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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沙》


楔子

秋夜雨寒,湿濡林场荒地,前朝废址,肮脏鼠蚁乱窜。

周遭静谧,妇女一人行至此,隐有哀婉,细看去,那人十月怀胎临产,羊水已破,正顺着大腿流下来。

此际,秋雨不急,纷繁频落,寒颤她呼吸也渐缓,她是要死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一尸两命。

但是,人求生的本能,往往就是在濒死的一瞬,才最易得以爆发。她知道她还不能死,至少这一刻绝对不行,因此她挣扎着,爬坐起来,将褥裙撕破,塞进嘴里,用力抓靠身侧一切有可能的扶持,她是要把孩子生下来,必须生下来。

血涌崩溅,上苍或可感应这一切悲苦决绝,当哇哇坠地,那女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秋雨亦停。

一 救或死

零叶是曹疯子捡回来的,说他疯不是真疯,而是他一旦杀起人来,便收不了手。据他所说,当年一场大火,烧光了他一生的积蓄,以及二十七位亲人,其中,更包含他的妻妾子女。而零叶,正是他逃亡路上,从废墟地里,捡回来的孤子。

这些年不太平,江南有水灾横行,朝廷有奸佞当道,漠北匪党纵横,有力气的都去当了响马打家劫舍,没力气的都沿街饿死了。

零叶随着曹疯子栖身塞外,白山峰峦之上终年积雪,除了下山打猎,去镇上易物,便是呆在雪地里练功打坐,日日习武。曹疯子偶有杀人的勾当,一年六七回,不算多,也不算少,他为谁卖命,杀的都是谁,零叶也不清楚。只知他每次出山,必要带上一壶酒,他说这是他儿子的满月酒,不至临终不喝,因也不知何时会死,又死于何地。

这日曹疯子又去了,白山顶上就只剩下零叶一人,时值秋狝,野猪的毛最厚皮最肥,正是打猎的好季节。路至山腰,远远便见着枯叶底下埋着一个人,这年头人似蝼蚁,诛戮如芟草,暴尸荒野,并非什么新奇事,零叶自也就习以为常。只是,这人还活着,呼吸微弱到几近枯竭,若非多年不懈的耳力训练,零叶也是察觉不到的。

他本是不想救他,这样的陌路者,死了也罢,若可救活,也指不定会招来何种杀身之祸。怪就怪生在乱世,人尚可自保,又哪里来的闲情去接济他人。但当三日秋狝来归,他发现那人还躺在原地,原本裸露的双臂早已腐败,唯独呼吸,依旧频频有序,并未终止。

零叶于是上前,将那人从腥臭枯腐中拉扯出来,背身下山,安置在浅滩外的猎人木屋中。这人年约四十,身负重伤,四肢都已感染化脓,致命一击在胸,清洗之后,也只得割去溃烂后的腐肉,再行上药包扎。除了胸口那一处极为明显,且狰狞的血口,零叶没有管它;是因那伤口太过古怪,并非出自某种利器,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挖开,钻进去的一样。

他直觉那里危险,也就离得远远的,喂了那人些许流食,接着消失离去。

这日不安枕,连连噩梦缠身,零叶已许久不再做过噩梦,以前总是梦见下雨,困身其中,不可逃离。

但今夜不同,他总觉周遭安静的诡异了,虽说常年身处雪域高山,也不至于天籁全无,他似是有知觉的睁眼,果然那白日里所救的男人,正立地他床头,一目无神,就这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零叶有惊,但很快平静下来。

他是如何上来的?白山顶至三十年前事故之后,早便没有上来的道了,这些年来去,零叶也是全凭着曹疯子所授一身绝世轻功,登岩走壁,方才安全往返。此人伤重未愈,旧山路崎岖差错,就算尾随而来,又是如何避开了自己的觉察?

敌不动我不动,零叶被窝里指触冰凉的短刃警觉,曹疯子训诫苛刻,他从不怠慢,日夜兵不离手,刃埋枕下,睡而不沉,梦实分晓。

“咯咯!”相持一刻,那人终究有了动静,清脆急促的声响自他内体缓慢涌来,零叶只觉大事不好,未及细想,已腾身而起;接着,便被冰凉一触,自右臂间迅速划过。

血?他惊愕,飞退屋外,立地皎白月光之下,此时看去,那殷红满地的都是鲜血,零叶右臂之上,伤口狰狞,犹若被巨大的利器抽击,血肉模糊。

是什么伤了他?又是如何伤得?这一切发生的,都未免太过诡谲,他甚至还未曾察觉到痛苦,即被留下如此伤疤……

等等!那男子四肢上的伤痕……难道,是防御和逃跑时留下的么?那么?他胸口一击……但闻曹疯子所言,南蛮有妖邪,能养降头巫蛊,操纵尸体亡魂……

“咯咯!哒哒!”清脆的声响又起,那东西许尝过了一口甘甜鲜血,再也按耐不住,拖着沉重别扭的身躯,一瘸一拐,于雪夜下爬行起来。

零叶点穴止血,越是这般生死交戈的时刻,他也就越能冷静下来,白山北巅不大,但这里的每一石每一隙他都了若指掌,他胜负不争,并无高下之想,但活下来的,却只能是他。

这是曹疯子灌输给他的,唯一的,也是仅有的教诲。

“嘭!”对战一触即发,此刻松软棉稠的雪地里,便如炸开了锅一般,起先零叶在前,凭借着黑暗的地理优势,将对手累于身后,但对方无穷无尽的追赶,却逐渐开始消耗他的体力。终了,当零叶终于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凭借身法脱逃之后,他选择了反扑一击。

当他手中的利刃,破开对方腥臭腐败的胸口,触及里面紫红色的肉球;那冰凉锐利的触感,也很快包裹了他。

血染尘雪,零叶还在挣扎,他没有放弃被哪些黑色手臂包裹了的自己,虽然虚弱,虽然眼前已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他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将那男人胸腔里的紫色肉球,连根带梢给拔了出来。然后,他也找不到自己的短刃了,他就那么一咬牙,将那腥臭污浊的玩意儿,硬生生给撕咬开来。

天将破晓,黎明的晨光侵蚀白雪,零叶倒了下来,苟延残喘于残肢败絮里,紫色的肉球也终于失去了生机,只剩污浊之血躲避着晨光,自零叶裂开的伤口中钻了进去,留下诡秘古怪的图腾。

二 北觅

零叶在雪地里躺了许久,若非再也受不了周身恶臭,他不会爬进屋子里,开始清洗伤口。他还活着,零叶无悲喜,更多的是平静,这平静源自他内心深处,一直支撑着他,支撑着他于这艰难人生中存活下去。

这是什么?此刻,他看着纵横交错于右臂的诡异图腾,有了一丝疑惑,接着即猜想是那紫色肉球,最后一刻喷溅而出的黏液带来。

会死?还是会痛不欲生,他暂且没有细想,这时日一走又是半月。

直至月盈那夜,他被浑身热辣辣的烧伤感所折磨,他才知道半月前的一切,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所以,他决计要下山去。

小西镇很小,一条长街能走到尽头,镇上唐人居多,能来此处久居的,若非迫不得已之人,便是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零叶并非第一次来,这里背靠白山,每入冬至,曹疯子便驱他下山,换取油粮。他第一次杀人也是在此,那年他只有十二岁,在附近的山林里做掉了几个人贩子,那时他还不明白杀人的痛苦,直至许多年后,每当午夜梦醒,他总能清楚的记起他们的脸。

小西镇上只有一间客栈,老板姓洪,江浙人,但凡路过此地,想喝酒吃肉投宿,都得寻到这里来。所以零叶一推门,就看到了姓洪的男人坐在柜台里头,算珠打得噼啪作响。

“这不是山上的郎君吗?眼见着就要冬至了,今日总算将您盼来了!”说话的是店博士,这人贼眉鼠眼,照面零叶即笑起来,笑得极亲切,似自家兄弟一般。他见零叶不说话,兀自环视店中;如今天寒地冻,也只有一桌来客;店博士也不介意,跟着请人入席斟酒,动作一气呵成,接着对零叶道,“近来匪盗闹得厉害,物价也跟着大涨,东西可都贵得吓人,郎君那儿,甭管有什么野味,咱们掌柜的,全要了!”

此话毕,店博士手中的酒壶还未落,零叶便闻头顶一言来语,“你是从山上下来的?来时可有见到什么人?”

说话的,是个苗女,即便她周身裹了狐裘严实不露,零叶还是从她的发饰及口音中,寻出倪端。这人武功极好,先前还坐定二楼,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站立零叶身侧,她有二人相伴,两者都是青年男子。

零叶无需打量,自进门环顾一刻,其实已胸中有数,于是开口道,“有,死人。”

这话说得平静无半分感情,宛若并非出自他的口中,此际全场静谧,只剩柜台里头,依旧此起彼伏的珠算声。

零叶这话说的并不夸张,也全无它意,因他只是在陈述事实,没错,这一路确有看到人,都是被杀或冻死的人。

半晌,那苗女不怒反笑,她本已很美,笑起来更加好看,笑得店博士也看花了眼,一双鼠目根本移不开。

就是此时,店门轰然一声巨响,被用力撞开,进来一人彪形大汉,左腿负伤。抬目见过零叶一众人等,目光停在那苗女脸上,满目惊恐,下一秒大呼道,“我已从老山岭出来了,你们都不肯放过我!你们这帮南蛮子,我……我跟你们拼了!”

说着抄手怀中长刀就砍,不想那苗女却视若无睹,眼见着锋刃落下,不偏不倚无畏无惧,如同那刀砍的本不是她;也就是这瞬,那刀距离她仅有半厘之差,只闻哐当一声脆响,长刀已硬生生折成两半。

下一秒,那大汉人即如断线的风筝般,跟着飞跌出去,后背撞在墙上,发出骨头断裂的吓人清响。

零叶端酒浅饮一口,见店博士颤栗了一步远退,他即便不回头,也晓得是二楼上,其一苗人青年出了手,这三人武功都不差;出手的男子用的是铁石,投掷的手法够稳、够准,但还不够狠,所以那大汉也还活着,这并非说此人的暗器用的不好,相反,暗器最难的一点,正是收发的力劲,能巧妙控制力劲者,本已是暗器中的高手了。

“你说你是从老山岭出来的?那里也有苗人?他们中可有一娘子,约莫豆蔻之年,目露凶光,杀人如麻?”那苗女上前,见大汉已是苟延残喘,面上有讥诮,问话很轻,却是不容拒绝的口气。

“呸!你个贱妇!有种你就杀了我吧!我受够你们了!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哈哈!哈哈哈哈!”不料那大汉却无惧,破口大骂之后兀自笑起来,想是人之将死,也没什么可畏了。

“真是无趣!杀你?我还嫌麻烦得很!你这个样子,也活不了几天了,用不着我来动手!”那苗女听罢,说着又转面笑起来,回首打量零叶一眼,跟着推门离开。

此时客栈里又安静下来,洪掌柜的算盘这刻一推歇下,噼啪声止,接着就开口道,“杨权,去把二楼收拾了吧!”

店博士听得,维诺一声应答,抬首望去,不料那二人青年竟已离开,只余空席之上,酒盏微温,散钱数几。

零叶起身,专注一眼大汉无言,接着也回过头,推门追去。

三 空青

老山岭每至深秋,红叶盖天,此处距离疏勒王国七日马途,白山北道西逾可往石国,南下可入中原。这里虽已是塞外苦寒之地,但中原王朝仍有部署,童优是随着姑父来的,这一出关,就是十载。犹记得当年西出阳关之时,同行的兵士三百,到达老山岭上驻扎下来之后,却不余百人,期间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人,却不为保家卫国,只因朝中权贵嗜马如命,不得汗血宝马千匹,他们便不得回去。

三月前,朝廷的人马又来了,此番是要带走宝马二十,但上缴的数额不足,还差一匹,为了这一匹,童优的姑父轻率三十余人将士前往疏勒,希望能截住从石国而归的商队。

但是,一月匆匆,音信全无。

所以童优上路了,此一去寻,五人小队,若逃了,一生都回不去中原,但若找不到人,归去也是一死,军令不可违,他没得选,也没路可退。

零叶喜欢打猎,无论是春蒐、夏苗、秋狝或是东狩,他都从不错过。所以他总是知道在野外该如何藏匿,又该藏匿何处,并如何避开耳目,又如何去反追踪。他是天生的猎人,也是一流的好猎手。

因此,当他随着那三人苗民潜行之时,他就已栖息黑暗,鬼如魅影。

客栈里被打的大汉身形魁梧,汉式衣着,布料却来自塞北,同白山上袭击他的尸鬼系出同款,如若他们都当真为苗人所害,那零叶一身怪异想破除,势必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客栈中那三人苗民却似乎并不知情,倒像也在寻人……

老山岭植被繁茂,大片云杉林遮掩天际,午后艳阳高照,却穿不破崇山密林。昏暗中路行渐远,即便是零叶,也从未走到过这么深的地方来。几个时辰后,日落西山,茂林里的黑暗就像海,无边无际,用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压迫着你,那份真实的渺小感,无不令人畏惧。

苗人燃起火把,穿梭林场中行路有道,零叶暗地里窥去,好奇这三人明明南蛮而来,却似乎深谙这老山岭一带,竟知晓该往哪里去,又该如何走。

路至一处山坳,细碎声色贯耳,零叶侧耳听去,有些微人声,伴随哀嚎,举目之时,三人苗民就已奔入山坳中,藏身灌林。

零叶不动声色,速折返,攀于山坳石壁之上,俯身看去,这才看清山坳之下,一处湿地毒瘴满天;其间人影不下二十,多着苗人衣饰,细语晦涩难懂,隐有轻笑。

不过片刻,有三人苗民拉扯机簧铁牢,竟从里面吊起活人,零叶细看去,又见共有五人男子,皆一丝不挂,身体之上细碎伤口众多,最显眼为其腹部处,似被剥开之后又特意缝合。零叶不解,但闻五人哀嚎恳求,却不为众苗人所动。

少顷,他们即认定其一人,捆绑后置于石台,便见那人尖嚣起来,面上写满极大的惊恐,皆为置若罔闻。

此刻,零叶心中也难免忐忑,未知的恐惧在狭小的山坳中释放开来。只见一开始,那众苗人围着石台起舞咏歌,而后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支青铜小罐,接着又从中揽出一只巨形黑虫,百足肥腹,哒哒作响。

他们撬开那人的嘴,将黑虫强行塞入口中,也就是这瞬,他们毫无停顿的,似是有着神圣使命一般,抄起背身的长斧一斩而下,将男人的四肢齐齐砍断,血涌三尺,零叶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他忍耐着,凝神再观去,即见无数的白色肥虫,破开男人本已缝合的腹部,都迫不及待的涌动出来,无穷无尽;就在零叶惊愕之余,男人的嘴里,忽然就探出一只黝黑的长足,撕裂唇角,接着又快速的探出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直至第八只长足的出现,才终于停止。哪些长足坚硬光亮,关节之上布满灰色细毛,一看便与那吞下的百足黑虫脱不了关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更大,更长,似乎在一瞬间,就已长大数倍。

此时山坳中哀嚎嗫泣不止,那被吊之人,或都已感知到自己不可逃脱的宿命,几近崩溃。零叶从旁看着,袖中短刃已不自觉握紧,他已有杀心。

就在此时,山坳之外,呼喊的声色由远及近,或被那哀嚎吸引,竟在这遥远之地,也有人寻觅而来。

零叶回头,见那众苗人亦惊觉起,都迅速抄起武器,往山坳之外奔去;他翻身起,黑暗中登走林木之上,俯阚一眼,即观一纵五人大唐兵士,自光火中缓慢行来。

就是此时,那隐蔽灌林中的三人苗民腾身,疾走黑暗中,绕道其背,看来是打算来个黄雀在后。

邪风起,林中很快蔓延开五尺毒瘴,就是这时机,持斧的众苗人发起攻击,准备将五人兵士一击拿下。

“呃!”也正是这时机,零叶出了手,黑暗里谁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惨寰惊起的一刹那,二十三人苗民便倒下了四人。接着,毒瘴中铿锵贯耳,惨叫并起,那是背腹受敌。

童优迷蒙中看不清,只觉身侧众人皆迅速倒下,而自己的肺部,更像是被硬生生拿走一般,疼痛的不能呼吸。但是很快,新鲜的空气又贯入腹腔,他大口喘气,大口呼吸,于是一抬眼,就看到了空青。

四 杀戮

“给你的同袍闻!快!”那苗女光火中一语命令,童优已许多年没有见过女人,况且是般美丽的女人,他不敢细想,也不敢去想,狼狈起身,接着即抓起她递过来的瓷瓶,寻觅同行。

林场里风又起,此番北风南吹,毒瘴散去,显然那众苗人选中山坳为傍,并非没有道理。零叶从始至终并未现身,他于高处鸟阚,出手一击即收,用的也是云杉树果;这一击正中四人背部,乃厥阴俞穴,冲其心,出手极狠,必死无疑。

当零叶想杀人的时候,他从不手软,他也不喜欢花招。

此时两相互斗,零叶坐上观,三人苗民武功不差,本不需要担心,特别是其一苗女,手中长鞭如蛇吐信;可惜明明一招一式游刃有余,却光是好看,未见其杀一人,想必不是怜惜同宗,于心不忍,就是留有后招,想要活捉生擒。

就是这刹,敌对众苗或发现形势不利,竟吹起古怪哨声,沉闷迫人,压抑零叶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竟有杀戮之念。

哨声不止,那欲念也就随着音域变强,零叶心中似有所觉,拉扯衣襟窥去,只观光影昏暗之下,自己身体上,那奇异的紫色图腾竟然扩散开来,涌动起细小的文字碎片。

零叶闭目,摇头沉静心中怪异感官,无奈他愈是压制,那杀念便愈强,终了,当哨声骤止,由远及近的危险气息已扑面罩来。

“罗蝎!你终于现身了!”当零叶睁眼再观,那众苗已无声死去,林场中所立一人少女,紫裙金绣,对立苗女三人,被唤罗蝎,竟是汉语。

零叶直觉不好,总觉那少女特异,若真真交手,恐那苗女三人也绝不是对手。

“空青,你来的太迟了!如今我已为蛊王选为尸火之身,除了蛊王,普天之下已无人可以杀我!”罗蝎面上带笑,唤那苗女空青。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想带你回去,母亲她很想念你!”空青听罢,话落有叹息,却为罗蝎讥讽,口吐恶语,“那个贱人想念我?真是好笑,当年巫舌长老去世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根本不是我阿姊,所以从小到大,她都想方设法的对付我!因为她害怕,她怕我会夺她的权,篡她的位,她嫉妒我和风祈相爱,竟然骗我喝下腐骨蛊,害我一辈子都只能是个长不大的丫头!她也会想念我?哈哈!真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了!青青,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最好不要太信赖她!那个贱人满嘴谎言,我的亲身母亲其实就是被蛊毒所害,我也根本不是苗人,我对南诏,已经没有感情可言了!”

“那你又为何跟随西凤叛出?将蛊王带走?你若真想和南诏断绝往来,就该将蛊王送还南诏!”空青闻言不动容,质问罗蝎话答,即听笑声震天。

“果然是蛇鼠一窝,你来确不是来杀我的,因你知道你根本就杀不了我,不过你也不是来劝我回去的!你只是想知道蛊王的下落而已!真是好笑!我居然还真有些相信你了!”罗蝎笑声收止,面上写满悲恸决绝,接着左手一挥,铃声大起,周遭本已毙命的众苗,竟直直站立起来,向空青三人逼去。

此时童优五人早已清醒,见此场景,难免惊愕,手中长枪握紧,不知是退是杀。

“叮叮叮!”铃声骤变,众苗尸随即跃起,金戈锋芒,戾气逼人。

而零叶高枝之上,再次为这杀戮之铃所困,他伏身,汗如雨下,接着耳边惨寰四起,尖叫他几要坠落。

终了,当童优回眸看定空青最后一眼,他只觉背后一凉,接着就双目一黑倒了下去。周遭苗尸躺了又站立起来,几近无穷无尽,空青三人,其一重伤,久不力敌。她知晓自己犯下大错,面对罗蝎,相逼太紧只会引火烧身,但是后悔已经太晚,她将命丧此地了。

“什么人!”正于此时,罗蝎手中铃声忽止,看定黑暗中一抹鬼影渐行渐近,也不过是眨眼一刹,却已贴着她的面门而来。这样惊人的速度,即便是她,也难免吓出一身冷汗,飞身远震。

“太慢了!”那人开口,琥珀色的眸子里一抹血光,照耀出罗蝎惨白的脸,她下意识一擦脖子,俯面看去,掌中已是腥红一片,若非她早已是不死之身,恐怕这会儿,已经一命呜呼了。

“你是谁?”罗蝎愕然一问,言语里夹带颤音,不免绷紧全身防备。

“杀你的人!”那人再开口,当话中“人”字落下,已跃身罗蝎头顶之上,临空短刃一击,就是杀招。

“噗”声轻微,几乎是泯灭在了风中。当零叶的刀贯穿罗蝎的头颅,那灼热之血,也混合着她的脑浆溅落他一身。也就是这血,犹若饥渴者的圣泉,终于将零叶的理智,从黑暗的地狱中拉了回来。

固然,这一切零叶并非无所觉,但当那杀戮之念终于侵占他的身体,他便也成了旁观者,只得束手应对这一切,如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清醒,他反倒有些措手不及了。

“怎么是你?”空青上前,距离零叶数步之遥,话问的还有些恍惚,显然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五 困兽

零叶没有答话,他只是低首,看定罗蝎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她手上,苗银铸就的铃铛。

他不该杀她,他还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于是他俯身,从罗蝎手上将那银铃解下,细察去;铃有九支,每如鸡蛋大小,工艺古朴,描摹花草虫兽,内口篆刻细小文字,全不相识。

看来,只有向那苗女一探究竟了……

零叶起身,从罗蝎头颅中带出短刃,转身之后,已收回袖中。也就是这一刹,当零叶的疑问还置于嘴边,他便从空青惊惧的眸子里,看到了身后骤起的危机。

“呲!”终了,零叶只觉腹部热辣辣的疼痛,犹若烧红的铁杵贯穿,接着,即一头栽倒。

空青心中有惊惧,儿时曾闻巫舌长老所言,但凡被蛊王选中的人,要么生不如死,要么长生不死。前者百年之后寂灭,灵魂得以解脱,后者则化为行尸走肉,永世不得超生。

先前罗蝎所言,她还未曾当真,而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信了。

尸火,多么神秘缥缈的东西,即便她已身为圣教长老,也供奉过蛊王多年,却从未亲眼见过。但现今,那紫色妖异的灼热感,却已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

这次……是真要死了……

空青抬目,张大因炙烤而夺眶而出的泪眼,依旧无法看清罗蝎面上的表情,直至半晌之后,她察觉她频乱的气息逐渐远去,才在死里逃生的恐惧中,清醒过来。

为什么没有杀她?空青不解,接着低首寻去,只见零叶倒下去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四时冬寒,白山之巅千里冰川,万里雪原,铁峰上呼啸而过的风,宛若野兽之吼,直贯长空。

此处地底之下,却有细语其中,只见冰川横断岩隙,溶洞中灯火通明,往来人影不少。

零叶惊乱入梦,迷雾中都是他人嬉笑怒骂的脸,转身回眸之后,现实里醒来,视线却被黑纱遮掩,看不到周遭。他挣扎,欲意起身,无奈双脚皆被锁死铁镣之中,双臂反制缚于背后,这样耻辱而难熬的跪地姿态,难免令他恼怒。

可他脑中又忆起先前山坳中所见鬼怪,或许自己也将为南蛮妖邪所害,情绪,也就骤然冷了下来,绷紧全身肌肉,丹田里更是生生不息,只待脱出的那一瞬时机到来。

“你醒了……”遥远的声色贴耳,动容零叶侧目,虽不可目视,他却晓得是罗蝎在侧。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将你掳来此地?”她又言,音色微妙,零叶知道她在笑。

“为何不说话?难道你就不该感激我,没有杀你么?”零叶听得好笑,嘴角也微微上浮,但凭罗蝎撩起他的头发,忽然用力一扯,火辣辣的疼痛。

可零叶依旧没有动容,面上辛辣嘲讽的笑意不减。

“好小子!想充硬汉,阿姊我就成全你!”罗蝎见罢恼怒,声色变化,转手间已一巴掌扇在零叶脸上,五指印清晰可见。

周遭所观,亦也动容起幸灾乐祸的刺耳尖笑,零叶这才知道,自己正被暴露于众目之下,蒙耻受辱。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力还不讨好,不如……咱们一问一答,你若答的好,我自然放你安然无恙的离开……”罗蝎转而又低语喃喃,意有劝解,挥手一扬,接着安静一方,柔声道,“看你穿着打扮,必是久居白山,关外生活苦寒,你从哪个镇上来的?”

此话脱口,似是嘘寒问暖之人,如同真真要问你家住何处,意要送你一程。

零叶不傻,习武本是极苦,需强大的忍耐力及坚韧的信念,持之以恒方能成才,这样的逼迫,还远不能击倒他。

“好小子,还是不说么?先前不是很狂吗?怎么这会儿一言不发了?”罗蝎见他久不回话,终究耐不住一声质询,俯身贴面,半跪下来。

接着就伸手上前,往零叶衣襟里探去,惊扰零叶不解一疑,难免皱起眉头。

“其实阿姊我很喜欢你的个性……做人若太圆滑,难免失去自我……”罗蝎话自嘴边,手指冰凉的触感,激起零叶一震寒颤,接着续闻她声色巨变,狠辣一指歹毒,厉声道,“但做人棱角分明,却也容易自招苦果……”

“呃……”此话入耳,竟是罗蝎硬生生抓扯零叶未愈的伤口,捏出一把血涌来。

终了,罗蝎脱指起身,满意于零叶写满痛苦的脸,遥想经年之时,她也并非如此心狠手辣,但世事难料,一切都回不去了……

“你不想说……没有关系!反正阿姊我,现在很闲,可以慢慢陪你玩!”罗蝎一转身,妖娆裙舞,落座台阶,一张稚嫩的少女脸蛋上,却有着一双老练世故的眼。

你看着她的眼,你总能从中觉出一丝难以言语的复杂与悲悯。

零叶有些眩晕,不仅是因为那强烈的疼痛感,还因那突如其来的虚弱,他不知这虚弱从何而来,却已然有些招架不住。

“怎么样?阿姊我的蛊毒……可还能消受?”罗蝎远远盯着零叶,台阶之上懒懒散散的,一双如雪的双足,光脚踩在石地上,似乎未觉寒冷。

她接着挥手,即有两人苗民上前,扯开零叶面上黑纱,光明骤来。

“你该感到荣幸,我已很久不再亲自下蛊,这个蛊也很特别,本来是送给风兄的礼物,而今就送给你好了!”罗蝎开口笑起来,语速也逐渐放缓,接着道,“只不过嘛……这蛊本是给死人用的,活人用了会如何,那是我也不知道的……

六 浮云蔽日

童优自噩梦中醒来,已是数日之后。他曾预料过自己的死亡,如卑微草芥,他犹记得离家之时母亲的叮嘱,那场面宛若永别。

所以当他四日前,睁眼又看见空青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姑父他…会怎么样?”童优嗫嚅一问,面对这个女人,他多少有些自卑。

“放心吧!陈校尉他伤的虽重,但索性救的及时,多将养些时日,会有起色的!”

“你也是!终日惶惶不安!连累空青娘子为此操心,也太失礼了!”此时插话之人,年约三十左右,姓冯,单名一个佐字,乃是朝廷御史的参军。童优不敢得罪他,面上堆起奉承的笑意,便不再说话了。

“娘子有所不知,御史从善如登,感叹娘子数日辛劳,特吩咐食堂为娘子炖了一锅好汤!此事娘子需得领情,塞外苦寒贫瘠,食材极不易得!”冯佐言语笑起来,慈眉善目,极似自家长辈。

“冯参军辛苦了,能得楼御史关照,儿三生有幸,请替儿向御史表达感激之意!”空青闻罢蹲身万福,这本是唐人女子的礼节,但此时她效仿来,端庄娴雅,并无不妥。

丛林天籁鹊起,又是一轮银月高悬,晴缺之下,军帐中偶有鸡鸣犬吠,无眠的人总有许多,童优也不例外,但他并非想家,而是他知道,自己已将时日无多了。

“你未眠!”就是此际,黑暗中一人跻身入帐,速如闪电,激动童优一个鲤鱼打挺就僵坐起来,惊恐了双目,都是无措。

“你未眠正好!今日送给娘子的汤,又喂给那病秧子了!楼御史说了,三日之内此事若还成不了……别说你姑父保不住,谁都救不了你!”这人一身灰色劲装,狰狞恶鬼,照面五寸长疤由下至上,如将整张脸都给劈成了两半。

“鄙人不知该怎么办,娘子不与咱们同食!我若执意邀请,怕……怕会惊扰她!”童优胆怯进言,不想话音才落,那灰衣人已出手一拳封门,打的他连滚带爬,蜷缩着,哀呼求饶。

“你再喊!小心我剁了你的舌头!”灰衣人见得静夜声扰,难免恼怒,拉扯了童优站起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接着即沉下脸,狠声低语,声音几从齿缝中蹦出来,一字一言,“最后七日,成则存,败则亡!”

这规则简单,口含天宪,生关死劫。

食时清淡,军中有规矩,哪怕身在塞外,一切皆不变。

空青起来的晚,已错过朝食,如今栖身此处,实非迫不得已。她判断错误,害死了尤夏,龙溪重伤难治,若再联络不上分舵,算着时日,她恐将彻底失去蛊王。

这罪名太重,她根本担不起。

隅中练兵,空青人站在露台上,即有无数的目光关注过来,她当然知道童优在看她,远远的,羞怯中还带着复杂,这样的目光她不是第一次遇到,她亦相信不会是最后一次。

“娘子早安,足下今日唤厨房做了些肉粥和酥饼,御史正待帐中,欲邀娘子共食!”这刻冯佐又过来了,发髻之上都是今朝的水雾,想必待令已久。

“多谢御史招待,不过儿欲先行探望一下伤友!朝食随意即可!”她婉拒,楼安国的贼心她不是不知,只是寄人篱下,尚需看人脸色,若换做往日,哪怕是唐狗的御史又如何?她早便一刀了结了。

空青转身,冷落冯佐一人定立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心中有恨,憎恶自己总是摊上苦差,更暗地里骂过楼安国千万遍。可那人毕竟还是朝廷的御史,他需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又嘀咕起昨日夜里,偷窥童优营帐得来的情报,楼安国身边果然是跟着高手的,这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角色,或许他真该帮上那个可怜的小兵一把,为自己的将来,做更好的打算。

又是夜,虚妄由人心中起,祸乱自来。

“楼公,鄙人以为,不该再将童优等人留在此地了!否则,恐将对楼公不利!”冯佐斟酒恭敬,话言一脸惶恐,果真见得楼安国面上闪过一丝不悦,狐疑了一眼看定他,假笑道,“为何如此说来?区区一个走卒,能奈我何?”

冯佐维诺,知晓楼安国是不喜欢他的,此一趟塞外,他本不在名列之内,若非有舅父作保,这圣差,他是连门都摸不着的。也正因如此,他懂得机遇这种东西总是稍纵即逝,他可歹毒,也可奸狡,唯独不能忍受百无一成。

所以他已非暗自调查楼安国一日,他虽对他深有腹诽,却也深知自己还需要他的提携,“楼公可曾想过,您这可是头一遭任职,闲言碎语的,已是不少了……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走卒,再生是非呢?况且,若童优等人真有什么差错,来时反京面圣,楼公也不好交代啊!”冯佐面带劝解,一目心诚,如法家拂士,惊扰楼安国怒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心为圣上办事,良驹多择,难道是错?再说了,陈富区区一个七品翊麾校尉,死了也就那么回事!我泱泱天朝大国,能任校尉者,何其多!”

冯佐听得,心中小有鄙夷,楼安国出生富贵,乃上将军之子,自不知民间疾苦,更不知此行唯可顺遂,不得有误,否则他这个上将军之子,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而今的朝野,已非往昔的朝野了……

“楼公此言差矣,如今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楼公此一行塞外,令尊可谓用心良苦。您可曾想过,这白山之下,苦寒之地,兵士本就不足百人,加诸此番近半数损耗,陈富若真死了……来年新官上任……得知这情形,会有何种结果?”冯佐面上关切,察言楼安国表情微妙变化,听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足下以为,楼公何不将这批将士遣返回乡,再行调遣能者上任,顶替陈富之职,以塞外苦劳久役之名,掩了今番差错,又博个体恤下士的美名呢!”

七 共苦

大寒雪夜,人在塞外,连房门都是避而不出的,零叶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困在这里究竟多久了。身体上的伤口,刚结了新痂又被撕扯开来,最终变得麻木不仁,连疼痛是什么味道,他都不知道了。

但是罗蝎对他,依然没有失去兴趣。

“这次,我们来试试别的玩法!你觉得如何?啊!对了!你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自顾开口,亦自问自答,看向零叶的眼睛里,除了伪装的高昂兴致外,更多了一份恐惧。

这个人不畏惧无悲喜,用尽一切手段及残忍的方式,都不曾开口说过,哪怕一句多余的话。这种冷漠,犹如世间一切皆不为他所动,她已经不知道,这种孑然遗世的孤独感,究竟是零叶带给她的,还是她一直都在害怕的。

她是知道的,她终将一人独存于世。

“把她带进来!”罗蝎甩开胸中怅惘,回头唤了一声,立刻有押解的人手上前,拉扯铁锁囚笼,响彻起巨大的回声。

这里已是冰窟的最底层,没有人想到也没人想过,在这最底层的深坑里,竟还有如此巨大的铁牢存在,这里已是白山之上最寒冷的地方,没有更冷也没有更黑暗了。

零叶没有说话,没有抬头,他气海里依旧弥久不息,他依旧没有放弃,依旧默默承受,默默忍耐。

呜咽啜泣声不止,自地底铁牢深处传来,罗蝎玩过各种花样,火烧鞭打,割肉放血,下毒种蛊,都不曾让零叶有过半分动容,但唯独感情,她还没有尝试过,因为这个人的冷漠,差点就让她忘记了,人是情感动物,有些时候,甚至大多数时候,个人的痛苦未必钻心刻骨,但二人的痛苦,却能使人一生都摆脱不掉。

罗蝎心里明白,自己就是那份感情的苦难者。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配合我玩闹了这么久,也该让你休息一下,你放心,只有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我是诚心诚意的……”罗蝎开口,俨然换了一种表情,她意料中得见零叶依旧没有动容,遂转脸道,“把那娘子带过来,我要亲自教她!”

阿娜玛是牧人的女儿,她是和母亲一起出来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被带到此地,她很想回家,很想……所以当她看清眼前,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时,她就慢慢放下了戒备,她听她说,“你想回家吗?”

那是契丹语,经历这么漫长的黑暗,她头一次听到了契丹语。

“如果你想回家,就要听我的,按我说的做,如果你做的好,我保证在几日后,就能让你回家!”罗蝎微笑,笑得人蓄无害,她还知道自己很有亲和力,就像很久以前,巫舌长老总是更喜欢她,而非空青的母亲。

“那要……怎么做?”阿娜玛应答,她环顾四周,这里除了寒冷,除了黑暗,除了身着奇怪服侍的恶人,也就只剩眼前的这位少女,能让她胸中一缓了。

“你看,那边冰窟里面,有一位郎君,他被困在里面很久了,你要是能让他开心一点,你就能离开了!”罗蝎话落,看定那契丹少女面上明显的变了变,接着举步往前,怀疑着,试探着,向洞窟里面探过去。

阿娜玛是害怕的,洞窟里面一如罗蝎所说,那里没有凶兽,除了一个被锁起来的男人,什么都没有。可她却明显感觉到了害怕,她虽是牧民子女,但她却知道,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事,往往就越难,就像在湖边打水漂,你总以为你能轻松完成,其实里面却深有玄机。

所以她举步不前,对罗蝎,也难免产生了一丝抵触。

“怎么了?害怕?”但下一秒,罗蝎温柔的声色,已然贴着她的耳际传过来。

“为什么要让他开心?我要是不能让他开心呢?”阿娜玛的疑问接二连三,动容罗蝎笑容变化,接着便闻身后一记鞭挞响亮,热辣辣的疼痛已自阿娜玛后背传遍全身,烧得她逃窜着,奔跑起来。

那是极狠的一记鞭打,虽非出自罗蝎手上,却已令阿娜玛对她视若仇敌。

“把他们都关起来!等她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罗蝎这样开口,高声喧哗,令阿娜玛惊觉自己已然站立洞窟之内。

直至铸铁的牢笼落下,罗蝎近距着阿娜玛,才使她看清,她的眼神望穿自己,瞥向身后半跪的零叶,居然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嘲讽笑意,她便对她感到了无以伦比的憎恶。

黑暗让人恐惧,最根本的原因,来自于未知,不可目视之物,不可了解之物,总是让人害怕的。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阿娜玛在心里,向零叶询问了无数遍,却不曾开口半句,她看着他,远远的,起先有些害怕,终发现那人动也不动,如石雕塑造,才逐渐放下了畏怖。

这样漫长又寒冷的时光,最能磨平一个人本有的棱角,况且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无助又恋家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阿娜玛终将开口,俯视零叶面无表情的脸,半饷,才听他声音沉闷闷的传过来,契丹语熟练,他说,“你能帮我解开,我们离开这里。”

那是肯定的语气。

八 恶犬

阿娜玛到现在还是很震惊,她不是没有见过,那些中原工匠铸造的精巧铁锁,但用两根发箍,仅凭零叶的言传,就轻易解开,她还是难以相信。

所以到现在为止,她望向那个背对自己男人,有了一丝神往,她渐渐开始确信,这个人就是巫师口中,吟唱的那些神话里的智者。或许正如他所肯定的那样,只要帮助他,他们就一定能离开这里。

“吃饭了!”

阿娜玛蹲在角落,看定从铁牢外涌进来的三人,接着便被一把按倒,听道,“小娘子乖,不要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瞪大双目,意料中见得其一男子提饭盒近身零叶,她兴奋,看着即将会发生的一切,嘴角也不自觉上翘。

那刻时间,缓慢若停顿,直至下一秒,零叶忽然出手,他的手由下自上,指缝中一叶发箍金芒,从那人的喉头直线洞穿,血,便如雾,在空气里氤氲开辛辣的味道,溅落满墙满地。

阿娜玛蜷缩着,胃中一阵难受,惊魂之下,竟哇哇呕吐起来。

零叶没有收手,沉寂太久的情绪,混合着他的杀意,如海浪般汹涌上头。

他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杀人本不需要感情,所以他总是收敛感情,收敛到这冷漠,似与他如影随形。

零叶的速度更快了,快的几乎是眨眼间,他已自倒下的那人身前跃出。当巨大的撞击声响起的时候,第二人已颓然毙命。

阿娜玛又回过头来,她惊异零叶出手之时,掌风力道之大,你还未来得及看清,他也不过只是出手间,已将第二人拍飞,后脑撞击铁柱之上,血花四溅。

接着,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已自这秒落下,那是零叶的徒手断喉。

阿娜玛坐起身来,她仰首,呆滞于这片刻的静谧,死一般的静谧,她又听他开口,这似乎是记忆里,零叶第二次主动跟她说话,他说,“我们走。”

那声色镇定自若,宛若谈天说地。

此刻,她才惊觉于自己,那已濒临奔溃的情绪,这样近距离感受到杀戮的可怖,想必于今后的人生中,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罗蝎喜欢夜箫,风祈还在世的时候,常吹奏,后来那人去了,她唯有自哀。再后来,她活着也跟死了没有两样,她犹记得接受尸火洗礼之后的第七个夜晚,她终于停止了呼吸,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没有呼吸的她,连吹奏夜箫也做不到了。

罗蝎囚禁零叶本没有目的,她只是出于好奇,这个男人凭空出现,又是何原因出手救助空青。白山底下度日如年,这样的生活难熬,因此她给他下了一个套,她已很久没有见过生离死别,她还想再亲眼看一次。

“你会吹奏夜箫吗?”她回过头,看向匍匐于膝下的尸鬼,面上带起自嘲的笑意,有些癫狂。

接着便被门外一声传令打断,听道,“那小子逃出来了,从下面一路杀上来的,没留一个活口!”

这声色惶恐,来报之人面有苍白,似并不相信自己口中之话;下一秒,他续闻背后惨叫并起,不过一室之隔。遂起身,抄手背后长斧,待回头那一刹那,即见零叶已站定门外,满身赤红血污,除了一双眼睛,面貌几乎看不清。

“你来了!”罗蝎见罢,微笑停于嘴边,她痴痴望向零叶,似在欣赏一件名家巨作,接着道,“我正在想,你究竟何时才会出现呢?没想你就来了!”

这言语极似慰问久不相见的挚友,令堂下报令者,也听的头皮发了麻。

“那些腹中藏匿妖物的尸鬼,可是你放出来的?”零叶难有问话,惊异罗蝎脸上表情都变了变,接着答道,“这个我得想想,不如……”

“呃!”不想,罗蝎后话未落,那堂下报令者,已被一刀直劈面门,刹那间,血如泉涌。

这凛冽之风,宛若在说“要么直言要么死”。

零叶的刀法,或更像他本人,毫无花假,出手迅速狠辣,不余敌者半分反抗之力,如泰山压顶,顷刻夺命。

“想好了么?”零叶又开口,直直向罗蝎走过去,似是每走一步都特别缓慢,特别沉,却在数步之间,便行至罗蝎跟前,冰凉的刀刃贯穿她的身体,从腹部而入,后背而出。

他说,“但闻你不死,若斩为肉屑不知能否存活。”

零叶这话说的肯定,不待罗蝎回答,刀刃翻身而上,竟在腹中打了一个滚,绞得罗蝎口吐衅血,有话不能言。

“那……小娘子呢?”不想,罗蝎哽咽齿中腥甜之后,再开口,却非回答,“你叫她过来,我有礼物送给她!”

这言语极古怪,发生于此处更显诡异,但零叶并无动容,似也不在意对方耍的什么花样,朗声道,“你出来,她找你!”

话落毕,即闻室外细琐一点脚步声,半晌之后,阿娜玛方才探头往里窥来,面上满是呆滞的惊恐表情。

“小娘子……你过……来……来……看看这是……谁……”罗蝎向后仰去,此际刀从腹中滑出,她点指匍匐身下尸鬼,意欲阿娜玛上前来认。

阿娜玛惊恐,听罢有些犹豫,走得两步,便要偷偷看往零叶一眼,直至离有几步之遥,方才认真瞧去。罗蝎所指之处,尸鬼三人,口垂涎,目无神,惊动阿娜玛奔上前去,拉扯其一妇女,她哭喊,“阿妈!阿妈!”

“你把阿妈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阿娜玛大泣,抱揽妇女入怀,满面泪水,看向罗蝎的眼中,也渐渐带上了乞求。

“这个嘛……不难知道!”罗蝎答来,话是说给阿娜玛听,眼神却已飘向零叶,接着道,“你问我腹中藏匿妖物的尸鬼,可是指的他们?”

罗蝎这话落毕,零叶已大感不好,随着她动摇手腕银铃,发出细碎轻响,三人尸鬼即如闻军令,猛然跃起,拉扯阿娜玛撕咬起来。

零叶初出茅庐,难免轻敌,但自古来,骄兵者必败。

九 双生

此时零叶再出手,已然晚了一步,他决心擒贼先擒王,刀起落下,银铃声戛然而止,罗蝎惨寰大呼。

那白皙如玉的藕臂,便抛物线顺着石阶滚落,一掷数米。

但阿娜玛的惊呼却已在上秒停止,身体百余血口大开,整个人都如破碎的娃娃一般,被咬死于三人尸鬼之下。

零叶胸中怒意难平,他头一次尝到了双拳难敌四手的挫败感。

所以,当下一秒,风声中呼啸的刀,直撞三人尸鬼中的一人时,零叶的杀意混合着他的怒火,第二刃锋芒,已顺着另一尸鬼的肋间划过;几乎是在同时,他即回转身来,双刀并起,直插第三名尸鬼的胸骨窝;刀深及喉,他人落地的时候,那尸鬼的头颅,亦如皮球般自上滚落。

“啊!哈啊!哈哈哈!”此际,罗蝎大笑声起,她人匍匐石阶之下,将断臂硬生生接连,狰狞道,“原来你也会失控,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有感情了!但你要是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也太小看我了!哈哈哈!”

罗蝎的笑声愈狂,零叶胸中的怒意愈强,他知道自己不该为此动容,越是这般情形,他就越该冷静下来。

他还没有忘记,控制那些尸鬼的,并非单单只是罗蝎手中的银铃,还有他们腹中,那诡异的紫色妖物。

“那些家伙腹中的,究竟是什么?”零叶近身,刀架上罗蝎的脖子,镇定心神,续语道,“你可以不说,但我也能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慢慢将你剥肉去骨,烤了喂狗!”

“你这么想知道吗?那就去问问他们好了!”罗蝎听罢无畏,反倒兴奋起来,说着示意零叶回头,双目里,都是得偿所愿之后的愉悦。

自白山北巅一战,零叶早已知道那紫色妖物的厉害,因此未待罗蝎声色落下,他已背手一刀,就是迎击。

只闻“呛”声震动,他一个后仰翻身,人即弹出,临空刀锋落下,斩断黑色来袭四路。

这速度,业以是他的极限了。

此时,零叶已不待对方先发制人,他横刀又起,冲撞其一尸鬼怀中,单刀直入,将那黑色手臂,连带着紫色肉球的尸鬼胸腹,一贯而出。

那力道,竟是硬生生将其肉躯,轰出一个洞来。

未喘息,他又翻身起,哪怕此时速度已入极致,仍被生生抽击两肋,血涌三尺。也就是此时,零叶强忍着,这几令人眩晕的疼痛感,刀出手,于空中呜咽起金属的悲悯;在后一秒,破空正中另一尸鬼胸腹,震得对方连退数步,终了于石壁之上。

那狠劲,竟将整个人钉死其中,紧跟着,紫色的肉球破败开来,流出浑浊腥臭的液体。

零叶只觉虚脱,但仍不敢有半分怠慢,此际临界,他飞身远震,于临空力断长刀,只留下半截残刃,接着腾身起,丹田里罡气如虹,速度竟又快了半分。

当金芒于洞窟中一闪而过,自零叶身后留下一串残影,最后一人尸鬼也颓败倒下。那紫色肉球终爆裂开来,挥洒一地污浊。

掌声响起,罗蝎旁观于侧,由衷感叹零叶的功夫绝佳,她甚至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淬炼了这样一个人物。

“我还没有见过哪个高手,可以从三人鬼王中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罗蝎开口,活动了刚接好的手臂直起身来,仍有些脚下不稳,看来断臂的疼痛,哪怕是不死之身,也难能承受。

“你还有一次机会!这东西究竟是什么?”零叶冷漠,转面之后,人已腾空,落地罗竭跟前,单手拽上她的长发,掌中断刃威胁,差之毫厘,就扎入她的眼中。

“蛊王生生不息,亘古长存,每至月盈产卵,月缺沉眠,终年只有进食时,方是清醒!蛊王卵双生雌雄,雄卵绛紫,雌卵赤红,双卵不可同存!圣教历来都将雄卵养在生人体内,我的回答,你可满意?”罗蝎苦笑,她未曾想杀他,不过是想借着三人尸鬼之手,给零叶留下一点“回忆”,不想反倒弄巧成拙,死了三个得力干将。

如今阿娜玛已去,却生擒零叶不得,恐将被他所制了。

“双卵为何不能同存?蛊王卵何时孵化?”零叶前疑未解,后问又起。

他并非对罗蝎的算计毫无所觉,但新出之犊,难免自视甚高,总要付出点代价,才能成长。

“哈哈,傻小子,双卵若是在一起,岂不是会生出新的蛊王来了么!蛊王卵也从不孵化,蛊王除了自己的卵,那是什么也不吃的!不然又如何配得上‘生生不息,亘古长存’呢?”罗蝎闻言笑起来,看向零叶的眼里,也渐渐带上了疑惑,接着续语道,“你为何对此如甚在意?按理说,这些个妖邪鬼魅之事,在你们外族人眼中,都是自认不屑的……”

零叶听罢无言,旋即松手,拉扯衣襟大开,裸露上身诡秘的图腾,惊动罗蝎道,“你身上的刺青我看过了,很特别,那花纹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是又想不起来!”

“这不是刺青!”零叶没打算隐瞒,坦然道,“这就是蛊王卵!”

十 一念

罗蝎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半夏是姊妹了,那时圣教动荡才平,百废待兴,由长老巫舌,联合五圣共同执教。

半夏人如其名,生性歹毒,十三、四岁之时,已常苛责下属,毫无怜悯之心。

风祈是五圣护法,年长罗蝎七岁,与半夏同庚,儿时三人要好,相伴嬉戏。后来半夏成年,身边除了罗蝎、风祈,便再无人敢与她亲近。罗蝎心头暗自喜欢风祈,风祈自也爱护她,二人虽年岁有差,却常相伴,出双入对。

后来,五圣中西凤权力坐大,巫舌为把持圣教平衡,将半夏下嫁西凤,当时,西凤已年近半百,曾有婚配。

这样的结合,无非是权力带来的牺牲,但半夏对西凤,却难能有所爱慕,二人相敬如宾,不足三载,即诞下一女,名唤空青。

此时圣教势力东山再起,教众过万,新的矛盾却也纷至沓来。

罗蝎人在圣教,什么样的鬼怪妖邪没有见过,但此生所感,最可怕的,也只有人心。风祈最终死于五圣蛊,是半夏亲自下的密令,她挑唆西凤叛出圣教,自己却暗自蓄谋囚禁巫舌,掌揽大权。

罗蝎犹记得那载,她不过十四年华,为救风祈,被半夏所骗,喝下腐骨蛊,每至天葵,万蚁噬心,身形再也不得长大,这一苦痛,纠缠她将近十载。

直至西凤再次找上她……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她也就再没相信过任何人……任何人。

罗蝎垂目,思绪自过往而回,接着开口,喃喃有叙述,“很久以前,圣教也还不存在的时候,九黎族有一位长老,因为自己的四个儿女皆不能生育,所以向神明祈祷,希望妻室能再度怀孕,并获得可以延绵不绝的后代……可是,有因必有果,世上的一切获取都是需要付出的……因此,当长老的妻室再度怀孕的时候,蛊王也从中诞生了……”

罗蝎说至此,忽然仰首看定零叶,她发现那个人眼中,有着无可摧毁的坚定不移,这无疑令她又想起风祈;她死了太久,几乎忘记,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心性坚定,有铮铮铁骨,一如风祈,哪怕至最后一刻,他死于圣教的最高刑罚,却也不曾有过半分犹豫。

这一念骤起,覆水难收。

所以,她接着苦笑开了口,和盘托出,语道,“蛊王初生之时,吞噬了自己的母体,并前后吃掉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及姊妹,最终被九黎族长收服,囚禁在圣坛中……传说,圣坛在三百年之后,却最终被蛊王打破,祸害无穷……此时一位勇士力大无穷,身长八尺,有三头六臂,终将其降服……后人铸造新坛,重将蛊王囚禁,得以保卫全族太平……听你这么说,我现在想起来,圣教后山,有一勇士塑像,他身上刺青,正是你这个样子!”

零叶闻她讲完,有些不知所措,虽然罗蝎不像是在骗他,但要如何解决这鬼怪图腾,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有什么方法……可以将这图腾抹去?”零叶话落,觉察有人自背后而来,遂转身,便见一男子,鹤发童颜,黑长褂,面擒笑意,答道,“方法有很多种,比如你死了,或者成为献祭,要么……”

“要么如何?”零叶接过话,身未动,却已有所防备。

你看他人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模样,似乎和先前也没有什么分别,但只要有武功傍身者,却已能觉察出,零叶那毫无破绽之势。

那是零叶知道的,这个人绝非善类。

但是接下来,那人却已不再关注零叶,亦未打算回答他的问话,更似乎权当他如空气一般,眼神已寻向他身后的罗蝎,懒懒揶揄道,“蝎儿,你太顽皮了,我把这里交给你,可不是给你开屠戮大会的!”

“姊婿很闲吗?这破地方冷的跟地狱也没有什么分别了,您大老远的跑这一趟,有何贵干?不如直言,若是看不惯,大可以灭了我,不必舍不得!”罗蝎闻话即答,一字一顿皆带满嘲讽之意,便见那人动容,裂开嘴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不不,蝎儿你这么可爱,我怎么会舍得,倒是你请来的这位郎君,杀了我这么多人,也该给点交代吧!”那男人嬉笑作态,话落又看向零叶,眼中有精光。

他见零叶不说话,相持片刻即拂袖,转身意欲要走,可前脚才刚踏出,后脚又回转身,话峰直指零叶道,“蛊王卵并非六道生灵,你灭了它的身,它没有了可供容纳之所,自然是要缠着你,破咒,要么身死,要么心死,除非你有能耐能杀得了蛊王,否则,就别想了!”

此话落,那人已照面看来,对零叶打量三分,饶有兴致,显然并无离去的意思。

而刚刚的一切,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的假意而已。

西凤此人,出生谋士,武功不高,巫蛊之术,在圣教中却是的首屈一指;他是风祈的恩师,哪怕是罗蝎,与他相处,也难免要处处留心。

此时零叶并无动容,罗蝎却已自他身后缓慢踱步过来,近身一语,“别信他的鬼话,他是想拉你去献祭!”

她对零叶,没有善意,也未必全是恶意。

况且,她并不想看着他去送死。

十一 兵无常势

“哦……真是难得,蝎儿也想做好人了吗?”西凤见得罗蝎插嘴,面上燃起惊奇笑意,续道,“没错,这世上对蛊王卵毫不排斥之人,本来就很少了,何况你看起来并未被它所制,更是难能可贵,若是能成为献祭,想必蛊王的功力,也将再上一层!”

西凤并未隐瞒他的诡计,反之坦诚一笑,续道,“但是,看你这么执着,想必也不会轻易放弃吧?再说了,这世上一切获取必然是有所付出的,个中风险自然也有,这就要看你敢不敢随我走这一遭了!”

“你打算如何帮我驱除?”零叶接口一问,罗蝎即皱眉,心中惊讶。

她没想到零叶会直往陷阱里跳。

“简单,蛊王卵一胎双生,只要能找到雌卵,将雌卵也引入体内,便能利用雌卵将雄卵驱除,二者相遇,必蚕食其一!”西凤话刚落,面上还写满得意,此时罗蝎后话又来,劝言零叶,道,“这方法跟献祭有何分别?待雌雄双卵在人体内血脉相连,不死也要心脉衰竭了!况且,古往今来,从来没有献祭者活过三天的……”

“那不是因为他们都被吃掉了么?你怎么知道,不被吃掉的献祭者不会活着?”西凤打断罗蝎一讲,转首看向零叶,自信道,“雌雄双卵正如阴阳两极,相生相克,郎君你并非胆小之人,何不一试呢?”

西凤讲的言之凿凿,他见过的献祭者不多,圣教建立以来,寥寥数计,几为被迫,纵然圣教教徒为其献身的,也可算心性坚定,可也没有听说谁,在纳入双卵之后,还能保持身心清醒。

眼前这个人,一定有着不同寻常之处,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一下,当双卵相遇,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带路吧……”零叶不再犹豫,开口之后,为罗蝎拉住衣袂,听她疾呼道,“你别傻,会死的!”

这就见零叶迈开脚,随西凤而走,并未回头看她。

铁峰在白山山脉之中最高,当地人称其为托木尔,意为铁。此地冰川纵横,从未听闻有人登上来过,零叶起先还有些怀疑,因这洞窟寒冷已不同寻常,如今置身浩大的冰隙之内,也不得不信了。

蛊王圣坛,乃上古神器,悬空三米,四耳铁锁挂顶,实为一青铜巨鼎。

零叶遥遥看去,只见其中腥红粘稠之物满溢,上方端坐一周岁男婴,闭目沉眠,与常人无异。直至他离的更近了,那孩子紧闭的双目赫然睁开来,目光灼灼如炬,便如利箭,直射他的心魂。

这刻,西凤的脚步骤然停顿,转首看定零叶,唇角上扬,他内心压抑不住的兴奋及张狂,亦浮出水面。

蛊王的每一次成长,都必然伴随了牺牲。献祭,在圣教中已许多年不再出现,以生命作为代价来完成的仪式,献祭者必与常人有所不同,这也使得献祭本身,变得十分困难。

罗蝎没有留下,她紧随其后,对于零叶的一意孤行,深感无奈。她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不相信她,毕竟那个人没有杀了她,已是很大的恩慈了。

“蛊王产卵无数,并非一一食用,相信我,里面一定有你所需!”西凤见零叶无所动容,开口之后,语速逐渐变快,面上的狰狞已掩盖不住。

罗蝎还想阻拦,下刻二人却已眼前一花,零叶人站在原地未动,但狂热的风,却已沾染衅血四溅。

西凤起先还有些发懵,直到他的身体不听使唤,颓然跪倒,他才赫然发现,眼前那人的杀气,已在上秒烟消云散,如同从未出现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事情发生的过分突兀,罗蝎是可以看清的,但零叶那毫无征兆的出手,却也令她半饷都回不过神来。

“你……”

“很惊讶吗?”此时,零叶打断西凤开口,面上的表情万年如一,却带上了让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我很好骗吗?”零叶那么问,并无什么表情变化,接着便不再多言,锋刃直指西凤咽喉,语道,“其他的雄卵在哪儿?”

这话落,他人转面看向罗蝎,接着道,“或者由你来予,我在这里等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将雄卵带回来给我。”

零叶说完,忽然笑起来,依然是一副往日里肯定的语气。

罗蝎此时方才清醒,零叶的笑意虽然只有一刹那,却如一盆凉水,将她当头淋下,她有些怒不可歇,那种被人制住,无力反抗的感官,换做谁都不好受。

况且,她深知她没有理由拒绝零叶,西凤若是死了,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没有意义了。

“她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招惹上你!”西凤眼见罗蝎转身,脱口半开玩笑,说着就愣愣看定零叶。

此时他的双腿已失去知觉,不知以后,能否可用。他的年纪渐渐大了,头脑武功,已大不如前,若再废了一双腿,恐怕局势将急转往下。

他须得承认,命运已不再站在他这边了。

但是,他的夙愿还未完成,风祈的大仇还未报,他还没有亲手扼死半夏,将女儿夺回来,他死不瞑目。

“你想做什么?”西凤忽然开口,转而换上一副嘴脸,面上虽堆着笑,却比哭还难看。他见零叶不答,心中难免忐忑,接着又道,诚惶诚恐,“我之前所说,并无半分假话……”

“我知道。”然而,零叶接口,“我没怀疑你话中真假,只是想知道,你所言的,个中风险究竟有多大,当然,你也不用害怕,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零叶那么说,声音竟如魔咒般贯入西凤脑中,震得他头皮发麻。

曹疯子对零叶的栽培无疑是成功的,尽管这种成功,更像是制造了一个,可以从他手上接过“杀人者”权杖的兵器,但这已足够代表了,他在他身上花下了巨大的心血。

零叶是孤独的,但从未茕茕孑立。

十二 救赎

尽管罗蝎不愿,片刻之后却依言,将雄卵交到零叶手中。此时西凤已面如死灰,看向零叶的眼里,难免带上了恐惧。

“你想干嘛?”罗蝎不安一问,只见零叶蹲身下来,将雄卵递给西凤,但比起他的泰然自若,西凤接手的表情,却略显呆滞。

于是下一秒,罗蝎依旧疑问的眼中,破空的利刃,已由上至下,将蛊王卵连带着西凤的手一起,直线贯穿。

“啊……”几乎是同时,西凤的惨寰大呼,和蛊王的厉声鬼泣,都在寒冷的冰洞里大起。

罗蝎显然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蛊王卵的破裂,带来紫色粘稠的液体四涌喷溅。接下来,随着西凤抓挠地面,那液体却腾升而上,如烟如雾,顺着他裂开的伤口,钻了进去,消失无踪。

蛊王的鬼泣,随着紫色妖物的消失,便也在山洞中荡然无存。零叶上前,破开西凤的黑色长褂,那熟悉的图腾,即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生成。

“你……你都干了些什么!”罗蝎上前,欲意推开零叶,将西凤拉扯,却在下一秒,被西凤忽然暴起的掌风击中,数步远退。

接着,西凤不停,数掌出手,向着零叶的方向,如狂风猛浪而来;他出手不快,但掌力极强,三五除二,已将上古坚冰而砌的地面,炸开花来。

可无奈个人武功修为,上下有别,零叶只是凭着一步一退,即悠然躲开。接着起手自他背后一推一带,单手或拳或爪,已将他拿下。

“他会死的!你别看他容颜不老,实已近古稀之年……”罗蝎上前,见得西凤这般失去意识,难免大呼。

“想救他?简单……按着他的法子,我们试试就好!”零叶说着,面上虽无什么表情,措辞间,却也难掩嘲讽之意。

罗蝎见罢悔不当初,若非她自己好奇心太胜,也不会将零叶带回来;她没想到,眼前这少年,不仅对世事冷漠,竟会如此难缠。

“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蛊王卵一旦进入血脉,每个人的反应和结果都不一样,你最好祈祷他不要死了,否则,什么破解的法子也都没有了!届时,每至月盈,你就等着鬼蛊吞心吧!”罗蝎转面起身,对零叶没好气。

零叶却不曾想到,罗蝎是知晓月盈之时,会受焚身之苦的。

他转首,顺着罗蝎而去的方向望去,方才发现,蛊王睁开的双目已红,手中悬空托起一物,正是一枚雌卵。

他见罗蝎面有恭敬,伸手将雌卵捧过,转身之时,看向零叶的眼里,已满是怨怒。接着递手零叶,略带犹豫,道,“你可想好了!”

零叶接下雌卵,将雌卵置于西凤身前,并未理她。下秒,噗嗤声轻微,他袖中利刃已破开雌卵,继而,你见那红雾如血,刹那间就蹿入西凤体内。

“啊……呃……呃……”零叶还未起身,西凤的痛苦已应声传来。接着,他耳际、鼻息、口腔都泛滥起赤红血污。

七窍流血?

即便是罗蝎,也越发感觉到了事态的难以控制。

“啊……”然而,零叶二人才刚远退,西凤已双臂抱身,整个人都在地面上翻滚起来,就连紧闭的双目,都止不住的渗血。

其场面,简直惨烈。

所幸,这一切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西凤的呼声渐小,竟安然平躺下来。

“姊婿?”罗蝎见罢,焦急上前跪身,出手一探鼻息,此际情绪再也收止不住,转面怒目大骂,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他死了!他死了!”

说着眼泪吧嗒掉下来,竟是浑浊的血色。

只是,此话才刚落下,西凤却忽而大起,整个人竟直直坐立起来,睁开双目,又剧烈的开始呼吸。

像是要将肺部都穿透的呼吸。

“姊婿?”罗蝎先有一讶,数步远退,细察去,发现西凤并无什么特异,这才缓慢近身,用长袖为他擦干面上血渍,试探道,“你可还知道……我是谁?”

“咳……”西凤颔首一笑,喉咙里血污尽堵,开口欲言,即呕出一口血来,叹道,“蝎儿……我们都错了,鬼蛊吞心是骗人的,雌雄双卵一阴一阳,我们一直以为雄卵,阳之物,可养活人为鬼,雌卵,阴之物,可补蛊王之身!”

“姊婿!你醒醒!你别吓我!”罗蝎闻言着急,对西凤一通胡言乱语,很是担忧。

“不不不!你听我说!我们一直以为要把雄卵养在生人体内,是为将雌雄双卵分开,不然月盈之时,结合后的双生卵就会将蛊王吸食殆尽!实事是,蛊王一直服用雌卵,未进食雄卵,而鬼王一直为雄卵的力量所蚕食,生命才有周期!月盈之时,因为没有雌雄双卵同体,阴阳互补,鬼王才会因此迅速衰竭,而蛊王也因此,被这潮汐之力所逐年削弱!可是你还记得上古天书是怎么写的吗?”西凤不顾形势,面上已激动难掩,拉扯罗蝎道,“鬼王及蛊王都会因月之潮汐,日渐强大!所以……所以……应该是雌雄双卵各有寄生,每至月盈潮汐,阴阳互补,鬼王及蛊王衰竭的难题,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再也不会了!哈哈哈!”

“姊婿……”罗蝎皱眉,不想此一劫,倒让西凤破解了上古天书之谜。

她抬首,朝零叶所在的方向望去,却见那人不知何时消失无踪,而蛊王圣坛之上,那双妖异鬼怪的红目紧闭,又若沉睡一般。

是天意吗?她已着实不知了。

铁峰之上,雪又落下来了,寒冷,使冬夜显得愈加漫长。

零叶怀中还抱着阿娜玛的尸体,他不喜欢食言,所以他要走,也一定会带上她。

下山路还很长,很长。

十三 鬼胎

雪夜漫漫,尽管楼安国的不怀好意,给空青制造了诸多麻烦,但她也确实的,收到了来自物质上的好处。

正如此番失眠,她更不必往日般呆在户外,为饥寒及无处容身感到焦虑。

龙溪活不过今晚了,她是有预感的,大半月来,同分舵的失联,已注定她将负上失守蛊王的罪名。

是该想好退路了……但是退路又在哪儿呢?空青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时过子夜,她决定起身,再去龙溪房中一探。虽说那人不算亲近,同尤夏一般,不过是母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但相处数载,难免是有感情的。

掌灯燃蜡,推门之后,空青即感到了后悔,如今冰冷干涩的房间里,哪里还有活人的气息,只是龙溪铁青的脸上,死不瞑目的表情,依旧令她为之一怵。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熟悉之人的惨淡收场,还是使她,对自己漂泊孤苦的未来,以及宿命难为的一生,深深感到了厌倦。

可此夜难眠的人,不止有她。

“怎样?还冷吗?”冯佐深夜造访,惊吓童优坐立难安。

那人嘴上说着是为探望下属而来,手上确也拎了烧酒腊肉,可如今时辰大晚,又有什么样的探望,来的如此寂静悄然呢?

童优拢了拢身上的棉衣,察言一笑,看冯佐将炉火烧的更旺了。

“离乡……怕有七八载了吧?”冯佐怅然开口,询问来的有些突兀。

“十载,翻年之后便是一十一载……”童优没有说谎,离开家乡太久,他记忆里的人和事都逐渐模糊,唯有岁月,日日年年,他记得特别清楚。

“楼御史对下属,还是十分关照的,你们在塞外艰辛,楼公嘴上不说,却也看在眼里,知在心里……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你姑父他为朝廷尽忠职守,带领这么多将士不畏艰苦,楼公决心将你们遣返回乡,常驻中原!昨日,御史他特意派了信使,向兵部发告文书,等过了年关,你们便能荣归故里了!”冯佐话落,意料中得见童优满面不可置信的脸,接着又道,“我见陈校尉伤重,已特意向楼公征询,能否先行放一批老将归家,御史他也应允了……”

童优听罢,对冯佐话中所言,起先还有些怀疑,接着即被对方平静坦然的神色所感,匍匐跪身下来,欲语难言,热泪纵横。

这样的结果,他是连做梦都没有想过。

“你不必如此,起来吧,你心中感恩,便感恩朝廷,感恩楼公……”冯佐见此,嘴上又伪善的絮叨开,却并没有搀扶童优起身的意思。

“参军大恩,鄙人没齿难忘!待鄙人归去家里,必带上上好的酒粮去看望参军……”

“这就不必了,我知你有另一番苦楚,近来夜里可有安枕?”冯佐罢手童优一话,面上不悲不喜,语调不高不低,听不出意指,更叫他心脏都漏跳一拍,这就吞吐,“鄙……鄙人……”

“诶!别怕!你我相逢即是缘分,我也是布衣出身,你有难处,我还是晓得的,不说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话,你只要告诉我来龙去脉,我必尽力帮你,只是这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冯佐话落,矮身拉扯了童优起来,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演的极近真切。

只有他自己心里面清楚,他这是兵行险招,成即一步登天,败则难能翻身。

“这……”

“你若有什么顾忌,也是可以说出来的,有个人商量,总归是好的,我就算不能帮你分担,亦能帮你出谋划策!你若现在不想说,大可以想开了,再来找我,我倒是没有逼你一定要说的意思……”冯佐见他仍有顾虑,话言又回过头来,拍上他肩膀,意欲离开。

“……冯参军!我……参军为御史办事,此事我若告诉参军,参军恐怕也帮不了我!可是鄙人,如若不成事,也许就归不去故里了!”童优见罢,拉扯了冯佐话起,却是摇摆不定,不敢轻易托付。

“我虽为楼御史办事,却也是奉了朝廷的旨意,若是做御史的,有什么不妥,我必是要从旁监促的!”冯佐听得,知晓时机已至,遂回转身,辞严义正。

竟是在童优眼中,化身顶天立地的高德之士。

“冯参军……”童优见罢,难耐不住,细语开口,小心翼翼,“我……楼御史对空青娘子有意,我不知该怎么办……”

“哦?楼御史喜欢空青娘子,大家都知道,不是什么新鲜事!难道你也喜欢娘子?娘子她貌美,但是貌美的女子多了去了!她一个南蛮人士,出身草莽,婚配嘛……还是不适宜的!”冯佐一脸无知猜测,笑起来,都是慈眉善目的关怀话。

“不……我……不……不是这个意思……”童优被数中心事,难免有些气短,却对冯佐的长辈语调,有了一丝亲近感,遂再不回避,认真道,“自从数日前,鬼市来找我,我就知道,楼御史对空青娘子,已不单单是有意……他下令让我和娘子多亲近,还给了我一贴药方,让我骗娘子服下!可是……我怕,我怕会错手害了娘子!娘子她虽是异族,可也不是坏人啊!”

“哦?竟有此等事?这个鬼市……是什么人?”冯佐听答,不可置信一惊怒,大义凛然之貌上颜。

“我也不知道……只知他名曰鬼市,是上将军的食客,我若不听命,他是不会手软的!况且……上将军……我可开罪不起啊!”童优话落哽咽,泪水已含在眼眶中打转。

他对空青,是情窦初开,如礼佛者供佛,观远膜拜,带着神圣的精神感情。

楼安国却是污秽的,那种昭然若揭的假意盛情,不会逃过任何人的眼睛。

十四 抉择

安葬龙溪,空青心中诸多复杂,江湖人生如浮萍,死无归地。

她是痛心的。

楼安国畏寒,只要一下雪,便窝在帐中足不出户了。而今萧索,也只有童优、冯佐二人热心,助她掘墓,已安亡者。

“今日之后,娘子有何打算?”冯佐直起身,望向空青,他家境殷实,不怎么干过体力活,三两下劳力,已累的喘起气来。

打算……空青没有回答,心中却已百感交集。

童优或有感知,也停下手,关怀了一句节哀顺变,怅然词穷。

是夜,黯淡一室冷清。

童优于空青窗外徘徊许久,担忧她水米不进,终究推了门,一脸无奈,叹息道,“娘子,喝些粥吧!自己的身体比较要紧!”

说着,将食盒搁在桌上,又道,“楼御史本来……差人炖了羊肉汤给娘子进补……可是足下担忧,娘子痛贯心膂,不宜油腻荤腥,所以从厨房端了些白米粥……”

“多谢……”空青听罢,落话即起身,此时神情由哀婉转而坚毅,几乎是刹那间的收放自如。

龙溪已故,她虽知童优心意,但江湖才是她的归处,她去意已决,下秒便堆笑道,“我不过想些其他走神,并无太多哀怨;倒是这些时日,劳烦你们已久,明日一早,我便启程了!”

此话毕,无疑惊扰童优,半晌之后,方才听他笑道,“娘子既然要走,这清淡的米粥恐不适宜,我去厨房拿些好酒菜,明日上路,娘子也得有力气!”

说完转身奔去,也不待空青作答,直至他一脚踏入厨房,昏暗中泪如雨下。

鬼市的死期就在明晚,空青是走不了了,童优坚信。有些事他不做,别人就会做,与其让旁人插手,不如由他亲自动手。

至少……他深信,他是在救她,不是在害她。

所以,片刻之后,他一面端着笑,看着空青喝汤,一面将那个软弱胆小的自己藏了起来。

接着,他没有后悔,他说,“娘子好歇,明日再见!”

明日已是萧索万里归途,关外荒原一片。

童优一夜逃命似得奔走,难免身心俱疲,车马中陈富依旧昏迷不醒,同行的二人老兵倒是归心似箭。全然不知,这寒冬腊月的白山之外,有个人的心死了,或将再也不活。

“冯佐啊冯佐!以前还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这么能耐!”楼安国看着昏睡中的空青,得意起来,他想要的,从来跑不了。

这关外荒凉贫瘠,自从离京,一路奔波,楼安国对女人,已很久不知滋味。

况且,眼前的女人,哪怕放到长安,那也是上等的姿色。

“楼公英明神武,我不过使了点小把戏,骗骗童优那等小卒还成,跟楼公的雄材伟略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冯佐听罢,美言后至,说着偷偷看向鬼市。

那人面无动容,站在那里,冷漠的犹如十冬腊月,远远得,已令他感觉背脊发寒。

“可这……她得睡到什么时候去?”楼安国不满,矮身抓了一把空青的头发,竟觉那人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给童优的剂量不少,没想他全给放进去了,此药厉害,不睡个三两天是醒不了了!”鬼市接话,对冯佐的打量回以一笑,却笑得冯佐哭着脸,有些心惊。

杀人者,锐气如刃,一个眼神,足矣攻破你的胆气。

“那她……醒了……武功还在吗?”楼安国听罢,有些担忧。

“公子尽可放心,此药不仅能致人昏迷,也可使人短时间内听任摆布,想必待她醒后,也需几日方才恢复功力!”鬼市接话,满意楼安国暗自点头,面有笑意。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空青入梦,又到云溪别墅,见人一礼,她笑起来,转身即收到一个耳光。

那时她尚小,不谙世事,母亲领她远走中土,去见谁,她已经说不清。但此事之后,那个女人,她的生母,再没能正眼瞧她。

她偶尔也会梦见彼时光景,但即便许多年了,个中谜团,仍旧没能解开。

唯独记得那时亭中一人,七尺身长,汉袍裹身,是个俊俏的男人。

“渴……”空青于梦中惊醒,抬头昏沉沉的,近旁来人拉扯她起身,灌了些凉水下肚,即刻回过神来。

楼安国!

她惊愕,对于先前的昏迷还有些记不太清楚,而今周身沉重无比,连抬手都要大喘气。

“你可算醒了,让我久等三天两夜,看你这糊里糊涂小可爱的劲,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楼安国说着,已一手抚上空青脸颊,得意笑起来。

笑的她腹中一阵翻滚,连连作呕。

“你放心,你委了身给我,我自不会亏待你,等来年归去长安,我命人在郊外给你寻处别院,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楼安国说着,已迫不及待解下腰带,就要欺身上来,吓得空青抓扯了茶盏就是一掷,无奈力不从心,那轻贱之物于空中稍作腾起,已颓然失重。

接着破璧毁珪,如她今番命运。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空青又想起来,那题词的前两句,闻说是别墅主人的好友所作,乃上乘佳句。

她认识的汉字不多,没人教过她,她也学不懂。

但她极会模仿别人,因也能学得知书达理的仕女模样,装装样子,都是给别人看的。

空青噩梦中惊醒,楼安国已不在。

她想喊,但唇齿里面,都是被自己咬的衅血弥漫的味道。

热辣辣的,从口腔一路疼遍全身。她是要跑的,现在脑袋里面,除了逃跑已想不起来其他,所以她起身,一路跌跌撞撞奔得不知方向。

直至森林里再也没了光,寒冷侵蚀起她最后仅剩的理智,她哭了,撕心裂肺的那种。

十五 苟且偷生

本能会驱使人活下去,往往是以一种我们并不情愿的姿态。

空青走了两日,或是三日,她已经不太清醒,饥寒正在逐渐磨平她的意志,甚至有过好几次,她头脑里开始逼迫自己往回走。

但是她的骄傲,她的自负,她的全部信念,以及作为一个人的人格,都在推攘她远离。

可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回头了,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崩溃情绪转身,接着她走了许久,眼泪也干涸殆尽,她觉得她已把余生的眼泪都已消耗。

然后,她看到了光……

“谁干的?”空青仰望,对那个女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于眼前出现,还有一丝恍惚。接着面颊一热,嘴角也跟着抽疼起来,她又打她,像是很多年前一样,毫无怜惜之意。

“母亲……”她开口,不置信的话,喊给自己听。

“我问你!谁干的?”半夏面上都是恼怒,对空青的衣衫不整,神情恍惚,已猜出些许,这是做母亲的直觉。

空青没有说话,激怒半夏一脚踹中她的下腹,疼的她蜷缩起来。

接着苗刀落地,栽入冰冷的雪土里,你听这个女人一字一顿,腔调比这雪土里的温度还要低,她说,给你三天时限,要么提他的头回来见我,要么自行了断。

尽管周遭圣教的教徒不下二十,半夏作为母亲,依旧没有给女儿留下任何颜面及温暖,她能给她的,彷如只有名为尊严的苛刻戒条。

于是空青转眼起身,眼里的光倏忽不见,面若濒临绝路之上,死寂的,将那苗刀握在手里,沉如铅,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用楼安国的血来清洗这刃。

大雪如絮,寒彻心骨,森森之冷,静夜笼垂。

空青潜入营帐之时,楼安国早已熟睡,她没有后顾,没有犹豫,刀在手里,直取首级。

可是她未曾想过,这样的深夜也会有人醒着,一直醒着,像是随时等待着猎物出现的野兽,匍匐在最深的黑暗里。

空青挥刀之时,锐刃的光,明明还在眼前,下一秒已被黑暗吞并;她不解,低首看去,那刀,哪里还在她的手中,而今的右手,早已空空如也。

“你是谁?”她惊恐,对于鬼市的突然出,现由衷感到了畏惧,她身在营中也有时日,这人是谁?为何从未见过?太多疑问,想的越深,恐惧也越深。

“你不需要知道,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

她听他开口,声音最终尽落黑暗,如他的脸,如他的身形,距离着半尺,却根本看不清。犹若他已同黑暗一体,空青不傻,被这惊惧一慑,已缓过神来,接着遁身去,消失夜幕中。

“废物!”半夏听过女儿的陈述,面上的嫌恶却毫无遮掩,接着道,“早年就该将你留在毒宫,死了比活着强,学了这么多年武艺,还不如我花半载养的尸人!”

说完,即有二人壮汉上前,二者皆背身横棺,那棺椁娇小,随着半夏手中银铃作响,尖细的媚笑于棺中传来,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空青一侧冷眼看着,她知道母亲不肯教她高深的巫蛊之术,是因这正为生父的拿手好戏。

母亲为人心胸狭隘,此生最妒恨,便是被人超越。

“你随着他们去吧!”半夏开口,瞥了一眼空青,这是说给她听;接着寻向双人壮汉,狠毒道,“此次若还成不了,你们便替我宰了她,为圣教清理门户,否则便以死谢罪吧!”说完,颇有视若草芥之意。

空青听罢,心中并无太多惊愕,舐犊情深这种事,从来就不是留给她的。正如母亲所说,当年若非乳娘龙沙,奋力搭救,联合五圣求情,她早便死在毒宫了。

或许这个女人正在等待另一个时机,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她。

破晓之时,天空依旧阴霾,雪下了一夜未停,林场里积雪已深及小腿。

鬼市就立地帐营之外,如世间一切皆在他的臆测之中,空青没有自告奋勇,她已知道鬼市的厉害。

接着,她看到了飞雪坠落的即刻,那缓慢到几乎弹指的间隙里,鬼市于她眼前消失,而后突兀的,距离她只有一人之隔,依旧温热的血,已绽放开来。

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时间流淌的声音。

而后,双人壮汉中的一人,已身首分离。

鬼市用的何种武器?何种招法?都太快了,快到她根本看不清。

“嘻嘻嘻!”尖细的笑声再起,净白的世界之中便又多了一抹赤红,如血的红。

红与灰纠缠,黑与白相撞,红色是赤鬼的衣,灰色是鬼市的身,两相飘然而起,于空旷的雪场里飞奔起来,速度竟也不分伯仲;净白之中,唯有那赤鬼墨黑的长发,搅动风声簌簌作响。

空青小退数步,不打算参与其中,另一壮汉亦冷眼旁观,似也并不打算前去助阵,对于同伴的猝然长逝,更是无情无心。

接着,笑声断断续续沸腾起来,越来越高,几如尖啸,扰得空青屏蔽视听,盘膝而坐,以镇定心魂。

圣教尸人数类众多,半夏最是喜好“赤衣女”,被淬炼者为身怀六甲之妇,活着时灌以“鹞蛊”啃食脏腑,含恨而终,尸骨不腐不僵,七日后诞下鬼胎,食用亲身骨血,终成魍魉。

其发黑如墨,实乃身体中“鹞蛊”之须,锐利无比,可洞穿骨血。

少顷,她睁眼,鬼市已身中数招,灰色的布衣之上,遍布斑斑血迹,但有趣的是,那人立地天地之中,笑意浮上嘴角,却是愉悦开颜。

十六 侥幸

“嘻嘻”笑声再起,是又一棺椁落地,另者壮汉见机行事,开棺放鬼,对鬼市,无疑是雪上加霜。

空青见罢起身,绕行去,想借鹬蚌相争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时值练兵,校场上寒风凛冽,却吹不倒兵者坚持不懈。

但楼安国贪睡暖帐之中,依旧死沉。空青没有错过时机,苗刀出鞘,血溅三尺,惨叫后至。

“啊……你……你都……你都干了什么啊啊……”

空青残忍的笑容此时舒展开,倘若一刀了结了楼安国,也未免太便宜他。

她要给他一个教训,一辈子都追悔莫及的教训,所以比起死,她更想让他生不如死。

“母亲觉得我有辱门楣,命我取你首级,以换我一命谢罪;但我心有慈悲,只取你身上一物,算给你人情,当做偿债!你该感激我只要了你的命根,而非你的性命!”

空青话落笑意更浓,一脚践踏那飞落的残躯之上,血肉模糊,惊恐楼安国又大叫起来,捂着下体惨寰不已,终是惊动了冯佐破门而入。

“楼公!这……这是……”冯佐惊愕,面向空青怨怒狰狞的脸,先有一憷,接着狡猾道,“娘子这是为何?娘子失踪多日,御史他命人到处寻找,天地良心啊!御史他对娘子也算关怀备至!娘子何以如此残忍!”说着匍匐楼安国身边,替他止血。

“关怀备至?哈……哈哈哈哈!”空青听罢大笑起来,心却在泣血,“我问你!童优何处?叫他来!我要问他个清楚!”

空青说罢,苗刀于手中又紧了几分,她还记得是谁给她下了药,她还记得她对那个胆小单纯的傻小子,笃信不疑。

然后,她就尝到了腥甜的血味,突兀自喉头蔓延开来,一切光景皆迅速倒退,终了于冰冷的雪土中。

如果不是她亲历生死,她不会看清鬼市手中,那转瞬即逝的白色清晖,那是一把匕首,一尺三寸,比普通的匕首更薄更轻,藏于袖中……是的……袖中……她怎么会忘记这迅如闪电的身法,和这眼熟的招式路数……

可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即将离世,她的信念,她的怨怒,都在下秒沉眠黑暗。

天降霜雪,铁峰之下人迹罕至。

零叶又走了几里路,此时回头望去,那巍峨风光尽揽怀中。

他找了一处雪泊,湖水微温,不曾冰封,是难得的疗伤之地。

雪葬阿娜玛,为她洗净身心及灵魂,契丹葬俗,要为逝者裹尸,没有葬具,他便为她穿戴端正,面朝故土,埋于雪地。

此处离白山北峰甚远,零叶掐算路程,没个几日是归不去了;但月盈之日将近,他需对伤势就地处置。

独自清理伤口,对零叶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哪些干涸粘连的伤痛,撕扯起来血肉模糊,使他看起来有些麻木不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遍布身体各处的旧伤疤,自幼年陪伴他长大,是他一路艰难存活的印记。

天开始黑下来了,伤口才粗粗包扎完,饥饿比起寒冷更加可怕,他开始自雪土中寻找一切有可能的充饥物。

这样的光景不是没有过,少时曹疯子为了训练他,将他独自流放深山,只给一壶酒一把刀,起初是十天半月,最长一次几近半年之久。

这样的高原之地,最好的食物是冬虫夏草,锁阳及雪莲,他带伤,若能遇上党参,也是不错的选择。

一夜难熬,东方既白。

零叶自腰间取出那赤红蛊王卵,破掌心以取其用,便见那血色如雾,刹那袅绕升腾,纵贯身心。

接着,他只觉心跳快速如野马奔腾起来,撞的胸口撕裂般痛苦,这时时刻刻,宛若地狱煎熬。直至他听到了死亡的钟响,心跳亦戛然而止。

黑暗是无尽的,如吞食了一切光明,他又听到了雨声,拍打身上,淅淅沥沥,潮湿阴冷,如多年来困扰的他的梦境一般样,但这黑暗冰凉的感官逐渐变得真实长存,令他心慌。

他想睡去,无奈睁眼闭眼皆是黑暗。

于是他伸手,狠狠捏了一把右腰的伤口,接着吃疼起来,他知道这已不是梦境。

零叶猜想过最差的结果,于是他又抬手,缓慢抚上面颊,自双目前微微晃动起来,却依旧目不可观。

因此他知道,他瞎了。

十七 独行

没有什么比失明更加可怕,无尽的黑暗,会吞噬的不仅是意志,还有心。

你若问一个瞎子在雪域荒原如何寻路,如何存活,这样的答案,无疑是没有的。

所以零叶在雪地里只躺了半刻,已觉得有一年之久,他有些累了,身心的疲惫开始逐渐瓦解这个意志最坚毅的人。

但就是这样漫长的时刻,等待气绝的时刻,他听到了风,白山每入冬至,季风由北向南,吹入中原大地。

是的,风,正是风。

所以下刻,你看零叶倏忽间坐了起来,身体笔直,从袖口撕扯了一块碎布蒙上眼,就这样爬起身,向着下山的方向摸索前行。

天空灰霾密布,雪又飘扬了,只有死人才不会觉得冷,空青只觉得冷,因还活着。

但眼皮极重,她看不到,只能微弱听到人声,然后又沉闷闷睡过去。

零叶数着步子走了二十里路,开始摸到稀松的云杉林,但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取暖,所有的树枝都是湿的,因此他不敢停歇,怕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出去。

然后有了狼群,他听着那些近在咫尺的狼嚎,裂开嘴笑了。

这样的寒冬,狼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捕杀的机会,一如此,零叶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可以填饱肚子的机会。

没有了视觉,听力却敏锐起来,那些动静如丝的风吹草动,开始映入他的脑海。

斗兽,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很快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但这并不代表你能摆脱狼群的围剿,它们的狡黠和百折不挠,远比人类想的要更加强大。

所以,要么杀掉一切有可能的进攻者,要么被无穷无尽的追剿死于疲于奔命。

第一个攻击的一定会是头狼,零叶是知道的,所以出手必要见血,见血必要封喉,他的短刃破空的时候,狼首的呜咽已被远震。

但狼群是残暴的,即便你斩杀掉狼首,很快就会有第二匹狼站出来,以号令群狼,成为新的头狼。

零叶又快速的斩掉了四五路来袭的狼,没有了视觉的他,动起手来,却比以往更加狠辣。

或也不过片刻,他听那狼群开始四散开去,但他知道,如果此时轻敌,会死的,也只有他。

威震,狼群会守而不攻,却并非代表放弃捕杀。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动物不能被驯化和制服,那么唯有狼。

零叶从绞杀的狼尸身上,撕扯了几块兽肉快速进食,它们还有温度,腥粘的血液混合着皮毛难以下咽,只为活下来,却已是这么长久以来,吃过的最饱的一餐。

他辨识着风吼又前行了,茂林越深越难以下脚,则越代表着方向的正确。

追剿的狼群随着山路逐渐减少,一夜漫长的黑暗业已过去。

接着,他听到了人声。

“诶!这是哪来的野人,二郎!你快看!还是个瞎子!”说话的人声音浑厚有力,想必是个练家子。

“臭死了!我看是个穷鬼!二郎,快赶他走!这什么味道……熏死人了!”这下说话的,是个女人,嗲声嗲气,话落便远退不少。

“臭要饭的!今日你爷爷我心情好,不要你的命,只收你一份过路财,你可有什么值钱的,赶紧留下滚!”那二郎听罢,也嫌恶的扇了扇鼻前,开口撵人。不料零叶却定立原地,不以为意,话道,“你们是哪个寨子的瞭水?”

这瞭水意指响马里盯梢的人物,白山自北往西,以小西镇为轴,老山岭共有八寨十三胡子,若能知道这批响马的来路,也好过他艰难识路。

“诶?还是个明白人,你想知道咱们是哪个寨子的,不难,我看你也是不想走了,不如下去问问阎王爷吧!”那二郎说着也不再废话,接着挥刀向前。

杀意为零叶侧身而过,下秒冰冷的寒意即袭上他的肩头,那是零叶的反手一推,就着他的刀,给了他一个“自刎谢罪”。

而后你听那噗嗤一声破空去,零叶丢出的刀,即正中远处女子的胸口,她还未来得及尖叫,人已颓然倒下。

“你……你……你你你……”零叶不急,右手一掌缓慢,接着拳如疾风,已打得最后一人连连后退,瘫坐在地,却是先破了胆识,又去了生念,连奔命的想法都没有了。

于是那人也只得愣愣望向零叶,只觉身体发虚,脸上都是哀哭的表情。

可惜,零叶却是看不到了。

“现下就剩你我了,说说看,你们是哪个寨子的瞭水?”零叶话落有笑意,他并非不爱笑,而是能笑的时候,太少了。

“我……我们是郝纳的人……”那人开口,没打算作谎,因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瞎子,问来究竟何意,还是保命要紧。

郝纳,契丹人,这里已是八寨十三胡子中离小西镇最远的一寨。零叶闻后稍有一顿,又道,“我不取你性命,但你需为我所用,你叫什么?”

“李旭!”那人又答,转瞬由瘫坐而跪地,面向零叶恭敬,颔首一抱拳,不敢不从,接着道,“大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鄙人尽力……尽力……”

“我本意前往小西镇,奈何南辕北辙,既如此,我也不打算回去了,你将他们的尸首收拾干净,随我走!”零叶说完席地而坐,他太累了,这些时日鬼门关里一来去,他也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及智谋。

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事是容易的。

十八 昌吉

取道昌吉行往轮台,乃是下策,零叶知道,曹疯子将他藏在深山,是自有一番用处。至于那人的话,那人的意思,他从来就无驳逆之意。

而轮台,他曾无意之中,从曹疯子的牒文里看到过。

他的眼睛还有没有得救,如今他能想到的,可以信赖的,也就只有曹疯子一人了。

李旭不是没有想过逃跑,身后那个瞎子看不见,臭气熏天,却令人由衷的感到害怕;每当他有心窥伺周遭环境,欲意逃离,那个人的杀意,就如两只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扼住他,令他惊惧不已。

所以十日之后,李旭放弃了,他想过最差的结果,无非是离开了八寨十三胡子,换了一个名头的狗腿子而已。

残阳暮景,冬日的古道萧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李旭有些抱怨。

这些天离开白山的老林子越远,能打到的野味也就越少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午时艳阳高照,早晚却寒如冰冻。

没了雪地,荒漠化逐渐陈显,若是再往前,怕要行到戈壁里去。

可没有马匹、粮食,又能走多远呢?

“我说大郎,再这样走下去,怕是没到昌吉,咱们就得饿死了!”李旭开口,接着提议道,“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玉河村,咱们过去休整一下,再借两匹马,行路也方便啊!”

零叶未曾有过远行,但对逐渐干燥的空气,倒也觉察些许;昌吉距离白山确有相当的路程,据闻前方戈壁茫茫,今后的路怕是更加艰难,随即认可了李旭的提议,往玉河村而去。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玉河村是车尔成河迁变后留下的一处绿洲,在戈壁里,对水,你不能有太多奢望,哪怕一方湖塘,亦能养育百户人家。

今夜星光满载,大地寂寥,空旷的地平线上终于有了灯火,李旭看着前方暖照点点,心也放宽下来,回首对零叶道,“大郎,再走个片刻便能到了,届时,咱们洗个澡,喝口酒……哈哈……再睡个畅快觉!”

此话落,他却辨黑夜中零叶突兀停下脚,安静的可怕。

直至他都怀疑,时间是否停止的时候,李旭又听零叶开口道,“你可以留下。”

“哈?”李旭没曾想,零叶会如此一话,他还未能理解个中所示,便见零叶迅速展开身法,自他跟前雷霆一跃去;着急李旭大呼,也跟着飞奔起来,“大郎这是何意?等等……等等我……呕……”

当干涩的风贯入李旭的口腔,汹涌起阵阵铁锈的腥臭味道,他吐了,接着他开始意识到,零叶那句,“你可以留下”是什么意思。

这样强烈的衅血味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弥漫的?李旭先有一疑,接着侧耳,才了然这寂静的连一丝鸡鸣犬吠都没有的夜,是何其可怕。

他犹豫了一阵,接着跟了上去,他贪生怕死,但还没有胆小如鼠。

零叶瞎了,所以黑夜对他来说,跟白昼也没有什么区别。

村里还有人活着吗?

即便零叶没有看到遍地的尸首,和血流成河,他还是能从空气里,呛鼻的辛辣血臭中知道惨状。

然后他就觉察了破空的危机从四面而来,躲?

他没有犹豫,短刃在手,接着迎了上去,速度忽然飚入极致,黑夜里如同星芒一闪,已是十米开外。

铿锵未起,血已落下。

这不是别人的血,是零叶自己血。

什么样的对手,未曾照面对峙,已能伤他?

“有点意思!”接着零叶就听到了低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无声无息,鬼如魅影。

噔!噔!噔!

三路火花灿如流星照耀即落下,零叶的刀也于手中转动了九次。

这并非对敌,只是单纯的试探,因对手的速度还未到达极致,还未能和先前的攻击相提并论,而零叶却已调动了四层内力,才堪堪卸掉对方三路连环攻击,所带来的巨震。

“你是谁?”头一次,零叶紧张了,这样的对手,哪怕是他,也许也会交代在这里。

“哈哈哈哈!我是谁?我也很想知道!”不料,那人听罢,却兀自发出响彻暗夜的巨大笑声,如癫似狂。

接着,不待零叶作出反应,那灿如流星的光芒又耀眼的闪烁起来。

它们那么快,快得零叶不得不调动全身内劲,双刀并起,如飞蛾扑火般撞了上去。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

零叶是知道的,对手太强,若久战,反而会害死自己。

所以他选择了全力一击,果不其然,在被暗器打中十七次后,他也正中对方胸腹,给予了致命一击。

“好强!好强!”那人血溅三尺,却依旧吃吃笑起来,接着死死拽着虚脱的零叶,齐齐倒地,几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大笑道,“可惜啊……可惜打偏了……”

十九 错认

童优离开老山岭已余四日,但陈富的病情,却愈加严重,腹部的伤口还有些感染化脓;为了能归去中原,他不敢向两位同行的老兵告知实情。

只说姑父近日受不了昼日温差巨变,怕是着凉了。

但这样的情形瞒不了多久,因此,他急欲赶往玉河村,想找大夫医治一下,也好过继续颠簸上路。

千山初醒,朝阳之下,赤血洗过的夜才刚刚过去,横尸荒芜街景,入眼的一切几乎都是残忍的红色。

童优有些惊愕于眼前的景象,但很快回过神来,不远处破败的屋檐下,还有两个少年在向他们偷偷招手,没有犹豫,三人旋即下了马车奔过去。

虽然早就耳闻塞外多响马,却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残忍的屠戮。童优心头一紧,看向两个少年的眼,也有些湿润。

“你们可有兵械?”那二人少年拉扯他们进屋即问,此时看去,屋中妇孺老小,约有十五六人;围坐一团,瑟瑟发抖,掩不住的惶恐。

“有……”随行老兵搭话,接着急迫道,“难道村中还有响马未去?若他方人多势众,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才不是响马!是个疯子!疯子!”人群中一老妪听得,紧张的低吼起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童优不解,见近侧的妇女白眼他话道,“你知道什么呀,那疯子太可怕了,就那么劈里啪啦挥挥手,杀了四五人呢!”

“吾尔开西他们家的巴郎子多壮啊!还没走人跟前就……就……脸都给打都没了!”又一老汉插话,惊恐了瞪圆眼,盯着童优缩首。

“那……现人呢?”童优环顾一周,见众人皆直勾勾逼视着,又询。

“在河滩上躺着呢!”其一少年作答,又为另一少年抢答道,“下半夜的时候,来了个汉子,把那人拖到河滩上了!”

“胡扯,我明明看见是两个汉子,一个汉子死了,还有一个汉子拖着那疯子去了河滩!”

“你才胡扯,我看的真真的,就一个汉子!把那疯子拖走了!”

“等等!”童优打断争执的二人少年,严肃道,“那疯子被打死了吗?”

“不知道!”此话开口,那双人少年却是异口同声。

“那……”童优听罢犯难,同随行老兵面面相觑,接着忽闻人群中一妇女哀嚎起,“我家的汉子去了啊!”

这一哭,带动人群里声泪俱下。

烦躁那二人少年,裹挟童优一行,旁侧问来,“大郎!你们可有兵械?”

“若那疯子真那么厉害,我们就是有兵械,也行不通啊!”童优作答,话落闻声,“不怕!那疯子倒下了,就河滩上跟个死人没两样!”

“对对对!我阿兄骑了马,昨儿下半夜偷偷奔去昌吉了!若赶得快,指不定明日一早就能带着官府的人马来!”说着,另者少年再插话。

此即,五人共事,合力一商议,便带着麻绳兵械围剿去。

童优比起此事,虽更担忧陈富的伤情,但为今之计不将那疯子拿下,也很难平安归去中原。

玉河村多民族杂居,房屋纵横街道,风格迥异,皆绕水而建,此时水面上风平浪静,已近隅中。

“就是他!”五人躲在廊柱之后,由少年带路,二人老兵听罢,一鼓作气齐上阵,绳子是浸过油的,童优三五除二即将人给捆了个结实。

“诶……诶……诶!你们干什么啊!捆我做什么!”李旭不解,昨夜好不容易把那瞎子的伤给包扎完,刚阖了眼,不想就被绑了。

“还绑你做什么!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们二人,还跑的了吗?!”少年说着已得意起来,见童优压制了那昏沉之人,方才吁出一口气。

“谁杀你们的人了!瞎了你娘的狗眼!我这是救人呢!”李旭听罢大呼,昨夜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摸黑将那瞎子找到,若不是看在相处一场的份上,他早趁着夜黑风高,瞎子伤重,撒手跑了。

当然,他还有另一则隐情,李旭是知道的,他离开八寨十三胡子太久了,此时回去,若没有旁人作保,他也很难将自己的失踪交代清楚,保不准,下场更惨。

“你是救人呢?还是跟他一伙儿的,等官府的人来了,自然会有公断!”少年听得,懒得理他,说罢摆摆手;便和五人之力,将李旭二人押解去。

零叶转醒之时,人已在囚车之上,烈阳晒的人脸上热辣辣的疼痛起来。

李旭鼾声如雷,他看不见,四肢被锁,只能寻着声音撞过去。

“哇!大郎,我这是两宿没睡好觉了!”李旭吃疼翻了个身,没想竟见零叶照面坐起,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即刻收了声。

“发生了什么?”零叶盘腿内审,虽然失血不少,所幸并无内伤。

“哎……大郎……这次可惨了……那帮玉河村的贱民……硬说我们杀了他们的人!昨日昌吉的官府来人,就这样了!”李旭摇首,看着零叶叹气,说着又小声道,“大郎智勇双全!您若是恢复了,看咱们……能逃吗?”

“……那个人呢?”零叶闻言一语,不辨悲喜。

“那个人?哪个人?”李旭不解,见零叶不再说话,接而恍然是指那行凶之人。

“这个我也不知道!前日夜里,我找到您的时候,那人就躺在您身下,我也不敢动他,又怕他醒过来,就把您扛去河滩上急救了!再后来,咱俩就上了这囚车了!”李旭答罢,又关切道,“您看……咱们能……那个吗?”

说着即见零叶沉默不语,他也不敢再三多问。

夜入昌吉,忽然下起沙尘,滚滚黄烟如浪,拍打起巨大的声色响彻。

回纥地牢,零叶同李旭分离而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波,他没有多想。

零叶只是握着手中薄如蚕翼的飞刺陷入了沉思。

而老山岭的大雪,在翩然半月之后,终于停了,空青醒来的第一眼,她看到了父亲。

廿 悲

三日风沙昼夜不歇,天昏地暗,李旭也被连审三日,于牢中喊得死去活来。

有趣的是,零叶蹲了三日牢狱,却沉闷闷睡了三日,竟是乏人问津。

没有意料中的皮肉之苦,也没有寻衅逼供。

甚至因为两餐固定,劳累及伤重正在迅速恢复。

初更之时,牢头提酒菜来探,表明上峰传令,明日午后问斩。

对零叶,已是无需上堂会审了。

越狱,他若未瞎,不是难事,可没有李旭,茫茫戈壁他将寸步难行。

但死,他还没有想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三更敲过,零叶还醒着,佛经于指尖书下,徒手镂印在青石地板上,他的内力已恢复七八。

接着,他站起身,动弹之间,手脚铁锁尽毁,未曾想,玉河村一战,他的功夫又有精进。

然而,此时人声轻微,由远及近。

“这事儿需快,若耽搁久了,衙内那边也不好交代!”这是牢头的声音,零叶三日得受关照,虽看不见,却已将此人深入脑海。

牢门大开,进来一人悄然,零叶心中有猜疑,而后便闻熟悉来道,“杀人嗜血,写写佛经就能赎罪了?”

“师父。”零叶听罢,半跪下来,犹有恭敬。

一别四月,曹疯子沙哑的声色,令零叶小有感触,却不敢表露。

“起来吧,一切稍后再议,先行随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曹疯子话中无波澜,迟疑零叶开口,道,“我有一友人……”

“为师知道了!”不想零叶话才出口,已为曹疯子打断,听他嗤笑道,“以后你得好好感激他,若没有他替你受刑,官府那边,也是难做的!”

“那……”零叶闻言,胸中忐忑,已有猜测,果然便听曹疯子的声音又传过来,清晰的可怕,“明日午后问斩,你若要给他送行,我也不拦着,走罢!”

一夜不眠,天已破晓。

昌吉客栈胡商居多,不到食时,楼下已沸腾起来,风暴之后,戈壁的城池微有破败,你推窗看去,到处都在挖补修葺,一派忙碌景象。

曹疯子坐在榻上,辩零叶换洗一新,又复那面貌轩昂少年郎。

他说,“你该把脸上那破布扯下来,让我看看。”

零叶听得,拉扯黑纱坐定,拂指解穴。

竟有光明如丝,透入黑暗。

他惊愕,接而抬手,大喜过忘。

“怎么?”曹疯子得见,问来。

“离开白山之后,我为不受心魔所扰,便自封视觉,这样一来,即便看不见,我也不会分心,不会在意,更不必受不了对黑暗的畏惧,混淆判断。”零叶解释完,仰面看定曹疯子的脸,依旧模糊如埋雾中,但比起无尽的黑暗,这样的结果已不能再好了。

“所以,现在呢?你觉得如何?”曹疯子又道,伸手压在他手腕处,切脉问诊。

“能看见,只是……很模糊……”零叶如是说。

便将这一路生死轻描淡写,简要带过。

“哼,六道生灵……装神弄鬼,全是一派胡言!”曹疯子听罢,不屑于罗蝎口中神鬼传说,续道,“这世上,无论多厉害的蛊毒,都与邪物寄生有关……它即藏于你的血脉之中,还需从此入手!”

“那……师父怎么看?”零叶答话首肯,对曹疯子的见地深信不疑。

“要我说,你身体里的雌雄双卵该是互相制衡,以毒攻毒了!只是,那些秽物依旧残余你的血脉之中,没有祛除殆尽!你既在下山前,都还瞎着,那复明,定是发生在之后的某个契机之上……”曹疯子分析透彻,接而笑起,自信道,“你在玉河村留了那么多血……这,就是契机!”

零叶听罢,与曹疯子师徒一心,二人无需赘言,皆破指血涌,揉于水皿之中。

“你看,你的血表面看起来和我也没什么分别,但置放强光之下,却有不同!”曹疯子观察入微,认真道,“今日为始,你每隔七日放血疗伤,辅以红花、赤芍、当归服食,多饮绿豆汤水,想必很快复明。”

说完,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尺三寸的双刀一套,包裹一个,话来,“这双刀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你重伤鬼心,我已藏不下你了,上峰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便不能留在白山!”

鬼心?上峰?零叶闻言,胸中猜测半分,试探道,“玉河村那人……师父认识。师父上峰之人……想要如何?”

曹疯子满意于零叶的试探一问,他知晓这孩子聪慧非常,接着即道,“鬼心这人有疯病,没事的时候和常人无异,犯病的时候却记不清自己是谁,常有杀戮。”说完,手抚上双刀,心有爱惜,又话,“上峰要怎样,那是上峰的意思,这你就别管了。过几日你便启程前往中原,到长安兴善寺待命,届时,自会有手持‘鬼’字玉印之人,前来找你……”

“那师父……”零叶开口,旋即又收声,曹疯子的事,他是不当过问的,于是改口道,“徒儿知道了。”

红日当空,斩首菜市口。

今日城中忙碌,围观寥寥数计。

零叶定于高楼远处,手中清酒一壶,听那刀起血歿,叩首祭奠。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廿一 一面之缘

陈富死了。

童优就那么看着他气绝,无能为力。塞外气候恶劣,归途漫漫,尸身带不走,只能就地掩埋。

当年尽忠报国的理想志气,以及十载思乡之情统统化作大漠烟沙,灰飞了。

玉河村逗留五日,随行老兵归家心切,没有守过头七,童优又启程了。

空青醒来睡去,来来回回有个七八次,西凤本意率领残部暗中潜回南诏,不想,竟会在老山岭的兵戈之中,救下女儿。

半夏冷漠,严令手下处理善后,自己却丢下事端远离。

西凤心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庆幸她走的及时,若非此,自己也不会同爱女重逢。

“青青,你醒了?”西凤怀中拽着女儿不愿撒手,不愿合眼,就这么一直看着,一直守着。

“你怎么在这儿?”空青激动,未曾想又见到父亲。

这个男人爱护她,却又欺骗她,她恨他也爱他,对他失望至极却又心存期待。

“我已打算返回南诏了!”西凤见她问来,招手下属,递上汤药。

“你一旦归去南诏,王是不会放过你的!母亲已说服王,要治你死罪!”空青话落大喘气,她伤及脏腑,能活过来,已是不易。

“哼,那是王还不知道半夏背着他做了什么!况且我已暗中联合阁罗风,届时,到了大理,只会有盛宴款待,王,是不会治我罪的!”西凤话落得意笑起,看定空青又道,“你莫要跟着半夏了,她心中根本没有你!你随我一同归去大理吧,将来收服圣教,我老了,它自然就是你的!”

“父亲!我对掌权……咳……对圣教根本没有兴趣!你确定王会放过你?阁罗风只是一介养子!诚节才是正统,王……咳咳……未必会听他的!”空青一语激动,固执咽下的血,又顺着嘴角滑落;看得西凤心疼不已,随即安抚道,“你莫说话了!先行养伤!一切以后再议!”

正月晴朗,白山如画收揽,此一去八日,二月将至。

“你觉得如何?”罗蝎坐定空青床头,面上虽没有表情,空青却晓得她极不耐烦。

“你要是不想陪着我,便去歇息,我好得很!”罗蝎见她如此话白,断然起身,可临到了门前,又折返。

一双赤红双目,就那么盯着她,看的空青头皮发麻。

“你……真的没事?”罗蝎话又来,说着眼神游离开,续道,“比如……有没有觉得……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舒服……”

“什么叫做特别的地方不舒服……”空青闻言好笑,见罗蝎皱眉又复看定她,叹气道,“我是说,比如身体其他地方,毕竟这里没有别的女人了……我们就把话都说开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父亲也晓得?”空青听罢惊愕,这样的暗示,再明了不过。

可被人奸污这等事,她已不想再被别人知晓,更何况,是被父亲知晓。

这是何等耻辱,何等难堪。

她已难以想象,该怎样面对他。

“不……你别紧张……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罗蝎摇头,话落欲言又止,看向空青的神色中,难免带上怜悯,但恰恰正是这怜悯,令她恼怒。

“够了!我也不关心你是怎么知道的!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也莫在言它!你若是敢告诉别人……我便是与你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你!”空青咬牙言语,愤怒中摔茶盏破碎,泪水又不自觉落下来。

这样软弱无助的自己,使空青害怕了。

罗蝎见得,心中虽有悲悯,却也不敢写于面上,定立半晌之后,推门去,“你的伤是我包的,所以我知道……”她这样说,接着离开。

轮台夜半,城门已闭,戍堡巍巍,弦月婆娑。

零叶昌吉休整半月,与曹疯子分道扬镳,如今他视力大好,薄暮又逢天降甘露,虽然错过了通关的时机,旷野西风之下,难得的湿润空气,却令他心情舒畅。

今夜注定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此即闲适,他又摸出鬼心留下的飞刺把玩,这东西三寸有余,青竹削成,薄的近乎一捏即碎;若非刺尾银质,其重量,或与叶片无别。

下刻,零叶虚指出手,月夜下银光流转,在旷野里余下一线华彩,接着,那光影转瞬兜了个圈,又回到零叶手中。

暗器,零叶绝不是鬼心的对手,他知道,哪怕再给他十年,那也是望尘莫及。

所以他笑了,零叶想,遇上这样的对手,也是一种荣幸。

少顷,不远处飞沙如瀑,铁蹄哒哒,那是大唐旌节。

而后,城门大开,轮台在朦胧月光下,羞涩开帘。

零叶先有一愣,随后于黑暗中混迹军仗,驶入内城。

牒文批过,有官印为鉴,轮台实为营垒,不驻庶民,但没有通关文牒,到了北庭都护府,也进不了城门。

可混入军仗中的人,还不止有他。

零叶同鬼市其实只有一眼对撞,接着即于人群中相互消失,不觅踪影。

即便如此,彼此间亦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相似的暴戾气息,灭不掉,也斩不断。

廿二 破城子

自长安二年,李唐先后设北庭、安西都护府,分治白山南北,提携万里,平定碛西。

瀚海大军屯守北庭,一万又二千,下辖突厥十姓部落,外御突骑施及坚昆,牵制吐蕃;四海升平,百姓安居。

但天宝初年,帝王倦政,远正士,昵小人,藩镇势力大起,外族矛盾一触即发,乱世将至。

碛西的繁华要归于丝绸之路,北庭亦功不可没。

城门之外你窥看去,鳞次栉比,是盛唐最后的韶华光景。

零叶路至城下,正值日出时分,城门之外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曹疯子留给他的钱财不多,经年隐居白山多是以物易物,难见真金白银。这一路去往中原,还需谨行俭用。

童优的马车破损了,归家路遥漫漫,飞沙走石,而今无论人还是车,皆已肮脏不堪。

但拥挤的人流中,真真锦衣华服的,并无一二,多是菲食薄衣的庶民。

“你车挡在这里,里面的人怎么出去!快拉走!”封常清开口,看定童优,他自安西调往北庭守城,又来回奔波赴职,已非头一次,一个戴罪流放之人,本来也是没有权利可言。

“士卒阿郎!你看……我也想拉走,可……这过不去啊!”童优见罢,拽手马车想让出一条道来,无奈还是差强人意,随即推攘拥挤人流,解释。

“到底是何人挡在路中,可知我是谁!若误了我的大事!小心将你们统统收监!”这话从城门方向而来,说话者声如洪钟,一表人才,是个威风少年。

封常清回头,瞥看一眼,叹了口气,摇首道,“你们若是不想法子挪开,一会儿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并非碛西人,少时父母早亡,受外祖父牵连,被流放安西充军。自三年前外祖父离世,唯一的依靠也弃他而去,这些年生活清贫,日日风沙里来去,已尝尽世间疾苦。

童优犯难,对封常清报以苦笑,他当然知道,城下那威风八面的少年,必然开罪不得,索性大胆道,“不如请阿郎您行个方便,分开前方人流,让咱们先行过去,这样也好腾出个地方来!”

封常清听罢,皱眉,他自知这是个办法,却也碍于职位低微,怕擅作主张,会引来上峰不满。但困定原地,也并非长久之计,于是颔首,驱赶人流开道。

零叶接受盘查不会太久,他布衣褴褛,蓬头垢面,行囊单薄,又携短兵;在碛西贩夫走卒中,乃是常见之人。

但今日的盘查,无疑有些久耗,若非城中有事,便是边疆战事将近。

“你!就是你们!一直挡在前面,找死吗?”零叶抬头,那鲜衣少年已困在城下许久,如今满面都是怒意,点指他身后拥挤的一行车马,气势凌人。

“郑公子息怒,今番行人众多,车马不便!他们这就过去!”封常清回禀,早便识出郑德铨,此人乃是安西高家人,将门之后,哪里是凡夫俗子惹得起的。

“知道我是谁,还敢磨磨蹭蹭挡在前面,你!你们几个……搜查一下!看看此等贱民,都带些什么进城!”郑德铨话落,下令守城诸将盘查童优一行,明显的恶意挑衅。

零叶冷眼看着,围观百余众,皆怕招惹事端,悉数远离。

封常清离得近,他是第一个动手的,钳制三人并非什么难事,但童优青年气盛,不过稍有不愿,已被擦伤下颚。

这样的盘查,难免粗暴,但还乡小卒,又有什么能拿出来一查呢?

“这……禀公子!查出一领甲胄!”兵者报令,在城下喧起一片哗然。

按《擅兴律》私藏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干里;私藏甲三领及弩五张,处以绞刑。

大唐不禁短兵器械,但对甲胄强弩管理向来严苛,历朝历代亦是世人谈虎色变之物。

“好啊!一群刁民!私藏甲胄!莫非想要造反么!统统给我抓起来!押送大狱!”郑德铨听罢得意笑起,话落即见童优仰首,大声道,“我们是遣返临洮的河西军,是有军籍的!我怀中还有兵部文牒及军牌!此甲胄乃陈富所有,他于半月前逝于玉河村,有昌吉城驻军副尉的牒报本贯,但因其尸身已腐,就地掩埋!此甲胄属河西军所有,我们这是要带回临洮上缴的!”

童优说罢,震慑一众守城兵士,随即便见郑德铨面上也挂不住了,僵笑道,“你……你这么说……那也是要看过凭证再做甄鉴!你!就是你!摸摸他怀中是否有文牒!”

封常清听令,不想郑德铨又选上他;接而脱手,拉扯童优起身;面有歉疚,开口一言“抱歉”无声,辨童优颔首不介意,方上前摸索文牒呈上。

城门拥堵,看热闹的人越多,议论自也四起,郑德铨对文牒其实已无心翻阅,但兵部大印赫然于眼前,还是令他脸上一热,如被人当众掌掴。

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丢不起这个脸,人要是混了头,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拿走拿走!你!就是你!谁人帐下的!为何有此等事,都未早前向我禀告!”郑德铨说着,已将矛头指向封常清,打算拿人开刀。

“公子……足下……”封常清为难,知晓郑德铨的用意,说着便半跪下来,顺他所意道,“是足下疏忽,公子息怒!”

此言毕,惊起围观中嘘声二三,即见童优上前意有不平,为随行老兵制止。

可小人得志,难免得寸进尺。此即郑德铨辨四方无阻,风光无限,鞭又扬起,怒马一跃,踏地奔走急去那瞬,铁蹄落下,践踏封常清半跪的大腿之上。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惊起,血溅尘沙。

廿三 劫数

封常清很快不省人事,没有人理会,没有人上前,周遭看客,如逢戏散场,转而面带冷漠,各自奔走。一个流放充军的小卒,还不值得城门将领亲自过问,你的命值几钱?也只有这个时候,最容易知晓。

世态炎凉,二人老兵拉扯了童优,想拽他离开。

他于心不忍,从行囊中翻出止血伤药,想救他一命。

无奈那血如流水,生命竟脆弱的湍急奔走。

“他的经脉断了!让开!”零叶冷眼里看着,心还是热的,驻足片刻上前,点穴止血。

接着,童优拽手他认真;他看着零叶,宛如看着黑暗里唯一的光,他说,“这位郎君行行好!搭把手,我们送他去医馆!”

夕阳如血,沉坠大地,童优暂别二人老兵,守着生死一线的封常清,心有愧疚。

他觉得这一切,由他错铸。

“你该去吃点东西了!”零叶换洗一新,自浴场归来,看着童优写满哀伤的脸,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零叶是怜悯的,但并不心存救赎,他从来就不是侠客,更不懂慈悲。

“哦!是郎君回来了!多亏你这的止血封脉,施针缝合!这嫁接之法,老朽从未见过!要不是郎君的医术高超,这位士卒,怕是西去了!”来者是医馆的大夫,他对眼前的少年颇有好感;他那么年轻,经络见解,却已在他之上。

“言重了。”零叶话答,他实则不精医术,止血接骨,也不过是自己,积年多逢伤痛而已。

零叶回首,童优还依旧端坐塌前,神情里说不出的忧郁,看的零叶皱眉不屑;于他而言,一个男人,无论过的如何,悲或喜,都不该表露于面。况且,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就是死,也不要知道哀哭是什么味道。

眼不见心不烦,零叶转而不再看他,同大夫道,“今日宵禁了,足下想借宿一宿,不知可否?”

“这个没问题,入院西侧楼,郎君且随意即可!”说着,大夫又虚抬手,请零叶席上一坐,斟酒道,“郎君年纪轻轻,孤身一人,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晚辈自白山而来,打算到中原投亲。”零叶搭话,亦真亦假。

“最近……城中出了两件大事,不知郎君可有耳闻?”大夫又询,得见零叶颔首,一言,“在浴场之时,略有耳闻。”零叶接酒恭敬,续道,“传朝廷御史为贼子去势,如今命悬一线,正安置北庭;另一则有言,说城中义仓多次被盗,却未抓到窃匪。”

零叶话落,意外见得童优站起,讶然道,“朝廷御史?哪位御史?”

“楼安国,金吾卫上将军之子,官拜折冲都尉……你认识。”零叶一语,末了,已是肯定的语气。

童优为人简单,已被他看穿。

“……去势……”零叶看他喃喃自言有紧张,接着表情由哀至怨,房中踱步两回,愤怒即起,推门就要奔去。

“去哪儿?”零叶声才起,人已站定童优跟前,这闪电之势,惊愕大夫都为之一震。

“你管我!”不想童优话答,一改文弱之相,面有冷意。

“已宵禁了,出去就是被打死的命。”零叶见罢,却笑起,满意于童优终于血性起来的脸,言有揶揄。

“那……那……”童优听得,颓然又坐回原地,愤怒难咽,堵在胸口,全都转变成豆大的泪珠子,坠下来。

痛哭?零叶心中诧异,苦笑着,无奈了。

“小郎君,你……这是怎么了?莫非……你在担忧……楼御史?”大夫上前,一语关切。

“没……没有……让我一个人呆着……”童优咬牙,双手已紧握成拳,看得大夫叹气;此时,零叶脸上的笑容已收,又换作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转身而去。

一夜好眠,这样盖被而卧的安枕,零叶已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晨钟暮鼓,卯时他即起,人入定屋宇之上,五冬六夏不改勤勉。

童优不曾入眠,他脑中都是空青哀怨死寂的脸,还有冯佐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直到卯时的第一声钟响传来,他人已飞奔去。

但堂堂北庭节度使官邸,哪里是小卒来去自如之地?

一顿板子已是赏赐,押送大狱亦不过平常。

童优虽有军籍,终是个庶族,冲撞节度使官邸,十鞭下去,打得差点背过气去。

若非昔日老山岭同僚所见,或许躺死在路中间,也没人过问。

童优被人扛回来的时候,恰逢零叶朝食。

“怎么回事?才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好好的就成了这样?”医者仁善,不问贵贱贫富,长幼妍媸,皆普同一等。

大夫是恻隐的。

“别说了,先行清洗伤口,赶紧上药,莫让他再感染了!”郑于杰离开中原时,是军中最小的,岁月荏苒,如今年少已成,二十又六,脸上都是军人特有的刚毅。

“于杰!我要见冯佐!那个畜生……”童优话起,为郑于杰按倒,大声道,“你先躺下,什么事情想不开?跑去冲撞官邸!你就不为你姑父想想?活着要比死了强!”

冲撞官邸?零叶喝下最后一口粥,饶有兴致旁观。

接着,门外干戈并起,刹那涌入医馆,如洪水之势,将童优压制。

为首的,正是冯佐。

廿四 冤狱

空青在小西镇修养已余半月,跟随父亲归去南诏,她在心中有向往,但世事难料。

因小西镇很小,小的只有一间客栈,老板姓洪,江浙人;恰恰那么巧,他是母亲昔年故友,原杭州的隶卒一个。

空青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是逃不了的。

“安西分舵那边,已给了回复,说是让您留在西凤身侧,一并归去南诏,至于今后的一切安排……自会有人跟您联络!”空青闻言,颔首领命。

夜更漏,大漠里沙海如雪,银月如皎,零叶凭借着身法出城了。

他人守在义仓之外,立地高塔哨楼上,同夜色一体;二十贯悬赏不小,足够他一路去往中原的用渡。朝廷既下此重金,意要捉拿义仓盗匪不可,以安民心;零叶不是需要这笔钱,而是必须得到这笔钱。

但二日夜守,没有结果,北庭不是没有高手,不可能一直无所察觉;犯夜,他可不想栽在这种可笑的罪状之上。

也许只能铤而走险,他必须进去义仓,说不定里面才会有答案。

风萧索,零叶自高空而坠,黑暗里翻了个身,落地如絮,并无声响。

凭感知,那守夜里,高手四人,如果他的速度够快,时间够准,落地够巧,其中三人绝不觉察。

但夜巡这般缜密,六人一组,来回十队,四十处执守,想要进入谷仓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别说是他,就是曹疯子,也是做不到的。

如若此,那盗匪也决计不可能在夜间大摇大摆的进入。

他思量,心中燃亮。

监守自盗,唯有此可行。

童优狱中二日,度日如年,好在冯佐没有告罪,没有状纸,他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郑于杰来看过他,表示二位老兵决定,再行逗留一日,若还等不到童优开罪,便会先行上路。

这世道,人人自危,他是理解的。

白日市井,胡人居多,各色商品自碛西四方而来,若寻觅,远之大食,近之室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零叶拽人入巷,封口一脚,便是一顿胖揍。

打的对方呜呜咽咽,喊叫无能。

“你听着,我问你就答,若是敢喊,便扯了你的舌头喂狗!”董坚是个脚夫,贱民一个,他虽畏惧零叶,但眼见着对方扯掉口中布条,还是张嘴就要喊。

可零叶的眼更急,手更快,自董坚表情变化一刹,探指就钳住了他的舌头。

“是答还是喊?”零叶笑开,然而眼中全是杀意,吓得董坚惊出一身冷汗,“呃呃”直叫,颔首如捣蒜。

“我问你,博戏场在哪儿?博主谁人?如何进出?”零叶话落,看董坚惊愕,瞪圆眼,吓得都要尿裤子;支支吾吾半天,方才寻出一句,“郎君……郎君不会是官府的人吧!郎君……郎君放过鄙人吧!”

零叶听罢好笑,索性恶道,“《唐律疏议》凡参赌者,最少也要仗一百,上次饶了你,是官府想钓大鱼,你若是配合的好,自然放了你!”

“我说我说!我说还不成么!我就是个脚夫,人家叫我搬哪儿哪儿,我就搬哪儿哪儿;上次跟着坊邻的大郎去城外,就送了二十多只鸡!和十斤酒!我就是觉得好奇,想试试手,那博戏的博主就给了咱俩一点小钱,博一把!就一把!”董坚说着抹泪,哭得带劲起来,续道,“结果赢了点小钱,那博主就给了咱俩两牌子,说有兴趣,多去试试手!我知道这犯法,没敢再去!上次义仓被盗,官府到处拿人问话,查到我们家,硬给搜出来了!”

说至此,董坚蹲下身,蹭过鼻子眼,悔道,“我就说好奇……路上捡的,那衙役也没怎么怀疑啊……”

零叶听得,心中好笑,又演,凶道,“哼!我大唐官府之人!岂能如此好骗!快说!那地方在哪儿?少废话!”

“就城南外十里,破庙进去,有一窟窿!好找得很!”董坚话落,哭了半饷,再仰首,不想零叶已去。

天昏暗,风沙骤起,零叶又出城了。

他试想过,盗取义仓,这么多的粮食,想要私藏,几不可能;唯一可行的,便是就地处理掉,换成真金白银。

但米市上米价不变,则说明这批粮食并未进入北庭市集。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盗匪早就有了下家。

黑市,与博戏总是绕不开关联,李唐禁赌不是一天两天,那些逃税偷盗之物,也只有博戏坊里,方能化黑为白。

而博主们,自有一番能耐。

至于零叶的线索哪里来?

北庭案卷馆。

人最疲倦的时候无非日中及平旦,衙役交班午食,那时偷换衣服极易。即可正大光明的翻书查卷,也可正大光明的带走扣押物证。

曹疯子对他,并非只有武艺可授,也并非只有武艺苛求。

零叶心中清明,自知他是一颗棋,为局而生,一十六载养育,绝非寻常走卒。

而良将,总文武,兼刚柔。

廿五 斗

变天了。

日月无光,尘沙如海,飞石迎面。

疼,就像被利剑穿身。

零叶向南走了约半个时辰,步子也越发缓慢。

他决计停下来,解开深衣掩住口鼻,直到这场风沙过去。

北庭城内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冯佐时隔二日现身,一壶三勒浆,递到童优跟前,面上噙着笑,虚伪扼腕。

童优接过酒,朝壶中唾了一口,泼在冯佐脸上,愤怒。

“童小郎君何必这么不知好歹,我可是背着楼公来给你送行的!”冯佐抹了一把脸,笑得更恶心了。

“楼安国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得了现世的报应!你们想杀我,何必假仁假义!”童优起身大喊,无奈四肢被锁,扼杀冯佐不得,额上青筋都暴起。

“你这么想死,我当然不拦着!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半个时辰前,楼公已给了那二人老兵一份遣返金,让他们先行离开了!”冯佐说罢,面上笑容收敛,看着童优的眼,都是做作怜悯,接着道,“明日一早,鬼市便会亲自送你上路!你放心,这事儿啊……除了咱们三人,就没别人知道了!该有的牒报本贯呢,自会送归临洮,至于这尸身嘛……是喂狗还是喂狼,我等就不晓得的了!”

说罢,冯佐拱手,不改虚伪一礼,留下童优,离开。

旖旎大漠,风沙来的急去的快,此时城南外,天又晴朗,霞光万丈,日昳将去。

零叶擦了一把脸,抖落风尘,睁开眼;那古庙孤影,静躺岁月中,光晕下,墙体破败非常,屋宇却华彩依在;不想,已至跟前了。

零叶穿过庙堂,于后院陋舍外,发现隐蔽的地下入口,竟是灯火辉煌。

“你!什么人?”来者持刀胡服,金发碧眼,汉语纯熟。

零叶无话,将衙门收缴的牌子一示,来者即大开门房,放他进去。

地下世界不小,足有三层门楼,波斯挂毯,丝织帷幔,娼妓十几,胡汉混杂,内设酒肉博戏,好一个穷奢极侈的地方。

“开局的可否赏脸一见?”零叶观过一眼,回头,对把守者话来;这“开局的”,便是意指博主。

那把守听罢,上下打量零叶,对他开口道上行话,先有一疑,后颔首,命他原地稍待。

直至片刻,来人一胡姬,脸罩在纱里,一双翠碧的眸子,神秘。

“这位郎君里面请!”她说话,请手引路,汉语。

博戏场地下又三层,楼道隐在挂毯廊柱之后,入口极窄。博主屋居二层,琉璃盏、楠木柜、沉香曲足案,这黑道的生意必红火,恐一般达官富贵之家,也是难能可比。

“这位郎君是哪个山头的?不知是哪位寨主,想要跟我碰碰码?”那开口的是个女人,这“碰码”意指见面,必是她误以为,零叶乃响马窝里,派来的信使。

零叶不说话,其实自打进门后,已被那丝制绣屏占满眼,说话的女人就坐定屏风后头,仪态妩媚,可想是个美人。

而一个女人,若自知自己长的好看,是会利用这好看的,她即懂得用这美丽引来关注,亦也懂得用这美丽蛊惑人心。

零叶心中平静,听出她声色里,微有扬起的自信跟娇作,遂道,“听闻开局的,常有见客,今日为何羞于回避?”

这话虽问的平淡,措辞却已有质疑,此即闻屏风后头娇笑起来。

“粲人不过害怕见到郎君,若郎君觉得粲人不好看,岂不是给山头那位君,讨厌了吗?”那声色再起,如魅如惑,骚动满室春意,无主事之风,倒有娼妓之嫌,警惕零叶。

他差点就忘了,唐风虽开化,女人当家总归是异类;董坚未曾提及,已是反常,是有反常即为妖。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零叶开口颂过,于面唱词,于心侦伺,周遭一切巨细靡遗,下刻便入目入心,接着道,“这么好的名字,自然是个美人!”

“哟!郎君年纪轻轻,品貌不差,嘴还这么甜!”屏风后头闻言,又笑起,说罢软腻怜人,续道,“可惜郎君跟我们家那位一样,酸得很!尽唱些你啊我啊的!其实吧……我个妇道人家,根本都听不懂!”

“听不懂便罢了,足下也不是来吟诗作乐的!”下刻,零叶冷漠话白,声歿人即回过头来,面向那绿眸胡姬,正色道,“足下不过想来买点东西,就看开局的,赏不赏这个脸?”

“郎君想要买点什么?”少顷,那绿眸胡姬终究笑了,捏在指尖的飞刀收回袖中,绕过零叶,于席上坐正;举手一请,将面纱摘下,那是一张男人的脸,尽管好看的已如女人。

零叶是警惕的,如始终铮亮的锋刀;但这并不代表他将无所匹敌,再复杂再小心的人,也终有弱点,也终有破绽。

一如那正牌博主指尖的飞刀,他若不发,零叶也不能知晓。

曹疯子有言,一个美人,会主动示好,无非有所求,或有所谋。

前者可敬而远之,后者则可杀之。

零叶醒来的不晚。

“说来有趣,足下对文玩宝玉没有爱好。”零叶上前,席上落座,拱手一礼,“还未得知,开局的如何称呼?”

“鄙人秦歌。”那博主话落,招手,即见屏风后头的女人起身,娇笑着,蹿倒他怀里,那的确是个极美的人。

粲人对秦歌,零叶心中笑起,想这胡人有趣,尚风雅,好《诗经》。

“足下一位小友,通卜算,断言战乱将近,想买些米粮渡灾劫;可近来太平,米市无变,执意以低价收购之,又难全,想请开局的行个方便!”零叶谎言太假,是故意为之,他不过想看看,秦歌脸上作何表情,又否知道些什么。

这是个试探,秦歌已知道他的目的。

廿六 战

“我还以为,这全天下的侠士都死绝了,这位郎君的胆子,可不小呢!”那粲人听罢零叶所讲,旋即抛了个媚眼过来,话中有话。

显然这粲人,对世外纷争,对坊内事务,皆是明白人,即知晓外间义仓被盗之事,亦了然零叶所来为何,更清楚义仓被盗真相,这个女人不仅漂亮,也很聪明。

但这也印证了零叶所想,显然那被盗之物,确在秦歌手中。

“本想,郎君若好宝器美人,大可随意挑选;鄙人不过一介商贾,有客临门,自当招待……但这米粮嘛,有是有,却是不能卖给郎君的。”秦歌说罢,话无回避,认了销账的罪,却也堵死了盗窃的嘴;他话已直白,是不会告诉零叶任何信息的。

所以下刻,你听那风声,见那血光。

刀随手起,如拂尘埃。

零叶动弹之间,粲人如花的笑靥冻结,如她的生命之火,转瞬即灭。

“你……”秦歌是惊愕的,他以为眼前的少年该是个侠客,醉梦春秋,孤胆单骑,只为行侠仗义。

但他错了,那少年从来就不是什么侠客,他为了二十贯悬赏而杀人,为了活下去而屠戮;什么样的生存姿态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刀上染血也好,身负命债也罢。

这一十六载恩师授业,曹疯子如是说,他如是做。

秦歌回过神来,是愤怒的,他青年成事,万贯家财;无论何人相见,没有敬畏,那也是三分忌惮。

杀他的女人如掌他的嘴,所以他的飞刀出了袖,杀气后来。

接着,零叶也出了手,他坐地席上,从始至终;然而你看他的手,他的手在虚空里玄奥的划了几个弧,带起一连串的幻影,昙花一现。

然后,噼啪声清脆,凌空下坠,掉在席上,那是秦歌的飞刀,一共一十六枚,一枚不少。

杀人用心,专一致志,人在高位坐的太久,便少亲自出手,难免丧失这心。

不是狠毒之心,而是平和之心。

以常心,做非常事。

也许十年前的秦歌,遇上现在零叶,可以一较高下,但现在,无疑相差甚远了。

是他的愤怒害了他。

“你动手吧,我是不会说的!”零叶看着他,人在那一刻,宛若苍老了几十岁。

失败是可怕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傲然高处之人。

但可怕的还不止是失败,还有零叶胜之秦歌的轻易,令他难以接受。

秦歌闭上了眼,他已失去了为之一搏的心,他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再不如零叶第一次见他那样,神秘鲜亮。

“我从不杀废人。”零叶开口,话落激动秦歌睁眼,他的眼忽然睁大,满面怨愤之色。

那种“不值得为你浪费力气”的语调,比起任何侮辱,都要令秦歌感觉怨愤。

所以他又出了手,飞刀自袖中弹出,为零叶出鞘的短刃接实,发出铿锵之音,逼退零叶起身而去,交锋数起;终了,二十八枚飞刀不敌,二十七发具陨,其一擦上零叶肩头,虽未伤及皮肉,却带破了衣襟。

少顷,秦歌大笑声起,咬牙看定零叶,都是复杂与不甘。

“还想死么?”零叶此时话起,带有玩笑味道,令秦歌分不清敌我。

但无疑,二人的杀气都已消散。

“你到底想怎样?”秦歌又开了口,不解与谨慎,疑问与猜测,伴随着思考,令他冷静下来,而后,他眼中带起睿智的光,他说,“你知道你哪怕杀了我,也逃不出这里!一旦外面被封死,即便你再怎样厉害,也是脱不了身的。”

秦歌这样结论。

好笑零叶坐回席上,他的笑意很浓,但无声。

于是秦歌听道,“狡兔三窟,你做着非法的买卖,破庙的入口却只供一人出入,若要这么多人同时撤离,绝不可能!况且,从楼上到此处,不过一条独道,你没那么傻!”

零叶说着笑意收敛,看秦歌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接着道,“头次见面,你以为我是个响马,所以为了试探虚实,你让一个娼妓假扮自己接待我。可想,你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喜欢把一切,都放在可视可控的范围内,包括后路。”

这话落,零叶注意到秦歌眼色中,微妙的一个变化,他瞥了一眼死去的粲人,只有一瞬间,他下意识的看过去,但克制了自己。

所以零叶又开了口,平静道出,“那退路就在屏风后头。”

我用不着害怕。

零叶潜藏的话意已出,而这点,无疑很受用。

所以秦歌惊惧了,他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睛,他还那么年轻,却已将他握在鼓掌之间。

“你很厉害,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术,我告诉你也无妨,但你若觉得能以一己之力,解决此事,那你就太自大了!”末了,秦歌又复零叶第一次见他那样,那个男人充沛明朗,一双翠碧的眸子,神秘莫测。

廿七 局

对鬼市来说,酒与女人缺一不可。

特别是这样的夜,这样的太平光景,青楼里外,都是盛世歌咏。可他的钱财都用来买酒了,好女人还轮不到他,他终究是条狗,为哪个主人卖命并无不同。所以别人只要给他钱,给他买好酒,给他好的女人,他就是顺从的。

杀人也好,作恶也罢。

他这种人,身和心,远比娼妓要脏。

可是每每喝到半梦半醒,他总是痛苦的,总要懊恼,杀的人越多,作恶越多,这痛苦也就越深,越是纠缠他不放。

所以他要么一直醒着,要么已醉得不省人事。

所以他也厌恶这样的清晨,这样的清晨酒未去,人已醒。

然后,他盯着身侧,他盯着身侧那具赤果躯体,朱颜凋零,睡相臃肿,他又开始恨自己。

童优被释放了。

无罪的,无辜的,无因由的。但是等在监牢外的,并不是自由,而是鬼市一张惨白森冷的脸,童优是去赴死的。

大漠里的清晨还是很冷,风吹在人的脸上,似被刀子割的。

童优没有逃,他已逃不掉了,他心里很清楚。但就是这样的时刻,他意外的清醒,意外的冷静。所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到荒芜的沙海里,同鬼市一前一后,慢慢闭上了眼,心如止水。

“你还有遗言吗?”鬼市很少这么问,他的酒意未去,这是个意外。

遗言,童优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遗言。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要死于无常,生之轻贱,死之微薄。

“没有吗?”鬼市又开口问他,他已很烦躁,那些过去杀过的人,他们的求饶和哭诉,还在萦绕。

终了,鬼市摸了一把袖子里的刀,冰凉刺骨。童优就是再有遗言,他也不想听了。

然后鬼市就看到了零叶,那个人从沙海里缓慢走过来。飘渺的,和他擦肩而过。零叶像是没有看到童优,也没有看到他。

然后童优似是有察觉的睁眼,他回过头。

忽然说,“叶小郎君……”童优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声音淹没在沙海里。他望着零叶冷淡的背影,然后胸腔里,喉咙里,很快就被炽热的血水给淹没。

他倒了下去。

童优是安然的,“不甘心”这种东西,草芥是不配拥有的。

入夜,城已宵禁,零叶墙头急飞,或登高闪避,或藏于低檐。

他越是接近那官府之地,夜行也就越难,北庭不愧是兵家重地。

无论守备规格,还是夜巡人选,皆非常之。

零叶是去送信的,为了送一封无名之信,他花了两个时辰,视察官衙地形,又两个时辰,亲手制弓一把。

他不喜欢打无准备的仗,他是小心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箭破空,他即离。

矢入衙匾一寸,不轻不重,已足够惊醒周遭所有人。

零叶的目的便已达到。

于是一个时辰后,医馆大门轰然倒塌,零叶挨了枕头即起;此看去,院内鸡飞狗跳,官兵十几。

都是他有意请来的“客”。

“来人,搜查全坊,任何可疑都不能放过!”说话绯色戎服者,该有五品以上官职,声如洪钟,紧张大夫一家老小,抱成一团。

零叶是被押下楼的,睡眼惺忪,让兵者训过几句,方才放过。

青壮年,总要可疑些。

“都进去,甭管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通通给我查!”那武官者入了堂,从病房外窥看一眼,下令严查。接着又回过头,对大夫接连话起,所问无非是,“近来有何可疑”,“这病房里病号数几”,“院内所住何人”,最后目光停在零叶脸上,打量,一语严肃,“我看你身体好得很,为何逗留医馆?”

“足下白山人士,路过北庭,欲往中原投亲,受大夫所邀,小住城中几日!”零叶认真,回答的不紧不慢,说罢拱手恭敬。

“不错不错,这位小兄弟医术精湛,草民想请他多住些日子,探讨这止血封脉之术!”那大夫听得,赶紧插了嘴,生怕被人起疑。

毕竟官府夜查,绝非好事,任谁也不想多生事端。

“罢了,我看这帮都是闲杂人等!咱们不如恭候正主‘大驾’!”此时周遭里,一人插嘴,面貌清秀,着玄冕打扮,想有五品文官之职。那武官闻言旋即转面,对那文官恭敬,点头颔首,“也罢,就听你的吧!”话落,面朝下属官兵,又道,“弓骑队呢?可有收获?”

“禀!确有,从后门寻得一瓮,其箭一支,有信缠矢!”青年官兵上前回话,双手奉上。

“我看看!”那文官听得,不待武官接手,已夺下信件一览,接着道,“不错不错,同个字迹!为保不出纰漏,以鄙人愚见,可让医馆人等,留书为证!”

话落,那武官即采纳,续叫零叶一众,落笔成文,已别信上字迹。

零叶是练过书法的,左手只写真、草,右手专精行书,两手各有专攻,字迹全不相同。

书法是灵性的,什么人写什么字,练得久了,难不保双手皆成一体,他是有意回避的。

所以他右手只写行书,哪怕只有行书。

所以官衙是查不到的,注定查不到,没有人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少年,他还藏着左手书法,从不示人前。

廿八 请君入瓮

零叶一共写了四封信,第一封上呈官府,以箭送之,是为“请”。第二封查于后院,以瓮置之,是为“留”。

两封简信,前一封引官府来找,便于鱼目混珠,医馆毕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流动性大。

后一封确保官府人等滞留医馆,有意请君入瓮,他确有留下那“瓮”,邀官府以物换物,兑现悬赏承若。

“咱们……是要按信上来办?”少顷,夜查无果,那武官邀文官堂中入席,询过文官,有商讨之意。

“我看有必要,若不按信上来办,恐那人也不会现身,咱们四坊之内皆已布下天罗地网,这人是跑不了了!”那文官话落,看过周遭人等,又道,“不过,这坊内诸人,咱们还得请到堂中来,有备无患啊!”

“你说的在理……”武官听罢,颔首认同,即刻道,“来人,请各位街坊都到医馆就坐,咱们今夜席上共饮一杯酒水,算府衙请的!”

夜长久,零叶是看着那二十贯悬赏放进瓮中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已席上垂首,枕臂小憩。

直到卯时的钟声响起,他倏然睁眼,那利箭破空,穿越天地间第一道曙光,闪电般撞正大堂匾额之上。

嗖的一声,伴随着冗长的钟声余韵。

周遭便炸开了锅。

“快!给我追!”那武官倏忽弹身起,雷霆间人就已冲了出去。

惊动文官招呼小兵数几,上梁取箭。

也就是这个时机,零叶的身法如魅,在周遭不明的围观之中置换那“瓮”。

易如反掌,策无遗算。

直至这一切风云变幻,在午后的艳阳高照下,逐渐平息。

他又躺了下来,从瓮中取出那二十贯开元通宝,零叶已如愿。

他问心无愧。

零叶还写了两封信,一封自钟楼而出,弓架钟锤梁上,弦引其中,撞钟即发,是为“借”。

一封藏于鼓楼正梁之上,上书义仓被盗祸首,揭发真相,是为“昱”。

前一封借势,为保他偷天换柱之时,无人觉察。那瓮他找了两个,普通的小型水瓮,医馆所有,两两无差;翁口极细,二十贯开元通宝,一旦放入,不花点时间很难取出。他给其中一支瓮,贯了石子几十;一支则留空。他知道要趁乱下手,知道府衙之人会带走水瓮,而翁口太小,没人会在意那钱财是否为真。

因众目睽睽,因形式所迫,因环境嘈杂。

最后一封信,零叶揭黑夜于白昼,他已交代的巨细靡遗,他知道真相,知道北庭官员之中有人主守自盗,知道盗匪盗取义仓实为掩人耳目,亦知道盗匪自义仓中凿井,穿过地下水道进城,偷入府衙仓库,意为窃取朝廷的精锐兵械。

但这一切的一切,不论那北庭官员知或不知,都已酿成大错。

他不能以身犯险,不能以卵击石,一旦他到府衙揭发真相,保不准死无葬身之地,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亦只有这种方式。

他已做了一件侠义之事,但他并不以侠义之名。

他不屑那名。

零叶只是要活下去。

他自认那二十贯悬赏,他拿的理所当然。

远途,零叶离开北庭了,他备了一匹快马,换洗一新,水粮充足。

他身后是丝绸之路延绵万里的浮华与尘埃。

他身前还有漫漫长征,还有中原锦绣,还有盛世长安。

空青随着父亲走了十日,离开白山,日日风吹日晒,她已不想离开马车。

西凤是疼爱她的,丰衣足食,能给的不能给的,都在想尽办法满足。但她还没有接到过母亲接下来的命令,她还掌在半夏手中,一旦有为,一旦反叛,半夏将会折磨乳母龙沙,折磨到她生不如死。

可她不能有负龙沙,龙沙不是母亲,却如母亲。

楼安国活了下来。

北庭的军医是碛西最好的,节度使官邸好吃好住,恢复如初。

唯独他将没有生育了。

人身一旦残缺,心也难免残缺。

楼安国受不了这残缺,即便下令杀了童优也不能弥补他的痛苦。

其实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他的痛苦了。

“鬼市!鬼市!”楼安国这样喊,撕心裂肺,他需要一个出口,得以宣泄他心中的痛苦,他离家的时候,父亲告诉他,鬼市可委以重用,可助他完成一切,他深信不疑。

鬼市就立在门前,上一刻还不在,如今已立在门前。

“我要亲眼看看童优的尸首!我要亲眼看见!你去!你去帮我找回来!”楼安国大声,摔茶盏破碎,气急败坏。

鬼市领命,人遁去,下刻即见冯佐进了屋,被楼安国撞正,抬手就打。

那掌掴极用力,抽得冯佐口腔里都是血水腥甜的味道。

“你去哪儿了?一整个上午,连个鬼都见不着!我要的好酒呢!给我拿来!”他吼,口水呛进肺部,用力咳嗽。

冯佐看着他,心有嘲笑,面上却哀婉起来,关怀道,“大夫说了,您现下不当饮酒!下官早间给您找了两个戏子,如今就在外面,都是按照您昨天的意思去办的!”

廿九 转折

冯佐已离开,他对楼安国逐日显现的残忍及暴虐感到了厌恶。

但楼安国显然是不满足的,人一旦丧失人性,能做的事便会可怕至极。

一如现在,他花掉整个晚上的时间,只为了设计出取悦自己的方式,去折磨死两个杂耍艺人。

所以他把他们叫到院子里,他说,你们得拿出最有意思的节目,如果这节目不够好,你们就得割掉对方身上的一块肉。

而这场表演,楼安国决定一直看下去,直到那二人将彼此摧残致死。

所以冯佐留不下去了。

他已闭上眼,关上心,走得远远地,他已感到不安。

“冯参军!”院外有人找他,那是个年轻人,乃北庭节度使的留后使王正见。

“怎么?今日又找我去吃酒?我就是有再好的酒量,也受不住了!贤弟你还是饶过我吧!”冯佐说罢,摆摆手笑起来。

“哪里哪里,这地方说话不方便,咱们到湖边去!”王正见四下张望过,说罢拉扯了冯佐往外间走。

“这是怎么了?莫非张嵩张公那边,有书信传来?”冯佐见得一诧,说话间已被拽出后院,人立地假山湖塘处,满面不解。

时年张嵩任职北庭节度使,上有郭虔瓘出任都护,李林甫为安西大都护。

李林甫此人,能窥伺上意,在朝深得皇帝喜爱。

“张公那边倒也没什么。”王正见开口,答过冯佐,微有迟疑,旋即道,“贤兄可曾想过留在碛西?”

“此话怎讲?”冯佐一讶,于是听道,“有件事,阿奴我得坦白讲!楼家并非长久之计,楼安国的为人……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就连这官邸中人,近来,也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哦?那……王贤弟有何高见?”冯佐闻言,已觉出倪端,王正见明明话中有话。

“而今朝野之上,今非昔比,楼家跟李林甫李公之间,向来不和,贤兄是晓得的……李公是什么人……那可是皇上最信赖的人!”王正见话讲的轻松惬意,如谈天说地,眼睛却一直盯着冯佐看,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冯佐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并非什么忠孝感恩之人,别人若给了梯子,他必是要往上爬的。所以,他已把舅父一家承蒙楼家的恩情,统统抛去脑后,诚惶诚恐道,“哦?难道鄙人有幸?能受李公所用?”

冯佐是要倒戈了,他想爬的更高。

“李公事务繁忙,这些小事,自还不挂在心上……”王正见听出他话中几分窃喜,几分意愿,必然是要泼他冷水的。

冯佐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能表达的太过高兴,你总得为自己留下几分矜持,否则便会被轻视。

“那是,鄙人区区一介参军,不过受了上将军的恩惠,才有今天……”冯佐开口,故意将“上将军”三字,说的极重,言辞里,既有傲气,亦有悔意。

“哈哈……贤兄为人重情义,阿奴莫不崇拜……”王正见听得,假笑一言献媚,看冯佐不为动容,又道,“不过阿奴我常听李公有言,想选拔能担大任之才……留在近侧……难保不叫阿奴想到贤兄!贤兄这等人才,委屈参军之位,实乃可惜啊!”

说罢,便见冯佐顺着这话,放下身姿,感激道,“王贤弟能想到贤兄,做兄长的无以言谢,将来若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只是不知,有何可以效劳?”

冯佐是贪心的,他从不觉得自己能走到绝境上去,若有机会,哪怕是帝王将相之位,他也能受之不怵。

正午艳阳高照,鬼市才走到城南外,已有人尾随而来。

那人他再熟悉不过,自洛阳一别,他们已许久未见。

所以你看他转过身,那狰狞如鬼的脸上,忽然写满笑意,那是何等愉悦的笑意。

鬼市的感情放在心里,他重感情,他知感情,所以他也买醉,他也苦痛,他为自己的双手染血而悲泣。

“大楚!”鬼市喊了那人一句,没有迎上去,他就那么望穿沙漠的干燥空气,将他难得的暖意,留在那人脸上。

那是个很清秀的后生,比起鬼市来,还要年轻些,一双白皙的手,玉指芊芊,跟女人一样。

但那张脸,那张脸虽然很清秀,却也很冷漠,冷漠的叫人害怕。

吴霁不喜欢沙漠,他也不喜欢鬼市喊他大楚,他有名字,他不喜欢小时候的诨号。

他有些不悦,但他不笑不怒,不表于面,别人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然后你看吴霁走过去,扯开破烂肮脏的衣襟,暴露胸口,指着里面一寸长疤道,“我在找这个人,密报有言,说他来了北庭,我得找到他!”

吴霁这话说的肯定,就好像鬼市一定知道他在找的人。

然而吴霁确没料错,鬼市对零叶的印象无疑是深刻的,但他还不打算告诉吴霁。零叶还不是组织里的人,他还没有受到认可,他不能冒险让吴霁贸然前去找他,若触怒上峰,那会害了吴霁。

但是他一沉默,吴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现在和你没有上下之分,十三鬼同体连心,我们是一样的,我已不是那黄口小儿了,我做事自有分寸!”吴霁话落,看鬼市皱眉,苦口婆心道,“你看你说的,什么同体连心,上星那些鬼话你也信!组织自贞观之后,什么时候同体连心过!当年若非你亲自手刃上任,又怎么会接下这鬼心之位?”

“你不说便罢了!别又捧高自己训斥我,你可没比我高!”吴霁听得,很是不乐,话落人即转身,临了,又回过头道,“差点忘了,上星的意思,叫你别再跟着楼安国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楼家已经没有价值了!”

三十 大难不死

童优没有死,是零叶救了他。零叶的出现无疑是极巧的,冥冥中他就在那里,人从沙海里走过来,他本可以选择离得更远的距离,更自然的错过,不为鬼市及童优所察觉。但他却选择了和童优擦肩而过,所以鬼市的酒意在那一刻忽然醒来,他被零叶的杀意所扰,他给了童优一刀,距离心脏只有毫厘只差。可如果不是郑于杰从城外寻过来,不是零叶为他指了一条路,童优不会活着。

童优睡了半月,醒过来的时候,郑于杰和封常清都在。

郑于杰是重义气的,他并没跟随大队归去中原,他决心留下来,要和同袍一同,荣归故里。

封常清的伤好了,他也还活着,唯一的缺失,他将一直瘸着一条腿。

但活着总比死了强,活着还有希望,尽管希望和苦难相伴,可总会有的。

童优有些泣不成声,他望着那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滚烫的,他伸手去抓,貌如要将那些阳光都揽进怀里。然后他扯动伤口,疼的几乎背过气去。

医馆又住了半月,封常清找了档子就会带着鸡蛋来看他,这已是他能拿出的最高的感激之意。

除了鸡蛋,他还买不起其他。

“你别把自己累坏了!恢复也要循序渐进,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封常清看着童优院中习武,似巴不得下一秒就能阔步飞奔;那普通一根木棍,他拿在手里,耍的却是长枪的招法。

郑于杰这时候不在,为了生计,一个河西军人,开始在市集上替人帮工,童优心存感激和愧疚。

他已不想死了,以后也不想了,他要活着;为了能偿还同袍的恩情,为了迟早有一天,能向空青赎罪,为了再见一面那远在家乡的亲人,他头次觉得,他已受够了任人宰割。

童优要康复,他要强大起来,强大身体和心。

骝马照金鞍,转战入皋兰;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

零叶已走到金城郡,这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黄河水穿城而过,所以又有下半句。

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

过了金城渡,零叶行至中原腹地。

午后日照暖暖,而今桃月,季春使人慵懒,零叶放慢马速,遍赏山野美景。

奔逃的人此时来,远远地,映在零叶眼底,他本无心过问。奈何来者不善,一把长剑蹁跹,竟是直指他的咽喉。

不长眼!零叶心中唾了一口,向来只有他去招惹别人,难有不要命的找上他。

“马留下!放你一条小命!”那人剑气临空,飞身一击,直冲零叶面门,零叶虚抬手,弹指“锵”声响彻,拨动剑锋远震,灭了他的锐气。

便见那人脚下不稳,摔了个后仰翻,接着滚地起,挽了个剑花,又摆好架势道,“江湖救急!一匹破马!以后还你便是!”

“上好的三河马,二十贯。”零叶坐地起价,脸上倒是风平浪静,心中却已笑开。

其实他并不打算卖马,他在拿人寻开心。

这样的零叶,还是鲜有的。

但是陈喆已经气坏,二十贯钱是什么数?足够买上两匹上好的三河马了!

所以他转眼横剑又起,此时追兵逼至,于是假意迎击,大声道,“贤弟!待咱们杀光这帮狗崽子!你我煮酒再续!”

陈喆狡猾,一招移祸江东把零叶拉下了水。接着舞剑起,招式行云流水,剑气如虹。

零叶单骑快马,对方追兵不过三十多人刀客,只需杀他几个,想突围,并不难。但突围,就势必帮陈喆杀出一条血路;不突围,对方的兵器可没长眼。

这破事零叶算是摊上了,无论走与不走,都注定顺了陈喆的意。

所以你看下刻,零叶的冷笑还停在脸上,他人即跳下马,单膝撞上刀客胸口,接连翻身起,三拳一脚,震退两波冲击。

刀客的攻击不停,他接着挥手,挥手已是出刀,出刀即见血涌,血涌便是收鞘。

零叶若出了手,别人又哪里来的活路。

少顷之后,陈喆还再摆他的花架子,青霜剑寒光凌凌,四对一单挑,零叶一侧围观。那四刀客,或都还未曾察觉到,形势已斗转急下,全神贯注,只想斩杀陈喆。

这样的时机,零叶石子在手,每出一枚,必打中陈喆招式收发的关口,疼的他挨上刀客攻击,片刻血流如注。

但这样的时机总是短暂,很快那四刀客已回过神来,见零叶人站在那里,尸横遍野,立地其中,吓得撒腿就跑。

跑?零叶手中石子出了手,直击脚踝,尽断腱筋。

他人心狠手黑,若打定了主意拿人开刀,又哪里容得他人逃跑。

陈喆流血过多,已开始头晕眼花,倚着大树蹲下来,他是跑不动了。

大刀门好歹也是金城第一帮,陈喆想要行侠仗义,想要和金城第一帮作对,本来已是自寻死路。

而今又碰上零叶,他的死期将至。

但是零叶看着他,那人年不过二十,许比自己长不了几岁,一张青年气盛的脸,落魄不已。陈喆的伤口七八,左臂一处深可见骨,就算零叶不杀他,荒郊野岭的,一旦日落,必会葬身兽口。

零叶决定不去管他,陈喆已失去令他亲自动手的必要。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那四人刀客还趴在原地,疼的死去活来。

腱筋一旦断了,就算接好,也不能习武了。

“你们是哪个门派的?”零叶这么问,是想权衡利弊,响马盗匪的,他不怕,但是对于不必要的麻烦,应尽早抹杀。

三十一 抱负

陈喆早年拜在青城派门下习武,剑法则源自家传。

他出身士族,无奈朝廷大兴科举,父辈官运不济,致使家道中落。还好祖上良田十数亩,不愁吃穿,他凭着一身武艺,浪迹江湖,为的就是能闯出一片天地。

这年头皇帝怠惰朝政,骄纵外戚权臣,贪腐严重,民间已有怨言。李林甫首当其冲,大刀门是金城第一帮,向来跋扈,年前纵容门徒强暴民女,打死一干平头百姓。

这案子如今正悬着,上有朝臣欺瞒,下有贪官维护,陈喆接到密报,知晓大刀门门主以宝玉受贿李林甫,此玉价值连城,乃汉朝皇室陪葬之物。

他潜伏大刀门数月,终得手宝玉,不想碰上零叶,将要葬送此处。

陈喆心存大义,临死还护着怀中宝玉,恨自己不能匡扶正义。

想至此,热泪便顺着他的面颊掉下来。

零叶见那刀客狂妄,面有不屑,于是刀自他后背划过,缓慢的,入骨的。

零叶擅狩猎,一双剥皮去骨的手可谓灵巧,若有什么酷刑可使人彻底崩溃,要数凌迟。

因此这逼供才出,那刀客已号啕大哭,悔道,“大侠饶命啊!我们是大刀门的,大刀门可是金城第一帮!大侠放了我们是有好处的!”

金城第一帮?零叶闻言,又问,“你们追他作甚?”

“他偷了门主敬奉给朝廷的宝物!我们是来讨回的!”那刀客说着求饶,求零叶放他们一条活路;接着又听零叶道,“讨回?讨回需要三十人手持刀杀人?我看这金城第一帮和响马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零叶说罢,冷笑挂在脸上,下一刻刀起手落,直取首级。零叶是知道的,杀人就要绝尽,不留后患,否则日后麻烦必会上门。

仇恨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它与爱无分性质,不过正反两极。

零叶不曾亲历爱憎,不代表无知。

“与强权作对,等同找死,你脑袋被驴踢了吗?”零叶回过头,看陈喆还坐定原地,伤口的血,却已开始凝固。

“你要杀要剐,动手便是,废话那么多!”陈喆带着哭腔,不甘心。

零叶蹲身,将止血伤药自怀中摸出,严肃道,“你为何偷盗?”

“为天下苍生百姓!为大义!你没看到那帮狗仗官势的畜生吗?大刀门的都该死!”陈喆吼,面上写满悲愤,他太年轻了,年轻的不知道正面交锋强敌,无疑为自杀行为。

零叶听得好笑,本来还想救他,如今也不想了,于是将药包塞进他手里,怜悯道,“你自己救自己吧……”

陈喆迟疑,见了药包心中明亮,他想,也许零叶不算好人,却也没他想的那么坏,于是大喊道,“你给我站住!我要是没碰上你个丧星!如今早就回到城里了!”

“你想多了吧,他们追上你,只是迟早的事,你不会觉着……就凭你那女人身手,能打得过三十多人刀客吧?”零叶回过头,说罢,看向陈喆的眼,已带上轻蔑。

陈喆士族出身,家传剑法,岂容人轻蔑?

可惜他此番深陷危难,若放在平时,他必会冲上去揍零叶的脸,无奈形势所迫,他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低声道,“我不能死在这里,金城的百姓还需要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这……这宝玉我已找到下家,我身后有高人支招,只要进城,你只要送我进城!若留在这里……血腥味这么大!我活不过今晚的!”

陈喆激动,生怕零叶一个转身离开,将他留在此处。接着,他眼里的零叶似乎叹了口气,那叹气很轻,轻的几乎让他难以辨别。而后,他看零叶缓慢蹲下身来,给他包扎伤口。

傍晚之时,零叶策马进城了,原道折返金城,他扛着不省人事的陈喆,伴随着宵禁的鼓声,一脚就踏进了醉月楼。

风月场,零叶是头次来,而今宵禁,他今夜注定要留宿此处了。

“陈少侠!”迎门的小厮识罢陈喆,低吼出声,接着就拉扯零叶穿过侧院,找了个香闺,放陈喆躺下。

零叶还未来得及落座,便有二人男子推门闯入,一人青衫老者,手中提着药箱,一看便是大夫;另一人须长及胸,三十四、五,走起路来赫赫生风,一看便是练家子。

“他失血过多!你们是杀出来的?”那大夫瞥过陈喆,望闻问切,询向零叶。

“差不多。”零叶答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什么叫差不多!到底有没有人跟过来!”那长须男子听得,急躁大吼,惊动小厮拉扯他,语道,“你小声点!”

“城外的追兵没有,城内的眼线不明。”零叶这么答,即见那大夫转过身来,打量他,接着笑开,拱手一礼道,“还未请教这位少侠大名!老夫在此替陈少侠,谢过少侠搭救之恩!”

“足下一介小卒,愧领!”零叶没有客气,却也不打算告知来历大名,这等鱼龙混杂之地,置身事外,方为上策。

他话毕,即闻门外细碎脚步声,叩门极轻,灯影照下,是个女人。那小厮上前,将门打开,虚抬手道,“乌兰娘子!里面请!”

便见那女人一头浅棕色的卷发,香肩半露大红裙,站定内室里,环顾一圈,目光停在零叶脸上,微笑道,“这位零叶,零少侠,我们家主人有请!”

三十二 藏花阁

“我不姓零。”零叶这么说,脸上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对于乌兰知道他的名字,似无动容;但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意,还是惊动了长须的男人握紧拳,怒目瞪着他,戒备。

“不过你觉得我姓零,也没什么不可。”然而零叶又开口,反倒笑起来,笑得乌兰后背发冷。

她没有习过武,只是单纯觉得零叶非常可怕,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可怕。乌兰今夜要失眠了,零叶的杀气破了她的心智,她已觉得自己迈不出这个房门,她的双腿已不听使唤了。

然后,她看着零叶站起身,缓慢踱步过来,离她越近,她便越想逃。

直到青衫的大夫忽然转过头,开口道,“乌兰,带客人去见主人!”

此话一出,便犹如救命的绳索,将乌兰自黑暗的深渊里拉拽出来,然后她惊慌,尴尬一笑,再不敢看零叶,旋即请手道,“郎君这边请!”

这话几乎是带着颤音出口的。

藏花阁,就伫立醉月楼的后院里,这里清净,没有娼妓歌舞,也没有供客取乐。

零叶要见的人就在这里,他才走到院里,袖中的双刀已握紧,他很少双手同时去握住那刀。

这院里的格局呈现一派江南风气,明处无人把守,暗地里的杀意却是遍布,他初略数去,能生擒他的高手至少有一人,能杀他的高手,已不下三人。

所以零叶也紧张了,他心中知晓厉害,知晓这天地之大,一山总有一山高;单论武功,他虽不差,却也绝非战无不胜。

他已做好了各种准备,他已极智穷思,谋划可能的战略。

保命,对零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乌兰把零叶请进阁内,他就一眼看到了那个人,那个绝对可以生擒他的人。

那个人就坐地席上,独酌一杯酒,接着从食架上拿出另一樽,虚抬手道,“来,小叶,我们来喝一杯!”

零叶没有犹豫,他走过去,作揖见礼,席地那人跟前,接过酒,酒入喉,很烈,闷倒驴。

他若非跟着曹疯子常饮烈酒,必然受不起。

“你不问我是谁,你不怕我下毒?”那人开口,零叶看着他,他们的杀意撞在一起,零叶没有畏惧,没有转开脸,他反而笑了,笑得很自然,发自内心的笑;他知道那人问了一句废话,零叶已很清楚,这场照面,堪堪只是试探。那人不过是想一窥他的胆识,以及武艺;所以零叶会心一笑,然后说,“你要杀我太容易,下毒岂非辱没了这身武艺。”

这也是一句废话。

零叶一直看着他,仔细打量,那人看着零叶笑,他自己也笑,轮面貌,那人许才三十出头,武艺已入圣超凡,脸部以下都是烧伤留下的疤痕,不知是否遍及全身。

零叶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打量零叶,接着他说,小叶,你人该在路上,上星还在长安等你,你不该让上星等着;你活着可不是为了搭救陈喆这等蝼蚁,你还有更重大的作用!

“这么说来,晚辈打搅了前辈的计划?”零叶听罢,此刻已了然那人的身份,他知道曹疯子的来历特殊,他知道眼前之人,如此清楚自己的来历,这人就必然和曹疯子背后的势力有关,也必然和他的未来有关。

“哦!这倒没有!”那人闻言笑起来,手拍上零叶肩膀,有关爱安抚之意,接着又道,“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上星一定会很喜欢你!”

他这话说的很奉承,所以零叶有些担忧。

他不该奉承他的。

就算曹疯子在此,顶多和眼前之人较个两败俱伤,况且,院子里的人,都非善类。

所以零叶猜测了两种可能,他说,“晚辈得受恩师栽培,不敢负才傲物,而今初出茅庐,若有可用之处,必尽力孝敬前辈!”

零叶一想,那人无非拉拢他,或有求于他;这话出口前半句试探,后半句请命。便听那人笑道,“哈哈,小叶很有心嘛!不过,我这里都是些无聊的杂事!来!再喝一杯!”

那人是拒绝的,这让零叶心慌,他并非有求于他,因此,他只是单纯想要拉拢他。

但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形下,零叶对未来,对长安,对暗处的一切,还如此无知的情况下,他忽然拉拢他,让零叶摸不清虚实了。

若对方想要借他之手加害曹疯子,或是在未知的利益中迫使他站队,结果他都将难以预料。

所以他端起酒,浅酌一口,零叶决定要以退为进,他以沉默应对,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说得越多,错的越多,越有可能暴露未知的弱点,或被套进迷局。

然而零叶越是懂得应对,鬼葬就越是喜欢他,越想控制他。

零叶还不知道,他的聪颖害了他,鬼葬已放弃送他出城的打算,决定把他留下。

所以鬼葬一招手,他对守在门口的乌兰说,“去叫又香打点一下,我要招呼小叶住下!”

三十三 金屋藏娇

林又香在醉月楼是不存在的,因为醉月楼的名牌上一直没有她,但是她一直住在这里,她就住在藏花阁的侧院里。

她不接客,不是娼妓,她也不表演,不是伶人。

可林又香还是贱民,她没有户籍,她只是个商品。

主人一直留着她,养着她,命她招呼贵客,饮酒作乐,弹唱歌赋,予取予求,只要是贵客想要的,林又香都惟命是从。如果被打,被折磨,她就忍着,陪着笑,她不敢哭,她怕她一哭,主人就会厌恶她,她怕会被卖给别人。她在这里,至少吃穿不愁,去了别处,只会更惨。

乌兰从正院里过来找她,林又香知道主人一定又有贵客临门。但是这一次不同,主人不要她弹琴歌舞,主人说,要把客人留下。

林又香有一副好皮囊,上佳的姿色,醉人的气质;虽说乌兰也有一副好皮囊,但乌兰毕竟是个胡姬,她成不了林又香,她就算通晓诗书,别人也不会和她吟诗作对。

这是林又香的优势,鬼葬考虑周到,他知道那帮达官贵客,喜欢附庸风雅,所以他让林又香编了一个故事,他让她谎称她是落魄的士族之女;但只有林又香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个小贩的闺女。

家里欠了债,她就去还。

鬼葬最后又请零叶喝了一杯,零叶已有些微醺,他和乌兰离开正院的时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零叶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的,沉着冷静,游刃有余,他也是人,他也只是个少年,他甚至比陈喆还要年轻几岁,零叶也会焦虑,也会害怕。

鬼葬对零叶的个人感情,正在影响他对陈喆的计划,虽然他指派陈喆奔赴大刀门窃取宝玉,明面上是要对付李林甫,但实则,鬼葬根本不在乎陈喆是否成功,是否失败,陈喆的生或死,对他而言,并不重要。鬼葬已决定要把零叶放在首要,他想亲自试试零叶的武功,他已觉得他找到了他棋局中最重要的棋子,他已可以下出最出其不意的一局。

但鬼葬还没有忘记上星,他要想到法子,先瞒过上星。

乌兰还是很害怕零叶,临了把他送进房里,乌兰面对着林又香过来给他见礼,她首次对林又香感到了报复性的快感,她直觉零叶这般凶狠之人,必将难以处之;她觉得上天对她还不算太差,至少今夜,乌兰不必嫉妒那个女人的美貌和出身,也不必嫉妒她住在主人的侧院里,除了陪伴贵客,什么都不用做。

她笑了,相当愉悦。

零叶安顿,洗澡水烧好,林又香要伺候他梳洗;他不好拒绝,零叶怕会无意间得罪鬼葬。但他身体上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未经男女之事,林又香的亲昵触碰使零叶紧张,他的身体暴露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零叶紧握拳头,难掩僵硬和赧然。

但是林又香已芳年二十有二,她已伺候过很多人,她十五岁即被老鸨教导着伺候男人;她看着零叶握紧的拳头,林又香知道他在紧张,所以,她和善的笑了,林又香猜测着,她想零叶还是个孩子。

她即把他当做孩子。

于是林又香一开口,她说,“公子家乡何处?明日一早,又香好让厨子,备些公子的家乡美食!”

林又香声音极轻软,温水热气里,一言一字平缓清晰,接着道,“倘若现下公子饿了,又香也可去唤些清淡小菜!不过请公子莫怪又香多嘴,公子先前已饮过烈酒,晚间不易多饮,还请珍重身体!若需要,又香也可去熬些绿豆汤饮,绿豆汤解酒气,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林又香对零叶关怀备至,这些话无一虚言,她是动情的,她对谁都是动情的,因林又香知道,只有她自己动了情,别人才会对她动情,女人是天生的戏子,她尤为擅长演绎各色女性。林又香看着零叶纵横遍布全身的大小伤疤,她就对他就疼得入骨三分,她说,“公子”,她把这称呼用的恭敬爱怜,却毫无谄媚之色。

林又香的话语还在零叶耳边,她的熏香味道已被热气高涨,越来越浓,林又香的手有轻有重,这让零叶心慌,零叶从没怕过豺狼猛虎,此刻面对一个女人,他却头一遭想要逃。

零叶的本能欲望在折磨他,他对自己的这份感官还有些摸不清,道不明;但他已觉得自己在逐渐失去控制,零叶的情绪在临界边缘,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然后,他就听林又香又唤他公子,那一句公子跟着还未道完。零叶已忽然闭上眼,丹田里生生不息。

接着,林又香的声音,就被屏蔽开去,零叶耳根清净,他又睁开眼,他的五感逐渐远去,情绪已骤然回收,零叶看着林又香娇柔的脸,他故意伸手去爱抚,惊动林又香撇眉羞红脸,微笑上颜。

但此刻,零叶心无动摇,他的身体是热的,心却冰冷,大脑尤其清醒。

吹灯裹被,零叶安枕,林又香就守在榻前。

如果零叶问她,为何不去入睡?她便说“这不合礼制”,林又香已想好说辞,像个恪守典范的仕女。

但零叶刀埋枕下,他闭上眼,他不在乎林又香怎么想,他也不在乎她打算怎么做。

零叶一夜好眠,他把林又香的欲拒还迎排诸脑后。

林又香就真的在他榻前守了一夜,忐忑难熬的一夜。

明日要如何向主人交代?难道她要像个娼妇,主动索要一夜春宵?不行,那不是林又香的戏码,那只会令她贱价。

如果零叶只是个好色之徒,那么此夜她可不留,得不到的对男人来说才是最好;可是零叶明显还是个孩子,如果零叶得不到她,零叶不知道她的好,零叶不知道女人的好,他就不会留下了。

林又香还要博一把,天未亮,她已开始精心梳妆打扮,她又擦洗了一遍身体,换上更艳丽的胭脂,她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宛如朝晨的第一缕光。

林又香爬在零叶枕边,佯装熟睡,露出光洁的肩膀和后背,如果零叶醒来,他第一眼就会看到林又香,看到她的好皮肤,看到她刻意暴露的春光。

林又香在勾引他,没有越过她“士族娘子的道德底线”,直白的勾引他。

三十四 怜悯

卯时钟声清远,醉月楼无疑离钟楼,是有些距离的,零叶睁眼翻身,他已知道林又香的把戏,零叶虽睡着,但感官俱在。

他因此疑虑,他是否该遂了林又香的意,而林又香的意,又是否就是那个人的意?

零叶叹了口气,三月寒气不散,林又香已冻红了背,零叶就把被子让给她盖好,下床将起,这无疑惊动林又香,倏忽抓住零叶的手,很用力。

林又香的睫毛微颤,身体僵硬,却还在掩饰。

所以零叶也不走了,盘腿坐正,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开始入定。

林又香只觉得暖和,如晨光拂面,如骄阳灌顶,零叶的炁穿过他的身体运转,淌过膝盖,林又香便也受到这热量的沐泳。

林又香已装不下去了,她睁开眼,看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刚好照在零叶脸上,他面貌安定,像极了禅院里的石像,看得林又香也心绪安定,安定她的一夜忐忑。

林又香只觉得奇妙,昨夜她服侍过他,却不曾仔细看过他的脸。

她觉得零叶不是中土人士,他的发色在阳光下是鲜亮的,比乌兰的深,比自己的浅,他的轮廓也不是中原的,但不仔细观察,也绝不觉察。

他们就这样静静处了一个时辰,直至零叶收功睁眼,林又香就一眼看到零叶的双眸,那双眸,彷如琥珀一般透明的色泽,那双眸,甚至比普通的中原人更浅更淡,那双眸,彷如浅薄了人世之情,黯淡了红尘纷争。接着,林又香就打破安静,她说,“公子的身体好暖和,又香好想,这么一直待在公子身边!”

林又香说的真切,那的确是她的真实感受,尽管伴随了她的一点小心思,一点小算计;却也动容零叶转首,露出温暖单纯的笑意。

“又香伺候公子梳洗好吗?”林又香又问,心怀鬼胎,她见零叶点头,起身便扑倒他怀里,娇道,“嗯……又香的脚好麻,好疼!”

零叶猜出她的招数,并不戳破她,而是将矛头直指林又香的痛处,残酷道,“你这样演,也不像士族家的娘子。”零叶那么说,惊愕林又香起身,虎视他,脸上写满惶恐,那是她决计不能被拆穿的谎言,这谎言除了主人和她自己,谁也不知,就是乌兰也不知。

她日日夜夜瞒骗别人也瞒骗自己,她给自己下了咒,那谎言就变成现实。

林又香已变成故事里的自己,这编撰的过去,毋庸置疑,这仕女的身份,这高贵的出身,已然成为她潦倒的人生里,唯一的光。

零叶话落,接着又起,他说,“真正的仕女娇生惯养,就是落魄了,也挨不住一夜正襟危坐,礼制固然重要,但仕女们只会装装样子,那些典范是演给别人看的,不是用来约束她们自己的。”零叶这话一语道破“天机”,他并无恶意,他只是想给林又香一些指点,可他的善意却叫林又香恨之入骨,她已对零叶深感厌恶。

可林又香还没有忘记主人交代给她的任务,她不能辜负主人的期望。

她忽然解下裙裳,暴露光洁的身体,但林又香的脸,却是痛苦的,泪水汹涌。

这叫面对她的零叶,心情异常复杂,零叶还不明白,那个谎言对于林又香而言,有何其重要的意义;所以当林又香的手,探进零叶的领口,零叶看着她生不如死的表情,他就把她揽进怀里,抱得很紧。

零叶有愧疚,他已隐约明白他的残忍。

零叶杀过的人,有女人,也有小孩,但他从不去记住他们的脸,他的愧疚只有在午夜梦醒的时候才会爆发。他也很少这样与活人相处,他也很少有机会能对活人抱有愧疚,林又香还是头一遭。

但零叶不知该如何弥补,他已有弥补之心。

所以下刻零叶开口,他的话落入林又香的耳畔,他的温柔也落入她的耳畔,他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林又香就幡然醒悟,她已误打误撞抓住了上天垂怜的手,她说,“我要你留下。”

林又香抬起头,她眼里的零叶没有皱眉也没有犹豫,他说“好”,这话不像是在安慰她,他说最多我还能留下十天半月,这样可能帮到你?

零叶的眉目里都是柔情,林又香还没有看过那个男人不为得到她,已施舍温柔,她对这爱怜报以感恩,可是她还没有忘了她的如意算盘。

她已看透零叶,看透他聪明冷淡的外表下,其实滚烫的心。零叶并非平常的手段可以对付,你得用自己的心去换他的怜悯,他就会心甘情愿的帮你。

林又香已知道零叶的弱点,她差点乐出声。

可是她还不能乐出声,她低下头,主动环上零叶,在零叶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那么安静下来,林又香没有止住流泪,她是要哭给零叶看。

她的哭相更显脆弱,但是一点也不做作,林又香已把最苦,最艰涩的回忆挨个寻了遍。

所以零叶也就顺着她,用被子包裹她,任由林又香抱着他哭,直到她哭的累了,蜷缩在他怀里眯着眼假寐。

然后乌兰叩门而入,打破这片刻的宁静,道,“主人有请少侠院中共用朝食,还请少侠屈尊移步!”

三月桃花粉面羞,桃月自然是要看桃花,可是藏花阁的桃花开不艳。

鬼葬就在院中水榭,小设宴席,清淡的朝食也是江南口味,桃花点缀餐盘之上,他有他的情调。

零叶答应林又香留下,不会食言,所以这必然遂了鬼葬的意。可是零叶从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算要驳了鬼葬的意,零叶还真不愿意得罪鬼葬。他自知此地凶险,绝不可涉水过深,零叶已有他的计划。

“你若是不喜欢又香,我把乌兰送给你也行,你久居塞外,或许更好胡姬!”鬼葬见得林又香尾随零叶而来,他已知道昨夜侧院里的一切,他已知道林又香辜负了他的“期望”,他开口的时候,林又香已匍匐下跪,面上噙着泪。

但这泪不是给鬼葬看的,是给零叶看的。

三十五 虚情假意

“前辈说笑了,又香很好,得她照顾,晚辈之幸!”零叶毯上坐正,举水一杯,递给鬼葬,脸上没有悲喜,接着恭敬道,“前辈一夜留宿,晚辈深感荣幸,晚辈以水代酒,聊表谢意!”

鬼葬闻言,接杯笑起,与零叶对饮,于是又听,“又香也未进朝食,不知前辈可否准予,令她上席共用一餐?”

这倒叫鬼葬和乌兰一惊,鬼葬的心惊放在心里,他知晓昨夜林又香的一举一动,他对林又香的手段更是清楚的很。零叶与她初识,昨一夜风平浪静,二人未行周公之礼,零叶不该厚待于她!况且,零叶这番谨慎之人,该知道藏花阁是趟浑水,开口闭口间,却未提离去之事,难道他已有心留下?但这根本这说不通,除非林又香已倒戈相向,向零叶交代了一切!但这可能吗?林又香对藏花阁的一切知之甚少,没有理由,更没有条件!

乌兰的心惊写在脸上,很快暴露出声,她对林又香的嫉妒,此刻已燃烧起来,流入骨血,她忽然上前匍匐,斗胆一言,“请主人和少侠见谅,乌兰不识大体,但阿姊已非士族身份,而今一介女婢,若上席共食,恐有辱二位身份!”

“乌兰!你太小题大做了!”鬼葬很快回过神,他驳斥了乌兰一句,虚抬手,顺了零叶的意,令林又香上座,对旁侧小奴道,“来人,再上一副食具!”

说完,又看向零叶,那双眼睛如鹰,貌如要将零叶看穿。

但是零叶无惧,他不回避,脸上全是笑意,抬手又给林又香斟了一杯水,道,“还不谢谢你家主人?”

“又香多谢主人大恩,多谢少侠美意!”林又香闻言,杯奉在手中,向二人恭敬施礼,她饮水入喉,心头却在发虚,不知为何,她已觉出零叶的决计留下,似乎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但是主人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鬼葬回首瞥了林又香一眼,受过她的恩谢,便很快发现蹊跷。林又香无疑是无辜的,无论零叶对她耍了什么手段,她都对自己的和盘托出蒙在鼓里。零叶无疑是在迷惑鬼葬,他差点就上当受骗,他未出手牵制零叶,零叶却已先发制人。

这小子的胆识,比鬼葬想象的还要厉害,而零叶快速应对的机制,比他预料的还要灵敏。

所以接下来,鬼葬笑了,他早已猜到,面对零叶这般人物,应切记耍弄心机,想叫零叶自愿留下,想叫零叶对他有所信赖,还得另辟蹊径。

“小叶自塞外来时,听说……跟我那个不孝徒儿,已交过手了。小叶觉得,吴霁那孩子跟你比起来,武功如何?”鬼葬开口,已然将一切算计抛诸脑后,他不是没有风度之人,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早起,零叶差点就将他置于被动,原因很简单,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了。

“吴霁?”零叶闻言一停顿,想来是指鬼心,于是自怀中摸出那一叶飞刺,搁在桌上。

鬼葬见罢,袖中的暗器忽而弹出,由林又香的侧脸而去,抛物线回头直指零叶的后背而来。

这一瞬闪电般的出手,无风无声,鬼葬的暗器练至摘花飞叶的境界,他的手还未落下,零叶那方即闻锵声大响,震动金戈交鸣,那是零叶的短刃,撞正鬼葬的暗器出了鞘,他的出手居然是自鬼葬出手的上一瞬就蓄势勃发。

所以零叶的刀在手,转动了三下,又三下,前一个三下驳了鬼葬的飞刺,后一个三下,将那飞刺破碎三段。零叶收刀的时候,内劲后来,姿态翩然,如挽花扶柳,便将那破碎的暗器又置于桌上。

所以在乌兰和林又香的眼中看来,不过是眨眼一瞬,桌上忽然就多了几枚飞刺碎片。

而刚刚那一瞬间的锵响,正在诉说鬼葬同零叶的交手。

“哈哈哈!看来吴霁那孩子败在你手上,也是活该他学艺不精!”鬼葬见得,身上的热血竟沸腾起来,零叶是如何得知他要出手的?为何在他出手的前一瞬,刀已背身?

鬼葬只是不知晓,零叶从始至终,那颗警惕的心,都全神贯注落在他身上,为了存活于世,他的防备与警戒早已被曹疯子淬炼入骨,零叶的武功与感官早已血肉不分。

可是鬼葬心中已不止只有惊疑,还有激赏,刚刚他同零叶的那场交手,已是用了吴霁能使出的全力;据前方来报,“零叶同鬼心两败俱伤”,而今看来,零叶的武功,实已在吴霁之上。

“鬼心并未败在我手,我们两败俱伤,胜负未分,只是……”零叶开口平缓,稍有一顿,道,“只是晚辈自上次交手,以往鉴来,从鬼心哪里,也学到了很多!刚刚得前辈赐教,才有机会将所想所悟,融会贯通,其实晚辈不过误打误撞,前辈武功之高,晚辈无凭自得,还要多谢前辈指导!”

零叶话落自谦,动容鬼葬垂目,他对吴霁栽培已久,甚至迫他年幼之时,便阅尽组织中勾心斗角。十三鬼,自鬼市之后,也只有吴霁最受上星赞誉,鬼葬一度引以为豪。

不想,鬼信韬光养晦十多载,藏了个零叶在手,论武功,论谋略,都不得不令他大感震动。

鬼信在十三鬼中人极谦卑,话不多,不连群结党,而今看来,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于是此刻,你看鬼葬的眼里如星芒闪过,他倏然抬首,诚请零叶道,“小叶,我这里吃穿用度你不必客气,这金城是个好地方,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你师父鬼信与我共事多年,我招待你,若误了上京的行程,他将来责怪你,烦请他来找我便是!我已许多年,没同他练过手了!”

鬼葬说完,戏笑挂上脸,这后半句听起来是个玩笑话,零叶却已寻出烽烟的味道。

可是鬼葬不待零叶开口,不待零叶做出反应,他又拍上零叶肩膀,玩笑道,“小叶,吴霁如今就在路上,你捅了他胸口一刀,他如今正在置气,你若丢下他走了,我这个做师父的,可不好给徒儿交代啊!”

三十六 留下

一席佳肴,食不知味。鬼葬盛情,诚心款待,难免令零叶为之动容。

他有留下之心,这心已出自他的本意。都说人心难测,因人心这东西,简单也可,复杂也可;想的简单便简单,想的复杂便复杂。

往简单了想,零叶想见吴霁,跟吴霁想见零叶的心思一个道理,知音难觅,对手难寻。

往复杂了想,零叶不想得罪鬼葬,他愿顺他的意,寻找恰当的理由和机会离开,留有余地,又可明哲保身;零叶怕死,不代表他懦弱,他深谙人世疾苦,存者,即强者。

陈喆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空气湿润,雨声淅沥。

乌兰就坐在他的身侧,明艳的像是把整间屋子都给照亮了。

“乌兰娘子,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陈喆本**漫,梦里都在追风踏马,浪迹天涯;他就好风花雪月的故事。面对乌兰,陈喆说不上是爱情,但心头的喜欢,却也藏不住。他喜欢她的脸,她的婀娜,乌兰是他为自己描绘的故事里,侠客就该遇到的那种美人。

“你倒好,睡的跟死猪一样!你可知道,才过了一夜而已,你那个凶巴巴的朋友,就成了主人的座上宾了!”乌兰没好气,她对零叶深恶痛绝,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她就恶心他。

“朋友?”陈喆想了想,他的朋友很多,能跟他喝上一杯的江湖侠士,都是他的朋友,可零叶这种毫无侠义之风的“恶徒”,决计不在其内,所以你看陈喆回过神,皱眉道,“你说的这人,是不是送我来的人?很高大,很年轻?对了,他是不是还骑着一匹三河马?”

“对啊!就是他!主人好像认识他的师父还是什么人,好像还很熟的样子,两个人共食有说有笑,主人还叫他小叶!”乌兰不悦,但对林又香的嫉妒绝口不提。

“这么说来……那人的来历不简单?邹缁素叫他小叶……他姓叶?他也是士族子弟?”陈喆很惊讶,鬼葬暗地里的身份他不知晓,他只晓得醉月楼的老板姓邹,圣君发日敕监门卫正四品武将,乃范阳的士族之后,比起陈喆颍川的本家,更是要显赫许多。

“他不姓叶!他叫零叶,但是……他又说自己不姓零,反正……我也不知道!士族有什么了不起的!林又香是士族之女又怎样?还不是沦为女婢,说的不好听一点儿,不过是个家妓!”乌兰越解释越来气,说道恨处,面露凶光。

“林又香……”陈喆口中喃喃有思绪,林氏乃大家士族不错,但从没听说,有没落的林氏士族贱卖女眷;陈喆心头早已怀疑林又香的出身,但也不好过问,他不想得罪邹缁素;邹家自李唐当权之后未曾衰败,迁居南下避世反倒中兴,邹家除了邹缁素这位朝廷四品大员,更有族人策名就列,陈氏一族却已家业凋零,他没必要树此强敌。

乌兰置气,听闻外间有人叩门,脸上仍挂着难看的假笑,便应门蹲身一礼,道,“韩大夫好!”

来人正是救治陈喆的青衫大夫韩雎,韩雎是邹家食客,鬼葬待他不薄,他家有老小,生活所迫;这些年,身随鬼葬,应他所需。

“陈少侠如何?可觉得还有哪里不妥?”韩雎同乌兰颔首进屋,慰问笑起,看陈喆感激道,“多谢韩大夫救治,足下已无大碍!”陈喆说着坐起身,又道,“敢问一句,邹先生可有收到足下带来的东西?”

“还请少侠放宽心!东西已在我家主人手上,主人命足下对陈少侠的义举,替金城百姓对您说一声,感谢!”韩雎话落,坐定陈喆身前,探查他的病情,便见陈喆皱了眉,犹豫道,“邹先生未言其他吗?”

这话陈喆问得心虚,邹缁素有言在先,一旦宝玉到了手,即会假意敬献李林甫,挑拨他和大刀门的关系,实则上呈皇帝,弹劾奸臣贼子。既然宝玉已经得手,为何邹缁素不安排他上京面圣?可陈喆又心存他想,想韩雎虽这么说,或许是谅解他有伤在身。

“主人表示,后面的事,他已安排妥当了,还请陈少侠放心静养,待伤好后,先生必盛宴款待!”韩雎的话未落,陈喆的心已凉。

他没想过邹缁素会过河拆桥,他看重邹家的士族身份,陈喆知道于士族来讲,名望比其他更加重要,他不相信邹缁素会欺骗他。

“我要见见邹先生!还请韩大夫代为通传!”陈喆心头虽怒,却不显现,他没有忘记他的士族礼节,他依旧维持他的风度,所以他要当面对质邹缁素,他不相信一个士族子弟,会厚颜无耻的置名誉于不顾。

夜间小雨摧花,藤叶蕊瓣便纷纷落了一地。

午憩之后,鬼葬拉着零叶遍游一番金城,如今华灯初上,又设了宴席,摆上酒,要和他对酌一杯。林又香执意要为零叶抚琴一曲助兴,却不知他精读兵法,甚少阅览诗书,不通音律,实为一介武夫。

鬼葬看出他的尬尴,也不同零叶谈论琴曲,只命林又香随着她的喜好演奏即可。零叶不知鬼葬为何整日为伴,他不是性格开朗之人,既不风趣幽默,也很少能和人娓娓而谈。零叶还不知道,他不知道鬼葬只是在等着,等着吴霁从外面撞门而入,等着看他们二人正面交锋,畅快厮杀。

鬼葬心头期待着能有个一触即发的场面,这种心情不止于他想看透零叶的武技和潜力,不止于他想知道自己的爱徒是否成长,他还揣着一种世人皆有的好奇心。

所以今夜的酒清甜,林又香连奏三曲,韩雎虽然早些在外面请人传了话,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鬼葬的心思已不在陈喆身上,他虽派陈喆出力,盗取宝玉,确并未在意成败,他只是看重陈喆的士族身份,欲将李林甫同大刀门的关联暴露天下,欲将事情闹大;陈喆若是死了,官府绝不会坐视不理,而陈喆若可活着,偷盗之事也必会因他背后的士族身份,闹到沸沸扬扬。

所以,邹缁素的眼睛再没有离开零叶,他的心再没有离开那扇门,然后三更敲过,天转晴,来的人就立地院里,谁也不知道那二人何时来的,怎么来的。

就连零叶也只是觉察间,吴霁和鬼市就已经走到院里了。

三十七 倾盖如故

零叶还记得他和吴霁的头一次碰面,那时候天很黑,零叶尚未复明,彼此间都不辨面貌,所以零叶只是凭借着感觉,认出了吴霁。鬼市就跟在吴霁后头,零叶对第三次见到这人不是很惊讶,鬼市亦然,二人间心照不宣,颔首一笑。

接着吴霁的飞刺出了手,直逼零叶,他的杀气大涨,这一击已是全力。零叶没有愣着,他跟吴霁的实力相差无几,稍有分心,就会命赴黄泉。

江南的假山水阁,被灯火照得通透了,夜雨之后,清风飒爽。

鬼葬为鬼市斟了一杯酒,请他入席。此时林又香的琴音不止,应和着这风月,这亭台,这酒意,这厮杀,越来越急。

吴霁的飞刺很快,每一发都追着零叶的要害而去,而每一发都是全力出手,这样的损耗,他的内力会很快亏空。可吴霁却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是想通过与零叶的搏杀,来打破自己的极限。

鬼葬已发现这一点,他的嘴角已擒上笑意。

但是继续下去,他们中总有一个要死!零叶心头已很清楚,他很清楚吴霁的用意,他也很清楚这样下去只会铸成惨剧。零叶的手在发麻,吴霁的飞刺震的他手发麻,他的内力也在迅速消耗,如果不速战速决,一味格挡,零叶就会很快失守。

这失守是致命的。

他必须反扑,可是时机还未到,现在还不是反扑的时机。零叶还需等待,等待吴霁怒火中烧,等待他不再耐烦于追着他打。

可是吴霁不傻,他不同于零叶交过手的任何人,他是鬼葬的爱徒,他生于十三鬼,长于十三鬼,他杀过的人,流过血,不比零叶少,命悬一线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少顷之后,一波带血的飞刺,距离着零叶的喉咙只有半厘之差,被他险些挡过。即便挡过,零叶的脖子业已一凉,破了皮,沾了血。

吴霁的飞刺从来就不简单,每一发出力都带着二次内劲勃发,所以零叶的刀也要用的比往常更快,更急,也更准;因为稍不注意,力道火候稍有欠缺,就不能准确格挡;即便准确格挡了,不能招架住吴霁飞刺的二波冲击,零叶的格挡也等同虚设。

这在零叶头一次遇见吴霁的时候,已深有体会。可是那时候的零叶和现在的零叶,已不能同日而语。一个人要如何快速成长?除了刻骨的教训,你还需要一个强劲的敌手;你需要在一百次,一千次亲身的体悟试验和思考中,寻找到前进的脉门。

零叶的刀法承自曹疯子,却也脱胎于曹疯子,他深知再精妙的刀法,不能灵活应用于实战中,那再精妙的刀法,也只是虚有其表。

所以零叶贵在求变,他思考,他擅变,他也迅速成长。

所以下一秒,零叶的刀无声,他的刀已不带风,他的人已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在一瞬间就贴着吴霁的面门而来。

他的速度非凡,他的招式毫无花假,他只有一招,出刀即收刀,是谁言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接着,你看鬼葬站起身,瞪大眼,听零叶的刀入鞘,看吴霁的腹部血氤氲,像极了盛放的花。

然后,吴霁的速度又忽然飚入极致,你看他回转身,如凝固了空气和时间,四枚飞刺向着零叶的后背直追而去,一一被拨,无一中的;然而,就是这无一中的,你看零叶的腹部血如泉,赤红汹涌。

原来那四枚飞刺之中,还藏有另一枚,发自其中,隐而不露。

“还有一枚……”零叶醒悟开口,自答胸中疑问,他脸已发白,脚下踉跄,抱着伤口就地坐下来。

可惜他内力所剩无几,想要逼出飞刺无异于杯水新车。

“不要动!”此时,鬼市飘然而至,为零叶点穴止血,一掌力出,便将那枚飞刺自零叶的皮肉中破空而去。

“你留手了!”吴霁却怒,瞪着零叶面目狰狞;零叶本可以杀他,那一刀却不冲他的要害而来;他接着便闻零叶笑起,打趣道,“你不也留手了?”

他这样说,意指吴霁的以牙还牙,那枚飞刺正中他的腹部,入肉三分,疼,但是不致命;如零叶抽刀刮伤吴霁的腹部一般样。这行为幼稚,明显有报复之意,零叶笑的揶揄。

“最后一发算怎么回事?”这话问自鬼市,吴霁的暗器快,有章法,讲究力道;但是这样鬼怪离奇的打发,他还是第一次在吴霁身上见到。

鬼市的刀法源自义父的尽心教导,一招一式,练得炉火纯青,他不是求变之人,他是精益求精之人;在鬼市看来,如果他的刀法不够好,那就是他练的不够好。

“跟小叶学的……”鬼葬话答,解了鬼市的心中疑问,将伤药递给二人,接着又道,“小叶进步很快,因他有应变之才;但是楚儿,你这是东施效颦,你这样打,只会失去力道平衡,对你的成长有害无益!”

“我知道!”吴霁答罢,站起身,单手一挥,八枚飞刺倏然出了手,抛物线四快四慢,最终撞击在一起,灿如烟花燃爆,接着又道,“那师父觉得,现在还是东施效颦吗?”

一个人能做到数发暗器同时出手,自四方合围同一个目标,需要极高的技艺;而每一发暗器都能做到收发自如,力中带力,寸劲勃发,则需要极精的力量技巧;吴霁的演示,刚柔并济,八枚暗器同时出手,却能做到虚实共存,这样出神入化的境界,哪怕是鬼葬,也看得叫绝了。

“哈哈哈!看来咱们还得打一场!”零叶见罢笑起来,他难有如此恣意之乐,便见吴霁也笑,一双桃花眼星光明亮;都说曲高和寡,能有什么比起一个真正的知己对手,更加令人愉快呢?

三十八 暗潮

此夜难眠,零叶心情高涨,尽管腹部还贴着药,他也不觉得疼。

林又香能察觉到他的好心情,她给他擦拭身体,跟着合被而眠;零叶没有排斥她,他让林又香枕在他臂上安枕,二人相拥,共赴一梦。

陈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虽说韩雎没有回话,他难以寝息;但是三更之后,乌兰却忽然找上他,一夜春宵难述,醒来便是青天白日。

然后陈喆也等不及了,他已不耐烦,径直走到藏花阁的院子里去,即便他对这个神秘的院子一向没有好感,他也很清楚,如此莽撞有失风度,但现在已顾不得其他。

乌兰就跟在他身后,她想拦下陈喆,无奈她一介女流,胳膊肘还不足陈喆的小臂粗。

“你先等等,待我进去通报一声,惹恼了主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乌兰一脚踏上水榭,拉扯陈喆衣袂,压着嗓子低吼。

可鬼葬就居于院中,同零叶三人共享朝食,如今陈喆这一闯,势必照面。

“陈少侠这么急,所为何事?”果然,陈喆人还未到,鬼葬话已传来。

“邹先生贵为士族子弟……”陈喆话出了口,大步闯入院内,见零叶三人仰面看着他,又自觉口气过胜,有些失礼难看,于是面有一缓,平和道,“足下深知邹先生忙于事务,不敢多做打扰,但足下性子急,还望先生海涵,能否抽出一点时间,同足下一谈?”

“来人,给陈少侠设席!”鬼葬一抬手,豪爽开口;他笑意挂在脸上,有请陈喆共享一餐,并未将陈喆的有失礼节,放在心上。

鬼葬能如此款待,陈喆也不好发作,可他心知鬼葬这宴请虚伪,说辞回避,无疑是种推诿。陈喆坐地一席,佳肴呈上,却越想越气,都要憋出内伤。

“来,陈少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二位,都是我的贵客,而这一位,是我的弟子!”鬼葬引荐,明知气氛僵寒降至冰点,明知陈喆的怒火压在胸上,却无甚在意。

他对陈喆没有回应,没有诚意,对他们的约定只字未提。

他根本没把这个胸怀天下苍生的少年侠客,放在心上。

鬼葬对陈喆的抱负不展,对他的壮志难酬,那些怨怒和悲愤,毫无介意。

鬼葬已看轻他,而这蔑视的感官,并非出自任何一种肢体语言,却已令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了。

所以这一席结束,陈喆一言不发,他鼻腔里热辣辣的,泪水就氤氲在眼眶里,像是世间最毒的药,含在嘴里,却不得不拼了命往肚子里咽。

陈喆需得忍住这悲怨这不甘,他不能失去他应有的风度,他食过这一餐,拱手拜别,同在座道,“足下打扰多时,也该向邹先生话别了!”

这话开口,陈喆都为自己的泰然洒脱,鼓掌叫好。

可是没有人读懂他,也没有人施舍同情。

直到陈喆前脚迈出藏花阁,乌兰忽然举步上前,她一介女婢,已看惯世间冷眼,但只有这一次,她不想让陈喆也受这恶气。

“主人,乌兰斗胆,想请零叶零少侠,送陈少侠一程,江湖险恶,风雨飘摇,零少侠和陈少侠结识一场,也是一种缘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见!”乌兰这话,一句“江湖险恶”颇有言外之意;她想拉零叶为陈喆斡旋,她虽不知这些是非个中原委,却也看出陈喆是有求于主人的。

“乌兰今年业已二十,早过了及笄,我记得小时候,我受了重伤,是乌兰日夜守着,她可比我大不了两岁,现下……”此际,鬼心倏然开口,打断零叶欲语回话,见乌兰抬起头来,满面惊恐,对于吴霁,她显然很是害怕,零叶正在疑虑,接着即闻吴霁继续道,“现下想想,师父何不将她许配出去,她可是大功臣呢!”

这话落,零叶还摸不清头脑,乌兰的眼泪已啪嗒掉下来,指甲掐进手心里,目视着鬼葬,惊惧与哀怨都毫无遮掩。

贱民没有户籍,不得同庶民通婚,一生都要遭受倒悬之苦,永无出头之日,世代子嗣也不得拨云睹天,乌兰深知离开主人,下场极惨,她想都不敢想,梦里都在祷告祈求。

她已自身难保,她有恨,她有怨,她的积愤已堵满胸腔,但是她不得不委身叩头,于是你听乌兰开口,夹带哭腔,决绝道,“乌兰不识大体,恳请主人责罚,乌兰只是想感激陈少侠这些日子的照拂之恩!”

“罢了,你有感恩之心这是好事!但小叶同陈喆志各不同,不过……若小叶想要前去送行,我自不拦着!”鬼葬开口,面上是笑的,末了询向零叶;见零叶摇首,看定乌兰道,“缘由心生,随遇而安,心无挂碍,一切随缘;指不定我和陈喆来日就会相见,就算后会无期,我想他也不会介意是否有个告别!”

零叶不是没有看出陈喆遭受冷遇,他怜悯他的境遇,但是他和陈喆非亲非故,贸然前去,只会被看做施舍,反倒给陈喆雪上加霜。

零叶相信,只要陈喆心中放开,不去过多挂怀,依然坚持自己的本心,一切冷遇,对他并无影响。

可零叶这么想,乌兰却未必这么看,她怀揣憎恨,此一遭,已对零叶恨入骨髓,她只觉世间万般,都寒天彻骨了。

三十九 旧怨

乌兰在藏花阁不如林又香,但在醉月楼,上至老鸨狎司,下至娼妓小奴,没人敢给她眼色看。哪怕归去南方,乌兰在邹家下人中,那也是元老,她自有记忆起,就是主人的婢女了。

吴霁比她稍小些,她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以为这孩子同他一般无二,那些时日天真烂漫,吴霁待她如姊妹;直至她当众吃了他的点心,被老管家打得死去活来,她才知道,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吴霁的来历是个秘密,邹家上下自来心照不宣,开元二十二年夏天,苏州南郊走水,把邹家别院烧了个精光。邹缁素为救吴霁,上半身多处烧伤,乌兰知道吴霁的秘密,也是那时,只是后来,吴霁再未善待于她,他总恨不得乌兰死了,仿佛那场天杀的大火,她就是罪魁祸首。

“三娘,来的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活像个乡巴佬!”乌兰立地三楼,跟老鸨闲聊开,陈喆走的急,这样的夜晚,总归无聊。

“大刀门的少东家,一介武夫,逛个窑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三娘笑得嘲讽,她这个年纪的风尘女子,见多识广;客卿好风雅,走路从不夹风带火,往往是些贩夫走卒,有了几个小钱,便声张起来。

“闻说大刀门近日祸乱缠身,他还有闲心到这里来?真是败家子!”乌兰嫌恶的撇了撇嘴,幼年即栖身豪门大户,乌兰也养出了一身“富贵病”,尽管她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婢女。

“娘子有所不知,今日辰时档口,人少东家抓了偷玉的贼,如今悬在大刀门门口,可‘威风’了!”三娘调侃一笑,接着又八卦道,“娘子也曾见过那贼人,前些日子来咱醉月楼,娘子还夸他长的俊俏,活像画里走出来的!”

乌兰闻言一惊,恍如脚底踩空,跌下悬崖,差之毫厘就大喊出声。

陈喆的来去从不声张,她知道主人做事向来谨慎,她也明了遭逢今日一遭,主人万不会去搭救陈喆。乌兰思来想去,恨自己出身贫贱,竟是如此无能为力。

乌兰已听不见其他,她耳中嗡嗡作响,胸口发闷,疼的有些喘不过气。至于老鸨接着说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了,然后她就一脚踏进了藏花阁的后院里。他是想去求零叶的,她想她或许去委身下跪,去叩头恳请,好歹也能有丝希望。但是乌兰走到院里,她距着零叶数步之遥,她看林又香对零叶笑的甜腻,活像泡在了蜜里,她就把手心都抓出了血。

乌兰犹豫了,只有面对着林又香,她拉不下这个脸;人总归是自私的,在关键时刻,乌兰也会犹豫。越像她这种人,越是身份低微,她的自尊爆发起来,反就越是神圣的不可欺。

零叶转过身,他看乌兰杵在门口,一脸的复杂与不甘,他试想她还在为陈喆的离去悲痛不已;于是凑上前,挤出笑,他说,“陈少侠若知道你为他思量诸多,必感激!”

“那零少侠呢?从未想过陈少侠的处境么?”乌兰也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情绪化一问;她也说不清,她为何会把怨怒都洒在零叶身上;她也很难说清,这顺着情绪就爆发的嘲讽言论,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失控了,她亦晓得现下的自己必然失礼难看,所以她转过身,又负气而去。

她在心理大骂自己,太傻了。

“乌兰阿姊只是一时气盛,还请公子莫要责怪她!”林又香见零叶尴尬沉默,贴着他的后背,就委身过来环住他。

林又香是柔情的,哪怕论谋略,她算不过零叶,她也能用她母亲般的包容,姊妹般的温柔,爱人般的亲昵,将零叶紧紧拽在手里。她没有利刃,她的武器,就是她自己。

经历二日夜,林又香已很清楚,清楚零叶在主人心中的地位;清楚哪怕主人没有明示,她也该把零叶拉进她的柔情里。她对乌兰确有怜悯,但她向来八面玲珑,她对乌兰,也仅仅只有怜悯;她不会为了乌兰,做出任何僭越之事。

所以接着零叶转过身,林又香就踮起脚吻上他,她的时机已至;然而,她只对他浅尝即止;接着,她待零叶自己俯下身,又吻上她,她就如愿得到他。

零叶对她已无所抗拒,他接纳林又香,无谋策的,无算计的,作为一个平常人,带着普通少年该有的青涩回应,单纯而坦然的接受一个女人的情爱,仅仅如此。

所以很快,林又香的身体缠上他,他就和她抱在一起,纠葛不开,直至彼此都醉倒在情语的酣畅中,沉甸甸睡过去,一梦南柯。

四十 风起

“师父。”吴霁推门一言,看鬼葬半倚塌上,闭眼假寐。如今已是深夜,师父这个时候找上他,必有要事相商。

“我思来想去,陈喆被大刀门逮住这事儿,还得让零叶知道;只是他这人恐怕不好控制,此事,还需乌兰帮个忙,接着由你去善后……”鬼葬已盘算好,要为零叶摆上一局棋,接着便闻爱徒开口,道,“师父想要零叶作甚?”

吴霁跟零叶相处不多,却已为他深感忧虑,他对他抱有好感,鬼葬自然也是知道的。

“李林甫的人藏在金城已太久,为师这些年,只觉芒刺在背,若不早日除尽,必为大患!你舅父的为人,你不是不知,我若请命,他势必乐于见我同李林甫斗个两败俱伤!我若不请命,他必也乐于见我在组织里声威尽失!他在上星的位置上坐太久,他的忧患疑虑早已与江山社稷无关,他只是想在哪个位置上,一直坐下去……”鬼葬话落,睁眼看定吴霁,叹了一口气,续道,“你能活下来,你舅父他功劳比我大,但要说起他的为人,他与你外祖父也是如出一辙,都说‘虎父无犬子’,你也就当我这话是在赞扬他!”

吴霁听罢,半晌都答不出一句话来,他已猜出,鬼葬打算借刀杀人。零叶现下对组织还一无所知,由他出手相救陈喆,理由充分,不至遭人怀疑;李林甫就是查出原委,师父也可推得一干二尽。况且,零叶的功夫绝佳,必能逼出李林甫隐藏在幕后的高手;大刀门只是个幌子,可若没了这个明面上的幌子,李林甫在金城一带,也难能成事。

“师父计划此事,始于何时?”只有一件事,吴霁想要问个清楚;他心意已决,打算事成之后,总有一日要叫零叶知道真相,他已把他看做朋友。

“面见之时,这孩子我很中意,只可惜我对鬼信知之甚少,以后怕还要防着他了!”鬼葬话落,见吴霁正等着他的下文,于是又道,“事成与否,都不能让乌兰活着了,把陈喆留给零叶处置,生死皆看他的造化!”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起风了,乌兰绝不想到,吴霁会特意为了陈喆来找她。所以天明之后,她踏进风里,迎着门廊外射进来的朝阳一笑,就把雷天宇的心,都给笑暖了。

乌兰清楚吴霁会给她指点“迷津”,理由一定不单纯,但她也顾不得其他了,她才不在乎那些阴谋阳谋,她只要陈喆活着,只要陈喆能活着,别的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娘子,不像是醉月楼的娘子!”雷天宇面着乌兰走了两步,拉近这距离,他便闻到乌兰身上的胭脂味,甜腻的,香得他暗自吸了几口气。

“谁说不是,我人在这儿,自然住在这儿!”乌兰没好气,话落却撅起嘴,俏丽的媚眼就纷飞过去,叫雷天宇暗道一声可爱。

雷天宇自幼习武,不爱弱质纤纤的美娇娘,却独独中意火辣丰腴的西域美人,乌兰就正中下怀。

“这么美的娘子,在醉月楼都没能排上名号,叫我怎么相信!”雷天宇这话说的真,昨夜作陪的娘子虽美,可终究没有乌兰那炙热奔放的独特味道。

所以接着他一抖手,明晃晃的金元宝已握在掌心,指着狎司便道,“今日我得回去了,这位娘子给我小心伺候着,下次我来,若见不到这位娘子,便拆了你这醉月楼!”

“雷公,这位娘子,可不是普通的娘子!”那狎司听罢,讪笑上脸,随即将雷天宇递过来金元宝,给推了回去,他是不敢得罪乌兰的。

但恰恰也正是这一推手,好奇雷天宇盯着乌兰就放不开眼了。一个人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这女人在他眼里必是花容月貌;但要叫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至念念不忘,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已不单单只是花容月貌,那必是最特别的女人,最好特别到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乌兰还未施展“拳脚”,已擒住雷天宇的心。

“怎么就不是普通的娘子了?莫非谁人先我一步,已将她包下了?”雷天宇一笑,话问的并无火气,这在他身上是极罕见的,他性格一向火爆,若放在往常,得不到的势必非得毁了不可,可今日面着乌兰,却一改常态,反倒温和起来。

雷天宇无疑已将乌兰摆进心里,以至于鬼使神差的,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了。

四十一 飞蛾

乌兰骑上马,驰骋风中,飞舞的裙摆便如羽翼张开,似撞入朝阳光火里的飞蛾,奔走金城大道之上。此时雷天宇就跟在她的身后,带着微醉的情绪,不近不远。

他们约定好,若是雷天宇的马归了乌兰,她便愿意赴他一约,这马虽是难得一见的宝驹,但为了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又有何妨呢?

可是父亲还在等他,雷天宇还没有忘记,今日大刀门要公开处决偷玉那贼,为了这事儿,门中损兵折将,闹得不可开交,如今贼子被生擒,自是要杀鸡儆猴,叫世人都知道,大刀门是不好惹的。

他虽不舍,却在下刻追上乌兰,同她一别;于是你听乌兰转面笑起来,她说,“儿亦想同去。”

乌兰这话说的随性,雷天宇更未曾怀疑,只是稍有惊喜,便相邀一行。

大刀门建于唐初,雷家相传是隋末大将之后,祖上一把砍山刀,拥弟子百人开基立业;但究竟是匪盗者占山为王,还是忠良之后隐居避世,就连金城百姓,也是说不清的。大刀门传至雷霆一代,因宰相李林甫提携,一时间名声大噪,被冠以金城第一帮的美誉,无奈雷霆为人豪横跋扈,德不配位,“金城第一帮”实则已遭千夫所指。

正午艳阳高照,城郊刺柏林方圆十数亩均为大刀门所圈占,此时动用私刑,来观者都是附近几个村镇的好事之徒。

乌兰身随雷天宇,女子出门在外不掩颜面,难免有人指指点点;但乌兰也不介意,她一介贱民出生,并无可惧,这样肆意自由的性子,又叫雷天宇爱上几分。

陈喆已被吊了一天一夜,扒光了衣服,自是不堪入目,受尽屈辱。他的身份特殊,这偷盗之名若是传了出去,必会给家族抹黑,人沦落至此,他已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奢望了。

乌兰远远见着,亦只能偷偷抹泪。

陈喆还不知乌兰就在近处,他闭上眼,尽量不去理会周遭那些唾弃之声,他更不愿去看,他就当他已经死了。

雷霆坐定高台之上,一眼就见着雷天宇的马队归来,他对儿子携带陌生女人归家,不以为意,他身为武门中人,对那些死板的规矩和教条,向来不屑一顾。

雷霆不发声,乌兰在雷家等同被默认,那些侧目和猜忌之色,很快不见。

“父亲!”雷天宇上前一步行礼,脸上得意尽显。

雷天宇是家中独子,雷霆对他的严格自不必说;此番为了抓捕陈喆,门中折损人手一干,本以为宝玉再难寻回;不想,前日午间,陈喆却被雷天宇当街生擒;门中一时无两,皆对雷天宇心服口服。

“你来迟了,晚些记得到你表叔那里领罚!”雷霆没有纵容儿子,当着各座宗亲的面,泼了他的冷水。

雷霆老了,但还不糊涂,陈喆武功平平,却能将追捕的门人一一肃清,他背后还有高人助力,此人究竟是谁,雷霆心中有数。他得授李林甫遴委,壮大大刀门,这些年究竟在对付谁,就算李林甫不说,他也能猜出一二。

所以他既未打算严审陈喆,也未打算真的拿他杀鸡儆猴,雷霆只是在等着,他也想晓得那人,究竟是打算现身一战,还是打算夹着尾巴逃跑。

所以,一刻钟之后,他等来了零叶。

这个惊喜不小,却也着实让他疑惑。

“来者何人?”雷霆一声质询,声如洪钟。

零叶一个凌空落地,身轻如燕,但他不是来救陈喆的,他是来阻止乌兰飞蛾扑火的,他从不救将死之人,因那根本没有必要。

所以零叶一开口,冷淡却也恭敬,“足下醉月楼而来,特请乌兰娘子归家!”

雷霆闻言一挑眉,对零叶的来意犹豫了,他很清楚邹缁素的手段,但眼前这人,身手不凡,却并不是邹缁素的人。

“我跟邹先生也是旧识了,既然是他的人,没有理由不招待的!今日门中铲除贼子,还请这位郎君,留下来一观!”雷霆没有客气,一字一句霸道强横,不予零叶推诿的机会。

零叶还想开口拒绝,却被雷霆抢了去,听道,“来人,杀贼子!”

这一声传令去,惊愕乌兰腾身,抓扯了零叶,眼中全是怨毒,她一字未发,却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一张惨白的脸,叫零叶看了,也着实难已漠视。

这样痛苦的眼神,撞入他脑中,震得零叶心惊不已。

于是意外的,零叶出了手,这一出手,刀从袖中划出,抛物线落定十米开外,铎的一声,破了铸铁的锁,将陈喆救出。

于是下一秒,雷天宇挺身而起,刀在手,直劈零叶面门。

乌兰只觉腹痛,零叶的脸已飞快后退,接着她就倒了下去,撞的全身骨骼都疼。

锵声响彻,不过电光火石间,零叶已轻身起,踢开乌兰的霎时,鬼心已至,他的飞刺出手,在阳光下绚烂夺目。

四十二 临危

鬼心已人群中暗自站定一会儿,人随零叶动身,出手相助,是他安排林又香,无意将乌兰的去处透露给零叶。他知道零叶不会袖手旁观,正如师父所想的那样,零叶人性里的善良和慈悲,从未真正被戕杀殆尽,这是他的弱点,终将使他被人利用。

但零叶武功再好,深陷大刀门也一样为人刀俎,鬼心猜想过,师父根本就没打算让零叶活着离开金城,所以他已暗中跟着零叶许久,他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零叶不是有备而来,他深知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敌弱我强之时,且可发动进攻杀敌,当敌强我弱之时,却只可防守静待时机;因此,零叶需要一个可乘之机,来打破大刀门与自己之间的平衡,而雷天宇首当其冲,他撞在了零叶的刀口上。

无奈零叶一人单枪匹马,雷家各座宗亲在侧,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动手进攻。鬼心的出现极妙,一旦有他在侧,哪怕只是拖住各方那么一时半会儿,这条血路,便能杀出。

所以乌兰从混乱中一睁眼,雷天宇的刀打空一次,接着又迎了上去,贴着零叶的面门罩下来。

但零叶的速度更快,雷天宇的刀注定落了空,他的刀砍进风里,砍进光影里,接着透骨的凉意,就顺着他的喉头直线贯穿。

那是零叶的刀,他的刀无声,在雷天宇迎面而来的刹那间,零叶的手腕翻转而上,杀意直指雷天宇的咽喉而去,那是一招绝命,这是零叶惯用的伎俩。

零叶向来手段狠毒,一旦短兵相接,胜负即为生死,并无它选。

雷天宇暴毙当场,震慑看台上下一干人等,雷霆不愧是一门之主,亲身儿子猝然离世,他的悲痛却已在下一秒被强自压下;一切恨与恸,皆迅速转换成强浑有力的攻击,张弛有度,不过间隙,就直指零叶去。

零叶还打不过雷霆,他太年轻了,绝不是雷霆的对手;虽说零叶的速度极快,但雷霆的的经验老道,他对峙过太多高手,这样冷血无情的杀手,他不是没有碰到过。

雷家刀法不假,雷霆已炼至登峰造极。

刚开始,雷霆还只是处于下风,他没有急着出手,他任由零叶出招,每一次刀锋相接,他都暗自凝神细视,将零叶的招式路数一一琢磨看透,于脑中摸索化解之法。

因此不过片刻,雷霆背部,手臂,大腿,都不免被零叶所伤。

雷霆的冷静老练,也使零叶害怕,这样的对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

零叶不敢分心顾及鬼心生死,他知道大刀门一众宗亲在场,鬼心的情况不会比他好上多少,但事到如今,不将雷霆拿下,他们二人都会折在这里。

零叶的攻击不停,不断变换打法,他是要缠死雷霆;雷霆还在忍耐,他身上的伤口已越来越多,但是时机很快到来;零叶出刀后收发未果,雷霆已倏然一个箭步左移,刀入肉三分,零叶飞身远震。

点穴止血,尽管出血严重,零叶的招式威力却不减,与雷霆一来二去,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

一时间,战况陷入了胶着。

零叶杀了雷天宇,雷霆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心里早有计较,要叫零叶血债血偿;雷霆很清醒,以至于他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雷霆知道这些杀手的能耐,他是有意要同零叶相庭抗理,借此迷惑对手,使他亲信自己能凭借年轻人身强体健,将他累杀此地。

于是你看一下瞬,零叶的刀寒冷,雷霆的刀热辣,但雷霆的刀却比以往更快了一拍,也就是这一拍,零叶的刀撞入雷霆的肩膀,雷霆的刀却已贯入零叶的腹部。

疼,零叶只觉疼的眼前发黑,他知道自己如若不及时自救,不当即自封血脉,他将很快失血而亡。他一旦死了,雷霆还活着,鬼心也必将葬送此地!他不能辜负好友不顾自身安危前来助力,所以他一咬牙,这一念头在脑中闪电般划过,零叶的手便不自觉握紧,那插入雷霆肩膀的刀,忽而至中折断,锵的一声清脆,粘着腥浊的血,倏尔大起,雷霆还未来得及退避,只觉喉头一凉,甜腻的血,就氤氲进口腔。

接着零叶倒了下去,他已来不及看顾周遭,他不知陈喆和乌兰身在何处,更不晓鬼心是死是活,他恍惚间又听到雨声淅淅沥沥从天空坠下来,一切都寒冷的可怕。

童优的伤势好的七七八八,在医馆也可做些杂活,郑于杰经人引荐,开始在衙门当差,虽不过是个夜守的职位,却好过在市集替人帮工。封常清依旧常来常往,三人相处多日,已成挚友。

这日平常,童优自告奋勇,为医馆押运药材,封常清就在城门守着,相送一路,说道将来,童优表示决意归乡,封常清虽不舍,亦诚心祝福他后路无忧。

西凤一行伪装成行商走走停停一路,皆为照顾空青伤情,可空青对欺瞒父亲心有愧疚,这些时日里寝食难安,她怕她会害死他,伤势也就一再反复。

初到北庭,碛西的繁华自是让人目不暇接,以往执行任务,为规避风险,空青总是刻意绕过大城大镇,尽量同山野为伴,枕地而眠;可少女的心性天生,而今看到漂亮的丝绸锦缎,也难免要驻足流连。

童优就在街角同空青再度重逢,二人四目相接,一时间,复杂的情绪仿如海浪汹涌上头。

童优对空青有愧,虽惧怕虽悲痛,可一再历经生死磨难,他已不再是哪个软弱无助的他,不过犹豫片刻。童优自上前一步,打破宁静开口,饱含内心的悔恨和悲痛,诚恳道,“娘子别来无恙,足下自知有愧,还请娘子发落!”

他话落,当街跪地空青跟前请罪,引发数人围观;这一举动,亦惊动封常清很是无措,童优对空青,对老山岭所发生的一切,向来三缄其口,除了他自己,别人是不知道原委的,就是封常清和郑于杰也不知,他不开口,二人挚友,自然也不便再三追问他下狱的缘由。

他这是在保护空青的名节!童优试想他不说,除了当事者,便再也没人知道真相了。

可空青还蒙在鼓里,她作为受害者,根本无法看清事实,她只觉童优假情假意伪君子,当众请罪,也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奚落她。于是空青冷淡开了口,委屈积压心中,牵动伤口隐隐作疼,她说,“你若有悔,午后只身前来驿馆找我,若没有,此事也无需再提了!”

四十三 旧仇

童优午后现身,与空青约见驿馆马舍,此隙四下无人,正直午憩时分。空青的鄙夷与怨怒就挂在脸上,童优诚心致歉,他亦深知歉意,无法挽回空青所受到的伤害,但是,卑微如他,童优是无奈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人看着挺老实的,做起事来,却也厉害的很,也不说什么心肠歹毒的话了,我看没什么是童大朗做不出来的!”空青见罢童优,冷笑起来,话落酸楚上头,眼里都是雾蒙蒙的,噙住泪,拼了命地往回咽,生怕一个不小心,眼泪就掉下来。

“空青娘子遭遇此番境遇,鄙人罪不可恕,但……鄙人当日也是被冯佐所骗,鄙人……对娘子并无半点加害之心!”童优闻言,喃喃语来,字字悲痛;接着便听空青怒道,“你敢说你半点不知情!”

此话出口,空青的眼泪就收止不住,似当日种种痛苦,都纠缠她身体每寸每缕。

童优见罢,已无言以对,扑通一声跪倒,叩拜空青咚咚作响,他的痛苦也未逊于她。

“你也不必多说了!今日我若杀了你,对你而言反倒是种解脱,你若真心有愧,我便要你留着这份歉疚……”空青怒意不消,残忍的神色上脸,续道,“我要你自挖双目以谢罪!”空青话落,叫童优一惊,此际胸中五味杂陈;当日冯佐巧舌如簧,劝他假意加害空青在先,是为将计就计,一可安排他脱离老山岭,二可暗中保护空青,再行转移他处安置,岂料这根本就是冯佐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怎么?不敢?你不是口口声声心中有愧吗?”空青言语冷漠,这表情这神态,与其母半夏,竟也是神似极了。

“好!既然娘子这般要求,鄙人莫敢不从!”童优话出了口,心已决,下一秒双指洞入右眼眼窝,顷刻血涌,他没有哭没有喊,所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都统统收入腹中,他将嘴唇咬破,身体止不住的抖,也许是因为身体的痛苦,也许是因为心中的痛苦。

空青见得,转瞬间所有的怒意皆烟消云散,童优的惨状,无疑令她受到惊吓。

“够了!你即瞎了右眼我也不想做的太绝!你走吧!今番之后你我互不相欠!”空青开口,不愿将事情做绝,她尚有良知尚有不忍,她的怒意已平。

她转身间奔去,空青心中久久难以平复,她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错怪了童优,但是她已不愿去想,她已不敢去想了。

鬼葬可以预料到很多事,他在金城蛰伏许久,他的情报网已遍及大街小巷。

鬼葬对零叶的心意是留是杀,也交代的很明确,他对鬼心有私心,但是所有的私心,都抵不过江山社稷,国家大义。他这些年还没有对上星动手,理由只有一个,如果圣君依旧信赖着上星,那么他的忠义也必然是跟随着这份信赖的。

零叶的死活,还不在鬼葬的考虑范围之内。

零叶只是一颗棋,被弃或被留,也全凭他自己。

雷霆死了,被零叶一刀了结,这一刀深入喉骨,任何人都回天乏力。雷霆必要死的“光明正大”,届时无论谁追究起来,鬼葬都可将一切缘由,归咎于大刀门同零叶的个人恩怨,他之所以肃清大刀门,也不过是逼不得已而为之,只为保全零叶,及零叶身后所隐藏的十三鬼的秘密,只为保全组织不被世人知晓,他这理由充分,他可独善其身。

所以鬼葬就在下刻现身,随行三十人等,见活着,无论男女老幼,皆悉数戕杀殆尽,大刀门今日就要彻底消失,鬼葬是来屠戮的。

但他还没有亲自动手,他等的人一直都在,就藏在这腥风血雨中。

不过鬼葬的预料再多,面对未知的劲敌,他的手下也很快有了折损,死伤几乎是五五分成。双方都是专注暗杀的高手,混乱中的胜败其实只有一瞬,谁死或谁活,也只有当这屠戮平息时,天地间强者自存。

这样的午后,死一般的静谧,鬼葬再难分心顾及鬼心生死,如今存者且余七人,这场较量上,他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怎么?难得杀到这里来了,邹先生就不想与鄙人一决高下吗?还在等什么?”男人开了口,独立七人敌手间,他的部下已无一幸存;鬼葬的实力确强,但即便如此,他却似乎仍有信心扳回这局。

鬼葬还在犹豫,他面对这个男人还有诸多疑问需要解答。

他在考虑是擒是杀。

“邹先生要杀了鄙人且可行,要生擒鄙人……却总要难上那么一点……”那人道出鬼葬心中所想,接着忽然出手,陌刀清辉一闪,锋锐带血而舞,竟是半点惧意亦无,倾身就劈向了七人敌手。

鬼葬的暗器总是最快的,即便同上星对上,他也有九分把握能同对方平分秋色。但是那人毫无惧色,陌刀在手,快慢皆有,他没有急着同鬼葬正面交锋,而是游走在七人敌手之间,他的步伐诡谲,不以己力抗敌,而是于七人之间如鱼得水,以敌制敌。

这高深的打法,就连鬼葬都为之一震,所以片刻之后,七人重伤六者,皆非伤于其手,而是被自己人所退。

“你究竟是谁……”鬼葬得见此,难免起了杀心,他深知若留下此人,将来必成大患。

“鄙人与邹先生已非一日缘分……不过是邹先生没有在意鄙人而已……”那人话出了口,言语中惊讶鬼葬都悄然握紧拳头,接着他出手间人如风轻,飞刺万千,已是疾风骤雨般清剿而动。

四十四 池鱼林木

陈喆是被乌兰拽走的,乌兰没有错失大好良机,零叶倒进血泊的时候,乌兰已偷了一匹马,拉着陈喆奔入林中。此时刚过正午,阳光热辣,陈喆慌乱中裹了一件单衣,二人随后进城,接着直扑醉月楼。

乌兰没有惊动韩雎,而是通过三姨给陈喆置办了几件行头,就欲匆匆送他离开。

陈喆心存感激,面对乌兰的一片深情心生歉疚,“你放心,待我归去家中,必向母亲讲来,届时赎了你,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说这些作甚?快走吧!你若是真想感激我,便留着这条命!将来,哪怕再无可见之日,我也是无怨无悔的!”乌兰说至此,眼泪掉下来,热辣辣的,呛的胸口发疼,她对陈喆是动情了。

陈喆没了通关文牒,不敢贸然出走,只得西行阳关投奔表亲,他对乌兰一再告别,二人挥泪金城门外,重逢不知是何期。

另一边,大刀门内,血透三泉,风驰电掣的光影迅速后退,只照耀出两张脸。

那艳阳四散如金辉,碧落飞刺如银针。鬼藏的飞刺已不仅是快,更是不透不漏,一眼看过去,如绽放的银花,自他袖中而出,耀眼的可怕。

男人的陌刀速度不急,快的有章法,如在身前编制出一张网,可收可放,可扑可守,是玄奥的绝了。

双人对峙一刻,已不分伯仲,互知皆不能斩杀彼此,于是打的更加狂肆起来,竟有些视无他物。

一个时辰后,二人带伤,各立东西。

“鄙人早已有言在先,邹先生还杀不了我,如今看来,鄙人所言,邹先生已然明了。”男人开口,将面上黑巾拽下,一张西域面孔就印入鬼葬的眼,他今生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你年轻有为,想要飞黄腾达,不是难事,何苦要跟着李林甫?”鬼葬一开口,言辞直接,是要拉拢他。

“李林甫算个什么东西,鄙人不过替主上完成所愿而已!”男人没有回避来历,但口中所言,还留有疑点。

“哦?这么说……你是乌苏米施的人?”鬼葬闻罢,心中揣测,想他西域而来,许是突厥人安插在朝廷的细作,可他道完,却只辨男人笑来,不知何故。

天宝年间,唐与突厥仍相对峙,乌苏米施为其可汗。

“鄙人一杀,能相识邹先生,三生有幸,先行拜别了!”男人话落拱手,接着迅速退身,闪入茂林深处,轻功亦属上乘。

夕阳易逝,乌兰归去醉月楼的当口,刚巧被韩雎逮了个正着,三姨授了她的意,去为陈喆买通守城士卒通关,很快便被袁五爷屈打成招。

“你还有什么要说?”袁五爷捋了捋长须,眯眼看定她,乌兰虽是邹缁素的婢女,但还只是个婢女,陈喆之事,她擅做主张,已无疑挑衅了家族礼法。

“不过是些小钱,娘子我还担得起!”乌兰不肯服软认错,与袁五爷较起劲来,便见他拍案而起,长须随之飞舞,怒道,“贱婢!陈喆之事主上早有安排,你惊动了零公子前去救人,已是犯下大错,如今还不悔改!”

“哈哈!可笑!先前见着了零叶,袁五爷您当着我的面,可是对其剑拔弩张,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模样!如今却左一句公子,右一句公子,陈喆为主上办事之时,怎么不见着您,称呼一句公子?而今却对他落井下石!你们,还有良心吗?”乌兰吼来,怒气不比袁五爷的小,便听韩雎上前,欲作和事老,“娘子说的这些,又是何必,袁五爷也是为主上办事,你年纪轻轻的,退让一步,认个错也就罢了!”

“凭何是我退让!他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不说让着我呢!”乌兰闻言一甩衣袖,随即摔门而去。由她而言,韩雎与袁五爷这一唱一和,不过是仗着自己良民身份,欺辱她一介婢女罢了。此时她心中有恨,气不打一处来,跟着就奔进了后院,朝着林又香而去。

“阿姊这是怎么了?一脸怒气。”林又香见着了乌兰,先有一礼,接着微笑道,“阿姊奔波一上午,过来喝口水吧!”乌兰听得林又香如此说来,便压了火气,面上假笑开,“我一介小奴,哪敢喝妹妹的水,零叶零公子住了这两日,房中可有收拾,褥子洗了吗?”

“还未……”林又香自知乌兰有意作怪,不敢多生事端,于是咽下委屈,续道,“妹妹这便拿去洗了!”

此话落,人转身进屋,丝毫不得怠慢。

乌兰得见,小唾一口鄙夷,接着坐下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是这一杯水的间隙,生命的温热便从她颈间刹那坠落,如朱砂赤红,渲染一方石台,跌进杯盏,透进水中。

人生如梦似幻,她一定不曾试想过,结局来的这样突然。

乌兰死了,死在上一个瞬间,接着林又香的眼中就照入了她的惨象。

她大惊失色,尖叫从喉咙中脱出,收也收不住。

于是林又香所见的,便是她于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抹光景了。

她几乎听到大刀穿堂的噗呲轻响,她心里面很清楚,她是池鱼林木。

四十五 梦

他一定是生于雨中。

零叶入梦,秋日的萧瑟以及饥寒异常,就清晰的映照在梦境中的每一个地方,他逃不掉,又死不了。

他一定是卑贱的,罪恶的,不然不会没有人来管他,甚至将他弃如敝屣。他是怎样的出生才会在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盛世之外,被抛弃荒野。

他冷的发抖,所有的委屈和悲痛都窝在心里,他忍住落泪的冲动,他在死守自己最后的尊严。

鬼市就在他的梦境之外守着他,零叶还不知道,他已经睡了整整半个月。

“他到底怎样?为何还没醒?”吴霁有些着急,算着时日,他和鬼市都将离开金城述职,可零叶的伤好了,却并不见得转醒。

“他在和自己战斗……”鬼市那么说,狐疑了吴霁眯眼看定他,话道,“你似乎知道点什么?怎么?你跟鬼信有交情?”

“没有。”鬼市断然否定,否定的快了些,吴霁便把疑惑放进心里。

“我听说林又香死了,尸体被抛弃在城南外,零叶将来知道了,你打算如何跟他解释?”鬼市又开口,话落看定吴霁,他必是笃信吴霁动手杀了林又香;但他这么一问,吴霁就不高兴了,“你不说她的事情我也不知晓,她死了便是死了,跟我何干!”

鬼市听罢也不再多话,他知道,依着吴霁的脾气,再争论下去也是徒然;于是抬手,自袖中卸下短刀道,“我明日启程前往灵台,这把刀就搁在此处,待他醒来,你替我转交他!”

“这……你把这刀给了他,你用什么?”吴霁大愕,他知晓此刀乃是杨思勖的遗赠,鬼市将杨将军的遗赠送予零叶,其中蹊跷更加。

“义父这把刀,我用了许多年,却依旧用不惯……况且,零叶的刀断了,他尚要赶往长安述职,至于我……我还是更喜欢当年倩兄赠给我的旧刀……”鬼市开口,面上的笑容舒展,他是诚心赠予,这气氛古怪,吴霁也不好再三追问。

入夜,鬼葬孤身一人,饮醉藏花阁,他庭前梨花三两株,不想桃花未曾开尽,就已凋零。

“师父。”吴霁只身前来,唤得一声鬼葬,径自入席。

“乌兰后事处理的如何?”他问,吴霁就答,“自小青梅竹马,徒儿不会亏待她。”

“厚葬了便好,试想你恨她许多载,她仍浑然不知实情,今番死的冤枉,想来也是个可怜人。”鬼葬浊酒入喉,面貌压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死了也好,来世投胎,莫再身入贱民家。”吴霁这么一开口,鬼葬忽然暴怒,“你母亲之死,本怪不得她!”

“师父,事情过去许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母亲她失心疯,乌兰尚小不懂事,误将她锁在后院也无所知,我不是怪她,我是见了她,却不得不恨她。”吴霁话落平静无波澜,惊愕鬼葬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末了,也仅余一声叹息。

零叶梦中醒来。

梦境里的潮湿空气,就全都转变为夜幕下的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坠落下半夜。

鬼市没有睡死,零叶转醒的时候,他就睁眼看定他。

“我睡了多久?”零叶活动了身体,病榻中沉寂太久,他都闻到自己周身恶臭。

“半月。”鬼市回答直白,接着转过脸,闭目道,“锅里还有些剩饭菜,热水自己烧。”

他表情异常冷淡,对零叶亦未显示出任何关心,尽管他已守在他塌前足有半月。

“我的刀断了。”接着零叶坐起身,陈述事实,他是在告诉自己,他搏命的打法,无疑又断送了一把好刀,而这把刀,恰巧是曹疯子的爱刀。

于是你听啪的一声轻响,鬼市已将案几上,自己的短刀抛飞过去,零叶就接得正好。

“送给你。”鬼市说的轻巧。

“无功不受禄。”零叶开口,接着收下那刀,他已认出那是把好刀,刀轻极锐,于是又道,“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崔释。”鬼市又说的轻巧。

“他的命值这把刀?”零叶不傻。

“值,不仅值这把刀,还值许多!这刀是个定钱,等你杀了他,下面的偿付,不会令你失望!”鬼市接着睁眼坐定,同零叶对视。

“你怎知我想要什么?我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零叶话落好笑,看定鬼市的眼却狡黠明亮,接着又道,“况且……你武学修为并不亚于我,何不亲自动手?”

“崔释总会防着我多一些,对你嘛……他放心的很。”鬼市这一开口,许是触及心事,难看的笑容挂上脸,续道,“你放心,这笔买卖很划算,你师父就是知道了,他也只会拍手称快!”

鬼市话落,面上烦躁显现,他不喜与人深交,竟是无心再同零叶共处一室,这就起身推了门,临脚又回过头,冷淡道,“顺便再卖你三个情报,其一,十三鬼之统领,清河崔释,左右卫大将军,你此番就是要去见他的;其二,你杀了雷霆,你师父恐怕很是不乐,其中缘由,也只有他本人方能跟你道个明白;三嘛……林又香已经死了,尸体丢在城南外,清风观。”

四十六 薄葬

得幸鬼市托付行囊,零叶再没归去醉月楼,薄葬林又香,一柱清香,一壶酒,他把她埋在山坡之上,可远眺黄河。吴霁找到零叶的时候,千山日暮乱飞鸦。

“赎她出来,不过一壶好酒,三五钱。衙门手实,她出生贱薄,我就是有钱,也不敢厚葬她。”零叶话落,没有表情,吴霁却晓得他心有悲悯不忍。

“这里方圆十里,皆是穷人入土之地,有得薄棺裹身,她该心存感激了,那些无人认领之人,许久之后,不是抛了黄河便是付之一炬。”吴霁开口,他不善劝慰,话言别扭。

“她死的蹊跷,一刀穿膛未果,杀的人没有留手,力气却并不大。”零叶已查看过尸首,尽管林又香停尸半月,身体肿胀腐败的不成样子,可他还是看出倪端。

吴霁没有搭话,零叶自然知道利害,索性上了马,同吴霁一别,“相救之恩,不以言谢,生死许之,后会有期了。”

吴霁还想说点什么,零叶却已策马急去,吴霁杀林又香的时候身负重伤,出力有限,没想到,却成了摆脱嫌疑的最大因由。

空青随父行入中原,天时转暖,灵台小县驻下,有贵人接风洗尘。西凤安排罗蝎先行南下,父女二人放慢脚步,宛若春日游历,惬意非常。

“贤弟自江南一别,人又清瘦了!”西凤话落笑起,同来人一礼,那男子风骨魁奇,气质儒雅,虽已过中年,魅力可想当年。

“如今避居灵台三年,不过为了子息在京任职。”那人摇头谦和一笑,转眼看定空青,道,“这位,想必正是女公子!”

“哈哈!贤弟好眼光!”西凤闻言极悦,即对空青话道,“青青,可还记得你皇甫叔叔,儿时你随你母亲游历江南,也曾借住你叔叔家中!”

空青闻言一惊,于是脱口,“人闲桂花落……”

“女公子好生厉害,不想还记得我云溪题词!哎……岁月匆匆十数载,而今早已物是人非了!”那人听罢,先有惊喜,后有哀叹。

“不说这些个伤感之话,今日你我难得聚首,定要好好喝上一杯!”西凤携手那人,亭中入席,又唤来奴仆,服侍空青退避。

入住别院,精致江南雅居,婢女池月,亦步亦趋,“娘子自白山而来,辛苦了,圣母有言,还望娘子一闻!”

空青听罢,回转身,此处汀兰水榭,四下无人。

“还请娘子明示!”空青蹲身一礼,心中忐忑,难免隐隐不安,皇甫岳的出现,无疑令她又想起当年旧事,而半夏,不知为何,竟会在此时找上她。

“圣母有言,知晓娘子最是挂念龙沙,而今她身体尚好,只是前些日子误食了九日蛊,恐只有杀了西凤,方能换来解药,娘子也是知道的,龙沙年纪不小了,九日蛊这么烈,怕是挨不了多久的!”池月话未落,已激动空青气的发起抖来,眼泪簌簌往下掉,接着低声呐喊,咬牙隐忍道,“那可是我的亲身父亲呐!”

她那么喊,其实早知半夏下了密令,已没了转圜的余地,但心头撕扯的痛,似窒息一般。接着,空青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闻哇的一口腥雾弥漫,竟硬生生给气的呕出血来。

她是要被半夏逼上绝路了。

银河皎皎,今夜无云,西凤酩酊大醉,被送回房时,几乎不省人事。空青给他擦拭身体,年迈的父亲皮囊未老,昔日容颜犹在,二十载养育之恩,慈父朝如青丝暮成雪。

空青的视线很快被泪水遮掩,直至再也受不住精神上的折磨,抱着西凤痛哭起来。

但很快,池月进屋,一盆热水递到她跟前,提醒道,“就当这是尽最后一次孝道,天明之时,便是最后的期限,圣母可没有什么耐心!”

她听罢,已哭的几如崩溃,池月就在一旁候着,眼底光芒如箭,杀意尽显。

但很快,空青的哭声倏忽收止,苗刀自腰间力出,直劈池月面门,她目光如炬,坚定的不可动摇。池月不急不缓,手中短刀稳稳迎接,她很清楚弑父之心并非常人可有,她已做好准备,要叫空青及西凤都交代在这里。

这是半夏一早就安排好的结局,她知晓那个女人歹毒非常,而她和空青,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

四十七 同病相怜

池月使得短刀,约莫巴掌大小,长短相接,苗刀的优势自然更大。空青根本没把池月放在眼里,她的刀法虽不算上乘,但内功心法却源自圣教秘传,池月绝不是空青的对手。

所以空青使刀,她的刀在手,虽被池月接下,却以一招以退为进,转而又劈向池月。这一刀的威力,甚至不比上一刀小,空青招法不停,连连紧逼,池月很快失守,步步后退,跟着后脚跟碰上墙壁,穷途末路。

可池月拼死而来,不会就此缴械,她猛地一跃而起,临空借力翻身,短刀忽然出手,直取空青左眼。

锵声大噪,空青横刀格挡,接着转身收刀,她转身之时,抽手腰上长鞭飞扬,池月还未来得及落地,她还没有机会落地,身体就被打飞出去,重重摔在门上,当场晕厥。

空青练的是鞭子不是刀,她的刀法平平,但鞭法极好。

空青回头看了一眼西凤,他仍旧不省人事,房中打斗激烈,这么大的动静,周遭竟也未被惊动,这让空青狐疑。

她决定要出去一探究竟。

但是把西凤和池月都留下,无疑有些冒险,空青在心中挣扎了一阵,捆绑池月,接着闩门而去。皇甫山庄不小,奴仆护卫自然不少,空青穿过几个院落,便发现全庄上下,都被迷药所害,所幸并无一人伤亡。

她回房之时,池月还在昏沉。空青上前一脚,踹的池月胸口发疼,旋即转醒过来。

“说!九日蛊的解药在哪儿?龙沙在哪儿?”空青虽怒,眼中却全无杀意,她在担忧龙沙。

然而池月眼中写满的却全是怨毒,她稍一牵动唇角,即被空青钳住下颌,一个巴掌下去,打的她眼冒金星,那藏在口中的毒药,亦被掌出。

“想死,没那么容易!”空青话落,苗刀贴上池月面颊,残忍道,“死太便宜你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池月听得咬牙,恨意不消,瞪眼看定空青,她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你不说也没关系,看你的样子虽不是南诏人,却也该晓得,我圣教的蛊毒最是厉害,我这里恰巧有一种很特别,需要十年之久的时间,在肚子里慢慢养大,再十年的时间,慢慢繁育,直到你的身体里面都爬满毒虫,然后嘛……”空青一面说,一面将药瓶自怀中摸出,表情夸张,声音渐小,威胁道,“然后嘛……它们从你的身体里面慢慢爬出来,有时候是嘴,有时候是耳,慢慢折磨你!慢慢的!它们一点也不急!”

“够了!”池月听罢,惊恐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坚定道,“来吧!来杀了我吧!来折磨我吧!来吧!”

她那么喊,像极了疯狗。

如果一个人已没有畏惧,没有弱点,那还有什么可以击倒她?

空青闻言惊异,她已觉得她拿不下池月,况且她根本没有什么蛊毒,但是杀了池月,龙沙的生死又该如何呢?

“你一个外人,何苦为了圣教献身?半夏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为她赴汤蹈火?皇甫山庄究竟有什么秘密?庄里上下百十口人,全是你给迷晕的?”空青问话滔滔不绝,她已有些无可奈何。

却不想,此话落毕,竟见池月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说皇甫山庄上下都被迷晕了?”

她那么问,诧异空青,思量道,“如果不是你干的……那便是半夏了请了别人……糟了!此地不宜久留!”

空青转瞬清醒,半夏不会犯这种错误,半夏太了解她,她的武功,她的为人,她怎么可能指派一个三流杀手来杀她和西凤?

空青倏忽动身,背上西凤就要逃命,无论半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皇甫山庄都不是久留之地,她不能让她杀了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行。

“你等等!你若是抛下我一个人跑了!也休想离开这皇甫山庄!”池月大喊,她眼见空青奔走,再沉不住气,索性坦白道,“你可知道,圣母在山庄之外布下了青蛇阵,你就是出去了,也是一死!想走的话,解开我身上的蛊毒,我带你们出去!”

“你说你有仙童引?”空青大愕,青蛇阵乃圣教十二毒阵之一,中阵之人会产生特殊的幻觉,如同被万蛇缠身而死于癫狂。天底下能解此毒阵的,除了仙童引,已没有其他。

“没错!不过……我没戴在身上,你需解了我身上的蛊毒,我便助你离开!我跟圣母也没有什么交情,是她给我下了蛊,我不得不杀了你换取解药!我也是被逼的!”池月说着,眼泪吧嗒掉下来,面上全是祈求。

空青不是歹毒之人,她跟池月无冤无仇,她相信池月也只是被逼无奈,她何尝不曾被半夏逼迫?况且,她的确需要仙童引来打破青蛇阵。

“跟我走!”空青稍有一顿,接着苗刀出鞘,斩破池月束缚。

四十八 真与假

离开皇甫山庄,距离灵台县城至少还有小半日脚程,空青答应池月,一旦西凤转醒,必助她解开蛊毒。

“只要离开这片林子,我们就能出去了!”池月低声走在一旁,将西凤抗在肩头,同空青左右并行。

“你怎么遇上半夏的?”空青随口一问,有些好奇。

“我小时候家在江南,家里是开镖局的,习武只是为了强健身体,嫁到灵台后不久,先夫却突发恶疾去世,我一个妇道人家,想回家乡回不去,想要改嫁又没有门路,一来二去,也只能做点偷鸡摸狗的营生,但夜路走的多了,难免闯到鬼!”池月话落,听闻空青叹气,续道,“这地方已安全,接下来,咋们去城里吗?”

“这个时辰,山路难行,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安顿,待明日再走不迟!”空青话落,见池月稍有思量道,“我倒是知道个农家别院,就在附近,可去借宿一宿!”

空青闻言颔首,二人走得片刻,林中小院即幕入眼帘。

池月上前叩门,许久无人应答,自袖中拔刀,拨门闩而入,动作一气呵成,空青想她果真是常年偷盗之人。房门大开,空青窥看一眼,里头干净整洁,空无一人,想是主人离家;便见池月转过身来,从她肩上将西凤拉走。

她于是上前,引燃火折子,空青前脚才将踏入屋内,便一个踉跄,耳边风声乱撞,接着脑中一声闷响,疼痛传遍全身,人就已跌落暗道。

她心中暗道不好,如今周遭刺鼻的桐油味儿,身下滑腻难立的感官,都在提醒她,她被人算计了。

空青还有些头疼,该是跌落暗道之时,前脑挨上石壁所致,但即便如此,池月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此一夜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中一一掠过。

终了,当池月拔刀挑门的动作,从她脑中闪电一般停驻,她才清醒过来。是啊,她怎么那么傻,主人离家远行,又何须从屋内插上房门呢?只有她们这些个江湖草寇,为了掩人耳目,才会在屋内插上房门,自窗牖溜走……她实在是太傻了。

空青爬起身,她摸索黑暗里的一切,她知道,若没有人来救,她是跑不了了,池月恐是早便阴谋测算,才会在此处设计陷阱,甚至不惜为四壁浇灌桐油,如今所见,就算是轻功再好之人,没了可供借力之地,也在劫难逃。

她该喊吗?她喊了又能如何呢?能将西凤唤醒吗?这一切还有得转圜吗?空青心中一阵慌乱,接着便闻头顶尖叫传来,是池月!是池月的声音,那么,是半夏追来了吗?

“青青……”可是下刻,西凤的声音清晰,带着空灵的回音传达过来,空青闻罢,下意识的应和了一声,接着有些错愕。

她是被撞傻了吗?

但是接着,她头顶吧嗒一声轻响,黑暗中麻绳飞落肘边,她迷糊中拽着绳子逃出生天,月光下西凤就站立跟前,一面温柔的笑意,笑的她心头发虚。

“父亲……”空青开口,稍一偏头,便见池月趴在院落中,仰面卧倒,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耳际间血渍点点,该是着了西凤重手一击,短时间内醒不过来了。

“这唐人娘子好生厉害,知道打不过你我二人,便使出一招迷魂记,假意投诚,实是故意引你上钩,想先行生擒了你,再来杀我,还好为父棋高一着。半夏眼光不错,真是选对了人了!”西凤这么说,惊愕空青抿唇不语。

“怎么?伤到没有?”西凤话又来,慰问空青,接着便闻院外悉数作响,竟是罗蝎带了二十余人援兵前来。

“你是装的?”空青问了一句傻话,但看西凤笑,又道,“龙沙还在半夏手里……”

“她活不成了。”西凤简明扼要。

空青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哀道,“你走后,母亲把我锁在毒宫,想置我死地,若非龙沙到处游说,惊动了五圣前来求情,我早便死了!我从毒宫出来后,身染恶疾,是龙沙照顾我,把我带大,还督促我勤习武艺,独立自强!我如今若不能保护她,你叫我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我杀了皇甫岳,半夏不可能放过龙沙,你放心,我必厚葬她!”西凤话落,只见空青的目光中写满了惊怒,但听她忽然笑起来,凄厉的,眼泪汹涌。

“人都死了,厚葬薄葬有何意义!”她那么说,对自己,对眼前的男人,对这世间万般,简直失望至极了。

四十九 火

“现下杀回去吗?”罗蝎皱眉撇看空青一眼,回过头来询向西凤。

如若西凤计谋得逞,如若他没有算错,而今的半夏,就该身在皇甫山庄。罗蝎等待这一刻已太久,她手中的刀已打磨的足够锋利,她要亲手宰了半夏。

“现下正是时机。”西凤那么说,眼睛在笑,杀意却已自唇边蔓延开。

然而空青只觉得虚脱,精神上,肉体上,貌如走了百十里山路,却依旧没有找到可供休憩的地方,她已觉得疲惫不堪。

她跟着西凤,紧紧跟着,不言不语,泪水干涸,她就那么看着罗蝎放了一把火,火烧上山林,接着杀伐声色贯耳,热血与怒火似是要绵延至天边。

半夏果然身在山庄,她席地抱揽皇甫岳在怀,空青头一次看到她的眼泪,也许将是今生最后一次。

“你居然敢……你居然敢!”半夏那么言语,她手心里面,皇甫岳的温度犹在,但那个人已死,那个人的呼吸早已终止。半夏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忘了哀泣的滋味,自她决心下嫁给西凤的时候,她就把这滋味给彻底忘记了。

她直立起身,眼睛望穿火海,与西凤四目相接,转而又看向空青,那个孩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半夏便把所有的怒火,都浇到了她的身上。

空青链接的,不仅仅是西凤与她自己,还有她少女时代的青涩回忆,那些回忆沾满对命运的无奈,沾满现实带来的疼痛,令她生恨;半夏已分不清她到底憎恶的,是西凤本身,还是作为过去的自己。

“果然是父女情深。”半夏说着,眼泪还挂在脸上,忽然笑起来。

“你山下的人手,早已被我们清理了,你就是等在这地方,等它烧个精光,你也等不到你的援兵了!”罗蝎没等西凤开口,接过话,刀在手,她已然有些等不及了。

“哈哈哈!真是可笑,那帮喽啰,也配给我护驾?”半夏听罢,鄙夷的神色上脸,她对罗蝎向来不屑,接着,你看她左手一挥,身侧的女侍自上前,她又将目光寻向空青,话道,“好女儿,你如今追随了你的父亲,我也不能怪你。毕竟这些年,做母亲的,也能没指望你什么!这个礼物,就当是诀别的爱意,你可要好好收下了!”

半夏说罢,那女侍手中即抛飞一物,咕溜溜滚落空青脚边,正是龙沙首级。于是你看她,你看空青面上呆呆的,眼神空洞,她下意识蹲身,把那头颅捡起来,捧在手里,宛若她并不识得那头颅的主人。

龙沙的血已干涸,她不是刚死的,她已死了有些时日了,空青的心就沉了下去,她对半夏也好,对西凤也罢,甚至于南诏,她已没有留恋之心了。

“你的眼光不错,那唐人娘子真是聪明得很,自导自演了一出弃逆归顺,差点就害了青青!”西凤余光落在空青头顶,他知道她的痛苦,但为今之计,要先除掉半夏。

“放屁!就凭你也配说弃逆归顺这等话!我的眼光哪比的上你的阴谋诡计!不想我偷偷给阿兄吃下驱蛊散,食物酒菜均层层监管,也没能顶过你下蛊的本事厉害!”半夏握拳,怨怒挂上脸,她怎么也想不通皇甫岳的死,为何全庄上下,只有他死了,别人都还活着,迷药是她亲自交给池月的,一切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可皇甫岳还是死了,死的这样忽然,这样古怪,她已懒得同西凤口舌之争,索性恶道,“给我杀!”

她话落,身侧众教徒持斧冲锋,正面杀向罗蝎。

“你要怪就怪自己疑心太重,没事偷偷给皇甫岳吃什么驱蛊散!这海虾海蟹配上驱蛊散还算不了什么,多杯美酒下了肚,那才真是要人性命呐!”西风说着,笑声放大,拉扯空青退避。

他年纪大了,已很少再亲自动武。

罗蝎韬光养晦十数载,专研毒书药书之余,更没少精读唐人的兵法要诀,她练兵有方,为的正是今日。

她见半夏的部将全凭蛮力一字冲锋,不精打法,随一个挥手,形二龙出水阵法,攻其两翼,打的对方逐一后撤,接着又打过一个呼哨,形天地三才阵法,全力进攻,自三方围剿敌手,很快便将半夏杀的措手不及。

罗蝎面上渐渐带笑,眼眶湿润,若能手刃半夏,她今生无憾,她是打算葬身这火海了,她的心愿若了,她对尘世并无挂碍,她便要去追随风祈。

可是半夏还死不了,她还不能死,哪怕皇甫岳死了,她也不能死!

倏忽叶笛声起,半夏退避众教徒之后,那火海中便显现一人。

罗蝎的笑容此刻僵在脸上,她再精于布阵,这下也奈何半夏不得。于是你看西凤眼底的得意悄然不见,转而被憎恶取代,他就远远见着半夏转身,追随那人飘然远去。

五十 飘零

山路漫长,天明之时,空青与西凤等人回到县城,罗蝎失意于战败,责怪西凤禁止她在中原复地使用尸人。

西凤却不以为意,他急于赶回南诏,欲助力阁罗凤夺储。西凤谋划长远,打算仰仗王权夺回圣教,彻底铲除半夏;他不急于一时的利益之争,他不怕半夏逃跑,他只怕他活的不够长,耗不过半夏。

“青青,你真的不随为父回家吗?”西凤柔声,对空青的冷淡态度,有些着急。

空青摇首,将龙沙首级托付,只愿西凤将她带回故土安葬,她累了,不愿再卷入这些纷争之中。

“你若不想归去圣教,为父也不强求,南诏祸乱将至,你留在中原,远离是非,未尝不可。”西凤见罢,叹了口气,将怀中玉珏摸出,放进空青手心,又道,“这是个信物,你带到长安安邑坊去,一位朱明朱先生,自会留你住下!至于吃喝用度,你不必忧虑,为父亦会安排妥当……”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长安如是此,但这样的景,零叶还看不到。

城门初见,巧遇小雨淅沥,零叶心中万般滋味难诉,当年长安郊外弃子归来,一十七载重逢后,这里,竟是最陌生的故乡。

童优眼伤结痂,人行至临洮,日落西山,故里的一切都在脑中一一闪过,他变了,眼睛里的哀怨可以转瞬消失,换做坚定不移。

他同郑于杰分道扬镳,各自归家,童优迈着忐忑的步子一脚落定院中,儿时的记忆就纷至沓来。但是很快,夜幕罩下,院中的一切又没入黑暗,没了人声,没了光,伸手触摸的一切都冰冷而空洞,那寂寞便如潮水,将他淹没了。

家中竟是空无一人。

童优先有一惊,接着揣测,想家父早亡,自己又远在关外,母亲去了姑母家或表姊家借宿,也未尝不可。他这就安心,摸索着进屋掌灯燃蜡,但是很快,周遭沉闷的空气,厚重的尘埃,都在向他陈述更加可怕的事实。

家里显然很久无人居住了,久到也许是三五年,也许是七八载,母亲……根本是早就不在了。童优这样想,心中的悲悯就盖不住,眼泪亦兀自掉下来。

天光东起,一夜难熬,童优就静静在堂中坐了一宿,直至他见那日头又升起来,他就洗了一把脸,面上安适如常,接着步行到表姊家,他甚至临到了街角,还买了一筐鸡蛋,他把微笑挂上脸,想好了说辞,才去敲门。

于是童优一罩面,就见到了表姊婿。

“你没死?”那个人这样惊讶,惊讶童优将想好的说辞,又给咽了回去,只得一个劲的笑,笑的面上发僵。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回过家了?”那个人又问,既不请他进门,亦无久违的亲切感,更像防贼似的瞅着他。

这让童优难熬,他又旧忆起儿时,他同表姊婿也曾同窗挚友,推心置腹,几如兄弟。

“你别杵在这里了,你走后不久,你母亲便重病难治,也不知怎么的,好端端一个人想不开,至此撒手尘寰……本想书信岳父一封,远传边塞……可后来一琢磨……这山高路远的……想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那人话落,人从院中走出,又转身拉好房门,似是不愿童优入内,接着话道,“你表姊近来身体不好,你别进去看她了,令堂走后,依葬制同令尊合葬,你且去看看他们俩老吧!我还得到衙门走一遭,这工停不得,一家人都等着吃饭呢!”

说罢,那人又专注童优一眼,接着便拽他匆匆离开。

午时过后,童优走到城外,人立在坟头,抓拉了几把荒草,四跪十二叩,他不想哭,泪水却兀自淌满面颊,难得归家,难得见到父母,这悲伤,他不愿给他们看到,他没有机会尽孝,更不愿给父母看到他的不好,可是他的眼泪太不争气,他忍不住这悲,这痛,他的鼻腔里,全都是酸涩难以承受。

他很快归家,家中一切巨细靡遗,均收拾妥当,每一个角落,每一张桌子,皆擦拭光亮;直至翌日启程,他又郑重的锁好门,如同他将随时归家。

他把那筐鸡蛋提到姑母家,姑父客死异乡,他不愿回去面对她的脸,但他总归是要见她。

可是他没有想到,童优怎样也想不到,姑母溘然长往,旧宅子三年前变卖易主,一切早就物是人非了。

他一转身,童优就把眼泪都咽回胸中,他人走到河西军大营,还好,那里恰巧有个人在等他,那个人一看到他,一把就过来抱住他。

五十一 莫门军

“我一听说你们撤回临洮,我就一个劲的往临洮赶,可去了你家,你又不在家,我一想,这样不行啊!我就到你们大营门口,来等你来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足有五日!不过还好还好!终于把你给等到了!你要是再不出现,我就得饿死在你们大营门口了!”卫伯玉这样说,叽里呱啦没完没了,接着都是些关外见闻,抓着童优就不撒手。

末了,硬是要把他拉上马,这就要回城去,“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走走走,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童优闻言,苦笑着拉开眼罩,里面空荡荡的,留下个鸡蛋大小的可怕伤疤。

“这……”卫伯玉见了,先有一惊,跟着拉过童优抱的很紧,他说,兄弟,你受苦了,你受苦了……他一直重复这句,他已不愿再多过问,卫伯玉心里已很清楚,那伤疤必是极痛苦的。

编制回营,童优领到一笔不小的俸禄,他有两个选择,留在军中,继续为国效力;或解甲归田,还可拿到一笔遣返金。

他想选择后者,却为卫伯玉所阻难,“如今陈姑父去了!你怎可解甲归田,你父亲,你爷爷,哪个不是戎马一生!你现下难得能有机会,可顶替你姑父留下的职位,不如继续留在军中,指不定还能飞黄腾达!”

童优立地帐中,看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明晃晃的,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各地都在征军入伍,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爷爷是府兵,曾在先帝爷手下任职!说出去多威风啊!再看看你父亲,你姑父,哪个不是铁血男儿!”卫伯玉劝言,见童优不动容,着急起来。

这就闻外间一阵骚动,是有人朝这边来了。卫伯玉听罢,也不闲着,抬了帘子一见,罩面便得一男子,不似中原人,上将打扮,面朝童优一笑,道,“小童来我帐中吧……难得你能调回临洮,此番陈兄去世,莫门军有我便有你!”

“安将军……”童优不会忘记此人,父亲去世之时,他虽尚小,却也知道,临洮当年抗击吐蕃十万大军,而安思顺,正是其父的战友同袍。

“这位是?”安思顺见了卫伯玉,二人先有对视,后又互相打量起来。

“这位是卫伯玉,卫兄,我奶奶的远方亲戚,爷爷健在之时,我俩同在膝下学过三年武艺!不过卫兄的武艺极好!我是远不及他的!”童优说罢,与卫伯玉相视而笑。

“既如此,卫兄也入我帐中如何?”安思顺话落,却闻,“诶!我只是来看我兄弟的!十年不见!我可想念的紧!至于今后嘛!我还是打算回去碛西!”

童优思来想去,没有回绝安思顺的好意;军中调令很快下发,陈富去世,他可自其手中承接军衔职位,如同当年爷爷留给父亲的余荫,终究又惠及到他。

兴善寺沐夜,佛塔灯火阑珊,与星辉相映,远眺同天色。

零叶住宿寺中,与僧寮一墙之隔,僧人石摩只说三句话,请,安好,且待。如同高深佛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子时过后,有客到访,于门外驻足片刻即离,零叶推门追去,二人一前一后相距数米,轻功此际便显高下。京师重地,遍城高手如云,宵禁之内,金吾卫徼巡无怠,零叶一刻不得松懈,死死盯着前方那人腾空起落的每一步每一隙,他就这么牢牢跟着,不远不近,直至立地双阙之下,那人倏忽扎入水中消失,零叶也只是稍有一顿,随即跟上前去。

闯宫,如果这是一道测试,显然还不足以吓退零叶。

龙首渠渠水阴冷,零叶黑暗里全凭水中半分动静前行,游过几个暗道,他借着水面几丝光火上岸,昏黄地道中,那人却早就消失无踪,只剩零叶,于这狭长隧道里,孤身一人。

零叶怀中搜寻六个铜板,挥手间已自各方散去,所击之处隐约机括声响,接着飞箭流矢满目,竟如天女散花,不留毫厘间隙。

零叶兀自庆幸他的多疑,接着脚下忽然用力,腾地起,他就那么身轻如燕,如彗星般扎入隧道尽头。他这一口长气下去,足够飚出三十米,但这一口长气下去,他也必将后顾抛开。

因此,他不过戋戋飚出三十米,没了机括来攻,却有活人来袭。

所以下刻你所能见,暗道中倏忽来袭四人,灰衣裹身,脸罩在傩戏面具之后,陌刀挥下,直取零叶四肢。

零叶没有后顾,没有防范,却不紧不慢,转瞬翻身,面贴着刀光,以几近刁钻的姿态躲过来袭。接着,他于地上囫囵打了一个滚,双刀并起,人如旋风遁地凌空,翩然若舞,即见赤血喷涌飞溅,在空中扬起一阵腥风。

你眼所见,那血,便似两行火红束带,一飞冲天。

零叶这一出手,废掉了敌方二人两只手,四方攻击,退二人,余二人;他身形落地不歇,刀又脱手,以鹰击长空之姿,撞正来袭者陌刀,锵声大噪。这一击,零叶气势大胜,引敌方收束攻击,转而以一退一进之姿,相互掩护,却也正中零叶下怀。

此机绝妙,零叶速度极快,他转瞬矮身,也不过于箭步间,脱手的刀就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于是,你看他腾地起,横身空中,眼见着敌方无奈之下变化身形,只得退者欲进,进者欲退,都暴露最脆弱的背部给他。也就是这一瞬,那双刃于零叶掌中翻滚,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歼除异己。

五十二 垂青

零叶回过头,又闻耳边机括声清脆,周遭即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刀在手,冷意已自身后刷刷响来,暴起厚重的落地声,那是隧道那头,石门关合之音,零叶看不见,却并不碍于他迅速行动起来,往前方奔去。

他确信这是一场考验,将关乎他的未来。

于是黑暗里,你看不见,零叶脸上却挂起笑,迎上破空的利刃。

清辉照耀落下,两相铿锵并起,接着锵声声声响彻了,如泣如诉,不绝如缕;漆黑之中只有偶尔耀起的白光血色,腥风躁动。零叶对峙,或有七八九十人,他看不见,只能初略数来,直至身后那最后一道石门落下,他人立地空旷的地下宫殿内,光明重现。

“不错嘛,比我想的,还要好些……”眼前一人,自高台跃下,落地无声,一袭华服,是个青年剑客。

他话落,零叶便注意到,那高台之上尚有一人,坐定其中,辨不清面容。

接着,那青年忽然出手,鞘于剑外弹出,那剑鞘便如箭,直射零叶而来。

于是你看,零叶似无躲闪,但是下一秒,他却已贴着迎面而来剑鞘倾身向前;此际,只有殿内之人尚能看清,尚能拍案叫绝,零叶那看似无躲闪的一个前扑,却已将青年剑客的剑鞘一并算在其内,稳稳避开,未被剑鞘所伤,未被杀气所慑。

于是下一秒,零叶的刀无声,虚空里直指青年剑客的咽喉而去;就是这一秒,青年剑客的剑光闪了一闪,犹如昙花一现,却似乎将罩面的零叶劈成两半;可也就是这一秒,零叶的身形忽然自他身前消失,咣的一声清脆,左手短刃即替代零叶,被远远震飞出去,嵌进他身后的石壁之中;确也正是这一秒,零叶右手短刃脱手,于虚空里翻飞,自青年身前转入他后颈,又牢牢抓在了零叶掌中。

末了,当零叶觉查眼角凉风清冽,腥甜的血,已顺着他的面颊滚落。

这三番交手,零叶不畏锋芒在前,青年崩其罩门再后;零叶佯攻退避在前,青年卸其一刃再后,但终手,零叶转身夺命于后,稍逊青年剑客半拍,已被其所伤。

他给了青年剑客一个下马威,青年剑客却也回敬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记耳光以剑“掌”出,打在零叶脸上,左眼角下,留了个不深不浅的伤疤,却也不痛不痒。

零叶的刀很快,他费尽八分功力,青年剑客的剑不慢,如深水宁静,青年剑客的武功毕竟在他之上,零叶自开战便晓失败,但这一战难免,于是你见零叶收刀入袖,谦恭一旁,等着石台之上,正主发话。

“留下吧……”那人简短说过一句,自高台之上缓慢步下,那每一步都似有声,却又无声,零叶自此知晓他的武功修为极高,该与眼前的青年剑客不相上下。

他抬首看去,那人年约四十,衣衫单薄,一双丹凤眼亮如星光,接着笑起来,又道,“这孩子你是要带走?”这话明显不是说给零叶听。

“鬼信尚且欠我一个人头,这孩子就当是个利息,暂且予了我,我总归还会还给你!”青年剑客话落,说笑间看向零叶,他有一张极普通的面孔,但眼里的慧黠却非常人。

竹林春葳蕤,繁华叶轻喧。

晚来有风,稍急稍徐,鬼市人行至灵台,竹林绿意中约见一人。

这人年约四十,靛青的长衫洗得发白,腰间一把仪刀,施龙凤环,红缨似火,长发就那么随意的束在脑后,人站在那里,似标杆一般直。

他见鬼市抱拳行礼,却只是笑,没有回礼。

于是你听他开口,声色慵懒,同他精神抖擞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你来的晚了些,我已救下那苗家娘子,逐她离开了。”

“五毒教的女人……合计上崔释,你也不管?”鬼市开口,冰冷的脸上虽恭谦,语调却有些咄咄逼人;当日老山林一战,他对半夏的犬马未曾留手,如今却收到崔释密令,要他保得半夏不死,真是乾坤倒转。

“崔释即不想遂了李林甫,又不愿逆圣君的意,自然只得做些暗地里的勾当,我拦着他有何意义?”那人答罢鬼市,揶揄挂上脸,又道,“你来找我,无非为了零叶,他的事情我管不着,那是他的命,他得自己去搏……此事你心中比我清楚,所以才将那把刀顺手予了他,让他去杀崔释……不是吗?”

鬼市闻罢,稍有沉默,又道,“关于他的身世……你且说了一半,究竟有何见不得人,难道跟卢臻有关?”鬼市话问的直白,他的表情,他的神态,甚至的他的语气,都很明确的表达,那人对他的疑虑,必是一清二楚。

“你小子心眼不是一般多,别说隐白卢臻了,那是跟谁也无关的……”

断更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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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宿缘

“在下卢臻。”青年剑客同零叶一点头,笑起来,整个人便如罩上了一层微光,暖暖的;他见零叶回首点头开口,一句“晚辈零叶。”,同他一左一右行于狭长隧道中。

“这里边的秘诀,粗言简单,细讲复杂,我挑简单的跟你说,比如,这地宫里头,什么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暗道里每一时辰一变化,其实全不用管!你估摸着时辰来去,只需晓得杜景二门每一时辰一交替,逢双出宫,逢单可往大殿!哪怕走错了道儿,也可退回去,再行出来!”卢臻话落,发出清亮笑声,又道,“你看,此刻已至丑时四刻,逢双行杜门,咋们该往东南出宫,走吧!”他话落,这就穿过几个暗道,领着零叶拾阶往上,立地皎白月光下。

零叶一路无话,出罢地宫,但见身后高阙如山沉重,就压在头顶之上,巍峨万丈。

卢臻脚下轻点,人即腾空,于月影之下规避巡查,零叶身随其后,亦步亦趋,三刻钟后,双人闪入高墙广厦,深宅大院。

“此处何地?”零叶落脚,余光所致,侦查四方不动声色,便听答,“我家。”

卢臻回首,笑起来,面上全是揶揄,又道,“你可权当自己家,今后你我便是朋友了,来去君且随意!”

零叶没有答话,没有收受这份意外的“友情”,冷漠且冷淡,如同卢臻所说得一切,不过是个玩笑。他向来疑心极重,无论面对何人,自带三分冷淡在先。如同往昔应对邹缁素,不答即是答。

卢臻见罢,似不介意,宛如零叶的冷气并未浇灭他的热情,径自信步小径,调笑道,“有闻当年你被鬼信扔下山崖,摔断两根肋骨大难不死,你对你师父,就无半点动摇之心?”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试问他我二人非亲非故,且不言顾复之恩,一十七载传道受业,此恩未报,又何来动摇之心?”零叶话落,跟着卢臻穿过后院,立地亭台之上,即见曹疯子正席地其中,一壶清酒,半碟小菜,显然来的时间不短了。

“师父。”零叶上前一礼,跪在曹疯子身侧,闻卢臻讶异一声叹来,接着调侃道,“你徒儿真是薄情,见了师父怎得一点也不亲昵,倒像见了债主似得!”

卢臻这话三分寻衅,嘲讽零叶那句“此恩未报”,话指他面对曹疯子,也不过“欠债还钱”的假仁义,却毫无半分真感情。

零叶不以为意,没有作答没有抬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听曹疯子话来,“龙首渠渠水可难下咽?”

“徒儿自知学艺不精,三番交手,败给卢前辈。”零叶知晓曹疯子此话深意,必是想要知道这宫中一战,究竟如何,索性和盘托出,语气不温不火,不骄不躁。

“也好,没在上星面前露了怯,尚算你过关,功夫高低倒在其次……至于今后嘛,卢臻自会委任予你,该是如何做,无需我多说……”曹疯子话落,看罢卢臻一眼,且观卢臻笑而不语,眼里的狡黠却如狐狸一般,这又转过脸来,对零叶交代道,“十三鬼始于武德三年,追随大唐圣主百二十载有余,今后你侍奉其侧,必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曹疯子话至此,零叶觉察他似叹了一口气,才道,“更深露重,你衣衫还湿着,下去歇息吧!”

童优入营六日,安思顺并无特别关照,他已开始习惯莫门军军纪严明,公正无私,童优深知父辈的荫庇有限,他自己不努力,谁也帮不了他。

今时旬休,难得能有机会离营回家,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该去探望一下表姊。

童优遂携礼行至门前,但闻里头啜泣之声断断续续,推门一窥,却并无半点人影。童优门口换得几声表姊闺名,无人应答,方才进去院里寻人。

表姊家的老宅子三进院,乃是当年姑父赠予表姊的陪嫁之物,表姊婿虽出生名门,但到他这一代之时,却已家业凋零,若非姑父看重表姊婿身为名门之后,又勤奋好学,也不会将独女嫁予他。

童优武艺平平,可军旅生涯十多载,家中有人无人他自能察觉一二,莫说那啜泣之声他听得真切,他的直觉,他心中有数。

“斯翚……”童优穿过堂屋,于东厢房外又唤过一声表姊,但见门户紧闭,仍旧无人应答。

他心中颇觉蹊跷,表姊出嫁之时,尚有一位陪嫁女婢,哪怕这些年同表姊婿膝下无子,家中也不该如此死寂。童优见罢,不再介怀礼数,自家中厢房逐一排查,终在院中发现零星血迹,他胸中一沉,不好的感官很快上头。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老宅厅堂之上,尚有一隐蔽阁楼,他若在院外听得啜泣,指不定正是阁楼中传过来的。

童优三步并作两步,已顾不得寻找门户入口,这就攀上墙头,顺着屋宇笃定方位,踢破阁楼窗牗而入。那空气里,血腥及腐败的臭气刺鼻呛人,童优立地其中,借着窗外日光窥去,即见一女子,被绑在梁上,一丝不挂,持果的身体上遍布大小伤疤,童优的眼泪就氤氲进眼眶。

“斯翚!”童优嘶哑的喊了一声,无力又无助,接着奔上前去,抄起随身横刀便要为她解开束缚。

却见那女子蓦然回过头来,寻向童优,放声大笑。

五十四 凶终隙未

“斯翚,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小优啊!”童优见那女子笑,癫头癫脑,肿胀的下腹被塞入半根木杵,血肉模糊,状貌不堪入目。他便也顾不得其他,将袍衫解下为其遮羞,咬牙道,“你忍一忍,会很疼!”童优那么说,已伸手将木杵至中拔出,接着挥刀起,为她摆脱束缚。

但陈斯翚一经挣脱开,反而转笑为涕,宛若并未察觉身体上分毫痛楚,扑上童优,就欲张口咬他。

那神情疯魔极了,竟似恶犬一般。

童优怕伤到她,只得抛罢横刀,同她撕扯起来。直至恍惚间,童优耳际一声闷响,陈斯翚已双目一翻白,就倒在了他的跟前;而那被抛飞的横刀,业已带起冷气,指上童优的脸。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童小主人……十多年不见!你不要怪我!”那女人一身锦缎,若非她对童优的称呼未变,童优已几乎不认得她。

“蓁蓁,杀人是要偿命的……”童优见她意欲挥刀,脱口就喝住她,面上表情认真,并无半分惧意。也就是这一瞬,那女人的犹豫写入双眸,童优就忽然出手,掌风拍上女人手腕,眼见着横刀被拨,他即起身,一拳击中对方腋下,轻松将其放倒。那女人再抬眼,见横刀已握在童优手上,旋即匍匐,磕头如捣蒜,“童……童小主人……你别杀我!这都不是我的主意!老夫人!老夫人也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个贱婢!我哪敢鸠占鹊巢!都是大郎君……大郎君的意思!我早就没有生育了!我也是不能给他留后啊!”

那女人说罢,眼泪止不住的流,竟被吓的供认不讳。

童优心存慈悲,他虽怒,仍料想一介女婢,不能有这等能耐,于是命她扶罢表姊下楼,先行照看伤情。

风檐夜烛,童优已坐正堂中许久,陈斯翚是否疯了,他暂且不去想。他傍晚喝过一壶酒,酒意未去,刀握在手里,刀柄上都是汗渍,他不是没有杀过人,当兵的哪能没有杀过人。

但对至亲之人刀剑相向,他做梦都没有想过。

所以许衙内自跨进屋中那瞬,就见得童优坐正堂上,全身都是杀意,那半只独眼,竟是难挡的英锐。

“童贤弟怎么来了我家,也不事先告知我?军爷脾性耿直,却一点教养也没有,怪不得别人都说,你们这帮拿刀的,都是粗鄙之人!”许衙内阴阳怪气,话落转身欲走。

童优眼疾手快,抄起桌上一物便抛飞出去,砸在门栏上,哇的一声破碎,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我姑母如何去的,你今日便同我如实讲了。”童优话落,声色倒是平静的很。

“岳母她身体向来不好,岳父与你,又远在边戍……”许衙内听罢,话不转身,才说至一半,便觉一阵寒气擦着耳根划过,不待回首,那热辣辣的疼痛即传遍全身。

许衙内捂着伤口跪倒,他惊讶童优出手之狠绝,竟在一个箭步间,切掉了他半边耳朵;如今他捂着空空如也的左面颊,哇哇直叫,也不知是疼痛更多,还是惊恐更多。

童优变了,塞外这一朝光阴,看破生死往复,尝尽人间酸楚,与十多年前的那人已判若两人。

“小优!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读书一起玩儿!你别忘了!小时候……小时候在白道恭……白公府上,咋们还说要结为异性兄弟!”许衙内哭诉,手抓上童优裤腿,他是害怕了,甚至不敢直视童优的眼睛。

“我姑母如何去的,你先同我如实讲来!”童优话落,拉扯许衙内起身,一脚踹的他扑倒堂中,接着席地门前,这是不给许衙内留半点后路了。

“我说我说!”许衙内见罢,垂下头去,一个巴掌就掌在自己脸上,打的本来血流如的脸,更加狰狞难看,他打完了,方又捂着耳际的伤口哭诉起来,“都是蔡蓁蓁那个贱婢!是她勾引我!我没能抵挡住诱惑!我跟斯翚成亲这些年,膝下无子,那贱货眼见着我们生活不睦,就趁机勾引我!”

“你胡说!你胡说!”蔡蓁蓁自后堂偷窥已有些许,她是被前院的破碎之声所惊,没想这一瞧,便见许衙内将老夫人的死,都给扣到了她头上,这才冲过来打他。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个贱婢!还不承认!”许衙内被打的吃痛,反抗着和蔡蓁蓁撕扯起来。

“都给我歇停!”童优见罢,高声喝止,但看二人惊惧着收手,跪倒跟前,才道,“你们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我自有分辨!我姑母究竟如何去的?”

“七年前老夫人病重,大郎君眼见着老夫人不活了!便变卖家中奴仆,趁着夜黑风高,将老夫人悬到梁上,对外宣称老夫人病中思念夫君不得,上吊自缢了!”蔡蓁蓁听得童优问话,不待许衙内开口,已一口气先声夺人,将原委道出。

“胡扯!小优你不能信她!是她干的!不是我干的!是她勾引我!她诱惑我变卖陈氏家产!她还说她要为我生育!是我轻信了这个贱人!”许衙内听得,话出口,大声喊冤,却见蔡蓁蓁也哭诉,凄然道,“童小主人!我只是个贱民,可没有那个胆子!再说了,老夫人身前可是练武之人,我哪有那个本事把她驮到梁上去!明明是大郎君垂涎陈氏家产,趁着老夫人病重,将我……将我强要了!他自己做了恶,怕被别人知道,才软禁了娘子,叫我整日假扮娘子在家,旁人若来家中拜访,不是推辞就是拿了个帘子将我挡在屋中,声称娘子病重!我一个没有生育之人!哪来的孩子可孕!当年卖身契上写的实实的,我本该被卖入娼门,早就服过了药!做不得假啊!”

许衙内听罢,望着蔡蓁蓁还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已吐不出半个字,此见大势已去,只得倒地匍匐,抖如筛糠。

接着,即耳听童优道,“既如此,许兄是打算前去衙门自首,还是打算自我交代?也好慰我姑父姑母在天之灵……”

童优话落,见许衙内倏忽抬首,凝视他,双目中皆是难以置信。

或只有童优自己未曾察觉,他那只独眼中,除了令人胆寒的森冷外,已经别无其他了。

五十五 杀生

许衙内跪在地上愣了半晌,忽而暴起,就作势要推开童优奔逃。

但是童优的刀在手,他的刀比许衙内的腿快,他就那么一起身,挥刀向前,许衙内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向前倒去,双腿之下,都是鲜血直流。

“小优!你不会真的要杀了我吧!”许衙内趴在门槛上,满面泪水,对童优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意感到陌生及惶恐。

“杀你?”童优俯视他,面上阴寒不去,接着道,“《唐律疏议》有言,谋杀尊亲者处斩,你还问我是否杀你?我当然不得杀你,我又何苦杀你?你若还想保全许家颜面,我也不去衙门状告你,你且自己写下悔过书上梁自缢,也算为家族尽一点心!以慰我姑母在天之灵!”

许衙内听得,惊恐之下已吓得尿湿裤子,口中发出凄厉怪叫,语无伦次起来。

片刻,他的声音又复转小,嘴上张合不停,却不闻其声;然而他倏忽回过头来,死盯着蔡蓁蓁看,那面目阴郁可憎,竟将蔡蓁蓁看得双腿发软。

“小优!我有遗言!”少顷,许衙内清醒过来,寻向童优,眼泪簌簌而落,他已看不清童优的脸,却思路清晰,又话落有声,“斯翚嫁给我,就是我许家的儿媳,将来你同斯翚在家,替我收养一个孩子,给我们许家留下一点人丁,我死也瞑目了!”

童优沉默半晌,他虽憎恶,虽愤怒,但陈斯翚还需疗养,收养一个孩子,对表姊未尝不是一种生活慰藉;哪怕百年之后,他已入土,还有一人,可照顾表姊临终。

随即应允。

许衙内得偿所望,心愿即了,脱罢中衣,就着伤口赤血留书,自招罪责,愿一死以谢罪。

可是当他回头,许衙内见童优寻来一根长绳,他又后悔了,他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怪力,转身之间就扑向童优,双手钳上他的脖子,意欲扼死他。

于是蔡蓁蓁也起了身,她见童优被死死扼住,面色铁青,她就一咬牙,抓起长绳,缠上许衙内的脖子,目放凶光,她是要杀了他。

许衙内是撑不了些许了,他身体上创口面积极大极深,血气两亏,挣扎了两下,就口吐白沫,瘫软下来。

蔡蓁蓁见童优被压制在下,也不停手,旋即抄起地上横刀,连着许衙内的尸体一起,贯穿二人。

她哭,年轻的面庞上都是血污,泪水也呛进鼻腔,很快爆发,发出凄厉怪笑。蔡蓁蓁已经想好了,杀了童优,杀了许衙内,便去报了官,说此二人为得家丑争相不下,死在了当场,一个疯了的陈斯翚,她尚且能够应付自如,她便可做了这家的主,她便也再不畏惧这贱民身份,她这后半身,尽可高枕无忧了。

也就是她这一出神,童优已挣扎过来,他强忍着左腹伤口的疼痛,掰开许衙内的手,膝上用力一顶,已连带着横刀一起,将许衙内生生踢开。

童优起身,不待蔡蓁蓁反应,一拳力出,打在她胸口,此际力道极大,竟将蔡蓁蓁打的飞跌出去。

他脚下不停,狠辣一脚,又踢中飞身的蔡蓁蓁,耳闻清脆的骨骼断裂惊起;只见她仰面落地,后脑磕在桌角,再也不动了。但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童优,口鼻间血流不止,张口不得言,已在弥留之际。

于是你听童优话出口,面上虽怒,大脑却尤为清醒,“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生育!表姊婿却也口口声声说你诱惑他生子!你是表姊的陪嫁女婢,你的卖身契只有陈家的人见过,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追究是我愚蠢,我是看你命苦,想你虽有歹心,却也多是迫不得已,你自己找死!就不要怨我!”

童优话落,见蔡蓁蓁伸腿而亡,身心俱疲,捂着伤口就地坐下来。

他这一落坐,无意转身,惊见陈斯翚就站定堂屋后头,黑暗里辨不清面貌,只觉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也许站了不止一时半刻了。

“斯翚……”童优唤过一声表姊,观她上前,带着笑,将长绳握在手里,搭上梁去,用力拽着许衙内,想要将他挂上房梁。

童优一旁所观,再也收止不住眼泪,胸中悲悯难诉,试想陈斯翚许不是疯了,但却与疯癫无异了。

行往临洮,必经金城,初夏日照丰沛,零叶单骑上路,故地重游。

此番行色匆匆,旧景于鬓角风驰掠过,藏花阁烟云已散。

临洮郡,便在日落前映入零叶眼眸。

天宝元年,青海湖会战大胜,吐谷浑降唐,耀武西北,王忠嗣高会而旋,被授予左武卫大将军一职,担任朔方、河东节度史兼灵州都督。

零叶入营之后,即刻被召。

“我夜行多日并未知会诸将,仍被你们找到,不愧是高祖皇帝钦点的犬马!”王忠嗣居于上首,其侧一胡人大将,零叶见罢抱拳行礼,上呈一书,乃卢臻托付。

王忠嗣阅罢,将其覆置于案,有惮于他人观览之意。零叶未曾觊觎信中只言片语,如今书信已达,他的使命便了。

“此番多得良友挂怀,吾深感荣幸!但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在抚其众面已!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王忠嗣如此说,零叶谨记下,将来必原话作答卢臻。

五十六 重逢

童优回营之时,已近天明,安置表姊医馆疗养,暂托他人照料,他有心同安思顺和盘托出,如若杀了蔡蓁蓁与许衙内,他需受罪问责,他一己承担,绝无怨言。

零叶至童优入营后,已远远识出他,那个军人脸上的忧郁、怯懦、逆来顺受,几乎消失无踪。

于是你见零叶上前行礼,他已觉出童优身上的腥血味道,继而开了口,头一次由零叶打破沉默,一句“久别重逢,郎君别来无恙?”,胜似千言万语,将童优钉在原地。

“叶小郎君……别来无恙。”童优稍显惊讶,话落回礼,接着寻向零叶身后的安思顺,面上表情坚毅,上前揖手而跪,负荆请罪。

往来一切原委,童优不避不讳,很快交代清楚,他已做好准备,要收受军法处置。

可是片刻过后,安思顺闻罢,没有开口,没有训诫,他瞥向一旁的零叶,窥见他笑意挂在脸上,又将目光收回,平淡道,“你且去收拾行囊,即刻启程,护送王将军回营!”

此言落下,童优先有一疑,接着领命而去。

安思顺是何等目达耳通之人,零叶的来历非凡,他同童优这一照面,无疑已使安思顺对童优刮目相看,许衙内犯法在先,死有余辜;童优不过错手杀了一介贱民,根本无关痛痒,安思顺又何苦当着零叶的面,为难童优?相反,他心中已决出办法,意欲恩赐童优一番顺水人情,可待来日报偿。

童优不敢怠慢,不敢追问,听从命令,乃是他军人的天命所在。

护送王忠嗣回营,急行洮州,朔方军在边,帝王安枕,童优一介小卒,对大将自当敬仰,一路上都不敢将丝毫疲惫显露于面。

多日无歇,夜行数城,临到朔州,夜半暴雨如注,二人不得已露宿废庙。

此际二更刚过,荒郊惊雷滚滚,王忠嗣就屈居火暖一侧,同童优相距二尺。

童优还未曾松懈,倒塌的砖墙之外,已有它物寻来,他瞎了半只眼,听力却异常敏锐。

但是他的警觉才显露于面,呼啸的飞刀已直指童优破空驶来。

童优武艺平平,得幸如今感官异于常人,一个翻身起,横刀在前,已将飞刀格挡。无奈他先天内力不足,才这一瞬,虎口已被震的发麻,一时之间,竟再无余劲迎击;索性抛罢横刀,躲闪着来袭的飞刀,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王忠嗣尚还在此,他的长刀在手,顾不及童优,连连格挡几方来袭,虽游刃有余,但事发突然,周身疲惫,倒有些体力不支了。

他或许该听了卢臻的劝告,多带几个人在侧,免于遭到李林甫的暗算,但为时已晚,今夜必要杀出一条血路。

王忠嗣身体虽倦,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变,征战沙场多年,这样的危机时刻不是没有过,挡下这一轮进攻,敌方奈何他不得,索性现身一战。

四人敌手,黑衣夜行,身法极快,合围之下,王忠嗣难免不敌,来去间见血见肉,促使敌方下手愈加狠辣。但就是此际,惊雷中电光火石的一瞬,一支极快的利箭便由虚空中射出,正中其一黑衣者心脏;这刹那的变化,惊愕余下三人黑衣者愣了愣;王忠嗣的机会即来。

惊雷炸耳,轰鸣如天神怒吼。

王忠嗣长刀向前,呼啸如风雷凌厉,势如破竹,箭步三尺,刀刀入肉入骨,砍的黑衣者避之不及,很快亡命二人。

此际,王忠嗣的刀还未回转,破空的利箭再现,如沾染寒风冷气,带着杀意,贯穿最后一人咽喉,黑衣四人皆毙。

王忠嗣喘过气,拉扯腰间烈酒,清洗伤口,童优即现身,夜雨中站的片刻,那周身便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儿干衣服。

童优心中惶恐,料想今番情势,他这般狼狈应对,必又给莫门军抹了黑,这就翻找行囊,拿出止血伤药,为大将包扎,接着惭愧开了口,心有忐忑道,“属下武艺短浅,令将军受伤,属下死不足惜!还望将军莫要迁怒莫门军使!”

“刚才那两箭力道极佳,夜雨之下,你尚能百发百中,何谈武艺短浅!古语有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还需我们这些做将领的,能知人善用,取其所长!你并无过错!无需自责!”王忠嗣和气开口,面上带笑,接着道,“今番我不听好友劝告,遭人暗算,来日还需谨慎行事!若非今番有你在侧,我怕没命回去大营!这一路行来,未曾知你姓名,真乃惭愧矣!”

“属下童优,从七品翊麾校尉,对王将军仰慕已久,如今能为将军护驾,属下深感荣幸!”童优话落,见王忠嗣思索半晌,方才开口,问道,“童魁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家父。”童优惊讶,未曾想到父亲的名字,竟会被王忠嗣这等的人物知晓。

“当年令尊官拜从七品翊麾校尉,同家父共战吐蕃,战况惨烈,听闻他伤势极重,我那时尚小,却有印象,不知令尊而今如何?”

“吐蕃一战后不久……家父因伤势过重,转回家中静养,我那年才将三岁,他便去了!”童优话落,酸楚上头,却闻王忠嗣咬牙,怪笑道,“当年一役,薛讷用心良苦,得他所赐,家父战死沙场……”

王忠嗣见童优愣愣看向他,又平息静气,释然道,“薛讷已死,当年种种皆已入土,你我同病相怜,也算有缘,看来安思顺是极有心的,不如你留在我近侧,也可将你这一身好箭术,为我所用!”

五十七 考验

零叶回京之时,卢臻就在承天门街等他,从朱雀门街能一眼望穿他那张笑得玩世不恭的脸,可是这样的时辰,光天化日单人单骑,天街上重兵把守,卢臻立地其中,显得尤为突兀乖张。零叶从不怀疑卢臻身居高位,他驻足片刻即离,没有理会卢臻,人很快消失于布衣之列。

是夜,仲夏月正高。

零叶再见卢臻,已于院中小憩片刻,来者尚有崔释、曹泽曹疯子,这样的面见,显得分外凝重。

零叶行过礼,由卢臻授意,将王忠嗣之言交代清楚,便闻崔释道,“探子来报,王忠嗣遇刺,此事依你所见,是何人为之?”

“属下并不清楚,或可前往调查。”零叶作答,但见曹疯子浅笑,又闻崔释道,“此事到此为止,你明日午后赶往李林甫门下拜会,我已安排妥当,行事需谨慎把握,可还有所疑?”

“属下自当尽心竭力,并无所疑!”零叶话落,得见崔释转身,很快消失夜幕中;接着才听卢臻话道,“你对李林甫,当真无所疑?”

此言落,零叶转首眼观卢臻笑,没有急着作答,转而寻向曹疯子,听闻,“今夜你且回去寺中歇息,不便在此久留。”

零叶领命便走。

三更敲过,零叶还未宽衣入眠,今夜所见,他心中已寻思出一条线,牵连崔释与卢臻,于是片刻过后,他等来了他一直想见的人。

“师父!”零叶拜礼入席,见曹疯子坐正,接着开口,和盘托出,“徒儿途径金城,杀了雷霆。”

“我知道。”曹疯子闻言没有动容,方听零叶又道,“鬼市有意,买通我下手杀了崔释!”

零叶话落,但见曹疯子斟酒的手停了停,没有答话,接着道,“敢问师父,欲杀王忠嗣之人,莫非就是李林甫?”

“你为人勤勉,心思缜密,做事谨慎小心,崔释对你很是满意,此次委任你前去给王忠嗣送信,假意推脱于卢臻提笔,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合适为他所用,你能做到如此,已是很好了!”曹疯子如此说,零叶心中便清明。

今番这场试探,卢臻为崔释授意,点墨李林甫欲加行刺王忠嗣,借他之手传达;无论他是否觊觎信中所书,崔释都给他下了一个套,一来,是想见识他有无邀功之心,若然有,必在方才禀明李林甫杀人之心,若然无,哪怕他知晓信中所书,也必会三缄其口;二来,是想知晓他有无避祸之心,若然有,提及李林甫拜会之时,必推诿;若然无,自当受领。

崔释当真厉害,所做之事,无需点破,已尽在掌中。

零叶心中知晓厉害,对崔释难免有了敬畏之心,此心不曾显露于面,却为曹疯子道破,“鬼市有意买通你杀了崔释,必是下了大价钱,你应他所需,并无不妥,至于能否去做,且要看你有无这个胆识,鬼市有此意,也当真是看得起你了!”

“徒儿愚钝……”零叶话出口,“不敢造次”尚未脱出,瞥见曹疯子笑得极怪,转口道,“师父所言,百龙之智,徒儿谨遵教诲!”

零叶收受这份授意,将来若有机会,势必会取崔释首级。

他这番说辞,听到曹疯子耳中,那双似颠若狂的眼,便爆出精光,接着道,“你是我教出来的,我自当知道你的智慧,也晓得你有何种胆识,可是孩子,杀人未必就能成所谋之事,还有许多,将来你要多向你卢前辈学习!”

曹疯子没有道破,零叶已猜出卢臻必也谋划着如何杀了崔释,他与鬼市未必一丘之貉,却与曹疯子,已是戮力齐心。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零叶翌日入席李林甫府上,被邀于内院小憩,一刻之后,方才迎来本尊。

“足下见过李公。”零叶见礼,没有奉承,他是极小心的。

“由范阳卢氏引荐,我自当不会亏待阁下,听闻阁下武艺难出其右,想必不会令我失望,今夜恐有宵小城外作乱,还请阁下出手相助!”李林甫话出口,谈吐极佳,面貌温文尔雅,颇有风度。

他话罢,零叶应声领命,便见一男子,被换吉温,得李林甫授意,零叶随他而去。

入夜月明星稀,长安郊外林影斑驳,吉温带队的人马多着府衙官府,零叶人站在暗处,静待变化。

不出半个时辰,已有黄莺啼鸣,黄莺鲜有半夜啼鸣,这样明显的暗号,吉温很快回应。

零叶从旁一侧,可见夜幕中行者匆匆,聚首此地,那来者不下二十人,功夫高低不均,为首者才将开口,吉温的人马已自暗处现身,八方围剿。

瓮中捉鳖。

五十八 宿命

吉温出战,亲率三十余者武力,围剿有序,占尽先机,局势几乎一面而倒,很快杀的敌方片甲不留。

但合围之下,难免有高手从中脱逃,零叶早已做好准备,要叫对方尽数留下。

林场中黑影四散,零叶紧随其后,逃逸者半数以上带伤,他于暗处追击,直取首级,这是要留下凭据,方可邀功领赏。

杀手这样的营生做多了,难免生出厌世之心,冷漠生老病死,为心魔所累。

没有铁石心肠,难当此大任。

零叶还年轻,他单纯的想要活下去,这份执念几乎使他心无旁骛,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曾怀疑,不曾知晓自己背负重罪。

然而你死我活,他已没有时间想的更多。

黑暗里朗月风清,零叶的刀冷漠,动作飞快,收割炙热的头颅入手,眼前的青年瞪大眼,双目中皆是不可置信。

“零叶……”青年开口声轻微,夜幕中几乎只得二人听见。

但是零叶的动作不停,他人稳步向前,如修罗恶鬼,周身赤血洗涤了,似是从炼狱里寻来。

陈喆离开金城,受表亲照拂,再回中原,路上巧遇三五江湖好友,谋划刺杀李林甫一事,不想人才到长安,就遭到暗算。

零叶出现至此,他万万想不到,他不是他的对手,陈喆心中有数;巧是他同零叶相识一场,陈喆试想,零叶许会看在往日情分,留他一条活路。

他紧接着开了口,几乎就在电光火石间,陈喆镇定道,“郎君腰间头颅如数,不差在下一颗,咋们久别重逢,何不来日再续,今夜之事,不会再有他人知晓了!”

但是零叶没有回话,他沉吟片刻,刀又回转,如冬日里的风,吹裂陈喆颈间血肉,人头即落。

零叶拧头别入腰间,林场中迂回,不过三五起落,已追上逃命的最后一人。

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出手,他的刀还在虚空中停留,那人的头颅就同身体一分为二,旋转着滚落草丛。

不待他回神,黑暗里的杀意随即而至,零叶抬手格挡,却遭反伤。他诧异,警觉大起,双刀并济;这闷热的仲夏,零叶却觉透心寒意。杀气几乎是贴着他的脖子为他避过,但是很快,浑厚的攻击一波盖过一波,如泰山压顶般扑面罩下,零叶的内力只得徒劳虚耗,而对方,却如猫扑耗子作耍一般,欲于他死前戏弄一番。

可对手还是低估了零叶的意志,曹疯子没有忘记,训练一个杀手最重要的环节,不是强大他的武艺,而是强大他的心。

以平常心,做非常事。

零叶很快调整心态,躲避那些致命攻击,任由寒冷的刀擦过他的皮肉,欲在对手的反伤中寻求突围的关键点,他要打破陈规,寻求新的变化,但是时间不等人,对手的态度已在悄然改变,也许是察觉到了零叶的异于寻常。

于是,你且看那人阒然变化攻击,如水银泻地,不过片刻,已打的零叶几要喘不过气来。零叶隐忍伤痛,只身飞退,立地惨白月光下,可见那人笔直的身躯显现,零叶挥刀无声,刀如月光无暇,他躬身向前,格挡致命的攻击在手,一引一带,卸下对方半成反伤。

零叶很清楚,敌方的杀气极盛,绝不会给他机会脱逃,而他们悬殊的武功修为,正在诉说,他早已没了可退之机,他将命丧此地。

零叶甚至怀疑,是当初大刀门一役,引来的循环业果。

零叶的武功还不尽如人意,尽管他能卸下对手半成反伤,但那也只是杯水车薪,所以下刻,你见零叶倏忽目光如炬,已做好准备,要战死此地。

“你的刀很快,比吴霁的飞刺还快,所以即便杀的人再多,刀身也绝不沾染半丝血气!”可就在这一瞬,那人突兀开口,杀意全无,他将手中仪刀收回,面上笑意慵懒,同他笔直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

接着,零叶察觉身后一人接近,熟悉的面庞,熟悉的寒意,“看来崔释是极信赖你了,才会让你去接近李林甫!”

零叶未曾试想会在此时见到鬼市,却已将心中的惊讶,掩盖于收刀的动作间,一气呵成。接着听闻鬼市道,“鬼封,十三鬼前代魁首崔羽的师弟,咋们组织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

鬼市那么说,有意抬高眼前男子的身份,零叶觉察出他强大的武艺,绝不逊于崔释及卢臻,于是拱手恭敬,谦卑一礼。

“三日之后申时,平康坊前,吴霁也在,咋们聚一聚!”鬼市又开了口,落下邀约,接着同鬼封迅速离去。

零叶回到长安之时,已近天明,宰相府中,吉温留下三两活口,正同李林甫议事,零叶自暗处寻来,立在院中,寒暄拜见,他话起恭敬,话落审慎。

“不愧是卢氏找来的高手,真当令人敬佩!”李林甫见零叶于暗处现身,周身血污尽染,手中头颅如数,置于跟前,竟似那无常恶鬼,叫人胆寒。

但也不过片刻,李林甫心中的惊异即被面上的笑意取而代之,赞赏道,“阁下武艺如此之高,屈居兴善寺清苦度日,真乃可惜,明日移居老朽府上,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足下能得李公赏识,不敢推辞!”

五十九 身世

风流薮泽平康坊,一朝看尽长安花。

零叶移居宰相府三日,平康坊的大名不会没有听过,申时刚至,吴霁就现身零叶跟前,少年春风如意,面上带笑。

“许久不见,不想你人入长安之后,整个人连带着气质,都有些京城味道了!”吴霁开起玩笑,见零叶嘴角上浮,请手同行。

白鹭居,鬼市就坐正水榭一隅,身侧三人清丽少女,他见零叶二人到来,请手斟酒,面上难得笑意。

“今日邀了洛梨过来唱曲,怕是要晚些才到……”鬼市开口,接着被吴霁问话,“你去杨将军墓前祭拜过了?一会儿见了洛梨,可别饮醉!”吴霁话落入席,转首笑请零叶,又对他道,“这里的娘子大多出自三庶人府上,洛梨是以前倩兄的女婢,跟齐誉也算青梅竹马!”

“倩兄?”零叶小问开口,得知鬼市名唤“齐誉”,转念一想,又觉三人不甚相熟,颇觉自己话问的唐突。

“李倩,废太子李瑛之子;齐誉原姓杨,是杨思勖将军的义子,少年之时,曾在倩兄跟前侍读!”吴霁作答,对零叶的疑问并无保留,这又听零叶谨慎开口,“为何原姓杨?莫非因三庶人之事,有所牵连……”

“那倒没有,若有牵连,他面上也不会有这疤了!”吴霁答来,揶揄笑起,见零叶皱眉,对鬼市面上伤疤有所避讳,试想三人面见不多,零叶是怕自己会有失礼之处,多感生分了;吴霁便跟着调侃起鬼市开口,欲缓和三人气氛,继续道,“杨将军当年也是知道他同倩兄关系匪浅,才失手打伤他,好歹那也是骠骑大将军动的手,这一鞭子,可真够厉害的!”

“别总是讲我,倩兄去世后,我也就只有此处方能清静清静了,你莫要坏了我兴致!”鬼市闻言开口,对看零叶,笑的有些尴尬,接着奉酒零叶跟前道,“喝过白鹭居的酒,方能算得来过了京城,今夜作陪的娘子,你且随意挑一个去,洛梨只来唱曲,唱过了便走!”

这就听吴霁又笑出声,面对鬼市打趣道,“你放心……小叶他抱不走你家洛梨!”

酉时过后,三人交杯换盏,饮过二壶,洛梨才至,这一曲娓娓唱完,林又香的脸就忽而浮上零叶心头,他胸中百般不是滋味,本来极好的情绪,也一落千丈。

“我原想今日鬼封前辈也会至此,没成想,却只有咋们三人。”零叶开口,欲将阴云抹去。

“什么!你还想见那个怪胎!我可不想跟他喝酒,师父若是知道了,怕会和我没完!”吴霁闻言,极惊讶,却听鬼市道,“今夜约你来,本也是为了此事,我先前还未想好,要如何同你开口,既你自己说出来了,我也就不掖着了!”

“你对你自己的身世,知晓多少?”鬼市话落,诧异一旁吴霁,接着又道,“我答应你的酬劳,自然不会忘了,你若是想知道……”

“我若是不想知道呢?”零叶未待鬼市说完,胸中已有闷气,鬼封的试探他不介意,十三鬼如何尔虞我诈他也不想参与,纠葛其中,难免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与曹疯子的感情容不得半点诋毁,那是他的底线,摧毁这最后的底线,无异于否定他自己。

“你先别激动,这跟你师父没什么关系,这跟谁也没关系……”鬼市几乎看穿零叶,他话落之后叹气,静谧半刻光阴,沉默三人一言不发,各怀鬼胎。

直至水榭外有人寻过来,熟悉的笑意,人就立地帘子外头,看定零叶开口。

“你们三人关系还真够亲近嘛!这地方太冷清了,不如随我到旁院去,今夜可请了花玉颜入席,那边可是高朋满座!”卢臻来的不是时候,零叶此番小带情绪,见了他便烦,但碍于将来还得相处,又咽下情绪,平和道,“卢前辈别来无恙,前辈真是好兴致。”

“哪有你们兴致高!我也是被洛梨娘子的歌声,给引过来的!试想谁人请了洛梨娘子入席唱曲,没想,竟是你们!”

“卢前辈的高朋满座,那可都是名满京城的大人物!我们三人出身低微,哪敢高攀啊!”吴霁嘲讽着接口,对卢臻的来意颇有微词,那不悦就赫然摆在面上,更直言下了逐客令。

零叶心中好笑,欣赏吴霁的性子直白,但试想来,还需给卢臻一些脸面,便故作歉意的拱手一礼,道,“卢前辈好意三人愧领,难得前辈相邀,如若不弃,晚辈随后前去观摩一番!”

“这可是你说的!我这便回去等你,你若不来,明日我可去李公府上讨要说法!”零叶不过礼节一语,恐与卢臻撕破脸,难以向曹疯子交代,不想听到卢臻耳中,却被他逮住把柄。

六十 天潢贵胄

月上枝头,人定时分。

鬼市饮醉,为娘子们照顾歇息;吴霁作别,意要回去宫中复命;零叶形单影只,不得以为卢臻刁难,只得应邀前去小院作陪。

他人到时,席中已是杯盘狼藉,人多散去。

但卢臻还坐正上位,与一好友细语漫谈。

零叶到场,卢臻下席迎接,面上小有酒意,但思路清晰。

“来,给你引荐一番,这是齐王杨暕之后,杨慎矜,杨御史!”零叶为卢臻相邀上席,所见一男子,清新俊逸,年约二十五六;遂听卢臻接着道,“此乃家中晚辈,李苏子。”便将手引向零叶,莞尔一笑。

这一笑,诧异零叶一愣,接着不得怠慢,拱手一礼,零叶心中揣测,也不知卢臻耍的什么把戏,竟给自己随意指了个假名。

虽说他为卢臻引荐于李林甫,宿在李相府上,身为李府食客,但面见李林甫之时,也不过被卢臻随意指了个李姓,并未指唤大名,他更不甚在意,而今卢臻这般开成公布,以后李苏子这名号,就必是定下了。

“郎君威武轩昂,可是习武之人?”杨慎矜回礼,话落带笑,这一笑,面如月光之清冽,身似修竹之琅玕。

“足下略通武艺。”零叶随即微笑作答,他为杨慎矜的风姿所陶染,心若面临五湖烟水之上,扁舟望月,清爽惬意;卢臻见罢,对零叶的态度颇为惊异,接着插嘴,放声笑道,“这孩子像极了他的父亲,做人很是谦虚礼数;他武艺极佳,如今拜在李公府上!”

“原来是少年才俊,今夜恰逢有一小事烦恼,不如郎君且来听闻一番,也可给足下出个主意!”杨慎矜话落,接着轻声道,“前日耳闻一位故友谈资,得到可靠情报,当年诸遂良诸公之后,而今流落乐营,我怜其忠良之后,心有不忍,无奈对方一再避而不见,很是令我苦恼!不知二位有何妙计!”

“杨兄心怀慈悲,却不知是哪位娘子,不妨说来听听?”卢臻开口认真,面上笑意全不见。

“这……今夜是我托人,请了花玉颜而来……”杨慎矜没有道破,但卢臻、零叶,已知晓他言下之意;这就听卢臻又道,“而今时辰尚早,待明日娘子回去之时,由我前去阻拦一番,想来这教坊司上下,也无人敢找我的不是……”

卢臻话罢,稍有一顿,又转面寻向零叶,浅笑道,“届时还要请苏子前去护驾一番,教坊三两奴仆,对苏子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

零叶不好推诿,哪怕今番所求,乃卢臻、杨慎矜二人有约在先,只待他东风来助;零叶也得碍于尊卑礼数,不便回绝;于是稽首,大度应下了。

零叶半夜入定,天明之时,卢臻就在客房外等着,杨慎矜面上憔悴,许是未曾合眼。

三人无话而行,于门前待得片刻,花玉颜即至。

“娘子来去匆匆,昨夜对吟三两诗词,已令足下心醉神迷,不知可否赏脸,小谈片刻。”杨慎矜率先开口一礼,即被花玉颜侍从制止,听道,“请恕属下失礼,杨御史贤身贵体,何必为难我等,我等奉命送娘子归去,晚了时辰,实在不好交代,杨御史若有意相邀娘子,不如到教坊司指名,定能得偿所愿!”

“杨御史也不过小谈片刻,何须如此麻烦,各位身处教坊司,想必都是通时达变之人!”卢臻接话,面上笑意浅浅,目光却为他人所畏;一时间相持不下,三侍从亦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杨慎矜见无人阻拦,这就上前请手,欲邀花玉颜相谈,却为一侍从上前挡身,又却步原地。

零叶见卢臻目光扫向他,遂出手,不过眨眼间,已将花玉颜拽离原地。

也就是零叶这一出手,局势骤变,三侍从不得以拔刀相向,只怕花玉颜有损,回去恐难复命。

此际,卢臻阔步向前,人就立地其中,将花玉颜、杨慎矜及零叶三人挡在了身后,三侍从唯恐失手伤了他,皆不敢雷池半步,束手无策了。

“杨御史何等身份,不想也会为了攀交权贵,为难我等贱民,真是为难御史了!若御史定要浮萍前去侍奉太常卿张清,我等贱民又岂敢不从,但请御史前往教坊司指名,也好过劳烦卢公子这等尊贵之身,屈就当下,试想,我等贱民,那是真真担待不起的!”花玉颜见罢,将浅露卸下,匍匐跪地不起,零叶一旁所观,是个端庄娘子,容貌不算出挑,却极有书香气。

“娘子无需惶恐,足下虽不知娘子言中何故,却并非想要为难娘子,还请娘子借一步说话!”杨慎矜俯身开口,虚抬手,引花玉颜起身,诚意所示,方得花玉颜首肯,回避旁侧细语。

零叶转身,避嫌屏蔽五官,但见卢臻此番正盯着他笑,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难以捉摸。

“若不是卢前辈贵为前辈,足下真想打烂前辈的脸!”零叶难得显露性情,为卢臻听罢,先有一惊,接着大笑出声,回话道,“苏子乃是隐忍之人,此乃可贵之处!”

六十一 战火

童优护送王忠嗣回营,收受伯乐之恩,决心留在王忠嗣近侧,侍奉左右;因而得获调令书信一封,急传洮州。

时值仲夏,有探马来报,突厥军队秘密向河东迁移,已有奚族游兵进入桑乾河附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王忠嗣连夜拔营,挥军北伐;意要死守这条东西横断的防御之势,将危机扼杀在摇篮中。

童优随军进入桑乾河上游不过半日,干戈即起。

王忠嗣率先出动两股先锋军队,自沿岸迅速形成包抄之势,剿灭渡河来犯的小股游兵,占领东岸沿线,将奚族杀了个措手不及。

但是很快,日异月更,急报来传,敌方大军也不过半日之后,已迁移至桑乾河北岸,正是奚族五部落之一,怒皆大军来犯。

天宝年间,奚族部落五分,时而内附大唐,时而附于突厥,三十年前唐皇设饶乐都督府,赐姓奚王“李”,自首领李大酺死后,其弟李鲁苏受玄宗皇帝代立为部落首领,先后迎娶固安、东光公主为妻,九年前永眠于长安。自开元十八年后,奚族五部中,怒皆一部多附于突厥,顽固不化,与突厥、契丹联合,屡为边患。

正午时分,两军相望桑乾河东北两岸,形成对立之势。

军中大将谏言夜渡桑乾河,在黎明之时发动奇袭,一举剿灭敌军;王忠嗣则以为,夏季河水湍急,夜间渡水恐会歼敌一万自损三千,未待奇袭成功,兵将就已士气大损,怕会一败如水;最终,决计放出假象,令暗探散布假讯息,意指王忠嗣将在次日黎明渡河,正面冲击敌军;实则计诱敌军夜渡桑乾河,于黎明之际发动奇袭,则连夜沿岸暗布陷阱,于军营内外设计埋伏圈,而大军隐于后方,借敌军奇袭之时,以十面埋伏之计,将怒皆一族全数剿灭,以绝后患。

说来好笑,童优从军十数载,却头一次真正参与到战事之中,他以日继夜,恪守本分,不为立功,但求无过。

曙光乍现,桑乾河的洪流才将显现,敌军果真夜渡而来,发动奇袭,童优被安插在军营之内,于暗处屏息等待。

怒皆大军上岸,很快被沿岸暗布的陷阱损伤,但并不妨碍敌军破门而来,童优与三人射手,配合长枪兵二人,盾手二人为一组;营内埋伏十六组,共计百廿八人,携两架塞门车暗中放箭,引诱敌军深入大营。

战场之上,新兵射手百发百中难有,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之下,素日的苦练及身经百战会发挥最大的作用。童优也不例外,即便他箭法极佳,但初临战场,一时半刻也难以以最佳状态应敌。就在他堪堪调整好姿态,百不失一之时,身后狼烟大起,王忠嗣率大军压来,不过瞬间,就将敌军吞没于眼前。

童优向后撤离,快速回编骑射队,怒皆大军知晓中计,为时已晚,腥风血雨中,岂止是断肢残腿,童优远在外围军阵,亦被风中腥甜染尽唇齿,呼吸都是铁锈的苦涩味道。

古语有云,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此一举,王忠嗣歼灭怒皆大军,尸横遍野,怒皆一族怕是十年之内,再难大起。但是前狼虽灭,后有猛虎;风流云散的怒皆士兵将会很快把消息传递给后方的突厥大军,届时,不难想象,还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傍晚清风飒爽,卷散烽火残烟,白骨露野,也不过半日打扫,便被草草掩埋。

两军相交,死伤难免,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童优交班休整,阖眼不过半个时辰,又被急诏。

闻前方探马消息,怒皆王族得知奚族大军败北,悲愤难耐,已向突厥可汗借兵来攻,急行军半日之后可达桑乾河北岸,战事一触即发。王忠嗣连夜调集三支轻骑军力争大军来攻之际,向突厥大军发起进攻,意要扰乱敌军视听,计诱怒皆王族自乱阵脚,反戈一击,乘势自后方歼灭敌军。

声言击东,其实击西。

轻骑军连夜动身北上,童优在编,此一去凶多吉少,若正面撞上突厥大军,必是有去无回;若王忠嗣后方大军差池片刻来攻,致轻骑腹背受敌,必也是尸骨无存;童优心中了然,知晓此去蓬蒿白骨埋,迢递千里不返家。

怕是不归了。

三支轻骑,三百兵,两坛浊酒饮尽,天明时至,塞北风光正好,突厥大营豁然眼前。此际吹角,三百利箭划破天际,撕裂塞北狂风,童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六十二 再战怒皆

这一齐百箭如飞,屏息片刻仍不见敌军动静,童优的手心出汗,是前方有诈?还是敌军已经识破了我军计谋?皆不可知。

但,他们尚有军令在身,此际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吹角倏忽又起,百骑动身,挥鞭踏马急去,风声淹没了呐喊,舞动旌旗飒飒作响,排兵阵,童优在左,雁形阵优化轻骑军威力,虽不利于冲锋,但每一发箭矢都能稳步向前。

三百轻骑深入敌营,无异于自杀行为,此一去时光飞逝,背囊中,箭将要殆尽,敌军仍不为所动,童优的心跳加快。

片刻之后,当童优摸到囊中仅剩的五支利箭,一波带火的流矢才将升空,自敌军大营内打了过来。

此际,吹角再起,三百轻骑调转马头,有序撤离。

烈阳当空,光阴如斯,此一来去,正午将至,童优的背心汗湿,北风一吹,就冷入心骨,追兵来的急,很快搅动身后雷霆万顷。

倒下的同袍就在眼前,下一秒即被嘶吼和尘土淹没,无人回头去看,中箭,只要身在马上,保持住阵型,活下来的几率便大;可一旦落了马,就只能被身后的铁蹄粉碎,再无希望生还。

童优还算幸运,挨得半刻时辰,耳际吹角声起,示威敌军我方大军进攻在即,身后来追的兵马便也搅动风声变化,悉数远离。

这是恐怕我方主力军隐蔽茂草之中,计诱敌军来攻,试想穷寇莫追,谨慎退兵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三百轻骑迅速挥鞭向南,拼下这最后一口气,窜入茂草深处,顺着来路,虎口脱逃。

是夜,烈酒入喉,亦驱不散塞北寒风冷冽,死伤过半,那些负伤者,会拖慢行军的速度,只得兵分三路,一队人马二人,快马传讯回营;二队人马五人,照顾负伤者缓慢回编大营;三队人马,为余下百三十人,迅速收拾行囊,夜赴怒皆大军后方,誓要扰乱敌军视听,为大军争取进攻的机会,一举拿下怒皆王族首级。

童优上路了,夤夜之后,敌军大营步入眼帘,发动游击战术,我方在暗,志不在杀敌,佯攻,只为混淆敌军视听。

这样的夜袭,消耗体力极大,快速稳健且隐蔽的游走偷袭,考验团队的协调性,何时得以安全撤离,则依赖于将领的战斗经验。

半个时辰后,敌军作出反应,应急出动,下令自八方地毯式围剿暗处的游击军。

童优等人使命即达,百人轻骑决计撤离;也就是此际,传讯的兵马归来,远方流箭带火升空,暴露轻骑位置,躁动敌军的战鼓急响,童优百人,不敢多作思量,已翻身上马,就要奔逃。

但身后敌军紧紧追来,似夺命的鬼,呜咽晦涩难懂的塞北呐喊。

血与土飞扬,同袍的脸快速淹没脑后,埋葬于刹那间的人喊马嘶之中,有些人落马了,有些人死于一箭穿喉,童优背后中招,是箭伤?是刀剐?他不得而知,他只觉得疼,但不敢停下,血就在耳际,就在喉中,他咳嗽了两声,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接着,童优恍惚间听闻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用那半只独眼望穿刀山火海,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倒了下来,马蹄声亦自耳边迅速远去。

长安夜雨如瀑,零叶被诏,应李林甫所需,往京郊去,今夜就要除掉两个人,什么人?为何要杀?零叶没有问,与他无关。

天明时分,他带着首级回去向李林甫复命,零叶看那老人笑起来,慈眉善目,简单打赏过他,又着官服,光鲜亮丽的出门点卯去。

零叶换洗一新,午后于酒肆小坐,吴霁过来小叙,讲了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似是这么平常的一日便要过去。

直至接近晡时时分,零叶起身将走,却遭逢杨慎矜跨门入内,拉扯了一位妙龄娘子,往酒肆里寻来,这就照面行礼,为杨慎矜拦下。

“苏子在此,可否借一步说话?”零叶狐疑看定他,同吴霁颔首示意,回避旁人,于屏风后头听来,“苏子可还记得褚遂良,褚公后人之事?”

“记得,不知杨御史有何吩咐?在下何以代劳?”零叶没有躲闪,直言一问,等着杨慎矜的后话,这就听道,“而今外头那位娘子,为逮人追杀,苏子武艺过人,可否帮忙,同在下一道,护送娘子前往长安郊外,在下已于别院中,安排妥当!”

“敢问一句,褚公后人,并非花娘子么?”零叶作答,好奇心起,不想这位杨御史,人身在朝堂,心系家国天下,人更是古道热肠。

“花玉颜确乃褚公之后,这位……是她的姊妹,说来惭愧,官场凶险,这位娘子,有了身孕,只是腹中胎儿,怕会给她添些麻烦!”杨慎矜话落为难,看罢零叶,又欲开口向他道出原委。

即见零叶抬手止罢,微笑道,“此事我应了,还请杨御史将来见了你卢贤兄,望他饶了晚辈,别再来戏弄晚辈才好!”

六十三 朱砂令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吴霁那么说,跟着零叶、杨慎矜便出城了,车厢中的女子姓甚名谁,杨慎矜要去往那里,零叶没有问,吴霁更不多作打听。

京郊豪门大户的别院不少,方圆茂林绿野,安逸舒适,夕阳时至,人烟稀少,尾随的探子有些功夫,但还不足以对付零叶,零叶还未出手,吴霁已有意落后众人一步,给草草收拾了。

杨慎矜不知,待入罢京郊别院,方才安心下来,向零叶二人聊表感谢。

“如今这番时辰,长安城内必是宵禁了,二位郎君不弃,可在小院稍作休息,待明日一早,再返京城!”杨慎矜开口,应邀二人住下,零叶没有婉拒,想来这个时辰礼让拒绝,确是可疑了些。

零叶留下,吴霁自然留下。

孟秋寂夜漫漫,杨慎矜安睡的早,零叶请酒一壶,同吴霁凉亭中小叙,堪堪谈到各自功夫短处,便有武功极好之人,翻墙跃院而来。

吴霁没有动身,飞刺却自袖中滑出,来人轻功极佳,躲过一波袭击,不过小有擦伤,便落地二人跟前,素衣飘飘,是个貌美小娘子,年纪或不过二八。

她一现身,零叶本已抓在手中的刀,即被吴霁推下。

“二位郎君辛苦了,主上有令,还望二位郎君置身事外,莫要为难娘子。”那小娘子恭敬施礼,但凭手中一方令牌开口,虽未自报家门,零叶已猜出正是组织中人。

吴霁不作表态,零叶只好接过令牌,且看那令牌朱砂漆成,上书一个“令”字,并无特异。零叶初来乍到,不知其中深意,只得沉默了。

“何时动手?”吴霁见那娘子使命已达,退身欲离,忽而开口,冷淡一问。

“鸡鸣。”那小娘子回首答罢,又委身一礼,接着腾地起,缥缈若舞,飞身远盾。

“这是何意?要杀谁?杨慎矜?”零叶没有避讳,面对吴霁,直言心中所想,即见吴霁讪笑,表情极怪,反问道,“杨慎矜乃天潢贵胄,若要杀他,不给个名正言顺的死法,怕是不好交代,倒是咋们一路护送来的这位娘子,你可知道,她乃何人?”

“听闻乃褚遂良之后,同那流落乐营的花玉颜娘子,姊妹关系。”零叶言语出口,并无隐瞒,但见吴霁目光中稍有一滞,接着咬牙极怒,倏忽动身去,锋不可当。

零叶心中虽疑,却不敢逗留原地,试想此事蹊跷,亦飞身去追,紧跟吴霁。

灯火楼台轩榭,飞檐之上,素衣的娘子独立,目光虽远观零叶,口中字句清晰,却是朝着吴霁落话,“晚辈西曲,久仰鬼心大名,武功平平,敬请前辈雅正,不舍赐教。”

见此,零叶还未来得及拔刀,鬼心身形闪了一闪,数枚飞刺即凌空劈下,远观去。似是不朝西曲而去,却在倏忽之后,宛若莲花绽放,以西曲为中心,自八方罩下。

就是此,零叶动身,刀随心动,欲为鬼心掠阵,闪烁的飞刺却如利剑般直射零叶而来,就正正落在他脚下,分厘不差。

“你且退下,此事只因我而起,该由我终结,你插手不便,仅需瞻望即可。”鬼心话尚在耳边,人却飞遁远去,在夜阑星河之下,如流火,如萤光,若非零叶的感官极佳,几乎捕捉他的身形不得。

也就是此,西曲面上还带着笑,下一秒,周身的血如注,在洁白的衣衫上,迅速绽放。可是她没有撒手,没有奔逃,如同此身此命,本非她自己所拥有的一般,似扑火的飞蛾,用尽生命之力迎风招展,她短剑迅速擦过吴霁的腋下,跟着人就跌落风中,头撞击假山之上,折断了脖子,一命归西。

零叶飞身扑空,未曾来得及接住她,只得落地西曲跟前,见她笑意还仍旧挂在脸上,年轻的生命却已飘然走远。

“你怎么样?”零叶很快理了理心中莫名的怅然若失,回过头,询问吴霁伤情。

“西曲的剑法虽承自隐白,资质还是差了些,能在组织中活至现今,已是命大了。”吴霁点穴止血,撇看过一眼西曲,又望向零叶道,“此事还不算完,如若我没猜错,西曲是来候命的,鸡鸣之时,必有杀戮。事不宜迟,你去拉杨慎矜起来,咋们立刻动身离开。”

“那这令牌……”零叶摸出袖中朱砂之物,迟疑一问。便见吴霁咧嘴笑开,嘲讽的意味不明,接着,那令牌自零叶手中抽离,被吴霁一掌破碎。

“朱砂令,谐音诛杀令,组织虽创于武德三年,前身实为独孤皇后的家臣,追随隋文帝多年,后为高祖皇帝招抚。李唐开国之初,十三鬼之间,尚能相互牵制,但自武周以后,严康瑞离世,崔氏一族独大,朱砂令的意义已名存实亡!你初来乍到,此事尽可作壁上观,你的身份尚且不如我,上星也好,隐白也罢,不会拿你问责。”零叶听罢吴霁所言,却难免有所担忧,啰嗦道,“那……你又欲如何交代?”

“此事我自有办法,你且去,不可再多作耽搁了。”

六十四 隐白

子时过后,吴霁领着零叶、杨慎矜一行,深入京郊茂林山野,很快又走入荒原崎岖小路,落脚清冷古刹院外。

同行的娘子已有身孕,走走停停,耽搁了不少时辰,达到古刹之时,天将破晓。

吴霁推门入内,院内一人佝偻老僧独立,武功极佳,竟令零叶望而却步。

“鬼封呢?”吴霁开口,没有多作赘述,似与眼前之人早已熟识。

“难得你能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要紧之事了!”老僧还未曾开口,鬼封已人至院中,话落众人耳中,尽管他上一秒还不在院中,但这一秒,他人就立地其中,如同从一开始,他就站在那里一般。

“跟你我也无需拐弯抹角,而今的情形你必是比谁都清楚了!舅父做事向来狠辣,对于不必要的麻烦,都会斩尽杀绝!我虽非亲父养大,但……毕竟流着褚家血脉,不可见死不救!”吴霁话落,还想说些什么,已被鬼封打断,听他道,“小师侄这些年,做事是有些急躁了!倒让我想起当年,他弑父之时,存正义之心,浩然之气,他自己是否还惦念当年初心……仰或是,同他父亲一般,到了最后,也只剩下权欲了。”

“敢……敢问一句,阁下……阁下莫非是……独孤言?”此时,杨慎矜跻身入院,走得两步,口中声音渐渐放大,望向鬼封的眼中,竟有些激动难以言喻。

“杨御史别来无恙!这一别,恐有十载了吧!”鬼封说罢笑起来,此刻朝阳金辉洒落院中,将他笔直的身躯倒影众人眼中,只见那人腰间一把仪刀,施龙凤环,红缨似火,长发就那么随意的束在脑后,人站在那里,似标杆一般直。

“既然来了,就别站在院外了,都进来吧!一会儿,怕是还有一场恶战要打!”鬼封话落,指手老僧搀扶娘子进屋,又对零叶浅笑道,“本还想找个时辰,约你前来此处小叙,而今也算因缘际会,你自己既然都寻到这里来了,我也不打算再多作隐瞒,你若有心,院后古树之下,有一孤坟寂寞,你可前去祭拜,也算聊表孝心!”

“聊表孝心?”零叶不懂,却已有猜测,鬼市屡屡提及自己身世,旧闻曹疯子之言,他亦正是京郊弃子一枚,难道?

“你母亲当年诞下你之后便撒手人寰,她十月怀胎临产,却无奈逼走山野郊外,能将你平安诞下,已是为人母最后所能尽之力,至于你是否在意此番情义,在你,不在我。”鬼封话落,意有所指,眼神却已不再零叶身上,刀忽然出手,身形飘远,引零叶回头望去,即见卢臻就落地院内,同鬼封相视一笑,忽如水火相交,动起手来。

卢臻的剑蹁跹,一席素衣乘风而舞,墨发不梳,丹砂剑穗随剑影翻飞,人便似鹤如飞,招式可闻不可见,鬼神莫测。

鬼封的刀看似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却暗藏杀机,同他慵懒随性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二人高手相见,打起来,零叶等人能从旁观摩,这机遇,可谓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一刻,卢臻收手,虽未角出胜负,他已自知不是鬼封对手,此际抱拳洒脱一笑,飞身远盾,毫不拖泥带水。

“隐白这等晚辈,可惜身在朝堂,若是能肆意江湖,必是一大传奇!”鬼封话落,惊讶零叶,不想,卢臻代号隐白,按人体十三鬼穴所列,隐白,即为鬼垒。这么说来,卢臻也属十三鬼之一,零叶惊讶的倒不是此,而是师父从未跟他明讲此事。

他当然清楚,曹疯子向来寡言少语,对他教导又何等苛刻,从来都是红炉点雪,以引导为主,说教为附,上施下效,长善救失。

但对于自己的身世,对于母亲的生死,加之鬼封那一句“无奈逼走山野郊外”,究竟何故?而曹疯子直至今日,对他的身世却只有只言片语,很难令人信服。如若鬼封所指另有隐情,他并非京郊弃子,那么,他又是谁呢?

头一次,零叶对自己,对曹疯子,对而今所经历的一切,迷茫了。

零叶需要解答,他有很多问题需要得到解答,可是他害怕解答,害怕最后的真相并不如他所想,害怕从一开始所有一切,都将是一场欺骗。他无意中转头望向吴霁的方向,竟见吴霁亦正看向他,面上带着善意的浅笑,在朝阳之中温暖似光。

然后所有的声色都被莫名屏蔽开去,他只见吴霁缓慢走向他,暖暖言道,“一夜未歇,想必你也累了,随我去后院坐会儿吧……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此番,也许是个契机,下一次,怕是我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同你分享这些旧事了。”

百年梧桐之下,二人挚友闲座石台之上,旧石桌板,青苔遍身,吴霁声音很轻,娓娓道来,聊起旧事,唇边虽带笑,目光中却全是无奈。

“我父亲,乃褚遂良之子,本名褚彦冲,后来因废后之争祸及家族,假死已脱身,为避祸隐居,便更名楚义……”吴霁于石台之上,写下一个楚字,接着道,“亲父能得以保全一命,全凭当年一位八拜之交从中帮忙,此人……正是我师父,邹缁素。”吴霁说至此,抬首见老僧奉酒水前来,颔首已示感谢,待老僧回避离去,又道,“你可知,为何隐白不作鬼垒,上星不作鬼堂,而作别称吗?”

“何故?”零叶接过话,一问。

“因为他二人皆弑杀上任魁首而取其位,为避其名讳,特意以别称唤之。”

“所以,隐白杀了上任魁首鬼垒,而上星杀了上任魁首鬼堂?可是……卢臻……不!隐白的年纪看起来……并不算太大……”零叶问来,见吴霁嘲讽一笑,续道,“武氏称帝,鬼垒尊其为主,背叛李唐,武氏死后,十三鬼内部动乱,直至当今圣主即位后,十三鬼内部动乱才逐渐平息,那时,年过八旬的鬼垒为当年十四岁的隐白所杀,正值开元十年!之后,鬼堂接任十三鬼,成为新的魁首,效忠当今圣主。但……也不过三载,鬼堂不曾设想,自己会被亲生儿子所杀,之后由崔释,即上星接任魁首至今。”

“开元十年……三载……我……正是开元十四所生……”零叶口中呢喃,接着惊讶道,“吴霁,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刚巧长了一岁,正是开元十三年出生……”

“不错,舅父会杀了外公,全是因为我。”

六十五 八柱国

零叶听罢,但看吴霁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为他斟了一杯酒,观他一饮而尽,接着闻言,“亲父回到长安为外婆扫墓,偶遇崔羽之女崔氏,二人不顾家族礼法暗结珠胎,有了我……你知道的,这对家族来说……是何等耻辱!外公知道后,一张朱砂令,便欲了结我父母二人……师父他为了我,为了亲父,与崔释暗渡陈仓,戕灭崔羽!可是……舅父杀了外公,我亲父也未能幸免,终究死于十三鬼之手,母亲虽平安诞下我,却也从此疯疯癫癫,再无清醒之日。”

“这么说,上星也算为了救你,为了救自己的胞妹,牺牲自我,背负弑父重罪了!”零叶感叹,不想众人眼中利欲熏心的崔释,竟也有如此一面。

“舅父年轻之时,意气风发,有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对外公……对十三鬼内部的连群结党,诸多异议,直至后来……后来母亲死于大火,舅父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只观眼前利益,不顾家国兴荣了……”吴霁话落,看定零叶,又道,“母亲之死,现在也未能明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究竟何人所为……”

“你是说,当年大火,乃是有人蓄意为之?”零叶皱眉,接着道,“难道……连上星也未曾查出一二?”

“这也正是可怕之处,师父也好,我也罢,就连舅父,也对当年纵火一事,毫无线索,此一事过去许多年,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得见真相……”吴霁话落,闻零叶开口,道,“鬼封他……似乎无所不知,你可曾问过他?”

“你也听到杨慎矜唤他独孤言了吧!当年八柱国之后,独孤信的血脉,鬼封腰间那把刀,可是当年隋文帝,亲自赠予独孤氏,他的身份……他的能耐自然不小,只是……此事,恐怕也非他所能吧!”吴霁叹气,无奈一笑,续道,“听罢我家族旧事,你我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兄弟了!我知道你师父对你,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对于过去,你也不必太过上心,有些事情,未必是看起来那般,也未必就是是与非,真与假,这么简单直白……”

“吴霁……我知你心系我诸多……听罢这许多,不如随我同去!那孤坟既是我生母,至少让我知道她姓甚名谁,鬼市会知道,也必从鬼封处得知!”零叶无奈一笑,起身往后院去,吴霁随同一行。

京郊入秋,梧桐林尽染,小径黄叶点缀,如画如诗,古木之下,孤坟冷清,上书一个霞字,除了开元十四年的年号,竟再无其他。

零叶叹气,跪地叩首,已祭亡者。吴霁随后,合十于心,半刻悼念。且听零叶起身,对倏忽现身的鬼封道,“可有什么……能同我说?”

“卑下的娘子有了身孕,正妻膝下无子,自然是活不过临产的,这故事简单,你师父当年途径京郊,偶遇你母亲怀中还奄奄一息的你,便将你一同带离了长安。”鬼封简单一话,宽慰零叶悬着的心,终究落下。

“走吧,咋们去看看杨御史!”零叶回首,浅笑面对吴霁,此番心胸开阔,竟是再不想追究往昔,哪怕那个故事,如何因果,今时起,便再与他无关了。

“难得,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何人?而你母亲,又为谁所害?”鬼封惊讶,看向零叶的眼,也多了几分惊奇。

“我想知道,可即便知道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去见素未蒙面的尊翁吗?让他见到现在的我……而母亲……母亲她故去多年,我又何苦将往日仇怨揭露于众,我这双手,何其肮脏,我所制造的仇怨,如何计数?我这种人,能有什么资格,去谈恩怨是非,去谈因果报复呢?”零叶话至此,低手端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满是习武留下的厚茧与伤疤;那双手,他就算屏蔽周遭感官,也能嗅到赤血沾染的腥臭味道;那双手,比任何一双手,都要肮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他一十七载养育之恩未报,我又何忍弃他而去,况且……像我这等人,也只会给家族抹黑而已……见……不如不见……知……不如不知……”零叶苦笑抬首,竟见吴霁与独孤言,面上皆显大哀之色,怕是为此身杀戮所累,感同身受了。

午食过后,鬼封提议杨慎矜将褚家娘子安置于此,由老僧代为照料,直至她诞下腹中骨肉,再行安顿。

杨慎矜二人,对零叶等人,自是多番答谢,之后启程,同行返京。

夕阳时至,零叶回府之时,李林甫也正在等他。

那个老人见罢零叶,对他的一日失踪并不计较,反之狡猾一笑,招手零叶近身,将中秋家宴之事务,委以重任。

童优再次醒来,已是半月之后,塞外初霜,天寒地冷,此番大军回营,他身负重伤,又得战功,自有表彰,可是他醒了,却只想回家。

六十六 党争

宰相府中秋家宴迫近,李林甫首次将府中巡查事务全权交予零叶,这样的机遇难得,为谋求长久利益,零叶也必将倾尽所能。

家宴之上,除了各系族亲,难免相邀朝中权贵,请柬小礼自前一月即开始准备妥当,由零叶护送专人分发各处。此间繁文缛节甚多,零叶亦只能边看边学,一月匆匆,转眼中秋即至,府中花灯绽尽,门庭若市。

李林甫设下观月长轩,招待宴席,府中专置暖居,供宾客留宿。零叶责任之重,来宾中不乏朝中权臣、皇亲贵胄,两百余人护卫,全凭他一人调遣。

零叶时年虚岁十八,当夜衣着玄色袴奴、头戴绛红抹额,奴抹加身,仪刀侧配,人站在水榭高处,一时轩昂无两。

人逢照面相见,必对其颔首示礼。

“苏子别来无恙,可知旁人为何敬畏你?”卢臻见罢零叶,笑起来,身侧相伴杨慎矜,见过礼。且听零叶作答,“世人不曾敬畏我,那是敬畏家主。你明知故问,是想考我,还是又想拿捏我的把柄,好戏弄我?”

“他不敢了!”杨慎矜听得,笑起来,瞥看卢臻一眼揶揄,对零叶道,“我前日在李相府中得到一壶好酒,闲来苏子到我府上,你我煮酒,好好喝上一杯。”

时年李适之拜相,同李林甫左右相争。

“有好酒,不同我等相饮,却邀旁人,杨兄变了!”此间杨慎矜话才落,身后来人,一高大男子,相貌极俊,说着拱手作礼,见过零叶三人,自荐道,“在下皇甫惟明。”

“惟明兄常日在太子府上饮佳酿,前日还得见了太白公,得以小聚酒肆,赋诗对酌,鄙人羡慕的很!苏子不过于我有恩,我请他对饮一番,哪里比得上贤兄!”杨慎矜话罢,又道,“听闻惟明兄进日在别院中金屋藏娇,也不知是真是假?”

“何人乱嚼舌根?那位娘子乃我亲族家友,托我照料一番罢了!如今我族叔家中才遭天火,而今堂弟也告假回乡,安葬族叔……我又哪里来的闲情,去金屋藏娇。”皇甫惟明叹气,杨慎矜赔礼。

零叶得空抽身退避,忙去安排诸多事务,回过头,卢臻还亦步亦趋跟着他,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着实像个尾巴。

“你不去陪杨慎矜,一路跟着我是要作甚?”零叶没好气,声音不大不小,却认定卢臻必能听见。

“我是担心你,你看你而今这番模样,像极了你父亲,我就怕……这在座诸人总会有人认出你来!我这可是关心你!”卢臻话没好话,又拿零叶取乐,也不知他是从何得知零叶的出生旧闻。这话才出了口,既见零叶回过头,那双眼睛直勾勾看向卢臻,都是掩盖不住的杀意。

可转眼,零叶却又咧开嘴笑了,面上的杀意全然不见,平常道,“前辈对我关心甚多,卑下不敢不从,敢问一句,尊翁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零叶已学会和卢臻过招,他晓得卢臻意欲扰乱他的心智,亦了然卢臻就算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亦不会告知他,他这是在见招拆招,欲叫卢臻好看。

“哈哈哈,小叶,你学坏了!进京不多时,周身已全是老奸巨猾的狐臭味道,叫我好生爱慕!”卢臻听罢,眼中燃起惊奇笑意,接着罢罢手,话道,“罢了罢了!不跟着你了,今夜你尚有要事,耽搁久了,莫不要说李相厌我,连上星,也要唯我是问了!”

月不圆,但满座不缺,宴至欢乐时分,令德赋诗高言。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就是此时,琴声戛然而止,有人落水了!水榭栏杆处忽然大声喧哗起来,零叶自李林甫身侧飘然而落,人就立地凉亭之上,俯瞰众生相。

但他没有出手,见落水之人即将沉池,周遭护卫推攘人群乱成一锅粥,他淡淡看定李林甫所在的方向,面色平静,对那落水者的呼喊置若罔闻。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但就是这溺水者的声音渐渐消失之时,忽然有人自黑夜里现身,零叶出手,仪刀自掌中滑出,流星般落地,就栽入那现身者身前的青石地板上,夺的一声,沉闷压抑,杀气如刀,刀如人立。

现身者无畏,挑地起,踢刀如扫,便将零叶的刀,一击两段。这挑衅味十足,动容零叶落地,忽然出手,凌厉的短匕,一尺又二寸,贴着来者的面,腥风大作。

“要死人了!”来者开口,一张西域面庞,映入零叶眼中,闻他答,“只要我在,这里谁都不会死!”

零叶话落,刀收入袖中,翻身破空,忽然遁入池塘,将溺水者捞出,一掌击中他胸腹,就见那人猛烈的咳嗽起来,竟是个与零叶年岁相仿的少年。

无为守穷贱,轗轲常苦辛。

喧哗人群汹涌,零叶飘身远隐,并不与人相交,转瞬消失在月晕之下,直至一个时辰后,他再次现身李林甫身侧,已是退避旁人,月下人影成双。

“你可知今日落水之人是谁?”那个老人回过头,看向零叶,难得的,流露凶相。

“太子之子,皇孙李俶。”零叶答的平淡,面上并无表情。接着闻言,“你可知,今我何意?”

“卑下不敢知,不想知。”零叶作答,答得李林甫笑出声,笑的有些狰狞难看。

“你去吧!杀了皇甫彬,提头回来见我。”

六十七 追

零叶快马加鞭,追逐皇甫彬的脚步疾走。闻言皇甫家在灵台城外的别院,数月前遭逢天火,家中一位族叔离世,皇甫彬为太子侍读,而这位过世族叔,正为皇甫彬的父亲。他因此告假回乡,安葬老翁。

零叶走的急,轻刀快马,许不过二日,便能追上皇甫彬。

他深知李林甫意欲压制太子势力,而断取羽翼,威慑东宫。零叶亦深知他站在李林甫与太子党争的漩涡之中,随时可被这盘棋局所废。

他不是无惧无畏,谁也不知道,他深夜辗转反侧,手上的刀,血腥味越大,他的心越冷,他的梦越长。梦不醒,苦厄便如枷锁,如影随形。

空青被邀约长安郊外闲聚,身侧诸多仕女,出生了得,她一介平头百姓,表面上为朱家女眷,因得皇甫家照拂,偶然成了这帮仕女之众。

她不怎么开口说话,一袭青白长裙,安静清雅,众人同她不熟,也没有什么人特意过来打听,她乐得清闲,人坐在屋檐底下,像极了一株花,一棵草,不与尘世纷争。

“闻言朱氏早年嫁入皇甫家,今番皇甫惟明回来长安,不久便要回去陇右了,你是要跟着他回去,还是要留在长安?”席间一位仕女开口,笑起来,言下之意,有空青为皇甫惟明所养的贱妾出生。

“阮氏早年嫁入辛府,闻辛氏远嫁之时,选了堂妹同往,阮氏如今怎么还住在辛府别院?”不待空青开口,已有人争锋相对而来,空青旁侧作壁上观,并不参与其中。只见那开口之人,十四芳华,乃东光公主及奉诚郡王所出,有县主身份。

“儿亦听说,固安公主堂妹辛氏,身怀六甲,殒命京郊,可惜了!”那县主话才落,已被旁侧仕女插嘴嗤笑,窝火她眯眼,又反唇相讥,“固安公主庶出之事,尚在坊间不绝于耳,萍阿姊这般出生,却拿来谈资,实为不雅!”

空青心中好笑,看众仕女出生骄傲,骂人的话都要拐弯抹角才肯出口,实在有趣的很。

聚会一二时辰,吃过几盘瓜果散场,各仕女归家,空青随侍从而走,人至车马一旁,便被轻声唤住,听道,“汝初来乍到,可曾逛过长安?”

唤她的娘子正为县主李嫣,巧在一个时辰前,为她解围。

“未曾,儿不过暂且栖身皇甫别院,不敢僭越。”空青开口,模仿那帮仕女腔调。

“过些时日,我表兄府中设宴,有百戏可观,我给你发帖子,倘若……你乐意……”李嫣话落,察言观色,见空青浅笑,委身一礼,答道,“县主相邀,荣幸之至,儿不敢不从。”

零叶路至灵台,朝阳沐身,街面上人流熙攘,贩夫走卒往来不绝。皇甫彬家宅被天火所毁,人寄宿城中溯回书院,而今布置白事其中,凭吊家父,是为小殓。

零叶到达之时,厅堂上已设重、设燎,零叶远观其间,早有往来亲友致襚、致奠,皇甫彬披麻戴孝,人就在堂下拜送恩谢。

溯回书院,原为皇甫家所设,大唐兴立科举之后,求学之人络绎不绝,皇甫彬贵为太子侍读,难免有渴求功名之人,上门拜谒。

零叶稍有驻足,人就消失原地。

杀皇甫彬不难,但要如何让他死,是个麻烦。

杀鸡儆猴,是为了威慑太子李亨,可皇甫彬若死的太过招摇,难免不被官府立案查办。如何,才能使太子被威慑的同时,又不被官府盯上,才是李林甫交给他的难点所在。

零叶心中焦虑,但很快即被夜幕的宁静所平复。

“青竹,都是母亲的过错……”皇甫彬端酒浅饮,且听身侧女子开口,面上微有愠怒。

“你不肯同我说话,都是气我罢!”那女子见他沉默,言语中难免带上半分低泣,寻向皇甫彬的眼中,更是恳求。

“你何苦自诩我的生母,我母亲早就死了,那是皇甫家明媒正娶的士族娘子,你一个南蛮人士,莫要再来皇甫家找我!”皇甫彬沉默半晌开口,眼泪自双目中夺眶而出,撇过脸,再不想看她。

“我知你恨我,可当初若不将你过继给吴氏,我……你我……都活不了!而今……西凤仍不肯放过我,他若知道了你的存在,必会为了报风祈之仇,将你碎尸万段!”女子哽咽出声,话至末了,已满是哭腔。

“我只知父亲在世之时,曾言自己一生最悔,悔的便是同你一段情!他害苦了自己的结拜兄弟,无论何时,西凤若是想要取他项上人头,他亦无怨,都是他自己作得孽!”皇甫彬压低声音开口,泪水汹涌,接着道,“前些时日,空青她栖身长安,投奔了朱家,我得知……便委托了族兄从旁照料……你同父亲,同西凤那些陈年旧事,恨也好,怨也罢,莫在纠缠上我们这些后辈了……”

“你别是……去见过空青了吧……”女子闻言自此,目光中多是惊疑。此即见皇甫彬叹了口气,擦干面上泪水,平复情绪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我怎可能贸然去见,不过是打听了二三,便作罢了!而今,家父已去,此处再无你该惦念之事,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皇甫彬说罢,但见那女子委屈的哭出声,不舍道,“我明日在城外小贺桥等你,你若愿意……来送我一程……此番,就是永别了!青竹,娘亲知你恨我,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六十八 凶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半夏难有活着的真实感觉,因从小到大,她都只是一颗棋,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每每道听途说,无非她是巫舌捡来的,或外族人遗弃的杂种。

小时候,巫舌将她视若珍宝,她曾有过一段幻想,自己或巫舌早年过世的那位爱女,所遗留下来的孩子,将来势要继承大统,光耀圣教。

可她稍有年长,这幻想就破灭,巫舌教给她的,无非是如何果断狠绝,又如何虚与委蛇,在圣教与皇族的互相牵制,互相制衡中,艰难存活。

待她年纪长成,她就被巫舌三番两次,视作联姻的筹码,或比较皇族,或比较五圣,终究嫁给谁,得来的利益更大,更能稳固圣教根基。

她不甘心也好,苦闷也罢,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弱小,命运不是她能左右的,嫁给谁,她说了不算。

所以她接受这命运,她歹毒,她把所有的怒火转化为对巫舌的报复,近而伤害身边所有人。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命运如果可以颠覆,她不后悔,她唯独后悔生下空青,若从一开始,她遇到皇甫岳的时候,能仍旧无所牵绊,她就得以杀光所有人,同他一同归去,江湖之大,她不怕没有容生之所。

可是年近不惑,她终究又失去他,仿佛这一世,她注定同他只能擦肩而过,命运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有再多的怨恨,也无济于事了。

小贺桥地处灵台城外,是接壤麟州与陇右道的交通枢纽,正午之后,车马往来不绝。

半夏乘凉桥边酒肆,随行的下属马车备好,这一别爱子,归去圣教,凶多吉少,或许真就要此生永别。

但她只要知道,爱子身体康健,她心中,再多的苦,再多的闷,也就化作云烟了。

“青竹!”半夏一双眼,望穿山道尽头,终究等来皇甫彬。

她昨夜一宿未眠,亲自下厨,为爱子做了一盒糕点。

“你这是做什么?”皇甫彬推诿半夏递过来的食盒,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

“一点心意,你收下吧……”半夏恳求,将食盒硬塞进皇甫彬手中,接着道,“将来……若还有将来!你想我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你知道如何找我……你若找我,我总会在的!”说着眼泪就啪嗒掉下来,动容皇甫彬皱眉,稍有沉默道,“你别哭了,周围人都在看呢!怕还以为,你我是何种关系……”

半夏听罢,擦干眼泪,别过头,此即坚定写入面上,同皇甫彬就此作别。

“你等等!”皇甫彬见半夏一只脚腾空,才将迈出,那娇小的背影入眼,懊悔及不舍顷刻上头,他张了张嘴,一句“娘亲”未曾出声,已红了眼眶,接着换作一句不大不小的“你等等”,出手拦下半夏,话道,“我送你一程吧……”

说着,二人跻身上车。

午后山道上往来的车马逐渐稀少,放眼车窗外皆是绿野翠林,母子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过半句话。此时此刻,所有的无奈和情绪,都在胸中,都在唇边,只是道不出,讲不明。

半夏咬了咬唇,叫停车马,是要同皇甫彬作别,即便胸中怅惘,即便不舍的话就在嘴边,她也没有说出口,心中百万不情愿也好,无奈也罢,仿佛她总是被命运左右的人生,都由不得她。

皇甫彬见罢,稍作沉默,旋即跳下马车,人站定山道上,半夏给的食盒,他胡乱塞进怀里,就此拱手委身一礼,泪水亦不自觉划过眼角。可是,离别的情绪尚在胸中,一阵天旋地转的麻木就倏忽传遍他的全身。

他眼中仿佛看到半夏惊惶的脸,以及血红的薄雾飞升,接着,人就跌落无尽黑暗。

皇甫彬死了,就在他垂首不到一秒的间隙里,零叶忽然现身,自他身后跃起,薄刃如纸,微风拂柳般擦过他的颈边;然后,半夏的眼睛里就映入了零叶罩着黑巾的脸,那张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零叶要杀皇甫彬,取其首级,方能交代。半夏和皇甫彬背地里的关系,仿佛上天给予零叶的机遇,他打定半夏不敢开口言说,料定皇甫彬死无对证。只要皇甫彬能孤零零死在郊野,只要没人看到是他动的手,凭借半夏南蛮女流的身份,零叶即可洗脱嫌疑,他有多狠,狠到要在一个母亲的眼前,终结她的孩子。

零叶已经作好了准备,将来要血债血偿。

也就是这片刻,零叶短匕入袖,在半夏惊惶未定的神色中,提起皇甫彬的头颅,就此飞身远遁山林。

也就是这片刻,零叶的身影才将远去,过路的车马就迅速驶来,零叶的机会只有这一瞬,亦只有这一瞬。

六十九 蛟龙得水

零叶对花萼相辉楼的印象只是宏伟,兴庆宫里他已然换了一身行头,是李林甫的意思,那个老人要带他去见谁,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半个时辰后,他在花萼相辉楼里等来了一个男人,七尺三寸,丰神俊朗。

李林甫没有明讲,没有暗示,零叶见到那人大步流星上前,他就屈居一旁委身叩首,匍匐在地,他很清楚那人是谁,那是开元圣君,当朝天子。

花萼相辉楼里,零叶跪了约小三刻,接着同李林甫离开,制敕送达零叶手上之时,已是半月之后,他从宰相府迁出,搬入安邑坊的新家。

入编龙武卫,不在零叶预计之中,能出任从三品武官,更在意料之外。

“怎样,现在好歹也是李将军了,以后怕去了平康坊,我都要报你的名讳了!”吴霁讪笑,对零叶的忽然上任,也是始料未及。

“我却惶恐,除了上星,十三鬼中,可有旁人出任从三品以上武官之职?”零叶老实作答,对身居高位,隐有不安。

“你想什么呢!鬼市他虽未在朝中任职,却有昭武校尉的制敕在手!况且,左右卫有左卫亲府左郎将,鬼宫李光弼,右威卫有昭武校尉鬼路李嗣业,监门卫有我师父,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再看你前头,一个卢臻,一个独孤言,还不够吗?”吴霁听闻笑开,给零叶斟了一杯酒,又道,“你这安邑坊的宅子是你自己选的,还是李林甫的意思?”

“李相少有当面安排事宜,不过觉得我住在相府已是不妥,是我领了赏赐,自己选的地儿,上星那边……前日见过了……”零叶说完,自袖中取下两把短刀。

“玄天!”吴霁惊异大呼,叹道,“舅舅这是极看好你了!玄天可是师祖爷晚年所得宝刀!遥想当年,独孤如愿尚在,见了师祖爷爷,也要恭敬相待!”吴霁说罢,看了一眼宅中格局,又言,“你是不知,这宅子,可是当年右武卫贺若弼大将军的老宅子,空了许多年了!你这个龙武卫将军,怎么就相中它了?”

“你别调侃我了,这宅子太大,起先我还不乐意,师父他说宅子大,好!将来可取妻妾……我还没明白这话说的,究竟是在调侃我,还是有别的意思……又不敢不从!”零叶皱眉,头疼,曹疯子向来不苟言笑,要么惜字如金,要么话中有话,他到现今,未曾明了师父怎会有如此一说。

“你笑什么……”零叶喝过一杯酒,抬首便见吴霁捂着嘴笑,笑的前仰后合。

“你师父说的没错!你若想在长安‘安身立命’,还得取个像样的妻室!不然李苏子这名字,怕你用起来不习惯!”吴霁笑罢,莞尔续道,“我前日听闻你隔壁皇甫别院那边,独居着一位妙龄娘子,是朱家的女眷,你要不要考虑看看?我去给你说媒!好歹,我也算半个崔家人!”

“是!定远将军!劳您费神了!”零叶听罢,苦笑一揖手,几乎笑哭吴霁;且等吴霁笑累,饮过一杯酒,便听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制敕上,乃正五品官职!近来,李郎君的消息,变灵通了嘛!”

“上次平康坊,那奉酒的童子这般唤你,你自个儿给忘了!”零叶叹气,思及此,诚恳一言,“这些时日就职宫内,收到不少贺礼拜帖请柬之类,全数推诿了,你可觉不妥?”

“有何不妥!你上任之后,可曾见到杨慎矜给你拜帖送礼了?”吴霁托腮认真,眼中却有笑意。

“未曾!”零叶如是答,随即自言自语道,“杨兄是乃真君子,我碌碌无名之时不曾低看我,我得意之时不曾奉承我,反倒是……这些时日来,再没约过我把酒相谈了……”

“那便是了,重阳就在后日,领了赏赐,咱们约上杨御史,登高饮酒乎?”

赏菊虽雅,却没有踏秋更适宜杯酒言欢。

昆明池一游,乘舟煮酒,零叶相邀吴霁、杨慎矜,三人一行,共醉重阳节。

“可惜齐誉不在长安,不然咋们还能更热闹些!”吴霁话落,听杨慎矜道,“原来二位与杨杰杨校尉乃是好友!”

“哦?原来杨兄知他!”吴霁听罢,小有惊讶,他这话,本是对零叶讲来。

“那是,杨杰杨校尉乃杨思勖将军的养子,小字齐誉,听闻杨将军待他,很是严厉!当年三庶人之事,我犹有耳闻!圣主在上,对杨将军的爱子很是关照,发日敕正六品昭武校尉,享四品官员待遇!”杨慎矜恭敬言语,又话,“可惜,我未曾有缘同杨校尉深交,不曾见过他本人!也未有幸到将军府拜谒!”

“齐誉他不怎么和朝中人往来,他一个散官闲散惯了,况且,倩兄去世过后,他也几未回过将军府!”吴霁叹气,思及旧事,听零叶打趣,缓和气氛道,“我不也和朝中人不甚往来吗?怎么就都识得我了?前日往东市买来四个奴仆收拾宅子,却有不认识的人,过来见礼,仿佛同我很熟!看来齐誉的大隐于市,我还得多学学才是!”

“这么说来,下月太子韦妃生辰宴……”杨慎矜为难,为零叶斟了一杯酒,诚意道,“郑虔回京述职,此人乃我家族世交好友,昔年他赠我山水书画许多,我应他家族荥阳郑氏所托,想请苏子,务必到场!”

七十 承前启后

季秋之后,长安入夜常伴有小雨,天气亦逐渐转凉,这位隋朝大将留下的旧宅,装潢素雅。零叶独居在此,宅中奴仆不过寥寥数人,这样的雨夜,安静到仿佛偌大的长安,只有他一人。

煮酒听雨,席地水榭一侧,零叶胸中别无杂念,享受这片刻宁静。

“来了就进来坐会儿吧!至少喝杯温酒暖身,毕竟前辈能光临寒舍,亦是晚辈无上的荣幸!”零叶理了理梳洗的长发,回过头,独孤言已坐定身侧;零叶看他盯着矮几上的糖蟹看,于是伸手推到他跟前,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即闻独孤言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练就的这种本事?”

“前辈所指何事?”零叶于是问,看定独孤言,礼貌性的笑开。

“察言观色。你一个人身居白山,无人作伴,曹泽能交给你的东西,必然有限。”独孤言说话,不待零叶作答,已自问自答道,“必然是严酷的训练了你,仿佛够的上良好的士族出身……这么说来,曹泽的出生,本也是极好的!”

“前辈前来,想是有所吩咐吧。”零叶听罢他一席话,稍有沉默,便将话题引入正轨,眼睛里,脸面上,依旧是一副礼貌性的温和笑意。

“玄天用起来如何?”接着,独孤言又开口,谈起那双短刀。

“自是神兵利器。”零叶答罢,且见独孤言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出手,招式肉眼可见,袭上零叶手腕,这是要夺他的刀,没有人能夺走零叶的刀!

刀在人在,他自十岁之后,哪怕是曹疯子,也再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佩刀。

所以下一秒,零叶迅速抽手,这一反应闪电般自独孤言眼底掠过,那是零叶的条件反射。

所以下一秒,独孤言扑空,他转手间,掌风就直劈零叶而去。

你且看这瞬,零叶倏忽翻身起,稳稳接下独孤言一掌,独孤言的劲,便顺着这掌力道,突破零叶打出的掌风,给了零叶一击反伤。

这一击反伤仿如汹涌的海浪,似推送要命的伤害,欲将零叶贯穿,但也就是这反伤入了掌,零叶嘴角带上一丝古怪的笑意,你且看他身姿大开,化掌为拳,又将这一波伤害,给打了出去,打在潮湿的夜雨中,腾起一阵看不见的热浪。

这一来二去,两相对决,独孤言倒像是落了下风,可随即便闻零叶道,“前辈以其短,对我所长,却还留有余地,晚辈得以领教前辈内家武学,不胜荣幸!”

“崔释心中满意你,我大致了解原因了。若说做人聪慧,怕是难能可贵,若较武学天分,怕就是万里挑一。”独孤言如是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虚抬手且请零叶坐下,兀自吃起了糖蟹。

“前辈谬赞了。倒是前辈这内家功法,以敌制敌,玄妙高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晚辈心悦诚服!”零叶话落,见独孤言嘴上笑开,也不抬眼看他,醉心吃蟹道,“想学吗?”

“晚辈不敢……”零叶话刚出口,即听独孤言抢答道,“你是不敢,还是怕了你师父曹泽?”

“教给我……有什么好处?”零叶沉默片刻,随即反问,听得独孤言笑出声,慵懒道,“你加入十三鬼,是为了报答曹泽的恩情,却不晓得十三鬼为我祖师姜朔所创立,也不晓得你手上这双短刀,亦姜朔晚年所用!更不知晓,姜朔同我祖辈独孤信其实亦敌亦友,渊源极深,乃至清河崔氏,以及你师父曹泽,这之中,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白了,你这一身武艺,归根溯源,都是传自姜朔的刀法!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你师父,他的刀法,究竟师承何处!”

“所以……”

“所以教给你,我至少知道自己所托非人,这武功,并非谁人都能学了去,你若打不出刚才那一拳,我也懒得教给你!”独孤言话落,看零叶端杯浅饮,那自嘲就挂在零叶面上,毫不遮掩。

独孤言传授武学,言简意赅,天明时分,二人已在水榭过招近百次,这一夜言传身教,独孤言打散了零叶这些年摸索出来的一套想法,助其一次成型,并将姜朔晚年大成的内家功法,悉数糅合零叶的刀法,纠集出一套崭新的双短武学。

可以说,零叶的刀法自实践中,从曹疯子处出脱胎换骨,又被独孤言打散,重新塑造,像是一幅编修过多次的地图,撕毁重制,最终成为一件崭新的完成品。

“如何?”终了,独孤言于朝露中,看定零叶,满意于自己辛苦铸就的成果。

他眼中的少年,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目光中隐隐发光,那光,如朝阳东升,熠熠生辉。

七十一 赴约

韦妃生辰宴,本是太子家宴,外人不得参与,更当避讳。但今次不同,韦妃膝下宝章公主,年近及笄,太子李亨,有意为公主物色合适的驸马人选,因此设宴梨园之中,广发请帖,零叶本没兴趣参与,难得承诺杨慎矜,方才出席。

此番宴会,来者何止朝中权贵,更有豪门氏族子弟,争相赴约。

得见卢臻,零叶并不惊讶,京城里哪里热闹,哪里总会遇见他。

“苏子也来啦!真看不出,李苏子这般淡泊之人,也会来凑这种热闹!”卢臻一开口,即便闭着眼睛,零叶也能听出是他。

“多谢前辈关照,鄙人不过应邀,前来见两个朋友!”零叶懒得理他,一面作答一面揖手,大步就要走。

“苏子这么急,是要赶往何处,上次听闻,苏子于李相府中,救下皇孙李俶!太子正想抽空,答谢你一番,今次既然来了,不如随我同去,见一面太子,也算不虚此行!”卢臻话说到一半,已单手钳住零叶手腕,就要拉他去见太子。

“前日太极宫中,不巧见过太子……上次之事,想必太子,早已忘了!”零叶被卢臻拉着,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只得一边推诿,一边被卢臻拽着走。

于是片刻之后,卢臻将零叶拽入一偏僻小院之中,方才放开手。

零叶得见卢臻脱手,挑眉看定他回过头来,一脸笑容可掬,惺惺作态。

“太子如今不在韦妃身侧作陪吗?你拉我来这里见他?”零叶环顾一眼周遭,便见李俶落水那夜,现身的胡人男子,正独立园中,盯着他看。

“李将军急什么!要感谢你的,其实也并非太子,而是建宁王!”卢臻说完,零叶抬目,可见李倓从院内踱步过来,身后跟着两位仕女,其一正是年芳十四的和政郡主,零叶一眼就识出她,那是李俶的同母胞妹。

李俶同李倓关系好,零叶早有耳闻,所以,建宁王也不是来感谢他的,是来为难他的。

太子党争之激烈,并非台面上那般简单,李林甫如何厉害,那也不能背着圣上欺负当朝太子,圣上如何视若无睹,陷皇储于党争之中式微,如何纵容李林甫打击太子党羽,才是其中斗争的关键所在。

所以零叶见罢李倓,转面笑起来,实有轻蔑之意,接着揖手,并未将李倓放在心上。打狗看主人,零叶是知道,李倓没那么傻,不会真真去拿他开刀。

“李将军两袖清风,即不接拜帖,也不受礼,上任之后,除了宫里,我是真没见过几次将军!”李倓开口,笑起来回礼揖手,自有一番风度,并未将零叶的轻蔑放在心上,接着介绍道,“小妹,和政郡主李悦;表妹,清平县主李嫣!”

李倓的超脱及风度,零叶自是赞赏。他一目扫过二仕女,逐一拜见,且见二娘子万福还礼。零叶已听闻那清平县主李嫣,原饶乐都督,奚族首领李鲁苏之女,李鲁苏先后迎娶固安、东光公主为妻,后改封为奉诚郡王,九年前在长安离世。其母东光公主韦氏,同太子韦妃,乃是宗室姊妹。

零叶心中了然,这又定神去看李嫣,她一个和亲公主之后,能同李倓走的如此之近,可谓难能可贵。

“李将军可有妻室?”零叶定神去看李嫣的时候,正巧李嫣亦在看他,李嫣那双眼睛如鹿,灵动含光,她开口声音清甜,零叶则猜测她的年纪应不过十四,或与和政郡主同庚。

“鄙人并无妻室。”零叶如是说,且见和政郡主掩嘴轻笑,道,“嫣儿赌输了,可得愿赌服输!”

“那……伺候婢女总有的吧……”李嫣见罢和政轻笑,生怒嘟嘴,不情愿的问,这一问,问的众人尴尬了脸色,且有一时安静,直至李倓象征性得咳嗽了两声,对零叶道,“李将军救下舍弟,未曾上门道谢,多有失礼,但闻将军武艺超群,不知能否有幸一见?”

“将军若同意,一杀愿奉陪一战!”李倓话落,那西域胡人即上前自荐,他陌刀在手,零叶看出他的本事。

“只要将军赢了一杀,李倓愿意为将军说几番好话,或许今日,家父会考虑将宝章公主,下嫁给将军,若将军输了,李倓这里有一份厚礼,必令将军心悦!”李倓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物,那东西零叶见过,是当年金城之时,陈喆偷来的汉玉。

所以零叶一见此物,斜眼瞥了一眼卢臻,那一眼,他见卢臻笑容中有精光,接着零叶冷笑挂上脸,对李倓道,“建宁王客气了,鄙人愚钝,哪敢对公主有非分之想,建宁王好意心领!”,说罢需抬手,对那名唤一杀的西域胡人道,“请!”

一杀的功夫有多俊,零叶知道,零叶只是不知道邹缁素曾同他打成平手,亦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组织中人,还是卢臻请来的打手;但既然别人都找上门来了,他没有理由退却,更没有理由,在接受独孤言传授武学之后,还能输给一杀。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零叶已非昨日的零叶,零叶的武功已今非昔比。

更何况,他被李林甫摆在太子党争的对立位,他非赢不可。

七十二 与君初相识,犹如十故人归。

一杀的陌刀罩下来的时候,零叶的双刀亦同时出鞘,面对劲敌,零叶全力一战。

短兵相接,空气里,都是令人血脉喷张的金属悲鸣声,零叶的速度本已非同寻常,配合上精妙的内家功法,二人交手,零叶的反伤每每交戈上一杀的陌刀,都震颤起肉眼不可见的滚烫热浪。

刚劲之力在外,阴柔之力内附。

零叶的武功之巧,在于他每一发出力,都能稳稳打上一杀的薄弱;零叶的武功之妙,在于他唯快不破的深厚实力。

但一杀这样的高手,以零叶现今实力,想要打成平手不难,想要取胜,却远没有那般简单。一杀的强,不仅仅在于他武功的稳健精巧,还有他虚实难测的招法。

所以,当零叶和一杀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卢臻即从零叶的招式中,窥看出他今非昔比的强大,在卢臻的眼睛里,已不仅仅是对零叶天分的觊觎,带着半分艳羡半分嫉妒的爱恨交织,更是怀揣了强烈的兴致盎然,他仿佛被那少年的身影所吸引,胸中痴迷并狂喜。

一个好武之人,对武学的痴迷,投射在特定的对象身上,犹如饥饿者跋涉千里,寻找到珍馐美食,所谓仰慕带来的喜悦,卢臻心中对自己,如是说。

但是,痴迷零叶的并非只有卢臻一人,李嫣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零叶看,她目所能及,被那绚烂夺目的金属交戈所吸引,被那个少年非凡的身姿所吸引,她胸中欢喜,觉得他来的那般适宜,没有妻妾,出生在范阳卢氏的支系亲族中,人轩昂干净,官拜龙武卫从三品武官。这样的人中龙凤百里挑一,如果他拒绝建宁王的说媒,如果他对驸马的位置不曾抱有幻想,那么这个男人,托付终身有何不可?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场比试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李嫣稍有抿唇,压抑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一笑。

接着她便见零叶身姿忽而大起,在日光中仿佛飞鹏展翅,接着凌空向下,如雄鹰扑食,这一击饱含零叶的全力一击,打在一杀收刀的瞬间,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杀的刀至中折断,零叶收刀入袖,金芒大涨,映上他那张年轻的脸,那张脸就落入所有人的眼底。

有人鼓掌,掌声自院外响起,接着零叶回过头,便见太子携着一人带刀侍从,自院外而来。

李亨面上带着和善笑意,抱歉道,“李将军英姿飒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爱子得李将军搭救未能当面言谢,实在理亏!如今犬子又不守礼节,怠慢将军,还望海涵!”

建宁王听得太子如是说,拱手拜礼,严肃道,“是在下照顾不周,还望将军海涵!”

“属下不过一介武夫,太子同建宁王言重了,近来天气转冷,活动活动胫骨,没什么不好!”零叶说罢,拜见太子、建宁王还礼,礼貌性的微笑挂上脸;且见李嫣跻身上前,万福请安,见罢了太子,方从建宁王手中夺下那汉玉,站定零叶跟前,一笑道,“还请李将军收下,就当赔礼!”

她笑起来好看,零叶便觉人如其名,嫣然一笑胜百华。

梨园宴饮,零叶见到杨慎矜的时候,已近傍晚,此时杨慎矜自朝臣寒暄中脱身,坐定零叶身侧,笑的抱歉,“来的晚了些,脱不开身。”

“无妨!不知郑虔现在何处?”零叶问来,和善一笑。

“郑虔未到场,他年岁不合驸马人选,又是地方官员,未能接到请帖,但我带了他的书画前来,想请苏子,敬献李相!”杨慎矜如此说,惊讶零叶,这个人从不攀附关系,有此一言,实在难得。

且听杨慎矜又道,“苏子莫要误会!在下并非想要连群结党,或攀交权贵,而是郑虔确为有才之士,可惜怀才不遇!当然,苏子并非定要将此画……进献给李相……”

“我知道了……”零叶很快觉出杨慎矜的言下之意,书画何时都能委托,寻到今时才予,即非真欲进献李林甫,那就是想借着宴请,为郑虔博个名声。

于是杨慎矜见零叶虚抬手,笑道,“那书画且拿来参详一番,不过……我乃一介武夫,恐怕会令杨兄失望了!”

零叶说罢,杨慎矜自怀中寻出一卷山水画卷,零叶不识文墨,但长年身居关外,见惯了名山大川,自也能看出此画气势磅礴,极精美。

“杨兄稍待。”零叶说着起身,阔步寻到太子席,今日龙武卫除了他,尚无上将赴宴,没了上将在场,想要近身太子,倒也合乎礼节。

“哦!李将军来了,过来喝一杯吧!俶儿,过来向李将军道谢,上次李相府中,还是李将军救你!”太子亨见零叶欲上席,于是抬首请酒一杯,唤李俶前来席间。

零叶一笑,索性相见拜礼,同李俶共饮一杯。

接着,他明眼看来,这又见李倓就在一侧,自怀中寻出画卷,同建宁王道,“听闻建宁王好书画,在下一介武夫,前日得来此画,想请建宁王,帮忙鉴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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