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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




*蔡骏午夜小说馆


病毒诅咒猫眼圣婴  “蔡骏午夜小说馆”系作家重要作品的结集。一套四册,书名分别为《病毒》、《诅咒》、《猫眼》、《圣婴》。交错时空的过人想像、出乎意料的精巧构思、以及有关爱的永恒主题是这个系列最显著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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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申请注册商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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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接力出版社和萌芽杂志社联袂推出了当红悬疑小生蔡骏的长篇小说——《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一经上市即登上畅销书榜。此两本书封面均冠以“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的名称和logo。暑期档,“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的第三部——《荒村归来》也由接力出版社隆重推出,首印数高达10万册,再次引起各方关注。截至目前,“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系列的总印数合计已达51万册,创下中国原创悬疑小说的纪录。
  但是,各种打着“蔡骏”名字的伪书、假书、盗版书也大量充斥市场。为了保护和延伸品牌内涵,不断向广大读者奉献质量一流的作品,“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系列敢为人先,已经申请注册图书商标。该图书商标包括“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的名称和logo。
  近日,《地狱的第19层》电影改编权已被购买,《荒村公寓》电视连续剧也将于近期在上海开拍。今年下半年,“蔡骏心理悬疑小说”系列还将推出新作《玛格丽特的秘密》。前三部《荒村公寓》《地狱的第19层》《荒村归来》等的各种衍生产品也正在加紧运作之中,有望成为以畅销图书为核心的文化品牌产业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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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正在消失的“荒村公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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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荒村公寓》这本书里,“荒村公寓”是这样一个环境——
  “当我即将跑到安息路尽头时,忽然发现一堆废墟中间,矗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这是一栋英国式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我感觉这样的一幅画面,酷似英格兰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地心悸。”
  似乎还没有人询问“荒村公寓”这栋老房子究竟在哪里?也许因为在《荒村公寓》的结尾处,它已经被推土机彻底铲倒,成为了一片废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既然已如幽灵般化为了尘土,便再也没有探究的必要了,不像那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似乎永远都召唤着人类的探险欲。
  但这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荒村公寓”其实并不神秘,在上海或其他有着类似上海近代历史的城市里,隐藏着成百上千间“荒村公寓”,所以我要使用复数“荒村公寓”们。
  2005年5月,我发现了又一座荒村公寓——那是在日暮时分,我从上海莫干山路50号的艺术仓库出来,走到苏州河的昌化路桥上时,遥遥望见在一大片废墟中,孤独地矗立着几栋古老的建筑——宛如我书中所写的荒村公寓。
  它就像一棵沙漠中的大树,在荒凉的沙子中顽强地生存着,施展着最后的绿色。我在许多文章里都强调过我与苏州河的特殊关系了,而这栋荒村公寓正位于苏州河畔。桥边有个破旧的大门,门里就是一片瓦砾的荒野了。我踏着夕阳走入其中,左手是苏州河的堤岸,黄昏的河风漫漫地卷来,还带着几分河底泥土的芬芳,四周是那样寂静,只有远方的恒丰路斜拉桥穿梭着车流,还有苏州河对面中远两湾城的十几排楼房。
  穿过一片废墟和荒地,我走到一排正对着苏州河的废弃厂房前,从中央的门洞里走进去,果然有一种身临鬼屋的感觉。没想到里面还别有洞天,穿过门洞竟是个天井,迎面一堵三四层楼高的砖墙,红色的砖块封死了底下的门,却露出了上面的窗户,感觉徒穷四壁,宛如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回头一看门洞竟还有些艺术气息,木结构的尖顶覆盖着玻璃,幽暗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门洞中间有一道过街楼梯穿过,木头栏杆上仿佛停留着某个白衣女子的鬼魂。门洞两边是紧闭的房门,其中一扇写着褪色的“女宿”二字,该是几十年前的女子宿舍吧。门里有一道幽暗的木楼梯,竟与荒村公寓里写得一模一样,可惜里面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楼梯也笼罩在黑暗中,怕是楼上年久失修不安全,所以没敢走上去“探险”,或许真的可以看到某个幽灵哦。回头再看看整个巨大的天井,惟独缺了东面一角,露出大片萋萋荒草,夕阳下凉风拂过,心头不禁怅然。
  沿着苏州河继续向前走,在河堤边可见艺术涂鸦,倒真有塞纳左岸的格调。其中还有“莱卡我型我秀”的涂鸦标记,后来果然在电视里看到了这个地方。很远就可以看到一栋四层楼的房子,红色的砖墙高大坚固,宛如欧洲中世纪的古堡。穿过荒野中的小径,发现门楣上赫然雕着“1898”字样,我不敢自己相信居然找到了一栋有着107年历史的老房子。
  仰望这栋十九世纪的“荒村公寓”,我诚惶诚恐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正与那个大时代对话,不知那时的幽灵能否听到我的问候呢?这栋房子已被一家公司租下了,经过交涉得以爬上四楼一窥究竟,房子里几乎都是空的,只有一些新搬进来的办公家具,但柱子和房梁全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原装货,在这里呼吸空气一定要小心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和古人“同呼吸共命运”呢。
  至此,我低头无语的离开了,告别苏州河岸,告别这片废墟,夕阳西下,晚风吹拂,我已分不清谁是古人谁是今人了,只有那些古老的荒村公寓们,还继续在风中矗立,等待句延残喘或是死于非命。
  在寸土寸金房价涨得发疯的上海市中心苏州河畔,竟然有此种荒凉之地,恐怕也保不了多久了。当我们的城市在一天天变大长高时,前人生活过的房子却在一天天消逝和灭亡,上海以及类似上海近代历史的中国城市们,曾经有过无数个荒村公寓般的房子,而它们正一个个化为尘埃。
  荒村公寓正是这样一种祭奠,是文化的祭奠,也是历史的祭奠,更是一座城市和一个梦的祭奠。
  致正在消失的“荒村公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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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荒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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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骏关于荒村系列小说的声明
  荒村在哪里?
  《荒村公寓》一书是这样定义荒村方位的:浙江省K市西冷镇的一个小山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因为位于一片荒凉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村口有块明朝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古宅“进士第”住着古老的欧阳家族,古宅主人有个独生女儿叫小枝。荒村流传着许多古老传说,据说四百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自从《荒村公寓》出版以来,接力出版社和萌芽杂志社就不停地接到读者来信来电:荒村究竟在哪里?我们要如何才能前往荒村?有许多读者开展了“荒村在哪里”的讨论,还有人声称在某省市的地图上发现了荒村,并将组织“荒村自助探险旅游”。一年来接力出版社的电话已经不堪重负,我的个人网站里也挤满了此类的讨论帖子,甚至有小读者的家长还打来电话要求确认这个问题。
  首先,我感谢这些热心的读者们,唯有你们对于文学的挚爱才能支撑着我的写作。其次,我也要感谢那些萦绕于我心底的梦境,唯有黑白照片般的荒凉海岸才能把我带到K的城堡——这是我尊敬的卡夫卡的天才杰作《城堡》,主人公K永远徘徊在外却永远都无法进入的城堡。
  发现这个秘密了吗?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这才是找到荒村的关键——K市。
  恭喜你猜中了,原来“K市”就是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K”,而荒村就是属于卡夫卡的那座“城堡”。
  荒村在哪里?这就是我的答案——荒村在卡夫卡笔下的城堡里。
  现在我必须要承认,我不知道K市和荒村的确切位置,一如卡夫卡笔下那座永远都无法进入的“城堡”,我们只能徘徊在城堡之外,数千年都无法一窥其真实面目,或者说荒村
  并不存在于我们生活的这个现实宇宙里。也许,这样的回答对于许多确信荒村存在的人们来说是残酷的,非常抱歉,但这就是事实。
  我希望在我的小说世界里创造一个宇宙,而我们身处的这个宇宙是如此之大,大到永远有未知和悬疑等待着我们去探索。而荒村不过是宇宙中的小小尘埃,宛如恒河里的一粒沙子,我们如何才能在恒河里捞起某一粒沙子呢?
  但请记住《荒村公寓》的开篇按语:“千万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听这个忠告,由此造成的确后果作者概不负责。”
  在2005年7月出版的《荒村归来》一书中,这条线索仍将延续下去,无论未来是否还有荒村系列小说?无论我心中的荒村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爱始终是贯穿历史与现实的永恒主题。
  是的,请相信爱,只要有爱,就能从荒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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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病毒》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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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病毒》定价:24.00
  ★《病毒》收录《病毒》、《夜半笛声》两部长篇小说。
  《病毒》简介——
  冬至前夜,主人公“我”收到好友求救的MAIL,当“我”赶到好友楼下,却发现他已跳楼身亡。同时,全市不断发生神秘的自杀事件,“我”和表兄叶萧警官发现,所有的死者生前都经常浏览一个名为“古墓幽魂”的网站。随着深入调查,“我”在心理诊所结识了美丽的女孩ROSE,并发现“古墓幽魂”网站有两个关键词:“她在地宫里”与“还我头来”。网站里有一个惊悚的迷宫游戏,竟与埋葬在清东陵的同治皇帝陵墓有关。1945年,一群盗墓贼打开了同治帝陵的地宫,惊奇地发现同葬一穴的皇后竟然......
  《夜半笛声》故事梗概
  在地铁书店打工的池翠,偶然认识了神秘男子肖泉,一夜情使她有了孩子,肖泉却告失踪。当她找到肖泉家里,竟被告知肖泉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池翠处于深深的恐惧中:与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是早已死去的幽灵,而她腹中的孩子是幽灵之子。七年后,单身母亲池翠一个人带着儿子,搬进了一栋破旧的老公房,第一天就发现了一具尸体。同时,附近连续有小孩失踪,夜晚常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笛声,人们想起了六十年前“夜半笛声”的可怕传说。前乐团笛手苏醒曾有一支神秘的笛子,据说一旦吹响就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般降临灾难。终于,神秘的地下道被发现,一切的秘密将要在地下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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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诅咒》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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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诅咒》定价:26.00
  ★《诅咒》收录《诅咒》、《神在看着你》两部长篇小说。
  《诅咒》梗概
  年轻的考古学家江河自罗布泊考察归来后突然死亡,于是考古所接二连三发生命案,死因均为心肌梗塞,而死者都曾参与考察过神秘的罗布泊与消失了的楼兰古国,考古所里还隐藏着一个重要的文物——楼兰女尸。究竟是谁制造了这些命案?难道真是出自神秘的诅咒?一切都围绕江河的未婚妻白璧展开,她发现警官叶萧竟然长得酷似死去的江河。紧接着她被卷入了更大的神秘漩涡之中,女友萧瑟正在排演一出名为《魂断楼兰》的话剧,剧团里新来了一个美丽女子蓝月,一切似乎越来越混沌。随着白璧深入调查,终于发现了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
  《神在看着你》梗概
  傍晚,出租车司机马达载一神秘乘客来到安息路。几分钟后他目睹了一场凶杀案:那名乘客刚下车不久,就被一个黑影杀死在马达的车窗上,乘客临死前对马达说:“神在看着你”。马达吓得魂飞魄散,驾车逃离杀人现场,却与一个神秘女人不期而遇......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的尸体被发现了,他的遗孀容颜是美丽的推理小说女作家。这时证券公司的经济问题暴光,大笔资金不翼而飞,叶萧警官介入此案,发现迷雾重重。而寝食难安的马达迷恋上了那神秘女子,他不惜冒险进入恐惧的漩涡,死亡的阴影兙笼罩着他,而“神在看着你”是解开谜底的关键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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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猫眼》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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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猫眼》定价:24.00
  ★《猫眼》收录《猫眼》《幽灵客栈》两部长篇小说。
  《猫眼》梗概
  童年携未婚妻雨儿回到上海,住进了童家空关多年的老宅——“黑房子”。雨儿自搬进来第一天,就感到恐惧纠缠着她,老宅每一扇房门上都反装着猫眼,还有一只神秘的白猫如幽灵般出没。不久,童年失踪多年的母亲佩戴过的猫眼项链出现了,雨儿戴上这串项链后便厄运连连。同时,在黑房子附近发生了多起命案,许多年轻的单身女子被人在家中扼死。警官叶萧负责这一案件,发现黑房子的过去竟也发生过神秘命案。某日清晨,雨儿发现有鲜血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滴到床上,童年赫然躺在楼上房间里,地上有一滩血迹,而他自己却未受伤。从此童年的性情变得怪癖可怕,体内似乎生出了一个恶魔......
  《幽灵客栈》故事梗概
  作家周旋在公车上遇到一个浑身鲜血的美丽女子,她交给他一个神秘的木匣,不久便突发心脏病死去,临死前嘱托周旋一定要把这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周旋几经寻找,终于发现了幽灵客栈——在浙江省K市西冷镇,大海与墓地之间,上世纪初曾发生过离奇的血案。周旋带着木匣独自来到客栈,发现这里住着一群奇怪的人。其中有个叫水月的女孩令他砰然心动。周旋擅自打开了木匣,发现里面竟是件漂亮的戏服,正是当地神秘戏曲子夜歌的旦角所穿......这是中国第一部书信体长篇惊悚悬疑小说,当全部十二封幽灵来信结束以后,结局却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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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圣婴》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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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圣婴》定价:20.00
  ★《圣婴》
  《圣婴》收录《爱人的头颅》、《青铜三部曲》、《恋猫记》、《圣婴》等25篇中短篇小说,依照发表时间先后排序。在蔡骏的中短篇小说里,一切皆有可能。从古老的青铜岁月到未来的克隆时代,从苏州河畔的黄昏到佛罗伦萨的夜晚,天马行空,恣意游走,全面展示蔡骏在长篇悬疑以外的独特魅力。
  少女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腹中竟有个胎儿——幕后的神秘者究竟是谁?那尊百年前的“圣婴”下落何方?她带着无数个疑问,试图解开自己身上的秘密,不想却坠入了更离奇的迷雾中。难道一切都只是命运的轮回?意大利人马佐里尼首次浮出水面,圣婴在马槽中哭泣,直击你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一只白猫行走在屋顶的瓦楞上,夜晚竟化作美人与你相伴;孤独的野狼暗恋上牧羊女,宁愿舍身成全佳人;赤兔马阅尽人间沧桑,走出演义道破千年天机……




*圣婴第一部分


  一只白猫行走在屋顶的瓦楞上,夜晚竟化作美人与你相伴;孤独的野狼暗恋上牧羊女,宁愿舍身成全佳人;赤兔马阅尽人间沧桑,走出演义道破千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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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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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
  我很孤独。
  人类极端地仇恨我,但我并不仇恨人类。我所做的只是自然法则规定我必须要做的罢了。我吃羊,难道人类就不吃羊吗?羊养得多了,会把草原上的草吃光,然后牧羊人再把羊带到另一片草原,总有一天,我深深热爱的这片美丽草原就会被人类和他们养的羊毁掉。所以,我是草原的保护神,保护了草原,就是保护了草原上的人类,人类对我的仇恨是荒谬的。
  不可否认,我是嗜血的,我无情地咬住羊或是人的脖子,咬断他们的咽喉,从这里吸干他们的血。然后再一口一口地撕扯他们的肉,用舌头舔净他们的骨头。可并不能因此而判定我有罪,因为每个生命都有权利生存,我只有这样才能艰难地生存下去,就象羊必须吃草,牧羊人必须吃羊才能生存一样。但我并不因此而快乐,还是那句话,因为我孤独。
  牧羊女
  我第一次来到这片草原,我和我的二十只羊羔都被草原的美丽所打动,我支起了帐篷,决定在此地放牧。奇怪的是虽然这里水草丰美,但附近的牧羊人却少得屈指可数。
  现在我看到一个猎人骑着马来了,他背着巨大的弓,插着箭。他有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向我微笑着。他告诉我,这一带常有一只凶残的狼活动,要我多加小心。他的举止得体,声音富有磁性,尤其是他善意的微笑,让我有了一种安全感。
  入夜,我很快沉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那声音又远又长,恐怖骇人,让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起来。是狼嚎,果真有狼。我的羊,我必须要保护我的羊羔们。我带上了一把长长的刀,悄悄地走出了帐篷。月光特别地明亮,我的羊羔们恐惧地在羊圈中颤抖。我看到对面的小丘上,站着一只狼。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它又瘦又长的身体和双眼所放射出的绿色的幽光。它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久,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勇气。这头凶残的畜牲一定在做着准备,它随时都可能扑上来,以旋风般的速度冲到我的面前。但我不会怕它,来吧畜牲,来吧。我高高地举起了我的刀。它又嚎叫了一次,这一次声音更加恐怖而悲惨,它要冲上来了,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羊羔一片哀嚎。但它却转过了身体,飞快地走了。也许它害怕了,这只胆小的狼。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倒在了帐篷里。
  猎人
  我见到了一个新来的牧羊女,我从来没见过象她这样美丽的人,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被她打动了。但我很担心她的安全,那头凶残的狼已经吃了一百头羊,十个牧羊人和三个象我这样的猎人。我曾发誓一定要杀了它,把它的狼心挖出来,和狼肉一起煮熟了吃掉,让它也尝尝被吃掉是什么滋味。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我不顾一切地追逐它,风餐露宿,冒着大风大雪,九死一生,有几次我已经碰到了它,可惜还是让它跑了。它既狡猾又冷酷,实在难以对付。其实我也很害怕,也许它会等我睡着的时候悄悄地咬断我的喉管。
    
  狼
  我不能攻击新来的牧羊女,尽管这很痛苦。这是有原因的,自从发现她以来,这个原因就深深地纠缠在我心底,让我痛苦万分,但我不能把这个原因说出口,我不能。
  我同时也发现了那年轻的猎人,他已经追逐我很久了。他害得我四处飘零,每次出击总是提心掉胆,生怕他的马蹄声从我身后响起。现在我偷偷地观察着他,他採了一束花,献给了牧羊女,牧羊女很高兴,她笑的样子很美。我想,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我很孤独。
  牧羊女
  一个月过去了,我和我的羊没有遭到过狼的攻击,也许是它害怕了。有时我放羊放得远了就会发现狼的脚印和狼粪,这证明它仍在附近活动,所以我还是要提高警惕。但好在年轻的猎人常来看我,他送给我一张弓和十支箭,还教了我许多对付狼的办法。他对我很好,有时我真想让他在我的帐篷边扎下帐子,不要再四处飘泊了,但是他却说一定要杀死那条狼,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于幸福。
  今晚,我梦见了他。
  狼
  天哪,我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我饥肠漉漉,全身乏力,行动缓慢,眼冒金星,我恐怕活不过今晚了。这一带方圆几百里内的牧民都被我吓走了,只剩下那新来的牧羊女和年轻的猎人。我说过,我绝不会去攻击她和她的羊的,我更不敢送到猎人的面前去送死。有好几次我离牧羊女的羊很近了,我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它们,甚至她,象以往那样,撕裂它们的喉咙。但是我忍住了,我强忍着饥饿离开了羊羔们,我明白这是违反了我的本性的,但我必须要忍耐。
  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吃不到羊和人,附近的野兔,黄羊,甚至小小的土拨鼠都已经给我饥不择食地吃光了。我这个天生的食肉动物,草原食物链的最上层者面临着无肉可食,无血可吸的窘境。与我相比,羊真是幸运啊,用不着竭尽全力地追逐食物,把头一低,满地都能吃。如果我也能吃草的话,恐怕还能句且偷生的活下去。于是我决定吃草,做一件违反自然法则的事。我低下了头,可我的锋利的牙齿只适合咬断别人的脖子,而不适合啃咬和咀嚼,我只能囫囵吞枣地一口咽下。虽然,青草带着草原的芳香,可是我的食道与肠胃早已习惯了消化荤腥的血和肉,草在我的胃里,接触到我的胃液反而膨胀了开来,难受得我满地打滚,我哇的一口就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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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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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该去死了。但我想到了很多,最后,我仍然下定了决心要吃草,为了生存,必须忍受这样的痛苦。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一定会有许多动物学家嘲笑我,说我吹牛不打草稿。但事实是,我终于吃草了,尽管这滋味令我作呕,我吐了无数遍,又硬着头皮吃了无数遍,我的肠胃开始消化了,我第一次排出了带有草原芳香的狼粪。
  我就这样句延残喘地活着,虽然我靠着不可思议的吃草方式维持着生命,但毕竟我是一头嗜血的狼,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也许我活不了多久了。
  猎人
  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牧羊女,她的美从第一天起就抓住了我的心。而她似乎也对我颇有好感,她让我今天晚上到她那儿去,这真让我浑身血液沸腾。
  现在我看见她在帐篷外等候着我,在羊圈边点着一堆火。月色下的她显得更加迷人,她向我微笑着,她要我带她到草原的深处去。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很紧张,竟提出了羊羔怎么办的这样的蠢话,其实点着一堆火,狼是不太敢来的。她跨上了我的马背,高耸的胸脯紧贴着我的后背,让我的脸上一阵发烫。我心跳地厉害,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我的马似乎也理解了我们的心思,它四蹄飞奔,把我们带向了草原的深处。
  草浪卷过马蹄,风卷起了她的头发。然后,我们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深处尽情地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和她都沉入了梦乡以后,一声凄惨悲凉的长啸把我们惊醒了。又是那可恶的狼嚎,狼站在山岗上,放出可怕的绿光。它向我们冲过来了,我的弓箭呢?我手忙脚乱地寻找我的弓,而牧羊女在我身边不停地发抖。来不及了,它冲到我跟前了,我太大意了,我们完了。它突然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和它对视着,我们都曾要竭尽全力地杀死对方,现在它赢了。它一定一直在跟踪着我等候着时机,它太狡猾了,我认输,我绝望地看着它。它好象比过去瘦弱了许多,在我们的身边转了一圈,最后出乎意料,它掉头就走了,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见它流眼泪了,牧羊女轻轻地说。
  不可能,你一定受刺激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狼会哭。它也许已经吃过晚餐了。
   
  狼
  我见到了一只我的同类。它健壮而年轻,它的身上残留着血的味道,就向当初我刚来到这里一样。它对我的落魄感到吃惊。它说它要在这片草原建立它的王国,为了表示对我这个前辈的尊敬,它允许我检食它的剩肉。我告诉它这里没有食物,它则报以我轻蔑的笑,然后它继续前进。优胜劣汰是亘古不变的规则,我认命,但我依旧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它果然到了牧羊女的帐篷前,它悄无声息地绕了一圈,甚至连羊羔们都没有惊动。它就想我过去那样,身手敏捷,干净利落,凶猛地向羊羔们扑了过去。它一只一只地咬开了羊的喉咙,并不是拖走了慢慢吃,而是吸干它们的血,这种猎食的方法我早以不用了,因为这过于残害生命,根本就是一种浪费。等它无声无息地吸干了二十只羊羔的血,竟似乎还不满足,把头探向了帐篷之中。
  我该怎么办?
  猎人
  天哪,羊羔全死了。牧羊女,牧羊女。我冲进了帐篷,帐篷内一片狼籍,牧羊女躺在地上,此外还躺着两条狼。居然是两条,没想到这畜牲还请了帮手,一定是分赃不均自相残杀的。牧羊女,她还活着,奇怪的是,她全身没有任何伤口,恐怕是吓昏的,我掐了她的仁中,她开始缓缓地醒来了。那条我从没见过的较壮的狼已经死了,脖子几乎被咬断了。而原来的那条我所熟悉的狼还有一口气,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四条腿断了三条,眼睛瞎了一只,还有一只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它的背脊,腰腹,等多处都受了重伤,皮毛撕烂了,白森森的肋骨历历可数,而胸口有个大洞,一大滩血喷泉似的涌出,这是致命伤。我现在必须要杀了它实践我的誓言,我看着它仅存的一只眼睛,渴望似地盯着我,仿佛有什么要说出口,但它必须要死,我拔出了匕首。
  狼
  我快死了,没想到我这食草度日,虚弱不堪的东西拼尽了全力居然能杀了那身强力壮野心勃勃的家伙,这其中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帮助我。现在,我的心跳越来越慢,我该平静地死去了。牧羊女看来快醒过来了,年轻的猎人也来了,他充满仇恨地看着我,他拔出了白晃晃的匕首。年轻的朋友,虽然我们曾经是死对头,但我现在一点都不狠你,我只希望你的匕首别插进我的心脏,请保持我的心脏。好的,现在请你动手吧。
  谢谢,匕首送入了我的咽喉,我最后的一点血向外喷出,我的灵魂随血而高高升起。
   
  尾声
  现在尾声由我来说。
  猎人把牧羊女救醒,他们决定永远在一起。而猎人为了实践他的誓言,把原先的那头狼扒了皮,抽了筋,骨头砸碎,肉与内脏都投入了油锅里煮熟了吃。令他惊讶万分的是狼的胃里装满的居然全是草,和羊的胃一样。但更奇怪的是狼的心脏却始终没有煮熟,最后那颗完整的狼心被放在牧羊女的面前。狼的心突然用人类的语言对牧羊女说——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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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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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午时三刻,验明了正身,监斩官一声令下,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的人头已经落地了,不是我趴到了地上,而是我的身体与头颅分家了,也就是说,我被砍了脑袋。
  但奇怪的是,我无法确定我是否死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灵魂至少目前还没有出窍,它实在太留恋我的肉体了,以至于赖在我的头颅中不肯走了。还好,它没有留在我的胸口,否则我得用肺来思维了。
  刽子手的大刀刚刚沾到我的脖子的时候,我的确是在害怕地发抖,你们可千万不要笑我。从锋利的刀口接触我到离开我,这中间不足半秒,可我的生命已经从量变到质变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自由落体的感觉,我开始在空中旋转,在旋转中,我见到了我的身体,这身体我是多么熟悉啊,而现在,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而我的脖子的横剖面,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里正在不断地喷着血,溅了那忠厚老实的刽子手兄弟一身。而我的四肢则在手舞足蹈,仿佛在跳舞,也象是在打拳。突然,我的嘴巴啃到了一块泥土,这真让人难过,我的人头落地了,但以这种方式实在有失体面。我在地上弹了几下,直到我的位置正了为止,还好,现在我净剩下的这么一小截脖子正端端正正地接在地面上,避免了我所深为担忧的上下颠倒或是滚来滚去被人当球踢的可怕局面。
  再见了,我的身体,现在你正被他们拖走,运气好的话也许是去埋葬,运气不好的话只能是去喂狗了。身体离开了我的视野,剩下的只有我的一大滩血,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最后它们将渗入泥土,滋润那些可爱的小草。
  正当我在地上思绪万千的时候,不知哪位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拎了起来。然后我不断地晃晃悠悠,仿佛是在天上飞,我只能看到那家伙的腰带,我想出口骂他,可我的声带一半留在了这,一半留在了我的身体上,我输送气流的肺与气管也与我永别了,所以,我只能向他干瞪眼。
  我被挂在了城门上,一根细细的绳子一端系着城剁,一端系着我的头发。在我的下巴下面几尺就是城门了。京城还算是繁华,南来北往的人总是要从我的下面穿过,他们每个人都要注视我一番,当然,我也要注视他们一番。这些男男女女有的对我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也有的要大吃一惊,然后摸摸自己的脖子,这种人多数是我的同类;还有的则摇头叹息,以我为反面教材教育后世千秋万代;也有一二文人墨客借机诗性大发,吟咏一番人生短暂;更有甚者,见到我就朝我吐口唾沫,幸亏我被挂在高处,否则早就被唾沫淹没了。
  太阳把我照得晕头转向的,成群结队的苍蝇已经开始向我进攻了,它们嗡嗡地扇着翅膀,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一堆屎。更可怕的是有几只恶心的蛆虫钻进了我的头颅,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口腔和脑子,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也许这就是彻底腐烂的前兆。一想到我的脑袋即将变成一具臭气熏天的骷髅头,中间还住着一个不散的阴魂,我就为城市的环境卫生而担忧。
  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了,夕阳如血,也如同我的头颅。我发觉夕阳的确与现在的我类似,都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圆球,只不过它挂在天上,我挂在城门上。
  入夜以后,许多鬼魂在我的周围出没了,他们似乎非常同情我,对我的悲惨遭遇表示同情。但我不想理会他们,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的灵魂快一些出窍吧。
  我赶走了那些孤魂野鬼,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还是有感觉的,晚风吹过我的面颊,让一种彻骨的寒冷贯穿于我的头颅深处。我不痛苦,真的,不痛苦。
  但是我突然又彻骨地痛苦了起来。
  我想到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如勾的新月挂上了中天,高高的宫墙下,执戟的羽林郎们都困倦了,他们没注意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红墙碧瓦中闪了出来。白色的影子在你们的面前忽隐忽现,轻轻地穿越宵禁的街道,让人以为是神出鬼没的幽灵。
  她的脚步仿佛是丝绸做的,轻得没有一点声音,你们只能听见夜的深处发出的回响。
  现在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白色的背影,在一片彻底的黑夜中特别显眼,可在宵禁的夜晚,她正被活着的人们所遗忘。
  还是背影,但可以靠近一些看,白色的素衣包裹着的是一个撩人的身体,那身体有着完美的曲线,完美无缺的起伏就象暗夜里的云。所以,你们很幸运,请把焦点从她细细的腰支调整到她的头发,盘起的头发,悄悄闪着光泽。但是,你们不能胡思乱想,因为这身体,永远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如果她能允许,你们也许可以见到她的侧面,这样的话,就可以看清她的全部身材,那简直就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她终于来到了城门下,盯着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她此刻依旧镇定自若,平静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城门下的一个年轻的卫兵已经熟睡了,也许他正梦到了自己思念的女孩。而你们所看到的白衣女子轻轻地绕过了卫兵,走上了城门。她来到高高的城垛边,整个城池和城中央巍峨庄严的宫殿都在眼前了。你们可以顺着长长的城墙根子看过来,看到她缓缓拿起吊着人头的绳子,直到把那颗人头捧在怀中。
  我现在躺在她的怀中,从她的胸脯深处发出一种强烈的诱人气味渗入我冰冷的鼻孔。她的双手是那样温暖,紧紧地捧着我,可再也无法把我的皮肤温热了。她用力地把我深深埋入她的身体,仿佛要把她的胸口当作埋葬我的墓地。我的脸深深陷入其中,什么都看不见,一片绝对的黑暗中,我突然发现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亮得让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见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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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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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也许在为这场面而浑身发抖吧。这女子穿的一袭白衣其实是奔丧的孝服,已被那颗人头上残留的血渍擦上了几点,宛若几朵绝美的花。她抱得那样紧,仿佛抱着她的生命。
  月光下,你们终于看到她的脸了,那是一张美得足以倾城倾国的脸,就象是刚从古典的壁画中走出来似的。也许你们每个人都有上前碰一碰她的愿望,你们将为她的脸而永生难忘。但现在,她的脸有些苍白,面无血色,可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反而显得更有诱惑力,这是一种凄惨到了极点的美。
  血淋淋的头颅在她的怀中藏了很久,她渐渐地把人头向上移,移过她白皙的脖子,玲珑的下巴,胭脂般的红唇,直而细的鼻梁,两泓深潭似的眼睛,九节兰似的眉毛和云鬓缠绕的光滑额头。你们吃惊地发现,她大胆地与死人的头颅对视着,双手托着带血的人头下端。她一点都不害怕,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颗人头的表情其实相当安详,仿佛没有一丝痛苦,嘴角似乎还带有微笑,只是双眼一直睁开,好象在盯着她看。在月光下,你们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看到这张削瘦的脸一片惨白,但又并非你们想象中那样可怕。
  我允许你们看我的脸。
  她的双手带着我向上移动,我感到自己如一艘小舟,驶过了一层层起伏的波浪。终于,我和她四目对视着。她不哭,她面无表情,但我知道她悲伤到了极点,所以,她现在也美到了极点,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节的素衣更衬托了这种美。
  我想让她知道我正看着她,就象现在她看着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热啊。
  你们不该偷窥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颗人头。
  没错,她的火热的嘴唇正与那死去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这冰冷同时也刺穿了她的皮肤。可她不介意,好象那个人还活着,还是那个温暖了她的嘴唇的人,现在只不过他着凉了,他会在火热的红唇边苏醒的。会吗?
  长吻持续了很久,最后女子还是松开了自己的嘴。然后轻轻地对他耳语了几句。
  不许你们偷听。
  我们回家吧。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这句话。这声音与一个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样,极富于磁性,就象一块磁铁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她把我捧在怀里,走下了城门,年轻的卫兵依然在梦乡深处。她双手托着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凉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仿佛看到了灯光。
  你们继续跟着她,穿过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迹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处,有一间草庐,她走进草庐,点亮了一盏油灯,朦胧闪烁的灯光使你们可以看到屋子里铺着几张草席和一个案几,除此以外只有一个乘满了热水的大木桶。
  油灯下的她似乎有了几丝血色,她点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从而散发出了一种浓烈的香味,这香味很快就驱散了死人头颅的恶臭,从而也可以让你们的鼻子好过一些。然后她轻轻地把人头浸入水桶中,仔细地为他洗头,当然这对一个人头来说等于就是洗澡了。已凝结的血接触到了热水又化了开来,水桶中变得一片殷红。
  水,满世界的水浸满了我的头颅。这水冒着热气,从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脑子,水淹没了我的全部,淹没了我的灵魂。别以为我会在水中挣扎,事实是我的灵魂正快乐地在水中游着泳。而那些可恶的蛆虫则不是淹死就是烫死了,它们的尸体从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仅存的肉体和我的灵魂都在水中感到了无限的畅快,我们诞生于水,我们又回归于水,水是生命,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们在恐惧中发抖吧,看着她把人头洗完,再用毛巾擦干。现在那人头干干净净的,两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没有身体,也许你们还会以为那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大活人呢。接着她又为他梳头。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极其精致。她梳得很仔细,虽然油灯如豆,但每一根头发都能分辨出来。过去她常为他梳头,通常是在沐浴之后,他长长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际,梳头有时要持续一个时辰之久。以往她会温柔地分开他的头发,浴后的头发湿湿地冒着热气,温顺的被她的木梳征服。这中间他们一言不发,静静地享受着。在她为他梳完头后,他又会为她梳头,又是一个时辰。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你们现在只会感到死人头发的可怕,不会察觉到她依旧是用着那双温柔的手,一切都与过去一样,只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舍的他的身体,再也不能为她梳头了。
  终于梳完了,她为他挽了一个流行的发髻,轻轻地把他放在案几上。接下来,她开始脱下自己沾上血污的那身白衣,变得一丝不挂。非礼勿视,如果你们还讲道德的话,请不要看了,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看着她光滑的身体,在油灯下泛着一种奇特的红光,她仿佛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火,在新换的一桶热水中浸泡着。她身上的这团火曾灼热地燃烧过我,现在依然在燃烧我。过了许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躺倒在草席上,她带着我入梦。在梦中,我们说话了。
  当我重新看到这世界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发烫的液体在滚动着,这是她的泪水。阳光透过竹叶和窗,闯进我的瞳孔中,我隐居的灵魂被它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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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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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进行了全面的防腐处理,首先我的头颅内部的所有杂质都被清除了,只剩下口腔,鼻腔和脑子。然后我被浸泡在酒精与水银中,让这两种液体渗透到我每一寸皮肤与组织。接着她又往我的脑袋里塞了许多不知名的香料与草药,这些东西有的是专门从遥远而神秘的国度运来的,有的则是她从深山老林中采集而来的。总之这几十种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种几乎失传了的绝密配方经她的精心调制已成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药,被安放在我头颅深处的许多角落。这一切都是她亲手完成的。最后,我的脖子上那块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张精致的铁皮包了起来,铁皮内侧还贴了一层金箔,以确保永不生锈。
  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一个木乃依。
  我不知道木乃依意味着什么,尤其象我这种阴魂不散的特殊情况。我的灵魂早就应该出窍了,可他也许将永远居住在我这个千年不化,万年不朽的头颅中。别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反正这种事一个人只能经历那么一次,至于是不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那样,那就只有象我这样的过来人知道了,可一旦人头落地了,又怎么才能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呢?我是该庆幸还是悲伤?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还是长生不老?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宛如一个躺在床上的摊痪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剩下的只有敏锐的感觉和胡思乱想。
  她来了,还是一身白衣,她捧着我走出了草庐,她带着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只可惜我连肺都没了,实在无法享受空气。竹林中充满了鸟鸣,迎面吹来湿润的风,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尽管我已经没有心了。以后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度过的,可她呢?我注视着她,突然心如刀绞。
  在我木乃依生涯的第一天,我的灵魂已泪流满面。
  十年以后的一个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灯会,使全城万人空巷。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们中的一个会看到一个三十岁的美丽少妇拎着一个盖着的竹篮看灯。她美得惊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着迷,你不得不尾随在她身后,尽管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谦谦君子,但你无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后面的许多人都掂着脚看,有的人把小孩举起放在头顶,你却看到那白衣少妇把竹篮高高地举过头顶。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也许就是你,当然就算你是有心的也是可以原谅的。竹篮被撞到了地上,你惊奇地发现,居然从竹篮里滚出了一颗年轻男子的人头,几乎把你吓昏过去。同时,人们都被吓坏了,女人们高声尖叫,孩子们一片涕哭,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去报官。但你却壮着胆子躲起来偷看,只见少妇小心地捧起了人头,满脸关切地对人头说,摔疼了没有?语气温柔,就好象你的妻子对你说话一样。她轻轻地把人头放进了竹篮里,重新盖好,快步离开了这里,出城去了。你的好奇心使你继续勇敢地跟着她,走了很远,直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莽莽竹林,古人说遇林莫入,你终于退缩了。
  她带我去看了元宵灯会,她明白我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很热衷于灯会。但还是给人们发现了。
  我已经做了十年木乃依,我开始习惯了我的生活,虽然我宛如一个囚徒。失去了身体,反而更让我沉浸于一种灵魂的思考中。我发觉我们每个人自诞生的那天起就被判了无期徒刑,终身要囚禁在肉体的枷锁中。肉体是灵魂的起源,同时也是灵魂的归宿,灵魂永远都无法挣脱肉体,就如鱼永远都无法离开水,当然,我是个特例,但我的灵魂也无法离开我早已死亡了的头颅。
  又过了十年,有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在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无法忘记十年前的元宵灯会上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你几乎每夜都梦到她,还有那颗人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终于在今夜,这强烈的冲动使你走进了那片广阔的竹林。
  你迷路了,在无边无际的竹林中,你失去了方向,你开始近乎绝望了起来,你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被十年前那与你毫无关系的女人所着迷,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神秘。你仰头问天,只准备等死。
  突然,你听到了一种绝美的琴声,从竹林的深处,你循音而去,凄凉的古琴声把你们带到了音乐的源泉。还是那个白衣女子,只不过如今她已是四十岁的女人了,不可抗拒的岁月在她美丽的脸上刻划着痕迹。她正全神贯注地弹奏着一曲七铉琴。令你大吃一惊是,在她的正对面,摆放着一颗人头,竟与十年前元宵节上看到的人头一模一样,还是那张年轻的脸,没有一丝改变。
  你明白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七铉琴更优雅的乐器了,这张由桐木做成的三尺六寸六分的神奇之物差不多浓缩了整个古典的中国。在这样的夜晚,由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琴所奏出的是一种怎样的旋律呢?你一定陶醉了吧,正如古人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果不是那颗令你毛骨悚然的人头存在,说不定你会击节叫好的。
  突然,琴铉断了,一定有人偷听,我的耳边传来了有人落荒而逃的声音。
  别去理他,她轻轻的对我说。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动人,只是她已经开始老了,而我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张年轻的脸。现在的她和我在一起,宛如母与子,这其实对她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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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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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来,我的灵魂锁在我的头颅中无所事事,我只有以写诗来打发时光,截止今晚我已在我的大脑皮层上记录了三万七千四百零九首。我相信其中有不少足以称为千古绝唱,但它们注定了不可能流传后世,这很遗憾。
  自打你在那晚,奇迹般地逃出了竹林,又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十多年,你已经很老很老了,你忘不了那片竹林,于是你决定在临死以前再去看一看。你在竹林中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草庐,草庐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驼着背,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牙齿似乎都掉光了,虽然现在她已丑陋不堪,但你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白衣。一定是她。你明白,她撩人心动的岁月早已过去了。
  你看见她拄着一根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她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她捧起了一个人头。天哪,还是四十多年前元宵节中见到的那颗人头,还是那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就象是她的孙子,或是重孙,依然是完好无损,仿佛是刚刚被砍下来的。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法,还是真的遇上了驻颜有术的神仙。
  她对你说话了,她要求你把她和这颗人头给一起埋了。
  你无法拒绝。
  你照办了。
  她抱着这颗神奇的人头,躺进了你挖的坟墓,然后,你埋葬了他们。
  我在她的怀中,她年迈的双手紧紧抱着我,一个老头把土往我们的身上埋。渐渐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她屏着最后的一口气,轻轻地说———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紧紧抱住我的那个人早已变成了一堆枯骨了。
  突然有一天,阳光再次照射进了我的瞳孔,我的灵魂再次被唤醒。有人把我托出了泥土,他们惊叫着,他们穿着奇特的服装,他们以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他们是考古队。
  现在是公元2000年,你们可以在一家博物馆中找到一个古代人头的木乃依,被陈列在一个受到严密保护的防弹玻璃橱窗中。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人头,一旁的讲解员在向源源不断而来一睹古人风采的观众们讲解道:他是我国的国宝,保存之好可说是世界之最,远远超过了埃及法老或是其他的木乃依,说明了我国古代的防腐术已达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前绝后的水平,至于其中的方法和原因,各国的科学家仍在继续研究,同时出土的还有一具老年女性的遗骸,等等。
  在博物馆中涅槃永生的我突然见到了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衣服,长着那张陪伴我一生的脸,和她太象了。
  白衣的女子走到我的面前,隔着玻璃仔细地看着我,我仿佛能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什么,她看了许久,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又没有开口。她终于走开了,和一个年轻的男子手拉着手,那男子就是你。
  你听到她对你说:
  “真奇怪,过去我好象在梦中见过他。”
  “见过谁?”
  “他,那颗人头。”
  请你告诉她———
  这是爱人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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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猫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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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看了电线杆上的广告后,来找我要租的房子的。我走过一座桥,边走边看桥下一排排老式的瓦房。这些多是二三层的房子很久远了,几乎每个屋顶都开着本地人称为“老虎窗”的小阁楼。也许不久它们就会与我的旧居一样被夷为平地。
  现在我看见了一只猫,一只浑身雪白的猫,除了尾巴尖上有几点火一样跳动的红色。它正行走在那片屋顶上,不断地张望,阳光洒遍它漂亮闪光的皮毛。它行走的姿势相当优雅,每条腿落地时都是那么轻柔和小心。它很沉着,仿佛是在刻意向我表演一种气质。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只猫,我停下了,趴在桥栏上仔细打量它,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同时,我心底的一扇门被它打开了,在那里还有一只猫。
  是的,我心底的那只猫正在我旧居的地板上行走。它同样是一身白色的皮毛,尾尖上火一样的红色斑点。忽然又伏在一个小男孩的怀里,这个男孩就是我。但现在已不是了。我心底的那只猫在一天的清晨,死去了,那一年,我十一岁。
  屋顶上那只猫突然消失了,阳光下,只有数不清的瓦片和瓦塄上随风摆动的青草。我的心头突然被一种莫名的酸涩占据了。然后我找到了桥下的瓦房中那间待租的房子,第二天,我住了进来。
  这是个二楼的小房间,十几个平米,外加一个小阁楼,对于我来说也够了。这里散发着一种我熟悉的味道,从每一条楼板的缝隙间涌出来,把我心底的某些记忆又唤醒了。我决定睡在小阁楼里。
  小阁楼小得可怜,只有老虎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我站在床上,趴着窗口向外望去,伸手可及的是一层层瓦片。忽然我好像看见了什么,在月光与路灯的光影中,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十几米外的瓦片上一掠而过,在黑夜的背景下很显眼,但那东西闪得很快,像个精灵。
  我睡下了,但一直睡不着,我记起了童年的那只猫,它美得出奇,并且与我非常亲近,后来被我父亲处死了。我为那只猫的死忧郁了整个童年时代,但后来渐渐淡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记起来了。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通过神秘的直觉,我能感到,尽管我正闭着眼睛。
  必须看一看,我必须。
  我张开了眼,月光透过窗玻璃倾泻在我的瞳孔中。在窗外,紧贴着玻璃,一只白色的猫正睁大着眼睛看着我。
  我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感觉把我带到了昨天见到的那只屋顶上的白猫,就是这一只,我敢肯定。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它的全部细节,但我能想像出它放大了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就像只黄棕色的核桃。我站了起来,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她居然没动,依然凝视着我,好像是在认人。我现在看清它了,隔着玻璃,也许我和它的眼睛只有十厘米的距离。它的眼睛不仅像是两只漂亮的黄棕色核桃,不,更像是宝石,怪不得要以猫眼来为一种价值连城的宝石命名了,原来猫眼的美是那样令人神往,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
  我要打开窗,我有一种冲动,抚摸它光滑皮毛的冲动。我打开了窗,正当我的手要触到它的头颅时,它猛地眨了眨眼睛,两道凛厉的目光直刺向我,然后迅速扭转身躯,一瞬间已在瓦片中消失地无影无踪了。月光洒在我脸上,一阵河风袭来,我又缩了回去。我实在难以捉摸它,带着许多疑惑,我终于睡着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那是脸盆被踹翻的刺耳声音。难道有贼,我立刻穿着短裤汗衫走下阁楼,打开了门。
  门外一片漆黑,在狭窄的楼梯口果然有一个人影,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我开了我房里的灯,灯光照亮了昏暗的走道。她的年龄与我相仿,手里拿着钥匙,正在开门的样子。
  我反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看了看,笑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只穿着短裤。接着她说:“你是新搬来的房客吧?我就住在你隔壁,也不知是谁在这放了一个破脸盆,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
  此刻,我睡意全消,索性出门到河边上转了一圈。在清晨无人的河边,我想起了“南泉斩猫”的故事。唐朝池州南泉山上有位叫普愿禅师的高僧,世人称他为南泉和尚。一天,寺庙里的和尚抓住了一只美丽的白猫,谁都想拥有它,引起了争执。于是,南泉和尚把镰刀架在猫的脖子上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
  无人回答,于是南泉和尚一刀下去,把猫斩了。后来他的徒弟赵州知道后,立即脱下自己的草鞋,把鞋顶在头上走了出去。南泉和尚当即感叹说:“今天若是你在场,猫儿就得救了。”
  据说对僧人来说,这是一个自古以来即难以理解的参禅课题,往往会有许多种不同解释。我不知道为何要想起这个故事,它所象征的东西实在太难解了,也许就是个无解题。
  我胡乱转了一天,黄昏时分回来时,隔壁的女邻居正在出门。奇怪,她怎么晚上出门。
  与昨天不同,我很快就睡着了。还是在小阁楼里,居然连梦都没做一个。直到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使我缓缓醒来。
  那是什么?窗外依旧明月高悬。我感到温度不对,半边身子象烧起来了,吓了一跳。有种气流涌到我脸上,并有另一种呼吸声,当然我能分辨出哪些是我的,而哪些不是。我确定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我身边。我轻轻翻了身,身边毛茸茸的,我伸手轻轻触摸到了它光洁柔软的皮毛。还是那只猫,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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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猫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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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借住窗外射进来的月光和路灯光盯着它。它躺着,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的样子。它睡觉的样子很美,尤其是它那张脸,就像从某幅古代画卷中美女的脸浓缩变形而来的。还有它那斜卧的身躯,为了想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我足足思考了十分钟,有了,这活脱脱就是贵妃罪酒后披了一层白色貂裘的形象。
 我又要动手了,尽管我很怕它会从我身边逃走,但我无法自控。我把手按在它背上,仿佛已感觉到了它的骨头,猫骨头是很轻的,又圆又滑,尽在我手掌之中。我另一只手则抱住了它的腰,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指正穿过它的胯骨,紧紧搂住了它苗条的腰身。
  这时,它睁开了眼睛。出乎意料,它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现,目光有力地注视着我。它几乎一动不动,鼻子里喷出的热气与我的呼吸混杂在了一起。她真热,我有些出汗了,但我反而把它抓得更紧,拥入怀中。
  它没有反抗,温顺地躺在我怀里,并顺势用两只前脚搭住了我肩头。我知道它现在把利爪缩进脚掌里去了,否则会伤人的,我只感到它脚掌心的几块软软的肉垫。它仍然盯着我,但目光柔和了许多。我敢发誓,它一定认识我,从它那黄棕色的眼睛,奇异的充满魅力的眼神,对我那么温顺而亲切。
  我已确定这并不是做梦。它是美的,它小小的身体内仿佛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包括人类。我大胆地抚摸起它的全身,从它两只薄薄的耳朵到透过长毛纤细可人的脖子,从两排轻灵的猫肋到它变化多端最不顺从的尾巴。我就像抚一把古桐琴一样,抚遍了它身体的三匝,就差在它嘴唇上轻轻一吻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风格的画卷中了,就像《聊斋志异》里的插图。我能想像这里并不是狭小的阁楼,而是它(她)的闺阁。大胆地闯进来的人是我,与它(她)一同躺在这床上,月光洒进来照着我们。它(她)全身没有一丝衣服(这是事实),被我搂在怀里,顺从地被抚摸被拥抱,没有一丝保留地向我敞开。并且含情脉脉地(这是想像)看着我,尽管没有一句枕边细语。
  我相信我与它(她)是青梅竹马的,在我们的童年,就曾这样亲密过了,尽管童年的它(她)早已死去了。但我忽然相信猫这样的动物是会死而复生的,而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渐渐,我睡着了,直到天明我醒来后,才发觉它(她)已经离去了,但我的身上仍残留着它(她)的体温和味道。请原谅我用了“它(她)”这样的称呼,这也许不合适。但我真的有这样一种感觉,尤其是在拥它(她)入怀时。
  吃过早饭,隔壁那女子请我到她家坐坐。她的房间也不大,但布置地很干净。我突然问她:“你知不知道,这一带有只白猫,不知是谁家的。”
  “没错,那是我养的。”
  “原来是你的,那它在哪儿?”我差点就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但是我不敢。
  “它出去了,我养猫,不喜欢把它关在家里,就是要让它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也许,昨晚上出去谈朋友了吧。”
  “你说猫也会谈朋友?”我突然有些紧张。
  “春天到了嘛。”她说的时候,神色和语气都有些怪,“你那样关心它,难道昨晚它在你那儿?”
  我沉默了半晌不敢说话,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她忙说:“你别走啊,我不问了。其实,你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人,别误解,我是说对我的那只猫而言。”
  我盯着她,她的皮肤很白,就像是那只猫身上雪白的皮毛。我甚至觉得她的脸也有些像猫,当然这并不是一种恶意的比喻,这说明她也很美。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又缩了回去,迅速离开了这里。
  晚上我开着灯,猫又来了,又一次扑在我身边。我承认我不可抗拒它(她)的魅力,我被它(她)征服了。像古人描述的那样,它(她)轻扭小蛮腰,也许这是一种诱惑,一种刻意的挑逗,在这方面它(她)有很高的技巧。我深深地陷入了此中的乐趣,此后一连好几夜都是如此。
  这些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牙疼了,口腔左面上排最里一颗,虽然很轻微,但这小小的痛楚却有绵绵不绝的味道,每时每刻都会突然来骚扰我。
  但令我更忧心忡忡的是,“南泉斩猫”的情节在反复纠缠着我。猫是极富诱惑力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猫也会成为人类烦恼与痛苦的根源,这与猫带给人类的美是同时到来的,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所以南泉和尚是从斩断痛苦的角度出发的,他必须斩猫,其实也是一种对佛法的履行。但赵州又为何要头顶草鞋呢?我实在难以回答,也许这个问题千百年来就没有人真正解答过。
  我真的陷于痛苦中了,说不清,只感觉一种潮湿的味道从心底升起。当与它(她)在一起,我总有一种幻觉,把它(她)想像成一个人。虽然我明知这不是,可我陷进去了,仿佛晚上在我枕边的真是一个从展子虔或是吴道子的古代画卷中走出来的仕女。这种幻想是危险的,如果连人与畜牲都分不清,我岂不是要被划入衣冠禽兽之列了。于是每当我睡着以后,都会梦到一把镰刀,血淋淋的镰刀,这把刀刚刚斩下了一只美丽的白猫的头颅。然后一个和尚对我双手合十,我接着就被惊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的女邻居,我还从没见到过她和她的猫在一起过。我希望她能看住她的猫,不要让它到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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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猫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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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猫囚禁起来是件很残酷的事,你要知道,谁能得到它的青睐是一种幸运,它可是个倾城倾国的人间尤物。”她说这话的神情与晚上那只猫像极了,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远猫,不让它(她)靠近我。它(她)盯着我,一副随时准备冲锋的样子,全身皮毛随着喘息一起一伏地。突然它(她)的目光软了下来,哀求似的蜷缩在地上,那痴痴的眼神真让人揪心。它(她)叫了起来,猫儿叫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孩子撒娇,但这回的叫声却如此撕心裂腑,就像我幼年时养的那只猫临死前的叫声。
  我的脖子仿佛被什么扼住了,我也想发出它(她)那样的叫声。眼眶里开始有些湿润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搂住了它(她),把我们的脸贴得很近。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后伸出了小小的舌头,舔在我脸上。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眼泪已挂上了脸颊,却被它(她)的舌尖舔去了。这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猫,我———我不敢说后面的话了。天哪,我的牙疼突然加剧了,好像升了一级,就在这一瞬间。
  第二天,我又清醒了,我明白自己不该如此冲动。我要摆脱它(她),搬家吗?不,我不想离开这小阁楼与老虎窗,而且我也搬不起,但我又不可能把隔壁邻居赶走。在外头转了一天,我的牙疼看来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傍晚回家,又碰上隔壁那女人出门,她看我神色依然很怪。
  这天的天气很不好,非常闷热,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要下雷雨。到了十点以后,猫果然来赴约了,它(她)猛地扑在我后背上,用缩进了爪子的脚掌抚着我的脖子。它(她)只要把爪子放出来,就足以抓破我的颈动脉,送了我的命。我突然有些害怕,抱住了它(她),并把它(她)放在眼前盯着,我希望能从它(她)眼中寻找出什么。
  我见到了它(她)黄棕色的眼珠,以及那一条缝似的瞳孔。在瞳孔中,我依稀能见到我自己,再往里,竟是一个和尚,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凝视着我。猛然间,这一切又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双眼珠和瞳孔。
  南泉和尚,又是他,他一定在看着我。我立即把视线从猫的脸上挪开,在小阁楼里寻找什么,我在寻找一样足以斩断我的烦恼的东西。终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上伸手可及的一把剃胡子的刮刀上。我心里打了个哆唆,不敢去碰,于是又把它(她)紧紧搂在怀中,就像热恋中的人一样,我的心中掠过这念头就使我痛苦了起来。我的手向刀伸了过去。
  这一过程是极短的,但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除了那只手以外,我全身一动不动的,我怕极了,害怕让怀中的它(她)察觉。但它(她)仿佛已沉醉在这甜蜜中了。这柔软的躯体在我怀中,暖暖的,象一团火,既是带给人温暖的,也是带给人危险的。我多想这一瞬成为永恒,我们两个永远这样直到一起慢慢变老。但我的那只手似乎已不再安在我胳膊上了,那只手似乎已属于南泉和尚了,终于拿起了那把刀。
  我不敢去看,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它(她)毛茸茸的头皮和薄薄的耳朵。虽然不敢看,但我的手上却好像长了一只眼睛,带着那把锋利的刮刀,逼近了它(她)的后背。我突然感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已不是刮胡子的刀,而变成了把割草的镰刀,这把刀俨然是南泉和尚亲手交给我的。
  此刻,另一种痛苦从我的口腔深处的神经中抽搐着,在这不断升级的牙疼中,我好像见到了南泉山上那只身首异处了的猫,又好像见到了我幼时那只被处死的血淋淋的猫,它们和我怀里的这只一样都是美的。也许正因为如此,美才成了一种罪过,是的,美是会犯罪的,犯了诱惑罪,对于这种罪,南泉和尚说,只有处以死刑,立即执行。
  现在,我的刀已开始触到它(她)的白毛了。
  忽然我闭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白光,我立刻睁开眼看着窗外,又是一道,从夜幕的乌云里掠过一大片令人目眩的白光,那是闪电。接着从苍穹深处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一个响雷。这雷声尽管只有一瞬,但却充斥了我的小阁楼,我的耳膜和大脑。我松了手,刮到掉在了床上。此刻差不多刀尖就要刺进它(她)柔嫩的肌肤了。
  它(她)察觉了,是上天的惊雷提醒了它(她),立即扭动起灵活的躯体,从我的怀里逃脱了出来,跳到床的另一头盯着我。它(她)发现了那把刀,它(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巨大的痛苦,它(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它(她)发出了绝望的叫声,这声音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雨点一同敲打我的玻璃窗。我理解的它(她)的意思,它(她)的呻吟就像几千年来所有苦命的痴心女子。转眼它(她)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无奈的哀怨与仇恨,我真怕它(她)会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我哆唆了,但我还是大着胆子要上去和它(她)重归于好。
  它(她)拒绝了。它(她)不再象那似水柔情的美人的化身了,而更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苦命人。它(她)对我充满了恐惧和敌意,弓起了身子,随时都会逃得无影无踪。
 雨,越下越大,雷声再一次响起。而缠绵的痛苦从心底和牙龈里两个方向升起遍步我全身。
  它(她)走了,走得如此从容不迫,没有回头,保持了它(她)的尊严与风度,消失在灯光中。我没有追,我还敢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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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猫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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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雨点不断敲打着窗玻璃。
  我牙疼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疼得似乎牙齿已不再属于我了。我用了各种药,也去看了牙医,但毫无效果,始终查不出病因,是一种神秘的惩罚吗?此后的三天,牙疼愈演愈烈,而那只猫也再没出现过,甚至连隔壁的女邻居也无影无踪了。我用力敲她的门,却没有反应。我只能到楼下去打听她的情况,楼下一位老太却说从没见到过我所说的这个女人,并且还说我隔壁那间房已经十几年没住过人了,根本就是空关着的。至于那只猫,老太也从没见过。
  真不敢相信!可难道我亲眼见到的都是假的?于是我又忍着剧烈的牙疼,问了这一带其他十来户邻居,都得到了相同的回答。他们建议我到神经病医院里查查是不是有什么病,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我遇到鬼了。
  不,它(她)和她都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到底是我疯了,还是整个世界的人都疯了。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不弄清楚,可能我的牙疼一辈子也好不了了。我决定冒一次险,用力地撞开了隔壁的那一扇门。天哪,这房间与几天前的景象完全不同了,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房梁上结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家徒四壁,空空荡荡的,布满了凄惨阴冷的空气。的确是许多年无人居住了,可前几天,我明明在这房里与那女人说过话!噢,我的牙疼又开始折磨我了。
  我疼得浑身软了下来,坐倒在地上,扬起了一地的灰尘。我回想起那只猫,但剧烈的牙疼使我脑中天昏地暗,但我惟一清楚的是,我明白我已永远失去它(她)了。
  忽然我仿佛看见了什么,那是南泉山上,南泉和尚的徒弟赵州正头顶着草鞋,走出山门。他在向我微笑着,镰刀与南泉和尚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座高大的禅院与一只复活了的猫。
  我现在终于能明白赵州为什么要头顶草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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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廷式的圆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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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看着窗外拜占廷式的圆顶,天蓝色的。圆顶尖上有一个金色的小圆球。一根也许是避雷针似的东西从小圆球中竖直起来,正对着天空,就象先知耶酥把他的手指指向上帝的方向。
  他的目光中闪着一种几乎是透明的物质,似乎窗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五百米外的圆顶存在。在大圆顶外围的四角上,还分立着四个较小的圆顶,同样的天蓝色,同样的比例与轮廓。在圆顶之间,没有直线,而是每一边都用5到8个小拱顶相连,就象博斯普鲁斯的海浪。
  他轻声地向旁边说着话,其实房间里只有他独自一人,他说了很久,也许一小时,两小时,或是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上帝把黑色的风衣披在了圆顶身上,从他的视野里逃逸到了另一个神圣的地方。他把脸从窗口扭回来,面对着墙上的一副水彩画,画里也有一个拜占廷式的圆顶,天蓝色的。
  淡淡的铅笔在画纸上颤动着,就象面对一只苹果,或是一堆几何体,一个大大的圆弧形与几个圆拱形被轻轻勾勒了出来。拿着铅笔的手白皙,修长而有力,自然地涂抹着。这一切来源于她的眼睛,那双正盯着窗外圆顶的眼睛。和他的一样,此刻她的眼睛仿佛是透明的。
  女孩突然回过头来对他说,你知道吗?它美得出奇。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目光迅速地从她脸上挪开,重又固定在了圆顶上。圆顶与天空正合二为一。
  他很想靠近了去看看那个天蓝色的圆顶,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他想走进教堂的大门,来到圆顶之下,布道者的面前。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是个轮椅上的少年。
  从他搬进这栋楼的第7层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守着这扇窗。他完全可以通过电梯直达楼下,自己推着轮椅去,但他不愿意,他厌恶大街上的人们看着一个残疾少年的眼神,但他更害怕的是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独自一人的他从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每天的生活起居会有钟点工来照料。
  五百米外,与东方第一大的徐家汇哥特式天主教堂完全不同是,东正教堂拥有拜占廷式的圆顶。圆顶与他的窗口之间,是一排三十年代的老式楼房。他的视线刚好可以掠过那排屋顶,完整地看到所有的圆顶和其间的圆拱,再往下,就只有一层红色的拱门顶可勉强望及。除此之外,一切只存在于想象中。但想象,往往比现实完美,他每天都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有一天,那背着画夹的女孩的敲门声,叩响了他平静如水的日子。
  对不起,我能借你的窗户一会儿吗?她的唇齿间流出的声音让轮椅上的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仿佛能够站立行走的感觉。
  她是来画画的,来画那大圆顶,她告诉他,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在这附近找了整整一天,觉得只有这个窗户最最适合观察圆顶。
  她象一阵风来,又象一阵风去。每次来总是带着一个大画夹还有笔和颜料,调色板。他很少说话,几乎就是约定俗成似的给她开门,再送她出门。终于有一天,他问她,天蓝色的圆顶下面是什么样子?
  他第一次紧紧盯着女孩的双眼,仿佛盯着圆顶上一方天空和几朵白得让人心疼的云。
  那是两条非常幽静的马路的十字路口,马路对过一边是幢古老的洋房,据说是曾经是杜月笙的老丈人的府邸,另一边是个很小的公园。这座正方形的东正教堂有着乳白色的外墙,间有长长的窄窗和彩色玻璃。大门朝北,也许是要面向俄罗斯,是一个高大的拱门,门楣尖上有一个石刻的小十字架。大门是铜制的,金黄色,一排高高的石阶直通其内。
  里面呢?他仿佛已从女孩的描述中见到了所有的一切。
  大门紧闭着,我从没进去过。女孩回答。
  从此,他常常梦见拜占廷,还有圣
  索菲亚的大圆顶。所以,为了讲这个故事,有必要让你了解拜占廷式的圆顶。
  拜占廷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存在于耶酥诞生后395年到1453年。首都君士坦丁堡,位于欧洲与亚洲,东方与西方连接点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西侧。伟大的圣
  索菲亚大教堂从532年至537年设计建造,与西欧完全不同的是它的中央圆顶形式,巨大的圆顶覆盖在四个拱台支撑的拱门之上。装饰着大理石镶嵌的精细雕刻和各种彩色玻璃嵌成的壁画。
  公元1453年,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亲率水陆两路大军20万人,300艘战船攻克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坦布尔。而圣
  索菲亚大教堂,被改名为阿雅
  索菲亚清真寺。
  拜占廷灭亡了,但拜占廷式的圆顶依旧不断地被虔诚的信徒们竖立起来,在莫斯科,在圣彼得堡,也包括我们这座城市。
  过去有许多学美术的人在教堂下写生,他们一个个拿着画夹,仰着脖子把圆顶画下来,但他们只能画一部分,他们的画是残缺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完全欣赏整个圆顶,就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女孩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出窗外,仿佛在抚摸着圆顶上的一层天蓝色涂料。
  她已经和他很熟了,尽管他很少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作画。那是个夏天,她露出了脖子上挂的一串项链,项链坠子是一个小十字架,骨瘦如柴的耶酥基督正痛苦地钉在十字架上。
  这串项链仿佛有股魔力,一把就紧紧地拽住了他的目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回忆起了什么,回忆起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串相同的项链。这时他感觉到项链上那个小人想要个自己说话。十字架上的人虽然表情痛苦,紧闭着双眼,但那伸开的双臂却是一副要拥抱他的姿势。项链坠子在她光泽发亮的胸口肌肤前来回摇晃着,如同一个古老的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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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廷式的圆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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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能看看你的项链吗?他大胆的要求没有让女孩吃惊。她非常自然地靠近了他的额头,伏下脖子,把项链晃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了十字架。铁十字凉凉的感觉渗入了他的指尖,此外还有女孩胸前散发着的特殊味道的汗渍。他居然又大胆地把项链拉到了自己的嘴边,以至于女孩的下巴几乎就靠在了他头上。这时他停顿了,女孩也停顿了,也许还包括时间也停顿了。拜占廷式的圆顶正从五百米外透过这幢7楼的窗户注视着他们,注视着她脖子上,也是在他嘴边的项链和痛苦呻吟的耶酥。
  时间停顿的意义在于世界成了身外之物,成为一条一去不返的大河,而有的人则在大河中央的沙洲上与世隔绝着。现在项链就成了这座沙洲,沙洲上有一座上帝的伊甸园,伊甸园里一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古老而永恒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于是,这个故事就这样在十字架项链和基督的面前发生了,他们不清楚什么是诱惑,但他们清楚窗外的大圆顶正担任见证人的角色。
  你有信仰吗?轮椅上的他似乎并不为刚才时间停顿中所发生的混乱的事情而快乐,他的忧郁反而因此而加深了。
  不,我从不信仰。女孩这样回答,她好象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完成她的水彩画,使劲地在调色板上挤着天蓝色的颜料。而项链正握在了轮椅少年的手心里。
  他把项链举到自己的唇边,耶酥小小的身躯被他灼热的嘴唇拥吻了。此刻窗外的圆顶仿佛正与他对视着,于是他垂下了头,把脸埋在膝上。他哭了。
  等他哭完,女孩的画也画完了。你怎么了?女孩轻轻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高耸的胸前。
  把项链送给我,好吗?他的恳求让人想起末日审判。
  你喜欢就拿去吧。
  他抬起了头,泪水正逐渐干涸,他轻声说,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来了,真对不起,请你原谅。
  女孩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她永远都是这个表情。她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窗外的圆顶。她什么话也没说,轻轻揉着他的脸,然后转身就走了。
  别忘了你的画。
  把画和项链都送给你吧,做个纪念,也许你要在很久以后才会再见到我。
  她悄悄地出了门,象一个精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她再也没来过,四年了,只有那幅水彩画和十字架项链伴随着轮椅上的他长大成人。房间里逐渐被夜色笼罩了,他没开灯,只是让城市的灯火与星光从窗外稀疏地透进来。被这些光线点亮的只有那双透明般的眼睛,而残缺的身体则隐藏在黑夜的帷幕之后。
  黑暗中的他,正被窗外的大圆顶那因模糊而更显得神秘美丽的轮廓唤醒了记忆,引导着他回到了母腹般的状态。那里有着一个戴着十字架项链的女人,跪倒在一副圣像前,她那么虔诚,那么可怜,她在为她的儿子祈祷。为了让她的儿子站起来,她宁愿忍受耶酥式的痛苦。正如耶酥的骨头被罗马士兵钉得粉碎,她奉献了自己的骨头给儿子。她在十字架上般的苦难中祈祷,忏悔,渴望有救世主来拯救她的儿子。
  奇迹并没有降临,也许奇迹只属于《新约全书》。她的儿子最终被截肢,永远失去了膝盖下的两条小腿。她也在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拖着缺少一块骨头的身躯,躺进了郊区的一处荒凉的基督徒墓地。在那落叶聚积的地方,十字架墓碑上,刻着她短促的一生,也挂着一串项链。
  黑暗中的回忆象是一节在隧道中飞驰的列车。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正面的一小点亮光。列车向亮光疾驰而去,但似乎又永远到不了尽头。只有时间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正如他彻夜敞开的窗户,大圆顶模糊的影子由此烙刻在他的视网膜上。直到列车驶出隧道,巨大的光明让原有的亮光变得一文不值。太阳升起了。
  天蓝色再加上清晨金色的阳光,被上帝混合在一起,拜占廷式的圆顶仿佛成了调色板,呈现一种神奇的颜色。他不断想象着,在这个时刻,他想象着神秘的天启,圣灵会从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来敲他的门,抑或是直接从那天蓝色与金黄色混合之处破空而来,穿过窗户直抵他的心窝里。他说,就象基督最早在加利利海滨收的四门徒那样,一代代伟大的圣徒,总是出自于不怎么完美的人。
  于是他总是在不断地等待,等待拯救他的牧羊人,把这只残缺受伤的羊羔带进归宿的羊栈,至少也应带进大圆顶下那日思夜想的神圣所在。但没有,正如许多年前,一个女人为了她可怜的儿子所承受的苦难一样,诸如此类神圣的奇迹再也不会发生了。圣灵依然遥远,就连眼前拜占廷式的圆顶也好象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圣
  索菲亚。只有一个背着画夹的女孩送给他的十字架项链离他如此之近,紧紧贴在心口,胸膛里一团炉火正温暖着项链上痛苦的耶酥。尽管他曾经在这串项链前犯下一个小小的罪过,也许这正是一种赎罪。
  在他的楼房与大圆顶之间,正在修筑一座大厦。那是一座宏伟的建筑,至少从物质角度来看是毫无疑问的。大厦正大口大口地向我们这座大工地般的城市喘着粗气,他不知道大厦到底有多高,但他明白,大厦将会象一座山峰立在他与拜占廷式的圆顶之间,把他们完全地隔绝。于是,他的恐惧与负罪感也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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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廷式的圆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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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的梦,依然统治着他的夜晚。
  他梦见了一个布道者。
  等到梦醒的时候,他的双眼从虚幻的布道台上睁开,发现自己的屋子暗了些。一个巨大的阴影,如一堵沉重的墙,压在了他身边的画上,压在了他的瞳孔里。楼前那座宏伟的大厦,已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许多,完全地超过了四周的建筑,彻底拦住了他的视线。拜占廷式的大圆顶躲到了这堵大墙之后,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
  大厦似乎还要不断长高,正如这座城市。脚手架上许多戴着安全帽的人忙碌着,他们的影子在那高高的地方晃动,给人以临近天国的感觉,就象许多年前建造那座东正教堂的时候。
  他把头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让大圆顶在黑暗的脑海中出现。他不知道他还怎么活下去。世界静止了,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眼前这座宏伟的大厦和这座城市的许许多多高大建筑,甚至连他自己的大楼,都倒下吧,都象积木一样四分五裂,化为尘土吧。只剩下美丽的大圆顶,留在空旷死寂的废墟的中央,完好无损地直到世界末日。
  同样,这个愿望也永远都无法被他实现。但世界对他而言,的确是静止了,正如他对世界那样。但这时,他的父亲回来了。
  关于父亲,他只知道父亲是个画家,父亲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叫《母与子》,自然,那是以他和母亲作为模特。后来这幅画参加了展览,所有的评论家都觉得这幅画很象圣母玛丽亚与刚诞生的耶酥,就象《西斯廷的圣母》。气质简直就是从文艺复兴大师们的原作上遗传来的一样。
  事实上,父亲最擅长的还是临摹别人的作品。家里挂满了临摹自达
  芬奇、拉斐尔、米开郎基罗、乔尔乔涅、提香的画。父亲把《最后的晚餐》中犹大的脸画得如同一个受贿的国家干部;把《末日审判》画得象迎接新世纪;至于他临摹加工的《睡着的维纳斯》,则被美院的老教授斥之为有伤风化。
  幼年的他是在这些画中度过的,他总是把画当作真实的世界,油画布上的少年耶酥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在明与暗,冷色与热色的对映、冲突中,他留下了对于父亲的印象。至于对母亲的印象,则是在她祈祷的时候。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当他变成了残疾,坐上了轮椅,他母亲过早地走进了坟墓之后,父亲就再也不画画了。父亲把所有的画都烧了,甚至包括圣像,都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团青烟,飞升到天堂中去陪伴上帝了。父亲愤怒地诅咒着基督,诅咒着带走母亲的上帝。最后,父亲自私地抛下了轮椅上的儿子,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只有每月寄来的钱,还提醒儿子知道在新大陆有一个父亲存在。
  父亲老了,不再是那个年富力强的画家,而变成了挺着啤酒肚的平庸的商人。他的眼中不再闪烁着自信有力充满灵感的目光,而是被两团浑浊的东西所取代。父亲把他带走了,在一家宾馆里,父亲给他装上了一双国外最先进、价格最昂贵的假肢,使他又能站起来,慢慢地行走了。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让父亲有些失望。这时门开了,走近来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女人。是她,那个背着画夹到他的窗前画画的女孩,和他在十字架项链的面前,犯下了一场小小的罪过的女孩。他的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似乎把胸口的项链给弹了起来,但现在,他们都成熟了。
  父亲向他介绍,这位是父亲在上个月新娶的妻子。父亲自顾自地对他说,她和我过去一样,都是画画的,她只比你大两岁,你可以对她直呼其名。
  但他和她什么都没说,也许她正惊讶于他能站起来了,而他则给了她一个忧伤的微笑。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十字架在胸前恢复了沉默,重新开始吧,他轻轻地对她说。父亲似乎没听清,什么?
  没有人回答。
  他独自一人去东正教堂,绕过那幢还在不断成长的大厦,也许不久它就要铺上玻璃幕墙,以强烈的反光刺激着天蓝色的圆顶。
  他走上了那条静逸的小马路,走路的感觉仿佛是从幼年学步的年代回忆过来的。那两条由钢铁和密密麻麻的集成电路组成的假腿正安稳地装在裤子里,慢慢地将他带向那扇神秘的大拱门。
  他看见大圆顶了,仰视的感觉让人觉得它与上帝同在。四个小圆顶如同最初的四门徒,虔诚地围绕着他们的主,聆听教诲。接着波浪式的小拱顶们和长长的窄窗也在望了,彩色玻璃上并没有什么图案,也难以望到里面。他终于来到了教堂乳白色的外墙下,伸手小心地抚摸着,然后他转到了大门口。
  黄铜的大门敞开着,他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向里望去,见到的是一张巨大的股市行情显示屏,一条条红红绿绿的文字和曲线正魔术般地变化着。巨大的厅堂里站着许多人,他们看起来很虔诚,他们也许正为自己的钱袋而祈祷着。还有两旁分立着的证券公司的交易窗口和电脑,正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对着他。只有大厅内四根雄伟的立柱,与头顶上圆形的巨大内顶还带着神的遗迹。
  他笔直地站在门口,许多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就象块浑浊的激流中的礁石一样保持着姿势。这时他见到他父亲投资的那只股票正在股票显示屏中最显眼的位置红红火火,直线上升。他仿佛看到父亲正在哪个大户室里春风得意马蹄轻地举杯相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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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廷式的圆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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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嘈杂的人声和混浊的空气使彩色玻璃中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晦暗幽远,更象是一个古罗马的大斗兽场。他退了出来,把背靠在墙上,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他感到墙上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将他轻轻推了一把,然后他踱过了马路。
  在教堂的斜对面,他见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扎着两条辫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拿着画夹和铅笔,正在对天蓝色的大圆顶做着素描写生。她吃力地抬着头,仔细地观察那高高在上的圆弧和明暗对比,然后小心地涂抹在画纸上。
  他停了下来,直盯着女孩手中的画,女孩有些疑惑,问他,什么事?
  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慢慢地回答。
  然后,他又用了这句话问了自己一遍: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拜占廷式的圆顶正庄严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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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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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一位乡下的远房亲戚那儿弄来了一叠厚厚的资料,据说是我们家族一位唐朝的祖先留下来的遗物。亲戚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弄怀,更也不能弄丢,否则祖宗的在天之灵饶不了他。
  我小心地打开了一这堆纸,一阵陈年累月的霉味便直冲我的鼻孔,令人作呕。从纸质来看似乎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了,黄色的宣纸,如同那种祭祀死人的放在火里烧化的纸张。这纸张很脆,有种一碰就要碎成粉末的感觉,我极其小心地掀动着,于是我的整个房间都被这种古老的氛围缠绕着了。
  全是书信,一封又一封,那种直版的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楷书。非常美的毛笔字,既不像颜体,更不是柳体,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风格,也许这种风格早已失传了吧。但这美丽的楷书像是一个女孩子写的,不会是我的那位祖先吧,或许是他的夫人,甚至是情人?不,我细细地看才发现不是,这是一个男人写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字迹既绵软又不失潇洒,但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出一种奇怪的气氛,从他的字里行间,从他的每一撇,每一捺,都深深地潜藏着一种———恐惧。
  是的,我是经过了整整一天才看出来的,这种恐惧隐藏地很深,我当时没有看信的具体内容,我只是从他的笔迹中才悟出了什么。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在写信的时候,浑身都充满了一种惊恐,从他的周围,也从他的内心深处。但他的手并没有象普通人那样发抖,他的笔触依然有力,只是在毛笔尖上蕴藏了些许的寒意,冰冷的寒意,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不是我的那位先祖写的,是另一个人写给我的先祖的信。全都是文言文,我尝试着把第一封信翻译成了现代白话文。
  “进德吾兄:
  从长安一别已经十年了吧。我现在才突然给你来信,请不要见怪。你知道,朝廷赏赐给我一栋豪华的宅邸在长安,以及关中的千顷良田,和江淮节度使的官职。可我从第一天起就辞官不做了,我离开了豪宅与良田,独自一人回到了坤州,住在当年我的刺史宅邸里。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我独自一人,孤独地虚度年华。我时常回想起当年安史贼党作乱之际,我是坤州的刺史,你在我麾下为将,你我死守坤州三年,使史思明的数万大军始终无法陷坤州而下江淮。最终我们等来了援兵,立下了大功一件。进德兄,我越来越想念你们,和当年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官兵们。这次给你写信,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家正在闹鬼。
  段路 ”
  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位叫进德的祖先原来还是安史之乱中唐朝的一员大将,与这位叫段路的刺史一同死守坤州。但问题是,我的历史知识告诉我,根本就没有坤州这座城池,在安史之乱中,也从没有过段路死守坤州这么一档子事。我有些疑惑,于是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位远房堂兄,他是我们家族中最有学问的人,目前在攻读历史研究生。
  他在电话里听到了我的提问,然后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是的,你现在看的这叠信我在一年前也看过,我立刻就完全地陷了进去,我查找了各种资料,甚至到安徽与江苏的北部做过实地考察,但另我失望的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许历史遗忘了我们的这位祖先还有段路。但我请专家鉴定过,这些信的确是唐朝人的真迹,绝不是后人的伪造。听我说,你不要再看了,你也会陷进去的,这些信很可怕,蕴藏着鲜血,历史的鲜血,你好自为之吧,再见。”
  我长久地呆坐着,仔细回味着这位历史研究生的话,他从小就有些神秘感,喜欢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什么历史的鲜血,我看他是在故弄玄虚,这只是一叠古人的通信罢了,难道那些早已成为枯骨的人会伤害到我吗?但我仍不得不提高了警惕,我开始打算把这些信还掉。但我已欲罢不能了,也许是因为段路最后的那一句话“我家正在闹鬼”。
  我继续打开了第二封信,把它译成了白话文。
  “进德吾兄:
  见到你的信,我万分高兴,原来你也早已解甲归田了,这是好事。上次我说,我家正在闹鬼,是的,这鬼一直纠缠着我。我隐隐约约觉得从我十年前从长安搬回坤州的那天起,这鬼就在这间古宅里出没了,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鬼。但是今年,它越来越频繁地活动着,其实我向来都不害怕鬼,但是这回我真的有些恐惧了。你也知道,当年坤州的刺史府是一间很破旧的古宅,战争结束后,新来的刺史新建了一个刺史府,而我则独自居住在这栋旧宅里。这间宅子很大,也很破,你不知道,我没有雇佣一个仆人,诺大的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靠着我在关中拥有的那千顷良田度日,每个月,我在那儿的代理人都会给我带来粮食和钱。我一个人过惯了,朋友们劝我再续铉一个妻子,我也拒绝了。你续铉了吗?天哪,现在鬼又来了,它折磨着我,我不能再写了,就到这吧。
  段路”
  这封信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但至少可以告诉我,我的祖先做过鳏夫。窗外的阳光异常的强烈,我在家里胡思乱想着,我想到了坤州。
  坤州,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池,但我宁可相信它存在过,因为在历史上,象这样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忘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可我难以理解的是段路和我的这位叫蔡进德的祖先是如何在坤州死守三年,抵挡住史思明的数万大军的。在安史之乱中,张巡和许远死守睢阳,最终还是城破身亡,段路难道比张巡的本事还要大?这种疑问困扰着我,促使我打开了第三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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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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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德吾兄:
  你在信中说你早已续铉,并已有三个儿子,实在可贺,想想我,可能真的要孑然一身一辈子了。是的,你信中的猜测没错,我永远都忘不了月香,她的眼睛,她的笑,她的身体,十年前她死在坤州,就在这间房间里,我永远都无法摆脱她,永远。这十年来,虽然我一个人过,但是我养了许多猫,二十多只,其中还有波斯商人高价卖给我的那种两只眼球不同颜色的猫。这些猫陪伴了我十年,就好像是我的爱人,和这二十多只猫在一起,我有一种妻妾成群的感觉。是的,我爱她们,我把她们当作了一群美丽的女人。但自从我家里闹了鬼,奇怪的事情就不断发生了。昨天我的一只白猫失踪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后来我发现我的厨房里传出了一阵肉香,我已经十年没吃肉了,自从战争结束以来,我就成了一个素食者,过着和尚般的生活。我非常惊讶,我从没煮过肉,我揭开了锅,天哪,里面是我的那只失踪的猫。这只猫被大卸八块,毛全拔光了,内脏也清理了出来,肉都被煮熟了,我当即晕了过去。虽然我当年也在坤州血战三年,见到无数血腥的场面,但这十年来,我几乎从未见过来血,而且我与猫的感情也越来越深,见到如此惨状,我象死了妻子一样嚎啕大哭。我明白,这一定是那鬼的所为,因为,我的宅邸过去是刺史府,有非常高的围墙,并且由于我家闹鬼的传闻全城皆知,没人敢闯进来的。我痛苦万分。进德,这是报应,十年前的报应,你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段路 ”
  “报应”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而且他说我的先祖也是明白的,究竟有什么事?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鬼魂,至于鬼魂杀猫并把猫给煮了则更是天方夜潭了,也许段路得了精神分裂症,产生了幻觉,没错,一个人在这样一栋阴森恐怖的古宅中独自生活十年,精神肯定会崩溃的。他还提到了“月香”,明显是个女人,也许是他过去的妻子,可以肯定的是,他深爱着月香,但他后来又失去了月香,于是他为了追悼亡妻,一直住在了妻子死去的那间房间里,并且以素食吃斋度日,放弃了荣华富贵,真是个难得的有情郎啊。
  已经是夕阳西下了,黄昏的阳光洒满了我的房间,也洒到了这些古老的信纸上,涂上了一层鲜血般的颜色。我知道阳光对文物有破坏作用,急忙把信都移到了阴暗处,在阴暗的光线中,我打开了第四封信。
  “进德吾兄:
  在短短的十天之内,我有六只猫被杀并给煮熟了,尽管我把厨房的柴伙连同灶上的锅全搬走了,天天到城里的寺庙吃素斋,但那个无孔不入的鬼仍然不知从哪而弄来了柴和锅。我恐惧极了,每天晚上,我都把所有的猫都聚集到我的床上,与我睡在一起。这张床在十年前是我和月香睡的,非常宽大,睡在这张床上,我几乎每晚都能梦见她,她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美丽,永远是二十岁。你一定不会忘记吧,当年我和月香是多么恩爱,成为你们这些将领和军官们羡慕的对象。是的,月香是个才女,她作诗的才华不在我之下,每天晚上,她为我掌烛,我作一首诗,然后我再为她掌烛,她再作一首诗,每次她的诗都比我好。只可惜她生来就是个女人啊,如果月香是个男子,做官肯定能做到宰相,做文人也一定会流芳百世。可她又具有女人的一切优点,美丽贤淑,对我体贴入微,在当年坤州所有的官员家眷中,她的女红也是最好的,我清楚地记得,进德兄,你的妻子还曾专门向月香请教锈锦屏的技巧。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我也都不问政事了。当年她睡的位置上正睡着一群猫,尽管它们在夜里是极不安分的,真是世事难料啊。我真怕它们都被那鬼掳去做成了猫肉汤,它们是我生命里最后的希望了,进德兄,你看我该怎么办呢?请给我指点迷津。
  段路”
  我忘了吃晚饭,尽管我肚子的确饿了,可我不得不承认,我被这些信深深地吸引住了。段路的这些文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就像加了某种咒语,你一旦打开它就再也关不上了。从段路的文字里,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叫月香的女人,如果段路的描述属实,那么我真的感到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生在二十世纪,而不是公元八世纪,我非常想见一见月香。我明白我走火入魔了,我这才相信了我的那位历史研究生堂兄的话。天色渐暗,在我打开了灯的同时,我也打开了第五封信。
  “进德吾兄:
  看了你的信,非常感谢你给我出的这些主意,但恐怕我都办不到。首先,我不会离开坤州的,因为月香和我在坤州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然也包括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我想如果离开了坤州和这座宅邸,我立刻就会死的。第二,我也不会去请驱鬼的和尚道士来的,如果把他们请来的话,一定会打扰月香在天之灵的安息的。所以,我只能继续留下来,与鬼周旋到底,告诉你,现在我的猫只剩下最后五只了,其余的都被鬼害死了。进德兄,你不会明白的,这座古宅中,到处都残留着月香的气味,十年了,这种气味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烈。我时时刻刻地感到月香还没有死,她就在我的身边,她陪伴着,一同度过了十年的光阴。我现在每天晚上仍在作诗,作怀念她的诗,有时第二天早上,我居然会发现在我作的诗下面还多了一首诗,那是月香的笔迹,还是写得那样好,与我写的那首是对应的。月香就在我身边,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她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是的,现在,我在给你写信,她在我旁边,她正告诉我该怎么写,确切的说现在是她口述,我执笔。十年前,她的确死了,但十年后,她又的确活着,天哪,让我怎么才能说清楚,总之你是不会相信的。此外,还告诉你一件事,现在的坤州城,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在闹鬼,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坤州城象大海里漂泊的一叶扁舟,甚至比安史之乱我们被围困了三年那会儿还要恐慌,当年的敌人毕竟还是人,而现在坤州的敌人则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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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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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路     ”
  我感到了一种恐惧,从这些古老的纸张里汹涌而出,紧紧地抱着我。我似乎看见在我读信的同时,月香就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读着信,我抬起头来,看到了她的脸,很美。从她的身上,发出一股肉香,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段路说十年来月香的气味一直挥之不去。因为这股肉香,从她的肉体深处发出的香味,对,月香就是肉香,在古汉语中,月与肉的意思相同,肺、肝、胆、肠、脾、脑、腿等等都是月字旁。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看下去。电话铃突然响了,是我的那位历史研究生的堂兄:“看到第几封信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犹豫,一年前我也和你一样,我现在能从电话听筒里嗅到你那里的血腥味,真的,既然你看了那么多,那就继续把它给看完吧,明天早上到我的研究所里来一趟吧。再见。”
  我握着电话,一句话也没说,听他说了那么多话。挂了电话,我感到这间屋子的气氛有些不对,我突然觉得我现在就是段路了,我和段路一样独自生活在一个大房间里,真的,我就是段路,段路就是我,这些信全是我写的。是吗?我问着自己,然后我发疯似地摇着头。我打开了第六封信。
  “进德吾兄:
  刚看完你来的信,你说当年随我死守坤州并一同受到朝廷赏赐的十二位将领和军官已在今年全部意外地死亡了,这真的很让我心痛。你说刘将军是在成都喝罪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真不可思议,我清楚地记得刘将军的水性非常好,是长江里的浪里白跳。还有李将军在他儿子的婚礼中无缘无故地上吊自杀,这也是不可能的,他那种开朗乐观的性格,还会自杀?而且是在那种大好的日子里。更有甚者是张将军被他的家人砍死做成了人肉馒头给煮了吃了。其他人的死状也是非常奇怪,他们当年在坤州的尸山血海中打仗都没有死,怎么会现在却接二连三地出事,而且几乎是在同一个月里。进德,我非常担心你,你不会有事的吧。现在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的猫只剩下最后一只了,但它活得很好,是一只美丽的波斯猫。我要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它,我发誓。
    段路     ”
  夜很深了,我困了,于是我捧着这些信慢慢地在沙发上睡着了。睡了一会儿,我突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这气味带着浓烈的馨香,发疯似地直往我鼻孔里钻。我受不了了,我循着香味,到了我的厨房,不知是谁在煤气灶上点着大火烧着一个不锈钢锅子。我揭开了锅盖,里面是一锅肉,确切的说是肉汤。汤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我用调羹喝了一口,这是一种我从未喝过的汤,味道非常美妙,这一调羹的汤从我的舌头滑到咽喉,再进入食道,最后流进了我的胃,我的胃很贪婪,把这些美味的汤都搜刮殆尽了。我还没吃晚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肉丝被我的牙齿嚼碎,然后我舌尖上的味觉器官又得到了一次刺激,是的,从小到大,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肉,是谁煮的呢?很快,我就带着疑问,把一锅肉差不多全扫进肚子了。最后,我在锅里发现了一样东西———手指头,人的手指头。
  我哇地一口吐了出来,然后我惊醒了,原来这是一个梦。
  我刚才睡着了,竟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我心惊肉跳着,浑身冒着虚汗,一时间睡意全消了,现在已是半夜两点,我强打着精神打开了第七封信。
  “进德吾兄:
  坤州城已经陷于一种巨大的恐怖中了,不断有人奇怪地死去,城外到处都是新坟,而且死的都是男人。全城充满了死人的臭味,和尚与道士都忙着做法事。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坤州流行了瘟疫,惟一的解释就是鬼魂作祟。但我还活着,还有我的最后一只猫,它活得很好,每晚都睡在我怀中,就像月香。经过这些天来,我渐渐地觉得月香的确还活着,就活在这只美丽的波斯猫身上,是的,所以现在我可以说,我又重新得到月新了,她永远都不会和我分离的,我们永远在一起。起风了,带着坤州城里死亡的气息的风贯穿了我的房间,席卷过我们的身体,虽是盛夏季节,我却感到了一种冰凉彻骨的感觉。报应,这是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
  段路 ”
  看到这儿,一阵风穿过了我窗户打在我的额头,我望望窗外,下半夜的月亮却特别圆。我开始明白段路所说的报应的意思了,我能想像坤州城一定是遭到了某种灾难,这种灾难是人类自身造成的,我一向不相信有鬼魂存在,但灾难肯定有,只是通过了某种特殊的方式。这使我增加了读下去的勇气。我打开了第八封信。
  “进德吾兄:
  今天是七月十日,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七月十日吗?相信这一天你我都永生难忘的。七月十日,每年这个日子,我们的心中都隐隐作痛。我说过报应,今天就是报应的日子。当年我们死守坤州,全城只有五千士兵和两万百姓。我们的粮食准备很充分,但没想到安史叛军的准备更充分,终于两年过去了,重围中的我们吃光了全部粮食,包括所有的老鼠、猫、狗、甚至战马,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全城人都在挨饿,这样用不了十天,坤州城就会不攻自破,睢阳也已经失守了,我们如果完了,叛军就会长驱直入地攻入江淮地区,大唐也就完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我给你们煮了一锅肉,你们都很惊讶哪来的肉,我没有说,只是让你们先尝尝。你们吃了,你们吃得很香,你们说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好吃的肉。最后我告诉你们,这是月香的肉。你们都吐了,然后,你们都哭了,你们这群大男人象女人一样流下了眼泪。是的,是我亲手杀了月香,那天月光皎洁,月香依然美丽动人,尽管她已经有三天粒米未进了。我的手里拿了一把刀,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许久,但是我终究没有勇气,我的刀掉在了地上,我放弃了,我决心和她一起死。但是绝顶聪明的月香看出了我拿刀的意图,她轻轻地对我说,杀了我吧,女人对战争没有用,杀了我吧,把我的肉吃了,我总之是要给饿死的,不如死在我爱人的手里,让我的肉体进入你的肉体之内,让我成为你的一部分,从此,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来,动手吧,象个男子汉那样,如果你还是我丈夫,动手吧。不,我下不了手,但月香夺过了刀子,她把刀子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口。她微笑着,对我微笑着死去,胸口还插着那把刀。那时我痛苦万分,真想自己也一死了之,但最后我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我疯了,那夜我真的疯了。我想到了段家的荣誉,我想到了死守坤州的誓言,我把月香肢解了。我说过,那夜我疯了,我爱她,所以肢解她,这就是理由,这理由你们永远都不会理解的,因为你们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是的,我把她肢解了,完成了她死前交代我的事,我把她的肉剁下来,她的肉充满了香味,天生的香味,她是个绝代佳人,就算变成了一堆锅里的肉。当时我干这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罪恶感和恐惧感,那夜我真的疯了,我只想永远地和她在一起。我把她的肉给煮了,煮了几大锅,我自己先吃了一锅,那味道美极了,其实我内心也痛苦极了。然后,我把其他的几锅分给了你们。爱一个人有许多方式,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我想这是最合理的方式了。进德兄,接下来就是你,你哭完了之后,立刻回到了家里,把你的妻子和小妾也给杀了,煮成了一锅肉。于是,所有的将领和军官都开始吃自己家眷的肉。后来我们干脆把全城的女人都关了起来,总共一万人左右,我们每天吃三十个女人,全城的男人居然没有一个反对。有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吃了都无动于衷,自己还吃得最多。为了养活这些女人,我们还安排了女人吃女人,当然她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人肉,还以为是猪肉。于是,我们就靠着吃人肉熬过了将近一年,这一年的坤州是恐怖的世界。终于我们等来了救兵,坤州守住了。十年了,我终于把这些话说出口了,七月十日,今天是七月十日,我想这该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们的罪过是无法饶恕的,天哪,我看见月香了,真的是她,她微笑着来了,她是来带我离开这个世界的。进德兄,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那一定是月香带给你的,请千万不要害怕,珍重啊,进德,你要当心———幽灵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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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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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路    ”
  这是最后一封信,我颤抖着看完了它,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即便是唐朝想必也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段路一定有精神分裂症,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就像唐人的传奇,总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可我不能自拔,尽管我不相信,但从这古老的纸张和字迹中传出的气息却又强迫着我相信。我又隐隐约约地发现这最后一封信上有许多浅红色的斑点,很淡,但却很密集,这是什么?是血迹?难道是段路的血,经过了一千多年,永不磨灭地保留在这纸上。也许这就是堂兄所说的历史的鲜血?
  天色渐渐地亮了,我茫然地坐了很久,直到阳光洒满了我的房间,驱除了那股唐朝的气味。我把信全都放好,带着信赶往我堂兄所在的研究所。
  堂兄早已等着我了,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的脸色的真难看,一夜没睡?是不是,你一定把信全看完了,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对你说什么都没有,是我骗了你,我不愿你看下去,但是现在我必须告诉你真相。这是真的,坤州的确存在过,乾为男,坤为女,顾名思义,坤州是一座以女人为主的城市。在安史之乱后的第十年,突然全城发生了巨大的灾难,男人几乎全死光了,于是这座城市成了死城,被放弃,如今只剩下一堆田野中的废墟,在史书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我花了整整一年才研究出成果的。事实上,被围困的城市中发生吃人肉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绝不止一次。”
  “那么我们的那位祖先呢?”
  “这位名讳蔡进德的先人在收到段路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的当天晚上,举火自焚,没人知道原因,而这些信却都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那么说真的是有鬼?”
  “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世俗认为的鬼魂,那的确是段路的臆想,是他长期自我封闭的结果,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他独自忏悔了十年,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对爱人的思念。于是在精神上他产生了幻觉,这是一个人心灵深处不断斗争的结果,他失败了,他败给了他自己的灵魂,于是他的灵魂就不属于他自己了,所谓的鬼魂,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代表爱人的自我。由于深深的爱,他已与月香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合二为一。所以,他说月香还活在他身边,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另一半,他的精神已经一分为二,也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一切都源自他内心,一切都源自对月香的爱。他在写完最后一封信以后,就死了,死因不明。但对他来说,这却是最好的解脱。”
  “那么他养的那么多猫是怎么死的,也是幻觉吗?还有他的那些战友,包括我们的那位祖先,还有坤州全城的男子,他们为什么会死?”
  “冥冥之中,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纵,但不是我们所一般理解的复仇的鬼魂。也许那些猫根本就是段路自己亲手杀的,通过潜意识驱使他重复了当年的那种恐怖行为,这是双重人格的典型病例,他写信时的正常人格却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我说过一切罪恶都源自内心,我们的那位祖先其实想必也有过与段路一样的心理过程。你是否注意到了信中反复提到的报应二字,这不是简单的佛教意义上的因果报应,而是他们的内心对自我的报复,从这个意义来说,他们在劫难逃。”
  “谢谢你,堂兄。”
  “你认为我刚才说的是标准答案吗?不,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答案,我真不该说这么多,也许你自己的理解比我的更好呢?”
  我离开了堂兄的研究所,回到了家里,并归还了那些信,像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晚上,妈妈为我烧了一锅肉汤。妈妈没有察觉到我的眉头掠过了一丝恐惧。
  肉香,真的很香。




*圣婴第二部分


  少女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腹中竟有个胎儿——幕后的神秘者究竟是谁?那尊百年前的“圣婴”下落何方?她带着无数个疑问,试图解开自己身上的秘密,不想却坠入了更离奇的迷雾中。难道一切都只是命运的轮回?意大利人马佐里尼首次浮出水面,圣婴在马槽中哭泣,直击你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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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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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座海边的城市,沿江胡乱地停泊着许多中国人的小木船,在水泥码头边,一艘巨大的英国轮船喷着黑烟停靠在了岸边,它从地中海北岸的某个意大利港口驶出,是热那亚还是那不勒斯,这无关紧要,它是出直不罗陀海峡走大西洋绕好望角入印度洋还是走苏伊士运河的捷径也无关紧要,甚至它是否在科伦坡新加坡香港中途停靠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在中国的这座城市停了下来,一个30岁的意大利人选择了这座城市,或者说这座中国城市选择了这个意大利人。在我的记忆里,这个意大利人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隐隐约约发出淡淡的光,这双眼睛的深邃,让许多人对它终生难忘。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下摆特别的长,诱惑了几个法国的贵妇人的眼神。他挺直了身体,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没人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走下了舷梯,看了一眼东方的天空,看了一眼这个神奇的城市,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下了船,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却不需要签证,码头上只有英国人指挥的印度士兵,和欧洲各国的国旗,还有留着长长的辫子的中国搬运工。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进入了我们这座城市,当人力车载着他穿越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他有一种回到欧洲的感觉。直到很远的地方,他才看见了中国的国旗——黄龙旗,在黄龙旗下,有一个中国人,穿着一件与他同样的黑色长下摆的衣服,胸前悬挂着十字架,向他微笑着。他下了车,和中国人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着什么,中国人的脸色有了些变化,然后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他的皮包,这一瞬,改变了他在中国的命运。以上所述的时间是1900年,现在回到2000年,我开始叙述一个女孩以及她的一个梦。
  在那个致命的清晨,我所要叙述的这个女孩醒来了,我没有必要给她以姓名,我只能称她为“她”。她是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的,在她将来的一生中,她会不断地回忆复述这个梦并加以解释。她的房间常年处于阴暗中,只有清晨的阳光透过百页窗倾泻在她的脸上,那些白色的横向光亮才会象一张黑白条纹的面具覆盖着她,让她在床上支起的身体有了些斑马般的野性。当然,这只是一种印象,只有十九世纪的油画里才能体现的印象。她的眼睛位于阳光的缝隙里,所以从瞳仁的深处,就出现了一种光亮,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眼中的光。她似乎能直接看到这种光线,来自她的体内。她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有了一种冲动,于是她拉开了百叶床,这个清晨的阳光异样地明亮,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眼球。阳光象一把把利剑送入了她的体内,于是,她体内的变化由感觉上升为一种直接的行动。她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了。更为重要的是,她如此反常地冲出房门的情景立刻被父母看见了,父母不安地看着她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地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某种母亲所熟悉的声音,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她那张面无血色的脸还有额头斗大的汗珠和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母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母亲轻轻地问:“怎么了?”此刻,母亲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但女孩没有听出来,她还不明白母亲暧昧的原因。
  母亲又说:“我们两个谈谈,好不好?”然后她拉着女儿走进了一间小屋,关紧了门。门外的父亲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他此刻的脑海中正在放电影一般地重复着许多镜头,仔细地搜索有关女儿的一切蛛丝马迹。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搜索毫无结果,这时,母女俩从房里出来了,母亲的神色相当不安,而女儿却显得平静得多。她们一定进过了非常详细的对话,纯属女性的对话,男人非礼勿听的对话,而这种私密性质的对话的结果恐怕是敏感的父母所深为担忧的。
  “走,我们去医院。”母亲的语气开始有些生硬了。
  女孩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带她去医院,在经过了在她看来不可思议的检查之后,她和父母走出了医院。她发现在正午的阳光下,父母呈现了一种绝望的表情。
  回到家,母亲继续与她进行纯女性的对话,但是她完全听不懂母亲所说的,她唯一听懂的是母亲不断重复的那句话:“那个男人是谁?”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面对母亲凌厉的攻势,审问般的口气,她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可她越是不知所措,母亲就越是认为她在撒谎,越是认为女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可怜的女孩,她是无辜的,请相信。
  母亲最后真的生气了,她打开了门,让父亲进来了,于是父亲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女孩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逆来顺受地忍住了。她无法理解父母的行为,就象无法理解醒来前的那个梦,还有她身体深处的某些微妙的变化,她茫然无知地看着父母,瞳孔里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他们证明什么,但这没有用。
  最后她大声地问父母:“我也想知道,到底那个男人是谁?”
  母亲的脸上又掠过了一丝绝望:“你连到底是哪一个都不知道吗?天哪,难道还不止一个?那你有几个男人?”
  “住口!”父亲愤怒了,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失去了贞操一般,他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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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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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终于失去了忍耐,她把泪水滴落在地板上,于是地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她再仔细地看了看父母,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那个男人是谁?
  她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徘徊,穿着短裙和拖鞋,就象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问题少女。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脑子里总是重复着那句话:“那个男人是谁?”她真的希望能有人来帮她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阑珊了,她满眼看到的都是霓虹灯和灯箱广告,让她有些目眩,她明白没人能为她解答问题,只有靠自己的寻找。于是她在马路上漫漫的人群中寻找着,根据她有限的经验,那个仅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应该二十出头,留着不短不长的头发,脸应该是白白的,个头中等,穿一件T恤。除此以外,至于那个人的长相,职业,性格那都是一片混沌。她寻找了很久,在人行道中站立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潮水般从她两边涌过,而她则象一块激流中的礁石,冷峻,苍白。
  终于她见到了一个男人,基本符合她的条件,于是她拦住了他,说:“你是那个男人吗?”
  对方被问地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她:“小姐,你问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那个男人?”
  “哪个?”他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多少钱?”
  “我身上没钱。”
  “那当然,没钱才出来做吗。来,这里人多,跟我走。”说着,他带着她转进了一条阴暗的小马路,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地方你选,价钱我定,怎么样?”
  “我们认识吗?”她不解地问。
  “这还用得着认识吗?不认识最好。”
  “不,你不是那个男人。”她立刻转身要走。
  “哎,价钱也由你定,好不好?”
  她已经走远了。
  昏暗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了,她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知道,影子里还有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如此隐匿,仅能凭感觉去触摸。她不认识路,马路越走越小,到最后变成了一条小巷,深深的小巷,除了几户人家窗口的灯光外一片黑暗。她有些冷,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向黑洞般的小巷深处走去。
  突然,有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一阵粗重的呼吸从她的脑后传来,重重地吹在她的脖颈里。她想放声大叫,嘴巴却被一只手堵上了,另一只手有力地箍着她的腰,并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用手肘拼命地向后反击,但撞到的仿佛是一堵沉重的墙。然后她感到自己被腾空起来了,那只手抱着她向更黑暗的角落奔去。她感到了绝望,接着想到了死亡,死亡的感觉是美的,从她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这样的念头,“死亡的感觉是美的。”嘴被捂住了,于是她就用自己的心说。她问自己,为什么会在痛苦中感到美?难道那个男人就是他?如果是的,她决定服从。
  但是这种美感立刻就被打碎了,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束射到了她的脸上,黑暗中待了太久了的瞳孔一瞬间就缩小了许多倍,她的第一感觉是太阳,太阳降临了。在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晃晃的一团之后,她开始看清前面,有个穿制服的人影提着手电筒向这里奔来,一边还大叫大嚷着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被手电照得雪白,白得象个死去了很久的女人,躺在坟墓里,等待盗墓者的来临。
  腰间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堵着嘴的手也松了。那个人要逃了,但她不想让他逃走,因为现在她已经认定他就是那个男人了。她终于能够转过身了,但那个人也转过身向黑暗中拼命地跑去,她大声地叫:“你别跑,我跟你走。”她还从来没叫得那么响,尤其是在黑夜中。这声音让四周黑暗的窗户亮起了灯光。
  她刚要向那个人追去,身后的一双大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了。她别无选择,只有回过头来,见到了一个警察,他个子很高,脸在黑暗中看不清,但大概是个年轻人的轮廓。
  “那家伙欺负你了?”他的嗓音富有磁性,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她无法回答,也许她到了最后更加渴望被认定为是那个男人的陌生人欺负。
  “不是吗?那他是你男朋友?”
  “不。”
  “那他是个流氓,而且,你也不应该晚上一个人在外面乱转。你父母会着急的,如果不是我刚巧路过这里,你有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吗?”
  “可我想,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男人。”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里住哪?”
  “我不想说。”
  “真不象话,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走,跟我回分局里去。”突然有一盏路边的灯亮了,照亮了小警察的脸,他的脸上还有几粒粉红色的粉刺,鼻子上好象冒着油,大概刚从警校毕业吧。于是她又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那个男人就是他吧。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象一只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了她心上。
  “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忘了吗?那个男人就是你啊。”
  “女孩子要自重。”虽然小警察尽力地在模仿父亲的口气,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明显地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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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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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记得我了吗,但这不奇怪,我也不记得你了,但我们一定认识过,否则我就不会去医院检查了。”
  “你说什么?小声点,别让人听见,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我看你不该去分局,该去精神病医院。”说完,小警察就象躲避瘟疫似的回头奔走了。
  难道他真的不是,她对自己说。小巷里一阵穿堂风吹来,她更凉了,急忙小跑着走出了小巷。在另一条马路上,她走进了地铁站。
  身上只有三块钱了,她买了一张地铁票子,走进了候车的站台,快关门了,地铁站里的人稀稀拉拉的,而且大多无精打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对面的广告,广告里有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瞪着大得吓人的眼睛看着她。地铁来了,从地下的深处风驰电掣般地冲过来,再以缓缓的减速度停下,它那孕妇肚子般的车厢里只出来三三两两个人,然后又进去几个人,她觉得实在有些浪费。她没有动,她的手里捏着票子,眼睁睁看着这次列车隆隆地开动。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冲了过来,反方向地重复了一次,可她还是没有动。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现在站台上空无一人,离最后一班车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懒懒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地铁工作人员把她给抬出去。
  五分钟后,她再次听到一班列车从隧道中赶来,那种风把她的头发吹乱,那种声音象个男人的脚步重重地向她冲过来,就象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来掳掠女人的骑兵队。再一次停下,象一匹喘息的马,然后列车门打开,骑士们下马,马具在互相碰撞中产生美妙的音乐。一个人来到她的跟前,好奇地看着这个椅子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什么的女孩。
  但是这个人不是她所要找的男人。
  于是,在我们这个故事里,第二个女孩出现了,对于她,我给她以一个名字——罗兰。
  第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睁开了眼睛,她第一眼见到的是罗兰的眼睛,她仿佛见到了自己眼睛的克隆品,在惊讶中她看清了罗兰。她有一种预感,罗兰将会帮助她,于是她大胆地对这个陌生的同龄女孩说:“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我在寻找我的孩子。”罗兰的回答同样令人吃惊。
  她站了起来,好象很久以前就认识罗兰了。这时,另一个方向的列车来了,这是最后一班了,她跟着罗兰走进了车厢。
  她被列车启动的惯性向后轻轻一荡,然后列车驶入黑暗的隧道,列车里的灯光有些暧昧,在她的眼里,仿佛光线都在不停地来回摇晃着,就象坐船的感觉。最后一班列车里没什么人,不知从什么角落里传来有人睡着打唬噜的声音,她们坐在了一起,互相看着,她轻轻地说:“你说你在找你的孩子?”
  “对,一个月前,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但他(她)生下来就失踪了,我没有见到他(她),不知他(她)是男是女。虽然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但请相信,我确实生下了一个孩子,我刚刚坐好月子。无论如何,我要找到我的孩子。”
  “你到结婚年龄了吗?”
  “没有。”
  “那你和我一样。”
  “你也丢了孩子?”
  “不,我的孩子还好好的,还在我的肚子里,他(她)还很小,很安全。”
  “那个男人知道吗?”
  “不,我不记得有过什么男人,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男人,没有,直到今天早上,在妈妈的帮助下,我才发现了这回事。但妈妈问我那个男人是谁,不停地问,就象是审问我,可我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男人,尽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干什么,但我必须要找到他,否则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对,你和我一样。”在微微的颠簸中,罗兰的脸色似乎比她更苍白。
  不知道又过了几站,地铁终于到了终点站了,她们走出地铁站,走过荒芜的马路,罗兰带着她来到了一栋小楼前。她觉得这栋小楼非常奇怪,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矗立在树丛中,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特别是尖尖的屋顶能让她回想起什么,好象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在屋顶正面,仿佛有个什么标志,黑暗中看不清。然后她们上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房里没有床,也没有什么家具,装饰很老的样子,只有一张席子。
  罗兰再给她铺了一张席子。她们关了灯,匆匆地睡了。
  窗外照进来蓝色的光,象一件晚礼服,柔软的丝绸面料,拖啊拖啊,一直拖到她的席子上。她不断地用手指拨着席子的缝隙,一棱又一棱,就象是弹着吉它的琴铉,光洁的手指此刻有股瓷器的光泽。她睁着眼睛,满眼都是那淡淡的蓝色,和窗外婆娑的树叶影子。然后她看着睡在旁边的罗兰,罗兰恻卧着背对着她,她能看到罗兰背后身体的轮廓,被光线罩上了一层蓝色的光圈。那曲线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丰满,更加有诱惑力,虽然罗兰还是一张女孩的脸,但身体似乎已经是少妇的了,那更证明了罗兰的确生过孩子。她发现罗兰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抖,那圆润的肩膀象大海的波浪一起一伏,恰好与蓝色的光线谐调起来。渐渐,起伏越来越大,轻轻的海涛变成了巨浪,她开始听到一阵阵微弱的啜泣声,就象波浪爬上沙滩的声音。罗兰把身体转了过来,变成了仰卧,于是她看到一个波峰从罗兰的胸口涌过,往下又是一个深深的波谷。罗兰的脸转向了她,她看到罗兰的脸上挂着两颗大得惊人的泪珠,发出钻石般的蓝色光芒。她伸出了手,轻轻地擦去了罗兰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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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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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孩子没了,我真的生下了他(她),上帝啊,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我的命。”罗兰终于畅快地哭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十跟手指象弯曲的树枝一样纠缠在了一起。罗兰的头靠在了她的怀里,她搂着罗兰富于弹性的肩膀,嘴唇贴着罗兰的头发,她有一种被青草吞没了的感觉。罗兰的身体继续在她的怀里起伏着,冲动着她的胸口和心脏,她发现自己的胸脯已经被罗兰的泪水浸湿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破了,她感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女儿,她们象一对痛苦的母女俩,依偎在蓝色弥漫的房间里。
  “我的孩子。”那个蓝色的夜晚,她的耳朵里充满了这种凄凉的声音。
  一个大着肚子的少女用黑色的头巾蒙着脸走在佛罗伦萨的小巷中,长长的小巷,两边是石头房子,窗户都开得很高,熄灭了烛火。黑暗的小巷似乎永无尽头,偶尔有巡街的的灯火穿过,象一只暗夜中野兽的眼睛,发出捕食前幽幽的光芒。佛罗伦萨的少女绝望了,她没有了力气,在她纯洁无暇的身体里,一个耻辱的生命正在蓬勃地成长,要把她的身体给撕裂。少女把手扶在古老的石墙上,也许这堵墙是十四世纪黑死病时期修建的,充满了一种死亡的凉意。又是一股阵痛,撕心裂腑,少女用手捧着自己的腹部,满头大汗,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不,不能在这儿,她对自己说着,她忍着前所未有的疼痛一边扶着石墙一边缓慢地前进,一路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迹,引来了一群苍蝇。
  终于,目的地到了,少女几乎是爬着进入了一个马厩,对,马厩,必须在这里。一匹白色的纯种马正在熟睡着,她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了马槽上,分开了双腿。整个马厩充满了马尿和草料的气味,加上少女的血,混杂在一起,似乎已不是人间所能有的了。佛罗伦萨少女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痛苦地呻吟着,白马被她的动静惊醒了,睁开了大眼睛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场面。于是,白马见到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男孩没有啼哭,而是手脚乱蹬着,白马吓了一跳,它狂躁地跳跃着,终于挣脱了缰绳,撞开了栅栏,冲入了佛罗伦萨茫茫的黑夜。
  少女吻了吻男孩,然后哭着离开了马厩。男孩睁开了眼,静静地等待着那位神甫的路过。
  这是十九世纪的事了。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你的父母呢?”清晨的光线再次降临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血色。
  “告诉你,我是一个弃婴,生出来就被扔掉了,我只有养父母,自从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他们就给了我一笔钱,把我赶出来了。”罗兰现在完全不象昨晚那样孩子般痛苦了,她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微笑,“好了,谈谈你吧,你准备怎么找那个男人。”
  “不知道,我想他应该二十出头,不短不长的头发——”
  “够了,接下去是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是吗?这不对,女孩子总希望这样幻想,但这不可能。我说啊,那个男人至少应该有三十岁,脸白不白,眼睛大不大都无关紧要,他的身材很挺拔,最好戴一副眼睛。他应该事业有成,有一个妻子,但是他不满足,还在外面寻花问柳。于是他遇见了你,你也遇见了他,这是上天的安排,可惜,由于某种意外,他和你都失去了记忆,于是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害得你要到处寻找他,只有你们两个再次重逢,才能重新自然地回忆起来。”
  “你在写小说啊。我可不喜欢大男人,还是小一点好。““大的好。”
  “小的好。”
  “大的才有魅力,小的还没本事把你肚子弄大。”
  “你不要乱说话,我不好意思了,那你的孩子的父亲是个三十岁的男人?”
  “不,我不想透露那个人是谁,总之这个人非常神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人,不,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你太痴情了。”
  “不,我说的是事实。”罗兰突然用一种非常严肃认真的目光注视着她,好象是以自己的眼睛在担保。那样子让她吃了一惊。
  “好,我相信,走吧,我们去找我们要找的人。”
  她们出了门,她特意回头看了看,屋顶正中有一块长方形的水泥,真是奇怪,也许是用水泥把什么东西给封掉了。
  坐上了地铁,早上地铁车厢里人很多,空气也很混杂,她们坐的位子对面有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戴着副墨镜,在拥挤的人群中,她能透过缝隙看到那长头发男人的半边脸。那男人有一张坚强的嘴,她轻轻地对罗兰说。
  “对,薄薄的嘴唇,削瘦的脸颊,长头发,也许是个乐队吉它手或是鼓手,甚至是个诗人,总之是搞艺术的吧,不过,你也别期望太高,他也有可能是黑社会的。”罗兰的回答总是让她惊讶。
  戴墨镜的男人象一尊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她再一次轻声说:“也许他也在寻找着我。”
  “对,那个女人是谁?他正在忧伤地寻找着在他看来是不存在的女人。这一定令他大为烦恼,因为这个命题无疑是自相矛盾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就象你一样。”罗兰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瞧,他要走了,跟着他。”
  她们跟着这个男人走出了地铁站,出乎意料的是,男人走进了一个公园,很小很偏僻的公园,又不是双休日,公园里几乎没什么人。男人踏着一条被茂密葱郁的树枝和树叶隐藏起来的小径走着,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包,他的影子在树林里忽然显得有些虚幻起来,不象是真实存在的,忽隐忽现。在小树林的深处,有一张绿色的长椅,被树木从各个方向包围着,几乎照不到日光。她们不明白公园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修一条长椅。男人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摘下了墨镜,然后从背包里小心地掏出了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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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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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一看到立刻叫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她们冲到了那个男人跟前,却发现男人手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尊雕像,婴儿的雕像。
  这雕像大小也和真的婴儿差不多,只不过是金属做的,发出金灿灿的光芒。雕的好象不是中国婴儿,这尊金色的雕像有着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头上是卷曲的胎发,全身赤裸着,是个男孩,双手略微弯曲着向前伸出,好象要抓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圣婴。”
  “圣婴?”
  “就是刚诞生的耶酥。”
  “这是金子做的吗?”罗兰大胆地问。
  “不,是铜,外面涂了一层金属涂料。”
  “他真可爱。太美了。”
  “只不过是一件复制品而已,一文不值,真品早就失踪了。”
  “失踪?”一提到失踪,罗兰总是下意识的想到自己的孩子。
  “整整一百年前,一位传教士从意大利带来了一尊据说是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某位艺术大师之手的圣婴的雕像来到中国,安放在我们城市的一个教堂中,成为这个城市的所有基督徒共同供奉的圣物。但是,仅仅三十年后,这尊圣婴雕像便被一个神秘的人砸坏了,在教徒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教会悬赏千两黄金捉拿破坏圣婴的人,但始终没有查出那人是谁,于是就不了了之了。我只不过是个穷雕塑家而已,无聊之余根据图片或模子等旧资料复制一些雕塑作品罢了,象这样的在我家里还有许多呢。我想在一个自然的环境中欣赏它,因为它是我所有的圣婴作品中最为满意的一个,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满意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我吗?”她终于大胆地说了。
  男人非常奇怪,他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接着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最后叹了一口气:“知道吗?你长得象一个人,如果我们过去真的认识,那我万分荣幸。可惜我不认识你,太遗憾了。”
  “你说我长得象哪一个人?”
  “他的妈妈。”男人把指尖指着圣婴对她说。
  罗兰插嘴了:“对不起,你能把这个雕像卖给我吗?我非常喜欢它。”
  “不,你就算出再多的钱我也不卖,这虽然是只个复制品,但它依然神圣。”男人居然亲吻了雕像的额头一下。
  “我求你了,我的孩子失踪了,我不骗你,我真的生下过一个孩子,但他(她)失踪了,我非常痛苦,我需要圣婴,我需要它。”罗兰说着又哭了,罗兰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顺着她的肩头一直滑落到手指间。
  “真的吗?”男人伸出了左手,抬起了罗兰的下巴,然后用右手擦去了罗兰脸上的泪痕,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的确比我更需要圣婴。拿去吧。”
  “多少钱?”罗兰接过了沉甸甸的雕像。
  “送给你了,还要什么钱。再见吧。”男人转身就走了,还没等两个女孩道谢,就已经消失在树丛中了。
  “它真美。”房间里亮着一盏黄色的灯,罗兰的手里捧着圣婴,就象捧着自己的孩子。罗兰甚至还试图给雕像喂奶。罗兰的确是一个处于哺乳期的女人,两座雪白的山峰丰满地挺立在她的面前,在黄色的灯光下,给她以一种拉斐尔的画笔下〈〈西斯廷的圣母〉〉的感觉。“奶水把我的胸脯涨坏了。”罗兰对她继续说着,一边嘴角露出了一种初为人母的微笑。
  “这栋楼很奇怪。”她改变话题了,“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住呢,其他的居民呢?”还没说完,一阵夜晚的凉风就从窗外吹来灌进了她的嘴,让她咳嗽了几下,她立刻慌忙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据说几十年前,这儿有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悄悄地怀孕了,实在藏不住,于是就带着腹中的孩子自杀了。所以没人再敢住在这栋楼里了。至于我嘛,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在这栋楼出生的,我的亲生父母把刚出生的我丢在了这栋楼前,后来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路过这里发现了我,便收养了我把我养大成人,可现在又因为我败坏门风把我赶出了家门,其实我是无辜的,我是纯洁的,总之你是不会相信的,也用不着我多解释了。我总不见得大着肚子露宿街头吧,干脆就在这儿住下了,我的孩子也是在这间房里出生的,可惜他(她)一生下来就失踪了。”
  “孩子丢了你去公安局报过案吗?”
  “去过,但什么都查不出,唯一的证据就是医院开据的证明我的确生过孩子的检查报告,最后他们居然说我有可能是自己把孩子给抛弃了,故意编造了孩子丢了的谎言,我没办法了,只能自己找。我贴了许多寻婴启示,但一点用都没有,我快绝望了。我决定明天去儿童福利院看看,那儿有许多弃婴,只能碰碰运气了。你呢?”
  “我想去查一下这栋楼的历史。”
  她没有坐地铁,而是一个人坐着巴士去查资料的。走下车,清晨的阳光象圣母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在一条幽静的马路上,她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偷偷摸摸地在墙上贴着寻人启示,启示上印着她的照片。她悄悄地躲在一跟电线杆后头观察着,妈妈在几天之内苍老了许多,半边头发全白了,父亲也是,他正为了自己的那两个耳光而后悔不已。一个纠查市容的警察过来了,向他们大叫着,父母惊慌失措地提着刷启示的浆糊桶向一条小巷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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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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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喊出来,但那句话涌到了舌头上却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看着父母落荒而逃的背影,把自己的脸背了过去,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捂着嘴小跑着离开了这条马路。
  在档案馆里,她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才查到了那栋楼的资料——
  “1900年,意大利传教士保罗.马佐里尼来华传教,至本市落脚,并贴出广告,征集有马厩的空地。果然找到一大户人家的马厩,马佐里尼当即出巨资买下此块地皮,并将马厩改建成一栋教堂,以此为据点进行传教,因其地供奉有天主教圣物——圣婴雕像,故一度极为兴旺。1930年,马佐里尼回国,原教堂遂废弃,又被改建成民房。”
  “圣婴?”她自言自语着,“为什么要在马厩上造教堂呢?”
  档案里还附着一张马佐里尼的照片,肃穆的脸庞,黑色的卷发,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中闪着一种淡淡的光,好象把视线的焦点对准了更远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吗?还有他的资料——
  “保罗.马佐里尼出生于1870年的意大利佛罗伦萨,由于是一个弃婴,父母不详,从小在教会的孤儿院中长大。1890年在梵蒂冈神学院学习,1895年起在西西里岛某教区任神甫,1900年罗马教庭认定他传播异端宗教思想而将其流放至中国传教,据说此前他还私自带走了天主教圣物——圣婴雕像。马佐里尼到中国后,不顾罗马教庭的激烈反对,利用圣婴传播其关于上帝蒙召的新教义并发展教徒,被罗马斥为异端,他始终与罗马进行斗争。直到1930年,因为圣婴意外被毁,罗马教庭使用了强制性手段召回了马佐里尼(另一种说法是梵蒂冈绑架了他)。马佐里尼回国后被强制悔过,但他始终没有屈从于罗马教庭,坚持自己的宗教理想,最终被宗教法庭开除教籍。晚年他在亚平宁山中隐居,于1944年失踪,时年74岁,(一说他死于德军与盟军的战火)。”
  走出资料室,她再次感到了自己身体深处的变化,她觉得马佐里尼的一双眼睛正从背后看着她。此刻大街上的阳光,已不再是圣母的手指了。
  “你喝酒了?”她问着罗兰,在黄色的灯光下,满嘴酒气的罗兰倒在席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怀里紧紧地抱着圣婴雕像。
  “也许我的孩子永远都找不到了,他(她)也许死了。”
  “今天我考虑了很久,我想要把我的孩子打掉。”
  “你疯了吗?这是谋杀,你在谋杀一条人命,这是不能饶恕的罪恶,听我的,把孩子生下来。”罗兰大声地说着。
  “可,可我别无选择,我今天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很可怜。”
  “听我说,当初我的养父母发现我有了孩子以后,也是非常痛苦,一定要我打掉孩子。我知道,虽然不是亲生的父母,但他们很爱我,把我当作亲生的女儿,他们是为我好,可是我也必须为我的孩子考虑,我不能只想着我自己。我说什么也不能打掉孩子,然后我就偷偷拿了一大笔钱逃出来了,其实他们也一直在找我,我回不去,我回去只会增添他们的痛苦。”
  “但现在这样他们更痛苦。”
  “痛苦?你几个月了,你的肚子还没大出来呢,你有没有想过当我大着肚子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我有多么痛苦。人们在旁边指指点点,把我当作了不良少女的典型,有一回在外面吃饭,居然被老板赶了出来,他们说我晦气,会让他们触霉头,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一个人往医院里检查,还要什么证明的,我拿不出,那些医生就在旁边窃窃私语,你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吗?我耳朵尖,全听到了,她们骂我婊子,其实我还是个处女呢。”
  “真的吗?我以为世界上只有我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呢。”
  “你很快就会感受到的,孩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一块肉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而且这块肉是你用自己的心血一点一滴地养大的,你会感觉到他(她)越来越大,感觉到他(她)和你说话,你们是可以交流的,这种感觉多么美妙啊。你有没有想过把你身上的肉活生生地割掉是怎样的感觉?况且你肚子里的这块肉是有感觉的,有思想的,这块肉自己能感到疼,会哭,会叫,会抗议,他(她)是有血有肉的,是一个独立的人。”
  “对不起。”
  “不,你不要这样说,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苦,我说过,我没有去医院,我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间里把孩子生下来的。我讨厌医院,讨厌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可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就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先看了许多关于接生的书,然后我一个人,买好了分娩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在这间房里静静地等待孩子诞生的那一刻。分娩的那种痛苦只有女人才会理解,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了,一个人,你明白一个人自己给自己接生是什么感觉吗?是绝望。在绝望中,我真的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了,在我行将疼得昏迷过去之前,我能清楚地听到他(她)落地时响亮的哭声,然后我晕了过去。天哪,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甚至还来不及看他(她)一眼,我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找遍了这座城市,我恨这座城市,它吞没了我的孩子。”
  “别说了,我受不了,我答应你,把孩子生下来。”她们在眼泪中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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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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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罗伦萨的空气中充满了但丁的气味,佛罗伦萨人但丁在他的《神曲》中是这样描述地狱的,他认为地狱共分九层,如漏斗形,越往下越小。罪人的灵魂依照生前罪恶的轻重,分别在不同的圈层里受酷刑的惩罚,罪行越大的越居于下层。在第八层里受罪的有淫媒和诱奸者、阿谀者、贪官污吏、买卖圣职者、占卜者、高利贷者、伪君子、盗贼、教唆犯、挑拨离间者、诬陷害人者、伪造者,最后是——罗马教皇。
  一个十岁的男孩正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悄悄地看着《神曲》,他孤独地躲在大理石雕刻的阴影下,那是一个怀里抱着刚诞生的耶酥的圣母像。洁白的大理石,庄严肃穆,和佛罗伦萨所有保存下来的文艺复兴时期雕塑一样,它也是出自某位大师之手,特别是玛利亚的脸庞,仿佛是一个18岁的意大利村姑。男孩一边偷偷地看着书,一边还扭头看着玛利亚的脸,让男孩突然产生了某种欲望,他大胆地爬上了雕像,用手抚摸着玛利亚还有耶酥。
  “孩子,你在干什么?”一个穿着黑袍的神甫走了过来,他一把将男孩揪了下来,用巴掌狠狠地扇男孩的耳光。而男孩悄悄的把手放在背后将《神曲》藏在衣服里。男孩的鼻血流了出来,象一条红色的虫子,扭动着身躯爬在他的嘴唇上。在扇了十几个耳光之后,神甫松开了手,他抱着男孩的头说:“对不起,孩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是上帝创造了完美的你,你应该成为一个大主教,红衣主教,甚至——教皇。孩子,我爱你,你别让我失望。”
  男孩茫然地看着他,目光里仿佛是透明的,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擦了擦鼻血。
  这里是佛罗伦萨教会的一座孤儿院,时间是1880年。
  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罗兰笔直地站着,双手伸开,就好象是在十字架上。罗兰睁大着双眼,眼神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她非常奇怪,站起来问:“罗兰你怎么了?”
  “我是供品。”
  “什么?”
  “我是供品,我的孩子也是供品,他(她)被做成了牺牲,供奉给了神,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供品的制造者。我的孩子现在一定已经被烤熟了,鲜美的乳肉,就象烤乳猪乳鸽和鸡子,他(她)是被吃掉的,只剩下一堆骨头渣子。”
  “不,这只是你的幻想。”
  “现在,我有一个预言,我马上就要死了。”
  “不可能。”
  “你看着。”罗兰还没说完右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小匕首,发出闪闪的寒光,她只见到匕首在眼前一亮,然后罗兰的左腕上就开了一个口子,美丽的鲜血象胜利大逃亡那样涌了出来,又象没关紧的自来水龙头那样流到了地板上。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变得不知所措,直到罗兰倒了下去,她才找了块手帕包扎了罗兰的伤口,然后吃力地背着罗兰走出小楼叫了一辆车送医院了。
  第二天,她带着罗兰心爱的圣婴雕像到医院来探望罗兰的时候,医生告诉她罗兰已经被转到精神病医院去了,因为罗兰刚刚醒过来就发了疯,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胡言乱语,引来了大批围观的群众,更糟的是罗兰见人就打,用盐水瓶砸破了一个医生的头,医院认为罗兰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必须送精神病院。
  她又带着圣婴像匆匆赶到了精神病院,在一个小房间里,她见到了罗兰。这间房间的窗户上全装着铁栅栏,铁栏杆的投影象一道道黑色的手印按在她们的脸上。阳光时而暗淡时而强烈,来回地在罗兰的脸上游走,偶尔停留在那双无神的眼睛上。
  罗兰一见到圣婴像就猛扑了上去,一把抢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被一片暧昧的阴影覆盖着。罗兰现在就象个小孩面无表情地抱住了自己的洋娃娃,逐渐地,开始有了些恐惧,浑身都在发抖,白色的睡袍皱巴巴的,睡袍下一双洁白的脚丫有着瓷器般的光滑,精致、小巧、象个手工艺品。
  她缓缓地走了上去,用手抚摸着罗兰的脸,还有下巴、鼻梁,就象个玩具似的,而这个玩具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真正的玩具。
  “你真的疯了吗?”
  罗兰的眼睛依旧无神地望着她,沉默象一种空气弥漫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渗入了墙壁、地板、天花板,还有坚不可摧的铁栏杆。忽然罗兰伸出手抓紧了她,把嘴凑到了她的耳边,用耳语说:“今天晚上,把我们的小楼的地下室打开,挖开地板,挖开,掘地三尺。一定要去,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
  罗兰不回答,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仿佛是一具美丽冰凉的女尸。
  她回到了小楼,在黄昏时分,这栋楼被笼罩上了一层金色。她再次走遍了整栋楼,总共三层,不包括最上层的阁楼。最外层的墙壁和里面各个房间的墙壁和柱子似乎不相符合,也许里面的房间是后来才造起来的,也许原来这里本就是一个空旷的大堂。她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把铁铲,然后下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门锁着,但是那把大锁已经锈迹斑斑了,她用铲子去砸那把锁,一下就把锁砸碎了。她推开了门,开着手电筒走下了黑暗中的石头台阶。到平地了,她用手电照了一圈,地下室其实很小,阴凉潮湿,让她颤栗着发抖。脚下直接就是泥土了,她用力地挥动了铁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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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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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力量,瘦弱的手臂和肩膀还有细腻的手掌是如何让这沉重的铁铲深入地下的,而且她的腹中还藏着一个生命。也许就是这腹中的生命赋予了她勇气,虽然她是一个连看见蟑螂都要害怕得掉眼泪的女孩,但她现在在这样一个黑暗阴冷的地方居然无所顾忌地掘地三尺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时间象一只老房子里的耗子一样溜来溜去,地下室里堆满了挖出来的泥土,于是那泥土的气味也从地底的深处蓬勃而出。但她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就算是挖出座火山也要挖下去,终于,铁铲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了金属的响声。
  她把身体探了下去,用力地抬出了一个黑色的箱子。她拖着沉甸甸的箱子爬上了石阶,爬出地下室,回到了房间里。在黄色的灯光下,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了箱子,一股久远的灰尘立刻冲出来布满了房间。她透过落不定的尘埃,把手伸进了箱子,她摸到一个东西,凉凉的金属,沉沉的。她把那东西拿了出来,一阵金色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个婴儿,铜铸的婴儿雕像,是圣婴,和罗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圣婴是残缺的,在这个雕像上,她看不出婴儿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事实上,圣婴的下身被砸坏了,缺了一大块,露出了铜的底色。
  她用一块布小心地把布满灰尘的雕像擦干净了,圣婴露出了大大的眼睛,似乎能说话,沉重的身躯好象真的是刚出生的耶酥,只不过这个耶酥缺了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是令所有的人敏感的。它疼吗?它在哭吗?她想如果自己是它的母亲,她一定会哭的。象罗兰一样,她把圣婴像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会儿就入梦了。
  半夜,窗突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了,寒风把席子上的她惊醒了,在暗夜深处,似乎有个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她放下了圣婴雕像,独自走下了楼,又一次走进了地下室,这回没有拿手电筒,踏着潮湿的泥土她什么都看不清,她睁大着眼睛却等于是个瞎子。
  忽然,不知从哪里亮起了光,地下室一下子大了许多,眼前突然多出了好几根木柱子和横梁,地上的泥土不见了,而变成了厚厚的干草。在木栏杆中间,她见到了一匹马,浑身雪白地站着,嘴上套着缰绳,大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她。从马的嘴里发出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马把头伸向了她,把沉重的喘息喷在了她的脸上。那种喘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温暖感,她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在马的耳边轻轻地说:“那个男人是你吗?”
  马好象听懂了,居然害羞地低下了头,把头倚在她的睡裙上摩擦着。突然一阵哭声响起了,是婴儿刚出生的哭,她吃惊地把目光在这个突然变成了马厩的地下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在一个给马喂草料用的马槽里发现了一个婴儿。她颤抖着的手抱起了婴儿,婴儿象小猫一样,闭着眼睛,一双小手在空中乱抓。她觉得自己的腹中空了,这个婴儿就是自己的肚子里的生命,她吻了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别哭了。”
  “把我的儿子放下。”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某个角落传出,她看见一个女人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这女人有着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不象是中国人,女人满脸是汗,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痛苦。女人冲上来从她的怀里抢走了婴儿,深情地吻着。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大声问道:“你是谁。”
  “玛利亚。”
  玛利亚?难道这个孩子是耶酥?她的胸口仿佛被重重地一击,而自己腹中的那个生命却狠狠地跳动了一下,那匹白马抬起了头,它圆圆的眼睛里涌出了大滴的眼泪。
  “不!”她高分贝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小楼,甚至惊动了这个晚上的月光。她带着满头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醒来了,怀里的圣婴像还稳稳地抱着。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
  “马厩,马厩。”惊梦后的她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现在终于开始隐约地明白,马佐里尼刚来中国时为什么要在马厩上修建教堂——因为圣经新约全书上记载着耶酥是诞生于一个马厩的马槽里的。为了供奉圣婴,所以,马佐里尼选择了这里。
  她的心头乱跳着,下意识地抱着圣婴走到了窗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衣裙扬起,穿白衣的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黑夜的窗口,这是一幅具有奇特审美意味的油画,所有的画家都在梦中见过。
  她坐着地铁去那个小公园,拎着大箱子,穿过一条茂密树林覆盖的小径,透过树叶而稀疏的阳光此刻象雨点一样落下。在小树林的中心,她找到了那条长椅,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轻轻地坐了下来。
  清晨的小公园里寂静无人,鸟鸣突然之间充满了她的耳朵。她坐在长椅上,额头发出乳白色的反光,没有表情,双眼的焦点在树叶的缝隙间徘徊着。终于,那个搞雕塑的长头发男人出现了,今天他没有戴墨镜,还是背着个大包,低着头拨开树枝来到了她面前。男人非常惊讶,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她站了起来,对他说:“你不是说你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这儿吗?今天我的运气很好,等到了你。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她从箱子里拿出了圣婴雕像,递给了他。
  他接过圣婴像,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足足有十几分钟默不作声。最后他把雕像放在唇边轻轻地一吻。他的目光此刻就象老鹰一样锐利,仿佛她就是他的猎物,他压低了声音问:“你从哪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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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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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下室里挖出来的。”她确实被男人吓着了。
  “告诉你,这是真品,真的,无论从雕刻手法,还是铸造工艺都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特点,天哪,与米开郎琪罗的技法相似,可能真的是他的作品。我在意大利留过学,主攻雕塑史,曾经废寝忘食地研究过圣婴像的图片和各种有关资料,虽然过去没亲眼见过实物,但我敢说我对它的了解不亚于它的作者。你看它的脚底板——”他把圣婴的左脚伸到她眼前。
  “对,有一行隐隐约约的拉丁字母。”
  “这是美第齐家族的族徽,说明这个曾经是佛罗伦萨统治者的大金融家族拥有过这圣婴像,后来又捐献给了教会。总而言之,这就是马佐里尼带到中国来的那尊圣婴,而且它损毁的下身也的确与文献记载的相同。马佐里尼离开中国以后,被毁的圣婴也不见了,人们以为是被他带会意大利了,没想到他把圣婴留在了中国,太不可思议了,你很幸运。”
  “谢谢你,可是当年为什么会有人要破坏圣婴呢?”
  “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可能是宗教矛盾吧。”
  “既然它是真的,那你就拿去吧,也许它对你有用。”
  “不必了,我不是基督教徒,不会对圣婴顶礼膜拜的,我只对艺术品感兴趣,能亲眼看到圣婴的真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这是你发现,怎么处置由你决定吧,但最起码要保存好它,它的价值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应该是我感谢你,拿好,再见吧。”他再一次吻了吻圣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圣婴放到了她的手里。
  “那就,再见吧。”
  她把圣婴放进了箱子里,刚转过身要走,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哎,还有一句话:其实你真的很象他的妈妈。”
  “你是说圣婴?”她心神不安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没什么。对了,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留给我,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发现圣婴的地方。”长头发男人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精神病院里的气氛总令人压抑,虽然有时会看到滑稽的场面,有时又是狂乱不堪。她和一个脸上有着一道伤疤的医生争辩着:“罗兰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只能让我们隔着铁栏见面,她不是犯人。”
  “看见我脸上的伤疤了吗?昨天让她的指甲给抓的。给她打针死活不肯,而且我还从没见过她放下过那个洋娃娃,那是铜做的吧,那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东西,那么重的铜铸的家伙,砸起人来可是要出人命的。更要命的是,她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我们把她的孩子给偷走了,她的病可不轻啊。你去看她一定要小心,她可是六亲不认的。”
  见面的时候罗兰正趴在铁栏杆前,衣服被自己撕破了,旁若无人地裸露着雪白高耸的胸脯,还把圣婴雕像放在上面,好象是在给小孩喂奶似的。
  “罗兰,你怎么知道地下室里藏着东西的。”
  “藏着什么东西?”罗兰的口齿已经不清了。
  “圣婴啊,真正的圣婴。不是复制品。”
  “是谁让你去找出来的。”
  “不是你吗?”
  “我没说过。”
  “昨天,不是你让我去把地下室的地板挖开来的吗?”她有些着急了。
  “你是谁?”
  罗兰的这句话令她意想不到,她一时居然无法回答了:“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感到了无助,她把手握着铁栏杆,这样她也有了被囚禁的感觉。一串眼泪缓缓地溢了出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滚动着。
  罗兰突然把手伸出来,用细细的指间帮她抹去了泪水,同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妈妈。”
  “你真的疯了。”她转身就象外跑去了。
  “不,我说的没错,我就是你未来的女儿,妈妈,你别走,妈妈!”精神病院里充满了罗兰尖厉绝望的叫喊。这声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黑色的地板间来回飘荡着,一下子好几个精神病人都齐声地高叫起来:“妈妈!妈妈!”
  她总有一个预感,今天晚上那个长头发男人会来,恰巧她的窗下有一棵自生自灭的夜来香开花了,浓烈的香味象潮水一样涌进了整个小楼。她还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地看着圣婴,同时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长头发男人终于来了,他说他已经看过地下室了,可以肯定这儿就是当年马佐里尼供奉圣婴的小教堂。然后他打开了背包,拿出了一样东西。
  又是一尊圣婴像,但是与她所见过的前面两尊最大的不同是,这个圣婴是一个女孩,女圣婴。
  看着这尊圣婴像的下身,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可能?是个女婴。”
  “这是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做的,并不费力,只要对过去我复制的圣婴的模子略加修改就行了。非常感谢你,是你今天早上给我看了缺损的圣婴之后我才有了灵感的,过去我一直是在模仿,在复制,而现在,我可以说,我已经在创造了。”
  “创造?”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圣婴不可以是女孩呢?难道圣经上规定过圣婴必须是上帝的儿子吗?让我们仔细地想想,难道上帝的女儿不也是圣婴,不也是救世主基督吗?所以,她是耶酥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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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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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你真的是个天才。”
  “今天我一边修改铸造的模子,一边苦思冥想着,是谁把圣婴破坏了,而目的又是什么?当我完成了我的女圣婴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告诉你,破坏圣婴的人就是马佐里尼自己。”
  “保罗.马佐里尼?”她吃惊地张大了嘴。
  “就是他,是他把圣婴偷偷地带到了中国,又是他利用圣婴传播被认为异端的宗教思想,最后还是他,亲手毁坏了圣婴。你想想,为什么这件轰动一时的事件虽然悬赏千两黄金,查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作案者就是马佐里尼自己,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解释。”
  “可圣婴对他是有价值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三十年代,马佐里尼在罗马受到天主教庭责难和攻击时,他给当时的教皇写过一封公开信,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在信中说,上帝可以有耶酥这样的儿子,而圣母玛利亚却是约瑟的妻子,那么从伦理上来说,人类的救世主耶酥就是一个私生子,上帝曾经惩罚了偷食禁果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可上帝使贞洁的玛利亚受孕的行为本身也是犯了与亚当和夏娃同样的错误。既然上帝有自己的私生子,那么从逻辑上说上帝在拥有至高无上的神性的同时也拥有人性,而且上帝又是无始无终的,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里,上帝可以不断地让类似玛利亚的贞女受孕。同样是从逻辑上推理,因为上帝是万能的,所以,上帝即可以有儿子,也可以有女儿。既然如此,那么女人也可以做救世主基督,甚至可以做罗马教皇。”
  “你怎么知道的?”
  “做完女圣婴以后,我总想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推理,所以我上网去了一家意大利的新宗教网站,在那儿,我搜索有关马佐里尼的信息,他的资料不多,网上只保存了他的这封公开信。我说过我在意大利留过学,所以看得懂意大利文。事实上,就是因为他的这封信,罗马教庭认定他已经堕入魔道无可救药而将他开除教籍的。”
  “因为马佐里尼有这样的思想,所以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亲手破坏了圣婴,砸毁了圣婴的下身,从而让圣婴的性别模糊,这样就有了一个暗示——圣婴不一定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宗教理想。”她终于明白了。
  “对,千百年来,人类的宗教史上,能提出象他这样的观点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了。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侮辱了上帝和耶酥,还有圣母。可我仔细想了想,只有这种解释才是最符合逻辑,符合人的本来面目的。还有,就是在宗教领域把女子提高到了和男子同样的地位。他并没有侮辱上帝,其实是赞颂了上帝的生命力。”
  “上帝的生命力?”她在心里忽然想到了另一种世俗的叫法——“上帝的繁殖力”。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年马佐里尼在破坏圣婴时的痛苦和矛盾心理,他无限地崇敬和热爱着圣婴,但他又有自己的宗教理论,只有最坚强的男子汉才有魄力为了他所坚持的信仰而毁灭自己的最爱,尽管我们无法确定他的这种新信仰是否合乎真理。”
  “是真理。”她脱口而出。
  接下来是沉默,她这才感到房间里夜来香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长头发男人忽然把锐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的说:“其实你很美。”
  她不说话。
  “你象极了圣母玛利亚。”
  她不说话。
  “你不信吗?是的,东方人与西方人谈不上相象,但是你的眼神非常象,这是拉斐尔的油画里所要竭尽全力表现的眼神,他总是抱怨他的模特缺乏神似,画圣母的眼睛时他总是加入自己的幻想的成分。而你的眼睛,则是天生适合于给拉斐尔做模特的,如果你活在十六世纪初的意大利,拉斐尔也许会爱上你的。”
  她还是不说话。
  他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于是他吻了她。
  长头发的男人有着刚强的嘴唇,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开始注意他的嘴唇了,刚强的嘴唇充满了温暖还有力量。他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
  当他有了些欲望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了:“再问你一遍,我们过去认识吗?我是说在小公园见面之前。”
  “我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说谎,我们之间只见过三次面,前两次在小公园里,第三次就是现在。在这三次之前,我从没见过你,真遗憾。”
  “你的记忆还完好吧。”
  “当然,我的记忆比常人还要好。”
  “那好,你不是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
  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说:“对不起。我失礼了。”说完他转身要走。
  “把你的女圣婴拿回去吧。”
  “送给你了,留个纪念,还是那句话,我是无神论者。”转眼间,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夜来香弥漫的夜色里。
  三十六岁的保罗.马佐里尼独自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圣坛上有耶酥的彩塑还有圣母玛利亚,但是在最神圣的地方,供奉的是圣婴的雕像。小教堂不大,大堂大约有三层楼这么高,偏门下面有个地下室。教堂外,夜已深了,就连煽情的月亮也退去了。教堂里点着几支摇曳不定的白蜡烛,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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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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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烦躁不安,紧紧地盯着圣婴,额头上却满是大汗,在他坐着的长椅上的另一头,躺着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国女孩。女孩没有穿衣服,红润的身体暴露在烛光中,激烈地喘息着,好久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马佐里尼穿着黑色的教士服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堂。只留下光着身体的女孩继续躺在耶酥的面前,而女孩身下一滩殷红的血正闪闪发光。
  马佐里尼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半夜的街上只能偶尔见到几个更夫。月亮始终没有出来,他在一片漆黑中凭记忆摸索着,到了一扇大门前,有节奏地用手指的关节敲着门。敲了好久,一个胸前挂着十字架同样一身教士服的中国老人端着蜡烛给他开了门。
  马佐里尼跪在他面前用中国话说:“王神甫,对不起,我现在能不能做忏悔。”
  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巨大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和充满装饰的门,还有大堂里虔诚的信徒们,窗户上装的都是彩色玻璃,于是一切都被彩色的光线笼罩着,象一场梦。她找到了一位神甫,把真正的圣婴交给了他。
  自然,神甫非常惊讶,然后一位主教接待了她,并要她填一个表,以便能够给她一笔奖金。她没有填住址,只写了一个假名——玛利亚。接着她趁着年迈的主教不注意,偷偷地躲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还有一个小格子窗,看不清里面。忽然里面传出了声音:“孩子,你是来忏悔的吗?”
  “忏悔?”
  “每个人都需要忏悔,因为人先天就是有罪的。”
  “原罪。”
  “孩子,你说的对,你很虔诚。”
  “神甫,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还没到年龄呢。”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
  “可我是贞洁的,象玛利亚那样贞洁。”
  “孩子,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这是一种亵渎。”
  “我说的是事实,我以我的生命的发誓,我是贞洁的,我的身体只能献给一个人——上帝。”
  “上帝是神。”
  “上帝同时也是人。”
  “孩子,你不是基督徒,愿主饶恕你。”
  “只有上帝才能使贞女怀孕,我的肚子里怀着又一个耶酥,或者说是耶酥的弟弟。我是新的圣母。无论如何痛苦,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照顾他,把他养大成人,我的孩子会改变世界的。”
  “愿主饶恕你。”
  走出教堂,已是黄昏了,在教堂的门口,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以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她。她们对视着,直到她感到浑身发冷,匆匆地离去了。
  1906年的冬天,我们这座城市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座小教堂的后门打开了,一个意大利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匆匆地走了出来,在门里面,有一张床,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倒卧着,床单上全是血,这个女孩已经因为难产而死了。
  意大利人用小被子把婴儿紧紧地包裹着,婴儿在风雪中不断地啼哭着,使意大利人来回地摇晃。他有着一双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却低着头不敢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雪越下越大了,他在雪地上踏出两行长长的脚印,远看就象是两排大大的眼睛朝着天空瞪着。
  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外,有几个十字架的墓碑。他看了看婴儿的脸,那是一张混血儿漂亮的脸蛋,孩子突然不哭了,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意大利人弯下身子,吻了吻婴儿的额头,然后把婴儿放在了一个墓碑前。接着他向前走了几十步,躲到了一个中国人的高大坟墓背后,远远地观察着。被子包裹着婴儿,在地上被雪打湿了,婴儿使劲地哭着,那声音让人揪心。
  忽然一对农民夫妇出现在雪地中,他们都是信教的,他们看见了地上的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抱了起来。他们把婴儿的父母骂了几句,然后便把婴儿抱走了。
  一只冬天的麻雀停在了一动不动的意大利人身上,抖动着翅膀上的雪。
  半年以后。
  还是在那栋小楼里,她的呻吟象金属扭曲的声音一样尖锐高昂,充满了一种母性的力量。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两眼看着天花板。那种巨大的痛苦从自己身体的深处源源不断地袭来,她感觉自己是在战斗,与痛楚战斗,而且是孤军奋战。她在自己的嘴里放了一块毛斤,但她依然感到牙齿快被自己咬碎了。她把头扭了过来,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女圣婴像,那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这个铜铸的女婴在象她微笑着。于是她感到了一种力量,来自于自己的体外,不断地输入她的肉体和灵魂。虽然现在自己有了被撕成两半一分为二的感觉,但她却在巨大的痛苦中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冲,前进,冲吧,小基督,救世主,耶酥,快出来吧,别让你的妈妈痛苦了。这里就是马厩,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出生地。来吧,世界需要你。来。
  你的妈妈痛苦地叫唤着,她的毛斤被咬碎了,她的战斗已经竭尽全力了。
  出来啊。圣婴。
  你出来了,出来了,好的,头,身体,手,脚,干得好,救世主,干得漂亮,小基督。你完全出来了,你胜利了,你战胜了全世界。响亮地哭吧,你欢呼吧,庆祝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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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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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你的妈妈昏过去了。
  她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再次象箭一样射了进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好象身体不是自己的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什么。
  “我刚才把孩子生下来了,在昏迷前,我清楚地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的孩子。”她在心里自言自语着,然后她吃力地支起了身体,在房间里张望着。
  没有看到孩子。
  只有女圣婴的雕像张开着双手看着她。
  她绝望了。
  神圣的阳光突然又象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洒在她的额头和脖颈,她靠墙坐着,披头散发,脸上的血色更少了,似乎变成了一个玻璃人。她的嘴唇嚅动着:“我的孩子不见了。基督失踪了。”
  当她的身体刚刚复原了一点以后,就去精神病院看罗兰。但精神病院告诉她根本就没有罗兰这个人。
  “这不可能,罗兰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了,就是那个整天怀里抱着个婴儿雕像的女孩,她的病很严重,你们不会不知道的。”
  “真的没有,我们院从来没有这样的病人。”
  “医生,你的脸上不是被罗兰用指甲抓破过吗?看,伤疤还在呢。”
  “这是我在家里被老婆抓的,我看有精神病的人是你。”
  罗兰象个彩色泡沫一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空气中,她无奈地离开了精神病院。
  她回到了父母身边,被妈妈紧紧地抱了起来。她象是刚从恶梦中醒来,回到家,就连续不停地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父母听。
  “你住的真的是那栋小楼吗?”母亲问。
  “没错。”
  “孩子,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和你爸爸路过了那栋楼,在楼前的台阶上,我们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我们把她捡了回来,养大成人——”
  “别说了!”她打断了母亲的话,“那个女婴就是我,对不对?我也是出生在那栋楼里的?”
  “是的,我们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可我们是爱你的。”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可我的孩子呢?二十年前,在那栋小楼前,你们把我检去了,可现在,还是在那个地方,是谁把我的孩子捡去了呢?”
  大教堂的尖顶依然庄严美丽,似乎永无止尽地伸向天堂。教堂前的信徒们小心翼翼地进进出出,各自怀着一颗虔诚的心。
  在教堂前高高的阶梯上,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还在那儿坐着,她逢人就说:“我的孩子丢了,我真的生下了我的孩子,但他(她)不见了,失踪了。我的孩子是耶酥,是基督,是救世主,是上帝的儿子,而我是圣母玛利亚,我是上帝选中的贞女。先生,我的孩子丢了,你见过他(她)吗?”
  她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中年女人,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说:“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二十年前就来了,不知是哪儿的人,说自己的孩子丢了,自己是圣母,疯得可不轻啊。当年她刚来的时候啊,还是个如花的少女,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看看现在,愿上帝饶恕她。”
  “妈妈。”她走上去对中年女人说。
  女人的眼神空洞无物,对她视若无睹,继续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重复了许多年的话。她看着女人,睫毛颤抖了几下,最后她离开了,不再打搅这个中年女人的生活了。
  晚上十点多,她坐上了地铁,在这座城市的两个角之间穿梭着,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她所熟悉的气息,灯光暧昧不清,车窗外一片漆黑,她在车窗上照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生过孩子后变得丰满了,胸脯也更饱满了,更象一个成熟女人。她用手挤了挤胸口,觉得有些湿润,那是乳汁。
  忽然她有了一种停下来的感觉,于是列车真的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迎面的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坐着一个女孩。这个陌生的女孩有着忧郁的脸,苍白的皮肤,穿着短裙和拖鞋,懒懒地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什么。忽然女孩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着。她发现这女孩的眼睛和自己的简直无法区别。
  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突然开口说道:“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她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了,于是她对女孩说:“我在寻找我的孩子。”
  另一个方向的列车隆隆地驶来了,这是最后一班了,她走进了车门,女孩也进来了。她们坐在了一起,车厢进入了黑暗的隧道,给她们一种坐船的感觉。
  “你说你在找你的孩子?”陌生的女孩问她。
  “是的,我的孩子失踪了,可我的确生下了他(她)。”
  “你到结婚年龄了吗?”
  “没有。”
  “那你和我一样。”
  “你也丢了孩子吗?”
  “不,我的孩子还好好的,还在我的肚子里。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在偶尔有人打起唬噜的最后一班地铁里,她们在轻声地交谈着,她总觉得这些话在哪说过,但她现在却记不起来了。
  列车驶向了终点站,终点站的附近有一栋小楼,小楼的下面曾经是一个马厩,马厩里有一匹马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马佐里尼尖锐的目光正注视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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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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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晚上八点,对面一座四十层的写字楼顶的霓虹灯广告开始闪烁了起来,那是一个进口化妆品的广告,一双女人的性感红唇在大厦顶上耀眼夺目地忽启忽合,似乎在俯视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男人,对他们说着什么吴侬细语。他看了看那个广告,有些目眩,他必须每晚都把窗帘拉紧,否则睡在床上一看到这双嘴唇就会让他失眠。
  现在睡觉是不是太早?不早了,他自问自答。他再一次从药盒里倒出一粒安眠药,白色的小药片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他掂了掂,什么份量都没有,他把这粒空气一般的药片吞入了口中。再喝一口热水,他能感到药片随着热水进入了自己的咽喉,在通过咽喉的瞬间,他才感到了药片的重量,然后,食道里一阵温暖,那是热水的温度,药片象一块被水冲刷而下的木头,最终沉没在了深潭的水底,那是他的胃。
  他长出了一口气,把百叶窗的叶片封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了起来,这样,窗外一丝亮光都无法透进房间里来了。然后他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的水龙头是否有没有滴水,他必须杜绝一切发出声音的可能。完全确定以后,他关上了卧房的门,其实这套房子就他一个人住,关卧室的门是多此一举,但他觉得自己的失眠却是因为卧室门没关紧的原因。最后,他关了灯,小小的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的手指举到了面前,什么都看不到,他确信这房间甚至已经足够用来做冲洗底片的暗室了。
  极度的寂静与黑暗中,他上床睡觉了。
  他现在仰卧着,脸正对着天花板,双手放在两边,他一直习惯这个姿势,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卧如弓。他觉得正面仰卧最稳定,身体与床的接触面最大,不容易移动。而有的人睡着以后就一会儿仰一会儿侧,忽左忽右,睡相很难看。但是仰卧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胸口,这样就容易做恶梦了,所以,他的梦一直很多,千奇百怪,大多不是什么美梦。
  他很渴望做梦,甚至渴望做恶梦,最近他常做一个奇怪的梦,但现在那个梦迟迟没有来。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胃里那粒小药片开始慢慢溶化了,那种细微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壁粘膜上的神经,就象是一块浸泡在海水中的木头缓缓地腐烂。小药片最后变成了一堆粉末,就象被送进焚化炉的尸体在他的胃里变成轻舞飞扬的骨灰再被洒落到更深一层的海底,被他的肠胃吸收。
  安眠药应该要起作用了,他等待着药性发作的时刻,就算是这么睡着了再也不醒来也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子依然清晰无比,他想让它瘫痪,立刻停顿,让自己进入梦乡。但他所有的努力依然无济于事,事实是越努力他越睡不着。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热。
  他开始数数,这是一个简单的办法,小时候妈妈教给他的,一旦睡不着觉,就开始数数,通常数到一百就会睡着,因为这时脑子里全是数字,除此以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排除出脑子,数字是最抽象最简单的,勾不起人的形象思维,于是人的大脑就在抽象中停止了运作,进入睡眠状态。
  一、二、三、四——数到一百的时候,他的脑子依然清晰,他又从一百数到了一千。然后再倒着数回去,一直数到了负数。还是睡不着。
  胃里突然开始噪动了起来,是那粒被溶解了的小药片阴魂不散死而复生了?胃里的大海被掀起了狂滔,他用手捂着肚子,肚子里刮起了热带风暴,他有些恶心,飓风之下岂能安眠?他坐了起来,自己的头上全是汗水,浑身湿漉漉的,就象从大海里出来,他从床上起来,终于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眼睛许久才适应过来。
  睡不着。
  现在是二十三点。
  图兰朵。
  他的嘴里忽然念出了这三个字。他想到了那个叫图兰朵的人,然后他坐到了电脑面前,打开了屏幕,屏幕里射出的光线让他的双手有些颤抖,他上了线,用无名氏的网名进入了聊天室。
  他没有想到,图兰朵居然真的还在,他有些兴奋:“你还在线上啊。”
  “我刚刚上来。”
  “真的?”他不太敢相信,许多人都这么说,其实早就上线很长时间了。
  “真的,实在睡不着,刚刚从床上起来,你呢?”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如实说了:“我也是,睡不着。”
  “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我知道,因为今夜无人入眠。”
  “你说什么?”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今夜无人入眠。”
  “为什么?”
  “你不用问了,无名氏,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真实的姓名。”
  “你觉得知道我的真名重要吗?”他奇怪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很重要。”
  “我有权不告诉你。”
  “是的,你有这个权利,那么,见面吧。”
  “什么?”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说见面,我和你,两个人,见个面吧。”
  “什么时候?”见面就见面吧,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图兰朵"长得什么样。
  “现在。”
  “现在?”
  “YES,NOW。”
  “开玩笑吧,现在是都快午夜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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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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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开玩笑,我认真的。”
  一听到女孩子说“认真”两个字他就有些紧张了,心跳有些加快,额头无缘无故渗出了一些汗,他慢慢地打字:“为什么是现在呢?”
  “因为现在我睡不着,而你也睡不着,今夜实在太长了。”
  他觉得这话有种暧昧的意思,于是真的有些胆怯了,他从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不,我现在就上床睡觉,我会睡着的。”
  “你睡不着,我肯定,你今天晚上不可能睡着,因为今夜无人入眠。”
  “好吧,我相信你。既然睡不着,就见面吧,你说,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了一些胆量。
  “失眠咖啡馆,听说过吗?”
  “好奇怪的名字,没听说过。”
  “安眠路99号。我等你。”
  说完,她下线了。真的要去吗?他有些犹豫,更有些胆怯,他来到窗边,翻开百页窗,看到对面大厦上的霓虹灯还在继续闪烁,他不会读唇术,但他现在却似乎能从那双红唇的开启与闭合中读出一句话——今夜无人入眠。
  他关掉了电脑,走出了家门。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大街上应该空无一人,但他却发现路上有许多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这座城市的夜生活越来越丰富了,诱惑着年轻的心,但却诱惑不了他的心,他厌恶那些整夜游荡的人。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多,几乎是成群结队了,男男女女都有,发出喧嚣的声音,为了避开他们,他拐进了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路。
  小路静悄悄的,两边是紧闭房门的民宅,这里的空气很好,轻轻的风吹过,让他加快了脚步。他特意看了看头顶,一轮明月高高的挂着,今天大概是农历十五了,月亮象一面古老的铜镜,反射出清冷的月光。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了图兰朵,她该是怎么样的人呢?他在脑子里勾勒了一个她的形象,漂亮还是平庸?古典还是现代?他想了很久,始终想象不出,脑海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非常模糊,就象隔着一层纱。也许,也许图兰朵根本就不是“她”,而是“他”,谁知道呢,大概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对方想象成“她”了。
  穿过这条小路,安眠路就在眼前了,他从没来过这里,只觉得这里非常安静,没有路灯,全靠月光才能看清门牌号码。终于,他找到了99号,失眠咖啡馆。
  咖啡馆不大,"失眠咖啡馆"五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在门楣上,门楣很低,进门时需要低头,咖啡馆建得略低于地面,窗口的下沿已经接近外面的人行道了。咖啡馆里不用电灯,全用蜡烛,所以显得昏暗神秘,音响里放着某个古典音乐的咏叹调,他不懂音乐,只觉得这旋律和声音有些耳熟,音响的音量被调得很轻,如丝如缕,要屏着呼吸才能听清。更重要的是,整个咖啡馆里飘荡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虽然很淡,但直冲他的鼻息,让他的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咖啡馆虽然不算大,但位子却很多,总共有二十几张桌子,略微显得有些拥挤,其中有五六张上有人。他在烛光中站了许久,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位置上照不到烛光,脸庞笼罩在黑暗中。
  “先生?”有人叫了他,是吧台里面的小姐,吧台上只有一根蜡烛,显得更加黑暗,但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小姐的脸。她生的还不错,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的,给他的印象很好,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似乎并不介意,继续问:“先生请问你要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出来:“对不起,我是来等人的。”
  “请问你等的是哪位?”她很殷勤地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只知道那个人的网名叫图兰朵。"
  “请问你是无名氏先生吗?”
  她怎么知道的?难道她就是?他匆匆回答:“是的,是我的网名。”
  “先生,请跟我来。”她走出了吧台,向里走去,他紧紧跟在她后面,由于地方局促,所以他们靠得很近,从后面看,她的身材相当好,是还未完全成熟的那种,就象个女学生。一边走,他一边看着咖啡馆墙上的装饰,全是水粉画,至少他还能分辨出油画和水粉水彩的区别。画框里画的全都是人们安睡的场景,有全身的,也有半身和只留出一张脸的,有独自一人的画,也有画了一对男女,有的画是室内的背景,有的则是野外,或者是虚幻的环境。尤其是中间最大的一张,画着许许多多的人,也许有几百个人物,全都站立着,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周围是巍峨的宫殿式的建筑,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但画中的人却都闭着眼睛,不知道他们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曾经学过美术的,所以格外多看了几眼。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小姐已经把他引到了咖啡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桌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先生,你要等的人就在这里,你们慢慢谈吧。”小姐转身又退回吧台去了。
  “请坐。”桌子边的女人对他说,她的声音非常悦耳,就象是个唱歌的。
  他慢慢地坐了下来,桌子上有两杯咖啡,显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还有一支白蜡烛,白色的烛光象精灵似的跳跃着,正好照亮她的脸。他仔细地端详着她,她非常漂亮,是的,就象是在舞台上见到的那种女人,好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让人觉得不真实,特别是照在她脸上的烛火不断闪烁,让她的脸时明时暗,给人忽远忽近,忽隐忽现的感觉。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紧张,许久才开始说话:“你就是图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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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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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你好,我是无名氏。”
  “嗯。”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他微微笑了笑,“喝啊,咖啡都快凉了。”
  他象是被命令似的喝了一口,还好,不算凉,还热着。他不懂咖啡的味道,只觉得喝完以后脑子越来越清晰了,恐怕今晚真的睡不着了。
  “你真的是睡不着才来这里和我见面的?”他问图兰朵。
  “是的,不过不仅仅是我和你睡不着,许多人都睡不着。”
  “今夜无人入眠?”他尝试用她的语气说话。
  “你明白了?”
  “对不起,还不明白。”他老实回答。
  她又笑了笑:“你总会明白的。”
  “别说这个了。”他不想和别人说自己不明白的东西,他又环视了整个咖啡馆一圈,人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些,既有一男一女的,也有一个人独自浅酌的,甚至还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全都好象不知疲倦的样子,与窗外深沉的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又抬腕看了看表,都快十二点半了,原来这个城市里真的有许多人是昼伏夜出的,就象是猫或老鼠那样的夜行动物,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尖利的光。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图兰朵的脸上,她的脸依然在摇晃的烛光中隐隐约约,但是眼睛却很清晰,就象这咖啡馆里其他的人。他终于开口问她了:“你常来这里吗?”
  “不,偶尔来。”
  “为什么这里叫失眠咖啡馆?”
  “因为当初开这个咖啡馆的人是一个失眠者,他觉得慢慢长夜非常难熬,所以,就开了这个失眠咖啡馆,专门为失眠者服务。”
  “专门为失眠者服务?”他第一次听说有这种服务的。
  “是的,每天晚上十点钟开始营业,到第二天清晨六点。这座城市里许多失眠者就专门慕名而来在此度过慢慢长夜。”
  “这么说,他们都是失眠者?”他指着周围的人说。
  “没错,他们都是因为失眠而聚在一起的,他们大多数人原先都素不相识,在这里却象最好的朋友那样无话不谈。”
  “无话不谈?”
  “是的,无话不谈,现在,你也是失眠者了,你也可以和我无话不谈了。”她把脸靠近了他,烛火就在靠近她的鼻尖一寸左右的地方跳动着,他几乎连她脸上的毛细孔都能看清,他不禁下意识地把身体后退了一些。
  “那么,谈些什么呢?”他轻轻地说。
  “比如,谈今夜的失眠,谈你的过去,谈你的爱好,谈你的名字。”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柔,和着音响里发出的女高音的音乐声,飘飘荡荡地钻进了他的耳朵。而咖啡馆里所弥漫着的那股奇特的香味似乎略微浓郁了些,让他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的名字?”
  “对,就谈你的名字吧,你叫什么?”她又继续靠近了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被烛火映成了鲜活的红色。
  “我叫——”他忽然停住了,不知什么力量使那两个到了他嘴边的字又被他咽了回去,头疼,头很疼,突如其来的,让他想起了什么,他重新睁大了眼睛说:“我叫无名氏。”
  她笑了笑,他能从她的笑中看出她的眼睛里流出的那种失望,她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你的真实姓名?你父母给你的名字。”
  “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她步步紧逼。
  是啊,害怕什么呢?他又自己问了自己一遍,不就是自己的名字吗?他的名字很普通,既不难听也不拗口,也没有与众不同,就象这个城市中许多同龄人的名字那样,都是父母给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他一连在心中暗暗问了自己好几遍,却没有答案。绝不是网络的原因,许多网友都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一向不介意的,“无名氏”这个名字也只有在和“图兰朵”对话的时候才用。
  他回答不出来,只能老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么。”
  “今夜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她以命令式的语气对他说。
  他有些哑然了,于是,他把目光转到了吧台上,立刻,他和那个吧台小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原来她一直看着他们这里,虽然很远,烛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特别明亮,似乎能说话。
  “你在看什么?”他的图兰朵忽然问他。
  “没,没看什么。”
  “你在看柳儿吧?”她也把头扭到了那边。
  “她叫柳儿?”
  “嗯,你不打自招了。”
  他这才感到自己的愚蠢,他傻笑了一下说:“你认识她?”
  “对,我认识她,而且,你也认识她。”
  “我也认识她?”他有些难以理解,他又把头扭向了吧台,仔细地端详着柳儿的脸,柳儿似乎察觉到了,她特意把自己的脸靠近了蜡烛,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他的脑子里仔细地搜索着,搜索自己的记忆里究竟有没有这张脸,有没有柳儿这个名字。他苦思冥想了片刻,绞尽了脑汁,觉得的确好象有过一个叫柳儿的女子与他认识,大约也确是她那个年龄,也仿佛有这么一张脸曾经见过,甚至可以说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一切又好象是从一面斑驳的镜子里照出来的,锈迹斑斑,难以辨认。或许真有过一个叫柳儿的女孩,但他记不清那个女孩长什么样了,也好象的确有过一张这样的脸,但他又实在记不清那张脸的名字叫什么了,他的记忆有些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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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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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下了头,觉得今夜真的很奇怪,眼前这个叫图兰朵的女子究竟是谁?而吧台里这个叫柳儿的女孩又是谁,自己真的认识她吗?
  图兰朵继续说:“其实,我可以去问柳儿。”
  “问她什么?”
  “你真实的名字啊,她认识你,她也知道你的名字。”
  他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那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呢?”
  “别人告诉我就没意思了,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你真奇怪,你是干什么的?”他问她。
  “我是演员。”
  “演员?你是演员?”怪不得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象是舞台上那种感觉。
  “没什么啦,一般的演员,我可不是那种明星。”她淡淡地说。
  “你是演什么的?电影、电视、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剧团,总共只有十多个人,在全国各地演出,走到哪演到哪,话剧、戏曲、音乐剧,甚至歌剧,只要是在舞台上的,什么都演。”
  “那你们都去过什么地方?”他有了些兴趣。
  “天南地北,最远是西藏和新疆,我们在塔里木河边给维吾尔人演过音乐剧,我们和他们语言不通,但音乐都能听懂。我们还在拉萨演过藏戏,在一位老喇嘛的指导下,在一座喇嘛寺庙前的广场上,我戴着面具,表演白度母女神。”现在她的表情真的很象寺庙里的女神。
  “你们总在这些地方演吗?”
  “不,城市与乡村里都有,但我们一般不去正规的大剧场表演,一般也不做广告,都是普通的小剧场甚至是学校里的大教室,更多的时候是露天表演。但人们都喜欢看我们表演,无论是目不识丁的农民还是大学里的教师,所以,一般来说我们的收入还能维持剧团的开销。”
  “你是女主角?”
  “差不多吧,我演过许多角色,各种各样的,古代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
  “你真了不起。”他觉得她突然变得有些不可侵犯。
  轻微的音乐声继续响着,那女高音唱得没完没了,他和她沉默了片刻。直到她突然问他:“现在几点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后回答:“快凌晨一点钟了。”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你还有睡意吗?”
  “一点都没有了。”
  “好的,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还有,这里的帐我已经结掉了,你慢慢喝吧。”她缓缓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
  “外面。”她指了指漆黑的窗外。
  “外面是哪里?”他不理解。
  “外面就是外面,月亮的底下。”她对他笑了笑,然后离开了这张桌子,他这才看清她穿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裙,身段果然是一个舞台上演员的料子,优雅地走出了咖啡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一个人坐着,那个叫柳儿的吧台小姐又给他送了一杯咖啡,他乘着这机会又仔细地端详着柳儿,她的脸被烛光映得红红的,他象研究一幅画一样研究着她脸上的一些细节,以便能发现一些记忆中的内容。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立刻就离开了。她真的认识我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又环视了咖啡馆一圈,似乎人更多了,不断有人低着头从门里进来,鱼贯而入的,居然有了些热闹的景象。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失眠者吗?他有些奇怪,很快,咖啡馆里所有的位子都被坐满了,还好,虽然拥挤,但他们都很安静,保持着秩序与风度。他再好奇地往窗外望了望,令他吃惊的是,窗外的人行道路面上有许多人的脚步,一双双的皮鞋或运动鞋,男鞋和女鞋,还有童鞋。特别是几双红色的高跟鞋在黑夜里特别显眼,那些白色的脚裸就象是精美的石膏雕塑一样裸露着,在水泥路面上愉快地敲打着,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高跟鞋底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悦耳的声音。
  他有些惊讶,虽然失眠咖啡馆已经坐满了,但还是不断有人走进来。有的人看到坐了那么多人,就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走了出去,而有的人似乎不以为然,在桌子间寻找熟人,如果找到就和熟人挤在一张椅子上,还有的找不到熟人,干脆就站在吧台边喝着咖啡。柳儿的工作看起来越来越忙了,但她好象越忙就越有劲,脸上笑容满面的,头上流下了一些汗,沾住了一缕滑落下来的发丝,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他的桌子上已经又坐上两个人了,他不知道图兰朵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法拒绝这些人。第一个人是个中年人,穿一身西装,显得很热的样子,他没喝咖啡,在喝红茶。第二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活力十足的,却乖乖地喝着咖啡。
  那个中年人显得十分健谈,一上来就开始和他搭话了:“你是新来的?”
  他点了点头。
  中年人继续说:“我是这儿的常客,今后欢迎常来,时间长了就是朋友了。”
  “谢谢,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多?”
  “是啊,今夜这里的人比平时多许多,我也搞不懂。”中年人搔了搔头说。
  “你也是失眠者?”他问中年人。
  “当然,不然谁会半夜里跑出来,不过,今天我看到了许多新面孔。”然后,这个中年人问身边的少年,“你也是第一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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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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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也睡不着觉。”
  他有些忍不住了,也开口问那少年:“是因为功课太多了?”
  “不是。”
  “和父母吵架了?”
  “也不是,就是睡不着觉,才出来的。我发现马路上有许多人都向这个方向走来,于是就跟着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咖啡馆的名字很有趣就进来了。”
  “你父母不管你吗?”
  “他们也睡不着觉,已经比我出门前就出去了。”
  中年人插话说:“嗯,也许失眠也有遗传的。”
  “不,他们过去从不失眠的。”少年辩解着。
  “还是快点回去睡觉吧,你还小,熬夜对身体没好处的。”他关切地对少年说。
  “是啊,是啊,我女儿今天晚上也睡不着觉,说要一定出来转转,我死活不让她出来,把她反锁在了家里,学生可不能逃夜。”中年人也这么说。
  少年摇摇头:“可是我呆在家里也照样睡不着。”
  中年人问:“那你过去有过失眠的症状吗?”
  “从来没有,过去我每晚睡得都挺好的,今夜是第一次。”
  中年人自言自语的说:“怎么跟我女儿一样。”
  他也问了一句:“那你明天上学怎么办?还能有精神吗?”
  少年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瞧对面那个边喝咖啡边看报纸的秃头,他是我们校长,他不也在这里熬夜吗?"”
  他把视线移到了对面,果然有个秃头,戴着金边的眼镜,五十多岁的样子,拿着份报纸,显得很有文化。
  “他真是你的校长?”
  “没错,还有,坐在他旁边的是我们教导主任。”
  的确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秃头身边和边上的人在窃窃私语。当他的目光扫到这张桌子的第三个人的身上的时候,令他大吃了一惊,原来是他们单位的经理,就是和那教导主任说话的那个,他怎么也在这里?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没错,虽然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他的脸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原来经理也失眠了。
  他急忙把目光移开,而且把脸侧了侧,以免让经理发现他也在这里。他的心里暗暗吃惊,怎么今夜似乎许多人都失眠了,难道真的是图兰朵所说的“今夜无人入眠”?他有些鬼鬼祟祟地悄悄巡视了整个咖啡馆一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能够被他看清的脸。首先他看到了一个本市的足球队员的脸,没错,肯定是那家伙,上一轮的比赛里他还进球呢,原来这人也是个“泡吧”的老手,若是把这个新闻卖给报纸或许能赚点钱。然后,他见到了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坐得离他很近,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主持一个休闲节目,最近非常红火的,她似乎是故意不让人们认出来,独自喝着咖啡,却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的视线扫到了最靠门的一张桌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张让他意外到了极点的脸,那张脸也很熟悉,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虽然离得较远,但是那张平日高高在上的脸让他太过于敬畏了——校长。是的,他现在发现的是他母校的校长。
  校长坐在最靠门的位子上,显然他属于来晚了的人,不断有人低头从门里进来,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但他一点都不介意,只是笑笑。校长好象是独自一人,与他同桌的人都没和他搭话,他一个人喝着咖啡,脸上很安静,悠然自得的,与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作报告的他有些不一样。
  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难道校长也失眠了?也许他们白天工作太忙了?他实在想不明白,只能自己闷头喝着咖啡。
  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许多人站着喝着咖啡,过道和走廊里也全挤满了人,几乎没有一点可以活动的空间了。虽然他们都秩序井然,但狭小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人们呼出的气,非常的浑浊,令人窒息的感觉,虽然开着空调,却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后背流下了许多汗。但人们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对炎热和浑浊的空气有着很强的忍耐力,平静安详地喝着咖啡或轻声地谈天说地。
  忽然之间,在拥挤的咖啡馆里,有人叫了一声--戏,开始了。
  那声音不太响,但却非常有穿透力,咖啡馆里所有的人都听清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约四十岁的男人,他没有看到男人到底是谁,只是从拥挤的人丛里发出的。
  “戏,开始了。”
  那个男人又叫了一声,咖啡馆里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甚至包括音响里反复播放的女高音。然后,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虽然拥挤,但却没有乱,依此鱼贯地走出了咖啡馆的门。第一个走出去的,自然就是坐得最靠门的校长,然后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他的经理,还有那些熟悉的面孔,最后,是他身边的中年人和少年,大约十分钟以后,整个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眼前是空空荡荡的,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地上也很干净,所有的桌椅都还在原地,桌上的咖啡杯们还在冒着热气,就象是等待着主人的啜饮一样,烛火也依旧燃着,只是不再摇晃了,总之没有那种常见的散场后的一片狼籍。刚才的热闹与人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就象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一个大房间里,瞬间空旷起来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他的心里就象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变得荡了起来,潮湿而又泥泞,这让他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有些抖,放下了杯子。再看看窗外的夜色,还是有许多脚步在人行道上匆匆而过,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有了一种被人们抛弃的感觉,他们都走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失眠咖啡馆,就象一只待宰的羔羊,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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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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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柳儿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图兰朵呢?”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她出去了,今夜不会再回来了。”她淡淡地回答,她的脸架子比图兰朵略小一些,看起来也比图兰朵小几岁。他重新仔细地看着她,现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烛火继续摇晃着,他的心里暗暗动了几下。
  “好了,不说她了,说说你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叫柳儿?是不是?”
  “一定是图兰朵告诉你的。她还告诉了你什么?”
  “你认识我?”他把头靠近了她。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你真的认识我?”他有些不相信。
  接着,她立刻就准确地说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他暗暗吃了一惊:“你认识我,我现在承认了,但我不认识你。”其实他是无法肯定。
  “事实是,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
  “我和你很熟悉吗?”
  “是的,可以说,非常熟悉。”她点了点头,最后四个字从她的嘴里慢慢的说出,带有一些暧昧的口气,使得烛光的舞动更加阿娜了。
  “非常熟悉?”他使劲摇了摇头,然后问,“我想知道我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十六岁,还是十八岁?”
  “是五岁。”
  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柳儿,你说的到底是十五岁还是五岁。”
  “不是十五,而是五。”她特意伸出了手掌,把五根手指摊开在他面前。
  “你是说我们五岁就认识了?”他接着想当然的说,“然后我们六岁的时候又分开了?”
  她摇了摇头说:“你一定不相信,我们从五岁一直到二十岁都认识,中间从来没有间断过,我们之间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我可以说出你后背上长的那颗痣。”
  他不禁吓了一跳,连这个都让她知道了,难道?他不敢想了,只能问她:“你是说我们两个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差不多吧。”
  “除了青梅竹马呢?我们还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某种复杂的关系。”他不想把话明说。
  “复杂的关系?是的,的确是有过复杂的关系,毕竟我和你太熟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肯定是会产生复杂关系的。”
  “嗯,那么我们之间是否还纯洁?我是说,有没有过分的事情发生过,在你我两个人之间。”
  “过分?不,我们是纯洁的,很纯很纯,这是非常好的事情,越是纯洁,就越是永恒不变,你说呢?”
  “也许吧。我不知道,可是,我记不清你了,我记不清你的脸,记不清你的名字,记不清你的声音,记忆里混混沌沌的,难道,是我失忆了吗?”他有些痛苦了。
  “不,你没有失忆,你会记起我的,你一定会的。”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抓住了那只白白的手,就象抓住一只瘦骨鳞峋的小猫。
  她的手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他轻轻的说:“我相信你,柳儿。”
  柳儿不说话,只是对他会意地微笑着。
  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她:“柳儿,图兰多和你很熟吗?”
  “对,就象姐姐和妹妹一样。”
  “那么,她向你问起过我的真名吗?”
  “没有。问这个干什么?”
  “好的,那么下次如果图兰朵向你问起我的名字,那么请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能答应我吗?”
  柳儿点了点头,她把眼睛靠近了他,那双眼睛象无底深渊一样让他猜不明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永远都不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有月亮作证。”
  他笑了起来:“这里看不到月亮。”
  “不,我看到了。”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指着头顶。
  他仰起了头,果然看到了月亮,原来失眠咖啡馆的天花板是玻璃顶棚做的,可以直接看到夜空,在夜空的中心,他看到月亮正在云朵中徐徐穿行着。
  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柳儿却向他笑笑,说:“走吧。”
  “去哪里?”
  “戏快开始了,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到底是什么戏?”他不明白。
  “快走吧。”柳儿站了起来,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于是她用力地把他拖了起来。他没想到她的力气那么大,与她的身躯很不相称,他跟着她,走出了咖啡馆。在出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失眠咖啡馆一眼,空空荡荡的桌子,即将熄灭的烛火,还有墙上的画,画中那些安睡着的人们平静的脸庞。
  月亮又躲进了云中,咖啡馆外的马路上,照样漆黑一片,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隐隐约约看出了手表上的时间,快凌晨两点了。他能听到从他和柳儿的身边有许多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此起彼伏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柳儿好象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快步地向前走去,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否则他们会走散的。月光明亮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他逐渐看清了一些周围的人。男男女女的,穿着各种衣服,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还是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和表情,但他们都很安静,偶尔有人窃窃私语几声,低到只有自己能听清。他也有些害怕,于是对柳儿说:“我们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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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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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儿回过头来向他笑笑,却不回答,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某些光芒,还是象一只夜行的小猫。安眠路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她带着他拐了弯,其他的人们也在这里拐弯,从路口的其他方向,还有许多人向这里过来,无数的脚步声在安静地夜色中响起,回音缭绕在四周的大楼间,回环而上,似乎飘荡到了天上。
  人越来越多,不时有路边的大楼把大门打开,拥出几十个人涌进马路上的人流。人们似乎已经不管什么交通规则了,大家都走到了马路的中心,混杂着,穿梭着,黑夜里,他看不到一辆汽车经过,他想,也许当人失眠的时候,汽车总是在做着好梦。又拐了一个弯,另一支人流汇入了步行的队伍,现在人们似乎不再拘谨了,他们显得有些兴奋,有的年轻人开始奔跑,追逐,大声地叫嚷,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秩序。几个路口以后,他发现马路上黑压压的都是人流,潮水般的向同一个方向奔流而去,就象是节日里的海洋。路上已经很拥挤了,柳儿紧紧的拉住他的手,握得他的手有些发麻,他们贴得很近,以免被冲散,柳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微笑着。
  终于,他随着人流抵达了市中心的广场了,他惊奇的发现,在这凌晨两点的时分,这座全市最大的广场上居然全都是人。他们那一股人流就象是一条大江汇入了大海一样,冲入了人群中。广场上所有的照明设施都打开了,灯光通明,照得他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在黄色的灯光下,他和柳儿在人群中向前挤去,他看到周围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们都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虽然拥挤,但不乱,都保持着比较好的风度,人挤人的时候也能做到礼让三先和互相打招呼。而且人们还对女人、小孩和老人特别客气,主动为他们让道,所以柳儿走在前面还不太吃力。
  他们用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才挤到广场的中心,他发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舞台。他很吃惊,因为昨天他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这个舞台,显然这个临时舞台是刚刚搭建的。无数的人群挤在这个舞台四周,从近到远,整个广场上的人们都围绕着它,直到各条通向广场的大街小巷,人流还在继续往这里涌来。
  正当他站在舞台的脚下近距离看着舞台奇特的布景时,突然发现手中好象少了什么东西,柳儿的手,柳儿的手不见了,柳儿不见了,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他感到自己被什么重击了一下,柳儿呢,他大声的叫嚷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四周张望,黑压压的人群,黄色的灯光,柳儿的踪影早被人的海洋吞没了。他觉得今夜不能失去柳儿,他真的着急了,他真的愤怒了,是谁夺走了他的柳儿?他再次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叫了起来——柳——儿——柳——儿——声音穿透了人群组成的墙,直飞天空,在空中盘旋着,悠远不绝。
  “柳?儿?你叫的到底在柳还是儿?”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不解地问他。
  “是柳儿,她是我最熟悉最亲密的朋友,她和我走失了。”刚才叫得太响,他的嗓子有些哑了。
  “原来是这样,她是你爱的人吗?”妇女又问他。
  他看着那个长得象他妈妈的妇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他到现在依然记不起当年那个青梅竹马的柳儿,可是,他又觉得柳儿是真实的,好象柳儿确实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爱人。他终于点了点头。
  “小伙子,我来帮你找吧。”中年妇女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大声地叫起来:“柳——儿——”
  她的声音更加响亮,是标准的女高音,若是能够从小接受声乐训练,说不定真能做个歌唱家。“柳——儿——”高高地飞上了天空,又以迅疾的速度坠落下来,天女散花一样散落在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这回所有的人都听清了。
  旁边又有人插嘴了:“你在叫什么?”
  中年妇女回答:“我在帮这个小伙子找一个叫柳儿的女孩。”
  “噢,我也帮你找吧。”于是,这个人又对着旁边的一个老人复述了这句话,老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又对着身后的一个小女孩说了一遍,女孩一听,紧接着又向身后的人把话传了下去。就这样,这句话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了下去,一直传遍了整个广场,最后,变成了简单的几个字——“柳儿,你在哪里?”
  于是,整个广场上都响起了这句话--柳儿,你在哪里?从所有人的嘴里发出,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孩子的,幽雅的,粗俗的,高八度与低八度,就象一首重声大合唱的歌,如果真要给这首歌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寻找柳儿》。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在这凌晨两点多,自己的一声高呼会换来广场上人们的异口同声的呐喊,他听到这些呼喊此起彼伏,就象波浪一样,却不知疲倦,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在小岛般的舞台上,拍打在海岸线般的广场边缘,又倒灌进了江河似的街道里,向整个城市的腹地奔涌而去--柳儿,你在哪里?
  正当这个声音在这巨大的城市上空环绕的时候,从广场上的喇叭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戏,开始了。
  又是这个声音,转瞬之间,广场上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了,就连他也屏住了呼吸,把目光锁定在了舞台上。舞台上打起了一盏巨大的灯,灯光通明地照亮了舞台的一角,整个广场都能看清那个耀眼的一角。在这被照亮的一角里,出现了一个古装的女人,她头上带着高高的珠冠,洁白的长袖飘逸,七彩的裙裾轻舞,从容不迫地向舞台的中心走去。灯光跟着她,一直到了舞台正中,那个女人涂着鲜艳的口红,脸上也抹了一层白白的粉,尽管这样,他也一眼看出了她是谁——图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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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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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图兰朵,他的网友图兰朵,一个多小时以前还和他在失眠咖啡馆里说话的女人。她很漂亮,虽然那脸上厚厚的化妆掩饰了她真正的美,但这让她的舞台气息更加浓烈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也更重了,宛如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古代的壁画里走出来的。
  她在舞台的中心站立着,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扫视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好象在寻找什么,终于,当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看着他,是的,她找到了她所想要找的,她微微点了点头,谁不知道她是在向谁示意,除了他以外。
  音乐响了,很轻的音乐,但却足够每个人都听清了,是民乐的声音,好象有笛子,还有笙和萧,就象她穿的衣服。她开始在音乐中歌唱——
                 
  今夜无人入眠。
  全城难以安眠。
  不眠夜,今夜是不眠夜。
  谁都无法逃脱失眠。
  来吧,全都来到这里。
  来看这场戏。
  献给失眠者。
  献给亘古不变的夜晚。
  今夜,我想知道。
  你们中的一个人的名字。
  他真实的名字。
  他,现在就在你们的中间。
  他是谁?
                 
  他是谁?广场里所有的人都和着她富有激情的声音一同发问。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脆弱的神经难以承受。他盯着图兰朵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却不再看他,她看着广场的远方,看着这无边无际的人群,看着这神秘的夜空。
                 
  出来吧。
  你站出来吧。
  说出你的名字。
  你会得到回报。
                 
  她继续放声高歌着,她的嗓音富有磁性,悦耳动听,说不清那究竟是哪种唱法,总之这歌声令人陶醉。扩音器使她的声音传了很远,她的目光依然扫视着远方。他有些害怕了,她是在说他吗?还是戏中的情节?他想后退,但后面是人与人组成的墙,他一步都动不了,他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束手就擒,无力回天。
                 
  今夜无人入眠。
  谁来唱这首歌?
  谁?谁?谁?
  站出来。
  站出来吧。
  说出你的名字。
  唱出你的歌。
                 
  唱出你的歌。大家又都一齐高呼,他们都很兴奋,他们希望听到那首歌,他们希望那个人能够站出来,说出自己的名字,唱出他的歌。他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歌?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歌,难道真的是该由他来唱?
  台上的图兰朵威严地看着广场上的人们,静静地等待了几分钟,当她看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于是,她不再唱了,而是在音乐声中独白了两句:
                 
  你不说。
  有人会说。
                 
  音乐瞬间停了下来。接着,他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盏巨大的灯,在灯光下,出现了三个人。旁边两个是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脸上各自戴着一副“傩”的面具,面目狰狞,张牙舞爪,而且他们的腰间都佩着一把剑。两人手里都拿着铁链子,链子里套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低着头,头发散乱,看不清她的脸,她穿着一件全身白色的衣服,被两个男人拖到了舞台的最前面。
  其中的一个从后面拉起了她的头发,于是,她的头抬了起来。
  他惊呆了。
  柳儿,那个女子是柳儿,柳儿穿着白色的衣服被铁链子锁着正跪在台上。怎么是柳儿,原来刚才柳儿不是走丢了,而是被他们掳走了。他在人群的最前面,清楚地看到了舞台最前面的柳儿的脸,她也许被虐待过,不,要救她下来,要救她。
  他刚想冲出去跳上舞台的时候又停住了,他意识到,现在台上是在演戏,一切都是一场戏,戏是假的,都是假的而已,柳儿不过是戏中的一个演员而已。他不能冲上去破坏了一场好戏,他为自己的悬崖勒马而庆幸,继续站在原地观看着。
  台上,图兰朵走近了柳儿,两道光束汇合在了一起,更加耀眼夺目,她高声地问柳儿:“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柳儿看着她,却不回答。
  图兰朵继续靠近了她,低下了头,用另一种温柔的声音说:“好妹妹柳儿,告诉我,你那青梅竹马的朋友的名字?”
  柳儿笑了笑,终于回答了:“好姐姐图兰朵,他的名字叫无名氏。”
  他的心里被什么揪了一下,瞬间好象被打倒在地的感觉,原来戏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而柳儿还在为他保守秘密。
  台上的图兰朵继续追问:“不,柳儿,无名氏是就是没有名字,他有名字,你知道他的名字,他真实的名字。”
  “好姐姐,他真实的名字我当然知道,但是,他不愿意把他的名字告诉你,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不会把他的名字说出口的。”柳儿的回答让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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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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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兰朵终于表现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摇了摇头:“难道他的名字那么重要?”
  “是的,因为月亮已经为我作证了,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柳儿微笑着回答。
  他不禁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已经完全摆脱了云朵的纠缠,向这座失眠的城市放射出清辉。
  “柳儿,你会为他付出代价的。”图兰朵狠狠地说,“用刑。”
  旁边戴面具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副刑具,然后把这东西套在了柳儿的手上,接着,两个男人开始用力地拉起了这东西。他看到柳儿的十指被这东西的竹片挤压着,扭曲着,变形着,柳儿的双手在颤抖,她的额头开始流下汗珠,她的表演太真实了,让人难以分清真假,以至于台下有几个善良的人昏了过去。
  图兰朵在一旁说:“柳儿,你受不了这酷刑的,说吧,说出来吧。”
  柳儿流下了眼泪,在强烈的灯光下,那些泪珠晶莹剔透,而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柳儿在极度的痛苦中轻声说:“放开我,放开我,我说。”
  台下的他点了点头,心里暗暗道:说吧,柳儿,只要你不承受痛苦,我的名字无关紧要。
  图兰朵也点了点头,说:“放开。”
  两个男人立刻把刑具从柳儿的手上撤了下来,把那根铁锁链也从她的身上拿走了。
  图兰朵继续说:“好妹妹,你终于回心转意了,说吧。”
  此刻,音乐又在广场上空响起了,柳儿点了点头,然后说:“姐姐,你听好了,月亮作证,他的名字是——”
  忽然,柳儿飞快地伸出手,从身边那个男人的剑鞘里抽出了剑,然后,把剑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血流如注。
  他惊呆了,他忘记了这是表演,这只是一场戏,他挣脱了人群,跳上了舞台,他推开那两个男人,一把抱住了柳儿。那把剑,还插在柳儿的胸口,血还在不断地往外喷涌,柳儿的表演相当逼真,一动都不动地躺在他的怀抱里。柳儿的身上都是血,他的身上也都是血,血在舞台上蔓延着,流到了图兰朵的鞋子上。
  图兰朵的表演也很忘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与痛苦,她看着他和柳儿,接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摔到了舞台下面,人们把她搀扶了起来,但她却冲进了人群中,人们给他让了一条道,她拼命地跑着,直到跑出广场,跑进这座城市中的某个盘根错节的小巷深处。
  在舞台上,那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聚光灯对准了他和柳儿,柳儿白色的衣服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人们想也许是表演用的红药水用得过多了。她的头发还是披散着,象瀑布一样垂下,在他的臂弯里。
  忽然,舞台上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走到了他和柳儿的身边,然后,对广场上的人们缓缓地说——“在此处,作者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戏,演完了。”
  他回过头来,看清了那个说话人的脸,校长,是他的校长。校长说完以后,一言不发地走下了舞台。接着,广场上所有的人开始散场,来时,象潮水,去时,也象潮水。很快,原先的人山人海已经渐渐地萧瑟,人们又向着各条街道走去,他们回家了。
  十分钟以后,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了,除了他和柳儿两个。巨大的灯依然开着,强烈的光圈笼罩着他们,宛如白昼。
  既然,戏演完了,那么,柳儿也该醒来了,他轻轻地叫着柳儿,柳儿却还是静静地躺着。血,不再流了,他轻轻地把插在柳儿胸口上的剑拔了出来,扔在了地上。他继续唤着柳儿,柳儿还是沉默无语,直到,柳儿火热的身体渐渐地变凉。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巨大的广场上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夜风肆无忌惮地在广场中横行着,拂过他的脸颊,让他的身体也一同变冷了。
  他依然抱着柳儿,他觉得这只是一场戏,柳儿总会在戏完了之后醒来的,所以,他不担心,他一点都不害怕,他相信柳儿会回来的。
  几个小时以后,巨大的灯光熄灭了,东方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了一些红色的光芒,半边的天变成了紫色,天空现在美极了,月亮还继续挂着,看着他和柳儿。
  今夜无人入眠。
  他自己又复述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他看着柳儿平静的脸,他渐渐地开始记起来了。他记得在五岁的时候,有一个叫柳儿的邻家小女孩,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他们共同成长,一起长大,非常熟悉,非常亲密,他们有过复杂的关系,但却保持了纯洁的接触。是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百分之百真实,他终于记起柳儿了,一点不漏地记起了她。
  然后,当东方的太阳即将在楼群中升起以前,他抱起了柳儿,走下了舞台,他对柳儿说,你总要走下舞台的。他们向这座城市的深处走去,赶在夜晚被白昼代替之前。
  戏,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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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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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飞机
  场上比分一比零,足球场的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这个球场的音响非常先进,然后在全场一片嘈杂的呐喊与几个最常见的脏话词汇的海洋中,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是模糊不清的一串音节。我有些头晕,也许我天生不适合吵闹的环境,而且我所处于的位置不太好,球门后面,进球的那个球门远在整个足球场的另外一头,我只看到远方几个人影晃动,白色的皮球闪了一下,接着就是全场一片欢腾。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实在是莫名其妙,我居然连谁进的球也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有些厌倦了,我抬起了头,看着黄昏时分的天空。忽然,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掠过天空,黄昏的天空被夕阳染红,那只呈现出一个角度很小的锐角三角形的纸飞机在球场上优雅地滑翔着,我仿佛能感到纸飞机后面拖出两道长长的尾气,宛如新娘的长裙的下摆,让整个天空都黯然失色。
  然后,我又看到了一只同样的纸飞机向球场上方马鞍形天空飞去,第三,第四,直到我数到两位数,越来越多,我数不过来了,也许是某个球迷团体庆祝主队进球的独特方式。现在,球场的上空正飞翔着成百上千的纸飞机,也许是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全都叠成同一个形状,那些纸飞机浩浩荡荡地在上空盘旋、俯冲、翻转,在血色的天空下,居然让我联想到了奇袭珍珠港的零式战斗机群。
  我发现似乎全场人的目光都被那些纸飞机从球场上吸引到了天空中。一些纸飞机坠落在草地上,几个球员停下了比赛捡起了纸飞机,又重新把纸飞机扔向了天空。我身边的一些人,也从身下拿起了垫在座位上的报纸,叠成了纸飞机,扔向了天空,于是,那些纸飞机越来越多,我似乎产生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我也拿出了一张废纸,按照我小时候的记忆,叠成了一架纸飞机,只是我叠的飞机特别丑陋,是啊,我都快忘了儿时的那些纸飞机是如何创造出来的。然而,我还是把我自己的纸飞机送入了天空,我注视着我的飞机,因为样子有些怪异,所以它在天上那么多的飞机中是那样显眼。我看着它,我觉得就好象在看着我自己,我的纸飞机,或者说就是我自己,正在飞向足球场里的最高处,一股上升的气流似乎在托着它的双翼往上而去。当它几乎接近足球场顶篷几乎要飞出球场的时候,动力却突然消失了,它又开始缓缓地向下滑翔,转了几个圈子,最后,一头扎在了球门前的草地里。
  以后的比赛,我没有心思看完,只注视着那些纸飞机一架一架地坠毁在草地和观众席里。当主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以后,最后一架纸飞机向球门后面的看台飞来,最后,这架纸飞机飞到了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即将坠落的纸飞机,这是最后一架,也许值得收藏。
  球迷们象潮水一样涌向出口,我不喜欢拥挤的感觉,依旧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准备最后一个离开。十几分钟以后,当人潮散尽,一些清洁工出来打扫的时候,我依然坐在位子上。天色已经黑了,在球场明亮的灯光下,整个球场上到处布满了纸飞机的残骸,一片白色的狼籍。
  我终于从古老而尘封的记忆里想起了什么。
  丹凤楼
  公元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当时著名的鱼米之乡,人杰地灵,赋税粮米供应南北两京,棉布纺织业更是行销全国,时有“苏松甲天下”之称。清人叶梦珠曾云:“前朝(明)标布盛行,富商巨贾操重资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两,少亦万计。”南方的糖、药材、香料,北方的大豆、油脂、皮革都汇聚上海。邑人褚华谓:“从六世祖,赠长史公,精于陶猗之术,秦晋布商皆主于家,门内常客数十人,为之设肆收买,俟其将械行李时,始估银与布捆载而去,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商肆林立,百货毕集,时人比之为“市货盈衢,纷华满目的苏州”,有“小苏州”之称。在这“游贾之仰给于邑中,无虑数十万人”的商业城市周围的许多小市镇也都发展起来。如朱家角、诸翟、安亭等,共有新兴市镇63个,均兴盛一时。
  然而,正当此“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沉浸于一片繁荣昌盛的花花世界之际,来自海上的大祸却临头了。嘉靖三十二年,中国海贼王直引倭寇大举来犯,连舰数百,蔽海而至。四月十五日从浦东渡江直捣上海县城,知县喻显科仓惶逃遁,倭寇大掠,满载而去。至六月二十七日,五次焚掠县城,死者无数,昔日繁华的上海成一片废墟。
  虽然元代上海就已建县,但并无城墙,此次几遭劫戮,市民决意筑城抗倭。全城市民自动出钱、出地、出力。首议者顾从礼捐粟4000石,助筑小南门。太常卿陆深的夫人捐田500亩,银2000两,拆房数千楹,助筑小东门。嘉靖三十二年十月开工,当年完工。城围九里,高二丈四尺,有门六座,东朝宗,南跨龙,西仪凤,北晏海,小南门名朝阳,小东门名宝带。另有水门四座。城上有敌楼6座,雉堞3600有奇,箭台20所。城外有濠环抱,长1500丈,宽3丈。要害处筑高台三座,名万军、制胜、振武。万军台上有丹凤楼,楼分三层,游人多登楼远眺江景,故有凤楼远眺一景,为上海八景之一(其余七景为:海天旭日、黄浦秋涛、龙华晚钟、吴淞烟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江皋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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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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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墙筑成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进攻上海。董邦政据城死守,各种火器齐发,毙敌无数,贼不敢近。围城十八天方围解。时有少林僧兵88人来援,大破贼于叶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萨摩倭船五十余艘突至上海。董邦政正率兵于浦东剿贼,城中皆老弱残兵,形势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队员数百人守城。倭寇昼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发觉,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死,残部逃遁。后在水中捞得六十七具尸体,皆重创,头颅肿大,口圆而小,色黝黑,确认为日本人。
  就在这场战斗胜利后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国教徒保禄”(根据一份十七世纪耶稣会呈给梵蒂冈的报告中的称谓)诞生在上海县城南太卿坊内的一间小楼中。
  当然,更多的记载说他诞生在县郊的农村,但我更愿意相信城厢内的这个说法,也就是诞生于乔家路的九间楼之说,尽管据说九间楼是崇祯年间建造的,要比他的诞生晚了许多年。
  “保禄”的祖父是个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当倭寇入侵上海的时候,房子和产业都给烧光了。“保禄”的父亲想必是没有继承多少遗产,所以只能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人,从事一些货物的批发与零售的小买卖。
  我相信,“保禄”就是在上海县城的街道与小巷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在四百多年前的某个黄昏,一个穷困潦倒以至于偶尔要靠种地才能维持生计的小商人的儿子,正从楼上狭小阴暗的格子窗里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耸立的白色防火墙,而窄窄的街道对面是红色的窗棂与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过破落的屋檐,看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掠过火红的天空。于是少年放下了书本,悄悄地跑下了楼梯,他从后门出去,那儿有一条宽度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巷,他穿过长长的小巷,旁边是豪宅高高的大墙,头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缝隙。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上,他向东面跑去,十六世纪的上海街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那是南来北往的货物与附近乡下农民的气味。还有轿夫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馆里的黄酒味,民居里的炒菜味,药房里的药材味,皮草行里的皮革味,总之,十六世纪的上海把南来北往所有的味道都汇集在一起,放在街道里发酵,又散播到空气中漂浮着。少年闻着这些味道,不免有些晕眩,忽然,一阵风从东面吹来,那是另一股味道,让人漂浮或者沉没的味道,浩浩荡荡,波涛汹涌。少年顺着风的来势向东跑去,很快他来到了城墙脚下,自从他出生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以后,上海就再也没有经历过倭寇的灾难,所以,这里也就渐渐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从马道跑上了城墙,在高高的丹凤楼上,少年倚着栏杆向着黄浦江的方向眺望。十六世纪的黄浦江烟波浩渺,西岸遍布码头与各种船舶,尤以双桅帆船为多,东岸则是一片江滩,青青的芦苇丛生,成群的飞鸟在江岸翱翔,还有从长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鸟也掠过江面觅食。再往东,是一片坦荡的浦东原野,那里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网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阳覆盖上了一层红色。而此刻,面向着黄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阳正在丹凤楼的另一面,少年看不见它。不但太阳,就连原野尽头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大海正在几十里外的沙洲上缓缓地鼓动潮汐。有谁知道,这个十六世纪的上海少年是多么渴望同时看到大海和夕阳啊?
  此刻,一个风尘仆仆一身长途旅行装束的陌生人来到了少年的身边。陌生人把着栏杆,也望着黄浦江,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回到“凤楼远眺”了。
  少年回头,看着陌生人的脸,小商人的儿子见过的人很多,有广东来的商人,宁波来的裁缝,苏北来的轿夫,苏州来的书生,福建来的水手,南京来的税吏,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你从哪里来?少年问陌生人,就像是在盘问什么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从四川来。陌生人礼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是在四川做官,刚刚解职回乡的。这个陌生人缓缓地说。他是从成都启程的,坐船直下川江,进入三峡,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到了江陵。接着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过武昌的黄鹤楼,湖口的石钟山,当涂的采石矶,镇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后来到吴淞口,进入了黄浦江。
  你还穿着旅行的衣服,是刚下码头的吗?
  陌生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他抵达了东门外的码头,仰望着丹凤楼高高的匾额时,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没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园林,而是直接登上了这座城墙上的高楼。
  少年继续问,既然你的家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先回家,却要上这丹凤楼来呢?
  因为这里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对准了极远处的地平线这里看出去很美吗?
  陌生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叹息着说,是的,无论我走到天下的哪里,都及不上“凤楼远眺”的江景让我着迷。
  可是,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说,大海离这里太远了,人的目力实在达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东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许能看到远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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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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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点了点头,高声说,我就想飞到天上去。
  陌生人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个嘴唇上刚刚长出些绒毛的少年实在有趣,人没有鸟的翅膀,如何飞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没有马的四条长腿,却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长途旅行,因为人们有马车。人没有鱼的鳍和尾,却照样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为人们有舟船。
  陌生人听着少年的话,虽然有些别扭,但似乎包含着更重要的东西,他锁着眉头问,你是说人们可以像使用马车和舟船在陆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样,利用某种工具在天空中飞行?
  是的。少年依旧看着天空。
  陌生人点了点头,也同样看着红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问他,能不能把你的伞给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拿出了背在身后的油纸伞交给了少年。然后,少年撑起了伞,慢慢地爬上了栏杆,象走钢索一样,双脚站在栏杆上,陌生人吃了一惊,叫少年下来,少年却没有听。接着,少年在栏杆上站直了,向身体两侧平伸出双手,右手握着撑开的油纸伞的伞柄。
  许多人都朝少年看来,丹凤楼上的游人,城墙上的小卒,码头上的挑夫,黄浦江里的水手,许许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着这个站在丹凤楼栏杆上只需跨一步就会从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变成一团肉酱的撑伞少年。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脸颊,很舒服,撑开后的油纸伞很大,在风中有些摇晃,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仿佛已飞到了云端中。
  少年闭起了眼睛,飞吧。
  在那个黄浦江畔的黄昏,这个后来成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点就飞了起来,当然,如果他真的飞了起来,那么日后也就不会有这个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们还是要感谢当时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位陌生的绅士的。
  当少年即将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时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栏杆里面。而那把伞,却已经飞了出去,油纸伞晃晃悠悠地在黄昏时分的江风中摆动着,一股风吹来,居然把伞吹向了比丹凤楼的斗檐更高的高处。随着汹涌的江风,那把伞在空中翩翩起舞起来,陌生人瞬间觉得那把伞的形体如同一个西域的美人,被夕阳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在云端里跳着古时候的胡璇舞。过了一会儿,风向变了,那把油纸伞快速地向黄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后缓缓地下降,最后,摇摇晃晃地落入了汹涌的黄浦江中。
  这时候,少年才慢慢地说,对不起先生,弄丢了你的伞,我父亲正在做一笔油纸伞的批发生意,他会赔你一把新伞的。
  不用了,告诉我,为什么要撑着伞站在栏杆上?
  因为你的伞很大很结实,而刚才的风向和风速都很合适,我会在空中驾驭风向的。
  陌生人看着少年的脸说,总有一天,你会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
  都十五岁了,过几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会试发榜后看到自己名落孙山的那天,还好,那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对眼前这个少年来说,还刚刚开始。
  陌生人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光启,字子先。
  陌生人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一种无奈,然后辞别了少年,走下了丹凤楼。他走进了上海县城的城隍庙东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然后,他来到西面一座荒废多年的园子里,看着月亮渐渐地爬上树梢,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几个月以后,这座废园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江南园林。以供他的父亲,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爷子觞咏其间。这个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悦老亲”之意,将这座园子命名为豫园。六十多年以后,当丹凤楼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经作古的时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后人,买下了潘家的一栋旧宅世春堂,改建为上海第一座罗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顺着豫园边门的安仁街拐进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学分部里,你会看到这座全部楠木构架的明代建筑现在已经成了小学生的健身房。
  南方
  “广东的天气真热”。课堂里的徐光启擦着汗,缓缓地说。几个学生在悄悄地笑,他们用广东话窃窃私语起来。徐光启无法听懂他的学生们究竟说的什么,他也不愿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对老师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热的天气让他有些慵懒,窗外又响起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音,“踏踏踏”敲着青石地板。于是他卷着书本,凝神望着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树,那些繁茂的枝叶一直垂到书院的窗口。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学生了,作为老师,也许应该表示出愤怒,可他却愤怒不起来,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下卷成了一团的书,心想,也许自己确实不适合教书。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着木屐广东女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阳光从茂密的榕树枝叶的缝隙间洒了下来。光线零零碎碎的,倾泻在徐光启的额头,那个十多年前丹凤楼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他也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遥远的广东。
  风从院墙上掠过,迷离诱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这里是炎热潮湿的南国,在儿时,他的小商人父亲常常在家里存放许多来自广东和南洋的货物,狭小的房间和阴暗的楼梯里,到处都充满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许是蔗糖或者是药材,还有南海里的鲨鱼翅,这些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慢慢地在陈年的老屋里发酵,真的说不清,少年的他只能统称这为广东味道。这来自遥远南方的广东味道散发着某种神秘的气息,叩响了他身体深处的某个意识,于是,他感到了最初的欲望,少年的欲望,被来自南方的气味所诱惑。于是,他从少年,成长为男人。如今,他终于来到了神秘的南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那原始炙热的幻想却变成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在不断地响起,慢慢地流逝着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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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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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那年的惊魂一刻,他差点从丹凤楼上坠下送命,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那一年的上海,人们总是说小商人徐某人的儿子异想天开,居然想要在丹凤楼上撑着油纸伞飞上天去。那次,徐光启的小商人父亲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让十五岁的他一个月没能起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丹凤楼。
  许多年过去了,他知道,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潦倒的小商人,但依旧是深深爱着自己儿子的,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外面闯荡码头、批发走私的小商品、甚至在乡种地,都是为了儿子能够读书取得功名,不再向他那样低三下四的做一个被别人瞧不起的小商人。于是,父亲逼迫着儿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苦读伟大的孔子与孟子流传给后代的那些经典。尽管父亲对这些厚厚的书本里写的东西不太明白,但父亲深信书本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甚至比他日常接触的银子和孔方兄更有作用。因为古时候有一位皇帝说:书本里藏着黄金,藏着粮仓,最后,还藏着美女。
  在他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他就像当年在丹凤楼上遇到的那个陌生人一样,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考场,从此,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考试,将一直考到死亡的那一天。十九岁,他成为了秀才,二十六岁,他参加了乡试,却没有能够成为举人。于是,他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循着一个古老的梦,来到了遥远的广东,在这棵百年大榕树的脚下,成为了一名私立学校也就是书院的教师。
  当徐光启在大榕树下发着愣,几阵轻风吹动他的乱发,正暗暗盘算着是否要回到家乡用这些年来教书积攒下来的积蓄买一块地,种几亩水稻和青菜聊度此生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不过这个陌生人,却明显不同于当年丹凤楼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最重要的在于,那个人长得极不寻常,令徐光启大吃一惊。这也难怪,自太祖洪武年间起,本朝就实行起了海禁,再也没有前朝的马可。波罗这种人了。
  简单地说,这个陌生人不是中国人,而是来自遥远的欧洲,他的汉文名字叫郭居静,西文名字叫LazarusCattaneo.他来中国的使命,就是要把耶稣的事业传播到伟大的中华帝国,为罗马教皇填补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基督信仰的空白。这个渡过茫茫大洋,穿过半个地球,怀着一颗随时准备奉献给耶稣的心的人并不知道,他眼前的所见到的这个普通的中国人,将成为在中华帝国名留青史的基督徒。
  许多年以后,另一位著名的传教士利玛窦回忆说——中国南方大榕树下的这一天是耶稣在东方的节日。
  利玛窦致梵蒂冈的信
  尊敬的梵蒂冈教廷及教皇:愿天主保佑天主教徒,打击亵渎圣灵的新教徒,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我,天主的仆人,耶稣会的使者,利玛窦,现在正在遥远的中华帝国的首都北京,给伟大的罗马写这封信。愿信差能够平安地将这封信带到澳门,愿澳门的船长能够平安的跨越南中国海与印度洋、大西洋、地中海,将我的信带到圣彼得大教堂,让尊敬的教皇知晓——中华的大门已经为主敞开。
  一切全来自天主的恩典,回想往昔,我们这些传播天主福音的使者,是多么渴望抵达遥远神秘的东方,把天主与基督的光辉洒遍东方的大地。因为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度,有着广阔的幅员,数以亿计的人民,与五千年的辉煌文明,乃是世界上最文明最庞大的国家和民族。彼国之人民,有其独特之信仰,绝不同于其他蒙昧野蛮的民族。我幼年在欧洲学习时,就曾听说东方的契丹国里有基督徒,所以,中华是我的梦想,在我的心中,中华的人民始终与万能的主同在。
  然而,中华的大门曾经顽固的对主关闭着,我们为此付出的努力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虽然,早在许多年前,葡萄牙人就曾经抵达过北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天主的信仰也能自由传播于彼土。大家都知道,圣徒沙勿略在耶稣诞生后第1552年就来到中国广东沿海一个名叫上川的荒芜小岛上,窥伺了一年多的时间,想尽千方百计,也未能踏上大陆一步,最后带着莫大的遗恨死去。此后,耶稣会士又在澳门建立起据点。这里当时还是相当荒凉的边地一隅。教士们以此为基地,屡作强行破门而入中国内地的尝试,但还是不能成功。于是,有人面对中国海岸上的石头感叹:磐石呀,磐石呀,什么时候可以开裂欢迎我主啊!。
  然而,天主的光辉永远照耀着信仰坚定的人们,罗明坚神甫终于获得了成功,他被中华帝国的两广总督允准留居内地,而且于耶稣诞生后第1583年,将我从澳门带入了广东肇庆。
  为了使天主的信仰广播于世界,我必须要尊重中国人的习俗,所以,在中国便要成中国人。我经过苦心的学习,掌握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汉语和汉字,一进入中国的土地就换了服装,改穿起中国儒生的衣服。不只衣着,饮食、起居、礼节等方面也完全中国化,只为了向中国人表明,我们与他们同样来自文明世界。
  在十几年的岁月中,我遍游中国各地,愈加感到中国的文明迥然不同于欧洲,自成一家,甚至可说是世界上最完善的文明之一。然而,这并非表明天主的信仰就不适应中华,恰恰相反,中国的几部重要的上古典籍与天主信仰有许多共同之处,文明的中华与天主绝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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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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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耶稣诞生后第1600年,我在中国的第二首都南京,经过耶稣会士郭居静的介绍,有幸结实了一位中国著名的绅士,大儒生徐光启。他是一位充满智慧的人,谈吐文雅,学识渊博,对天主持宽容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中国这个民族的种种优点。
  那一年的南京之会,我们曾经彻夜畅谈了几晚,在谈话中,触及到了一些极其重要的问题,现录于信中——我:中国人都讳言死。用逝世过世去世辞世殁世,故去物故病故亡故,作古病殁崩殂命终,殒命寿终崩薨,夭殇卒等以代之。
  徐:这是庸俗人的习惯。君子并不忌讳死。
  我:不但不避讳,且当常说说。因为人人都知必有一死,却不知何时死,怎可不弄个清楚明白?
  徐:中国人讳言死,并非想作恶纵欲。不过以死为不祥,不愿宣诸口而已。
  我:死可引导人避恶向善,祥莫大焉。知死有五益:一,知道人人必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则敛心克欲,去恶向善了。二,财物不能带去,就不再贪婪。三,世人的赞誉,对于死后的审判毫无用处。知此就杀灭骄傲与虚荣。四,想到地狱的大火,就可消解欲火。五,早有预备,就不怕死。临死而能坦然无惧,心安不乱,才算善死。
  徐:人怎样才能得善死呢?
  利:最好的准备是三和。即与神和,与人和,与己和。
  在我与徐光启交谈的几夜中,还发觉徐光启不但是一位学识过人的学者,还对自然科学极有研究,这在中国的文人中,极为罕见。他尤其精通农学与历学,并提到他正准备研制一种特别的交通工具,可以在使人在空中旅行,并称这种奇怪的空中飞行机器早在中国的古代就有人研制过了。
  在我和他长谈的最后一天,徐光启告诉我,他昨晚梦见走入一座屋子,有三间房子。第一间有一老人,第二间有一青年,最后一间空无一人。我当时觉得欣喜若狂,天主信仰最核心的奥秘终于能够被中国人理解了,这就是神圣的“三位一体”教义。
  三年以后,徐光启终于成为了一名基督徒,洗名“保禄”。
  愿天主保佑这位高贵的教友吧,他将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基督徒。
  而更令人欣慰的是,在这之前的1601年,我终于进入了中华帝国的首都北京,见到了世界上统治臣民最多的君主——万历大帝。
  在万能天主的保佑下,万历大帝也对欧洲产生了兴趣,皇帝准许我定居在北京,自由地传播天主教义。
  中华的大门已经为主敞开了。
  现在,不断有教友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信仰的光辉正在中华广阔的大地上扩展,我深信,中华一定会在天主的福音下成为主的坚强堡垒。
  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让尊敬教皇和教庭都知道这些,让整个欧洲的天主教徒都为这个伟大的胜利而庆祝吧。
  主与我们同在,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阿门。
  您忠实的仆人利玛窦耶稣诞生后第1605年十月二十日于北京
  达·芬奇
  北京的冬夜里,街道上积着厚厚的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风掠过一片死寂的宣武门,高大的城墙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一个小小的院落。在这个小院里,还亮着灯光,在灯光下,有一个中国人,还有一个意大利人,正埋头在书堆中。
  桌子上摊着一本拉丁文的《几何原本》,作者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欧几里德。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拉丁文变成中国的方块字。那个意大利人的名字叫利玛窦,而那中国人的教名叫保禄,他还有一个更有名的中国名字,叫徐光启。
  意大利人束着中国文人的发式,穿着一身青衫,配着他那张高鼻子深眼窝的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很累,看着眼前的这些拉丁文与汉文,他觉得那就象是一串念珠和一排砖头,而现在他们做的就是要把念珠变成砖头一样困难。保禄也有些疲倦,他翻动了其他几本拉丁文的书,忽然,在其中的一本书里,落出了几张夹着的图纸。
  那几张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像,第一张是一个圆盘,然而圆盘里却有四个轮子。第二张则是一个类似于碟子但却是封闭的东西。第三是看上去像是中国农村里井台上轱轳。然而,第四张图他却看懂了,完全看明白了,那是一对象鸟一样的翅膀,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就是飞上天空的工具。
  这是谁画的?他问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抬起头,看了看图像,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列奥那多·达·芬奇。
  达·芬奇是谁?保禄问他。
  意大利人当然很自豪地说起了他的同胞,达芬。奇是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佛罗伦萨人,他画过一幅表现耶稣在被罗马人逮捕前最后一次与门徒们共进晚餐的情景,卑劣的告密者犹大将永远被天主惩罚。而且,达芬。奇还设计了许多发明,瞧,那个象翅膀一样的东西,就是飞行器。
  保禄问他,他的飞行器能够飞行吗?
  不,那仅仅只是一个图纸上的设想而已,人怎么可能像鸟一样飞行呢?我记得1507年有人绑上自制的翅膀从苏格兰的斯特林城堡跳下,结果摔断了大腿骨;还有两百年前一个君士坦丁堡的撒拉逊人,穿上一件宽大的带硬性支撑的斗篷从高处跳下,结果一根框架中途折断,斗篷立即垮下来,他当场坠地身亡。而我的一位同胞,他于1503年试图用自制的翼飞行,摔了下来,幸运的是他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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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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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差点飞过。保禄慢慢地说。
  你说什么?意大利人有些意外。
  没什么,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保禄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十五岁那一年。
  意大利人不再说话了,继续把目光投向了拉丁文与汉字的海洋中。而保禄则看着眼前的这张图纸,昏暗的烛光不停地摇晃着,于是,投射在纸上的光影也在晃动。渐渐地,他似乎能看到图纸上画着的翅膀也跟着一起晃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那架纸上的飞行机器冲出了图纸,飞了起来,撞开窗户,向北京的夜空飞去。
  一阵寒风吹来,烛火灭了,变成一缕烟雾。
  意大利人回过头来,烦躁地说,糟糕,窗户怎么开了?这里的冬天可真是冷啊。于是,他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一门大炮
  这门大炮诞生在澳门,经过一次看来并不偶然的事件,被它的主人运往了中国的北方。把大炮从澳门运到北方可不是容易事,首先要牛车从铸造作坊里运到港口,然后,由几十个苦力,用吊车把大炮吊到一艘巨大的葡萄牙帆船上。然后,船长一声令下,载着几百门大炮扬帆启航。
  接下来是漫长的航行,中国海上远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风平浪静,一路颠簸,这门大炮却始终安静地匍匐在船舱里的某个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帆船饶过了山东半岛,进入了渤海海峡,最终停靠在了天津。然后,帆船沿着海河而上,到吃水浅的地方,大炮们被从船上卸了下来,分装到一艘艘小船上,抵达了通州。接着,再由牛车送到了北京城外的一处空地。在这里,有一位叫徐光启的尚书正在等待着大炮们。
  大炮们被一字排开,对准远方,葡萄牙的炮手熟练地操作着大炮,开火精确地摧毁了远方的目标。
  然后,尚书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批大炮全都是由他策划一手引进的。他来到了大炮面前,葡萄牙炮手不知道这个穿着高级官服的中国人其实也是一位基督徒。他已经老了,满头的白发,但是眼睛却十分有神,步子也还健朗,他仔细地观察着一门大炮的外观,向葡萄牙人询问大炮制造的过程。他用手抚摸着大炮的巨大炮管,嘴里喃喃自语了许久,谁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除了被他抚摸过的大炮。
  几十天以后,这门大炮离开了北京,经过向东的大道,抵达了一座长城脚下的关口,在走过这道被称为山海关的关口以后,大炮进入了一个军事禁区,那里布满了军队,一个又一个堡垒,沿着东南的大海与西北的山脉,在海与山的中间是一片狭长的土地。据说这条通道一直通向一块辽阔的平原,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森林,有漫长的寒冬,有人参、鹿茸,还有,一群梦想征服整个中华帝国的强悍的战士。
  在最东面的一个坚固的堡垒上,这门大炮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在两个垛口之间,这门大炮把黑洞洞的炮口伸向了东北方向的莽莽原野。然后,这门大炮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来管他,只有几个值更的士兵,在深夜打着灯笼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靠在它的身上打了几个磕睡。
  然而,对于一门大炮来说,沉默只是暂时的。终于有一天,大炮发现在远方出现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那些军队骑着高大的马,举着各种颜色的旗帜,粗略的数一数,一共是八种颜色。那些骑在马上的武士全身披挂着铁甲,戴着不同于明朝或者是欧洲军队的头盔,背后则插着五颜六色的靠旗。当他们靠近大炮所在的堡垒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似乎全都被马蹄声、刀剑碰撞声、人和马的喘息声所笼罩着。看着那支军队越来越近,同为军人,但大炮身边的那些人却似乎在浑身颤抖着,他们好像连手中的滑膛枪都握不住了,居然连火药袋都打翻在了地上。
  忽然,有人把一枚沉重的炮弹塞进了大炮的身体,然后点燃了大炮身上的引线。火线低声地尖叫着,最后,变成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一颗炮弹冲出了颤抖着的炮管,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最终落在了那些向前冲锋的骑兵队中。
  又是一声巨响,瞬间的火光冲天,接着是满天飞舞的断手和断脚,血肉四溅,如同一场红色的雨。大炮身边的士兵们这才明白,原来满洲人厚厚的铁甲里藏着的同样也是血肉。然而,硝烟还没散去,满洲的骑兵却还在继续冲锋,于是,第二炮又打响了。对面冲锋的巨浪像是被一快礁石阻拦住了一样,终于四散了开来,接着,第三炮、第四炮,总共发射了十几发炮弹,整个炮管都被烧得通红通红了。
  当战场上终于寂静下来的时候,原野上残留着许多残缺的肢体,鲜血凝固在大地上,渗入了草根,滋润了来年的青草。只有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还在夕阳中悲鸣着。
  一月后,圣旨传到了这座小小的堡垒,这门大炮被封为“红夷大将军”,官拜三品,比这里指挥官的级别还要高。后来,人们才知道,这门大炮刚运到北京的时候,曾被徐光启大人亲手抚摸过。
  那一年,士兵们似乎能从大炮上看到一个手印。
  满洲间谍阿斯兰向皇太极的报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名叫阿斯兰,正蓝旗人,祖上曾经跟随爱新觉罗家族与朝鲜人打过仗。去年,大清的军队在辽西吃了败仗,被一门明朝的大炮打死打伤了许多八旗将士,以后的几仗,大炮都让八旗军吃了大亏。因为奴才精通汉人的语言和风俗,于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去明朝刺探军情,以了解明朝大炮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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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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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才化装成汉人,忍痛散了辫子,留起了额前的头发,改换成汉人的服装,改名为张德胜,自称是明朝抚顺的汉人,因不愿剃发降清,逃难来到明军守卫的锦州。奴才很容易就混进了明朝的军队,成为了一名守城的小卒。没过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了原来这城上的大炮是明朝从一个叫红夷的国家那里买来的,所以,这些大炮也叫红夷大炮。在锦州城外的一个堡垒上,有一门大炮,就是在去年的大战中打死了咱们贝勒爷的那一门炮。这门炮已经被明朝封为了大将军,据说这门炮这所以能打得准,是因为被明朝的一位大学士亲手摸过而沾上了灵气的原因。
  后来,奴才几经打听,才得知了这位明朝大学士叫徐光启,是明朝松江府上海县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及第,那些从红夷人手里买下来的大炮全是经徐光启一手操办的。于是,奴才决心去北京打探关于徐光启的情况。奴才用重金光打通关节,收买了一个明朝军官,他将我的名字上报到北京,说我一个人杀死了几百个清兵,把我送到了北京领赏。奴才终于越过山海关,正大光明地进入了关内,来到了北京城。领完赏以后,奴才又继续用钱财疏通关节,结果留在了北京。奴才想办法打听了徐光启的情况,最后进入了他的府第,成为了徐光启的贴身卫士。从此,奴才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奴才所见到的徐光启,其实已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好,特别健朗,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为人很和善,对奴才也很不错,经常对奴才嘘寒问暖。他是一个极有学识的人,对天下的形势了如指掌。而且,他与一般的汉人不一样,他在胸前挂着一个十字形状的项链,而且每隔七天就到一个小房间里烧香拜佛。后来,他对奴才说,他拜的不是佛,而是一个叫耶稣的西夷人。他说那个人是天主的儿子,出生在1600多年前的一个遥远的地方,最后被钉死在十字形的大木架上,死后三天又复活升天,从此以后,人们就永远纪念这个人,也永远崇敬天上的主。总之,他说了许多深奥的话,奴才大多不太明白,最后,他还问奴才愿不愿意也像他一样成为相信天主和耶稣的人。奴才心想,既然要打探情报,就要赢得徐光启的信任,于是,奴才当即就表示愿意入教。于是,几天后,他给奴才施行了一个简单的入教仪式,这个仪式很奇怪,奴才知道,要成为和尚首先得剃头,而要成为徐光启所说的天主教徒,则并非剃头,而是洗头,他把一小盆水浇到了奴才的头顶,他称之为洗礼,表示奴才已经成为天主的信徒了,还给我起了一个夷人的名字,叫彼得。当然,那只是奴才为了得到徐光启的信任而被迫所为的,在奴才的心中,只有一个天主,这就是大清的皇上您。
  奴才发觉徐光启不同于一般的明朝官员,他不仅精通文章,而且还善于格致之术,有时整日在房中面对一堆图纸,纸上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其中就有奴才所认得的大炮的图形,他说他正在改进红夷人的大炮,使之发挥更大的功效。还有其他各种东西,据说都有着种种奇怪的功能。过了半年多,有一天他带着奴才来到府中的后院,那后院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看来,他是十分相信奴才了。那片后院占地极大,在院子的一角,停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个东西很大,却生着一对又长又薄的翅膀,看上去每一个翅膀至少有三四丈长,近看才发觉那是竹子做成骨架,再用牢固的羊皮绷紧覆盖在竹子间,就真的像是鸟的翅膀一样了。在两只翅膀的中间,是一个小船似的东西,里面藏着许多轮子和皮带,小船里有一个座位,刚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他在这个大鸟一样的东西里安装着一些小小的部件,就叫着奴才一起帮他干,那些小小的部件,看上去像轮子,轮子的边上却有许多小牙齿,像锯子一样,他管这个叫齿轮。在那像船一样的东西里,有这样的齿轮许多个,一个挨着一个的咬合着,转动其中一个最小的,其他的就都转了起来,直到最后一个最大的连接着一根皮带。那些齿轮和皮带,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都十分精密,按照严格的顺序排列,徐光启十分小心地摆弄着,叫奴才也当心着点。奴才和他干了许久,那些东西实在太复杂了,奴才实在难以胜任,直到日落之时,还是没有完成,于是我们离开了院子。
  晚上,奴才小心地问他那个大鸟到底是派什么用的。他告诉我那个大鸟是用来飞行的。对,千真万确,皇上,那大鸟是一架用来飞行的机器,看到那对巨大的翅膀以后,就会明白的了。他还对奴才说,如果这台机器能够造好,就能够带着人从天上越过山海关和辽西走廊,直接飞到辽东,飞到盛京,在咱们大清的皇宫顶上放火,甚至开炮,其效力胜过千军万马。奴才当即大吃一惊,心想这东西若是真的飞到盛京的头顶,咱们大清可就真的要遭殃了。于是,当天晚上,奴才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后院里,摸到那个飞行机器旁边,点了一把火,把那东西给烧了。大火熊熊,很快,那竹制的机器就化为灰烬了。当时,奴才的心里还真有点惋惜,那东西若是真的制造出来,就能让人在天上飞,那是神话里才有的事情啊,不过,为了大清的基业,奴才还是一狠心烧了它。奴才知道这事一定会被徐光启查出来,于是当晚就逃出了北京城,一路上翻山越岭逃回了大清的地界,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皇上您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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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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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什么?皇上,奴才可不是那种人,您要相信奴才啊,奴才也知道这种事人们一般不太会相信,可这全是奴才亲眼所见啊,若不是奴才放了一把火,盛京过几天恐怕就要遭到灾祸了。哎哟,奴才该掌嘴,瞧这口没遮拦的,可是奴才确是一片忠心,天地良心,没有半句假话,奴才绝对不是那种出去以后随便编一个谎话,自称自己立了大功回来讨赏的那种人啊。
  皇上,您怎么还不信奴才的话啊,那会飞行的机器确实存在啊,不是奴才瞎编的,哎,奴才不敢顶撞皇上啊。皇上饶命,饶命啊,奴才该死,刚才奴才全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飞行机器全是没有的,全是假的,皇上说一句顶奴才一万句。
  皇上,您怎么还是要杀奴才啊,奴才可救了大清啊。
  皇太极,你他妈的王八蛋,你别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这世上有会飞的机器都不知道,你有眼无珠,错杀了我这忠臣。
  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晚年
  北京的日头似乎是会说话的,总是带着些淡淡的忧伤,懒洋洋地铺洒在地上,投射着几根窈窕柳丝的影子。徐光启生命中最后一年就是整日在这空旷的院落中度过的,除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坐着轿子从府第出发进东华门上早朝,与不苟言笑的年轻的皇帝说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而已,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日头的消长。
  在这空旷的院子里,有一个角落黑黑的,有烧焦的痕迹,在地上,还有一些烧不化的金属,呈现着圆形,大部分都有些扭曲了,只有一个最小的,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完好如初的齿口。他就时常数着这些齿,从一数到二十,再从二十数到一。那有着漂亮的光泽和形状的金属,是他亲自指导一个有名的铜匠打制出来的,是那样完美,就像天上飞鸟的心脏。有时候夕阳会照射着这个小齿轮发出金色的反光,反光投射在他的脸上,那些额头的皱纹,被照得很明显,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年轻人了,死亡离他已不远了。
  想起了死亡,他却有些坦然了,他默默看着夕阳,那轮夕阳就像手里的小齿轮一样金光灿灿,也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越到结束的时候,越是光华夺目,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那是人们通常对他的称呼。可是,这美丽的夕阳,已经离落山不远了,黑夜就快来临了。于是,他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想起了在成为“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之前的岁月,那个四十二岁才进士及第的穷举人,那个在遥远的广东常常被学生们嘲弄的教师,那个在丹凤楼上差点送了命的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此刻,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我是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永远都是。阿门。
  夕阳终于消失了,夜幕降临,北京的夜晚无处不透着一股凉意。夜晚是属于死神的,他一直相信这一点,很自然的,他又想到了死亡。其实,他已经很熟悉死亡这个词了,他看过许多人的死,也给许多人送过葬。比如,他的老朋友,意大利人利玛窦。
  那是耶稣诞生后第1610年五月,这个意大利人死在了异国他乡——北京。他再也没能回到地中海,回到他的家乡。而那个时候,他忠实的朋友保禄正在家乡上海的农村里结庐而居,是在为保禄的父亲,也就是那个上海的小商人服丧守墓,保禄的父亲曾在死前不久接受过洗礼,洗名利奥。
  保禄从上海赶到了北京,那时京沪之间的交通还不太方便,他是从大运河坐船来的。所以,当他抵达北京的时候,意大利人的躯体已经永久性的进入了棺材,保禄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在那个时候,保禄曾想过,如果能够从上海飞到北京,也许就能见上最后一面了。“如果从上海飞到北京”,在为意大利人操办后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时常浮现出这句话。
  直到意大利人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耶稣诞生后第1611年11月1日诸圣节,几乎北京所有的天主教徒都集中到了北京第一座天主教墓地栅栏墓地的公共教堂内。教堂里烛光闪烁,香烟缭绕,在风琴的伴奏声中,信徒们举行完弥撒后,把意大利人的棺柩抬进教堂,高声朗读《死者祭文》,举行丧礼弥撒并致悼词。随后,教徒们抬起棺木,缓缓走向墓地,送行的人们边走边哭,沉浸在哀伤之中。教徒们已在花园北端修建了一座圆拱顶、六角形的小祭亭,供奉着基督像和十字架,称为丧礼教堂。教堂东西两侧各有一道半圆形墙,圈出了墓地的位置。花园中心原有四棵柏树呈四方形排列,一座砖砌墓穴正好安置其中。
  棺木送达墓地,在丧礼教堂前,人们再一次为这个意大利人祈祷。保禄走在葬礼队伍最前头,他亲手拿起绳索把他的朋友放入最后的长眠之所。然后,教徒们在墓穴前行跪拜礼致敬,结束了葬礼仪式。从此,这个意大利人的身躯与中国的土地融为一体。
  这就是利玛窦的葬礼,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意大利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吗?他轻轻地问自己,好像昨天还在和他说话,在说什么?也许是在说达芬奇,和他图纸上的发明。
  夜已经深了,星空里一些东西闪过,他握着那枚小齿轮,缓缓地离开了院子。
  葬礼
  史书上说,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死于明崇祯六年十月初七的北京,也就是西历1633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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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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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光启的灵柩是从北京运回上海的,也是坐着一艘官府的大船,从大运河的水路南下。运河到了苏州以后,大船再转进吴淞江,也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苏州河。那时苏州河的两岸尽是水稻和棉花,一片滚滚的绿色,夹杂着宽阔而密集的水网。大船载着徐光启的棺材在苏州河上平缓地行驶,最后就进入了黄浦江,不久,大船就停在了十六浦的码头上。十几名杠夫抬着红木棺材走下了船,在高高的丹凤楼下,所有的杠夫都感到棺材忽然沉了许多,于是他们停顿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望了望丹凤楼上高高的飞檐。然后,棺材又轻了,他们抬着棺材进入了上海县城的东门。
  在棺材上面,覆盖着一条皇帝赐与的白缎,长长的白缎上用汉文和拉丁文对称地写着——中国大学生徐保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全中国最有名的最大的学者和名士……
  棺材的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送葬人的队伍,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其中有几十个欧洲人,他们大多是耶稣会的传教士,经历过南京教案之后都显得有些颓丧。他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形,也没有像通常的那样吹吹打打扔纸钱,只是一路的静默无语。送葬的队伍穿过了上海县城东西向的大街,几乎整个城厢的居民都聚集在大道两边目送着本地在大明朝最有名的士大夫的棺材通过。于是,这条大街上又聚集起了各种味道,来自南方的、北方的、大海的、内陆的,从男人的腋下,女人的发端、老人的喉咙里散发了出来。这些气味混杂着,在上海的空气中飘浮,飘到了棺材上,化为气味的分子,渗透进了曾被油漆和猪血涮了几十遍的棺材板。
  送葬的队伍缓缓地离开了城厢,出了西门以后,又进入了广阔的农田,他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向西南方向而去。最后,他们停在两条河流的汇合部,那里有徐光启生前研究农业的田园和家族的墓地。在一片田野里,他们选了一块空地,很快就挖了一个简单的墓穴,在欧洲传教士的祈祷声中,棺材被慢慢地放了进去。人们又把土掩埋在棺材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在墓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所有的教徒都在划着十字。
  阿门。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
  小道消息
  事先声明,以下纯属小道消息。
  这个消息是爸爸告诉我的,他属于老三界的那个年龄,三十多年前成为了红卫兵。当时,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破四旧”行动,所有与旧时代有关的东西全都要被一扫而空了,最有名的就要属山东曲阜孔庙里那块皇帝御赐的“万世师表”的匾额被扔到了火堆里。上海也不例外,当然,要比其他地方稍微文雅一点,我爸爸他们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文化古迹,就在那一年,许多名人墓地和遗址还有寺庙教堂遭到了破坏。
  我爸爸所属的那个战斗队要真正行动的时候,却发现上海有限的几处文物古迹全给破坏过了,没什么地方供他们发挥才华了。最后,不知是谁说起在徐家汇附近有一个古墓,据说是明朝一个封建地主阶级大官僚的坟墓。于是,我爸爸去查了查资料,发觉那个墓主的名字叫徐光启,家庭出身是小商人,后来做官到了中央,成为一个大官僚,是封建皇帝手下剥削劳动人民的大元凶。更可恨的是,这个家伙还曾和西方殖民主义侵略中国的急先锋传教士狼狈为奸,简直是里通外国罪大恶极的汉奸卖国贼。这种人的墓,就是应该挖,于是他们准备好了各种工具,赶到了徐家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墓。没有人管,一片萧条的样子,他们立刻来了热情,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明朝的墓很坚固,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挖开了墓,露出了那具红木棺材,馆材上有一条白色的缎子,保存很好,上面还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外国字,足见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已经彻底做了洋奴。这激起了革命小将们的义愤,原来对于死人骨头的恐惧和对于掘墓要遭报应的古训都抛之脑后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棺材板给撬了开来,当他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准备面对一具僵尸开一场破四旧的批斗会的时候。他们却惊奇的发现,那红木棺材里面,居然只是一堆石头。
  是的,我爸爸告诉我,当时他亲眼看见徐光启的棺材里放着的只是一堆石头,除此之外,只有一套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官服,官服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图章和一串十字架项链。他们后来把整个棺材都劈了,棺材板拆了开来,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死人的痕迹。真不敢相信,原来徐光启并没有躺在他的棺材里,这个墓是一个空冢。
  后来他们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否是徐光启的墓,可是墓碑和棺材板上的那些文字,还有那个图章刻着的是确实“徐光启印”的字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提到了会不会闹鬼,虽然我爸爸严厉地批评了那个人的迷信思想。但是最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害怕了,于是,这些红小兵们匆匆地撤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文革结束以后,直到1983年,这个坟墓才被修复,重新得到了保护。
  然而,徐光启究竟是否躺在他的坟墓里呢?
  我不知道爸爸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一口咬定亲眼所见,绝不会弄错的。
  如果爸爸说的是真的,那么哪里才是徐光启真正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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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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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只是个小道消息,信不信由你。
  飞翔
  徐光启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出发的,他还给自己挽了一个特殊的发髻,那是他年轻时曾在少年人中流行过的发式,那时候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他没能够留起来。而现在,头发有些稀少了,不过,还是勉勉强强地挽了起来,他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铜镜里,对自己点了点头。他脱去了宽大的朝服与长袍,穿上一件干净利落的短衣,蹬着一双软软的布底鞋走出了房间。
  回廊与厢房间一片寂静,人们还都熟睡之中,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走着,天空中月亮还挂着,只是颜色变得很淡,近乎于一张白色的圆盘。冷冷的风中飘荡着一些薄雾,雾气带着浓浓的露水悬挂在走廊的栏杆上,就连空气也沾湿了他的头发。转过几个月门,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后院门上的锁。推开院门,一阵风吹开薄雾,一架生着两只巨大翅膀的机器正停在他的面前。
  他爬上了这架机器,在两只巨大翅膀中间的一个船形空间里坐了下来。然后,他摇动了一个把手,立刻,许多齿轮转动了起来,一些大的齿轮又带动了皮带,于是发出了轰鸣的声音。皮带的终端牢牢地绑在大翅膀上,皮带的运动带动了翅膀,两只大翅膀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扇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呼呼生风,整个院落里都充满了这种声音,许多落叶和灰尘都被翅膀扇出的风高高地卷起,把最后的那点薄雾也扇得烟消云散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全身在颤抖着,大地也在震动,直到一股来自翅膀的巨大的托力使飞行机器跃离了地面。
  他飞起来了。
  飞行器的翅膀越扇越快,一会儿,就已经离地几十尺高了,那个空旷的小院已经落在身下,整个大学士的府第也在飞行器的翅膀下。他的脚下是自己家的屋顶,而且那屋顶看起来越来越小,整个大宅门也都象变成了一具盆景一般。
  一阵风吹来,飞行器抬升到高空,整个北京都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如同一张世俗工笔卷轴。内城里无数的四合院,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大户人家的深宅豪门,一切都如同画工笔下的宣纸上被毛笔点出来的线条似的。街道上一些早起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车夫、轿夫、掏粪工们出来谋生计了,而更夫和巡夜的小卒却已经收工了,在空中看下去,却都是一些小黑点了。城门也许已经开了,他还能看到拉着甘甜的泉水的牛车转动着车轮碾进了北京城,一些三大营的士兵开始扛起了鸟枪。于是,他拉动了一根铁弦,铁弦使翅膀伸展的角度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飞行器随着翅膀的变化而改变了方向,扇着翅膀向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他看见了皇宫的角楼了,那些飞起的屋檐倒映在护城河里,透过城上的墙垛可以看见里面辉煌的琉璃瓦。飞到了东华门上,他看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正鱼贯而入,那些人穿着整齐的官袍,一个个似乎都没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往皇宫里走去。他们有些窃窃私语,无外乎是猜测他们中的一位尊敬的同僚为何没有来上早朝,是睡过头了?还是被罢官了?还是年纪大了突然病故了?于是,有的人难过了,也有的人脸上难过心里却在高兴。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尊敬的同僚正在头顶看着他们呢。他跟随着他的同僚们飞进了皇宫,穿过内金水桥,进入奉天门,就是三大殿广场了。
  此刻,东方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一轮红日喷出一些苍凉的光芒,照射在高高的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万丈光芒,让人目眩,眼前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一片金色世界的天国。离飞行器下十多丈的地方,与他同一级的同僚们已经步入了奉天殿,其余更多的人则跪在殿外的御道两边。他似乎能听到奉天殿宝座里年轻的君王用愤怒的声音呵斥道——文渊阁大学士怎么没来?
  这时候,他在飞行器里大声地回答,启禀皇上,老臣正在您的头顶。
  他的回答,年轻的崇祯当然没有听到,但是,当朝臣们结束了早朝走出奉天殿的时候,终于有人看到天上的飞行器了。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惊讶地仰望着天空,大臣们,太监们、宫女们,最后,是本朝年轻的皇帝。
  瞧,那是什么?天哪,那是从天上飞出来的,而且飞在皇宫的头顶,国无二君,天无二日,目空一切,简直是大逆不道,晦气晦气。
  这位大人,请不要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看到那翅膀了吗?那是一只大鸟,古书上所说的鲲化为鹏,就是这种鸟,鲲鹏之变,一飞万里,出现在紫禁城上,当是我朝从此中兴的吉祥之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年前的皇帝面前恭贺这个好兆头。
  他在飞行器上看着下面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跪了下来,立刻没了兴致,真没意思,于是他掉转方向往南,永远地离开了紫禁城。
  他一直往南,飞出了北京城,飞在广阔的华北原野上,很快,他就找到了大运河,决定沿着运河飞。飞过通州、天津、沧州、德州、临清,然后他拐了个弯,离开运河去了一趟泰山。上泰山时是在云层中飞行的,什么都看不清,云雾让他的浑身都湿透了,钻出云雾的时候,已经在泰山顶上了。一些人在泰山顶上的人看到了飞行器,以为是哪位神仙显灵,纷纷跪了下来,烧香磕头,他摇了摇头,看了最后一眼泰山的风光,然后又钻入了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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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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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经过了曲阜的孔庙,在飞行器上遥祭了孔夫子,然后又回到了运河沿线。在微山湖上,已经是中午了,他草草的喝了一些准备好的水和干粮,然后继续飞行。进入了南直隶,也就是江苏的地界。过徐州、淮阴、扬州,很快就到了长江边上,飞行器过了长江,江面上一片迷朦,江中有两座山,金山和焦山,他掠过金山寺上的有着古老传说的那座塔,又来到了辛弃疾赋过词的北固山上。离开镇江,接下去是常州、无锡、苏州,在虎丘上,他能清楚地看到深深的剑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光。接着,他从苏州进入了吴淞江,这时,他放低了飞行高度,沿着宽阔的吴凇江面。他几乎是在超低空飞行,江水和两岸的稻田被飞行器的大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滚滚波浪,他似乎还能闻到稻花的香味和骑着水牛的牧童笛声。
  对,就是这条路线,他对自己说,他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在这个清晨,他的家人和朋友,发现他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他们会等待他回家,但是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他回家了。家人们不敢公布大学士失踪的消息,只能被迫在几个月后,对外宣称大学士已经突然病故。他们会用船载着他的棺材从北京运到上海,走大运河的水路,进入吴淞江。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棺材里装着的,应该只是一堆石头和衣服而已。想到这些,他就在飞行器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一个下午就快过去的时候,终于进入黄浦江了。飞行器的翅膀掠过江面,一阵浪花翻起,船上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巨大的机器从他们的面前经过。飞到了码头,他能看到上海城墙和城门,还有,高高的丹凤楼。他拉了一下铁弦,翅膀扇动的角度和频率立刻改变,飞行器迅速地上升。从城垛到一层楼,再到二层、三层,也就是当年那十五岁少年撑着油纸伞准备纵身一跃的地方。最后,他飞到了丹凤楼的屋檐顶上。
  此刻,已经是黄昏了,江面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涂料,江上的船帆和江岸的芦苇随风摇晃着。对面浦东的田野,一望无际,覆盖着一片金色的阳光。于是,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但现在,他看到了,就在这里,丹凤楼顶之上几十丈的空中,同时看到了大海与落日。
  是的,在飞行器的右面是灿烂的夕阳,而左面是茫茫的大海。夕阳和大海都在极远的地方,夕阳喘着气在最后挣扎着,放射出回光返照的光芒。而浦东原野另一头的大海,正在滩涂上涨潮,汹涌地扑上海岸线和大堤。
  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命中,所看到的最美丽的大海和夕阳。而脚下,那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和县城内密集的房屋却都显得那么渺小。他继续提升飞行高度,视线里的大海就越来越广阔。最后,乘着夕阳的余晖,他驾驶着飞行器向东飞去。
  他越过了黄浦江,整个浦东都在他脚下了,低洼处种植着水稻,而近海处种植着棉花,正是农家做饭的时候,下面满是炊烟飘起。飞行器掠过田野,终于,他看到了一块高出地面的小土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飞行器飞过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涨潮的大海,海浪汹涌,这里的海水很淡,因为长江口就在附近。江水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有时清浊分明,有时则混为一色,呈现出一种大陆与海洋交错的感觉。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离开大陆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对他说过,大陆之外,是更为广阔的大海,中国的这片大陆,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惟一文明。中国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则是世界上最宽阔的空间,进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从遥远的欧洲来到中华,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他,也可以从中国出发,经过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现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没有说过天空的意义,没有说过从天空可以到什么地方,也许最多只是说——从天空可以到天堂。现在,他想告诉已经进入天堂里的意大利老朋友,从天空中,不仅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了。
  他继续向大海飞去,离大陆,离长江口越来越远了,海水也越来越蓝,露出了海洋的本色。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么也没有,天色终于完全昏暗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东中国海上空,有一架中国人徐光启制造的飞行器,正载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飞向未知的远方。
  远方是何方?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然困扰着我和我的朋友们。
  海天茫茫。
  尾声
  我小时候,住在闸北,靠近老闸桥的一片弄堂里。在过街楼上,有两间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阁楼虽小,却有一个天窗,这种屋顶上的天窗,在过去的上海随处可见,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据考证这个词汇出自于英文。
  那时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张床,我就站在床上,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屋顶。屋顶上尽是瓦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瓦片缝隙间长着的青草,有的人家还拿个放满了泥土的脸盆放在屋顶上养一些洋葱头。当时,有一户人家养着鸽子,那些鸽子常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就把头伸出老虎窗,看着领头的那只鸽子,浑身雪白,漂亮极了,振动着翅膀,引领着身后的鸽群。我时常想象着那只白色的鸽子,它在天空飞行时所见到的地面究竟是怎么样的景象。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闸北,它会见到大片的弄堂,无数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来自深海的鱼鳞一样覆盖着这个城市,使得这个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还会见到一个个老虎窗,在屋顶盘踞的野猫,瓦棱上的青草,还有,一个把头探到屋顶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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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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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小时候居住着的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后才造起来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区,在1937年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出动了轰炸机,向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这就是有名的闸北大轰炸,这里附近的地区全部被夷为平地,死者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平民,其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还有南市,也就是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城,曾经被日本海盗占领,后来又筑起了城墙打败了日本海盗的老城厢,也遭到了大轰炸,许多古老的建筑化为灰烬。浦东的沿海停泊着一艘航空母舰,从航母上起飞了许多飞机,对驻守宝山的中国军队狂轰滥炸,在我完成这篇小说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这一天,宝山的城墙被轰炸倒塌,姚子青战死。进入十月,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大场争夺战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于26日失守,师长朱耀华自杀。
  在上海的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中国的空军轰炸了黄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但是没有命中。战争的第五天,中国空军在杨树浦上空击落日机一架,一架中国战机受伤,飞行员跳伞后被日军包围,用手枪击毙了九名日军,最后战死。据我知道的资料,这是中国空军在上海仅有的两次战斗。
  现在,清场的人来赶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场,人们早已散走了,球场外的空地很安静。一阵风掠过我的头发,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辆末班车,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海边,上海的海边其实并不美,所谓的海滩不过是泥浆般的滩涂,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凉的海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海浪声也轻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挂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睁大着眼睛,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着两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飞行机器从我的头顶掠过。
  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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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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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这些话是给我在网上的朋友们的:几个月前你们可能会收到从我的电子邮箱发出的邮件,邮件主题大多是我的小说的名字,如果你打开了那封邮件,会发现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通常有两个,一个是我的那篇小说,另一个是空的。如果你把两个附件全都打开了,那么我只能说非常地对不起——你中病毒了。
  事实上我也是受害者,我先收到了类似的邮件,因为是朋友发来的,所以并没防备就打开了附件,结果不知不觉地中了病毒。然后每次上线,我的邮箱就会自动向外发出大量病毒邮件,通常是以我电脑硬盘里储存的小说为主题,而我则对此无能为力。最后因为杀毒不力,造成了电脑的彻底瘫痪,结果只能重新安装了WINDOWS,我硬盘里储存的资料和小说也就全部失去了,总之是损失惨重,不堪回首哉。
  几个月后,我才从这次打击中慢慢地恢复过来,又象往常一样在各文学论坛里“流窜”。我曾经常去一个以美国电影《云中漫步》命名的BBS,总觉得那里有些象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维也纳的小文艺沙龙,充满了各种奇异的话语和文本。还有就是弥漫于那论坛里的一股淡淡的忧郁之气,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气氛,让人昏昏欲睡,绵软无力,不过倒是与“云中漫步”之名十分地贴切。这里我还是有一些朋友的,比如A君,专门模仿艾伦坡的小说,他自称把自己关在一间不见日光的屋子里对着电脑没日没夜的写惊悚骇人的故事。又比如J君,好象是精神病医生,总是把他的病人写的小说贴出来,希望能够有出版界的朋友看到以后能够为之出版成书,看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小说后,向来把想象力引以为长的我也要自叹弗如了。还有X君、W君、Y君等等,在“云中漫步”里,他们就象黑夜中的小动物那样忙碌着,从眼睛里放射着那么一些细微的光芒,尽管这光芒在我看来有如流星般美丽,也如流星般短暂。
  当我时隔几月又回到“云中漫步”的时候,发现这里改变了许多,背景的颜色更深了,人气也似乎少了一些,更重要的是,过去那些朋友们的ID都不见了,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我注意到了其中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贴子,主题为“隐遁”,发贴ID为马达。隐遁?马达?我似乎对这两个词有所印象,于是,我打开了那个贴子。那是一篇题为《隐遁》的小说,小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马达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这话话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熟悉,似曾相识,现在就通过电脑屏幕出现在我的眼前,并泛出某种幽暗的光,似乎是在给我以暗示。我继续看了下去——
  马达走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他竖着领子,低着头蜷缩着脖子,但他的眼睛一直对着前方,时而在躲避着迎面而来的那些目光。许多天以来,马达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他,现在,那个人就躲藏在他身后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他。马达认为自己必须躲避那个人的跟踪,于是,他从这条街窜到那条路,又钻进许多条小巷漫游着,最后在拥挤的步行商业街的人流中不停地穿梭,看上去就象是一张扑克牌汇入了洗牌的过程中,再也无法被分辨出来了。
  但是,马达还是无法确认他是否甩掉了跟踪,他十分谨慎地走到另一条街上,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里很拥挤,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却有一个座位空着,似乎这个空位就是专为了马达而准备的。马达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那空位旁边坐着的那个女子。那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披着乌黑的长头发,但很散乱。她看起来还算是比较漂亮的那种,肤色虽然很白,但更象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马达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而且亮着一种特殊的目光,那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对视着她的眼睛,马达忽然有些胆怯了,他象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但马达还是说不清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因为就在此刻,马达于最初的恍惚之后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身上有着一滩滩殷红的印迹。那又是什么?在她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那些红色的污迹就象是冬日里绽放于雪野的梅花那样如此醒目。马达还看到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象是在企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都是那红色的污迹,甚至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马达的背脊忽然有些凉,他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没有一个敢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空座位上。马达犹豫了片刻,最后他退缩了,他转过脸去,立刻向车厢的后部挤去。在拥挤的人堆里,马达只能看着窗外迅速移动的街景,和一个断裂了的扶手。后来他试图向车厢前面张望,但人太多,什么都看不到。不知过了几站路,当车厢里人少了一些的时候,马达决定下车,他临下车前又向前看了看,他发现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下了车以后,马达确信没有人再能跟踪他了,他的脑子里却全都是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假定那些红色的污迹真是血)。不过马达更希望那红色是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颜料,假设她是一个画家,这就很好解释了,这种人总是有些神经兮兮的,身上常常擦满各种颜料留下的污迹,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恶作剧式的行为艺术。可是,当马达又象起那女子直盯着他的那双大大的眼睛时,他就推翻了刚才全部的幻想,他总是联想到血,忽然,他产生了晕血的感觉。马达不愿意看到自己晕倒在街头,他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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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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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踱过了几条街以后,他钻进了一家网吧,在那里上网,到一个文学论坛里阅读一篇正在连载的小说。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都待在网上了,只为了读完那篇似乎无穷无尽的连载。可是,他不知道什么那篇小说才能连载到结尾,于是就这么耗费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不知不觉中,在度过了一个夜晚之后,马达神情倦怠地又走到了街上。故事的叙述者曾说过,其实马达的目的只是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所以,摆脱跟踪者(不管是臆想中的,还是事实存在着的),阅读网上的连载小说,都是为了这同一个目的。
  不知走了多远,马达又来到那个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他好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无意识地跳了上去,投了币之后,他用眼睛在车厢里搜索了一圈。这回车厢里空了许多,甚至还有好几个空位子,但是,没有发现他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马达忽然明白了自己上车的目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混身是血的女子,更确切地说,他渴望面对那双眼睛,代表绝望或是诱惑的眼睛。忽然马达注意到了车厢里有一个断裂了的把手,于是他确定这就是昨天他所乘坐过的车,而昨天那个似乎是刻意空着留给他的位子现在依然空着,仿佛那股特别的气息是挥之不去的,以至于让所有的人望而却步,就象位子底下埋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可马达反而对昨天产生了后悔,他想:要是当时自己坐上去了呢?于是他真的坐到了那个座位上,而身边那个女子坐过的座位,依然空着。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拐了好几个弯,马达看着车窗外的景象,这座城市就如同是用水泥钢筋铸成莽莽丛林,各种钢铁野兽在呼啸着奔跑着,发出无数野性的声音。坐在这个几乎是给预定好了的座位上,马达忽然觉得自己映在车玻璃上的脸有了些隐隐地变化。
  然后,他轻声地对自己说——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小说就到此为止了,但我知道,这篇小说并没有完成,因为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是我。
  在贴子的结尾,有着作者的落款,也正是我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确实写过这篇小说,在整整一年以前,当我写到这一句话——“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的时候,我实在写不下去,因为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发达到能够凭空想象出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在挤牙膏般地苦思冥想了几夜之后,我决定放弃,让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继续沉睡在我的电脑硬盘里,直到我的电脑遭到病毒攻击,全部硬盘内容丢失,我想到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毁尸灭迹。事实上,我还有许多篇这样半途而废的小说草稿,象被一截为二的身体一样冷藏在硬盘里,而我几乎从来不去看它们一眼。我现在难以理解的是,这样一篇被我深锁着,而且已经被彻底毁灭了的未完成的小说片断如何又跑到“云中漫步”里来了呢?我又看了看发贴人的ID:马达。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的名字。
  我更不理解了,不会这么巧吧,于是我就在这贴子后面跟了一贴——
  “马达,我是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请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到上面那段文字的,谢谢。”
  发完这则跟贴以后,我离开了“云中漫步”,来到我做版主的那个科幻论坛里与朋友们交流,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已经很晚了,而我是没有熬夜的习惯的,就决定下线了。下线前,我又去了“云中漫步”一次,又打开了那则以“隐遁”为主题的贴子,我发现在我的跟贴后面又跟了一则贴子,时间就在几分钟以前,跟贴人是“马达”,以下是他(她)的回复——
  “小蔡,对不起,未经你的允许就把你的小说贴出来,尽管还未完成。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是如何看到这篇小说的?但我可以确定,几个月以前你和我一样也遭到了电子邮件病毒的攻击。因为病毒就是从你的邮箱里发出来的,邮件主题是《隐遁》,有两个附件,糟糕的是,我把两个附件全都打开了,其中一个就是你的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片断,而另一个则含有病毒。不过,因为我杀毒方法得当,最后还是消灭了病毒。而这篇《隐遁》也被我保留了下来。最后,请问这篇《隐遁》到底写完了吗?能否告诉我后面所发生的故事,谢谢。马达”
  原来是这么回事,天知道我的那些已经丢失了资料和小说“疏散”到多少人的电脑里去了。我累了,于是就下了线。
  几天以后,我的心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叫马达的人,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神情迷惑而奇异。我知道是那篇小说在敲打着我了,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小说是有生命的,特别是写到中途的小说,它会自己说话,有时候表示拒绝,有时候则是在轻声地呼唤,现在,它对我呼唤着。我无法抑制住这篇《隐遁》,于是就写了下去——
  ——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马达胡思乱想了一通,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那个女子爱上了她,最坏的一种是那女子当场拿出一把刀子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终究是还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这种胡思乱想的最终结果是——马达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坐下去过没有,他对这两个座位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害怕,忽然就象触电似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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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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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共汽车一停下来,马达就跳下了车,在沿街的地方,他见到一栋西式风格的小楼,楼前聚集了许多人,还停着几辆警车。他本来是不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但这一回他好象觉得这可能与自己有关,于是就挤进了人群里。不一会儿,他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是一个死人,看不到脸,用白布蒙着,只是能见到白布下的隐隐血迹。
  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从他们嘈杂的说话声里,马达听出了个大概——原来昨天晚上,这栋楼房里发生了杀人案,一个男人,据说是一个非常有钱的画家,被人用刀子杀死了。而且有目击证人说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子干的,后来那女子混身是血地向公共汽车站跑去,目击证人吓坏了,根本就没有胆量去追。
  听完以后,马达有些吓坏了,他立刻退出了人群,一个人躲到了一条小巷里,他问自己:难道昨晚公共汽车上的那女子就是杀人凶手?马达一阵颤栗,他又竖起了领子,哆哆嗦嗦地向前走去,他走得越来越快,只想着离那座杀人现场的小楼越远越好。
  整个白天,马达就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着。晚上,他钻进咳网吧,在那没完没了的连载小说里度过一晚,那小说长得惊人,似乎就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故事,就象是一个圆圈,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马达忽然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圆圈,一个渴望隐遁起来的圆圈。就这样,几天几夜过去了,虽然白天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但马达再也没有敢坐公共汽车,他甚至看到公共汽车就有些害怕,生怕那个白衣女人从车门里走下来,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
  但是,马达依旧在寻找一个能够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直到那个黄昏,他竖着衣领走在街上,在忙碌的人群里,他目光敏锐地向四周扫视,但又在小心地躲避别人的目光。突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衣在前头忽隐忽现,马达的眼睛象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他立刻就跟在了她的身后。虽然四周人很多,但马达的眼睛相当敏锐,跟了一会儿,直到她拐过一个街角,马达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就是她,马达确定了,上次在公共汽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了。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把头转了过来,看到了马达的眼睛。他们对视了片刻,一动不动,就象两尊街头的雕塑,只有不间断的人流从他们中间穿过。忽然,她转过身去,向后面跑去,马达只见到一身白色在人流里跳动着。他立刻追了上去,人很多,两个人都跑不快,直到挤出人流,她跑进了一栋几十层楼高的大厦。马达紧追不舍地跟在后面,她冲进了电梯,马达没有赶上。但几秒钟以后,另一部电梯的门开了,马达也进去了,他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层出来,但冥冥之中,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就是顶楼。当电梯抵达顶楼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迅速地冲出电梯,向最顶层的走廊里望了一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的视线里一晃而过。马达立刻追了上去,在他视线的尽头,那个白色的身影走上了一道楼梯。这里已经是顶楼了,马达明白,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很快,他踏上了楼顶的天台。他看到了她,那一身富有诱惑力的白衣,在楼顶的急风里翩然而动。她回过头来,黑色的眼睛睁大着盯着马达。马达的头发乱了,高处不胜寒的西风让他瑟瑟发抖,他顾不了这些,径直向她走去。她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天台的最边缘,眼看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心。”马达连忙喊了一声,担心她会摔下去。
  她回过头去向下望了望,从这栋三十层高楼看下去,地面上无数的人们都显得如此渺小。马达也向四周张望着,这座城市真的象是巨树参天的森林似的,他现在正爬到了其中一棵大树的树冠上。黄昏时分的城市已经华灯初上,远方和近处的一切都在一片灯光中闪烁着,与西天的晚霞共映着。
  忽然,她说话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他大声地说。
  “不,我没有杀人。”
  “有人看到你杀人了,你应该去自首。”
  她摇了摇头,表情有些痛苦,一阵风吹来,她黑色的头发四散开来,她抱着自己的双肩说:“不,不是我干的,是他自杀的,他抱着我,他把刀子放在我的手里,然后,他抓住我的手,把刀桶进了他自己的胸口,我没有用力,是他自己这么做的。”
  “你说什么?”
  “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她的眼泪终于缓缓地溢出了眼眶,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服。
  看到女人的眼泪,马达的心立刻就融化了,从小到大,他都受不了眼泪的刺激,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自杀?”
  “因为,他只想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马达一下子怔住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说:“那,那他找到了吗?”其实,马达这句话也是为了自己而问的。
  “不,他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地方,所以,他死了。”
  马达忽然感到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他有些迷惑,也许,是因为她的眼泪。马达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他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柔软的肩膀。她抬起头,两只神秘的黑眼睛盯着他,马达的一切都被这双眼睛融化了,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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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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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她吻了他。
  当马达感到她那双唇冷冷的温度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接着,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抱着马达,从顶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三十层。
  她的眼泪在飞。
  从三十层高楼顶上向地面自由落体地坠落,无数的风在马达的耳边呼啸,马达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的那双眼睛。这个时候,她依旧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了,那就是天堂。
  故事到此为止了,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和“安妮宝贝化”,不过那些后现代后先锋什么的不就流行这种东西嘛,好歹就凑凑热闹吧。而且那顶楼的意象其实也就是论坛的化身,因为网友们通常把论坛里最上面的贴子叫顶楼,贴子的排列还有种楼上楼下的叫法,从顶楼坠落也就是从网络上坠落的象征吧。然后我上了线,进入了“云中漫步”,把刚才完成的这些文字贴到了那篇《隐遁》的后面,完成了这篇小说。
  又过了几天,当我重新进入“云中漫步”以后,发现《隐遁》再一次被提到了论坛的顶楼,我打开了贴子,发现在我完成的小说后面,那个叫“马达”的网友又跟了则贴子,那则跟贴的题目是“这不是真相,我讨厌你写的那种东西,让我来告诉你故事的真相吧。”
  下面是网友“马达”跟在后面的贴子——
  当马达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反复地问着自己——“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他的脑子里忽然一阵恍惚,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体内。他又伸出手抚摸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期望还能感到昨天的气氛。忽然,他的手象触电了一样,从座位上抽了回来,然后有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串钥匙,但是,这串钥匙并不是他的。事实上,自从他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以后,身上就从来没有带过钥匙。马达有些疑惑地注视着这串陌生的钥匙,这是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只挂着一把钥匙,看起来应该是房门钥匙。他把这串钥匙放在自己眼前摇晃着,银色的钥匙圈和钥匙看起来还很新,并发出一些淡淡的反光。马达忽然觉得这摇晃的钥匙有些象他家老屋里那个巨大摆钟,那发出银光的钟摆在下面摆动着,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别人的钥匙怎么会跑到他的口袋里?马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昨天他到底有没有坐下来过?
  想到这个,他有些后怕了,马达的记忆里一片模糊了,他的眼前只有那串不断晃动着的钥匙,几乎与他记忆里那钟摆的形象合二为一了,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白光。终于,他似乎是记起了来,隐隐约约的,昨天在这辆公共汽车上所发生的一切。马达开始相信,他的记忆力原来出了问题,昨天,当他在这里面对着那个混身是血的女子的黑眼睛时,他没有退缩,他没有逃跑,他并不是一个胆小鬼。事实的真相是——当时他大胆地坐在了那个女子的旁边,是的,他真的坐了下去,没有半点犹豫。马达想,关于他并没有坐下去,而是挤到了后门的记忆是错误的。这概是因为自己长期以来神经衰弱的结果,马达确信这将导致人的记忆力发生问题,使之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事,他以往是有过类似经验的,这件事再一次证明,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然后,马达开始静静地回忆事实的真相,也就是昨晚他大胆地坐在那女子身边以后所发生的事情。马达记得那个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坐下,也这么盯着他,那眼神让马达有些不寒而栗。他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嘴巴张大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时候那女子倒是先说话了:“请跟我走。”
  马达有些诧异,为什么要跟她走?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却对她点了点头。接着,她站了起来,马达也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在暗淡的车厢里闪着幽光,就象是丛林里夜行的小野兽。马达跟着她,向后门走去,车厢里所有的人都闪向两边,几乎是自动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他们似乎都对女子身上的血感到无比的恐惧。很快,车子就象是专门为她而开的一样停在了站上,没有人下去,除了马达和女子两个人。他们走下了车,一阵冷风袭来,渐渐地目送着公共汽车的远去。马达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他轻声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跟着我走。”还是这句话,她的声音非常轻,就象一只猫在叫唤,但传到马达的耳朵里就似乎响了许多。他想也许这女子出了什么麻烦,看到那一身的血迹,也许她遭到了袭击,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马达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向前走去。马达心想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然,如果女孩子遇到受袭的事情一般是不愿意对别人说的,在她们看来也许这是一个污点,还是什么话都不问的为好。马达跟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那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的显眼。他有些害怕,万一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而自己紧跟着她,多数会以为他是个行凶的歹徒什么的。还好,她立刻就拐进了一条非常幽暗的小马路,两边几乎没什么灯光,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打搅着这里的清静。一路上,马达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只是非常注意四周的动静,他想也许那个袭击她的歹徒随时都会冲出来,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心跳加快。最后,他们走进了一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外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超大型的冰箱,冰箱上有个微波炉,那么小的房间里却放那么大的一个冰箱,显得极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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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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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送我回到这里。”她低声地说,眼睛依然睁大着。
  “没关系,你身上——”马达向她沾满血污的身上指了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回答,低下了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说:“请别走,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接着,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的声音。她是去洗澡吗?马达问着自己。他局促不安地在这斗室里踱着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然后他又走到了窗边,打开窗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墙和树丛,只有夜空能看得清。一股冷风袭来,马达又急匆匆地关上了窗。
  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了门前,把门打开,但是,他没有出去,又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他又镇静了下来。卫生间的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她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浴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地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不过已经都梳理好了。她脸上的那几点血迹早就没了,恢复了原来的肤色,不再象刚才那样显得苍白了。马达应该承认,她还是挺漂亮的,这使他更加有些不安。
  “你已经没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不,我还没有报答你。”
  “可是,我也没做什么事,你没什么可报答的。”
  她淡淡地笑了笑,表情有些莫名其妙,然后问他:“你叫什么?”
  “马达。”
  “有趣的名字,你想要得到什么?”
  又是一句非常暧昧的话,“想要得到什么?”马达有些紧张,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思绪带到某些方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正如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在开头所说的那样,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于是,他脱口而出:“我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她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语气又复述了一遍。
  马达紧张地点了点头。
  她呡了呡嘴,然后靠近了他说:“你现在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串钥匙,放到了马达的手心里。马达下意识地握住了钥匙,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她伸出一只手,把房间里的灯关了,一片黑暗笼罩了他们。
  “为什么关灯?”
  “因为时间不早了。”
  “不。”
  他忽然有些恍惚了起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扑面而来,还有,就是手里那把冰冷的钥匙。马达渐渐地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接下来,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谁都记不起来了,直到清晨的天光照射到马达的脸上。那丝光线刺激了马达的眼睛,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长条形的小房间里的一张窄床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床边的窗户很小,光线好不容易才透进来照在他脸上。这是哪儿?他迷惑地看着这陌生的环境,他忘了,他居然忘了昨天在公共汽车上看到那个女子以后发生的一切。倒是在网吧里彻夜阅读长篇连载小说的情景占据了他的记忆。马达发现自己的外衣正整齐地折叠好了放在床边,自己穿着内衣躺在被窝里。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里一阵凉意,好象有个什么东西,他摊开手心,看到了那把房门钥匙。
  马达越来越迷惑,他只回忆起自己走上公共汽车上,见到了一个混身是血的女子,他甚至还不记得自己是否坐在了她的身边。他迅速地起来,穿好了所有的衣服,然后他打开房门,把钥匙塞进了锁眼试了试,果然,正是这间屋子的钥匙。他把房门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再把门锁好,走下那摇摇欲坠的楼梯,离开了这栋小楼。
  马达走出了那条小马路,走上了大街,一辆公共汽车开来,他跳了上去,发现这就是昨天的那辆车,他面对着昨晚的那个空位子坐了下来。然后,他摸出了那把房门钥匙,终于,通过这象钟摆一样晃动着的钥匙,他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回忆了起来,他确信,昨晚他确实坐在了那女子的身边,现在他所回忆起来的就是事实的真相。
  公共汽车靠站了,马达下了车,回到了马路上,手心里紧握着钥匙,依旧冷冰冰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手心里被搁得很难受,仿佛那把钥匙是有生命的,在他的手心里挣扎着。也许这钥匙正渴望着回到锁眼里去,打开那扇门。马达想至少得把人家的钥匙还回去。于是,他又把自己的领子竖起来,悄悄地汇入人流,象鱼一样游动着。
  他穿过几条街,凭着苏醒回来的记忆,找到了昨晚的那栋小楼。现在他才又重新看清楚了那栋建筑,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使马达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走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先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都没人开门,她肯定不在。也许,是因为她把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而她身上又没有备用钥匙,自然也就进不了门了。马达打定主意必须要把钥匙还给她,他把钥匙塞进了锁眼,立刻打开了房门。长条形屋子里果然是空的,那扇小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是如此暗淡,以至于整个房间似乎永远都是处于黄昏或者黎明时的状态。早上他睡过的被窝还是那样零乱,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回来过,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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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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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达决定等她回来,否则万一她真的没有备用钥匙的话,那她就有家不能回了,假定这里确是她的家。马达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房间,总觉得散发着一股霉味,实在太小了,就象是某种小动物建在森林里的巢穴。他重新把床和被子摊好,然后走进了卫生间里。他不明白那么小的一间房子怎么还单独配有卫生间,似乎就是专门为了方便某个人长期隐匿而设计的。卫生间虽然也小得可怜,不过样样设施都齐全,甚至还能洗热水澡。马达试着拧开了热水龙头,很快一股热气从水里冒了出来,水汽模糊了卫生间里的那面镜子,也使马达的脸在镜子里一片朦胧。他甚至还想找到那件沾满红色污迹的衣服,以证明那是否是血,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马达退出了卫生间,在房间的角落里,他找到两把折叠椅子,还有一个可折叠的小桌子,他打开一把椅子坐着,静静地等她回来。
  天色又暗了下来,马达看了看窗外,那小小的窗户只能看到一方紫红色的天空。他忽然感到有些饿了,他想出去吃点什么,但又一想,万一就在这个时候她回来了怎么办?于是他还是留在了房间里,半小时以后,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打开了那个大冰箱。马达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塞满了各种食物,主要是袋装的冷冻食品,还有许多腌制过的熟食,这么多东西,足够吃一个多星期了。马达又等待了一会儿,心想总不见得为了等她回来而把自己饿死,于是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包微波炉炒饭,放进了微波炉里转了转。热完了以后,他打开了那张小折叠桌子,把热腾腾的炒饭放在上面吃了起来。马达忽然觉得这味道还相当不错,他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棒的炒饭了,以前他一向很讨厌微波炉食品,但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对微波炉喜欢起来了。解决了食欲问题以后,他继续等待着她的到来。
  晚上十点了,窗外黑蒙蒙的一片,马达困得都快睡着了,但他并不打算离开这里,相反,他打开了那台电脑。他发现这是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房间里连电话都没有却可以上网也使他很意外。马达立刻进入了他的电子邮箱的服务器收邮件,他收到了一份主题为“隐遁”的邮件,打开邮件,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有两个,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隐遁》,那是一篇没有完成的小说,只有开头的一段。而且非常巧合的是,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也叫马达,小说里的马达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中流浪着,在一辆公共汽车里,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女子的身上有许多血迹,看起来很是可怕。小说里的马达没有敢坐在女子的身边,而是挤到了后门,并下了车,第二天早上他又来到了这辆公共汽车上,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小说到此就戛然而止了,显然,作者并没有把小说写完,或者仍处于创作的过程中。
  马达忽然感到了一阵惊恐,原来自己所做所为的一切都被别人知道了?甚至于自己错误的记忆也被别人窃取了,还好,小说里并没有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写出来。马达开始确信,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就是日日夜夜跟踪他的那个人,那个人同样也隐藏在茫茫的人流中,马达没见过他,但马达确信他的存在。不过,昨晚那个人一定把他给跟丢了,所以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他知道另一个附件里也许很可能是病毒,他保留下了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然后删除了病毒附件。马达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那个跟踪者就在外面,这个城市里总是有一些窥探他人隐私的家伙,那些人的心理是扭曲的,简而言之就是有些变态。想到这些,马达不寒而栗,无论如何都不敢走出这扇房门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留在这里,不管这房间的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当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以后,马达忽然对自己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网友“马达”为《隐遁》续写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篇文字,我总觉得这些文字的作者似乎与文中的人物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他居然完全颠覆了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而称之为记忆上的错误。忽然,我有一种冲动,很想和他交流一下。
  于是,我又在这则贴子的后面跟了一贴:“马达,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想和你谈谈,如果你在线上,请到下面的网址的聊天室里来,我现在就等着你。”我在下面做了一个网址的链接。
  短短几分钟以后,我就在那个聊天室里看到了“马达”的出现。
  他先向我打了招呼:你好。
  我:你好,刚才看了你续写的小说,你是怎么想的,还有,故事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马达:因为这就是我亲身经历的,也许你无法理解,我就是你的马达。
  我: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理解。
  马达:好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一个隐遁着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我只是把自己所遇到的事情再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而已。
  我:世界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马达:这不是巧合。
  我:可是,你真的相信可以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吗?这样的地方,在今天还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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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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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达:绝对存在。
  我:我不信。
  马达:如果你不信,那你可以来找我,坐上XX路公共汽车,到XX路下来,再到XX路100号301室,我现在就等你。
  然后,“马达”下线了。
  我面对着几乎是空白的电脑屏幕,心里迷惑地回想着“马达”所留下的每一句话。犹豫了几分钟以后,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我关掉了电脑,披上件外衣,走出了房间。
  我走到了大街上,一阵冷风吹来,让我有些发抖,我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向四周张望着。我来到了XX路公共汽车的站旁。我在寒风里等了许久,XX路公共汽车才慢吞吞地进站,远远看去,车厢里似乎很挤的样子。我上了车,果然很拥挤,但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却有一个座位空着。我刚要准备坐下,忽然看到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年轻且漂亮,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头发,肤色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正直勾勾地盯着我。转瞬之后,我终于看清了她白色的衣服上有着一滩滩殷红的印迹,我下意识地想了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不再记得了。她正向我摊开沾满红色污迹的双手,象是在企求什么。
  片刻后,我真的大胆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时候,她轻轻地对我说:“请跟我走。”
  车窗不知被谁打开了,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我头皮发麻,忽然,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该去哪儿?
  我该去哪儿?




*幽灵客栈神秘木匣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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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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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玻璃传来细密的雨点声,仿佛黄昏的潮汐卷上心头。警官叶萧站在窗前,注视着烟雨中的城市,光线在乌云下变得无比暧昧,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
  一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脑中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周旋捡了张椅子坐下:“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叶萧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皮包。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
  周旋似乎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
  “你记性真好。”
  他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被薄雾覆盖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
  “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哪一本?”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
  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抱着那皮包,就像抱着包炸药。
  “所以你才来找我?说吧,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雨越下越大了。
  周旋看了看窗外,缓缓拉开了皮包的拉链,包里是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叶萧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使这房子平添了几分窒息的气氛。
  “因为它?”
  叶萧小心地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材料。他更大胆地端起木盒掂了掂,感觉不会超过十斤。盒盖上有一把很旧的锁,盒子表面涂着一层红色的漆,颜色很深。在昏暗的光线下,木盒发出一种深沉温润的光泽。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
  周旋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
  “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
  “别动它!”周旋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空气越来越潮湿,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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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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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周旋也是一个作家,最近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已构思了大部分,但还有一些思路没有理清楚。他一直有种预感,某一天灵感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十天前的晚上,周旋徘徊到市中心的路边。忽然,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他身旁。
  还没看清这是几路车,周旋就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投完币以后,才发现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人,四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空座位。
  空座位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似乎就是专门为了周旋而准备的。虽然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年纪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周旋。
  周旋有些胆怯了,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他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她的身上有着一滩殷红的印迹。在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是在祈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是红色的污迹,甚至在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
  周旋的背脊一凉,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到她身边的空座位上。
  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周旋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紧张地不敢说话,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他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盯着他。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说:“需要我帮助吗?”
  可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乎她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胡思乱想着,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血的女孩拿出一把刀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时,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车厢里静悄悄的,周旋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受伤了?”
  她摇了摇头。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心虚的。他必须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周旋想也许她真的出了什么麻烦,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但她并不回答,而是径直走下了车厢。周旋紧紧跟在她身后,她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显眼。
  没走多久,她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周围是一栋栋单独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这是一套底楼的房子,周旋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客厅,看起来舒适而豪华。
  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心里猜测着她是什么人?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一定不简单,或许是只金丝雀吧。
  “谢谢你。”
  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了,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匆匆地跑了出去。周旋长出了一口气,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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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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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晚的奇遇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眼前晃来晃去。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周旋又去找那她了,按照三天前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下午,绿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从底楼的院子里伸出枝桠来。
  他按响了门铃。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门口,“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呡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
  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会很苦闷。”
  “你似乎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
  她把周旋的出生年月日,一字不差地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
  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
  “你说对了。”
  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
  “演员?”
  “可以说是吧。”
  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
  “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你要我做什么?”
  “先等一下。”
  她快步走到里间去,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木匣。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
  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
  “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真猜不透她心里想些什么。不过,如果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应你。”
  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
  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
  “那当然,最多一个月。”
  “没问题。”
  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
  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内。周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
  她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给了他一只黑色的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包里。
  田园又叮嘱着说:“记住我的忠告,好好保管它,千万别丢了。”
  “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
  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找你吗?”
  “随时随地都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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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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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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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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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
  第二天,周旋离开了上海,去和外地一家出版社商谈书稿的问题。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无聊的几天,大部分时间并不是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炎热让周旋喘不过气来,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买了飞机票赶回了上海——他想见田园。
  从飞机场出来,周旋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那里。
  一个小时后,周旋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那栋小楼。
  他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这时一个保安走过楼道,有些异样地指着田园的房门问:“你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死了。”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保安说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时已经断气了,后来警察也来勘察过现场。
  周旋还是不敢相信,他又跑到公安局去问了问,结果证实了田园的死讯,经检验死因为心脏病突发。
  虽然满头大汗,但心却好像掉到了冰里,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
  他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刚回到家里,周旋就打开了保险箱——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梦。
  然而,他摸到了木匣。
  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
  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夕阳从窗户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这只木盒子里。
  夜幕降临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地把铃声与木匣联系了起来。
  周旋接起了电话,这才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但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这时周旋才注意到电话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人找到的感觉,平时不太开手机,所以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打开电话录音,他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
  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周旋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给他打电话,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了床上,话筒随着电话线悬在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她停止呼吸了。
  但愿她走的时候并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到这卷磁带用完。半小时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来,看到了桌上木匣的黑影。他连忙打开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医生对他说过,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无声无息地去了。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不久警察也赶到了,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又重新放了一遍:
  “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这一遍他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她已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电话。在电话留言里,她请周旋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但还来不及说出口,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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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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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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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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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能让你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
  “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是被她带入坟墓的后半句话。”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木匣的表面,单从手感上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踱到窗前,外面依然笼罩在烟雨之中,“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灵感?”
  “对。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有这一切都给了我写作的灵感和冲动?所以,我必须要把它送到幽灵客栈,这将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确实有许多人有过这种体验:“好吧,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也许,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他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包里,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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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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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叶萧在公安局查到了田园的死亡记录,卷宗证明她确实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
  叶萧又详细地调查了田园的经历,她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十二岁便登台演出,二十岁已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但在三年前,田园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再唱戏了。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医生认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而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她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就是周旋。
  接下来,叶萧在公安局的电脑里,调查了本市所有的旅馆和酒店,但没有一家叫“幽灵客栈”。想想也是,谁敢起这种名字啊。
  或许幽灵客栈是过去的地名?
  几天后,叶萧终于在市图书馆里找到了幽灵客栈。
  原来叶萧有一个好朋友在图书馆里做研究员,通过这位朋友查到了一份旧上海的报纸,出版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在这份报纸上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作者署名是陶醉,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时非常年轻,几年后死于抗战中。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而是一篇纪实性质的游记。
  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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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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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止了。
  清晨,周旋背着旅行包,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几天前他接到了叶萧的电话,说幽灵客栈已经找到了。叶萧把那张三十年代的旧报纸传真给了他,根据70年前文章里的内容,幽灵客栈位于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
  周旋在地图上找到了西冷镇,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立刻收拾起了行装,准备带着木匣去寻找幽灵客栈。尽管叶萧劝他不要太着急,但周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现在,他已经登上了开往西冷镇的长途大巴。
  大巴很快就开上了高速公路,周旋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夏日里的江南,郁郁葱葱的田野正飞快地向后退去。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
  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包里装着那只木匣。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一些换洗的衣服。
  下午三点半,旅行大巴驶入了浙江东部的丘陵地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忽然,周旋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踏上了西冷镇的土地。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仔细地观察,街上全是新盖的楼房,到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与完全不同的景象。这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一家茶馆,里面聚集着一群聊天的老人。他捡了个空位坐下,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但这里的方言一句都听不懂,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用浙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尽管问吧,西冷镇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
  茶馆里变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旋,感觉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僵了整整两分钟,老先生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到这句话吗?他注意到周围人们的表情,当听到“幽灵客栈”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显得异常惊恐,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感到害怕,不愿意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它的存在。周旋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灵客栈如此忌讳。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就连外面街上都聚集了不少人,挤在窗口向里看去。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有关幽灵客栈的事。”
  周旋看着周围人们的眼神,看来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块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匆匆地跑出去了。
  他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带着咸涩味的风从东面吹来——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点头,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
  他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周旋立刻给了他一百块钱。
  阿彪接过钱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说完,阿彪跑进后面的房子,推出了一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他戴着头盔跨上摩托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摩托车后座问:“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给周旋戴上了头盔,大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他们开上一条乡间小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里面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你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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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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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里有许多三层小楼,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方。不过现在全村人都外出做生意,富得流油啊。”
  摩托车开上了一条荒凉的山路,周围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份,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所以几百年来,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转过一个弯以后,阿彪高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了!”
  周旋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
  阿彪用眼角瞄了一眼客栈,摇着头说:“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就好像梁家辉主演的新龙门客栈从大漠搬到了海边。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片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就要散了架。
  周旋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次成像的照相机,通过镜头把客栈看得一清二楚——忽然,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他立刻按下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照片中,只是光线太暗淡了,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包里,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破败,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门里面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有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伊呀”一声地打开了——
  周旋的心里一抖,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




*幽灵客栈幽灵来信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这不是雕像!  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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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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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还好吗?
  真不知道这封信该如何开头,但我能够想像,当你收到这封寄自幽灵客栈的信时,将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担心,我周旋还好好的活着,正在幽灵客栈呼吸着海边的空气。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正在经历的事情,这一切太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了。或者,你就干脆就把它当作小说来读吧。
  昨天下午我抵达了西冷镇,我向当地老人询问了关于幽灵客栈的事。但我没想到,当地人把幽灵客栈当成了一个禁忌,不过这反而激起了我的探险欲。
  还好,有一个年轻人愿意带我去幽灵客栈。我是在黄昏时分抵达幽灵客栈的,那是一块靠近海岸的荒凉山坡,幽灵客栈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当时我就给客栈拍了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这封信里寄给你。
  昨天夜里上海下雨了吗?真倒霉,当我来到幽灵客栈的时候,正赶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我拼命地敲着门,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客栈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我看到了“卡西莫多”。
  对不起,我只能用《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来形容为我开门的那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张无比丑陋的脸。两只眼睛特别吓人,左眼很大,右眼却很小,鼻子是扭曲的,嘴唇斜着裂开,而下巴则完全错位了。那张脸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光着的头顶看不到一根头发,我实在无法估算他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不应该是上帝塑造的脸,我真为这个人感到不幸。
  我当时吓坏了,愣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个人举起煤油灯照了照我的脸,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当时我已经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门里。
  我进入幽灵客栈了。
  光线太昏暗了,除了那盏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卡西莫多似的人走到我身后,又关上了客栈的大门。瞬间,我有了一种走进古代地宫的感觉。
  “卡西莫多”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会儿,房间里亮了起来。
  吊在房梁上的电灯照亮了房间,大约有五六十个平方米,中间竖着几根木柱子,里面有一道木楼梯通往楼上。右侧是个半圆形的柜台,左侧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子,大概是餐桌吧。墙壁粉刷着白色的石灰,但有许多剥落了,墙壁上还挂着几张老式的镜框,但因为玻璃反光,使我看不太清楚里面的照片。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卡西莫多”始终都一言不发,而那双“大小眼”则紧盯着我。突然,柜台后面的帘子掀了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个男人有着健硕的身材,一张严肃的国字脸,他用精干的目光紧盯着我说:“欢迎你来到幽灵客栈。”
  当时,我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感到又冷又饿:“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你是来投宿的吗?”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外面正风雨交加,今晚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叫丁雨山,是这里的老板。”他那张脸又恢复了严肃,回过头对“卡西莫多”说:“阿昌,快去给这位客人准备点吃的。”
  阿昌点了点头,拎着煤油灯走进了房间里侧的一扇门。
  丁雨山靠近了我说:“你一定很累了吧?先请坐下。”
  我确实吃不消了,如释重负地坐到了一张木椅上。
  “你是来旅游的吧?”
  我忽然有些犹豫了,该不该把木匣的事情说出来呢?但嘴里好像憋着口气,只能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我叫周旋。”
  “哦,非常欢迎。”他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出了,“周先生,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很独特,经常有旅游者慕名前来,不知道你准备住几天?”
  “我——不知道。”
  当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全都乱了。
  “那是准备长住了?”
  他真会做生意,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我现在还没有确定,也许明天早上就会走,也许会多住几天。”
  “那就先住一晚上吧。这里一日三餐全都免费供应,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景色非常优美,是一处还没开发的旅游景点。”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明天早上,等雨停了以后你就会发现的。我绝不骗你,没有多少人能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色。”
  我不再问下去了,把房钱交给了丁雨山:“要不要填个住宿登记表?”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走到柜台里找了很久,才拿出一张旧纸片塞到我手里。这张带有浓烈霉味的表格,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我拿出笔匆匆地填完表格,交回给丁雨山。
  “卡西莫多”似的阿昌又出来了,端着一盘饭菜放到我的面前。我已经饿坏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几分钟的工夫就全部吃完了。我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向阿昌问道:“这是你烧的菜吗?”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是个好厨师。”
  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他的笑要比任何人的哭都难看。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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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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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哑巴。”
  丁雨山突然冷冷地说。
  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看着阿昌那张狰狞的脸,心里平添了几分同情:“对不起。”
  “阿昌,带这位客人去房间吧。”丁雨山突然插话了,他将一把老式的钥匙交到了阿昌的手里,“二楼13号房。”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这个房号?”
  “你忌讳‘13’吗?”
  “不,我怎么会怕这个呢?”
  哑巴阿昌点了点头,便向楼梯口走去。看来他并不是一般所见的聋哑人,他的听觉是正常的,只是不能说话。我赶紧抓起旅行包,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身后响起了丁雨山的声音:“周先生,记住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
  阿昌的手里还是拎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在楼梯上,在黑暗与光亮间不断地闪烁。走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阿昌突然停了下来,我似乎能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里就是13号房间了。
  门终于打开了,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房间要比我想像中好一些,估计能有二十个平方。房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个老式的写字台和梳妆台,甚至还有一台21吋的彩色电视机。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卫生间,但却不能洗澡。
  房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直往我的鼻孔里冲,熏得我受不了。阿昌打开了窗户,一股海风夹杂着雨点吹了进来。我立刻扑到了窗前,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大海的样子,只能听到一阵阵猛烈的海浪声。
  阿昌在竹床上铺了一卷干净的席子,然后把钥匙交给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把旅行包放到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感到浑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梦幻一样,现在我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听着窗外的海浪声,闻着东海的气味,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年代。
  正当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没时,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个尖细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里一荡荡的。
  我重新睁开眼睛,面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心跳立刻快了起来。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和那女声混杂在一起,飘荡在漆黑的幽灵客栈中——想想都让人害怕。我从竹床上跳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门口,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
  渐渐地我听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争吵,而那男声还带着青春期的稚嫩。但具体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但男孩有一句话清晰地掠进了我的耳中——
  “妈妈,我们都死了吗?”
  我确信这不是幻觉,在这层楼面里,一定还住着其他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开房门,向传出声音的方向摸索而去。是我的房间对过的第三扇门,争吵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我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立刻停止了,我大着胆子向门里叫了一声:“请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我小心地打开房门,这房间要比我的还大一些,房间内侧放着两张床,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身材保养得不错,很有几分骨感。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缺乏血色,看起来一脸的病容。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样。他们两人的脸部轮廓长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俩。
  “对不起。刚才我听到有人在争吵,出了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们没什么问题。刚才——”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了少年身边说:“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儿子。”
  “那真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不!我只是想问——”少年突然插话了,看起来非常倔强。
  “住嘴,小龙。”
  母亲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她的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来:“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病,经常胡言乱语,说些神秘兮兮的话,请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说:“我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对过的13号房。”
  忽然,她摇着头说:“可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里一抖:“请问,这话什么意思?”
  “幽灵客栈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漠然,淡淡地说:“不要着急,你会知道原因的。”
  接下来她就没有话了,少年也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要赶我走了,我向这对母子点了点头说:“我走了,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叫我。”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阵浓浓的睡意再度包围了我,我脱掉身上淋湿的衣服,再用毛斤擦了擦身。关掉电灯,黑暗重新淹没了我,我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只盖着一条毛毯。外面的风雨声将我带入了睡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因为有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我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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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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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感觉就像是蚂蚁爬进了人的耳朵里,让每一根毛发都竖直了起来。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阵嘤嘤的哭声在我的耳边缠绕。
  夜半哭声?
  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如空气一样飘荡在幽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屏着呼吸不敢开灯。我可不想在这里住的第一夜就被吓死。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冲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那小孩哭泣的声音就忽然消失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但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
  几秒钟后,它来了。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脸上。那感觉柔和而坚韧,就像一头小小的野兽撞到了猎人的怀中。一阵温柔的呼吸,直冲我的鼻孔。我顺手就抓住了一双圆润的肩膀,一个身体正在我的怀中起伏着,然后便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但双手却紧紧抓住对方的肩膀不放,生怕她会从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已想像出了她的样子。
  她似乎在挣扎着,就像掉进陷阱的小野兽,漆黑中我似乎看见了那双眼睛。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她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给击倒了,我的手渐渐松了开来。但她没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几乎全身都倚靠着我。我又搂着她的肩膀了,这一回的动作非常轻柔。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渴求帮助。
  我把头低下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你是谁?”
  “水月。”
  她的声音是那种磁石般的味道,细腻而轻碎,好像电影里的配音。
  “你叫水月?”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脸。我不等她的回答,立刻就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间里。
  打开电灯,白色的光线照耀了房间,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和我想像中的一样。
  就是这张脸,仿佛显影液中的照片,逐渐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很美。
  我的朋友叶萧,我打赌你不会相信的,在幽灵客栈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里撞到我的怀中。这完全是聊斋志异里的情节:黑夜中投宿寺庙的年轻旅人,突然遇到了美丽的少女,接下去我就不敢想像了。
  是的,她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岁,正是古人笔下描写的青春韶华。一张生动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深深烙了下来,细长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就像古画轴里的美人,眼神既有几分懒散,也带几分惊慌。她生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则紧抿着,柔和的下巴线条微微颤抖。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在灯光下显出一副素净的样子。
  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连忙放开了手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我:“我没事。”
  “为什么半夜里一个人乱走?”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这回她不回答了,那双眼睛瞪大了盯着我。也许我真的吓到她了,我后退了一步说:“你走吧。”
  “谢谢。”
  她用最轻的气声回答,扭过头跑出了房间。我跟到门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里,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闪,就不见了踪影,甚至听不到脚步声。
  我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就像放电影一样,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撞到我身上的一刹那。
  “水月?”
  我叹了口气,回到席子上闭起了眼睛。
  噩梦没有再来打搅我。
  在幽灵客栈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正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我打开窗户,昨晚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着湿气——我见到了大海。
  叶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晚丁雨山说的没错,这里的景色确实美极了。让我如何形容这片海岸呢?它美得极有个性,美得与众不同,与周围的环境浑然天成,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荒凉之美。
  大海就在几百米外,一片荒凉的山坡下,生着黑色的礁石,海浪正拍打着礁石,昨天晚上我就是听着这海浪声入眠的。虽然是夏天,但窗外却见不到多少绿色,只有一些青苔和荒草,还有就是大片低矮灌木。
  这里是适合人静下心来写作的好地方,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摆脱尘世的牵挂,心无杂念地听着涛声写作,这是多少作家梦寐以求的境界啊。叶萧,从现在我决定,不论是否完成关于木匣子的使命,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我拿出手机想要和你通话,但这里竟然没有手机信号。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房间,找不到任何电话线接口,只有一个电源线插头。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插上了电源。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笔记本电脑刚打开,就听到电脑里一阵清脆的响声,电源灯立刻暗了。
  糟糕,难道最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电压不对而把机器烧掉了?我的心立刻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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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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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我才记起昨晚丁雨山说的话:“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这种地方电压不稳是常有的事,如果超过了变压器的电压范围,那电脑就等着冒烟吧。再后悔也没用了,反正这台电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已经七点钟了,我把房门锁好,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总算开了两扇窗户,清晨的光线照射进来,使客栈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我向他问道:“丁老板,这里有电话吗?”
  “从这客栈建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通过电话。”
  “那这里能通邮件吗?”
  “乡邮员不会来这里的,如果你要寄信,可以到离这里最近的荒村,那里有邮筒,乡邮员每天都会去取信。不过,你别指望在这里能收到邮件。”
  这时哑巴阿昌端着一锅热粥出来了,我盛了粥吃了起来,还拿了馒头和咸菜。刚吃了两口,我就听到有人下楼梯的声音,那是两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昨天晚上我没见过她们,也许这客栈里还住着其他许多人。
  她们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坐在了我的对面。一时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但她们似乎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盛了自己的早饭就吃了起来。两个少女一边吃一边窃窃似语,而且声音压得很底。特别是那个小个子的,梳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眼睛又大又亮,似乎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
  我听清了其中的几句,那小个子女生说:“她怎么还没下来?”
  高个子女生眨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回答:“她啊,昨天晚上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许还没睡好吧。”
  小个子忽然用神秘兮兮的语调说:“我发觉她最近越来越怪了。”
  就在这时候,高个子突然咳嗽了一声,她们两个人立刻就不说话了。她们是在害怕我偷听吗?我有些奇怪,刚一抬起头,就见到了那双眼睛。
  是她——昨天半夜在走廊里,撞到我身上的那个女孩子。
  她叫水月。
  我差点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餐桌前。
  “水月,你怎么了?快坐下啊。”
  那个小个子女生招呼着她。
  她点了点头,坐在了两个女生的旁边。但她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吃早饭,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吃完早饭,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叶萧,当我看着那台烧掉了的笔记本电脑,瞬间做出了新的决定,就是用最古老的方式与你联络——书信。不过,因为这里收不到邮件,所以我们只能是单向联络,由我每天给你写信,用书信的方式,把我在幽灵客栈里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至于信封和邮票,我的包里还放着很多。
  我从包里拿出了信纸和笔,铺开在写字台上,面对着这张白纸,我像傻子似的愣了好一会儿。说实话,我已经好久都没写过信了,甚至连用笔写字都不那么熟练了。笔尖颤抖了半天,终于落到了纸上,写出第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名字。
  真奇怪,接下来我就越写越快了,这笔尖似乎是有生命的,领着我的手在纸上飞舞着,文字自然而然地流动了出来,而我根本就无法控制住它们。
  叶萧,你相信吗?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仅仅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居然写了这么多字。看着这十几张信纸,我甚至怀疑这真是自己写的吗?
  好了,来自幽灵客栈的第一封信就到这里结束了。
  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还会给你写信的——假如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叶萧终于深呼吸了一口。
  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是他在早上开信箱的时候发现的。当叶萧看到这个写着周旋笔迹的信封时,他的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信封上端写着叶萧的地址、姓名和邮编,在右上角贴着一枚八角的普通邮票。在邮票上还盖着一个模糊的邮戳,叶萧依稀辨认出日戳上带有“西冷镇”字样,盖戳时间在两天以前。信封的下端写着寄件人的名址——“浙江省西冷镇幽灵客栈周旋”。
  叶萧感到信封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张照片,周旋在信里说过,他拍了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信里。
  这张照片是在黄昏时拍的,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阴暗忧郁的色调。在照片的远端,孤独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叶萧知道这就是幽灵客栈了。
  他对着照片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始终都看不清客栈的窗户和门,似乎全都模糊成了一团,在阴沉的黄昏风雨中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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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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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的表情。不要为我担心,我还活着。
  昨天上午,写完给你的第一封信以后,我开好信封贴上邮票。然后我带上随身的小包,里面放着给你的信,还有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
  在底楼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柜台里说:“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来退房的吗?”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打赌你不会。”
  我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丁老板,我再住三天。”
  “谢谢。”他点过了钱后说,“你要去哪儿?先吃午饭吧。”
  说到这里我确实感到有些饿了,便坐在了餐桌上。我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在楼梯口看到了昨晚那对母子。
  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看到我以后并没有惊讶,而是微微点了点头,拉着儿子坐到我对面。现在她的样子是一个标准的温柔母亲,悉心照顾着儿子,与昨晚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也安静了许多,只是脸上没有血色。
  我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昨天晚上打扰你们休息了。”
  “不,是我和儿子吵架打扰了你。”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显得彬彬有礼,“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儿子叫小龙。”
  我看了一眼那个叫小龙的少年,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突然发出几声咳嗽。
  清芬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然后向周旋问道:“周先生,你今天还住在这里吗?”
  “是的,也许还会多住几天。”
  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这几个菜都是海鲜,正好合我的胃口。午餐吃完后,我推开了幽灵客栈的大门。
  终于回到了天空下,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向前跑去。沿着昨天的路,我走上一处高高的山岗。这里正好可以向四处远眺,东面的海岸线曲折地延伸着,海边耸立着许多悬崖和礁石,再往上就是幽灵客栈所处的荒原了。荒原的其他三面,分布着许多连绵的山峦,在地理上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单元。这些山峦与更远处的苍翠群峰连接在一起,构成了浙东海岸丘陵地形。也许是因为长期受到强烈海风的侵蚀,在面朝大海的一面,山体全都显得光秃秃的,到处裸露着黑色的岩石。
  在这片荒凉的海岸上,似乎仍然停留在人类诞生前的史前时代,只有幽灵客栈孤独地立着,仿佛是远古文明留下来的遗迹。
  离开这里,我快速地向山坡下面走去。十几分钟后来到了荒村,那个绿色的邮筒,就立在村口的道路边上。我从包里拿出了寄给你的信,投进了邮筒里面。
  投完信后,我又走到高高的山岗上。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客栈,既然这里的景色如此独特,何不在附近多看几眼。
  我沿着南边的路走去,其实这里本没有路,不过是一大片裸露的岩石。绕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山丘,我看到了坟墓。
  不是一座坟墓,而是成百上千座坟墓,星罗棋布地遍布在山坡和高地上,面对着几百米外悬崖绝壁下的大海。更确切的说,这是一大块墓地。
  我缓缓地踏进了墓地。
  叶萧,你可以想像一下,你走在一片荒凉的海岸边,脚下踩着一蓬荒草,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各个年代的坟墓,而四周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影子——你会发疯吗?
  天色越来越阴沉了,海边的风也大了起来。我茫然地在坟墓中间穿梭着,眼睛里全都是一座座馒头似的荒冢。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见到一只黑色的鸟从头顶掠过——乌鸦。
  乌鸦扑楞着翅膀,停在一棵枯树上。枯树正好生在一块背风的凹地里,光秃秃的枝桠像死人的十指般伸向天空,而枯树底下有一块孤零零的坟墓。
  离开墓地,我来到了大海边——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海水的气味。自从来到这片荒凉的海岸,我第一次离大海是如此之近。
  这里见不到常见的沙滩,而是犬牙交错的礁石与悬崖。在近岸的海水里,有许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面,海面下也一定隐藏着不少危险的暗礁。
  我拿出一次成像照相机,对准了眼前海岸景色按下了快门,连着拍了好几张。照片很快就成像出来了,效果相当不错。叶萧,我把这几张照片都附在今天的信里了,你注意查收。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独自在海边散着步,从布满礁石的海岸到高高的悬崖峭壁,始终都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是一个能让人思考的地方,也是一个能让人发疯的地方。
  我来到一片悬崖上,离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几十米。叶萧你还记得吗?我有轻微的恐高症,只要站在高处往下看,就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我站在悬崖上向下看去,只见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和峭壁,发出浑浊的巨大浪花,听那海浪声,简直就像场重金属的摇滚音乐会。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的悬崖上还有一个人。
  我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一个高个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上,面前摆着一个画架,手中握着一只笔正在上面画着。
  他在画画?
  我快步走到了那处悬崖上,那男人立刻回过头来注视着我。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又长又乱,下巴上爬满了胡须,两只眼睛异常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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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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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
  “我叫周旋,住在幽灵客栈。”
  “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审问犯人一样,但我还是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没看到过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栈里,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着他身后的画架说:“你是画家?”
  “算是吧,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
  我走到了他的画架跟前,画纸上涂着深色的油彩,充满了狂乱的线条,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轻轻地问:“你在画大海?”
  “是的,你不觉得这里的大海很美吗?”
  他走到了我的身边说,悬崖上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颇有几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样。
  “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独特,你非常喜欢吗?”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这里是画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尔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岛,而高凡找到了他的幽灵客栈。”
  他说话的样子极为自负,似乎已经沉浸在这景色中了。夕阳从我们的身后射过来,把海面染成了一片金色,在奇异的光影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组清晰的电影画面。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客栈去吧。”
  高凡收起了画架和颜料等各种工具,向客栈的方向走去,我急忙跟在他的身后。风越来越大了,他边走边说:“冷了吧?这里晚上可不能随便出来。”
  “为什么?”
  “因为闹鬼。”
  “鬼?”
  “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吗?总有一些人,死后阴魂不散。”
  我并不信他说的那一套,但我试着问道:“所以,这里才叫幽灵客栈?”
  “也许吧。”
  高凡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幽灵客栈。
  大堂里开着一盏惨白的电灯,餐桌上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门的上首,餐桌左侧坐着早上的三个少女,餐桌右侧是清芬和小龙母子。唯独看不到阿昌那张卡西莫多式的脸。
  “就等着你们吃晚饭呢。”丁雨山大声地说,“快坐下啊。”
  高凡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清芬旁边的空位子上。
  我却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餐桌的人,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幅经典画面——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在那惨白的灯光下,餐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涂了一层白色的粉。更要命的是,他们围着餐桌排列的方式,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他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别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刽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适合做砧板。
  正在我尴尬的时候,突然发现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这才感觉到了一丝人气,缓缓走到餐桌边上,坐在了背对大门的下首空位上。
  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餐桌上很快摆满了丰盛的晚餐,我没想到阿昌还能烧出这么好的菜。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胃,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其他人几乎还没动筷子,只有我嚼着骨头的声音异常清楚。我尴尬地问:“你们为什么不吃?”
  “不,我们在吃。”
  丁雨山动了一下筷子说,原来他吃得实在是太慢条斯理了。我也只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而且特别小心不要弄出声音来,我不禁问了一句:“幽灵客栈里吃饭一直这么安静吗?”
  “这是客栈的传统。”
  丁雨山轻声的回答了一句。
  “是的,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画家高凡插话道,旁边的清芬也点了点头。
  “那客栈还有其他什么传统吗?”
  “这并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会明白的。”
  我扫视了这房间一圈,转换了话题:“除了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吗?”
  没有人回答。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里,她和我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我明白了,便不再说话了。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
  丁雨山在离开前突然问我:“周先生,昨天忘了告诉你,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是洗澡时间,浴室就在后面那扇门里,有热水供应的。”
  他指了指大堂后面的一扇木头门,然后走上了楼梯。
  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镜框上。现在我终于能看清楚了,墙上总共有三个老式的镜框,里面镶嵌着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纱布,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脸部轮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难以掩盖的风韵。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比前面一张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么发式。但我却能从这张照片上感觉出什么:幽灵客栈与这个人有着某种重要的关系。
  第三张照片也很旧了,但相对要清楚一些,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他剃着西式的头发,从衣领可以看出是西装的样式,还有一根黑色的领带。看起来他所处的时代,要比前面两个人更接近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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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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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后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这三张照片。忽然,我看到这面墙的脚下还有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个什么东西。
  靠近了才发现,柜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
  我记得我家过去也有这种唱机,在里面放一张密纹唱片,再把电唱针放到唱片密纹上,它就会自己转动起来,放出各种音乐和声音。
  眼前这台电唱机上布满了灰尘,似乎已经很久没人用了。真想听听这机器究竟会放出什么声音来,但我还是克制住了。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看了看旅行包里的木匣,谢天谢地它还在。但我又心乱如麻了起来,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吗?还是把它交到客栈中某个人手中?如果是的话,那个人又谁?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便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毛斤,下楼洗澡去了。底楼大堂里依然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轻轻推开了丁雨山所说的那扇小门。
  门里是一道狭窄的走廊,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昏黄的灯。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木门,一股热气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我刚向前走了几步,那扇门突然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三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们本来是一路走,一路窃窃私语着,但看到我以后立刻沉默不语了,一个个侧着身子从我旁边走过。过道太狭窄了,两个人不能并排通过,我也只能侧过了身子。她们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穿着睡衣,湿润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一团团热气从她们的身上散发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高个子的女孩走在中间,却对我视若无睹。走在最后的是那个叫水月的女孩。
  当水月从我面前经过时,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侧着身子,面对着面擦身而过。那一瞬间,她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几厘米的距离。她的鼻尖还有胸口几乎贴着我划过,我只能尽量后仰着,但后背却紧紧地贴着木板做成的墙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浑身都充满了饱满的水份,脸庞是那样清晰而白嫩。在她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丝长长的头发,带着浴后的湿汽,从我的脸上划过。
  几秒钟后,她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过头来关上了那扇木门。我看着她回过头来的眼睛,直到木门阻挡住了我的视线。
  过道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湿气,我缓缓地走进前面的木门,大致看清了这个全封闭的小房间,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组成。房间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木桶,足有半个人高,可以同时有三个人坐在里面,看来这就是幽灵客栈的传统“浴缸”了。
  在木桶边上有一个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放出来的是热水。旁边有几块清洗浴缸的海绵,还有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进了木桶,然后再用热水浸泡海绵,在木桶内侧擦洗了起来。
  确信擦洗干净了以后,我才用软塞塞住了出水口。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泡过浴缸了,更别说这种木桶了。我的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热水里,水温正正好好,感觉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渐渐笼罩了这个由木板组成的小房间,我躺在木桶里几乎要睡着了。记得一本推理小说上说,洗热水澡是最能让人放松的事,也最容易让人进入自我催眠状态,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会使人产生时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是的,我想我进入催眠状态了,似乎整个身体都漂浮了起来,每一个毛细孔都最大限度地张开,热水渗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舒舒服服洗完澡以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里。
  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但是,几个小时以后,我又听到了某种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躺在床上默默问自己:会不会是幻觉?不,那声音确实存在,从每一寸墙壁渗透进来,无所不在。
  又是那个幽幽的女声......
  我冲出去打开了房门,在漆黑的走廊里,发现了声音的来源——我的头顶,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栈的三楼。
  上面究竟有什么?带着强烈的疑问,我冲到楼梯口走了上去。
  刚走到一半,身后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过头,一盏煤油灯光直对我照射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
  “周先生,请下来。”
  是丁雨山的声音,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做。
  “对不起,丁老板,我只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到?”
  奇怪,这时候确实没有了声音,整个幽灵客栈死一般寂静。丁雨山从我面前走过,踏上楼梯说:“请记住,绝对不要到三楼去,这是客栈的规矩。”
  “为什么?”
  但他并不回答,拎着煤油灯走上了三楼。
  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这时我一点都睡不着了,索性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堂里。
  大堂里的电灯没有开,只在柜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幽暗的灯光微微闪烁。我深呼吸了一口,不知道能否度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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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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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我又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但与刚才那种声音完全不一样,而是某种金属的碰撞声。至于声音的来源,我也听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栈的底楼。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里还有一扇小门,我轻轻地推开小门,里面又是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亮着幽幽的一点微光。
  我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的,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终于,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蜡烛。在微微跳跃的烛火下,映着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手里正挥动一把铁铲,在地下用力地挖着什么。
  看起来就像是在埋尸体!
  我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那人立刻吓得跳了起来,马上回过头来用铁铲对着我。我也颤抖着后退了一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脸——画家高凡。
  他显得异常紧张,那副样子就像是要拼命,但他看清我的脸以后,就马上把铁铲放了下来,喘着粗气问:“怎么是你?”
  “我晚上睡不着,到大堂里走走,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高凡点了点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我却注意到了地下被挖开的地方,看上去还真像个墓穴,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在干什么?”
  “现在我不想回答,但过几天我会告诉你的。”他拖着手里的铁铲走了出去,“回去睡觉吧,晚上不要在幽灵客栈里乱跑,否则会见到鬼的。”
  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回到了大堂,轻声问道:“你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了楼梯。
  当我们来到二楼走廊里的时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压低了声音说:“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动武,可是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草草地回答:“好的,我不说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会得到奖赏的。”
  然后,我就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转眼就已经消失了。
  我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倒头就睡了。
  经过一夜的噩梦,早上六点钟不到,我就起来了。
  底楼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我独自用完早餐后,便又回到了房间里,铺开纸笔给你写信。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了。
  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如果快点出去投信的话,或许还能来得及回来吃午饭。
  再见,我的朋友,不论你是否相信,请不必为我担心,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读完了这封信以后,脖子都有点发麻了。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叶萧直到晚上从局里回家以后,才把信拆开来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叶萧在信封里又找到了周旋附来的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这张采光还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涛汹涌,远方海天一线,颇有几分苍凉悲壮之感。
  第二张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机似乎还不错,礁石上飞起的海浪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三张就是悬崖了。叶萧看到照片里的悬崖不禁一颤。因为,他看到悬崖的顶端立着一个女人。虽然镜头的距离非常遥远,但仍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孤独地佇立在悬崖上。
  叶萧可以肯定,周旋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悬崖上的女人。那她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里?叶萧越想越头疼,最后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屉拉了开来。
  抽屉里有一叠报纸的复印件,那是他从图书馆里复印下来的,1933年的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幽灵客栈》。
  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缓缓念出了这篇陶醉写的文章——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第一次听说幽灵客栈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时国军正与日寇激战于沪上,虹口文化界诸君大多躲进租界以避战火。我承蒙朋友的关照,借住于大公报一位记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难的时日,我从这位记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关于幽灵客栈的种种轶闻。
  战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里却落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涩,两年来居然连区区旅费都不能筹措。惟一个月前,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得以出版,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稿费,正好可以支付旅费。我当即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之旅途。在甬下车以后,我又雇佣了一辆马车,星夜兼程地赶往K县西冷镇,终于在是夜抵达了幽灵客栈。
  幽灵客栈位于浙东之海岸,周围虽是山清水秀之乡,但此地之海岸却是不毛之地,放眼望去,满目荒凉,惟有一座三层楼房的客栈,孤立于狂野的海风之中。几里之外更有一墓地,为数十里之内各乡镇居民之阴宅。此种环境不可谓不险恶,幽灵客栈正是名实相符。
  我于月黑风高之夜造访客栈,才发现这客栈之中住着不少游客,其中多是像我一样的文人,从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慕名而来。客栈之主人乃一上海商人,姓丁名沧海,我与他畅谈了一夜,方知晓其经历非凡。斯人少年即习文,曾立志写李、杜之诗文,后又沉浮商海十余载,积得百万家财。三年前,丁沧海偶尔路经此地,见一荒凉的孤楼独立于此。入内一看,客栈竟已遭荒废,不见半个人烟,惟有墙上挂着两张先主人之照片。此君畅游附近之海岸,再细观此客栈,方觉此地乃是人生归宿之佳境也。他到西冷镇上询问客栈的由来,才知道这里叫做幽灵客栈,始建于前清宣统三年的秋天,主人是一个当地富户之子。客栈开张以后,虽然生意清淡,但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周围许多人都会来此扫墓,故尔在这些节令生意可谓红火。然而,在客栈建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元年,即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在一个台风呼啸之夜,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了,用斧头劈死了客栈内全部的客人,总共十三条人命,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来。惨案发生后,他自己亦在客栈的三楼悬梁自尽了。当时这桩惨案轰动了整个浙江省,只因民初时局混乱,当局亦以此结案草草了事,从而在当地留下了关于幽灵客栈之种种奇闻轶事。丁沧海遂决定花重金买下地皮,修复客栈,以其传奇色彩来吸引各方游客,更兼此地景色独特,为上海都地猎奇之士所喜好。不久幽灵客栈便重新开张,三年来已接待客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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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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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我即住在客栈二楼的一个单间。此后我在客栈里居住了整整半个月,结交了不少好友,白日畅游附近的海天美景,夜晚与三两知己略谈聊斋之故事。此种惬意生活,更让我产生不少写作之灵感,短短数日之内,我文思如泉涌,竟连作数篇小说,皆为我近年来满意之作。
  然而,悲剧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客栈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股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聚集在底楼的大堂,惟独见不到客栈主人丁沧海。于是,我来到客栈三楼,结果发现丁沧海竟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众人皆惊慌不已,一时间乱了方寸,许多人都一哄而散,各自带着行李连夜逃离了幽灵客栈。只有我把丁沧海从房梁上解了下来,天明后交给了当地官府处理。当局派遣了知名探长来勘察,虽然疑点丛生,但依然断定丁沧海属于自杀。
  幽灵客栈再告荒废,我只能挥泪告别了此地,带着无限遗憾回到了沪上。但数日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海岸边客栈之影像,宛如电影深刻烙印于心间,惟有写出此文以聊自慰,同时亦致祭丁公沧海矣,祈其九泉之下有知我思念之情愫。
  叶萧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就是七十年前的幽灵客栈。他走到窗前,面对着外面漆黑的深夜,为身在幽灵客栈中的周旋祈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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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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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
  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次我加快了脚步,照着昨天走过的路向荒村而去。
  在村口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飞快地向海岸跑回去。
  十几分钟后,我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上了一块寸草不生的高岗。眼前的视野立刻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大海。这里距海面的垂直高度大概有三十米,脚下布满了崎岖不平的岩石,在高岗的另一端坡度迅速地下降,直没入几十米外的大海,如巨幅的油画般展现在我面前。
  站在海边的高岗上,我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我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气,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亲,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蓬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我立刻想起了我的照相机,我把它拿了出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还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又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我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她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丝质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礁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相机,那面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寻找着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中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收起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这时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他的妈妈关切地问道。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对周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儿子有肺病。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
  我为我的一时唐突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
  午餐后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下楼找到了丁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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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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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把木匣放到他面前。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
  我断然地拒绝了他,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有想到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
  “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但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静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减少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
  “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的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
  “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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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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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我的第二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
  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
  “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
  “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
  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
  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这些唱片拿出来,用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插进了墙脚下的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歌。
  “子夜歌?”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形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了看,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作者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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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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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
  我把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再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密纹中。
  一刹那,唱片转动起来了。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凄凉的声音会把鬼引出来的。
  紧接着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水月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如泣如诉,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而水月也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唱机的针头拿了下来。
  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
  我来到底楼,刚一推开那扇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背影,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了,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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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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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这时,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字,似乎我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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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四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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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我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我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门。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我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高声叫道:“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立刻向前面跑去。我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那个女人也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悬崖上。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你救了我,谢谢。”
  “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
  “你是谁?”
  “别问了。”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她的眼神软了下来了:“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我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我回到了写字台前,虽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的感觉,于是我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了。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起,我就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读到它的。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多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已经围坐着餐桌吃得差不多了。我坐到他们中间,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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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四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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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只剩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
  “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
  说完,我推开了客栈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地明亮,一片清辉洒在荒野和山峦间,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笼罩在月色下的幽灵客栈,已宛如另一个世界。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计至少有一百五十米高吧。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许多地方都显示出风蚀的痕迹。走到一半我就冒汗了,在半山腰我遥望着大海,月光照射出一片银色的波澜,就像是一幅美极了的铜版画。十几分钟后我爬上了峰顶。
  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实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可依稀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一个奇怪的名字,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却挂着“殿”的匾额。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和。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我悄悄地走进已腐朽了的庙门。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黑暗深处隐藏着一双眼睛。
  子夜?
  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一千六百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但我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
  我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下。但那缥缈的歌声还在继续,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我的目光又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客栈就像一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声音消失了。
  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到不那歌声了,只有破庙继续矗立着。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了,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去了。
  很快就回到了客栈里,大堂里一个人都没了。
  然后,我上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便下来洗澡了。
  水蒸汽笼罩着小小的浴室,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感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着了的鱼。
  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座古庙——庙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了我的眼睛......
  不——我从热水中跳了起来,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我会发疯的。我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我刚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但我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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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四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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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现在已经洗了吧——天哪,我的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种邪恶的念头,真该死啊。
  二十多分钟后,水月来到了大堂里。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低着头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
  “你说的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太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还是跑了上去。
  三楼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冲到她身边,脱下我的汗衫,撕碎成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来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是你救了我。”
  “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
  “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忽然,又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进来,她的头发全都飘散了起来,她用惊恐的气声回答——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摇了摇头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
  “谢谢,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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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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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路上非常顺利,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突然改变了方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那座山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昨晚我上山的那条路,宛如古代帝王陵墓的墓道。但我转念就否决了这种想法,浙江确实有五代与南宋的帝陵,但绝不会在这里。
  踏着昨晚的路,我爬上了山顶那块平地。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我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平方米。从屋檐来看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
  我小心地踏进庙门,一片灰尘立刻扬了起来。有几道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原来屋顶已破了几个大洞。与一般的庙宇相比,这间子夜殿实在太矮了,我伸出手就能够到房梁。
  房间中央有一个神龛,想必就是这里祀奉的神主了。在昏暗的断壁残垣中,一线天光从破烂的屋顶照射下来,正好照亮了神龛上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就算是女性化的佛像,也感觉端庄典雅,给人一种慈母般的敬畏。
  但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这尊鲜艳的雕像,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起伏都清清楚楚,更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地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这不是雕像!
  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
  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古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古人死后身体没有腐烂,在经过某些处理后被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对,或许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陨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
  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
  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画家高凡向这里走来。
  他挥了挥手:“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像不出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只能吹了个牛皮:“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
  “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
  “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晚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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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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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没有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没有人敢进去。”
  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东西?”
  高凡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回到客栈,我又向丁雨山付了今后一个月的房钱,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等小说写完才能走。
  大堂里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坐在他们对面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饭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用,他那样子就像中了邪。我担心的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气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继续问:“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
  “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
  “不——”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晚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立刻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房间,我赶紧打开了窗户,但外面一丝风都没有。
  下午异常闷热,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我一直在写我的小说,坚持到四点钟,实在坐不下去了。平时天热的时候,我会去游泳池消暑,那种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不是现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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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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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决定去海边游泳。
  我带上了游泳裤,飞快地跑出幽灵客栈。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但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我很快就进入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要比普陀山还要舒服。惟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眼睛一定要看清楚。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更深处游去,慢慢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暗了,一阵风从海上掠过,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矗立在海边的轮廓。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灌入了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地蹬着腿,却无济于事,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
  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
  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突然,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大口地呼吸着,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人,毕竟还是陆地上的动物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天快黑了,暮色笼罩怀着大海,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我站了起来,匆忙穿好衣服,拼命向幽灵客栈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悬在房顶的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你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也跑出来了,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一股热流穿肠而过,让我舒服了许多。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阿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摇摇头走进了烧水的小房间里。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感觉还像是在海水里,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水,至少浴室里淹不死人。
  我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踝部,竟然真有一道红红的印痕。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印痕始终没有消退。
  从浴室出来以后,我马上回到了房间里。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十点。这时我的精神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旅行包,拿出了那只木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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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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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木匣包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上了三楼的楼梯。按照昨晚的记忆,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的说:“你看出来了?”
  “你脸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
  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
  “周旋,我不能。”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作家真的很会说话。”
  “你连这个都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
  “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了木匣,放在秋云的面前。
  她仔细打量着木匣,忽然大口喘息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秋云默默地听着我说,最后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
  我的心抖了一下,也许找对方向了。
  “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立刻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实在看不出脸上有什么灰色,也许是秋云在吓我吧?
  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一看到它就仿佛见到了田园,她正在另一个世界期待着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某种警告吗?
  我必须快点解决它。
  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仔细地看着那把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易如反掌。我开始幻想打开木匣以后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都想遍了。够了!与其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从包里拿出一块扳手,这是旅行时常会用到的东西。我把扳手夹住木匣上的锁,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小心地取下断掉的锁,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
  暗香浮动。
  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那味道顺着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香,我没法说清楚。
  暗香渐渐飘散后,我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
  一套古装!
  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和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我立刻想到了《游园惊梦》里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没想到这“姹紫嫣红”竟开在了木匣里。
  说不清这是哪一个剧种的戏服,与电视里看过的戏服相比,我只觉得它美而不俗,鲜而不艳。既有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又不失清新简洁淡雅写意。
  我小心地拿出其中一件。在丝绸面料上绣着一些花团,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其他十几件行头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来看,应该是一个人专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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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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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戏服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但时光似乎在木匣里凝固了,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这些色彩斑斓的戏衣,竟然还和新的一样,就好像刚从某个青衣花旦的身上脱下来。
  戏服按照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水红色的绣花小袄,应该是贴身穿的。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
  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感觉就像触电一样。
  窗户无缘无故地打开了,一阵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竖了起来。
  子夜十二点钟。
  我费了很大的力才关紧了窗户,再回头看看木匣,几件薄薄的云肩刚才被风吹了出来。我回到木匣边,把所有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最后关上了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关了灯躺在床上,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只木匣包括里面的戏服,究竟与幽灵客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立刻又关上了木匣。
  来到底楼的大堂,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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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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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给你投完信以后,我便原路返回了。
  当我回到客栈门口,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站在靠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果然,那扇门悄悄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我立刻走到了她身前。秋云把头扭了过去,面朝黑色的大海,一阵冷风吹起她的头发,看起来非常地酷。
  “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她的直率,我有些尴尬地,“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
  “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她转过了脸来,锐利的目光直射我的眼睛,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后退了一步:“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
  “等谁?”
  秋云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的丈夫。”
  这个答案让我很意外,我回头看着远处的一块悬崖说:“你到那上面去等丈夫?”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大海,嘴里喃喃自语:“三年了......我已在这里等了他三年了。”
  “你丈夫去哪儿了?”
  “远——方——”
  她的两个音节都拖得很长,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是谁?”
  “幽灵客栈的主人。”
  我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
  秋云摇了摇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
  “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发现了几乎已成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座客栈宛如一具死去多年的僵尸。我们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了,又了解了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决心,要使僵尸般的幽灵客栈复活过来。”
  “复活?听起来就很吓人。”
  “也就是重新开张营业。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当客栈重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帮助我丈夫管帐。”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他厌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
  “是的,这里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深深地喜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或许,此刻他正坐在安第斯山的小火车上,欣赏着山谷中的古代遗迹吧。”
  “他会回来吗?”
  “当然。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夏日里的海岸阴晴无常,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我和秋云一时猝不急防,从头到脚都被淋到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轻声问:“为什么这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是谁设计了这客栈?”
  “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又走上一道陡峭的楼梯。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走几步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用极其凶狠的口气对我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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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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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狼狈不堪。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的打了一个冷。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刚要进去,突然房门打开了,里面冲出一个人影。我立刻追了上去,在楼梯口拉住了那个人,原来是哑巴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看无比的“大小眼”,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快步走回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有窗外的荒野中,传来瓢泼的大雨声。
  正当我疑惑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我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没有了。
  “阿昌!”
  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但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无头女尸?
  “天哪!”
  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而已。
  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地如此精致,乍一看还真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又摸了摸门后的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服“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缓缓倒在床上,只感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我轻轻地咒骂了一句。真是倒霉,刚被淋到了一阵冰凉的雨水,湿衣服还贴在身上呢。或许昨天下午在海里游泳时,我就已经着凉了,过了一夜自己却还不注意,刚才又淋到了雨,再加上被这戏服一惊一乍的,现在真是病来如山倒了。
  脱下湿衣服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我一下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
  窗外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睁着眼睛,但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似乎有一些金色的碎片在眼前飞舞着。我的眼皮半耷拉下来,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彩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这是我的幻觉吗?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到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且满脸的病容。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
  我用轻微的气声回答:“我没事。”
  她摇了摇头,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感到热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周旋,你在发烧,着凉了吧?”
  看着她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
  “水月,谢谢你。我想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你等我一会儿。”
  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杯热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吧。”
  我端过杯子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点点头,又走了出去。十分钟后,她端着热粥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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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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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吃吧。”
  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本能地支起了上身吃了起来。我吃完以后,水月又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当我刚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又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
  “咦,这是什么?”
  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
  “我知道。”
  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
  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你嘛。”
  “不。”
  “那好吧。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哪里来的?”
  我伸手指了指木匣。
  水月走到木匣跟前说:“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在窗外淋漓的大雨声中,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告诉了水月。说完以后,我只感到喉咙里一阵发烫,嗓子都有些哑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的目光又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上,总感到心里不太踏实。我终于缓缓地爬了起来,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的谷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才看清那是阿昌的脸。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我转眼看了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就被我给叫住了:“阿昌,请留步,我有些话要问你。”
  阿昌怔怔地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这时我的脑子也清晰了一些,便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你会写字吗?”
  他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是吗?”
  阿昌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了一行方方正正的字:“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
  “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洞。
  “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他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下一个巴掌大的字——“鬼。”
  阿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他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把它撕了个粉碎。我刚想站起来说些什么,他就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吃完晚饭后,我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雨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柔和的灯光照射着我的额头,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
  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
  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呡着嘴坐到了我的身边,手里端着一个黑色陶罐。
  “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闻到她身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
  “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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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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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这些年我在附近的山上搜集了不少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灌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鼻子。
  秋云看到我这副样子后笑了笑:“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只能闭起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差点就要吐出来了。我再也顾不上礼貌,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
  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快把药喝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胁我。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
  我无法抗拒,只能把全部的药汁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
  “周旋,你做的很好。”
  我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宛如催眠一样让我头晕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上下奔涌。
  天知道她给我吃了什么?
  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
  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被黑暗笼罩了。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何时离开?我也一无所知。
  黑暗的大海,又一次将我淹没......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已经是后半夜了,惨叫声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块吓爆了。我跳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刚到走廊我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
  我和水月冲到了大堂里,电灯还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丁雨山、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甚至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照片,更确切的说是三张遗像,里面的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了一记刺耳的声响。
  原来,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的乱摇,大堂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打在我们的身上。
  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显得无比恐惧,仿佛恶魔已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气了:“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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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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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逃命似的跑了上来。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
  她的两个同伴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窗外的风雨依然在肆虐。我闭上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我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我摸了摸额头,发现烧已经全退了,看来秋云煎的中药确实非常神奇。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
  我来到底楼大堂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奇怪的是,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摇了摇头,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你在看什么?”
  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我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
  “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的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个噩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吃完早饭,我迅速地回到房间里,提笔给你写信。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为我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面的缘故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我感到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但心里却想着他。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现在很想他。虽然,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信,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来往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六封信以后,叶萧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深夜里读聊斋故事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引出故事里的狐仙。
  中学时叶萧经常到周旋家去,那是一间老房子,总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周旋的父亲名叫周寒潮,在叶萧少年时的印象中,他是一个阴郁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笑过,也许是因为周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的原因吧,而周旋的父亲一直都是独身,难免性情有些怪异。
  第二天,叶萧找到了周旋家的老房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打开房门,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叶萧微笑着说:“周伯伯,还记得我吗?周旋最要好的中学同学。”
  对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轻声问道:“你是——叶萧?”
  叶萧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便走进房间寒喧了几句。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光线更为阴暗了。
  周寒潮显得有些兴奋:“叶萧啊,你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少年,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已经在公安局工作好几年了。”叶萧仔细地观察着他,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一些,但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茂密乌黑。他的眼睛很亮,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是的,周旋和他长得非常像,“周伯伯,是周旋托我来看望你的。”
  “他托你来看我?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现在周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时还回不来。”
  周寒潮冷冷地说:“他永远都回不来。”
  “不,这不是他的托词,他确实是在外地。”
  “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叶萧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幽灵客栈。”
  周寒潮一下子愣住了,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你能再说一遍吗?”
  “幽灵客栈......就在浙江K市西冷镇的海边。”
  “你是说——周旋在幽灵客栈?”
  叶萧点了点头,他甚至还能听到周寒潮上下牙齿间颤抖的声音,他试探着问道:“周伯伯,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汗珠从周寒潮的额头流了下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喘息着:“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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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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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咒语似的,他急忙给120打了电话。
  几分钟以后救护车到了,叶萧帮着救护人员把周寒潮送上救护车,送往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周寒潮躺在一张担架车上,被快速地推往急救室。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只看到飞速后退的天花板和墙壁。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脆弱的心脏正在做最后的挣扎,眼前渐渐变黑,似乎走廊里所有的灯光都灭了。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海,海边是荒凉的原野,在那片阴郁的海岸上,矗立着一栋黑色的三层楼房——幽灵客栈。
  眼前闪回的一切,就像存放了几十年的黑白电影胶片,被手摇着放出一格一格的画面来。是的,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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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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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完全相信你。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轻快地抵达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我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在海边走了走,或许这样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却没想到在海边遇到了水月。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裙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耳中。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什么,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崖,“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我知道她们总在背地里说我,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别这么说。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到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
  “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一直治不好。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但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可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那处小海湾。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这里。
  回到客栈的大堂,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让我显得有些尴尬。
  吃完午饭以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先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年轻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她?”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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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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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
  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才子爱佳人,钱过被她给迷住了,偷偷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就这样两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照片。虽然钱过与子夜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而,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向父亲屈服,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
  “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不买父亲的帐,最终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急忙赶回西冷镇上。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档,派遣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也许是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有一个德国医生,据说是欧洲的一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政府而流亡中国。钱过重金聘请那位医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使子夜的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放在了子夜殿中。除钱过外,没人敢到那山顶上去,更没人敢进入子夜殿。”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直都住在海边,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抓回去,于是他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老爷子觉得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张照片,“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但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六十年代被当地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后地产回到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但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走上二楼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我找到另一条狭窄的楼梯,来到三楼,敲开了秋云的房门。
  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我靠在窗边,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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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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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从她的房间出来,我才缓出了一口气。在三楼的走廊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大着胆子靠上去,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楼梯,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
  一阵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头晕。但我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
  叶萧,你有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已被这景色迷住了,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我的脸上,我拨开眼前的发丝说:“水月,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那不就是我吗?”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当我梦到那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产生了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颤抖穿透我全身。虽然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房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竟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人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刻。”
  我的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那一幕又放了一遍。
  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相信命运。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黄昏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萧,是谁在吹洞萧?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萧声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萧声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紧接着,洞萧、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水月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清芬和小龙母子也吓得面如土色。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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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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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所有人都被吓住的时候,厨房间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晚上十点钟,洗完澡以后,我回到房里,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刚睁开眼睛,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
  我轻轻打开房门,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
  随后房门关上了。
  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你在梦游?”
  “我不知道,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脸,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已溢出了眼角。
  两道泪痕显现在她的脸颊上,泪珠在灯光下微微闪烁,缓缓地滑落到下颌,就像一粒露珠似悬挂着。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伸出手拭去了她的泪水,泪滴凝结在我的指间,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忧伤。
  我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
  “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最后摇着头说:“不......我不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她的痛苦。
  “真的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从此不再有噩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像着:“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线的尽头,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初升的阳光下,露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一切,都不如你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亮光:“我看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在念某种咒语,让我也难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我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死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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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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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漫漫。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酸痛。瞬间,眼前又浮现起了子夜时分,我和水月——不,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梦。
  “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
  幽灵?
  “天哪!”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周旋,你怎么了?”
  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才发现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的说,她正穿着那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了,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个人,从古代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我只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这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还有青色的裙子,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完全贴合着她的身体,将她优雅的身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化上一层彩妆,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了,我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
  “穿着它有什么感觉?”
  她幽幽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等了足足十分钟,她才打开房门,身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跳着离开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现在才清晨五点多钟。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和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你会后悔的。”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楼下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我偷偷地注意水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忧郁。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这件事让她们都感到很愉快。
  匆匆吃完了早餐,我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匆匆地回到楼上,开始给你写信。
  不可思议,只有四个小时,我竟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心里忐忑不安,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的心和周旋一样不安。他把信叠起来放进抽屉,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了那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那一幕差点把叶萧吓死了,万一周寒潮没挺过去,他哪还有脸再见周旋呢?周寒潮被送到医院时,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抢救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使又活了过来。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休养几天就能出院了。但叶萧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叶萧决计不再提幽灵客栈了。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我问你周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他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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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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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周旋为什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这——”
  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他又害怕会出现昨天的事情。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内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周寒潮平静地听完了叶萧的讲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萧离开后,周寒潮回忆起了昨天最危险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还发生在几小时前,清晰地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在三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从城市来到农村,成为知青中的一员。周寒潮插队落户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镇,那时候还不叫K市西冷镇,正式名称是K县西冷公社。
  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是附近最荒凉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在半封闭的环境里,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漫长的五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二十四岁,他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年夏天,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他在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荒废着,于是突发奇想地做出决定,在海边开荒。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也不知道这片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选定荒废了的幽灵客栈作为民工宿舍。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但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进入黑暗的大堂中,身后还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周寒潮独自提着煤油灯,走上漆黑的楼梯,他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在客栈里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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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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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那种偷窥狂,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尽管如此,我隐隐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间的暧昧关系,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我赶紧追上去,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声音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抓住他的肩膀说:“小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然后他挣脱开了我,跑回了楼上。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少年的话,但给我的印象却如此强烈。我摇了摇头,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布满云朵的天空,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荒村。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嗯,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想一个人去海边走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被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
  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着。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跑到了小海湾边上,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
  “水月!水月!”
  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好吗?”
  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了。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嫩的手臂。
  天色渐渐地变了,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使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眼睛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那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浑身冰凉不停地颤抖。
  我扶着苏美大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
  苏美看起来吓坏了,哆嗦着跑到了海岸上。
  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额头上,开始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湾里眺望,希望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拼命地向海岸游来。我赶紧走近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原来是琴然,她很快就游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
  回到岸上,她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海里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不停地......往下拉......不......我不知道......”
  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冲到海边眺望,再也见不到水月的踪影了。不,我要把她救上来,不管海底藏着什么东西。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了海水。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起来,尽管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我什么都顾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人。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四周如坟墓般昏暗,能见度只有几米。这片海域深不可测,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又浮出风雨交加的海面,大口地深呼吸着,憋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都没看到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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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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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喘息着,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沉到海里,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我绝望了。
  然而,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把。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围到我身边,她们都套上了衣服,吃力地扶起了我。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我拉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向幽灵客栈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只期望有奇迹能出现。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丁雨山和高凡。
  丁雨山冲到我身边大声地问:“周旋,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她们说的没错,水月是出事了。现在我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赶快把水月救上来。”
  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唇颤抖着:“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冲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
  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的后面。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边的浅滩。
  我们沿着海岸寻找,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依然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加海天茫茫。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丁雨山和高凡身上也湿透了。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你疯了,快点回去吧。”
  丁雨山和高凡抓住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大海,努力要挣脱他们的手,但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们,只能被搀扶着回到了客栈。
  琴然和苏美正在客栈门口等着我们,清芬、小龙还有阿昌也在大堂里,看到我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端出了姜汤,然后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呆呆地坐在餐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没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了一碗热粥,当时我就像个疯子,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半小时后,琴然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了。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直盯着琴然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去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
  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已紧张地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栈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继续说下去:“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危险。”
  “难道你们游泳就没有危险吗?”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学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水月还参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高二以后,每年的暑假我们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游泳,在海里游上几千米不成问题。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
  高凡的脸色苍白,喃喃地唠叨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和苏美搂在一起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个小时都没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
  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着走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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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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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
  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眼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我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里,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湿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我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动。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着古老的戏服,就像古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里面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的女人临死前的遗愿,也正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一切都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
  小心地打开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正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
  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
  这时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找出了一只打火机。一点蓝色的火苗从打火机中喷出,像毒蛇口中的信子一样,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我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突然吹进了一股冷风,把火苗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了,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又一次打亮火苗,缓缓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苗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塞回到了木匣里。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他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上去,死死地抱着他的腰。这时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精神?”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我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当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傻眼了——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
  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幕。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坐在了高凡的身边,对面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
  忽然,我看到一个女人走下了楼梯口,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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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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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
  说话的是琴然,她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
  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
  “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地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呡了呡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
  “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只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只要一想起水月还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我就难以安心。我第一个离开了餐桌,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毕竟在海水里泡过了,晚上我洗了一个澡,蜷缩在浴室的热水中。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了水月的脸,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不敢想像,她将在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望我的手能搂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
  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的深处长着无数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从木桶里弹了起来。刚才怎么了?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进了?”
  “刚洗完澡?”
  对,我的头发上还冒着湿润的热气:“是,还差点在浴室里淹死。”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靠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灵客栈有关。”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非常爱她。”
  秋云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找回水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
  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离开了。
  我闭上眼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荧屏里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一瞬间,电视画面抖动了起来,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画面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妆,只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洞萧声。我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唱片。我还能确定那是同一折戏,同一段曲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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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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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机里?
  我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
  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在黑暗的房间里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我0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得更加妩媚。忽然,周寒潮感到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喷射了出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幽灵客栈的名字也被改掉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它原来的名字。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他在客栈的大堂里等待出工的号令。忽然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海边荒原的劳动异常艰苦,没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后来周寒潮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流传。民国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中,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文革后县城里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他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在大堂的角落里看到了她。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次他却突然想到了,他既紧张又害怕,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隐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昏暗的走廊里。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走上楼梯,在三楼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说:“我叫兰若。”
  “兰若?”
  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戏团就住在客栈的三楼,此后几天,每天清晨周寒潮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他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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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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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在幽灵客栈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他们对客栈心存恐惧,但已经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他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惟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眼看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观众们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也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第二天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外面下起了微雨,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她跑到周寒潮的身边问:“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他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感觉仿佛电流一样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开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海天笼罩在雨雾中。兰若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钻进一个房间,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了:“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自己手里。
  “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感到既兴奋又害怕,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的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的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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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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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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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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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写完信后,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留在这里。我带着信走出客栈,一路狂奔了起来,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
  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
  “你们要离开这里?”
  “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的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
  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
  “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没法再说下去了,只能低着头跑了出去。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在席子上辗转反侧,说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海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号变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常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的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突然,电视镜头掉转了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回头向岸上求救。
  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活着。这念头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冲出客栈,跑向那片海湾。
  天色越来越阴暗,海上吹来的冷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打在岩石上。我在海边喘息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水,希望能发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
  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烁着。
  我脱光了上衣,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把我给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头来。
  我又看到了那点微光。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后,就像海豚似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风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狱。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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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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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我睁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
  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海底睡着了。
  她已经变成美人鱼了?
  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冰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我死了......
  “救命!”
  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眼前的水月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冰凉的海水,而是幽灵客栈的窗户和天花板。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经变成了尸体,被他们抬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电视机还开着,只是没有电视信号,屏幕上不停地飘着“雪花”。我看了看时间,此刻是下午五点。
  我终于明白了,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我并没有去海边,更没有潜入海底,我只是在午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这是一个预兆,还是心灵的感应?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我立刻冲出房间,就像梦中自己做过的那样,飞快地跑出客栈,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湾。
  路上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台风真的要来了。
  不一会儿,我就接近了那片海滩,远远地望见海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冲上去抱起了她的身体。
  谢天谢地。
  海上正风雨交加,一阵阵惊涛骇浪不停地袭来,海水淹没了我的脚。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紧紧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栈。
  一阵狂风暴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体似乎比昨天轻了许多,皮肤冰凉而苍白,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详的表情,我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她死了?
  我的情感无法让我相信。然而,我实在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
  眼泪正沿着我的脸颊缓缓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了水月紧闭的眼皮上。
  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力量,使我迎着台风前的骤雨,抱着水月向客栈走去。
  天色已经阴暗下来了,身后的狂风越来越激烈,巨浪拍打岩石,震耳欲聋——台风已经登陆了。
  从小海湾到幽灵客栈的路并不长,但仿佛已走了一辈子。
  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
  我的双手仍抱着水月,用肩膀把客栈的大门撞开。
  一阵狂风暴雨紧跟在我背后,冲进了底楼的大堂,让悬着的灯剧烈摇晃起来。
  客栈里的人们正围坐在餐桌前,这时他们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们看看吧,水月被我带回来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苏美尖叫了起来,就好像活见了鬼似的。就连丁雨山也面露惊恐之色。清芬和高凡则紧紧地按着小龙,防备这少年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他们的脸色苍白无比,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冷风夹着雨点在大堂里呼啸而过,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幽冥世界。
  我的样子确实吓到他们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冰凉的水月,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怪叫声,原来是阿昌出现在了柜台后面。他也被吓坏了,那张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但随后他冲出了柜台,紧紧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势,然后径直穿过大堂,缓缓地向楼梯走去。餐桌上的人们依然呆呆地看着我,仿佛面对着地狱来客,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楼梯。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里,缓缓地把水月放到了床上。
  “水月,你终于回家了。”
  我坐在了床边,深情地注视着躺在席子上的水月。我说过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那件白色的长裙还在滴着水,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身体,显出一副苗条迷人的身材,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吓人。
  看着水月安详的脸庞,我想到了很多,许多年来,命运总是在嘲讽着我,现在依然如此——命运让我与水月在幽灵客栈相遇,命运让我们在七天之内坠入爱的深渊,命运又让我们在转眼间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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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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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拿着毛斤给水月擦身,从她沾满海水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地擦遍她全身。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打开了一道门缝,看到了一盏煤油灯,提灯的人正是丁雨山:“我们下去谈谈好吗?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同意了,离开时把房门锁了起来。
  来到底楼大堂里,他们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连秋云也下来了,而阿昌则站在他们的身后。惨白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样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
  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雨山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饿了吧,先坐下来吃晚饭吧。”
  餐桌上确实为我准备好晚餐了,我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也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边说:“你们不会是特地叫我下来吃饭的吧?”
  “当然不是。”说话的是秋云,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
  “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水月?你们因为她而感到恐惧?”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吗?”
  “不,也许昨天她根本就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远处,只是没有被我们找到而已。我估计在昨天黄昏,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她又被涨潮的海水带了回来。是的,她被冲上了海滩,就这样在海边躺了二十几个小时,直到刚才被我发现。”
  丁雨山说话了:“行了,周旋,我们就当这是一场奇迹吧。”
  “奇迹?你说的没错。”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怎么处理水月?”
  “处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她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不,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埋了她。”
  瞬间,我感到血脉贲张起来,怔怔地说:“埋了水月?不,绝不!”
  “让死者入土为安,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我猛地摇了摇头,把目光对准了琴然和苏美:“你们不是和水月从小一起长大的吗?难道舍得离开她吗?”
  苏美咬着嘴唇说:“我们不可能把水月的尸体带回去的,先通知这里的火葬场吧。”
  “你们要把她给烧了?不,我绝不和她分开。”
  这时秋云用柔和的声音说:“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一觉醒来以后,就会主动把水月给埋了的。”
  当时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大堂,晃晃悠悠地跑上了楼梯。
  刚刚跑上二楼的走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阿昌提着煤油灯跑了上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卷竹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接过了席子后,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抱着席子进入房间,水月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庞。那身白色的长裙已经完全干了,依然紧裹着她的身体。
  窗外的台风正在呼啸着,我能想像着浑浊的浪头,在台风的指引下疯狂冲击海岸的景象。我听到墙壁和木板发出的颤抖声,感觉就像是一场轻微的地震。这座客栈已经有九十多年的历史了,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台风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其实,我真希望幽灵客栈被台风卷走,就不再有这么多噩梦了。
  我把阿昌给我的竹席铺在地板上,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这丑陋的哑巴,才能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会给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给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守夜开始了——
  水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这样坚持了两三个小时,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台风,直到被汹涌的海水吞没。
  我感到自己躺在漫无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样子。忽然,一线幽暗的光覆盖到了我身上,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我听不懂那些歌词,只记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还有深夜里洞萧的伴奏——
  闪光的碎片从我脑中掠过,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立刻射入瞳孔,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里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灵客栈里我的房间,我正躺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盖着什么东西,胸腔里有些发闷。我从席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灯光发出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软,那是上好的丝绸面料。
  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戏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盖着的正是那件绣花的女褶。除此以外,还有云肩、水袖、裙裾......整套木匣里的戏服全都盖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贴合着我的身体,抚摸着我每一寸皮肤。这感觉冰凉而柔软,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的身体。
  我颤抖着爬了起来,那些戏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记得昨天我准备把戏服给烧掉的,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失踪了,而现在这些戏服又自己跑了出来。
  难道,是我梦游了——在睡梦中我把戏服找了出来,然后又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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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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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是有生命的吗?
  我找出了那只木匣,然后重新叠好了这些戏服,小心地放了进去。
  窗外的台风仍在肆虐。
  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水月,我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手——我记得她的双手是平放在身体两侧的,但这时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是谁动过了她?
  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触电了一样,我的手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温度。我再一次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摸到她的脉搏在跳动,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颤抖着把手伸到她的鼻孔前,感到了一阵微微的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水月的眼皮微微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眼皮,我看到了她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闪烁着。再坚硬的岩石都会被她融化,面对着这双忧郁的眼睛,我没有权利恐惧,更没有权利退缩。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浓痰,她的表情也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头下,轻轻扶起她的上半身。水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被从海里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体内的海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斤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嘴唇上:“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对吗?”
  “是,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是的。”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你先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离开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滩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底楼的厨房。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当厨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我回头看去,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说:“阿昌,请帮我煮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且还不会说话,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晚上就烧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很快就有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回到了房间里,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就被她喝光了。我轻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得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线幽光亮起,然后就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上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我记不清了。”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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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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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假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着,并且很快就会醒来。有的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亡,有时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死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来放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及时发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据说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的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得什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最后盯着我说,“我惟一记得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水月,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朋友,还有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她在海上飘了太久,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早点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晨,我悠悠地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着,但我害怕昨晚那一切都是梦,于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这样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
  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楼梯,清晨六点钟都不到,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带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她活了?”
  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房间里,水月已经醒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肩后。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她走到门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像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他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水月又回到了床边坐下,“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
  “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
  “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你写信。她对我的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说她能感受到你的气味。
  我现在不敢确定,你是否会相信这封信里的内容,或者把它当作小说来读。
  信不信由你。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此刻的上海,周寒潮依然躺在医院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着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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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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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灰暗的岁月中,惟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能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至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夏季的海岸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趁机和兰若一起溜出去。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起在海边走走,互相保持着距离,就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之所以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就像这海边的空气,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虽然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但五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经让他的心几乎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他突然抬起头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可是,他却发现兰若已经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女主角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一直都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伤都渗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声。
  可在每次演出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戏团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来的那个女主角。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说话。于是她觉得更加孤独了,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话的就是周寒潮。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血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洪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海边的坟场中。
  在第二天深夜,又有一个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同样也是周寒潮的同伴。从此,客栈里变得人心惶惶,大家想起了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恐惧如空气般渗入每个人的心里。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为死去的两个人,都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其中一个就睡在他的身边。
  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声淋漓不绝,周寒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索性披起衣服走出了房间。三楼因为住着戏团里的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他来到了客栈的底楼。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周寒潮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里面幽暗的烛光——
  周寒潮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随即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你终于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他刚要逃跑时,却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洪队长,已经那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是兰若的声音。周寒潮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了兰若,而那个男人则是上头来的洪队长。
  洪队长始终背对着房门,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兰若,我想听听你最近的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兰若的声音颤抖着,嘤嘤地说:“能明天上午再说吗?
  “不,我现在就想听。”
  洪队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洪队长,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戏团里有纪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门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们把这条纪律改了。”洪队长随即发出了阴冷的笑声,“兰若,你的戏演的太好了,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
  兰若紧张地说了声:“谢谢。”
  “你别走。”周寒潮看到洪队长拉住了兰若的手,他用邪恶的口气说:“你可以在这里继续表演,我喜欢看你的表演。”
  兰若的嘴里发出反抗的声音,但洪队长抓住了她的手。兰若挣扎着叫了起来:“周寒潮!”
  她在向他呼救!
  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脚踢开了厨房的木门。还没等洪队长反应过来,周寒潮已经拉住了兰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厨房。
  他们跑到了黑暗的大堂里,洪队长紧紧地跟在后面。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了,周寒潮索性推开了客栈的房门,拉着兰若跑到了外面的雨夜之中。
  周寒潮握着兰若的手,在迷离的夜雨中一路狂奔,四周荒野一片黑暗,背后的幽灵客栈很快就模糊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跑上了一座山峰,山路又滑又陡,但兰若似乎并不陌生。她居然冲到了周寒潮的前面,带着他跑上了山顶。
  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雨中眺望着四周的海岸和荒野。虽然是在深夜里,但周寒潮却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海平面,某种美丽的光线正在那里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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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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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若靠在他的身边说:“你说海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仍然是海。”
  他轻声地回答,然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这里有个避雨的地方。”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上还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头张望了片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房子的黑影。
  兰若拉着他跑进了那个房子。周寒潮只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眼前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虽然这里已经淋不到雨了,但偶尔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他头上。兰若轻声地说:“也许是屋顶漏了吧。”
  他们摸索着挤到了一处墙角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着,周寒潮感到很紧张。兰若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浑身都颤抖,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但她并不回答,他们仍然依偎在墙角下,以彼此的体温取暖。周寒潮只感到浑身疲倦,眼皮渐渐地耷拉了下来,外面的雨声仿佛有某种催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当周寒潮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明,只有一线幽暗的光,透过雨幕照射到他的眼皮上。睁开眼睛,看到兰若正半躺在他身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面容安详而迷人。
  “难道我们在山顶上过了一夜?”
  他心里一惊,再看看自己和兰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原来他们只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座破庙里。庙的中央有一座神龛,上面是一尊宛如真人的雕像。
  周寒潮看呆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看起来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兰若悠悠地醒了过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是什么地方?”
  “子夜殿。”
  “是一座庙吗?”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说:“这个人是谁?”
  兰若幽幽地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庙门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他回过头问道:“兰若,你来过这里?”
  “是的,我来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略带悲戚地说:“其实,我刚一出生就来过这里。”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若呡着嘴唇走了几步说:“这座子夜殿不知道建于哪年哪月,已经有几百年没有香火了。但在二十多年前,县子夜歌戏团里有一位管戏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都会来到子夜殿里烧香。有一年她来到子夜殿里,发现在这神龛前,竟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看起来那女婴刚出生不久,在庙里不停地哭泣着,善良的老太太不忍心看着这女婴在庙里自生自灭,便把她抱回到了县戏团里。”
  “那个女婴就是你?”
  “是的。”兰若说着说着,已经有几滴泪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神龛,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凝结着漫漫的时光。
  “后来,你就在戏团里长大了?”
  周寒潮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世了。
  “对,那个老太太待我很好,还专门给我请了一个奶娘。戏团出于同情收留下了我,因为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兰若,你读过聊斋吗?”
  “小时候看过。”
  “聊斋故事里有一篇《聂小倩》,这故事发生在兰若之中,也就是寺庙。他们说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鬼孩子,和兰若里的女鬼聂小倩一样,所以我就叫了兰若这个名字。”
  “他们怎么会这么认为?”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对于这片荒凉的海岸,和这山顶上的子夜殿。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兰若这个名字,你觉得呢?”
  “当然,其实这名字很好听。”周寒潮踱了几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终于明白了,兰若。因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戏团里的人看不起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是吗?”
  “我知道,我是一个弃婴,一个耻辱的印记,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子夜殿里。也许,我的生命里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说着,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丽的雕像。
  “她?”看着那尊宛如活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他拉着兰若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吧,别被他们发现了。”
  回到客栈时,大家都还没有起床,没有人发现他们回来。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会被洪队长看出来。但洪队长在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此后几天,洪队长并没有来找兰若,周寒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但客栈里产生了关于兰若的流言蜚语,他们传说这美丽的戏子是女鬼附身,害得小伙子们一个个死去。流言很快就蔓延了开来,除了周寒潮以外,没有人敢和兰若说话了,人们见到她就像碰到瘟神似的逃开。
  终于有一天,幽灵客栈发生一桩大事。
  洪队长死了。
  周寒潮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惊醒了。他和一群小伙子冲上了三楼,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好像见了鬼似的。人们冲进那个房间,只见兰若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洪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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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九封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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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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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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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好。
  收到上一封信后的感觉如何?现在水月就在我的身边,你能闻出信纸里她的气味吗?
  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遍,让她绝对不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信走出了房间。
  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便冲进了外面的风雨中。半小时后,我把信投进了邮筒。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我用了很大的劲才回到客栈。
  在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恐怖,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妖怪,让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脱下雨披,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不敢在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异,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
  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暧昧的声音:“周旋,能谈谈吗?”
  原来是秋云。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我跟前:“周旋,你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的还不错。”
  “昨晚刮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
  “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深呼吸了一口,幽幽地说:“她现在怎么了?”
  “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她在怀疑我?
  我天生不会说谎,尤其在女人面前。我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不说,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阿昌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时间开始了。我轻声对他说:“阿昌,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个饭盒说:“请为我保密,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回了房间。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她噘起了嘴:“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
  她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这菜是谁烧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堂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仿佛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这双眼睛了。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了,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真想冲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了三楼。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和高凡冲进房间,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我们头上。原来天花板上出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破洞往里钻。看来幽灵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到了我身后说:“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
  “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丁雨山也冲进来了,他抓着一张塑料雨棚,准备用这东西挡雨。高凡跑了出去,不知从哪拖来一个梯子,放到屋顶的破洞下面。
  我接过雨棚,第一个爬上了梯子。高凡和丁雨山紧紧把住底下的梯子,我艰难地顶风向上爬去。好不容易才把雨棚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然后再用螺丝固定住雨棚四角,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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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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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我发现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爬到接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
  “周旋,你怎么了?”
  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让螺丝刀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房梁上,将小簿子塞进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了螺丝刀时,我已经开始爬下梯子了。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看到,而秋云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
  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云的房间。在楼梯口我差点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屋顶堵上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
  “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
  我低着头回到了房间里。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户上,透过窗外的雨幕遥望海岸,惊涛骇浪不停地卷上来。我抹去了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我随意地翻开其中的几页,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已有很长年月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
  更确切的说是一身戏服,和我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我长久地看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了。一下子心烦意乱起来,这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幽灵客栈。她和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只有阿昌才知道。
  我把照片藏进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我在厨房找到了阿昌,亮出了这张黑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忽然,他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阿昌的手松了开来,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子飘到了地上。
  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了出去。
  “阿昌!”
  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阿昌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他消失在狂风暴雨中。狂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能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又回二楼的房间,水月依旧在熟睡着。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了小簿子里,再把它塞进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可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困住了,幽灵客栈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与世隔绝寸步难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月终于醒了,她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紧闭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在旁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告诉我,我梦到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出:“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你能背《子夜歌》?”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句话。”
  已经傍晚六点钟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他们都已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也看到了阿昌,他的神色显得很慌张,在柜台里踱着步。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我总觉得当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时,特别像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他不容我回答继续说:“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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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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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只希望你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你至少应该让我们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
  我说的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把他们吓死才怪。
  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吼起来:“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
  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领子。我将他推了开来,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都集中在他那双眼睛里。我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的扭在了一起。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和他互相都挨了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高凡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是我站起来推开了秋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里的阿昌说:“十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我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摸着我的嘴唇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
  “为什么打架?”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
  “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死过吗?”
  不,我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些,她应该把痛苦的死亡经验彻底忘掉:“不,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水月叹了一口气说,拿出了我的一块毛斤,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了,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她的手异常温柔,毛斤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烫的嘴唇裂口。
  她把毛斤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为我打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把你送回家。”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行,会被他们看到的。我们等到半夜再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们烧水的。”
  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找到了琴然和苏美,她们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站在门口说:“能不能把水月的包给我?”
  琴然犹豫了片刻,但苏美二话没说,就把水月的包递给了我。就像送掉了瘟神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友呢。
  回到房间里,水月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看了看,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她似乎很喜欢这些衣服,放在胸前做了做样子。
  深夜十一点钟,我们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衣服,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推开了厨房的门。当我打开电灯以后,阿昌立刻跳了起来,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嘴唇不停地颤抖。
  我轻声说:“别害怕。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她是一个大活人。”
  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
  阿昌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带着我们来到了浴室前,然后到旁边去烧水。
  我打开浴室的小门,先让水月带着衣服进去了。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他指了指浴室的门,也许是指里面的水月。这里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将近一个小时后水月才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还是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的温泉瀑布垂在肩头,感觉仍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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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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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显得光泽了许多。她轻声地说:“你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我走进了浴室。
  泡在热水里,两天来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放松一下了。但一想到水月还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不到十分钟,我就换好衣服出来了。
  水月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我们悄无声息地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线幽暗的煤油灯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油灯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表情立刻就变了。她睁大着眼睛,眼球几乎都要突出来了。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砰砰”乱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手。秋云呆呆地看着我们,煤油灯像钟摆一样晃动着,昏黄的光线随之而摇晃闪烁,于是我们的脸庞忽明忽暗,仿佛在阴阳两界徘徊。
  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深呼吸了一口气:“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们看到她。”
  “好的,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说:“周旋,你错了,你犯下大错了。”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忽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
  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瞬间,我回头看到水月和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了。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恐怖地带。
  忽然,水月揉着我的肩膀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在胡说八道。”
  “难道我真的死过吗?”
  “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是你亲眼看到我在出事的当晚,被涨潮的海水冲上岸了吗?”
  “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我就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才被海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谎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头,有些哽咽地问:“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她的眼角有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为她抹去,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话,但我却说不出口。我害怕我说不清楚,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中。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只希望她快点睡着,忘掉所有的痛苦和不快。窗外的风雨声似乎轻了些,我也渐渐沉入了黑夜里。
  凌晨三点多,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传到这里就变得非常轻了,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席地而眠。
  我已睡意全消,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着,地下的声音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必须要下去看看,我来到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一扇小门,转过几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男人警觉地转过身来,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吓了一跳,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好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我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你一部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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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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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跳到坑里,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铲到外面。看他挖坑的样子,越看越像是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他停了下来,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忽然,高凡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从极度兴奋变得极度恐惧——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在沾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是他在呼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什么意思?”
  他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们就埋在这个位置。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重见天日。于是他用金子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这里,让我挖开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的他的意愿。等到明天我就把他埋到墓地里。”
  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悄悄地退出了这里,然后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我不愿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了,便又倒在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眼睛,没想到水月起得比我更早,正在窗前梳着头发。她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理发丝。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在我的催促下,她还是吃完了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她可以想像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上海的雨渐渐小了下来,雨点稀疏地打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只见到几片树叶正在雨中颤抖着。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当时周寒潮被吓坏了,洪队长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脸完全扭曲了。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又紧张了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他才微微地出了口气。
  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好像在看一个女巫。走廊里已挤满了人,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死在兰若房间里,而她就在洪队长旁边。不会再有别人了,只能是她杀死了洪队长。”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
  “我不知道。”女人摇着头,忽然睁大了眼睛尖叫起来:“邪术,她一定是用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的邪术吧?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后面一大群人叫嚷了起来。
  周寒潮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十几个愤怒的人冲进了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墙壁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兰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周围已没有人了,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冲出了幽灵客栈。他爬上一块高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周寒潮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疯狂的人们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
  周寒潮用尽全力飞奔而去。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张大着嘴呼吸潮湿的空气,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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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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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向回走了,周寒潮终于看到了兰若。
  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在海水中。
  不——周寒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里。
  周寒潮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轻轻地扶起了她的头,看清了那张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一样凝视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幅可怕的画面——兰若被疯狂的人们按到了海水里,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深深的窒息和死亡的降临。可兰若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身上。他温柔地摇着兰若的身体,对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无法唱出那惊艳绝伦的子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感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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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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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现在是凌晨时分,台风差不多已经停了。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就出门去给你寄信了。台风已经小了很多,我穿着雨披跑出了客栈,很快就来到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已经盘算好了,就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把水月带走,离开这恐怖的幽灵客栈,先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再说。
  我回到了房间里。水月正在窗前看海,她回过头来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说:“水月,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回家。”
  “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没关系,你总会记起来的。至少,我们先要离开幽灵客栈。我知道你们是从杭州来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医院给你检查一下,肯定会找到你家里人的。”
  至于琴然和苏美,我决定不再依靠她们了,因为她们并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摇了摇头:“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大学,你的未来的道路还很宽。”
  “可我已经死了。”她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或许,她还以为自己活在死后的噩梦中,只是一个游荡在幽灵客栈中的孤魂野鬼。
  水月抬起了头,忧郁的眼睛直盯着我:“这里叫幽灵客栈是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喃喃地说:“幽灵客栈,顾名思义就是幽灵们住的地方。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也不可能是活着的人。周旋,我们都已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
  “不,这只是你的幻想,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想而已。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今天不愿意走,我们还可以等明天。”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努力要她从死亡的臆想中走出来,“已经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把午餐给你带上来的。”
  然后,我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餐桌边只坐着三个人:丁雨山、清芬和小龙,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午饭已经放好了,我一言不发地坐下,特别注意到了小龙的脸。这少年的面色差得出奇,双眼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着。
  当我吃完以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到了小龙的眼睛上。突然,他那无神的眼睛发生了某些变化,清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拉了拉儿子说:“小龙,不要这样盯着别人。”
  少年把目光移到了墙上的那几幅镜框上,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龙的目光变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我们都会死的。”
  清芬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儿子的嘴。
  正当我满腹疑云时,楼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
  那是琴然的声音。
  “怎么回事?”
  丁雨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抢先跑上了楼去。在二楼的昏暗走廊里,我看到琴然和苏美尖叫着向我跑来,我一把拦住了她们,只感到她们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鬼......鬼......”
  “你们看到了?”
  她们点点头躲到了我身后,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缓缓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水月。
  水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动不动地佇立在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别,别过来。”
  水月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冷冷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忽然,一阵冷冷的风不知从哪吹了进来,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飘动了起来,再加上她的眼神,真像个美丽的鬼魅。
  我摇了摇头,既然水月已经被发现了,就应该让她们知道实情。我转过身拉住琴然说:“你们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并没有死,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不可能。”苏美把琴然从我的手中拉了过去,“你疯了吧。
  “听我说,你们现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在幽灵客栈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吧,你们没有下海游泳,水月也没有出事,这些都只是一个噩梦。台风已经过去,噩梦也结束了。”
  “我们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苏美颤抖着退到楼梯口说,“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她们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我回头看着水月,她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回到了房里。我回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忽然柔声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她们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从来都没有朋友。”
  “也许是吧。”
  “她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我安慰着她:“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们都已经疯了,只有我们还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后,总是清醒的。”
  水月低下了头。我在房间里踱着步,胸口越来越闷,既然琴然和苏美都看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那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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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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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和水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宛如两个被囚禁的犯人,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夜幕降临,我知道他们在楼下等着我。水月答应我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于是我离开了房间。
  不出所料,大堂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们的脸,秋云也坐在餐桌边,只是没有见到清芬和小龙母子。我坐在高凡的身边,发现他的目光呆滞,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而琴然和苏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也沾上了某种邪气。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了,在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圈人围坐在餐桌边,用着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末日审判。
  我默默地低下头吃起了饭,在他们注视下吃得干干净净。当我想要离开时,丁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请坐下和我们谈谈。”
  “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如何来解决这件事。”
  我冷冷地回答:“行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许明天我就会带着水月离开这里。”
  “周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把她救回来的。”
  说话的是秋云,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认为她是个祸害?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比别人多一些忧郁而已。”我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琴然和苏美,“你们是她的朋友,你们应该知道的。”
  “不,从高中开始水月就总是梦游,她让我们感到害怕。这次来幽灵客栈,也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是她让我们陪着她来的,是她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苏美接着琴然的话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绝对不会和死人一起走的。”
  “再说一遍,水月不是死人。当我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暂时地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很快又活了过来。”
  “你在把我们当白痴吧?”
  我猛的站了起来,也许我当时的样子很可怕,让苏美浑身颤抖起来。我走到厨房里面,阿昌明白我的意思,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许只有你能理解我。”
  说完,我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水月正在等着我。我把晚餐放在她面前,在她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和水月紧张了起来,都不发出声音,但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终于隔着门说话了:“谁?”
  “我是秋云。我能和你谈谈吗?我不进来,我们就在外面谈。”
  我犹豫片刻,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向我点了点头。我打开房门的一道缝挤了出去。
  当我回头把门锁好时,听到了秋云的声音:“我们到后面去谈谈。”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亮了我们的脸。我后退了一步,又把脸藏到了黑暗中:“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因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敏感、忧郁、富有艺术气质。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失去理智不顾一切。”
  “可他为什么离开了你?”
  “因为,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
  秋云的语气中有些伤感,她微微仰起了头,我能看出她的喉咙口在颤抖。
  “那他爱的人是谁?”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会相信。”
  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为什么你宁可爱一个死去的人?”
  “你要干什么?”
  我被她吓坏了,眼前只看到她仰起的脖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目眩。
  “周旋,你还不明白吗?”
  她把我抓得更紧了,细细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我的皮肤。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芬的尖叫声。
  秋云的手立刻松了开来,我趁机逃走了。回到走廊里,只见清芬的房门敞开着,她跪在小龙的床前哭叫着。
  这时高凡冲进了房间,他拉起清芬的手问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回答:“小龙快不行了。”
  我也走进房间,伏在小龙的旁边看着他。这少年面如金纸,双眉紧紧扭在了一起,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龙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难,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丁雨山也走进了房间,他看了一眼之后说:“有没有药?”
  清芬惊慌失措地说:“已经给他吃过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
  “好像不是肺病的样子啊。”
  “怎么办?怎么办?”
  清芬拉着高凡的衣服说,她已经手足无措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赶快把他送到西冷镇上的医院吧,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及。”
  我刚要把小龙的身体抬起来,就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奇声,双手死死地捂住脖子,而双脚则在床的另一头乱蹬。
  忽然,我听到小龙似乎在轻声地说话,声音异常模糊。我低下头,总算听到了他的话:“来了......他们来了......我们都已经......已经死了......”
  我心里一震,再看小龙,发现他已经翻白眼了,整张脸由苍白变得血红。清芬束手无策地哭叫起来,当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抬起小龙的时候,这少年已经口吐白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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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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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小龙彻底断气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在咽喉处明显可以看到一圈紫红色的印痕,几乎磨破了脖子处的皮肤。
  我和丁雨山面面相觑,颤抖着放下了小龙的身体。清芬哭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拼命掐着儿子的人中,给儿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迹能够产生。
  然而,小龙的身体越来越凉了,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努力,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清芬呆呆地看着儿子,母亲的泪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龙的脸上。此刻谁都能体会到她的丧子之痛。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不,谁说人死不能复生?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已经活了过来。”
  丁雨山的脸色大变:“不,那是一个错误,她终究是一个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龙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还能够动,还能够开口说话,还能够和我在一起——不论儿子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永远爱他。”清芬的眼神忽然让感到害怕,她怔怔地看着窗外说:“是的,我要和小龙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高凡看来已经恢复神智了,他搂着清芬的肩膀说:“你要怎么做?”
  “既然,水月是被从海里捞上来以后再复活的。那么我们就依样画葫芦,也把小龙放到海里去。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把他捞上来,他就一定会活过来的。”
  “不,死人复活会给我们带来灾祸!”
  清芬的眼眶已经完全变红了,她大声地说:“你们不要管我。”
  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我们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样子非常吓人。她艰难地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走入了荒凉的原野中。
  没人敢追出去,就连高凡的脚也软掉了,我倚在客栈的大门口,向茫茫的夜雨眺望,只见远方黑暗的山峦,如野兽般朦朦胧胧地伏着,再也见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疯了。”
  高凡嘴里喃喃地说。
  丁雨山关上了大门,转身盯着我说:“全都是因为水月,因为这个死去的人。她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死亡,小龙的死,还有清芬的发疯,全都是因为她!”
  “不,水月是无辜的。”
  我不愿再和他们说话了,转身跑上了楼梯。
  当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时,却发现房里空空如也——水月不见了。
  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大声地叫着水月,却没人回答。我冲出了房门,查看了客栈的每一个房间,都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
  她并不在客栈中。
  我看着外面茫茫无边的雨夜,心就像铅一样沉。但我别无选择,无论这荒原的黑夜里隐藏着什么,我都必须要把水月找回来。我带上一把伞,还有一盏带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飞快地冲出了客栈。
  台风后的荒原上呼啸着凄风苦雨,让我打了几个冷战。我左手撑着伞,右手提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只能照出眼前几米的距离,细如牛毛的雨点在灯光下发出反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靠着声音我认清了海边的方向,快步朝那里奔去。很快我就跑到了海边,伸出煤油灯向前照了照,浑浊的浪头正源源不断地卷上来。
  忽然,昏黄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我又用煤油灯向四周照了照,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坟场之中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入墓地,脑中立刻联想到了许多传说。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残破的墓冢。突然,我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沾上了雨水。
  当我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照亮了一块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妻秋云泣立”
  旁边还刻着立碑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煤油灯的光线继续照在墓碑上,尤其是“丁雨天”、“秋云”两个名字。在墓碑的后面是一个低矮的坟墓,寒酸而凄凉。
  不对啊,我记得秋云曾说过,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此地,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云每天都会跑到悬崖上,等待丈夫的归来。
  可是,丁雨天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从墓碑来看,他死了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举起煤油灯继续向前走去。
  昏暗的灯光里照出了一个影子,我提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张苍白的脸跳进了我的视线——水月!
  我大叫了一声,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我紧紧地搂着她说:“你要去哪儿?”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滞,浑身都湿透了,幽幽地说:“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难道你是从坟墓里来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半夜里跑到墓地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提着灯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搂着她向幽灵客栈走去。我们在伞下不停地颤抖着,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
  在雨中艰难地走了很久,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伞和煤油灯,紧紧地搂着水月的肩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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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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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洗个澡吧。”
  我扶着她来到了浴室里,阿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热水了。在水月进去洗澡的时候,我上楼去给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就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后,我也进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才摆脱了一些疲劳。我们一起回到了房间里,水月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我依然感到她身上仿佛沾着一股墓地里的气息,
  她很快就睡着了。
  我坐在写字台边,眼前又浮现起坟场中丁雨天的墓——我想起了什么,立刻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这是从三楼的房梁上取下来的,当时我还没来得看簿子里的内容,只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片。我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然后翻开了它。
  奇怪的是,那张照片不见了。
  反复地翻着小簿子,始终都没有发现那张照片,难道它消失在空气中了?
  我发现小簿子前面和后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当中几页写满了字。读了其中一页后我才发现,这本小簿子原来是丁雨天的日记!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发现了他的坟墓之后,又紧接着看到了他的日记。
  日记的时间是从三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仅仅只记了三天时间。
  现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记抄在这封信里,以下的这一段就是——
  8月11日天气:阴
  凌晨三点钟,田园又来了。
  她知道我和秋云睡在不同的房间,像个幽灵一样来到我身边。很奇怪,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和脏东西,而她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你去哪儿了?”
  “墓地。”
  “你疯了吗?”
  “我找到了兰若的墓。”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非常吓人,与她那张迷人的脸极不协调。她脱下了身上肮脏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写字台上,“我妈妈在临终前告诉过我,兰若的墓边有一棵奇特的枯树,没有立墓碑。我已经观察墓地很多天了,整个坟场里就只有一棵树,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树,树下正好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想那一定就是兰若的墓了。”
  “天哪,你不会——”
  “是的,刚才我趁着夜色,把兰若的坟墓挖了开来。”
  “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坟墓是空的,我只挖到这么一个东西——”她指了指那黑色的盒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然后,我又把那些土重新填了回去,墓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
  我端详着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擦去了表面的泥土,才发现它是一个木头盒子,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出乎我的意料,盒子里居然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田园当然认得这些东西:“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园显然也感觉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里,再将那把锁重新锁上了。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就像潘多拉之盒?”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离开了这里。
  早上醒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而秋云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关系,出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终都找不到我所期望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的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天气:小雨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冲出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房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来,一把扑在我的怀里,大口喘息着说:“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
  “幽灵。”
  我看着她那副可怕的样子,连连摇着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了,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告诉我,兰若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了?”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包围着她,“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了,她就在幽灵客栈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她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杀了我?我摇了摇头说:“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来的。那是在文革年代的一个夏天,县子夜歌戏团和一群开荒的民工住进了幽灵客栈,兰若就是戏团里的一个女孩,刚刚顶替为女主角,据说她非常漂亮,身上带有一股摄人魂魄的气质。但不久后,客栈里就发生了离奇的死亡事件,人们把怀疑的焦点集中到兰若的身上,传说她是从山顶的子夜殿里捡来的弃婴,是当年杭州女戏子——子夜的鬼魂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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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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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为是兰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带到海边,把她摁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她反而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
  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气味。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和我说话,客栈里人心惶惶。
  我该怎么办?
  8月13日天气:大雨
  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雨。而幽灵客栈里的气氛,似乎被这天气传染到了,简直要令人窒息。
  晚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仿佛她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我,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我的眼睛一阵发晕——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脖子上一阵冰凉,我颤抖着说:“你疯了吗?要干什么?”
  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
  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但你不要为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了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经离开幽灵客栈了。”
  “什么?”
  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
  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
  “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她在离开房间时,把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我大力地敲着门,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起来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的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下面是一个陡坡,如果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我无处可逃,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藏起来。我抬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
  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田园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他最近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实在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吧。他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苦笑了一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周伯伯,你好好休息吧,我坐一会儿就走了。”
  “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周寒潮微微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满脸倦容,眼圈也发黑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幽灵客栈?”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
  “恐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天了。”
  “别这么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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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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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那么听一听也无妨,“好吧,您想说就说吧。”
  周寒潮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三十多年前,我被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出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叶萧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不久以后,我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给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离开了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你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永远都忘不了她。但生活总要继续的,我回到上海不久,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在周旋三岁那年,我的妻子出了车祸,永远离开了我们。”
  “幼年丧母使周旋成了一个敏感而忧郁的人?”
  “是的,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周旋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的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都没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不敢住在幽灵客栈了,他们迁到西冷镇上。不久,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是在海里淹死的。”
  叶萧觉得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后,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便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后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子夜歌也就此失传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告诉了女儿。”
  “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找到了我。”
  “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她香消玉陨之后,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些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安慰着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周寒潮的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
  “也谢谢你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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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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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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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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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阿昌,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阿昌点头答应了我,他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回到房间里,发现水月已醒了过来,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放明的天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在这幽灵客栈里度日如年,短短的十二个日夜,仿佛已走过了许多个年头。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时,水月走了出来。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新换上的那套衣裙还是白色的,似乎她的包里并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的。”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我相信你一定做到了。”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
  我回到房间里,把饭盒放到水月的面前。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她再也不回答了,呆呆地蜷缩着,黑发披散在白色的衣服上,那样子简直让人心碎。
  几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午饭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支支捂捂,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个大活人,而不是鬼魂。
  水月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我能看出他们眼睛里的惊恐,没人料到我会把水月带下来。我紧紧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
  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吃到一半我偷偷观察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顺势倚靠着我,就像亲密无间的情侣。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其他人的表情也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的恐惧更助长了我的挑衅:“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
  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不可理喻。”我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的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盯着水月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那你们想怎么办?”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等于要杀了她吗?”
  “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摇着头大声说:“你们要杀人?都疯了吗?”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并不犯法。我们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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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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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当时只是脱口而出,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把门锁了起来。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水月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问:“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之中。”
  “什么传说?”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三十年代对于它的报道,直到昨晚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最后她叹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
  “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这时我只想快点离开,让“子夜”、“兰若”们全都留在幽灵客栈,不要再继续纠缠我们了。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濛的细雨,台风应该已经远去了:“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走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现在来不及了,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了。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而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久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道他们早就疯了吗?真难以置信,我在一栋恐怖的老房子里,和一群疯子生活了十二天。
  傍晚时分,阿昌来给我们送了饭。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但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巴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水月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了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水月闭上眼睛不再回答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房间里寂静地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总有些声音会突然响起,带来某些可怕的预兆。
  晚上十点,我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秋云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幸好水月并没有被她惊醒。
  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
  然后,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再把门关好,我背靠在门上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闯进来的权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云的脸,但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我已经厌烦了她的这种话:“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言语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醋意:“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时,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应该把我的发现告诉她了:“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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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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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像出她惊恐的表情。我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我抓住了秋云的肩膀,她身上凉得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是你杀了你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
  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了,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却以为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上去等待,是吗?”
  她放弃了抵抗,轻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回来了——就在幽灵客栈里!”
  忽然,她后退几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自己也打了一个冷战,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还在熟睡中,她的样子非常安详。于是我关掉电灯,轻轻地躺在地板上,很快就沉入了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飘荡着,四周是冰凉的海水,如女子长发般的卷曲海藻缠绕着我,它们随海流而波动,渐渐地纠缠住我的四肢,把我困在海底动弹不得。
  突然,我睁开眼睛,仿佛把头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着。我一下子跳起来打开了电灯。
  床上是空的。
  我又打开小卫生间看了看——水月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就在我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诡异的声音......
  我一把推开了房门,疯也似地冲进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我跑下了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一盏惨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那可怕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那是子夜歌的声音。我听到了洞萧、笛子、古筝还有笙,悠扬地飘荡在客栈中。
  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萧与笛的伴奏中,一个无比惊艳的古代女子,穿着一件绣花的女褶,脚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反光。她挥舞着飘逸的水袖,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口中吟唱着子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发疯。
  是的,美的极点,也是恐惧的极点。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曲子所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是个幽灵。
  我仿佛见到一面镜子,唯美和恐怖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一边优雅地吟唱着,一边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来,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和鼻子,她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脸上哀婉的表情,与子夜歌忧伤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梦似幻的水袖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似乎要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挣扎着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这里并不是戏台,身边也没有鼓瑟齐鸣的乐队,而是幽灵客栈的大堂。那个迷人的古代女子,正是穿着一身戏服的水月!
  在一边的墙角下,我看到了电唱机,一张密纹唱片正在圆盘里转动着。我明白了,那萧、笛、筝、笙的伴奏,正是从这唱片里传出来的。
  在电唱机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水月居然会唱子夜歌!那古老优美的歌声和唱词,清楚无误地从她口中传出,仿佛已变成一个子夜歌演员。突然,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一幕——天哪!实在太像了,像那幅夹在丁雨天日记里的黑白照片——兰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打断了水月的歌声,就连电唱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琴然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大堂里的水月,显然她已经被这一幕吓坏了。
  “你是谁?”
  水月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好像经过录音棚里的某种技术处理。水月穿着那身飘逸的戏服,缓缓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像发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慌不择路地向旁边逃去。但刚跑出几步,就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碎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琴然回过头来,满脸全都是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鲜血还不停地从她额头涌出,脸上还插着几块玻璃碎片。琴然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水月。
  琴然终于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苏美跑出来了,尖叫着冲到琴然身边,扶起了浑身是血的琴然。她摸了摸琴然的脖子,恐惧地叫了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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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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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似乎也被吓到了,她回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她们。
  这时丁雨山、高凡,还有秋云都出现了,惊恐万分地看着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苏美抬起头来,她的身上沾满了琴然的血,她指着水月高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杀死了琴然......杀死了琴然......”
  秋云扶起了苏美,轻声地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立刻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边。而水月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秋云死死地盯着水月,她被一身戏服的水月震住了。突然,她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某个可怕的秘密。秋云大叫了起来:“周旋,你快离开她,她不是水月!”
  “你说什么?”
  我的心里猛的一颤,但还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你身边这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兰若!”
  “兰若?”
  我张大了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水月(或是......)。
  在她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子夜歌的柔情与哀怨。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轻声地说:“兰若?我的名字叫兰若吗?”
  “是的!你就是兰若。”秋云转而又盯着我的眼睛,“刚才,我发现了当年兰若留下来的照片,就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兰若和水月长得一样?”
  秋云点点头,把一张照片扔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眼睛却是淡淡的忧郁。
  在照片的最底下写着照相时间——是在整整三十年以前。
  真不可思议,水月和兰若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我回过头又看着她——她究竟是谁?
  “三十年前,那些人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扔进了大海。”
  秋云用幽灵般的语调,冷冷地说着。
  难道我在海滩上发现的这个女子,她并不是水月,而是当年被扔进大海的兰若?她已经在海底沉睡了三十年,最后被我从海边带回了幽灵客栈?
  我想到了当时被我忽略的细节——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游泳衣。但是,我第二天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
  如果她不是水月,那么只能是——
  兰若复活了?
  此时此刻,她穿着当年兰若穿过的戏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了她惟一所爱的人。
  一身黑衣的秋云恶狠狠地说着:“我说过,她是一个死人,是一个祸害。现在,她又开始杀人了。”
  我该怎么办?我爱的是水月,而身边站着的她,却是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兰若?一个在海底躺了三十年的女子?
  这是真的吗?
  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让她落到疯狂的秋云手中。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大声地对他们说:“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们也不该这么对她。她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杀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杀死了琴然!”
  苏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水月叫了起来。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声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让头顶的灯都摇晃了起来。
  她的尖叫声还在继续,让我的脑子里感到天旋地转,水月也禁不住伸手捂住了耳朵。
  头顶的电灯不停地摇着,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宛如一个个幽灵。看着闪烁的灯光,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一声:“苏美快闪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来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突然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上!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来:“苏美,苏美你怎么了?”
  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声音:“我摸到她了......到处都是血......天哪......她死了!”
  苏美被电灯砸死了!
  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内,琴然和苏美就先后香消玉陨了。我搂住了水月的肩膀,难道真的是她带给了她们灾祸吗?
  忽然,我听到了秋云的声音:“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我们不能再等了,难道要让她把我们都杀死吗?”
  丁雨山大声地喊了起来:“周旋,为了幽灵客栈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这个女人交出来吧。”
  “不,你们错怪她了,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但水月已拉着我向大门逃去。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来的脚步声。我不能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恐惧让他们都发疯了。我已别无选择,抓着她的手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她的脸庞。她穿着那身戏服,眼神迷茫而恐惧,和我一起跑进了凌晨的荒野中。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到了身后丁雨山的声音:“你们别跑,快给我站住!”
  这是我们最后的逃亡,但这时脑子已经发热了,我辨别不清东西南北,后面那群人又紧追不舍,在慌不择路中,我跑错了方向,直向大海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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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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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离我只有十几米,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条路,我已经闻到了海水的气味,突然,水月跑到了前面,拉着我冲上了这条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飘着一些雨丝。在东方柔和的光线照射下,我看到眼前穿着戏服的她,那身轻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五点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仿佛是镶嵌在这荒凉海岸中的一幅美艳油画。
  突然,眼前又出现了一片更开阔的景象——大海。
  我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逃了,脚下正是海边的悬崖绝壁。我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
  我有恐高症,听到几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聋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头晕。
  从东方极远处的海平线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乌云后隐隐闪耀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绝望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原本的微风细雨又大了起来。身后的金光被黑云所覆盖,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第一个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于是,我和水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脸朝下对着她,正好把她覆盖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我感到后背被人踢了几脚,同时也听到了高凡和秋云的咒骂声,他们要杀了这可怜的女子。
  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护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我面朝下,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着彼此口中的气息,我只见到她的眼睛——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不清谁是水月,谁是兰若了。既然,她将我当作了惟一所爱的人,那么她就是我的水月。
  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丁雨山他们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保护着水月。背后一阵又一阵剧痛,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上来。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我感到自己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远分别了。
  我的泪珠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也在分泌着泪水,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某种化学反应。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一起,就算一起死去,也心满意足了。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落在我背后的拳脚也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过头来,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冲了出去,整个人“飞”出了悬崖。然后,我听到他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海水吞没了。
  眼睛已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再加上狂风暴雨中昏暗的光线,我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悬崖上多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像梦境中闪现的幽灵......
  高凡和秋云都被那黑影吓得尖叫起来,但随后高凡也被推下了悬崖。趴在地上的我立刻向悬崖下看去,只见高凡吼叫着摔了下去,自由落体地下降了几十米,转眼就被海浪吞噬。
  我说过我有恐高症,这时我也晕眩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悬崖下面。突然,秋云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掉下了高高的悬崖——那身骇人的黑衣划破了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都已经摔下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虽然,当时我脑子里已经糊涂了,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被打死,也不想从悬崖上掉下去。
  正当我听天由命时,一阵巨大的晕眩袭击了我的脑子,刹那间就把我推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意识终于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腕,将我拖下了深海中。
  叶萧,救救我。




*幽灵客栈惊悚小说


  她把旅行包放到桌子上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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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小说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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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上海的时候,台风已经远去了,天空中偶尔飘起一些雨丝。叶萧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江南田野。
  长途大巴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终点站是K市的西冷镇。叶萧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心里想着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从幽灵客栈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难以想像信里的内容会是真的,总之叶萧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最后并没有落款,结尾的一行字是——“叶萧,救救我。”
  或许周旋已陷入了绝境,难道真像信中所说,被拖进了大海?既然这样,他又是如何给叶萧写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叶萧又是如何收到的呢?不过,从第十二封信的信封来看,和前面几封信一样,邮票上依旧盖着西冷镇的邮戳。
  昨天上午读完信以后,叶萧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周寒潮已经在凌晨五点去世了,死因为心肌梗塞。当时,叶萧只感到眼眶里一阵发热,但医生说周寒潮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死时并没有任何痛苦。
  当叶萧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周旋,也为了周旋的父亲,不论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都要去一次幽灵客栈。
  也正好是在昨天,叶萧手头的那桩案子顺利侦破了,他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清晨,叶萧坐上长途汽车,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的旅途。
  下午两点,大巴开进了西冷镇。
  叶萧身上只带着简单的行李,下车后先在镇上转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描述的一样,这个镇子富裕而繁华,街上开满了各种市场和娱乐场所,一路上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口音。
  他并没有进入西冷镇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镇邮局。叶萧向邮局出示了他的警官证,找到了负责荒村那一带的乡邮员。
  乡邮员告诉叶萧,最近十几天,每天都能从荒村的邮筒里开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灵客栈,而收件人地址是上海,但从昨天开始信就没有了。
  叶萧请乡邮员带他去幽灵客栈,对方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叶萧的请求。叶萧坐上了乡邮员自行车的书包架,乡邮员吆喝了一声:“小心了。”便踩动踏板窜了出去。
  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骑出了西冷镇,来到了乡间的小路上。叶萧小心地坐在自行车后面,乡邮员的车骑得让他心惊肉跳。几十分钟后,他们就经过了荒村,叶萧注意到了村口的邮筒。
  然后是一段起伏的山路,在乡邮员吃力地骑上一个高坡后,叶萧遥遥地望见了大海。现在是下午三点,天空中布满了云朵,远方黑色的大海让人心情压抑。
  终于,他看到幽灵客栈了。
  那栋黑色的古老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在荒凉的海边,给人的感觉是阴郁、沉闷、绝望——正与周旋寄给他那张照片里的一样。
  在距离客栈几十米的地方,乡邮员就原路返回了。
  此刻,叶萧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看着这栋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筑。
  现在就要闯入这幽灵客栈了。
  叶萧用拳头敲了敲客栈的大门,他在门口等了半分钟,心里七上八下。
  忽然,那两扇门被打开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探了出来。
  尽管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叶萧还是被吓了一跳。周旋说的没错,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
  “你叫阿昌,是吗?”
  阿昌显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把叶萧放进来了。
  幽灵客栈的大堂,就和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样。叶萧特意看了看墙上的那三张照片,果然如此。还有墙下的柜子,放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
  叶萧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阿昌,你认识周旋这个人吗?”
  阿昌张大了嘴巴,似乎被叶萧吓到了。叶萧拿出了纸和笔,交到阿昌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但你可以听到,也可以写下来。”
  哑巴阿昌的手在颤抖着,许久才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认识周旋。”
  “很好,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阿昌缓缓地写道:“不,我不知道。”
  “他已不在幽灵客栈了吗?”
  阿昌看着叶萧的眼睛,他并没有写字,而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叶萧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忽然,叶萧抛开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楼梯。
  他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一层薄薄的灰尘扬起,没有一丝人气的感觉。叶萧记得周旋在信里说,他住在二楼13号房。叶萧找到了那个房号,打开房门一看,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床和写字台以外什么都没有。
  叶萧低下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包括写字台的抽屉,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冲出了13号房,打开了走廊边的每一个房间,但都是空空荡荡的,看不出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他跑上了三楼。这里和二楼一样,叶萧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看起来都空关了许多年了。叶萧找到了后面那道狭窄的楼梯,他沿着迷宫般的走廊穿行着,感觉仿佛是走在墓道里。好一会儿他才冲出了走廊,又回到底楼大堂,阿昌依然在柜台前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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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小说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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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颤抖着问道:“怎么回事?他们都死了吗?”
  这回阿昌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那周旋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但阿昌还是摇了摇头。
  现在该怎么办?叶萧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了。如果现在不走的话,那就要留在幽灵客栈过夜了,一想到和这个“卡西莫多”式的哑巴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就让人不寒而栗。
  不,绝对不能在这里过夜,否则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周旋已经是前车之鉴了,叶萧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什么都没找到,他绝不会冒险留下的。
  叶萧离开了幽灵客栈。
  跑出客栈的大门,他终于大口地呼吸了起来,叶萧想如果在这客栈里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会变成精神病的。
  在荒凉的原野上缓缓地走着,叶萧忽然想去看看海滨,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那样。
  于是,他向海边的悬崖跑去,这里遍布着高高的岩石和悬崖,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是最后出事的地方。叶萧登上了其中一个,站在几十米高的悬崖边上,不免有些头晕,小心翼翼地向底下看去,一阵白色的巨浪打在岩石上,惊心动魄。
  他吁出一口气,匆匆地跑下了悬崖,终于抵达了那片小海湾。
  叶萧向大海望去,只见两边悬崖高耸,海里布满黑色的暗礁,再加上远方阴沉的海平线,整个海湾很容易让人产生死亡的幻想。
  在周旋的信里,水月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叶萧转过头来,看到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他缓缓向坟场深处走去,终于找到了那棵惟一的枯树——在树下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
  这是兰若的墓。
  她还躺在里面吗?
  叶萧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从包里取出一束白色的兰花,这是他在离开上海前特意买的。花里还有股淡淡的芬芳,叶萧把它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花放在兰若的墓上。
  他在墓前站了好几分钟,心里似乎安静了许多。此刻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只是对岁月的哀伤和惋惜。
  叶萧匆匆离开这里,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里对它的描述,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他本来就喜欢登山,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顶。果然,山顶的景色豁然开朗,四周的山峦和大海一览无余。在山顶的平地上,有一间古庙孤独地坐落着。
  这座庙是破得可以了,也许真是某朝某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他走到了庙门前,见到了门上的匾额——“子夜殿”。
  从周旋的信里,还有周寒潮对他述说的往事中,叶萧已经知道了这座庙的故事。现在真的面对它时,还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战战兢兢地走进庙门,里面一片残破景象,地上扬起一阵厚厚的灰尘。
  然而,当叶萧的目光投向神龛时,却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破旧的案台。
  肉身像呢?
  叶萧一下子呆住了。可周旋的信里不是说,在子夜殿里有一尊肉身像吗?而且周寒潮在医院里,也说自己看到过子夜的肉身。
  他又环视了一圈,就连木头雕像都没发现。神龛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只是一团空气,或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难道神龛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
  想到这里,他又毛骨悚然了起来。
  在离开子夜殿之前,叶萧最后看了神龛前的案台一眼——据说,当年兰若就是在这里被捡到的。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婴的哭声,那可怕的声音仿佛并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进入了大脑里。
  最近叶萧总是发生幻听,但这一回却让他恐惧到了极点。
  他急冲冲地跑出了古庙,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沿着来时的路跑了下去。
  叶萧回头遥望了一眼幽灵客栈,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了,使得这栋建筑物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叶萧忽然觉得很惊讶:周旋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居然没有变成精神病——或者,周旋已经变成精神病了?
  沿着乡邮员带他来时的路,叶萧快步朝荒村的方向赶去。
  他很快就找对了方向,在荒村搭上了一辆小货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回到了西冷镇上。
  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叶萧随便找了一家饭馆,草草地解决了晚饭。
  十分钟后,叶萧找到了西冷镇派出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同学,而且还是他的室友。
  更让叶萧想不到的是,这位才二十七岁的老同学,已是西冷镇派出所的所长了。
  从学校毕业后,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长值夜班,他把叶萧拉到值班室,要好好地叙一番旧情。但叶萧却没有这个心情,他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灵客栈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老同学。
  全部说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叶萧注意到老同学的脸色,已变得异常凝重。老同学拧起眉毛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忆之中:“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刚被调到西冷镇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报案,说幽灵客栈发生了命案。报案人是几个自助旅游者,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来到西冷镇上,就想要到幽灵客栈住上几晚。当他们抵达客栈后,却发现底楼大堂里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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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小说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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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丁雨天应该还活着。”
  “对,当时确实有个叫丁雨天的人,在工商局注册经营幽灵客栈。本地人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勘察了现场,两名死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后经核实身份,两人是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叫琴然,另一个叫苏美。”
  叶萧愣住了:“琴然和苏美三年前就死了?”
  “没错,当时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西冷镇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命案了,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命案轰动一时,那案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经过现场勘察和法医检验,那个叫琴然的女孩,估计是一头撞到了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动脉而死。而那个苏美,则是被吊灯砸到了头上,颅骨骨折身亡,两人死亡时间都不超过十二个小时。面对这样的大案我们都很紧张,立刻对幽灵客栈进行了搜查,但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哑巴外,没有发现其他人。我们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结果在海面上发现了两具浮尸,打捞上来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那具女尸就是客栈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叫秋云;而另一具男尸则是丁雨天的弟弟,叫丁雨山。他们的死因都是溺水身亡。”
  “他们早就死了?”
  “当然,当初就是我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还参与了法医尸检的过程。”
  老同学说话的那种口气,让叶萧不信也得信了:“还发现了什么?”
  “就在我们现场勘察的当天,在附近海上作业的渔民们,从海里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并送到了医院。我们立刻赶到了医院,可惜,那个人虽然被救活了,但已经变成了精神病,什么都说不清了。我们发现了他身上的证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在幽灵客栈的旅客记录里,正好有这个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家。”
  “对,后来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并通知了他在上海的亲戚。经有关部门鉴定,确定高凡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从他身上已得不到任何线索,于是我们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搜索还在继续,在海边的墓地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丁雨天的坟墓,从墓碑上的时间来看,正好是案发的前几天。我们挖开了这座坟墓,发现丁雨天的尸体,基本上还没有腐烂。经过尸检,发现他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割断喉咙致死。”
  “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在幽灵客栈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结合客栈的旅客登记簿,基本上确定了案发那天客栈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云夫妇,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厨师阿昌,也就是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哑巴。而外地来的住客总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三个来自杭州的女大学生,她们的名字叫琴然、苏美、水月。”
  “水月?”
  叶萧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名字。
  “放心吧,这些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记错。虽然一开始就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但水月却始终都下落不明,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到现在她还算是失踪人口。除了三个女大学生外,还有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他们也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们只发现了这对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画家高凡了,听说现在还关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
  “这么说来——只有阿昌和高凡两个人幸存了下来?”
  “是的,我们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内的五具尸体。而水月、清芬、小龙三个人则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哑巴阿昌是惟一的证人。幸好他还会写字,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但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案发的凌晨他正在睡觉,听到一阵惨叫声以后,才在大堂里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当时他完全被吓坏了,而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
  “你们相信他的供词吗?”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作案动机。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为何会守在客栈里直到警察到来?后来,我查了阿昌的身世。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巴,他的父母都是县子夜歌戏团的演员,据说阿昌小时候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十岁的时候,曾随着戏团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
  “子夜歌戏团?”叶萧想起了周寒潮告诉他的往事,“你知道兰若的事吗?”
  “是的,在深入调查以后,我从老人口中知道了兰若的事。当年还是一个小孩的阿昌,曾经和兰若在同一个戏团里,而且都住在幽灵客栈。也许,他目睹过兰若遇害的那一幕。”
  “对,阿昌知道兰若长什么样,所以他对水月感到害怕。”
  “在发生了兰若的事情以后,戏团自然不能再留在幽灵客栈了,只能搬到西冷镇上。不久,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人都被烧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只有十岁的阿昌和一个女演员,奇迹般地从大火中逃生了。”
  “幸存的小男孩原来就是他?”
  老同学点了点头:“那个女演员几乎完好无损,而阿昌却在大火中严重烧伤了,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可能是喉咙被烟熏坏了吧。子夜歌戏团也就此消亡,阿昌成了一个孤儿,被一个厨师收养长大。阿昌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他又丑又哑,一直都被人瞧不起,后来竟搬到幽灵客栈去了。虽然阿昌一直被人歧视,但他的性格非常温和,是公认的老实人,没人相信他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


 “那你认为这案子是谁干的?”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认为这案子,类似于民国元年发生在幽灵客栈的惨案。”

  “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杀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后再自杀?”




  “对,我查过民国元年的卷宗,与这桩案子非常相像。任何人如果长时间居住在这种环境中,迟早都会发疯的,高凡就是现成的例子。”

  “你是说秋云发疯了,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杀死了两个女大学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杀?”

  “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踪的那三个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体没有被找到而已。”

  “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库布里克导演的恐怖片《闪灵》。”

  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确实有这种感觉。当时我被这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连着几个星期寝食难安。它就像噩梦一样,至今还让我心有余悸。”

  但叶萧更加疑惑了,既然这些人早已死了或失踪了,周旋又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呢?周旋把这些三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写进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信中——难道,周旋住在幽灵客栈里的十二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灵们生活在一起吗?

  叶萧想到了信里小龙的那些话,不就是某种暗示吗?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全都是幽灵。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灵们为伍,而且还把自己和幽灵间的故事,写成了信寄给他,叶萧就感到毛骨悚然。

  匆匆地辞别老同学,叶萧找了一家干净点的旅馆,凑和着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他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汽车。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西冷镇消失在青山中。他的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总之还是四个字——不可思议。

  看着雨点打在车窗上,叶萧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他想起了卡夫卡小说里的约瑟夫.K。或许,幽灵客栈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K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其中,而叶萧也永远无法知道客栈的真相。

  幽灵客栈真的存在吗?

  叶萧忽然产生了怀疑,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恐惧只是恐惧者的臆想,留下的是世界对人类的嘲讽。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当叶萧从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十几岁的男孩脸色苍白,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女人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不礼貌。”

  她尴尬地对叶萧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貌。”

  “没关系。”

  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他足足睡了六个小时,醒来时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大巴开进上海市区了。叶萧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坐在前面的是两个老人。叶萧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没有发现那对母子的踪影。

  ——也许他们已在中途下车了。

  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雨,又下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

  每当叶萧走过楼下的信箱,都会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但每次都是一大堆信箱垃圾。晚上他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好像生活中失去了某些元素。叶萧始终都没有等到它——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十三封信。




  实在忍受不住,叶萧就会拉开抽屉,把周旋那十二封信拿出来。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他甚至觉得周旋信里的文字,要比斯蒂芬.金更好看。

  反复读那些信也会产生后遗症,就是夜里睡不好觉。作为警官,失眠是一个很危险的敌人。叶萧必须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高凡在周旋信里是一个失意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老同学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至今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高凡是他惟一能找到的人。

  几天后,叶萧找到了那家精神病院,向院长出示了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

  叶萧很快就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医生开门见山地说:“我姓文,叫我文医生好了。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我就一直小心地观察着他。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情况非常糟,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

  “妄想?”

  “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像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经常在深更半夜大叫起来,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子夜歌?”

  文医生点了点头:“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妄想世界中。经过长期的治疗,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虽然还没有脱离妄想,但日常生活已恢复了正常。最近一年来情况已经好多了,从表面上看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也重新拿起了画笔,我非常喜欢他的画。”

  “他的病好了?”

  “不,只能说得到了控制。刚才我说的是白天的高凡,但到了晚上他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依然会产生幻觉和妄想。你应该知道,精神分裂症是一种长期的疾病,要根除是非常困难的。”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现在,我带你去见他吧。”

  文医生带叶萧走进了病房区,这里并没有想像中的铁窗和强壮的男护工,而是和普通医院的住院楼一样。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下午的阳光照射到画布上,颜料发出暗暗的反光。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对于画家而言,绘画就是心灵的舞蹈。现在,他就面对着高凡的心灵。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画笔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叶萧实在看不出高凡有精神病人的样子,他很随意地坐在高凡对面的一张空床上:“你好,我叫叶萧。”

  “叶萧?”高凡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他知道周旋?

  叶萧立刻呆住了,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你说什么?”

  叶萧立刻回头看了看文医生,心里在问高凡是不是发病了?

  但文医生却向叶萧问道:“叶警官,你和周旋是什么关系。”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不,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文医生摆了摆手说:“叶警官,先别这么否定,也许真是你的熟人呢?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难道真是他?”叶萧心里一阵发毛,立刻打开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他把照片交到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叶萧摇了摇头:“周旋是我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他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时代的杰作,远远胜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教授,一起来研究周旋的小说。这些‘高人’对周旋的小说足足研究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懂。最后,他们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这个打击太大了。”

  “是的,但周旋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他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当我最初和周旋谈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家,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


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对,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把原稿弄丢了。周旋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收集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至于周旋,我很难确定他是否还有病,起码他的恢复情况要比高凡好的多。”

  高凡忽然插话了:“文医生,其实我的情况也不错嘛。”

  “对不起。”文医生笑了笑,悄悄地对叶萧使了个眼色:“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但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一个半月前的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周旋在一个半月前就逃出去了?这里是精神病院,怎么能让病人逃出去呢?”

  “这里是精神病院,但不是监狱。病人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监禁。只有极少数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才被实施严格的措施。”

  “文医生说的对,周旋纯粹是个意外。”高凡又插了一句,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说:“叶警官,你现在坐的空床铺,就是周旋睡觉的地方。”

  叶萧立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回过头看看这张空床,文医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关系,坐下吧。”

  高凡笑了起来:“作家与画家住在同一间病房,总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不停地构思小说,脑袋里不断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可惜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

  叶萧觉得时机已经到了,突然问道:“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画家眯起了眼睛,怔怔地重复了几遍。

  文医生忽然紧张起来:“叶警官,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接受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我能够——我现在非常清醒,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三年前,我的爷爷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幽灵客栈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幽灵客栈。”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那是个漂亮而厉害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放暑假的女大学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后,在白天装模作样画画,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没几天我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清芬接受你了?”

  “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但我逐渐地了解到,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每天画一幅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

  “别谈这个了。”叶萧挥了挥手,“你认识田园吗?”

  “你也知道田园?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她是那种看一眼就会被牢牢记住的女人。在我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了,她是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她与丁雨天之间存在某种微妙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的嫉妒。”

  “能谈谈水月吗?”

  “你是说那个女大学生?对,她令人印象深刻,非常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从画家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具有惊人的古典美。不过气质过于忧郁了,似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仙子。总之,水月实在太与众不同了,以至于让人望而却步。”

  叶萧点了点头,画家的观察力确实很到位,不逊于周旋在信中的描述:“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海边墓地。我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她还让我带上铁铲,就像挖墓一样——事实就是挖墓。她把我领到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在田园的授意下,我把坟墓挖了开来,墓里却没有任何骨头和遗体,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木匣?”

  “可以这么说吧。田园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让我把挖出的土再填回去,使那座坟墓恢复了原样,但坟里的木匣却落到了田园手中。当天晚上我没睡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找我,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精神产生了一些问题。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噩梦,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也说客栈里有鬼。我发现水月独自住到了另一


间客房,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琴然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幻觉,妄想自己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杀死。在我们精神病院里,类似的病例相当普遍,通常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那几天客栈里人心惶惶,空气带有坟墓里的气味——更确切地说,是那只木匣的气味。接连几天,我都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小房间。我掘地三尺,挖出的却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我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也许所谓的黄金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诱饵,真正的目标是这具骨骸。我把死人骨头挖了出来,埋到了海边的墓地里。”

  “后来呢?”

  “田园悄悄离开了客栈,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客栈的气氛越来越让人害怕,我始终没有见到丁雨天。小龙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奇怪的话,我想这孩子也许有强烈的第六感。更糟糕的是,小龙已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客栈再也找不到了。”

  叶萧突然插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她吗?”

  “我只有深深的忏悔,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龙。清芬和小龙失踪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我发现丁雨天也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串通好了,合谋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还弄了一块墓碑。回到客栈以后,我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着。我们都被吓坏了,秋云说水月是幽灵附身,一定要把她弄死才能挽救大家生命。那确实是被害妄想,当时我也产生了错觉,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水月,而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古代女子。”

  文医生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你的病根。”

  “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三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被我们追到了。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像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是阿昌?”

  “对,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那真是一场噩梦,虽然阿昌的样子很吓人,但他的性格却是非常温和,绝对想不到他会如此愤怒。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我根本就挣脱不开他,结果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

  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你们是想像不到那种急速坠落的经历的,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了。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当时我已经疯了,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亲戚把我接回了上海,进入这座精神病院治疗。”

  叶萧吁出了一口气,听高凡讲述三年前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是的,我把自己在幽灵客栈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们的关系很好,他又是一个作家,在为一部惊悚小说收集素材和灵感。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叶萧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继续说:“周旋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小说的秘诀。”

  “看来你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的是田园,因为他明白这个故事的关键,就在于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那只木匣,只


有得到木匣,才能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那天清晨我醒来,见到对面的床铺上空空如也时,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高凡苦笑了一下,盯着叶萧的眼睛问:“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我已经感觉到了——”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他用可怕的气声对叶萧耳语道:“兰若已经复活了!”

  “你疯了。”

  在文医生的帮助下,叶萧好不容易才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跑出病房,锁好房门,只听到高凡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又犯病了?”

  文医生有些尴尬地回答:“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有少数妄想病人,经过治疗后似乎已完全康复,其实仍秘密地保留着他的妄想。他明白只要把这种妄想说出来,就一定会被医生视为病态。所以他们对自己的妄想守口如瓶,在日常生活中不表现出来。我们称之为人格的纵性分裂,病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妄想,一半是普通人。他们的妄想只存在于内心深处,通常不会有危害性。象高凡刚才那种情况,可能是在他说完以后,心情一下子得到了放松,一不留神把内心隐藏的东西泄露了出来。”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话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的,尤其是高凡那样的病例。在他对你述说幽灵客栈和周旋的事情时,我觉得是值得信赖的。除了他最后那几话,其他的话思路都非常清晰,是经过理智思考的结果,不可能是妄想,也不可能是故意说谎,这我可以保证。”

  叶萧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叶萧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

 一个多月后。

  叶萧接到了出版社的电话:长篇小说《幽灵客栈》已通过三审,很快就要出版了,作者署名是两个人:周旋 叶萧。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他打开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

  《幽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用来吊起他和读者的胃口。惟一真实的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却给小说添加了不可知的因素。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到幽灵客栈,与哑巴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高凡对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他在信中描述的一切,不过是一出虚构的戏,而周旋则是这出戏的总导演。叶萧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哑巴阿昌。

  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惟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印象,更有可能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巴,兰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和忏悔。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一定跟在后面。当他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给阿昌带来麻烦。

  虽然,叶萧已经把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的。因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除了周旋的信,第二部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也就是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事,恐怕周旋并不知晓。但叶萧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惟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的外貌,很容易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幻想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了?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叶萧苦笑了一下。生活和小说一样,总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

  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一切都齐全了,唯独只缺少一样,那就是全书的尾声......

  尾声是什么?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叶萧感到稍许的遗憾。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他不断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最近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满脸疑惑地问:“你找谁?”

  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眉眼之间隐含着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泉水般柔和。

  房间里异常寂静,只听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女孩手中的旅行包,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她轻柔地坐了下来,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云南?”

  “是丽江,一座古老而美丽的小城。最近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你是什么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

  “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桌子上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表现出警官的镇定,但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抚摸着木匣的表面,感到了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叶萧的心跳又快了起来。颤抖了几秒钟后,他打开了木匣。

  木匣里是一张信纸。

  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水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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