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唐》(校对版全本)作者:庚新 - xp1024.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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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唐 作者:庚新

内容简介:
  生于乱世之中,身世扑朔迷离。
  我本无心向富贵,奈何富贵逼人来……且看一个现代人的隋唐故事!
  有恩怨情仇,有金戈铁马,还有那数不尽的风流……



第一卷 麒麟阁上春还早


第一章 今夕是何年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李建国的身上。
  耳边回响着凄厉的哭喊声,金铁的交击声,嘈闹无比。
  李建国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女人的面容。这女人大约在二十出头的模样,长的也很清秀。只是此刻那张苍白秀美的脸上,似乎因痛苦而扭曲。
  女人伏在李建国的身上,双臂却撑起了身子,好像害怕压着李建国。
  “宝宝,没事儿的,别怕!”
  女人低下头,正好和李建国的目光接触。
  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抹笑容,温声低语,伸出一直手臂,把李建国抱在了怀里。
  李建国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婴儿!
  “休走了逆贼,一个都不要放过!”
  有人在大声的叫喊,声音似金铁一般,中气十足。
  女人脸色一变,挣扎着站起身来。李建国还没有从自己变成婴儿的震惊中醒悟,却骇然的发现,在女人的胸口处,一支利矢从后贯穿了她的身体,露出寒光闪闪,仍带着血迹的箭镞。这女人,身受重伤,李建国立刻明白过来,喷溅在他脸上的温热,就是她的鲜血。
  而先前女人撑着身子,是害怕箭镞伤到李建国。
  李建国有点发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十岁的年纪,一下子变成了婴儿;又遇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这年月,还有用弓箭杀人的吗?
  好吧,用弓箭杀人也就罢了,怎么看上去,好像遭遇到了灭门惨案?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这可是法治社会,那些杀人的家伙,难道就不害怕被法律制裁吗?
  想到这里,李建国不由得怒气涌上心头,大吼一声:“住手!”
  可他却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婴儿,声带初开的他,这一声怒吼,只能转化为哇哇的婴儿啼哭。
  女人用一只手抱住他,尽量的避免胸口的箭镞伤害到李建国。
  另一只手抓起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咬牙奔走。身后,只听弓弦声响,一支利矢破空而来,正中女人的大腿。她再也无法站稳,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怀中的李建国,也从手中脱落,在地上滚了两滚,距离女人有两三米处,才停止滚动。
  “妹子!”
  一声狂吼过后,只听见一连串金铁交鸣和惨叫的声音。
  一个体魄雄壮无比的男子,出现在女人的身边。他身高大约在185公分上下,体格健壮,孔武有力。黑黝黝的面膛,络腮胡子赛似钢针。剑眉虎目,炯炯有神。
  身上穿一件皂色短袄,外罩好像坎肩一样,袖子却覆盖上臂的半臂马甲。
  头扎短髻,足蹬一双皂靴,手中拖着一根沉甸甸,黑漆漆的大棍,上面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并混合着一些浊白而粘稠的东西。他跑到女人身边,把他搂在怀里。
  “宝宝……哥,宝宝在哪儿。”
  女人已气息奄奄,却仍惦记着变成婴儿的李建国。
  男人一眼就看见了李建国,丢下大棍,一把将李建国抱起来。
  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李建国已看清楚了周围的情况。这似乎是一处村庄,但此刻被大火所覆盖。火光中,可以看见许多男女仓皇奔走,更有无数身穿黑衣,外罩皮甲,手持明晃晃刀剑的人四处追杀。哀号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李建国可真的震惊了!因为从这些人的装束上来看……这似乎不是他原先的时代。
  穿越!
  这是一个在网络上很流行的词汇。
  甚至还有影视作品,专门描写过这样的故事。
  可问题是,这究竟是什么时代呢?
  男人一手抱着李建国,一手搂着女人,颤声道:“妹子,宝宝在这里,你看啊!”
  “哥,照顾好宝宝,你带着宝宝快走。”
  “要走,我们一起走……”
  男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李建国发现,女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已失去了生气。他有点明白了,这个女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而抱着他的男人,却不像是自己的父亲。从称呼上来看,这一男一女,更像是一对兄妹。那么,孩子的父亲是谁?
  女人的眼中,流露着慈爱和不舍,用脸贴了一下李建国的面颊。
  “哥,我不行了……你快带着宝宝走,去找他爹……”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弱不可闻。
  男人大声问道:“妹子,他爹如今在哪儿,你告诉我啊!”
  “他爹在……”
  女人伸出手来,想要抚摸李建国的面颊。可话还没说完,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中,突然间无力的落下来。眼睛,依旧睁开着,盯着李建国,脸上流露着不舍。
  和女人的接触,不过是短短的瞬间。
  可李建国却能够从她一系列的动作和话语中,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爱。
  身受重伤,宁可自己摔着,也不愿伤到孩子。
  还有那慈祥的笑容,不舍的表情……在一刹那间,身体中流淌的血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李建国抑制不住那种奇怪的悲伤,张开嘴巴,发出了一阵阵啼哭。
  虽然至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李建国已接受了这位年轻母亲的身份。
  “妹子!”
  男人凄声叫喊。
  李建国却听见了一个声音,“言虎,放下兵器,交出孩子!
  宁某离京之前,长孙大人曾在私下理恳请,要我关照一二。只要你交出孩子,说出李贼的下落。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可以做主,让你离开此地……你看如何?”
  男人,名叫言虎。
  他轻轻放下女人的尸体,一手抱着李建国,另一只手抄起地上的大棍。
  不会这么惨吧!
  李建国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他已经来不及去梳理混乱的思路,穿越以来所面临的最大危机,让他用胖乎乎的销售,下意识的抓紧了言虎胸前的衣襟。他如今身无半点自保之力,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这个言虎了……虽然,他还不能确定,这言虎究竟是不是他的舅舅。此时,言虎四周,被几十个人团团的围住。
  如果言虎贪生怕死,那李建国的小命,可就危险了。
  言虎低下头,看了看李建国,那抱着李建国的手臂,用力搂了一下。
  说话的人,身材并不高,大约有170公分左右,体型略显瘦削,身穿青袍的男子。
  三角眼,一双断眉,令其人透着阴鸷气息。
  特别是他面颊上有一块胎记……慢着,好像也不是胎记,更像是一种鸟雀纹身。
  李建国惊讶不已,他还没见过,有人把纹身刺在脸上。
  言虎说:“没想到,堂堂俚帅,竟也做此等事情?”
  俚帅?
  这又是什么官职?
  李建国越发感觉疑惑,但也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一些端倪:这俚帅,怕不是汉人吧!
  俚帅一笑,“言虎,你不要逞口舌之利。
  宁某不妨把话说明白了,你那妹夫当年做的好大事情,陛下可从来没有忘记。
  宇文佑的后人,已经死光了,剩下的漏网之鱼,也不足为虑。
  只剩下你那妹夫,终究是陛下的一个心病。这次宁某代父入京,蒙陛下厚爱,得授钦州刺史一职,当思为陛下分忧……嘿嘿,还是那句话,识相的交出孩子,把你妹夫的下落说出来,我放你离开。否则的话,宁某只有辜负长孙大人的重托了。”
  我的天!
  李建国无比震惊!
  看起来,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有点不简单啊。
  “这个嘛……”
  言虎似乎有些意动。但李建国在他怀里,却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言虎把他往怀里塞了塞。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转,迅速向四周看了一眼,然后用力发出一声长叹。
  “俚帅高义!”
  他说着话,低头看了一眼李建国。
  心里不免有些奇怪:这孩子居然没有哭?
  这种场面下,普通的小孩子早就哇哇大哭了,可李建国除了刚才哭了两声之外,就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但你杀了我妹子,灭了我言家村,我岂能善罢甘休!”
  言虎突然一顿手中大棍,一只脚蓬的踢中了棍头,大棍呼的一下子扬起,言虎脚下移动,猱身向一旁扑出。单手轮棍,挂着一股风声,一记泰山压顶,砸向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说时迟,那时快,言虎出手非常隐蔽,棍带千钧之力。
  黑衣俚兵措手不及,眼见大棍砸落下来,本能的举刀相迎。
  只听铛-噗的一声响,手中钢刀被大棍磕飞出去,俚兵躲闪不及,被言虎顺势砸碎了脑袋。他这一动手,顿时令包围他的俚兵慌乱起来。两名俚兵一左一右,拦住言虎的去路。却见言虎大棍如飞,呼呼呼挂着风声,一式横扫千军……
  “挡我者,死!”
  言虎怒吼一声,沉甸甸的大棍,砸在一名俚兵的腰间。
  别看大棍没有锋刃,可言虎的力气很大,这一棍下去,砸的俚兵骨断筋折,肋骨凹陷,口喷鲜血倒在地上。
  俚帅宁长真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
  这叫做给你脸,你不要脸……好吧,现在就算是长孙大人,恐怕也没有理由责怪。
  锵!
  宁长真纵步上前,也未见他手臂动作,肋下长刀陡然出鞘,随着宁长真的身体而动,人刀合一,带着一道绚丽长虹劈斩而出,口中厉喝道:“言虎,你找死!”
  言虎先动手,宁长真随后出招。
  二人之间原本有十余步的距离,而言虎出手之后,那距离就变得更大。
  言虎一手搂着李建国,一手运棍砸翻数人,眼见着就要冲出重围。可就在这时,宁长真手中的刀已追了上来。但见刀光霍霍,夹带着一股森冷刀气,斩向言虎的后背。言虎使大棍砸翻了一名俚兵之后,虽无法向后观望,但却能感觉到宁长真的长刀逼来。
  不好……这家伙竟然能将刀气凝练化劲!
  言虎心中暗自叫苦,大棍刷的在手中滑动,棍尾变棍头,向后背一搭。
  这叫做苏秦背剑。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长刀正劈在大棍之上,隔着棍子,一股犀利刀劲涌入体内。
  言虎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但身体却随着那长刀巨力腾起,在空中连着两个跟头,冲出去七八米远。双脚刚落地,一名俚兵斜里扑来。言虎深吸一口气,身体滴溜溜在原地一转,让过那俚兵,劈手将长刀夺下,而后跨步向前,横身一撞。
  这一撞,可不是随随便便。
  凝聚了腰胯之力,蓬的把那俚兵撞飞出去。
  此时,宁长真一刀落空,心下一怔。正要冲过去再次出手,却见那被言虎撞飞的俚兵迎面飞来。这些俚兵,可都是跟随宁长真一起从钦州过来,可算是心腹。
  连忙探手搭住俚兵的身子,手肘一缩,顺势化解了俚兵飞来的力道,将他扶稳在地。也就是趁此工夫,言虎挥舞长刀,劈翻两名俚兵之后,冲到了一匹战马跟前。把李建国搭在马背上,而后再抓住缰绳,翻身上马,用刀口劈在马屁股上,那战马希聿聿一声惨嘶,撒蹄狂奔而去。还有俚兵想要阻挡,却被战马撞飞。
  宁长真只气得暴跳如雷。
  “追,给我追……不要放过这反贼!”
  可要追,却没那么容易。
  先前在村里四处砍杀,马匹都散落一旁。临时再想要聚集起来,可就不太容易。
  宁长真好不容易才聚集起十余匹马来。
  也顾不得其他,自己翻身上马,“随我追……其余人等,将村中余孽彻底铲除,不要放过一个人。”
  十余名俚兵跟着宁长真上马,余下尚有数十人,也齐声应命。
  ……
  言虎怀抱着李建国,打马如飞。
  口鼻中,不断喷涌出鲜血,一滴滴落在李建国的脸上。
  宁长真的那一刀,很明显已经伤害到了他的内腑五脏。如果不是言虎体格粗壮魁梧,只怕此时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狂奔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支撑不住。
  言虎知道,宁长真此次行动,是奉皇命而来。
  如果不追上自己,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自己已经受了重伤,一旦被追上,只怕是难逃一死。自己死了倒也无妨,可这孩子……
  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妹骨血,绝不能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里,言虎勒住了战马,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之后,见距离自己不远处有一块巨石,石头上似有一个缝隙。他连忙抱着李建国下马,快步走到了那巨石旁边。
  “宝宝,不是舅舅要扔下你,实在是跟着舅舅,太危险了。
  你先乖乖的,在这里藏好……等舅舅把那宁长真甩掉后,再来救你……听见没有?”
  言虎说着话,把李建国放在巨石缝隙中,黑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李建国瞪大了眼睛,从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当然不想就这么和言虎分开,可问题是他也清楚,言虎这个决定,就目前而言,是最好的办法。
  这是要保住他的性命啊!
  再说了,即便他反对,言虎也不可能知道。
  言虎用脸贴了一下李建国的脸,然后又用巨石旁边的藤蔓遮掩住缝隙。
  趴在地上听了听,隐隐能听见马蹄声。他知道,这是宁长真带着人,追上来了!
  心中虽然有些不舍,但也知道此刻不容他儿女情长。
  一咬牙,翻身跳上战马,循着大路撒蹄狂奔而去。李建国在巨石的缝隙里躲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无声……
  从醒来,到现在,算一算,也不过一两个小时而已。
  可这一个多小时的遭遇,对李建国而言,无疑是最惊心动魄的一个小时。
  变成了婴儿,死了母亲,遭遇追杀……
  这种种的场景,一幕幕在李建国脑海中闪过,让他感到非常的疲惫。
  他也不清楚自己这婴儿之身,如今有多大的年纪,但想来不会超过一岁吧。大脑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在这一番折腾以后,不由得感觉一阵头晕,和困乏疲惫。
  闭上眼睛,李建国不自觉的就沉沉睡去。
  可即便是睡了,犹自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穿越的可能,但是当他切身的遇到之后,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孔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或者也不懂得如何去说。
  李建国觉得,在经历过这件事情之后,也许这世上,真的存在有鬼神?否则,自己怎可能来到一个婴儿的身上?
  呼,真的是太诡异了!


第二章 开皇十八年(上)
  黑夜降临,夜风带着丝丝的寒意。
  风,并不炽烈,却有些刺骨。李建国不清楚这是什么年代,更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季节。躺在巨石缝隙里面,虽有藤蔓遮挡风寒,但还是被冻醒了。毕竟还是一个婴儿,就算身体素质再好,也有些承受不住。饥寒交迫,用在此处正好。
  缝隙并不大,甚至无法翻身。
  李建国睁开眼睛以后,饥饿感顿时涌来。
  诡异的变成了婴儿,又诡异的遭遇追杀……李建国有点担心,言虎能不能逃出宁长真的追杀。他虽然不懂得什么,但也能看出来,言虎和他分别时,身受重伤。
  好像一部武侠剧啊!
  宁长真?
  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啊……
  一想到自己所遭遇的种种,李建国的脑袋瓜子里,又变得混沦起来。
  月光如洗,从藤蔓的缝隙间撒进来。
  这似乎是一个荒僻之地,当夜深人静时,远处的山峦中,传出一阵阵狼嚎之声。
  李建国有点怕了,但又无可奈何。
  言虎把他放在这里的时候,好像是中午头刚过。
  可如今已经入了夜,约摸着至少也要八九点的模样。言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只怕凶多吉少。好吧,就算他能逃出宁长真的追杀,如果他再不回来,自己就危险了。要想个办法,自己如今是小小的婴儿,手无缚鸡之力,又该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会不会有人路过?
  李建国一方面期盼着言虎能逃出生天,快点返回;而另一方面,则是饥寒交迫,希望能有人路过,也能求个温饱。总之,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心里很矛盾。
  身体,以懂得快失去了知觉。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车轮响动和马蹄声阵阵。
  大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车队。最前面有几十个劲装武士开路,随后是七八辆马车,最后面还跟着一群皂衣奴仆,浩浩荡荡而来。李建国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听到那车轮声和马蹄声,心里不由得一喜。有过路人吗?听上去人可不少啊。
  要不要呼喊求救呢?
  李建国犹豫起来……
  如果获救了,万一言虎回来,岂不是找不到自己了吗?
  可如果不求救,天晓得言虎什么时候回来。别等他回来了,自己却已经冻死了。
  李建国只知道,自己的舅舅叫言虎,父亲姓李。
  这要是和言虎失去了联络,岂不是连自家的身世,也要落空?
  马蹄声从巨石旁边过去,渐渐远去。
  一股夜风撩开了藤蔓,灌入巨石缝隙当中,让李建国非常难受。罢了,活着才最重要!
  别性命都没有了,那就算言虎回来,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李建国鼓足了力气,发出尖锐的婴儿啼哭声。
  “停车!”
  马队中,一名骑士大声喝道。
  只见他侧耳倾听,而后拨转马头,循着啼哭声的源头而去。十几名武士,立刻跟过来,在路过华美马车的时候,却见车厢的窗帘一动,紧跟着从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仁基,为何停车?”
  “父亲,孩儿刚才似乎听到啼哭之声。”
  “这荒郊野岭,何来啼哭声?世安,你可听到?”
  从车厢里,又传出一个苍老,但却略显阴柔尖锐的声音:“老爷,老奴也听到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
  “世安,你过去看看……仁基,你立刻派人散开,查探四周,看有无可疑之处?”
  话音未落,车厢布帘挑开。
  只见一个白面无须,身穿白色大袍,外罩半臂坎肩的老人走出来。
  他先是向仁基行了一个礼,而后向后方车队摆了摆手,四五个皂衣奴仆立刻跟着他,向李建国藏身之处行去。与此同时,仁基也转身喝令,骑队迅速散开,分成两个部分。一些人查探周围环境,另一些人则跳下马,围住马车,警戒四周。
  李建国哭啼了两声之后,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于是立刻止住了哭声,瞪大眼睛向外面看。藤蔓被挑开,一个胖乎乎的老者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伸出手,把李建国抱起来,老头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扭头喊道:“老爷,这里有个婴儿……啧啧啧,瞧这小可怜给冻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你那狠心的爹娘,为何把你扔在这里……不哭不哭,看起来,你怕是饿了!”
  总算是得救了!
  李建国虽然不清楚这些人是谁,但却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愉悦,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老管家,这孩子在对您笑呢。”
  世安身后的奴仆,忍不住轻声说道。
  白面无须的胖老头,眼中不自觉的露出一抹暖意。
  “郑管家,就是这孩子吗?”
  仁基上前,轻声询问。他看了一眼李建国,然后轻声道:“这孩子怕是饿了,不若先让徐妈喂他些奶水……父亲在车里能您回去,似乎是有事情要和您商议呢。”
  李建国心里奇怪。
  从称呼上,他大致能弄清楚这些人的关系。
  抱着他的胖老头,似乎是个管家,而那个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好像是位少爷。
  只是少爷对管家的称呼,却非常尊重。
  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家庭?
  世安点了点头,吩咐奴仆,抱着李建国在最后一辆马车边停下来,从里面招呼出一个年约三旬左右的女人。那女子的相貌颇清秀,素面朝天,秀发盘髻。青色短襦,裙口一直到胸口才收住,外罩一件半肩坎肩。乍一看,李建国觉得很眼熟。
  因为这女子的衣裳,很像朝鲜族的传统服饰。
  “徐妈,老管家让你给这娃儿奶饱肚子。”
  徐妈把李建国接过来,诧异的看了一眼之后,“这孩子生的这么可爱,他爹娘怎么就不要他了?”
  奴仆撇了撇嘴,“我哪知道……徐妈,你快些奶他吧,老管家还等着呢。”
  徐妈点点头,抱着李建国上了车。
  车里,除了徐妈之外,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大约五六岁的模样,头上扎着双鸦髻。
  小女孩儿的身旁,熟睡着一个婴儿。
  见徐妈上车,小女孩儿忍不住问道:“娘,他是谁?”
  “不知道是那个狠心的爹娘,把他扔在路旁。老管家让我喂他奶水……朵朵,你先睡吧。”
  小女孩儿看了李建国一眼,似乎颇为不满。
  但又不好说什么,于是缩在车厢角落里,睡着了。
  徐妈抱起李建国,撇开胸襟,替他喂奶。李建国很是不好意思,但肚子真的是饿了,也顾不得许多,饱饮一肚子奶水……这边刚给他喂完了奶水,车外就有人叫道:“徐妈徐妈,娃儿奶完了没有?老管家让你把那娃儿送过去,正等着呢。”
  “这就去!”
  徐妈连忙应了一声,把衣襟整理好,抱起李建国。
  “朵朵,你在车里乖乖的呆着,莫要惹是非……娘把他送过去就回来,快点睡吧。”
  原来,小女孩儿一直没睡,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徐妈怀中的李建国。不知为什么,李建国觉得,这小女孩儿的眼中,透着一股子奇怪的神采?恨?还是疼爱?说不清楚……很复杂,同时也很可怜,让李建国心里,没由来咯噔一下。


第二章 开皇十八年(下)
  车队中间的华美马车里,有一个小火炉。
  厢壁上贴有挂毯,车厢里铺着一张白色的老虎皮。和徐妈的马车相比,这辆车里的装饰,显然华美许多。白胖老头和那个三旬男子都在车厢里,正中央是一个身穿裘袍的老者,灰发盘髻,扎有四角方巾,相貌清癯,颌下长须,收入须囊。
  李建国倒是听人说过,古人对胡须极为看重,有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一部美髯,很是不容易。三国演义里的关公,不就带有须囊,用以保护他的胡子?
  “世安,就是这娃儿吗?”
  老者开口询问,让徐妈把李建国放下来,而后示意她可以离开。
  白老虎皮暖暖的,很舒服。
  先前是饥寒交迫,如今肚子吃饱了,再躺在这白老虎皮上,李建国生出一股倦意。
  但是他不能睡着,因为他知道,如今正是关键之时。
  也许会被带走,也许会再一次弃之荒野。心里面还是很矛盾,究竟是那一种选择,更好?当然了,这选择权不在他的手里,而是在面前这个老者手中。不管老者做出什么样的决断,他都不可能有反抗的余地。于是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老者把李建国抱起,上下打量。
  看着他粉雕玉琢的模样,心里倒是颇有些喜爱,只是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这孩子的衣物不俗,不似是贫苦人家。”
  说着话,他把李建国放在身前,打开他身上的衣物,从包裹李建国的小褥子里,调出来一块汉白玉调至而成的长命锁。李建国总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镉着,很不舒服。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块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长命锁,心里登时一怔。
  也就是他这一愣的功夫,老者已拿起了长命锁。
  且先不去说长命锁的质地,但只是上面精美的麒麟图案,就能看出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正面是麒,并有四个古篆文:大野麟儿。
  而长命锁的背面呢,则是麟兽图案,两边各有一行小篆文:言扬行举,庆云祥凤。
  李建国看见,老者眉头顿时凝住。
  “父亲,怎么了?”
  “这孩子的来历,只怕是不简单啊……若非是家中出了祸事,断不会被弃之荒野。”
  “啊?”
  世安和仁基,都不禁一怔,“老爷,这话怎么说?”
  “若只是他这衣着也就罢了,最多证明他出自富贵之家。但这长命锁……”
  老者说着,把长命锁递给了仁基,而后对世安解释道:“庆云祥凤这句话倒还好说,乃吉祥之兆,可理解为是他家人为他祈福;但那句言扬行举,却出自于《礼记-文王世子》一篇。
  我记得全句应是:凡语于郊者必取贤敛才焉,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
  意思就是说:贤良当重德行和名气。”
  说到这里,老者停顿了一下,“这两行文字中,尤以言、庆两字最为凸显,想来是这娃儿的名字。普通人家,怎可能想出这样的名字?若是大富之家,起这样的名字,显然是寄予厚望,又怎可能轻易弃之荒野?故而我断定,他家中定有祸事。”
  言庆?
  李建国心道:这莫非就是自己的名字?
  仁基说:“父亲的意思,是把这孩子放回原处?”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后,对胖老头道:“世安,你可是想要收养他?”
  显然,在李建国刚才吃奶的时候,胖老头说了一些事情。
  “老奴是以为,如果把这娃儿放回原处,只怕是性命难保。这荒郊野岭,就算不被冻死饿死,也怕是会被野兽吃掉……老奴觉着,不管这孩子的父母惹了什么祸事,把这孩子弃于荒野之中,想必凶多吉少。既然这样,何不将他收养,也能算上是一桩功德。如果老爷您同意,世安的确是想把他留下,日后也有人送老。”
  胖老头说着,看了一眼李建国,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有的时候,这缘分之说,真的很有趣。世安发现李建国的时候,李建国不哭不闹,原本是因为这哭闹是个力气活儿,既然达到了目的,就没必要再哭闹下去。
  可在世安眼中,却变成了一种缘分。
  否则,为什么自己抱起娃儿,他就不哭了,还对自己笑呢?
  老者沉默不语,而仁基在一旁,也轻轻点头。
  “父亲,管家说的也有道理。郑管家如今也已过了半百,膝下没有子嗣,有个娃儿,总是一件好事。再说了,咱们把娃儿抱回家去,只说是老管家在洛阳买的,谁又能知道?
  而且,宏毅眼看着也要满岁了,将来也需要有人伺候。
  老管家五代为我郑家效力,如今有这第六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您说是吗?”
  看起来,仁基对世安真的很尊敬。
  世安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仁基,点点头,白净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期盼之色。
  老者思忖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何尝不知,这慈悲之意?只是我郑家如今,不比当年。
  当今圣人,是个有主张的人,对关东世族,素来怀有敌意……族长当年也算有从龙之功,到头来却要落得个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当年郑氏七房,何等荣耀。可如今只剩下三房与我这六房两支,我也不得不多一份谨慎。这一次,唐国公长子建成,与三房定下亲事,虽缓解了圣人对我郑家的敌意,但仍需谨慎……
  而且现在时局似不稳定,晋王自江都回还之后,圣人对太子就越发的不满起来。
  这时候,若我们卷入其中,难保不会受池鱼之灾……”
  世安的脸色,为之一变。
  他刚要开口说话,老者微笑着摆摆手,“世安,你五世为我郑家效力,早已成为郑家的一份子。当年你为了我,才使得血脉断绝,这份情意,我郑大仕牢记心中。
  这样吧,等到了汜水关后,仁基你派人打探一下,看可有什么人家,丢失了孩子。如果找不到,这孩子就给世安抚养……宏毅将来有自己人服侍,我也放心。”
  一句话先断了你的念想,另一句话再让你感激不尽,这就是一种手段。
  郑大仕的意思很简单:到汜水关再寻找,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再怀疑李建国的来历。毕竟李建国如今是个婴儿,又能记得什么事情?即拉拢了世安,又解决了问题!
  郑仁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世安更是感激涕零,跪在郑大仕跟前,“老爷如此厚爱,老奴愿为郑家,肝脑涂地!”
  李建国这时候,脑袋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早在郑大仕提到‘唐国公’和‘建成’的时候,他隐隐约约的,就想到了一些事情。
  待到后来郑大仕说到‘晋王’‘江都’等词语,李建国心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重生之前,他倒是对历史颇感兴趣。
  而当他把‘唐国公’、‘建成’、‘晋王’、‘江都’等一系列词句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心中的疑惑,顿时豁然开朗:如果这是隋唐,那么唐国公,不就是李渊吗?
  ‘建成’=李建成;
  ‘晋王’=隋炀帝……
  我的个老天,这莫不是隋唐时期,我竟然重生于隋唐之交?


第三章 门阀之郑氏(上)
  李建国重生时,也算事业有成。
  堂堂中原省会的分管市长,主抓农业生产,性子很清玄,颇有随遇而安的淡泊。
  没什么背景,却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这不仅仅是要有超强的能力和审时度势的眼光,同时还要归功于他那份四十载沉淀出来的淡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所谓,争是不争,不争是争,李建国深得其中三昧。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他喜欢看书,一部资治通鉴熟读于心。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怀着这份淡泊,李建国一路披荆斩棘。
  许多当年的同僚为争而争,却落得个身败名裂,而他却始终屹立,以四十岁的年纪成为分管市长,可谓是前程远大。可谁又能想到,就在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竟遭遇到这种离奇的事情……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他更觉惶恐。
  猜测出重生的年代之后,李建国的脑袋嗡嗡直响,感觉很疲惫。
  如果说,精神上他拥有四十岁人的成熟,可这身体机能,却终究还是个婴儿罢了。
  从郑大仕口中推测出一些端倪之后,李建国觉得好疲惫。
  当郑世安把他从郑大仕的手上接过去的时候,他正处于迷蒙恍惚之中,甚至没有听清楚,郑大仕后来所说的那些话。迷迷糊糊的,李建国在重生之后,第二次进入梦想。在睡着之前,他依稀想到了一些事情,可是太迷蒙,让他难以捕捉。
  宁长真口中的陛下,想必就是隋文帝杨坚了!
  那么自己重生后的生父,又会是什么人呢?被杨坚派人追杀,恐怕不会太简单吧。
  姓李?
  却不知道,自己这个‘李’,究竟是哪一个‘李’?
  ……
  车队继续行进,道路并不平坦,有些颠簸。
  有人说,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和小猪没什么区别。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
  李建国大致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他睡得并不算太久,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
  “娘,哈公公会不会来找我们?”
  说话的,应该是那个名叫朵朵的小女孩儿。
  想来自己睡着了以后,又被送到了徐妈的身边。看起来,郑大仕是想要把自己带走。
  可被带走的话,万一言虎回来找他,又该如何是好?
  李建国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徐妈和朵朵母女之间的对话,而是考虑着自己的未来。
  但是,徐妈的回答,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朵朵,你要记住,等到了荥阳之后,千万不要再提咱们以前的事情,更不能说哈总管的事情。”
  “娘,朵朵记下了……朵朵只是担心哈公公他们……”
  “哈总管那边,暂时不需要咱们担心。他武艺高强,已近宗师之境,难有人拦住他。
  再说了,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好手,贺若弼几人,还为难不住他。
  等风波平息之后,哈总管就会来找咱们。但在那之前,你可不能偷懒,否则哈总管一定会非常失望。”
  “娘,朵朵一定不偷懒。”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这小小的车队里,也藏龙卧虎?
  哈公公、哈总管?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称呼。
  但真正让李建国吃惊的,还是‘贺若弼’这个名字。
  历史上,也的确是有一个名叫贺若弼的人,恰恰是隋朝开国元老,也是隋文帝杨坚手下的重臣。资治通鉴中引隋朝丞相高颖的评语:朝臣之内,文物才干,无若贺若弼者。意思就是说,这隋朝满朝文武之中,在能力上,没人能超过贺若弼。
  要知道,隋朝开国之后,名臣大将无数,隋文帝也早期也还算开明,而贺若弼能被称作无人出其左右,其能力由此可见一斑。贺若弼出手,难道也是奉杨坚之命?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徐妈母女的来历,恐怕更不简单吧!
  李建国正思忖着,突然听到朵朵说:“娘,你快看,弃野小儿醒了!”
  弃野小儿,也就是被弃之荒野的小孩子,说的正是李建国。李建国回过神来,就见朵朵撩衣襟,从身下拽出一柄明晃晃,光闪闪的匕首,眼中带着杀机,甚是吓人。
  这小女孩儿要杀我?
  李建国吓了一跳。
  正好徐妈也看了过来,他略一犹豫,立刻开口,哇哇啼哭起来。
  “朵朵,不许乱来,还不把绿珠收好?”
  徐妈连忙把李建国抱起来,轻声道:“这娃儿也是命苦……再说了,小孩子能懂个什么?想来是肚子饿了。”
  说着,徐妈解开胸襟,露出白嫩嫩,臌胀胀的奶子来,塞到李建国的嘴里。
  这一夜之间,就吃了两次奶水。
  对于四十岁的李建国而言,可真的是很无奈。
  绿珠,是朵朵手中的匕首。
  她把匕首收起来,正要开口,车厢里另一个婴儿,被李建国的哭声吵醒,也哭了起来。
  “娘,他也醒了!”
  朵朵话音未落,车窗外有人问道:“徐妈,小公子醒了?”
  “想是饿了,我这就照顾。”
  李建国还以为,那婴儿是徐妈的孩子。可听这口气,却并非如此。原本也不算太饿,于是立刻闭上了嘴巴。徐妈把李建国放下来,伸手把那婴儿抱起来,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给他奶水,口中还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想来是摇篮曲之类的吧。
  朵朵匍匐在徐妈的腿上,呢喃道:“娘,我想小小。”
  徐妈的脸色一白,没有说话,可李建国却从她的眼角余光中,看到了一抹伤怀。
  这对母女,绝对是有故事的人!
  ……
  郑大仕一行车辆,在汜水关停留了两天。
  汜水关,又叫做成皋。不过它还有一个为更多人熟悉的名字,那就是:虎牢关。
  相传,西周穆王曾将诸侯进献来的猛虎,圈养在这个地方,故而才有了‘虎牢’的称呼。虎牢关,南连嵩岳,北频黄河,山岭交错,是勾连河北和洛州的要地。
  在汜水关停留的两天,李建国大多数时候,都是被郑世安抱着。
  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李建国也大致上弄清楚了郑大仕一家的来历。原来,这郑大仕的来历也非同小可,是出自荥阳郑氏的嫡传七支当中的一支。荥阳郑家?这郑大仕,居然是荥阳郑家的人?李建国可是吃惊不小,因为后世的荥阳,正在他的治下。
  当然了,后世的荥阳,和这时候的荥阳不同。
  如今的荥阳,在后世只是一个古镇,名为古荥镇。但这荥阳郑氏,李建国久闻其名。
  历史从时间上划分的时候,习惯性把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时期,称之为中古时期。
  而在中古时期,除了无数的战乱之外,还有著名的门阀制度。
  门阀制度形成于东汉时期,在两晋南北朝盛行。自西汉武帝以后,世人崇尚儒学,官僚多以经术而起家。他们授徒讲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形成一种社会力量。
  特别是在九品中正制实行之后,选官只看家世声名。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大致上就是指的这种情况。世族垄断了官僚,同时通过相互联姻,构成了一个统治阶层。荥阳郑氏,就是这统治阶层的重要成员。
  相传,郑氏的祖先可追溯至姬姓,因受封于郑,故而得名。
  上古的历史,已难以确认。但荥阳郑氏在东汉崛起,人才辈出。其中最为著名的,有经学大师郑玄,还有曾为东汉扩土,担任过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安远侯郑吉。
  在经历五胡乱华的灾难之后,郑氏分为南北两宗,其中北宗的郡望就设立在荥阳。所谓郡望,也是一种身份的代表。就比如后世人相互介绍,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地方的人一样。荥阳郑氏,在北朝后共有七房,分别是白麟、小白、叔夜、洞林、归藏、连山和幼麟(郑幼麟,亦即郑羲)。郑大仕,则属于连山一房后裔。
  隋朝时,郑氏最为著名的,就是曾帮助杨坚篡周的郑译。
  且不管郑译是出自什么目的,总之他有从龙之功,故而最为兴盛,也是郑家嫡传。
  李建国暗自咋舌,难道自己重生之后,就要变成这郑家的一员?


第三章 门阀之郑氏(下)
  郑大仕,时任隋朝骠骑将军。不过他这个骠骑将军,和东汉时期的骠骑将军可不太一样。隋朝的骠骑将军,只是府兵制度的基层军府主官,论品秩不过正四品。
  而郑大仕的独子郑仁基,在朝中担任通事舍人,品秩更低。
  由此可以看出,荥阳郑氏在入隋以来,的确是没落了。虽然还有郑译这一支在支撑,可郑译已故去,郑译的后人依靠着余荫勉力支持,显然已无法和当年相比。
  不过,汜水关距离荥阳不远,郑家的名头,还是很有用处。
  最明显的,就是那汜水关守将在得知郑世安的请求之后,二话不说,立刻派人打探。
  李建国也说不清楚,那言家村是在什么位置。
  但距离汜水关,显然隔着一段距离。如此追查,自然不可能查找到什么结果。于是在两天后,郑世安从汜水关守将的手中,拿到了相关文书,随郑大仕启程离开。
  开皇年间,隋文帝对户籍的管理,非常严格。
  特别是针对世族门阀中所隐匿的人口,更格外关注。丞相高颖,更是几次进行普查,以严格户籍的管理。当然了,世族门阀若是想要隐藏,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不过郑世安五代服侍郑家,身份和地位和普通奴仆不一样。所以当他要收养李建国的时候,自然会为他办理户籍。只不过在相关文书上,李建国的名字,已变成了郑言庆。待到回转荥阳以后,再办理相关手续,就算有了正式的身份。
  郑言庆?
  在郑世安的怀中,李建国反复的重复这样一个名字。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就算正式融入进了这个时代。从今以后,他叫郑言庆!
  从汜水关到荥阳,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
  郑世安因为要在郑大仕身边听命,所以把郑言庆留在了徐妈母子的车上。
  要说起来,徐妈母子并没有资格坐在车里。之所以能上车,则是因为车中的另一个婴儿,郑仁基的儿子,郑弘毅。郑言庆躺在虎皮褥垫上,侧着身子,看着熟睡中的郑弘毅。但在他脑子里,却没有半刻休息,思索着未来将要面临的事情。
  如果推算不错,如今应该是开皇末年。
  开皇之后,是四年仁寿,接下来就是一代昏君,隋炀帝杨广的执政期。
  待到隋炀帝灭亡时,自己应该是二十多岁,然后他要迎接的,将会是一个盛世的到来。
  该如何走?
  郑言庆必须要有一个规划。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规划未来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正好奇的盯着他上下打量。
  朵朵已经睡着了,蜷缩在徐妈的身旁。
  而徐妈则凝视着郑言庆,心里充满了好奇……
  这是一个古怪的婴儿,几天下来,很少听到他哭闹,非常安静。
  一般而言,婴儿的吃喝拉撒都不受控制。偏偏这个小家伙,竟好像懂事一样,根本不用徐妈去操心,更不会像小公子郑弘毅那样子,一天要换好几次的尿布。在大多数时候,小家伙总是瞪大乌溜溜的眼睛,有时似乎很好奇,有时却像在思索。
  思索?
  徐妈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
  她是在嘲笑自己,又有哪一个小孩子,还在襁褓中就开始思索?
  不过,这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不是吗?
  郑家在荥阳,颇有基业。
  七房各有住所,但最祖宅只有家主嫡传才有资格居住。郑大仕虽有功名,但也不能住在祖宅,他所居住的地方,名为安远堂,也是郑家在荥阳一处重要的基业。
  堂号,也是世家大族的一个代表符号。
  与大多数世家不同,荥阳郑氏拥有两个堂号,一个叫著经堂,是为了颂扬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郑玄命名。只有族长一支,才能居住在著经堂;而另一个堂号,就是郑大仕这一支所在的安远堂,因汉宣帝时,郑吉平定西域,被封为安远侯而命名。
  这两个堂号,从某种程度上,也表明了郑家文治武功的理想。
  郑大仕在安远堂门外下了马车,对郑世安说:“世安,你先把孩子安顿下来……对了,等一下我再让人给你安排一个奶妈,正好方便照顾。你安顿好了,再过来找我。”
  简单的一句话,却表明了郑世安在安远堂不同凡俗的地位。
  这时候,徐妈抱着郑弘毅和郑言庆,走了过来。
  郑大仕看了一眼徐妈,沉吟片刻之后,沉声道:“这样吧,就让徐妈过去照顾吧。”
  徐妈虽已年近三十,但徐娘半老,正有风韵。
  郑大仕在洛阳买下徐妈母子,只是因为郑弘毅的母亲刚故去,孩子也需要奶妈。
  可他发现,郑仁基似乎对徐妈颇有意思。
  郑大仕不得不多一个心眼。郑仁基也正是年富力强,妻子故去,郑大仕考虑着给他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续弦。而且心中已有了考校,郑大仕可不想这时候节外生枝。
  世族联姻,对声名也很看重。
  郑仁基妻子刚故去,如果和奴婢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的话,德行又亏,会影响到亲事。
  可郑言庆一听,却是心里一咯噔。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朵朵那小女孩儿,怀中有绿珠宝刃,而且身份非常诡异,实在不应有太多牵连。本能的,他想要开口拒绝,从襁褓中伸出手,咿呀的反抗。
  郑世安却笑了,“看起来,这孩子倒是和徐妈挺合缘,就依老爷所说。”
  他从小陪着郑大仕,对郑大仕的心思,当然也最为了解。
  但郑言庆却不愿意,实在是因为朵朵母女,来历不明,留在身边的话,太危险了。
  只是,这件事却没有他反对的余地。
  郑言庆心里正纠结着,就见从远处,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马上端坐一名文士,在安远堂门外跳下了战马,快步就走到了郑大仕的跟前。
  “善果,你怎么来了?”
  郑大仕有些奇怪,开口道:“我正说洗漱之后,就去著经堂祭拜先祖,你却先过来了。”
  男子虽是文士打扮,宽袖大袍,衣带飞扬。
  可是体型却很魁梧壮硕,透着一股子豪壮之风。
  他在郑大仕面前行礼,而后说:“叔父,归昌公听说叔父回来,要我请您立刻过去,有要事相商。”
  归昌公,是郑译的长子,名叫郑善愿。
  郑大仕一怔,立刻知道出了大事,连忙问道:“善果,族长要我过去,出了何事?”
  郑善果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郑言庆还是听了个大概。
  只听他轻声道:“叔父,长安传来消息,元妃在十日前,故去了!”
  郑大仕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第四章 有故事的人
  郑言庆后来才知道,这个郑善果是郑译兄弟的儿子。借助郑译的关系,郑善果现如今刚刚从沂州刺史的位置上卸任,升任右光禄大夫,地位远远高过了郑大士。
  可在郑大士面前,郑善果只是一个晚辈。
  哪怕他身为嫡传一支,面对官职小过他的族叔,也必须要恭恭敬敬。
  郑善果所说的‘元妃’,正是隋太子杨勇的正妻。
  后世的史书里,对隋太子杨勇颇有同情之意,说他性情温厚,有长者之风。只不过喜欢奢华,有些贪恋女色。
  对这个说法,郑言庆不太相信。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李唐夺取了杨隋江山,自然会有一番粉饰。隋炀帝作为亡国之君,不可避免的会遭受诋毁。那么当年作为隋炀帝滴对手,杨勇自然会被美化。不如此,又如何能凸显出李唐的丰功伟绩?更何况,这《隋书》出自唐人之手……
  杨勇不喜元妃,由来已久。
  后来有趣了云诏训为妾,更是把原配抛之脑后。
  元妃也是贵族出身,又如何受得了这种冷落。加之身体缘故,最后因心痛而猝死。
  荥阳郑氏,一直都支持太子杨勇。
  虽然不知道元妃之死,会出现什么结果,但郑家的人都敏锐的觉察到了一丝不妙。
  隋文帝的老婆,是独孤皇后,是个性情善妒的女人。
  想当年隋文帝起家,多半有独孤皇后家族的支持,故而对独孤皇后也是言听计从。
  杨勇贪恋女色,原本就不得独孤皇后的喜爱。
  元妃又是独孤皇后为杨勇选中,她这一死,定然会引发出独孤皇后和太子的冲突。更何况,现如今身为晋王的杨广,从江都回转长安,对太子之位是虎视眈眈。
  所以,元妃的死,必定会引发一场动荡。
  而郑家,必须未雨绸缪,分析判断之后,做出正确的选择。
  归昌公郑善愿这时候请郑大士过去,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情……
  不过,对郑言庆而言,郑家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无法参与,也无力参与其中。
  数日之后,郑言庆得到了户籍,正式落户在郑家。
  ……
  如郑言庆所想,元妃的死,拉开了晋王杨广和太子杨勇之间的斗争序幕。
  而郑家在杨勇和杨广之间的选择上,也出现了巨大的分歧。郑氏族长郑善愿,力主继续支持太子杨勇。郑大士和郑善果却认为,杨勇志大才疏,恶了独孤皇后,恐怕凶多吉少。最重要的,杨勇虽然一直辅佐杨坚做事,可是在威望上,远不如晋王杨广。即便是有高颖、贺若弼、史万岁这类重臣的支持,仍不是杨广的对手。
  细数杨广身边,也有杨素、韩擒虎这样的能人。
  而且,杨广有征伐南陈的功勋,特别是驻守江都的一段时间里,更招揽了大批南朝名士。杨广本身也工于心计,甚得独孤皇后喜爱,杨勇只怕难以坐稳太子之位。
  这两个结果,或多或少的产生了郑氏家族的内部分裂。
  郑善果等人开始寻找与杨广交好的机会,而郑善愿则继续明目张胆的支持杨勇。
  开皇二十年十月,也就是郑言庆来到郑家的第三年,隋文帝杨广废杨勇太子极其子女为庶人。十一月,立晋王杨广为太子,并在次年,改元仁寿,结束了长达三年之久的太子之争。
  郑家在这场争斗中,并未受到太明显的波及。
  郑善愿虽然站错了队伍,隋文帝却没有过于怪罪,反而封郑善愿的两个兄弟郑元璹郑元琮为成皋郡公和永安男爵。在满朝文武的眼中,荥阳郑氏似乎更受恩宠。
  “欲取之,先予之!”
  郑大士私下里和郑世安说:“善愿支持太子,已恶了皇后和晋王,只怕难以长久。”
  对于郑大士的观点,郑言庆在心里表示赞成。
  只是,郑言庆如今不可能把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因为他要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郑家的命运,自有郑家人操心。
  数百年的世族门阀,当然会有他们自保的手段。
  转眼间,郑言庆三岁了。如果按照隋朝人计算年龄的方法,他实际上已经五岁。
  由于郑世安的缘故,郑言庆虽然只是郑家的奴仆,但生活的非常舒适。
  郑大士在安远堂里挑选了一个宅院,送给了郑世安。那是一个狭长四合院型,面积不大,配套却很齐全。由大门处往里面走,依次有中堂、后院和正寝。东西两相各有两处廊屋,还可以用来住人,以及圈养牲畜。
  徐妈母女,就住在前院的廊屋。
  郑言庆所关心的,也正是源自于徐妈母女。
  徐妈早已不再是奶妈了。
  郑言庆断奶之后,郑世安让徐妈继续留在他的宅子当中。
  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在郑世安看来,郑言庆虽然断奶了,可毕竟年纪还小,需要人照顾。
  而郑世安在郑家的地位,又极为特殊。别看他也是贱口出身,是郑家的奴仆。但在安远堂,除了郑大士和郑仁基父子以外,就属郑世安的权利最大。即便郑仁基续弦,迎娶的清河崔氏之女也很精明,但取代郑世安在安远堂的地位,绝非易事。
  所以,郑言庆也是贱口出身,在安远堂,却过得非常逍遥。
  他之所以对徐妈母女感兴趣,是因为他发现,这徐妈母女的身上,隐藏着很多秘密。
  仁寿元年三月的一天,一身白裳的郑言庆,坐在中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朵朵在堂前舞动拳脚。朵朵已经八岁了,也许是练武的原因,身体发育的很早。才不过八岁年纪,身材却很高挑,比郑言庆高了快一个头,生的更是亭亭玉立,一副小美人胚子的模样。
  朵朵的拳法,不算很复杂。
  两眼紧盯着手掌,出拳时看似缓慢,但收手时却快如闪电。
  一收一放,一快一慢,变幻莫测,产生出极为强烈的视觉冲突。郑言庆不是第一次看朵朵练拳,事实上早在两年前,他就发现了朵朵会武的这个秘密。也正因此,他对徐妈母女产生出更强烈的好奇心,不止一次的猜测,徐妈母女的来历。
  “朵朵姐姐,你这练得是什么?”
  郑言庆前世不懂武术,但对于武术,却极为好奇和向往。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
  即便是性情但莫如郑言庆这样的人,也不能例外。两年来,他经常坐在台阶上看朵朵练功,而朵朵呢,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如今的习以为常,早已无视他的存在。
  “降龙功!”
  朵朵随口回答。
  如今,她也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动辄拔刀的小女孩。对郑言庆,也没有那么多敌意。
  她也知道,郑言庆是个很古怪的小家伙。
  他不像同龄的小孩子那样好动,在大多数时候,他沉静的好像一个大人。就比如这练拳,一般的小孩子肯定无法耐住性子,即便是朵朵,每天练拳也觉得枯燥。
  可郑言庆经常是一坐大半天,看着她练拳。
  平日里若无事,就拿着一根小棍子,在后院的沙地上写写画画,显得有些孤僻。
  偏偏徐妈对他的这种行为很感兴趣,甚至还让朵朵跟他一起练习。
  所以,朵朵对郑言庆谈不上好感,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和郑言庆在一起时,虽然有点无趣,却也能心境平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朵朵很难说清楚。
  “降龙功?”
  郑言庆似是轻描淡写的问道:“朵朵姐姐,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徐妈此时不在家,郑世安则在安远堂书房里伺候郑大士,郑言庆这才会开口询问。
  “唔……从小就会了。”
  朵朵的回答,也好像很随意,但口风很紧,没有透露出什么信息。
  但郑言庆还是得到了一些消息:朵朵的出身不会太低!
  俗话说的好,穷文富武。
  穷苦人家,没有太多的手段,只能依靠读书来寻求出路;可练武之人,要洗髓伐毛,各个方面都要花费金钱,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算想要练武,也支付不了昂贵的费用。
  在郑家三载,郑言庆耳闻目染,也了解了许多事情,当然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朵朵擦了一把脸,在郑言庆身边坐下。
  练完功后,她出了不少汗,不过汗味里有一种淡淡的少女体香,也许就是人们时常说的‘香汗’吧。
  “小秀才,你整日看我练功,是不是想学?”
  因为郑言庆喜欢写写画画,朵朵戏称他为‘秀才’。这秀才,原本是指才能秀异之人的意思,不过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功名。
  朵朵说:“我曾听人说,男儿大丈夫,当提三尺剑而求取功名。你看你,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如何出人头地?不如,我叫你练功。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但不知,你能吃得苦吗?”
  言语之间,颇有轻视之意。
  与后世的重文轻武相比,隋唐尚武之风颇为盛行。
  刚经历了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即便是那些以经史传家的世家大族,也要讲究文武双修。就以郑家而言,著经堂以文,安远堂论武。郑大士的祖上郑连山,就是以武起家,后有郑先护郑伟郑顶等人,也都是勇武绝伦,扬名于大江南北。
  郑大士同样是善于骑射,年轻时能骑烈马,开强弓。
  只是到了郑仁基时,由于体质不好,所以改而专攻兵法,但犹属于武事的范畴。
  郑言庆有些心动。
  他知道,等到大业之后,将有乱世到来。
  能习得一技防身,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记得初唐之时,可是名将辈出的年代。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能练成什么样子。
  “朵朵姐姐,我也能练武吗?”
  “为什么不能?你才五岁,正是练武的好年纪。只要能吃得苦,坚持下去,一定能练出来。”
  郑言庆想了想,故作天真道:“那我也练!”
  “小秀才,练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功法之外,还要有辅助以各种药物……那需要花费很多钱帛,你最好和你爷爷商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让你练武。如果你爷爷愿意,我可以给你配些丹药。只是配备丹药的花费,可是非常惊人!”
  朵朵的脸上,露出一抹小狐狸似地笑容。
  那语气颇有引诱之意,让郑言庆不由得多了几分小心。
  “姐姐,练武很费钱吗?”
  “当然了,有道是百日筑基,千日炼气,十载化神,甲子还虚。这每一步,都要有大量的钱帛作为基础。仅仅是筑基,运气好的话,百日可成,运气不好,十载未必有结果。更别说筑基之后,还要易骨、易筋、洗髓……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以前我练武的时候,哈……教我降龙功的师父说习武需讲资质,但更要持之以恒。所以,资质和坚韧,占居其六,而剩下四分,钱三缘一……机缘固然重要,可如果没有钱帛支持,打好基础,也休想练出成就。这四者,缺一不可,你明白没有?”
  朵朵笑容很灿烂,语气也很温和。
  在一起生活了三年,郑言庆很少见朵朵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这其中固然有郑言庆的性子秉承前世的缘故,有些清冷,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若非至交,很难有太密切的联系。而另一方面,徐妈母女的来历有些诡异,让郑言庆不得不谨慎。朵朵又不是个好相处的女孩子,所以大家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很少亲切交谈。
  朵朵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郑言庆多了几分小心。
  不过他善于掩饰,又是个小孩子,就算成年人也难觉察到他心思变化,更不要说朵朵才七八岁,怎可能看出端倪?她越是笑容可掬,话语亲切,郑言庆越是小心。
  “朵朵,你现在可曾完成了筑基?”
  朵朵先露出骄傲之色,而后又颓然轻轻摇头,“本来在两年前就可以完成筑基,进入炼气易骨阶段。可是……小秀才,我可不笨,只是因为条件限制,耽搁了!”
  这小丫头并不是真心想要教自己练武,恐怕是要借自己的方便,完成筑基功夫。
  郑言庆是什么人?
  朵朵虽说已尽量小心,可不知不觉间,还是被郑言庆看破了心思。
  想来,朵朵进入郑家的时候,正处于筑基的阶段。之所以隐入郑家,一方面有藏身的目的,另一方面恐怕也迫于生活的压力。一介奴仆,又能有多少收入?求个温饱就足矣。可朵朵要练功,要打基础,需要药品辅助,没有钱帛,又如何成事?
  “朵朵姐姐,没有药物辅助的话,是不是很难完成筑基?”
  朵朵摇摇头,“那倒不是……师父说过,持之以恒定能突破,但越早完成越好,因为年纪越大,突破就越难。如果过了炼气易骨的最好年纪,日后就休想达到宗师的境界。”
  郑言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忍不住问道:“那当今之世,谁是大宗师?”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却让朵朵有些不耐烦了。
  “小秀才,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跟我学习降龙功?”


第五章 安远堂二爷(上)
  郑言庆不知道朵朵找他,究竟是徐妈的主意,还是她自作主张?
  但想来,自作主张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根据他的观察,徐妈是个谨慎小心的女人,绝不会轻易做出格的事情。来郑家已有三年,徐妈非常低调,从来不惹事。
  这里面,有郑世安的因素,但更多的则是因为徐妈自身的缘故。
  比如,她很少离开郑世安的住所,待人接物也很小心,从不和别人争抢什么风头。要说起来,徐妈长的挺清秀,但她从不打扮,反而有意无意的掩饰她的容貌。
  崔家小姐过门之后,还带过来了两个通房丫鬟。
  久而久之,郑仁基甚至忘记了徐妈的存在。当年的那点小心思,也随之烟消云散。
  所以,郑言庆觉得,今天朵朵主动来找他,恐怕是瞒着徐妈。
  按照她的说法,她已完成了筑基,需要足够的条件,来突破瓶颈,早日进入炼气的阶段。虽然郑言庆不了解朵朵说的合适年龄究竟是多大,但想来已快要临近。
  否则,朵朵怎可能找上自己?
  郑世安是安远堂的大管家,手中掌握着财政大权。
  安远堂一应收入支出,按道理应该是由郑大士和郑仁基掌控,亦或者由崔家小姐来接手。但郑大士对郑世安极为信任,而郑仁基在和崔家小姐成亲之后,变得官路亨通,竟然攀上内史令杨素的路子,官拜内史府法曹参军,从六品的职务。
  如此一来,郑仁基更无暇打理家务。
  崔家小姐的性子柔顺,也镇不住府内的那些家伙。郑大士干脆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由郑世安打理。如果没有特殊的缘故,郑大士也不过问,读书养气,乐得逍遥。
  郑言庆猜测,朵朵恐怕是看中了郑世安手上的权力。
  借口让郑言庆习武,以赚取好处,来尽快突破她目前的瓶颈。不过才七八岁的小丫头,居然能有这样的心计,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倒是让郑言庆心里颇为吃惊。
  不过他还是答应下来,毕竟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
  “你要习武?”
  当晚,郑言庆向郑世安提出了习武的请求。
  毕竟他要习武,要筑基,就必须要有郑世安的支持。否则,他又如何支付如此庞大的费用?
  言庆说:“爷爷,我见朵朵姐姐练武,非常有趣,所以想跟她学。”
  朵朵习武的事情,郑世安也不是不清楚。
  郑大士的祖先郑连山,当年就是以雄武而闻名。安远堂口有一块石碑,据说是郑连山当年所立,上面刻着:武德有七,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和众、丰财。
  这句话是出自《左传-宣公十二年》里,里面所说的‘武’,不仅仅单指武术,还包括了军事谋略等各个方面。总体而言,在隋唐时期,武术和军事可通称为‘武’。
  郑大士本身也精于骑射,弓马娴熟。
  郑世安虽算不上什么高手,却也有两膀子力气,年轻时更打过仗,杀过人,眼光还是有的。开皇以来,虽然天下大治,但隋文帝杨坚也是个好战之人,两晋南北朝流传下来的尚武之风,依然很浓郁。不仅世家子弟练武,寻常人家也会把式。
  不过,普通人家的把式,和世家子弟的习武,并不相同。
  那需要有一个系统的功夫和练习,一般人家很难掌握。即便郑世安在安远堂地位不低,可终究还是一个奴仆贱口出身,郑家流传下来的功法,不可能传授给他。
  所以,郑世安虽然知道朵朵习武,但却不清楚其中的奥妙。
  灰白的眉毛微微一蹙,郑世安陷入沉思。
  “言庆,朵朵有没有告诉你,要教给你什么功法?”
  “好像是降龙功。”
  郑世安没听说过这种功法,但却肯定了一点,朵朵的出身,恐怕不会太差了!
  自北周伐齐,隋文南征以来,落魄的大户人家比比皆是,倒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
  如果朵朵出身大户人家,那懂得功法,倒也正常。
  事实上,郑大士也看得出徐妈母女出身不俗,把她们安排给郑世安,也有让郑世安监视的意思。原本以为,能从这功法中找出一些端倪来,现在看来,恐怕不容易。
  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
  郑世安心里暗自冷笑:只要在这安远堂里,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同时,他也确实希望郑言庆能有防身之技,将来说不定还能靠着一身武艺,在郑家换得一席之地呢。郑世安是奴仆,却不代表他也愿意子孙一辈子伺候别人。他五代为郑家效力,从内心深处,对郑家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自然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郑家立足。这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世家大族,同样需要新鲜血液。
  郑世安的母亲,就是郑家庶出旁支。
  若非他失去了生育能力,说不定现在已经列入郑家族谱之中。他这辈子没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寄希望于郑言庆。说不定将来,郑言庆真的能实现他的这个愿望。
  郑世安三思之后,沉声道:“言庆,你若是真想习武,那就要好好练,切莫半途而废。
  其他事情,不必操心,不过有一件事,你还需牢记。不管朵朵送给你什么丹方,都必须先让我过目。这些东西,将来可能有大用处……别问为什么,你记下就是。”
  郑世安,开始为以后考虑。
  言庆不清楚他的想法,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就这样,郑言庆的生活里,除了原先的写写画画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情。
  他前世就好书法,也临摹过许多帖子。虽说重生后换了一副身体,但底子犹在。
  但纸笔昂贵,非普通人家能拥有。
  即便郑世安打理安远堂的财货,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贪墨。
  于是,言庆就效仿古人,用树枝在沙地上练字。先把基础打好,日后再以纸笔书写,当水到渠成。不过习武之后,练字的时间就随之缩短,早晚习武,日中练字。
  时间一天天流逝,冬去春来,转眼两载。
  郑言庆在不知不觉间,已渡过了五载春秋……
  按照古法计算,郑言庆七岁了。
  和同龄人相比较,言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出众之处。不过在大人的眼里,他还是有些古怪。比如说,他不会和其他的孩子玩耍,也很少惹是生非,性子沉静的,好像一个小大人似地,非常懂事。以至于许多人都说,郑世安有一个好孙子。
  但对言庆而言,两年的时间,让他对这个时代,又增加了很多了解。
  就比如搏击之术,古人创造搏击之法,是为了在天地之间,寻求生存之道。古人所面临的生存环境险恶,为了裹腹,要不断和猛兽战斗。久而久之,就产生了技击之法,到后来,又融合各家思想以及养生之道,而创造出独特的战斗手段。
  与言庆前世见到的那种所谓的套路武术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两晋时期,又有陆静修揉合炼气术,最终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这才流传到今日。
  朵朵教给言庆的降龙功,是一种强大气血的功法。
  以气血养神蓄精,是降龙功的根本。按照古代养生学的说法,人在七八岁时,齿发更生,气血初成。降龙功就是要激发潜能,强壮气血运行,从而使血脉旺盛。
  等到七八岁时,则气血远胜常人,精气神三宝更盛。
  朵朵在一年之前,借助丹药之力,成功激发气血,得以凝气壮骨,进境一日千里。
  言庆则依旧处于打基础的阶段。
  按照朵朵的说法,言庆如今年龄还小,过早激发气血,会使身体产生不良的反应。
  所以,即便郑言庆已熟练降龙功,却始终不曾突破。
  言庆自己也不着急,他练武本就是兴趣使然,能有成就当然最好。若是不成,能强壮筋骨就行。郑言庆自己不着急,朵朵更不会逼迫他。本来教给郑言庆降龙功,就是为了换取辅助的药品。言庆越是不在意,朵朵就越是开心。因为每次开出的丹方,有一大部分都成全了朵朵,她又何必去操心言庆的进度,白费心思?
  “朵朵,你上次说,非士不可以用槊,又是什么意思?”
  练功之余,言庆总喜欢拉着朵朵聊天,以增强见闻。
  朵朵解释道:“这个‘士’,有两层含义。槊,是马上兵器,威力宏大,但极难用好。《马槊谱序》里说:马槊之用,虽非古法,近代相传,稍以成艺。想要使一手好槊,有很多讲求。一方面,要达到化神易筋的水准,才能够把槊施展起来。
  另一方面,用槊、避槊皆有秘术,为各家所传,不为外人所知。
  故而,又有出身的讲究……总之,马槊威力宏大,却很难练成。你要是想学槊,除非特殊机缘,否则难以精擅。小秀才,我劝你还是死了学槊的心,好好练功吧。”
  马槊谱,是梁朝简文帝萧纲所著,记述了各种马槊的使用方法。
  但这本书大都由门阀世族掌控,一般人根本无法碰触。不知道安远堂里,是否藏有此书?
  言庆知道,郑大士可能藏有这部《马槊谱》,但恐怕不容易找到。
  他也不是非要学槊,只是朵朵说话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轻蔑和嘲讽,让他很不舒服。
  朵朵那意思分明是嘲笑他,一个贱口出身的家伙,也想学槊?
  好在郑言庆养气的功夫不差,虽然被朵朵嘲讽了一句,却没有表露在脸上。好歹他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有必要和一个小丫头斗气吗?不过心里,还是有了别样的打算。
  贱口,就是贱户的意思。
  郑言庆知道,这是个讲求出身的年代,如果身上总挂着一个贱口出身的名头,终归会被人轻视。要想引起李世民的注意,就必须做出些事情,最少也要摆脱贱口之名。
  可更改户籍,并不容易。
  且不说官府中的手续会如何繁琐,如果让人知道他想抬籍,郑家这一关就不好过。
  要有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事件才可以!
  郑言庆一想到这些,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朵朵起身,“我要去洗衣服了……小秀才,你也不要想太多,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别看朵朵平时挺冷淡,说话也有些尖酸刻薄,但其实心地不错。
  想是觉得刚才说的重了,所以开口安慰。
  郑言庆笑了笑,也站起来道:“那我去煎茶,爷爷快回来了,正好能为他解乏。”


第五章 安远堂二爷(下)
  朵朵起身,“我要去洗衣服了……小秀才,你也不要想太多,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别看朵朵平时挺冷淡,说话也有些尖酸刻薄,但其实心地不错。
  想是觉得刚才说的重了,所以开口安慰。
  郑言庆笑了笑,也站起来道:“那我去煎茶,爷爷快回来了,正好能为他解乏。”
  郑世安喜欢饮茶,但饮茶的方法,和后世不太相同。
  言庆前世也好饮茶,不过大都是用沸水沏泡。而隋朝人饮茶,则是以煎茶为主。
  在言庆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煎茶的方法。
  如今茶艺已磨练的非常精湛,不仅郑世安喜欢,就连郑大仕有时也会让他去煎茶。
  在中堂廊下搬出一个小火炉,很快就生出了火。
  趁着调整炉火温度的工夫,郑言庆用茶碾子把昨日烘干的茶饼碾碎成均匀的细末。可不要小看这碾茶的功夫,需要有足够的耐心,还要讲求均匀的力道。茶末必须受力均匀,才能保持其中的味道。想当初,言庆学习碾茶,就足足用了三个月。
  当言庆把茶釜放在火炉上烧水的时候,郑世安回来了。
  他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胖乎乎的脸上,脸色阴郁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爷爷,您今天回来的很早啊!”
  郑言庆连忙站起来问安。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五年,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己的身份。
  装孙子呗!
  从一开始感觉别扭,到现在习以为常,郑言庆也不会感觉尴尬。
  郑世安强作笑脸,“言庆,别忙和了,爷爷今天不渴。”
  言庆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郑世安心事重重。
  他连忙走下屋廊,上前拉着郑世安的手说:“爷爷,卖水的老王送水时说,在环翠峪找到一眼乳泉。我让徐妈留下了两桶,准备给爷爷煎一碗百寿汤……爷爷,来坐嘛。”
  隋人饮茶,对炭火和水,极为讲究。
  此时,茶圣陆羽还未出生,这天下好水也未评定。可会饮茶,擅饮茶的人,还是把水分出了一些品级。其中山水最优,江水次之,井水最差。而山水之中,尤以乳泉和缓流最好。富贵人家饮用茶水的时候,多以山水烹制,由此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行业:卖水人。
  荥阳附近,尤以环翠峪山水最好。
  而乳泉难寻,有时候一眼乳泉,价值千金。
  郑大仕喜欢喝茶,连带着郑世安也对此有了讲究。每日劳碌后,回家喝一碗言庆烹制的茶汤,绝对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郑言庆所说的百寿汤,正是茶汤的一种。
  拉着言庆的小手,郑世安的心情,一下子舒缓了许多。
  他撩衣在门廊上坐下,看着郑言庆煮水。
  当茶釜水面出现鱼眼般的气泡时,郑言庆撮了一把盐,投入茶釜之中。在茶道上,这叫做一沸。盐的多少,直接会影响到茶汤的滋味,所以一沸时,颇有讲究。
  “爷爷,您好像很累?”
  郑世安靠在廊柱上,听言庆询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还好,倒也算不得累。”
  “爷爷,今天宅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哦?”
  “我见爷爷心情不好……徐妈说,心情要是不好的时候,最好找人说说话,能排解烦恼呢。”
  郑言庆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天真问道。
  “烦恼?”
  郑世安忍不住笑道:“你才多大一点,说了又有什么用处……盯着火,要二沸了!”
  “哦!”
  言庆不再询问,目光凝视茶釜。
  可郑世安这一笑过后,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
  茶釜中的水,出现涌泉般的连珠时,言庆舀出一勺水备用,然后拿起竹夹在水中旋搅,并将茶末投注于漩涡中心。刹那间,水沫充盈,在茶釜上流过,发出嗞嗞声响,院子里登时弥漫着一股浓浓茶香,令郑世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心情更加舒缓。
  “言庆!”
  “恩?”
  茶釜中,茶水沸腾,泡沫飞溅。
  郑言庆把先前舀出来的备用水,缓缓浇入茶釜止沸,旋即就见釜中吐出汤花,香气怡人。
  “你觉得洛阳如何?”
  郑世安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让郑言庆吃了一惊。
  他正在分汤,手一抖,分出的汤花立刻散开。要知道,这汤花也是烹茶的精华所在,很有讲求。若汤花散开,就等于这一釜茶可能毁了。好在,茶釜已经离开了火炉,郑言庆也只是在分汤时,才打散了汤花。饶是如此,他心里仍觉奇怪。
  要去洛阳吗?
  言庆默默的重新从茶釜中分出一碗茶汤,摆放在郑世安跟前。
  对于这个半途收养的孙子,郑世安非常满意。但有时候还是感觉,言庆的性子太过沉冷,不想同龄的小孩子。每次和他说话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和同龄人交谈。
  当然了,言庆只是听众,很少发言。
  见言庆露出惊奇之色,郑世安忍不住笑了。
  但笑容旋即消失,他轻声道:“今天老爷告诉我,二老爷要回来了!”
  二老爷?
  郑言庆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事实上在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在安远堂,还有一个二老爷的存在。
  至于这位二老爷的来历,却要从郑大仕的祖先说起。
  郑大仕的祖先,是荥阳郑氏七房中,第六房郑连山的后代。连山以骁勇而闻名天下,长孙郑先护也是当时闻人。郑先护的儿子郑伟,在北魏时投降了梁朝,而后在魏末回还。北魏分裂,郑伟起兵响应西魏,郑氏族人纷纷跟随,其中有族人郑顶和郑荣业两人,祖上本是连山的奴仆,因功勋而被纳入族谱,成为郑氏族人。
  郑荣业后来战死,而郑伟则功成名就。
  得授大将军衔,江陵防主,都督十五州军事。那时候,也正是连山安远堂一房最为兴盛之时。郑顶也因功而被封为卫尉少卿,死后还被赠官仪同三司。
  郑世安口中的二老爷,就是郑顶的儿子,郑常。
  在安远堂也算实权派人物,由于跟随了隋皇子杨谅,所以长年不在家中。郑言庆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却没有见过郑常。乍闻郑常要回来,言庆倒也不觉得奇怪。
  人家回自己的家,又能有什么古怪?
  “老爷说,二老爷好像在太原恶了汉王,被罢了官职。
  他担心二老爷心情不好,所以准备让二老爷接管安远堂的事情……”
  言庆明白了!
  郑世安是因为要交出手中的权力,所以感觉不高兴。想想也正常,自改元以来,郑世安就把持着安远堂大小事宜,虽有郑仁基和崔家小姐,但实际上却仅在一人之下。一下子把手中大权交出去,心里肯定不舒服。而他,又无法反对郑大仕。
  做人奴才,最可悲的恐怕就是这种无法掌控住命运的感觉吧。
  “老爷还说,大公子年后有可能会出任洛阳东曹掾,所以想要我过去帮衬一下。”
  大公子自然是指郑仁基。
  郑言庆疑惑的问道:“大公子不是在长安吗?怎么好端端要取洛阳当官?
  这洛阳曹掾,又是什么职务?是升了,还是降了?爷爷您要是去了洛阳,我该怎么办?”
  郑世安微微一笑,“大公子自然是升官了。
  洛阳属河南尹,东曹掾一职也比其他地方的职务高一等,属从五品。大公子不到五年,就从从八品的通事舍人做到如今的从五品,可算是前程远大……至于你,老爷之所以让我去洛阳帮助大公子,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我?”
  言庆有些诧异。
  他来郑家五年,并没有和郑大仕有太多接触。只是这前几个月,郑大仕突然让他去煎了几次茶,而且每次煎茶时,郑大仕不是看书,就是闭目养神,没和言庆说过一句话。
  怎么和自己有关?
  “小少爷渐渐大了,这几年随着大公子奔走,也没个安生。
  等过了年,大公子在洛阳安顿下来,也该给小少爷请先生了。老爷想给小少爷找个伴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最合适。再者说,少夫人有了身子,也要照顾。”
  怪不得早两个月,郑大仕让自己去煎茶。
  原来不单单是为了喝茶,其实也是一种考量。
  “那徐妈和朵朵呢?”
  “这个……老爷的意思,是让她们留在祖宅。”
  言庆一听,有点急了,“那怎么可以?朵朵不过去,谁又指点我降龙功呢?”
  郑世安又笑了,“你放心,我和老爷说过了,到时候会带徐妈她们一起走……只是到了洛阳,她们只能在外宅呆着,不可以去内宅做事。言庆,你那降龙功练得如何了?”
  “哦,马马虎虎!”
  “可不要马马虎虎……还有,到了洛阳之后,可别在大公子面前,露出什么破绽。”
  郑世安品了一会儿茶,和郑言庆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心情舒缓了许多。
  祖孙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徐妈那边也做好了饭菜。
  “言庆,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人讲,包括徐妈和朵朵在内。二老爷大概再有十天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和他交接完毕后,咱们就准备动身……不过也真奇怪,汉王年初上表要加强太原的防务时,二老爷还来信说,他在汉王那边,做的很愉快。”
  郑世安起身的时候,轻声嘀咕了一句。
  可正是这一句话,却让言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郑常这次回来,会不会另有目的?


第六章 山雨欲来
  郑言庆没见过郑常,但不代表他不知道郑常。
  身在安远堂,他必须要留意每一个人。特别是安远堂的那些大人物们,更要琢磨一下。前世近二十年的仕途生涯,让他养成了处处留心的习惯。他如今只是一个贱口奴仆,性命几乎是完全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不察言观色,定会大难临头。
  好在他只是个小孩子,安远堂的人在说话时,也不会刻意避开言庆。
  根据从别人口中了解的状况,郑常的性子和郑大士不太一样。郑大士性情豪爽,虽谨慎小心,但却不会拘泥于细节。而郑常则是心思细密,不会轻易表于眼色。
  也就是说,郑常这个人有点阴。
  几个月前还说自己前程远大,突然间却丢了官职。
  如果换做另一个人,言庆未必会在意。但郑常不一样,他是安远堂的二号人物,地位非同小可。至少在目前来说,言庆的命运和安远堂联系在一起,所以不得不多加留意。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这件事当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吃罢了晚饭,郑世安就睡了。
  毕竟年纪不小,加之事务繁杂,心情有不愉快,难免生出疲乏。
  而郑言庆则坐在天井中,抬头看着闪烁的星辰,心里面却在思索着郑常的事情。
  “言庆,怎么还不回房休息?”
  徐妈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件半袖坎肩,给言庆穿上。然后,她温言道:“言庆,你似乎有心事?”
  “徐妈,二老爷要回来了!”
  徐妈看郑言庆的目光,总是温和慈祥,好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言庆隐约知道,徐妈还有一个儿子,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小,但如今却下落不明。
  徐妈说:“这件事我听说了,二老爷在太原不得意,回来也很正常啊。”
  “可我总觉得有古怪。”
  “古怪?”
  徐妈忍不住笑了,揉着言庆的小脑袋瓜子说:“你才多大年纪,知道什么叫古怪吗?”
  “我……”
  郑言庆忍不住心里苦笑。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如今才五岁大,硬是要做成熟状,只会让人觉得奇怪。这也使得言庆无法畅快的发表自己的看法,有些事情如果说出来,反而会适得其反。
  可不说,又如鲠在喉。
  “徐妈,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二老爷早几个月的时候,还向家里报信,说他在太原过的很好,怎么突然就被罢了官职?”
  徐妈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看了言庆一眼。
  “古人说,伴君如伴虎。
  这帝王家的心性,岂能容我等这种小民猜测?说不定是二老爷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所以被罢了官职。这原本就是正常的事情,你这小脑瓜子里,乱想什么?”
  徐妈说着,站起身来。
  “夜深了,早点休息吧,别胡思乱想。
  这眼看着再过几个月,就是新年了……不过也是,听人说二老爷有六七年没回来过了。”
  新年,新年!
  郑世安说新年过后要取洛阳,徐妈也提到了新年。
  言庆突然想起来,这已经是仁寿三年了。再过一年,隋文帝似乎就要驾崩,隋炀帝登基。
  汉王杨谅,隋文帝驾崩,隋炀帝登基……
  当这三个人串联起来之后,郑言庆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
  记得隋炀帝登基的时候,汉王杨谅造反作乱,但很快就被杨广镇压下去。杨谅是行军元帅,并州总管,手握北方精兵,实力雄厚。论军功,他不比杨广逊色;论声望,他也不见得比杨广差。太子杨勇被废,恐怕也会让杨谅感觉到一丝恐惧吧。
  所以,在年初时,杨谅上谏隋文帝说:“突厥方强,立即让太原为重镇,宜修武备。”
  郑世安还在私下里说:“这一下汉王可算是掌握了并州精锐。”
  言庆当时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也没有往坏处去想。
  可如今,郑常的回归,已对他产生出了影响,让他不得不去认真的对待这个问题。
  如果郑常别有用心,很可能会给安远堂,带来灭顶之灾。
  一时间,言庆似乎已明白了郑常此次回来的真正用意……
  ……
  荥阳,准确的说,应该是荥州。
  是中原腹地的一个重镇,有着极为久远的历史。
  历经沧海桑田,风云变幻。荥阳一方面接受战火的洗礼,另一方面又在战火中成长。
  逐渐的,它已经成为雒阳的东部屏障,与大梁、洛阳一起,雄立于中原大地。
  郑常如期回归!
  言庆对此,也无力阻挠。
  郑常抵达荥阳的那一天,他随着郑家上上下下,在门外迎接。
  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在安远堂门口停下。一箱箱的物品从车上搬下来,让郑言庆暗自心惊。
  这哪像是一个落魄而归的人,分明是衣锦还乡嘛!
  郑常年过四旬,生的相貌堂堂,体态略显瘦削。颌下三缕黑须,一袭青衫,外罩一件锦袍,尽显卓尔不群的气质。与郑大士略显老态的姿容相比,这郑常更有朝气。
  在郑常身后,跟着两个人。
  一文一武,一胖一瘦。
  胖的是文士打扮,脸上总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令人心生好感;而瘦的劲装男子,瘦的精壮,个头不算太高,但却给人一种强壮的力感。郑大士和郑常在门口寒暄,而后挽着手,一同走进安远堂的大门。可当那瘦子从言庆身边走过的时候,言庆心里一颤,本能的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强横的威压。
  这种威压,是由于气血强壮而产生的力量。
  所谓气血壮,而威严生,并非没有道理。
  试想一个气血衰竭的人,又怎可能令人感觉压力?
  当一个老人和一个壮年人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壮年人所产生的压迫感,远非老人可比。
  究其原因,正在这气血二字。
  而那精瘦武士在走过去的一刹那,看了言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
  想来,他也觉察到言庆体内的气血波动,但看言庆的打扮,却是小厮装束,故而产生疑惑。不过再一想,安远堂郑氏就是以武立下门庭,家中小厮习武,倒也说得过去……世家大族,哪个不培养些心腹之人,传授功法,并不算稀奇之事。
  不过一般来说,非嫡传族人,最多也就是传授个筑基的功法。
  言庆如今正好在筑基阶段,所以武士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把言庆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一眼,已足以让言庆感觉心惊肉跳。
  好锐利的眼神!
  仿佛能看透自己的内心一样,这就是所谓的高手吗?
  言庆心中暗自感叹,但脸上却表现的很平静。
  他装作无事,看仆人们从马车上把箱子卸下来,一个一个的往里面送。加起来,少说有百十个大木箱。从仆人们的步履来看,这些箱子里的物件,可不轻松啊。
  “骏景大哥,我帮你吧。”
  言庆对一个熟悉的仆人说道。
  “言庆啊,你别添乱了……这箱子挺沉的,你搬不动。
  万一砸伤了的话,老管家肯定要责怪我。去旁边呆着吧,这边有我们就足够了。”
  “骏景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啊,这么沉重?”
  骏景看四周没人注意,轻声道:“刚才在内宅散了一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上好的蜀锦,还有金子。我估计啊,二老爷就是因为这个,才被罢了官……你可别告诉别人。”
  一个被罢免了官职的人,居然有这么多的财货?
  隋朝时,市面上通用的货币是一种称之为隋两铢的铜钱,但大都是用以世面流通。
  除此之外,更多是以金帛来计算。
  如果这一百多个箱子里,全都是黄金和锦帛的话,那又该有多少?
  郑常可是给赶回来的啊!
  就算汉王杨谅大方,怕也不会容许他带着这么多的财货回来。还有,随行的那两个人,似乎也不简单。一个堂堂高手,居然会给一个犯官做随从?言庆无法相信。
  至于那胖子,看上去是很和善。
  但言庆总觉得,那双三角眼中,闪烁着阴沉的神采。
  安远堂,似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七章 小看了古人
  出乎郑言庆的意料,郑常在回来之后,并没有表现的太活跃。
  他也没有急于接手郑家的事物,大部分时间都陪着郑大仕说话聊天,偶尔出去,也是早早的回来,甚至不怎么和外人接触。这倒也符合了他眼下的情况,待罪之身,罢官而回,又怎可能有好心情,整日和别人说唱应和?那才真的不正常。
  可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却找不到郑常的破绽,言庆心里有些着急。
  已经入冬了,还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再过些时候就是新年了,言庆就要随郑世安前往洛阳。
  言庆希望,能够在去洛阳之前,找合适的时机来提醒郑大仕。
  要知道,站错队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特别是在古时候,动辄满门抄斩,即便是世家大族,也难幸免……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在开皇二十年时,太子杨勇被废之后,太子舍人崔君绰受到牵连,险些丢了性命。如果不是因为崔君绰娶了个宗室老婆,难保不是人头落地。
  可即便是这样,也被没收家产,赶回荥阳老家。
  崔君绰是清河崔氏郑州房的族人,同样有着深厚的世族背景,而且还是宗室,也落得如此下场。崔君绰回荥阳的时候,郑世安曾奉命前去拜见过一次,言庆也跟随去了。据郑世安说,崔君绰家中的田产充公,奴仆贩卖,只能靠族人的救济为生。
  有崔家的这个例子,言庆可是很担心。
  万一郑常惹出事端,连累了郑家也就罢了,弄不好连他郑言庆也要被牵连。
  他现在很享受在郑家的生活。
  身份地位虽然不高,可是过的很逍遥,也没有人敢为难他。
  如果郑家出事,他以后的日子,怕就要难过了!
  可要提醒郑大仕,要有证据才行。
  郑常整天龟缩在家里不出去,郑言庆又该如何查找到证据?
  一想到这些,言庆就有些心烦。
  “小秀才,你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朵朵从门外走进来,见言庆坐在中堂门阶上,忍不住开口询问。
  “哦,没什么!”
  言庆抬起头,发现朵朵今天居然没有和往常一样,穿着劲装。一件白色的长襦,罩着皂色大袄。头上扎着双鸦髻,脸上还带着一丝丝的笑意。很秀气,透着一丝端庄之气。
  “朵朵,你刚才出去了?”
  一起习武两载,言庆在有意无意间,已淡去了‘姐姐’的称呼。
  毕竟,他有着四十岁人的灵魂,让他叫一个小丫头姐姐,实在是不太舒服。朵朵也不是很在意,对言庆直呼其名,也没有任何不满。听郑言庆询问,朵朵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娘让我陪她去买点东西,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先回来了。”
  “哦!”
  言庆随口道了一句:“徐妈这两天出去好频繁啊。”
  “啊,这两天……事情有点多!”
  郑言庆诧异的抬头,“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也是随便回答。”
  言庆觉得,朵朵今天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儿,但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正常。以前朵朵很少会做出解释,可今天……总觉得有些怪异。不过郑言庆现在满脑子都是郑常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追究下去。他双手抱着腿,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秀才,你今天是怎么了?”
  “朵朵,等过了年,我们可能要离开这里。”
  “哦?去哪儿?”
  “爷爷说,二爷回来了,会接手他手中的事务。大公子年后将出任洛阳东曹掾,身边需要人帮衬。所以大老爷的意思,是要咱们去洛阳,可以照顾大公子一家。”
  “洛阳?”
  朵朵的身子,轻轻一颤。
  其实,郑世安祖孙要去洛阳的事情,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自从郑大仕吩咐郑常接手安远堂的事务之后,郑世安一家人的去向,早已经明朗。
  但是从言庆口中证实,朵朵的脸色还是一变。
  她连忙低下头,轻声道:“去洛阳也好……这是好事情啊,你为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大老爷已经宣布了让二老爷接手家务。
  可二老爷回来这么久了,却一直不管不问。爷爷每天都忙的很晚,我是担心他……”
  “小秀才,你真孝顺!”
  朵朵轻轻的称赞,言庆觉得很不好意思。
  总不成告诉朵朵说,他觉得郑常有问题,所以才会心事重重?
  万一朵朵走漏了风声,郑常说不定今晚就会派人弄死他。郑常身边可有个武士,想要杀他,再容易不过。
  “对了,我今天见到笑面虎了!”
  见郑言庆没有说话,朵朵突然话锋一转,说出了一件让言庆很感兴趣的事情。
  笑面虎,就是随郑常回来的那个胖子文士。据郑常说,胖子姓王,名景文,扬州人,是郑常在太原时买来的管家。王景文胖乎乎的,好像弥勒佛一样总是面带微笑,让人觉得很亲切。可是朵朵却不太喜欢此人,曾私下里说,王景文有戾气。
  对于古人的面相之法,言庆不懂。
  但他有后世几十年的从政经验,在看人方面,自有独到之处。
  依稀觉得,王景文绝不是郑常的管家那么简单……虽然郑常和王景文的演技都很出色,可在不知不觉中,郑常会有一种下位者的谦卑。不仅仅是面对王景文如此,包括在那个名叫裴安的武士面前,郑常同样会谦卑的表现,这绝非正常现象。
  所以,言庆私下里称呼王景文做‘笑面虎’,而叫裴安为‘冷面鬼’。
  听朵朵突然提起王景文,言庆心里一动,感觉自己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似乎忽视了什么事情。
  他下意识的开口问道:“在哪里见到他的?”
  “观水阁。”朵朵回答道。
  观水阁是荥阳的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酒楼,也是荥阳城里最大的销金窟。普通的平民酒客,概不接待。能出入观水阁的人,非富则贵,算得上是一种身份象征。
  郑言庆听说过观水阁,却没有进去过。
  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没有进去的资格……
  朵朵接着说:“小秀才,你肯定猜不到,王景文和谁在一起。”
  “谁?”
  “崔景茂和崔君绰!”
  “啊?”
  言庆吃惊不小。
  崔景茂,是清河崔氏郑州房的族长,同时也是清河崔氏在中原地区的代言人。清河崔氏,共有十房。其中有三支落户于中原地区,而其中实力最雄厚的,就是郑州房。
  虽然崔君绰已经落魄,但郑州崔氏,依旧不可小觑。
  崔君绰的兄弟崔君肃、崔君宙,现如今都还在朝中任职。崔景茂身为崔氏族长,很少抛头露面,一向表现的很低调。不过他来过安远堂几次,所以朵朵也见过。
  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骄傲。
  门阀子弟一般不屑于和普通人交往,即便是郑世安代表着安远堂,崔景茂也是从来不假颜色。王景文不过是郑常的管家,来荥阳的时间也不长,有什么资格让崔景茂出面宴请?
  “朵朵,你不会是看错吧!”
  朵朵小嘴一撇,“我哪会看错?崔景茂眉心的红痦子那么明显,我怎么也不会认错。”
  “我是说,笑面虎……”
  “那更不可能。”朵朵似乎有些急了,秀气的小脸胀得通红,瞪大眼睛说:“真的,我没有看错。我看见崔景茂在观水阁门口下车,带了很多人,笑面虎从旁边出来,一下子就挤了进去。然后崔家的仆人上前挡住了我的视线,笑面虎就不见了。”
  嘶—
  郑言庆倒吸一口凉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大意了,自己真的是大意了!
  不管郑言庆如今的身份地位如何,可心里面总是有一种所谓的穿越者的优越感。
  那么多年的从政经验,居然没有看出这简简单单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一下子明白过来,郑常回来,不过是一个幌子。
  真正的主事者,不是郑常,而是王景文,说不定还有那个裴安。
  可是言庆此前的注意力,却一直放在郑常的身上……
  失误,真的是失误!
  言庆可以肯定,郑常此次回荥阳的目的,绝不简单。而那个王景文和裴安,怕也不是真名。这二人,或者说王景文,才是真正的汉王杨谅代表。这样一分析,之前的一系列古怪之处,也就能说的清楚了。郑常没有被罢官,而是带着秘密使命。
  荥州,素有两京襟带,三秦咽喉之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言庆前世在中原省会做事,对这个地区非常熟悉。郑家之所以被称之为荥阳第一豪族,出了数百年经史传家,能人辈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优势,那就是郑家掌握有当世最大的冶铁作坊。这冶铁作坊,始建于三国时期,由当时曹魏名臣郑浑所督造。
  后世人提起郑浑,居然说他是贱户出身,精于冶炼。
  事实上,郑浑就出自荥阳郑氏。他精通冶炼之术不假,同时还是一名内政高手。
  他督造的郑氏冶铁作坊,在此后数百年的战乱中,成为郑氏最大的保障。
  据说,北齐著名的锻造大师豢母怀文,在锻造著名的宿铁刀时,还借助了郑氏冶铁作坊的技术。
  这样一想,汉王杨谅派郑常回来的目的,也就清晰可见。
  郑氏冶铁作坊,就是安远堂名下产业……
  “小秀才,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言庆半天不开口,朵朵不免有些奇怪,于是推了他一把。
  “朵朵,咱们要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我一直觉得,二老爷这次回来,怕是不怀好意……如果他惹出祸事,咱们恐怕会有危险。”
  朵朵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正常。
  “既然如此,你就去告诉大老爷,请他多小心就是。”
  “妄议主上而无真凭实据,弄不好会被乱棍打死。”言庆摇摇头,“还是谨慎些好。”
  朵朵说:“那你有什么主意?”
  “这个……”
  言庆抱着腿,沉吟片刻,而后轻声道:“当务之急,是要弄到证据。有了证据,才好提醒大老爷。”
  “证据?”
  朵朵露出为难之色,“去哪儿找证据呢?二老爷整天呆在内宅,怕是不好查找吧。”
  “二老爷那边不好查找,说不定笑面虎那边,能找到线索?”
  言庆想了想,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朵朵,你敢不敢冒险?”


第八章 杀人了(上)
  言庆也是无奈之举!
  前世为官,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多少个急先锋,多少个锋芒毕露者,最后都是凄凉谢幕。为政十数载,言庆从不会主动跳出来,更多时候,他喜欢居于幕后。
  《老子》的无为而治,并非是碌碌无为。
  关键在于一个‘势’,言庆最擅长的,就是借势。
  但现在,他无势可借,也无人可用。
  就算是郑世安,也不可能听了他一句话,就去冒冒失失的派人监视郑常和王景文。
  毕竟,这年月尊卑观念深入人心,普通人哪敢有犯上之举?
  ……
  安远堂内宅,有一个幽静的小院子。
  院落中,只有一间青砖红瓦的小房间,是郑大仕看书休息的场所。屋后,有一块花圃,如今被残雪覆盖,透出凋零之气。一朵红梅,在花圃的角落中绽放,在皑皑的白色之中,散发勃勃生趣。
  书房名红芦,盖因那房顶红瓦,生有茅篙,映衬红瓦,若同红色芦苇。
  郑大仕正端坐于书房中,看着郑世安为他煎茶。
  他微笑道:“世安,你这煎茶的手艺,可是比言庆差了一些。”
  郑世安嘿嘿一笑,“言庆这孩子,学东西很快,也很上心。只是性子清冷了一些,不像个小孩子……不过他很懂事,也很孝顺。呵呵,多谢老爷给了老奴一个好孩子啊。”
  “这本就是你应得的嘛!”
  郑大仕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
  “世安,徐妈的来历,你可曾查探清楚?”
  郑世安分出汤花,表情严肃,“老奴查探过,但至今仍没有线索。
  原想接降龙功的线索,看看能否追查出一二来,可……五年了,仍没有半分头绪。”
  郑大仕笑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徐妈来我郑家有五年了,表现的非常本份,没什么逾矩之处。只要她不是心怀不轨,那就不要再查了。谁还能没个落魄的时候,不过去了洛阳之后,你还要继续盯着他们。
  我听说,圣人有意迁都洛阳,但被大家劝阻了。
  不过今后的洛阳,定然会成为重要所在。仁基此次就职洛阳曹掾,你还需帮衬一下。洛阳豪族众多,官宦之家不计其数。自北魏孝文帝迁三十八姓九十八部落大人定居河洛后,那边的情况,就非常复杂。仁基做事,有时候还是毛糙了些。”
  郑世安点点头,“老爷放心,老奴定会竭尽所能。”
  在单独和郑大仕相处时,郑世安说话很随便,与平时在人前的恭敬,全然不同。
  而郑大仕也不在意,似乎习以为常。
  “我听说言庆喜好书写,时常在家中以树枝代笔,以黄沙为纸,写写画画的挺不容易。
  宏毅也到了就学的年纪,等到了洛阳之后,让言庆和他一起就学。
  仁基从长安邀请了颜师古随行,为的就是给宏毅做先生。正好让言庆取做个伴儿吧。”
  郑世安先是一怔,旋即喜出望外。
  “可是那‘割鸡焉用牛刀’的颜师古?”
  郑大仕点头道:“正是此人!”
  颜师古,是北齐名儒,《颜氏家训》作者颜之推的孙子,京兆万年人。仁寿初年,颜师古由尚书左丞李纲举荐,出任安养县(今湖北襄樊)县尉。当时尚书仆射杨素看他年纪小,于是就笑问他:安养剧县,子何以治之?
  意思就是说,安养那么重要的地方,你能治疗好吗?
  颜师古回答道:“割鸡焉用牛刀。”
  那就是说:让我去治理那种小地方,如同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
  于是,这割鸡焉用牛刀,也就成了时人对颜师古的一种称呼。后来颜师古政绩突出,但由于性情刚直,所以被罢了官,居住在长安。没想到,郑仁基居然把他请到了洛阳。这其中固然有生活的压力所致,但更多的,还是郑氏门阀的号召力。
  门阀世族,以经史传家,对文人士子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郑世安也听说过颜师古的名气,对于郑言庆能拜在颜师古的门下,自然非常高兴。
  即便,言庆是以陪读的身份,但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总是一件好事。
  这说明郑家已经开始重视言庆,并且安排在郑弘毅的身边,其用以自然非常清楚。
  “老奴代言庆,多谢老爷提携。”
  “世安啊,你从小跟随于我,一晃五十载光阴。你我名为主仆,实若兄弟。言庆虽非你己出,但聪慧过人,我也非常喜欢。这种客气的话,以后就莫要再说了。”
  郑世安感激的,老泪纵横。
  “言庆最近忙些什么?”
  “他啊,还不是和往常一样,要么习武强身,要么就是写写画画。”
  郑世安说到这里,明显的停顿了一下,似是有话要说。
  郑大仕笑道:“世安啊,有什么话,就直说……莫要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
  “言庆前些时候,说了一些古怪的话。”
  “哦?”
  “老爷您听了可别生气,我也知道他不该这么说,但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言庆说,二老爷有时候对王景文和裴安太过放纵了,那两人也忒不知尊卑了。”
  郑大仕一怔,眼睛不自觉的眯成一条缝。
  “言庆真的这么说?”
  郑世安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小孩子胡说八道,口无遮拦,老爷您切莫怪罪。”
  郑大仕说:“我倒不是怪罪他,而且我也知道,你心里怕也是这么想。”
  “老奴不敢。”
  郑世安连忙匍匐在地,口称有罪。
  郑大仕笑了笑,“我说了不会怪罪,世安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回去好好教训言庆,让他莫要乱说话,免得引来祸事……好了,你先退下。”
  郑世安喏喏退出,心里仍是七上八下。
  待他退走之后,郑大仕蓦地双目圆睁,嘴角勾勒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能有此眼力!
  若这样的话,倒还真值得好生调教一下……
  ……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腊月。
  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但新年即将到来,人们变得越发忙碌。腊八、小岁、除夕接踵而至。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岁来临,也就是后世所称的‘过小年’,祭灶之日。
  这祭灶,原是先秦五祀之一。
  似郑家这等世家大族,对祭祀之事更加看重。
  所以一大早,整个安远堂就开始忙碌起来。祭灶仪式,大都是在傍晚,必须举族出动。安远堂上上下下过百人,在郑大仕的带引下,开始了祭祀的仪式。
  郑言庆也参加了祭祀,并且在其中,担任重要的角色。
  当郑大仕行祭拜礼节的时候,身后必须要跟随一个幼童。这个幼童,年纪也有界定,过了八岁,就不能再担当此任。郑言庆实际年龄五岁,但虚岁却刚好七岁。
  也就是说,这是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充当辅祭的角色。
  对普通人而言,充当郑家的辅祭,绝对是一种荣耀。这表明,郑家已视之为自己人。
  此时,郑言庆就穿着一件华美的衣衫,不过怀里却抱着一只公鸡。
  这有个说头,叫‘灶马’。
  待祭祀完毕之后,灶神就会骑着‘灶马’,回转天庭报到。
  所以,这灶马的身上,还配有鞍辔。言庆怀抱着公鸡,跪坐在郑大仕的背后,神色庄重。
  而郑大仕先诵读祭文,而后又叩拜天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幸福安康。
  祭文的词藻,非常华美。
  并且辅以独特的音韵乐律,吟诵出来,格外动听。
  言庆感觉这种方式的吟唱,远比后世那些不知所谓的流行歌曲好听百倍。于是静心聆听……
  郑大仕祈祝完毕之后,言庆抱着公鸡,走上前去。
  只见郑大仕表情肃穆,神色庄重,一手握住公鸡的脖子,向祭坛上的草料堆推送三次之后,另一只手掬一捧凉水,洒在公鸡的头上。言庆清楚的感受到,公鸡的惊战。
  “灶神接受了,灶神接受了!”
  公鸡惊战,代表着灶神接受了这只灶马,否则就要重复一次。
  言庆在参加仪式之前,已得了郑世安的叮嘱,连忙大声呼喊起来。
  紧跟着,郑大仕从祭台上抄起一柄匕首,在公鸡的脖子上抹了一下,干净利落。
  鸡血喷洒在言庆身上,而言庆不敢有任何举动。
  郑大仕点起祭品,言庆将公鸡的尸体投入大火之中,只见浓烟滚滚,火焰冲天。
  “灶神升天喽!”
  这是郑言庆的台词。
  随着他稚嫩的声音响起,安远堂举族之人,同时匍匐在地,大声吟诵,以祝福灶神一路顺风。这吟诵的祭文,都早已安排妥当。吟诵的时间,到大火熄灭为止。
  一时间,安远堂中,弥漫庄重肃穆之气。


第八章 杀人了(下)
  当所有人在吟诵祭文的时候,一个纤细瘦小的黑影,悄然无声的潜入安远堂别院。
  只见她左右观望了一下,纵身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落地毫无声息。
  轻手轻脚的来到一间房舍外,伸手推一下房门,只听吱纽一声,房门没有上锁,被推了开来。黑影闪身进入房间,随手将房门关上。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擦,火苗子顿时冒出。
  这房间面积不算太大,但设施齐全,家具也很新。
  一张半人高的床榻,被褥铺的整整齐齐。靠窗口有一张书案,但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黑影挠了挠头,似乎颇有些懊恼。
  “该死的小秀才,自己去出风头,却要我偷鸡摸狗。
  这个笑面虎的房间里,怎么这么空荡……证据,证据,笑面虎会把证据放在哪儿呢?”
  她自言自语,把屋子搜了个遍,最后气鼓鼓的坐在床榻上。
  “小秀才说,笑面虎接触了那么多人,总会留下一些东西的。但他不可能全都带在身上,所以肯定藏在住所。可这屋子就这么大,又能藏在什么地方?朵朵,要好好想想,一定要找出来,否则就要被那个小秀才看扁了……这里没有,莫非……”
  她用手一拍被褥,就要站起身来。
  身子一颤,她猛然扭身,看着手下的被褥,沉吟片刻之后,把被褥刷的摊了开来。
  里面什么也没有!
  不对,刚才明明摸到有硬邦邦的东西,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她又弯腰,在褥子上不停的摸索,好半天,发出一声压抑似地欢呼声,探手从怀中取出匕首,在被褥上轻轻破开了一层之后,从里面翻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一定是这个东西……
  她轻轻一笑,“总算找到了,看那小秀才以后,还敢说我笨吗?”
  把册子往怀里面一塞,她转身就要出去。
  可就在这时候,却突然听到一阵细弱的脚步声传来,她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在了暗处。
  刚藏好身子,就听房门执拗一声,被人推开。
  紧跟着,一个精瘦健壮的男子迈步走进了房间,目光在屋子里一扫,发出一声冷笑。
  “朋友,出来吧!”
  男子沉声道:“我知道你在屋子里,只要把东西交出来,我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就着照射进屋中的月光,可以看清楚,那男子正是随郑常来的护卫,裴安。
  他面带冷森笑容,手里握着一柄小横刀。
  小横刀长不过半米左右,柄约十四公分,木瓜形的护手裸露在外,刀身纳入鞘中。
  一刀在手,这裴安周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子杀气。
  “你如果再不出来,可就别怪我动手相请了。”
  话音未落,裴安蓦地动了。随着锵的一声龙吟,横刀出鞘。一抹匹练般的刀光破空而出,带着一股森森刀气,只劈向隐藏在暗处的人。那刀气发出轻弱的鸣啸,躲在暗处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行踪被发现,连忙就势在地上一滚,躲过横刀。
  而后一个鲤鱼打挺,刷的站起身来。
  匕首横在胸前,脸上流露出一抹紧张之色。
  原本,在她脸上还蒙着面巾,可是裴安的刀气迅猛,虽然她躲避过去,可还是被割落在地。月光洒在她脸上,赫然正是朵朵。
  “没想到,这安远堂还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小丫头,居然能炼气易骨,我倒是小看了郑大士。”
  裴安也很吃惊,想必是没想到屋子里藏着的,竟是个黄毛丫头。
  他没有见过朵朵,一方面是他原本没有把心思放在安远堂里,想着有郑常就足够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言庆刻意的避免朵朵和裴安见面。毕竟,他习武练功,尚还能说得过去,可朵朵是个女孩子,也练得一身好武艺,未免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裴安不认识朵朵,但朵朵却见过裴安。
  早就听言庆说过,裴安是一个高手……
  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朵朵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和言庆约好,打算趁着祭灶的时候,潜入王景文的房间里,寻找证据。因为平时人多眼杂,也找不到太好的机会。好不容易祭灶仪式,所有人都要参与,可未曾想裴安居然会突然回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朵朵感觉自己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她不过一个刚达到炼气易骨的武生,想要从武士手中逃走,显然不太可能。
  裴安一怔之后,倒是松懈下来。
  “丫头,把东西交出来吧,我能让你死的痛快一点。”
  说着话,他向前迈出了一步,横刀刀口朝内,刀头向下,看上去轻松写意,非常随便。
  在裴安看来,朵朵是插翅难飞。
  他进屋就看见床榻上的被褥被人摊开,自然清楚,那秘密被人发现。管她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儿,既然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不管怎样,都是死路一条。
  “我,我,我……”
  朵朵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喏喏道:“前辈,如果我交出来,是不是能放过我呢?”
  “呵呵,既然你来了,我岂能让你活着离开?”
  “我可是郑家的人,你杀了我,就不怕……”
  裴安忍不住笑了,那张生冷的脸上,难得的流露出一抹笑容,虽然充满了嘲讽。
  “小丫头,看你的衣着,不过是郑家的下人罢了。
  我就算杀了你,回头只要对外宣称,你是妄图偷窃我的物品,谁又会为你出头呢?
  就算是郑大士,恐怕也保你不得……
  不过还真的是可惜了,如果我早见过你,说不定会收你过来。只是,你没这样的机会了……找死!”
  裴安正侃侃而谈,不想朵朵突然间出手,把匕首做飞刀,掷向了裴安。
  朵朵知道,这匕首奈何不得裴安。但她要搏一下,如果能拖延片刻的话,她就能逃出去。安远堂房舍林立,面积何其广大?而且外面正在祭祀,只要能逃到人群里,裴安也要顾忌一番。至于事后追查……朵朵对此,倒真的是不怎么害怕。
  不过,朵朵还是小觑了武生和武士之间的差距。
  她掷出的飞刀,非但没有伤到裴安,甚至连延缓一下的作用都没有生出。裴安只是略略一侧身,就躲过了飞刀。踏步纵身而出,犹如猿猴纵越,刷的一下子就到了朵朵的身后,探手一把抓住朵朵的衣服领子,向后狠狠的甩了出去。只听嘶啦一声,朵朵的衣服就被撕裂开来,露出滑腻白皙的后背。
  虽说才八九岁的年纪,可由于从小练武,在齿发更生,天癸初来的时候,血气激发,朵朵远比同龄女孩子发育的好。被裴安摔在了地上,朵朵全身的骨节都好像散开一样,衣襟脱落,怀中的小册子也掉在了地上,露出胸前含苞待放的小花蕾。
  裴安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小丫头,这可是你自找的……嘿嘿,没想到这安远堂还藏着这样的极品。看你怕是还没被开苞过,这么死了,也是遗憾。就让爷成全了你,也省得你有遗憾。”
  魏晋时期,除了风花雪月和卓尔不群的风骨之外,也有许多丑陋的东西。
  门阀世族子弟,难免会生出一些特别的嗜好。
  有的是好五石散,有的爱饮酒……还有的,喜欢养娈童,更有甚至,喜欢幼女。
  裴安是个有着极强虐待倾向的虐待狂,最喜欢蹂躏幼女。
  朵朵本就生的甚美,年纪虽小,却以崭露风化。那秀美脸上,带着的恐惧之色,更极大的激发了裴安的兽性。他嘿嘿笑着,迈步向朵朵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宽衣解带。
  “你走开,走开……”
  朵朵也知道,大事不好。
  从裴安那张扭曲的,满带兽性的笑容上,她预感到了不妙。
  可骨节被裴安刚才一摔,好像都散开了似地。身体一时间不受控制,她只能挣扎着向后挪动,同时掩住了胸前,几乎是带着哭音道:“你敢碰我,我不会放过你。”
  “嘿嘿,那我更要看看,你怎么不放过我!”
  裴安说着话,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兽欲,纵身扑向了朵朵。
  安远堂中,钟声响起,代表着祭灶结束。
  祭灶仪式结束,当然还会有一番酒宴歌舞的热闹。朵朵嘶声尖叫,却被钟声淹没。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溜进了房间。
  只见他从地上捡起了匕首,轻手轻脚走到裴安身后。
  而裴安跪在榻上,把朵朵压在身下,正用力的撕扯朵朵的衣服。
  他一边撕扯,一边淫笑。上衣早就丢在了一旁,他一把扯掉了朵朵的裙衣,正准备进一步行动,突然间身体一振,口中一声怒吼,反手一掌击出,正拍在一个瘦小的身体上。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插入了他的后心,直没手柄。
  裴安睁大了眼睛,转身看过去。
  就看见郑言庆口吐鲜血,挣扎着站起来,一手抚着胸口,双眸好似喷火一样,凝视着他。
  居然是那个小杂役?
  裴安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小杂役的手里。
  他瞪着郑言庆,怒吼道:“小杂种,我杀了你!”
  郑言庆却露出了笑容,“老杂种,想杀我,等下辈子吧……朵朵,动手!”
  朵朵赤裸着身子,站在裴安身后。
  秀气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不过那眼中,却是杀机盎然。她抓住匕首的手笔,猛然向后一拔,一股热血,顿时喷在了她的身上。鲜血,顺着她白皙曼妙的胴体流下。
  全身的气力,似乎随着那流淌的热血,迅速流失。
  裴安瞪大了眼睛,似乎犹自不肯相信,自己居然会死在两个小孩子的手里。
  郑言庆从地上捡起裴安的那柄小横刀,踏步纵身上前,将横刀的刀头,狠狠的扎进裴安的胸口。
  “畜生!”
  言庆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第九章 无间道
  裴安死了,尸体被砍得血肉模糊。
  下手的自然是朵朵,小丫头发疯似的用横刀砍跺,郑言庆站在一旁,并没有阻拦。
  他知道,朵朵这是惊惧过后,产生的癫狂。
  如果不好好的发泄一通,不晓得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等朵朵发泄完之后,郑言庆从地上捡起裴安的衣服,披在朵朵的身上。不过朵朵立刻把那衣服扔到一旁,蜷缩在床榻边,低声抽泣。
  “朵朵,把衣服披上,别着凉了!”
  言庆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披在朵朵的身上。
  这一次,朵朵没有再扔掉,双手抓着衣襟,粉靥苍白,脸上还带着泪水。那梨花带雨的娇柔,丝毫没有往日的飒爽。言庆心里一痛,不由得上前,用力抱紧朵朵。
  原本想趁着祭灶的时候,寻找一些证据。
  可是祭灶结束后,言庆发现朵朵还没有回来,而裴安却不见了影子。郑常和王景文都在,裴安却不见……言庆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找了个借口,前来查看。
  如果再晚一点,朵朵的清白就没了。
  别看小丫头平时咋咋呼呼,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可实际上,脆弱的很。
  “朵朵不怕,坏人已经死了。”
  怀抱着小丫头,言庆并没有什么想法。
  毕竟,朵朵在他眼中,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没有恋童癖,更不是怪大叔,除了心痛,怎可能会有其他的念头。不过,刚才看裴安欺负朵朵的时候,言庆真怒了!
  片刻之后,朵朵终于平静下来。
  “言庆,证据找到了。”
  仿佛是在一刹那间,朵朵长大了。也不再称呼言庆做小秀才,而是变成直呼其名。
  从裴安的衣物中,郑言庆找到了那本小册子,还有一块青铜虎头令牌。
  令牌上写着‘并州曹裴’的字样。想来是裴安的腰牌,并州代表所在地,‘曹’代表官职。至于是什么官职?言庆还不清楚。因为曹官的种类很多,也难分辨清楚。
  而那本册子上,则写着许多名字。
  有崔家的,卢家的,还有郑家的……大部分人名,言庆都不认识。但郑善愿三个字,却是让言庆吃了一惊。这郑善愿,不就是郑译的儿子,荥阳郑氏的族长吗?
  太子之争的时候,他站错了队伍。
  可隋文帝并没有怪罪他,反而给他的两个兄弟,都封了爵位。
  怎么这一次,又有郑善愿的事情?
  这家伙似乎很不会站队,居然又站错了队伍!
  “言庆,现在改怎么办?”
  看着满屋的狼藉,还有血肉模糊的身体,以及遍地的血水,朵朵开始慌张起来。
  本来只是一次探查,结果还闹出了人命,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该如何收场?
  饶是朵朵平日里聪慧机敏,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其实,言庆也在考虑这件事。
  如果只是拿到了名册,他会有很多方法来处理,更不会把自己抛在台上,面对风雨。可现在死人了,而且已经确定,死的人是汉王杨谅的人,事情就不好办了。
  现在王景文在外面,回来发现这里的情况,就会立刻反应过来。
  等他跑回太原,就算有名册也没用处……当务之急,必须要把王景文和郑常控制起来。但这样一来,自己就有可能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事。
  权衡许久,言庆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自己如果被牵连进去,有郑世安在,会少去很多麻烦。
  可如果朵朵也被牵连进去,她母女本就是隐姓埋名,那就可能面临生命的危险。
  在这个世上,自己没有什么朋友。
  朵朵是唯一的一个!不管她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传授自己降龙功,可几年下来,这份感情却无法抹消。对,不能让徐妈她们牵连进去,了不起自己担下一切。
  “朵朵,你赶快回去,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啊?”
  “这件事我自有办法解决。”
  郑言庆笑了笑,轻声道:“不就是杀了个人,算不得什么,相信老爷也不会责怪。”
  “可是……”
  “好了,别和我顶嘴,乖乖的回去。”
  不知不觉,言庆使用了命令的口吻。一边命令,他一边从地上捡起那柄绿珠匕首,塞进朵朵的手中。虽然郑言庆的年纪比朵朵还小几岁,可是一旦严肃起来,朵朵竟生出了一种无形的恐惧。不敢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偷偷的从溜出房间。
  言庆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抄起小横刀,走上前,又狠狠的斩了那裴安的尸体几刀。
  这才拿着那腰牌和花名册,转身走出房间。
  此时,安远堂正在一片喧哗之中。
  难得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开怀畅饮。
  郑大士似乎也非常高兴,坐在中堂主位之上,与族人推杯换盏。郑常在他下首,王景文则坐在郑常的身后侧,看上去都非常的轻松。郑大士满脸通红,酒兴正酣。
  郑世安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快步来到郑大士的身边。
  他神色紧张,在郑大士的耳边低声细语。
  郑大士先是面带笑容,但脸色突然一变,轻轻点了点头。
  “世安,去安排一下吧。”
  “都安排妥当了。”
  郑大士这才站起身来,大声道:“诸位亲朋,府中临时出了一点事情,老夫失陪片刻。
  哦,郑常啊,你马上就要接手家中的大小事务了,正好随我一同前去。”
  郑常正喝得兴起,闻听有些不太乐意。
  “大哥,出了什么事?”
  “哦,是仁基从长安派人过来,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郑常一听这个,也知道无法拒绝,于是站起身来。
  “老王,你随我一同过去吧。”
  作为郑常的亲信,王景文随行出谋划策,倒也说得过去。郑大士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满。但他并没有阻止,带着郑世安,迈步走出了中堂。郑常和王景文,紧跟其后。
  一行人穿过了夹道,很快来到后院里。
  远远的,就看见郑言庆低着头,跪在后堂门阶下,身上还沾着血迹,看上去很狼狈。
  “兄长,言庆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犯了错……有时候,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还不自知。”
  郑大士看也不看郑言庆,迈步走进了后堂。
  郑常则疑惑不解,有点不明白,郑大士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反倒是王景文,感觉有些不太正常。
  于是向身后看去,却发现郑世安带着人,就在后面跟着,已经封死了他的退路。
  走进后堂,就看见地上有一具裸尸。
  郑常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那具裸尸,只是觉得有些古怪。这也难怪,裴安的尸体被郑言庆和朵朵砍得面目全非,如果有衣物在身上还好一些,可现在……郑常没有认出来,王景文随隐隐觉察到情况不对劲,却也没有认出这尸体,就是裴安。
  “兄弟,认得这具尸体吗?”
  郑大士坐下,看着郑常,笑眯眯的问道。
  郑世安则带着两排族中武士,走进了后堂,分列在两边。
  郑常的酒醒了!也觉察到气氛有些诡异。
  不过他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轻轻摇头道:“不认识,大哥不是说仁基派人回来,这尸体是怎么一回事?”
  “唉……”
  郑大士叹了口气,不再理睬郑常,目光落在王景文的身上,“我这个兄弟,平时看着呆呆傻傻,可一到关键时候,总是犯迷糊。他认不出来,你呢?能不能认出来?王景文先生……哦,不对,或许称呼阁下做王頍才对,是不是王頍先生?”
  王景文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阁下也不是扬州人,虽然带着扬州的口音,但想必是因为你出生在扬州的缘故。
  当年王僧辩被陈霸先杀死后,王僧辩的后人就被太原王氏族人接走。
  呵呵,王僧辩有两个儿子,次子王頍曾是国子博士,后来因故被发配岭南,再也没有音讯。但我知道,王頍后来成了汉王的谘议参军,被汉王倚为智囊,言听计从。我就奇怪,一个区区的小管家,居然能出入观水阁,和崔景茂把酒言欢?
  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我兄弟带回来的这个管家,竟然是鼎鼎大名的博物先生,失敬,真是失敬啊!”
  王頍,是王僧辩的次子,少好游侠,二十岁以后习文,诵读五经,喜欢看诸子学说,更偏好各种野史杂记。所以,当世之人称之为博物先生,也就是由此而来。
  王頍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惊慌。
  “郑大家既然把我的底细打听清楚,想来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本以为有二爷打掩护,郑大家不会关注我,没想到……那这具尸体,就是老裴吧。”
  郑大士把腰牌扔在地上,“并州曹裴?”
  “此乃我并州总管府兵曹裴文安。”王頍倒是非常光棍,是有问必答,毫不拖泥带水。
  郑大士叹了口气,“王先生,你以为汉王的所作所为,太子会没有觉察吗?越国公虽然少理政事,然则汉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年初汉王请求在太原招募兵马,而越国公却不加以反驳。不是他不知道,而是因为他已有对策。”
  越国公,是指杨素。
  杨素在年初被人说有专擅之嫌疑,以至于隋文帝对他渐渐疏远,甚至消减他的权利。可杨素却毫不在意,没有半点不满的意思。但私下里,他和太子更加亲近。
  王頍一向自命不凡,却不想面对杨素,根本无力反抗。
  他苦笑一声,“文安死了,想来郑大家已经通禀了越国公,但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放心,越国公并不希望你死。”
  郑大士根本不理睬郑常,沉声道:“相反,越国公对先生还是非常的看重,知道先生才华过人,所以让我酌情处理。王先生,我与令兄关系不错,所以也不为难你。只是你既然已经来了,想走怕是不太可能。我兄弟的家小都还在太原,我也不得不为他考虑……这样吧,你就留下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何?”
  “你要我……”
  “呵呵,你知,我知,这堂上的人都是我的亲信,你更无需担心走漏风声。
  对外,二弟还是主持安远堂的事情。而你呢,只要隔一段时间写封书信回去,就可以了。”
  王頍面颊一抽搐,沉默无语。
  他当然清楚郑大士的意思:反间计!
  “王先生,你要清楚一件事情。
  这件事如果我不帮你压着,越国公上奏朝廷,以圣人的脾气,怎可能容忍汉王这种串联的行为?不过圣人不会要了汉王的姓名,毕竟是亲生骨肉。可王先生你,还有你的兄长,你的族人,包括整个太原王家,怕就要殃及池鱼,受无妄之灾。”
  郑大士说话不温不火,却让王頍冷汗淋漓。
  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既然郑大家如此厚爱王某,王某敢不从命?”
  世家子弟,最怕的就是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只要有家族在,他就有机会;可如果像郑大士说的那样,连累的所有族人,怕就再无机会东山再起。毕竟,王家虽然不小,可是已经没落,比不得郑家的实力。
  郑大士微微一笑,对郑世安道:“世安,带王先生下去,好好安置,不可以怠慢。”
  说完,他摆手示意郑常站起来。
  “你坐在一旁,不许说话。
  从今以后,你就陪我聊聊天,喝喝酒吧。名义上你还是掌管家族事务,不过任何事情,都不得过问。等过些时候,我会设法把弟妹和小侄都接过来,让你们团聚。”
  郑大士对郑常,可不会和颜悦色,甚至语气有些冷淡。
  郑常又怎敢有半点不满,颓然在一旁坐下,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意气风发的表情。
  “让言庆进来吧。”
  郑大士翻了两页花名册,很无奈的摇摇头,最后苦笑一声,吩咐下人,让郑言庆进来。
  这孩子,虽说莽撞了,但一心为郑家考虑,倒是一个可造之才。


第十章 唯别而已矣
  当王頍被带出来的时候,和言庆打了一个照面。
  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郑言庆却突然明白过来,他似乎狗拿耗子,有点多管闲事了。
  想想也是,两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动荡,朝代更迭。
  在如此乱世当中,郑家却能屹立不倒,自有他们一套生存的智慧。
  郑言庆能看出来的破绽,郑大士能看不出来吗?可是,郑大士为什么要装糊涂呢?
  “言庆,老爷让你进去说话。”
  郑言庆连忙起身,跟着那家人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后堂。
  虽然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小看了古人。可不经意之间,还是会有一种优越感。
  言庆也说不清楚,这优越感从何而来。
  是因为了解历史的走向?其实,言庆所知道的,不过是史书上记载的大方向而已。
  其中的细节,许多真相,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不知细节,就算了解了大方向,又能如何?这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有可能让人丢掉性命。所以,当郑言庆走进后堂大门的一刹那,已彻底抛弃了所谓的优越感。
  他已不再是什么分管市长,前世所拥有的所谓政治智慧,还是不要再卖弄了!
  “大老爷。”
  郑言庆在堂上轻声开口。
  郑大士放下手中的花名册,上上下下打量言庆。
  虽然神色严峻,但眼中还是流露着欣赏之意。毕竟,在郑大士的眼中,言庆这么大点的小孩子,居然能看破许多成年人都无法看破的事情,也说明了他的不一般。
  而且,郑言庆这么做,无疑是出自于对郑家的忠诚。
  一个忠诚,且有智慧的仆人,对郑家自然有好处……而关键的,是在于言庆的年纪。他这样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胆略和智慧,长大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郑大士已过了耳顺之年,郑仁基也过了而立。
  将来的安远堂,必然是郑弘毅执掌。能有这样一个帮手,对郑弘毅无疑是一大臂助。
  也许,自己这一房,还有可能入主著经堂?
  想到这里,郑大士严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笑意转眼即逝,取而代之的,仍是一丝严苛和森冷。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言庆,你站起来说话吧。”
  郑言庆起身,垂手低头。
  郑大士说:“言庆,你可知罪?”
  “言庆知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窃取他人物品,还杀了人……依照开皇律,你难逃一死。”
  郑言庆心里一咯噔,但旋即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按照开皇律,自己的确是该死;可这是在安远堂,执掌他性命的人,是郑大士。只要郑大士不杀他,自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如果郑大士要杀他,就算有开皇律,也休想保住他的性命。
  前世曾有一个官员,说过一句大逆不道,但又是事实的话语:所谓法律,不过是对普通人而言。为了这句话,那个官员撤职查办。可事实上呢,他说的也有道理。
  自古以来,特权阶级始终存在,中外皆如此。
  这个时代的郑家,就属于特权阶级……虽然比不得关陇集团实力雄厚,但数百年传承下来的荣耀,绝非等闲小民可以比拟。
  郑言庆流露出惶恐之意,但又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倔强。
  “爷爷告诉过我,没有郑家,就没有言庆这条命。
  言庆虽卑贱,但也想为老爷分忧解难。有人要对老爷不利,对郑家不利,言庆就算是被砍了头,也要阻止。”
  “哦?”
  郑大士笑道:“那你又怎知道,谁要对郑家不利?”
  “爷爷说,二老爷是被罢免了官职。可是回来的时候,却不带家眷,这本就不正常。言庆后来还发现,王管家和这个家伙,有时候显得不知尊卑,可二老爷却没有怨言,所以心中更觉奇怪。前些时日,言庆偶然见到,王管家竟出入观水阁……
  所以言庆就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再加上爷爷那段时间,情绪也不是很高,言庆就想着,应该为爷爷分担忧愁才是。
  言庆原本只是想趁着今天去王管家的房间里,看看能否找到线索。可是没想到,却被裴安发现,所以……老爷,言庆愿意以命抵命,还请老爷莫怪罪爷爷。这件事情,爷爷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都是言庆胆大包天,擅作主张……请老爷责罚。”
  这一番话出口,郑大士暗自点头。
  知忠义,知孝道,明是非,有胆略!
  一时间,郑大士就给郑言庆做出了评断,同时也更坚定了先前想要栽培言庆的念头。
  郑世安安置好了王頍,返回后堂听命。
  耳听郑言庆这一番话后,心情激荡无比,踉跄着闯进来,噗通跪在堂上,“老爷,言庆年少无知,不知深浅,还请老爷饶他一次。老奴愿求您了,请您饶他性命。”
  “爷爷……”
  郑言庆先前那番话,不免有作秀之意。
  可看到郑世安如此哀求,心中顿时有一种激动。
  他知道,郑世安和他并无血脉关联,却视之如己出。舅舅不知所踪,母亲已经丧命。还有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老爹……除此之外,对他最亲的,莫过于郑世安。
  这一刻,言庆有些感动了。
  但郑世安似乎没有看见,连连磕头。
  郑大士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郑世安的跟前,把他搀扶起来。
  “世安啊,我也没有说要责罚言庆。他也是为我郑家着想,小小年纪就知孝悌,明忠义……世安,你有一个好孙子,我郑大士也不昏庸,又岂能怪罪言庆呢?”
  郑世安闻听,惊喜非常,“老爷,您真的不怪罪言庆?”
  “不怪罪!”
  郑大士说着,扭头看向言庆,“不过言庆,你却要跟我说实话才行。”
  “言庆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是嘛?”郑大士冷笑一声,“你说你杀了裴文安,可是你一直在前面随我祭灶,哪儿来的机会?裴文安的本领如何?我心知肚明。你一个小孩子能杀死他?我不相信。
  告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帮了你?”
  言庆心里一动,道:“老爷,没有人帮我,真的是我杀了裴安。”
  郑大士冷笑不止,走到裴安的尸体旁边。
  伸出脚,翻动裴安的尸体,沉声道:“裴文安身上有两处致命伤,一处在背后,一处在前胸,而且是两种不同的武器所致。但从伤口来看,真正致命的一击,却是在后背。有人趁裴文安不留意,从背后用短剑或匕首,插入裴安的后心……以裴文安的本领,可以瞬间封闭血脉。只要治疗及时,倒也不是没有生还的机会。”
  郑言庆的脸色,蓦地一变。
  郑大士接着说:“如果这一剑是你刺的,裴文安可以立刻将你击伤。”
  说着,郑大士模拟当时的情形,一个转身,“当时的情况,你根本没有机会拔出凶器。所以,裴文安身后肯定还有一个人,拔出了凶器,致使裴文安的血气消散。而后,你从前面以裴文安的小横刀插入他的前胸,才使得裴文安彻底的断气。”
  郑大士所描述的场景,和当时的几乎没有区别。
  言庆低着头,暗自心惊。
  拿着那柄沾着血迹的小横刀,郑大士看看裴安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郑言庆。
  “裴文安死后,有人用这把刀,砍了他十七刀。之后,你又用这把刀,砍了十几刀。
  言庆,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呵呵呵,先祖连山公,也曾是当年的七品宗师。我虽然比不得先祖,且年老体衰,可这份见识还是有的。你砍的十几刀,虽刀刀用力,可另外十七刀,却是一力生劲,将裴安的骨骼震碎。怎么样,到这一步,你还不说出,谁是你的同伙?”
  有道是,姜是老的辣!
  郑言庆并不了解,这其中的差别所在,可听郑大士说完,再也无话可说。
  “你还是不肯开口吗?”
  郑大士似乎有些怒了,语气渐渐严厉。
  郑世安想要求情,但被郑大士眼睛一瞪,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搂着郑言庆,轻声劝说道:“言庆,我知道你想讲义气,可这时候了,你就别再倔强了。”
  郑言庆依旧是一言不发。
  郑大士看在眼里,对言庆的赞赏又增添了几分。
  他岂能猜不出言庆的同伴是什么人?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想再考验一下言庆的品性,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借此机会,弄清楚徐妈母女的真实来历。毕竟,让两个不知底细的人留在安远堂,即便那是两个女人,但终究是让人不能放心。
  虽然没有从郑言庆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郑大士还是很满意。
  这小家伙,小小年纪,却是个知道义气的人……这样一个人,断不会轻易背叛。
  说话间,从门外走进来了几个劲装武士。
  为首的男子,郑言庆也认识,名叫郑源,是郑荣业的孙子。郑荣业当年随郑大士的父亲郑伟起兵,后来父子皆战死疆场,只留下这么一个孙子,甚得郑大士看重。
  属安远堂旁支,自幼习武,如今业已达到五品武士的水准,也算一名高手。
  郑源走上前,在郑大士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将一封书信,递给了郑大士。
  “走了?”
  郑大士一怔,眉头紧蹙。
  “小侄刚才奉命前去,但已人去屋空。
  只留下这封书信,小侄不敢耽搁,就立刻来回禀。”
  郑大士点点头,并没有急于拆开书信,而是凝视着郑言庆片刻,而后轻声道:“徐妈母女,走了!”
  “啊?”
  郑言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却见郑大士的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立刻明白,其实郑大士,早已经猜出了他的同伴是朵朵,只不过想要他承认罢了。
  郑大士这才把书信拆开,却见上面写着娟秀小楷。
  看着看着,郑大士的脸色有些变了……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示意郑源取来火烛,他把书信放在火烛上点燃,然后扔进了桌上的铜釜中。书信,在铜釜里变成了灰烬,郑大士的脸色,却犹疑不定。
  片刻后,他一咬牙,沉声道:“郑源,你立刻去荥州留守府找你十三叔,就说家中贱奴徐弥母女,趁祭灶之时,卷走钱帛财货逃走。请他立刻发出海捕文书,捉拿这母女。”
  徐弥,是徐妈的名字,但真假无人知晓。
  郑言庆立刻明白了郑大士的想法:只怕那书信之中,徐妈已经说清楚了自己的来历,所以才令郑大士变色。之所以通报官府,则是为以后解除忧患。反正荥州留守府的赞务,也是郑家的族人。有这一层关系,在文书方面就能做的干干净净。
  “世安,把言庆带回去,从今天开始,不许踏出院门半步,直至年后前往洛阳。”
  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不过基本上能忽略不计。
  郑言庆随着郑世安走出后堂的一刹那,突然觉得心里面,有一种空荡荡的感受。
  是悲伤?亦或者……
  他说不清楚。
  徐妈走了,朵朵也走了。
  她们为什么走?言庆心里很清楚。
  徐妈不是普通人,也颇具智慧。朵朵回去之后,徐妈肯定会询问,怕也猜测到,这其中的奥妙。她们这一走,其实就等于让言庆开脱出来,再也无需为她们隐瞒。
  可这一走,却让言庆有种失落感。
  分开了?
  以后还能再见到朵朵,听她那脆生生的声音吗?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上)
  枯坐在屋内,烛火已经燃尽。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户,照进了斗室,也使得房间里显得不是那么昏沉。
  郑言庆靠着墙,怔怔的看着发白的窗纸,思绪万千。
  一夜沉思,他似乎揣摩出了其中奥妙。汉王招揽关东世族,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慌。
  杨坚有五个儿子,太子被废了,蜀王杨秀被囚禁了。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杨广让位。天晓得会不会轮到杨谅,特别是随着独孤皇后的离去,杨谅的恐惧,日益加深。
  这一点,杨坚未必会了解。
  但杨坚不了解,却不代表着杨广不了解,杨素不了解。
  杨坚的身体大不如前,杨广登基,只是时间的问题。他登基之后,需要向世人展示他的能力。不单单是行军打仗,最主要的是一个帝王的威严。杨谅这时候凑过来,无疑是给杨广了一个好机会。庄公克段于鄢的故事,杨广不可能不知道。
  春秋时期,郑庄公有一个兄弟,名叫共叔段,对庄公的王位,一直虎视眈眈。
  庄公明知道共叔段的野心,却不加以疏导,反而放纵共叔段,令其野心不断膨胀。
  如果说一开始,共叔段只是有一个想法的话,那么在庄公的放纵之下,那想法就变得越来越清晰,野心越来越大,最后起兵想要夺取王位,被庄公一举击溃。
  郑言庆觉着,杨广和杨谅,与那庄公与共叔段,何其相似?
  杨广如今恐怕是想要效仿郑庄公,将来再收拾杨谅。而历史上,杨谅手握并州精锐,手下猛将如云,谋士无数。如此雄厚的实力,却在短短时间内,被杨广击溃。
  是杨谅无能?
  要知道,杨谅也不是初上战阵的菜鸟。仁寿年间,隋朝数次对突厥用兵,杨谅都参与其中,更出任并州行军总管。这牵扯到具体的战术,无能之辈,岂能领兵?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杨谅从上谏要求加强太原军备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成了杨广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了。
  好深的心机,好毒辣的手段……
  言庆虽尚未见过杨广,但已经感受到了杨广的手段。
  郑大士投靠的正是杨广,既然明知道郑常的目的,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也是得了杨广的指示。自己冒然行动,却险些坏了杨广的事情。若真如此,待杨广登基的时候,定不会放过郑大士一家。自己是一片好心,却差一点办了件坏事。
  想明白之后,郑言庆不免暗自庆幸。
  同时,心中又有一丝伤感,对已经离去的朵朵,生出一份牵挂。
  要说起来,言庆和朵朵的年纪,相差倒也不算太多。可在他的幼小的身躯里面,却是一个四十年的灵魂,居然会对一个小女孩子生出牵挂?郑言庆心里很怪异。
  莫非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怪蜀黍,居然有萝莉控的倾向?
  前世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啊?
  难不成,重生一次,连口味也改变了……
  一想到这些,郑言庆就开始头疼。于是干脆倒在床上,扯开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其实,郑言庆心里也很清楚,郑大士让他禁足,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虽说自有隋以来,律法较之早先严明许多,但奴仆的地位,却始终没有太大的提高。杨坚倒是想要改变,甚至派高颖数次普查人口,将世家大族中的隐形人口全都登记。然则,三百年魏晋余风,奴仆即便是有了户籍,可这地位,依旧没能得到提高。
  郑大士如果要惩罚言庆,有各种各样的法子,甚至要他性命都不为过。
  郑言庆冒然揭开了汉王杨谅的盖子,很可能破坏了郑大士,乃至郑大士被人之人的计划。所以,郑大士一定会设法弥补,让郑言庆禁足,也是怕他再惹出是非。
  言庆倒是觉得无所谓,只是眼看着除夕和春节将至,不能参与其中,也是一种遗憾。
  除夕在魏晋南北朝之后,已经基本上形成了风俗。
  辟邪、守岁、聚餐,是每年除夕不可缺少的项目。特别是辟邪仪式,最为隆重。
  这时节人们还没有发明鞭炮,于是以焚烧避瘟丹和香料,来代替烟花爆竹。
  似郑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会在堂前堆积如山柴薪,并在其中放置大量的沉香木根。院落里,还插着儿臂粗细的巨型火烛,一俟时间到来,点燃火山和巨烛,满天氤氲,在夜色中犹若五彩祥云,景色极为壮观。只可惜,言庆没有机会观赏了……
  除夕过后,就是新年。
  新年需祭祖,而这一次,可就不是以郑大士为主,而是以著经堂的郑善愿为主,打开祖庙,行祭祖大典。所有郑氏族人,只要是在荥阳过年,都必须参加仪式。
  若是无法参加祭祖仪式,对一个郑氏族人而言,等同于驱逐家族。
  所以,在这一天,郑家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身穿华美的博领大衫,参与其中。
  而郑言庆在黎明时分,则随着郑世安,启程离开了荥阳。
  郑仁基派人送信,无法参与祭祖仪式。并且催促郑世安即刻动身,提前抵达洛阳。他将在元宵节后从长安出发,但在他到达洛阳之前,洛阳的一切事宜,必须准备妥当。
  于是,郑大士也就不再让郑世安参加祭祖大典。
  除夕守岁结束之后,郑世安带着郑言庆,踏着黎明的曙光,随着车队就离开荥州。
  随行的还有二十名郑家武士,以及十数辆车马。
  郑言庆坐在车厢里,从车窗向后看去。只见古老的荥阳城,在黎明的曙光里,越来越小,直至模糊,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怅然。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回来呢?
  记忆中,当乱世拉开序幕之后,荥阳城却是首当其冲。
  “言庆,在想什么?”
  郑言庆本来想提醒郑世安,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
  “爷爷,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朵朵吗?”
  张扬,不如守中。
  经过了郑常一事之后,言庆发现,这古人并不愚昧,而且思绪缜密,颇有远见。
  有一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孩子能够阻止。
  与其事事出头,倒不如守中藏拙。天塌下来,有郑大士顶着,还轮不到他去考虑。可话一出口,言庆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挂念朵朵呢?
  郑世安一笑,“如果有缘,自然能够相见。不过,朵朵的出身不一般,再见面时,能不能相认可就不一定了。”
  言庆也知道徐妈母女的来历不同寻常,但不知道具体的来历。
  忍不住问道:“爷爷,朵朵什么来历?”
  郑世安摇摇头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看到了,那天大老爷看完了书信之后,就把它焚毁了。大老爷如此谨慎,就越是说明,朵朵的来历不寻常。言庆,相见不如遗忘……也许不见朵朵,对你对她,对郑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呢。”
  言庆沉默了!
  他不是不明白郑世安的意思,可脑海中,却会不自觉的浮现出朵朵盈盈的笑靥。
  相见不如遗忘?
  如果自己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怎能遗忘的聊呢?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中)
  时值晓春,生气勃发。
  田野间,依然满是萧条之色,但在萧条中,已崭露一抹嫩绿,平添了几分勃勃生机。有些田地上,还残留冬雪印记,但已有农人,在田垄间开始忙碌起来了。
  郑言庆知道,此时还不是耕种的时候。
  惊蛰之后,地气磅礴,那时候才耕种的好时节。不过郑言庆看到一些农人在田间走动,似乎在丈量着什么。时而驻足田间,时而抓起一把土,放在鼻端闻一闻。
  “爷爷,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郑世安向车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是在分田。”
  “分田?”
  郑世安解释道:“每年农耕之前,大家都要把田地进行划分。依照地气的浓郁程度,还安排惊蛰后的耕种。地气贫瘠的土地,不适合耕种,必须要空闲出来,进行休养。待来年地气积蓄厚重,才会进行播种。每年都如此,总要留一分田地出来休养。”
  “哦!”
  郑言庆闻听,轻轻点头。
  前世住抓过农业,对农林方面,倒是有些了解。
  不过,那时候的人们,全然没有古人这种保养土地的观念。郑世安所说的地气,用后世的话来解释,就是土地的肥沃程度。养贫耕肥,自古有之。可是到了后世,在所谓的科学种田观念引导下,人们恨不得一块土地月月丰收,那还会去保养土地?
  记得有一次,郑言庆下乡考察,一个老农民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
  “春耕夏长,秋收冬藏,这是老天爷给定下来的道道。现在倒好,一年几种几收,拼命的用化肥催长。看上去是丰收了,可实际上呢,土地是越来越荒,越来越贫。老祖宗几千年下来,给我们保留了这么一块好地,用不了几年,怕就没了。”
  科学种田?
  当郑言庆看着那些在田间勘探地气的农民时,突然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不科学!
  言庆摇了摇头,又坐回车中,闭目养神。
  由于昨天晚上守岁,郑世安也好,郑言庆也罢,都没有睡好。
  随着马车的颠簸,倦意涌来,郑言庆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明月高照。车外一阵喧哗声,引起了言庆的好奇,于是从车上走出来,见大家已经扎好了营地。十几辆大车围成了一个圆圈,形成了一块营地。几堆篝火熊熊,众人三三两两,围坐在篝火边上,或是引颈高歌,或是吆五喝六,非常热闹。
  郑世安坐在一堆篝火旁边,正和一名武士轻声说话。
  武士名叫郑为善,说起来并不是郑大士一房族人。他出身荥阳郑氏七房的第二房,而且是二房庶出,地位并不算太高。虽已过了三十,可按照辈分,比郑仁基要低一辈儿。自幼习武,已达到化神易筋的水准,被郑大士招揽,在安远堂效力。
  郑为善名为‘为善’,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许多事情,郑大士不好明里出面,几乎都是郑为善暗中出手,而且每一次都办得很漂亮。所以,郑大士对郑为善也非常的信赖,此次郑仁基到洛阳任职,郑大士派出了郑世安和郑为善两人,可算得上非常重视。毕竟洛阳不比荥州,也是关陇贵族聚集的地方。如果没有妥帖的人辅佐,郑仁基恐怕难以在洛阳站稳脚跟。
  郑世安五代辅佐郑家,忠心耿耿,八面玲珑。
  郑为善武功不俗,心狠手辣,且沉冷稳重。一文一武,可以给郑仁基足够帮助。
  加之郑仁基在长安也招揽了一批幕僚,想必立足当不成问题。
  郑言庆走过来,一声不响的坐在郑世安身边。
  “睡醒了?”
  “恩!”
  郑言庆轻声问道:“爷爷,这是什么地方?”
  “前面就是首阳山。”郑为善沉声说道。别看郑言庆只是郑世安的孙子,可郑世安在郑家的地位,让所有人不敢小觑郑言庆。而且,郑为善也知道,郑大士颇为看重郑言庆。此次让郑言庆去洛阳,就是为了陪伴郑宏毅。也就是说,将来郑宏毅执掌安远堂,郑言庆的地位,至少不会比现在的郑世安差,得罪不得。
  与著经堂和安远堂的郑氏族人相比,郑为善可说是经历坎坷。
  二房早早没落,靠着著经堂和安远堂的救济,才赖以存活。而他又是庶出子,地位和身份都不算高,常被族人轻视。直到投入安远堂之后,才算是在族中扬眉吐气。
  郑为善说:“先前咱们在成皋错过了宿头,只好在这里宿营。绕过首阳山,就是偃师。我刚才还在和老管家商量,要不要在偃师休整一日,再启程前往洛阳?”
  郑言庆一听,忍不住向郑世安看去。
  郑世安想了想,对郑为善道:“大公子来信时说,他有一个好友,就住在偃师,名叫徐盖。他原本是离狐人,家中极为富庶。此人乐善好施,性情也非常豪爽。大公子要我路过偃师的时候,去拜访他一下,顺便带一个人去洛阳……这样吧,天亮后到偃师,停留半日。车队就不要进城了,为善你把需要的东西列出清单,到时候派人购买就是。告诉大家,偃师离洛阳已不远,切不可惹事生非。”
  郑为善点点头,“那就按老管家所说的办。”
  徐盖?
  郑言庆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有些耳熟。似乎看到过这个名字,但却想不起来出处。
  “爷爷,这个徐盖,也是望族?”
  “哦,那倒不是。”郑世安说:“他是个豪商,和咱们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此人经营木材,但私下里也做皮毛和一些违禁的生意。与大公子的关系,也很密切。”
  违禁的生意?
  这年头,违禁的生意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莫过于盐和铁两项。
  郑家手中有冶铁作坊,与徐盖的生意往来,也就清楚了然。可郑言庆,还是想不起这个徐盖,究竟是什么人物。郑世安不说,他也不好询问。拿起一块蒸饼,慢慢的咀嚼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郑为善立刻起身,顺势抄起一柄一米长的大横刀。
  在车辕上守望的武士,厉声喝问:“前面是什么人,通名报姓,否则休怪无礼。”
  “莫要放箭,莫要放箭!”
  黑暗中,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我等只是过路行人,途径此地,想要求个方便。”
  几十个人,从黑暗中行来。
  为首的是一个魁梧壮硕的汉子。不过生的非常古怪,碧眼虬髯,颧骨高耸,面色白皙。
  他胯下一匹黑马,肋下配有横刀。
  在距离车队还有四五十步停下,翻身下马,将横刀取下,交给身旁的下人。
  “在下张仲坚,扬州人士,行商路过此地,如有打搅,还请见谅。”
  郑世安一怔,起身来到了郑为善身旁,“扬州首富张季龄,又是你什么人?”
  “啊,那是家父?”
  张仲坚也是一愣,神色间更见恭敬,躬身回答说:“仲坚乃家父三子,敢问是哪位老大人在上?”
  “哦,原来是张季龄的小儿子,听说你早年离家,为何会在这里?”
  “小子是在去年回家。年前越国公从家父那边订了一批丝帛,正好家中无人,就命小子押送货物,前往长安。”
  “原来如此!”
  郑世安扭头对郑为善说:“让他们自己宿营,若有什么需要,给他们就是。”
  然后,他对张仲坚道:“我们是荥州安远堂的人,我叫郑世安,与令尊有过交道。你们就自己宿营吧,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只管来拿,老夫就不再和你客套了。”
  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即便郑世安知道了对方的来历,也不得不小心一些。
  报出自己的堂号,是为了威慑对方;如果真有困难,那帮一把也无所谓。但要合并一起,他却不会答应。一来是不辨真假,二来呢,张季龄只不过是个商人,没必要太过亲热。
  不过即便如此,张仲坚也是万分感激。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下)
  扬州张家既然被称作扬州首富,自然也有几分家底。再者此次是要送货物给杨素,随行之人颇众。
  张仲坚那边宿营,郑世安则带着郑言庆回到篝火旁。
  “爷爷,张季龄是谁啊?”
  “哦,张季龄本是吴县张家的族人,说起来也是望族出身。
  只是早年间和家族交恶,一气之下离开吴县,自立门户。此人是个理财的行家,短短十数年,就成了扬州的首富。当年太子平陈时,张季龄也立过功,所以和长安许多权贵有来往,与咱们家也做过一些生意……这个张仲坚,我倒是听说过。他母亲本是一个胡姬,被张季龄收做妾室,这才生下了张仲坚。据说,这张三郎生下来的时候,因为相貌奇丑,险些被张季龄所杀。后来被一个高人带走,练得一身好功夫……呵呵,今日一见,果然有些丑陋,终究还是这血统不纯。”
  郑为善一旁笑道:“老管家果然是交往广博,若非老管家在,我还真不知道这张季龄是什么人呢。”
  “出门在外,眼皮子得活络些。
  郑家数百年的大族,不晓得多少人在一旁盯着。所以,咱们这些人,更要机灵一些,莫要因一时的不慎,得罪了旁人,弄不好会给老爷惹来是非,反而不美了。”
  郑世安看似是对郑为善说,但郑言庆知道,郑世安这是在教导他。
  在郑世安的眼里,郑言庆以后会接手他的位子。所以有一些事情,需要从小教育。
  加之郑言庆刚惹了一次祸事,郑世安也就更加注意。
  “老管家,张仲坚在外面求见。”
  一名家人过来通禀,郑世安眉头一蹙。
  他年纪大了,一路奔波,也疲乏了,并不想理睬张仲坚。可一想到张仲坚的老子,郑世安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张季龄没什么可怕,但张季龄的身后,却有不少权贵。犯不着为了些小事情去得罪张季龄,万一张季龄找麻烦,郑家虽然不怕,却也是场是非。再说了安远堂也是投靠了杨广,和张季龄也算是一个阵线。
  “言庆,随我去迎接一下。”
  郑世安想到这里,颇感无奈的站起来,对郑言庆说道。
  言庆应了一声,起身随着郑世安一同走出营地。就见张仲坚站在距离马车十步之遥的地方,博领大衫,气度非凡。
  “打搅老大人!”
  张仲坚气度豪迈,但却温文尔雅。若非相貌粗豪,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物。
  他命人抬来了几个食匣,还有十个酒瓮。
  “小侄也曾听闻家父提起老大人姓名,说老大人是郑将军的左膀右臂。
  相见不如偶遇,小侄这边做了几张古楼子,还有几瓿乌程若下,权作觐见之礼。”
  古楼子,又名巨胡饼,是隋唐时期的一种食物。
  具体做法是,切一斤羊肉,均匀的分布在一张大胡饼中间,然后在饼和羊肉间加入胡椒和豆豉之类的调味料,用油酥滋润。放在火上反复燎烤,待羊肉半熟,即可食用。这种巨胡饼,和后世的烧饼夹肉很是相似,吃起来很肥腻,但很美味。
  言庆在荥阳的时候,也吃过这种食物,只是觉得腻了些,口感不错。
  至于乌程若下,则是当时在江南颇为有名的一种黄酒。据说,杨广在江都时,最爱的就是这种黄酒。看样子,扬州张季龄和太子杨广之间的关系,恐怕不比寻常。
  郑言庆有些佩服郑世安了!
  如果郑世安懈怠半分,说不定就会引起郑家和张季龄之间的矛盾。
  正如郑世安所说,郑家不会害怕张季龄,但惹上一身腥臊,终归不是一件美事。
  而且,看着张仲坚那赤红虬髯,郑言庆感觉有些眼熟。
  张仲坚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子。一个是布衣粗衫,年纪在三四十左右,颇有出世风姿;而另一个年纪不打,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面色黝黑,形容沉稳。
  张仲坚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在途中结识的好友。
  这一位是孙思邈孙先生;这位小兄弟叫杜如晦,是工部尚书杜果杜大人的孙公子。”
  “啊!”
  郑世安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行礼。
  杜如晦倒也罢了,可这位孙思邈,他却是久闻大名。
  据说,这位孙先生七岁就开始读书,能日诵千言,也就是一天能背下一千字的文章。到二十岁的时候,可以说老庄,论佛家的《金刚经》,被世人称之为‘圣童’。
  出生于京兆华源,也就是后世的陕西耀县。北周静帝时,隋文帝杨坚辅政,曾想要征召孙思邈做国子博士,却被孙思邈拒绝。此人不好仕途,颇有些淡泊名利。好清玄,喜欢炼气养形,后来学道于太白山,专门研究长生之术,医术高明。
  所以,世人称孙思邈的时候,就赞他有名士之风。
  许多世家大族,争相请孙思邈为座上客,其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孙思邈不是门阀出身,也没有做官。可偏偏许多人提起他的时候,都会流露尊敬之色。
  郑世安身为安远堂的管家,对孙思邈也要毕恭毕敬。
  至于杜如晦,祖父虽然做过工部尚书,但说实话,并不能引起郑世安太大的关注。
  郑世安不关注,却不代表郑言庆不关注。
  孙思邈的大名,他自然也听说过;可杜如晦的名字,对郑言庆而言,无疑更响亮。
  房谋杜断,说的就是贞观年间的两位名臣。
  一个是房玄龄,另一个就是杜如晦。言庆在心下倒吸一口凉气,见郑世安似乎有些怠慢,他忙轻轻拉了一下郑世安的衣角,然后看了看杜如晦,又看了看郑世安。
  郑世安明白了,郑言庆在提醒他,不要厚此薄彼。
  他的确是不怎么注意杜如晦,但既然孙儿认为他不该如此,郑世安也不好太过分。
  与孙思邈见过礼后,他向杜如晦拱手道:“杜公子,久闻大名。”
  杜如晦却眉头微微一蹙,冷声道:“如晦不过一介书生,至今白身,并无功名在身,郑管家又从何听过我的名字?”
  很明显,杜如晦也觉察到了刚才郑世安的轻视,心中略有不满。
  与后世房谋杜断的杜如晦相比,此时的杜如晦,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全无后来的老辣果决。郑世安脸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尴尬。他本是一句客套话,若不是看在言庆的面子上,也未必会理财杜如晦。哪知道,这杜如晦竟然如此狂傲。
  郑言庆见爷爷有些抹不开脸,连忙开口道:“我家大公子曾在书信中提起过杜先生,说先生好读经史,将来一定前程远大。”
  “郑大公子,竟也知我?”
  杜如晦一怔,脸上的冷意随即消散了不少。
  郑仁基虽然并非特别出名,但身为郑家族人,而且是安远堂郑氏的嫡传,身份自然不同寻常。杜如晦虽然有些骄傲,可听说郑仁基称赞过他,也不禁有些自得。
  郑世安,则用诧异的眼光,看着郑言庆。
  大公子何时夸奖过这个小子?
  只是他也不好开口询问,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郑言庆所言不虚。
  郑言庆则说:“杜先生可认识颜师古,颜先生?”
  “你是说颜籀(音zhou,四声)颜大哥吗?”
  颜籀,是颜师古的字,比杜如晦大四岁。郑言庆松了一口气,只要你们认识就好。
  “颜先生年后要随我家大公子到洛阳,曾提起过杜先生。
  他杜先生对经史之学甚有研究,而且颇有见解。所以大公子对先生,也非常仰慕。”
  “哦,颜大哥真如此说吗?”
  杜如晦笑意更浓,“如晦虽略通经史,但若论大家,还要首推郑氏。惭愧,杜某苦读十年,却身无功名。空学经纶,不过一介腐儒,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杜如晦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人吧。
  言庆则说:“学经史,怎能称腐儒?殊不知,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杜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即便如今没有声名,日后也定成大家。”
  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这原本是出自唐太宗李世民之口,却不想言庆竟提前说了出来。
  杜如晦闻听,眼睛不禁一亮。
  “小兄弟说的好,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他抬起头,向郑世安看去,“郑管家,敢问这位小兄弟……”
  郑世安说:“这是我的孙儿!”
  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心里面却有些奇怪,言庆对这酸秀才啰唆个什么?不过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倒也真的是颇有内涵。嘿嘿,他,可是我郑世安的孙儿呢!
  不仅是杜如晦开始感兴趣,连带着张仲坚和孙思邈,看郑言庆的眼光也有些不同。
  一个小娃娃,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语,不简单,不简单!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续一)
  经过了这么一个插曲,双方的气氛变得活络起来。
  郑世安邀请张仲坚等人到营地里喝酒,张仲坚孙思邈和杜如晦三人,倒也不客气。
  大家开怀畅饮,直到深夜。
  张仲坚等人告辞离去,郑世安则走进车内,推醒了已经睡着的郑言庆。
  “爷爷,干什么啊!”
  “言庆,你今天和那杜如晦说的话……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说瞎话呢?大公子何时提起过他,你连颜师古先生的面都没有见过,又怎知颜先生的评价?”
  迷迷糊糊,郑言庆轻声道了一句:“莫欺少年穷,他今日落魄,焉知明日不飞黄腾达?”
  “啊?”
  郑世安一怔,没有再追问下去。
  言庆匍匐在他的腿上,沉沉熟睡。可是郑世安却心潮澎湃,看着言庆,目光复杂。
  莫欺少年穷!
  言庆啊言庆,你是在说杜如晦,还是在说你自己呢?
  一时间,郑世安竟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他有一种预感,膝前的这个小孙儿,只怕不会沿着他安排好的路走下去……也许,言庆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前程?
  不行,他如今还挂着一个贱户出身,为了他的前程,还需尽快解决才是。
  郑世安想到这里,不觉陷入了沉思之中。
  黎明将至,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的亮光。
  两处营地的篝火,都已经熄灭,所有人都正在甜美的梦乡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紧跟着,有铜锣声响,将郑世安和言庆从睡梦中惊醒。
  “为善,出了什么事情?”
  车厢外,郑为善回答道:“不清楚,是张仲坚那边的锣响。”
  话音未落,就听张仲坚大声喊喝道:“什么人?再不住马,就要开弓放箭了!”
  “休要动手,休要动手!”
  马匹希聿聿长嘶,在黎明的苍穹中回荡。紧跟着就有人大声说:“敢问,可是郑氏安远堂的营地?”
  找我们的?
  郑世安拉着郑言庆的手,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举目望去,只见十余匹战马停在前方,马上的骑士,清一色身穿白衣,头扎白色方巾,手中更拿着明晃晃刀剑。
  郑世安眉头一蹙,示意郑为善回答。
  “我乃安远堂郑为善,敢问哪路朋友登门?”
  马上的白衣骑士,拨转马头,面对郑家车队的营地说:“敢问郑言庆郑公子,可在里面?”
  找言庆的?
  这一下,不仅仅是郑世安,郑言庆也觉得奇怪了。
  他可不认识这些白衣人,而且从小到大,他从未走出过荥阳,怎么会有人认识他?
  不过听口气,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
  于是言庆上前一步,“我就是郑言庆,你们是谁?”
  马上骑士看了一眼言庆,然后甩蹬离鞍,大步走上前来。郑为善等人,顿时露出警惕之色,另一边张仲坚和孙思邈等人也赶过来,疑惑的看着白衣骑士走到言庆的面前。
  “我家小姐有东西,要交给言庆公子。”
  “我就是!”
  白衣骑士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递到了言庆的手中。
  白布包裹,上面还有字迹。包裹里面,有一缕乌黑的头发,还有一柄翡翠手柄,绿鲨皮刀鞘的匕首。言庆一眼就认出,这匕首赫然是朵朵随身携带的绿珠匕首。
  忍不住一声惊呼,他连忙喊住了那骑士,轻声问道:“朵朵,她没事儿吧。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姐安好,只是如今不好露面。
  包裹上有留言,公子可以细看……在下还有事情,就不再打搅,言庆公子,告辞了。”
  “慢着!”
  郑言庆一把抓住了白衣骑士的胳膊。
  可那骑士的手臂,活脱脱似游鱼一般。明明抓住了,却诡异的从郑言庆手中挣脱。
  “言庆公子,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稍等!”
  郑言庆转过身,郑世安已命人点燃了一支火把,走到他的跟前。就着火把的光亮,只见那白布上,密密麻麻写着娟秀小楷:黯然销魂者,未必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蹔起。是以行子断肠,百感凄恻……
  这是南朝名士江淹所做的《别赋》,其中点题的那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更是非常有名。郑言庆面颊抽搐,心中不禁伤感。那青丝,想来是朵朵割下。
  “爷爷,有笔吗?”
  郑世安心里还奇怪,言庆难道识字?
  以前看他写写画画,只以为是小孩子把戏,郑世安并没有留意。
  这可是《别赋》,他一个小孩子,居然能懂得这样的东西?第一次,郑世安开始正视言庆。越发感觉到,言庆不同寻常。不过他既然讨厌纸笔,郑世安也不会拒绝。
  一旁杜如晦突然开口道:“我这里有笔,言庆,你要做什么?”
  他随身携带包裹,里面装有书册纸笔。
  摆放在车辕上,将毛笔递给了言庆,然后拿出一方砚台,好奇的看着言庆墨墨。
  不仅仅是杜如晦吃惊,孙思邈和张仲坚,也觉得好奇。
  他们不知道朵朵是谁,但也能猜出来一个端倪。只是,朵朵用一篇《别赋》来抒发离别伤感,难不成,郑言庆要和之?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小子可真是不简单。
  郑言庆却没有想杜如晦等人想的那么多。
  手握青丝,似尚有朵朵的体温。一篇《别赋》,已道尽了朵朵离别时,心中悲苦。
  不管是什么原因,言庆知道,朵朵已心系自己。
  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相互嬉闹,甚至还会出言嘲讽。但分别之后,才知昔日的温暖。江淹这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可谓是道尽了其中三昧。
  唉,恋童癖就恋童癖,萝莉控就萝莉控吧!
  言庆沉吟片刻,在纸张上奋笔疾书。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一阙《卜算子》,已经足矣。
  词,这种形式,在此时尚未兴起。因为是合乐的歌词,所以又称曲子词,长短句。
  隋唐时期,词已初具雏形,但并未定型。
  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市井之间的俚曲,不值得推广。然而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只要出现,就有其生存的空间。当然了,在上等人中,词不过是小道。
  可问题是,言庆才多大的年纪?
  我在长江头,你在长江尾,大家谁也见不到,但喝得都是长江水。其实,朵朵和言庆,不正是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即便是相隔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续二)
  事实上,杜如晦和孙思邈,倒没有太关注内容。
  他们所吃惊的,是言庆笔下的文字。与时下所流行的二王书法不太相同,而是行以篆籀之笔,一改隋朝时所流行的瘦硬清玄笔锋,而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的笔法。只看那一个个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的楷书,虽然还略显稚嫩,但却足以令三人大惊失色。张仲坚还好些,孙思邈和杜如晦看言庆,如同怪物一样。
  这是一种古来从未出现过的字体,虽没有魏晋的清玄美妙,却透着一股磅礴大气。
  这,真的是一个小孩子所书?
  或者说,它就是出自于这个小孩子之手?
  “还请阁下,能将此书信,转交朵朵。”
  郑言庆没有留意到其他人的目光,将墨迹未干的书信,交给了白衣骑士。
  白衣骑士,诧异的接过书信,小心放进怀里。而后一拱手,“言庆公子多保重!”
  说完,翻身上马,带着人打马扬鞭而去。
  送走白衣骑士,郑言庆有些意兴阑珊……
  鬼使神差一般的写了一阙词,整个人似乎一下失去了精气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那一阙《卜算子》,只是在看完了朵朵送来的《别赋》之后,有一种想要发泄的念头。
  “言庆!”
  就在郑言庆想要返回马车的时候,杜如晦噌的一下到了他跟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
  “啊?”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书体?”
  郑言庆先是一怔,旋即醒悟过来。暗叫一声不好!他刚才使用的,是前世学会的颜体书法。而现在,颜体书法的创始人,颜真卿先生根本没有出世。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使用了颜体书法的人……该怎么回答?言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如晦,你莫要这样子,却吓坏了小孩子。”
  看杜如晦那张黑脸流露狂热之色,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而郑言庆更感觉不知所措。孙思邈忍不住上前拦住了杜如晦,而后蹲下身子,温言问道:“言庆,你告诉我,你刚才所用的书体,是谁教给你的?”
  孙思邈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样一种磅礴书体,会是出自言庆之手。
  在他想来,郑言庆出身郑家,会读书写字并不奇怪。他刚才做的那首俚曲,孙思邈也并未太在意。和杜如晦一样,孙思邈关注的是言庆使用的书体,究竟从何而来?
  一旁郑世安一蹙眉,沉声道:“孙先生,我这孙儿如今尚未就学,没有人教过他。”
  郑言庆心里一咯噔,暗叫一声:坏了!
  果然,一直显得很平静的孙思邈,听了郑世安的这番话,开始激动了。
  “郑管家,你是说,没有人教给言庆书写?”
  “言庆如今不过七岁,还没来得及就学。此次去洛阳,正是要拜在颜先生门下呢。”
  “这怎么可能?”孙思邈惊呼一声。
  郑世安说:“这孩子从小喜欢书写,此前在荥阳的时候,因为害怕浪费纸墨,所以就在沙地上练习。老朽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做什么……言庆,你莫非是在练字?”
  “哦,是的!”
  郑言庆硬着头皮,点头承认。
  郑世安的这一席话,让他无法找借口推脱。他在安远堂的生活,最熟悉者,莫过于郑世安了。这时候说谎话,很容易被郑世安识破,弄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
  “可是我不记得,教过你识字啊。”
  言庆想了想,轻声回答:“徐妈教过我识字,后来我在帮大老爷打扫房间的时候,曾见过几本字帖……一开始,我学着临摹刘熊碑和石经,后来又模仿丧乱帖和鸭头湾贴,但总觉着不尽人意。两年前,我随朵朵习武,有一次见她舞剑,略有所得。于是就尝试着想要在书写中融入一些剑意……只是也不知对是不对。”
  刘熊碑和石经,出自东汉大儒蔡邕手笔。
  丧乱帖为王羲之所做,而鸭头丸贴则是王献之的传世之宝。郑大士的书房里,也的确是有这几幅碑帖,郑世安也曾见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幅碑帖,竟成了郑言庆的挡箭牌。
  孙思邈连连称奇,“此非神童,谁又可当之?”
  如果这不是神童的话,谁又能当得起‘神童’二字。至于张仲坚,碧眼闪烁异彩。
  他连连点头,赞道:“真神童也,真神童也!
  怪不得言庆书体中,笔锋刚强,似荆卿按剑,樊哙拥盾。如金刚嗔目,力士挥拳,居然是从舞剑中来,果然厉害,果然厉害……我习武三十载,竟不知有如此奥妙。”
  张仲坚的称赞,让言庆面红耳赤。
  杜如晦突然拉住了言庆的手,“言庆,不如你为我留下一贴,待我回去后好生揣摩?”
  “如晦,怎可如此无礼?”
  孙思邈连忙责备,沉声道:“如此妙文,当共享之,你岂能一人独占?”
  “没错,没错,当共享之。”
  张仲坚也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郑言庆挠了挠头,苦笑道:“小子方才只是一时间心有所感,才能写出那种文字。
  若此时要我再写,只怕难以如方才那般啊。”
  孙思邈说:“言庆所言极是,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同行。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了感觉?”
  看起来,这三人是不拿到字帖,誓不罢休。
  言庆有心推脱,可又不知该如何拒绝。
  “言庆,既然孙先生开口,你不妨答应下来。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可在偃师休整一日。”
  郑世安知道,这可是郑言庆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眼前这三个人,虽说都是白身,但来头却不小。张仲坚是张季龄的儿子,与长安权贵关系密切;孙思邈有圣童美誉,就连杨坚对他也是无比尊敬。至于杜如晦,虽说一无名气,二无功名,但好歹也是官宦子弟,说不定能帮到郑言庆什么。
  总之,这三人都不能得罪!
  郑言庆无奈,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孙思邈三人顿时喜出望外,对郑世安祖孙,也亲热了不少。
  张仲坚是要去长安,杜如晦的老家,也在关中。而孙思邈则要入川往峨眉山一行,正好从关中路过。三人都要绕道洛阳,和郑世安祖孙,也算是同路。双方商议之后,干脆把车队合并在了一起。
  此时,天色已大亮,众人收拾行李,启程动身。
  郑言庆坐在车里,思索对策。
  当车队绕过首阳山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并伴有一阵鼓乐声响。
  “停车!”
  郑言庆侧耳倾听,猛然变色。
  他大喊一声,从车厢里走出来,站在车辕上,举目眺望。
  歌声,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息。
  霞光如涂,斑斓绚丽。一轮红日自山间出,格外壮观。隐约间,言庆看见远处山巅之上,有人影晃动。虽然距离遥远,也看的不太真切,但他知道,朵朵在那里。
  因为,那歌声正是他先前所做的《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郑言庆想要跳下车,却被郑世安紧紧抓住了手臂,“言庆,你现在还不能过去!”
  “爷爷……”
  郑世安脸色阴郁,厉声喝道:“还不起程赶路?”
  车队,在歌声中缓缓行进。
  郑言庆咬紧牙关,突然间用手捶了捶胸口,朝着山头影影绰绰的人影,拱手一揖。
  他相信,朵朵一定能看见。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十二章 麻烦来了(上)
  魏晋以来,胡风渐侵,男女大防开放,甚至已成为文人雅士的生活点缀。
  郑言庆的年纪小,可奈何人家才华出众。能创出一种恒古未有之的书体来,若没有些红袖添香的趣事,岂不是少了很多风流?故而,张仲坚三人显得习以为常。
  至于心里是否沸腾着八卦之血,言庆不得而知。
  坐在车厢里,郑世安正一脸严肃,“言庆,爷爷不管你日后有多大出息,但一点你必须要牢记。不可以和任何人说关于朵朵的事情,否则一定会引来天大祸事。”
  “为什么?”郑言庆有些抗拒。
  郑世安叹了口气,正色道:“以前,我只以为徐妈母女是落难的世胄贵族,所以也没有在意。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老爷那等人物,看完了徐弥留言以后,立刻把书信焚毁,不敢将内容告之任何人。我从未见过,老爷如此谨慎的模样。而今日送信的人,口称‘小姐’若何,也说明徐弥并非破落世胄,实乃……”
  实乃什么?
  郑世安没有说出来。
  但言庆却知道,他话语中的意思:徐妈和朵朵,一定是谋逆者!
  婴儿时,他曾偷听过徐妈和朵朵的对话,当时徐妈曾提及当朝上柱国,宋国公,右武侯大将军贺若弼的名字。郑言庆就隐约猜测到,徐妈肯定和谋逆者有关系。
  可现在,从郑世安口中得到确认,似乎又是另一种滋味。
  言庆低下头,片刻后轻声道:“爷爷,你放心吧。”
  他即没有答应郑世安,也没有反驳。而郑世安理所当然的认为,言庆已经答应了。
  于是也不再谈及此事,话锋一转,把话头就转到了言庆的书体上。
  郑世安识字不多,不过见多识广。
  郑言庆和他交谈的时候,必须要小心翼翼,以免露出什么破绽出来。好在,郑世安更多的是兴奋,也没有问的太过细致。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郑世安就困乏了。
  上了年纪,毕竟精力上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靠在车厢上,很快就打起盹儿来。而郑言庆,则透过车窗向外面看去,心思早已经飘飞到了九霄云外……
  ……
  正午时分,车队抵达偃师城外。
  郑世安命令郑为善在成为圈好了营地,然后和郑为善一起进城。郑为善是要购买一些物品,而郑世安则是奉命去拜访本地的一位富豪。临走时,他让言庆留下来,并告之他不要离开营地。
  郑世安前脚刚走,杜如晦就拉着孙思邈找上门来。
  “言庆,忙什么呢?”
  郑言庆正在把玩那柄绿珠匕首,抬起头说:“没忙什么啊,在这里想事情罢了。”
  杜如晦笑得很灿烂,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想你那小情人?”
  “啊!”郑言庆的脸,顿时通红。
  孙思邈没好气的责骂道:“你这家伙,怎么口无遮拦?言庆恐怕正想着他那书体呢。”
  说着,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郑言庆手上的绿珠匕首上。
  先是一怔,孙思邈惊奇问道:“言庆,你手中拿的,可是绿珠?”
  “啊?”郑言庆点点头,“它的确是叫绿珠,孙先生莫非认得它吗?它很有名吗?”
  孙思邈说:“我曾听说过这把神兵,乃西晋太康年间石崇花费巨金,请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石崇有一名宠妾名叫绿珠,故而因此得名……后来绿珠坠楼而死,石崇也被乱兵所杀,这柄绿珠由此而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落入小兄弟之手。”
  郑言庆没有想到,手中这柄绿珠,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孙思邈说:“若真是绿珠,小兄弟你可定要好生收藏。虽说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极为名贵。如果被有心人知道,弄不好还会招惹是非,需知财不可外露。”
  “多谢孙先生提醒。”
  郑言庆点点头,将绿珠和那包裹青色,写着《别赋》的白布,贴身放好。
  杜如晦有些急不可耐,“言庆,外面天气正好,我们何不出去走走,好过在这里气闷?”
  “可是,爷爷说不让我出去。”
  “郑管家是不让你一个人出去,你现在是和我们一起出去,他怎会责怪你呢?”
  孙思邈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是啊,有孙思邈在前面挡着的话,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再说了,只是出去走走罢了。整日呆在这车厢里,气闷的紧,出去透透气也不错。
  想到这里,言庆站起身来。
  “孙先生,杜先生,张大哥不去吗?”
  “他?”
  杜如晦笑道:“仲坚又岂是能闲得住的人?这边刚圈好营地,他就进城去了,说是去见一个朋友……他的事情,咱们不要过问。反正也就是在这附近转转,不会走远。
  说起来,这偃师周遭,倒也有些好去处。
  这里距离东汉年间的太学府不远,当年你郑氏先祖郑玄先生,还在那里讲过学呢。你既然是郑氏家人,倒也可以去凭吊一番……孙先生,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
  孙思邈轻轻点头,“如晦说的也有道理。”
  既然孙思邈也这么说了,郑言庆也不再坚持。
  三人一起走出营地,孙思邈拉着他的手,杜如晦在一旁说笑,朝着太学遗址走去。
  早春时节的天气,变化莫测。
  走出营地时,尚艳阳高照。可走不多时,风云突变,天空开始飘飞起濛濛细雨。
  雨水有些冰凉,落在脸上,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蝉。
  好在杜如晦早有准备,出门时带着两把竹伞。与孙思邈分了,三人共用两伞,倒也没有影响游兴。濛濛细雨中,田园居漂浮一抹如丝如缕的轻雾,令天地变得模糊起来。
  那路边的杨柳青青,在雨水中随风而动,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雨中踏青,倒别有滋味。”
  杜如晦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一种氛围,对孙思邈说道。
  此情此景,带着几分玄意,孙思邈也轻轻点头。只是踏青、踏青,这田野中青色并不多,却让人多少有些遗憾。
  东汉太学,始创于建武五年,后屡加扩建。
  在建武二十七年的时候,太学讲堂已有十丈长,三丈宽。永建六年时,汉顺帝又下诏扩建,到汉质帝的时候,太学生的人数,已多达三万余人,其规模可见一斑。
  曹魏时期,太学再兴。
  正始二年,也就是公元214年时,在太学刻立石经二十八块。因正始二年的石经,是以大篆、小篆和隶书三种字体所书,故而又被后人称之为‘三体石经’。其内容更包括了尚书、春秋、周易、公羊传等经典,以供太学生们拓印学习。
  西晋以后,以汉魏之制再兴太学。咸宁二年(276)时,在太学外有设立了国子学,使二学并存。晋惠帝曾立下规定,凡五品官子弟可入国子学,六品官以下子弟,则入太学。
  只可惜,五胡乱华以来,三百年动荡,昔日东汉太学,已化作了废墟。
  “言庆既然曾临摹蔡中郎,想必也知道当年蔡中郎曾在此地,以隶书把分体刻立熹平石经的事情吧……只可惜,那熹平石经已随战乱毁去,只能让我等在此凭吊。”
  杜如晦无限感慨,似是对言庆语,又好像是自顾自说。
  “如晦,而生平有何志向?”孙思邈突然问道。
  杜如晦一怔,轻声道:“我生平无甚大志向,只望有朝一日,能凑齐四十六块石经。”
  “哦?”
  孙思邈眉头一蹙,而郑言庆则万分惊讶。
  他万万没想到,后世名垂千古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名列第三位的杜如晦,此时竟只是一个发烧友,想的也不过是凑齐四十六块熹平石经?这可不够主旋律啊。
  以言庆所想,杜如晦应该是豪言壮语,说出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
  可他这个答案,和他后世所享有的声名,显然不太搭配。莫非,此杜如晦,非彼杜如晦?
  但又一想,言庆倒也理解。
  如今尚是隋文帝主政,自开皇以来,大隋倒还算兴盛。
  国内嘛,即便说不上政通人和,但也没有太大纰漏;而对外,隋文帝以强硬姿态,大胜突厥吐谷浑等塞外胡人。虽然在仁寿二年征讨高句丽失败,但元气未伤。
  只怕这个时候的大多数人,还没有生出大逆不道的思想吧。
  所谓时势造英雄,乱世建功业。
  杜如晦身为官宦子弟,祖父是工部尚书,父亲是昌州长史,也是从四品的官员,算得上是朝中显贵。思想觉悟,倒也谈不上,但若说造反之类,却也不太现实。


第十二章 麻烦来了(下)
  孙思邈似乎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郑言庆,想是觉得言庆年纪还小,所以也没有询问,倒是让言庆多少有些失望。
  “此去不远,就是东汉灵台,何不前往一观?”
  杜如晦连忙点头,表示赞成。
  东汉灵台,是东汉时期观测天象的所在。著名的天文学家张衡,曾在此为官,并发明了浑天仪。到西晋时,灵台上为司马氏所使用。只是如今也和太学一样凋零。
  郑言庆前世曾参观过灵台遗址,说句实话,兴趣不算太大。
  但既然孙思邈提出来了,而且杜如晦也表示赞同,他自然不好拒绝。这古人的雅兴可真不浅!言庆心里嘀咕了一句,随着孙思邈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候,身后杜如晦啊的一声惊叫,只见孙思邈猛然松开了言庆的手,郑言庆也没有看清楚,孙思邈是如何移动,紧跟着就看见孙思邈出现在杜如晦的身边,伸手将他搀扶住。
  “脚下泥泞,小心一点。”
  孙思邈说完,又回到了郑言庆的身边。
  言庆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孙思邈莫非也是个高手吗?
  他习练降龙功以来,耳聪目明,较之常人的视力强上许多。可在刚才,居然没有看清楚孙思邈是如何到了杜如晦的身边。难不成,传说中的药王,是绝世高手?
  想想,倒也没什么奇怪。
  孙思邈在后世虽以《千金方》而被称之为药王,可另一方面,他还是一个道士。
  他著《千金方》的目的,是为寻求长生之术。炼气养形,有一身好功夫倒也不值得奇怪。似乎觉察到了言庆的心思,孙思邈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对搏杀之术,并不精擅。然而自学道以来,修习引导之术,勤练五禽戏,倒是略有所得……言庆你既然习练武艺,我倒是可以把这引导术和五禽戏教你。虽不能长生不老,但强身健体,增长力气,却有奇效。”
  郑言庆闻听,喜出望外。
  朵朵离开之后,他就没有了一个可以指导他练功的人。
  虽说孙思邈不擅搏杀之道,可是若能学会他的引导术,倒也是一桩好事情。
  这时候,杜如晦也站稳了身子,嘴里嘀嘀咕咕的说:“刚才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说着,他低头看去。
  就见残砖断瓦中,似有一块石碑凸出一角。
  想来刚才就是被这石碑绊了一下?郑言庆倒是没有在意,可杜如晦却来了精神。
  “孙先生,你看这是不是一块石碑?”
  孙思邈拉着郑言庆的手,走过去看了看,“有点像……如晦,你莫不是以为……”
  “说不定,说不定哦!”
  杜如晦目光灼灼,有一种很炽烈的光采。
  郑言庆一开始没明白他和孙思邈对话中的含义,可看杜如晦现在的模样,似乎明白了。
  这家伙喜好碑帖,恐怕是认为,这块黑乎乎,看似石碑一样的东西,是汉魏遗留下来的石碑?只是,他赤手空拳的,又如何将石碑从地中取出来?如果真是汉魏石碑的话,这玩意儿至少已经埋了三四百年,想要取出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可惜了,要是张大胡子在,能省不少麻烦呢。”
  杜如晦围着石碑转了三圈,自言自语道:“那家伙力气大,一定能把石碑挖出来。”
  郑言庆忍不住笑了,孙思邈也是连连摇头。
  合算着,人家堂堂扬州首富的三公子,就是给你当苦力的命吗?
  “取出来倒也不难,可问题是,如果石碑过大,你怎么弄回去?”
  孙思邈一旁开口道:“我先说清楚,我可不会当你的苦力,小兄弟也不会……你自己搬回去,我就帮你把这石碑弄出来。”
  杜如晦眼睛一亮,“没问题!”
  “那你先在这里,把碎石清理出来吧。”
  孙思邈说完,拉着郑言庆走到旁边。杜如晦二话不说,把手中的竹伞也丢弃旁边,蹲下身子清理碎石。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衫,很快的,就沾满了泥点子,看上去非常狼狈。
  “这家伙可真的是……”
  “孙先生,您和杜大哥很熟吗?”
  孙思邈摇摇头,“我和他是在衡山相遇。当时这家伙就围着岣嵝碑打转,如果那不是那块岣嵝碑太大,太重的话,我估计他真敢把那块石碑从山上给背到山下。
  后来我们和张三郎相遇,正好顺路,才一路过来。
  按理说,昨夜本不会错过宿头。可就是这家伙在路上磨蹭,所以才会和你相识。”
  言庆说:“杜大哥,看样子可真是好这碑帖啊。”
  “何止喜好?简直就是痴了……
  依我看,他比那欧阳询和智永还有痴几分。只是他这年纪,不免有玩物丧志之嫌。”
  言庆知道孙思邈话中之意,但却不好评论。
  这时候,杜如晦大声叫喊,说是已经把碎石清理出来。孙思邈应了一声,把竹伞交给了郑言庆,然后迈步走上前去,撩开了衣襟,单手拖住了石碑一角,双脚猛然一沉,紧跟着手臂用力,就见一阵泥沙飞溅,石碑被他硬生生从土中掀了出来。
  郑言庆倒没有去在意那块石碑,而是惊讶的看着孙思邈。
  这位传说中的药王,看上去瘦瘦弱弱,似乎并不强壮。没想到,竟有如此神力?
  而杜如晦则是一脸欣喜之色,扑过去,用手轻轻摩挲石碑上的泥沙,也不顾的雨水滴落,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片刻后,杜如晦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手舞足蹈。
  “三临辟雍碑,竟然是三临辟雍碑!”
  石碑体型巨大,大约有三米多长,一米多宽的样子。
  郑言庆大约估算了一下,这块石碑至少也有千斤左右的分量。无比震惊的向孙思邈看去,言庆暗自咋舌。这就是传说中的绝世高手吗?如此神力,真世间罕见。
  而孙思邈,也有些吃惊。
  不会吧,这家伙运气真的这么好?随便摔一跤,就能挖出一块三临辟雍碑来?
  三临辟雍碑的全称,应该是《大晋龙兴皇帝三临辟雍皇太子又再莅之盛德隆熙之讼》。全采用隶书所做,为西晋威宁四年(278)十月二日所立,碑阳三十行,每行五十五字;碑阴四十四行,记载着晋武帝司马炎和晋惠帝司马衷前后三次会见太学师生的事迹,共一千五百余字。
  郑言庆对这块石碑有一点印象。
  因为这块石碑,于后世1930年在洛阳金村镇出土,后来收藏于洛阳博物馆里面。
  言庆前世在两市间的交流学习时期,亲眼见过这块石碑。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次偶然的踏青游玩,居然提前一千四百年,见到三临辟雍碑。
  “真是三临辟雍碑?”
  “没错,没错……我见过它的拓文,绝对不会错的。”
  虽然石碑大部分被污泥所覆盖,但裸露的地方,却是字迹清晰。
  孙思邈苦笑道:“如晦,你不会是想要把它给带走吧。”
  杜如晦趴在石碑上,瞪着眼睛说:“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发现的,它就是我的!”
  “可这玩意儿,至少也有一两千斤的分量,你怎么带走?”
  “哦,这个嘛……”
  杜如晦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片刻后说:“很简单,反正大胡子人多,让他想办法帮我运回去就是了。”
  孙思邈连连摇头,“张三郎未必会同意吧。”
  “我不管,我不管!”杜如晦此时就好像一个小孩子似地,“反正我要把它带回去。
  再说了,这东西既然已经出土了,如果不妥善保管的话,说不定会有损伤。我带回家中,妥善保管岂不是一桩美事?这样吧,咱们这就回去找大胡子商量一下。”
  “你啊,简直要疯魔了!”
  孙思邈也无可奈何,扭头对郑言庆说:“言庆,我们回去找人,让这个疯子守在这里好了。”
  郑言庆倒是无所谓,于是就点头答应。
  也许真的弄错了?
  眼前的杜如晦,哪有半分郑言庆想像中的名臣风采,甚至让人感觉,他就是个大麻烦……


第十三章 咏鹅(上)
  回到营地,郑世安和张仲坚都还没有回来。
  郑言庆找了几十个人,腾空了一辆马车。别看他年纪小,但看在郑世安的面子上,郑家人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而张仲坚那边就更简单了,孙思邈吩咐下去后,张家随员莫不遵从。有时候,声名就代表着地位,孙思邈的名声,令人不敢小觑。
  言庆换了一身衣服,就跑到了孙思邈的车上。
  对孙思邈所说的引导术,郑言庆很感兴趣。而孙思邈呢,倒也不矫情,让言庆坐下后,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卷竹简和一张绢布。然后,他把绢布铺在车板上。
  “十年前,我在太白山(今陕西郿县)学道,于偶然间寻得一处洞府,在里面找到了南朝时陶弘景真人所遗留下来的引导养生图,并《神农百草经》共二八卷。
  我自幼好岐黄,曾为此而散尽家财。当时得此,甚为欢悦,故而刻苦练习,十年有成。这绢布上是我拓印的引导图,共一百零八个动作。陶真人有留言,这一百零八个动作,尽是上古真人仿天地生灵,而创出的修炼之法,今就传授于你。”
  听上去,非常玄幻啊!
  郑言庆低头看去,暗自点头。
  对于古时候的养生引导术,他也略有所闻。
  后世,人们曾经在马王堆出土的文物中,发现过两汉时期遗留下来的千年引导术。当时还有出版社就此,而出版了一本图解书籍,郑言庆曾买过一本。只是由于工作的原因,他也没时间仔细查看,更不要说按照那书中所说的去练习模仿。
  如今听药王一说,言庆方知这引导术,所言不假。
  成仙,郑言庆已经不再去想。但根据孙思邈的说法,这种引导术有强健筋骨,蓄养真力的效果,并且还能够隐藏气血,不发力的时候,视之如普通人。如果练到火候,两臂可有千斤之力,且身轻如燕,耳聪目明。总之,这是一种了不得的功法。
  孙思邈爱好岐黄之术,所以更看重的是神农百草经。
  虽然他口说不懂搏杀之术,但过去几年中,他走遍名山大川,当然也有防身之术。
  “其实,我这防身之术,不过是把五禽戏和引导术融合在一起,以五禽戏为主体,而琢磨出来的一点小把戏而已。你如果想学的话,教给你也算不得什么事情。”
  “我想学!”言庆连连点头,但话锋一转,“孙先生,您不是要入川吗?”
  “我入川倒也不急于一时。反正这防身术不难,我在洛阳逗留几日,然后再入川。”
  郑言庆眉头一蹙,有些疑惑。
  “孙先生,您入川做什么?”
  “我入川……”孙思邈笑了笑,轻声说:“红尘纷扰太多,不适合修道,所以才准备入川,去峨眉求道罢了。”
  求道?
  郑言庆疑惑的看着孙思邈,有点不太相信。因为他从孙思邈的眼中,看出了一抹犹疑之色。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想来孙思邈也如此,言庆不好再去追问。
  这时候,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是杜如晦带着他那宝贝石碑,回来了!
  孙思邈让言庆把竹简和绢布都收好,两人一起步出了马车。
  杜如晦脸上带着傻呵呵的笑容,甚至不肯离开车仗。后来还是孙思邈强行把他拉走,更换衣裳。
  言庆一旁看着,心里觉着好笑。
  虽说多出来这么一块石头挺麻烦,但看上去杜如晦似乎已经忘记了让他留字的事情,倒也是一件好事。
  他正准备回自己的车辆,郑为善却回来了。
  “言庆,郑管家要你过一会儿进城,到首阳酒楼找他。”
  “啊?”
  郑言庆一怔,“爷爷不是说,只休息半日吗?怎么还要去首阳酒楼呢?”
  “呵呵,那位大豪定要在首阳酒楼请客,郑管家也是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老管家还说,若是方便,请孙先生一起赴宴……哦,我看还是由你去请孙先生吧。”
  郑为善也知道,似他这种地位,孙思邈未必会赏脸。
  莫说是他,就算是郑世安亲自相请,也不见得能请得动孙思邈。别看孙思邈是白身,可声名显赫,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呢。连皇帝都能拒绝的人物,又岂能是他或者郑世安可以请出来呢?倒是郑言庆,凭借一手全新书体,说不定能请出孙思邈。
  郑言庆点点头,看看这日头,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于是他又跑去找孙思邈,把事情说了一遍。孙思邈倒也爽快,马上就答应下来。
  “我也去!”
  杜如晦换上一件崭新的白袍,闻听之后,也要凑热闹。
  孙思邈笑道:“你就不怕你那宝贝,被人偷走?”
  “哈,这三临辟雍碑在我眼中是个宝,可在别人眼里,恐怕算不得什么。再说了,放在营地里,若是丢了的话,我就去找张三郎讨要,难不成还怕它跑了不成?”
  孙思邈连连摇头,看起来这杜如晦,却是赖定了张仲坚。
  ……
  偃师县城并不大。
  但由于地处洛阳边缘,而这几年朝廷又对洛阳非常关注,甚至还生出过迁都的打算。
  开皇以后,关中屡遭天灾。
  隋文帝在开皇十年后,更三次率领文武百官就食于洛阳,也使得洛阳的地位愈发高涨。偃师是关东通往洛阳的必经之路,往来行人不绝,使之也越来越繁华喧嚣。
  首阳酒楼是偃师最好的酒楼。
  但和荥阳的观水阁不同,首阳酒楼面向所有人。
  只要你有钱,就能在酒楼中享用美食,聆听歌舞。若是觉得无趣,还可以找几个漂亮女人陪伴。反正这种事情,原本就算不得什么。越是遮掩,那就越是泛滥。
  郑言庆等人抵达首阳酒楼的时候,酒楼外已是车水马龙。
  门外的小厮快步上前,问清楚了状况之后,就立刻带引着郑言庆等人往里面走。
  所谓酒楼,其实就是一个大宅子。
  前院有一个凉亭,两边亭台楼阁,多是用以招待普通客人。
  穿过中堂,就来到了后院。俨然一座园林一般,假山流水,回廊曲径。两边还点缀有格式灯笼,加上顶部,有一个巨型火烛,把整个后院,照映得通通透透。
  这火烛的设计,和后世的火炬非常相似。
  据说假山内部都已经镂空,装有油柜。火烛通过油柜里的油燃烧,火油不尽,火烛不熄。差不多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小厮添加火油,以保证油柜里的火油充足。
  郑言庆暗自惊叹,这首阳酒楼的老板,倒还真是别具匠心啊。
  后院又划分有十数个独立的楼阁,专门供给一些豪客使用。郑世安等人已经来了,站在楼外等候。言庆也知道,郑世安不是在为了等自己,而是看在孙思邈的面子上。
  郑世安的身边,尚有一老一少。
  所谓老年者,其实也就是四十上下的模样,生的非常精壮,相貌堂堂。
  “孙先生,这一位就是我家大公子好友,离狐豪商徐盖。”
  郑世安上前先是行礼,然后为那豪商引介。孙思邈只是微微点头一笑,也没有说话。
  这叫做矜持!
  别看孙思邈对郑言庆和颜悦色,那只是看对了眼儿而已。普通人,即便是郑世安,他也未必假以颜色。更不要说一个豪商……隋文帝虽鼓励商人,但商人的地位,依旧不高。孙思邈今日能过来赴宴,说穿了,还是看在郑言庆的面子上。否则,他根本就不会过来,更不要说和商人管家之流同席,那简直是跌了身份。
  “久闻孙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实在是荣幸之至。”
  徐盖豪爽的上前行礼,丝毫没有不快之色。
  在徐盖身后,还有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袭白衫,眉清目秀,看上去非常文静。
  “这是犬子世勣……世勣,还不见过孙先生。”
  “孙先生,徐世勣有礼了!”
  郑言庆跟在孙思邈的背后,和杜如晦站在一起。一开始,他倒是没有留意那少年,可是闻听徐盖介绍,他先是一怔,心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随之一凝。
  这个少年,就是徐世勣吗?


第十三章 咏鹅(下)
  这个少年,就是徐世绩吗?
  说徐世绩或许有些陌生,但若提起李勣,或者徐茂公的名字,那可就是大大有名了。
  隋唐演义中,徐茂公被说成了一个道士,装神弄鬼,足智多谋,是瓦岗寨的军师。
  而真实的历史当中,徐世绩则是初唐时期,非常著名的军事家。与另外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李靖在初唐建立赫赫功勋,被称之为初唐时期的战神。徐世绩甚得李渊的喜爱,入唐之后,被赐以国姓,改名为李世绩。后来又因为避讳的原因,而更名为李勣,曾出将入相,位列三公,更历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而不倒的人物。
  怪不得,当初郑世安提及徐盖名字的时候,言庆觉得有点耳熟。
  没错,没错!
  这徐盖,不正是徐世绩的老子吗?
  “言庆,言庆?”
  杜如晦轻轻推搡了郑言庆一把,言庆这才醒悟过来。
  这时候,郑世安也正好介绍到他。
  “这是小孙言庆,日后将陪小公子就学,到时候会和徐公子一起,还望多多关照。”
  徐世绩上前一步,微一拱手。
  而郑言庆也连忙还礼,和徐世绩见过。
  “酒宴已经准备好,咱们入席再说,入席再说……孙先生,您先请!”
  徐盖侧过身子,让出了一条通路。
  孙思邈也不客气,迈步走进了阁楼。
  杜如晦虽然也是白身,但身为官宦子弟,徐盖当然也不可能懈怠。郑世安徐盖两人,则跟在后面。不知不觉中,就形成了一个阶层。名士当先,官宦次之,而商贩仆人在后。至于言庆和徐世绩两人,则落到了最后面,两个人不经意间,并肩而入。
  徐世绩比郑言庆大四岁,个头不低。
  走在他身旁,从举止行为,可以看出这徐世绩也是个习武之人。
  对此,郑言庆倒不觉得奇怪:开皇年间尚武之风兴盛,似徐世绩这种富豪子弟,只要愿意,习武并不是难事。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郑仁基为何要收留徐世绩?
  徐世绩和郑家的关系,史书中并没有太多的记载。
  郑言庆好奇的看了一眼徐世绩,而徐世绩也正上下打量他。
  目光相视,两人突然一笑,点了点头,却没有交谈。
  走进阁楼里,众人已经分别落座。孙思邈和杜如晦,被安排在了主位上,徐盖和郑世安,则分坐两边相陪。
  “言庆,过来我身边坐吧。”
  孙思邈向郑言庆摆摆手,然后又看了一眼徐世绩,“还有这位小兄弟,也过来一起坐。”
  徐盖惊讶万分,向郑言庆看了一眼。
  说实话,他原本并没有太过在意郑言庆。
  毕竟郑言庆只是一个贱口出身,哪怕他是郑世安的孙子,徐盖也不可能太看重他。
  可现在不同了,孙思邈虽然也叫上了徐世绩,但明显是看在郑言庆的面子。
  这小孩子,有何德能,让孙思邈另眼相待?
  徐盖这心里面,可就开始计较起来。
  郑言庆欣然走上前去,在孙思邈身旁坐下;而徐世绩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走过去。
  “今日劳徐先生设宴款待,思邈感激。”
  孙思邈说着,举起酒杯。
  徐盖和郑世安也连忙半起身,恭敬的将酒水饮尽。
  而后,杜如晦又举杯相邀,徐盖和郑世安再次饮酒。接着,徐盖和郑世安再敬酒。
  酒过三巡,徐盖击掌,从楼下走上来一些歌舞伎,轻歌曼舞。
  郑言庆坐在一旁,对歌舞并无兴趣。
  他扭头向窗外看去,却见楼下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几只白鹅,在碧波间戏水。池塘水面,漂浮几抹浮萍,灯火辉映,更点缀了几分妙趣。酒宴的喧嚣,被湮没在这妙趣之中。
  “喂……”
  郑言庆觉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回过神来,却见徐盖举着一杯酒,正向他看来。
  推他的人,是徐世绩,想来是看见他出神,所以才提醒。
  “郑少兄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
  “啊!”
  郑言庆连忙赔礼,“徐伯父恕罪,小子只是看窗外白鹅,一时间出了神,还请见谅。”
  “无事,无事!”
  徐盖笑道:“这首阳酒楼的主人,倒是个雅士。许多人在此饮酒时,都会为窗外景致所吸引。昔日王右军爱鹅,愿书黄庭坚与之交换,更在家中营建鹅池而成美谈。少兄今日观鹅出神,将来也一定是风流雅士……大兄,你这却是好福气。”
  王右军,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
  其爱鹅养鹅,更将鹅的体态融汇于书法之中。
  相传,右军一日清早,与爱子王献之乘一叶扁舟,游历绍兴的山水风光。船到县攘村附近的时候,见岸边有一群白鹅,摇摇摆摆的模样,极其可爱。王羲之不由得生出爱慕之心,边想要把鹅买回家去。鹅的主人是一个道士,于是就说,右军大人想要的话,就请代我书写一部黄庭经吧。王羲之求鹅心切,欣然答应。
  后来,他在家中修建鹅池,准备在池塘边竖一鹅池碑。
  结果呢,刚写完‘鹅’字,就被皇帝叫走。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看见后,就提笔写了‘池’字。
  于是,一碑二字,父子合璧,成为当时文人雅士的美谈。
  杜如晦一旁笑道:“昔日右军父子为鹅立碑,今日言庆何不效仿,也是一桩美事。”
  “我?”
  郑言庆疑惑的看着杜如晦,连连摇头,“我哪敢和右军先生相提并论?”
  “不试一试,又怎知不能呢?”
  杜如晦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转,笑盈盈的看着言庆。
  孙思邈说:“言庆何不一试?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桩美事呢。”
  他和杜如晦这边说笑,一旁徐盖却是惊讶万分。杜如晦那些话,他可以当做笑话,可孙思邈……总不可能,孙思邈也是胡说八道吧。听他的口吻,分明有把言庆和王羲之并论之意。心下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孩子有何本领,让圣童如此赞誉。
  不仅仅是徐盖吃惊,徐世绩也万分的好奇。
  他也是聪慧之人,平日里相当自负。若非如此,他又怎可能入得了郑仁基法眼?
  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娃儿,真有如此才能吗?
  郑世安,则在一旁微笑。
  “那……我试试?”
  郑言庆也不禁有些意动。
  被孙思邈和杜如晦这么一戳哄,于是就决定下来。
  自魏晋以来,文风颇盛。一般酒楼中,都会备有笔墨纸砚,以供酒客抒发情怀。
  甚至说,许多酒店的小厮,可能目不识丁,但却能分辨出好坏来。
  写的好时,他们会心一笑,将其保留;若是不好,则轻声鼓励,而后将其抹消。
  言庆既然决定露一手,歌舞声立刻止息。
  有歌姬匆匆取来了笔墨,放在一旁,好奇的打量郑言庆。
  可是,写什么好呢?
  郑言庆看着窗外在池塘中游耍的白鹅,心里有些踌躇。他静静的沉思,楼中众人,却屏住了呼吸。
  孙思邈挽起袖子,在一旁轻轻研磨,也不催促。
  这时候,池塘中的白鹅,突然引颈鸣唱。言庆心中一动,一首唐诗立刻涌现心头。
  请先生勿怪,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
  郑言庆提起笔来,走到了墙边。
  而后闭目沉吟片刻,在雪白的墙壁上,恣意挥毫。
  “鹅,鹅,鹅……”
  徐盖轻声诵读。
  但三个‘鹅’字出口,眉头却是一蹙,扭头向杜如晦孙思邈看去,见两人也是眉头紧锁。
  这算是什么东西?
  难不成,这小孩子准备在墙上写一壁的‘鹅’字?
  可也别说,这小子倒是写了一手好字,刚烈磅礴,颇有风骨。不过,我怎么没见过这种字体?
  徐盖正想的出神,就听杜如晦强压抑惊喜,叫了一声:“好!”
  抬头看去,却见那三个‘鹅’字下面,已有了一行绝句:曲项向天歌。
  郑言庆此时也已经进入了状态。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诗,好字!”
  当言庆把那最后一笔书完,杜如晦忍不住抚掌叫好。孙思邈的眉头,也已经舒展开来,面露微笑,轻轻点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徐盖大声诵读,之后也忍不住大声叫好。
  郑言庆的脸,此时通红。
  不过并非酒意上涌,而是羞愧的脸红了……抢了人家颜真卿的书体也就罢了,如今又抢走了骆宾王的咏鹅诗。也不知道骆宾王如今出生了没有,真丢死个人。
  一旁歌姬舞姬,对着墙上的诗指指点点。
  “来人,来人啊……给我把这首诗拓印下来,快点快点,这第一版是我的,谁也别和我抢。”
  杜如晦手舞足蹈,大声叫嚷。
  自有歌舞伎跑过来,小心翼翼的拓印。
  而孙思邈则捻须微笑,“言庆这首诗一出,我想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咏鹅了啊!”
  郑世安这时候已经懵了!
  他知道自家孙儿,能写一手好字。
  却没有想到,言庆竟然还能写诗?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本领,莫非真是天才?
  徐世绩忍不住问道:“言庆,你这手字,是临摹谁的书体?”
  没等郑言庆回答,杜如晦抢先说道:“小兄弟,言庆这一手字,可不是临摹来的。这是他根据蔡中郎的刘熊碑和王右军的丧乱帖,又融合了舞剑之意,而独创出来。”
  “啊?”
  徐世绩自认天赋过人,可听闻这句话,忍不住惊呼一声。
  至于那徐盖,更是目瞪口呆。
  独创书体?我的个天,这小家伙未免太妖孽了一些吧……刚才我还觉得孙先生说的有些过了。可现在看来,莫说是咏鹅,他若再大一些,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言书呢?
  孙思邈沉声问道:“言庆,你可想好了名字?”
  “咏鹅!”
  郑言庆脱口而出。


第十四章 徐世绩的缺点(上)
  徐家和郑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郑大士的父亲郑伟一辈儿。
  当年郑伟尽起郑氏族人,出兵北上,曾与徐盖的祖父并肩作战。当时的徐家,在齐鲁小有名气,还算不得豪商。正因为和郑家有这么一层关系后,徐家才开始发迹。
  到了徐盖这一辈儿,徐家已成为河洛地区,响当当的豪商。
  但时过境迁,随着朝廷对河洛地区越来越关注,有一些生意就不得不暂时停止。
  毕竟,作为关东世族,郑家受到关陇军事贵族的冲击,不得不愈发谨慎。
  违禁的事情无法再继续下去,徐盖也就生出了撤离河洛,回归故里的念头。郑大士和郑仁基对此,都表示了赞同的意思。不过徐盖提出一个请求,那就是让徐世勣拜在郑家门下,将来也能做进身之阶。毕竟,徐家富庶是富庶,但社会地位并不高。作为商人之子,徐世勣想要出人头地,会有很多困难。若有郑家支持,对徐世勣无疑是一件好事。考虑到郑徐两家的交情,郑仁基也就点头应承。
  这就是郑仁基让郑大士带徐世勣去洛阳的原因。
  回到营地之后,郑世安的兴致似乎不高。
  言庆有些奇怪,于是问道:“爷爷,您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郑世安叹了一口气,“言庆啊,你难道就没有看出一些端倪?”
  “端倪?”
  “大公子这次让我带徐世勣一起去洛阳,对你而言,恐怕不会是一件好事情啊。”
  郑言庆蜷坐在车上,双手不自觉的合十,如老僧入定,不置可否。
  说实话,郑世安对这个孙子,是发自内心的满意。想当年,他因救护郑大士,而被伤了下体,以至于五体不全,绝了生育。可老天爷待他不薄,给他送来一个孙子。言庆聪明,而且懂事,也知道孝顺……若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他太沉稳了。
  沉稳是一件好事,可若是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就总是让人觉得少了些朝气。
  见郑言庆没有开口,郑世安苦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没有证据说出来的事情,说不定会弄巧成拙。郑世安也不想言庆有太大的压力。
  其实,郑言庆已经明白了。
  不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情吗?
  他是郑大士属意的人,却不代表是郑仁基属意。
  天晓得,郑仁基让徐世勣去洛阳,有没有另一层想法?如果有,言庆又该何去何从?
  对于自己的去向,郑言庆并不是很在意。
  他年纪还小,只要郑大士活着,郑世安就不会失宠。郑世安不失宠,他就没问题。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门阀世族当中,同样适用。
  郑仁基和郑世安并没有太多感情,远不似郑大士那样信任。出仕以来,郑仁基在家的时间也不多,身边自然会有亲信之人。郑大士派郑世安过去,是出于好意,但郑仁基未必就会接受。即便接受了,郑世安也不会像在安远堂时那般权重。
  这,才是关键所在啊!
  郑大士快六十岁了,在古人当中,已经属于高寿。
  天晓得他还能活多久?如果郑大仕死了,那郑世安的好日子,怕也要到头了吧。
  所以,此去洛阳,郑世安的态度将决定他日后在安远堂的地位……
  可是怎样才能说服郑世安呢?
  以言庆对他的了解,这是一个很较真儿的倔老头。你可以说他是认真,一丝不苟,但你也可以认为他是倚老卖老。如果郑仁基认为他是后一种,问题可就严重了……
  ……
  这一夜,郑言庆在思索未来。
  而首阳酒楼,也正沉浸在一派喧哗之中。
  能在偃师开设酒楼,并且独占鳌头,自然有其不同一般的背景。首阳酒楼的幕后老板,正是张仲坚的老爹,扬州首富张季龄。不过张仲坚并不会插手酒楼事务,事实上,这座酒楼已成为吴县张家的产业,也是张季龄重回张家的觐见之礼。
  名义打理首阳酒楼者,是张氏的一个族人。
  但真正的掌控者,却是偃师县主簿张琮。这张琮,是张季龄从兄张季珣的庶子。
  吴县张氏,在太子杨广驻扎江都的时候,就投靠过去。
  在杨广和杨勇争斗期间,杨广花费了大笔金银,以收买朝中的显贵。张家就充当着金主的角色,对于杨广的要求,可谓是有求必应。杨广成为太子以后,台面上无法给予张家太多的奖赏,但暗地里运作,还是给张家子弟安排了不少官职。
  张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悄然来到了偃师,并接手首阳酒楼。
  当晚,他因为在家中设宴款待张仲坚,所以不清楚首阳酒楼里发生的事情。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得到了消息。据说昨夜在酒楼中,出现了一位神童,以恒古未有之的书体,写下一阕诗词。等他赶去首阳酒楼的时候,昨夜徐盖宴请宾客的酒楼中,已经是人满为患。他挤进人群,就见那墙壁上写着四行绝句,铁笔银钩,风骨凛然。
  文人士子们,争相在墙壁前品头论足。
  或是称赞那文字,或是评论那诗词……更有人急不可待的招呼酒楼小厮,拓印诗章,一边回家之后,把玩临摹。
  “昨夜谁在这楼中饮酒?”
  张琮也是个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那墙壁上的书体,不同凡响。
  他把酒楼老板拉到了一旁,仔细盘问。
  酒楼掌柜说:“昨夜是离狐人徐盖,在此宴请宾客。但究竟是宴请什么人?并不清楚。”
  “徐盖?”
  身为偃师主簿,当然不会不知道徐盖的来历。
  张琮眉头微微一蹙,而后问道:“昨晚是谁在楼中侍服?”
  “好像是秀女那一组在此歌舞……徐盖也没有让人在楼上侍服,只点了些许歌舞。”
  张琮说:“立刻让秀女过来。”
  掌柜的不敢怠慢,连忙下去把昨夜在楼中歌舞的歌舞伎都找了过来。
  张琮仔细的询问一番。虽然这些歌舞伎们也不知道太多,可多多少少,也问出了一些端倪。
  写诗的人,的确是一个黄口孺子。
  据那秀女说,不过八九岁年纪……徐盖好像并不是独自请客,还有一个白胖老者作陪。
  主客有两位,气度不凡。
  一个好似官宦子弟,另一个似乎是姓孙。
  其他的,歌舞伎们也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说那写诗的小孩子,是那白胖老者的孙子。而且听他们言谈话语,墙壁上的书体,就是那个写诗童子独创出来。
  “那他们有没有说,这是什么书体?”
  “好像有吧……那位孙先生似乎问了一句,然后那个小孩子就回答说是咏鹅体。”
  “咏鹅体?”
  秀女努力回忆,“孙先生当时还赞叹说,咏鹅书咏鹅,很贴切,很贴切!”
  孙先生……
  莫非是孙思邈吗?
  昨夜堂弟过来,曾说过孙思邈先生和他同行。只是,世人皆知孙思邈性情淡泊,不喜喧嚣,所以张琮当时虽有心拜会,但后来还是忍住了。三郎说,孙思邈和杜工部①的孙子一起,想必就是那个官宦子弟……咏鹅童子?莫非是郑家族人?
  “你有没有派人,去找徐盖问询?”
  “已经派人去了……”掌柜的连忙回答:“昨夜徐盖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也不好连夜去打搅。天亮以后,我就派人过去。结果他府中的人说,徐盖天一亮就走了。”
  “走了?”
  “听说徐盖准备结束这边的生意,回离狐老家养老。家人都早在十数日前就离开了偃师,只剩下徐盖和他的长子。今天一大早,徐盖就走了……据他家人说,他的住处已经卖给了一个洛阳商人,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只等那商人来接收。”
  徐盖结束在偃师的产业,身为偃师主簿的张琮,也不是不知道。
  不过在他看来,徐盖只是一个商人罢了,并不值得太过于关注。再说了,人家是回家养老,合情合理。对一个即将离去的商人,张琮可不会投注于太多的精力。
  此时闻听掌柜提起,他才想起了这件事。
  张琮心中好奇,连忙命人备下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书信。
  他正要让人去追上张仲坚,询问此事。就在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偃师县令来了。
  张琮一听,立刻就着了慌。
  别看他是张氏族人,又有杨广做靠山,可是对偃师的这位县令,却不敢怠慢半分。
  无他,偃师县令是当朝御史大夫裴蕴的族侄,更是河东闻喜裴氏子弟。
  张家也是名门望族,但和河东裴氏相比,显然就差了一个层次。而河东裴氏,更是河东四族之冠,与关东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远非吴县张氏这种江南世家可比。
  张琮立刻吩咐出迎,而后随手把书信交给酒楼掌柜,让他派人追赶张仲坚。
  可掌柜的一忙,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等他想起来,并派人出去追赶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而这时候,张仲坚等一行车队,早已经远去,想要追上并不容易。
  偃师县令看过墙上诗词后,大加赞赏。
  并将郑言庆题诗的这座阁楼,冠以咏鹅楼之名,并让人把酒楼后面的池塘边立碑。
  县令命在场文士做赋,然后将池塘定名为北鹅池,以区别王羲之故土兰亭鹅池。他还让张琮将墙壁上诗词拓印,回县衙后,亲自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他的族叔,御史大夫裴蕴;而另一封则是给他的族兄,也是他的好友,千牛卫裴仁基。
  信中说,偃师惊现咏鹅体,乃恒古未有之创新。
  并在信中,称郑言庆为鹅公子,赞他是以幼童之龄,创仁寿书体,可比南朝二王。
  ……
  注①,此杜工部,非杜甫,而是指杜如晦的祖父,时隋朝工部尚书杜果。


第十四章 徐世绩的缺点(下)
  就颜体书法而言,偃师县令的赞誉,倒也算为过。
  颜真卿的书法,原本就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书体格局。只是放在郑言庆身上……
  他不过是拾古人牙慧,说他是千古大盗,也不为过。
  偃师沸腾了!
  鹅公子之名在短短时间里,享誉南北。可偏偏没有人知道,这鹅公子究竟是何人?
  郑言庆等人在傍晚时分,抵达洛阳城外。
  张仲坚和杜如晦与言庆洒泪而别,孙思邈因为要教授郑言庆引导术,暂时留在洛阳。
  郑仁基还在长安,因崔小姐在年前分娩,不得不推迟了行程。
  他只是派人到洛阳故居,告诉郑世安先把家里打理一下。毕竟这洛阳的宅院,已经闲置了不少时间,需要好好整理一番。同时,郑仁基还告知郑世安,让他把郑家在洛阳的田庄打理妥当。马上就要龙抬头了,春耕在即,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郑家在洛阳的产业不少,沿洛水畔,差不多一条街都是在郑家名下。
  而洛阳城外,尚有千顷良田,事务极其繁杂。
  郑世安到了洛阳之后,立刻忙碌起来。他还肩负着为郑仁基梳理关系的责任,于是拜访洛阳豪族,不敢有片刻的偷闲。当然了,以郑世安的身份,不可能见到那些大人物。好在他主要是梳理各种关系,只需要和各府的管事交道。送礼拜望,令洛阳豪族知道,郑家只是奉诏来洛阳发展,以后有什么事情,还请多关照。
  如此,就已足够!
  毕竟大人物们,不可能去关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将来真正有交道的,还是那些府中的管事。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处理好了和他们的关系,可以省却很多麻烦。似这种事情,若让郑仁基去处理,的确是麻烦事。
  而郑世安深知市井中人的心思,同时管家,说起话来也方便许多。
  可他这一忙,就顾不上郑言庆和徐世勣了……
  经过首阳酒楼的一夜,徐世勣自负的心理,一下子无影无踪。原以为自己出类拔萃,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加出色。虽然言庆的年纪比他小,但是徐世勣对他却非常敬佩。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对言庆得到孙思邈青睐而嫉妒,那么现在已烟消云散。
  “言庆,在跟我讲讲长坂坡的故事吧。”
  阳光明媚,徐世勣和郑言庆坐在后花园的水塘边,一脸渴求之色的看着郑言庆。
  让徐世勣服气是一回事,但想要让徐世勣听自己的,却是另一回事。
  毕竟,徐世勣是平民出身,比言庆要好许多。且家中富庶,与郑家又是世交,年龄还比郑言庆大好几岁,要让徐世勣听他的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郑言庆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一天练武之后,他拉着徐世勣,开始讲《三国演义》。
  枯燥的《三国志》,对徐世勣而言,无疑是一种负担。
  可如果把这变成了故事,其效果自然不同凡响。三国演义的金戈铁马,足以让每一个少年为之热血沸腾。更不要说那其中如云猛将,还有足智多谋的谋士,对于未来的初唐军神而言,无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一出桃园结义,就让徐世勣变成了言庆的忠实粉丝。
  言庆日间随孙思邈学习引导术和五禽戏,夜间给徐世勣讲故事。
  他当然不可能背下全本三国,但里面的一些情节,足以让徐世勣痴迷万分。
  孙思邈在洛阳停留了十天,把引导术和防身之术教给言庆之后,就动身离开洛阳。
  用孙思邈的说法,他此去峨眉,是为了求道。
  和朋友约好了时间,在洛阳耽搁十日,已经错过了行程。所以,他必须要尽快启程,以免失约。孙思邈言语间非常坚定,郑言庆苦苦挽留,却不能让他回心转意。
  无奈之下,他只好送孙思邈离去。
  而孙思邈这一走,言庆可就空闲下来。徐世勣自然不肯放过机会,缠着郑言庆,讲那三国演义的故事。
  忠义千秋的关二哥,武艺绝伦的赵子龙;足智多谋的诸葛亮,还有一代枭雄曹孟德。
  一曲西江月,流传千古。
  对徐世勣的吸引力,无疑是致命的。
  郑言庆笑眯眯的说:“徐大哥,长坂坡我都讲了好几次了,要不今天咱们换个故事?”
  徐世勣露出遗憾之色,但旋即目光锃亮,“不讲长坂坡,那讲什么?”
  “咱们今天,就讲讲走麦城的故事。”
  “走麦城?”
  郑言庆连连点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带着无尽的诱惑之意说:“是关二爷的故事哦!”
  “关二爷的故事?”
  徐世勣顿时来了精神。三国演义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关公和赵子龙。一听郑言庆要讲关二爷,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连忙在一旁坐好,一脸期盼的看着言庆。
  “话说……”
  郑言庆一副说书人的表情,开始了走麦城的故事。
  他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他发现,徐世勣的骨子里,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自负。史书中对徐世勣的记载,说他颇有政治家的风度,识进退,更知晓大义。
  但从目前来看,徐世勣还没有达到初唐军神的高度。
  也许在将来,他会因为一些事情而改变。
  可郑言庆希望,徐世勣能早一点把那种骄傲和自负改掉,这对他的发展,更有好处。
  “关二爷,就这么死了?”
  徐世勣听完了故事,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话语中颇为不满。
  “其实,二爷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徐大哥,你还记得先前我讲的夺西川吗?记不记得,当时诸葛亮问二爷,若曹操和孙权同时来犯荆州,你当如何?”
  “我想想,我想想……”
  “他说:某当分兵拒之。
  其实,从一开始,二爷就看不起孙权,甚至不把孙权当作盟友。而实际上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藐视孙仲谋?孙权所说是得了父兄遗泽,但他能与蜀魏鼎足而立,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连曹操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二爷比得了曹操吗?”
  徐世勣听罢,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长身而起,朝着郑言庆深施一礼。
  “言庆,多谢你今日的这个故事,徐世勣当牢记心中。
  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将来我若能有所成就,全拜言庆你今日,这一番教诲。”
  郑言庆闻听,露出了灿烂笑容。
  不管徐世勣是否能记住,但他知道,徐世勣会因为今天这个故事,而受到影响。
  也许,他会少走许多弯路;也许,他将来的成就,会更加辉煌。
  对言庆而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不负他这一番口水。
  “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儿,一会儿爷爷要带我去田庄视察,你要不要一起去?”


第十五章 一亩甘蔗林
  郑家在洛阳城郊,有一块面积近千顷的田庄。
  周遭几个村庄的百姓,几乎都是靠着给郑家做佃户为生。农耕时节即将到来,佃户们也开始紧张了……虽说自开皇以来,隋文帝不断加强均田制的推广,但大量被世族占居的土地,可不会那么容易被吐出来。且不说这些田地大都是郑家的永业田,即便是那些露田,想要郑家轻松交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当初,郑家在鼎盛时期,仅洛阳一地,就有良田万顷。
  如今缩减到千顷,从某种程度上,也似乎表明了关东世族的没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郑家今不如昔,依旧在河洛地区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种地位,不在官职大小,而在于家声和名望。关东士族的家声,远非关陇集团可比。
  早春时节,田地中以露出了勃勃生气。
  几十个望气师,在田庄管事的带领下,于田垄间观望地气。这望气师,也是一种专门的职业。他们和风水师不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每年开春时勘察田地。
  这田地怎么划分?
  那一块土地要闲置,哪一块土地要耕种?
  没有望气师勘察,绝不会轻易开工。
  看着那些忙碌的望气师,郑言庆不免生出一些感慨。
  这年月,还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没想到勘察地气,也成了一种职业。
  什么叫做专业?
  这个就叫做专业!
  至少在后世,郑言庆没见过这种细致入微的划分。
  几名管事跟在郑世安的身后,不时回答郑世安提出的问题,有时还会激烈的争吵。
  郑言庆倒是很清闲,在田中漫无目的的走动。
  徐世勣没有来,他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用他的话说,与其来田庄转悠,倒不如在家看看书,打打拳。而郑言庆却是本能的想要过来观看。毕竟在前世,他没少参加过这种场面。听郑世安说,等到了龙抬头,佃户们还会祭祀天地,以祈求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吧,言庆就跟着过来了……
  看郑世安在忙碌,郑言庆讨要了一头青驴,骑着在田庄周围打转。
  初春时节的风,虽还有些许寒意,但却并不刺骨。吹拂在身上,让人感觉很舒服。
  特别是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气息,是蓄藏了一整个冬天的地气,深呼吸下,可让人精神饱满。每年秋收之后,农人们会把那些残梗丢弃在田地里,以滋养生息。
  而这些天然的肥料,在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之后,就转化为土地的生气。
  呼吸这样的生气,让人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很舒服,也让人心情很愉悦。
  “咦?”
  漫无目的地走着,郑言庆突然勒住了青驴。
  “小八?”
  “是,郑少爷!”
  从青驴后面,跑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虽是一身庄稼人的打扮,长的倒也算眉清目秀。小厮姓毛,在家中行八,是个佃户的儿子。乡下人,也没有名字,大家都称呼他做毛小八,久而久之,小八也就成了他的名字。别看郑言庆只是郑氏管家的孙子,可在这些佃户的眼中,那就是天……毕竟,郑大士也好,郑仁基也罢,都不可能跑来掺和这些农事。真正做主的,还就是郑世安这样的管家,管事。
  分发多少种子,划分多少田地,还有农具、耕牛,以及佃金多少,这都是管家管事做主。郑世安的一句话,能让佃户到天堂;同样的,他一句话,也能让佃户进地狱。所以,此次郑世安巡视田庄,田庄管事们,同样不敢怠慢了郑言庆。
  小八的大姐,是田庄管事的小妾。
  于是这陪伴郑言庆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八的身上。
  郑言庆用马鞭指着远处的河滩问道:“那片河滩上,种植的是什么东西?”
  小八回答道:“启禀郑少爷,那是去年,郑管事从岭南寻来的甘蔗。本来他想要用这些甘蔗,制作一些砂糖,以方便日常使用。可没想到种下来后,不见成长。
  后来听人说,这甘蔗栽种的时节和方法很独特,而且要在沙地上栽种才能产出砂糖。管事觉得麻烦,所以就打消了念头。那块土地,本来就有些不好,这农忙开始以后,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管事说,等农忙结束了,再处理这些甘蔗,然后休养一年,来年再行耕种……其实,要我说啊,这块地不理也罢,贫的很呢。”
  这甘蔗的种植方法,和普通农作物的确不同。
  要在刚一入冬,快要下霜的时候,砍去甘蔗的头尾,埋入泥土之中。还要避开地势低洼,有积水的湿地。然后在第二年雨水到来之前的五六天时,从土中取出。剥掉外壳后,以每段五六寸的长度,把甘蔗切开,然后密集排放在地上。好像鱼鳞一样的头尾相连,再用少许泥土覆盖。之后还要发芽,分栽,而且最好是用沙壤土,靠近河边栽种。
  想来,那位郑管事也只知道要靠近河边栽种,但是对栽种的步骤却不了解。
  而在后世,随着地域的差异越来越小,原本生长于南方的甘蔗,在北方也有大量的种植。郑言庆前世分管这一块,所以对于甘蔗的种植方法,倒也不是很陌生。
  说起来,种植甘蔗倒也没什么。
  可问题在于,甘蔗的栽种步骤繁琐,且在这个时代,局限性很大,想要大规模推广北方种植甘蔗,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说了,这玩意儿除了出砂糖,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
  郑言庆摇摇头,推翻了想要种植甘蔗的想法。
  如果说刚发现这块蔗林的时候,他的确是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可一想到这其中的可操作性,郑言庆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得不偿失嘛,似乎没什么实用价值。
  提青驴辔头,言庆准备离开。
  慢着,刚才小八说……用甘蔗制砂糖?
  中国的制糖工艺,早在西周时就有了。不过当时制作的,主要是以饴糖为主,也就是俗称的麦芽糖。而种植甘蔗,则在楚辞中有过记载。著名的《楚辞-招魂》当中,有:胹鳖炮糕,有柘浆些。这里的柘,就是甘蔗,柘浆,则是说甘蔗的汁液。
  而东汉张衡所著的《七辨》当中,更有‘沙饴石蜜’的句子。
  沙饴,就是指微小的晶体,也就是砂糖的雏形。
  仁寿年间,人们所食用的砂糖,色泽浑浊,多附有糖汁的颜色。但使用量却非常大。
  人们喜好甜食,更有甚者,会在煎茶时,加入一些砂糖。
  砂糖的价格并不算太昂贵,所以即便是普通家庭,也能消费得起。而且,砂糖不比食盐之类的物品,朝廷会加以严格的控制,甚至征收高昂的税收。砂糖的成本很低,前景却非常广阔。关键就在于,如果能改进砂糖的工艺,可独霸市场。
  当然了,以言庆目前的能力,自然不可能垄断砂糖的销售市场。
  但是郑言庆却知道,这砂糖提纯的方法,而且还知道砂糖的深加工技术,也就是冰糖的制作工艺。说起来,这种工艺并不是很高深,但却绝对是领先于这个时代。
  “郑少爷,郑管家在叫你。”
  毛小八的声音,将郑言庆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郑世安正在远处向他不停招手,那意思是要他赶快过去。
  “哦,那我们过去吧。”
  言庆只好暂时放弃了念头,赶着青驴行过去。
  可是在心里面,却在努力的回忆着白砂糖的制作工艺。如果他真的能够制出白砂糖来,那可是一大笔收入。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一个合作伙伴的问题,需要仔细斟酌。
  他认识的豪商并不多,只有徐盖和张仲坚两人而已。
  以郑言庆对徐世勣的控制力,说服徐盖接手,想来问题不大。可是徐盖和郑家的关系太密切了,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郑家的话,那么迎接郑言庆的怕是灭顶之灾。
  不找徐盖,那就只剩下张仲坚了。
  要说起来的话,张仲坚的确是一个合适人选。
  其一,张仲坚的父亲是扬州首富,背后还有吴县张氏撑腰。而甘蔗的主要产地,就集中在江南地区,张氏族人有这先天的便利条件。这一点,绝非徐盖可以比拟。
  而第二点,郑言庆和张仲坚接触并不多,但也能看得出,张仲坚是一个很爽利的人。
  不管是孙思邈还是杜如晦,对张仲坚的评价都不算太低。
  但问题在于,张仲坚能不能说服他老爹呢?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联络张仲坚,这是一个大麻烦。在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方法之前,言庆决定暂时先隐瞒下来。
  同时心里面还存有一个念头:如何把徐世勣,牢牢的绑在自己的船上?
  “言庆,事情办得差不多……”
  郑世安笑呵呵的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去。若晚了的话,怕是进不得城。”
  郑言庆点点头,随着郑世安准备上车。
  说来也奇怪,那头青驴居然亦步亦趋的跟着郑言庆,任凭其他人拉住缰绳也不行。
  “你想跟我回去?”
  郑言庆笑呵呵的看着青驴,伸手抱住了那张驴脸。
  “要不,就跟我回去吧……爷爷,可以吗?”
  郑世安温和一笑,“既然这畜生愿意跟着你,就带它回去吧。”
  就这样,青驴的辔头拴在马车上,郑世安和郑言庆坐在车里,离开了郑家田庄。
  “爷爷,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大公子真有其他的想法,您会怎么办?”
  在路上,郑言庆突然开口询问。
  郑世安何等精明,自然明白郑言庆话中的意思。
  早先,他曾对言庆说:郑仁基很可能不会让郑言庆做郑弘毅的书童。其实,这里面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郑仁基是否会看重郑世安呢?只怕也是问题。
  听言庆这么一问,郑世安的脸阴沉下来。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咱们就离开洛阳,回去服侍大老爷去。”


第十六章 崔道林(上)
  郑言庆喜欢读史,也知道历史上那些为祸江山的太监之所以遗臭万年,说穿了也正是因为这五体不全而酿成的原因。
  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五体不全的人,本身就是属于被社会谴责的群体,有着超乎常人的自卑,更因这自卑,而产生超乎常人的刚强。在这种自卑和刚强中,就变得性情扭曲而阴暗。
  郑世安虽说不是太监,可五体不全的事实却存在。
  这也使得他比普通人更敏感,更容易受到伤害。别看他在安远堂呼风唤雨,可内心深处,却有着比女人还有柔弱的心弦。越是强硬,这心里面,其实就越发的孤苦。
  轻轻握住了郑世安的手,郑言庆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解说。
  郑世安笑了笑,“言庆乖孙,你莫担心爷爷……如果大公子看不上咱祖孙,咱就回荥阳。难不成不做小公子的书童,日后就没得出路了?等有机会,爷爷豁出去这张老脸,也要求着老爷给你抬籍……唉,当时也是一时疏忽,却苦了你啊!”
  话语中,透着浓浓亲情。
  郑言庆心里一暖,强笑一声道:“爷爷,抬籍的事情不着急,只要就机会,总能解决。不过小孙儿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大老爷已过了耳顺之年,将来的安远堂,定然是大公子做主。您也别太刚强了……我听人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当退让时且退让!您若是回去,恐怕大老爷心里也不会舒服,说不定还会觉得您是倚老卖老呢。”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出自于后世名著《红楼梦》一书。
  后世人有‘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的说法。这《红楼梦》,更是千古奇书,里面隐含着许多哲理,年纪小的,却品不出个中滋味,反而容易生出各种邪念来。
  言庆前世,也是在近四十岁时,才开始读懂红楼。
  里面说了很多做人处事的道理……就比如说,那红楼开篇时,王熙凤和贾宝玉出去,遇老家人撒酒疯。那老家人,典型的就是倚老卖老,恃功自傲,以为自己当年曾救过贾家大老爷,就可以撒泼耍赖。殊不知,却早已经恶了贾府上上下下。
  最后呢,被王熙凤下令,活活憋死在马厩里……
  言庆觉得,郑世安如今怕就有老家人的想法。可这种想法要不得,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家人奴仆,是世族门阀的私有财产,生死不在掌控之中。别看郑大士现在对郑世安万分宠信,可将来呢?这些人,都是玩弄权术的老狐狸,旁人根本就看不懂他们的心思。万一因为这件事情而生出恶念,岂不是一桩大是非吗?
  言庆可不希望,郑世安有朝一日被憋死。
  那样的话,他在郑家,只怕面临举步维艰的窘况。
  郑世安楞了一下,疑惑的看着郑言庆。他实在不明白,言庆这么小的年纪,是从哪儿学会的这些话语?如果说,此前他赋诗创字,可解释为天资不凡,那刚才说的话,没有几十年的生活阅历,恐怕也说不出来,更别说似他讲的如此通透。
  “言庆乖孙,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郑言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托辞。
  “是孙先生说的……前些日子,我偶然间把爷爷那一日说的担心告诉了孙先生。
  先生就说,这件事还需好生应对。只是他不好直接和您说,就让我找机会,劝您一下。先生还对我说,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深。君子与其练达,不弱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他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爷爷,说您一定会明白。”
  言庆这一席话,引自《菜根谭》。
  其原意取自老子道德经中‘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过菜根谭的言语,显然更加的浅显易懂,即便郑世安文学不通,也能明白个其中奥妙。这就是让他不要好胜争强,学会顺势而为。人有起起伏伏,只看你如何看待,莫钻了牛角尖。
  郑世安长叹一声,“先生不愧‘圣童’,果然字字珠玑。”
  说完,他向言庆看去,伸手摩挲言庆的脑瓜子,“爷爷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这样子,恐怕要你受了委屈。今天听你一说,我也就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了。”
  他虽然没有说要改变主意,但以言庆对郑世安的了解,想必也不会再心存怨恨。
  只要郑世安能想得开,不硬着干就行。
  哪怕郑仁基不看重郑世安,但郑大士在世一天,郑世安在安远堂的地位,就不可改变。
  想到这里,郑言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中,不知不觉的过去。
  郑世安依旧忙忙碌碌,而郑言庆则显得很悠闲。或是看看书,练练字,或是和徐世勣一起习武练功。闲余时,他就牵着驴,在庭院里活动,有时候还会去田庄看看。
  洛阳街头,已开始流传咏鹅诗。
  许多文人士子,纷纷赶赴偃师,想要拓印临摹。
  不过,却没有人知道,那位独创咏鹅体,复又咏鹅诗的鹅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张琮未能追上张仲坚,所以至今仍不知道这鹅公子的身份。
  只是隐约猜到,这位鹅公子应该是郑氏族人,于是写信告之吴县老家,请吴县张氏族长出面,才好向郑家询问。毕竟,这有个门户等级的问题。张琮一个庶出子弟,实在不好去郑家拜访。而且,就算他去了郑家,也未必能见到郑家族长。
  与此同时,长安大兴城越国公府中,一个白面黑须老者,正拿着一份拓本,在书案上奋笔挥毫,临摹者拓本上的文字。在书案前,垂手站立有三个华服男子,一个个神情肃穆,甚至不敢大声喘息,以免惊扰了老者的雅兴,而遭受到责骂。
  “好字,端的是好字!”
  这白面老者,却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尚书仆射,越国公杨素。
  他突然放下手中笔,一脸满足之色,笑望着书案前的三个男子,“鹅公子不负公子之名,这一手咏鹅体,果然是风骨凛然,方严正大。我临摹了许多次,才算是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昔日智永以永字八法而扬名天下,而今鹅公子将这八法更发挥的淋漓尽致。铁笔银钩,朴拙雄浑。越是临摹,就越是感受颇深,感受颇深!”
  三名男子,是杨素的儿子。
  年长的杨玄感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兄弟,而后笑着说:“父亲此言,未免言过了吧。”
  “不过,一点也不过。”
  杨素正色道:“以我观之,这咏鹅体一出,怕二王亦将黯然。
  当今之世,能与这位鹅公子相比者,非欧阳询智永不可。然我听说,这位鹅公子还是个黄口孺子。也就是说,其书体尚未大成……如若他日长大,书法大成时,欧阳询智永,恐怕也只能为他研磨。果天纵奇才,恨不能在偃师亲眼一睹风化。”
  这杨素是什么人?
  那可是开隋的元老功臣,隋文帝的左膀右臂,更是太子杨广的心腹重臣。
  当年若无杨素支持,杨广恐怕难以战胜隐太子杨勇。而今杨素虽然被杨坚所疏远,但地位依然。他也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善于写诗,更能写出一笔好字,算得上当今文坛的霸主之一。
  这样一个人,如此推崇素未谋面的鹅公子,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即便是欧阳询和智永这样的书法大家,杨素也只称之为‘尚可’。可现在,连欧阳询和智永,也只配给鹅公子研磨?如若传扬出去的话,只怕会让天下都哗然。
  杨玄感也是个骄傲的人,闻听杨素如此赞誉,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气。
  可是,杨素积威甚重,即便是他亲生儿子,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去反驳他的言语。
  “父亲如此赞誉,实在是这鹅公子的荣幸。”
  杨素连连摇头,“非他之荣幸,实乃我之幸也。有生之年,能见此奇文,当浮一大白啊!”
  说到这里,杨素话锋一转,沉冷问道:“对了,这鹅公子的身份,可曾查明?”
  “尚未知晓。”
  杨玄感说:“据说这鹅公子当时和扬州张季龄的小儿子走在一起,我已派人去询问偃师张琮,但尚未得到消息。张季龄的小儿子倒是可能最清楚,只是他送货到长安之后,就急急忙忙的去了兰州。若是这咏鹅诗能早来些时日,还能拦住他询问。可是现在……不过我也派人往兰州去了,让他们多加留意张仲坚的行踪。”


第十六章 崔道林(中)
  本来张仲坚和杜如晦是一起回来。
  只是由于杜如晦的老家,并不在长安,而是在长安城外的杜陵。
  故而两人在霸上时,就已经分开了……许多人并不知道,偃师的那位官宦子弟,居然是工部尚书杜果的孙子。杜如晦又不是一个喜欢交往的人,特别是得了三临辟雍碑和言庆的拓本后,回到家就闷在家中临摹,以至于也不清楚外面纷扰。
  事实上,关于鹅公子的身份,已经在河洛与长安吵闹开了。
  不仅仅是杨素在打听,还有各地士子,也纷纷的寻找。可惜,这年月还没有形成人肉搜索的习惯,彼此间没有任何合作,单打独斗,加之信息繁杂,也就越发混乱。
  甚至有人说,这位鹅公子是当朝权贵的子弟,乃至于宗室子弟。
  结果就变得各家大臣,纷纷询问同僚,到了最后,甚至闹到了隋文帝杨坚的面前。
  杨坚在独孤皇后死后,纵情声色,身体已大不如前。
  但观看了拓本之后,也忍不住派人到宗室家中询问,弄的许多宗室莫名其妙。
  杨素也知道,这样闹腾怕不是法子。虽说杨玄感是这么说,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位鹅公子,怕并不在长安。若是他和张仲坚到了长安,又岂能没有半点声息呢?
  如此说来,鹅公子还是在河洛。
  “郑仁基是不是还没有走?”
  对于杨素这种极具跳跃性的问话方式,杨玄感三兄弟,早已习以为常。
  杨玄感连忙回答:“郑仁基因妻子分娩,所以还未启程。不过听说已经在准备了,估计赴任也就是这几日的光景。”
  “我感觉,鹅公子当逗留河洛地区。
  你让郑仁基到了洛阳之后,派人留意,看看能否找到鹅公子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我一定要亲眼见见这位鹅公子,若能得他几个字,也就心满意足。”
  “是,我这就派人去告诉郑仁基。”
  杨素连连摇头,“不,还是你亲自去一趟,这样郑仁基那小子,才会更加的重视。”
  杨玄感虽不以为然,但还是恭敬的答应下来。
  郑言庆不知道,为了他,河洛关中,乃至于河东等地,都已经快闹翻了天。套用句后世的话:隋唐年间什么最缺,人才!特别是关东士族,在关陇集团崛起之后,遭受打压,人才凋零。所以,他们迫切需要新鲜血液,鹅公子的横空出世,让关东士族,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朝气。他们,需要鹅公子为他们壮名。
  同样的,他们也相信,这位鹅公子,也需要他们的帮助……
  言庆倒是听到一些消息,但他年纪小,就算过去打听,也不会有人理睬他。再者说了,他对别人说,他就是鹅公子,谁又会相信?人们,总喜欢凭主观的想法去评论事情,而不会在意身边。郑世安倒是有几次想说出去,却被郑言庆拦住。
  出名?
  谁都想出名!
  更别说现在一门心思,想要找机会抬籍的郑言庆。
  但必须要有证据,孙思邈、张仲坚还有杜如晦,这三个最能证明自己的人不在身边。郑世安一个管家,说难听点就是郑家的奴才;徐世勣年纪太小,谁会相信?
  说出去别人不信也就罢了,弄不好还要惹来非议,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
  ……
  惊蛰过后,农耕开始。
  郑世安更加忙碌,郑言庆也就更加逍遥。
  这一天,言庆正在马厩里喂驴,就见徐世勣从外面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言庆,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喂驴?你爷爷和人吵起来了!”
  郑言庆闻听一怔,放下手中的草料。
  “和谁吵起来了?”
  “长安来了人,爷爷把他迎进来,结果就吵起来了。我看事情不妙,就跑来找你。”
  和言庆生活了一段日子,徐世勣也习惯性的称呼郑世安做爷爷。
  郑言庆眼神一凝,暗道一声:还是来了!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中堂走。
  一边走一边问道:“长安,来了什么人?”
  “不清楚,只是听下人们说,爷爷唤那人做崔总管。”
  “崔总管?”
  郑言庆不禁疑惑。
  从这个姓氏来看,来人似乎是郑仁基老婆,崔夫人那边的人。当初崔夫人嫁到郑家的时候,带来了不少人。不过由于安远堂是郑大士做主,当时由郑世安把持,所以崔家的人并没有得到优渥。后来崔夫人随郑仁基去了长安,崔家的人也就跟着过去……
  言庆对崔家的人,印象并不深,因为当时他们也没在安远堂待多长时间。
  乍闻郑仁基派崔姓人前来,郑言庆就有点明白了。
  看样子,崔夫人这些人在长安,已经控制了家中的事务。如今又生了孩子,自然地位更高。连带着,崔家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此次前来,恐怕是别有用心。
  “徐大哥,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说话,听到没有?”
  徐世勣一听就不乐意了,“为什么?”
  “徐大哥,你且听我说,这是郑家族中的事情。你虽然也是大户出身,但不了解郑家的纠葛。你父亲让来洛阳,肯定费了不少心思,为的是让你能有个好前程。如果你参与进来,只怕会白费了你父亲的心血。所以一切,还是以沉默为好。
  我和爷爷的事情,自有办法解决,你无需太操心。
  总之,你莫要开口,弄不好还会受到牵连,甚至弄巧成拙,当效金人,三缄其口。”
  徐世勣虽然不太情愿,但对郑言庆,却是言听计从。
  言庆说的没错,他能来洛阳,的确是费了徐盖不少的心思。若是如言庆所说,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徐世勣对郑言庆很有信心,一个能独创咏鹅体,写出咏鹅诗的人,又岂是易与之辈。既然他这么说了,肯定是胸有成竹,他一旁静观为好。
  “我知道了!”
  徐世勣点头应承,心里对言庆,有多了几分感激。
  别看言庆年纪比他小,但却处处为他考虑。桃园三结义的刘备,怕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不觉,徐世勣已经把郑言庆,摆放在了主导的地位。
  中堂里,郑世安一脸怒气,和一个白衣黑须的中年男子争吵着。
  这中年男子名叫崔道林,是郑州崔氏子弟。和郑世安的情况差不多,崔道林家中也是三代为崔氏做事。不过他又和郑世安不一样,他原本就是崔姓族人,是崔氏的远支。当初崔夫人出嫁,崔家怕崔夫人身边没得力的人,就派了崔道林过来。
  原以为能手握安远堂大权,却不想有郑世安在,满腹盘算就化为一江春水。
  不过崔道林也知隐忍,随着崔夫人一同离开了安远堂。
  几年下来,他已经成为郑仁基的心腹。
  此次前来洛阳,他正是奉了郑仁基的命令打前站。
  按照郑仁基的说法,洛阳大小事宜,尽归崔道林处置,所有人员,都要听从他的安排。
  所以崔道林一到洛阳,就罢了郑世安的职务。
  没办法,县官不如现管,这里不是安远堂,当家作主的是郑仁基,郑世安也无可奈何。
  “崔管家,天津桥街市,至今已有三百年,是安远堂在洛阳的脸面。
  不管这世道如何,天津桥街市的老少爷们儿对咱郑家是忠心耿耿。当年郑伟公其实,天津桥尽起青壮八百人,随郑伟公南征北战。你怎能一来,就要罢了他们的生路?”
  天津桥,是洛水北岸的一条街市,也是郑家的产业,至今已有三百年。
  这一条街上的人,全都是靠着郑家为生。贩卖铁器,打造农具,属安远堂名下。
  崔道林一来,就要罢了天津桥的街市生意,将当地百姓,全都驱赶走。
  郑世安怎能同意?


第十六章 崔道林(下)
  天津桥,是洛水北岸的一条街市,也是郑家的产业,至今已有三百年。
  这一条街上的人,全都是靠着郑家为生。贩卖铁器,打造农具,属安远堂名下。
  崔道林一来,就要罢了天津桥的街市生意,将当地百姓,全都驱赶走。
  郑世安怎能同意?
  崔道林说:“郑管家,这可不是我的决定,乃是大公子的决定。
  这些年来,天津桥街市的生意早已经不行了……每年但只是安顿这些人,就支出近万贯。我这也是为郑家着想,否则每年投入那许多钱帛,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再者说,你在荥阳,不了解长安的情况。
  朝廷这些年来,已加强了对洛阳的重视,更有意将洛阳做陪都,修缮只在早晚。
  一旦洛阳重建,天津桥街市定然会成为繁华之地,所以大公子考虑,将天津桥街市改为酒楼乐坊……你也知道,大公子想要在洛阳站稳脚跟,花销可是非常大。若是将天津桥改善,说不得也能减轻大老爷那边的压力。再说了,大公子又不是不管那些人,不是安排了让他们去田庄吗?老管家,你这眼光得长远一些啊。”
  天津桥街市,的确是入不敷出,靠着郑家的救济,勉强维持。
  可是把那些人赶去了田庄,那田庄的佃户,又该怎么办?
  郑言庆在中堂外听到争吵,迈步想要往里面进。可就在这时,一个青年拦住了他的去路。
  “哪儿来的小杂种,竟敢擅闯中堂,还不滚开?”
  说着话,那青年伸手就要把言庆推开。
  郑言庆认得这青年,是崔道林的独生子,名叫崔生。他大概不认得言庆,认为言庆只是这洛阳老宅里什么家人的孩子。言语之间很不客气,似有意在说:郑管家,你就是这么管理老宅的吗?
  言庆眉头一蹙,抬手勾住了崔生的胳膊,向后一引,同时身体侧身,跨步向前,膝顶肩撞,蓬的一声把崔生撞翻在地。言庆习武也有几年了,加之孙思邈的教导,力量不小。崔生也是大意,先是被言庆引动跟脚不稳,结果就被撞翻在地。
  “言庆,不得无礼!”
  郑世安连忙喝止了郑言庆,冷冷说道:“这个杂种,是我孙儿,不知崔总管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崔道林脸色一冷,旋即绽放笑容。
  “崔生,不得无礼……还不向郑管家道歉。
  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儿不知郑管家有后,言语冒犯了,勿怪,勿怪!”
  郑世安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崔道林这句话,可是暗藏杀机啊。
  他隐晦的嘲讽郑世安,你个五体不全的人,连儿子都没有,哪儿来的孙子?那就是一个杂种。
  郑言庆如何听不出来崔道林话中有话,见郑世安有点控制不住情绪,连忙拉住了郑世安的手。
  “爷爷!”
  他笑盈盈的说:“没事儿,只是误会而已,崔总管不认识我,也很正常。您忘记了,以前大老爷有一只心爱的黑狗,和一只花狗生下来一窝花狗之后,整天是汪汪的叫。后来还咬了您,还不是被大老爷杀了为你出气?大老爷怎么说来着……
  哦,您让狗咬了,总不成再去咬它?”
  崔道林的脸,也红了,是被气的胀红了……
  大家都不是蠢人,郑言庆话里有话,他如何能听不明白?
  言庆这是一箭三雕,一是形容崔道林是摇头摆尾的黑狗,崔生不过是个狗杂种而已;二来是平抚郑世安的火气,让他不要和小人一般见识;这第三点,则是暗自警告崔道林:没错,洛阳的确是郑仁基做主,可别忘了,郑仁基是郑大士的儿子,安远堂做主的人,还是郑大士。
  郑大士也许不会怪罪郑仁基,但收拾你个狗奴才,却是轻而易举。
  郑世安闻听,脸上露出了笑容。
  而崔道林是有火不能发,他要是发火,岂不是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仗着郑仁基,摇头摆尾的黑狗?
  他强作笑颜,“早就听说老管家有个好孙子,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老管家,咱们还是说正事……这样吧,天津桥街市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从今天开始,您负责田庄那边的事情。过几天大公子就要来了,这儿的事情,可不少呢。”
  郑言庆知道,崔道林这是把郑世安给发配了!
  田庄管事,和郑家的大管家,地位自然不一样……
  郑世安心中憋着火,但被郑言庆拉着手,于是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既然大公子把洛阳的事情交给崔管家,那我也就放心了。言庆,收拾一下东西,咱们今天就去田庄。”
  郑世安冷笑一声,拉着言庆就走。
  徐世绩想要出来说话,但也知道自己人小言轻,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他看见郑言庆朝他轻轻摆了摆手,自然明白,言庆不要他插手,自有他的原因。
  “爷爷,一会儿找个贴己的人,给天津桥街市的爷们儿提个醒,就说崔管家要把他们赶走……
  另外,立刻让人到田庄那边,也把消息放出去。
  只是千万别落下把柄,咱们别急着走,先在府里住下,明天再过去,他也没办法。”
  你崔道林不是想让郑世安当冤大头嘛,我先把脏水泼你身上。
  至于会是什么结果……
  郑世安一怔,诧异的看了郑言庆一眼,轻轻点头。
  迎面正好见郑为善过来,郑世安面带笑容,大声道:“为善啊,我祖孙明天就要去田庄那边安置了,以后你在大公子跟前做事,可要多尽心。这些日子,也多亏你操劳,一会儿到我那边,咱爷俩儿喝一杯……别推辞,我可等着你过来呢。”
  郑为善也听到了消息,但是对郑世安,他可不敢懈怠。
  别看郑仁基现在不重视郑世安,那将来呢?
  再者说,郑世安可有一个出色的好孙子。父凭子贵,说不定人家日后会有什么成就。
  “老管家,那咱一醉方休。”
  郑家人,自然是对郑家人更亲近。
  那怕如今是崔道林得势,这一笔也写不出两个郑字。郑为善可不会害怕崔道林。
  再怎么说,郑为善武艺高强,是难得的高手。就算将来郑仁基当了安远堂的家,也不会找他的麻烦。
  还是那句话,有真本事,怕个鸟?
  崔道林父子站在中堂,看着郑世安祖孙的背影,脸色阴郁的快要滴水。
  “这老太监,太嚣张了……还有那个小杂种,欺人太甚。
  爹,咱们可不能吃这个亏。躲那个老太监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扬眉吐气,岂能再由着他嚣张?”
  崔道林说:“那老东西仗着大老爷的宠信,才敢如此张狂。
  放心吧,我有办法收拾他。如今这洛阳,是大小姐当家,我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第十七章 长孙大人
  以郑世安的手段,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消息传递出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洛阳老宅的家人奴仆,终归对郑世安更亲近一些。
  而崔道林虽说是当家作主,在老宅的仆人眼中,始终是个外姓人。
  宗族的力量,强大无比。崔道林就算是再有手段,但想立刻掌控老宅,却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者,那天津桥街市的住户,也算是老郑家的人。世代居住于天津桥下,和老宅里的人休戚相关。所以这边郑世安只一吩咐,就立刻有人去通报。
  对郑言庆来说,洛阳城里的事情,和他已基本上没有关系。
  早早的就睡下了,郑世安和郑为善则在外屋推杯换盏,一直到晨鸡报晓,才算结束。
  第二天天一亮,郑世安就带着言庆离开洛阳老宅。
  郑言庆也没什么行礼,只牵上了那头青驴,随着爷爷出洛阳城,往田庄方向去了。
  田庄方面,也得到了消息。
  这田地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情,如果天津桥的人搬过来,许多佃户就不得不面临无田可种的问题。所以,郑世安祖孙一到田庄,佃户们立刻闻风而至。
  “老管家,我们为郑家种了几十年的田了,怎么突然间要赶我们走?”
  “是啊是啊,要是不让耕地,我们可怎么办啊。一家子老老少少,可全凭着这些地过活呢……老管家,您可得给我们做主,这件事情,你可不能不管,否则我们就没活路了!”
  佃户们七嘴八舌的叫嚷,郑世安脸色阴沉。
  “此事不归我管,如今这洛阳做主的,是崔道林崔管家,大家若不满的话,可以找他说去。我只是负责安置……不是我不愿意管,而是我管不了,也没法子管。”
  人群顿时沉寂下来。
  许久之后,有人突然大声说:“咱们别为难老管家,找崔道林评理去。”
  “没错,找崔道林评理……”
  看着佃户们群情激奋,郑世安不由得一蹙眉。
  “言庆,这样会不会闹出乱子?”
  “爷爷你别管了,这件事和咱们没关系。
  崔道林不是说了嘛,只要您管好田庄,把天津桥的人安置妥当就可以了,你有何必操心?崔道林若出面解决,恐怕在崔夫人那边也不落好;不解决的话,大公子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只能说,这个人能力有限,怎么着也追究不到您头上。”
  不知不觉,郑世安已经把言庆当成了主心骨。
  听郑言庆这么一说,当下轻轻点头。
  没错,这件事和自己没关系,又何必操心?大公子既然不信任他,如果他冒头出来,说不得还会让大公子误会。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其他的和他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郑世安立刻让人赶车,缓缓驶入田庄。
  正如郑言庆所说,当天下午,天津桥的住户和田庄的佃户,就找到了崔道林质问。
  同样也如同言庆所预测的那样,崔道林非常粗暴的拒绝商谈,甚至还请来了洛阳衙门里的公人出面,把人群强行驱散。罢天津桥街市,驱逐天津桥住户,修建酒楼乐坊,是崔夫人的主意。崔道林可不会冒着得罪崔夫人的危险,和这些人商议。
  在崔道林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贱口罢了。
  原本以为,众人会再闹一场。
  可是在洛阳衙门派人驱散了人群之后,不管是天津桥的居民还是田庄的佃户,一下子沉默了,没有人再来闹事。崔道林暗自得意,一群贱口,还敢和郑家抗衡?
  郑言庆听说之后,却笑了……
  “爷爷,你看着吧,这件事还没完!”
  郑世安也是连连冷笑,连夜写下书信,派人送往荥阳。
  这件事情,必须要让郑大士知道。而且郑世安必须要把这关系撇清,否则麻烦无穷。
  别看郑世安识字不多,可如果说心眼儿,他可比崔道林强百倍。
  ……
  田庄一切正常,至少从表面上看,很平静。
  郑家田庄有一百多户人家,其中有七成以上的人,是靠着给郑家种田讨生活。剩下三成,有的是享有露田,还有的则依靠渔猎为生。洛阳地势西高东低,山川丘陵交错,地形错综复杂。以洛阳为中心,四面八方有郁山、邙山、青要山、荆紫山、龙门山等十几座山脉;河渠密布,伊水、洛水、清河、涧河七八条河流流经洛阳。
  自古以来,这洛阳就被称作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小小的郑家田庄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不过他们大都是依地势而建窑洞,一坑十窑,这也是当时河洛地区的主要生活方式。
  这坑,就如同后世的大杂院一样。
  之所以如此居住,一方面是因为地势所迫,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生活所逼。
  住这样的窑洞,花费比之建造砖瓦房要便宜许多,而且居住很舒服,是贫苦人家的第一选择。
  郑世安当然不可能住坑窑。
  郑家在田庄里有房舍,他就住在一座有七八间房舍,连带着一个小院子,马厩等一应设施齐全的住所。当然了,田庄里还有更好的房子,却不是郑世安能居住。
  穿过田庄,逆伊水而上,可见两座山。
  山似洛阳南面的门户,古称伊阙。两座山东西相峙,伊水西面为龙门山,东面为香山。
  北魏太和年间,魏孝文帝迁都洛阳。
  因北魏奉佛,故而孝文帝在龙门山开凿石窟,以建佛像,也就是后世著名的龙门石窟。
  不过,此时的龙门石窟,才初具雏形,还达不到后世所说的那种规模。
  郑言庆前世曾游览过龙门石窟,但当时石窟因各种原因,特别是战争影响,许多佛龛浮雕壁画,都被战争强盗们抢走了。如现在龙门石窟宾阳洞的浮雕像,后世就出现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言庆很想看看,这原汁原味的浮雕像,究竟是什么模样?
  所以在抵达田庄后的第三天,郑言庆就骑着那头青驴,悠悠然向龙门山行去。
  冬日的萧索,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沿途所见,尽是盎然春色,令人心情格外舒畅。
  当然了,郑言庆不可能一个人出去,毕竟年龄太小。给他带路的,名叫毛旺,正是毛小八的老爹。这是一个很淳朴敦厚的庄稼人,在田庄里的口碑,也相当不错。
  他一边回答郑言庆的提问,一边在前面领路。
  眼见着,渡过伊水,就是龙门山了。郑言庆突然停下来,看着前面一队从山中行来的车马,示意毛旺在路边让道。看那车马的架势,应该是官宦人家。正前方两队披甲骑士开路,正中央有几辆大车。而牵引车辆的马匹,竟是个个神骏无比。
  郑言庆不懂马,但从马匹的外形就看出,这不是普通的马。
  安远堂是以战功起家,也蓄养了不少宝马良驹。依稀感觉,这些拉车的马,几乎比得上安远堂那些宝马良驹。这是什么人家?竟然如此奢侈?言庆禁不住有些好奇。
  那马车上,挂着一面虎头金盾,车辕上还插着一面旗,书斗大‘长孙’二字。
  “老毛,这是哪家权贵?”
  毛旺世代在洛阳生活,对洛阳的权贵也有所了解。
  “郑少爷,那是长孙大将军的车仗。”
  “长孙大将军?”郑言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长孙大将军,恐怕就是指的那个一箭双雕的上开府仪同三司,左勋卫大将军长孙晟吧。
  隋唐历史当中,长孙晟绝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杨坚评价说:长孙郎武艺逸群,适与其言,又多奇略。后之名将,非此子邪?①”
  而事实上,在开皇年间对突厥的作战中,长孙晟屡立奇功。
  后世成语‘一箭双雕’,也正是由长孙晟而来。但令长孙晟为后世人所知的,还是他的儿女。长孙晟的女儿,正是李世民的皇后长孙皇后;而他的小儿子,也就是初唐名臣,长孙无忌。
  郑言庆愣住了!
  不过他并不是为长孙晟的名声所惊,而是想起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记得他刚出生于这个时代的时候,正遭逢一场灭门之灾。执行那场杀戮的人,名叫宁长真。
  言庆也打听到了宁长真的出身。
  此人是个俚人,其父是一个俚人部落的首领,名叫宁猛力。宁长真就是宁猛力的儿子,在开皇末年代父前往长安觐见隋文帝杨坚,如今则被杨坚封为钦州刺史。
  钦州在哪儿?
  郑言庆不太清楚。
  只是听郑世安隐约提起,那是岭南地区的一个地方,属于蛮荒地带。当地俚人还是以部落而生,部落的首领,被称之为俚帅。这样一来,言庆就确定了宁长真的来历。
  宁长真当时在追杀舅舅言虎的时候,曾提到了一个‘长孙大人’。
  莫非,那长孙大人,就是长孙晟?
  如若这样的话,岂不是说言虎和长孙晟的关系不错。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呢?
  “郑少爷,咱们过河吧。”
  毛旺见郑言庆也不说话,不由得有些奇怪。
  长孙家的车仗,已经远去了……
  可不知为何,车仗是远去了,连带着把郑言庆游览龙门山的雅兴,也一同带走了。
  “老毛,咱们改天再去龙门山吧,我突然不想去了……回去吧。”
  “那好,郑少爷什么时候有兴趣,咱们什么时候再去就是。”
  毛旺不可能明白,郑言庆此刻的复杂心情,憨憨的一笑,牵着毛驴,踏上回去的路途。
  还没走进田庄,远远的就看见毛小八跑了过来。
  “老爹,出事儿了!”
  毛旺一怔,“小八,出什么事儿了?”
  “刚才村里的十几个老军,带着大家往洛阳去了。
  听说天津桥那边的人也都去了,好像是说,大公子来了,他们要去找大公子说理。”
  郑仁基抵达洛阳了?
  言庆闻听,心里偷偷一乐:这一下,好戏要开场了!


第十八章 昔日老军
  在洛阳天津桥街市上,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名为军户。
  想当年,郑大仕的父亲郑伟起兵,一呼万余人。这其中不仅仅有郑氏的族人,还包括了许多依附于郑家而生存的普通百姓。当时郑家正是在巅峰状态,在洛阳有万顷良田。数万人依靠着郑家而活,听闻郑伟起兵,天津桥百姓可说是尽起青壮。
  八百青壮前往荥阳投效,并且成为郑伟的亲随,号虎军,纵横河北之地。
  后来,郑伟功成名就,八百虎军却死伤惨重。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大致上就是这个道理。郑伟衣锦还乡之后,将天津桥赐予幸存下来的虎军将士。并言明:安远犹存,猛虎永固。也就是说,只要安远堂在,那天津桥的百姓,就无需担心生活上的问题。这固然有感激之意,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收买人心的举措。
  一晃甲子,郑家开始没落。
  昔日幸存的虎军将士,已大都故去了,但还有一些老军,生活在天津桥街市上。
  他们不求富贵,只愿能安享晚年。
  对他们来说,这天津桥街市,就是他们的家……
  而这一点,崔夫人不清楚,崔道林更不清楚。在崔夫人和崔道林看来,天津桥就是依附郑家而生的一群苦哈哈。如果崔道林抵达洛阳时,能低调一些的话,郑世安说不定还会点明。可崔道林却太嚣张了,郑世安当时一生气,就忽略了此事。
  后来想起来,想要告诉崔道林的时候,却被郑言庆阻拦。
  “爷爷,你莫要掺和进去。
  你这时候就算是过去说明状况,崔道林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倒不如如此这般……”
  郑言庆在郑世安耳边一阵低语,郑世安连连点头。
  他没有回洛阳,只是写了一封信,让人转交给崔道林。
  也没说是什么事情,就让人告诉崔道林说:“天津桥那边动不得,动了会出大问题。”
  言庆说:“崔道林如今怕是志得意满,您越是这么说,他就越是听不进去。信,交给他之后,他也不会去看,弄不好还会被他撕毁。在您而言,已经尽到了本份……如果大公子怪罪,您也能交代过去。但在崔道林来说,怕要吃一些苦头。”
  郑言庆没想过郑世安能凭借这件事情,重回洛阳老宅。
  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郑仁基基本上是不会理财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有崔夫人打理。
  崔夫人掌权一日,崔道林就不可能失势。
  毕竟对崔夫人来说,郑家上下都是陌生人,在外数载,能信任的也只有自己带过来的族人。不过能借这件事情,打压一下崔道林也好,至少可以让郑仁基,怀疑一下他的能力。世家门阀,这管家可是重要的位置。大人物们或是名士风流,或是关注朝野,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基本上都是管家经手。安远堂能在士族林立的河洛地区立足,这里面除了有祖先余荫之外,尚有郑世安里里外外的打点。
  所以说,只要郑仁基对崔道林留下一丝不满,郑世安就还有上位的可能。
  对郑言庆的这种想法,郑世安自然不会拒绝。
  他原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有些事情一旦想开了,郑世安还真就不会在意。
  言庆能创出咏鹅体,能写下咏鹅诗,本身就已经让郑世安无法小觑。
  郑世安知道,他抱回来的这个乖孙,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即便是心里面会奇怪,但郑世安还是会重视言庆的看法。郑仁基的车仗抵达洛阳,正是他偷偷报信。
  要说起来,郑仁基这两年过的不错。
  从一个普通的通事舍人,到如今的洛州曹掾位子,等同于后世一个普通的文职干部,一下子变成了市局的正处级领导。而这中间的跨度,只用了几年时间完成。
  所以说,站队很关键。
  当年太子之争,安远堂抛弃了隐太子杨勇,而站在了杨广的一边,自然获利斐然。
  而今,太子杨广之位,已无人能够撼动。
  郑仁基自然也春风得意。特别是杨广,对关陇贵族没有好感,提放心甚重。这就使得杨广向关东士族倾斜,并着重提拔一些当年他在江都招揽的南方衣冠门阀。
  比如吴县张氏,就是其一。
  郑仁基被委任为洛州曹掾,自然得益于杨素在杨广面前的推荐。
  这曹掾之职,自东汉就有设置。不过当时主要是以太尉和相国府门下。而今隋朝开国以来,隋文帝杨坚对丞相的权利加以打压,曹掾之职,则分设于各州府下。
  东曹掾,住仓谷事。
  河洛又是钱粮重地,郑仁基这个东曹掾的位置,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财政局局长,负责提点税收,分管仓货,是一个不容任何人小觑的位子。河洛丰,天下足,虽说有些夸张,但关中地区对河洛的倚重,日益增加。只要郑仁基在这个位子上做好,日后当一州总管,也非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郑仁基更加重视这个职位。
  不过,郑仁基不太满意郑大士派郑世安过来。
  郑世安,不过一家奴而已,且五体不全,算个什么东西?
  郑仁基是个典型的文士,对五体不全之人有强烈的抵触感。以前他官职卑微,加上郑大士看重郑世安,也不好说什么。可现在,郑仁基也算是成功人士,自然就有了自己的主见。这主见一产生,就特别反感郑大士的这个安排,更反感郑世安。
  但他不能反对郑大仕,所以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崔道林过去,把郑世安打发到田庄去。我既然无法拒绝,就只能接受。可我接受是接受了,郑世安必须要听我的安排才行。如果他不愿意去田庄,那就让他回去,郑仁基也可以交代。
  如果郑世安答应了,更好……
  大家不用见面,省的天天在眼前晃悠,看着心烦。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郑仁基带着妻儿老小,抵达洛阳城外。
  自长安到洛阳,大体上就是沿谷水一路而上。远远的,就看见远处有黑压压的人群阻道。人群最前面,是十几个身穿破旧皮甲,散发披肩,裸露半臂的白发老者。
  郑仁基听说后,心中不由得奇怪。
  “我不是吩咐过了吗?不要声张,也不要迎接,我们自行入城……怎地崔道林还弄出这等阵仗?”
  郑仁基身旁,是一个青年文士。
  一袭白袍,外罩披风。白面短须,气度雍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公子之气。
  举手投足间,莫不有一种风范。
  他一蹙两道剑眉,轻声言道:“郑仁兄,这些人似乎并非是来迎接咱们。”
  话音未落,就见那十几个白发老者,大步流星走上前来。
  那步履之间,透出一股子惨烈杀气。若非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绝难生出这种气质。
  劫道的吗?
  郑仁基也是拧着眉头,示意身边护卫,上前询问。
  “敢问,可是大都督公子?”
  一个白发老者,不等护卫开口,大声问道:“我等乃当年大都督帐下,猛虎侍从。”
  “啊呀!”
  郑仁基闻听,也吃了一惊。
  “郑仁兄,何为猛虎侍从?”
  “此乃当年我祖父麾下的亲随,古称猛虎侍从。”
  郑仁基也不敢怠慢,连忙让前面护卫散开,上前几步,笑道:“几位老军,为何在此?”
  老军,是对猛虎侍从的尊称。
  那白发老者圆睁虎目,大声问道:“大公子,老军有礼了。听闻大公子今日前来,我等几个老头子有件事情,想来询问一下。当年大都督的话,是否还算得吗?”
  大都督,是猛虎侍从对当年郑伟的尊称。
  郑伟被封为襄城郡公,有食邑三千户。但他更喜欢别人称呼他做大都督,以此缅怀早年间的金戈铁马。
  郑仁基一怔,“老军,家祖当年所言,如何算不得?”
  “那好,老军就想问问大公子,为何要强罢天津桥街市,还要把我等赶去田庄居住?
  我等从出生,就在天津桥长大,除了打铁之外,一无所长。
  让我们去田庄,莫非是要我们去耕地不成?大公子,我们也不是倚老卖老,只是想要向大公子讨要一个说法。大公子如果说,大都督的话算不得,我们二话不说,离开天津桥就是。大公子,我等也非无赖,只要大公子一句话,我们立刻就走。”
  郑仁基感觉不妙了……
  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这天津桥罢市的事情,是崔夫人一手打理。郑仁基只知道崔夫人要整顿一下洛阳的产业,但具体怎么整顿,他还真就不清楚。听这意思,怎地要赶走这些老军?
  世家子弟,最讲求声名。
  如果他郑仁基今日没有一个说法,日后就别想立足洛阳。
  只怕,此时此刻,那些洛阳的门阀豪族,都笑呵呵的在一旁看热闹,看他郑仁基的笑话。
  郑仁基深吸一口气,“老军,城外风大,你们这把年纪……这样吧,我们老宅说话。”
  这本是一番好意,哪知老军却激动起来。
  “大公子美意,恕我等不敢承受。
  前番我们去老宅询问,却被管家请出了官府中人,把我们赶了回去。老宅门槛太高,我等一介平民,实不敢再去。大公子,老宅我们不会去了,只请大公子给个痛快话,大都督的话,算不算得?算得,我们回去;算不得,我们也会散去。”
  这些人,虽说是依附于郑家,但却为郑家立过汗马功劳。
  郑仁基勃然大怒,“那郑世安是如何做事,立刻派人给我把他找来。”
  “大公子,这件事和郑管家没有关系。郑管家如今在田庄,把田庄的老伙计们都拦住了。若非如此,当年尚存的二十八猛虎侍从,都会聚在这里,询问大公子。”
  “郑世安不在洛阳?”
  郑仁基这才想起来,他让崔道林过来接手,命郑世安去田庄了。
  这崔道林,是怎么做事的?
  郑仁基正色道:“老军,家祖当年说过的话,依旧算得……还请老军回天津桥,安生居住就是。每年的心意,会按时送去。仁基虽不才,绝不敢违背家祖之命。”
  十几个老军,相视一眼。
  “大公子,我们也听说了……洛阳不比其他地方,大公子来此就职,我们心里也高兴的很呢。心意就不必了,大公子还有许多地方要花销,我们有个安身之所,足矣。”
  “是啊,大公子,有个安身之所就够了。”
  “大公子,老军虽老,但尚可抡起大锤,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听大公子您一句话。既然大公子这么说了,我们就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
  十几个老军一招呼,黑压压人群立刻散开。
  郑仁基长出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文士,“让颜少兄见笑了。”
  “那里,郑家能屹立数百年,果然不一般。
  有此一群血性猛士,安远堂焉能没落……呵呵,郑仁兄处理事情,真是很果断啊。”
  “惭愧,惭愧!”
  郑仁基脸发烧,一旁讪笑。
  心中却恼怒非常:这崔道林也真是,怎如此不晓轻重?


第十九章 言庆就学
  从表面上看,事情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对郑仁基就职东曹掾而言,似乎没什么影响。
  可郑仁基却知道,这件事足以令他颜面尽失。
  而令他颜面尽失的,却不是他的那些个对手,也不是洛阳的门阀豪强。问题就出在崔道林的身上。当然郑仁基也清楚,天津桥罢市的事情,肯定是出自崔夫人。
  私下里,他可以责备崔夫人,但说到底,还是崔道林不会做事。
  “让郑世安到老宅见我!”
  郑仁基阴沉着脸,对随行护卫下令。
  他等上车,见崔夫人正搂着刚出生的女儿摇晃,一腔怒火,又无法倾泻……
  “夫人,你让崔道林强迁天津桥街市了?”
  崔夫人点点头,“是啊,我和你说过的嘛,洛阳产业问题不少,需要整治一下才好。”
  “可你迁天津桥街市,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我当时说了啊,你说让我做主……怎么,莫非崔道林没有做吗?”
  郑仁基苦笑道:“他要是没有做倒好了,问题是他做了,还险些酿成了大祸。也怪我,没有和你说清楚。你迁天津桥其他人也就罢了,惟独有一些人,你不能动……那些都是家祖当年的猛虎侍从,家祖曾有命,安远犹存,猛虎永固。就算你迁了他们,也必须要有个妥善的章程……幸好事情被我压住,否则就麻烦了!”
  崔夫人闻听,也吃了一惊。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对郑仁基说:“我不知道,崔道林也不清楚,怎地郑管家也不阻拦一下?”
  崔夫人自然心向娘家人,想要为崔道林开脱一番。
  她也知道,郑仁基不喜欢郑世安,于是想要把这祸水,引到郑世安的身上。
  郑仁基目光一凝,冷声道:“郑世安那边,我自然会责问,但崔道林,也要责罚。”
  “道林初临洛阳,以前也没有掺和过家里的事情。
  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咱们,尽心尽力,倒也是个贴己的人……哼,依我看,这郑世安怕是心有不甘。派他去田庄,就撒手什么也不管。明知道天津桥的事情,却不肯告诉道林,这不是摆明了要看你的笑话?真不知道,公公为何对他那样看重。”
  “你少说两句,这件事我自会秉公处置。”
  说是秉公处置,可郑仁基的心里,已经有了分晓。
  回到洛阳老宅后,他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崔道林拿下,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臭骂。
  这时候,郑世安也赶了过来。
  “郑管家,在田庄过得可习惯?”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郑仁基和颜悦色,示意郑世安坐下,而后才温言开口询问。
  郑世安一脸平静,躬身道:“大公子,田庄一切尚好。”
  “郑管家,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其实,让你去田庄,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两年田庄的收成确实不好,听说不少管事在里面做手脚。你是父亲派来的,在我郑家多年,你的能力,我自然清楚。洛阳城里的事情很繁琐,你年纪大了,总是操劳着,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郑世安诧异道:“大公子,老奴真没有不舒服啊。
  老奴这两年也的确不顶用了,有时候精力不好,很容易走神。洛阳的事情,很复杂,老奴刚来的时候,也是诚惶诚恐,夜不能寐,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什么,连累大公子为难。崔管家来了之后,老奴轻松很多,在田庄里过的,也很愉快。”
  和崔道林说的,有点不一样嘛。
  郑仁基凝视着郑世安,从他脸上,找不到半点不满之色。
  不过,他也不会相信郑世安的表情。似郑世安这种人,伺候人一辈子,察言观色的本领强的很呢。想要从表情上看出他的心思,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明知道天津桥的事情,为何不向道林说明?”
  郑仁基脸一板,声音顿时严厉起来。
  早就知道,你会用这个说事……不过言庆乖孙猜的可真准,幸亏我已有了准备。
  郑世安一脸无辜,瞪大了眼睛:“大公子,您这可就冤枉老奴了。”
  “哦,我如何冤枉你了?”
  郑世安说:“崔管家从一开始说这件事的时候,老奴就表示反对,只是崔管家不听。
  老奴也知道,崔管家当着老奴的面,可能听不进老奴的话。所以去了田庄之后,老奴还专门找人送了一封书信给崔管家,天津桥和田庄里的一些事,都写得清清楚楚。后来那些老军上门,老奴还劝阻过。本以为老军没事儿了,可没想到……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大公子今天要来。老奴在田庄,还拦住了十几个老军呢。”
  “你胡说!”
  崔道林一开始在旁边听着,见郑仁基质问郑世安,心里还高兴的很。
  哪知郑世安话锋一转,竟似要把事情转移到他的身上……
  崔道林那还耐得住性子,立刻大声反驳,“郑管家,你何时写过书信?我怎不知道?”
  “这个……大公子若不信,可以找来送信人一问。”
  崔道林越是气急败坏,郑世安就越是显得恭敬和谦卑。
  一旁沉默不语的颜师古,眉头一拧,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对崔道林的无礼不满。
  郑仁基恶狠狠的瞪了崔道林一眼,“既然老管家这么说,那就把送信人找来。”
  郑世安点点头,报出了那送信人的姓名之后,就退到了一旁。
  郑仁基自会派人把那送信人找来,这样也可以避免郑世安在中途和那送信人串供。
  崔道林气急败坏,在一旁连连保证。
  而郑世安则是一脸卑谦,垂手站在一旁,显得是不温不火。
  这一来,只这气度上,就分出了高下。
  颜师古摇摇头,站起身一拱手道:“大兄,此乃你的家事,请恕小弟不便旁观,先告辞了。”
  “让贤弟见笑!”
  郑仁基微微一笑,送颜师古出去,然后在中堂坐下。
  大约一注长香的工夫,家人将那送信人找来,带到了中堂上。
  “我问你,老管家可曾让你给崔管家送过一封信?”
  送信的人挠头想了想,“四天前,就是郑管家刚到田庄的那天,我正好进城买东西,郑管家的确是让我送了一封信给崔管家。”
  崔道林一听就急了,“老爷,他撒谎,我就没见过他。”
  “你给我闭嘴!”郑仁基冷哼一声,然后和颜悦色的问道:“你可要想清楚,不要撒谎。”
  “老爷,我真没撒谎,郑管家的确让我送过一封书信。”
  “可崔管家说,他没有见过你。”
  送信人说:“我也没见过崔管家啊……我一说是从田庄上来的,门子就不让我进来。
  恩,当时正好从府中走出来了一个小公子,我就把信交给小公子,请他转交崔管家的……哦,我想起来了,那位小公子好像姓徐。当时府上的门子,称他徐少爷。”
  “徐世勣?”
  郑仁基有点糊涂了。
  他当然知道,徐世勣在老宅里。
  徐世勣的身份不一样,那是他世交好友徐盖的儿子。虽说是平民寒士出身,但也能称得上‘少爷’两字。既然这送信的说出了徐世勣,那郑世安说的,是真的?
  “把世勣找来。”
  郑仁基立刻命人,把徐世勣找了过来。
  其实,郑仁基刚进家门的时候,已经见过徐世勣了。甚至在他没来洛阳之前,就见过徐世勣。对徐世勣,郑仁基颇为喜欢,觉得这孩子很聪明,也很有见地。虽说是出身寒门,但天资聪慧。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答应徐盖,让徐世勣来他府上。
  “世绩,你见过这个人吗?”
  徐世勣一脸迷茫,盯着那送信人,看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般,“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见过。前几天他说郑管家有书信,要转交崔管家,我当时正好遇上,就接过了书信。”
  “那你可曾把书信交给崔管家?”
  徐世绩却摇摇头,“当时崔管家不在府上,我在后宅遇到崔大哥,就把信交给他了。
  这个人当时对我说,是郑管家的信,非常重要;而我把信交给崔大哥的时候,就重复了一遍……后来我就去练功,到晚上才遇到崔管家。不过当时崔管家好像喝多了,我也没有再问这件事……第二天,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恩,就是这样。”
  “恩,我明白了!”
  郑仁基点点头,然后和颜悦色的说:“那你先下去。记得准备一下,等过两天,和宏毅一起拜过颜先生之后,要好生读书。你比宏毅大,记得要多提醒他才是。”
  “我知道了!”
  徐世绩行了礼,退出中堂。
  到这个时候,郑世安毫无疑问是没有说谎。
  既然郑世安没有说谎,那就是崔道林的问题了……
  郑仁基心里把个崔道林恨得,是咬牙切齿。但当着郑世安的面,他却不会责怪崔道林。
  “老管家,这些日子也的确是辛苦了。”
  “呵呵,这是老奴的本分,哪有什么辛苦?”
  郑世安越是谦卑,郑仁基心里就越是难受。这不怕货不好,就怕货比货。以前在长安的时候,觉着崔道林挺不错。可是和郑世安这一比,就觉着崔道林差太多。
  不管是做事还是气度,很明显不一样。
  终究是从安远堂出来的人,父亲对这老货信任有加,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
  一想到郑世安五体不全,郑仁基就觉着腻歪。
  可他又挑不出郑世安什么毛病,只能笑着问道:“我记得,老管家的孙儿,也来了吧。”
  郑世安心里一动,不免生出了几分希翼。
  “回大公子的话,言庆确实跟着老奴,一起来了。他如今就住在田庄……”
  郑世安还是希望郑言庆能和郑仁基的儿子郑宏毅一起读书。毕竟,这是一种保障。
  将来有郑宏毅帮衬着,终归是一件好事。
  但郑仁基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郑言庆,呵呵,我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那小孙儿,今年也七岁了吧。”
  “回大公子,年前时,已八岁了!”
  古人计算年纪,大都是从十月怀胎开始。婴儿一出生,即为一岁;待过年时,又是一岁。等真正满周岁,就已经三岁了。郑世安也不知道言庆是在什么时候出生,所以在登记户籍的时候,就写上了他在路上抱养郑言庆的时间,正好是年末。
  按此计算,郑言庆的真实年龄,不过六岁,但却按照八岁来说。
  郑仁基点点头,笑道:“八岁,倒也是就学的年纪了……老郑啊,咱们的田庄,距离纥豆陵家的族村不远。我听说纥豆陵家准备开设族学……恩,这样吧,我回头与纥豆陵家的人说一下,就让言庆就近,在纥豆陵家的村学里就学,你看如何?”
  郑世安闻听,大失所望!


第二十章 八百年门阀
  开皇末年,官学之风初显,但数量不多,普及程度也不算太大。
  而在世族门阀里,族学已经兴起。特别是在关东士族中,族学的普及程度已经很大。当然了,真正的世族子弟大都是由家族请来先生,私相传授。担当先生的人,大都是当今名士,普通士子还没有资格来担当老师。族学,也称之为村学,主要是以启蒙教育为主,立足于族村当中,以适当的培养一些后备人才使用。
  村学差不多是半公开的性质,招收的学子,也不是很严格。
  能识个字,记个帐,基本上已经足够。如果想要得到更高的教育,那就要有一定的机缘。
  郑家也有村学,在荥阳颇有名气。
  如果真就是为了识字算账,以郑世安的能力,可以很轻松的把言庆送去里面学习,又何必跑来洛阳?
  郑世安知道,郑仁基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安抚一下他的情绪而已。
  不过,郑世安也可以拒绝,可这样一来,只怕是让郑仁基对他更加反感。当下躬身感激了一句,然后就告辞离去。
  ……
  后来,郑言庆听说,郑仁基赏了崔道林几十鞭子,而崔生则被掌嘴百记,打得牙齿都掉了好几颗。
  徐世绩的确是把书信给了崔生,但在给崔生的时候,却说了一句话。
  “老管家说了,这封信非常重要,让崔管家立刻看。”
  这个‘让’字,带着一种命令的味道。崔生一听就火了!
  你一个五体不全的老东西,如今被发配到了田庄,还敢跑过来命令我们爷们儿?
  所以把信仍在了书桌上,崔生自去寻欢作乐,就抛在脑后。
  而崔道林回来时,则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后,崔生没提醒,他也没留意。
  后来被崔道林在让人打扫书桌的时候,连带着那封书信,也一起给扔掉了!
  总之,崔道林父子在一段时间里,怕是不敢再嚣张了。
  言庆有些可惜,没能趁此机会把崔家父子搞掉,以后一定还会生出是非来。可他也清楚,想要搞掉崔家父子,没那么简单。有崔夫人在,一时半会儿也难成功。
  权且忍耐一下吧!
  反正日子还长,他郑言庆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和崔道林父子斗法。
  而且,他也懒得去理那崔道林父子,因为郑世安回来后告诉他,他马上要就学了……
  “纥豆陵?怎么听着像是个胡人的名字,洛阳有这个家族吗?”
  郑世安笑道:“怎么没有?纥豆陵这个姓氏,的确是胡人的姓氏。北魏年间,魏孝文帝从塞外迁三十八姓九十八部定居洛阳以后,纥豆陵就改为窦姓,明白了吧。”
  窦姓?
  郑言庆失声道:“可就是那安丰郡公的窦姓?”
  郑世安点头,表示正确。
  这窦姓,说起来是正经的汉家人。
  早在汉朝时,窦姓分为清河观津窦姓和扶风平陵窦姓,涌现出不少知名的大人物。
  西汉年间,汉文帝刘恒的老婆,就是清河观津窦姓人,也就是汉武帝的奶奶,窦太后。窦太后的哥哥窦长君早死,其子窦彭祖是汉武帝的南皮侯;而窦太后的弟弟窦少君则被封为章武侯,而窦少君的侄子,也就是汉武帝极为有名的魏其侯,窦婴。
  东汉时,扶风平陵窦姓有名臣窦融。
  窦融的曾孙女,是东汉桓帝皇后,而这位窦皇后的老爹,就是当时的大将军窦武。
  时曹节等宦官为祸,窦武以外戚身份,联合当朝士族,准备诛杀宦官,不幸走漏消息。窦武因此而被诛杀,而窦氏族人则流落塞外,也就是纥豆陵氏的祖先。之所以将窦姓改为纥豆陵,是因为拓跋力微的威胁,不得已而变成了纥豆陵胡姓。
  等到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命塞外胡人定居河洛后,纥豆陵才又恢复了祖先窦姓。
  郑言庆所说的安丰郡公,是个大人物。
  这个人,叫做窦荣定,也是纥豆陵窦姓三祖房中窦善的儿子。自幼和杨坚交好,在西魏文帝时,为千牛备身,北周时因功而被封为前将军。窦荣定的老婆,就是隋文帝杨坚的姐姐。所以当隋文帝杨坚篡夺北周的时候,窦荣定的支持了杨坚。
  想当年,纥豆陵回归时,一共有五兄弟。
  老三窦岳、老四窦善、老五窦炽,都留下了赫赫战功,故而后世习惯性称呼纥豆陵氏为窦姓三祖房。窦岳的儿子,就是隋朝神武公窦毅。而窦毅的女儿更为有名,嫁给了唐高祖李渊,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太穆皇后’。当然了,此时窦家最著名的,就是窦荣定这一支。窦荣定虽然已经死了,可他的儿子窦抗,则官拜幽州总管,也是实权派的大人物。
  “那这么说起来,窦家岂不是和咱们郑家一样,都是门阀世族?”
  郑世安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是这么说吧……如果论年月,这窦家的时间恐怕最久远。从清河观津窦姓开始,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时间了。不过,观津窦氏和平陵都是,被胡化的很厉害,血统早就不纯了,如何能与我郑家相比?
  观津窦氏,自北齐天平三年,窦泰战死之后,已青黄不接,早就没有了声息。
  而平陵窦氏胡化的最厉害,也算不得纯正士族……呵呵,其实窦家现在挺尴尬的,在武川人眼中,窦家是士族;可是在士族眼中,窦家却是出自武川,不肯承认。
  只是窦家的运气好,北周的时候,神武公夫人是北周皇室;开皇以后,窦荣定却成了皇上的姐夫。不过,窦家的能量也不小,特别是窦老三的孙女,嫁给了唐国公,其地位越发稳固……言庆,你如果不想去窦家村学就读,我也可以推掉。”
  没想到,这窦家的事情,居然这么复杂!
  郑言庆倒是不介意和窦家攀上关系,因为这窦家的背后,不仅仅有隋朝皇帝撑腰,更重要的是,那个唐国公李渊是窦家的女婿。说不定,可以借此机会,和李渊搭上关系?
  恩,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言庆早就想和李渊搭上关系了。
  特别是当他得知,那李渊的长子李建成,竟然和郑家有婚约,他就开始动了心思。
  只是一等五年,李建成连个人影都不见,更不要说李渊了。
  现在有窦家这个门路……恩,正好可以试一试。
  虽然说只是村学,还进不了窦家的核心。但有这么一个关系,将来也容易说话嘛。
  未雨绸缪的道理,郑言庆很明白。
  也不知道,那位英明神武的唐太宗,现如今多大了呢?
  “言庆,你怎么不说话?”
  “啊,爷爷你刚才问我什么?”
  郑言庆想的出神,没有听见郑世安的问话。
  郑世安笑道:“我刚才说,你要是不想去纥豆陵家,我可以现在就去找大公子说。”
  “去,为什么不去?”
  没错,郑言庆是懂得很多诗词歌赋,可问题是,他对隋唐时代的文化,认识还非常的薄弱。能通过村学出来,也能更深刻的加以了解。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拉近和李家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郑世安见言庆态度坚决,也就不再赘言。
  数日后,郑仁基派人来田庄,告之郑世安,郑言庆可以去窦家就学了……
  ……
  “世绩哥哥,再给我讲讲三国的故事吧。”
  当郑言庆开始了他的启蒙教育时,徐世绩在洛阳城的郑家老宅里,正过的逍遥自在。
  他原本就比郑宏毅年纪大,所以很自动的充当起了大哥的角色。
  只是郑宏毅从小就娇生惯养,虽然母亲死的早,可郑仁基却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所以,即便是崔夫人,对郑宏毅也是宠爱万分。
  想要让郑宏毅低头,徐世绩想了很久,决定拿出他的必杀技:三国故事。
  他的三国故事,都是从郑言庆那里听来的。没几天的功夫,郑宏毅倒是对他服帖了,可徐世绩肚子里的那点存货,也没有了……颜师古是个严格的老师,平时徐世绩想出去都困难,更别说去找郑言庆,淘出新故事来。其实,他比郑宏毅还想要听新故事。
  郑宏毅奶声奶气的拉着徐世绩的手恳求。
  徐世绩却是一脸苦涩,被缠磨的没办法了,只好说:“宏毅,不是我不想和你说,实在是……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你说的那些故事,全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郑宏毅好奇的问道:“世绩哥哥,那你是听谁说的故事?”
  徐世绩犹豫片刻,轻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从言庆那边听来的。”
  “言庆?那是谁?”
  郑宏毅并不知道郑言庆是什么人,哪怕当年他和郑言庆在一个车厢里睡过。
  也难怪,郑仁基厌恶郑世安,连带着对郑言庆也不喜欢。
  而崔夫人呢,甚至不知道有郑言庆这么一个人,郑宏毅又怎可能知道郑言庆是谁?
  徐世绩说:“言庆,是你们老管家的孙儿。”
  “哪个老管家?崔道林……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孙儿?”
  “不是崔道林,是郑老管家。”
  郑宏毅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郑老管家我知道,不过爹爹和母亲似乎并不喜欢他,说他是阉狗……那老管家的孙儿,也是姓郑吗?他多大了,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
  徐世绩一蹙眉,轻声道:“宏毅,老管家是好人,你可不许无礼。否则将来言庆不讲故事了,咱们就都没得听了……言庆兄弟和你差不多大,而且非常聪明,人也很好。将来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他啊……非常厉害,本事大的不得了。”
  “郑言庆,郑言庆?”
  郑宏毅歪着脑袋,把郑言庆三个字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候,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这是颜师古的习惯,随身带着一口小钟。
  每逢上课的时候,他只要一敲钟,百息之内,就必须在屋里坐下。
  否则,他就会用戒尺打手掌心。郑宏毅和徐世绩都挨过颜师古的尺子,所以立刻小跑着,回到了书房。
  “今天,我们接着讲仓颉篇……”
  颜师古见徐世绩和郑宏毅坐好,面带笑容,准备开讲。
  说实话,对于这两个学生,颜师古非常满意。特别是徐世绩,往往能举一反三,聪慧至极。得贤才而授之,是一种乐趣。颜师古家学渊源,所以格外重视教育。
  可也奇怪,不知是因为没有听到故事还是怎地,平日里一向乖巧的郑宏毅,突然在课堂上捣乱起来,“先生,仓颉篇好生无趣,还不如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有趣呢。”
  徐世绩一旁闻听,吓了一跳。
  这小祖宗,怎么当着先生的面,就敢开口?刚才不还告诉他,不要和别人说吗?
  果然,颜师古脸色一沉,“宏毅,这桃园结义,又有何典故?”


第二一章 李先生(上)
  窦家族村,并不是单指一个村庄。
  沿伊水而南,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村落,是依附在窦家羽翼之下而生存。这族村一众,竟有万余人。如果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个城镇。窦家自南北朝以来,始终站队正确,与关陇军事贵族、关东门阀世家结成了庞大的网络。
  窦毅是北周外戚,窦荣定是隋朝外戚……
  如果算上两汉时期的窦家,再加上以后的李渊,那窦家可真能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外戚世家。就是凭借这样的站队,窦家在洛阳的族村实力,早已超过了郑家。
  不管郑家是否愿意承认,窦家这个有着不弱于关东士族历史的老牌门阀,在经历了东汉末年的沉沦之后,已重又焕发生机,显示出无与伦比的活力。他们有内涵,同样也有实力。即便是关陇军事贵族,面对窦家的时候,也不得不多几分小心。
  郑世安似乎有些看不起窦家,认为窦家血统不纯,早已胡化。
  但郑言庆却不敢小觑窦家……这样一个八百年之久的贵族门阀,在朝代更迭之中,却愈发强盛壮大。套用一句后世的话:窦家的人,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政治头脑。
  他们懂得选择,懂得顺势而为。
  一次选择正确,可以说是运气;但次次选择正确,那可不单是运气,更多的是眼光。
  毫无疑问,窦家的人,极具眼光。
  所以,当郑言庆踏入窦家学舍的时候,可没有半点轻视之意。
  怀着一种敬畏之心,他来到学舍,和一群小孩子一起,成为窦家学舍里的一员。
  窦家学舍,毗邻洛阳金谷园。
  西晋时,有富豪石崇修建金谷园,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
  院内芳草萋萋,流水潺潺。虽说已荒废了许久,但景色却依旧格外动人。学舍就距离金谷园不远,爬上学舍的枝头,能看见金谷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景色。
  也就是窦家这种豪强门阀能在此建立学舍,等闲人根本没有这等能量。
  学舍是一个独立的宅院,有前中后三进庭院,分别教授不同的技能。蒙学集中在前庭,坐在教室里,隔着窗户可见窗外鸟语花香。静谧的世界,带有几分庄重。
  为言庆等人授课的先生,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靠下,非常年轻。
  他生得一张国字脸,肤色略显古铜,浓眉大眼,不怒自威。一袭白色长衫,透着几分儒雅之气。虽然大多数时候,总是笑容可掬的模样,但教室里的孩子们,对他总怀有几分畏惧。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骨子里都透着一丝威严。
  郑言庆知道,这位先生姓李,名叫李基,是窦抗专门从幽州,请回来的一位先生。
  窦抗,虽非家主,但却是窦家如今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
  毕竟窦抗的父亲窦荣定这一支,是皇亲国戚出身,算起来,他还是杨坚的外甥呢。
  李基带着学子们,在学舍中堂,叩拜先贤,之后就开始正式授业。
  他讲的是《五苍》,也是当时最为普及的蒙学教材。这五苍,和颜师古教授徐世绩、郑宏毅的《仓颉篇》大致相同。所谓五苍,就是秦代李斯所做的《仓颉篇》,赵高所书的《爰历篇》,以及胡毋敬所作《博学篇》为基础。有汉以来,这三篇文章合而为一,通称《仓颉篇》,并从秦小篆改成汉隶文,又名为《三苍书》。
  魏晋时,增加了《训纂篇》和《滂喜篇》,所以又改名为《五苍》。
  这是隋朝时的启蒙教材,与《千字文》一样,都是四言韵文,每六十个字,为一章。
  以隶书为主,一方面可以供孩童们临摹学习,另一方面也易于诵读。
  李基在课堂上,诵读文章,阴阳顿挫,韵律感极强。学子们在下面跟着一起念,虽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却能大致诵读下来。原来,朗诵也是一门大学问。
  李基的诵读和后世那种诗歌朗诵完全不一样。
  摇头晃脑,随着韵律而走。他的声音,被稚嫩童声所淹没,在学堂上空回荡不息。这样的读书方式,很容易让人进入感觉。郑言庆一开始觉得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有趣,可渐渐的,他就沉浸于其中。不知不觉,一炷香熄灭,却是课间时来到。
  李基放下书本,笑呵呵的说:“大家出去歇息片刻,待听到钟声,咱们开始学字。”
  “多谢先生教诲!”
  学生们纷纷起身,向李基行谢礼。
  在开学之前,这一应礼节,必须要学会。所谓礼不可废,学生要向先生行礼,以示尊师重道,感激先生传授学识的辛苦;先生也要行礼,以感谢学子们的听讲。
  总之,这礼数很多,讲究也很多。
  郑言庆终于明白,为什么后世人总说‘礼仪之邦’,通过一个个礼仪,你才能了解到,隐藏在其中的深刻内涵。也许少时不明白,但随着年龄增长,也就慢慢了解。只可惜,言庆前世的时代,这一个个传统古礼,都已失传,乃至成了四不像。
  孩子们趁休息时,都走出了学舍。
  言庆正要出去,却被李基叫住:“你叫郑言庆,是郑家的人吗?”
  “先生,学生是安远堂出来,安远堂的老管家,是学生的祖父……”
  郑言庆恭敬回答。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李基先生,看上去很亲切。
  李基点点头,“我听说郑曹掾请了颜籀做西席,怎地让你来窦家的村学里就学呢?”
  “这个……学生不清楚。”
  李基看了看他,沉声道:“其实在何处就学,并不重要,关键在你自己。言庆,我观你在课上表现,似乎也识得不少字,以前和谁学过?读的又是那一本书呢?”
  郑言庆往往在看过一遍之后,就能背的八九不离十。
  他的表现,和其他学子自然不一样。李基注意到了这一点,故而才叫言庆留下。
  “学生少时,曾跟奶妈学过些时日,后来又在打扫大老爷书房时,看到过刘熊碑。”
  李基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也能写字?”
  “唔,学过一些。”
  言庆不敢把话说的太满。隋唐时的文字,和后世他学会的简体字,有不小的区别。有些字他因为临摹碑帖,或者其他原因,倒也认得;但有些字,确实不认识。
  这,也是他要读村学的重要原因。
  李基点点头,“恩,这样我就明白了……你基础不错,但不能因此而生出倦怠。起点高,要求亦高。日后我会对你的要求,比其他人更加严格,你需有个准备。”
  言庆也不知道,李基这番话,究竟是出自什么心思。
  本能的,他感觉到李基似乎对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郑言庆说不上来。不过既然李基这么说了,言庆还是恭恭敬敬的答谢,然后退出了课堂。
  休息片刻之后,大家又重新进入了课堂。
  李基重又教授课业,而这一次,他却是以写字为主,让大家在沙盘上书写五苍课文。


第二一章 李先生(下)
  由于都是孩子,家境又不尽相同。
  有的富,有的穷……加之又是启蒙教育,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对孩子们而言,相对昂贵。所以每个孩子都配以一个小沙盘,以沙盘为纸,书写练字。沙盘长宽半米,里面铺着黄沙。孩子已废笔管做笔,依照着李基的讲解,在沙盘上写字。写的错了,用手一抹,即可重写,既不会浪费,也非常省力,是村学中必备的用具。
  言庆觉得,李基在教大家写字的时候,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
  讲解中,似乎加入了‘永字八法’的内容。对大部分学生而言,似乎有些深奥了。
  但对郑言庆来说,却正好合适。
  他一个野狐禅出身,别看能写一手颜体字,但对一些书法的基础,却并不知晓。永字八法,正好可以弥补他这种缺陷,虽是以隶书为主,言庆的收获却是巨大。
  正写着,李基悄然来到郑言庆的身后。
  看言庆一笔一划的临摹五苍,他轻轻点头。
  猛然,他伸出手,抓住言庆的笔杆子,往外一抽。可言庆猝不及防之下,笔管离手。扭头看去,却见李基轻轻摇头,“郑言庆,书求法,更求意。你笔下所书,其形已具,其意却匮乏……今后当苦练指意,否则徒具其形,终究难有大成就。”
  法,说的是笔法。
  有点收,贵紧而重,画勒,贵涩而迟……
  这种笔法上的学习,前人已做出了各种总结,可以慢慢琢磨;然而这指意,却需要有天赋,更需苦练。王羲之有指意传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就这学堂里的孩子们而言,郑言庆的书法,无疑是个中翘楚。但正如李基课间所说的那样:起点不同,要求亦不同。
  很明显,李基对言庆的要求,远高于对其他人的要求。
  当天结课而论的时候,其他孩子最差也得了一个乙等的评价,而郑言庆,却只得了个‘丁’。甲乙丙丁,这‘丁’等评价,无疑最差。一般而言,先生很少会给学生以‘丁’论。可偏偏,李基对言庆要求的严格,令郑言庆也感觉到非常意外。
  这,也太严格了吧!
  但先生既然做出评论,言庆也只能接收。
  随着学子们一起,向先生行了谢礼之后,郑言庆颇有些意兴阑珊,低着头准备离开。
  李基又叫住了他……
  “郑言庆,你可是觉得不服气?”
  “学生……”
  李基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气,但我告诉过你,会对你要求严格;以同龄人而言,你笔法已初具形容,即使是王右军,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恐怕也比不得你。”
  “啊?”
  郑言庆瞪大了眼睛,心中奇道:既然王羲之也比不上我,那你还给我一个‘丁’等作甚?
  李基说:“但也正因为这样,你以后的成就,却未必能比得上王右军。
  小小年纪,其形已定。若求大成,当需多些磨练。我这里有一册《笔论》,你拿回去以后,要仔细的揣摩。当年,右军十二岁得《笔论》,然后又求学卫夫人。待他后来,又临摹碑帖,方才独辟蹊径,成为大家。你恰恰相反,未学基础,筋骨未生时,竟先学碑帖,使之形重意浅,走了偏锋。所以,我要你仔细阅读这一册笔论,待月考时,你需以此做出文章。若我满意了,自会把你成绩更改。”
  听得出,李基对郑言庆期许颇深。
  只是……
  郑言庆接过了《笔论》,心中不禁苦笑连连。
  人啊,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太出色了,终究是要倒霉的!
  从学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夕照。
  郑言庆拎着书袋,朝田庄走去。田庄距离窦家学舍,有一段距离。本来郑世安想让人接送,但却被郑言庆给拒绝了。原因很简单,郑世安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别看天津桥事件似乎已经平息,但其实,不过是开始罢了。
  古人讲,天时地利人和。
  对郑世安来说,天时就是郑仁基的态度,地利就是崔夫人的想法,而人和嘛……
  实际上,郑世安现在只占据了人和之利。
  郑仁基也许不会说什么,但崔道林依旧得崔夫人关照,这天时地利,都不占据。
  也许用不了多久,郑世安会慢慢的失去人和之利。
  到那时候,他祖孙的处境,可就要变得尴尬了……这种时候,郑世安更需恪守本份。言庆不过一家奴的孙子,若要人接送,肯定会落下诟病。而郑言庆自己呢,也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每天走上一个来回,也算是锻炼身体,强健筋骨嘛。
  “弥勒转世,天下太平!”
  走在乡间小路上,郑言庆看见从对面,走了一行白衣人。
  这些人似僧非僧,似俗非俗,一边行走,一边口呼弥勒。田地中不少农人,见白衣人走过来,纷纷匍匐在地,叩首祷告。郑言庆不由得眉头一蹙,心生厌恶。
  他知道这些白衣人的来历,因为这些人,也曾在郑家田庄里出现过。
  似乎是某个宗教团体的成员,信奉弥勒,蛊惑世人。他们的信仰,不同于道教,也不同于佛教,在郑言庆看来,更像是一个邪教组织。整天在乡间传道,倒也招揽了不少信徒。
  对宗教这种东西,言庆说不上好感,也说不上厌恶。
  不管是佛教也好,道教也罢,都是应时代而生,而兴起。五胡乱华,北方大地战乱不止,汉人十不存一,黎民苦不堪言。人们无力去阻止战争,只好寻求一种心灵上的寄托。于是佛教应运而大兴,开始在民间流传起来,使人们寄托来生。
  而道教呢,则为南方兴盛。
  南朝无力收服疆土,士大夫只能以清玄寄托。
  留恋山水,以各种行径来掩饰心中的那种悲苦。慢慢的,这玄道也就在上层阶级中,流传兴盛。
  总之,每一种宗教都有其出现的原因。
  但邪教则不然,更多时候,那是一些野心家们的掩饰。
  黄巾之乱也好,亦或者孙恩之祸也罢,都是如此。至于后世,邪教更成了敛财工具,令郑言庆深恶痛绝。这些白衣弥勒,大致上也是如此吧。虽然他们现在还未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可言庆却觉得,这些人迟早,会酿成大祸,到时候倒霉的,还是那些百姓。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呢?
  白衣弥勒公开传道,连官府都不去管。
  而且他们又没有什么把柄,如果冒然去对付,弄不好会让郑言庆自己,陷入其中。
  回去以后,要和爷爷说一下,让他多注意田庄里的情况。
  莫要让这些白衣弥勒钻了空子,到时候连累整个田庄的话,那绝对是一桩大罪过。
  想到这里,郑言庆侧身让开一条路,看着白衣弥勒走过去。
  而在他们的身后,那些愚夫愚妇依旧跪拜在田间,不停的叩首,朝着他们的背影,念念有词。
  “……弥勒出世时,田一种七获,米长七寸,白如珂玉,干甜如蜜;如劫初米四寸也,衣寸从树生,自然而有……”
  大体上,郑言庆对佛经是一知半解,也不明白这经文,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能大致上听出一个意思:只要信奉弥勒,就可以不劳而获。粮食不种自长,衣服在树上生成。
  如若没有出现,那就是你不够虔诚。
  只要虔诚,就会如此……可怎样才算是虔诚呢?最终解释权,在白衣弥勒们的手中。
  看这情况,好像很严重啊!
  郑言庆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中。
  郑世安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言庆回来。
  “言庆,今日学堂里,学得如何?”
  “得了个‘丁’。”
  郑世安一怔,“丁?怎可能是丁啊……你那先生莫不是个骗子,你这等聪慧,他为什么才给了一个‘丁’呢?言庆,是不是先生瞧着你不是纥豆陵家的人,故意欺负你?”
  “爷爷,不是这样的,先生这样子,也是为我好。”
  郑言庆连忙解释,总算是安抚住了郑世安。
  饭后,他突然问道:“爷爷,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乡间似乎盛行弥勒?”
  “你是说那些白衣弥勒吗?”
  郑世安显得不太在意,“我倒是见过,他们今天还来咱们这里传道。听说,这些白衣弥勒神通广大,不少人都相信他们。咱们田庄里,就有不少人信奉弥勒。”
  郑言庆心里更加沉重了……
  “爷爷,别信那些人。”
  若是普通人说这句话,郑世安说不得会听不进。但郑言庆不同,他从小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让郑世安对他,有着莫名的信心。想来,言庆这么说,不会无的放矢。
  可郑世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爷爷,咱们郑家以经史传家,讲的是修身持家治国。
  孔圣人也说过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事情,连圣人也不得语,何况我们这些人呢?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但不是我们整天放在嘴上,更不能像那些弥勒一样,把神灵当成敛财,满足私欲的工具……再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我们心里尊敬,神灵自然会保佑我们。既然这样子,又何必去听信他人妖言惑众?”
  郑言庆话音未落,只听屋外有人抚掌赞道:“说的好!”
  言庆祖孙闻听,不由得心中一惊。
  连忙起身走出屋外,就见小院里不知在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子。
  光线昏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郑世安沉声喝问:“阁下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男子漫步走到门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郑言庆,而后沉声问道:“你就是郑言庆吗?”
  郑言庆扯了一下郑世安,点点头,“小子就是郑言庆。”
  “如此说来,那三国乱言,你又是从何听来?”
  言庆没反应过来,疑惑问道:“敢问先生是谁,这三国乱言,又要从何说起呢?”
  男子冷哼一声,“某家,颜籀。”


第二二章 做个小说家(上)
  颜籀是谁?
  郑言庆只是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了。
  其实,郑世安曾经向他提过颜师古的名字,只是他却没有留意。如果颜师古开口说自己是颜师古,郑言庆肯定知道他是什么人。可他自称颜籀,言庆有迷糊了。
  郑言庆迷糊,可郑世安已认出了颜师古。
  当日他在老宅中堂,曾见过颜师古一次。当时颜师古并没有说什么话,但只凭郑仁基对他的尊敬和称呼,郑世安就能猜出个端倪。
  颜师古现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郑世安那还能沉得住气?想当初,他可是想方设法的要让言庆拜在颜师古门下。如今颜师古居然找上门来,郑言庆却毫无反应,让郑世安如何能不心急?
  “言庆,这位就是教授小公子的颜先生,还不赶快见礼?”
  俗话说的好,自己的孩子总是最好的。
  郑世安和郑言庆这对祖孙,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在郑世安的眼里,言庆虽非己出,却胜似己出。对于郑言庆今天在学堂里的遭遇,郑世安终归觉得不舒服。哪怕郑言庆说,那位李基先生是为了他好,可郑世安却认为,李基是故意为难言庆。
  说起来,这李基先生算什么?
  一无名气,听都没有听说过;二来呢,若是大户人家出身,岂能跑来当一个西席?
  这样的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可竟然给言庆了一个最低等的评定……
  言庆好歹写过诗,还创出一手书体,就连孙思邈先生对他,也是非常的看重。你李基又算得上什么人物?肯定是故意的,看我这孙儿比别人好,所以才会故意刁难。
  这身体有残障的人,远比普通人要来的敏感。
  郑言庆也不可能想到,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居然引来了郑世安这么多的猜想。
  而且,郑世安觉着,颜师古不请自来,肯定是看上我孙儿的才气了。
  若能拜在颜师古门下,那就是和小公子同窗。将来的安远堂,言庆肯定能站稳脚跟。
  可郑言庆却觉察到,颜师古来意不善。
  一开口,就是一种高高在上,质问的口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当然,这也许是当今名士的一种习惯。颜师古也算是出身名门,其祖父颜之推是北齐名儒,父亲颜思鲁亦颇有名气。不过,郑言庆对颜师古并不是非常的熟悉,他倒是知道颜师古这个人,但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曾侄孙,大名鼎鼎的颜体书法创造者,中晚唐时期的名臣,颜真卿。
  所以,当郑世安惶恐的要他去行礼时,郑言庆却昂着头,毫不畏惧的看着颜师古。
  你既然是来找事儿的,那我也不会客气!
  颜师古此来,的确是为了找郑言庆的麻烦。
  昨日他为郑宏毅授课,郑宏毅却突然提起了桃园结义。细听之下,颜师古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把个三国志改的面目全非不说,居然还四处散播传扬?
  颜师古素以经史而闻名,虽说他最精研的是《汉书》,可三国志也不是没有涉及。
  他觉得,编造这些故事的人,简直是罪该万死。
  故而,颜师古问清楚了情况之后,就气冲冲的跑来兴师问罪。不过,他还是看在这个编造故事的人,似乎精通三国,所以也没有告诉郑仁基。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他找到了郑言庆的住所。正好当时郑言庆在屋中和郑世安谈论鬼神,颜师古一听,颇觉对胃口。因为他的祖父,在颜氏家训中,对那些神佛之说,就表示了很强烈的反感。连带着颜师古,对装神弄鬼者也是深恶痛绝。言庆的说法,倒还算合他的胃口。
  如果这孩子真的有天赋,自己倒是可以和郑仁基说说,收下郑言庆做学生。
  可偏偏,他那世家公子的气派,一开口就让郑言庆生出了反感。
  言庆这一硬气,颜师古就有些不高兴了。
  卑贱之人,果然是一点礼数都没有。
  可把个旁边的郑世安,急坏了。平常这小孙儿挺听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颜师古亲自登门,这可是天大的机缘。他怎能如此不通礼数,岂不是让颜先生不快?
  “颜先生,小孙……”
  “爷爷,你别说话。”
  郑言庆拦住郑世安,“颜先生当面,您刚才说我乱言三国,不知是什么意思?”
  颜师古冷哼一声,“什么意思?我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三国,竟然将三国故事胡编乱造……”
  郑言庆立刻问道:“敢问先生,何为故事?”
  颜师古一怔,“故事,当然是指过去的事情……《商君书-垦令》有云:知农不离其故事,则革必垦矣。而太史公亦说过: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这故事,也就是旧事。”
  若说引经据典,郑言庆就比不上颜师古了。
  后世治学,多以西学为主,所谓西风东渐,西学东渐。而传统的文化,却成了少数人才掌握的东西。更有甚者,挂羊头卖狗肉者甚多,歪曲、扭曲者,更不计其数。
  言庆对经史,还真没有研究。
  故事,故事……但故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真就不明白。
  不过他却不会认输,硬着头皮道:“先生所言,的确有道理,但小子却不敢苟同。
  小子以为,所谓故事,是人类对过去历史的一种记忆行为,通过多种方式,传播和记忆一定的传统,引导着社会性格的形成。小子以为,故事并非问题,只是通过叙述来讲解事件的寓意。总而言之,这故事的确是以前的事,但有可能真实,也有可能虚构。”
  颜师古有点懵了!
  什么叫社会传统,什么叫社会性格?
  这许多后世才有的言语,让颜师古一下子卡壳了。不过,终究是才学过人,他很快就明白了郑言庆话语中的含义。
  刹那间,颜师古火冒三丈:“小子竟敢妄言古之圣言?”
  你居然说,古圣人们是编造谎言?
  言庆冷冷一笑,“何为真实,何为妄言?”
  “有史可查,自当真实。”
  “那敢问先生,《尚书》有何凭证?三皇五帝事,谁又亲眼看见?口称尧舜禹汤,可在尚书以前,为何没有任何文字?若非口耳相传,这许多圣贤事,岂能为我等后人所知?如果按照先生所说的,那岂非是说,尧舜禹汤,都是编造出来吗?”
  “啊,这个……”
  颜师古嘴巴张了张,竟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二章 做个小说家(下)
  刹那间,颜师古火冒三丈:“小子竟敢妄言古之圣言?”
  你居然说,古圣人们是编造谎言?
  言庆冷冷一笑,“何为真实,何为妄言?”
  “有史可查,自当真实。”
  “那敢问先生,《尚书》有何凭证?三皇五帝事,谁又亲眼看见?口称尧舜禹汤,可在尚书以前,为何没有任何文字?若非口耳相传,这许多圣贤事,岂能为我等后人所知?如果按照先生所说的,那岂非是说,尧舜禹汤,都是编造出来吗?”
  “啊,这个……”
  颜师古嘴巴张了张,竟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这也就是一个正史和野史之间的区别,说不得谁对谁错。但若从颜师古这等史学大家来说,言庆的确是有错。而事实上,罗贯中一部《三国演义》,更是欺骗了无数后来人。这里面,也包括了郑言庆。如果言庆在这个问题上和颜师古纠缠,肯定是哑口无言。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把这话题,转移了一个方向。
  三十六计中,这叫偷梁换柱。
  作为后世的官场中人,这可是必修的一门功课。
  “先生修史,为的是给后人以借鉴;小子编史,只是聊以自娱,先生有何苦为难小子呢?”
  你是大人物,我不过是小虾米。
  你擅长经史那是可以名留青史,我自己用史书里的事件编故事,不过是为了自娱自乐,根本是两码事嘛……
  郑言庆和颜师古的一番交锋,只听得郑世安头昏脑胀。
  言庆能读史了?
  在古人而言,读史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不是说你想读就可以读的。那需要足够的文学功底,还要有一定的思想,才能够去研读史书。普通人读史,根本不可能。
  颜师古让郑言庆给带进了沟里,明知道他说的不对,可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人家都说了,他说的不是历史……
  若要再追究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颜师古气得一挥袖子,冷冷道了一句:“竖子焉敢谈史?”
  说完,他掉头就走。
  可这一句话,却恼了郑言庆。
  你不就是出身好了点嘛,如果你不是有个好祖父,好老爹,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言庆看着颜师古的背影,突然开口道:“先生且留步,小子还有一言。
  小子曾听人说,上古时,有诸子百家之说。其中有一家,名为小说家。先生想必也读过汉书,当知其中有曰:小说家者流,盖出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故刘歆所列九流十家,小说家也在其中。
  孔圣人说过,小说虽为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先生既然也是圣人门生,何故独鄙小说?小子可以和先生打赌,就以这三国为本,先生可以修史,小子则遍以故事。但不知,世人愿受先生多,亦或是小子多呢?”
  孔夫子后面还有一句: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
  只可惜,此时颜师古已经被言庆的话语给激怒了,甚至想不起来这后面还有一句。
  他停下脚步,冷笑一声:“即如此,某何惧哉?”
  我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我堂堂颜师古,还怕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吗?
  可惜了,孙思邈入川了,杜如晦和张仲坚,不晓得跑到了哪里?
  如果他们在,看你还敢这么嚣张?
  可既然他们不在,那我也只好……
  这年月只重声名不重人。我祖孙如今在洛阳举步维艰,只好那你颜师古来当垫脚石了。
  郑言庆一咬牙,“我若输了,愿奉上人头。”
  颜师古则说:“若我输了,就为你牵马缀镫,绕着洛阳游街三日。”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颜师古已经忘记了,眼前和他打赌的人,还是小孩子。也许,正是这小孩子的身份,令颜师古有点疏忽大意了。小孩子编造出来的东西,最多也就是偏偏小孩子罢了。
  “言庆,你又是干什么啊!”
  郑世安终于反应过来,顿足捶胸,连连责怪。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更可怕的是,郑言庆居然要以性命作赌注,如果他输了的话……
  “颜先生,颜先生!”
  郑世安连忙向颜师古追去,却被郑言庆死死的拉住了衣襟。
  “你,你这孩子,简直是胆大妄为,怎可以做这样的赌注?你才多大的年纪,颜先生却是当今名士,就算是越国公对他,也称赞不已。你怎么能这样子,这样子……”
  颜师古没有理睬郑世安,自顾自的走了。
  郑言庆拼命拉住郑世安的衣襟,记得他连连顿足,到后来,竟是老泪横流,呜咽起来。
  “言庆,咱们这就追上去,向颜先生赔礼。
  咱不赌了,好不好?你若是输了,爷爷又该怎么办?爷爷就你这一个孙儿,你怎能……”
  郑言庆心里暖洋洋的,拉着郑世安的手。
  他的手,在郑世安的大手中,看上去小的可怜。
  点起脚尖,用另一只手努力抹去郑世安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的泪痕。这世上,他也许还有不知是何人的生身父亲,还有如今不知所踪的亲舅舅。可从小到大,对他最亲,最好的人,却是眼前这个五体不全的老人。言庆的性子有点冷,却又是个感情深重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只好轻轻擦去郑世安脸上的泪水。
  “爷爷,你别担心,有赌未必会输。”
  “你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爷爷,您听我说。如今您虽来了这田庄,但是并不安全。您也该看到了,您写信给安远堂,可是大老爷却没有任何表示。这说明,大老爷也无法,或者不好出面。毕竟大公子大了,以后当家作主的是他。大老爷如果强行让您回去,大公子迫于大老爷的压力,也许会低头。但反过来看呢,他恐怕会对您,更加不满。
  咱们没有退路,洛阳城里还有个崔道林,虎视眈眈盯着咱们。
  大老爷帮不上咱们,大公子看不上咱们,咱们就只有靠自己了……如果我能赢了颜先生,大公子就算要为难咱们,也得要三思而后行。至于崔道林,跳梁小丑罢了。”
  郑世安,惊讶的看着言庆。
  此时,他眼中的郑言庆,不再是一个小孩子,而成了一个足智多谋之士。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这么久了,郑大士却没有半点表示,是什么原因。
  恐怕郑大士是希望,自己祖孙能改变郑仁基的看法吧。
  可是他想不到,郑言庆已有了主意。
  但这个主意,也太……
  那可是言庆的性命啊,如果……郑世安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若言庆输了,就算是豁出我这条命,也要换回言庆的命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把言庆搂在怀中。
  “爷爷,你不用担心,孙儿这次,赢定了!”
  “啊?”
  郑世安不明白,郑言庆为何如此笃定。
  言庆则微微一笑,“爷爷,孙儿能创出咏鹅体,能写出咏鹅诗,您还担心个什么?”
  是啊,我这孙儿,可是个天才!
  郑世安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而郑言庆则暗自冷笑:颜师古,实在是抱歉了。哥这一次要上位,踩定你了……


第二三章 懦懦窦奉节(上)
  颜师古怒气冲冲回到洛阳的郑家老宅。
  “贤弟,你这是哪里回来?”
  迎面遇到正准备出门的郑仁基。郑仁基看颜师古模样有些不正常,不免有些好奇。
  要知道,颜师古出身名门,对举止言行非常注重,很少表露出喜怒哀乐之情,大多数的时候,他显得很正经,很严肃。而事实上呢,颜师古也的确是个很正经的人。
  颜师古强颜一笑,朝着郑仁基一拱手。
  “大兄,这是要出去啊。”
  郑仁基笑道:“是啊,河间刘伯光刘骑尉正好路过洛阳,邀我前去玉鸡园饮酒……哦,他这里还留了一封名剌,请你一同前往。只是你刚才不在家,我代为收下了。怎样,贤弟和我一起赴约?听说刘伯光还请了不少洛阳名士,定然热闹。”
  刘光伯,本名刘炫,河间景城人。
  学《诗》于刘轨思,学《左传》于郭懋,问《礼》于熊安生,都是当时名噪一时的大儒。据说此人能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口诵、目数、耳听,五事并举,被周武帝任用,拜殿内将军,旅骑尉。后因伪造《连山易》和《鲁史记》而被人举报,革职罢免。
  之所以重又崛起,是因为在开皇二十年时,隋文帝试图废除国子、四门和州县学,只保留太学博士两人,学生二十七人。刘光伯听说之后,一日十八道奏折,拜托至交好友转交给隋文帝,劝阻隋文帝不要打消此念,因此而被天下学子称赞。
  说起来,刘光伯的年纪比郑大士还大,是文坛的前辈。
  颜师古在长安时,就表示过对刘光伯的称赞。所以郑仁基觉得,颜师古一定会欣然答应。
  哪知,颜师古却全无兴趣。
  “大兄,我身体不佳,就不去拜望了。
  你见到光伯先生,还请代我道歉。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前往景城,登门求教。”
  说完,颜师古回房去了。
  他没有告诉郑仁基,他去找郑言庆的事情。因为仔细想想,感觉好像他有些吃亏了。本来他只是去问罪,顺便教导一番郑言庆。在私心里,颜师古觉着,郑言庆若是一个可造之才的话,他倒不介意向郑仁基提出请求,让言庆一同去听讲。
  可没想到,没等他问罪,郑言庆就把话题给岔开了。
  从怒气冲冲的过去兴师问罪,到最后却成了他和郑言庆打赌。传扬出去的话,对颜师古也是脸上无光。
  郑仁基觉着奇怪,但也知道,世家子弟出身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怪脾气。而且,像颜师古这样的人,不喜欢别人追究他的事情。问的多了,反而会惹他不高兴。
  所以,郑仁基没有询问,笑着和颜师古道别,出门而去。
  颜师古气呼呼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久久不能平息心情。他拿起摊在桌上的《汉书》,翻了两页之后,就放在了一旁。自从魏晋以来,名士多以研究《汉书》为主,对于其他的史料,其实并不是特别注重。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了解史料。
  这时候还看什么《汉书》,那寒家子竟然要和我比论《三国》,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颜师古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上面翻出一卷陈寿所著的原本《三国》。
  他在书案上摊开来,认认真真的看下去。
  渐渐的,心静了……
  颜师古却突然笑了起来,“这个小家伙,倒是颇有些意思。”
  ……
  卧房里的灯光,熄灭了。
  已快到子时,屋外格外寂静,郑言庆跪坐在书案后,面前铺着一张染黄纸,嘴里咬着笔头,呆呆的发愣。
  大话已说出口了,但是当郑言庆坐下来,准备写三国的时候,却发现脑袋瓜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枯坐于案旁,久久也无法落笔。
  这《三国》,又该怎么写呢?
  没错,他的确是熟读《演义》,其中许多经典的故事,都已经牢牢的刻印在脑海中。但一部三国演义,又岂是那么容易抄写的吗?莫说各种故事的顺序,就是那出场的人物,就足以让人头昏脑胀。真实的、编造的;出场的,隐藏于其中的……林林总总,一部三国演义,差不多有一千多个人物,郑言庆怎能记得清楚?
  还有,《三国》开篇,那一曲西江月,堪称千古绝唱,是点睛之笔。
  写,还是不写?
  写的话,词这种文体,如今并不兴盛,弄不好会被人诟病;不写?那似乎又会少了许多韵味。
  再加上三国演义中,那些文白参杂的对话,言庆也记不清楚。
  一部三国,有历史,有诗章,有军事……
  等等如是,让郑言庆开始头疼了!
  该怎么办呢?
  莫非向颜师古低头吗?
  大话已经出口,即便颜师古同意,只怕也会看轻了自己。连带着,会让郑仁基也看轻了他祖孙二人。所以,郑言庆不能后退!既然不能后退,那就只有冲上去。
  想到这里,郑言庆长身站起来,迈步走出书房。
  空落落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摆设。一株百年老松生在屋后,如华盖般遮掩苍穹。
  抬起头,举目望满天星辰。
  言庆一阵气闷,把衣服甩开,光着膀子,立在夜风之中。脚下错步灵动,身体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不时的,他会发出一两声低吼,全身骨节,嘎巴巴响不停。
  孙思邈教给他的五禽戏,已经是改版后的五禽戏。
  当他把五禽戏和上古引导术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于是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拳法。
  言庆每做一个动作,都会感受到筋膜拉伸的痛楚。
  一趟五禽拳打完,郑言庆浑身汗淋淋的,气喘吁吁坐在院子里。
  夜风拂过,令人感觉很舒适。
  不知不觉间,仲春即将到来,夜晚的风里,总带着一丝春的暖意。
  郑言庆打了个寒蝉,脑子里却突然间灵光一闪。
  没错,我是不懂三国志,但是有人懂啊……
  他呼的站起来,嘿嘿的笑不停。我只需要把握住三国的脉络,岂不就是大功告成?
  想到这里,郑言庆畅快的大笑起来。
  他却不知道,卧房里,郑世安站在窗边,默默的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言庆在房中枯坐,他心里惶恐不安;看言庆在院子里打拳,他感觉有些心疼;然而现在,言庆放声大笑,郑世安这心里,一阵出奇的放松。看样子,他已经找到方法了!
  郑言庆的确是找到了方法。
  第二天,他带着书囊前往窦家学舍。
  “言庆,我给你的书,你看过了吗?”
  李基先生正在院子里面舒展身体,看郑言庆来得这么早,他微微一笑,温言询问。
  “先生,昨天家里出了点事情,学生尚未拜读《笔论》。”
  “哦?”
  李基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严重不严重,可需要什么帮助吗?”
  其实,李基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对郑言庆如此关心。他之所以在窦家族村教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和郑言庆如此投缘。
  郑言庆不属于窦家族村,能来学舍读书,自有其他的条件。
  比如说,他要比窦家族村的学子来的早,打扫课室,准备沙盘;每天下学以后,也要走的比别人晚。同样是要打扫课室,还要把沙盘清理,归拢各种各样的用具。
  窦家产业庞大,吸收他做学生,是看在郑家的面子上,也无需收钱。
  既然不收钱,那就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郑言庆对此倒也不排斥,默默的把书案摆好,将沙盘放置上面,然后扑洒上沙土。
  李基就坐在课堂上,看着言庆忙碌,眼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先生,您懂得《三国》吗?”
  李基一怔,回过神来,“言庆,你刚才说什么?”
  郑言庆说:“先生,我是想问您,知不知道《三国》?”
  “哦,略知一二。”李基回答说:“不过,言庆你若想求功名,当通读《汉书》才是。汉书乃当朝国子必修之功课,不通汉书,你想要求功名的话,只怕是很困难啊。”


第二三章 懦懦窦奉节(下)
  郑言庆说:“先生,我是想问您,知不知道《三国》?”
  “哦,略知一二。”李基回答说:“不过,言庆你若想求功名,当通读《汉书》才是。汉书乃当朝国子必修之功课,不通汉书,你想要求功名的话,只怕是很困难啊。”
  言庆苦笑一声,“先生,您以为学生,能求功名?”
  “为何不能!”
  李基眼睛一瞪,但旋即想起来,言庆是贱口出身,如今还属于郑氏的家奴,恐怕……
  “言庆,你怎么突然问起三国了?”
  郑言庆犹豫了一下,在李基面前跪坐好,轻声道:“不瞒先生,学生出身卑微,家祖虽是安远堂的管家,但并不得大公子看重。此次来洛阳,我祖孙的处境很是尴尬。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弄不好会下场凄凉。
  先生不知,我能连这里就学,本非大公子的意愿,纯属无奈之举。
  早先,我和家祖还在洛阳城里居住的时候,有一个玩伴。我二人时常讲些市井故事,以自娱自乐。可不知怎地,我当初编的故事,被家中西席知晓。昨夜登门,兴师问罪……学生一怒之下,就和他争辩起来,并立下赌约,要和他解读三国。
  若世人受我解读,则是他输;若我输了,愿奉上人头一颗。”
  李基刚开始,笑呵呵的听郑言庆解释。
  可慢慢的,他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之色。
  “郑府西席,可是那颜籀?”
  “正是!”
  李基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这小子,怎么如此胆大?你才读过多少书,就想要和颜籀比试解读《三国》?简直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那颜籀也是,好端端和你一个小孩子赌什么。言庆啊,就算你现在开始学《三国》,又如何能胜过颜籀呢?”
  “先生,我们并非是以三国解释,而是以世人是否接受而论输赢。”
  李基眉头一蹙,“你知三国否?”
  “幼时曾听过,略知一二。”
  这时候,门外学生陆陆续续前来,李基也不好再问下去。
  “言庆,你先回座位上。下学后,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郑言庆心中一喜,知道李基有些心动了。
  其实,似李基这样不得志的人,对颜师古之流的名士,也未必会服气。也许在李基看来,颜师古不过是有个好出身罢了。若论学问,只怕李基未必就会输给他。
  这一点,从李基在课堂上的讲学,就能看出端倪。
  今天,依旧是以《五苍》为主。
  但很明显,李基有点心不在焉,在讲解五苍的时候,大都是平铺直叙,不似昨天那样,引经据典,每一个字都会认真的解读,并且深入浅出的,解释的非常清楚。
  郑言庆听课,也没有昨天那样用心。
  脑子里全都是三国的事情,李基讲解了什么,他倒是没有太在意。课间时,李基没有待在课堂上,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言庆就坐在课室台阶上,看着在院子里嬉闹玩耍的孩子们。如果……如果自己没有重生,会不会和这些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呢?
  郑言庆想着心事,细想重生以来的点点滴滴。
  说实话,他没有什么朋友。荥阳的时候,只有朵朵和他玩耍,朵朵走了以后,身边似乎再也没有同龄人出现。徐世绩倒是个不错的伙伴,只可惜他住在洛阳老宅。
  而田庄里的那些毛小子们,似乎也是敬畏之意多余友谊。
  这和言庆自己有关,但让他和一群小孩子玩儿泥巴……他还真就觉得很没有意思。
  突然,一阵喧闹声和哭泣声传来。
  几个在中院读书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小孩子推搡不停。
  那小孩子,郑言庆倒认得,名叫窦奉节,在课堂上,就坐在他的前面。说起来,这窦奉节还是窦家学舍中,少有的窦姓嫡传子弟。他属于窦氏三祖之一,窦炽的后裔。祖父窦恭,是北周雍州牧。不过北周没了,他这一支也就跟着凋零了。
  窦奉节的父亲窦轨,在蜀中为官。
  具体是什么官职,郑言庆不太清楚。不过听那些小孩子闲聊时,依稀知道,窦轨的官职很小,和当年郑仁基的官职差不了太多。而且还不是在长安,这地位嘛……
  窦轨性情刚直果毅,很少在家中。
  窦奉节从小母亲的照顾下长大,两年前母亲故去,变得好像孤儿一样。他有一个叔叔,也不在洛阳。家里没有人照顾,到了就学的年纪时,就被送到了学舍就读。
  一个大家族的没落支系,自然得不到太多关注。
  窦奉节的性子有点娘,或者说有点软弱。
  学舍中,总会有一些不良学童,对他这个嫡传弟子非常排斥。有些家里富庶的,有地位的,就欺负窦奉节。当然了,也不敢太过分,比如讨要些糖果,索取些零花钱……换个性子刚硬的,断不会答应。那些不良学子,也不敢去招惹嫡传。
  偏偏,窦奉节胆子小,平日里显得懦懦,面对他人的欺凌,竟不敢还击。
  马瘦有人骑,人善被人欺。
  那些年龄大一点的学子,就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起来。他们越是凶狠,窦奉节就越是害怕。回家了也没有人倾诉,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其他的学子们,在一旁观瞧,不敢出声。
  郑言庆有些看不过去了,起身走过去,探手就把窦奉节拉到了身边,同时臂肘架起,狠狠的撞在一个少年的肋骨上。他没敢发力,可自幼修习降龙功,使得言庆筋膜生长,力气不小。就这么一下子,撞得那少年惨叫一声,捂着肋骨就蹲下身子。
  “你是谁,跑来多管闲事?”
  言庆大声道:“他是我同窗学友,焉能任由你们欺凌?
  看看你们的德行,一个个都比我们大,个子也比我们高,在学舍的时间也比我们长……真替你们害臊,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学得什么,就只会欺凌弱小吗?”
  几个少年,勃然大怒。
  郑言庆挡在窦奉节的身前,怒视对方。
  比你们更厉害的人,我都杀过,难道还会怕你们不成?
  “喂,别逞强了……要不我把月钱给他们就是,你别逞英雄,他们可都很厉害呢。”
  窦奉节在言庆身后,轻声嘀咕。
  “你闭嘴!”
  郑言庆头也不回,“他们欺负你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你给了一次月钱,以后就没完没了。男儿大丈夫,应该昂首挺胸。你这副模样,真是丢尽了你曾祖脸面。”
  窦奉节的曾祖父,就是三祖之一的窦炽。
  闻听言庆的话,窦奉节面红耳赤,迈出一只脚,想要走出来。可看到那几个少年凶狠的模样,他心里一慌,迈出去的脚,旋即有收了回去。那几个少年,嘿嘿冷笑。
  “你们在干什么?”
  课堂门阶上,李基不知何时回来了。
  平日里笑眯眯的脸,似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厉声喝道:“中院小子,还不给我滚回去?莫不是想吃板子,亦或者想要受责罚?”
  天地君亲师,这老师位列五常之一。
  这里的人,并不是李基的弟子,但却有授艺之恩,如同老师一样。
  老师的地位,在学舍里很高。即便那几个少年也都是胆大包天的人,可要想抗拒老师,那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说难听点,召开族会,把他们打死都没有问题。
  少年们看了看李基,又恶狠狠的瞪了郑言庆一眼。
  “你等着!”
  说着话,几个少年搀扶起那个被郑言庆撞得险些岔气的少年,扭头往中院走回去。
  郑言庆冷笑道:“随时候教!”
  “你们两个,还不给我滚进来,莫不是要我亲自去请吗?”
  李基一声怒吼,言庆吓得一吐舌头,也不敢再逗留,拉着窦奉节,就往课室走去。
  “你这孩子,还嫌自己的事情不够多吗?”
  当路过李基的身边时,言庆听到李基语重心长的责备。
  他心里暖洋洋的,向李基躬身行了一礼,也没有说什么,就跑进了课室里面。
  “谢谢你!”
  窦奉节在郑言庆坐下的一刹那,扭头低声说:“不过你小心一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嘿,兵来将挡,水来土填……好了,安心听讲。”
  这时候,李基迈步走进了课堂,翻开了摆放在他面前的讲义。


第二四章 三国演义
  村学的课业,并非占用一整天的时间。
  因为族村的学子,还要帮助家里做事情,除非家境特别好,亦或者学舍后院里,那些准备进入州县官学,求取功名的人,才会一整天都在学舍中读书或者写字。
  似昨日傍晚下学,主要是因为祭拜先贤所致。
  所以晌午课业一结束,李基再一次把郑言庆单独留下来。
  “言庆,你早上说,你和颜籀赌约,是赌哪一个更能得到众人的认可,对不对?”
  看起来,李基似乎看出了什么,脸上的凝重之色,也减少了许多。
  言庆点点头,“先生,正是如此。”
  “看起来,你好像给颜籀设了个埋伏。”李基把书案上的杂物都收拾妥当,沉声道:“那你说说看,你打算怎么赢那颜籀呢?”
  “先生可否听学生解说一段?”
  “自无不可!”
  郑言庆于是收拾了心情,把当初给徐世绩讲过的桃园结义,在李基面前说了一遍。
  一开始,李基的脸色很难看。
  可渐渐的,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等言庆讲完,他轻轻抚掌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言庆,你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妙。乍听还没什么,但细琢磨,却回味无穷。不过,你未免太胆大了,三国时,刘备何时与关羽张飞在桃园结义?”
  郑言庆说:“以前我听奶妈说故事,总觉得很无趣。
  可后来奶妈换了一种方式,加入了许多情节,把很枯燥的东西串联在一起,我就觉得津津有味。奶妈说,这叫做小说,古时候人们为说服别人,经常会设譬取寓,征引史实,借用传说等等手段,来增加说服力。只不过,这是小道,不足取。”
  李基点头,表示赞同。
  而后他轻声赞道:“你这位奶妈却不简单啊……春秋战国时,大家倒是经常用这样的方式。不过就如同庄子所说:这只是浅识小道,自娱尚可,却难成大气候。”
  郑言庆心说:你怕是不知道,后世时,你所说的小道,却成了大道呢!
  “你那位奶妈,叫什么名字?”
  “徐弥……不过她在年前,带着她女儿离开了荥阳。”
  李基倒不怀疑,郑言庆会用这借口来糊弄他。毕竟这种事情,他只要一打听,就能知道真伪。只是心里面觉着有些可惜,叹息道:“却是个奇女子,可惜未曾一见。”
  幸好没见,否则我又怎么编故事?
  “如此说来,你就是学你那奶妈,开始编造小说?”
  “正是。”
  李基说:“若说研读经史,就算让你十载,也不是那颜籀对手;但若以小说之法出现,到是可以一试。恩,这法子不错,看起来你打赌时,就有了这个打算,对吗?”
  郑言庆回答:“先生,若解正史,我怎敢与颜籀先生相提并论。”
  李基看着言庆,表情有些严肃。
  但从他的眼睛里,还是可以看出一丝赞赏笑意,同时还有一点点的震惊和好奇。
  “言庆,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想出的这个主意?
  呵呵,如果不是你坐在我面前,只怕我会认为,想出这法子的人,会是个成年人……恩,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给你讲《三国》,好编造你的小说,是也不是?”
  “先生睿智,学生佩服!”
  言庆不动声色的给了李基一记马屁。
  在官场上沉浮多年,郑言庆深知,这马屁并不容易拍,要言之有物,才显得真诚。
  李基果然露出笑意,用镇尺轻轻敲了一下郑言庆的头。
  “三国,非一日可讲解清楚。
  其中玄妙,甚至远甚于《汉书》。只是当今之世,大家都研究汉书,却忽视了三国。这样吧,你要是想要听,每天下学之后,我就给你讲一个时辰。能听懂多少,看你自己的悟性了……恩,这开篇倒是颇能吸引人,依我看,可以定稿了。”
  郑言庆说:“学生也这么以为,只是……这开篇,还需有一点睛之笔才行啊。”
  “那依你之见呢?”
  “学生曾偶得一令小曲,但不知,妥帖否。”
  “唱来听听。”
  郑言庆稳了一下精神,轻声吟诵出那首流传后世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李基和着言庆的吟诵,轻轻抚掌。
  其实,临江仙这首词牌,在开皇年间已经出现,但主要是在教坊之间流行,并不为士大夫所看重。不过,士大夫不看重,却不代表市井中不接受。这也就是当初言庆在首阳山下做卜算子的时候,杜如晦等人见怪不怪,而朵朵却能和之的缘故。
  李基听罢一曲,感慨万千。
  “好一阙临江仙,确是点睛之笔。”
  不过话锋一转,李基笑道:“听此开篇,发人深省。只是流传坊间的话,有些可惜了。这等小令,若是在教坊歌姬中传唱开来,想必也能令许多士大夫赞同吧。
  言庆,我倒是有个主意。
  你可以想办法,找一些歌姬传唱,定有不俗效果。”
  老大,我知道你名士风流,可你也该看一看,我才多大年纪啊。
  我去找那些歌姬,谁又会理睬。而且,让那些歌姬吟唱,就不要钱吗?我哪有这钱呢?
  李基似乎看出了言庆的心思,微微一笑。
  “这样吧,此事你无需操心,我自会为你解决。”
  果然是花丛老手……
  李基拿起镇尺,又敲了一下言庆的脑袋,“你莫要乱想,我从不去那等风月之地。
  不过我倒是有一些朋友,可以代为说项一番……只是言庆啊,你催稿太少,还需多努力才是。因为这坊间一旦流传开来的话,就不能间断,才能让大家追捧啊。”
  您果然厉害!
  郑言庆甚至觉得,这李基莫非也是穿越而来?
  他当下点头,“先生,您以为这小说,该叫做什么名字?”
  “恩,既非正史,而且还是小说……就叫戏说,你认为如何?”
  “戏说三国?”
  言庆心里顿时感觉腻歪。
  那后世的戏说,实在是太多了,清宫戏已经把他戏说的快呕吐了。莫要戏说,戏说遭雷劈啊!
  “先生,学生以为戏说三国,怕不妥当。
  毕竟咱们是依托三国而著,虽非三国,但用戏说二字,未免有些低俗了。学生曾在安远堂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何不就叫三国演义?”
  言庆这句话,出自后汉书,周党传。
  “三国……演义?”
  李基突然抚掌大笑,“没错没错,文不能演义,而今我们岂不是正在演义三国吗?”
  不知不觉,李基也被带进沟里了。
  郑言庆用‘咱们’这样的称呼,就等于是说,这本书如果面世,就是他和李基合著。到时候,若有人质疑他一个小子,怎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时,李基就是盾牌。
  在言庆看来,李基先生如今不得志,正可以此文而扬名。
  这也算是他对李基的报答吧……
  ……
  和李基说到了很晚,言庆这才起身告辞。
  两人约定,从明天开始,每天中午下学以后,郑言庆要留下来,听李基讲解三国。
  这对他盗版《三国演义》,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基石。
  临走时,李基又叮嘱言庆,不要忘记了回去看笔论,把‘字’滴基础,要打好才行。
  郑言庆恭敬答应,离开了学舍。
  走在回家的路上,言庆的心情愉悦了很多。
  他一边哼唱着时下的小曲,一边往家中走去。在路过一片疏林的时候,郑言庆突然停下脚步。
  这里远离学舍,也没有什么人经过。
  他皱了一下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疏林,大声道:“林子里面的人,别躲着了,出来吧。”
  说完,郑言庆将披在身上的袍子解开,脱下来。
  然后把书囊放在地上,将袍子叠好,放在书囊上,这才转身,看着从林中走出的人。


第二五章 拜师(上)
  自从跟着孙思邈学会了那引导养生术以后,郑言庆的功夫倒是没有特别明显的增长,不过六识的感官,比之从前却有了进步。就在他路过小疏林的时候,隐约觉察到,一种危险即将到来。有心逃走,转念一想,觉得逃走的可能性并不大。
  从林中走出五六个少年,年纪也都在十三四左右。
  为首的少年,正是日间被郑言庆撞中肋骨的那个少年。看他气势汹汹的模样,显然已恢复过来。五六个少年呼啦啦包围过来,将郑言庆围在中央,表情格外凶狠。
  “臭小子,你舍得出来了?”
  为首少年做出凶恶模样,“晌午在学舍有先生给你撑腰,现在我看你还能找什么人?”
  郑言庆看了看这些少年,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怎么,你们可是觉得我晌午不该帮奉节吗?”
  “我们找窦奉节的麻烦,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他妈的又算什么东西,竟然敢为他出头?臭小子,我们等你半天了,你不是喜欢出风头吗?让你知道出风头的后果。”
  言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我晌午阻拦你们,是为了你们着想。奉节的家境虽说不比从前,可他终究是嫡传子。没错,他确实胆小,可他受了欺负,若是被洛阳城里的人知道,你们可清楚后果吗?
  长房的人,是绝不会看着嫡出子弟被你们这些家伙欺负的!
  到时候他们万一较真,你以为你们的爹妈,能承受长房的雷霆之怒?真是幼稚!”
  少年们一怔,相互看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
  是啊,只顾着一时的痛快,却忘记了窦奉节是嫡出子弟,远非他们这些庶出,乃至平民子弟能够比拟。窦奉节的老娘是死了,老爹也不在洛阳。可不代表着,其他嫡出人会坐视窦奉节被他们欺凌。万一真的出面,别说他们,就连爹娘都要倒霉。
  一时间,少年们心里都生出了胆怯之意。
  唯有那领头的少年,虽然心里惶恐,但脸上还是带有凶狠之色,恶狠狠的说:“大家不要被这小子给蒙骗了,窦奉节那胆小鬼,根本就不敢告诉家里。这小子是在吓唬我们……郑言庆,你今天落了爷们儿的面子,如果不教训你一下,以后我还有何脸面,在学舍里出现。”
  他这一叫嚣,倒是让其他的少年稳了下来。
  这小孩子也讲脸面,似面前这几个少年,怕是在学舍里称王称霸惯了。今天被郑言庆阻拦,已经是很落面子的事情。而领头的少年,更是被言庆一撞而败,心里更觉得不舒服。
  郑言庆倒是能看出他们的心思,于是舒展了一下筋骨,笑呵呵的说:“怎么,一起上?”
  “对付你这个臭小子,爷们一个就够了!”
  少年勃然大怒,“晌午被你打了个埋伏,让你占了便宜。现在,我要好好教训你!”
  说完,他一指其他人,“你们都不要动,看我怎么收拾他。”
  想来这少年也是有威望的,话一出口,其他的少年也表示赞成。只见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做出虎扑之势,大吼一声,“郑言庆,我要动手了!”
  “慢着!”
  言庆开口道:“说好了,不管谁输谁赢,以后不许再生事。”
  少年收手,“好,我窦孝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输了,明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磕三个响头,以后我就不再找你们这些小家伙的麻烦;我要输了的话,我给你磕头,而且拜你做大哥,学舍里以你为尊,以后我更不会找窦奉节麻烦。”
  “好吧……”
  郑言庆点点头,后退一步,眼见少年做势欲扑,他又摆手道:“慢着!”
  “你还有什么事情?”
  “你说的当真?”
  窦孝文怒了,“当真!这里的人可以给我作证,我窦孝文说话算数,绝不会反悔。”
  “既然如此,那……我出手了!”
  郑言庆看得出来,这窦孝文似乎也是个练家子。
  他的气势很足,急于要挽回面子。真动起手来的话,言庆当然有把握收拾他。只是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所以少年两次做势,郑言庆都出言阻止。这叫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两次中断,足以令窦孝文的气势被消磨干净,言庆也就能省去许多手脚。
  他说出手就出手,踏足一跃而起,身体弯若强攻,手足并用,如同苍鹰搏兔般扑出。
  周围的少年,忍不住齐声惊叹。
  “这小子跳的可真高啊!”
  窦孝文也没想到,言庆会突然出手。
  粹不及防之下,就被郑言庆凌空扑下,两肩被郑言庆的双手抓住。窦孝文觉得,言庆的双手,如同鹰爪一样,虽有衣物阻隔,却难以承受。那双手好像铁钩似地,抓入骨头里,疼的窦孝文啊呀大叫起来。
  与此同时,言庆双足狠狠的踹在了窦孝文的胸窝上。
  身体好像折叠起来,猛然向下一坠。那凌空扑击的力量,加上言庆的体重,产生出巨大的惯性。窦孝文下盘已经松动,被郑言庆顺着这股力量,呼的一下子甩飞出去,在几米外落地。
  蓬的一声,围观的少年们,心里面都随之一颤。
  却见言庆猛然身体张开,双手一撑地面,一个空翻之后,稳稳的站在了地上。
  反观窦孝文,则被摔得是骨节松散。身体蜷成了虾米状,哼哼唧唧的站不起来。
  “我赢了!”
  郑言庆气定神闲,看着众人,微微一笑,“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之前的话,已经让少年们生出了惧意。
  而平日里称王称霸的窦孝文,又被言庆轻而易举的击败,心里更加的惶恐。别看他们人多,却无人敢站出来说话。窦孝文这时候缓过一口气,看着言庆,表情复杂。
  “算你狠,我输了!”
  “呵呵,你倒是个有担待的好汉。”言庆把外衣披上,走到窦孝文跟前,蹲下身子,“其实,你也不差。真打起来的话,没个三五招,我赢不了你……窦孝文,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得这么惨吗?”
  窦孝文吐了一口唾沫,“为什么?”
  “回去问问先生,什么是曹刿论战。
  你的名字叫孝文,孝不孝我不知道,但这个‘文’字,却有点亏了。问清楚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输得这么惨了……记住,以后别在学舍里欺负弱小。”
  说完,郑言庆起身捡起书囊,踏着落日余晖,回家去了……
  “孝文哥,你没事吧。”
  “没事!”
  “就这么放过这臭小子吗?”
  “不然怎么办?这家伙是个高手,咱们几个一起上,都未必是他对手……对了,曹龟是谁,很有名吗?”
  一群少年,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摇头。
  被鄙视了啊……
  窦孝文咬着牙站起来,望着郑言庆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妈的,背影也这么嚣张!”
  可心里却想:曹龟,究竟是什么人呢?


第二五章 拜师(中)
  回到家里,郑世安正等着他。
  祖孙两个人各怀心事,吃完了晚饭。
  “爷爷,我想拜师。”
  “拜师?拜谁为师呢?”
  “李先生,我想拜李先生为师。”
  傍晚,窦孝文的一句话提醒了郑言庆。
  这年月讲究出身,在外面混,没有家世的话,至少也要有个师门。以他现在的情况,想找个老师,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似孙思邈那样淡泊名利的人,虽然喜爱言庆,可是也不得不顾虑他的出身情况。以至于言语中,流露出一丝遗憾之意。
  他想收言庆为徒,但又不能接受言庆的身份。
  连孙思邈都是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呢?恐怕似颜师古这种清高之徒,更看不起他吧。
  思来想去,郑言庆觉得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学舍里的西席,李基先生。
  李基的确没名气,但他的才华,却不可否认。
  如果这次能借助三国演义,把他炒红之后,他日在士林中占一席之地,并不困难。
  而自己呢,也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很多事情能有一些掩饰。
  所以,郑言庆就和郑世安提了出来。
  毕竟拜师这种事情,可是人生一件大事。师道尊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中国人自古就对师道格外重视,再大的官,哪怕是皇帝,也要对授业恩师恭恭敬敬。
  否则,只这口水,就能让人身败名裂。
  郑言庆想要拜师的话,还是要征求郑世安的意见。
  郑世安对李基,还是有一些解不开的结。
  原因就是昨天李基给言庆评了一个‘丁’,让他很不舒服。总觉得李基似乎瞧不起言庆,而且又没什么名气。郑言庆拜师李基的话,终归是有一些不让人满意。
  可郑世安现在,已不再把言庆当成普通的小孩子。
  思忖片刻,他点头道:“你也大了,能自己选择。你若是觉得李基先生好,那就拜他为师吧。”
  郑言庆说:“爷爷,相信我,以现在的情况,李基先生是最好的选择。”
  没错,还不知道人家李基,是否能看得上郑言庆的出身呢……
  吃罢晚饭,言庆收拾妥当了碗筷,就回书房去了。
  郑世安则溜溜达达的出门,找田庄上的老军聊天。虽说比不得洛阳老宅那样的风光,但在田庄里,倒过的别有滋味。至少没有那么多的琐事缠身,除了一开始不适应,渐渐的,郑世安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别有一番滋味。
  而郑世安也想明白了:人不可能一辈子风光,总得要去学会适应才行。
  言庆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笔论,又找来沙盘,在上面练了一会儿字。他已经清楚了这基础的重要性,若说他的颜体没有大成,基础非常重要。就如李基所说的那样,徒具其形,而无内容。这毛笔字,也是这个时代的一块敲门砖,不能不重视啊。
  屋外的院门,吱纽响了一声。
  是郑世安回来了!
  言庆也正好累了,于是走出房间,看郑世安脸红扑扑的,似乎在外面与人喝了酒。
  “爷爷,您喝酒了?”
  “哦,天津桥的几个老家伙过来了,大家坐在一起,就喝了些酒水,没大碍的。”
  郑言庆知道,郑世安说的是天津桥的老军。
  搀扶着郑世安,在卧房外的门阶上坐下,徐徐夜风吹拂,带着淡淡的槐香,甚是怡人。
  “爷爷,老军们过来作甚?”
  郑世安长叹一口气,“生意难做,老家伙们只顾一时痛快,现在觉得有些头疼了。”
  “哦?”
  “原本天津街的街市就不太好,好在大都督有命,所以每年都会从安远堂拨出万贯钱来补贴,所以老家伙们还不需要发愁。前些日子大公子来洛阳,老家伙一激动,就说不要那补贴了……没想到,今天老宅那边传话,从下个月停止月俸。
  以前战事不止,天津桥的生意红火的很。
  可现在战事基本平息了,这生意……老家伙们有点后悔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不,来田庄散心,正好被我碰上,就拉着我喝了几杯……言庆啊,大公子这件事做的不好,冷了大家的心呢。这郑家能屹立不倒,老家伙们可是功不可没。”
  这种事情,郑言庆还真不好说。
  以这段时间对郑仁基夫妇的了解,他大概弄清楚了情况。
  郑仁基是个典型的公子哥性子,不喜欢打理俗物。家中一应事情,全都是崔夫人掌管。而这位崔夫人,又是个精打细算的性子。老军没有那句话,她或许还不好做什么。可老军说不要月俸了,郑仁基虽或许不在意,但崔夫人却一定会较真。
  毕竟,刚来洛阳,就被老军们来了个下马威,甚至使天津桥改造计划也不得不中止。
  这心里有一股火气,只怕崔夫人未必能咽下去吧。
  “言庆,过两天学舍休课,你陪我去一趟天津桥吧。”
  “去天津桥做什么?”
  郑世安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大公子可以不在意这些老军,但我不能不在意啊。那边有不少人,当年是和我一起长大,有的甚至是我的长辈。总不成冷了大家的心思,白费了大老爷多年的心血。咱们去看看,哪怕是问个好,也比不闻不问强。”
  一般而言,村学学舍只一周上学四日,休学三人,可以让孩子们在家里做事。
  郑言庆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郑世安站起身来,往卧房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唠叨:“老了,不中用了,别人嫌弃了……”
  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言庆鼻子一酸。
  郑世安这些话,更多的怕是在说他自己吧……
  郑仁基,终究是比不得郑大士!
  ……
  第二天,郑言庆照常去学舍。
  窦奉节来得比往常要早,其他学生都还没有来。他拎着一个小包裹,走进课堂里。
  看见言庆正在擦拭李基的讲桌,连忙跑过来。
  “言庆,你吃早饭了没有?”
  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家,一般一天吃两顿,中午和晚上各一顿。除非是富庶人家,有可能会一日三餐。但大多数人,还达不到这样的条件。窦奉节把包裹放在讲台上打开,里面是一个景致的黑色食盒。他笑嘻嘻的打开盖子,食盒里房子四个馒头。
  馒头在隋唐时,不叫馒头,而被称之为‘蒸饼’。
  这已经是上好的食物,在洛阳城里,就有一家专门做蒸饼的小店,名叫饆饠蒸饼。
  丈夫姓毕,妻子姓罗。
  因经营食物,所以在两人的姓前,加了个食字旁,以表明他们是经营什么项目。这饆饠蒸饼的生意非常好,经常是供不应求,在洛阳城里,算得上是响当当的字号。
  言庆看那食盒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出自饆饠蒸饼店。
  窦奉节略带着炫耀之意,“这是饆饠第一笼的甜饼,咱们两人一人一半,好不好?”
  目光中,带着些许期盼之意。
  似他这种嫡出子弟,看似兄弟很多,但实际上却没什么来往。仆人家的孩子,不敢和他结交,在学舍里,又被人欺负。言庆昨天出手帮他,让窦奉节心里很开心。
  那么多人都只是旁观,只有言庆站出来。
  对小孩子来说,这就是一种友谊……
  言庆就着旁边的水盆洗了洗手。早上他吃了点东西,但一路走过来,也消化没了。
  笑呵呵的拿起一个甜饼,狠狠的咬了一口。
  甜饼是用蜂蜜水揉成,带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刚来洛阳的时候,郑世安给他买过一次。这一个甜饼要十枚铜钱,比普通的蒸饼,整整多出了五倍。你还别嫌贵,用蜂蜜水做成的甜饼,再加上精美的包装,本来就不是给普通人吃的东西。
  至于那些富庶之人,也不会在意这十几个铜钱。
  一盒四个甜饼,成盒买会便宜一些,但也要三十枚铜钱呢。
  言庆手里拿一个,递给窦奉节一个。
  看郑言庆吃的香甜,窦奉节笑得很开心,“好吃吗?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带,好不好?”
  对于窦奉节来说,钱算不得什么。
  呆在洛阳城,如同笼中鸟,他更渴望友谊。
  但是在洛阳城里,这很困难……所以他加入学舍,其中很大程度,就有这个原因。
  而现在,窦奉节觉得,友谊来了!


第二五章 拜师(下)
  两个小孩子,坐在课堂门阶上,一边吃着甜饼,一边说笑着。
  “对了,昨天窦孝文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窦孝文?”
  “是啊,就是昨天欺负你的家伙。”
  窦奉节摇摇头,“那倒是没有……昨天管家来接的我,所以我没有看见他们。怎么,他们找你麻烦了吗?”
  “恩!”
  窦奉节心里一颤,有些担忧的看着郑言庆。
  他不是担心郑言庆怎么样,而是担心,言庆会因为这件事,对他产生排斥,不再和他做朋友。
  郑言庆笑了笑,“你不用担心,窦孝文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恩?”
  “他昨天想在路上拦我,结果被我打了。”
  窦奉节吃惊的看着郑言庆,片刻后,他懦懦得说:“言庆,你可真厉害……那你以后,还会做我的朋友吗?”
  朋友?
  郑言庆一怔,扭头看着窦奉节。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是明白了窦奉节的想法。
  “当然,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恩,做一辈子朋友!”
  窦奉节开心的笑了,快活的吃着甜饼。而言庆却心里一动,做一辈子的朋友吗?
  也许你现在是发自肺腑,但当你长大了,还会记得这句话吗?
  当窦奉节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愿意和一个家奴的孙子,做朋友?
  郑言庆叹了一口气。
  如果想要做一辈子的朋友,自己就必须要努力往上爬,永远在窦奉节的头顶上才可以。否则,窦奉节靠着家世,和言庆的距离会越来越大,最后则成为陌路人。
  这一日无事。
  窦孝文几个人没有在学舍出现,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郑言庆也乐得消停,否则也是个麻烦事。在课堂上听讲,而后又练习基础笔法。
  他没有展现他独创的楷书字体,而且在沙盘上书写,也不可能留下痕迹。
  上完了课,窦奉节邀他同路,却被言庆拒绝。
  因为他还有课业要做,在打扫干净了课室之后,言庆来到了李基的住处。李基就住在学舍里,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此时,阳光明媚,照射在院子里,格外活力。
  李基坐在一棵大树下,身下铺着一张垫子,面前摆放书案。
  在书案上,有一摞书册,正是陈寿所著的三国志。见郑言庆来了,李基摆手示意他坐在对面,背靠着树干,手里捧着一卷书,默默的看着,却没有和言庆说话。
  郑言庆也不着急,静静跪坐于案前。
  前世在官场,言庆对这种手段,再精熟不过了。
  领导们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观察和考验下属的气度。你坐在那里,即不能不耐烦,也不能死气沉沉。这里面有一种技巧,要让领导知道,你气度沉稳,还能保持风度和活力。
  片刻后,李基放下了书册,正襟坐好。
  对言庆的表现,想来是满意的。李基说:“言庆,从今天开始,我为你讲读三国。”
  “先生!”
  “恩?”
  郑言庆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学生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先生能够成全。”
  李基一怔,“什么事情?”
  “学生,想拜先生为老师。”
  郑言庆抬起头,正视李基道:“我是说,不是现在这样的学生老师,而是真正的师生。”
  李基目光一凝,露出了慎重之色。
  “你要做我的弟子,为什么?”
  他摆手示意言庆不要解释,沉声道:“言庆,我知道你以为自己出身不好,想要拜师求学很难。但是,我需告诉你的是,你天资甚好,将来一定会有大前程。
  而我,不过是为了求温饱的西席。不错,我识得几个字,但身无功名,并不能给你什么帮助。你可要考虑清楚,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做。否则,你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郑言庆说:“学生不会后悔。”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学生能看得出,先生不是常人。
  满腹经纶,论学识未必就会输给颜师古之流。学生对先生的学识,非常敬佩。而且先生对学生的这份厚爱,也是学生自记事以来,除祖父和奶妈之外,无人给予。学生愿执弟子之礼,在先生身前聆听教诲……只不知道,先生愿收下这个我吗?”
  言庆说的动情,李基也不禁色变。
  他犹豫片刻,长出一口气,“言庆啊,不是老师不愿收你,实在是……你可知,老师是什么人吗?你万一做了我的弟子,日后说不定会路途坎坷,更加苦难啊。”
  普通的孩子,也许听不出李基话语中的意思。
  但郑言庆心里一动:莫不是这位李基先生,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不过话一出口,他若是反悔,反而就显得不真诚。说不定,人家这是在考验他呢。
  想到这里,郑言庆一咬牙。
  我就赌这一把,赌你一定会助我飞黄腾达……
  他二话不说,匍匐席上,砰砰砰以头触地,口中说:“学生不后悔,请先生垂怜。”
  李基看着他,沉默许久,长出一口气。
  “我这叫作茧自缚,本想授你三国,不成想……
  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就收你做弟子吧。只是若你将来后悔,我也不会拦你。”
  说着,他站起来,把郑言庆搀扶。
  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言庆片刻,他突然笑道:“没想到我李基,居然收了一个好弟子。你叫我一声老师,我也不能亏了你。这是我随身玉带,今日就赠与你,权作礼物吧。”
  说着,他接下腰带,递给了郑言庆。
  这腰带呈黑色,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入手润滑,犹如绸缎。辔头是用白玉雕成,周遭镶嵌黄金,雕琢貔貅之像。只这个辔头,在市面上少说也能卖个八九百两银子。
  言庆吃了一惊,“老师,学生怎受的如此珍贵礼物?”
  “有什么珍不珍贵。
  我膝下无后,只有你这一个弟子。将来,这腰带总归是要赠给你,你就留在身边吧……呵呵,我知道你是练武之人,这腰带是以天蚕丝织成,内衬金丝。你戴在身上,可以保护好腰身,普通的兵器,难以造成伤害……好了,我不喜欢啰唆,既然给你,你收好就是。咱们还是开始讲读三国,我可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颜籀的窘状。”
  “多谢老师后赐。”
  郑言庆也不再推辞,把腰带收好,跪坐书案前。
  李基拿起三国,清了清嗓子,翻开了第一页……


第二六章 昔日袍泽
  郑言庆拜李基为师的事情,并没有传扬开来。
  按照郑世安的想法,怎么也要弄个拜师礼,可李基却拒绝了。只是简单的办了个仪式,而且只在学舍里面,参与者不过郑世安和窦奉节两人。祭拜天地,祭拜圣贤,奉一杯酒水,磕几个响头,草草的结束了仪式。
  用李基的原话解释:都是无名之辈,若大事操办,徒增笑话。
  郑世安深以为然,但言庆却认为这里面别有蹊跷。事后想了想,感觉他拜师之前,李基说的那些话,并非单纯的试探。难道说,李基不愿大操办,是别有原因?
  不过,既然已经拜师,郑言庆就把这心思放到一遍,静心随李基学习。
  李基没有因为郑言庆成了他的弟子,就网开一面。相反,在日常的授业中,他要求更加严格。并且在解读三国志之余,李基开始传授言庆其他的学识。不再是简单的拘泥于五苍和千字文。四书五经之类,李基认为现在教授,为时尚早。
  但言庆明显已过了蒙学的程度,于是他参杂着开始教授以一些其他的学识。
  例如孝、乐,以及一些简单的礼法。
  其中,言庆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李基私下传授的‘射礼’。
  射者,进退周环必中礼。射礼体现的是中华传统文明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立德正己,礼乐相和。所谓心正、体直,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古人以此判断一个人的德行。
  李基对射礼极为看重,而且还出重金,给言庆买了一张好弓。
  他把弓交给郑言庆的时候,神情庄重,“言庆,射者,人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①。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学生不懂。”
  李基说:“学射必须先审视自身,而后求射。射的不准,不要借口其他,先审视自己的问题。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学射,就如同做学问,需时常审视自身。
  孔子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言庆,为师望你牢记此话,日日自省,才能有所精进。切不可因有所得,而志得意满。”
  郑言庆,躬身受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转眼间,学舍休学。
  李基也给郑言庆放了两天假,让他不用来学舍听讲。在他看来,言庆还是个小孩子,整天呆在学舍里听讲,而无适当的放松,反而没有好处。古人讲松弛有度,对教育同样如此。
  郑言庆也乐得休息两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家里完成了火烧长社的剧情之后,与郑世安一起,进洛阳城,去天津桥探访当年的老军。
  天津桥街市,长大约有百米。
  主要是以经营铁器为主,有几十家商铺。
  昔日战事频繁,打造兵器者众多。而今经过开皇之治以后,民众思安,打造兵器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朝廷配发的兵器,自有专门的渠道。而街坊中的铁铺,只能依靠打造和修缮农具为生。若只有一两家,那生意倒也兴隆。可几十家商铺,手艺相当,就使得这生意变得有些萧条。郑世安带着郑言庆,一路与人打招呼。
  在街市的尽头,他停下了脚步。
  一家铁铺门头上,挂着一面幌子,上书一个很大的‘雄’字。
  郑言庆知道,这年头的人们,大都喜欢用自家的姓氏作为店铺的名号。幌子上写着‘雄’,莫非这家铁铺的主人,姓‘雄’吗?这还真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姓氏啊。
  “雄大锤!”郑世安在铁铺门外大喊一声,“雄大锤在不在?”
  “谁啊!”
  铁铺里传来一声巨雷般的声音,震得人耳朵根子嗡嗡直响。门帘一挑,从后屋走出来一个壮汉,年纪大约在三四十的模样,生的虎背熊腰,体型巨硕。面色黑紫,显然是长时间在炉火旁熏烤所致。一脸钢针似的胡须,豹头环眼,令人望之生畏。
  郑言庆呼的出了一口气,轻声道:“爷爷,好一个壮汉。”
  郑世安笑了笑,迈步走进铁铺,对那巨汉说道:“雄娃子,一晃眼你长的比你爹当初还高啊。”
  巨汉看见郑世安,先是显得有些陌生,但旋即露出笑容。
  “郑大叔,你是郑大叔……我记得你,你是郑大叔。”
  他说着话,噔噔噔跑向了郑世安,手里还拎着一柄大铁锤,让人看着是心惊胆战。
  “站住站住!”
  郑世安显然也有些害怕,连忙摆手制止,“你这家伙长成这模样,快把铁锤放下来。毛手毛脚的,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样亲热……你爹呢,他在不在?”
  巨汉呵呵笑着,停住了脚步。
  “我爹,在呢……正在后面喝酒呢。”
  “带我进去。”郑世安笑呵呵的走过去,举手在巨汉胸口捶了一下,“好家伙,这一身硬肉,可是比你爹当年还厉害。老家伙还好吗?如今还能一餐斗食,饮酒一瓮否。”
  “呵呵,我爹他好的呢。”
  巨汉在前面带路,郑世安低声对言庆说:“雄大锤是当年大都督麾下的猛虎侍从。
  想当年,大都督起兵,雄大锤一家八口一起上阵。等回来洛阳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家伙和我关系不错,但性子憨直了一点,脾气很暴躁。之前老军阻拦大都督,谁都不敢和他说,就怕他一怒之下,做出过激的事情。不过人是个好人,他那些兄弟的孩子,都是他一手养大的……雄娃子名叫雄威,其实是他的侄子。上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大小子,可没想到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爷爷,雄这个姓,好怪啊。”
  “是,雄大锤也不是洛阳人,祖籍巩县。小时候随他爹逃荒,就流落到了洛阳。”
  郑言庆点点头,跟着郑世安,走进了后院。
  后院里,有六七个后生正叮叮当当的打铁,有的是打爬犁,有的则是在打铲子。
  而正对着店铺后门的大堂里,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正坐在案前饮酒。
  乍看老人,年纪似乎比郑世安大很多。
  满脸岁月留下的沟壑,面膛红紫。由于后院铁炉的炉火熊熊,所以有点热。老人赤裸着上身,远远的可看见那身上一道道可怖的伤口。郑言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雄大锤!”
  郑世安大吼一声,饮酒的老人手一抖,抬头看过来,呼的站起身,露出惊喜之色。
  “郑大鼻子?”
  郑世安正迈步上前,被雄大锤这一吼,脚下一个趔趄。
  他鼻子比较大,郑大鼻子还是早年间,他随郑大士在军中,猛虎侍从们对他的昵称。一转眼过去了几十年,郑世安都快要忘记这个绰号了。却没想到,被雄大锤给说了出来。
  要知道,他身边可还跟着个言庆呢!
  “雄大锤,休要胡说八道,你这老东西,居然还健在?”
  “哈哈哈哈,你都没死,我更不会。”
  两个老人在大堂里照面,相视片刻后,突然上前拥在了一起。雄大锤的个头,没有雄威那样高大,可比之常人,依旧很惊人。言庆觉得,这家伙若是在后世,凭他这块头和体格,比那个NBA里的大鲨鱼还要惊人。
  昔日战场上的同僚,一别多年,重又相聚。
  郑世安好不容易稳定住了心神,招手示意郑言庆过来,“言庆,来见过你雄大爷。”
  “言庆见过雄爷爷!”
  雄大锤一怔,轻声道:“大鼻子,这是你的孙儿?”
  “抱来的……呵呵,比亲生的还要亲呢。”
  雄大锤恍然大悟,伸出手拍了拍郑言庆的肩膀。好家伙,这老头子的手,简直比铁块还要硬,真不愧叫雄大锤啊。言庆强撑着,才算承受住了雄大锤的手劲儿。
  却不知,雄大锤暗自点头。
  “大鼻子,你这孙儿可比你强多了。”
  郑世安嘿嘿一笑,在桌案旁坐下来,一脸得意的表情。言庆恭敬的坐在他身后,落后了一个身子。哪知道,雄大锤却不高兴了,“郑小子,坐那么远,看不起我老头子?”
  “你这家伙,休要呱噪,言庆这是守礼。”
  “守个鸟礼……在我这里,没那么多的规矩。就好像当年在大都督麾下一样,随意,随意好了。”
  “不和你废话!”郑世安哼了一声,然后问道:“大锤,这两年过的可好?”
  “好个鸟。”
  雄大锤张口骂道:“整天呆在这鸟地方,快要憋死我了。你说,这天下怎么就不打了呢?前些年还打打杀杀,我这生意也过得去。现在不打了,就只剩下喝酒吃饭。”
  郑言庆插不上话,于是向四处张望。
  突然,他目光一凝。
  就见在大堂门口,蹲着一个半大小子,头发乱糟糟的,光着膀子,手里捧着一个大海湾,正狼吞虎咽。
  “那是我的侄孙。”
  雄大锤说话时,发现郑言庆在看吃饭的小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沉声道:“他是老六的孙子。老六在黎阳战死……他家的闺女怀了野种,生下他以后就死了。这娃儿命硬,居然活了过来。只是脑袋瓜子不好使,可这食肠宽大,比雄威还能吃。
  不管怎么说,都是雄家的娃儿,我就让他留了下来。
  以前生意好的时候,还没什么。如今娃儿这年纪越来越大,饭量也越发惊人。我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大鼻子,你要是有什么好门道,也关照一下老兄弟啊。”
  郑世安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可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啊。”
  “怎么说?”
  郑世安于是把他目前的状况说了一遍,最后道:“大锤,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老兄弟们过的怎么样。要是有什么苦处,就跟我说,趁我现在还能帮得上你们。
  大老爷在,一切都还好说。大老爷不在了……
  唉,大老爷关照了我一辈子,我实在是不想因这件事,再惹大老爷心烦。这样吧,大锤子,我写封信给大老爷,把这里的事情详细说明。实在不行,你去荥阳?”
  “我不去!”
  雄大锤拉下了脸,“老子还没有沦落到,靠着别人施舍为生。不过大鼻子,大公子这个人不地道,让一个娘们儿当家作主,真是丢尽了大都督的脸面。我想过了,如果真混不下去,我就带着孩子们会老家去。实在要不行,我们就去太原。”
  太原隶属并州,时常有突厥寇边。
  看起来,雄大锤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想去太原讨生活。想想也是,在太原的话,想必打铁这行当,还是可以生存的。
  但郑世安却拦住了雄大锤。
  “大锤子,听我哥哥我一句话,别去太原。”
  “怎么?”
  “那地方不消停,去那里也许能讨得生活,但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是啊,太原可是汉王杨谅的治下……
  郑世安没有办法说明白,只好隐晦的阻止雄大锤。他想了想,“大锤子,你先别着急,要是手头不方便的话,就跟老哥哥说。趁老哥哥还在洛阳,帮你想想法子。
  如果我想不出法子的话,你再做决定,我不拦你。”
  “既然大鼻子你这么说了,那我听你的。”
  这时候,郑言庆走到了大小子的跟前。小大小子半蹲着,个头却和言庆站着差不多高。一身的腱子肉,看得出力量很是惊人。他也不理睬言庆,闷头狼吞虎咽。
  “喂,你叫什么名字?”郑言庆突然问道。
  大小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言庆,瓮声瓮气的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大个子,我叫郑言庆。”
  “唔,我叫雄大海。”
  大小子憨声回答,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完全无视言庆伸出来的手。
  雄大锤接口道:“娃儿别往心里去,大黑子不管对谁都是这样子,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第二七章 处处商机
  言庆自然不会在意雄大海的无礼,反倒是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这家伙,好雄壮的体魄,这要是长大了,恐怕不会比他那叔叔雄威,差多少吧。
  从大小子的模样来看,似乎很惊人。他好像对别人的目光也不是很在意,闷着头吃完了一海碗饭,然后就到院子里忙碌起来。大小子主要是拉风箱,以鼓荡炉火。
  只见那粗大的箱杆,推起来非常吃力。
  大小子却好像习惯了,推着风箱,神态轻松。
  “言庆,你到外面转转,我和你大锤爷爷有事情要说。”
  郑言庆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大堂。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对一切都颇感兴趣。
  雄家锻打铁器的技术很高明,在洛阳城里也很有名气。
  如果是打造兵器的话,雄记出品无疑是上上品。只是打造农具,似乎有些牛刀割鸡,大材小用了。由于锻打技术的原因,在雄家打造农具的费用,比普通农具要高出三成到四成。这还是雄大锤妥协后的技术,如果按照以前锻打兵器的要求,那成本至少要翻一翻。
  打造农具,又不是打仗杀人,要不了那么高的要求。
  于是乎,雄记铁器的质量是出了名的好,价钱是出了名的高,生意是出了名的惨淡。
  偏偏雄大锤不愿意降低要求。
  用他的话说: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到我已经是第七代了。这雄记的名声,是我祖父创下,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宁可生意惨淡,也不能降低要求,这是雄记的根本。
  这种偏执,也造成了雄记的生意越来越差。
  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几乎就是靠着铁铺为生……如今,也只能说是勉强糊口罢了。
  “黑子!”
  雄大海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见是郑言庆,于是憨声应道:“干嘛?”
  “这是耕犁?”
  “是啊。”
  雄大海一边鼓动风箱,一边解释道:“俺家的耒耜耕犁,是整个洛阳城最好的。你看着犁头,多锋利……用俺家的耕犁,耕地又快又好。别家的根本没法子比。”
  郑言庆哦了一声,在一旁蹲下。
  雄大海身边,有一具刚组装成了耕犁。但言庆却觉得,这耕犁的式样,和他以前见过的耕犁,似乎不太一样。看上去有些笨重,直长辕,若在耕种时,很不方便。
  但不可否认,雄记出品的耕犁,质量确实不差。
  言庆看着那耕犁,仔细琢磨起来。
  这也难怪,他前世看过的耕犁,大都是以曲辕犁为主。而曲辕犁有名江东犁,是在唐后期才出现。这曲辕犁和长直辕犁相比,自然是更灵活,更科学。自曲辕犁出现以后,虽历经宋元明,这基础构造就没有太大的变动,是唐后期的一大发明。
  郑言庆突发奇想,我若是让这曲辕犁提前出现,会不会挽救天津桥街市?
  恩,这倒是一个思路。
  不过不能让郑家插手进来,否则的话,就算挽救了天津桥街市,这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这件事,要回头和郑世安商量一下。这好处就算落不到自己身上,至少也要让郑世安得利。反正他祖孙二人,如今已是一体,好处给谁,都一样。
  想到这里,言庆一边和雄大海闲聊,一边观察着长直辕犁的构造。
  曲辕犁有十一个部件组成,郑言庆前世时,曾看到过图样。但一下子回想起来,似乎也有些困难。想那曲辕犁是从长直辕犁发展过来,多观察,倒是有助回忆。
  “言庆,我们该回去了。”
  郑世安和雄大锤说完了话,安抚住了雄大锤之后,准备回田庄。
  见郑言庆正蹲在一副耕犁旁边,和雄大海说话。郑世安心里奇怪,于是招呼言庆。
  “娃儿,和黑子说什么呢?”
  雄大锤和郑世安是袍泽,对言庆自然也很亲热。
  “雄爷爷,我在和黑子说这副耕犁呢。”
  “哈,娃儿眼光不错,这副耕犁,可是我亲手打造出来的,你若是喜欢,送给你就是。”
  郑世安一蹙眉,连忙说:“这怎么可以?”
  他的本来的意思是:我家言庆又不耕地,你送他一副耕犁算什么事情?
  哪知雄大锤环眼一瞪,“大鼻子,我是送给娃儿,又不是给你,你管这个做什么?娃儿,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喜欢这东西,等晚上我让黑子给你送到田庄去。”
  “那多谢雄爷爷。”
  “嘿嘿嘿,这娃儿乖巧,懂事得紧呢。大鼻子,你可真是有福气,得了这么一个乖孙。和娃儿一比,我家这些个黑小子,可真就上不得台面。娃儿,将来你若是发达了,和你爷爷一样成为大总管了,到时候可一定要帮我照顾一下黑小子们。”
  雄大锤看上去五大三粗,可人并不傻。
  这个耕犁也不是白送,是有条件的……言庆呵呵一笑,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雄大锤更乐了,拍着郑世安的肩膀,“大鼻子,娃儿可比你爽快多了。”
  郑世安连连呲牙,和雄大锤又客套了两句,就带着言庆离开了雄记铁铺。
  ……
  “爷爷,我有一个想法,说不定能让雄爷爷他们,改善现在的状况。”
  在回去的路上,郑言庆突然开口。
  郑世安眼睛一亮,连忙道:“什么想法?赶快和我说说。”
  对昔日的这些个老兄弟,郑世安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当然想帮着天津桥的老少爷们儿们改善生活,只是苦于自己能力有限。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孙儿,古灵精怪,鬼主意有很多。如果真的有什么好办法能让老兄弟们过的好,他自然会很高兴。
  “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大老爷,也不能让大公子他们知道。”
  郑世安一怔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郑世安心里清楚,言庆这是对郑家生出不满了……这种不满,恐怕是在崔道林来了之后,就已经生出。而今日看见天津桥街市的状况,更使得这不满情绪,加深!
  可他是郑家的人,祖祖辈辈为郑家人做事。
  瞒着郑家?
  郑世安如何不明白言庆的心意:他这是让我出面,收拢天津桥的人心呢。如果言庆真的想出了办法,让老郑家出面,这好名声就落到了郑家的头上。我祖孙出工出力,也落不到一点好处。如果是我私下里操作,那这个好处,不就到了我身上?
  可这样,似乎对不起大老爷啊……
  郑世安对郑仁基也不满,但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对郑大士的忠心。
  “言庆,这件事……”
  “爷爷,你听我说,你把这好名声给了大公子,大公子也不见得对你会有好感。
  再说了,停天津桥月俸,是夫人的意思,只怕是存了教训老军们的念头。你和他们提出了方法,岂不是违背了夫人的意愿?大公子又不管家里,洛阳做主的人是夫人。你告诉大公子,夫人肯定会不高兴。以后对我祖孙,更不会有好脸色。”
  郑世安深吸一口气,陷入沉思。
  言庆,说的也有道理啊!
  只是他这一辈子对郑家忠心耿耿,突然间让他把郑家抛开,将好处揽到自己的身上,郑世安总觉得有一点转不过弯儿来。他想了想,轻声道:“言庆,你先告诉爷爷,真有办法让老兄弟们改善生活?”
  “真有!”
  “什么办法?”
  言庆停下脚步,见四周无人。
  他走到身后的青驴旁,从驴背上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把剪刀,“爷爷,办法就在这龙刀上。”
  古代人,把剪刀称之为‘龙刀’,历史很久远。
  但是,隋唐时期的剪刀,和后世的剪刀形状不一样。没有轴眼儿,也没有支轴,就是把一根铁条的两端,锤炼成刀状,并磨出锋利的刃口。然后把铁条弯曲,是两端刀口相对。这样一来,剪刀不用的时候,就自然张开;使用时,在刀刃上一按,就可以剪断物品。总体而言,就是和后世使用的镊子,属于同一原理。
  后世,也有把剪刀做成这种样子,但用途很小,数量也不大。
  郑言庆早在荥阳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徐妈为他裁剪衣服,用这种模样的剪刀,总是显得不太方便。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到雄记铁铺,他知道,这机会来了。但先决条件就是,郑世安答应他的要求。
  “这玩意儿……也就是四五十钱,能改善状况?”
  “嘻嘻,只要爷爷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有办法,让大家改善生活。爷爷,你别小看这东西,谁家不缝缝补补?这洛阳城里有多少户人家,一家一把龙刀,就是多少把?
  再说了,龙刀的用途,又不只是裁剪,用途可多了去呢。
  只要咱把这个生意拿下来,我敢说,用不了多久,这天底下六成人家中,都要有这么一件物品。”
  “嘶……”
  郑世安一个劲儿的抽凉气。
  这孩子的口气,也太大了吧。
  天底下又不是天津桥一家铁铺,你居然说,要六成人买天津桥的剪刀?真是疯狂。
  “好吧,你要是真能想出办法来,我就答应你。”
  郑言庆立刻说:“那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爷爷,你说的话可不能反悔。这龙刀是第一步,我还有更好的主意。如果您反悔了,那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好!”
  郑世安笑着点头。
  不过在心里,他还是不相信,郑言庆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回到田庄,言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找来一张纸,画出了后世剪刀的样子。其实剪刀的构造并不复杂,只是看能不能想出来。最关键的,就是那个轴眼儿和支轴,言庆很快就画出了图样。
  画出剪刀的图样,言庆又思考了片刻,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商标。
  隋唐时期,还没有品牌这个说法,但人们已有了简单的品牌观念。就比如洛阳城里的饆饠蒸饼店,一提到蒸饼,大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饆饠。这也算是品牌的雏形吧。
  剪刀并不难造,只要天津桥的剪刀打出去之后,很快就能有仿造的剪刀。
  关键是要打响一个牌子,就好像后世的王麻子、张小泉。人们说起剪刀,就会想起这两个牌子。张小泉是什么时代的人,言庆不清楚。不过他已经有了主意,就叫做雄记剪刀。
  雄记的当家人是雄大锤,画个大锤子,再在锤头上写一个‘雄’字,就足矣让人们分辨出来。言庆越想,心里面就越是敞亮。看着图纸,他忍不住得意的笑了。
  傍晚时分,雄大海真的把耕犁送过来了。
  郑世安也不知道言庆为什么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就让雄大海把耕犁放在院子里。
  “爷爷,你去天津桥,让大锤爷爷照着图纸上的样子,打一百把出来。
  记住,一定要在上面印上这个标记……爷爷,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不会告诉大老爷。这只是改善的第一步,如果爷爷你反悔,以后就别想再让我为天津桥出半点力。”
  看着图纸上怪模怪样的剪刀,郑世安心生疑虑。
  莫非,言庆画出来的这个东西,真能有用处?
  恩,倒不妨试一试,如果不行的话,我就把这钱垫上。一百把,想必也不值什么。
  就这样,怀着心里的疑虑,郑世安去找雄大锤商量了。
  郑言庆放下心事,回书房里看书。
  至于曲辕犁,并不急于一时。且看看人们的接受能力,雄记剪刀,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八章 孔融让梨(上)
  新的一周开始了,郑言庆又开始了规律的生活。
  每天上课,练字,听讲三国,习武……过的很充实。晚上回家以后,就在书案前进行三国演义的创作。虽说这故事的脉络清晰,但创作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终究不是科班出身,加之罗版三国文白参杂,写起来很吃力。
  写书,和口头讲故事,基本上是两个概念。讲故事,你可以用白的不能再白的大白话,可写书,却必须要有一定的文学功底。特别是半文半白的小说体,就更加麻烦。自孝文以来,江左文风兴盛,文章必讲‘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要词藻宏丽,否则就不为美。
  这是南朝文风遗留,郑言庆也无可奈何。什么叫叠意回舒?就是于细微处做文章,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你得看出其中的美妙来。这对郑言庆,绝对是一种折磨。
  所以,写三国,不仅仅是要让市井中贩夫走卒接受,如果想要士大夫也接受,这词藻之上,必须做出修饰。可这修饰词藻,谈何容易?以至于一周下来,言庆也只写成了两个章回,就已是筋疲力尽。好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先生,能够给予他足够的支持。若非有李基帮忙,言庆想要写出一篇满意的文章,绝非一件易事。
  这一天下学回家,天光尚早。
  郑世安也不在田庄上,屋子里也没有别人。
  言庆放下书囊,从书囊中取出笔盒,然后又拿出李基为他做好的讲义,准备温习功课。
  要说起来,李基的确是一个好老师,做事很细微,也很用心。
  每次给言庆讲解三国,他都会事先做好讲义。等讲解完毕,则把讲义送给郑言庆,方便他回去以后,再仔细的揣摩。李基这种讲学的态度,又从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郑言庆。在写作的时候,他也会非常认真,时常会对某一个字,而反复推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言庆所写的三国演义,和罗版三国,已产生了区分。
  故事还是那么一个故事,但从文学价值上而言,郑言庆相信,郑版三国会超越罗版。
  笔盒,是窦奉节送给他的。
  里面装着七支上等的宣州紫毫,价格不菲。
  中国的毛笔,以宣笔和湖笔最为出名。宣州紫毫,就是宣笔。在元代以前,宣笔为上上笔,一管上好的宣笔,价值百贯,一般人根本买不起。窦奉节送给言庆这七支笔,抵得上一个五口殷实之家,一年的收入总和。一开始,言庆觉得太贵重,不敢接受。但窦奉节不答应,一定要送给郑言庆,言庆也只好收了下来。
  窦奉节性子懦懦,但总体而言,是个不错的家伙。
  他胆子小,甚至称得上懦弱。但这样的一个人,其实很敏感。言庆若是拒绝了,他会觉得言庆看不起他,不愿意和他做朋友。言庆收下了,他才笑逐颜开,重又高兴起来。
  其实,郑言庆对这七管宣州紫毫,也是喜欢的很呢!
  别看郑世安是管家,每个月都有月钱。买一管宣州紫毫还好说,似这种七毫套笔,也只能望而兴叹。言庆在洛阳坊市里见过,一套上好的宣州七毫,加之千金。
  也只有窦奉节这种出身世族门阀的人,才可能会拿出来送人。
  郑言庆翻开讲义,正准备阅读。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紧跟着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言庆,言庆,在家吗?”
  郑言庆一怔,从窗户探出头来。
  “谁啊?”
  “是我,徐世绩。”
  徐世绩怎么来了?
  郑言庆心中疑惑不解,于是走出书房,来到门边。
  把柴门打开,就见徐世绩站在门外,旁边还跟着一个六七岁大,比言庆略低一些的童子。看穿着打扮,是富贵人家。长的粉雕玉琢,白胖胖,看上去非常可爱。
  “世绩,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课吗?”
  徐世绩咧嘴笑道:“今天无日,先生最近忙于著书,也没工夫理睬我们。大公子去赴宴了,夫人也有事情。所以让我带着小公子出来走走,我就想到了你这里。”
  言庆已经隐约猜到了那童子的来历,听徐世绩一说,立刻了然。
  郑宏毅!
  这小童子,就是郑仁基的儿子,当年和他有同车之缘的郑宏毅。想当年,言庆在途中被郑家抱养,和同在襁褓中的郑宏毅,在一辆车上睡过。只是到了荥阳以后,他和郑宏毅就再无接触。郑仁基婚后就带着郑宏毅去了长安,一晃许多年,昔日那个小婴儿,也成了俊俏童子。郑言庆不禁笑了,侧过身子,让出路来。
  “你就是小公子喽?”
  郑宏毅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娇生惯养,骨子里透着一种优越。
  他见言庆衣着朴素,于是点头说:“你是郑言庆,郑世安的孙子,我也听说过你。”
  说着,郑宏毅迈步走进了院子。
  郑言庆对宏毅直呼郑世安的名字,有点不高兴。
  他微微一蹙眉,扭头看了一眼徐世绩,那意思是说:你这个家伙,带他来做什么?
  徐世绩苦笑一下,轻声道:“你别怪我,我也是被这小魔头缠的顶不住了。你不知道,自从我和他讲了你编的故事以后,这小魔头私下里就缠着我往下讲……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只好带着他过来找你。怎样,最近有没有新故事出来?”
  郑言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你还好意思听故事,你给我惹了好大的祸事呢。”
  “啊?”
  郑言庆正要把颜师古上门踢馆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已经进了院子的郑宏毅,却急不可待的叫嚷起来,“郑言庆,郑言庆,我听世绩哥哥说,你很会讲故事,对吗?”
  “啊,略知一二。”
  “那你给我讲几个故事吧。”
  徐世绩闻听,暗道一声不好。他和言庆处过,知道郑言庆是个什么样的脾气。郑宏毅带着指使之气,虽说是小孩子,却好像高高在上。万一惹怒了郑言庆,可就麻烦了。徐世绩也知道言庆祖孙如今处境不好,想着带郑宏毅过来,说不定能给郑言庆带来些好处。如果这家伙的驴脾气发作了,那恐怕就会要适得其反了。
  郑言庆笑了!
  他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较真儿。
  在他看来,郑宏毅这般口吻说话,也怪不得他,是郑仁基家教无方,是颜师古教导不严的结果。
  “你要听故事?”
  “是啊,世绩哥哥给我讲过刘关张的故事,我可喜欢了。特别是白马银枪赵子龙……你给我讲个新的吧。世绩哥哥翻来覆去就那么两段,我都快听得厌烦了。”
  郑言庆说:“好,我给你讲。”
  说着,他走过去拉着郑宏毅,就进了书屋。
  徐世绩也跟真进来,看见叠摞在书案上的纸笔,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佩之意。
  看看人家,真不愧是写出咏鹅诗的神童。
  徐世绩也知道郑言庆是鹅公子,但他人小言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再说了,郑言庆和他说过,不要把咏鹅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原因无他,如果要揭破这身份,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场面。他可是听说过,这世家大族里,杀奴最为频繁。
  这世上,不泛有那心思龌龊之人。
  郑仁基或许算是正人君子,可未必有容人之量。一个家奴,压过了主子的风头,那岂不是找死吗。如今崔夫人当家,万一枕头风一吹,自己这条小命,则危矣。
  所以,言庆格外小心,同时又默默的寻找机会。
  他拉着郑宏毅坐在席子上,然后问道:“小公子,世绩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说起来,他是家奴的身份,哪有资格和郑宏毅同席。
  也幸亏郑宏毅年纪小,还没有那么多世家弟子的古怪,加之听故事心切,没有在意。
  “恩,讲过桃园结义,讲过长坂坡,还有千里走单骑。”
  郑言庆笑道:“那我今天就给你讲一个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你说好不好?”
  “好!”


第二八章 孔融让梨(下)
  郑宏毅只要有故事听,自然没什么要求。
  徐世绩却听过这三英战吕布,虽说言庆说的很精彩,但他却不会如郑宏毅那样用心。
  靠在书案旁边,顺手拿起桌上的书稿,翻看两页之后,眼睛一亮。
  徐世绩来洛阳之前,就已经识字了。
  论基础,他比郑宏毅高出许多。虽然名义上是陪读,但颜师古对徐世绩的资质还是非常看好,所以私下里教授他其他的学问,而不是和郑宏毅一样,单讲仓颉篇。
  徐世绩见那书稿首页,写着他熟悉的咏鹅书体:三国演义。
  先生最近苦读三国,怎地言庆也在写三国?
  颜师古和言庆的赌约,并没有告诉任何人。郑言庆是不想说,颜师古是不能说。如果言庆是当今名士的话,颜师古会非常高调的告诉其他人,他和郑言庆打赌了。
  可郑言庆是个小家奴,而且才多大的年纪?
  颜师古虽然是胜券在握,可是和言庆打赌,传扬出去的话,对他的脸面并无光彩。
  所以,徐世绩只知道颜师古最近苦读三国,却不明真相。
  那边郑言庆讲的是口沫横飞,精彩纷呈;郑宏毅听得入神,更不时发出喝彩之声。
  徐世绩呢,则在一旁看三国演义。
  其实,桌子上只有言庆写的第一章,也就是黄巾之乱起,各路英豪纷纷响应,刘关张桃园结义,皇甫嵩火烧长社这些故事。徐世绩已经听过了,可当言庆把故事化为文字,却变得更有风味。言庆甚至解读火烧长社的细节,并辅以兵书战法。
  其实很简单的兵法谋略,后世解读孙子兵法时,火烧长社是火攻篇必用的一个战例。
  徐世绩看罢了这一篇后,忍不住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他,已开始学习兵法了不成?
  当初言庆未能拜在颜师古门下的时候,徐世绩还有些得意。你咏鹅公子又如何?写出咏鹅体能怎样?我如今得名师指导,而你却只能在学舍中启蒙。将来,我一定可以超过你!
  可他现在发现,言庆似乎已经成为他无法超越的对象了。
  他在进步,言庆的进步似乎更大。他刚开始学习孝经礼乐,言庆已开始研习兵法。
  最可怕的是,言庆比自己小啊!
  一时间,徐世绩心里生出一种莫名恐慌。
  难道,我这一辈子都比不得他吗?他心里这么想,也忽视了周围的事情。更没有留意,言庆何时把故事讲完。
  郑宏毅说:“世绩哥哥,世绩哥哥!”
  “啊,什么事?”
  “你刚才,是怎么了?”
  “我……”徐世绩放下了书稿,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言庆,而后苦涩笑道:“我没事儿。”
  “那你怎么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莫非是不舒服?”
  “没有,没有不舒服!”
  徐世绩说完,站起身来,“言庆,你口渴吗?我去洗些水果。”
  郑言庆笑了笑,一指书案旁边的果盘,“爷爷怕我读书口渴,所以准备了些在这里。”
  果盘里,放着一枝枝的野樱桃。
  这樱桃有春果第一枝的美誉,为百果最先,正是应季果物。田庄猎户入山时,会采摘一些山里的野樱桃,送给郑世安。郑世安舍不得吃,就全部留给了郑言庆。
  徐世绩洗了一盘樱桃,就见郑宏毅欢呼一声,跑过来就拿。
  言庆一蹙眉,在宏毅拿过一枝樱桃后,他和徐世绩各自取了一颗,而后笑道:“小公子,还想不想听故事?”
  “想!”
  郑宏毅二话不说,立刻坐下来,眼巴巴的看着郑言庆。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三国时期的一位名士,名叫孔融。”
  言庆慢吞吞,说起了孔融让梨的故事。
  “小公子,这位孔融先生,后来成为鼎鼎大名的名士,你将来愿不愿意做他那样的人呢?”
  孔融让梨的故事,其实这个时代已经流传。
  只是郑宏毅的年纪,还不到学习的时候,故而不太清楚。
  徐世绩听过这个故事,看了看郑言庆,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郑宏毅,突然心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让他做我和宏毅的先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念头,也只稍纵即逝。徐世绩很为自己这种想法而可笑:这个家伙,可是比我还小啊……
  ……
  徐世绩和郑宏毅回到家中,天已经黑了。
  “小公子,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夫人可是急坏了。”
  崔道林急急忙忙迎出来,一边搀扶郑宏毅下车,口中随意说道。他原本是好意,可没想到,在郑宏毅耳朵里,却变了味道。宏毅也大致了解到了,郑言庆之所以去了田庄,是因为这崔道林的缘故。可恶,因为你这家伙,使我无法听故事!
  一个下午,足以让郑宏毅成为言庆重视的拥趸。
  崔道林话音未落,就听郑宏毅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去哪里,莫非还要先告诉你吗?
  究竟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啊……”
  崔道林瘦削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红晕,张口结舌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看了一眼徐世绩,暗道一声:这小少爷是怎么了?是不是受气了?怎地火气这么大?
  徐世绩当然知晓原因,而且这里面,他也没少推波助澜。
  于是默不作声,跟着郑宏毅走进了郑府大门。郑仁基和崔夫人都在,颜师古也罕见的出现在中堂上,三人一边闲聊,一边享用着田庄里刚送过来的鲜美野樱桃。
  “大兄,怎么似乎有心事?”
  郑仁基苦笑道:“我来洛阳之前,仆射大人让我在洛阳找一个人。这么多天过去了,我却毫无头绪。你说,河洛地区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找人又谈何容易啊。”
  “仆射大人要大兄找谁?”
  “就是那个鹅公子……”
  颜师古闻听一怔,露出一丝兴奋之色,“莫非是那在偃师酒楼中,写咏鹅诗的鹅公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
  郑仁基叹了口气,“说来也奇怪,这位鹅公子在偃师出现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我遍访了洛阳各家名士,结果一张口,他们反而来问我……贤弟,仆射大人于我有提携之恩,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只怕大人会不高兴啊。”
  颜师古说:“高人独行,非我等能揣测。”
  崔夫人一旁说:“说不定那鹅公子是个普通人,躲起来了呢?”
  “妇人之见!”郑仁基不高兴了,“你不知道,那位鹅公子有多厉害。据说年纪不大,却独创一门书体,令长安洛阳纸贵,各家大人争相临摹。仆射大人更是赞不绝口,听说连太子也极好此道,还拍出东宫率卫往偃师,拓印鹅公子的真迹呢。”
  崔夫人一撇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郑宏毅走上中堂,向郑仁基夫妇和颜师古问安。
  “宏毅,快过来……”别看郑宏毅不是崔夫人己出,但对他确实极好,如同亲生。
  “田庄送来了野樱桃,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所以留了一盘给你呢。”
  说着,崔夫人抚掌,有下人端来一盘野樱桃,放在了郑宏毅的跟前。
  郑宏毅顿时笑逐颜开,拿起一枝野樱桃,正要放进嘴里,却突然又停住了。只见他将野樱桃从挂枝上摘下,然后捧着玉盘,先走到郑仁基的跟前,恭恭敬敬的说:“爹爹,请先用。”
  郑仁基一怔,下意识捻起一颗樱桃来。
  而后郑宏毅又在崔夫人面前道:“请娘亲先用。”
  崔夫人喜得,脸上快要绽放出花来了,连连点头,“宏毅乖,这么小就知道礼让,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请先生用。”
  郑宏毅又来到颜师古跟前,恭敬的奉上。
  颜师古的眼睛,也笑成了一条缝,“荥阳郑氏不愧三百年大族,家风如此,何愁不兴?”
  郑仁基这心里,快活的要死。
  一向有些骄纵的儿子,突然间彬彬有礼,居然知道了什么叫礼让为先,他如何不开心?
  “这是贤弟教的好啊!”
  颜师古摇头道:“大兄,小弟可当不得如此赞誉。我只是教导宏毅识字,这先贤之风,实非我之所能,小弟不敢居功,不敢居功啊。”
  “哦?”
  郑仁基以为颜师古是客气,刚要开口,就听见郑宏毅稚气的说:“这是言庆哥哥教我的。”
  “言庆哥哥?”
  “就是郑管家的孙儿啊!”
  崔夫人厉声道:“宏毅,你午后莫不是去了田庄。”
  说着话,她扭头对郑仁基道:“夫君,那卑贱子太不像话了,他怎敢让宏毅叫他哥哥?分明是不知尊卑,传扬出去的话,我郑氏三百载门风,只怕要毁于一旦。”
  郑仁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郑言庆?
  颜师古突然问道,“宏毅,郑言庆是如何教你的呢?”
  被崔夫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到老师询问,郑宏毅低声说:“言庆……郑言庆给我讲了一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孔融是大贤人,他说,要我向孔融先生好好学习,将来也做一个了不起的贤人。”
  “呵呵,这郑言庆倒是有趣的人。”
  颜师古想了想,问道:“那你呢,想不想做一个贤人呢?”
  “想,所以我要从孔融让梨做起,以后一定要成为像孔融一样贤人。”
  郑宏毅这一番话,让郑仁基阴郁的脸色,渐渐淡去。
  郑言庆虽然不知尊卑,倒也不是没有功劳……
  “夫人啊,看在那郑言庆也是一番善意,这次就饶了他吧。”郑仁基轻声道,而后声音猛然提高,“只是以后莫要让宏毅去田庄了,在家好好读书,自然能功成名就。”
  崔夫人心里虽不愿意,可郑仁基开口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目光,不自觉的向中堂外看去。
  只见崔道林垂手而立,也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刚才的言语。
  不行,这个奴才实在是太过分了,得要好好的教训他一下才行,也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尊卑!
  想到这里,崔夫人的心中,已有了决定。


第二九章 大难临头(上)
  郑言庆并没有留意到,他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门阀世族之中的尊卑。
  郑宏毅叫他哥哥,他没有太在意。
  却不想,会因此而触犯了世族的一个底线,让自己陷入窘况中。
  对世家门阀来说,家奴不过是他们的附属品,是卑贱之人。郑言庆以区区家奴的身份,安能得郑宏毅一声‘哥哥’的称呼?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可以说是死罪。
  哪怕他教导郑宏毅得力,家奴是始终是家奴,不能逾越了那条分界线。
  只是,言庆忙于周遭的琐事,没有觉察到,自己即将要面临一场近乎灾难似地危机。
  他还在忙着写他的《三国演义》,在李基的帮助下,已成功的完成了孟德献刀的章节,开始着手准备董卓进京,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这不写书不知道,写一部小说,居然会如此的困难。哪怕是郑言庆已经有了腹案,可书写起来,依旧格外辛苦。幸好,有李基在一旁帮忙,也使得郑言庆在写作时,免去了不少麻烦。
  郑言庆总觉得,李基对他的关心,似乎已超过了普通的师生关系。
  是什么原因?
  言庆无法推测出来,但他明白,李基是真的对他好。
  当其他的学生还在学习五苍的时候,言庆已跨过了启蒙阶段,开始学习简单的经史。一般而言,四书五经之类典籍,要在正式就学以后才能接触。村学之中,也就是完成启蒙教育,然后学一些基本的谋生常识,待十四岁之后,如果成绩好,会由村学推荐,而后进入官学接受教育。
  郑言庆才六岁,现在就开始学习经史,若在世家当中,早已名扬天下。
  但是他不可以,即便是学习经史,也要偷偷摸摸。在众人面前,不能显露出格的地方。
  “言庆,前些日子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郑言庆一愣,旋即想起来早先和窦孝文他们的那一架,于是点点头说:“学生鲁莽,前些日子的确是和人打过一架。”
  “哦,那就怪不得了。”
  李基笑道:“前两天中舍的先生还向我打探你的来历,说你把他的一个学生给打了……你不用担心,那个学生素来顽劣,中舍的先生对他也颇为头疼。你揍了他一顿之后,那小子倒老实了许多。前一段还向他的先生询问曹刿论战的典故呢。”
  郑言庆说:“先生说的是窦孝文吗?”
  “就是他!”
  李基目光中略显惊奇之色,轻声道:“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你连曹刿论战也知道?”
  “学生也只是略知一二。
  我家大老爷好读春秋,我以前在安远堂伺候大老爷的时候,曾听他诵读过几次,故而有些印象。那天教训窦孝文,学生也是气愤不过,所以就忍不住教训了几句,给老师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李基哈哈大笑,揉着郑言庆的脑袋说:“人说得贤才而教之不亦乐乎,你能有此本事,过耳不忘,并学以致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那中舍的先生和我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是一脸惊异。我说你是郑家的人,他可是羡慕的不得了呢。
  你这孩子,甚好……只是有时候,过于持重,好像比我的年纪还大。”
  郑言庆心里一惊,向李基看去。
  “你看你,喜怒不形于色,活脱脱一个老大人。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若先生夸奖我,我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呢。可是你呢,我甚至看不出你,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年纪若大一些,你这性格倒是不差。
  可你现在不过小孩子,该笑时当笑,该哭时当哭,莫要把事情放在心里,终究不好。”
  郑言庆连忙躬身回答:“学生受教了!”
  “罢了罢了,刚说过你,你又这样。”
  李基说罢,把书案上的讲义收拾好,递给了郑言庆。
  “我今晚要去拜会长者,就不和你啰唆了。你把这东西收拾好,带回去好好揣摩吧。
  对了,你那小说,写了多少了?”
  “有近万言。”
  “回头拿来我看看,若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放出去传扬一番,造出些声势。”
  “啊!”
  郑言庆有些措手不及。
  按他的想法,这三国演义怎么也要写完了三英战吕布才好发出,毕竟那是一个高潮。可李基让他现在就发出,还要造势?他有心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既然李基还有修改,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应该能让他写完目前的章节。想到这里,郑言庆点头答应,把讲义收拾好,又向李基行礼,退出房间。
  至于李基去拜访哪位长者?
  郑言庆倒不感兴趣。
  洛阳城里的名士多了去,但言庆大都没有听说过名字。想来李基拜访的人,他也不一定知道,问不问都是一个样子。所以,他先回课室清理卫生,而后返回田庄。
  回到田庄,天色尚早。
  郑言庆意外的在家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
  “小八,你怎么在这里?”
  毛小八一见郑言庆,神色间有些慌张,连忙说:“我是来找郑管家……管家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最近几天,郑世安的确不常在田庄。
  他经常去天津桥里,观看雄大锤那边的情况。
  自从郑言庆设计出剪刀的图样,并要求雄大锤先打造出一百把,郑世安就上了心。
  他不相信,这小小的玩意儿能让天津桥里改变现状,但终归还是有了一些希望在里面。他知道郑言庆很聪明,并且已经给了他许多惊喜。如今这小小的剪刀,能否再给他带来一个惊喜?郑世安其实很期待。所以,他对这件事也就格外费心。
  郑言庆并没有觉察到小八神色不正常,于是说:“爷爷可能进城去了,八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等爷爷回来以后,我转告他就是了。”
  “哦……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要不等郑管家回来,我再过来报告吧……言庆,你这是刚下学吗?吃过饭了吗?”
  郑言庆笑道:“还没有,等爷爷回来一起吃吧。”
  “那,我家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毛小八急匆匆的离开了,郑言庆也没有挽留。
  他和毛小八的接触不算太多,加之来田庄后,他就开始上学,也没有太多交情。
  这小八,今儿怎么慌慌张张的?
  郑言庆摇摇头,推开柴门,回房去了。
  毛小八则匆匆来到了田庄外,走进一片疏林里,就见有两个人,正焦急的等待着。
  “小八,事情办好了没有?”
  说话的男子,年纪在四十岁左右,是田庄的管事,也是毛小八的姐夫。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青年,赫然就是崔道林的独生子,崔生。
  毛小八脸色潮红,颤声道:“已经做好了。”
  “东西放在哪里?”
  “就放在郑言庆房间里的架子上,从下数第二格。”
  崔生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连连点头说:“吕管事,做的好……嘿嘿,这件事成了之后,吕管事成为田庄管家,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全靠崔管家提携,小老儿愿为崔管家,效犬马之劳。”
  吕管事佝偻着身子,脸上陪着笑容。
  他原本是田庄的管事,这田庄上上下下百余户人家,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过活。可自从郑世安来了以后,吕管事的地位明显下降。哪怕郑世安不得郑仁基的信任,终究是从安远堂过来的人,但从这姓氏上面,就已经分出高下,吕管事的权力自然越发薄弱。
  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次了!
  吕管事心里暗自做出决断,陪着笑说:“崔少爷,什么时候动手?”
  “这个嘛,你不用操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露出破绽。”
  “小老儿明白,小老儿明白。”
  崔生一副倨傲之色,“既然如此,我那就回去报信了。记住,千万别露出了破绽。”
  吕管事点头哈腰,送崔生离去。
  至于毛小八,他并不关心。小八站在林中,心里七上八下。待崔生两人离去之后,他四下查看了一番,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咽了口唾沫,转身就跑出了疏林。


第二九章 大难临头(下)
  “爷爷,下午小八来找你。”
  “哦?”
  “看他样子,慌慌张张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我问他,他又不告诉我,说回头和你说。”
  郑世安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道了一句:“我明天见到他问一下吧。”
  等言庆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正要回书房看书,郑世安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言庆,龙刀出来了。”
  “啊?”
  “是这样,今天雄大锤做成了十把剪刀。你还别说,你那图纸看着简单,可做起来却不容易。这鼓捣了好几天,雄大锤才算是弄成了。我试了一下,的确好用。”
  以雄大锤在如此困境下,仍不肯放低锻打门槛的这种态度,郑言庆隐约已猜出了这个人的性子。
  说穿了,这雄大锤就是个较真儿的人。
  让这种人做事,他一定会想办法做到最好,哪怕是一件小事情。这也是言庆让郑世安把图纸交给雄大锤的原因。第一批的剪刀,质量很重要,一定要做到最好。
  郑言庆问:“那有没有拿回来一把?”
  “大锤子说,还要再看看。
  你也知道,那老货是个认真的家伙,生怕砸了他的名头,说是要找些东西试一试。不过我觉得挺好,你这种龙刀使用起来,非常方便……这么一下,就弄好了。”
  郑世安说着,做出剪东西的样子。
  “爷爷,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嘿嘿嘿,这玩意儿的确是好……你说你,才多大一点,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呢?”
  “那你可不能反悔。”
  郑世安一怔,脸上旋即露出一丝尴尬,但还是点头道:“我不反悔,绝不反悔。”
  说实话,他刚才还真就琢磨着,把这玩意儿告诉老郑家的人知道。
  但言庆这一问,郑世安想起了言庆说过的话。
  如果他反悔了,那以后谁去帮天津桥的那些老伙计们?这龙刀,或许能让雄大锤一家发达起来,但想要改善整个天津桥老伙计们的生活,还需要更多的办法。
  这,就需要郑言庆的主意了。
  如果真的让言庆不高兴了,谁又为他想办法呢?
  “爷爷,东西做出来了,还得要让人知道才行。
  恩,我这几天想想,你先让雄爷爷那边打造着。等我想出了主意,再说后面的事情。”
  “成,我明天就和大锤子说。”
  “还有一件事,你和大锤子爷爷说好,这龙刀名为剪刀,以后就叫雄记剪刀。亲兄弟明算账,你得占上四成才行……您别看我,以后咱爷俩要用钱的地方,不会少了,大锤子爷爷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我想明天他应该会和你谈,记住,四成!”
  郑世安打心眼儿里,不想要这个四成。
  但他现在对言庆是言听计从,郑言庆既然这么说,想来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郑世安想到这里,点头答应下来。
  言庆回屋去了,郑世安忙了一天,也有些疲乏了,所以早早的就吹了灯歇息下来。
  坐在书案前,郑言庆研好了一砚浓墨,铺好了纸,提笔书写。
  不过,他今天写的可不是《三国演义》,而是李基留给他的功课。转眼间,一个月快过去了,李基当初给他一本《笔论》,让他在家中琢磨,并言明一个月后交出心得。
  否则的话,言庆一月课业,将以‘丁’级而告终。
  这样的成绩,学舍会予以开除。
  郑言庆可不想以这样的结果,而离开窦家学舍。李基这个人的脾气,他也很清楚,绝不会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子,有半分的照顾。所以,这篇笔论心得,不得不写。
  昔王逸少工书十五载,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势,能通一切。
  余得笔论,感八法出于隶。传于崔子玉,厉钟、王后,以至今时,古今学书之概括也……点为侧,侧不得平其笔,当侧笔就右为之;横为勒,勒不得卧其笔,中高下两头,以笔心压之;竖为努,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立笔左偃而下……
  准确的说,这是一篇杂文。
  郑言庆初写时,还是以隶书为基本,但渐渐的,随着他进入状态以后,笔锋逐渐犀利。月余来苦练基础,笔锋更见风骨,一路书写下来,竟铁笔银钩,全用颜体。
  正当他写的入神时,门外突然间一阵喧哗。
  紧跟着柴门被人蓬的一下子撞开,几十个人涌进了院子里,为首之人,正是崔道林。
  “给我搜!”
  言庆的刚好写到了掠笔,被这一惊吓,笔锋顿时散去。
  他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见一群家奴冲进了房间,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给按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
  崔道林迈步走进书房,冷笑一声,“干什么?奉夫人之命,来寻找赃物,捉拿家贼。”
  “什么赃物?”
  崔道林也不理他,厉声喝道:“给我搜!”
  一群家奴蜂拥而上,把书屋搜的乱七八糟。这时候,郑世安也醒了过来,只着中衣,被绳捆索绑的拉出卧室。
  “崔道林,你要干什么?”
  郑世安怒声喝问。
  话音未落,就听有家奴大声道:“崔管家,找到了!”
  他从书架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副腰带。
  郑言庆一眼认出,那是李基送给他的东西。只是他舍不得佩戴,平日里就放在书架上存放。
  “那是我的!”
  崔道林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郑言庆一记耳光。
  “小贼,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你居然敢偷老爷的唐猊腰带。死到临头,还嘴硬……嘿嘿,等一会儿见了老爷,我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他对郑家祖孙,素来没有好感。
  上次老军闹事,崔道林就觉得是郑世安从中捣鬼。可找不到把柄,反而被打了几十鞭子。虽说崔夫人命人手下留了情,但当着那么多家人的面,也是丢脸的事情。
  所以,崔道林这一巴掌,打得很重,郑言庆的脸颊,一下子肿了起来。
  郑世安心里大痛,挣扎着叫喊道:“崔老狗,有种打我,别欺负我孙儿。”
  随崔道林一起过来的人,是郑为善。
  他紧紧抓住郑世安的肩膀,低声道:“老管家,这一次是大公子亲自下令,你可别胡来。有什么冤枉,等到了大公子跟前再说。你越是这样,对你祖孙越是不妙。”
  说完,他沉着脸对崔道林说:“崔管家,大公子只是让你拿人,却没有让你动手。”
  别看郑为善地位不高,可身份摆在那里,绝非崔道林可比。
  再加上他武艺高强,是郑府之中,武艺最高的人,担当者护卫之责,连崔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崔道林连忙挤出笑脸,“郑哥儿,我这也是气愤不过,一时情急才……来人,把这阉奴和着小杂种都带回去,交给老爷处置。”
  说着话,他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笔,眼睛一亮。
  “郑哥儿,你看这地上的笔,分明是上等的宣州紫毫。以这贱奴的身份,若不是偷来的,焉能使用?把这地上的纸笔都给我收拾起来,一同送到老爷面前做证物。”
  郑言庆已经觉察,这是一个阴谋。
  在被押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挣扎喊道:“郑叔叔,请去窦家学舍找李基先生,他能为我作证。”
  郑为善一怔,向言庆看去。
  崔道林冷笑道:“你就算找到天王老子,也没有用……”
  几十个家奴,押着言庆和郑世安祖孙出了院门。
  郑为善走在最后面,犹豫了一会儿,他一咬牙,招手示意一名家奴过来,轻声吩咐道:“你立刻去窦家学舍,找一个名叫李基的人,就说郑言庆有难,请他相救。”


第三十章 唐猊玉带
  夜色深沉,郑仁基端坐郑府中堂,面沉似水。
  原来,郑仁基手中有一条祖传的腰带,名为唐猊玉带,以天蚕丝编织而成,内衬金丝,是三国时期魏武帝曹操命治下能工巧匠所造,共十二条,分赐给他帐下大臣。郑仁基的祖上郑浑,是曹操麾下的重臣,又是郑氏所出,故而得到一条。
  郑浑死后,唐猊玉带就变成了郑家的传家宝。
  北祖七房分治时,唐猊玉带由郑仁基的祖上郑连山得到,并成为安远堂的象征。
  这条唐猊玉带,名气极大。
  郑仁基在长安的时候,杨素就曾露出口风,想要以万金购买,但是被郑仁基拒绝。
  今天,郑仁基参加一个诗会,结交了一些名流。
  诗会上,就有洛阳本地的一位名士提出,想要见识一下这条唐猊玉带。郑仁基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派人回家来拿。不成想,翻箱倒柜之下,却找不到唐猊玉带。郑仁基听说之后,连诗会都顾不得参加了,和颜师古急急忙忙的赶回来查看。
  据一位下人说:前两天郑言庆曾来过一次老宅,而且还进了内宅。
  郑仁基连忙确认,得知两天前,郑言庆的确来过一次郑府。
  只是当时崔夫人带着崔道林,前往洛阳豪族,同时也是北周柱国之后于仲文家中,恭贺于仲文荣升太子率卫之职,所以不在家中。据家人禀报,当时郑言庆带了田庄供品,下人们就让他把供品送到后宅。而后,郑言庆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崔夫人说:“定然是这小贼偷走了夫君的宝贝。”
  颜师古却摇头说:“郑言庆年纪尚小,未必会知道玉带的珍贵。再说了,那孩子既然能说出孔融让梨的故事,想必也是个品德高尚之人,怎可能行此宵小之事?”
  他不好说他见过郑言庆,也不好说他和郑言庆打过赌。
  但直觉告诉他,郑言庆并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徒,下意识的站出来为言庆开脱。
  哪知崔夫人却说:“颜叔叔出身高门,所见之人,皆高尚之辈,焉知这等卑贱奴才的恶根?郑言庆的祖父郑世安,是个阉奴,靠阿谀奉承而得老太爷的信任。郑言庆从小被那阉奴所收养,耳濡目染之下,难免学会刻薄奸猾,只是善于掩饰罢了。
  也不知从何处听了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就不知尊卑,妄言教导宏毅。
  夫君,以妾身之见,偷走玉带的人,定是那阉奴之后。不若去他住处搜查,说不定能发现端倪。当然了,如若是他住处没有,也正好还他个清白,岂不是一举两得。”
  郑仁基原本也不认为言庆会偷走玉带,但崔夫人这么一说,他倒是不由得动心了。
  于是,派崔道林和郑为善两人连夜赶赴田庄,搜查郑言庆的住处。
  而后他又派人在家中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那唐猊玉带……
  崔道林押着郑世安尊孙回来了,他手捧玉带,匆匆走进了中堂,“老爷,在田庄上找到了老爷的宝贝。小贼想必还没有找到出手的买家,被老奴正好人赃俱获。”
  说着,他把玉带放在了书案上。
  崔夫人冷冷道:“你看,我没有说错吧,我早就看出,那一老一少,都不是好人。”
  郑仁基勃然大怒,“把这两个贱奴给我拉出去,乱棍打死!”
  郑世安大声叫嚷道:“大公子,冤枉,冤枉啊……”
  “大兄,这是你的家事,小弟本不该插嘴。只是……何不把那祖孙带上来,当面对证?如今这人赃俱获,想来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这样一来,更显大兄的公正严明。”
  即便玉带放在面前,颜师古还是无法相信,是言庆偷得。
  他见过郑言庆,也能感觉到,郑言庆骨子里透着的一股执拗和高傲。他不相信,郑言庆会做出这样的丑事,可赃物就在面前,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正好郑世安喊冤,颜师古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即便真的是郑言庆偷走,也必须要他亲口承认才行。
  郑仁基点点头:“贤弟说的也有道理,如此,就把那贼奴带进来,让他们当面承认。”
  崔夫人眉头一蹙,心中难免有些不快。
  但这话是出自颜师古之口,她还真没办法出面拒绝。
  郑为善把五花大绑的郑世安祖孙带到了中堂上。郑世安一身中衣,披头散发,但脸上却露出愤怒之色。而郑言庆这时候却冷静下来,他心知,这是有人在陷害他。
  故而,进了中堂,他昂首不拜。
  冰冷的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在崔夫人身上停留一下,然后挺着胸巍然不惧。
  一开始,他以为是颜师古在里面捣鬼。
  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颜师古出身世家,的确是很高傲,但并非坏人。除了和自己有赌约之外,似乎没什么冲突。而且,赌约尚在,颜师古也不可能这时候翻脸,否则就显得心虚,好像怕失败一样。越是高傲的人,就越是自负。似颜师古,绝不可能耍出花招。
  郑仁基?
  那只是个公子哥,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祖孙。
  不是郑仁基,也不是颜师古,那就只剩下崔夫人了。而且崔夫人对付他祖孙的可能性最大,原因有很多。一来是当初在荥阳,郑世安打理安远堂,崔夫人心里未必就能平顺;这二来嘛,郑仁基来洛阳之后,中止了天津桥街市,而这个整顿计划,正出自崔夫人之手,她如何能答应?还有,他祖孙在,对崔道林始终是一个威胁。而崔道林又是崔夫人的手下,崔夫人岂能看着她的人,在洛阳受委屈?
  如此一想,言庆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俗语说的好: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果然一点都不夸张!女人要毒起来,比男人狠多了。只是一点点小事,她竟想要自己祖孙的性命?
  郑仁基厉声道:“郑世安,我看你祖上几代为我家中效力,故而始终对你怀着几分尊敬。不成想,你这阉奴,竟恩将仇报,偷走了我祖传唐猊玉带。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世安脸色苍白,怒声道:“大公子,老奴冤枉。
  老奴祖上几代为郑家效力,你可以去问问,可拿过安远堂一针一线?如今,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给老奴,老奴可以保证,绝没有偷这唐猊玉带,请大公子明察。”
  崔夫人温雅道:“你在安远堂没动手脚,是老太爷盯的紧,你没机会。
  如今到了洛阳,老太爷不在这里,你欺大公子宽宏,所以就生了贼心,也很正常。”
  “我没有!”
  郑世安须发贲张,脸涨得通红。
  郑仁基要开口,颜师古却抢先说话:“郑言庆,你有什么话要说?”
  言庆睁开眼,梗着脖子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郑仁基这火气,腾地一下窜了起来,“郑言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欲加之罪,难不成是说我故意陷害你们吗?”
  “大公子或许没有害我祖孙之心,可保不住别人没有。”
  崔夫人心里一动,厉声喝道:“好大胆的贱奴才,果然是那阉奴之后……夫君,我早就说过,这小贼是养不熟的狼崽子,你还送他去学舍?看见了没,学得牙尖嘴利,连你也敢嘲讽。”
  郑仁基气得身子直颤,啪啪啪把书案拍的震天介响。
  “大胆小贼,大胆小贼,死到临头还要反咬一口。
  我让你嘴硬……来人,给我把这小贼拉下去张嘴,我倒要看看,你这嘴能有多硬。”
  崔生狞笑着冲上前来,抡起巴掌,朝着郑言庆啪啪啪就是十几记耳光。
  郑言庆被打得满口鲜血,脸颊肿的如同包子一样。
  “小子,我让你嘴硬,你不是很厉害吗?”
  崔生对郑言庆的怨念,早在他父子刚来洛阳的时候就有了。那一次,他被郑言庆撞翻在地,却无处发火。如今找到了机会,这出手更是多了几分力道。
  “你这个畜生!”
  郑世安怒声吼道,挣扎着想要阻止。
  却见崔道林上前,一脚踹在郑世安的肚子上,把郑世安踹翻在地。郑言庆却怒了!郑世安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崔生打他,他不怕,可是见崔道林踹倒了郑世安,他可就忍耐不住了。全身的气血贲张,苦练多年的降龙功,在这一刹那间,精气神相合,全身劲力猛然汇聚一起,只听他啊的一声怒吼,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一下子被他崩断。
  郑言庆好像一头小老虎,双肩一抖,震开了下人的手掌,呼的扑向崔道林。
  他从三岁练武,至今已有三年之久。
  这筑基功夫,始终未见突破。原因很简单,就在于他天癸为生,气血尚未长成。再加上他习武只是为了兴趣,朵朵走了之后,用功不如以前。不过孙思邈传授给他养生引导书和五禽拳法,却极大程度弥补了他不用攻的缺憾。如今怒气攻心,三年未见突破的降龙功,猛然出现了突破。气血在瞬间生成,力量陡然倍增。
  崔道林没想到,郑言庆能挣脱开来,被郑言庆低头狠狠的顶在了胸口。
  胸口受到了撞击,崔道林只觉一阵气闷。噔噔噔往后退,噗通坐在了地上,喉咙一甜,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与此同时,郑为善迈步上前,一把扣住了郑言庆的肩膀。
  言庆虽然突破了筑基阶段,但是和郑为善相比,显然差了不止一筹。
  “言庆,你疯了!”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言庆,老管家没事,你别冲动啊!”
  这时候,郑世安也大声叫道:“言庆,不要无理。”
  颜师古的脸色有些难看,从郑言庆的表现来看,他不是偷走玉带的人。如果不是言庆祖孙,那玉带怎么会出现在他的住处?这样的,岂不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
  他不自觉的向崔夫人看去,隐隐猜出了端倪。
  郑仁基只气得三尸暴跳,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小贼,好大胆的小贼,死到临头还想伤人吗?”
  言庆被郑为善抓住,这时候也豁出去了。
  “大公子,你嫌我祖孙碍眼,明说了就是。
  大不了我祖孙回荥阳,也算不得什么。耍这种诡计,栽赃陷害,这就是你的本事吗?”
  “你这小贼,简直是,简直是……”
  郑仁基气得火冒三丈,“今天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卑。”
  崔夫人,在一旁暗自冷笑。
  “郑为善,杀了这小贼。”郑仁基怒道:“把这阉奴四肢打断,明天一早送回荥阳。”
  “郑仁基,你是个笨蛋。”
  郑言庆也豁出去了,骂道:“大老爷让你出来,你却任由一个蛇蝎妇人当家作主,整天吟诗作赋,故作风雅之状,却不知,你这郑府上下,都成了那妇人囊中之物。
  你还自以为是……”
  郑为善脸色变了,急忙捂住了郑言庆的嘴巴。
  崔夫人更是面孔通红,也不知道是被气的,亦或者是被说中了心事。
  “夫君,你就任由这贱种信口雌黄?”
  郑仁基也怒了,“郑为善,还不动手!”
  颜师古有点忍不住了,站起来刚要阻止。就在这时候,只听中堂外一阵喧哗吵闹。
  紧跟着有人在外面沉声道:“郑大人,手下留情。”


第三一章 窦文蔚
  一个年过五旬,体态清癯瘦削的男子,在几十个人的簇拥下,迈步走上了中堂。
  这个人,只穿着一袭淡雅博领青衫,发髻盘髻,头扎黑色幞头,映衬着略显灰白的头发。足蹬一双黑色皮靴,穿着并不华丽。但整个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高贵儒雅的气质,目光炯炯,令人不敢正视。
  郑仁基看见这个人,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他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迎了过去,同时拱手道:“文蔚先生,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不止是郑仁基,连颜师古也上前见礼。
  崔夫人不认识来人,但是看郑仁基和颜师古的模样,心知来人定然是大有来头。
  来人微微拱手,算是还了礼。
  目光在中堂上扫视一圈,看到郑世安跪在地上,而郑言庆满脸是血的样子,眉头不由得一蹙。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郑言庆,又看了看郑仁基和颜师古。
  “少兄,老朽来得匆忙,刚才还闯了郑府大门,实在是迫于无奈,还请少兄勿怪。”
  说着话,他压低声音:“不瞒少兄,老夫这时候过来,是受人所托,来向少兄解释一件事情。”
  “啊,先生解释何事?”
  “这个嘛……”
  来人走到郑言庆身边,示意郑为善松开言庆。而后蹲下身子,揉着郑言庆的脑袋瓜子,呵呵一笑道:“娃儿,莫要害怕,我是受你老师托付,来还你一个清白。”
  他站起身,“少兄,请问你为何要抓这娃儿?”
  郑仁基见来人对郑言庆友善,心里不由得一咯噔,看了一眼颜师古,那意思是说:这奴才怎会认识他呢?
  颜师古摇摇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郑仁基连忙回答:“先生,这小贼本是我家奴的孙子,偷走了我祖传唐猊玉带,故而……”
  他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则是说:这小子是个贱奴,是我的家事,和您无关。
  来人却笑了起来,轻声道:“本来和我无关,可这孩子,却是我一个子侄的学生。我受人所托,不得不来问一下。郑大人,你说这孩子偷了你的唐猊玉带,敢问那玉带可曾找到?”
  “啊,就在案上,乃我家奴在他房间里找到。”
  郑仁基有些紧张了!
  来人身无官职,只是个白身,说实话,他本不必害怕。可问题是,来人的背后,却有一个即便是合郑家举族之力,也不敢轻易碰触的庞然大物,那就是整个关陇集团。
  站在郑仁基面前的老人,姓窦名威,字文蔚。
  这窦威当过官,但官位并不高,而且现在已经辞官在家;在文坛上也薄有名声,但也不算特别响亮。没有著过书,也没有什么名篇流传,只是小有名气,比之颜师古要差百倍。
  可偏偏他是窦家的人,纥豆陵的窦家。
  窦威的父亲,就是窦家三祖之一的窦炽,也就是窦奉节的叔祖。
  而纥豆陵家族,一方面是老牌的关中门阀世族,另一方面和关陇军事贵族,有着盘根错节的关联。窦抗那一支就不用说了,属于皇亲国戚;窦毅的女儿,正是北周八大柱国之一,李虎的孙媳妇,也就是当今唐国公李渊的老婆。而李渊的妻兄窦贤,又娶了北周八大柱国之一于谨的孙女,也就是太子率卫于仲文的女儿。
  于仲文,如今甚得太子杨广信赖,甚于尚书仆射杨素。
  至于窦家的其他分支,比如窦威的本宗侄儿,窦奉节的叔叔窦琮的老婆,是河东四姓之一薛氏所出,舞阳郡公,右亲卫车骑将军薛世雄的侄女……诸如此类的关系,错综复杂。可以说,这窦家的身后盘踞了关中世族,河东世族等力量。
  如此庞大的家族,绝非已经没落的郑家可以比拟。
  而窦威,更是窦家辈分最长的人,同时也是他这一辈儿,硕果仅存的一位。
  所以,郑仁基虽然心里憋着火,可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
  窦威的子侄?
  莫非是那个世家大族所出,怎么和郑言庆这小奴才搭上了关系?
  郑仁基正在疑惑,就听窦威说:“能否把那玉带,让老夫看一看呢?”
  “啊,自然可以!”
  郑仁基立刻让崔道林把书案上的玉带,递到了窦威的手中。窦威仔细观瞧,同时轻轻摩挲,好半天长叹一声,“果然是好宝贝,好宝贝啊……郑大人,你可检查过,这玉带真的是你的吗?”
  “老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魏武帝命人打造唐猊玉带,共十二条。
  虽说如今世上已留存不多,但我却知道三条玉带的下落。郑大人祖上所传一条,外面还有两条。”
  说完,他把唐猊玉带,递给了郑仁基,“郑大人,何不仔细观看一下。”
  崔道林把唐猊玉带呈上来之后,郑仁基只是大眼看了一下,并没有仔细的观看。
  他眉头紧蹙,从窦威手中接过了玉带,仔细看了一眼之后,脸色顿时大变。
  “这不是我的那一条!”
  崔夫人心里一惊,连忙问道:“夫君,你可看清楚了?”
  “我当然看清楚了……我祖传那条玉带的辔扣后面,是一只山羊图案;可这一条的辔扣背后,却是黑老虎头。”
  “呵呵,我那子侄家族,曾以虎头为印记。”
  郑仁基心里一咯噔,“莫非是……”
  “正是!”
  窦威笑了笑,“说起来,他与郑家也将有姻亲关系。我那子侄虽非嫡出,但这唐猊玉带,却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宝物。前些时候,这娃儿在偶然机会下,拜他做了先生,他也是一时兴起,就把这唐猊玉带送给了娃儿,没想到却给娃儿带来祸事。
  刚才他听说这件事,就请我过来说明情况。
  郑大人,这娃儿的清白,想来可以说清楚了吧……”
  郑仁基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之后,“即便如此,这小奴才刚才口出不逊之言,我岂能容他?”
  “若如此,郑大人可以把他送回荥阳,请郑大将军发落就是。
  我听说,这娃儿的爷爷,似乎还救过郑大将军。郑大人处置他祖孙,只怕会让郑大将军心里不快。干脆把他祖孙送回去,把情况说明白了,郑大将军自会处置。”
  “这个嘛……”
  郑仁基心里有些犹豫了。
  窦威说的不错,他处置郑世安祖孙,恐怕会令郑大士不满。
  本来,郑大士派郑世安祖孙来,就是为了帮他。结果他不想用,还把郑世安赶去了田庄。如今又在不通知郑大士的情况下,要处置这祖孙,郑大士心里岂能舒服?
  “既然老大人这么说,那我就饶他们一次。”
  崔道林忍不住了,蹦出来说:“老爷,这小贼还偷了您的宣州紫毫呢。”
  说着,他示意下人把那笔拿过去了。
  不成想窦威看见后,却笑了。
  “郑大人,贵管家拿到的宣州紫毫,当有七支。这来历嘛,我倒是知道。呵呵,这本是我送于我那侄孙的生日礼物。前些时候,我那侄孙告诉我,他送给了他的同窗。
  娃儿,原来你就是奉节所说的那人吗?”
  郑言庆这时候也听出来了,这个老人,是窦奉节的叔祖。
  他连忙点头,“原来是老大人。”
  “好了,事情我已经说明白了,依我看,郑大人还是再好好找一下,你那条玉带吧。”
  说完,他又揉了揉郑言庆的脑袋,带着人走了。
  郑仁基和颜师古,把窦威送出了郑府大门。
  见窦威走了,颜师古轻声道:“大兄,这件事依我看,还是查一查家里的人,说不定能找出线索。”
  “贤弟的意思是……”
  颜师古笑了笑,没有接上去。
  有些事,他实在不好说的太明白。但心里面,倒也有几分赞同郑言庆的话:这郑仁兄,确是需要好好整肃一下内宅了。
  “这是什么?”
  颜师古不想再掺和其中,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两个奴仆,捧着一个小筐子,里面放着许多纸张,上面似乎还有字迹。
  “颜先生,这是在田庄书房里带回来的东西,是那小贼……哦,郑言庆写的东西。”
  不知为何,颜师古对郑言庆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这小娃儿胆略不差,还敢和他打赌。加上刚才窦威的出现,让颜师古更觉有趣。
  “把这些送到我房间里吧。”
  颜师古心中一笑:我倒要看看,这小娃儿胡写些什么?
  至于郑言庆祖孙的安全,他倒是不在意。窦威既然发话了,郑仁基也要有些顾虑吧。


第三二章 风暴之端倪(上)
  窦威并没有住在洛阳城里,而是住在族村老宅。
  夜色漆黑,星辰无踪。但族村老宅里,却是灯火通明。朱红大门外,两盏气死风灯笼随风摇曳,下马桩上,系着一匹老态龙钟的瘦马,正有气无力的打着响鼻。
  油篷车在老宅门口停下,门子急匆匆上前,搀扶窦威下车。
  “李先生还没走?”
  窦威看了一眼门口的那匹瘦马,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门子连忙回答:“李先生在后花园凉亭,说是等您回来……”
  “哦,把车卸了,今晚我不再出门,不管是谁来了,都说我不在,听清楚了没有?”
  其实,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窦威如此吩咐,只是告诉那门子:今晚我谁都不见。
  门子连忙答应一声,招呼人去卸车马。窦威迈步走进了大门,穿过前堂天井,自小门进夹道,转了几个弯儿,径自来到了后花园中。此时,花园里凉亭中,有烛光闪动。
  李基正坐在凉亭里,对着一盘残棋,呆呆发愣。
  “九郎,可想出破解之法?”
  窦威走进凉亭,李基也没有觉察。
  直到窦威在他对面坐下来,开口说话,他才醒悟过来。
  “叔父,事情怎样了?”
  看着李基急切的表情,窦威心中有些诧异,眉头一耸,沉声道:“都办妥了,事情说清楚了,那娃儿自然不会再有事情。”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
  “九郎,你可知那娃儿的出身?”
  李基咬着嘴唇,点点头,“我知道,他是郑家一家奴的孙子。”
  窦威突然哼了一声,“你既然明知道他出身贱口,为何还要收他做学生?九郎,你知不知道,这要是传扬出去的话,你兄长那边得要受到多少人的耻笑,你怎么如此荒唐呢?”
  李基却沉默了。
  片刻,他轻声道:“叔父,你觉得会有人传扬吗?
  呵呵,如果真有人传出去的话,我人头也早已经落地,又何需再去在意这些事情?”
  “你……”
  窦威被噎了一下,闭目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我已经让郑仁基把那祖孙送回荥阳去,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回来了。”
  “叔父……”李基的眼睛陡然瞪得溜圆,盯着窦威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做?”
  “九郎,我这是为你好。
  那娃儿继续留在洛阳的话,你迟早会被暴露。那样的话,对你,对那孩子,都没有好处。现在,他走了……我今天在郑家做足了功夫,只要郑大士不是老糊涂的话,以后断然不会为难那个娃儿。这样一来,你安全了,那娃儿日后也好过一些。
  反之,若你让他留在洛阳的话,万一你暴露了,还会连累他,这岂不是害了他吗?”
  李基一下子沉默了!
  其实,他知道窦威的想法,还是看不起郑言庆的出身。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有了窦威今日的这番作为,郑言庆就算回了荥阳,也不会过得太艰难。
  长长出了一口气,李基捻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老叔,你知道我为什么收他做弟子吗?”
  窦威一怔,摇头笑道:“这件事,我还真想知道。”
  “你也知道,当年我曾成家,还有一个儿子。”
  窦威的面颊一抽搐,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为了这事情,你至今单身,不肯续弦。”
  李基说:“老叔,那你可知道,我那孩儿叫什么名字?”
  “这,你从未说过,我倒是真不知道。”
  李基轻声道:“叫言庆。”
  “啊?”
  “言扬行举,庆云祥凤。”李基的眼睛有点红了,隐隐闪烁着泪光,“郑家的娃儿,也叫言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差一点以为,他就是我那死去的孩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郑家家奴的孩子,可我控制不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就是我的孩儿……其实我也清楚,我那孩儿恐怕早就成了一冢枯骨!”
  窦威说:“九郎,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件事也怪不得你。
  再说了,那件事以后,我派人打听过,只发现了小玉的尸体,小玉他哥哥肯定带着孩子跑了,说不定如今孩子正和他舅舅在一起,躲在什么地方,等机会找你呢。”
  李基强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显得格外悲伤。
  而窦威也不好再劝说下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李基身旁经过的时候,他轻声道:“九郎,逝者已矣,生着如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凡事还是想开些的好。
  至于那郑家的娃儿,我会帮你盯着。
  你好好在学舍里,别再想那么多了……你哥哥来信说,长安那位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等他过去了,事情差不多也就淡了。等有机会,他会想办法送你去夏州,到时候情况会好很多。那时如果你还挂念郑家那娃儿,我就豁出去老脸,找郑大士讨要过来,给你送过去就是。不过现在,还是安定些好,莫要再闹出乱子。”
  窦威这些话,也是老成之言。
  李基不置可否,捻起一枚棋子,啪的拍在棋盘上,久久的,再也没有什么动作。
  ……
  郑仁基坐在后堂上,太阳穴突突直跳,血管都好像要炸开了似地。
  崔夫人坐在他的下首,而崔道林和崔生则跪在堂上。门外,郑为善带着族中武士守卫,以防止有人靠近后堂。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仁基闭着眼睛,眼皮子也不抬,冷冷的问道。
  他不是傻子,只是以前太相信崔夫人,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所以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
  可今天,他却丢了好大的面子。
  先是祖传玉带被偷,又被郑言庆骂了一顿,到最后才发现,他的玉带依旧没有回来。
  到了这地步,就算是傻子,也能觉察出这其中的猫腻。
  崔夫人朱唇紧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崔道林和崔生两人,则是脸色发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刚才不都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一句话也没有了?”
  郑仁基强压着怒火,恶狠狠的说:“夫人,依我看,你对这件事应该最清楚,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呢?”
  崔夫人抬起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家有贱奴,不知尊卑,仗着老太爷撑腰,为所欲为。如若不好生整治,迟早会成祸害。妾身知道老爷你也不喜欢那一对祖孙,只是碍于老太爷的脸面,不好发作。
  妾身只想为老爷分忧,故而设下这一计。
  老爷,想来你也看到了,那小贱种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早就该弄死了。可恨这两个不中用的奴才,好端端的一件事情,竟然被他们办成这样,便宜了那小贱种。”


第三二章 风暴之端倪(下)
  崔夫人抬起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家有贱奴,不知尊卑,仗着老太爷撑腰,为所欲为。如若不好生整治,迟早会成祸害。妾身知道老爷你也不喜欢那一对祖孙,只是碍于老太爷的脸面,不好发作。
  妾身只想为老爷分忧,故而设下这一计。
  老爷,想来你也看到了,那小贱种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早就该弄死了。可恨这两个不中用的奴才,好端端的一件事情,竟然被他们办成这样,便宜了那小贱种。”
  郑仁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冷,不过没有接口。
  “我的唐猊玉带呢,在哪里?”
  崔道林连忙向崔生看去,而崔生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把东西交给田庄吕管事的小舅子,他明明说把东西放在了那小贱种的屋子里,可谁晓得竟变成这模样。
  老爷,玉带一定是被那小贱种藏起来了,只需严刑拷问,一定能问出来。”
  “掌嘴!”
  “啊?”
  郑仁基不冷不热地说:“我让你自己掌嘴,什么时候我说停了,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愚蠢的东西,还严刑拷问?
  你信不信,你今天给了那小贱种一鞭子,明天纥豆陵就能让你尸骨无存。你以为窦文蔚为什么来,还给那小贱种作证?那是在警告我,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贱种倒是运气不错,居然找来窦家的人给他作证……他应该不知道玉带的下落。”
  在洛阳郑家,郑仁基的话就是圣旨,即便是崔夫人也不敢违背。
  崔生心知,他今天要倒霉了!
  可又不敢不做,于是抬起手来,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重一点,我听不见声音。”
  “是!”
  崔生快要哭了,再出手时,手上更加了几分力道,打得自己脸颊都肿胀起来,嘴角破裂。
  郑仁基恍若没有听见,只是手扶额头。沉吟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说:“郑为善!”
  “在!”
  “你立刻带人,持我令牌出城,前往田庄,把那吕管事一家全部拿下,追查玉带的下落。”
  “是!”
  郑为善不敢犹豫,连忙拱手应命。
  他刚要出门,却听郑仁基道:“还有,你安排下去,连夜把那阉奴祖孙送往荥阳。我不想再见到他们……至少在这洛阳城,我实不想再见到他们。恩,这样吧,你别去田庄了,崔道林你带人去。为善你亲自带人,押送那祖孙,离开洛阳。”
  郑仁基本想找个人押送郑世安祖孙,可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向郑大士说明情况。
  别人过去,恐怕不太好。
  郑为善是郑家族人,甚得郑大士的信赖。让郑为善押送郑世安祖孙回去,也好向郑大士说明情况。总之,郑仁基现在非常腻歪郑世安祖孙,恨不得永远别再见他们。
  郑为善连忙答应,和崔道林匆匆出去。
  崔生仍在不停的抽打自己,那张脸已经被打得血淋淋,看上去惨不忍睹。
  而郑仁基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目光落在了崔夫人的身上。
  崔夫人倒也没有表露怯意,抬着头,迎着郑仁基的目光。
  两人对视半晌,郑仁基轻声叹了口气,“夫人啊,我的确不喜欢那祖孙,但我也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驱赶他们。不管怎么说,郑世安救过我父亲的性命,对郑家也一直是忠心耿耿。他们若是真犯了错,我不会饶他们。可是用这样的手段,去陷害对郑家忠心耿耿的老奴,你可知道,会让其他人怎么想,会让别人怎么看?
  别人会说,我郑家薄情寡义,连个老奴都容不下。
  如此,谁还愿意为我效力,谁还愿意为郑家来效力?你这样做,真的是大错特错。”
  崔夫人低下了头,眼圈泛红,突然轻轻的抽泣起来。
  “想当初,我进郑家的门,一心想要帮你。
  可是呢,我连个阉奴都比不上,公公信那阉奴,甚于信妾身。妾身想,既然如此,我随着老爷走就是了。如今老爷刚有一点成绩,公公就急不可耐的把那阉奴送过来,分明是不相信妾身。妾身就是不服气,凭什么我要让那阉奴,容忍那阉奴?”
  郑仁基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才好。
  半晌,他示意崔生停止掌嘴,冷冷道:“滚出去,呆在房间里面,没我准许,不得迈出房门一步。”
  说着话,他站起身往堂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郑仁基突然停下脚步,“夫人,如今这种情况,你实在不宜再执掌府中事务。从今天起,你只负责内宅的事情就好了,其他的事情别再过问了。”
  “老爷……”
  崔夫人这骨子里,权力欲望极强。
  她完没有想到,郑仁基一句话就罢免了她掌管家事的权力。内宅的权力虽然很大,但比起执掌整个郑府,显然不能同日而语。最重要的是,外宅还负责有财货,郑仁基等同于罢免了她大部分的权力。以后,她只能在内宅,呵斥一下奴婢……
  “我这是为你好。”
  郑仁基头也不回,“这件事你确有不对的地方,父亲也一定会过问此事,到时候你处境会更加不妙。洛阳的一切,都是安远堂的产业。而安远堂的当家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父亲……你今天的作为,父亲定然不高兴,甚至会动雷霆之怒。”
  说完,他径自离开了后堂,只留下崔夫人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堂上。
  ……
  郑世安和郑言庆,被郑为善连夜押送出洛阳城。
  但事情还远没有就此结束,崔道林急匆匆回来报告,郑仁基的唐猊玉带,竟然被毛小八私吞了。而那毛小八已连夜逃离田庄,虽抓住了吕管事和毛旺一家,却已无济于事。
  祖传六代的唐猊玉带,竟然这么没了?
  郑仁基气急败坏,二话不说,命人将崔道林父子拿下,暂时关押在郑府的柴房中。
  玉带如果就这样丢了的话,郑仁基可以想象,他将要面临郑大士何等雷霆暴怒。这可是传家之宝,郑大士交给了他,他却弄丢了……弄不好,还会使得安远堂在郑家的地位随之动摇。
  “给我找,就算把地翻过来,也要找出毛小八的下落。”
  郑仁基咬牙切齿的发出命令,刹那间,整个洛阳郑府的家人,全都行动了起来。
  可他也知道,找回唐猊玉带的希望非常渺茫。
  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可真的是大麻烦……
  郑仁基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暴怒,惊怒以及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格外的疲惫。靠在书案上,郑仁基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房门被人蓬的一声撞开。
  郑仁基蓦地惊醒,刚要开口责骂。却见一人冲进了书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兄,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三三章 风暴之忠诚(上)
  月亮很圆,但星光却显得清冷孤寂了些。
  油篷车缓缓驶出了洛阳城,沿着官道缓缓行进。吱纽吱纽,车辕转动,更显孤寂。
  郑世安靠在车上,形容憔悴。
  言庆则透过车厢窗棱,向外面张望,似乎在欣赏着夜色田园里的景色。红肿的脸颊,还带着些许血迹,发髻略显蓬乱,使得那苍白秀气的小脸,让人看着可怜。
  被郑为善匆匆押上了车,离开了洛阳郑府。
  郑言庆祖孙并没有带什么东西,言庆只是要求郑为善把他的书稿还给他。哪怕是奉命押解,郑为善却不敢有半点为难。当窦威出现在郑府的那一刻,郑为善万分吃惊。他不认识窦威,却可以从郑仁基和颜师古的表现看出,窦威非同寻常。
  这样一个连郑仁基都要忌惮的人,居然会为了给一个家奴作证,匆匆跑来郑府?
  后来从其他人口中,他得知了窦威的身份。
  郑为善对郑言庆祖孙就更加客气。他和郑仁基不一样,本就是生在一个没落旁支,还是一个庶出子。他能有今日,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过来。其中的艰辛,郑为善心里很清楚。别看郑言庆祖孙现在倒霉,可谁能保证,日后不飞黄腾达?
  要知道,郑言庆可是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啊!
  是金子总要发光,谁也无法阻拦。
  郑为善更坚信,言庆日后的成就定然无法估量。不说别的,只他那个老师一句话,就能让窦威出面,其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庞然大物?郑为善不敢去想象。
  所以,当言庆上车的时候,请求要回自己的书稿,郑为善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郑言庆的书稿真迹颇多,崔道林一股脑的都拿回了郑府。
  其中不泛郑言庆涂鸦之作,但也有三国演义的手稿,和他一些平日里留下的笔记。
  颜师古命人拿走了一些,郑为善也不好再过去讨要。
  好在三国演义的文稿和李基送给他的讲义还在,言庆把这些东西收拾妥当,郑为善还把那七支宣州紫毫交还给郑言庆,权作示好。郑仁基不会贪图他那几支笔,既然窦威已经说了,这宣州紫毫是窦奉节所赠,自然物归原主,还给郑言庆。
  言庆整了整衣冠,登上油篷车。
  而郑世安也换上了一件白袍,坐在车里,略显颓然。
  “言庆!”
  郑世安开口唤道。
  郑言庆转过身,“爷爷,什么事儿?”
  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言庆的面颊。郑世安心里一酸,两行浊泪不自觉的滑落。
  “还疼吗?”
  “那狗奴才忒没力气,爷爷你别担心,我不疼。”
  “唉,我本想给你求个前程,可不成想……言庆,你今天这一骂,日后和大公子,再也没圆转余地了。”
  郑言庆却浑不在意。
  他已经肯定,自家的那位老师不简单。
  李基能请得动纥豆陵窦氏的族老,这份能力寻常人岂能做到?只是,他为何甘愿呆在学舍里,当一个一文不名的西席先生呢?以前,郑言庆认为李基满腹经纶,只是出身不好,所以才当了先生。现在看来,他错了!这李基的背景,很好很强大。
  郑世安说:“不过你别担心,大老爷不是糊涂人,断不会怪罪咱们。
  等回了荥阳以后,爷爷再想办法,恳求大老爷送你入咱们的族学,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郑言庆耸了耸鼻子,突然笑道:“爷爷,你还想把龙刀的秘密,告诉郑家吗?”
  郑世安一怔,手僵在了空中。
  虽说他嘴巴上答应了郑言庆,把那龙刀的秘密隐藏起来。可心里面始终觉得有些对不住郑家,甚至还想着将来言庆把他的主意都说出来以后,天津桥的老兄弟们生活改善了,他再设法把秘密告诉郑大士。
  现在……
  他犹豫片刻,突然一笑,“什么龙刀的秘密?我不知道。”
  我郑世安对安远堂,仁至义尽。六代为你安远堂效力且不说,我更是为了救大老爷,而落得个五体不全的结果。可是我得到了什么?至今还是你郑家的一介家奴。
  我娘也是郑家人,只因为我身体的原因,却不肯让我进郑家的族谱。
  你们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对我呼来唤去,好像狗一样的对待,我忍了!可你们现在还要陷害我,诬赖我,更要对付我的孙儿,我岂能善罢甘休?
  龙刀……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把这秘密送给你郑家。
  郑世安心中的怨气,在一刹那间爆发了。
  以前,他膝下无人,能得过且过。但现在,他要为言庆争一回出路。龙刀的事情,就自己笑纳了。就算你郑家不肯帮忙,将来言庆手里有钱,一样可以脱出奴籍。
  正是那句话:有钱不是万能,没钱万万不能。
  只要郑言庆手里有钱,买个平民之身,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郑家这样对我,那休怪我对郑家不忠……
  本以为,自己会难过,会因为背叛了郑家,而觉得不舒服。可是当郑世安把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非但不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一些轻松。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
  “言庆。”
  “恩?”
  “咱们这一回去,恐怕再难来洛阳了。
  大锤子刚弄好了龙刀,接下去该如何做呢?那家伙是个直肠子,粗人,没人帮衬着,恐怕很难搞出名堂吧。弄个不好,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反而便宜了别人。”
  “这个简单,等回了荥阳,让为善叔带个消息过去。
  我估摸着张仲坚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到时候咱们通过他和大锤子爷爷合作就是。张仲坚是吴县大族,他老子又是扬州首富,门路甚广。而且我观此人,也颇为爽气,就让他出面,了不起咱们让些利益出来,到时候大锤子爷爷照样能财源滚滚。”
  郑世安连连点头,把郑言庆搂在了怀中。
  “嘿嘿,大公子看不上咱家言庆,那是他有眼无珠。等咱有了钱,就能买一个出身。上品出身咱就不去想了,但买个六品出身,想来不会有问题,你说是不是?”
  郑世安说的出身,依旧是按照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而划分的出身。
  一般而言,这出身的标准有三个:家世、道德、才能。其中,家世是判定出身的最重要依据,因为道德和才能的评判很模糊,只能做概括性评价,俗称为‘状’。
  比如,曹魏时,中正王嘉评论当时名士吉茂,只是一句‘德优能少’。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就无法做出评说。所以评断出身最主要的,还是根据个人的家世而言,俗称为‘品’。


第三三章 风暴之忠诚(中)
  九品中正制,就是把人的出身,划分三六九等。
  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还有下下。
  但总体而言,这类别只有两种,就是上品和下品。一品味最优,但无人能得到,故而形同虚设;二品是最高品,三品出身在晋朝初期也算上品,但后来就成了卑品,也就是下品。
  开皇以来,九品中正虽说渐渐没落,但在大多数人心中,仍占居非常重要的位置。
  一个好出身,可以让人鹏程万里;一个坏出身,则让人步履维艰。
  家奴奴婢,都是下下品,也就是第九等人。
  郑言庆想要得上品出身,显然可能性不大;不过若手头宽裕,买通中正,得个中下(第六等),甚至中中出身(第五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了这个出身,比那九等奴婢强百倍。至少可以被称之为寒士,在士林中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五等出身,就五等出身吧!
  郑言庆笑嘻嘻的点头,可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口,让他忍不住一呲牙,呼出了一声痛。
  其实,他还是个孩子!
  郑世安忍不住也笑了,把言庆搂在怀里。
  夜风徐徐,颇为柔暖。
  郑为善骑在马上,听到油篷车里传来的笑声,忍不住轻轻一叹:处困境而不失豁达,此真名士之风……大公子无容人之量,也无识人之能,错失了贤才,错失了贤才!
  ……
  郑仁基惊讶的看着颜师古,有些茫然不解。
  “贤弟,出了什么大事?”
  颜师古深吸一口气,脸色浮现出一抹苦涩笑容,小心翼翼的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大兄,你看就明白。”
  郑仁基疑惑的坐下来,将灯火拨亮。
  “昔王逸少工书十五载,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势,能通一切。
  余得笔论,感八法出于隶。传于崔子玉,厉钟、王后,以至今时,古今学书之概括也……”
  他声音渐渐低弱,突然间啊的一声惊呼,抬起头来,“咏鹅体,这是咏鹅体!”
  颜师古,轻轻点头。
  “贤弟,你找到鹅公子了?”
  “找到了!”
  “在哪里?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郑仁基惊喜万分,站起来攫住了颜师古的手笔,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丢失了祖传唐猊玉带,不可避免的要面临郑大士的雷霆之怒。如今,他找到了鹅公子,也算是完成了杨素的一项嘱托。到时候,有杨素出面说项一下,想来能好过许多吧。
  苦苦寻觅许久的鹅公子,终于要出现了!
  哪知颜师古却没有半点喜色,轻声道:“他刚走!”
  “刚走?”郑仁基一怔,“贤弟的意思,是他刚才在我府中。”
  颜师古点了点头,“或者说,在此时之前,他一直就是大兄府中的人……颜籀有眼无珠,竟面对神童而不知。大兄啊大兄,你这一回,只怕是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郑仁基懵了……
  神童,刚离开?
  他突然间倒吸一口凉气,“贤弟,你莫非是说,那鹅公子就是……郑言庆?”
  颜师古在书案前坐下,看着纸上的铁笔银钩,没有回答。
  说起来,他发现郑言庆就是鹅公子,也颇为偶然。
  颜师古让人把从郑言庆家里搜出来的文纸送到他的书房里。不过书稿部分,被郑为善拦住。颜师古回房以后,心情有些烦躁,看了一会儿三国志,便再也看不进了。
  睡也睡不着,索性就把那下人送来的书筐取过来翻看。
  书筐里,大都是言庆平日里临摹的课业,虽说算不得什么,可在同龄人当中,郑言庆这一手隶书,绝对出类拔萃。颜师古看着,也是连连点头,越发觉得可惜起来。
  这孩子,若能有个好出身,哪怕和徐世绩一样,日后哪怕当不得什么达官显贵,但要扬名立万,做一个名士,却也不难。他翻动着那些杂物,突然间发现里面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张。
  一开始,颜师古只留意了内容。
  竟忍不住暗自点头,心道:这孩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可是不简单啊!
  可慢慢的,他脸色就变了。
  言庆在写开篇序言,还是以隶书为主。
  但随着他来了兴致,笔锋渐渐发生了变化,从隶书不自然的就转变为了颜体楷书。
  而且这种转变,非常自然和流畅,看不出半点滞涩。
  颜师古是什么人物?
  他本身就工于书法,虽说没有欧阳询和智永那样的名气,但在同龄人当中,也是佼佼者。
  当初颜体方出,他也曾临摹过,更赞叹不已。
  真假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杂文后半段的文章,竟然和当日偃师酒楼中的咏鹅体,如出一人之手。
  颜师古就算是个傻子,这时候也能看出头绪。
  我的个祖宗,鹅公子,竟然是郑言庆?
  细想,郑言庆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孩子。他知三国,虽然把那三国改的是面目全非,但不可否认,不懂三国,如何能编造的出三国演义?如果他就是鹅公子的话,那和颜师古打赌,也就变得通顺了。甚至他一系列的作为,包括今日破口大骂郑仁基,也都有了合理解释。
  似他这等人,小小年纪,就才华出众,有不同寻常的傲气,也很正常。
  他能编造出千里走单骑,能编造出忠烈无双的关云长,说明他的秉性中,也有一股子刚烈之气。这等人,断不会受得冤屈,若换做颜师古自己在郑言庆的位子上,只怕会和郑仁基血溅三尺。
  古人讲气节,名士更如此。
  颜师古发现了郑言庆的身份之后,立刻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郑仁基,轻声道:“大兄,如果郑言庆真的是鹅公子,你可要有大祸事了。”
  “贤弟,此话怎讲?”
  “如今鹅公子的身份,虽说尚未传开,但鹅公子之名,却是人尽皆知,甚至连长安的圣人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你……夫人今日以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一介神童,传扬出去,你还有何面目做这洛阳曹掾,你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啊!”
  “再有,鹅公子乃越国公青睐之人,他焉能容忍你这种作为?
  你或许说,郑言庆不过一介家奴出身,越国公不会怪罪你。的确,越国公不会在明里怪罪你,可私下里,你敢保证他不会对你生出间隙?只要越国公对你不满,你这前程就算完了……还有,我听人说,郑言庆在偃师与吴县张氏族人关系密切,你敢保证,其他世家大族,会不因此而对你指责?到时候,你在安远堂的地位,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郑仁基的脸色煞白,怔怔的看着颜师古。
  好半天,他强自一笑,咽了口唾沫说:“贤弟过于言重了吧。再说那郑言庆是不是鹅公子,目前也不能确定嘛。”


第三三章 风暴之忠诚(下)
  郑仁基的脸色煞白,怔怔的看着颜师古。
  好半天,他强自一笑,咽了口唾沫说:“贤弟过于言重了吧。再说那郑言庆是不是鹅公子,目前也不能确定嘛。”
  言重嘛?
  只怕一点都不重!
  郑仁基心知,颜师古没有半点夸大其词。
  如果郑言庆真是鹅公子,如果杨素对他不满,他的前程就完了。
  没有了前程的郑仁基,再想立足安远堂,可就难喽……焉知郑家其他各房,不会因此发难?
  这年月,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
  “是不是夸张,只要鹅公子的身份一旦揭开,自然能见分晓。
  至于郑言庆是不是鹅公子……很简单,把世绩叫来问问便知。你忘了,言庆他们就是在偃师接的世绩,而鹅公子的成名之作,也正是在偃师酒楼,一问便知分晓。”
  郑仁基顾不得许多,连忙命人把徐世绩找来。
  徐世绩并没有睡,今夜郑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怎可能睡的着?
  有心冲出去,为言庆分辨。他相信,一个能编出千里走单骑,能编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绝不可能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可是他出不去,郑仁基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出房间。
  所以,徐世绩就在房间里,焦急的等待。
  当郑仁基唤他过去的时候,他急不可耐的就随下人前往书房。
  “世绩,我问你,你可知道,鹅公子的事情?”
  郑仁基也是慌了,徐世绩刚一进房间,他立刻上去,拉住徐世绩的胳膊询问起来。
  徐世绩何等聪明,立刻猜出了郑仁基话中之意。
  “郑叔叔,言庆就是鹅公子!”
  “啊……”
  郑仁基后面的话,被徐世绩这一句,生生的憋了回去。
  颜师古连忙问:“世绩,你确定?”
  “当然确定。”徐世绩说:“那天家父听说有孙思邈先生在,所以就拜托郑管家,在首阳酒楼摆酒设宴,款待孙思邈先生。同去的,还有当朝工部尚书杜果的孙子,杜如晦。我和家父都在,席间孙思邈先生说起了王右军爱鹅的典故,当时窗外池塘里,有数只白鹅,所以杜如晦大哥就开玩笑说,让言庆以鹅作诗一首。”
  “然后呢?”颜师古问道。
  徐世绩回答说:“言庆刚开始推脱,但孙思邈先生也在一旁打趣,他就来了兴致。
  还是孙先生亲自为他研磨呢,言庆在酒楼里,写下了咏鹅诗。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孙先生就问他,用的是什么字体?言庆当时也是随口说了一句:咏鹅。后来,孙先生还在洛阳待了几日,教言庆什么拳法。大概就是崔管家来的前几天,孙思邈先生才离开了洛阳。”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假,徐世绩还背出了那首咏鹅诗。
  其实,他既然说出了孙思邈的名字,还有杜如晦,颜师古和郑仁基,就已经相信。
  郑仁基一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言庆不让我说,还告诉我,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平白惹人耻笑罢了。
  他还说,书法诗词,终究是小道,陶冶情怀,予以自娱足矣。
  郑家以经史传家,我们还是应该潜心研究经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为大道。他告诉我,如果传扬出去,而又别人又肯相信,以后不免为名所累,难做学问。
  所以,我就没有和任何人说……”
  这些话,当然是郑言庆为了避免麻烦,不得已编造出来的借口。
  可听在颜师古郑仁基耳中,却如同黄钟大吕般,令二人久久不能言……
  “大兄啊大兄,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
  颜师古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言庆一袭白衣,在鸟语花香的田园中,捧书而读的模样。只是,那不再是一介童子,白衣飘飘,风采照人,令颜师古轻声呢喃。
  “夫人误我,夫人误我!”
  郑仁基只觉胸口一阵憋闷,喉咙间好像有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来,忍不住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噗通摔倒在地上。
  “大兄醒来,大兄醒来!”
  “快来人,快来人啊……”
  颜师古和徐世绩都慌了手脚,一个抱住郑仁基,另一个则跑到了门口,大声呼喊。
  好久,郑仁基悠悠醒来。
  只见书房里挤满了人,崔夫人跪在一旁,怀抱幼女,泪水涟涟。
  不知为何,郑仁基对崔夫人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厌烦,头一扭,却看见了郑宏毅。
  突然间,郑仁基明白了郑大士的苦心。
  郑大士为什么要派郑世安祖孙来?只怕他也看出,郑言庆将来,必然非池中之物。
  安远堂日渐式微,如今郑大士在,尚可勉强支持,但郑大士不在了,郑仁基能撑住嘛?郑仁基不是武勋出身,而安远堂门风恰恰尚武。吟诗作赋,做风流名士,郑仁基倒是可以。但若以一介文士,镇住安远堂,令其他各房不敢心生二念,只怕困难。
  所以,郑仁基可以勉强保住安远堂,但若第三代,也就是郑宏毅不能奋发,则安远堂危矣。郑宏毅一个人,想撑住安远堂,也不容易。一个好汉三个帮,宏毅需要有人扶持。
  故而,郑大士把郑世安祖孙派来了洛阳,为的是想给郑宏毅,找一个帮手啊!
  可惜……
  郑仁基闭上了眼睛,“立刻派人,去把郑言庆给我追回来!”
  “啊?”
  崔夫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听郑仁基这一句话,不免有些呆愣。
  “还愣什么,立刻去把郑管家祖孙给我请回来……世绩,你和宏毅一起去,颜先生,就拜托你了。”
  颜师古非常清楚,如果郑言庆回到了荥阳,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世绩宏毅,你们两个立刻随我出发,追上郑言庆。”
  此时,天蒙蒙亮……


第三四章 风暴之清明
  黎明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原野之中,腾起一片片轻雾,似幻似真。天刚刚亮,就有农人在田垄间忙碌着,披蓑衣,戴蓑帽,在这疑似仙境般的原野上,透着几分洒脱。嘹亮的歌声,萦绕苍穹,远处青山隐隐,格外动人。
  “再过几日,就要到清明了!”
  郑世安搂着郑言庆在车上坐着,一只腿耷拉在一旁,看着这如诗美景,突然说道。
  他披着一件蓑衣,戴着一顶蓑笠,看上去颇有几分隐士的味道。
  一夜颠簸,倒是让他心里的怨气减弱不少。黎明细雨,他被郑言庆拉着走出油篷。
  蓑衣蓑笠,都是郑为善送的。
  言庆越发觉得,郑为善这个人很不一般。
  如今他祖孙说好听一点,是被护送回荥阳;说难听了,就是被押解回去,和犯人无二。可郑为善对郑世安的态度,依旧毕恭毕敬,丝毫没有因为郑世安身份的变化,而产生半分怠慢。再加上昨夜幸亏是郑为善派人去通知李基,才有了窦威出面作证,使得郑言庆洗脱冤情。只这一分恩情,就足以让言庆对他刮目相看。
  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思,这个人绝对可交。
  耳听郑世安祖孙在说话,郑为善骑在马上,心里一动。
  他催马上前,和油篷车并行,笑道:“言庆,如此景致,何不赋诗一首,以应景观。”
  郑言庆闻听笑了!
  他看着这蒙蒙细雨,以及那雨雾中,已经模糊的世界,沉吟不语。
  片刻,他轻声吟道:“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①”
  离开了洛阳,言庆心中似乎也少了很多顾忌。
  他吟诗后,长出一口气,看着郑为善,“郑叔叔,此诗如何?”
  郑为善的脸色变了,目光颇为复杂的看着言庆,久久不语。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只这一句,以足以表明了言庆心中的那份刚直和骄傲,此真名士也!
  清明时节,春雷万钧,惊醒了万物。
  春雨绵绵,使得大地芳草萋萋,桃李盛开。可在那田野荒芜之处,却是死者的墓地。死去的人们长眠地下,使活着的人,更加难过。开篇四句,正好点在清明主题上。
  古代某个齐人,天天到墓地里偷吃别人祭奠亲人的饭菜,满嘴油腻的回家,向别人吹嘘,毫无尊严;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就如同春秋时的介子推,帮助晋文公建国后,不要高官厚禄,宁可隐居山中,即便晋文公放火烧山,也不愿低头。
  其实,不论是智愚高低,到头来不可避免,也只是蓬蒿一丘罢了。但人活着,却要有尊严!
  郑言庆用这首诗,表明了他的态度:是尊严的死,亦或者卑贱的生?
  郑为善知道言庆才华不低,刚才让他作诗,也只是临时起意,以免路途太过寂寞。
  哪知道,言庆竟然真的做出来了,而且应景点题,更暗合他的遭遇。
  我虽是一个家奴,但我要活着有尊严,不会向任何人摇尾乞怜。即便是死,也绝不低头。
  言庆刚经历了一场冤枉,他用这首诗,表明了他此刻的心境。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情操?
  郑为善忍不住在马上抚掌赞叹,“言庆之才,非曹子建不可比。”
  曹子建,就是曹操的儿子曹植,与其父曹操,其兄曹丕合称三曹,开创建安文风。
  郑为善以曹植比言庆,另有深意。
  南朝诗人谢灵运曾说过: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言下之意就是说,言庆凭这一首诗,已经比拟曹植,将来必然是独占鳌头,文坛翘楚。郑为善虽说是武夫,但生在郑家,眼界也不低。他能这样称赞,可见他对言庆的评价有多么的高。
  郑言庆听不懂郑为善的话中之意,也只是淡淡一笑。
  可他这一笑,在郑为善眼中,却变得更加神秘,更具名士气度……这叫做自信!
  “少兄,前面是万安山,可望万安石林美景。
  我记得那山上有一酒肆,别有滋味……不如就由我做东,请管家与少兄稍事歇息?”
  从直呼其名,到口称少兄,亦代表着郑为善的态度转变。
  郑世安不无骄傲的看了一眼言庆,用力的搂住他,“如此,可就要为善你破费了!”
  “少兄,我还有一不情之请。”
  “郑叔叔请讲。”
  “待会儿在酒肆歇脚,能否请少兄把刚才那首诗为我抄录一遍。”
  郑言庆看了看郑世安,然后点头说:“只要郑叔叔不嫌弃我写的难看,那我就写出来。”
  “哈哈哈,少兄,若你说自己的字难看,那天下再无能提笔之人。”
  说着话,郑为善对随从下令:“转道万安山,我请大家喝酒,待雨住时再行上路。”
  扈从们并不清楚郑为善为何对郑世安祖孙如此客气。
  但郑为善是高手,而且是郑家人。扈从们也乐得有酒喝,于是齐声答应。
  油篷车在官路拐弯儿处突然折向,朝着那雨雾蒙蒙的万安山,急速行驶了过去……
  ……
  颜师古带着徐世绩和郑宏毅,追赶郑言庆祖孙去了。
  可郑仁基仍无法平静下来,呆坐书房中,看着书案上的残篇,久久也不肯言语半声。
  崔夫人可吓坏了,但有不敢说话。
  只能抱着女儿,坐在一旁,陪着郑仁基。
  原以为只是杀一个奴才,可不成想却引发出这么多的变故。那奴才,还是奴才吗?
  “可惜,可惜了!”
  郑仁基看着言庆写的笔论残篇,连连摇头。
  崔夫人忍不住问道:“老爷,可惜什么?”
  “这篇文章未能写完,否则定然能成天下人书法之根本。自永字八法出现以来,还没有人能系统的书写出这样的文章。这等好字,这等好文……可惜,真可惜了!”
  想到这样一篇好文,竟是被他一手破坏,郑仁基不由得万分懊恼。
  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说,片刻后轻声道:“夫人,你去让人,送崔道林父子上路吧。”
  “啊?”
  崔夫人心里一惊,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他们不死,你恐怕脱不得干系。”
  “真的,要杀死他们?”
  郑仁基的面色森冷,“若他们不死,那你就回郑州吧。”
  也就是说,你想要保崔道林父子的话,我只有休了你,让你回郑州老家去。崔夫人这心里,却是拔凉拔凉。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要有人倒霉,你选择吧。”
  崔夫人也不敢再问为什么了,把女儿放在郑仁基的身旁,起身道:“我这就去送他们上路。”
  郑仁基闭上了眼睛,露出疲惫之色。
  这件事,又该如何收场?
  郑仁基知道,不管他是否喜欢郑世安,现在他都要把郑世安请回来,并且重新委任以管家的职务。可问题在于,郑世安能答应吗?如果郑世安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毕竟郑世安现在不仅仅是一个郑家的管家,而他抱养来得孙子,更是连皇帝太子都在关注的人……所以,他要抢先一步,将崔道林父子杀死,以平息郑世安心中的怨气。
  至于崔道林父子,一家奴耳!
  哪怕这父子对郑仁基忠心耿耿,郑仁基也别无选择。
  不杀崔道林父子,难不成让他休妻吗?崔夫人这些年来跟着他,也出了不少力,郑仁基很难下决心,把崔夫人休掉。再者说了,这老婆也不是说休就能休的,毕竟崔夫人身后,还有一个清河崔家。让郑仁基去得罪崔家,他也不是太情愿。
  雨水,顺着屋脊低落,噼啪轻响。
  郑仁基正在考虑如何安抚郑世安祖孙的时候,在郑府的大门外,却来了一行车马。
  被折腾了一晚上的门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就见几十个护卫呼啦啦上前,围住中间一辆马车。紧跟着车厢帘子掀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雄赳赳走了下来。
  “大老爷!”
  那门子看清楚了老人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日子,大老爷怎么来了?
  从车上走下来的老人,竟是安远堂的家主,郑大士。只见他红光满面,下车以后,却不急于进去。在他身后,紧跟着又从车里走出两个人。一个老者,一个中年男子。
  那老者下车以后,微笑着说:“折腾了一夜,可把我折腾坏了。郑兄果然老当益壮,不愧是安远堂的执掌人,年长小弟十岁,可若说这身子骨,小弟却比不得郑兄。”
  郑大士嘿嘿一笑,拱了拱手,“少兄客套了!”
  说着话,他和老者携手往大门里走。而那中年人,则跟在后面,神情显得很轻松。
  他一袭青衫,足下一双黑靴,但看上去有些老旧。头戴帏帽,腰扎玉带,长的相貌稀奇,仪容秀丽,举手投足间更有一丝超凡脱俗的仙人气质,脸上带着和煦笑容。
  这时候,郑仁基也得到了消息。
  乍听郑大士来了,郑仁基不由得吓了一跳:老爹怎么这时候来了,居然没有提前通知?
  最重要的是,郑世安这会儿不在洛阳!
  如果被老爹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只怕要有大麻烦了。
  他不敢迟疑,连忙整整衣冠,急匆匆跑出来迎接。等他来到前厅的时候,郑大士和客人,已经在前厅坐下。
  “仁基,快来拜见你裴叔父。”
  郑仁基看清楚郑大士旁边的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连忙上前,拱手一揖道:“小侄见过叔父。”
  郑仁基认得这老者,是河东闻喜人,姓裴名世矩,字弘大,也是河东四姓之一,闻喜裴氏的当代族长。这裴世矩曾随太子杨广参加过平陈之战,更率三千残兵,协助谯国夫人冼夫人平定岭南,被隋文帝杨坚称赞。如今官拜内史侍郎,闻喜县公。
  这可是一个出身丝毫不弱于郑家的阀主,同时也是得文帝太子所赞赏的实权重臣。
  裴世矩的爵位比不上杨素,权力也没有杨素大。
  可是和郑仁基相比,却又天壤之别。即便是杨素,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家伙。
  这老狐狸怎么也来了?
  裴世矩笑呵呵地说:“贤侄不必多礼,老朽听闻郑家出奇才,故而冒昧前来打搅。”
  郑仁基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郑大士指着中年男子说:“这位袁守城袁先生,乃成都名士,此前一直在句容学道。此次是受张季珣张先生所托,为我带一封书信……呵呵,同时还受孙思邈孙先生的托付,顺道探望言庆。”
  袁守城稽首,微微一笑。
  “我与孙思邈是道友,之前他在洛阳派人送信到句容,说是结识了一位小友,要我来探望一番。正好张先生让我带信去荥阳,不成想和孙道友所说的是同一件事。
  我正准备入川和孙道友汇合,所以就和郑将军、裴大人顺道过来,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郑仁基的脑瓜仁子,嗡的一声响。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想到这突然间宾客临门,所为的竟然是同一件事情?
  “仁基,你这就派人去把世安和言庆叫来,莫要失了礼数。”
  郑大士笑呵呵说道,可是在郑仁基耳中听来,却不亚于惊雷炸响,竟不知所措……


第三五章 风暴之安抚(上)
  雨住了,和煦的阳光驱散了细雨带来的阴霾,普照洛阳城。
  郑大士把裴世矩送上了车,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少兄包涵,也是我疏忽,忘记了通知这边。没想到清明到来,世安居然带着言庆回洛阳祭祖了,实在是抱歉。”
  裴世矩如今正奉诏和吏部尚书牛弘重修开皇律,是个大忙人。
  他也是趁新年祭祖时,返回家中休养,不想得偃师县令的书信,得知这世上竟出了一个奇童子,能咏五言诗,更写出一笔从未有过的好字,不由得生出了好奇。
  趁回京之便,他绕道荥阳想要打听一下。
  本来,他也不太确定咏鹅诗出自郑家,只是偃师县令的猜测而已。不成想在荥阳正遇到了袁守城,携带吴县张氏家主张季珣的书信前来询问,这才算确定了郑言庆的身份。
  袁守城虽然没有官职,但却是当今世上有数的术士。
  南袁北卢,说的是当今两大神棍。南袁就是袁守城,长年在茅山修炼,名动江左;北卢则是指在朝中效力的章仇太翼。此人本复姓章仇,因长于占蓍,精通风水,故而在关中极具声名。隋文帝兴修大兴城,就是这章仇太翼勘探的风水地势。
  后来隋文帝赐章仇太翼卢姓,改名卢太翼。
  如今这位卢太翼是太子杨广的亲信,甚得杨广倚重。
  同时,袁守城还带有孙思邈的一封书信,也使得郑言庆的身份,一下子得到确认。
  裴世矩和袁守城都要入关中,正好途径洛阳,于是和郑大士一道前来。
  郑世安祖孙不在,两人也不可能专程留下来,等他祖孙,只好抱着遗憾,与郑大士告辞。
  裴世矩笑眯眯道:“年兄,等鹅公子返回,小弟有不情之请,还要年兄成全。”
  “少兄请讲。”
  “再过两个月,是我那老妻十年忌日,我想请鹅公子书写一篇祭文,就用那咏鹅体。”
  郑大士怎可能拒绝裴世矩的请求,连忙点头答应。
  裴世矩的妻子,正是当朝太府卿崔弘度的妹妹。而崔弘度又是博陵崔氏族人,乃关东五姓七大家之一。裴世矩夫妻伉俪情深,十年前老妻过世,裴世矩悲痛不已。
  郑大士巴不得能和裴世矩扯上关系,以稳定郑家的地位。
  裴世矩道谢后,登上了车仗,在一声喝令后,缓缓离去……
  郑大士目送裴世矩袁守城两人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凝目蹙眉,在府门前停留片刻后,转身走进大门。
  郑仁基低着头,紧跟着郑大士的后面,两人一路来到后堂。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着裴世矩、袁守城的面,郑大士不好说什么。郑仁基说郑世安祖孙回荥阳祭祖的谎言,他断然不会相信。他对郑世安太了解了,那是一个尽忠职守的老家伙。
  没有郑大士的吩咐,决不可能擅自回去。
  只是他不能揭穿,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裴世矩等人岂不是在旁边看笑话吗?
  郑大士虽然年过六旬,但自幼在军旅中长大,这一旦严肃起来,自有莫名威严。郑仁基别看人到中年了,可是在郑大仕面前,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他没有隐瞒,从一开始把郑世安赶去田庄,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出来。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也隐瞒不住。只要安远堂是郑大士当家,这洛阳老宅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岂能瞒得过他?还不如坦白出来。
  “你啊……”
  郑大士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当初我让世安来帮你,是因为洛阳情况复杂,希望他能给你一些帮衬。没想到你……你把他赶去田庄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我却没有出声,你知道是何缘故?”
  “孩儿不知。”
  “安远堂迟早是你来当家,可郑家没落,手中可用之人越来越少,其他几房对咱们这个堂号,也是虎视眈眈。世安虽说身子不全,但贵在忠心耿耿。他曾和我出生入死,见过不少大场面……这一点,绝非崔道林可比。我原想让他留下来,哪怕不在你身边,也能在一旁照拂一二。可没想到,你却把他给赶回了荥阳……
  仁基啊,你学问比我好,可脑筋却被那学问给弄的傻了。
  世安是身子不全,可他忠心啊……这年月,你想找个忠心耿耿的人,可不容易。他那小孙子,也非池中之物,我想着让他和宏毅多处处,就好像当年我和世安那样。等宏毅长大了,身边也能有个出主意的人。你找徐世绩做伴读,我没意见。
  可徐世绩的情况和郑言庆又不一样,他本就有家业,将来肯定要继承他老子的生意。也许以后他可以在外面帮衬宏毅,但若说一心一意为郑家着想,他又如何能比得上郑言庆可靠?”
  “这个,孩儿当初没想这么多。”
  “你读书读的傻了!”郑大士白眉一蹙,厉声喝骂,“整日里读书读书,也没见你读出什么来。”
  骂完,他狠狠的一拍桌子,闭上眼睛。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孩儿已请颜师古带着世绩宏毅,去追赶郑世安祖孙,请他们回来。”
  “只是这样?”
  郑仁基好像斗败的公鸡,低着头回道:“我准备请世安回来,重新做回郑府管家。”
  “那崔道林呢?”
  “孩儿已安排下去,送崔家父子上路。”
  郑大士脸上的阴霾,总算是淡去了一些。
  “这样也好,咱郑家的事情,终归还是用自己人为上。
  不过,世安若是回来了,不适合再做管家。你此前那么对他,就算再忠心的人,也会冷了心思。我担心他若真的冷了心,未必再会和从前一样,尽心尽力做事。
  这样吧,让郑为善做管家。他是二房的人,也是郑家子弟,武艺不差,也跟着我历练了不少。家里的事情,以后就让为善来打理。世安和他关系不错,给我写信时,没少夸奖他。如果他真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必世安也不会袖手旁观。”
  郑仁基这时候,哪还敢说一个‘不’字。
  他连忙答应,而后问道:“那世安祖孙,又当如何安排?难不成让他们留在荥阳?”
  郑世安连连摇头,“荥阳太小,他祖孙留在荥阳的话,作用不大。
  没想到郑言庆那小子竟然有此才华,当初我还是小看了小家伙……他如今自创咏鹅体,又以咏鹅诗而名扬天下,若不好生利用一番,岂不是辜负了‘鹅公子’之名?
  仁基啊,郑家不比从前,需要有人能站出来,为郑家撑起脸面。
  我要你用尽一切手段,为郑言庆打响名号,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于安远堂。他名号越响亮,其他各房对付咱们,就越是要小心谨慎……就让他做个逍遥名士,但切记不要让他做官。让他在士林中给咱们撑起门面,将来宏毅做起事来,也方便不少。只是,他这出身却要做些变化,我准备给他一个中上出身,如何?”


第三五章 风暴之安抚(中)
  郑世安连连摇头,“荥阳太小,他祖孙留在荥阳的话,作用不大。
  没想到郑言庆那小子竟然有此才华,当初我还是小看了小家伙……他如今自创咏鹅体,又以咏鹅诗而名扬天下,若不好生利用一番,岂不是辜负了‘鹅公子’之名?
  仁基啊,郑家不比从前,需要有人能站出来,为郑家撑起脸面。
  我要你用尽一切手段,为郑言庆打响名号,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于安远堂。他名号越响亮,其他各房对付咱们,就越是要小心谨慎……就让他做个逍遥名士,但切记不要让他做官。让他在士林中给咱们撑起门面,将来宏毅做起事来,也方便不少。只是,他这出身却要做些变化,我准备给他一个中上出身,如何?”
  郑大士的意图非常清楚,一方面要捧郑言庆,一方面要压制郑言庆,令其永远成为安远堂的附庸。只要能控制住郑言庆的前程,即便他名声再响亮,也都是为安远堂增色。等郑宏毅长大了,有这样一个名士辅佐,将来就能让安远堂稳定。
  相比之下,郑大士读书没有郑仁基多,可这权谋之术,却非郑仁基可比。
  直接给了郑言庆一个四品的出身,足以让他在文坛中立足。但想要在官场上有出息,他就必须依靠郑家。
  因为依照旧制,出身的品第,叫做乡品,与被评者的仕途,关系密切。
  出任官吏,其官品要和乡品相适应。乡品高的,做官起点就高,又称起家官,被人们视为‘清官’,升迁快,也受人尊重。开皇以来,隋文帝虽试图打破这种规矩,但朝中担任要职的人,却大都是出身清白,门第高贵之人,依旧被世族掌控。
  即便隋文帝开科举,选进士。
  可入选者,多以官宦子弟为主,平民想要进入官场,困难重重。
  而乡品卑微的人,做官的起点往往是‘浊官’,升迁慢,也被人所轻视。
  郑大士看似给言庆一个四等出身,非常大方。可实际上言庆要做官,依旧是以浊官来起家。
  没有安远堂的支持,即便他在文坛名声响亮,也会步履维艰。
  这就是谋略!
  让你从一个九等出身,一下子变成四等出身,何等恩宠?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怕都会感激涕零,恨不得以死相报。而这,也正是郑大士的目的。
  郑仁基哪怕是再不痛快,听完郑大士的话以后,也忍不住连连点头。
  姜是老的辣……郑大士的手段,比之郑仁基高明一百倍。
  “父亲,给郑世安中上出身倒没什么,可终究还要给他做个安排啊。”
  “这有何难?”郑大士笑了笑,“从田庄里化出六十亩永业田给他,再给他四十亩露田,权作郑言庆求学之用,他祖孙岂不感激涕零?一百亩田地,为安远堂换一个人才……呵呵呵,仁基啊,这笔帐怎么算,都是咱们安远堂赚了个大头。”
  是啊,还能得个资助贤士的好名声!
  郑仁基亦忍不住连连赞叹:“父亲这一着,果然妙棋……高,实在是高。”
  郑大士捻着胡须,脸上笑容更盛。
  ……
  不过,事情似乎并没有似郑仁基想的那样发展。
  由于郑言庆一行人在中途改道,去万安山避雨,使得颜师古等人恰好和他们错过。
  郑言庆等人去万安山的时候,颜师古沿着官道追了下去。
  追出六十里却没有发现郑言庆等人的踪迹,颜师古只好又带着人返回洛阳。等他们回去之后,雨也停了。郑言庆等人从万安山再次启程,又一次和颜师古擦肩而过。
  一场小雨,使得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了。
  不过好在郑大士坐镇洛阳,立刻命郑仁基把郑言庆就是鹅公子的消息放出去,同时还将言庆那没有写完的半篇《八法论》发出。而后,郑大士马不停蹄,当天就带着随从离开洛阳,日夜兼程赶回荥阳。反正,郑言庆祖孙一定会回荥阳的。
  到时候郑大士还能落个‘千里求八法’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自言庆在偃师咏鹅,鹅公子之名传扬开后,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鹅公子再也没有出什么新篇。古代虽然没有炒作这个名词,但却已有了炒作的行为。你总不出新,慢慢的就会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半篇《八法论》一出,顿时令河洛震动。
  经过月余学习,言庆的书体越发成熟,笔力也日渐精进。
  与后世颜体相比,或许还有差距,但其风骨已初具神韵……与月前的咏鹅体相比,当时只不过才出雏形,而神韵尚无。而这一次的《八法论》,不仅仅是笔力精进,更重要的是在于,自永字八法出现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八法以专门的评述。
  诗词虽流传甚广,但在士林当中,只能算作小道。
  可八法论的性质却不同,属于论文,比之诗词又高出一等。
  如果说,此前的咏鹅诗,人们还可以当成孩童嬉戏之作,那八法论就成了言庆被士林所接受的敲门砖。虽然八法论尚不完整,可跳出来探讨之人,却不计其数。
  短短两三日的光景,就有许多人来郑府登门拜访,求见郑言庆。
  窦氏祖宅中,窦威拿着下人们从市井中寻来的八法拓本,看着在他对面,手捧拓本的李基,脸上笑容非常古怪。
  “九郎,没想到你这弟子,竟也不简单啊。”
  李基抬头,苦涩一笑,“老叔,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啊……我哪知道,言庆就是鹅公子?
  当初他在学堂的时候,我并未留意他的字,只是发现他的书法较之其他孩子,显然出色不少。我还送他一本《笔论》,看着八法论,想必就是他为完成课业所作。”
  窦威的脸上,快笑出了一朵花。
  说起来,纥豆陵窦家是以武勋起家,到窦威这一代,兄弟之中除了他,全都是武将出身。小时候,窦威时常被兄弟耻笑,但却始终不改其好文的秉性。所以,他不同于其他窦姓人,最好文法。对郑言庆的咏鹅体,他也极为推崇,甚至临摹。
  “没想到,前日我去了一趟郑家,居然救下了一个奇童子。”
  窦威笑眯眯的说:“九郎啊,你可收了个了不得的弟子。等回头,你说什么也要为我讨要来一本咏鹅真迹才行……你看看,这咏鹅体比之早先,更见风骨嶙峋。”
  李基轻声道:“老叔,言庆这一出名,日后怕是不容易见了。你以为郑家会答应一个声明全无的人,做他的老师吗?且不说他能不能回洛阳,就算回来了,却未必是我的学生。”
  是啊,郑家本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这么一个奇童子,怎可能再让郑言庆去学舍读书?李基说的有道理,回洛阳的郑言庆,恐怕不再是他那个弟子郑言庆。
  窦威一怔,轻轻点头,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三五章 风暴之安抚(下)
  就在窦威和李基长吁短叹的时候,郑言庆正和郑世安,跪坐与安远堂的后堂之上。
  郑大士手捧言庆那副在万安山酒肆中写下的清明,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即便是在他得知郑言庆是鹅公子的时候,郑大士也没有去考究太多。他更多的,是在想言庆这个‘鹅公子’的名声,能给安远堂带来多少好处?至于郑言庆的才华究竟如何,亦或者他的咏鹅体有多么出色,郑大士反而没有太过于去留意。
  凭郑家的门第,想要把言庆炒成外焦里嫩的当红炸子鸡,不费吹灰之力。
  只需要一个好的切入点,哪怕是平庸之辈,也能名扬天下。可这个切入点,并不好找。
  否则关东士族那么多,却偏偏只出来了一个郑言庆?
  素材,没有素材,想捧起来也困难。
  而郑言庆的身上,素材足够:他年纪小,才不过八岁,可以冠以神童之名;他独创咏鹅体,乃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一种书体,风骨嶙峋,已自成一派;咏鹅诗、八法论,已足以让他立足文坛。这许多因素加起来,若不能捧火了郑言庆,那郑家这三百年关东门阀世族的名声,就白叫了。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郑大士表情复杂的看着言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果郑言庆不是名声已享誉在外的话,只凭这两句诗词,郑大士绝对会把言庆杀死。
  能写出这等文字,又是何等刚直暴烈的秉性。
  这种人是发自骨子里的骄傲,想要令他臣服,绝非一桩易事。
  如果没有唐猊玉带这桩子事情的话,言庆写出这等词句,郑大士会毫不犹豫的拍案叫绝,更高看他一等。可是现在,士甘焚死不公侯,却让郑大士的心里很不舒服。
  郑言庆跪坐在郑世安的身后,低着头不说话。
  但郑大士却从他身上,隐约看到了一种不羁,一种令他难以控制的不羁。
  “世安啊,仁基已知道错了,你也莫要再怪他。”
  郑大士决定,还是从郑世安下手,放下手中的诗篇,轻声道:“你随我出生入死,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仁基受那泼妇的挑唆,以至于委屈了你,我这里向你赔礼。”
  说着话,郑大士向郑世安拱手一揖。
  哪怕郑世安的心已经凉了,可这尊卑观念,却是刻在骨子里。
  他哪敢受郑大士的礼,连忙侧身,惶恐道:“老爷,老奴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受这点委屈又算什么?您可千万别这样,您这样……老奴非得羞愧死。”
  “世安,告诉过你,别再老奴老奴。
  你祖上几代人都是在郑家,你爹、你爷爷的尸骨,也葬在我父亲、我祖父的坟旁,我可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外人……说起来,你母亲还是我姑母,咱们应该以兄弟相称才是。
  你若再老奴老奴的说话,那可就是不把我当成一家人了。”
  郑世安的母亲,是郑氏族人不假。
  不过论血缘关系,不晓得和郑大士隔了多少弯儿,八竿子都未必能打得到。而且地位也不会特别高,否则也不可能嫁给郑世安的父亲。可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亲戚。
  郑大士既然把这层关系挑开,郑世安也不能再说什么。
  不过称呼可以改变,尊卑之礼却不能少。
  郑大士说:“我已向县府呈现文书,将你祖孙定为四品出身。
  你这次回来也好,过两天清明,我和各房说好了,趁着祭祖,你也该归宗认祖了。”
  郑世安闻听,喜出望外。
  回来时,他还想着怎么赚钱,给郑言庆买个好出身。现在好了,出身解决了,还能加入郑家。有了郑家在后面支持,言庆日后也好过许多。郑世安连忙拉着言庆,上前拜谢郑大士。
  多年愿望得以实现,之前虽有怨恨,却已烟消云散。
  只是郑言庆表面上去,非常高兴。
  可心里面却把郑大士操翻了天:本来想着趁此机会,让爷爷和郑家划清楚界限。
  没想到郑大士翻手为云,轻松的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虽然还不能猜出郑大士的真实用意,但言庆隐隐约约的觉察到:自己祖孙被郑大士利用了。
  想到这里,郑言庆就恨得牙关紧咬。
  “言庆啊,你老叔这次做的有些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
  也是那崔家妇人在一旁挑唆,我回头派人去洛阳,让你老叔将那妇人休了。内宅不靖,终究是个麻烦。”
  郑言庆连忙道:“大老爷万万不可,也是言庆不对,不该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老爷对我祖孙恩重如山,我祖孙万死不能报答。夫人的事情,还是别再计较了,小小姐不能没有娘亲,大公子若因为此事而怪罪我祖孙,我祖孙日后又如何立足?”
  见好就收吧!
  即便郑大士真的想这么做,郑言庆也要阻止一下。
  毕竟,郑仁基夫妇的感情不差,若因为这件事情而休了崔夫人,郑仁基嘴上不说,心里不晓得会多么的怨恨。既然无法摆脱郑家,那平白再竖立一个敌人,得不偿失。
  郑大士果然大士,怪不得能执掌安远堂。
  “既然言庆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郑大士心里也在暗自感叹: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是个知道轻重,识得利害的家伙。
  如果郑言庆不阻止,那崔夫人被休回家中,得罪的可就不止是郑仁基。
  毕竟崔夫人身后,还有一股势力……
  这小子若是能真心帮助宏毅,日后连山一房把持安远堂,当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问鼎著经堂?只是如何能让这小子收心,还是一个问题。先前的考虑似乎有些不足,应该再好生拉拢一下。小小年纪就有此风骨和胸怀,日后必能成大器。
  郑大士想到这里,笑道:“世安,这一路劳顿,你先带着言庆下去休息吧。等祭祖结束,你和言庆还是回洛阳。仁基虽说能当事,但我还是不太放心。我已命他在田庄给你祖孙划拨了百亩良田,权作你归宗认祖的贺礼,还望你万莫推辞。
  洛阳繁华,言庆在那里也能开阔眼界,结交名士,对他做学问,大有好处。”
  郑世安感激万分,又连连向郑大士道谢,带着郑言庆下去了。
  走出后堂时,郑言庆忍不住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只看见郑大士一脸温和的笑意。
  心中不由得暗骂一句:这老家伙,老谋深算,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啊!


第三六章 风暴之回归
  在郑言庆看来,出身的确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让他上郑家这条贼船的份上。
  至于族谱……
  他清楚自己并非郑家人,就算进了族谱又能如何?
  不是郑家嫡支,甚至连旁支都不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远支,能给他带来多大好处?
  反观郑家,或者说安远堂,却可以凭借他的声名,在士林中重整旗鼓,得到更多利益。与其付出相比,郑家得到的好处远远超过了郑言庆,日后郑言庆即便能独立出去,依旧要生存于荥阳郑氏的光环之下,甚至永远也无法和郑家割舍干净。
  可即便如此,郑言庆也无法拒绝。
  且不说纳入郑家族谱,是郑世安梦寐以求的事情,断然不会反对。哪怕郑世安对郑仁基,乃至于郑大士有芥蒂,有心结。但对于整个郑家来说,依旧有着强烈的归属感。
  这就是宗族的力量!
  绝不是郑言庆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开去。
  至于言庆自己,也不敢开口拒绝。
  别看郑大士笑呵呵的模样,看上去慈祥可亲。但如果他祖孙拒绝了这好处,郑大士绝对会翻脸无情,甚至让他祖孙从人间蒸发。毕竟,他们现在还只是家奴啊!
  以前是蝼蚁,现在好一点,有了名声,也不过是强壮的蝼蚁。
  言庆知道,他的名号还不够响亮,更别说和郑家这种庞然大物去抗衡。鹅公子之名,最多能让郑大士顾忌一下。但也仅止是顾忌,若说‘恐惧’,却断然不可能。
  低头吧……
  言庆别无选择。
  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是相互利用,郑家利用他来夺回士林中的地位,他何尝不需要郑家这样的家族,来为他赚取更大的名声?当他的名声大到让郑家不得不顾忌他的意愿时,他才能随心所欲的生活。但这个过程,想必也不会太过于轻松吧。
  ……
  把郑世安祖孙从家奴变成四品出身不难,可是进入族谱,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郑大士能看到的好处,未必其他人也能够看到。
  比如郑家如今的当家人,执掌著经堂的郑善愿,就不太同意。而其他各房中,也有反对的声音。同意郑世安列入族谱的声音并不太大,郑氏七房当中,除了郑大士之外,也只有二房郑茂这一支,立场鲜明的表示赞成,其他大都是模棱两可。
  二房之所以能同意,源于郑为善在安远堂效力。
  别看郑为善只是庶出,可由于他的武艺,由于他在安远堂日渐高涨的地位,已渐渐的得到二房关注。在询问过郑言庆的状况之后,二房家主便表示同意郑世安归宗。
  这也使得郑大士的底气更充足了一些,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郑世安祖孙归宗之事,终于落下了帷幕。毕竟,郑世安的母亲是郑氏族人,这一点不可改变。郑世安的身体中流淌着郑家的血,哪怕稀薄,哪怕卑微,但终究是郑家子弟。
  等到尘埃落地,郑世安祖孙在祖庙行祭祖大礼,正式成为郑家一员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中旬。
  郑言庆在荥阳过的倒还算顺心,洛阳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百年大族,又出神童。
  鹅公子之名本就响亮,待完整的八法论和那一首《清明》出现,再加上郑大士暗地里推波助澜,使得郑言庆在一夜之间,享誉士林……八法论是永字八法出现以来,第一次系统的评点,自然格外引人关注。书法大家如欧阳询,智永,纷纷著说,对言庆这篇八法论做出详尽的点评。这两位是书界翘楚,做出点评自然非同凡响。
  与之前言庆的咏鹅相比,八法论的影响力,显然更加激烈。
  智永,是魏晋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后人,八法论中将王羲之誉为八法之祖,与钟繇齐名,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赞誉。所以对言庆的称赞,也就最为热烈,称其开创书法之未有先河,可为当世大家;而欧阳询虽略为含蓄,言辞之间,也推崇不已。
  这两位一开口,其效用可想而知。
  以前不管是杨素称赞也好,亦或者隋文帝关注也罢,但清流高傲,多不愿意接受。
  欧阳询和智永不一样,那是宗师级的人物。
  这两人一开口,言庆的颜体书法,水涨船高,并隐隐有与欧阳智永二人比肩之势。
  这,就是高门大族的力量。
  别人用一辈子都难求到的成绩,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
  紧跟着《清明》传出,于是‘士甘焚死不公侯’之言,就成了清流名士的口头禅。
  我等虽没有官职,并非是不能做官,而是不愿做官。
  尊严,我们求的是尊严……我们心中的骄傲,又岂是那些钻营之辈能够理解吗?
  清流,自古以来就是士林中一大主力。
  当清流们开始对言庆称赞的时候,就算郑言庆不想出名都不可能。
  一时间,洛阳纸贵,清明被广泛流传开来。
  于是,洛阳郑府的门槛,快要被踏破了。有的人是想要来拜访,有的是想求字,还有一些居心叵测之辈,则希望借由言庆的名声,而一举成名。毕竟,言庆的年纪还小,在很多人看来,即便是写出清明,写出八法论,要对付起来并不难。
  三月末,郑言庆从荥阳启程,随着郑世安,再次踏上了返回洛阳的路程……
  而这一次过来,他已不再是几个月前,默默无闻的郑家小厮。
  在郑家的操作下,凭借两诗一论,言庆已在文坛站稳脚跟,是赫赫有名的鹅公子。
  郑世安坐在车上,恍若做了一场美梦。
  多年心愿得以补偿,从家奴一跃而获得四品出身,名下更有良田百亩,让他如何不感觉心神恍惚?身边的人,对他的称呼也由郑管家,变成了郑老爷。郑大士还送给他十名健仆,四个美艳奴婢随行服侍。这种待遇,令郑世安高兴之余,更感恐慌。
  “言庆,回洛阳后,你有何打算?”
  郑言庆倒是一副淡然模样,笑笑回道:“继续求学,练武……哦,还有大锤子爷爷的事情。”
  郑世安眉头一蹙,“还要去学舍求学吗?”
  “是!”
  “大老……家主说,想为你请一名士,或者就拜在颜先生门下,你觉得怎么样?”
  “爷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已有了老师,焉能再拜他人为师呢?再说了,我和颜先生有赌约尚未完成,若再拜在他门下的话,大家都不会自在。倒不如回学舍,和从前一样,岂不美哉?”
  问题是,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郑世安心里默默念叨。虽说一连串的惊喜,让他最近有些飘飘然,可对言庆的事情,他心里可是清楚的很。言庆的那个老师,李基先生的确不错,而且也很有手段和背景……能请得动窦家族老,为言庆出面作证的人,怎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但李基先生太过于无名……
  甚至在此之前,听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郑言庆在他门下,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但言庆口风甚紧,态度也很坚决。
  郑世安虽有心劝说,可想想李基对他祖孙有救命之恩。这边刚一发达,那边就卸磨杀驴,确实不太妥当。
  慢慢来,等还了李基先生这个人情,再劝说言庆改注意吧。
  郑世安于是不再谈论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就落到了雄大锤的事情上。
  言庆抵达荥阳之后,就拜托郑为善带信,转告雄大锤‘龙刀莫急,待回还再议’。乍听下,会认为是郑言庆向雄大锤制定了一些剪刀,暂时先不要急着打造,等他回来再说。
  剪刀原本就是平常家用之物,郑为善倒没有想的太多。
  雄大锤是个粗人,但也是个明白人。
  郑言庆相信,雄大锤一定能听懂他的意思。后来在荥阳因归宗之事,一耽搁就是一个多月。期间雄大锤也没有催促,但事已刻不容缓,言庆回到洛阳,就要操作此事。
  从郑言庆的言语中,郑世安知道,他对龙刀之事,已成竹在胸。
  回到洛阳,郑世安可就不再是从前的郑世安了。他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自家的田地要打理,还有龙刀的事情要去操作。以前他是个奴仆,凡事要为郑家考虑。
  哪怕是答应了郑言庆,把剪刀隐瞒下来,也是为了给言庆买个好出身。
  可现在,他开始计算这其中的利润了……
  后世有一句话,叫做屁股决定脑袋。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考虑什么样的事情。赚钱,在从前就郑世安来说,基本上不会去考虑。可现在,他开始琢磨,如何成为富家翁。
  心里面甚至决意,最好不要让言庆再掺和进来。
  虽说商人富庶,可社会地位并不算高。如果让言庆过多参与,对他日后绝无好处。
  “老爷,洛阳到了!”
  车外,一名健仆轻声禀报。
  郑世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拉着郑言庆的手,一起走出马车。
  远处,古老残破的洛阳城墙,在阳光下透出一丝庄严之气。即便是屡经战火摧毁,数朝帝都积蓄的雄浑之气,依旧存在。看着隐约的洛阳城廓,郑世安忍不住笑了。
  “言庆,我们回来了!”
  而郑言庆却眸光闪烁:是啊,我们回来了,可一个大时代,也将要到来……


第三七章 又闻弥勒声
  时仁寿四年三月末。
  历史上,隋文帝在这一年驾崩,史书中留下了隋炀帝杨广淫母弑父的传说。不过从目前来看,隋文帝依旧深信太子,也颇为倚重太子,并没有传出父子不和的谣言。
  郑言庆还记得,就是在今年,隋炀帝将重修洛阳,并确立了洛阳东都地位。
  隋文帝崩,杨广即位,也是隋朝的转折点。
  言庆也开始思索,未来的道路该如何走?他如今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又有什么力量,去改变隋朝的命运?再者说了,郑言庆的身世至今还是个谜,他不知道,自家和杨隋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与其投靠杨隋,还不如和李唐拉近关系。
  以前,他是个家奴,没有资格和身为八大柱国之一的李氏家族拉上关系。
  但是现在……
  虽然身份地位依旧悬殊,可他已经有了去结交李氏家族的基础。郑家貌似和李家有姻亲关系,在荥阳归宗时,言庆隐约听说到,李渊长子李建成和郑译之子郑元寿(王旁寿)的长女郑丽媛有婚约。李建成今年已十七岁(真实年龄十五岁),而郑丽媛业已十六,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也就是说,这两人的婚期已不遥远。
  必须要在李建成婚期到来之前,成就足够的名气,才能引起李渊的注意?
  当郑世安正在考虑着如何做个富家翁的时候,郑言庆的目光,已开始投注于未来。
  抵达洛阳,按照规矩,郑仁基应该出面召见。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郑仁基并没有出来和郑世安祖孙打招呼,只派了郑为善出面。
  “大公子身体有恙,无法离榻,所以命我来迎接两位。”
  郑为善向郑世安解释。
  其实郑世安也知道,什么郑仁基有恙在身,都是借口。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郑仁基可说是颜面尽失。若不是郑大士补救得当,郑家恐怕就要被湮没在口水之中。
  如今,郑世安祖孙抬籍归宗,郑仁基那大公子哥的面子,怕是不太好看。
  本来郑世安祖孙回来了,理应先去和郑仁基照面。毕竟这里面还有一个分发田地的事情,不和郑仁基照面,未免说不过去。但郑仁基把事情都推给了郑为善,根本不让郑世安祖孙到老宅去,所以更谈不上为他祖孙接风洗尘,摆酒设宴了。
  郑世安连忙说:“有劳为善,以后我祖孙在洛阳,还要请你多多照拂。”
  郑为善笑道:“老叔你这话从何说起?
  且不说您是长辈,就以言庆小弟如今的声名,日后怕是要请两位多多照应我才是。”
  说完,他取来两个盒子,摆在车上。
  “这是……”
  郑世安好奇的打开盒子,定睛一看却吓了一跳。
  盒子里铺着石灰,摆放着两个惨白的人头。郑言庆旁边探头看了一眼,这盒子里的人头,正是崔道林崔生父子。对于洛阳郑府的善后事宜,郑大士并没有露出口风。
  但言庆知道,郑大士既然要拉拢他祖孙,肯定会就这件事,给出一个交代。
  只是没有想到,郑家竟然把崔家父子都给杀了!
  这可是一份大礼,不管郑世安之前心里是否怨恨,看着这两颗人头,怒气自然消散。
  崔道林父子的人头,也让言庆暗自庆幸。
  如果不是他已小有名气,又有纥豆陵窦威出面,使得郑大士不敢轻举妄动的话,他祖孙如今只怕早就身首异处。家奴,终究是主人家的附庸,财货。在这年月,虽说家奴可以拥有户籍,但地位并无太大改变,如同一只蚂蚁,随时都会被碾死。
  自己以后,也要更小心才是……
  “老叔,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这两个奴才挑动是非,偷走了大公子的宝贝,还妄图嫁祸于你们。大公子和夫人也是受人蒙蔽,冤枉了你们。前些日子,崔家的司朝谒者崔君肃崔大人路过洛阳时,还专门把夫人叫去,狠狠的责怪了一番呢。”
  司朝谒者,类似于后世外交官的职务。
  而崔君肃是清河崔氏郑州房的代表人物,自崔君绰因隐太子之事受牵连,崔家也受到了巨大冲击。崔君肃出面,也代表着郑州崔氏出面。很显然,崔家也注意到了郑言庆的存在。
  郑世安连声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呢?”
  他是个实在人,之前心里有怨气,现在可是一点都没了。
  郑为善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崔道林父子也是罪有应得,老叔莫要再挂在心上……言庆,这是颜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他还让我转告你,既然你是鹅公子,那当日赌约,他断不会留情。”
  说着,郑为善命人拿来一个书筐,放在郑言庆面前。
  书筐里,是言庆之前遗留下来的各种笔记手稿。颜师古显然做了一番整理,如今完璧归赵。
  “颜先生还说,你天资聪颖,乃百年难见的奇才。
  越是如此,才越应该把精力放在正途,而不是整日想着编故事自娱。你自己也说,诗书小道,经史为上。日后你若是想看什么书的话,可以告诉他,他会想办法。”
  颜师古,确是个真君子。
  郑言庆微微一笑,“还请善叔转告颜先生,言庆牢记他的话,断不会让他失望。”
  也就是说,颜师古不会招收郑言庆做学生了!
  郑世安心里面除了有些失望,同时还不免忐忑起来。颜师古,那可是真正的名士啊,家学渊源,他若动了真格的,言庆能是他的对手吗?真令人感觉不安啊……
  不过,郑言庆倒是显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有慌张。
  郑为善带着郑世安祖孙绕洛阳而走,没有进城,而是沿着伊水,直奔西南方而去。
  在路上,郑世安突然问道:“为善,大公子的唐猊玉带,可曾找回来?”
  郑为善摇摇头,苦笑说:“未曾找回。”
  “啊?”
  “田庄那毛小八,你可知道?”
  郑世安和郑言庆同时点头,表示认识。
  “此人和崔家父子勾结,崔生把唐猊玉带交给毛小八,让他放在庆侄的书房里。可能是毛小八发现言庆书房里的那支玉带,和他手中的玉带一样,于是就动了心思。他没有把大公子的玉带放过去,而是私自侵占。当天晚上,大公子派人到了田庄,却发现毛小八已经不见了踪迹……连带着大公子的唐猊玉带也没找到。”
  “哦?那如今可曾找到毛小八?”
  郑为善耸了一下鼻子,苦笑摇头。
  “我后来审问毛旺,听毛旺说,毛小八喜好武艺,但家中却无钱送他去学习。
  早先有白衣弥勒传道,说是要招收弟子。毛旺估计,毛小八可能拿着那玉带,找白衣弥勒去了……白衣弥勒出没不定,加上这只是毛旺的推测,官府也无法追查。”
  白衣弥勒,又是白衣弥勒。
  郑言庆有一种预感,毛小八很有可能是加入了邪教。
  “那毛旺他们呢?”
  郑为善说:“毛旺一家被毛小八害苦了……大公子命人将毛旺一家驱逐出田庄,吕管事被关入洛阳大牢。毛小八的姐姐,也被休回家中,如今在田庄周围,靠乞讨为生。”
  郑世安叹了口气,“毛旺是个老实人,算是被他这儿子给坑了。”
  “是啊,我也觉得毛旺挺倒霉,生了这么个儿子。可他这情况,谁还敢用他啊!”
  毛旺是田庄佃户,家中也没有田地房产。
  如今被赶出了田庄,其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然则,言庆也不好说什么,坐在郑世安的身边,默默听他们交谈,心里却想着白衣弥勒的事情。
  毛小八,如今会躲在何处?


第三八章 父与子(上)
  月光如洗,洛阳城街坊紧闭,进入了宵禁。
  之所以宵禁,并不是没有原因。原来在三月初时,隋文帝幸游仁寿宫,却一病不起。
  帝王有恙,身为太子的杨广,立刻传诏天下:人定之后,各地宵禁。
  人定,指亥时,也就是夜里九点到十一点的阶段。
  在平日里时,这个时辰正是玩乐的时候。如今皇上身子不好了,你们还有心情玩乐吗?杨广这一诏令,也是在表明他的孝心。于是洛阳城门紧闭,街上更行人稀少。
  李基骑着他那匹瘦马,来到窦家族村。
  在老宅侧门下马,上前轻叩门扉,不多时就见角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老仆人。
  “李先生,族老在后院凉亭等您。”
  “有劳!”
  李基也不客气,把马缰绳交给了老仆人,轻车熟路的直奔后花园行去。
  这窦家老宅里的通幽小径,他最是熟悉不过。所以也不需要人引领,路上更无人阻拦。
  凉亭中,窦威正在和一个中年男子手谈。
  那男子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身着锦缎子长衫,外罩半臂短衣,眉头扭成一团。
  棋盘上,黑白两条大龙纠缠在一起,厮杀惨烈。
  李基走过来,也不说话,在旁边静静坐下,观看棋局。
  窦威的棋力略高一筹,渐渐占据了上风。而中年人有些不支,又走了二十余手后,投子认输。
  “老叔,您这棋力,可是越发老辣。”
  窦威呵呵一笑,“莫伏勒,你在长安几年,棋力也见长啊。”
  莫伏勒,是佛教神祗八部天龙之一,摩诃罗迦的别称。关陇贵族,喜欢用佛教中的神祗之名做小名,以获得神祗的护佑。中年人笑了笑,然后向李基点头致意。
  “九郎,你来了!”
  李基也还以微笑,却未说话。
  窦威说:“郑家小儿今天回来了。”
  “我也听说了。”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段时间在忙什么吗?”
  李基一怔,摇了摇头。
  “我去长安了一趟,让莫伏勒帮忙打听打听郑家小儿的事情。”
  莫伏勒,名叫窦贤,是窦毅长子。他还有两个姐姐,其中二姐嫁给了唐国公李渊。
  窦贤如今官拜虎贲郎将,继承了窦毅神武公的爵位。
  他小心翼翼的将棋子收起来,听窦威说完,抬起头道:“九郎,你莫要怪罪老叔,老叔也是为你着想。他让我派人到荥阳,仔细打听了一下那位鹅公子的情况。”
  “为什么?”
  李基奇怪的看着窦威,“为什么要打听言庆的事情?”
  “这个嘛……你难道不想知道,莫伏勒打听到了什么?”
  李基犹豫一下,向窦贤看去,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窦贤把棋子收好,拍了拍手,坐直身子,“据我所知,郑言庆的祖父郑世安,并无子嗣。”
  “那又如何?”
  “郑世安早年随郑大士征战时,伤了下身,以至于没有生育能力。既然他没有生育能力,又没有子嗣,那郑言庆又是从何而来?”
  “你是说……”
  李基的身子微微一颤,始终带有几分笑意的面膛,陡然露出几分紧张之色。他握紧拳头,手臂撑在腿上,想问,又不敢问,可同时,心里生出了几分莫名期待。
  窦威说:“莫伏勒打听到,郑言庆是郑世安抱养的孩子。
  据说是郑大士卸任那一年,在回家的途中抱养……哦,好像是在汜水关附近,对吧。”
  窦贤点了点头,表示窦威没有说错。
  “九郎,你一定不知道,郑大士卸任那一年,正好是开皇十八年。”
  “啊!”
  李基终于忍不住,惊呼一声。
  “而且是在仲秋。”
  窦威似是浑不在意,从身旁端起一杯西域盛产的葡萄酒,沉声道:“我记得九郎媳妇就是在那一年遇难……九郎当时因为你嫂嫂怀了身孕,正好在陇州,所以没有在家。莫伏勒查验汜水关公文,发现郑世安收养郑言庆,正是周山惨案第二日。”
  周山惨案,是窦威他们对李基妻子被杀之事而取的代名词。
  李基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
  “周山,距离汜水关尚远。”
  “这倒是,不过说远也算不得太远,只半日路途罢了。莫伏勒派人查过汜水关的记录,那一年汜水关并没有呈报有婴儿丢失的记录。当年汜水关守将是郑家族人,仁寿元年因受隐太子牵连,而被发配岭南,估计是死了……那天你告诉我,你的孩儿也叫言庆,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一介家奴,怎可能会起这么一个好名字?
  若是郑大士的孙儿,我倒相信。
  但若是郑世安的孙儿,我却不太相信了……”
  李基的面颊抽搐,猛然起身,扭头就走。
  “九郎,你何处去?”
  “我要找郑世安问一问,那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言庆。”
  “你疯了!”
  窦威突然收起笑容,严厉喝道:“你怎么问?郑世安若是问你,你又怎么回答?
  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就算言庆是你的孩子,难不成你要他跟着你提心吊胆,四处飘零不成?九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否则我也不会让莫伏勒帮你打探。可你现在,真的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不但是你,那孩儿也要跟着遭难。”
  李基知道,窦威不是危言耸听。
  他如今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如果言庆真的是他的孩子,他能够带在身边吗?
  “我知道,可是我……”
  李基语音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了。
  突然,他蹲在凉亭台阶上,放声大哭起来。
  有喜悦,有悲伤,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
  他还不能确认,言庆就是他的孩子。可心里面却已经肯定,言庆就是他的儿子。
  那眼睛,那脸庞,那笑容,活脱脱就是他母亲的翻版。
  想当初他乍听言庆的名字,又见到言庆的时候,差点以为那就是他的孩子。没想到,当时的直觉,竟然变成了现实。长的和他母亲那么相像,名字又叫言庆,还是在开皇十八年仲秋被郑世安抱养……除了地点之外,其他的因素全都吻合。
  这世上,怎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六年以来,李基一直活在自责中。如果当初他没有去陇州,而是留在周山言家村的话,也许他父子就不会这样分别六年,而今明明面对面,却又无法去相认。
  窦威和窦贤,都能理解李基的心情。
  一个大男人如此放声大哭,心里面将是何等感受?
  “九郎,你别这样。”窦贤上前,一把抱住了李基,低声安慰:“如果鹅公子真的是你孩儿,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看他,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才华,定是弟妹在上苍保佑。虽然你不能和他相认,但是你却可以和他天天相见,不也是一种快活?”
  “我,我,我……”
  李基泣不成声。
  窦威说:“九郎,你莫担心。
  我会想办法确认此事,如果他真是你的孩儿,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他受欺凌。
  不过,你要有准备……”
  “什么准备?”
  “我此次从长安回来,听说圣人恐怕不行了。章仇太翼曾说过,仁寿宫不可去,去则难返。为此圣人还把章仇太翼打入天牢,准备等他回来以后,再做处置。可是现在……太子从仁寿宫回来之后,曾秘密释放了章仇太翼,并与之密谈许久。
  谈话内容我不是很清楚,但从太子之后的表现来看,他很有可能要修治洛阳,而后迁都。”
  “什么?”李基闻听,大惊失色。
  窦贤说:“我也听说了一点消息,我此次回来,就是奉旨做准备。据说章仇太翼和工部尚书杜果,很快会抵达洛阳,勘探风水。如果是这样,那迁都已成定局。”
  章仇太翼,是当今世上两大著名神棍之一,与袁守城齐名。
  不过,袁守城醉心于修道,不太理会红尘世事;而章仇太翼却不一样,是皇家御用神棍。
  既然是神棍,自然有其神神叨叨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为止,章仇太翼所做预测,从未失过灵验。
  这也使得他身上更披上一层神秘的光环。此次他劝阻隋文帝幸游仁寿宫,又是一语成谶,让窦威等人不得不相信。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如果杨广真的决意迁都,那么朝中官员,各方力量都会将重心转移。
  李基再呆在洛阳,很有可能会暴露了身份。
  窦威让他做好准备,是要他准备撤离……可问题是,如今他刚有了儿子的线索,让他撤离,又如何舍得?
  “九郎,你也别心急,我只是让你做好准备,走不走却是两说。”
  李基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事,我就听老叔的安排。”
  “恩,今夜天已经晚了,你就别回去了。我让下人给你安排一下,就在这里凑合一夜吧。”
  “老叔,我此刻心里有些乱,那就先下去了。”
  “好!”
  窦威点头,拍了拍手,示意下人带李基离开。
  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窦威和窦贤,都忍不住轻声叹息。
  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父子相对,却不能相认,甚至……还要因此而分别。
  “莫伏勒,你再留意一下,帮九郎多多打探。
  我觉得这件事情,八九不离十,鹅公子很有可能就是九郎的孩子,你再多费些心思。”
  窦贤颔首,“老叔,此事我自会关注。”


第三八章 父与子(下)
  初夏的清晨,来得很早。
  寅时不到,天已经蒙蒙亮,透着鱼肚白的光。
  郑言庆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这是一座分前中后三进的宅院,共有三十多间房舍。马厩牛棚,一应俱全,里面还蓄养有三匹牝马,六头耕牛和一头青驴。
  青驴还是当初言庆养的那一头,如今也被送了过来。
  十六根黑木廊柱,构成了后院里曲折的回廊。两人高的石粉墙上,挂着藤蔓,一朵朵橘色,黄色,红色,白色的小花点缀其上,墙角下,还有蓬松的杂草,上面沾着一滴滴晶莹的露珠。
  院子里很安静,郑世安一路劳顿,还没有起来。
  言庆在后院里活动了一下,迈步往外走。在回廊穿行,来到中院的一座小角门旁边,他推开门,走出院子,沿着伊水河堤慢跑,呼吸着清新空气,沐浴和煦的晨风。
  郑家给他祖孙安排的住所,距离洛阳西南四十余里。
  继续往南,大概三十里之地就是龙门山所在。伊水自龙门穿过,宛如一条玉带缠绕。
  河堤上,风轻轻柔柔,拂动垂柳摇曳。
  郑言庆在河堤上慢跑了一会儿,感觉身子骨都热了起来,于是就在河边驻足,开始练功。
  如今,他明显感觉到,朵朵当初交给他的降龙功,已经产生不了太大作用。
  朵朵说过,不同的阶段,需要有不同的功法相互配合才可以。以前朵朵教他的是基础阶段的功夫,显然对言庆已经不再合适。不过,孙思邈教给他的引导术,却依然有用。
  自从那一夜,郑言庆突破了筑基阶段以后,气血生成,肾气旺盛。
  按照孙思邈的说法,肾气初成,齿发更生,正是生力成长的阶段。肾气,也叫先天之精,与脏腑后天之精相和,能强壮气血,加速成长,也是练功的最好阶段。
  不过,按照一般情况,这肾气出现,大约在十岁左右,也就是后世的八岁。
  言庆才六岁,就已生出肾气,也就等同于说,身体自然条件,已经达到成长阶段,正是易骨炼气的好时候。和普通人相比,言庆等于多出了两年的成长时间。只要他继续练习,就可以保持住气血的旺盛,使肾气更加强壮,达到长生效果。
  长生?
  能有多长生?
  活一百岁是长生,活八十岁,也算是长生……
  对言庆而言,他两世为人,长生与否并不重要。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需要更为强大的能力来保护自己。既然朵朵的降龙功没有用,那引导术自然是他首选。
  引导术的各种动作结合在一起,可以令言庆筋膜生长,力量倍增。
  缓缓的做完一次引导术,言庆可以觉察到,那骨头里茁壮而成的活力。骨节生长,筋膜拉伸,耳边不断有一种‘啵啵啵’似有还无的爆响声。一套引导术完成,言庆汗水淋漓,身上的中衣都已经湿透。很疲惫,但精神却格外的旺盛矍铄。
  他不敢坐下来,缓缓沿着河堤行走,是沸腾的气血,渐渐平息。
  远处,一行车马行来。
  大约有百十个人,其中不泛骑乘高头大马的雄武骑士。
  言庆停下脚步,在河堤上诧异的看着那些人。此时,田野中已经有农人开始忙碌,这些人却跑到了河堤上,是观赏风景,亦或者有其他的目的?
  那些人当中,有两人有特别醒目。
  一个高高瘦瘦,却是道士打扮;另一个很壮实,须发灰白,胸前一部美髯,放在须囊之中。古人以长须为美,对胡子照顾的非常周详。出门怕被风吹乱了胡子,就会做一副须囊,将胡子置于其中。
  其余人,似乎都是随从,跟在两人身后。
  已过了踏青时节,这么早两个老头,其中一个还是道士,跑这河堤上是什么意思?
  言庆不由得驻足观瞧。
  只见两人比比划划,一会儿手指洛阳方向,一会儿又朝着远处龙门山方向看去。
  或激烈争吵,或低声交谈。
  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总体而言,似乎是那道士占居了上风。
  “小孩儿,去别的地方玩耍。”
  一个青年看见了言庆,于是走过来,让他离开。
  他信手一推,却不成想手掌碰触言庆的肩膀时,言庆的肌肤似有一种弹力,向下一凹,然后猛然弹出。这倒不是郑言庆刻意为之,而是他练功三年的自然反应。
  特别是修炼引导术数月,他的身体对外界力量非常敏感。
  青年猝不及防,险些被言庆撞了个趔趄。口中不由得轻呼一声,做势就要擒拿。
  “楚客,你在干什么?”
  那美髯老者觉察到了这边的状况,连忙高声喝止。
  青年说:“爷爷,这边有个小孩子,我怕他耽误您的事情,所以要他离开。”
  美髯老者走过来,瞪了青年一眼,然后笑道:“小孩儿,刚才是我家孙儿无礼,你莫要在意……我这里有一贯钱,权作赔礼。你是不是住在附近,知道这儿的田地是谁所有吗?”
  老者倒是挺和蔼,还给钱。
  一贯钱,就是一千枚隋五铢,言庆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
  “这一片都是郑家的土地。”
  “是荥阳郑家,还是彭城郑家?”
  郑家有南北之分,故而有荥阳郑,和彭城郑的说法。老者话出口,旋即觉得好笑。
  这小孩子,哪会知道这些?
  郑言庆说:“是荥阳郑家。”
  “哦,原来你真的知道啊……恩,荥阳郑家。”
  老者想了想,然后伸手摸了摸言庆的头,“去别处玩儿吧,这儿人多,万一撞着你可不好。”
  言庆应了一声,迈步走下河堤。
  下河堤后,他忍不住又停下脚步,扭头朝河堤上看了一眼。
  这些人是什么人?
  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郑言庆想到这里,挠了挠头。
  猜不出来,不过看那老者的样貌,倒是有几分官气,甚至还有些眼熟。
  言庆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见过这个老者。但他有种直觉,似乎会有大事情发生。
  脑海中,若隐若现有一丝光,却又找不到。
  郑言庆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于是干脆就抛在一边,慢腾腾的朝着住所走去。
  晌午就不去学舍了,这时候就算去,肯定是迟到。
  午后再去,老师肯定在,正好和他见上一面。言庆想到这里,突然有一丝丝莫名期盼。
  回到住处,远远的就看见,门口的拴马桩上,系着几匹马。
  言庆不由得一怔,看看天色,才不过辰时。这么早就有人登门了吗?又会是谁呢?


第三九章 石灰吟(上)
  其实,早在昨天,郑为善送言庆来住所的时候,就已经给他提过了醒。
  “言庆,你可要小心点,你今天回来,估计明天就会在洛阳城里传开了。最近这一段时间,登门想要拜访你的人可不少。如果被他们知道你回来,很可能立刻跑来。”
  “找我吗?”
  言庆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瞪大眼睛看着郑为善。
  他当然知道那些想要拜访的人,大致上是出于什么居心。无外乎两种人,一种是想要领教一下他的本事,另一种则是想要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试图把他击败。
  郑言庆的年纪毕竟不大,就算能写出一手好字,装运气似地写两首好诗和一篇八法论,但又能有多大的本领?自古以来,神童倒是不少见,能七八岁吟诵诗篇的人也不是没有。可是如言庆这般妖孽的神童却不多。加上郑家刻意的炒作,郑言庆俨然有宗师之名。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少双眼睛盯着郑言庆,只要能胜了郑言庆,不出名都不行了……这自然会引得一批人,在蠢蠢欲动。
  郑言庆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人要拜会他。
  郑为善挠挠头,有些苦笑道:“这个我哪能记得清楚?不过我倒是记得两个人,当时大公子对他们倒是非常客气。其中一个叫王通,是河东王氏族人,看上去颇有些傲气,言辞间似乎对你不太服气……还有一人,我却记不清名字,是官宦子弟。”
  “王通?”
  言庆对这个名字还真有些陌生了。
  好在郑为善着实帮他留意过,于是介绍道:“这王通是绛州龙门人,乃太原王氏族人。他父亲就是开皇初年,向圣人奏过《兴衰要论》七篇的王隆,甚得圣人称道,为国子博士。此人颇有才华,去年西游长安,曾奏太平十二策,但是圣人没有接受。后来得薛道衡大人推荐,任蜀郡书佐。他又不满意,就弃官而归。
  如今在于仲华先生身边学易,此前多次登门,说要向你讨教,但被颜先生拒绝……对了,他兄弟也挺有名气,去年和他一起去长安时,还被越国公赞为‘神童仙子’呢。”
  言庆觉得,越国公杨素口中的‘神童’,可真不值钱。
  据他所了解,韩擒虎的侄子李靖,被杨素称赞过,蒲山公李密,也被称赞过。再加上之前的颜师古,还有言庆自己……哈,原来神童还真不值钱,到处都是神童。
  “他兄弟叫什么?”
  “好像是叫王绩……”
  “哦!”言庆心里突然一咯噔,王通……想起来了!
  王通的兄弟王绩,后世称之为五斗先生,曾留下过一篇《五斗先生传》,还被初唐时期太史令李淳风称赞为‘酒家之南董’。至于王通,名气也不小,死后被尊为‘文中子’。但真正让言庆记得王通这个名字的,并非王通,而是他的孙子,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
  这个人,可没有‘文中子’的风范啊!
  想言庆一个小孩子,他王通的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居然跑来要和言庆讨教?说好听了叫讨教,说难听一点,那就是踢场子。这么一个人,真的是王勃的祖父吗?
  郑言庆当时就对这王通,看低了几分。
  这才一大早,就有人登门了!
  郑言庆有些不高兴,于是迈步走上门阶。门子是郑大士送过来的健仆,名叫郑福。
  差不多快五十岁的年纪,不过身体挺好,也颇有眼光。
  他老早就看见了言庆,连忙跑过来,“少爷,您这一大早跑哪儿去了,家里来了客人。”
  虽说已经有些日子,可郑言庆听别人叫他‘少爷’,还是觉得有点古怪。
  两个月前,他得叫别人少爷,如今别人却要叫他少爷。这种身份的颠倒,让他很不适应。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要适应,因为他现在,不再是郑家的家奴,而是郑氏族人。
  “是什么客人?”
  “哦,有小公子和徐少爷,还有两个人,我不太认得。”
  徐世绩?郑宏毅?
  他们怎么来了……
  言庆道了一声:“福伯,辛苦了!”
  然后迈步往里面走。殊不知,这一句福伯,让老头子顿时精神抖擞起来。都说郑少爷性子古怪,傲慢,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至少在安远堂,那家少爷会叫他一声福伯?
  郑福的这点心思,言庆自然不知道。
  他才走进前堂,就听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杜大哥!”
  言庆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笑声是发自何人。莫非,是杜如晦和张仲坚过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前堂。
  只见杜如晦一袭青衫,足蹬黑靴,正在和郑世安说话。
  在他身边,作者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一脸庄重之色,也是青衫黑靴打扮。
  与杜如晦不一样,青年看上去似乎不太喜欢说话。
  徐世绩和郑宏毅在一旁坐着,不时还能和杜如晦交谈两句。可那青年,似乎不愿开口。
  “言庆!”
  杜如晦很高兴,跑上前一把将言庆抱起来。
  “哈,你这是跑哪儿去了?”
  “我去河堤上晨练了……”
  “嘿嘿,让老杜看看。恩,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你可是长高了不少……也更有名气了,现在整个关中都在谈论你的诗,你的字。昔日的小家伙,如今可成了大名鼎鼎的鹅公子了。”
  杜如晦这一通夸,让言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下来后,又和徐世绩打了个招呼,然后向郑宏毅一欠身。
  “小公子,你也来了!”
  郑宏毅用力的点头,“言庆哥哥,颜先生说,以后下学了,我可以过来找你读书。”
  “读书啊,还是听故事?”
  “恩,恩,先听故事,再读书。”
  很显然,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场争纷,并没有影响到郑宏毅对言庆的态度。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开口叫言庆‘哥哥’。殊不知,当初正是因为这一声‘哥哥’,让崔夫人下定了决心。不过现在倒是无所谓了,不管怎么说,言庆归宗后,这声‘哥哥’,还担当的起。
  “言庆,之前的事,我不知道。”
  这也是‘玉带门’发生后,徐世绩第一次见到言庆。
  对于那一次,他未能出面帮到言庆的忙,徐世绩还是心怀愧疚。言庆嘻嘻一笑,和他用力的拥抱了一下。
  言庆的个头在这两个月里,长的很快。
  之前他比徐世绩要低一个头,现在却只低了半个头。
  他这一亲昵的动作,让徐世绩心里一暖,小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言庆,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房玄龄。”
  “房大哥您好……”
  言庆笑眯眯的上前见礼,可是这礼行到了一半,却突然僵住了,脱口而出道:“你是房玄龄?”
  房玄龄自言庆进来后,一直默默旁观。
  “你认识我?”
  “啊,我听说过您的名字……您十八岁就中了进士,据说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哦!”
  言庆这一句话,可正挠在了房玄龄的痒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容。


第三九章 石灰吟(下)
  历史上,都说是唐太宗开了科举,但实际上,在隋朝就有了科举制度。隋文帝为压制关东门阀和关陇贵族,试图自民间招揽人才。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是隋朝官员,如今是长葛县令。说起来,房玄龄是官宦子弟,但论出身,也是卑品。
  他年少时非常聪慧,十八岁就中了进士。
  郑言庆在读唐史的时候,曾认真的看过房玄龄传,更知道房玄龄的父亲,是一个好官。
  房彦谦后来做到了郡司马,掌管军事。
  当他从长葛离开的时候,长葛县的百姓不忍他离去,沿途挽留,后来还立碑纪念。
  言庆重生前几年,这块石碑在长葛出土。
  所以言庆对房玄龄的父亲做过了解,于是开口说:“我还听人说,房先生的父亲房大人,曾说过:人皆因禄富,我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言庆甚为敬佩。”
  这句话一出口,房玄龄动容了!
  他可以把言庆之前的话,当作恭维。但是刚才这一番话,房彦谦的确是对他说过。
  至于怎么流传出去?
  房玄龄不清楚。
  可言庆此举,无疑是表达出了他足够的敬意。这敬意并非是对他,而是对他的父亲。
  也就是说,言庆此前的惊异,也不是因为房玄龄,是因为房彦谦。
  “言庆小弟过誉了,家父的确是如此告诫我等,却不想小弟居然也知道。”
  看得出,房玄龄对他的父亲,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言庆心里一动,计上心来。
  “小子得知老大人有此言时,亦深敬佩之。
  闲暇之余,曾做有一诗,只因苦无引荐之人,无从呈现。今日大兄既然驾临寒舍,小弟还请大兄将这首诗,转呈于老大人,不知可否?”
  房玄龄,再一次动容了!
  说实在话,他并不是很看得起言庆,总觉得言庆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名气,固然有其才华在其中,但更多的,则是郑家的吹捧。试想,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才气?
  偏偏被郑家吹得天花乱坠,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今日来,也是耐不住杜如晦一旁的絮叨,想着过来坐一坐,和言庆见一面就走。
  哪知道,人家竟要为他父亲献诗。
  若是房玄龄提前通知过,那言庆很有可能作弊。
  可今日他过来,根本没有任何通知,完全是杜如晦为主。去洛阳郑府的时候,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这作弊自然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小子,是真的对他父亲敬佩。再说了,以他父亲的官职,还真不可能引得郑家人来作弊呢。
  不管言庆这首诗,是好是坏,房玄龄对言庆的感官,那是噌噌直窜。
  “还请公子赐教。”
  人家给他老子献诗,房玄龄自然要改变对言庆的称呼。
  “爷爷,烦劳您让人取纸笔来。”
  杜如晦惊讶的站在一旁,连连点头:“言庆快快写来,我来为你研墨。”
  郑世安不明白,言庆为何如此看重房玄龄。
  不过,他也想看看,自家这孙儿,究竟妖孽到何种地步。于是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不等下人动手,房玄龄恭敬上前,为言庆铺开纸张;杜如晦挽袖子上前研墨,而徐世绩则在一旁捧笔而立。
  好家伙!
  这若是传扬出去,可真是一场美谈啊……
  言庆并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做的事情,在后世会引起多么巨大的轰动。两个名相,一个战神!
  言庆走上前,从徐世绩手中接过了毛笔。
  他沉吟片刻,提笔书写: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杜如晦和房玄龄在一旁轻轻吟出,相视一眼,连连点头。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无耻就无耻些吧,这首本是明代名臣于谦所做的《石灰吟》,就这样提前出现了。
  于谦用以自喻的诗,若放在房彦谦身上,倒也妥帖。
  同样都是品格高贵之人,只是房彦谦的运气,显然没有于谦好。以至于后世人只知房玄龄,而不知房彦谦。言庆也不知道,这首诗会给房彦谦带来怎样的命运?
  不过房玄龄却是激动不已,连连点头。
  待言庆写完,他立刻上前,一揖到地:“家父常言,世无知己。今日拜公子吟诗……我,我,我代家父感激。”
  “房大哥,您这是何必。”
  言庆只是为了提前和房玄龄拉近一下感情,所以才盗窃了这一首诗。
  他不懂房玄龄为何如此激动,是因为他完全忘记了,他如今响彻在外的‘鹅公子’之名。
  以言庆今日这一首诗,房彦谦想不出名都难了。
  甚至很有可能,他因为这一首诗,而入得圣人之眼。
  这让房玄龄,又如何不为之感动呢?
  杜如晦说:“也只有能写出不公侯的鹅公子,才能有今日这首诗啊。”
  言庆闻听,不由得讪讪脸红……
  可不管郑言庆是不是盗书,他知道,自己和房玄龄的关系,依然拉的非常近了。
  日后在李世民跟前,哥也算有了能说上话的人。
  即便是抱不住李二的大粗腿,能抱住眼前这两位的粗腿,终归也是一件好事……
  再说了,身后面还有个战神的大腿立在那里呢!
  言庆想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经过这一件事情,大家共处一堂,也就变得和谐了不少。房玄龄再也不敢小看言庆,甚至言语之间,有求教之意。
  “杜大哥,你什么时候到的洛阳?张大哥怎么没来?”
  “你是说张三郎啊!”
  杜如晦笑道:“他去兰州做事了……不过前些日子,他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书信,说是过些时候会来看你,还说要给你带来一件礼物呢。至于我吗,我是随家祖,在昨天夜里抵达。”
  “哦,那房大哥也是专程来的吗?”
  房玄龄连忙摇头,“那倒不是,我新获委任,要去隰城(今山西汾阳)出任隰城尉。正好家父来信要我过去一趟,所以就顺路来洛阳……今天午后,我就要赶往长葛,先与家父见过,就要赶去隰城了。”
  房玄龄中进士之后,只得了一个羽骑尉的武散官。
  而出任隰城尉,算是实权官职,也就是隰城县尉,比之先前的官职,算是高升了。
  “原来如此,那却要恭喜房大哥了。”
  郑言庆连忙起身道贺,然后笑道:“既然如此,那房大哥干脆就在舍下用饭好了。
  这时候也不早了,赶回洛阳也颇为费事。
  倒不如在这里用餐,吃罢饭以后,还可以歇息一下,省的路途遥远,赶得疲乏。”
  房玄龄看了一眼杜如晦,却见杜如晦一副你做主的模样。
  他当下起身,“公子美意,乔本不该推脱。然则我和如晦日中还要和杜工部汇合,实在抱歉……不如这样,改日若有机会,公子可至隰城,让乔一尽地主之谊。”
  房玄龄又名房乔,他以自己的别名自称,就表明了他已经把言庆和他放在同一等级上,也算是认可了郑言庆。
  杜如晦也说:“我这次是陪我祖父来的,没有事先通报,只怕不太方便。
  不过房乔要走,我却是不会离开的。我看言庆你这住处也宽敞,嘿嘿嘿,等我回去之后,禀明家祖,然后再搬过来住。到时候天天缠磨你,你可不要推脱才是。”
  “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言庆欣喜万分。
  杜如晦若是搬过来住,岂不是日日可以培养感情,到时候这关系,可就能拉的更近!


第四十章 隋末大拆迁(上)
  杜如晦和房玄龄与言庆说了一会儿的话,就告辞离去。
  徐世绩与郑宏毅也起身准备离开。不过在走出前厅的时候,徐世绩把言庆拉到一旁。
  神神秘秘的从怀里取出一张书笺,递给了郑言庆。
  “这是什么?”
  言庆疑惑的看着徐世绩,有些不明所以然。
  徐世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前些时候你去荥阳,有河东裴氏族长和老太爷一起过来,目的就是想要看看你。可没想到……裴家族长走的时候,曾留下请求,想让你写一片祭文。前两天你没来的时候,裴家族长把祭文的内容送了过来。大公子让我过来,就是想找你把这篇祭文抄录一遍,可以吗?”
  原来,是郑仁基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所以让徐世绩出面。
  郑言庆当然知道,这是郑大士想借用他,与河东裴氏拉上关系。要说起来,河东裴氏家族的历史,和郑家差不多,也是一个拥有着几百年传统的老牌关东世族。
  裴家和郑家,也有姻亲关系。
  只是由于自北魏以来,裴家人才辈出,几乎每一代都有两三个支撑门面的人出现。
  早一代的,有裴政参与开皇律的制定。
  现在则有裴世矩,裴蕴,裴世镜,裴世清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
  小一辈,又有裴仁基出任太子率卫,拜仪同,而裴仁基的兄弟裴虔通也是千牛备身,为太子杨广效力。
  以老裴家现在的状况,三代以内无需担忧。
  而郑家呢?
  除了郑善愿,郑善果,郑元寿,郑元琮几个靠着郑译的余荫享有爵位之外,第三代,也就是中坚这一代,竟无一人能撑起门面。郑仁基靠着杨素勉强做到了洛州曹掾,和郑家相比,简直差距甚大。五姓七大家当中,如今尤以郑家最没落。
  所以,郑大士把姿态放的很低,当然要拉拢裴家。
  这世家当中的事情,甚至比朝堂上的事情还要复杂一些。郑大士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让郑家重新崛起。单凭一个杨素,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拉拢更多的关东高门大族,才可以保证他这一支在安远堂的地位,乃至于保证郑家的地位。
  郑言庆,毫无疑问的被他推出来,做这种感情的纽带。
  言庆也不好让徐世绩难做,于是点点头,把书笺接了过来……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世绩,我今天怕是没有工夫,一会儿我还要去学舍拜望老师。
  这样吧,我晚上回来就写,你明天派人过来拿就是,应该不会耽搁事情。”
  徐世绩说:“没关系,我明日下午带小公子来听故事,到时候你给我就可以了。”
  还是想要听故事!
  言庆笑了笑,不置可否。
  送走了徐世绩两人,他吃了午饭,换了一身衣装,准备前往窦家学舍。
  出门的时候,郑世安却把他拉住了。
  “我一会儿要去城里找大锤子,和一些老伙计们吃饭,晚上就不回来了。
  言庆啊,你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怎能和从前一样,整日里走来走去?窦家学舍路途也远,不如你骑马过去吧。反正家里面也有两三匹牝马,圈着也是浪费。”
  郑言庆连连摇头,“爷爷,我是去拜望老师,摆那个架子做什么?”
  可郑世安却不这么认为,毕竟言庆现在是名声在外,一些必要的行头却是必不可少。
  争来争去,言庆最后只好点头。
  不过他不愿意骑马,牵着那头青驴出来,偏身坐上,手里拿着一支柳条,悠悠然往学舍行去。
  初夏将来,一路上放眼望去,但见满目苍郁。
  田园中,还会有农人放声歌唱,言庆听了一会儿,倒觉得很舒畅,于是跟着哼了起来。
  等他赶到学舍的时候,学舍将要闭门。
  大部分学生都已经走了,言庆走进学舍的时候,正好看见窦奉节在课堂上关好门窗。
  “豆子!”
  言庆笑呵呵的叫了一声。
  窦奉节一怔,扭头看过来,突然一声欢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言庆跟前,一把将他搂住。
  “言庆,你回来了!”
  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惊喜,可以看得出,窦奉节真的是很高兴。
  看到这个有些懦弱,却又带着些爽气的小伙伴,言庆也同样的开心。
  “豆子,你怎么这时候还没走?”
  窦奉节脸一红,懦懦道:“昨日功课没有完成,被先生责罚,清理课室来着。”
  “嘿嘿,果然如此,你又偷懒了。”
  “不是不是,我昨天听说叔祖说你回来了,所以就想去看你。可叔祖不同意,我不高兴,就没有做功课……言庆,你回来以后,还走吗?是不是还会来学舍求学?
  叔祖说,你可能不会来了,我不太相信。如果你不来学舍的话,以后我也不来了。”
  “为什么?可是那中舍的人,又来欺负你了?”
  窦奉节连连摇头,“那倒没有……他们现在不找我的麻烦了,前两天窦孝文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只是觉得,你要是不来了,我再来这里就没了意思。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玩耍,前些日子我给他们甜饼吃,他们私下里却说我是故意显摆。”
  也难怪,那饆饠甜饼又岂是普通人家可以当做零食吃的东西?
  窦奉节或许是好意,可在其他孩子眼中,未尝不是一种炫耀的表现,甚至会觉得嫉妒。
  似言庆这种随意的人,的确不多。
  你拿过来,我就吃,没什么值得客套。
  所以,窦奉节的好意,却被其他孩子误解,甚至隐隐的孤立。
  言庆笑了笑,“我当然会来,只要老师在一日,我就会来求学。不过豆子,你也别不高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要是误会你,你就过去把话说清楚。不要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面……你越是这样,其他人就越是觉得你不亲近,越发疏远。”
  窦奉节点点头,“那我以后听你的。”
  言庆问道:“老师在不在?”
  “在的在的……”
  窦奉节轻声说:“不过先生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晌午打了好几个人板子,样子好凶哦。你要是找先生,可得要小心一点才是。”
  学舍中,先生就是天!
  哪怕是窦奉节这样的嫡传子,对李基也有几分畏惧。
  言庆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窦奉节,你怎地还在……啊!”
  郑言庆扭头看去,就见李基站在课室门前的回廊里,呆呆的看着他,那表情非常怪异。
  高兴、难过……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慈祥。
  窦奉节看见李基,连忙说:“先生,我这就回去,先生再见!”
  说完,他拉了一下言庆的衣服,意思是说:我先走了……
  这家伙看样子是真的有点害怕李基,看到李基,就好像老鼠看见猫一样,一溜烟的跑出学舍。那速度之快,也是言庆从未见过。这心里就忍不住,偷笑了几声。


第四十章 隋末大拆迁(中)
  回过头,郑言庆走到李基跟前。
  “老师,弟子回来了!”
  在立即面前,言庆一如既往的和从前一样恭敬。
  可是对李基来说,心情去和从前大不相同。眼前这个孩子,可能就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虽然说窦威和窦贤都无法确定此事,可李基却坚信,言庆就是他的儿子。
  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李基如何能保持平静。
  但他也清楚,这时候把真相说出来的话,姑且不说言庆会不会相信,就算言庆相信了,他又能怎么办?总不成,让言庆跟着他东奔西走的飘零,岂不是害了他?
  想到这里,李基只能把这种冲动强行按耐住,呆呆的看着郑言庆。
  “老师……”
  郑言庆觉得李基今天好像有点古怪,上前见礼半晌,也不见李基开口。
  果然是心情不好,也不知道是谁招惹了他……郑言庆没有想太多,因为窦奉节已经提过醒了。所以,他上前一步,轻声呼唤了一句。李基这才从茫然中清醒过来。
  “言庆,你回来了!”
  “是,弟子回来了……还要感激老师,救命之恩。”
  当晚若非李基找来了窦威出面,郑言庆现在怕已经成了一具死尸。对于自己的老师,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言庆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可这心里面,隐隐已将李基视作了父亲。
  李基搀扶着郑言庆,仔仔细细的打量这孩子。
  可不管怎么看,就是觉得看不够。一时间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将言庆抱起来。
  “老师……”
  郑言庆惊呼一声,不明白李基为何会这样。
  这时候李基也反应过来,强笑道:“没想到我李基飘零一世,收了一个学生,竟如此了得。”
  是啊,换做任何人,有一天发现自己心爱的弟子,已声名远扬,都会忍不住感觉开心。李基这一解释,言庆倒也不再疑心。因为他能体会,做先生的那份骄傲和自豪。
  把言庆放下来,李基带着郑言庆回了住处。
  两人坐下后,李基看着正襟危坐的言庆,轻声道:“言庆,这次回来,可有打算?”
  “有啊!”
  郑言庆说:“听先生教诲,习武强身,如此而已。”
  “怎么,你不觉得后悔吗?”
  “后悔什么?”
  看着言庆天真的模样,李基心里一阵安慰。
  “言庆啊,当日你拜师的时候,我就说过,如果有朝一日后悔,可以不再认我这个老师。当时我还不知,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如今你身份已经昭示,郑家又极为看重你,再拜我这个默默无闻的人做先生,与你的声名,却不相合。”
  李基如今,一心为言庆考虑。
  哪知道郑言庆却急了……这位有故事的先生,能请得动窦家族老,显然也是有强有力的背景。他觉得,李基这番话是在考验他。郑家虽然看重他,但更多的想要利用他,这一点言庆心知肚明。但是他无法拒绝,又不甘心被郑家当作棋子。
  所以他必须要借助郑家捧他的机会,获取更多声名,以期受到更大的关注。
  李基对他,全无利益之心,是真心对他好。
  郑言庆在获取更大声名之前,就需要有一张保护伞。
  毫无疑问,李基可以给他提供这种保护。这时候撇清和李基的关系,那才是疯了!
  所以他连忙跪下来,“老师,您不要弟子了?”
  李基心里一暖,鼻子有些发酸,“言庆,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这是为了你着想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只愿意做老师的弟子,其他的事情不愿去多考虑……”
  “为什么?”李基反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郑言庆犹豫片刻,轻声道:“弟子声名未起时,唯有老师不以弟子九品出身而有所歧视。更将弟子收为门下,倾心教导……弟子年纪虽然小,却分得出好坏来。老师是真的对弟子好,弟子如今有了一点虚名,就嫌弃老师,那与禽兽何异?”
  李基心神激荡:我的儿啊,你是为父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我怎能不牵挂你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但若是细听,依旧能听出,李基话语中的颤抖。
  “言庆,你能有此心,为……师已经很开心了。”李基一激动,险些说出‘为父’两字,幸好反应及时,才算没露出马脚。他说:“不过为师才疏学浅,而且居无定所,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里。你愿意叫我一声老师,我自会倾心传授。
  不过,你会慢慢长大。等将来,为师会再为你找一个先生,到时候你莫要拒绝。”
  言庆一怔,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李基。
  老师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古怪?
  他犹豫了一下,“学生愿听从老师安排,但还请老师,莫要赶学生走。”
  “哈哈哈,我永远都不会赶你走!”
  李基轻声说道,鼻子发酸,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他连忙低下头,用袖口蘸了蘸。
  “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会对你更加严格。”
  ……
  初夏午后,天气已有些炎热。
  李基和郑言庆也没有立刻开始上课,而是坐在小院子里,看着爬满院墙的青色藤蔓,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一阵风吹过来,藤蔓上的橘子花摇曳。
  郑言庆从屋子里搬出了茶炉茶釜,坐在李基身边,将茶叶碾成粉末。
  “老师,今天我又认识了一个人。”
  “哦,是什么人?”
  大多数时候,都是郑言庆说话,李基为他解惑。虽说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六年,但若说到了解,十个言庆,也比不上一个李基。他将在荥阳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李基,李基马上就清楚了郑大士的打算。四品出身吗?那岂不是没有用处?
  四品出身,还是个卑品罢了。
  如果郑大士真的好心,至少也应该给言庆一个三品出身。
  这对郑家而言,并不难办。如今九品中正制渐渐没落,各地的中正,很大程度上是受世家大族的控制。只要郑大士费点心思,为言庆办一个三品出身并不算难。
  虽说三品也是卑品,可是和四品却有天壤之别。
  杜如晦,房玄龄这些官宦子弟,全都是三品的出身。
  拿到一个三品,至少也能让言庆的仕途顺畅一些。可一个四品……听上去好一些罢了。
  不行,若是这样子的话,我儿就只能成为郑家的附庸。
  郑大士那老家伙想要对付言庆的话,我儿也只能默默的忍受。我如今虽然落魄,可不代表我的儿子,可以任意被欺凌……恩,我得要给他找一个厉害些的老师。
  他这里想着,言庆突然开口,打断了李基的思路。
  “认识了什么人?”
  “长葛县令房彦谦的公子,房玄龄。”
  李基一怔,“你说的可是那开皇十六年,齐州进士房玄龄?”
  “就是他。”
  “哦,这个人倒是个持重之人,颇具才干。不过我听说,他现在只是个羽骑尉的武散官,跑洛阳做什么?”
  没想到,李基居然也知道房玄龄这个人,言庆颇为好奇。
  李基笑道:“我这些年东奔西走,却也不是瞎子聋子。房玄龄中进士的时候,年仅十八岁。故而在当时,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十八岁中进士,那可是非常年轻,所以当时很轰动。
  房玄龄那时候也着实风光了一阵子,直到仁寿二年时,隋文帝首开科举,重举秀才,杜正伦、杜正玄、杜正藏三兄弟同时点中,一门三秀才,掩住了房玄龄的风光。


第四十章 隋末大拆迁(下)
  郑言庆回答:“房玄龄要去隰城做县尉了,正好和杜如晦一同路过。”
  “杜如晦?就是那个杜陵碑痴吗?”
  “正是此人。”
  杜如晦好碑帖,在关中很出名。特别是在官宦子弟当中,尤为出名,以至于有人送他碑痴的雅号。他老子是长史,祖父是工部尚书,偏偏到了他这一代,却不喜欢官场。仁寿二年科举时,这家伙为了跑去衡山看碑,居然连科举都耽搁了。
  李基笑道:“听说那碑痴得了一块好碑,怎地不在家琢磨,跑出来作甚?”
  “不清楚,说是和他祖父一起来,而后要搬去我那边住。”
  “杜工部来了?”
  李基心里一咯噔,昨晚窦贤刚说过,杜果和章仇太翼会来洛阳,没想到今天这两人就已经抵达。他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微微一蹙眉,他们来了,那岂不是说……
  “你确定杜如晦是和杜工部一起来的吗?”
  “是啊,杜如晦是这么说的……对了,学生想起一件事,今天早晨我在河堤上见到了一群人,一个道士,还有一个老者。在河堤上指指点点的,也不知是为什么。”
  “道士,老者?”
  李基想了想,“那老者是什么模样?”
  “恩,长的……老师这一问,学生倒是觉得,那老者的相貌,和杜如晦有些神似。不过他有一部美髯,学生颇有印象。莫非那个老者,就是杜如晦的爷爷不成?”
  “十居八九。”
  杜果爱美髯之名,在长安很有名气。
  李基越发确定,杜果和章仇太翼,已经抵达洛阳。
  只是他们要修治洛阳,不好好的在洛阳城里,跑城外做什么?难不成,朝廷准备和长安一样,修建新城?唔,若是如此,他们去河堤上,倒也能说得过去了。
  “言庆,你信我吗?”
  “当然相信。”
  “你回去之后,向杜如晦打听一下,朝廷可是有修治洛阳的打算?若要修治,如何修治?”
  郑言庆闻听先一怔,旋即明白了李基的意图。
  洛阳,要重新修治吗?
  历史上,隋炀帝登基之后,的确是迁都于洛阳。而且也留下了在当时修治洛阳的记载。
  但怎样修治?
  史书上并没有记录太详尽。郑言庆也一直以为,隋炀帝是在现在洛阳的基础上修治。
  可是听李基的意思,好像并非如此。
  难道说,要营建新城?
  如果今天早上他见到的那些人就是杜果等人,却跑到了郑家田庄毗邻的河堤上观望。莫非是要在郑家田庄上营建新城?那样一来的话,岂不是整个田庄都被占据了?
  言庆和李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
  不过两个人考虑的全不一样,言庆想的是,如果朝廷要征用郑家田庄的土地,那么即将到手的永业田和露田,不就是竹篮打水了吗?朝廷可能会给郑家予以补偿,但却不一定会给言庆他们补偿。毕竟,那些永业田和露田,是在郑世安名下。
  既然是朝廷征用,那郑家肯定不会拒绝。
  似言庆他们这些散户,相对着可就要吃了大亏。
  郑家会为他们出头吗?就算是郑大士想,郑善愿会答应吗?如果不答应,只怕到时候,他祖孙二人还得要依附于郑大士。安远堂,还会再给他们一百亩良田吗?
  而李基,考虑的事情和言庆又不一样。
  他想的是,朝廷迁都洛阳的计划很可能已经确定。派杜果和章仇太翼前来,只怕是为了确定修治洛阳的计划。一旦确定下来的话,朝廷就会派出人手来监工洛阳。
  而他呢,必须在被朝廷发现行踪之前,离开洛阳……
  太快了,也太突然了!
  虽说李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想着还能和言庆待一段时间。可现在看来,却有些危险了。杜果和章仇太翼返回长安之时,就是他必须要离开洛阳的日子。刚刚和亲生骨肉相逢,虽然没有相认,但能在一起,终究是一种快乐,好过骨肉分离。
  哪知道,这就要离开了?
  李基一旁看着言庆,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他真不想离开,只是……
  “言庆,水沸了!”
  郑言庆醒悟过来,连忙把器具准备好,开始煎茶。
  一釜香茶出来,李基品用着言庆奉上的茶水,心里面却在想着:找谁做言庆的先生?
  当然了,这件事他不可能出面。
  不过他可以请亲族,或者窦家的人出面,想必不会太难。
  只是这个人选,要仔细斟酌才好。一般的人,李基还不屑于介绍,更要反复思量。
  言庆静静坐在一旁,也在想着心事。
  没了田地,就得要靠郑家的资助为生……
  如果郑大士是提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话,那他在赏赐田地时,怕就有了这个计划。
  没有田地,就没有收入。
  自己祖孙只能牢牢的依附在安远堂名下。十几名健仆需要花销,他祖孙也要生活。
  不行,不管这是不是出自郑大士的意愿,这一百亩良田,都不能要。
  可如果不要的话,郑大士又可能觉着他祖孙不和他一条心,反而会更加的危险。
  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郑言庆不由得感到有些可笑了。
  先前还觉得这一百亩田地,是一件好事;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如此烫手。
  不过,不要田地,却可以要钱帛。
  实在不行,就让郑世安出面,以和雄大锤做生意的名义,拒绝这一百亩良田。虽然这样做会让郑世安暴露出来,但也能试探一下郑大士的心思。若郑大士知道修治洛阳,朝廷可能拆迁郑家田庄的事情,断然不会点头;如若他不知道,就会答应。
  只是日后雄记这块肥肉,可能会被郑家看中。
  到时候若要郑世安交出去,又该如何是好呢?
  言庆发现,他和郑家的纠葛,似乎会变得更加麻烦……从一开始的尊卑之争,说不定会演变成利益之争。到那时候,他和郑家的人,又该如何相处,如何解决?
  算了,走一步是一步。
  先从经济上拜托对郑家的依赖,至于日后何去何从,再慢慢想对策吧。
  想到这里,言庆咬牙做出了决定。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阻止郑世安接收那一百亩良田。只是不知道,这百亩良田在郑仁基的眼中,又能价值几许呢?郑言庆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李基,心道:若让老师知道,我此刻一门心思的钻营,会不会因此而感觉不快,甚至把我赶走呢?
  李基正好也在看言庆,两人的目光中,都隐隐含着一丝忧色。
  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第四一章 一千贯(上)
  回家后,郑言庆就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了郑世安。
  “不要田地?”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田地就代表了一切。郑世安惊讶的看着言庆,有点不明白他这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得了这么多的土地,却放手不要?
  这让郑世安有点无法接受。
  郑言庆也知道,想要劝说郑世安改变固有的土地观念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能旁敲侧击。
  “爷爷,你不是想帮助雄爷爷他们吗?”
  郑世安点头道:“是!”
  “你准备怎么帮?”
  “你不是弄出了个剪刀嘛,拿出去卖就是了。”
  “卖,怎么卖?人家凭什么要舍弃掉原有已经习惯的东西,而去买大锤子爷爷的剪刀呢?”
  “这个嘛……”
  郑世安还真就没主意了。
  “言庆,你不是有办法吗?”
  “我的确是有办法,但问题是,任何办法,都需要一大笔钱来支持。您有多少钱?大锤子爷爷又有多少钱?”
  郑世安愣住了!
  他给郑家当了几十年的管家,吃住一向不愁,也没有在意自己有多少积蓄。不过仔细算下来,自己给郑家干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多少钱。加起来也不过几十贯。
  这还是自从收养了言庆之后,他可以积蓄下来。
  如果没有言庆的话,恐怕连一贯钱都没有。至于雄大锤子,上上下下加起来快二十口人,也就是勉强吃个饱饭而已。让他们出钱,显然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东西再好,别人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处?
  爷爷,就拿饆饠饼店来说吧。我听人说,当初他夫妻刚开始做的时候,整整一个月免费试吃。你有没有算过,这一个月里,他们会陪多少钱呢?如果没有这些钱的投入,谁又会知道饆饠饼店的名气?所以说,没有钱的话,什么都办不成。”
  郑世安沉默了。
  言庆说的没有错,没有钱的话,还真就是个大麻烦。
  “再者说了,爷爷您就不想把这个雄记,变成百年字号?你光出了个主意,人家就要分钱给你。大锤子爷爷在的时候,一切都好说。可大锤子爷爷万一不在了,人家还会给你吗?人总是会变的,当初咱们爷俩被送回荥阳的时候,爷爷只是想着能有个自由身。可是现在,爷爷你已经开始想着,如何去做一个富家翁。
  你能保证,雄威不会变,雄大海不会变,那雄大海的儿子,孙子也不会变化吗?”
  郑世安,哑口无言。
  “那你说怎么办?”
  “房子,田地,咱都不要,换成真金白银。”
  郑世安有点不乐意了,“这么好的房子,不要岂不是可惜了?”
  “呵呵,没有田地,要这房子做什么用处?再者说了,这里正好处于官道一侧,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嘈杂的很。爷爷,我还要读书,这种地方,又如何能静下心来?”
  “那你的意思是……”
  郑言庆想了想,“我记得龙门山脚下,有一块竹林,也是咱们郑家名下。
  那块地也没有人关注,想来也不会太贵了。孙儿欲效仿先贤,读书于竹林茅舍,岂不雅致乎?再者说了,这样咱就可以向大公子说明白,把土地和房舍换成真金白银。我听说,一亩良田官价二十贯,一百亩田地,差不多能换回来一千贯。”
  不是郑言庆不会算数,而是要考虑到,郑家会不会按照二十贯来折算。
  别忘了,这一百亩田地中,还有二三十亩露田。按道理说,这些田地是要交还给官府。不过里面做做手脚,变成永业田也不会太困难。一千贯,应该是一个合理的数字。
  既不会太多,让郑家人产生不快;也不会太少,足以让郑世安创业。
  郑世安有点肉痛,忍不住挠挠头,沉思不语。
  “爷爷,咱们再用这间房舍,把龙门山竹林换过来,大公子也不会感觉吃亏吧。”
  “言庆,你先和爷爷说说,这事儿真的能成吗?”
  郑言庆点头说:“爷爷,这件事我有八成把握做成。”
  “那咱们怎么做?”
  郑言庆笑嘻嘻,在书案上铺开了纸张,然后在纸上用颜体写下一首七言绝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大锤子爷爷不是做了一百把剪刀吗?
  爷爷您就拿出五百贯来做装饰。盒子要用最好的金丝楠木,里面要用最贵的丝绒当沉淀。盒子上要做的典雅端庄,然后把这首诗拓上去……您说,这一把剪刀,得多少钱?”
  郑世安张了张嘴巴,“怎么着也得十贯吧。”
  “十贯,那是成本,怎么着也得二十贯起价。”
  “慢着慢着,什么叫成本?”
  这种在后世人尽皆知的词汇,对于郑世安来说,无疑是过于深奥。言庆也不好把后世的经济学解说一边,于是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说:“这个成本包涵的可就太多了。比如大锤子爷爷做一把剪刀,所需要花费的各种材料、时间、人手等各种东西的总和。
  爷爷,您还别觉得贵重,能买的起十贯的剪刀,根本就不会在意多出十贯来。”
  听上去,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样一来,会有多少人买的起啊。”
  “爷爷,咱们以前没有这个本钱,当然要从最低层做起。现在我们有这个本钱了,就要从最高层的人做起。到时候,把剪刀分三六九等。最贵的就卖给皇家……呵呵,所谓上行下效。等那些上等人都开始使用的时候,下等人自然闻风而动。
  还是那句话,谁家不用剪刀啊!可若是连皇上都用,爷爷您可就要发达了……”
  郑世安,被言庆忽悠晕了。
  “没错没错,连皇上都用了我的剪刀,谁还敢不用?”
  言庆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揉动太阳穴。
  也许,自己目前最顾忌的,就是这个爷爷了。得要想办法,让他渐渐淡化对郑家的感情。
  当然,这不是朝夕可以做到。
  但得要先挑起他的自信心。为了这个,言庆把皇帝的旗号都拉出来了,但不能不承认,这个旗号的确是有用。至少现在,郑世安看上去满脑子都是皇帝老儿了。
  只是不知道,那郑家的人,会如何反应呢?


第四一章 一千贯(下)
  杜如晦在亥时前,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了郑言庆的住所。
  “杜大哥,你这是打算长住?”
  言庆正准备写那个裴世矩送来的祭文,看见杜如晦这模样,一下子有点发懵了。
  “嘿嘿,我准备在你这里待上些时候。
  家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不过被我借口未得功名,这才作罢。家祖说,要我留在洛阳,好好读书。等下一次开科,就可以考取功名。我就和家祖说,准备在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府上读书,还可以学一学那咏鹅体……哈,家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郑言庆差点被呛死。
  “杜大哥,你爷爷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那没办法,谁让你现在名气那么大……家祖说,要我见贤思齐。还说鹅公子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有如此才华。跟在贤人身边,对我有好处,所以就同意下来。”
  原来,名人还有拒婚的功效?
  杜如晦说着话,脸色突然一肃,“不过家祖让我偷偷告诉你爷爷,最好别在这里定居。”
  “啊?”
  “他还说,趁现在把这房舍卖了,哪怕住在城里,都好过此地。”
  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不过杜如晦的爷爷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工部尚书。
  如果郑言庆不知道修治洛阳的事情,说不定还会以为,杜工部是担心他住的荒僻,让他去城里住。但言庆已经得到了修治洛阳的消息,自然对这话是另一番理解。
  朝廷,要征郑家的田地。
  而现在的洛阳老城,不会有太大的改动。
  杜如晦说:“我也不明白家祖为什么要说这些。不过你倒是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这个……杜大哥,我刚才还和家祖说这件事。
  我也觉得这里太过于嘈杂,所以准备搬走。不过我不打算搬去城里,准备往龙门山走。”
  杜如晦说:“龙门山色,倒是一大景致,不错啊。”
  “杜大哥,我只是说在龙门山脚下定居,可没有说龙门山色……那边有我郑家一块田地,满是翠竹。我呢,准备在那里起几间竹楼精舍,想必读书会更有滋味。”
  “言庆,你这是想要效仿竹林七贤啊。”
  杜如晦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名气不够大?呵呵,不过这想法倒是不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果然好去处。”
  这是东晋名士陶渊明的饮酒,杜如晦忍不住低声吟唱。
  听他这么一说,言庆也觉得自己搬去龙门山,似乎是一着妙棋。
  是沽名钓誉也好,是闲情雅致也罢。反正这样一来,定能得清流名士们的口彩。
  而他现在,不正需要这些口彩吗?
  郑家人的炒作,是为了让他撑起门面。那好,我就给你撑起门面,并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表现出我没有争名夺利之心。那郑家的人,就会少了许多顾忌,而更加卖力炒作。等到我的名气,已经足以让郑家人感到不安时,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了。
  究竟是谁利用谁?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言庆,你这是要写什么?”
  “哦,是河东闻喜县公裴大人给亡妻的一篇祭文,想请我抄录一下,明日来取。”
  “内史侍郎,裴世矩吗?”
  “你知道这个人?”
  “哈,我怎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很厉害,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家祖曾私下里说,论名气和权柄,裴大人比不得越国公。但若是比手段和本事,越国公却不如他。”
  言庆不由得轻呼一声。
  这个裴世矩,有这么厉害吗?
  越国公,那是大名鼎鼎的杨素。可裴世矩这个人,却似乎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啊。
  裴世矩,裴世矩……
  慢着,历史上李世民登基后,徐世绩曾因为要避讳,而改名为李绩。连李绩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更改名字,更何况……裴世矩,去掉那个‘世’字,不就是裴矩?
  这还真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呢。
  此人在隋炀帝时期,是个大奸臣;但在李世民执政时期,却又是一个刚直忠臣。
  一忠一奸,给后世留下了很多猜想。
  连《大唐双龙传》里面,还把裴矩说成是邪王石之轩呢。
  啧啧啧,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给这么一个人,抄录祭文?
  言庆不由得调整了心思,认认真真的又看了一遍裴世矩写好的祭文。不可否认,河东四大姓之一裴氏家族的族长,文采果然不差。有着非常明显的江左文风,词藻华丽而优美,缠绵而叠荡。看得出,裴世矩甚爱他的老妻,甚至刻骨铭心。
  郑言庆眉头一蹙,心道:郑家要我抄录此文,却是让裴世矩得了郑家的情,却与我无关。
  我如今虽有老师可以借用窦家来撑腰,但终究不是自家的本事。
  若是让裴世矩念我的好处,岂不是让郑家日后更投鼠忌器?唔,这倒是一个思路。
  “言庆,你在想什么?”
  “啊,我在看裴侍郎这篇祭文,真真个情深意切。”
  “哈哈,果然是个多情种。”
  杜如晦曾亲眼见过当日言庆赋诗给朵朵,忍不住打趣了一句。然后他轻声道:“不过裴侍郎和裴夫人,确是一段佳话。当年裴侍郎平定岭南时,崔夫人因自己年迈,无法随行照料,于是就找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婢女,派人送过去,服侍裴侍郎。
  后来崔夫人故去了,裴侍郎悲痛万分,将家中的妾室美婢全都赶走,情深意重,莫过于此啊。
  恩,忘记说了,崔夫人工卫夫人书法,当年也是一位大家呢……”
  这个崔夫人,不是郑仁基的老婆崔夫人,而是裴世矩的妻子。
  言庆很认真的看罢了祭文,沉吟片刻后,提笔开始抄录。
  杜如晦在一旁观看,也不出声打搅,甚至还为言庆挑亮了烛火,更挽袖子研墨。
  五百字的祭文,抄录起来并不困难。
  言庆已读过许多次,所以一气呵成,写的极为顺畅。
  抄录完祭文,言庆却没有停笔。
  他蘸饱了墨汁,然后在祭文后面,有写下了离思两字:余受命抄录悼亡妻,为侍郎与夫人之情所感。
  故附诗一阙,以赠侍郎。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郑言庆于仁寿四年春末之夜,于洛阳城郊。
  言庆写完,恍若心满意足般,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一口气。
  杜如晦目瞪口呆,看看纸上的诗词,又看了看一脸满足笑容的郑言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妖孽,这厮那里是神童,分明就是个妖孽!


第四二章 竹园深深
  郑言庆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显得妖孽?
  但不疯魔,不成活啊……他需要名声,他需要更多的名声,需要更多人的关注。
  这与他的秉性,并不相合,却不得不为之。
  一入郑家深似海,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多少人在暗中算计他。郑大士要用他来稳定安远堂的地位,可郑家有七个族房,又岂能心甘情愿的让郑大士称心如意?
  这一点,从郑大士为他祖孙归宗的事情上,可以看出端倪。
  族内尚且如此,那族外又会如何?
  不受暗算,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把自己置于大庭广众之下,令那些心怀鬼胎者,不得不有所顾忌。当然了,如此郑言庆也将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置疑和争议。
  但争议越多,他的目标就越大。
  当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可以获得安全。
  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高调,郑言庆深深理解到,生活与世家大族之中的种种艰辛。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杀机啊……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郑言庆别无选择。
  天一亮,郑世安就找到了郑为善,把他用田地换取钱帛的想法,告诉了郑为善。
  同时,他还以住所过于吵闹,希望用房舍换取龙门山下竹林的想法一并告知。
  郑为善已受命准备给郑世安办理手续,闻听郑世安不要田地,郑为善可是吃惊不小。
  “老管家,你可要想清楚啊。”
  郑为善劝说道:“此次老太爷分给你的田地,都是上等良田。如若不要的话,日后可别后悔。”
  要说,郑世安的土地情结还是很深重的。
  如果没有昨天言庆一番劝说,他定然会接受这些田地。即便如此,郑为善说完以后,他还是忍不住犹豫了许久。最终,他咬了咬牙,还是摇头拒绝了郑为善的好意。
  “非是我不愿意,实在是……
  昨日我去天津桥街市探望老伙计,实在是想帮他们一下。虽说老太爷要恢复月俸,可你也知道,那帮子老东西是什么脾气和秉性。夫人的作为,让他们很伤心,到现在也不肯接受月俸。有好几家老兄弟,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这心里真不舒服。
  现在就算是老太爷出面,怕也没有用处。
  好在当年我和这帮老兄弟出生入死,我若是出面,他们倒是可以接受。我准备换取些钱帛,与老兄弟们一起做点生意。哪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心里也能舒服点。”
  “老管家果然是重情义的人啊!”
  天津桥街市的老军们,在经过了之前的事情之后,很是伤心。
  郑为善清楚那些老军火爆的性子,当初他们敢拦阻郑仁基的车仗询问是非,也是一群有血性的人。不受嗟来之食,即便是郑大士让人恢复月俸,至今也无人领取。
  郑世安这么一说,倒是让郑为善颇感动。
  于是点头答应,并保证尽量处理好这件事情。
  当天,郑为善就把郑世安的请求告诉了郑仁基。对于这件事,郑仁基也不敢做主,连夜派人赶赴荥阳,请郑大士定夺。
  到第三天时,信使从荥阳返回。
  郑大士只写信说:洛阳一应事宜,由尔决断,莫事事求问。
  “贤弟,你说这郑世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郑仁基无奈之下,找来颜师古商议。最近一段时间,颜师古非常忙碌。晌午要教授徐世绩郑宏毅课业,午后就在房间里苦读三国,并加以注释。其实,魏晋时,已有人注释过三国志。河东裴氏族人裴松之所著三国,理论上已经非常完美。
  颜师古发现,自己注释三国,想要超越裴松之,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裴松之以十余年光阴注释一部《三国志》,而颜师古想要超越他,需要更费心神。
  郑仁基也知道颜师古忙,所以尽量不去打搅他。
  颜师古听罢之后,不禁一蹙眉头,沉吟片刻说:“郑世安倒是个重情义的人,由他出面安抚老军,倒也最为合适。大兄府上若是宽裕,给他倒也无妨。我只是觉得,这老儿竟欲附庸风雅……嘿嘿,欲效先贤吗?亦或者,想要做那孟母三迁?”
  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
  至少在许多人眼中,郑言庆做不得主,郑世安至少能分担八成风雨。
  郑仁基说:“郑世安的确是有些才干,若论手段而言,为善和他相差却不止一筹。”
  “既然如此,你权且答应他们,看他能有何作为。”
  郑仁基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反正老爷子要捧这祖孙,他们想要效仿先贤也好,总之得利的都是他郑家安远堂。
  于是,郑仁基做出了决断,命郑为善提一千两百贯,赠予郑世安。
  郑世安只要一千贯,郑仁基索性大方一些,六十亩永业田按照官价折算,不过那露田可就算不得数了。你要做好人,那就让你做,且看你能做出什么名堂来?
  郑仁基本就是公子哥性格,颇有些轻视商人的心理。
  哪怕让徐世绩过来,也只是为了将来,郑宏毅身边能多一个帮手。若说把徐盖看在眼中,却是不太可能。郑世安不求田而求财,令郑仁基对他有多了几分轻视。
  不管郑世安是为了什么目的,可他只要经商,郑言庆的前程就会受到影响。
  君不见,郑为善的祖父也是商人,结果郑为善即便一身武艺,也只是个四品出身。
  这,也更符合了郑大士一方面抬举言庆,另一方面压制言庆的设想。
  郑世安领了这一千二百贯之后,倒也没有客气。
  他立刻拿出五百贯,找洛阳工匠制作包装锦盒,另一方面把家中的健仆美婢全部送还给郑仁基,牝马耕牛都没有要,只要了那头青驴,一家人就迁往龙门竹林。
  龙门山毗邻伊水,位于伊水西岸。
  竹林依山傍水,占地大约有五十亩左右。
  青竹翠郁,山色怡人。
  以翠竹为墙,使得整个竹林,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庭院。站在林外,可一目了然林中的风景。芳草萋萋,随风起伏。林中小径与其说是刻意修整,倒不如说是踏踩出来。
  信步于小径,点点绛绿。
  竹干上,残留着点点滴滴,若星辰般的水珠,明丽而清秀。
  竹林中央,拔地而起三座竹楼。
  这竹楼是新建的,营造竹楼并不艰难。洛阳城中本就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工匠,郑世安花费了六十贯,请人在两天之内建造出来。其中也不泛田庄和天津桥老军们的帮忙。
  林中幽然,小楼挺秀。
  “我要一座竹楼!”
  杜如晦一来,就忍不住大叫一声。
  此地景致优美,到真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读读书,看看风景,别有一番滋味。
  “中间这座小楼,是爷爷居住。
  望伊水这座竹楼,我自己用……杜大哥你若是想要,就只有依山小居。
  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有了,只是杜大哥你要长住于此的话,不妨为竹楼取个名字吧。”
  “你那座竹楼,叫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呢……”
  “等你想好了,再给我取个名字吧。”
  杜如晦如今视言庆为妖孽,自然不会客气。
  郑言庆闻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青驴拴在楼前的一棵青竹上,然后帮着郑世安,把东西放进楼内。其实,他祖孙也没有什么行李,主要还是言庆的书本。
  到晌午,一切都安排妥当。
  郑言庆坐在竹楼门廊上,光着脚在半空中摇晃,看着满园翠郁,不由得心中畅快。
  “小妖,如此美景,何不赋诗一首?”
  由于杜如晦在心里,已经把言庆定义为妖孽级别,故而对言庆的称呼,也有了改变。
  不再直呼其名,而称其为‘小妖’。
  对此,郑世安在获得了杜如晦的解释之后,也忍不住笑着答应,称他做‘小妖’。
  没错,这个孙儿,真的妖孽!
  历代咏竹诗不少,但大都借物喻人,展现自家风骨居多。言庆现在要求名,又不能展现太多名利心,这可就不太容易了。当初一句‘士甘焚死不公侯’,郑大士眼中的忧虑和杀机,郑世安没有注意到,可言庆却注意了。如若再这般下去,弄不好适得其反。
  要闲适,更要展现出一种风度……
  郑言庆苦思片刻,看了看杜如晦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杜如晦一怔,目光颇有些复杂的向言庆看去。
  言庆没有理睬他,突然站起来说:“好了,我午后还要去学舍听讲,你慢慢拾掇吧。”
  “我和你一起去吧。”
  “杜大哥,你祖父让你来,是要你读书,可不是跟着我东游西荡。你若是真觉得寂寞,可以上山去看看魏晋书碑。我那老师不喜欢被人打搅,你莫要让我受责罚。”
  杜如晦呵呵一笑,算是答应了。
  言庆回屋换了衣衫,而后牵着他那头青驴,慢慢走出了竹林。
  林中冷幽孤寂,带着几分玄奥。
  杜如晦在门廊上目送言庆远去之后,枯坐半晌。猛然,他站起身来,往另一座竹楼走去。
  言庆小小年纪,有如此才华仍苦学不掇。而我虚度光阴二十载,难不成连个小孩子也比不了吗?今日我们可以同坐一席,日后言庆才名日盛,我还有脸再同席吗?
  这几日来,杜如晦也受了不少的刺激。
  郑言庆不知道,他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不断盗窃诗词的行为,令杜如晦无比震撼。
  回到房间,杜如晦打开了书囊。
  将摆在最上面的那些碑帖放在一边,取出一册春秋,靠在竹窗旁边,认真阅读。
  窗外,风摇翠竹,沙沙响……


第四三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
  杜果在洛阳停留了十天,没有拜会任何人,也没有接见任何人。
  十天后,杜果悄然离开洛阳,一来一往,甚至没有惊动多少洛阳的官员。至于章仇太翼,更未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大多数官员只知道杜果来洛阳公干,但究竟是做什么?知道的人并不多。
  然后,河洛世族中,却流传出了太子意欲迁都的消息。
  不过也只是在小范围流传,大多数老百姓,对此根本没有觉察。
  当杜果离开时,郑世安也做好了剪刀推广的前期准备。一百只精美礼盒里,摆放着雄大锤精心打造出来的剪刀。礼盒上,还有名匠雕刻而成的垂柳图案,一旁写着言庆那首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文。
  锦盒内部,有雄记剪刀的字样,和一个大锤标志。
  就如同郑言庆所说的那样,一切都要做到精益求精。你可以不用里面的剪刀,但你不能不保留这个盒子。
  随后,郑世安又按照言庆的吩咐,出资五十贯,与雄大锤等天津桥街坊的老军们,在洛阳闹市盘下了一个店面,里面就摆放新式剪刀。店面不大,进去的人却不少。
  不过愿意出钱的人,却不多……
  毕竟,这也是一种新生式样。要人们抛弃原有的剪刀,需要一个过程。
  言庆甚至告诉郑世安,做好半年不开张的准备。不过雄大锤那边,却不能停止打造,保持适量的生产,以做库存。郑言庆并不是学经济出身,所以也不可能想出太多有用的方法。但他推测的倒是没错,店铺开张十日,只卖出去两把普通剪刀。
  郑世安有点着急了!
  他通过自己的关系,把那一百把精制剪刀送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而店铺几乎没有生意,他还要兼顾着雄大锤子一家的生活,还有每天的生产成本。
  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前前后后就投入进去了九百多贯。
  那钱花的真就如同流水一样,眼看着自己手头的钱越来越少,郑世安就越发焦虑。
  郑仁基也派人关注这件事,听说郑世安和雄大锤他们合伙卖剪刀,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老儿真个是疯了,区区龙刀,能赚几何?”
  崔夫人也是冷笑连连。
  此前她想要陷害郑世安祖孙,不成想却搭进了崔道林父子。连带着郑仁基那根祖传的玉带,至今音讯全无。为此,她还被崔家派人狠狠的责骂一顿,心里很不舒服。
  眼见着郑世安要赔得血本无归,崔夫人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老爷,郑世安也不容易,这样子下去,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咱们也不能在一旁看热闹,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吧……要不然,妾身让人去买上几把回来?”
  郑仁基闻听,连连点头。
  没想到旁边郑宏毅听到了之后,回去和徐世绩也商量着,准备两人凑出五十贯,去托人在暗地里购买。不管怎么说,郑世安也是言庆的爷爷,要是郑世安破产了,只怕言庆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未必能帮上什么,但总好过在一旁冷眼旁观。
  郑世安坐在店铺里,也是心急火燎……
  这要是再不开张,用不了一个月,这就怕是撑不住了。
  他坐在柜台上噼里啪啦的计算,这一个月下来,几乎把他那一千贯花了个精光。
  不行,再这么下去肯定撑不住。
  虽说他祖孙两人无需担心生活,可这剪刀就好像无底洞,每天光只是雄大锤那边,就得要支付一贯钱出去。自己手里现在加起来,也就剩下几十贯了,不能再撑下去了!
  如今这洛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个傻瓜,开了一个傻瓜店铺。
  “郑老兄!”
  郑世安正算得上火时,忽闻有人叫他的名字。
  抬头看去,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人。生的相貌堂堂,不过颧骨略高,肤色略白,似有胡人血统。
  “元管家!”
  郑世安一见来人,连忙走出柜台迎上去。
  此人是洛阳元府的管家,名叫元令荣。洛阳元府,是北魏皇族。北魏以拓跋为姓氏,到后来改姓为元。洛阳元府,是太府少卿元文都的府邸,而这位元文都,就是昔日隐太子妃元氏的父亲。隐太子因太子妃一事,而恶了独孤皇后,被罢去了太子之位。不过杨坚和独孤皇后对元文都一族,却始终保持着些许歉意。
  元令荣笑呵呵的进来,和郑世安见了礼。
  两人在堂中坐下,郑世安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少兄,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
  “嘿嘿,老兄你果然是好手段啊。”
  郑世安不禁愕然,“少兄,此话怎讲?”
  “你月前送我那锦盒,怎么没告诉我,那上面的诗文,就是令孙所书呢?”
  “啊,这个……”
  郑世安的确是送了一把剪刀给元令荣,不过元令荣当时看都没有看,更没了下文。
  “那只是小孙一时戏耍之作,那值得专门提起?”
  “诶,老兄此言差矣。令孙乃当世奇童,所书诗文更价值万金。
  而且,你这剪刀也的确好用。不但做工精美,使用起来也省了许多力气。我今日来,就是奉了我家老爷之命,来求购剪刀。上品三十把,中品一百把,下品三百把。”
  雄记剪刀,分上中下三品。
  上品二十贯,中品一百钱,下品五十钱。
  所谓上品,自然是雄大锤子精心打造,不但做工和用料讲究,关键是配以那包装。
  而中品则是由天津桥其他人家打造出来,选材和做工自然无法和上品相比。至于下品,全都是上品废料打造而成,价值不高。普通人家,大都会选用下品,富庶人家才会选用上、中品的质量。
  似元文都这种大族人家,本来也用不了这么多剪刀。
  可偶然机会下,有人买了一把下品剪刀,居然在厨房里使用起来。这一用,却是方便不少……加之元文都偶然看见那上品包装上的诗文,立刻就意识到其中价值。
  如今,长安贵族之间,流行咏鹅体。
  这玩意做工不差,而且还有鹅公子的诗文笔迹,拿出来送礼,倒也不丢了面子。
  郑世安吓了一跳。
  只这三十把上品,就足以收回早期的成本了!
  “元管家,你莫开玩笑。”
  元令荣眼睛一瞪,“这有甚玩笑可讲。你快快备货,我这边已带钱过来,赶紧清点吧。”
  六百多贯啊……
  郑世安顿时笑逐颜开,叫上店中伙计,把剪刀收拾妥当。
  这边元令荣还没走,就又有人登门要购买上品剪刀。
  郑世安库存也就六十把上品剪刀。不是他没有更多的存货,是他手里没有那么多的包装。
  即便如此,来人也还是一口气买走了剩下的三十把。
  只片刻功夫,郑世安就收回了一千多贯。
  “给我立刻打造锦盒!”
  郑世安前脚把客人送走,后脚就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打一百个锦盒……不,二百个,看看我们手中有多少钱,全部打成锦盒。”
  一时间,萧条了月余的雄记剪刀铺,顿时忙碌起来。
  “爷爷,这二百个上品剪刀卖完了之后,暂时不要做了。”
  当晚郑言庆听郑世安提起此事,想了想之后,立刻给出了建议。
  “为什么?”
  郑世安有些不解,“这上品剪刀,如今卖的最好。而且盈利丰润,为何不再做了呢?”
  “爷爷,过犹不及啊。”
  郑言庆掰着指头计算起来:“你想想看,那些人买剪刀,图的是什么?是孙儿的题诗。这东西大都是当作礼物赠送,你认为那些大老爷们,谁会专门使用呢?
  这只是个噱头,用一下可以,久了就不值钱了。
  所以,咱们的重心应该是推广中品和下品剪刀,那玩意儿才最赚钱。至于上品剪刀,只能做招牌。以后再有人来买的话,就告诉他们,一次五把,多了不卖……而且,这一批卖完之后,爷爷你让人再秘密打造一批出来。有多少钱就打造多少个。我估计,等手头上这二百把剪刀卖完了,会平稳一段。等长安各地开始关注的时候,你就想个办法对外宣扬,底稿丢了……顺势再把上品剪刀的价格,提高一倍。”
  这锦盒,最值钱的怕就是盒盖子上的题诗了。
  底稿在郑世安手中,制作的时候会取出来,进行拓印。如果失了底稿,就等于再也无法制造同样的锦盒。言庆深知,这上品剪刀的销量不会太大,关键是用此办法,来进行原始积累。所谓绝品最珍贵,到时候操作的话,可以再赚取一大笔。
  郑世安对言庆那还有半点怀疑,二话不说,点头应下。
  大不了背负个骂名罢了,他郑世安难道还怕这个?真金白银到手,才最是实惠。
  不知不觉中,郑世安在经历了一场破产危机之后,开始关注起黄白之物。
  这心里有了自己的计较,对郑家的归属感,无疑悄然淡化了几分。郑言庆能感受到郑世安内心中的变化。至少在这一次危机里面,郑世安就没有提过半个‘郑’字。


第四四章 最后一课(上)
  郑世安是个可怜虫!
  之前依附于郑家的时候,没有半点独立的性格。宗族观念,在华夏延续千年,自然有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果言庆不是穿越而来,只怕也会浑浑噩噩,依附郑家吧。
  后世讲求个性独立,在这个时代,个性独立者,往往酿成悲剧。
  言庆也不奢望郑世安真的能有自主个性,但他还是希望,郑世安能成为宗族当中的独立个体。一个宗族,是有族房和个体族群组成。至少,郑世安应该成为那个个体,而不是一味的依附于郑家。其实,郑大士最早不也是宗族中的个体吗?
  只不过郑大士有个好祖宗,又有一个好爸爸为他打好了基础,所以才成就今日在郑家的地位罢了……
  入仲夏后,平静的关中,突然间搅起了风风雨雨。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皇帝对太子生出了间隙,更有意重立隐太子。
  一时间,关中大地变得纷乱起来。
  朝中权贵,各大世家突然息声,谁也没有站出来澄清事实。
  而太子更偃旗息鼓,似乎对这些谣言缺乏还击的力量,更使得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四月末,太子杨广急急从长安赶赴仁寿宫,将朝政暂时托付于杨素,又命内史侍郎,闻喜县公裴世矩辅佐。他似乎是想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皇帝的孝心。
  “老师,圣人真的会罢免太子吗?”
  仲夏时节,刚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天气并不凉爽,在炎热中透出了一丝丝的压抑气息。
  一袭白衣的郑言庆,跪坐在门廊上,看着李基好奇的询问。
  李基也是一身单衣,手里端着一碗在井水里冰了一整天的杨梅汤,滋滋有味的品尝。
  刚直面容上,流露着一抹慈祥笑意,隐含点点欣慰。
  这杨梅汤是田庄上的猎户,从龙门山中摘取的野生杨梅。郑世安做成杨梅汤,以驱逐暑气。郑言庆则准备了一坛子,在井水里冰了一天,然后带来学舍敬奉老师。
  虽说只是一碗杨梅汤,可是在李基看来,却胜似山珍海味。
  “呵呵,皇家里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
  不过依我看,皇帝未必会废掉太子。太子和隐太子不一样,能隐忍,更有心计,决不可能轻易惹怒皇帝。至于这流传出来的谣言,依我看不过是一些人想搅浑这一池子水罢了。你没看朝中掌权者,不管是杨素还是裴世矩,都是太子一党吗?
  太子把朝政交由这两人,一方面是说明他对这两人信任,另一方面不也说明了,皇帝并没有废掉太子的心思吗?否则的话,皇帝早就派人,去朝中夺回权柄了。”
  言庆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太多。
  这种事,他也的确不好去问的太过于详细,否则就会让人感觉怪异了。
  八岁的年纪,实际上不过六岁,长于书画,能吟诗作赋或许还能说得过去,可要是参与朝政的事情,未免太惊世骇俗。所以,浅尝即止,弄清楚情况也就行了。
  听得出,杨坚父子并没有出现什么矛盾。
  没有矛盾而谣言兴起,说明里面必然有古怪之处。
  至于是何处古怪?言庆也说不出来。但他能肯定,如今这局势,依旧牢牢掌控在太子杨广手中。从此前汉王杨谅游说山东士马和河洛世族的事情上来看,不排除杨广有意为之的可能。李基或许也能看得出来,但不会和郑言庆讨论这些事情。
  “小妖啊,我留给你的功课,你都做完了吗?”
  也不知道李基是从何处听来言庆这个别号,不知不觉也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言庆连忙回答道:“学生近来除了琢磨老师的讲义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读诗。”
  诗,乃诗经诗品,言庆觉得自己不能总是盗窃别人的东西,要有一些自己的作品才行。不懂诗词韵律,自然无从谈诗。古人言诗,必修诗经诗品两部作品,言庆也要对此有所了解才行。
  “诗书,只是小道,可以怡情,但不能太过于沉迷了。”
  李基放下手中的陶碗,思忖片刻,轻声道:“言庆你识字已逾万,当可读得四书。
  经史之道,方为根本,你不可因小道而失大,将来后悔莫及。
  这段时间以来,三国志我已经讲完,剩下的只需要你自己去琢磨,去理解。等过些时候,我们开始讲读《四书》,你要做些准备。虽说以你的年纪,读四书可能有些早了,但也不是不可以。我这里有一部郑玄大家所解四书,你拿回去慢慢读吧。
  不认识的字,可以记下来告诉我;不懂的地方,也不要太执着于理解,先背下来,日后我与你讲解,你的年纪慢慢大了,自然就能体会到里面所蕴含的奥妙。”
  “弟子记下了!”
  李基站起身来,回到屋中,取来一个小包裹。
  打开来一看,里面放着一摞书籍,最上面的是四书,而四书之下,则是两本小册。
  李基似乎有些犹豫,沉吟半晌,将那两本小册和四书还是放在了一起。
  “这里面,除四书之外,还有一部《六艺》和《马槊谱》。我知道你习练武艺,这《马槊谱》想必也适合于你。《六艺》也名六韬,盖取天下及军旅之事,也许你会喜欢。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四书不通,不可学六艺,你能不能向我保证?”
  言庆听闻一怔。
  四书不通,不得问六艺。也就是说,没有学明白四书之前,不可以接触这本六艺。
  《六艺》后世无名,可六韬却极有名气。
  相传这是姜太公姜尚所著,汉初张良得黄石公所授的,也正是《六韬》。
  “老师,这是留侯《六韬》吗?”
  李基一怔,旋即明白了言庆的意思,于是笑道:“让你莫要整日编造故事,你偏偏不肯听。怎可以把野史做经史来用?这《六艺》出于儒家学说,在《国史》之中也有记载。只不过后来人因留侯之名,改称为六韬,你可别把真假混淆了。”
  野史误人啊!
  言庆心中暗叫一声,挠挠头笑了。
  “老师,那今日我们讲什么?”
  李基靠着门廊栏杆,喝了一口杨梅汤,呵呵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讲《三国》,想来你也乏了……今天我们就说点别的。
  恩,既然你和颜师古要打赌,那我们就从颜家的那部《家训》说起,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说穿了,也就是闲聊。
  郑言庆连连点头,顺便换了一个姿势。
  讲解经史时,李基总要求他正襟危坐,不能有半点懈怠。不过既然不说严肃话题,那么就可以随便一些。靠在墙上,言庆听李基谈天说地。李基的见闻很广博,似乎这世上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从塞北到江南,从巴蜀到东海,说些人情世故,讲些古怪风俗。这时间过的非常快,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酉时。


第四四章 最后一课(中)
  一坛子杨梅汤,被这师徒两人喝了个精光。
  李基似乎很开心,而言庆也非常高兴。
  分别时,李基把书袋系在青驴的背上,伸出手揉了揉言庆的脑袋瓜子。
  “小妖,你最近风头有些盛了。”
  “哦?”
  李基轻声道:“你年纪小,又聪明,前些日子吃了些亏,所以不免想要出一口气,这也没什么。只是要把握好尺度,当退则退,切莫一味的逞强。你最近的声名过于响亮,恐怕会遭人嫉妒……乃至于你们郑家那些老狐狸,也会感觉压力。
  子曰:过犹不及。
  这四个字,你必须要牢记在心。你如今还是求学问的年纪,有些风头不出也罢。”
  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郑言庆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听李基说完,他心里也不由得暗自一惊……
  自从他返回洛阳后,的确有点出风头了。
  短短两个月,他先后盗用了贺知章的咏柳,于谦的石灰吟,还有元稹的离思三篇诗章。这许多诗章流传千年,自然是经过了时代的考验。他以未满弱冠之龄,做出这么多的诗章来,的确是有些过了。加上之前的清明和咏鹅,言庆感觉脸有些发烫。
  李基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下去。
  郑言庆一揖到地,“多谢先生提警,弟子险些失了方寸。”
  “恩,少年气盛,这本没有什么了不得,你才情高绝,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很开心。
  但我希望你还是能静下心来,好好求学问。
  听说你那祖父的生意不错,想来也不会有生活之虞。既然如此,切莫再分心他处。”
  “弟子牢记老师教诲。”
  “好了,天也不早了,早些回去,路上多小心。”
  此时的李基,说起话来不像是一个严格的老师,更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郑言庆点了点头,跨上青驴,踏着斜阳的余晖,向龙门山行去……
  看着言庆的背影渐行渐远,李基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但见从学舍围墙后,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窦贤。
  “九郎,该走了!”
  “恩。”
  窦贤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身后两个家奴,牵着马走到李基的跟前。
  “姐夫那边已经安排妥当,道玄大哥不日将出任夏州刺史。你到了统万镇,自会有人接待……这边的事情你只管放心,修治洛阳之事已经确定,叔父即将出任司隶台洛阳别驾,一定会照顾好言庆。将来若有机会,再想办法让你父子团聚。”
  李基这时候的情绪有一些不稳,所以也没有说什么话。
  “莫伏勒,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的照顾,日后言庆就拜托你们了。
  我书房里的一应事物,都留给言庆吧……这里还有一封信,等明日言庆来时,交给他。”
  李基说完,拱手向窦贤一礼。
  窦贤点点头,摆手示意家奴牵马过来。
  李基整了整衣衫,接过马缰绳,认镫搬鞍,翻身上马。
  他骑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接过包裹,在原地打了几个圈,而后一拱手,拨马就走。
  “沿途照顾好九爷,少一根头发,我要你们的性命。”
  窦贤也觉得鼻子酸酸,厉声对家奴吩咐。
  两个家奴连忙应声,各自翻身上马,追着李基而去。
  ……
  总觉得今天老师有点古怪,似乎少了几分严厉,却多了几分慈祥。
  言庆回到家的时候,天刚刚有些擦黑。
  最近一段时间,郑世安挺忙的。随着新式的剪刀进入了世族门阀的家中,不少人也开始接受这种新生的事物。不得不说,改良后的剪刀,用起来的确是方便许多。
  从最开始一天十几把剪刀,到后来几百把剪刀,雄记剪刀的生意是越来越好。
  一些铁匠也盯上了这玩意儿,于是开始尝试仿造。
  只是这种情况刚一出现,郑世安就立刻觉察到了……这年月可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保障法,一件新生事物出现,必然会带动大规模的模仿。郑世安越发觉得言庆有先见之明。
  从一开始,就拿定了品牌的主意。
  虽然有仿制剪刀出现,可大多数人还是认准了雄记的那个大锤子标志。
  所以,当言庆回到家的时候,郑世安还没有回来。
  杜如晦正在竹楼里读书,听到动静探出头,一声大吼:“小妖,是不是该做饭了!”
  合算着这位大老爷看了一天的书,居然还饿着肚子。
  郑言庆抬头看去,颇有些无奈的说:“杜大哥,这厨房就在楼下,什么都有,你不会自己做吗?”
  “不不不,所谓君子远庖厨,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郑言庆就觉得耳朵根子,开始嗡嗡叫响。
  这厮发愤图强,的确是一件好事。可这整日里之乎者也的掉书袋,让他颇为头疼。
  整一个大老爷嘛!
  言庆也很无奈,把青驴系好,然后将书囊放回自己的住处。
  挽起袖子,从厨房门口拾起几块木柴,劈成细条后,在厨房里生火。这样下去可不行,家里还真得要有人照顾着。如今雄记的生意这么红火,请个人倒也无妨。
  言庆想到这里,决定等郑世安回来了,说说这件事。
  郑家的家奴用不得,天晓得那个会是奸细?有些事情,还真不能让郑家的人知道。
  言庆前世是北方长大,喜欢面食。
  于是就在厨房里做手工面条,先揉面,擀面,再切成细条,下水烹煮。煮熟之后,用井水一过,配些槐叶做料,就成了一碗凉面。不过,隋唐时期没有味精之类的调料,相对清淡一些。好在家中有昨日剩下的乳酪饼,就着冷面别有滋味。
  隋唐时期,冷面被称之为冷陶,是一种极为普遍的食物。
  言庆这边刚做好,杜如晦就噌噌噌跑过来,端起一碗刚调好的冷面,大口的吃起来。
  “杜大哥,你就算要读书,也不至于足不出户吧。
  这不远就有一个村子,里面什么都有。你出去走走,顺便也能吃饱肚子,何至于每天等我回来?”
  “某家决意,要头悬梁锥刺股,书不读成,绝不出门。”
  杜如晦信誓旦旦,一口冷面噎着,让他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丫噎死你算了……
  这厮要在后世,就是一个宅男!
  如果不是之前房玄龄的出现,言庆肯定会怀疑,这个杜如晦,是不是杜如晦呢?
  “晚上我和爷爷说一下,看看能否请个帮工回来。”
  “恩恩恩,这件事我早就想说了,快点找个人回来吧,要不然你不回来,尊翁又忙,我白天就得要靠着冷饼充饥……小妖啊,再给我盛一碗,你这手艺真不错。”
  该!
  言庆心里嘀咕了一句。


第四四章 最后一课(下)
  吃罢了饭,杜如晦和郑言庆坐在门廊上饮茶。
  言庆自然又要承担起煎茶的责任,而杜如晦在一旁品头论足。
  茶香,弥漫于林间。
  月光从竹叶缝隙,洒在竹楼前的空地上,恍若一层朦胧轻霜。从龙门山吹来的风,摇曳着竹林摆动,发出沙沙声响。一时间,暑气尽消,令人感觉好不清爽。
  这种纯粹的大自然,在后世怕难以找到。
  言庆捧着茶碗,看着言庆景色,忍不住陶醉了……
  “小妖,你和杜先生还没有休息啊。”
  郑世安骑着一匹瘦马,回到了竹园。这还是他在洛阳马市上买来的牲口,用以代步。
  好歹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整日里腿着来腿着去的,也不是个办法。
  郑言庆连忙从茶釜中舀出来一碗茶水,递到了郑世安的手里。郑世安也不客气,就坐在门廊上,喝了一大口茶。
  “爷爷,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恩,今天神武公府上来人,定制了二十套上品。
  我在大锤子那边盯着把货做完,然后又送到了神武公府上,所以才回来晚了。”
  “郑翁,看起来生意不错啊。”
  郑世安点点头,“还好吧,上品礼盒不能再打制了,我是担心以后会受到影响。小妖啊,我今天在集市上看到有不少人防止咱们的剪刀,而且价格比咱们低十大钱呢。”
  “哦?”
  郑言庆闻听一怔,这就有价格竞争了。
  “爷爷可看清楚,是什么人在贩卖吗?”
  “恩,我粗略清查了一下,有差不多六家商铺。其中两家商铺看上去挺大的,好像是老崔家的产业。”
  “崔家产业?”
  “是啊,但是我不清楚是不是崔家在后面唆使,但他们这样做,咱们的确是受了影响。今天只卖出去了二十把上品和五十把中品,下品却只卖出去了不到十把。
  以前,咱们一天至少能卖几百把下品,可是今天……
  小妖,你得想个法子,要不然这么下去的话,只怕会越来越难做。要不然,咱们也降价?”
  “不可以!”
  言庆连忙拒绝:“这样子的话,只怕收益会越来越少,弄不好是两败俱伤。再说了,如果那两家店铺后面,是清河崔氏出手,咱们赔不起,可他们却无所谓啊。”
  杜如晦在一旁,掏了掏耳朵。
  读书人嘛,对这种事情一向是不感冒。
  如果不是言庆,杜如晦说不定就拂袖而去了。
  言庆留意到了杜如晦的不耐烦,于是笑道:“爷爷,这件事先不着急,咱们看看再说。”
  “恩,那就看看再说。”
  郑言庆还真不怕这种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竞争,说穿了就是搅乱市场。前世这种价格战,看似很火热,到最后基本上都是两败俱伤。就以他前世主政的主管城市来说,中原商战也曾火热一时,成为全国的商战典范。可结果呢,十几年后,当年参与商战的商场,全都偃旗息鼓,或是倒闭,或是换了主人,没一个好下场。
  所以,打价格战不是好主意,而且郑世安也打不起。
  “忙了一天,我先去睡了。”
  郑世安说着话,起身准备要走。
  “爷爷,和你商量件事情。”
  “什么事?”
  “咱们这里,你不觉得有些冷清吗?这么大的地方,只咱们三个人。白天你和我都不在,就剩下杜大哥一个人在这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能不能,请个帮工?”
  “这个嘛……”
  郑世安复又坐下来,挠挠头,轻声道:“小妖啊,说起这件事,爷爷也想和你商量一下。”
  “您说。”
  郑世安轻轻咳嗽一声,“你还记得毛旺一家吗?”
  言庆一蹙眉,“您是说,毛小八的爹妈?”
  “是啊!”
  “这个我当然记得。”
  郑世安有些为难地说:“我今天看见他们一家了,挺惨的……他们被赶出田庄之后,一家人就在河堤边上搭了个棚子。毛旺的腿被打断了,至今仍没有痊愈。
  大妞儿前些时候,跟着一个西域胡商跑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拖着个残废。如今就靠着毛旺的女人,带着小丫四处乞讨,饥一顿饱一顿的,看着不成模样。我今天路过的时候,毛旺的女人还给我磕头,说是她儿子对不起咱们祖孙……”
  郑言庆大致上明白了郑世安的意思。
  “爷爷,你是不是想让他们过来?”
  郑世安脸上,露出赧然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
  “毛旺人不错,是个老实巴交的家伙。小八惹出的祸事,如今连累到……言庆啊,我是想让他们过来。毛旺的女人也能干活,和毛旺一样,老实的很。可以留下来缝补个衣服,做做饭。你呢,也长大了,小丫比你大两岁,能给你研墨什么的……我是觉着吧,杀人不过头点地,小八的事情和他们无关,能帮就帮一把。”
  言庆闻听,陷入了沉思。
  虽说,这竹园里的当家人是郑世安,但重大的事情,还是要和言庆商议。
  杜如晦也好奇的看着言庆,似乎想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沉吟许久,言庆说:“旺叔以前对我不错,小八罪无可恕,不过真的不应该牵连到旺叔一家。爷爷有菩萨心,孙儿高兴的很。既然爷爷这么想,孙儿如何不答应?”
  他说着,站起来看看竹林。
  “这样吧,爷爷明天找人在竹园小道上建个竹舍,让他们先搬过来。
  旺叔的伤势嘛,也找人看看,花不了多少钱。家里要能有个人照应,的确省却很多麻烦。不过爷爷你最好还是把手续给搬一下,为善归为善,可事情应该办清爽。”
  “哈,这个你放心,爷爷不糊涂。”
  这些事情对郑世安而言,倒真的是轻车熟路。
  当了那么多年的管家,该做些什么事情,他又岂能不知道?
  言庆答应下来,郑世安似乎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起身回屋睡了……
  杜如晦拍了拍言庆的肩膀,“小妖,你天生聪慧,有才华,也有仁恕之心,将来定能做大事。”
  做大事吗?
  也许吧……
  不过那对于言庆来说,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他笑了笑,“杜大哥,天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我还要温习一下功课,明日要早起。”
  杜如晦点点头,转身走了。
  而言庆则站在门廊上,呆愣了许久,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他有一种直觉,毛小八一定会回来。
  少年心性,不甘寂寞……想言庆前世少年时,不也偷过家里的钱,离家出走吗?
  总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可往往会是头破血流。
  如果,只是如果……毛小八真的和那白衣弥勒勾连上关系,再回来时,怕已不比从前。今日我投注一棵种子,他日未尝不会变成参天大树,只看毛小八的造化了!
  ……
  第二天,言庆起了一个大早。
  起床的时候,发现郑世安已经进城去了。杜如晦在林中捧着一卷《论语》,正摇头晃脑的诵读。
  “杜大哥,我爷爷去哪儿了?”
  杜如晦转过身,笑呵呵的回答说:“郑翁说要去城里请工匠,晌午要营建竹舍。”
  “唔,那我去学舍了!”
  “不送……”
  杜如晦说着就转过身,捧着论语继续诵读。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弄的好像他是这竹园的主人,而自己只是匆匆过客。郑言庆苦笑着骑上驴,不过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事情吗?把杜如晦请过来,不正希望他不把自己当外人吗?
  仲夏的清晨,很是清丽。
  伊水在昨日晌午一场大雨过后,水位暴涨。水势湍急,发出奔腾的轰响。远处龙门山,如同披上了一层轻纱,在清晨中宛若秀美少女,楚楚动人。从东岸香山传来了寺院的钟声,在苍穹中回荡。立足伊水畔,可见香山山腰处,苍松翠柏中,隐现寺院一角。
  那是建立于北魏熙平元年的香山寺,郑言庆前世还在那寺中烧过香,许过愿呢。
  驴蹄声阵阵,脖儿上的铃铛清脆。
  一个白衣童子,骑着一匹壮硕的青驴,在清晨中,踏踩着初升的朝阳而行……
  对面行来一辆马车,当言庆和马车错身而过的刹那,只见车帘儿一条,露出一张清秀而带着稚气的小脸。
  “娘,那个小哥哥,好神气啊!”
  “是嘛?我家观音婢说神气,那我可得要好好看看。”
  一个中年美妇探出头来,朝着言庆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突然一笑,“倒是个有趣的小家伙……行布,可识得那刚才路过的白衣童子吗?如此风度,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驾车的青年,身材魁梧壮硕。
  他勒住了马车,扭头看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倒是听人说过,这条路是通往郑家竹园,如今被郑家的那个奇童子所有。这么一大早,莫非是郑家童子?”
  美妇人一怔,“那个郑家童子?”
  “呵呵,娘,您忘记了,就是那个半缘君嘛。”
  “哦,就是那个创出咏鹅体,写过士甘焚死不公侯和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半缘君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
  青年又上了车,催车而行。
  小女孩儿忍不住问道:“娘,谁是半缘君啊。”
  “就是刚才过去的童子。”
  小女孩儿正想再问,却被驾车的青年抢了个先,“娘,您刚才长安回来,可能还不知道。这半缘君和他爷爷相依为命。之前他祖父还因为住所吵闹,所以推掉了郑家配与的豪宅,居住于前面的竹园里。这小孩儿也颇为神奇,每天清晨,风雨无阻地往窦家学舍求学……所以洛阳人把这条通往金谷园的路,又叫竹园书路。”
  “哦?”
  美妇人忍不住点点头,“观那童子,日后定然不一般。”
  “也不尽然。”
  青年驾着车,来到伊水桥畔。
  他轻声道:“这半缘君的爷爷是个商人,所以他如今也只是个中上出身。若只是为名士风流,倒也不难;可是要想再有成就,恐怕没那么简单,终究是个浊官啊。”
  “呵呵,话是这么说,却要看有没有人帮衬。”
  美妇人笑了笑,“若是有个得力的人帮衬他,四品出身也没什么。只要他有那个本事。行布啊,回去之后,让你弟弟多留意些,说不定人家将来能有大出息呢。”
  “那是,娘亲说他有大出息,那定然不会假了。”
  青年说笑着,驾车过了伊水桥。
  美妇人也不再赘言,搂着身边那抓着高鬟发式的小女孩儿,闭上眼睛,浑似熟睡……


第四五章 若有缘时自相逢
  郑言庆来到学舍,一如平日般,整理课室。
  等他整理完毕,就见窦奉节坐着自家的马车,溜溜的来到学舍门口,拎着个小包裹。
  “言庆,吃饼。”
  打开食盒,里面有四个甜饼。
  言庆笑呵呵的捻起一个来,和窦奉节并肩坐在台阶上吃早餐。
  如今,言庆在窦家学舍当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同龄的孩子想找他玩儿,却又不敢找他玩儿。因为言庆回来之后,家里的人就告诉他们:你们学舍那个郑家小孩儿,切莫去招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年纪虽然差不多,却是有名之人。
  甚至当一些小孩子想要出去玩耍的时候,也会被大人声色俱厉的呵斥。
  “看看人家鹅公子,有如此名声了,下学后还会向先生求教。你们整日就知道玩耍,什么时候你们能写出咏鹅那样的诗篇,什么时候就不再管你们。”
  如此一来,孩子们对言庆是即尊敬,又畏惧,还带着一点点的嫉妒。
  于是,言庆就被渐渐的孤立,和窦奉节相差不多。不仅仅是蒙学课室,连带着中舍和内舍的学子,也被先生们警告,不要去招惹郑言庆。放眼整个学舍,言庆也只有窦奉节这么一个伙伴。有时候想想,郑言庆觉得,这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郑言庆!”
  阳光一暗,一个人站在了言庆面前。
  窦奉节很明显的哆嗦了一下,屁股轻轻向后挪动,把身子藏在了郑言庆的身后。
  言庆抬头,不快地说:“窦孝文,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站在言庆面前的,正是当初那个欺负窦奉节,后来又被言庆教训了一顿的窦家族人,窦孝文。他穿着一件蓝色布衫,蹬着一双布鞋,背着手,颇有些扭捏之态。
  “哦!”
  窦孝文连忙侧过身子,看看言庆和窦奉节手里的甜饼,咽了口唾沫。
  “肚子饿不饿?”
  言庆知道,窦孝文家里也不算富裕。家里哥七个,他年纪最小。靠着窦家分给的露田为生,能让窦孝文来读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早饭?贫苦人家勉强吃饱肚子也就是了,早饭对他们而言,显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想都不用去想。
  窦孝文脸一红,没有回答。
  “请你吃饼!”
  言庆拿起食盒,递给窦孝文。
  窦奉节在他身后,轻轻戳了一下,那意思是说:干嘛要请他吃?
  “我不饿。”
  窦孝文连连摇头,手背到身后,可是那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言庆手里的食盒。
  那可是洛阳城有名的饆饠甜饼啊!
  郑言庆笑了,“让你吃,你就吃,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有事情找我?先吃东西,再说事情。”
  “唔……”
  窦孝文犹豫了一下,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抢过了食盒里的甜饼。
  狼吞虎咽,两口就是一个。
  郑言庆忍不住笑了,“还剩一个,你也吃了吧。”
  “这……”
  “好了,别废话,吃完说事情,一会儿先生们就要来了。”
  窦奉节虽然心里不满,但是却不会阻止言庆,而且也不敢……几个甜饼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对窦孝文而言,却好像过年一样。他吃完了剩下的那个甜饼,犹豫片刻,突然在言庆身前跪下来,做势就要磕头。
  “你干什么?”
  言庆吓了一跳。不就是几个甜饼嘛,何至于磕头?
  “郑言庆,我是来兑现诺言的。”
  “诺言?”
  “昨天先生讲课,说大丈夫当言而有信。我早之前和你打架,谁输了就给对方磕三个头。
  只是我后来……
  说过的话,就应该做到。”
  “你找我就是这件事?”
  “是啊!”
  郑言庆轻出一口气,“算了,我都把这件事忘记了。”
  “那怎么可以?”
  窦孝文有点急了。中舍课堂虽说示意入门经史为主,但偶尔也会穿插其他的东西。
  先生们若是高兴了,还会说一些典故。
  昨日他听了季布一诺值千金的故事,深有感触。觉得大丈夫生于世上,当如是也。
  所以一大早跑来学舍,因为知道言庆来得很早。
  把当初赖下的三个响头还了,否则的话,心里面总是不太舒服。可不成想,窦奉节也在。期期艾艾的,没等磕头却先吃了两个甜饼,窦孝文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可是,言庆架着他,他就没办法磕头,不由得有些着急了。
  言庆说:“窦孝文,我也不缺你这三个头,而且同窗读书,也是缘分,你又是我的学长,这长幼有序,可不能坏了规矩……这样吧,你应我三件事,权作磕了三个头,如何?”
  窦孝文一听,连连点头。
  “你说……”
  言庆挠挠头说:“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说。”
  “那……好吧,你想好了告诉我,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做到。”说完,他伸手将衣服上的三个布扣扯下来,递给了郑言庆,“你拿着,以后只要你有要求,不管是谁,拿着这三个布扣找我,赴汤蹈火我也会做。”
  言庆笑了,接过窦孝文手中的布扣。
  这时候,学生们陆陆续续的来了,窦孝文当下向言庆点点头,往中舍课室走去。
  “言庆,干嘛请他吃饼?”
  郑言庆眼睛一瞪,“我想请他,你不高兴啊。”
  窦奉节嘴一瘪,哼哼道:“你既然说了,那就请喽……对了,饆饠饼店又出了一种新饼,很好吃的。明天我给你带来?”
  “唔,那我要吃三个。”
  “恩恩恩!”
  窦奉节小鸡啄米般的点头,让郑言庆忍不住笑了。
  这家伙是有些懦弱,但人不错,也很有意思。和他在一起,倒是能有一些难得的童心。
  郑世安说过,李基也说过。
  连杜如晦都说,他聪明是聪明,可少了几分孩子气。
  试想,一个四十岁的人,哪儿来的孩子气?不过和窦奉节在一起,倒也真的有趣。
  “走啦,上课了,先生就要到了!”
  言庆搂着窦奉节往课室里走。之前,他和窦奉节的个头差不多,如今,他比窦奉节高出一个肩膀。这小家伙值得交往,更何况他是窦家的人……言庆对窦家的好感,可远超过对郑家的感官。
  ……
  在课室里坐好,言庆很认真的摆好沙盘。
  即便他是鹅公子,即便他能写出颜体书法,可这书法一道,对基础还是很有讲究。
  蒙学中,就是讲解书法基础。
  所以言庆很认真,也很仔细……当他使用毛笔的时候,能够感受到那软软的笔锋中,所蕴含的古老文化。外柔内刚,这就是他对毛笔的理解,对其中文化的理解。
  可是,当言庆做好了准备,却见一个老者,走进了课室。
  言庆入学舍的第一天,曾见过这位老者,知道他是窦家的一位族老,也是窦家学舍的舍长。
  “李先生昨晚因故,离开了学舍,所以在新的先生来之前,就我来代课。”
  老舍长沉声说完,顿时引得课室里一阵窃窃私语。虽说李基在学舍的时间不长,但学生们对李基非常尊重。乍闻李基走了,一下子乱了起来。言庆也有点发懵。
  老师他,走了?
  怎么可能!
  他昨天下午,还和我一起喝杨梅汤,说话聊天呢。
  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走了?
  刹那间,郑言庆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呆呆的坐在书案后,老舍长连唤他三次,郑言庆都没有听到。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老师,走了?
  “言庆,言庆!”
  “啊,什么事?”
  “先生在叫你的名字……”
  郑言庆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向老舍长行礼,“先生唤学生,不知有何吩咐?”
  舍长显然也知道李基和言庆之间的关系,所以并没有怪罪。
  他拿着一封书信,“郑言庆,这是李先生临走时,给你写的书信。”
  言庆连忙起身,上前从舍长手中接过书信,然后恭敬的行了一个礼,退回座位上。
  “另外,李先生书房里的那些东西,说是要留给你。
  你下课之后,就过去清点一下,找个时间拉回家去吧……好了,现在开始上课。”
  凭心而论,老舍长的学问也不差,否则也不可能坐在舍长的位子上。
  可言庆就是觉得,他讲的不好,似乎少了几分味道。
  心已经乱了,课堂上自然也就没有认真听讲。甚至连什么时候下课,他都不清楚。
  “言庆,你没事儿吧。”
  窦奉节见言庆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忍不住轻声的询问。
  “我没事儿!”
  郑言庆坐在空荡荡的课室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奉节,今天借你家的马车用一用,先生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可能要麻烦你了。”
  “这是什么话,那我和你一起去?”
  郑言庆和窦奉节一起离开了课室,径自来到李基的住处。
  房门虚掩着,郑言庆的心,却砰砰直跳。
  老师会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呢?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就坐在里面,等着看我洋相。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墙上挂着一张弓囊,书架里摆着几十卷书册,书案上还有一套笔墨纸砚,此外再无一物。
  腿不由得一软,言庆险些坐在地上,伸手扶住了房门。
  “言庆,这些东西都搬走吗?”
  郑言庆点点头,窦奉节立刻出去,叫人过来帮忙。
  言庆则坐在门槛上,打开了李基的那封信。李基的字算不得特别出色,但一如他的性格般,看上去很稳。信里面说,他因为事情突然,所以没有和他当面道别。
  希望言庆能体谅,日后好好读书。
  他的学识,早已经超过了同龄人,包括学舍里那些内舍的学子,也未必能比他强。
  在学舍里继续呆着,并无太多好处。
  所以李基希望言庆能静下心来,好好的读书,莫要为了些许薄名,而偏离了大道。
  “言庆吾徒,切莫因为师远离,而生出倦怠之心。
  莫忘尔与颜籀赌约,为师虽远隔千里,尤念汝之三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修身行大道,方为正途。凡事不可一味城墙,但记过犹不及……若有缘时,自会相见。”
  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甚至有些许的忧虑,似乎担心言庆的性子,过于刚直。
  不知不觉,言庆的眼睛湿润了。泪水顺着面颊,无声滑落,滴在了信笺上,打湿一片。
  言庆虽然有成年人的性格,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信中的内容,还是止不住悲伤。李基,这个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人,给他的关怀和爱护,绝不亚于郑世安。
  可现在,却连一声道别的话都未能说,就走了!
  郑言庆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这模样,可把窦奉节吓坏了。
  连忙上前一步,拉着郑言庆的手臂:“言庆,言庆……你这是怎么了?莫要吓我?”
  “我没事儿!”
  郑言庆揉了揉鼻子笑道:“让人把这些书都搬上车吧。”
  说着话,他上前一步,将挂在墙上的弓囊取下来。依稀记得,这是李基最爱之物。
  他轻轻摩挲弓囊表面上的柔软绒毛,又看了一眼这间房舍。
  过去的几个月,他曾在这里,渡过了最为快活的时光。
  “言庆,我们可以走了。”
  “你先等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烦劳舍长。”
  “什么事?”
  言庆笑了笑,“从明天开始,我将不会再来这里读书了……”


第四六章 居心叵测(上)
  郑言庆的退学手续,办理很顺利。
  老舍长早已得到了家族的吩咐,不管言庆做出什么选择,都按照他的要求办理。
  虽然觉得可惜,但老舍长也知道,言庆继续留在学舍里,也难有什么大成就。
  族学,等同于后世的学前班,主要以启蒙为主。
  按照律法,学子十四岁放能进入官学,在十四岁之前,就是以蒙学为主。这其中又有两个方向。家境富裕,或者天资的确聪慧着,会以进入官学为目标,着重于经史的基础方面;而家境贫寒,亦或者的确没有天分者,则以学习技能为主。
  比如读写记账之类的生活技能,可以在进入社会后,得以生存。
  言庆显然已经超过了蒙学教育的阶段,且不说有没有先生愿意来受这个罪,但只是他留在学舍里,对其他学子造成的压力,太过巨大。差距小了,那会成为动力,可差距大了,就容易让其他孩子产生自卑。而教书的先生们,也并非个个如李基那般学识广博。万一课堂上闹出什么错,被言庆抓住,名声立刻就臭了。
  所以,老舍长即可惜,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样的妖孽学生留在学舍里,固然能有打响窦家学舍的用处,但造成的困扰更多。
  言庆有些浑噩的回到了竹园,让窦奉节的家人,把书卷等一应物品都搬进了竹楼里。
  “言庆,我也不想在学舍了!”
  窦奉节走的时候,突然拉住了郑言庆。
  “为什么?”
  “你在学舍的话,我还有个伙伴,你若是走了,其他人又会和从前一样的对我。
  与其在学舍里,不如和你一起。
  我回去和叔祖商量一下,以后就和你一起读书,好不好?反正你的学问,连学舍里的先生们都称赞,和你一起读书的话,叔祖一定会答应……言庆,你说好不好?”
  其实,郑言庆是觉得,窦奉节应该在学舍里读书。
  毕竟那里大都是他的同龄人,交流起来也方便。而言庆交往的,大都年纪偏长,甚至郑言庆自己,也是成年人的性格。虽也有孩童举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迫于无奈。
  窦奉节在竹园,只怕效果不佳。
  但言庆这时候也没那个心情劝说,既然窦奉节这么说了,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也许在竹园待些日子,他就会觉得烦闷。到时候也自然会要求,返回窦家学舍了……
  “若你叔祖不反对,那就随你吧。”
  窦奉节闻听,顿时高兴起来,蹦蹦跳跳的登上马车,回去和家人商议去了。
  而言庆则坐在竹楼里,倾听着楼外沙沙风声,如失魂落魄般,久久不见他动一动。
  “小妖,出了何事?”
  杜如晦走进来,看着堆放在屋子里的物品,还有呆若石像般的言庆,忍不住上前询问。
  “我的老师走了。”
  “老师?”
  杜如晦楞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就是那个学舍里的先生吗?”
  “恩!”
  言庆点了点头。
  其实,杜如晦也觉得,李基一个蒙学先生,担当言庆这种神童的老师,有些高攀了。
  这年头,也讲名气,更讲出身。
  一个无名无出身的先生,居然是当世神童郑言庆的老师,传扬出去,对言庆并无好处。在杜如晦看来,言庆应该请一个名士,或者当朝权贵做老师才是正确的选择。
  甚至说,只要言庆对外说出他想要求学拜师,会有一帮子名士过来。
  可杜如晦也看得出,言庆对那个李基先生,似乎非常尊重。这种事情,他不好说的太多,但内心里并不代表他能认可李基这个人。如今,李基走了,对言庆来说并非坏事。如果言庆趁此机会,拜入某位权贵名士的门下,日后定然会飞黄腾达。
  但杜如晦也只能这样想想。
  见言庆很难过,他于是在那堆书卷旁边坐下,随手拿起了一本,翻了两页。
  “咦,居然是世说新语?”
  杜如晦忍不住惊呼出声。也许在后世,世说新语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书籍,但对于隋唐之交,印刷术并不发达的年代,每一本书都显得非常珍贵。世说新语是南朝刘宋宗室,临川王刘义庆组织人手编纂而成,记载汉魏以来名士贵族的奇闻异趣。
  这本书的发行量并不大,市面上流通的,大都是拓本。
  可杜如晦手里的这本世说新语,却是梁朝时经由刘峻作注之后的孤本。刘峻生活与梁齐之间,大约是公元500年以后。当时正处于最为混乱的时代,朝代更迭频繁,战事不断。所以刘峻作注之后,总共就雕版印刷出五百本,其中许多本已毁于战乱之中。
  连杜如晦的祖父杜果,手里也只有一册拓本而已。
  这李基手里,居然存有孤本?
  又拿起一本书,却是和刘峻差不多同一时代的名士刘勰所做的《文心雕龙》,虽是拓本,但却拓印甚早,也是一本非常珍贵的名著。就连杜如晦,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书。只这两本书,就让杜如晦惊讶不已,对李基的感官,也随之改变。
  这个人,不简单啊……
  “小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静一静,然后就在这竹园读书。”
  杜如晦笑道:“这样也好,窦家学舍里的那些先生,只怕也教不动你。我整日在家读书,也觉得烦闷。有你做伴,也是一件妙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我正可相互交流。”
  在杜如晦的心中,早已把言庆当成了同等次的人物。
  虽然他年纪小,可这名气却远超过了杜如晦。杜如晦对言庆的妖孽,再了解不过。
  从一开始的咏鹅体,到之前的‘无竹令人俗’,他几乎是见证了言庆的成名之路,自然不会对言庆轻视。甚至,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杜如晦甚至生出了不愿和言庆比试的心里。这一点,从他抛弃以前对书碑的痴迷,开始攻经史可见端倪。
  言庆点点头,“杜大哥,我此刻思绪已乱,想一个人静一静,咱们可否以后再谈?”
  “恩,如此也好。
  你老师虽走了,可是却留下这许多珍贵的书册,无疑是对你期许颇深。小妖,乱一下下就好,莫要乱的太久。否则将来你老师知道你这般情况,心里岂能快活?”
  “多谢杜大哥!”
  郑言庆拱手一揖,杜如晦捡起一本世说新语,屁颠屁颠的走了。


第四六章 居心叵测(中)
  说实话,言庆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这一次的分别,实在是太过于突然,突然到郑言庆没有半点心理准备。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远隔千里呢?
  当然,李基走,肯定有他的原因。
  而言庆也说不清楚,他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思绪波动。
  把李基留下的书册一卷卷放置在书架上,然后将那张弓挂在竹墙上,然后就倒在榻上。
  郑言庆脑子里乱哄哄的,躺在榻上犹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
  李基这次离开洛阳,莫非是和前一段时间,杜果和章仇太翼前来洛阳,有关系吗?
  若真是如此,那李基离开洛阳,一定是要躲避什么……
  ……
  夜幕降临,郑言庆迷迷糊糊的感觉到,屋子里似乎有人。
  他蓦地一下子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身上的被褥,掉在了地板上……
  言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肯定没有盖毯子。
  竹楼里,已点起了蜡烛。
  一个扎着双鸦鬟发式,黑发披散肩头的小女孩儿,本背对着言庆,跪在书案前整理物品。言庆起身无声,小女孩儿甚至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仍在小心翼翼的擦拭书案。
  “你是……小丫?”
  “啊!”
  言庆突然出声,可把那小丫头吓了一跳。
  手中的抹布一下子掉在了书案上,她扭头看去,就见郑言庆站在她的身后,脸上带着疑惑。
  言庆认得这小丫头,正是毛旺的小女儿。
  庄户人家的孩子,大都没响亮的名字。毛旺家八男两女,基本上就是按着数字顺序排下来。要说毛旺也挺不容易,生了八个儿子,有三个早夭,两个在太原服役。剩下三个儿子,毛小八这一跑,其余两个儿子跟着大妞儿随胡商去了西域。
  说是要闯天下,寻个生路。
  以至于毛旺的儿女挺多,可到如今却只剩下一个小女儿跟在身边,名叫毛丫。
  以前在田庄的时候,大家习惯性的叫她小丫。言庆倒是有点印象,记忆中毛丫挺秀气的,胖乎乎的小脸很是招人喜欢。可现在,才两三个月,小丫头干瘦干瘦。
  “郑少爷,您醒了!”
  小丫怯生生的说话,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却不想身后就是书案,退无可退。
  她低着头,不敢和言庆正视。
  郑言庆这才想起来,昨日郑世安和他说过,要收留毛旺一家。
  “你在这里做什么?”
  “郑管家……不是,是老太爷让我打扫房间,说以后就让我伺候您读书和休息。”
  “哦!”
  言庆点点头。
  他倒不会拒绝,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说不要小丫伺候,只怕会慌乱了毛旺一家人的心思。
  “那个啥,以后这楼上你莫要收拾,就把楼下收拾好就行。”
  竹楼有两层,上面一层是言庆的书房和寝室,里面有不少言庆的书稿,还有他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东西。楼下是他和人聊天说话的地方,地方说起来,倒也宽敞。
  “外面房舍还没有建好,你们一家如何安置?”
  “老太爷说,让我在楼下住,只要不打搅少爷读书……爹和娘先住在老太爷楼下,等房子建好了,再搬过去。”
  言庆嗯了一声,看看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
  “小丫,你先下去吧。
  以后没有我招呼,你别动楼上的东西,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毛丫站起来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跑到书案旁,把抹布拿起来,低着头下楼去了。
  想当初,毛丫的性子挺开朗。
  经此一难之后,竟有些畏畏缩缩。
  言庆在书案后坐下来,取出了李基留下的书信。睡了一觉之后,他脑袋也清醒了许多,早先那种空落落的情绪,也淡化了不少。毕竟骨子里并非小孩子,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书案前,有看了一遍李基的书信,然后收起来,放在案上。
  李基走了,但他的话,的确是有道理。
  此前他不断盗诗,名气有了,是时候收一收了。
  至少从目前看,郑大士并没有特别针对他祖孙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同意郑世安田地换钱帛的做法,所以暂时不会有危险。既然没有危险了,那就需要做些调整。
  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针对洛阳市场上,将剪刀恶意仿造,乃至于降价的行为,当做出一些反击。
  打价格战?
  言庆绝不会轻易用这种招数,说穿了损人不利己。
  既然不做价格上的调整,那就需要出奇出新。之前他以咏柳诗,而占据高端市场,算是一招奇兵。但奇兵不能常用,否则就算不得奇了。所以,不用奇兵,唯有出新。
  剪刀的用途有很多,并不只是做裁剪用。
  言庆挠挠头,颇有些头疼。
  毕竟不是学经济出身,在这方面还真是弱项。
  出新需要创意,郑言庆必须要根据这个时代的情况,来想出适合于这个时代的物品。一味的把后世物品搬过来,别人未必能够接受。所以,什么才算是适合呢?
  “郑少爷,老太爷让您下去吃饭。”
  “哦,我知道了。”
  算了,这事情急不得,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郑言庆站起身来,一不小心手臂将书案上的一本书册撞到了地上。他弯腰将书册捡起,却是李基留给他的《文心雕龙》。由于造纸技术并没有发展到后世那般模样,加之印刷术的落后,使得市面上流通的许多书籍,裁剪并不是非常得当。
  很多书页是粘连一起,翻看起来,必须要先把书页分开,才能进行阅读。
  如果,有一把小小的裁纸刀……
  郑言庆眼睛一亮,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剪刀什么人都可以用,但剪刀并不只是用于缝缝补补,它的用处,还有很多种。
  做生意,的确是俗品。
  可如果这生意和读书联系在一起,岂不就是高雅?
  言庆的想法,是把这剪刀的用途细分化。但如今还只是一个粗略的构想,要实现,还要仔细筹化。
  想到这里,言庆连忙坐下来,铺开纸张,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写下来。
  万一过后忘记了,这边也能有个提醒。
  毛丫在楼下等了半晌,见言庆没有下楼,忍不住轻手轻脚的上去,探头偷偷看了一眼。
  言庆在写东西,她可不敢打搅。
  于是又走下楼去,一路小跑到主楼堂前。


第四六章 居心叵测(下)
  郑世安和杜如晦都已经落座,就等着言庆过来一起用餐。
  毛旺媳妇在一旁伺候……毛旺由于腿伤的缘故,被郑世安安置在了洛阳的一家坐堂医馆里治疗。如今,这洛阳城里的人,谁能不给郑世安几分薄面?不仅仅因为他是郑家的人,更因为郑世安有个了不得的孙子。此前长安传来消息,内史侍郎,司隶台大夫,闻喜县公裴世矩裴大人曾请言庆抄录一份祭文。不成想郑言庆看罢了祭文,竟赋诗一首,以赞裴世矩夫妻伉俪情深,引得裴世矩在祭祀夫人的时候,痛哭失声……
  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引得长安城无数人为之动容。
  全诗仅四句,竟有三句采用比喻手法。
  而一二句更是破空而来,乍看令人不知笔意所在,但读完全诗,却又寓意颇深。
  曾经沧海难为水,取自《孟子-尽心篇》中,观于海者难为水一句。
  看过了苍茫大海之后,对涓涓细流再也不会生出眷恋。裴世矩有了崔夫人,这世上的凡俗女子,又如何能看进眼中?至于除却巫山不是云,却是源自于宋玉《高唐赋》中的巫山云雨典故。以朝云仙子比作崔夫人,生平得一神女,再无遗憾。
  只两句诗,却情意炽烈,蕴意深邃。
  以至于裴世矩竟然在一次诗文聚会中,说出了‘知我者,半缘君’的话语。
  于是言庆的绰号,也因裴世矩的一句话,而变成了半缘君。若说此前以咏鹅体而得鹅公子之名,不过是暂露头角的话,那么这一首《离思》,让他得了权贵认可。
  裴世矩的‘半缘君’,可是比杨素的‘神童’赞誉更能令人关注。
  杨素的‘神童’常见,而裴世矩却不会轻易赞人。加之裴世矩又是河东裴氏族长,也就使得他的称赞更不比寻常。此后又有《石灰吟》流传出来,却是言庆赞誉长葛县令房彦谦所做。一个县令,区区从五品的小官,本来也入不得人法眼。
  可就因为言庆这首诗,使得房彦谦被太子知晓。
  破格提拔为许州别驾,秩比从四品,连升两级。从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下子成为一州别驾,其中固然是房彦谦自身过硬,但言庆的石灰吟,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用途。
  如今,谁又不想得言庆一首诗呢?
  只是碍于裴世矩和郑家,没有人敢去强求罢了。
  所以,郑世安的日子,过的倒也舒爽。在医馆里说明状况之后,还得了个以德报怨的美名。
  “小少爷怎么还没下来?”
  见毛丫一个人跑过来,郑世安忍不住开口询问。
  毛丫连忙说:“奴婢唤过小少爷了,可是小少爷好像在写东西,所以奴婢先来禀报。”
  杜如晦说:“小妖许是又想到了什么名句,这种时候,莫要打搅。”
  “既然如此……”
  郑世安站起来,“毛嫂,你把这些饭菜先收回去吧。一会儿小少爷写好了,再热一下端上。”
  毛嫂是个大脚女人,做的一手好饭菜。
  闻听连忙答应,招呼毛丫过来帮忙。
  “小丫啊,小少爷有没有说什么?”
  毛丫说:“没有,小少爷看上去挺和善的,好像个小大人一样,对我也挺客气。”
  “丫啊,你可要好好伺候,听小少爷的话。
  老太爷和小少爷,真是善人……幸亏遇到了他们,非但不计前嫌,还收留咱们一家。如果不是这样,咱们说不定就要饿死街头。丫,好好做,将来若是有福分,说不定还能被小少爷收到房里,咱这一家子,可就靠你了……明白不明白?”
  毛丫似懂非懂,用力的点点头!
  ……
  洛水河畔,景色怡人。
  正值仲夏时节,但见桃李夹岸,杨柳成荫,长桥卧波。
  此地,是一个消夏的好所在。泛舟于河上,可见沿岸秀美的风情,别具诗情画意。
  三国时,曹植曾说他在河畔遇到过一个神女,故而留下《洛神赋》,流传于千古。后世有人说,这洛神就是他的嫂子甄宓。至于是不是真的,就无从考证了……不过,也正因为曹植这一篇洛神赋,使得洛水两岸,时常美女云集,漫步河畔。
  崔珉,是郑州崔氏族人。
  说起来他不在郑州崔氏五房之内,但凭借着一副好相貌,好口才,却甚得崔家信任。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郑仁基妻子,崔夫人的长兄。
  此前崔夫人因为郑言庆祖孙一事,在家中地位递减。若非郑仁基确实疼爱,又加之郑大士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郑、崔两家的关系,所以才没有休了崔夫人。
  即便如此,崔夫人也是越发的不得意。
  而受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崔珉。
  以前他手里若是吃紧,自然会有崔夫人接济。现如今,郑家收回了财权,崔夫人也只能按月领取百贯月例。她倒是没什么花销,走访别人家里的时候,自有郑家准备礼品。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偶尔买些衣物,郑仁基也不会让她出钱。
  这百贯月例,大都接济给了崔珉。
  但百贯钱,也就是在洛水泛舟两次罢了,如何经得起花销?
  正好这时候郑世安的剪刀生意红火,崔珉就动了心思。他想要接过这宗生意,但郑世安是独立族房,郑仁基也不好插手其中。这样一来,就使得崔珉无处下嘴,最终想出了一个降价的招数。
  可生意好是好,利润却不多。
  加之上品和中品两大市场,被郑世安所掌握,也就令得崔珉只能去争夺下品市场。
  下品剪刀,一把也就是三四十钱,卖出去不少,可到手的钱却不多。
  和崔夫人商议几次无果后,崔珉就有些急了。
  于是他宴请河东名士王通泛舟洛水,心里却打定了别的主意。
  王通,就是此前郑为善与言庆说过的那人。
  当初言庆还没有回洛阳的时候,王通的确是觉得,郑言庆徒有虚名而已。可是在那首《清明》传开后,王通心里也泛嘀咕。若非真名士,焉能写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诗句?
  特别是言庆得到清流的认可之后,王通更加顾忌。
  若是赢了,清流会说他以大欺小,不光彩;如果这郑言庆真有才华,他输了的话,以后就别想在人前抬头。所以言庆回洛阳后,王通只是默默观察,并未行动。
  他要看一看,这黄口小儿,究竟有什么本事。
  坐在舟中,王通笑呵呵的问道:“崔兄,你这无缘无故的请我喝酒,又是为了那般?”
  “哈,无他,只是许久没有和王兄见面,心中挂念……来来来,请酒!”
  随着崔珉这一声请酒,舟上丝竹齐鸣,坐在船尾的歌女,手谈琵琶,曼声轻歌。
  崔珉和王通推杯换盏,倒也喝得尽兴。
  只是崔珉一时间,却找不到一个开口的由头……
  一艘画舫从旁而过,船上传来一阵丝竹声,掩去了歌女的琵琶声。
  歌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是什么曲子?”
  王通乍听那歌声,忍不住一怔。
  词,对于士人而言,不过是诗之余而已,等不得大雅之堂。可却不代表,没有人接受词曲。
  事实上,在烟花之地,词曲颇为盛行。
  歌女们根据词牌填词,以娱乐客人,但也仅此罢了。
  当下所流行的词,大多属于是俚曲,说的是风花雪月事,讲的是才子佳人情。可这一首次,听上去却是苍劲雄浑,带着一种难以言述的禅意,似英雄白头,看破红尘。
  船尾歌女回答:“此为临江仙,乃半缘君所做。”
  “哪个半缘君?”王通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脱口问道。
  崔珉心中一喜,可算是找到了由头,“还有哪个半缘君?王兄,你不免孤陋寡闻了。”
  “你是说……”
  “没错,就是那个‘鹅,鹅,鹅’……”崔珉说着,还故意伸长了脖子,做出鹅颈状。
  而后,他把酒杯摔在了桌上,轻声道:“这几个月,满耳朵尽是听到什么鹅公子,半缘君。好像这世上除了那黄口小儿之外,再也没有一个能入得世人之眼的人物。
  我就不明白了,这天底下名士无数,有才华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怎么就让一个小子抢了风头?不说别的,就以王兄你来说,也是师出名门,偏就无人知晓……”
  王通的脸色,顿时阴郁。
  他强自一笑,“崔兄,你也莫说这个,但以才情轮,这鹅公子的确不凡。”
  “是不凡,写了两笔字,做了两首诗,这就算不凡吗?
  王兄你饱学诗书,当知经史为重。这般下去,大家只想着作诗去了,谁又愿受那寒窗之苦?要我说,什么神童,什么半缘君?就是一个妖孽,要为祸苍生的妖孽。”
  脸上一副不以为然之色,可心里面却是暗自赞同。
  王通笑道:“崔兄,你有些言过了。”
  “言过吗?”
  崔珉哼了一声,“你见过有哪个真名士,会去贪恋财货?
  我等读书人,乃天下人之楷模。他郑言庆一介区区小儿,仗着写了些许诗词,竟不顾廉耻。不说其他,就以那二月春风似剪刀为例,又有谁会为了自家的生意,跑去作诗呢?他可倒好,堂而皇之的写出诗篇,如今这市井中,谁又不骂他无耻?”
  “这个嘛……既然如此,何不找人好生教导他,莫要让他步入歧途。”
  “哈,谁敢教导他啊!”
  崔珉忍不住大笑一声,旋即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他至今未曾拜师,岂不是说,世上无人可教之?此前我妹妹还劝我妹婿,让颜籀把那小儿收入门下。可你知道那小儿怎么说?”
  “他怎么说?”
  王通顿时凝重起来。
  颜籀颜师古,那可是个人物啊!
  崔珉冷笑一声,“他竟与颜籀立下赌约,要解注三国……你说说,一小儿,竟敢言三国?”
  “猖狂,忒猖狂。”
  崔珉却一声长叹:“你我皆知其猖狂,可世人仍由之。
  将来,此人长大,岂不是要为祸士林……昔日曾有孔圣人言少正卯五罪,怒而斩之。
  可如今,郑言庆做淫靡之诗,心达而险;贪好财货,行僻而坚。此二者,皆列于五罪之中。圣人言,得一而可诛之。只是少正卯重生,而孔圣人却不知于何处。”
  “够了!”
  王通啪的把酒杯摔在了桌上,面色铁青。
  “崔兄,世人非不愿,实不敢也。
  我王通哪怕是被天下人所指,也要揭穿此獠嘴脸!”


第四七章 我本一俗物(上)
  皇帝和太子不合,谣言越传越广,已开始波及河洛。
  世族门阀依旧按兵不动,但在民间却广为流传。版本有很多,但最为人们所接受,莫过于太子看中了皇帝身边的妃子,于是向皇帝讨要,被皇帝拒绝,并甚恶之。
  原来太子的脑袋瓜子里进水了!
  郑言庆听到这个传说之后,忍不住偷笑。
  不过这个版本,倒是和他前世所知道的版本有些相近。看样子一个故事的完善,还需要时间的反复锤炼。他觉得那街坊中讲述传言的人,一个个好像趴在仁寿宫的宫墙上,亲眼看见一样。说的是有鼻子有眼,可怎么听,都觉得那么可笑。
  “这是有人在搞鬼。”
  一天中午,杜如晦和言庆溜溜达达在伊水畔散步,杜如晦突然说起了这件事情。
  当然是有人搞鬼,否则怎可能会有这种谣言传出。
  杜如晦说:“此事牵扯到了圣人身边两位最得宠爱的妃子,看起来是源自于宫内。”
  谣言中,隐隐指出,杨广看中的妃子,是宣化夫人和荣华夫人。盖因这两位夫人的年纪不大,倒正配杨广的年纪。而且宣化夫人还是南朝陈宣帝的女儿,也就是陈后主的妹妹。当初杨广平陈,曾驻留于江都。后来送俘虏至长安,宣化夫人就被留在宫中。当时独孤皇后尚在,杨坚也不敢放肆。独孤一死,宣化夫人就得了宠信。
  言庆笑呵呵的在一旁听着,却不开口。
  这种事情,他不好表达太多意见。
  不过杜如晦的这份判断,倒是和早先李基的判断隐隐吻合。
  李基曾说,这谣言最后可能是出自于乐平公主杨丽华等人手笔。杨丽华,是北周皇帝宇文赟的皇后,宇文赟死后,周静帝登基。这位周静帝,也就是杨丽华的儿子,隋文帝杨坚的外孙。当时,杨丽华曾恳求杨坚保留周静帝的性命,但最后还是莫名其妙的死去。
  独孤活着的时候,威仪甚重,杨丽华不敢表示不满。
  但她拼命的收敛钱财,并占据了长安附近不少的土地……是不是出于报复之心呢?
  独孤皇后死,杨坚沉迷于酒色,杨丽华的监管,也就随之放松。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杨丽华对杨坚的仇恨也单薄了许多。
  可偏偏她的一个面首,被杨广抓住了把柄,按律当斩。杨丽华于是派人求情,却被杨广驳斥,依旧坚持以开皇律,处斩面首,被杨丽华记恨在心。心爱的面首死了,又激发了她昔日对杨坚的仇恨。不过这时候她把对杨坚的仇恨,转移到了杨广身上。
  在太子之争的时候,杨丽华就站在隐太子一边。
  如今……
  如果是外人制造谣言的话,怎可能了解到那么多深宫中的事情?
  所以李基推测,最有可能制造谣言的人,就是杨丽华。当然,除杨丽华之外,肯定还有一帮子人在里面。甚至有可能连那谣言中的主角之一宣化夫人也参与其中。
  毕竟,杨广平陈,和宣化夫人有毁家灭国的仇恨!
  “杜大哥,管这些做什么?”
  郑言庆笑道:“此事与我等市井小民无干,如今正是龙门景色最美的时节,莫辜负了这大好美景。”
  “也是,也是!”
  杜如晦大笑点头,朝着龙门山方向行去。
  听说龙门山里,有二十品魏碑,后世名为龙门二十品,凝聚了汉魏以来碑帖之精华。
  整日在家读书也不是个办法,索性入山走走,也可以放松精神。
  只是言庆没有想到,一场针对于他的阴谋,却在洛阳城中,悄然无声的拉开序幕。
  ……
  按照崔珉的想法,搞垮雄记,就必须要对付郑世安。
  其实一个郑世安并算不得什么,关键是他那妖孽孙儿在后面,令他不得不顾忌万分。
  崔珉当然不怕言庆,但是却不能不怕,那个把言庆引为知己的司隶台大夫。
  除了裴世矩之外,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唐国公李渊家族的什么亲戚,以及纥豆陵家族。
  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力量,莫说是崔珉,只怕整个郑州房都无法承受。
  但如果能搞臭了郑言庆的名声,裴家、窦家、李家也不可能真的站出来和崔家翻脸。没有了这三家的支持,郑世安祖孙又算得了什么?当然了,还需有人站出。
  王通毫无疑问,是最为合适的人员。
  此人也是出身大家,河东四姓之一的太原王氏家族,与裴氏家族关系密切。他的学问又好,而且颇为好名。常在私下里,以圣人而自居,有着超乎常人的虚荣心。
  只要王通肯出面搞臭郑言庆,谁也说不得什么。
  了不起说他一个以大欺小,但对于王通这样的人而言,又岂会在意这些?
  再说了,他是正义的,是为了士林揭穿一个小人嘴脸,只怕这心里面会更加快活。
  崔珉所要做的,就是散播谣言。
  一方面他命人在街坊中散布谣言说,郑言庆的那些文章诗稿,是找人捉笔,抄袭得来。
  而另一方面,又不断的宣称,郑世安欺行霸市,靠着他那孙子的名气逞威风。
  反正,这谣言也就是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就出来的事情,他崔珉又不需要费什么气力,何乐而不为呢?仔细想来,崔珉的谎言并不难拆穿。可问题是,谁愿意拆穿?
  市井小民们本就存着那种仇富的心理,特别是雄记剪刀迅速崛起,令许多人眼红。
  所以非但不会拆穿,反而变本加厉。
  不得不说,从古到今,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沸腾的八卦之血。于是这谣言越来越离谱,甚至还有人站出来,说那咏鹅体是他所创,不过被郑言庆学会而已。不过这种事情却没有人相信……君不见那谣言也只是针对言庆的才学和德行,却无人拿咏鹅体说事。若说是你所创,拿出证据来……郑言庆可是有孙思邈做证人!
  杜如晦和郑言庆在山里呆了七天,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成为风暴的中心……
  “言庆哥哥,外面现在有好多人,说你是沽名钓誉,没有真才实学。”
  郑宏毅气呼呼的坐在言庆的书屋里,恶狠狠的咬了一口言庆从山里带回来的水果。
  “那些人都是乱讲,他们是嫉妒言庆。”
  窦奉节也是一脸的不乐意,对于他而言,郑言庆就是他的偶像,岂能容人欺辱?
  “他们爱怎么说,就随他们说去吧。”
  郑言庆笑呵呵的拿起一把团扇,轻轻摇曳。


第四七章 我本一俗物(下)
  已进入小暑,天气越发的炎热,不过雨水也越来越多。
  竹楼里很凉爽,不管是窦奉节还是徐世绩郑宏毅,都喜欢没事儿跑来竹园里避暑。
  言庆也听说了这些谣言,但他还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何而出。
  所以,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看清楚状况再说。
  “可是那些人,真的很可气嘛。”
  郑宏毅放下水果,撅着嘴道:“言庆哥哥,你干脆站出来,再做两首新诗,让他们说不出来。你不知道,前几天有一个叫王通的人,还跑来找老师理论,说他太过于容忍你呢。”
  王通?
  郑言庆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
  这也难怪,当初他回洛阳的时候,郑为善的确是和他说过王通。
  可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王通却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郑言庆一开始还小心戒备,但时间一长,也就忘记了。加之李基离去,家中的事情又多,他那会记得这个人?
  毛丫轻手轻脚的将书楼里的果核收拾走,然后退了出去。
  这楼上的几个小少爷,来历都不一般。
  她站在里面,也听不懂在说什么。不过听上去,似乎郑少爷有麻烦了?
  毛丫坐在楼梯口,挠了挠小脑袋。
  郑少爷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他呢?之前是崔管家,现在又来了个什么王通,实在是太可恶了。
  “小丫!”
  毛丫正想着心事,突然有人叫她。
  抬头看去,却见杜如晦急匆匆走进楼中,“小丫,小妖是不是在楼上?”
  “在的,几个小少爷都在。”
  杜如晦点点头,顺着楼梯匆匆忙忙跑上去。
  “小妖,都清楚了!”
  “什么清楚了?”
  郑言庆正在和徐世绩说话,闻听不由得一怔,诧异的看着杜如晦说:“杜大哥,你打听到什么了?”
  杜如晦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在洛阳也并非不认识人。
  他坐下来,喘了口气说:“是王通搞的事情,我听一个朋友说,前两天王通酒后狂言,说你贪恋财货,沽名钓誉,有辱士林清誉。还说要拆穿你,让你身败名裂。”
  王通,又是王通!
  言庆这一次,总算是想起来了。
  “我和他无冤无仇,他干嘛如此针对我?”
  毛丫捧上了一碗清水,杜如晦接过来,咕嘟咕嘟的喝了个底儿朝天,然后长出一口气。
  “原因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听我那朋友说,他似乎对你那首咏柳诗很不满意。还说诗词乃高雅之道,却被你用于收敛财货……还说,你以诗词小道而乱士子之心,非雅士所为。
  大致上就是诸如此类的言语,还说你是当时少正卯……”
  言庆闻听,忍不住笑了,“我若是少正卯,他岂不是孔圣人?此人才是真正猖狂。”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扭头问郑宏毅,“宏毅,你刚才说,你舅舅和街坊中的剪刀店有关系?”
  “哦,是啊!”
  郑宏毅点点头说:“前段时间,舅舅还找小娘说,想要接手天津桥街坊的铁铺呢。
  不过小娘没有答应,说天津桥街坊的铁铺,名义上是郑家产业,但郑家并没有插手。为此舅舅还很不高兴,说了小娘几句……还说小娘不帮他,让一家奴猖狂。”
  杜如晦突然问道:“你舅舅叫什么?”
  “崔珉。”
  “哦,这就对了!”杜如晦说:“我那朋友说,最近王通和崔珉经常一起喝酒,走的非常近。”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件事和崔珉逃不脱干系。
  郑言庆不禁摇头苦笑,怎么转来转去,又跑到崔家的身上了?
  上一次,因为自己的事情,就令崔道林父子丧命,还累得崔夫人被崔君肃责备。
  别看崔家表面上是主持公道,可实际上这心里,只怕是不会舒服。
  而这一次又出来个崔珉,如果闹翻了脸,只怕会让崔家更加不快,对自己没有好处。所以,此次要还击的话,也只能针对王通……但若能连带着教训一下崔珉,倒也不是不可以。
  言庆沉吟片刻后,起身来到书案旁,铺纸提笔写道:小子起于微末,本不足道。怎奈机缘巧合,偶得薄名,时心怀忐忑。今龙门王生,愿授以圣人之道,庆受宠若惊。涕零之余,亦不免少年心气。小子长于竹园,以竹为题,一香赋十诗,不知王生可否?
  另附竹园小品一篇,请王生指教。
  竹之十声,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之焉。
  自蜩蝮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其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罢了罢了,既然已经盗了许多,索性一次解决。
  既然你王通如此嚣张,那干脆就拿你当一块跳板,狠狠的踩上一脚,以免日后麻烦。
  言庆提笔盗以板桥之书,并将成竹在胸一词,提前出现。
  管他日后如何,先以此来震慑居心叵测之人。而选这篇文章,明里言庆是在说画竹,实则是讽刺王通,没有三分三,莫要上梁山。你如果真想来找我麻烦,且拿出真本事。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子,也当不得大家之名,却不是随便可以揉捏。
  书完之后,言庆掷笔一旁。
  “杜大哥,我来吟诗,尚请你执笔。”
  杜如晦眼睛顿时锃亮,连忙做到了言庆的位子上,提起笔来。
  郑言庆漫步窗前,闭目沉思。
  竹楼中,顿时鸦雀无声。
  郑宏毅似有话要说,但却被徐世绩摇头阻止。楼梯口上,毛丫也不禁握紧拳头,紧张的看着言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杜如晦手一颤,连忙稳住心神,奋笔而书。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溪上残春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
  言庆背对着杜如晦,面朝窗外竹林,一首首五言和七言自口中出,落于杜如晦笔下。
  不知不觉,言庆已吟唱九首。
  但这最后一首,他却突然止住了。
  所有的目光,一起盯住了他,带着无尽的炽烈。
  “言庆,还有一首!”
  郑言庆转过身,苦笑道:“要说起来,这最后一首并非即兴而作,杜大哥应该知道。”
  杜如晦一怔,“你是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郑言庆点头,“不过此前所吟不过残诗,今又有四句,请杜大哥落笔。”
  杜如晦连忙在纸上写下‘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而后向言庆看去,待他往下说。
  言庆想了想,“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说到这里时,窦奉节突然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
  郑言庆笑了,走过去坐在杜如晦身旁,先是看了一遍诗文,然后提笔写道:赏竹时,奉节慵懒,不由心生感慨:我等本是红尘俗物,缘何求财不得?余曾听闻,昔有一僧,往西天求取经文。未给人事,而得无字经书。故怒而告于佛前。佛曰: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
  佛尚如此,俗物求财若何?
  连佛祖都认为求财没有错误,我这个世间的俗物,求取些个黄白之物,又有什么错呢?
  杜如晦观之,顿时哑然。


第四八章 修缘七品(上)
  洛阳城东有一家书馆,开设已有许多年了。
  书馆名洛浦,创立者据说是因为曾在洛水河畔读书,所以就以洛浦为名,开设书馆。
  洛阳人称其为洛浦先生。
  洛浦先生的学问一般,名声也不算响亮。
  出身不好,年轻时得了个浊官品秩,干了十年,好不容易要升官了,正赶上北周篡魏,结果十年苦功,化为流水。先生落魄,好在家中倒也充裕。于是在洛阳城里开了一家书馆,专门收集汉魏以来的种种雅士笔录,生意倒是做的越发红火。
  把收集来的书,拓印书册,然后贩卖之。
  几十年下来,老洛浦先生已经故去,但小洛浦先生却继承了家业。
  许是受了老洛浦先生的教训,小洛浦先生从一开始,就绝了仕途的心,专心经营书馆。自开皇二年接手,转眼间已二十余载,小洛浦先生的名气却是越来越响。
  有钱的世族子弟,好来此处附庸风雅,买几册高价书,回去充充门面。
  穷苦士子则跑来蹭书看,小洛浦先生也不会驱赶,看顺眼时,说不定还会奉送几册。一来二去,小洛浦先生的雅名就越发响亮。即便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也没有留下什么诗篇文章,可洛阳城里的读书人,见到他十居五六,要称一声‘先生’。
  小洛浦先生对此,也是颇为得意。
  “听说,半缘君又有新作。”
  两个读书人坐在书馆里闲聊,不自觉的又谈论起了前两天发生的一件趣事。
  新任司隶台别驾,洛阳纥豆陵家族的族老窦威,突然登门拜访了王通。
  他将一纸书信交给了王通,说半缘君,鹅公子请王通指点。
  其中一香赋十诗,令在座之人不由得动容。大家都知道,诗词虽是小道,却最考验才华。自江左学风兴起,人们大都好华丽句章。所以对诗词的要求也变得严格起来,平仄对应。其中尤以应题诗最难,不仅仅是考验才学,还要有些急智。
  一首应题诗不难,难的是在规定时间里,连续数首,极为困难。
  窦威身为窦氏家族的族老,如今又在司隶台出任洛阳别驾,这公正性自然能得到认可。
  况且言庆并非单只赋诗,还做了一篇小品,向王通发出了挑战。
  你是否成竹在胸呢?
  如果是,先应了我的挑战,然后再来教训我。否则的话,就好像画竹,没有这个本领的话,只能突遭羞辱。至于你说我的两项罪名,我可担当不起。佛也求财,我只是俗物,求财又有什么不对?你说我心达而险,我更是愧不敢当。我就是一小孩子罢了,也没有少正卯的才华。倒是阁下,真的能有孔圣人的学识吗?
  一篇文章,从头到尾没有为自己说一句话,但句句都在辩驳。
  乃至于最后,连挖苦带讽刺,说王通你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有什么资格数落我呢?
  诗文,显然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杜如晦虽非名士,却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所以许多人都知道他,而且也清楚他和言庆关系非常好。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一个官宦子弟,会去包庇别人而作伪证。
  这牵扯到一个品性德行的问题。
  魏晋余风的影响犹在,品性德行依旧是士人立足的根本。
  自古以来,这世上从不缺小人。但小人终归是小人,到最后会被揭穿。如果杜如晦以后不想混了,那作伪证倒也无妨。可他将来始终是要走上朝堂,而言庆也终究会长大,做伪证又有何用?
  王通在酒席上,被憋得脸通红,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窦威说:“王生也可自行命题,倒无需以竹而诗。一香十诗,就算王生你过关了。
  以十日为限,十日之内王生若无回应,当视为认输。
  在座诸君皆可作证,不知老夫这个提议,王生可敢应下呢?”
  在座的人,都是连连点头,认为窦威的提议,可说是非常妥当,并无半点偏向之处。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还偏向了王通。
  十日之内,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功课。若是这样子还不行的话,可真就丢人喽。
  但有聪明人却觉察到,窦威的老谋深算。
  十天时间,就算王通真的一香十诗,恐怕在外人看来,不管他是否做出,都已落在下风。
  听说,那半缘君和窦家关系不错,如今看来,倒是确有其事。
  两个书生聊起此事,这立场不知不觉,已经偏移到了郑言庆的一方。
  “亏得王通也是出身名门,还被薛大家所赞成。却平白欺负一个小孩子,依我看就是嫉贤妒能。”
  “甚是,甚是!”
  另一个书生表示赞同道:“半缘君虽说是当世奇童子,也只是个幼龄童子。你说,他王通那么大的一个人,没事儿跑去欺负小孩子,就算是赢了,又能怎么样?”
  又有书生凑过来,轻声道:“依我看,他多半是赢不了。”
  “是啊,是啊!”
  三四个书生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评论王通。
  也难怪,王通名好,不但是出身名门,父亲还是一位名士。加之他拜多位名士为师,令许多人都觉得眼红。相比起来,虽说郑言庆也是出身名门,一来他年纪小,二来不过是一个旁支,无父无母的靠着一个残废祖父养活,更能博取同情。
  再者说了,人家半缘君可是真材实料。
  你王通又有什么?
  靠着门荫,拜了几个好老师。哪怕是有一个薛道衡薛大家捧你,却无什么作品流传出来。
  此消彼长之下,言庆在舆论上,已占据了上风。
  这时候,却见从书馆后院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赫然正是小洛浦先生,手里捧着两个卷轴,一脸欣欣然之色,走到柜台的旁边。
  身后四个人,两个手捧书籍,一个则捧着一个匣子。
  只见小洛浦先生和几个书生点头打招呼,然后让人把书放下来,将手中卷轴交给其中一名伙计。
  “去,把这两幅字,挂起来。”
  “洛浦先生,您这有拓印了什么书籍?”
  “哦,前些日子偶得一卷《东山集》,所以就拓印了五十册,这不刚拓印出来,还未整理呢。”
  《东山集》,是东晋名相谢安手笔。
  谢安字安石,号东山。最著名的事件,就是主导了淝水之战,导致前秦的分崩离析。
  谢安的手笔流传不多,所以极为珍贵。
  书生们闻听这一摞书册是东山集,顿时来了兴趣,纷纷走上前来。
  有机灵的书生,却注意到了那几个仆人的举动。只见他们取下正对书馆大门那面墙上的字画,先挂上了一副老洛浦先生的画像,然后将两副卷轴悬挂于画像两侧。


第四八章 修缘七品(下)
  卷轴打开,却是两幅字。
  “是咏鹅体!”
  有书生忍不住叫嚷出来,众人连忙定睛观瞧,却见两副卷轴上,一写:书山有路勤为径;另一写:学海无涯苦作舟。落款题词,赫然是半缘君手笔:先生之德,千秋之利。
  意思是说,你洛浦先生把文化作为产业而经营,其实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大功德。
  “果然是半缘君手笔。”
  几个书生在卷轴前面站定,品头论足。
  而小洛浦先生微微一笑,打开了匣子,里面摆放着一溜物品,有小剪刀,小刀子……
  他抄起一把小刀,顺着纸张边缝轻轻一划。
  纸张分开,自有仆人上前,将裁断的纸张重叠一起。如此往复,片刻功夫,一卷东山集已剪裁完毕。而后以丝线装订,摆放在一旁。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看得几个书生,好不羡慕。
  “洛浦先生,您这是什么工具?”
  “哦,此乃修缘七品。”
  “修缘七品?”
  “尔等读书人,能得书一册,即为缘;想要读通,还需修炼,此第二缘。你看,以此为七品修缘,可用以裁剪纸张,整理书册……”洛浦先生把那匣子里七件工具一一取出,讲解说明。最后拿出一方长约十厘米,宽只有两指,表面打磨的锃亮,上面写有一个‘镇’字的镇尺。他先把装订好的东山集翻开,将镇尺押上。
  “读书需精心,这一方镇尺,正可令人端正心思。
  此为一品修缘……如若得此七品,则诸君与书中文字有缘,日后当可功成名就。”
  “说得好!”
  一名书生忍不住拍案叫绝,伸手拿起那一方镇尺,在手中把玩两下。
  “洛浦先生,这修缘七品,何处可得?”
  “哦,就在雄记商户,只需三贯,即可求得。”
  “三贯啊……倒也承受的起。若能求得书中缘,三贯却值得。”
  几个书生相视,先后与小洛浦先生告辞,匆匆离去。
  “老爷,这样做合适吗?”
  “哈,有什么不合适,我倒觉得甚为合适。家父开设书馆,为的是能方便读书人,这东西买到手里,倒也是个慰藉。说不定真的能修的书中缘,乃是大好事情。”
  说完,他哈哈大笑,目光落在了堂中的两幅卷轴上。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说的好,说的好啊!半缘君如此才华,那王通小儿,焉能取胜?”
  他压低声音道:“待十日之后,咱们这书馆凭此卷轴,定然能名扬天下了……这生意做得,这生意做得啊。”
  一旁家人,也点头轻笑。
  ……
  却说洛阳城的雄记剪刀,突然更名为雄记商铺。
  店中不再只是陈列那些剪刀了,还出现了一个个精美的匣子。门前立着一块木板,上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修得书中缘,身后美名扬。
  许多人站在店外,对着木板上的字,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候,几个书生跑过来,冲进了店中,“掌柜的,我等特来求取书中缘。”
  为首的一个书生,从怀中取出三贯钱,摆放在柜台上。
  自有店中伙计,恭恭敬敬的将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匣子,交给了书生:“读书乃上品,我等亦不敢沾染铜臭。请投入此箱,即可。”
  那书生二话不说,把三贯钱放进了柜台边上的一个箱子里,拿着匣子大笑不止。
  “今有此宝,我定能得那书中奥妙。”
  同行几人,忍不住用羡慕的目光看着那人。
  他们也想买,却苦于身上没有许多钱帛。有人上前向他们询问,几个书生忍不住手舞足蹈的说了起来。只说得不少人蠢蠢欲动。那一介寒士尚可求援,况乎我等?
  两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二话不说走进了店铺。
  “我等亦要求缘。”
  说着往那箱子里投了几贯钱,得意洋洋的走了。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洛阳城里世族大户子弟多了去了,几贯钱又岂能在意?
  甚至有人一开口就要几套修缘,但却被伙计阻止。
  “修缘在于心正,心若正,一套足矣,求得多了,反而不好。”
  这年头还有人拒绝大买卖?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有人相信。一晌午的工夫,店铺中百套修缘,就被抢购一空。
  市井小民看这雄记门外人潮汹涌,进进出出的全都是衣冠整齐的读书人,不由得生出了好奇心。于是就溜溜达达的走进去,细一打听,才知道这事情的真伪。
  看看人家雄记,这可是高尚之所啊!
  或是出于沾染福气,或是出于仰慕之心。总之,不管是什么心理,这些市井小民进去了,虽买不得什么贵重东西,却也愿意出些钱来,买上一把下品剪刀回家。
  再说了,雄记出品,这质量确实是好……
  于是乎,修缘带动了剪刀的生意,剪刀的生意有促使雄记的好名声,越来越响亮。
  这可不是说你降价多少能带来的效应。
  品牌,这就是品牌。咱不是读书人,可是咱用的东西是雄记出品,照样有面子!
  一连数日,雄记是人满为患,每日的货物销售一空。
  天津桥的老街坊们,一个个喜得笑逐颜开。如今他们一日的收入,顶的上从前十天的收益。
  “大鼻子,你这个主意真是妙,妙不可言啊!”
  雄大锤乐得合不拢嘴,“我就说你这老东西诡计多端,果然不差。雄威啊,看见没有,以后听你大鼻子老叔的话。前些日子你还折腾着想降价……看见没有,大鼻子一出手,非但不用降价,这生意却越来越红火。他娘的,我今天走出去,那饆饠店的罗老太婆冲我笑得那个叫甜啊,还称呼我雄掌柜。以后啊,多用脑子!”
  雄威挠着头,嘿嘿直笑。
  郑世安也颇为得意,但更多的确是自豪。
  没办法,谁让老子有个了不得的孙子……那些家伙眼红我的生意,搞风搞雨。如今我这孙儿略一出手,一个个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全都关门了。哼哼,这下发达了!
  郑世安越想越得意,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妖,你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
  坐在竹楼里,杜如晦二大爷似地光着脚,依着竹楼门廊上的廊柱,笑呵呵的询问。
  郑言庆正集中精神,慢慢的碾碎茶叶。
  一旁毛丫蹲在门廊旁边,一只手支着下巴,好奇的观察言庆一举一动。
  “世人皆有从众之心,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我看过一本书,说从前楚国的国王喜好女人细腰,于是举国上下的女子,一个个饿的前心贴后背。大家都想要追求更好的东西,即便是追求不得,能心里满足也好。
  至于那修缘七品,呵呵……”
  杜如晦闻听,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对了,你写的那个佛家典故,又是从何得来?”
  言庆抬起头,停下手中的伙计,一脸茫然。
  “就是那个经不可空取的典故啊……”
  “哦,我编的!”
  郑言庆说完,低下头把茶末取出。
  “你编的?”
  杜如晦瞪大了眼睛,看着郑言庆,许久之后,突然放声大笑,到了后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个典故,让多少人翻阅佛典,试图寻求出处?”
  言庆笑了笑,见茶釜中的水沸腾,于是用勺子取出一勺沸水,“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说罢,他抬起头看向杜如晦,两人相视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毛丫一脸的痴迷之色,静静的看着言庆。
  她听不太明白郑言庆和杜如晦之间的对话,但隐隐听出来,自家这位小少爷,随便编造出了一个典故,竟使得天下人都信以为真。这种本事,可真了不得啊……
  她只能看见言庆一个侧脸,那柔弱的清秀之中,带着一丝丝不屈的刚直。
  联想到早前母亲说过的那些话: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被小少爷收在身旁。
  一想到这些,毛丫的心就怦怦直跳,脸不由得羞红发烫。
  只是,小少爷能看上我吗?
  他将来一定是做大事的,可我连字都不认识,又如何能入得小少爷的眼?恩,我一定要好好努力……
  古时,女孩子早熟的很,否则也不会有十四岁成亲的事情。
  毛丫实际年龄九岁,不过虚岁已经十一。天癸已成,这小女儿的心思自然也就有了。加之毛旺老婆私下里和她说过一些话,让毛丫这心理,早已经变得很成熟。
  而郑言庆自然不会觉察到毛丫的心思活动。
  他把煎好的茶汤分毕,给杜如晦一碗,自己则捧着一碗,默默的品尝滋味。
  “小妖,再过两天,就是你和王通比试之日,你可做好准备?
  我听人说,王通最近足不出户,谈话隐隐也似有把握。这个人才学是有的,你要小心。”
  郑言庆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
  茶是峨眉茶,孙思邈入川之后,派人送来过一次。
  随着他呼出这一口浊气,鼻端亦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他笑了笑:“没什么好准备,了不起让他羞辱一番罢了,难道他真以为自己是孔圣人?”
  孔圣人杀少正卯时,正在鲁国为官。
  而王通,不过是一介白身罢了……自己不是少正卯,他王通更不是孔圣人。舆论导向已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王通就算是赢了,恐怕日后也在洛阳是立足不得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本想安安静静的读书,等待机会来临。
  偏偏有人找我的麻烦,那就休要怪我,搞臭你的名声……自古以来,光脚的会怕穿鞋的?


第四九章 白龙马
  崔珉破产了!
  如果不是郑州派人前来,崔珉赔得只怕连那两家店铺都保不住。
  据郑宏毅得到的消息,这次崔家派来的是郑州五房之一,崔君宙的次子崔千里。
  和崔珉年纪差不多大,但身份地位却是崔珉拍马都追不上。
  崔千里狠狠的给了崔珉几个大嘴巴子,然后崔珉灰溜溜的离开了洛阳。估计在一段时间里,崔家会把他雪藏起来。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只怕这辈子难有机会了。
  说实话,崔家这一次被郑言庆搞得这么凄凉,颇有一些脸面上挂不住。
  只是郑言庆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崔千里就算有心去搞郑言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越国公杨素的侄儿杨玄奖,将出任义阳太守之职。
  受杨素的委托,绕道洛阳,前来观摩此事。不仅仅是杨素派人过来,河东裴氏家主裴世矩,也派出了他的少子裴奉化来洛阳。裴世矩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裴奉化年纪最小,颇受裴世矩的宠爱。其他三个儿子都外放出去,唯有小儿子留在身边。
  从某种程度上,裴奉化也代表了裴世矩,乃至于整个河东裴氏。
  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谁又敢搞小动作?
  距离十天期限的倒数第二天,竹园精舍中,又迎来了一群意外的客人。
  杜如晦、窦奉节、徐世绩和郑宏毅都在,郑言庆手里拿着一副七巧板,正笑呵呵的解释这玩意儿的玩儿法。
  七巧板也称七巧图,或者智慧板,是汉民族民间流传的一种游戏。
  据说,这七巧板的游戏,源自于唐代燕几图,是文人的一种室内游戏。言庆没有见过燕几图,但前世的小时候,七巧板却没少玩儿。整日里和几个小孩子在一起,也玩儿不出太多花样来。毕竟窦奉节徐世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言庆未必感兴趣。
  他依照着记忆中,七巧板的图形,请工匠打造了一副。
  没想到这七巧板却连杜如晦和郑世安也产生兴趣。晚上饮酒时,两人就以这七巧板为酒令,拼出各种图形,输者就要罚酒三杯。言庆正好清闲,于是就和杜如晦等人玩耍起来。
  “少爷,外面有人找!”
  虽然房屋已经建好,毛旺夫妇也搬进了新居。但毛丫还是住在言庆的这座半缘精舍中,负责照顾言庆的起居。
  一帮子人正玩儿开心,毛丫却跑了过来。
  “少爷,门外有一个姓张的大胡子,带着一些人说要见你。”
  姓张的,还是大胡子?
  郑言庆一怔,旋即想了起来。
  他记忆中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也只有张仲坚了。
  “杜大哥,张三哥来了,我们去迎接一下吧。”
  “我不去,这次我一定能拼正确,你别烦我……张三郎又不是来找我,你自去即可。”
  沉迷于七巧板游戏中的杜如晦,头也不抬的说道。
  这家伙真的是个痴人!
  之前痴迷于书碑,现在又痴迷于游戏。据说杜如晦昨天和窦奉节打赌,竟一夜未睡。窦奉节也没有回去,反正言庆这里有吃有喝,也有睡觉的地方。让人回家说一声就可以了……他老爹在蜀中,窦威更不会反对窦奉节,和郑言庆在一起。
  言庆很无奈的看了一眼杜如晦,起身走下了竹楼。
  “张三哥!”
  竹楼前,站着十几个锦衣男子。
  为首之人,正是张仲坚。他身旁还跟着一个魁梧少年,面皮黑黝黝,一副英武之状。
  言庆走到竹楼门廊上,看见张仲坚,拱手叫道。
  “哈哈哈,言庆小弟,许久不见,你可是越发的清俊了!”张仲坚豪爽大笑,迈步走上前,一把将郑言庆抱住,还在原地打了个转儿,“比早先高了,名气也更大了!”
  为什么所有人见我,都要把我抱起来,显示比我高大吗?
  郑言庆很不喜欢这个样子,却也不好推拒。
  谁让他现在就是个小孩子……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好朋友的子弟。”
  张仲坚说着,将郑言庆放下来,拉着他的手,又朝着那个黑脸少年摆了摆手,“此次我去兰州,结识了一位好朋友,兰州司马薛举。这是薛举的长子薛仁皋……仁皋,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郑言庆,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半缘君就是他了。”
  “在下薛仁皋。”
  薛仁皋上前一步,向言庆伸出手来。
  郑言庆连忙拱手,而后也伸出手道:“我叫郑言庆。”
  两人手掌相握,郑言庆突然眉头一蹙。这薛仁皋的手掌粗糙,显然是个练武之人。
  如同铁钳一般,攫住了言庆的手,好像要捏碎一样。
  下马威吗?
  郑言庆眼睛一瞪,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脚下向后退了半步,施展出五禽拳中熊拳法诀,手掌陡然生力,反握住了薛仁皋的手掌。孙思邈传授给言庆的五禽戏,还有养生引导术,原本是养生之法。但由于孙思邈长出没于山川之间,难免会遇到凶险,所以两者结合,形成了一种杀伤力极强的功法。熊拳生力,薛仁皋脸色微微一动。
  最近几个月来,满耳朵都是鹅公子,半缘君之名。
  少年气盛的薛仁皋,本就是个暴烈性情,不太服气。加之薛举时常拿言庆做例子,每当他不好生求学时,就用言庆做榜样,好一顿教训。一来二去,薛仁皋虽没有见过郑言庆,可这心里面,却把郑言庆恨得是咬牙切齿。此次他随张仲坚前来,见言庆文文静静,显得颇为瘦弱。于是这心里面就打定主意,要言庆难看。
  哪知道,这郑言庆看上去很秀气,可这手上的力道,却不小!
  两人双手握住,渐渐的面孔都呈现出一抹红晕……
  张仲坚连忙上前,伸出双手,蓬的抓住了两人的手臂,“松开松开,这是干什么?”
  郑言庆只觉手臂一阵,骨头刹那间好像酥了一样,使不出半点力气。
  手掌松开,与此同时薛仁皋也松开了手掌,两人同时向后退了两步,方站稳身形。
  薛仁皋把手放在身后,不停的抖动。
  “嗨,你手劲不弱啊……不过这次看在张三叔的面子上,算是平手。”
  言庆觉得莫名其妙,手也放在背后,另一只手不停搓揉。运转引导养生术,渐渐手臂恢复了知觉。
  “大个子,我好像没见过你吧。”
  “哼,当然没见过……可我因为你,没少被我爹揍。”
  张仲坚忍不住笑了,一把搂住郑言庆,一手又搂着薛仁皋,“好了,你们一个文才飞扬,一个武艺精湛,将来都是俊杰。所谓识英雄重英雄,你二人理应相互尊重。
  对了,言庆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张仲坚说着话,一挥手,就见一个家奴牵着一匹白马驹走进林中。
  但见此马,虽不大,却神奇飞扬。
  进了竹园后,希聿聿暴嘶不停,马蹄不停的踏动,脖颈处白雪般的马鬃如波浪起伏。
  “好马!”
  言庆忍不住大声称赞。
  薛仁皋说:“当然是好马……这是吐谷浑人口中的天马,据说是神龙与凡马结合生产出来。这匹马是张三叔花费重金,从吐谷浑人手中买来,专门要送给你呢。”
  言语中,有点酸溜溜的味道。
  “送给我的?”
  言庆诧异的看着张仲坚,“张三哥,这怎么使得?”
  “哈哈,怎么使不得呢?”张仲坚笑道,把小白马牵到了言庆身前,“好马配英雄,言庆你才华过人,将来定能飞黄腾达。三哥看见这匹马的时候,就觉得天底下,除你之外,再无人能配得上。这可是罕见的白龙马,今日送你,权作礼物。”
  “你若不要,我要!”
  薛仁皋一旁忍不住插嘴。
  言庆闻听,登时笑了,“你黑乎乎的,怎配得上它?再说了,我何时说过不要?”
  言庆说完,接过了马缰绳。
  却见那白龙马希聿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
  言庆使了个千斤坠,双手抓紧缰绳,奈何这白龙马却狂躁无比,不肯向他屈服。
  “这是龙马,寻常手段制不住它的。
  我听人说,要想制服龙马,就要咬它的耳朵……”
  郑言庆闻听,一手拢住了缰绳,踏步腾空而起,翻身跳到了马背上。只见白龙马跳跃不止,似乎是想要把言庆掀下去。言庆死死的抱住了马脖子,不肯松手。
  此时,杜如晦等人也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不由得目瞪口呆。
  张仲坚在一旁,不停的提醒言庆如何制服这白龙马。他也不明白,这小马驹一路上挺温顺,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暴躁。言庆被颠簸的全身骨头都好像散开了似地,心中隐隐生出怒气。
  娘的,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他双腿用力,猛然抬起身子,双手向上抱了一下,而后猱身而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当着这么多人,还有那黑小子的面,我岂能落了半缘君的面子。
  他张嘴咬住了白龙马的耳朵……
  说来也奇怪,言庆这一咬耳朵,白龙马却渐渐的平静了。
  当言庆下马的时候,两腿酸软,险些坐在地上。
  薛仁皋瞪大了眼睛,“你还真咬啊!”
  “不是你说的吗?”
  “我也是听吐谷浑人这么说,可是从没有人这么做……”
  “我呸!”言庆勃然大怒。不过见薛仁皋嘿嘿直笑,他却立刻收起了怒气,拍了拍白龙马的脑袋,“反正它现在是我的了,你管我怎么制服?总好过某些人只能在一旁看着眼馋。”
  “你才眼馋!”
  薛仁皋大声反驳,气呼呼的瞪着眼睛,和言庆对视半晌,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五十章 前夜
  薛举,河东四大姓之一,汾阴薛氏的旁支子弟。
  早年随父亲从汾阴前往兰州,凭借着薛氏的能量,从事一些走私的生意。私盐、钢铁等一应塞外胡人短缺的物品,都是薛家贩卖的商品。然后从吐谷浑人和西域人手中,换取马匹香料等中原所需的商品。一来一回,往往能赚取个盆满钵满。
  到薛举成年,又依靠门荫而走上仕途。如今贵为兰州司马,等同于兰州军方第二大掌权人物。
  此次他和张仲坚接触,主要是为了西域的香料生意。
  西域生产香料,特别是从波斯传来的香料,在中原地区颇为盛行。
  自魏晋以来,门阀世族子弟喜欢佩戴香囊。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位名士,也就是淝水之战中的另一位功臣,谢安的侄子谢玄,年轻时就对佩戴香囊极为着迷。
  特别是江南,这种风气至今仍在流行。
  江南的丝绸是草原上那些部族首领们所珍爱的物品;而西域香料,则是江南世族的最爱。
  张仲坚此次去兰州,就是想打通这条商路。
  当然了,他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薛举无疑最为合适。
  正好薛举的长子薛仁皋,马上要成年了。所以薛举就琢磨着,让薛仁皋回汾阴老家,入族学,而后通过本州举荐,可以进入官学。薛举一辈子戎马生涯,不希望薛仁皋再步入后尘。只是薛仁皋性情暴戾,若非张仲坚,说不定会惹出祸事。
  “言庆,听说洛阳出了一个雄记商铺,和郑翁有关?”
  大家经过了一场喧闹之后,张仲坚拉着言庆到一旁,说出了他的来意。
  此人别看相貌粗鄙,但确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才能也不差,只可惜他相貌出奇,与世家选才的身言书判四个条件不符合。其中问题最大的,莫过于就是‘身’这方面。
  要讲求相貌堂堂,有仪态。
  张仲坚不管是言语谈吐,还是书法和才智都不差,但就是这个相貌,落了下乘。
  所以,张仲坚只能为商,而无法踏上仕途。
  郑言庆笑了!
  他也中意与和张仲坚合作,只是他去找上门,和张仲坚找上他的门,意义不一样。
  张仲坚既然开了口,言庆就占据了上风。
  “张大哥,我也不瞒你,雄记商铺,是家祖父以老友的名义开设。”
  言庆早就在脑海中,演练过各种和张仲坚打交道的办法。但思来想去,感觉和张仲坚这样的人打交道,莫要耍太多心机。此人性情豪爽,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来直去。
  张仲坚也笑了……
  “言庆小弟,看样子你早就在等我上门啊!”
  “张三哥,小弟盼你,可是望眼欲穿。”
  两个人都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张仲坚轻轻一咳嗽,思路立刻做出改变。他听说了郑世安祖孙的遭遇,虽则这一对祖孙化险为夷,但对郑家不会没有看法。现在看起来,郑世安果然要独立了。
  只是郑世安现在还依附于郑大士,不好做的太过明显。
  所以,他需要一个掩饰,于是就有了雄记商铺。但这个掩饰并不安全,所以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掩饰。
  “说吧,什么条件。”
  “雄记的所有货物,都可以交给张三哥来经营。
  张三哥占四成,家祖占居三成,天津桥的老街坊们,占居最后三成。不过,对外却需要张三哥出面,全盘接收雄记。私底下呢,我们立个字据,就以此分配利益。”
  张仲坚闻听,眉头一蹙。
  “我需要出多少钱?”
  郑言庆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千贯?”
  “哈哈哈,张三哥,雄记的生意只加之一千贯吗?
  要知道,我大隋治下1253个县城,九百万户人口。按照一户一把剪刀,那就是九百万把剪刀。一把剪刀五十钱,九百万把剪刀是多少钱?这笔帐,张三哥肯定算过。
  这还只是下品剪刀的销量……
  还有修缘七品,天下有多少读书人呢?”
  “话是这么说,可帐不能这么算。”
  “张三哥,一口价,一万贯。你投入一万贯,就可以得到这些东西的四成利益,并不算多。
  另外,我还有一些小玩意儿,说不定张三哥你会赶兴趣。”
  说着话,言庆领着张仲坚走上了书楼。
  先把七巧板放在张仲坚的跟前,然后又从书案上抽出一个书卷。
  “这东西叫七巧板,不过听上去可能有点俗气,张大哥可以自行命名。我试过,杜大哥对此痴迷不已,可谓老少咸宜。如若张大哥你有兴趣,可以交由你来做。”
  张仲坚接过来,拨弄了几下之后,顿时露出惊异之色。
  “这个怎么算?”
  “全权由你经营,我收三成利益。”
  “不行,最多一成半,多了我吃受不起。”
  “两成半,少了我宁可不做。”
  “两成,两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言庆和张仲坚好一番讨价还价,此时的张仲坚已经明白了,什么修缘七品,什么三品剪刀,全都是眼前这小童的主意,郑世安不过是在前面为他遮挡住风雨罢了。
  现在,郑言庆需要一个更大的雨伞,于是张仲坚来了。
  “还有这个,张三哥看看,是否有兴趣?”
  言庆说着,把手中书卷交给了张仲坚。
  上面赫然记载着熬制白砂糖的方法……
  “你这个……从何而来?”
  张仲坚一下子就看出了这秘方中的价值,抬起头来,瞪着郑言庆,“这个方子给我,十万贯,如何?”
  “呵呵,张三哥,我是个读书人,将来说不定会前程远大。
  要这许多钱做什么?如果张三哥你有兴趣的话,这个方子我可以送给你,如何?”
  这个方子,价值万金啊!
  张仲坚是想要以十万贯的价钱,一下子买过来。
  因为他看得出,这其中的利益,极为惊人。哪知,人家郑言庆不要,还要送给他。
  他好意思要吗?
  如果他好意思要的话,张仲坚也就不是张仲坚了。
  “我每年可配给你两成半利益,再多的话,恐怕我也拿不定主意。”
  “没问题!”
  郑言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吴县张家和他绑在一起,然后成为他背后的一个靠山。
  至于两成半利益会有多少?
  他不清楚……
  不过他却知道,他手中这个方子,足以令张仲坚成为南方第一富豪,而没有问题。
  脑袋里有点乱,张仲坚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
  “言庆,你多大?”
  “哦,八岁!”
  张仲坚突然间呵呵的笑了,“你真的只有八岁吗?为何我总觉得,你是个妖孽呢?”
  “啊,这个嘛……杜大哥也说过。
  嘻嘻,只是若这个妖孽能为三哥带来好处的话,想必三哥也一定会非常乐意接受吧。”
  张仲坚闻听,哑然失笑。
  心里面陡然对言庆多了几分神秘感,甚至是畏惧感。
  他想了想,然后道:“言庆小弟,我也知你祖孙处境尴尬。这样吧,他日若需要我帮忙,只管派人告诉我。吴县张家或许比不得郑家,但关键时,也能说上话。”
  郑言庆笑呵呵的伸出手,张仲坚也伸出手,两人啪啪啪,击掌三下。
  古人击掌盟誓,甚于文字合约。
  郑言庆其实也没有损失什么,而张仲坚却凭着这些,增强了立足张家的雄厚资本。
  两个人,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
  “世绩,你这两天去竹园,可见郑言庆做些什么?”
  约定期限的前一天晚上,颜师古和郑仁基把徐世绩拉到了书房里,询问郑言庆的状况。
  虽说郑仁基和言庆有别扭,但终究是安远堂捧起的脸面。
  王通打郑言庆的脸,说白了就是打安远堂的脸,打他郑仁基的脸。
  这对郑仁基而言,如何能够接受?
  表面上,他对言庆的事情是不闻不问,但私下里,还是很关心。否则他也不会同意徐世绩和郑宏毅天天跑去竹园。不管他怎么看郑世安,但对言庆的才情,颇为看重。
  徐世绩想了想,“言庆也没做什么。
  昨天午后,还和我们一起戏耍。后来吴县张家的张仲坚来了,还送给言庆一匹马……呵呵,那匹马真是不错,言庆还是咬了马耳朵,才驯服了那匹马。今天嘛,我和宏毅午后去时,听他家里的丫鬟说,他和杜如晦大哥一大早过河去香山寺了。
  我和宏毅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回来,也就回来了……”
  “那他可有紧张?”
  徐世绩摇摇头,“没吧,看上去挺正常的,还说等过段时间,和杜大哥进山探书碑。”
  颜师古和郑仁基相视一眼,让徐世绩走了。
  “此子有大将之风啊。”
  颜师古笑道:“如若换做是我,说不定紧张的不得了……呵呵,大兄啊,你也莫要担心。你看言庆不是挺轻松的嘛,说不定就如他所说,早已经成竹在胸了吧。”
  郑仁基长出一口气,苦涩一笑。
  “他当然不紧张,如果他输了的话,丢脸的就是我郑家上下。”
  “诶,话不能这么说。
  那王通好歹和我年纪相仿,不顾长幼的去欺负一个幼童,这举措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我是他,现在就背着行囊离开洛阳。说实话,就算王通赢了,与郑家也无害处。
  他自己不顾身份,这失礼在先呢。”
  郑仁基点点头,犹豫一下,却突然问道:“贤弟,郑言庆胜算几何?”
  颜师古一怔,片刻后露出苦笑。
  “若我说,不到两成!”
  “两成?”
  郑仁基揉了揉面颊,“照你这么说,我看我今晚,怕是别想睡着了。”
  “呵呵,不止是你睡不着,想必此刻,这洛阳城里,会有很多人和你一样,彻夜难寐吧。”
  颜师古说完,走到了窗前。
  他伸出手,推开了窗子,看着屋外的漆黑,自言自语道:虽说只有两成,但也并非没有希望……


第五一章 命题:释道(上)
  丑时过后,电闪雷鸣。
  一场通透的大雨,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至黎明时,雨势减弱,淅淅沥沥。
  郑言庆睡的很舒服,清晨起床,推开竹窗,一股清新的风涌入楼中。
  活动了一下身子,感觉精神很振奋。
  这时候毛丫端着一盆清水走上楼,放在言庆的面前。郑言庆洗漱完毕,吃了一点东西。然后穿好了一副,手持竹伞走出竹楼。白龙马在竹林间奔行,细细的雨丝,如雾一般,马蹄声清脆,若隐若现。站在门廊上,恍若置身于仙境中一样。
  毛旺媳妇牵着那头青驴过来,搀扶着言庆坐好。
  郑世安早已经上了马,见言庆坐稳之后,轻声道:“准备好了吗?”
  言庆笑了笑,“爷爷,我们动身吧。”
  叮铃,叮铃!
  青驴脖颈中的铃铛响起,祖孙二人在如丝细雨中渐渐远去,只有那铃铛声似在园中回荡。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瓜子,从另一座竹楼窗户内探出。
  “杜大哥,咱们不去观战吗?”
  窦奉节昨夜没有回家,就住在竹园精舍中。
  不过担心他影响到言庆的备战,所以杜如晦早早的就把他抓到自己的住处休息。
  杜如晦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有什么好看的?
  言庆赢了,也是赢了;输了,还是赢了。
  这一场比试从他发出战书的那一天,他就站在上风处。今天迎战,只不过看如何收场。
  赢了,收的漂亮些;输了,收的难看些……与其跑去凑热闹,还不如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好了,我要再睡一会儿,莫要再吵我。你这家伙,昨夜吵得我难寐。”
  “明明是你翻来覆去的折腾,与我何干?”
  窦奉节也打了个哈欠,小脑袋缩回了竹楼。
  两人都没有去将军堂观战,不过原因却不相同。窦奉节对言庆有着一种近乎于迷信的崇拜,所以坚信言庆能够战胜王通;而杜如晦则不太看好,毕竟王通的实力摆在那里,他真不认为言庆能在经辨之中,战胜王通,更不忍见言庆失落之状。
  细雨靡靡,原野中漂浮着一抹抹,一道道,一层层丝缕般的水雾。
  天气有些凉意,郑世安下意识的裹紧了衣衫。
  朝一边看去,见郑言庆恍若无事一样,悠悠然坐在青驴背上,看两遍田园景色。
  “言庆,你有把握吗?”
  郑言庆笑了笑,“哪有什么把握,只不过去应景罢了。
  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差。反正已经和张三哥说好,这文书都已经立下,爷爷何必惊慌?”
  郑世安说:“我不是担心商铺的事情,我是担心你……”
  “我?”郑言庆说,“我更不会有事儿。我和那王通相差十四岁,他赢了不会光彩,我输了也不丢人。再者说了,老师临行之前说过,我近来风头太盛。借王通之手压一压,也不是没有好处。反正我也想静一静,等此事结束,我准备和杜大哥进山一段日子,权作调整心情。爷爷,你莫要担心我,孙儿不会有大碍。”
  郑世安细一想,觉得这话确有些道理。
  没错,这一次经辨,经过言庆之前的那一番折腾,王通即便是胜了,也得不到好处。
  相反,言庆若真的输了,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近来声名太盛,正需要一次失利,来掩饰一下。反正雄记商铺已成功的转入张家人的手里,郑世安从台前进入到了幕后,从此可以逍遥惬意的做一个富家翁。
  总之,对大家都有好处。
  当然了,郑言庆若能胜了,当然最好。
  但私心里,言庆并无把握能胜过王通……这十几年的差距在那里不说,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这根基。言庆哪怕是拥有一个四十年的灵魂,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他前世所学的那些东西,并无太多用处。至少,他不似王通那样,熟读五经。
  经试定于将军堂,是窦家的堂号。
  窦家在汉朝时,出现了好几位大将军,故而雅号将军堂,也表明了以武勋为主的传统。
  不管是窦家三祖,还是窦毅等人,全都是以武勋起家。
  堂前陈列一排石雕,有立马横刀者,有拄枪伏地者,全都是窦家先祖所留的功绩。
  进将军堂,铺面而来的是一股肃杀气。
  正堂上,坐着十几个人,堂前则摆放着两张书案,上置笔墨纸砚。
  雨水顺着屋檐流落,将台阶下的地面,冲刷的呈现出灰白色彩,透着一股凝重气息。
  郑世安没有进去,而是目送郑言庆走进将军堂大门。
  门外聚集了不少人,有书生士子,也有达官贵族。不过更多的,则是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
  “郑……世安!”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郑世安。
  郑世安循声看去,就见靠近大门的台阶下,有一辆马车。
  车上竖着一张竹罗伞,青缎子伞面低垂,将雨水都滑落到了车外。伞下,郑仁基和颜师古正坐着,朝郑世安招手。车旁边,还有徐世绩和郑宏毅肃手恭敬的站立。
  郑世安心里奇怪:怎地这位公子哥,今天这么主动的和自己招呼?
  不过脚下却没有停留,连忙走到了车前。
  哪怕分立一房,但多少年对郑家的侍候,让郑世安心里,对郑仁基还是有几分恭敬。
  郑为善也在一旁站立,朝郑世安微微一笑。
  “那个……言庆准备的如何?”
  论辈分,郑仁基应该叫郑世安一声族叔。
  可让他这么叫,还真是为难了郑仁基。刚才就差一点脱口叫出郑管家来,如今和郑世安面对面相视,他只好舍去了称呼,轻声询问。
  郑世安也能理解郑仁基,更不会奢望郑仁基真正认可他这个族叔。
  事实上,整个安远堂,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认可他的身份吧。即便是郑大士也如此。
  让你归宗,已经是天大的宠幸了!
  “大公子,言庆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您也知道,我这本事,也过问不得啊。”
  郑仁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对了,雄大锤那边的生意如何?我听人说,可是火爆的紧呢。”
  “托列祖列宗的保佑,还算过得去吧……大锤子的手艺好,做事情也认真。再有一干老街坊们的帮衬,总算是站稳了脚跟。不过,这件事和我,已没有关系了。”
  郑仁基一怔,“为什么?你不是投了许多钱帛吗?”
  “大公子,我那是做生意的料啊。早先帮帮忙,打打下手而已……再者说了,我年纪也大了,这精气神也跟不上了。平日里还好说,忙起来可就不成。这一段时间,我经常算错账目……前日吴县张家的人过来,和雄大锤他们商量好了,决定由他们出钱经营。
  那天小少爷也在,张家的人找过去,就是商量这件事。
  我现在不过是占着半成的利益,每年下来,也能有个千八百贯的收益,就已满足了。”
  郑仁基愣住了!
  “张家接手雄记了?出了多少钱?”
  “除了退还我之前借给大锤子他们的一千贯外,又投入了一万贯,以扩大门面。”
  郑仁基对这生意上的事情,还真不太清楚。
  闻听张家出手就是一万贯钱,只能感叹这张家财大气粗,出手不凡。至于剪刀这等生意,他倒不看在眼中。安远堂名下生意不少,一年数万贯的收益,还真看不上郑世安的几百贯。他只是可惜了一下,就不再过问此事。倒是一旁的徐世绩,似乎多了几分关注……


第五一章 命题:释道(下)
  将近辰时,雨停了。
  王通一系白衣,飘飘然在一群士子的簇拥下,来到了将军堂门前。
  周围百姓看见了王通,顿时发出了一阵嘘声……
  很明显,他们对王通以大欺小的行为,颇有些看不过去。在车上的颜师古,轻轻叹了口气。
  这王通确有才华,但这一次所为,却显得气度小了些。
  他最不高兴的事情,莫过于王通把他和言庆之间的赌约说出去。颜师古当时和言庆立下赌约,也是被气急了。事后虽有些后悔,但木已成舟,也不可能去悔改。
  王通倒好,把这件事说出去后,使得他颜师古,也站在了风口浪尖。
  他王通以大欺小,现在连颜师古也背上了恶名。
  一想到这些,颜师古的脸色就阴郁万分。将王通要过来和他说话,冷冷哼了一声,一扭头,做出没有看见的样子。那意思是说:你别过来,过来了我也不会理你。
  王通立刻面呈尴尬之色。
  他也是聪明人,知道颜师古这样做,是对他有所不满了!
  “王兄,进去吧,时辰不早了。”
  在他身边的青年,名叫崔思敬,是郑州崔氏族人,崔珉的堂兄,崔千里的长兄。
  这件事起因在崔珉,崔家自然不好旁观。
  崔千里的学问,尚不足以出门,所以崔家又拍了崔思敬出来,为的是帮衬一下。崔思敬年过三旬,道德文章也不差,在河洛地区小有名望。他虽然也看不过这种事,可事情起自他崔家,他也只能站出来。当然了,内心中对言庆的目无尊长,崔思敬也是有些看不过去。
  王通整了整衣冠,在一片嘘声中,迈步走进将军堂大门。
  同来的士子,则在大门另一侧站立,倾听将军堂里传来的消息。
  王通倒是彬彬有礼,先向在堂上端坐的拿下耆老名士行礼,还向着言庆拱了拱手。
  他不是傻子,言庆咏竹诗出来以后,他虽下不来台,但也颇为敬服。
  双手将一卷文章呈上,王通说:“半缘君咏竹,已近竹之韵,学生实无法超脱。
  故而学生以‘荷’为题,赋诗十首,崔思敬王绩抄录。”
  反正窦威说过,他可以另行命题。此值夏季,荷花盛开,倒也正和了时节景致。
  将军堂外,传来一阵嘘声。
  很显然,王通取了巧,占了便宜,颇令人有些不齿。
  王通心中则苦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他落了后招,就有些难以令人信服。可问题是,这十首诗,真的是他临时所做,绝无半点作弊行为。但旁人就是不信……
  郑言庆心里咯噔一下。
  杜如晦说的不错,王通果然是有才学。
  若非自己先下手为强,抢到了先机,恐怕会输得很惨吧!
  他忍不住向王通看了过去,就见此人身高大约在175左右,不算高,但颇有气度。
  一袭白衣,落落大方。
  长的也是齿白唇红,颌下短须,有儒雅之气。
  ……
  窦威请来做评判的人,都是当今名士。
  有洛阳易学大家于仲华,还有前旅骑尉,曾因伪造连山、归藏而被罢免,又因劝阻隋文帝不要关闭官学而闻名的刘炫刘光伯。窦威身旁,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一身华美锦袍,威仪颇重。
  只是生的略有些女相,使威仪中,又多了几分慈祥。
  男子身后,站立一名少年,个头不低,身材也很精壮,正好奇的打量着郑言庆。
  “王通所做咏荷,与郑言庆所做咏竹,虽略有差距,但也算中上。”
  刘炫看完了王通所做诗章,做出了评价。
  当然了,郑言庆盗窃的都是后世名篇,从质量上,的确不是王通所能比拟。
  中年男子也说:“王通这十首咏荷,的确是比郑言庆的咏竹逊色。不过这篇荷花赋,的确不错……呵呵,王通不愧是出身名门,家学渊源,恩,可算得他过关。”
  表面上夸赞,可实际上却暗含讥讽。
  王通脸不由一红,却又不得不上前拜谢众人评点。
  “今日命题经论,还需光伯先生来吧。”
  中年男子看似随意的说了一句,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的朝着郑言庆看了一眼。
  不过郑言庆并没有注意到,此时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堂上那些耆老身上。
  “郑言庆,我且问你一句话。”刘炫开口道。
  言庆连忙上前,“还请前辈指教。”
  “你这文中,所说的‘经不空取’典故,从何而来?”
  “哦,幼年时翻一残书所得。”
  “经为何名?”
  言庆有些奇怪这刘炫为何揪着佛经典故不放。总不成告诉他,这个典故还没有出现,是几十年后的产物吧。
  于是摇头道:“学生当时年幼,记不得名字。”
  “呵呵,看起来,你对释教颇有缘啊……此前又有修缘七品……恩,我有一题,释、道。”
  刘炫说完,向其他人看去,“诸公以为如何?”
  释?道?
  就是佛教和道教嘛……
  这个命题,未免太大了一些吧!
  中年男子一蹙眉,刚要开口反对,却听刘炫说:“自汉魏以来,释道并行。郑言庆熟知释教典故,想必也有所心得。正好他文中也提到了释教典故,何不以此作论?”
  “刘光伯,你这是何意?
  谁不知道河东王氏,是三教并修。郑言庆不过八岁孩童,你出这么大的题目,他如何能作的出?”
  郑言庆闻听声音,扭头向身后看去。
  这一看,却让他一愣。
  原来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居然是郑仁基。
  “郑少兄此言差矣,你郑家不也是玄儒并修,郑言庆既然能说释教典故,焉知他不懂其他?再说了,学问不在年龄,王通虽痴长几岁,但这才华未必能高过半缘君啊。”
  表面上看,刘炫是在为郑言庆说话。
  可实际上呢,他却是在为王通开脱……是啊,郑言庆年纪虽小,可名声大啊。咱作学问,不能以年纪做判断,而是应该以名气做判断。他既然这么有名,想必没有问题……
  窦威白眉一耸,做势要起身。
  中年男子,却在这时候一把抓住了窦威的手臂,将他按住。
  窦威一怔,向男子看去。
  却见男子轻轻摇摇头,然后看了一眼郑言庆。
  郑言庆面色平静,双手抄在袖中,恍若这一切事故,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郑仁基争辩不过刘炫,悻悻退到一边。
  “刘光伯不要面皮,怎能如此做呢?”
  颜师古也是脸色阴沉沉,拍了拍郑仁基的肩膀,“莫着急,且看郑言庆如何回应。”
  “郑言庆,你以为如何?”
  刘炫,是河间人,与太原王氏族人王崇关系密切。
  他装模作样的询问郑言庆,其实隐隐有逼迫之意:你若是不答应,干脆认输算了。
  郑言庆说实话,本无所谓胜负。
  只是这刘炫一派道貌岸然之色,让他顿时心生厌恶。
  “前辈即已发话,学生怎敢拒绝。”
  “既然如此,那限时一个时辰,你二人就以释道为题,各做一篇文章,以判论高下。”
  王通和郑言庆恭声答应,各自在堂前书案落座。
  与此同时,门外众人也停止了议论,将军堂前,一派静穆。


第五二章 破题:原道
  王通也顾不得其他!
  当他看见这将军堂中坐着的人以后,心里就有些发苦。除了刘炫之外,又有东海名士李夏,传授王通易学的易学大家于仲华,前北齐文林馆学士,入隋后曾担当过泗州司马的温君悠……等等之人,全都是和太原王氏交往密切的前辈先生。
  窦威是发起人,却似偏向郑言庆。
  那个中年人,王通不认识,想必和窦威的立场差不多。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全都与王通有关联。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挑起和郑言庆的争纷,已经惊动了太原王氏族人。
  世家之间,多有关联。
  这些人坐在这里,未必没有得过王家的嘱托。
  王家希望王通获胜,既然已经丢了脸面,若还不能获胜的话,王通必然是名誉扫地。
  他没有退路,只能认真破题。
  好在王家是儒释道三道并修,对释道的了解并不算太差。
  提起笔来,王通开始奋笔疾书。
  而郑言庆却跪坐书案旁,还是抄着手,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好像是已经放弃,闭目假寐。
  从他那稚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窦威不免有些焦虑起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可郑言庆却好像没有一点动笔的意思。
  难道说,他决意放弃了吗?
  中年男子则看着言庆,似乎在看一件很有趣的事物。
  “爹,他为何还不动笔?”
  中年人笑了,“此子似好谋后而动。从他那文章来看,此时不动笔,怕因为胸中无竹吧。”
  “可这时间快到了啊!”
  “别担心,我觉得他不会就这么放弃。
  胸中若无竹,宁可不画竹。此子当好求完美,所以没有成熟思绪,宁可交白纸一张。
  建成啊,他年纪比你小,可论沉稳,你却远远不如他。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和他结交一番……恩,这个年龄,能有这份气度,倒也不辜负……他这些年的飘零。”
  就在此时,郑言庆提起笔来。
  “半缘君要动笔了!”
  “你闭嘴,莫要扰了半缘君的思绪……”
  当言庆提笔的一刹那,郑仁基这心思,呼的一下到了嗓子眼。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早先还想着要弄死这小子,可如今却要为他提心吊胆。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终究是郑家人,终究是我安远堂的一份子。这小子一举一动,都让人生出牵挂。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
  刘炫的这个题目太大,还真就不是郑言庆现在能够做出。
  他闭目静坐,只是在思索记忆中,有哪一篇文章,能够破这个题目。但思来想去,还这真没有想出合适的文章,只是有一篇似乎与释道这个题目相合的文章,可以借鉴。
  他当然也可以一字不写。
  但刘炫的模样,着实让他觉得恶心。
  输赢真倒不重要,可不争馒头争口气,怎么着也不能被这些人看轻了。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吉凶。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而见者小也。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出于杨,则归于墨……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亦曰:吾师亦吾师,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言庆这篇文章,出于韩愈之《原道》。
  准确的说,是一篇以儒家而之于释道的抨击。
  这篇文章在后世,颇得赞誉,乃至于许多名家,纷纷作出评价,以赞誉其精神。
  据说,原道在唐末传入高丽国,而被封为国之纲,并立碑于江边。
  后来这高丽国也就是因为韩愈之故,才有了韩国之名……真伪无从考证,但可见原道一书在当时社会地位。
  自汉魏以来,崇尚清玄,于是道教兴。
  而战火连绵,五胡为乱,有佛教生出……许多世家,包括郑家在内,都曾有一段时间,抛弃了儒学思想。直到后来南北分立,才重新推行儒学,而有了并修之说。
  南方,若不懂清玄,则无以为名士。
  大名鼎鼎的谢安家族,就为了能在南方立足,专门有人去修习玄学,这是个身份的代表。而北方祸事多,汉人惨遭屠戮。佛教相对兴盛,儒学思想渐趋于淡薄。
  言庆的这一篇原道,或许与时代稍有不和。
  但对释道这个命题而言,倒还算是合适……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郑言庆和王通把各自的文章递上去,而后由在座之人做评判。
  “王通之释道,正应释道之题,依我看应是胜出。”
  在座的,学识都不算差,一眼就看出了,言庆的文章虽然破题不甚准确,但究其意义而言,远超过了王通的文章。因为郑言庆的原道,是立足于儒家学说,而评论释道。
  刘炫咬了咬牙,再次站出来说话。
  温君悠闻听,立刻出言反驳。他虽然是得了王家的嘱托,但这心里并非没有一杆秤。
  对刘炫这种说法,他很不赞赏。
  没错,我们和王家是有交情,但也不能为了交情,脸面都不要了?
  中年男子则看了一眼刘炫,冷冷哼了一声。
  刘炫说:“郑言庆的这篇文章,立意确实不错。
  但诸公,今天我们考校的是释道,而非圣人之说。就破解命题而言,王通之文,毫无疑问更加妥帖。郑言庆相对而言,则有些偏颇了。所以,我认为应是王通胜!”
  “光伯兄,话却不能这么说吧。”
  窦威忍不住开口,想要争辩几句。
  这时候,言庆站起身来,先向王通一拱手,而后笑呵呵的对堂上众人说:“各位前辈,言庆才疏学浅,写出此篇文章,就已知晓结果。输就是输了,也算不得什么。
  言庆年纪还小,与众位先贤谈论经史,本就有些冒昧。
  王先生的才学过人,我也是钦佩的。其实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我早就说过,诗书小道,本当不得诸公看重。无奈时事所迫,言庆也不得不做回应。
  好了,如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小子也该告辞了。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这世上有一千个人,就可能会有一千零一种观点,何必为此而争论?
  王先生,诸公,告辞!”
  郑言庆似乎不想再争论下去,甩袖离座。
  此时,阳光初升,照耀在将军堂内,言庆似是踏着那光芒,从容而去。
  一千个人有一千零一种观点吗?
  中年男子突然笑了起来,“自己所为,只要自己满意,管别人作甚?咱们这些人,谁又有资格评判别人是非,论说别人的高下?可笑,真是可笑……一群老大人,却比不得黄口孺子看得清楚。李某实无颜坐于此,诸公自管评判,勿念于我。”
  一时间,这将军堂内,鸦雀无声!


第五三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刘炫舌辩群儒,最终把胜利的头衔,还是落在了王通的头上。
  当他从王通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还笑盈盈的拍了拍王通的肩膀,权当作是鼓励吧。
  为了王通能取胜,他算是豁出去面皮了!
  王崇答应,只要王通能胜出,刘炫就可以得到五千贯。
  对于清贫的刘炫而言,自从因归藏、连山之事遭遇罢免,他的生活就日益艰难。
  偏偏又要摆出名士的架子,五千贯对他来说,又是何其重要。
  反正他仕途已没有什么前景了,与其讲什么面皮,却不如那钱帛来的痛快。而历史上,刘炫在大业末年,就是因贫寒而妻离子散,最后饿死于路上。但不知这五千贯到手,刘炫是否还会如历史上那般,饿死途中?这个问题,无人能回答。
  王通面皮通红,不是因为胜出而喜悦,而是因为臊的。
  他都不敢抬头,当刘炫拍他的时候,下意识低了低肩膀,好像害怕被刘炫碰触。
  而刘炫也只是呵呵一笑,浑不在意。
  温君悠拂袖而去,于仲华李夏两人,则是苦笑着摇头。
  人若至贱则无敌,对这么一个连面皮都不要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罢了罢了,正如郑言庆所说的那句话:输了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传扬出去,不过是笑谈耳。
  王通都不敢从将军堂正门出去,而是走侧门偷偷的回到洛阳城自己的住处,连夜离开了洛阳。他胜得可笑,胜得令人发指。刘炫不要面皮,可他却不能不要自己的面皮啊……经此一事,王通倒也少了许多骄横之气。在太原老家的龙门山中,他倚白牛溪结庐而居,山中十二载苦读后重又出山,然则那世道早已面目全非。
  “贤侄,此子如何?”
  在窦家的老宅里,窦威笑呵呵的询问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赫然就是后世的唐高祖,今日之大隋唐国公,八大柱国后裔,李渊。
  李渊生就女相,说白了就是婆婆脸。
  闻听窦威询问他,忍不住点点头,“此子非一般,孝基飘零多年,能有此子,也算慰藉。
  不过,你真的确定,这孩子就是孝基的孩子?”
  “种种迹象,八九不离十吧!”
  窦威说:“郑家收养这孩子的时候,正是宁长真奉诏屠村的第二天。周山距离汜水关不算远,如若这孩子不是孝基之子,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孝基也说,这孩子生的像他娘。我虽未曾见过他那媳妇,但孝基自己,又怎可能认错呢?”
  李渊深以为然。
  “不过现在还缺了些证据。
  当日宁长真屠村之后,只找到了孝基媳妇的尸首,却未曾见言虎的尸首。言虎乃当世制槊大家,武艺也不俗。若说他带着孩子杀出去,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目前却不清楚……若是言虎还活着,找到他就一切清爽。”
  李渊苦笑道:“人海茫茫,言虎那家伙又是个谨慎稳重的人,想要找到恐怕不易。”
  “是啊,问题就出在这里!”
  李渊和窦威坐在房间里,相视苦笑。
  许久之后,李渊突然道:“算了,能不能找到言虎不重要,只要孝基这么想,就足够了。
  呵呵,你不知道,这次我在岐州与他匆匆相见,他那精气神看上去,可是大不一样。好像又活了似地……我当时看着,心里面也很高兴。这些年,却苦了孝基。”
  窦威也是感慨万千,表示赞同李渊的说法。
  “对了,你怎么突然被派去荥州了?”
  “河洛欲平稳,荥州至关重要。
  太子命我前去荥阳做太守,就是要我关注山东士马的动静。我估计,也不会太长久。
  毘沙门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让他和郑家完成婚事。我此次去洛阳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让他和郑家女儿完婚。有了家室,我想他也能变得更稳重一些了。”
  毘沙门,是李建成的小名。
  窦威说:“你到荥阳后,看能否寻个机会,设防让言庆去夏州,和孝基呆些日子?”
  “这个嘛……”
  李渊想了想,“得要找合适的机会。言庆如今风头正劲,若我冒然提出这要求,郑家那些人未必会同意。还是慢慢来的话,若机会合适,我自会促使他父子团圆。”
  “如此,甚好!”
  窦威不再谈论此事,而李渊也没有开口。
  又沉静了片刻,李渊突然说:“老叔,你看能不能寻个机会,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要求。”
  窦威忍不住笑道:“这个我会安排,奉节如今就和他在一起,这两天我让奉节请他过来就是。”
  两人话题错开,谈论起了朝中的事务。
  如今隋文帝杨坚病情严重,据说整个人已经糊里糊涂的,有时连儿子也会认错。他一共五个孩子,可如今除了远在并州的汉王之外,身边只剩下一个太子杨广,遭遇也算是可怜。
  杨广派李渊去荥阳,出任荥阳太守。
  一方面固然有监视山东士马,震慑河洛世族的原因,但最为关键的,还是要取代现任荥阳太守杨湛的位子。隐太子杨勇有十个儿子,这杨湛就是杨勇诸子之一。
  此前杨勇被废,但他那十个儿子,并未牵连太重。
  这其中,又以杨湛为最。此人年纪又是最长,并且颇具才干,被隋文帝委任荥阳太守。
  若隋文帝崩,隐太子极有可能复辟。
  杨湛也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杨广思来想去,决定让李渊出马,接手荥阳。杨湛或许有本事,但想要对付李渊,显然还差了太多。而李渊又是重臣,说起来还是杨广的表兄弟,他自然也能放心。
  李渊和窦威在屋子里说着话,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叔祖!”
  窦奉节蹦蹦跳跳的跑进来,看见李渊,他微微一怔,旋即有些不好意思,躬身行礼。
  “奉节啊,你怎么回来了?”
  窦奉节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言庆要和杜大哥进山游玩,不肯带我一起去。不过他写了封书信,说是转交叔祖。他说,他不想再参加这种无聊的游戏,要好好读书。”
  “哦,他入山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可不好说……上一次和他杜大哥入山,整整呆了十天才出来。”
  窦威接过书信,抖开来看了两眼。
  “李先生曰:有陇州小民名仲永,世隶耕。
  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州进士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借由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日扳仲永环谒与邑人,不使学。
  余闻之,乃问先生,其今如何?
  先生曰:泯然众人矣。
  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受于天,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
  李先生,自然指的是李基。
  言庆以李基为托词,而借口不再作诗,要好好读书。
  窦威和李渊看罢,都是惊异万分。
  “贤侄,此子若何?”
  李渊哑然失笑道:“我为陇州刺史多年,竟不若一童子知之。”
  我在陇州当了那么多年的官,居然还没有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童子,知道的多吗?
  说完,李渊又连连点头。
  “此子贤良,若真……倒是我李门之幸。”
  “只可惜,我此次怕是见不到他了。我后日就要动身前往荥阳,只好等下次机会。”
  窦威也只能摇头,表示可惜。
  ……
  雨后的龙门山,景色更加秀丽。
  放眼望去,葱葱郁郁,令人顿生豁然开朗感受。
  郑言庆满头大汗的爬上一块石岩,坐在上面,眺望这动人的景致。
  杜如晦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后,一脸苦笑道:“言庆,你跑这么快做什么,累死我了!”
  “哈哈,这个时候看景色,最是动人啊。
  若非杜大哥你在二十品处耽搁太久,哪至于这般匆忙……呼,这景致,好壮观啊!”
  杜如晦坐下来,陪着言庆静静观看龙门山风雨。
  “言庆,心里还不舒服吗?”
  “哈,哪有那么多的不舒服,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谁输谁赢,大家心里都清楚。”
  杜如晦说:“言庆,我真看不懂你。
  你有时候很豁达,有时候又斤斤计较。大多数时候,你给我的感觉,不像个孩子。
  我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你,你能告诉我吗?”
  言庆一怔,陷入沉默。
  突然,他说道:“当笑时笑,当哭时哭,你若说是真,许是假的;你若说是假,许是真的。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杜大哥,你说那个真,那个假?”
  “这个……”
  杜如晦用力挠了挠头,摇头苦笑起来。
  十数日后,言庆和杜如晦从山中返回,一如从前般的生活。
  而此时,郑言庆的那篇原道已流传出去,被世人所赞。但是并没有人再来登门拜访,却是因为言庆那篇伤仲永,引得许多人深思。天赋固然重要,但若空具天赋,而不知努力,再好的天赋也将化为乌有。
  颜师古称赞:“半缘君这一席话,令这天下人都要为之羞愧。”
  于是,他静下心思,开始专注于三国志注解。
  仁寿四年七月,隋文帝崩于仁寿宫。
  同年,太子杨广登基,并下令修治洛阳,在原洛阳城西南二十里处,重建洛阳城。
  十月,汉王杨谅于并州作乱,攻占太原。
  一时间,江山色变,风起云涌。
  而龙门山下的竹园精舍中,郑言庆放下手中的书本,透过窗户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冬雷声,阵阵……


第二卷 弥勒净土血莲台


第一章 且听下回分解(上)
  大业元年,新皇帝杨广下诏,命尚书令杨素、纳言杨达河、将作大匠宇文恺负责营建东京。
  抛弃了汉魏以来的洛阳城,而取用汉魏洛阳城西十八里处,洛水伊水教会之地。每月动用民夫二百万,把江南的奇材异石,源源不断的运至洛阳……至大业二年正月,新洛城营建完毕。周围共五十多里,气势雄伟,规模宏大,远胜旧城。
  整个新洛城,由宫城、皇城、外廓城三部分组成。
  宫城是宫殿所在,位于新洛城西北角;皇城则是中央衙署所在地,北街宫城,南临洛水;外廓城则以里坊构建,分布于洛水南北两岸,是百姓混杂居住区域。
  坊,约一里见方,故而又名里坊。
  整个新洛城共132坊,汉魏旧城的百姓,以及附近居民,天下豪商,还有南朝工户,多达数万家,迁移至新洛城中。至四月时,皇帝杨广登皇城端门门楼,向普天下宣布大赦,免除百姓租赋。一时间,举国欢庆,过往数年间的阴霾,随之烟消云散。
  隋文帝杨坚驾崩后,汉王杨谅起兵造反。
  手握数十万雄兵,但在杨素如同疾风骤雨的打击下,几乎没能坚持三个月,就烟消云散了。在这三个月中,原荥阳太守,隐太子杨勇之子杨湛,试图呼应杨谅造反,杨勇其余诸子,也都蠢蠢欲动,更有甚者,杨勇长子集合旧部,试图刺杀杨广。然消息泄露而事毕……李渊于荥阳斩杨湛、杨浩兄弟,其余诸子也纷纷被抄斩于长安城内。一场本应掀起血雨腥风的叛乱,在无声无息中被杨广平息。
  杨谅被俘后被囚禁于长安。
  杨广泪涟涟,口称‘不忍手足相残’,然则在大业元年末,也就是杨谅兵败一年之后,暴死于长安家中,时年三十岁。同年,杨广以宣化夫人、荣华夫人以巫蛊术弑君为名,将两位夫人烹杀。乐平公主杨丽华,则以身体不适,需静养的理由,被杨广送至仁寿宫中。数年后,杨丽华随杨广行幸张掖,因病猝死……
  天津桥头,有一块告示牌,每天都会有许多人,聚集在告示牌前。
  新洛城的这座天津桥,并非汉魏旧城的天津桥。兴建于大业三年正春,沟通洛水南北,连接建国门大街与皇城端门的必经之路。因旧城毁去,老天津桥被拆掉,所以就把这座新桥又命名为天津桥。这里人来人往,也是新洛城中最繁华之处。
  “张翼德勃然大怒,口称‘三姓家奴,燕人张飞在此……’”
  告示牌前,一个体态单薄,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津津有味的读着告示牌上的一篇文章。说到精彩处,旁边围观者忍不住齐声喝彩。更有一些书生在一旁抄录,或是顿足摇头,亦或者点头赞赏。与那些听众看上去,似乎是格格不入。
  人群外围,颜师古苦笑连连。
  在他身边站着几个青年,则显得颇有些愤怒。
  “颜兄,这半缘君简直是胡说八道。这汜水关,不就是虎牢关吗?什么温酒斩华雄,什么三英战吕布……明明是孙坚斩了华雄,怎地到他笔下,就变了味道?”
  一名青年咬牙切齿的咒骂:“此君不学无术,还敢妄言与颜兄比试,解说三国?”
  “杜兄,你这话就说的偏颇了。
  若说别人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你说半缘君不学无术,难不成是忘记当初王通的下场?再者说了,半缘君在开篇已写过:此书一纸荒唐言,若有缘时自通明嘛……人家已经说了,这就是一个自己编纂的故事,以娱乐世人,我倒不觉有甚不妥之处。
  若论修史,颜兄方作的《三国注》,的确是近年来少有之巨著。但里面修文,与这些普通人而言,只怕难以清楚;反观半缘君的三国演义,倒是颇有些意思。我前些时日抄录了几篇,回家后仔细揣摩,愈发感觉半缘君的学识果真博杂。”
  说完,这人还向颜师古拱了拱手,“颜兄莫怪,小弟绝无半点诋毁颜兄的意思。”
  颜师古笑了笑,“薛少兄无需客套,半缘君所做的这部《三国演义》,确有可取之处。呵呵,不瞒诸位,有时候我就想,这小孺子何来这许多奇思妙想?乍听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可细一想,又觉得这其中,似乎是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告示牌前的那些听众兴致,一个个津津有味的听书生诵读文章。
  《三国演义》出现于年初,大约半月一更。
  一开始,倒也没有太多人留意。后来还是有一人偶然间发现,于是开始流传出去。由于这《三国演义》,并不是以众人所熟知的咏鹅体书写,而且用之以隶书。如此一来,自然未如郑言庆其他文章那样的轰动,但慢慢的,有人品出滋味来。
  于是,每逢初一十五,这告示牌前就有人驻足等待。
  来发文的,是一个瘸子。有认识的人说:这瘸子名叫毛旺,早年曾是郑家的佃户。后来因为小儿子毛八出事,而被赶出郑家田庄。如今被郑世安收留,一家人都在竹园做事。说起来,那毛八还曾想陷害半缘君,可半缘君以德报怨,果不负虚名。
  不过,这三国演义的出现,在士林之中,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赞成者,有反对者,更有人破口大骂,说郑言庆这是篡改史书,乃当世大奸。可更多的人,则是冷眼旁观。三年前王通的事情,至今余波未息。王通随获得了胜利,但却无颜面对世人;那位河间名士刘炫,也因此而声名狼藉。其好友刘焯,更因为这件事情和刘炫割席绝交。刘炫在大业元年,举家迁往了钦州。
  颜师古的思绪,极为复杂。
  他虽然也是严谨之人,对郑言庆编纂三国,颇不以为然。只是人家从一开始就说过,只是自娱,或以娱人。而且郑言庆以小说而自居,并没有说,这部书就是正史。但凡小说,总有不实之处,流传于市井之中,有些夸张篡改,也在所难免。
  正如言庆所说:三皇五帝事,又有何凭据?
  若非圣人整理收集,谁又知道那尧舜禹汤?难不成,你说孔圣人也是在篡改吗?
  想到这些,颜师古不由得轻声的叹了一口气。
  “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诵读的书生,这时候也到了尾声。他呆怔片刻,突然一甩袖子,“荒唐,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也不知那半缘君知不知三国,如若不知,我倒是可以向他讲解一番。”
  周围,顿时一片嘘声。
  一名书生抬头看了一眼那人,冷笑道:“每每半缘君出新,总见阁下在此。每次读比演义,也总闻阁下说这些话。算一算,你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说了多少次?
  但却从未听说过阁下有登门竹园……若是不敢,就莫要再说这等话语;如若真敢与半缘君对面,我等自然为阁下助威。只以我看,阁下多半是不敢对面半缘君吧。”
  “你……”
  书生被呛得面红耳赤,周围更有人不停的起哄,似是在嘲笑此人。不过他倒真不敢去找郑言庆的麻烦。天晓得那半缘君又会出什么幺蛾子?三年前,郑言庆就能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三年后,他苦读于竹园之中,几乎从不抛头露面,甚至没有半点墨宝流出。天晓得,如今会是何等妖孽?
  书生似是不屑于对方争辩,甩袖离去。


第一章 且听下回分解(下)
  书生似是不屑于对方争辩,甩袖离去。
  听众们则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相互讨论着,纷纷离去。
  “又是且听下回分解……”薛姓少年气呼呼的嘀咕,然后与众人拱手道:“听完了,也该回去了。诸位兄长,收有一言,也不知是否当讲。半缘君不过是娱己娱人而已,咱们来听听热闹,消遣一番也就是了,回去该如何,自如何。至于这些愚夫愚妇,也能从中得些乐趣,又何必苦苦逼迫,扰了别人的兴致,自己也不痛快。”
  颜师古连连点头,“薛小弟所言极是,听听热闹,抛之脑后。
  难不成诸君真以为这是正史?随那半缘君耍去,与咱们无甚干系,只不过一乐罢了。”
  说完,颜师古也一拱手,与众人分别。
  一些书生犹自不忿,又在告示牌前喋喋不休的争论许久,而后各自意兴阑珊散去。
  这一拨人走了,自会有下一拨人上前。
  反正这年月,从来不会缺少看热闹,凑热闹的人。于是新一轮的争论,重又开始。
  ……
  颜师古依旧住在郑家。
  不过现如今的郑府,已不是当初的郑府了。杨广修治新洛城,将郑府名下千顷良田全部征用,而后在老洛阳城附近,划拨两千顷土地给郑家,算作是补偿。
  要说,一换二,倒也划算。
  可土地这种事情,不能以数量简单而计算。
  补偿的两千顷土地,远远比不得原有的一千顷肥沃。郑仁基曾在私下里计算过,这两千顷土地至少需要三年的休整时间。也就是说,三年内郑家别想从这田庄里获取太多的利益。好在杨广还大赦天下,免了一年赋税,否则可就赔大发了。
  可你不愿意,又能如何?
  难不成去和皇帝说,我不要这些土地,你给我换一换?
  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郑仁基心里面别扭的要命。不过,新洛城里的产业,郑仁基倒是占了不少便宜。昔日老城的天津桥老军,都迁至到了新城当中。只是他们没有占用郑家的产业,而是自发的凑钱,在建阳门旁边的怀仁坊定居下来。
  郑仁基得到了大同市的一条街,权作是对他的补偿。
  没有了老军们的襟肘,昔日崔夫人重整产业的计划随之启动,倒是让郑仁基得了不少好处。
  不过,在去岁末,怀仁坊西面,距离两个街坊处,杨广下诏设立丰都市,广招商户。
  张仲坚果断出手,在丰都市盘下了一条街,名为老天津桥。
  雄记商铺就设立在这条街上,不过门面比之从前,扩大了十倍有余。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以各种书具为主,下层则以杂货,如剪刀、七巧板,还有张家新开发出来的白砂糖为主,每天生意兴隆,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丝毫不觉得过分。
  同时,张仲坚又在通远市盘下了一个码头,专门经营货物的运输。
  他交友广阔,又有吴县张家的背后支持,加之吴县张家和皇帝杨广即位亲密,所以是生意越来越大。张仲坚本人,也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在张家的地位日益增强,其父张季龄更把手中所有的生意都转交张仲坚来打理,话语权越来越大。
  相比之下,郑家却有些难过。
  也不知为何,在平息了汉王杨谅之乱,新洛城营造完成之后,杨广对杨素越来越疏远。虽说在表面上,杨广对杨素依旧是彬彬有礼,甚至还加封杨素为楚公。
  这几乎是在诸王之下,最为尊崇的爵位。
  可实际上呢,杨广却是在用肉刀子,不断的切割分解杨素的权力。郑家在这个时候,或者说是郑大士在这个时候,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站在了杨素的阵营中。这站错队伍的结果,当然是非常严重。大业二年,杨素病逝之后,郑大士就一病不起。而郑仁基更倒霉,在洛州曹掾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年。
  昔日与他平级的同僚,如今都成了他的上司。
  年初时,隋炀帝杨广下令,改州为郡。又设河南尹,秩比从三品,凌驾于各郡之上。当初比郑仁基还要低一个级别的裴弘策,升为河南尹赞务,秩比正四品。
  把个郑仁基眼红的,几乎要崩溃掉。
  可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他站错了队伍呢?杨素一家上下,看似地位一如从前般尊崇,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杨素一家的风光,只怕是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为此,郑仁基整日长吁短叹,郑大士病倒之后,他就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
  “贤弟,你回来了!”
  颜师古一进门,就看见郑仁基坐在中堂里,愁眉苦脸。
  “大兄为何如此模样?”郑家似乎比之从前又没落了几分,但颜师古并没有因此,而对郑仁基产生疏离。他是个颇讲情义的人,想当初他落魄时,郑仁基不但收留了他,更视他如手足一般。如今郑仁基遇到了麻烦,颜师古也不准备一走了之。
  他坐下来,笑呵呵的说:“外面天气不错,正可出去走走。大兄,你如若心情不好,不妨到外面走走。呵呵,我小弟今日在天津桥下,倒是有结识了几位俊彦。”
  “哦?”
  “有一人,名为杜淹,乃是工部尚书杜果的幼子,言语之间颇有气度;另一人则是薛大家薛道衡之子,名叫薛收,如今在国子监求学,文采飞扬,才华出众。”
  “薛大家之子吗?”
  郑仁基笑道:“此人的名字我也听说过,确是有才。”
  “是啊,大兄莫要总坐在家中,这般愁眉苦脸,也不是个办法。出去走走,和这世上的名士大家歌舞一番,岂不是一种快活?不如这样,咱们召集些好友,饮酒作诗,如何?我记得大兄当初在长安,最喜欢这种场面,大兄你也有很久没有作诗了!”
  颜师古这一番劝说,倒真起了一些作用。
  郑仁基呵呵笑道:“我倒是想作诗,只是每每兴致来临,就总会想到家中那位,那一点兴致,立刻就没了。贤弟你有所不知,我若作诗,总有人会拿去和那位相比。你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和那小儿相提并论,岂不是成了王白牛?”
  王白牛,就是指王通。
  因他回老家之后,就隐居于龙门山白牛溪旁,故而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多以王白牛而称之。
  颜师古闻听,不由得笑了,“大兄,你越是这般想,就越是会苦闷。我如今不也是这样,总是被人与半缘君并论。今日聚会时,薛收还笑话我说,莫要成了颜白牛……我苦闷啊!但又能如何?那小孺子不也说过,诗书不过是娱人娱己。”
  郑仁基抚掌大笑道:“若你真成了颜白牛,说不得我就要成郑白牛。今后天底下只怕要白牛成群……哈哈哈,那小孺子说的倒也不错,娱人娱己,我倒是落了下乘……恩,就听贤弟的话,过些日子咱们找人饮酒去,了不起就是郑白牛。”
  两人相视,忍不住笑个不停。
  “对了,世绩和宏毅呢?”
  “哦,又去竹园找那小子玩耍去了……呼,我现在也想的明白,和那小子较什么劲呢?那小子的确是有才华,而且很知道深浅。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那部鬼画符只怕又要引起一番轰动。我前些日试读几篇,初时深觉粗俗,然细读却似有所得。那小子了不得,家父说的不错,压若是压不住,就索性顺其自然吧。
  宏毅如今和他关系不错,将来说不得也能帮衬一些。如果他真能真心帮衬宏毅,那宏毅执掌安远堂,乃至于入主著经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就放开了……”
  颜师古轻声道:“大兄能如此想,甚好。”
  郑仁基心结解开,旋即又恢复了昔日洒脱。他立刻命人取酒上来,和颜师古推杯换盏。
  两人就以那三国演义为酒令,忽而就某一情节大加称赞,忽而又对另一情节,大骂不止。其实,颜师古心里也不舒服,头顶上压着一个小妖孽的滋味,终究不好受。他劝解郑仁基,又何尝不是开解自己?一番言语后,心情倒是舒畅许多。
  就在这二人酒兴正酣时,郑为善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大公子,出大事了!”
  “为善,你来的正好,一起喝一杯?”
  郑为善名义上是管家,但实际上他是郑氏族人,所以郑仁基对他,倒是很客气。
  “大公子,别喝了,真的出大事了。”
  颜师古放下酒杯,“出了什么事?”
  “长安传来消息,陛下诛杀了高颖贺若弼,并命千牛卫抄没其家。如今虎贲郎将裴仁基大人,已率领千牛卫抵达洛阳,往贺若弼家去了。说是要发配边塞……”
  郑仁基激灵灵打了个寒蝉,酒劲儿顿时醒了!


第二章 礼物
  高颖贺若弼,都是开隋元老功臣。
  隋文帝杨坚篡周以来,名臣名将迭出。但若说到最为出色,那就非高颖莫属了。
  只是,高颖在太子之争中,站错了队伍。
  独孤皇后尚在,也怜惜高颖才华,屡次旁敲侧击,希望高颖能放弃隐太子杨勇,改为支持当时的晋王杨广。只是高颖却是骑虎难下。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放弃隐太子杨勇,也就彻底激怒了独孤皇后。这枕头风最是可怕,饶杨坚极为看重高颖,也因独孤皇后的挑唆,将高颖罢免了官职,杨广这才顺利的成为太子。
  大业初,汉王杨谅造反,隐太子蠢蠢欲动。
  加之这深宫之中,又有种种谣言传出,杨广内忧外患之下,重新启用了高颖贺若弼两人。
  并不是说他真就看重了高颖两人的才华,而是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启用高颖贺若弼,能够在最大程度上稳定时局。不管是对隐太子而言,还是对八大柱国来说,高颖都有着巨大的威慑力。也正是高颖贺若弼两人的复起,使得关中随之稳定下来。
  杨素这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溃萧摩诃,俘虏杨谅,平息山东士马之乱。
  如今,时局已经稳定下来。
  杨广的帝位稳固,已无人能够撼动。
  加之他登基以后,从裴世矩之谋,分化瓦解西域诸国,击溃吐谷浑后设立四郡,也算得上是开疆扩土的有为之君。早先对他的怀疑,也渐渐平息。而新洛城的营建,从某种程度上使得杨广暂时摆脱了关陇贵族的压力,同时加强了对关东世族的掌控。
  高颖贺若弼,也就随之成为杨广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次杨广行幸塞外,大宴草原胡族。高颖与贺若弼就在私下里说:陛下太过于奢华了。
  偏偏这一句话,就传到了杨广的耳朵里。
  正愁着没机会收拾你二人,你们两个却送上门了。一个妄议朝政,以下犯上的罪名下来,足以让高颖与贺若弼两人丧命。两人妻妾,成为奴婢,而族人尽数被发配边疆,两大开皇以来的名门望族,旋即就成了一场空……很难说杨广对错,帝王心术平常人难以揣摩,也许他在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警告那些关陇贵族吧。
  ……
  青青竹叶,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下,亮晃晃。
  下午的光线,正在缓慢的回归于天际。刚才还照耀在竹林中的阳光,此刻只照到了那些长得较高的草叶上。西面竹林的影子,已经延伸到竹园深处,更使得竹林幽深,透着几分清雅气息。
  竹楼的外廊下,一丛丛黄花龙芽绽放。在西斜的光线下探出头来,好奇的摇曳着。
  秋日,已闲适的步入暮色。
  郑言庆慵懒的坐在外廊的一张竹椅上,逼着眼睛,似乎在假寐,又似在聆听竹园中秋日的私语。
  一晃,距离他写下伤仲永,已近四年。
  从一个稚嫩的童子,也成长为翩翩少年。四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似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多方关注之中,他也没有再写出半阙诗章,整日要么读书练字,要么骑着小马驹,闲散的流连于龙门山下,恰如一个流连于山间的隐士。
  外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言。
  有人说:半缘君已江郎才尽,就如同他在伤仲永一文中所说,泯然众人矣。
  也有人说:半缘君是在积蓄,积蓄更强更炽烈的才情,一旦绽放,就一定会令天下震惊……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郑言庆都置若罔闻。
  大业二年,也就是去年中,隋朝皇帝杨广正式确立了科举,于长安首开进士科。
  杜如晦奉父命而返回老家,以一篇《中论》而得甲等评定,成为大业以来的首批进士。准确的说,中论一文脱胎于郑言庆的《原道》论,其中许多观点与原道相同。以至于许多人笑言杜如晦师从半缘君。但也不能否认,中论的确言之有物。
  杜果在大业元年,因身体不适而致仕。
  杜家的声势,已不如从前。杜如晦的父亲杜吒虽然还担任着昌州长史,可是数年未曾有晋级,显然前途不甚明朗。杜如晦此次中进士,无疑对杜家而言,有着巨大的好处。也正因为杜如晦的得中,使得杜果少子,杜如晦的叔叔杜淹,顺利进入了国子监。只要时局稳定,杜淹迟早能得一功名,到时候杜家也就能不惧风雨。
  杜如晦中进士之后,被授以长安县功曹。
  有了功名,杜如晦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的逍遥了。在家中的催促下,杜如晦不得不和言庆告别,赶赴长安县上任。杜如晦这一走,却让言庆的生活少了许多乐趣。不过就如同苏东坡先生所做的那首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有分别,才会有欢聚。
  言庆不记得历史上的杜如晦是否中过进士,但如今见他能有这样的进步,心里也非常高兴。几年相处,杜如晦的锋芒渐渐露出。于是果决,文章中更透出一种老辣的气质。也许,他正在向历史中,那个‘房谋杜断’的杜如晦,慢慢靠拢吧。
  一阵清脆的蹄声,惊醒了言庆的清梦。
  他睁开眼睛,从竹椅上站起来,身上的薄毯随之滑落地上。
  又是那小丫头盖上的吧!郑言庆伸了一个懒腰,扭头向竹楼里看了一眼。这个时候,那小丫头应该是在厨房里,和毛嫂忙碌晚饭吧。这两天他们都神神秘秘,让人感觉着有些奇怪。说起来,毛丫的年纪比言庆大,但对言庆来讲,终究是个小萝莉。
  揉了揉鼻子,弯腰捡起薄毯,放在竹椅上。
  言庆从门廊上走下来,就见一匹神骏的白马,跑到了他的跟前,摇头摆尾,打着响鼻。
  “哈,散步回来了!”
  张仲坚送给言庆的那匹白龙马,如今已成了一匹高头大马。
  平日里就在竹园附近散步,言庆也没有对它拘束太多。小马变成了大马,更兼之这白龙驹四蹄洁白如玉,奔跑起来恰似鹰隼冲天,所以言庆就给这白龙马起了一个好名字:玉蹄俊。
  历史上,那唐太宗李世民有八骏,其中就有一匹马,名叫白蹄乌。
  郑言庆也是活学活用,干脆把自己的白龙驹叫做玉蹄俊,也算是一种致意吧。
  玉蹄俊把脑袋挤进了言庆的怀中,郑言庆抱着硕大的马头,轻轻抚摸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的拍了拍。
  玉蹄俊这才心满意足的转去一旁。
  竹林小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来。
  赶车的人,正是瘸子毛旺。他把车子停在三座竹楼中间的空地上,而后跳下车,先是向郑言庆行礼问安,然后掀开车帘,就见从车上走下来了三名老者。为首之人,当然就是郑世安了。四年过去,他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精神依旧矍铄。
  在他身后,是一个身高马大,膀阔腰圆的巨型老头。
  两米多的身高,在郑言庆的眼中,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一部虬髯,面皮黑紫。
  他一下车,就笑呵呵的朝着言庆说:“言庆娃儿,你可是好久都没有去看我了!”
  “大锤子爷爷好!”
  郑言庆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雄大锤旁边的老者,年纪看上去最大。头发眉毛都成了白色,圆圆的脸庞,总是带着几分笑容。
  “去你那里做什么?看你打铁不成?
  庆娃儿,莫要睬这大锤子。恩,庆娃儿可是越来越俊俏了……比起上一次见你,这个头也长高了不少。不过别学这大锤子,长成傻大个的样子,以后找不到媳妇。”
  郑言庆笑着上前行礼,“见过王爷爷。”
  圆脸老头,名叫王正,曾是昔日郑伟麾下猛虎扈从。仁寿四年,郑仁基抵达洛阳城外早老军阻路,领头的人就是王正。他比郑世安雄大锤的年纪都大,在天津桥住户中的威望也最高。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但若发作的时候,非常吓人。
  郑世安告诉过言庆:老军当中,若论力气,雄大锤为最。
  但若说骁勇凶悍,无人能超过王正。当年郑伟征战时,曾被贼寇包围。王正裸衣而战,连斩二十三人,随郑伟杀出了重围。也因此一战,而被郑伟称作王老虎。
  王正笑眯眯的摆手说:“庆娃儿莫要多礼……
  呵呵,听大鼻子说,今天是你生辰。王爷爷身无长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听说你也习练武艺,而且功夫不差。王爷爷想了好几天,把这对破刀送你,可别拒绝。”
  说着话,王正从马车里取出一对色泽古拙,略带斑驳之气的横刀。
  一大一小,一长一短。大横刀长约有一米长,小横刀大约半米左右。刀鞘使用黒牛皮做成,上面没有半点装饰。黑木瓜护手,黑色刀柄,泛着一种妖异红色。
  郑世安看到不由一怔,“老王,这可是你祖传之物……”
  “什么祖传之物。”王正笑道:“那是当初骗你们的。这是我随大将军在黎阳杀贼时,从一个贼酋手中抢回来的。当时你们一个个好像狼似地盯着,我就编了个谎话,说是祖传之物……呵呵,自从大将军走了以后,这十字刀就再未饮血。”
  王正手按绷簧,仓啷一声,将大横刀出鞘。
  残阳似血,照映在横刀刀口,流转着一抹妖异血红。想必当年,这对横刀曾杀人无数吧。才一出鞘,就有一抹淡淡的血腥气。王正把横刀收鞘,塞到了言庆手中。
  “大丈夫若不杀人,焉能称大丈夫?
  庆娃儿,我当年凭这一对十字刀,曾斩杀过百余人。今日就送给你,可莫令它失色。这两天我就住在这里,把十字八法教给你……呵呵,别担心,招数很简单。”
  所谓的十字八法,还是当初郑伟传授王正这长短刀的使用方法。
  但郑伟死后,十字八法除了王正,再也没人会用。甚至连郑大士,也不会十字刀法。
  言庆连忙道谢,接过了长短刀。
  这时候,毛丫从厨房里跑出来,先是上前问安,然后站在郑言庆的身后。
  雄大锤笑呵呵的说:“我本来想给你打造兵器做礼物,可王大哥既然把这十字刀送给你,我也就懒得再费事了。可惜,我不会制槊,否则的话,倒也拿得出手。”
  制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郑言庆从李基送他的那册马槊谱中得知,想要打造出一把好槊,非常困难。不仅仅是槊首的锻造过程极为讲究,就连那槊干都有特殊的要求。一般而言,街坊中打造出的马槊,大都只具其形,而无其神。所以善使槊者,一柄好槊价值千金。
  雄大锤手艺不差,打造刀剑也属上乘。
  可若说到制槊……
  雄大锤不无遗憾地说:“要说这河洛之地,制槊大家,莫过周山言氏。只可惜在十年前,言家遭遇灭门惨祸,举家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难。言虎大家在那之后,也销声匿迹,再没有听到过关于他音讯。这许多年了,不知言虎是生是死?”
  郑言庆激灵灵一个寒蝉,抬起头向雄大锤看去。


第三章 外交杀人事件(上)
  言虎,对于郑言庆来说,是一个具有着非凡意义的名字。
  他知道言虎,但却不敢擅自询问。只能在私底下偷偷打听,不过得到的消息并不多。
  如今,雄大锤突然提起了言虎这个名字,让他感到万分震惊。
  有心去询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万一雄大锤问他,为什么关心言虎的事情,他该怎么回答?难道说,他告诉雄大锤,自己是言虎的外甥?那定然是一场大祸事。
  就在言庆思索如何询问的时候,郑世安却突然开口了。
  “大锤子,言家村难道就没有留下什么活口吗?”
  雄大锤一怔,摇摇头说:“倒是没有听过这类的消息。大鼻子,你怎么突然对言虎有兴趣了?”
  郑世安偷偷看了一眼郑言庆,笑道:“言庆早先曾想要打造一支马槊,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工匠。我知道你这老小子打造刀剑一流,可是却不会打造什么马槊。
  你刚才突然提到了言虎,我就想着,若言虎还活着的话,能不能找到他,为言庆打制一柄马槊?”
  雄大锤挠挠头,“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言虎如果还活着的话,我估计也是隐姓埋名。当年言家村出事的时候,太突然了,几乎没有人知道。后来我还是偶然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言家村满门被屠……我想,可能是言虎招惹了什么仇家,所以才遇到了这等祸事。至于言虎有什么家人活着,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我知道,言虎父母死得早,好像只有一个妹妹……他好像没成家,有没有子嗣……呵呵,就算是有,估计也不容易找到。庆娃儿若是真想练马槊,我倒是可以找人给他打造一柄。肯定比不上言虎大家,不过拿来练手,倒是不会有问题。”
  言庆诧异的向郑世安看去,不明白郑世安为什么,会对言虎的事情感兴趣。
  郑世安神情略有些紧张,闻听雄大锤解释之后,似乎出了一口气。他扭头,正好和郑言庆的目光相触,但旋即就挪开了。郑言庆有点明白了:莫非郑世安认为,自己和言虎有关系吗?细想之下,倒也觉得不是没有可能。若郑世安真想打听,一定能打听到言家村被屠村的消息,以至于联想到自己的身上。要知道,言庆还有一块长命锁,至今仍在郑世安手中。而郑世安,似乎也不想告诉他真相。
  对郑世安的心情,言庆能够琢磨出端倪。
  他膝下无子无女,如今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孙子。若是言庆知道了真相,要离开他……郑世安又如何能接受得了?这个老人把他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言庆的身上。言庆要是真的走了,郑世安能不能活下去,都将会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王正开口道:“好了好了,那言虎既然下落不明,就不要再说他了。大锤子,快把你给言庆准备的礼物拿出来吧。”
  “呵呵,这个礼物,可是费了我不少心思呢。”
  雄大锤笑着,指着马车说:“庆娃儿,你自己上去看吧。”
  郑言庆疑惑的看了一眼雄大锤,又向郑世安看去。只见郑世安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笑呵呵的朝他点了一下头,“去看看吧,你大锤子爷爷为了准备这礼物,可是花了不少钱呢……这老东西也真敢花钱,全忘了他当初过的是何等艰难啊。”
  言庆跳上车板,掀开车帘,探头进去。
  车篷里只有一个木箱,没有盖子。里面垫有褥子,两头黑色,刚出生的小犬正匍匐其中,小眼睛紧闭着。小犬的毛发,较之普通犬的毛发要长一些,脸上布有褶皱,看上去颇为喜爱。当郑言庆探头过去的一刹那,小犬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这是……”
  车外,雄大锤笑呵呵的说:“昨天去通远市,恰巧遇到了一个吐蕃人。那家伙是奉其主人的命令,来洛阳收购松香。不成想刚到洛阳,就被人盗走了钱物,连个住处都没有。我一时心软,就把他带到了家里。那家伙有一对苍猊,正好下了一对崽子。我正想着送你什么礼物,于是就找那家伙,把这对小苍猊买下来。”
  苍猊犬,在后世名为藏獒。
  在《尔雅-释畜》中,有四尺为獒的说法。
  藏獒据说体型巨大,形如狮,体若虎,能撕碎狼豹,而且极为忠心。郑言庆前世就想过养一头獒,只是獒的价格昂贵,而且很多都是人工繁殖,纯血的不多,所以也就打消了养獒的念头。没想到,雄大锤居然送他一对獒做礼物……这年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工培育的说法,这对獒,绝对是正宗的纯血獒犬。
  小獒挣开眼睛,和郑言庆的目光相触。
  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在獒犬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小獒似乎也很认同这种爱抚,伸出小舌头,在言庆的手掌上舔了舔。郑言庆喜出望外,把箱子从车篷里抱出来。
  仔细观察,发现这对獒的长相很怪异。
  眼睛上方似有两道和眼睛极为相仿的眉毛。乍一看去,还以为它们生着四只眼睛。
  “吐蕃人说,这叫四眼苍猊,比之寻常的苍猊,更加凶猛。
  我本来想把那对大苍猊也买过来,但吐蕃人说死不答应。它说这苍猊极为忠诚,一生只认得一个主人。往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会被它们认作主人……咦,苍猊开眼了?”
  也就是说,雄大锤送来的这一对苍猊,之前还未开眼。
  那刚才……郑言庆心中更加喜悦,连忙说:“大锤子爷爷,多谢您了!”
  “嘿嘿,我就说嘛!”雄大锤咧开大嘴笑道:“庆娃儿一定会喜欢,老虎哥这一次可得要认输了吧。”
  王正在一旁,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雄大锤又告诉了一些养獒的注意事项,然后和郑世安王正两人,进竹楼去了。
  言庆抱着两头小苍猊,喜滋滋的跑回了自己的住所。
  他让毛丫准备了一些褥子,这天气渐渐转凉了,小獒莫要受冷出了意外。在竹楼的楼梯下,准备了一个獒窝,把两头小獒安置妥当,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小丫,以后这两头小獒,你要帮我照顾。”
  毛丫连连点头,“少爷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它们。”
  郑言庆笑呵呵看着趴在窝里的小獒,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个头较大的苍猊道:“你叫细腰,是哥哥;你叫四眼,是弟弟。”
  神话传说中,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一种四眼獒犬。
  郑言庆这也算是一点恶趣味吧……
  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见毛丫在一旁期期艾艾,小脸通红,小手扭在一起,似乎是有话要说。


第三章 外交杀人事件(中)
  言庆问道:“小丫,你是不是有事?”
  “少爷……我,我,我有件事情想求您帮忙。”
  “什么事?”
  “我想换个名字,可爹娘不识字,也不知道该换什么名字好。娘让我问问您,说您一定能想出来好名字。”
  “哦!”
  郑言庆明白了。
  毛丫比言庆大两岁,眼看着就要快成人了。说不定过两年,就要嫁人,总是小丫小丫的叫着,确实不太文雅。郑言庆想了想,“毛丫这名字的确不太好听,不如叫念,毛小念,你觉得如何?”
  念,有很多种解释,最通俗的解释,莫过于思念、想念。
  自己已十岁了,一转眼,李基先生离开洛阳,已经三年多了……所以,言庆给毛丫改名做小念。因为毛丫来到他家里的那一天,也恰好是李基离开洛阳的那一天。
  “小念?”
  毛丫低声的重复两次,秀气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开怀笑意,“恩,那我以后就叫小念了。”
  想必,她也有很多思念的人吧!
  言庆迈步走出了竹楼,此时天色已昏暗下来,从龙门山吹来的风,带着一丝丝萧瑟。
  却不知,那夏州是何景色?
  ……
  夏州正飘雪……
  李基走出了书房,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已飘回了千里之外的洛阳城。
  也不知道言庆此刻在做什么?
  三年前自己悄然离开洛阳,甚至没有和言庆说一声再见。如今细想起来,不免感觉到一些遗憾。可在当时,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言庆。因为他害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会害了言庆。这三年来,李基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不少言庆的消息。
  说实话,他很欣慰,同时又更加思念。
  李渊出任荥阳太守的时候,李基甚至动过心思,请李渊想办法把言庆送到他的身边。
  可这想法,也只是稍纵即逝。
  他如今是见不得光的人,让言庆过来夏州苦寒之地,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相反,郑言庆若留在洛阳,虽说是寄人篱下,可却是天下瞩目所在。表面上有郑家的幌子可以遮掩,暗地里又有李家、窦家人的照应。只需要一个机会,言庆一定能飞黄腾达。如若真能这样,远比让言庆跟随着自己在夏州,条件好上许多。
  “柴先生,老爷有请。”
  一个下人出现在李基身旁,神态极为恭敬。
  李基在夏州的名字,已经不再是李基了。因为夏州刺史李绘姓李,很容易让人把他们联想在一起。所以来到夏州以后,李基就改名做柴孝基,晋州临汾柴氏族人。
  这临汾柴氏,也是关陇一大世族。
  不过比起八大柱国出身的李阀,柴氏无疑是小门小户。柴氏在北周的时候,其族人柴烈官拜骠骑大将军,历任遂州和梁州刺史。柴烈的儿子柴慎,是如今柴家的当家人,官拜巨鹿郡公,曾经任隐太子杨勇的东宫右内率,也是隋朝的权贵。
  后来因太子之争,杨勇被废,柴慎也跟着倒霉,随之失势。
  但柴家毕竟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族,所以并没有被牵累太深。李基如今就是顶着柴家的帽子,出任李绘的幕僚。李绘,祖父是八大柱国之一李虎的弟弟李绘的孙子,也是李渊的堂弟。李基在统万镇,有李绘保护,倒也过得还算顺心。
  “我马上过去!”
  李基点点头,回房取了一件披风,随那家人而去。
  两人来到后院的一间房舍前,家人止步,恭敬地说:“老爷就在屋内,柴先生自去无妨。”
  李基点点头,迈步走到房门前,伸手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而入。
  屋子里摆放着一个火盆,还有两桌酒菜。
  “孝基,酒菜已经备好,快快入座。”
  一个年纪接近四旬,相貌雄武的男子笑着上前。他先让李基坐下,然后自己也跟着坐下。
  “孝基,洛阳有消息传来。”
  “哦?”
  中年男子,正是夏州刺史李绘,他笑着取出一封书信,“你那弟子又开始惹事生非了。”
  “啊?”
  李基心里不由得一惊,连忙接过信封,抖开来却是一摞厚厚书稿。他扫了两眼,面露诧异之色。这是抄录的《演义》手稿,李基倒也不是很陌生。只是这和惹是生非,又有什么关联?
  “你那弟子三年未出一篇诗文,如今又篡改史书,写了这三国演义,引得天下哗然。有称赞者,亦有唾骂者……你说,他这算不算惹是生非呢?”
  李基松了一口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叔父,你可吓坏我了。”
  他似乎浑不在意。而事实上,对于三国演义出现的结果,他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热闹……也难怪,言庆和他说起三国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言庆是大名鼎鼎的鹅公子。而今言庆以半缘君的名头撰文,引起的关注自然非同小可。
  李绘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啊。你可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的吗?”
  李基说:“如何评论?”
  “很多人都说,半缘君已泯然众人矣。再也写不出‘士甘焚死不公侯’和‘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诗章,所以只能靠着这种市井俚文来博取天下人的关注。”
  “这不是挺好吗?”
  “好?”李绘诧异的看着李基,有些不太明白。
  “三年前,言庆声名太显赫,独创咏鹅体已足以令人关注,何况他连有惊人之举,更写了那篇原道,使得皇帝都开始留意他了。名,可保身足矣,太过显赫,反容易遭嫉。他做的不错,以一篇伤仲永而淡出众人视线,如今尤以这市井俚文而引起轰动,未尝不是好事。要我说,骂的还不够狠,不够毒辣,应该再凶猛些,也许更有好处。”
  李绘说:“旁人都希望自家弟子能功成名就,你倒好,怎么巴不得让言庆毁名呢?”
  “萧何贤良否?”
  “自然是贤良……”
  “他以开汉元勋的身份,贵为丞相尚要求田问舍,以污其名,况乎言庆一介书生?”
  李绘沉吟片刻,颔首表示赞同。
  “国公派人过来了!”
  李绘口中的国公,就是唐国公李渊。汉王杨谅作乱,李渊当了一年荥阳太守之后,便被杨广任命为楼烦太守,出镇楼烦去了。楼烦,也是当初杨谅作乱最凶狠的地方,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才行。于是,杨广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派李渊过去。
  李基诧异的抬起头,“国公派人,有何吩咐?”
  “这件事和你有关……”
  李绘说着,又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李基:“前两年你不是请求国公为半缘君寻找老师吗?国公当时没有回复,一方面是名师难求,另一方面则是因时局不稳。
  此次陛下在榆林召见突厥大汗,国公倒是为半缘君找到一位合适之人担当名师。”
  “谁?”
  “你自己看吧,信中已说的很明白了。”
  李基连忙拆开书信,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渐渐的,脸上露出了喜悦之色,他连连点头道:“此人若是愿为言庆之师,端地对他极有好处。恩,此人适合,极为适合!”
  说罢,他收起书信,正色道:“不过这件事,还需提前通告言庆一声。
  那孩子是个执拗的性子。如果不提前告诉他,他说不定会拒绝这番机缘,岂不是可惜吗?这样吧,我立刻写信给他,烦劳叔父派人,连夜送往洛阳,可否?”
  李绘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三章 外交杀人事件(下)
  秋天阳光,有些苍冷。
  竹园中,竹叶渐渐凋零,散落在林间小路上。
  厚厚的积草,碧绿的竹叶,为这竹园增添的几分冷意。毛旺拎着一把大扫帚,正小心翼翼的清理着小路上的落叶。竹林深处,言庆将大小横刀握于手中,大横刀在前,小横刀在后,藏于肘下。他身如闪电,在林中穿行。活动的范围也不算大,就是在六棵青竹之间。横刀凶狠的斩出,蓬的一声落在竹干上。就在电光火石的功夫,刀猛然回收,小横刀自肘下探出,刷的在竹干上留下一道刻痕。
  十字刀,准确的说,很像是后世的子母刀。
  一刀主攻,一刀主防,攻防不断变化,忽而大横刀劈斩,忽而小横刀挑刺云抹。八种基础用刀的方法揉合在一起,形成了十字八法独有的狠辣凶猛和阴险。
  王正在一旁观看,不时轻轻点头。
  “言庆,步伐小一些,出手在狠一些。
  想像一下,你现在是疆场之上,周围全都是你的敌人,拿着刀枪逼迫过来。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你……对,对,对,再快一些,再狠一些……不要用手刀劈斩,挑刺!对,就是这样子……”
  雄大锤和郑世安两人看着,不由得轻蹙眉头。
  一趟刀法练完之后,郑言庆汗水淋漓,但王正却似乎还不满意。他走上前去,又认真的指点言庆出刀的姿势,每一个细节,他都解说的非常详细,言庆连连点头。
  “老虎哥,歇一会儿吧。”
  雄大锤忍不住说道:“这都快半个时辰了,你不累,庆娃儿还累呢。”
  王正呼出一口气,拍了拍郑言庆的肩膀,“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之后,你再好生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狮子搏兔……”
  郑言庆躬身行谢师礼,然后和王正一起,走了过来。
  毛丫……如今应该唤她的大名,毛小念。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连忙迎上前来,把毛巾交到了言庆手中。
  “少爷,歇息一下吧。”
  要说郑言庆的体格,比同龄人好许多。三年来苦练引导养生术,让他的体力很是充沛。可即便如此,每天随王正练武一趟下来,他仍能感受到一丝丝疲惫。只是越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立刻休息。他慢慢在林中行走,以平息体内气血。
  另一边,雄大锤忍不住埋怨道:“老虎哥,至于吗?”
  “今日对他严厉一分,他日遇到凶险,他就能多一分安全。这孩子的基础非常出众,如今正是炼气易骨的好时候。当年我是没这个条件,也没有他这种机缘,否则何至于如今的成就?所以,要求高一些没有错……只是有一些可惜了!”
  “可惜?”
  雄大锤挠挠头,“可惜什么?”
  “这十字八法,是大将军于疆场上所创,本身就带着一股子杀戮之气。言庆没有经历过疆场搏杀,终究体会不到什么叫做出刀如同狮子搏兔,务必全力,一击必杀。他招数确已纯熟,然后少了这股子杀气的话,就无法发挥出十字八法的威力。”
  郑世安嘴角抽搐两下,轻声道:“我宁可他一辈子都体会不到……我只希望他能快活的过一辈子,能不去疆场,终究是一件好事。疆场搏杀,刀枪无眼啊!”
  王正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苦笑。
  是啊,若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上那疆场做什么?
  三个老人都曾亲身经历过战场的残酷,郑世安更因此而落得一辈子羞辱的残疾。如今天下太平了,日子也好过了。儿孙们能一辈子平安,对他们已经足够了!
  “叔父,叔父!”
  就在这时,毛旺带着一个巨汉,从林外匆匆跑来。
  “雄威,你怎么来了?”
  雄大锤见那巨汉是雄威,便迎上前去,诧异询问。他如今已不怎么插手铁铺的事情了,大都是由雄威来打理。看雄威慌慌张张的模样,雄大锤不由得感觉奇怪。
  雄威气喘吁吁上前,“叔父,大事不好,大黑子杀人了!”
  “啊?”
  这一句话,引得众人吃惊不小。
  连带着郑言庆也感觉诧异,连忙上前几步问道:“大黑子杀人?他杀了谁?好端端的,他怎么杀人了?”
  大黑子,就是雄大锤子的侄孙雄大海。
  雄大海如今在铁铺里帮忙,平时也老实巴交的,很少出去惹是生非。在言庆的印象里,那是个三棍子也打不出屁来的家伙,怎么突然间就敢杀人了呢?莫非,发了癫狂?
  雄威喘了口气说:“今天建国门来了一帮子怪人,白脸无眉,还生有一口黑齿。大黑子正好去建国门那边送货,不成想那帮怪人的马匹惊了,撞翻了一个老人。所以大黑子上前拦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动起手来,结果就杀了人……”
  白面无眉,还有一口黑色的牙齿?
  郑言庆心道:这世上真有这么古怪的人吗?
  雄大锤子也急了,“那后来呢?”
  “后来,官府中就来了人,把大黑子抓去了……听人说,那些怪物好像是什么使者。大黑子杀的那个是使者随从,弄不好会被处以极刑,被官府砍了脑袋呢。”
  “使者?”
  郑言庆闻听,心头一震。
  怎么着,这要是变成了外交事件的话,那雄大海可就有危险了!
  谁都知道,皇帝杨广是个好大喜功之人,自大业以来,征伐西域。今年更击溃了吐谷浑人,使得西域各国都为之恐慌不安。所以这两年,西域时常派遣使者前来。
  杨广又爱面子,要讲究天朝上国之风范。
  这万一处理不好的话,雄大海真有可能被砍了脑袋。言庆对雄大海的印象不错,挺憨厚的一个大个子。这几年,每逢竹园里有什么活计,雄大海都会过来帮忙。
  郑世安说:“那大黑子被抓去了哪里?”
  “我听说是谒者台的人陪同洛阳差役,把大黑子带走了。”
  谒者台也出面了?
  郑言庆一听这话,也不由得有些着急了:谒者台,专司受诏劳问,出使慰抚,持节察授。说穿了,就和后世的外交部性质相似。看起来,还变成了外交纠纷。
  “大锤子爷爷,你先别慌。”
  郑言庆看雄大锤有些乱了分寸,连忙上前安慰:“既然是洛阳差役出面,大黑子肯定会被带到洛阳府衙看押。这样吧,你和雄叔叔先别出面,爷爷您脸面熟,和老虎爷爷走一趟,先去洛阳府衙那边打探一下消息,哪怕花些钱帛,莫要让大黑子在牢里受罪,让他安分一些。我这就去找大公子,看看能否打探消息。”
  郑世安几人听罢,渐渐稳住了阵脚。
  “大锤子,你就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雄威回家去,看着家里,别起乱事。
  听庆娃儿的话,我和大鼻子这就去府衙打听消息,庆娃儿去一趟郑府,看看能否请大公子出面,通融一二。”


第四章 所谓天朝上国(上)
  郑仁基是洛州曹掾,掌仓谷财货。
  如今,洛州已纳入河南尹之下,郑仁基的官位和职权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洛阳分治于河南尹,郑仁基想必也能说得上话。
  自从三年前,郑仁基在将军堂外为郑言庆说了一句公道话之后,竹园和洛阳郑府之间的关系,也获得了明显的改善。虽说双方在明面上还是一副不相往来的样子,但私下里,徐世绩与郑宏毅经常跑来玩耍,也算是表明了郑仁基的态度。
  毕竟公子哥嘛,这脸面拉不下来。
  要说起来,应该是郑世安去郑府打听消息。但郑世安也清楚,郑仁基对他不是很感冒。与其跑过来热脸贴冷屁股,倒不如让言庆出面,办理起来更容易一些。
  反正郑仁基对言庆的才华,的确是很看重。
  郑言庆当下答应,立刻让毛旺牵马过来。
  马是白龙马,配有薛举让人从西域送来的银质鞍辔。白马银鞍,倒是极为般配。
  郑言庆认镫搬鞍,翻身上马后,往洛阳赶去。
  新洛城建好,距离竹园的路程倒是减少了很多。不一会儿的功夫,言庆就来到洛阳长夏门外。守城的门卒,上前拦住了郑言庆,准备检验言庆的身份。不成想门伯上前,一把推开那门卒,笑眯眯的拱手道:“郑公子,怎地这是要进城吗?”
  郑言庆连忙在马上拱手,“老门军,可是要下马检验?”
  “呵呵,不用了,不用了!”门伯摆手笑道:“旁人的话自然要检验,可郑公子入城,何需检验,请入城吧。”
  言庆又一拱手,打马扬鞭进入城门。
  “老门军,那是什么人?”有年轻门卒上前询问。
  门伯说:“亏你们天天念叨他的文章,怎地当面相见,还要拦他的去路?”
  “您是说……”
  门伯笑呵呵的说:“刚才过去的就是半缘君。三年前我倒是常与他相见,只是这几年他很少出来,新洛城营造完毕,他也只来过两三次。还是和当年一样,彬彬有礼啊。”
  门卒忍不住说:“久闻半缘君乃天纵奇才,年纪不大。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看半缘君的模样,也就十四五岁,怎地会有如此惊人文才?”
  “哪有十四五,不过十二三罢了!”
  老门伯似乎来了兴趣,“想当年他应对王通之时,年纪更小。那时候,他的才华……”
  不管士林中如何评价言庆,在这些普通门卒老军的眼中,半缘君依旧是才华出众。江郎才尽吗?若真是江郎才尽,如何能写得出《三国演义》那么动人的故事?
  在普通人眼中,言庆的三国演义,无疑较之颜师古的三国注强百倍。原因无他,故事脉络清晰,引人入胜。比之那三国注的什么本纪世家,更容易被人接受。也许在士林当中,三国演义属于粗鄙的市井俚文,可老百姓喜欢,这就足够了!
  郑家坐落于正俗坊,从长夏门进入,临近长夏门大街的第二个里坊。
  郑言庆直接进入了正俗坊大门,沿着里坊中的长街一路东去,很快就来到郑府门前。
  一辆油篷车停在郑府外,郑宏毅带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从府门中走出来。
  “言庆哥哥!”
  看见郑言庆,郑宏毅非常惊奇。
  他年纪渐渐大了,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郑言庆和自家之间的恩怨。自从言庆在龙门竹园定居之后,就没有来过郑府。今天言庆突然到来,郑宏毅如何不奇怪。
  “宏毅公子!”
  郑言庆挽住了缰绳,从马上下来。
  崔夫人和两个年轻少妇,正从府中往外走。看见郑言庆,崔夫人明显是一怔,脸上流露出尴尬之色。想退,又退不得,好像躲着郑言庆似地;想进,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想当初她处心积虑想要对付言庆,而如今,郑言庆已非她能动摇。
  郑言庆一手挽着缰绳,拱手向崔夫人行礼,“婶婶,小侄给您请安了!”
  论辈分,郑仁基算是言庆的叔叔,这一声婶婶,倒也不算过分。崔夫人的脸色立刻好多了,露出一抹笑意,“言庆来了……是来找宏毅和世绩吗?”
  “哦……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事想要拜见叔父。”
  “原来如此,他倒是在家中。宏毅,你带着言庆去见你父亲吧,就不用陪我去白马寺了。”
  郑宏毅大概是本就不愿意去白马寺,闻听连忙答应。
  自有郑府下人过来,从郑言庆手中接过马缰绳。言庆拍了拍白龙马的脑袋,和郑宏毅走进府中。
  “妹子,刚才那小后生是什么人?怎么没有在你家中见过?”
  不知为何,崔夫人一挺高耸酥胸,笑呵呵的说:“哦,那是郑言庆,是夫君的本家族侄。”
  “郑言庆?”一个妇人显然知道言庆的名字,“他就是半缘君?”
  “是啊!”
  “啊呀呀,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半缘君……可恨,可恼!”
  这新洛城兴建以后,长安许多权贵大臣的家眷,都纷纷搬来了洛阳。只是她们搬来的时候,郑言庆已经闭门谢客,很少抛头露面。以至于许多人都知道半缘君的名号,却无缘见到半缘君。即便是有那权贵大臣有心强迫,可裴世矩曾私下里说:半缘君意欲读书,此乃好事情。还请诸君,不要去做那个仲永之父。
  伤仲永中,仲永之父贪好财货,令仲永无法读书。
  裴世矩的意思很明白:你们别去打搅半缘君。让他好好求学,好好读书,莫将来泯然众人。
  杨广登基以来,裴世矩权势日盛。
  大业二年,他以黄门侍郎的身份出使西域,作三卷《西域图记》,分化合纵西域诸国,被杨广封爵以光禄大夫,掌府省事务,权利越来越重。只是裴世矩很会做人,不收受贿赂,洁身自好。杨素的儿孙们,封爵的封爵,掌权的掌权。
  裴世矩四个儿子,官职最大的,也不过是从五品。
  就这一点而言,裴世矩比杨素会做人。他一般不会轻易的说什么狠话,但若要说出口来,那满朝文武大臣,都得要思忖一番。否则,言庆也难落得一个清闲。
  越是不容易见到,就越是好奇……
  久而久之,这半缘君竟成为许多权贵家中时常谈及的话题。
  看着两个妇人一脸羡慕之色,崔夫人心情大好:“咱们先去白马寺,等有机会了,我再让他给你们写两副字。”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可要有劳姐姐。”
  崔夫人抱起女儿,登上了马车。言庆和郑宏毅则往后院走,穿过中堂夹道,就到了郑仁基书房门口。
  “父亲,言庆哥哥求见。”
  郑仁基昨日恰逢酒会,喝得有点高了,正坐在书房里揉脑袋。
  “哪个言庆哥哥?”郑仁基昏沉沉的,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竹园的言庆哥哥!”
  郑言庆也连忙上前,“小侄冒昧,还请叔父莫要见怪。”
  “啊,郑言庆?”
  郑仁基蓦地清醒过来,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向外看去。说实话,他也有很久没见过郑言庆了……自从王通事件之后,他也仅仅是在去年郑大士病倒后,在荥阳和郑言庆见了一面。那一次,是郑大士派人,将郑世安祖孙请去荥阳。


第四章 所谓天朝上国(下)
  一晃快一年了,郑言庆比之上一次,个头似乎又长高了些,比郑宏毅高半个脑袋。
  许是长年习武的缘故,言庆体态很清瘦修长。
  一袭白色长衫,更衬托出几分超脱世俗的风韵来。黑发盘髻,一双剑眉,目若朗星。才多大的年纪?站在那里就带着一丝丝沉稳气息,这长大后怎生了得?
  郑仁基心中感慨,这郑世安真是好命!
  自家孩儿有颜籀教授,可比之言庆,简直差距甚多。
  不管郑仁基愿不愿意承认,若非郑言庆这个妖孽的名气,为他郑家遮挡住了一些风雨,他如今能不能坐稳曹掾之位,恐怕都是问题。所以,郑仁基对言庆倒是颇为客气。
  “言庆,今日怎有闲情,来我这里?”
  郑仁基让言庆进屋,自己先坐下,然后摆手示意郑言庆也坐下。这叫做派头,不管郑言庆名声有多大,郑仁基终究是安远堂嫡支,而且还是郑言庆的长辈,这个架子不能不端。
  言庆也是有事相求,于是恭敬行礼,而后坐在一旁。
  他难得来一次郑府,郑宏毅自然不会错过。甚至连徐世绩也忘记叫来,就连忙坐在了郑仁基的身后。
  “叔父,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什么事情?”
  “叔父可记得昔日天津桥老军,猛虎侍从否?”
  郑仁基一怔,点头道:“如何记不得。不过老军们不是和吴县张家合作了吗?听说他们的生意做得很不错,雄记商铺可谓日进斗金,难不成他们出了什么岔子?”
  回想起来,郑仁基还真有些后悔。
  如果自己能早一步派人和郑世安接洽,那雄记商铺大好的生意,岂不就是属于郑家?当时他还不觉得在意,可三年过后,郑仁基发现他放走的是一个铜矿啊!
  幸好,郑仁基不知道那砂糖的秘方,也是出自于郑言庆之手,否则定会吐血。
  言庆说:“不瞒叔父,老军们的确是出了些岔子。
  雄记商铺的掌柜雄大锤爷爷,膝下有一个侄孙,名叫雄大海。也不知是怎地,今日在闹市杀了人。”
  “杀人?”
  郑仁基闻听,眉头一蹙。
  这若是在仁寿年间,雄大海杀人,可是死罪。不过大业之后,杨广有感于隋文帝杨坚后期的律法混乱而严苛,所以登基以来,竭力进行修正,已缓解了许多。
  “雄大海,杀了什么人?”
  言庆犹豫一下,轻声道:“听说是一个使团入城时,生出了一些冲突。也不知是何方使团,以至于谒者台令人拘拿了雄大海。小侄就是想询问一下,叔父可知此事?”
  “有使团前来吗?”
  郑仁基茫然摇头。他只是一个掌管仓谷钱帛的曹掾,这种使团的事情,还真不太清楚。于是他沉吟片刻,“这件事我可以帮你问一问。不过雄大海若杀了使团之人,事情怕是有些不好办……这样吧,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派人去打探一下。”
  郑言庆见目的已经达到,连忙躬身行礼,和郑宏毅退出了书房。
  “宏毅,怎地没见到世绩?”
  郑宏毅说:“世绩哥哥这时候大概会在练武场吧,要不我们一起过去,看一看?”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后院的练武场。
  只见徐世绩掌中一杆丈八长的马槊,胯下一匹青花兽,正马打盘旋,在场中眼帘。
  这马槊的形状,如同一支长矛。
  槊首长大约在一米左右,呈长剑的形状。大致上,和后世所说的三尖两刃刀有点相似,但非常窄。槊首三指宽,成一种奇特的菱形式样。槊干也极为讲究,据马槊谱中介绍,一支上等马槊,从开始准备到制作成功,至少需要三四年时间。
  想要用好马槊,不仅仅需要气力充足,而且技巧也非常关键。徐世绩舞动马槊,但显然有些吃力。但见他纵马盘旋,几个回旋之后,已有些控制不住了。
  “世绩哥哥,你看谁来了!”
  郑宏毅欢声叫喊,徐世绩收招看过来,也不由得惊喜万分,“言庆,你怎么来了?”
  “哈,我为何不能来?”
  郑言庆笑道:“貌似我也姓郑,也是安远堂的一份子嘛。”
  徐世绩这才觉察到,他问的似乎有些过分。于是跳下马来,将马槊递给了郑言庆。
  “这是我爹派人从江南找人打造的马槊,你要不要试试看?”
  习练马槊,必须要想学马槊的基础招法。马槊谱中,对这基础招法有详细的解释,但若说到纵合使用,各家都有各家的妙法。有长于夺槊,有的善于躲槊等等分类。言庆倒是也知道马槊的基础招法,从徐世绩手中接过马槊,略一掂量。
  这支马槊大约在四十斤上下,对于徐世绩而言,略显沉重了些。
  他摇摇头,“我曾经听人说,无易筋不足以用槊。你我现在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强行练习,对身子并无好处。需知欲速而不达啊……而且,我见你刚才使槊,似有问题。用槊者,忌三害,拙力、努气,挺胸提腹。这把槊份量不轻,于你而言,似有些沉重。施展起来,不免用力太笨,气血凝滞,这就是三害之中的拙力。”
  徐世绩闻听,不禁怔住了。
  “若非言庆你提及,我先写酿成大错。”
  “其二,你力小而槊重,容易犯努气之错,以至于气满胸膈,容易气逆而肺炸。
  徐大哥,我知你用功,然则若练法不得当,非但是事倍功半,甚至还会伤了自己的身体。”
  徐世绩色变,郑重点头。
  三人在练武场中说了一会儿的话,郑宏毅拉着言庆,说是要玩儿七巧板。
  于是三人就在门廊下戏耍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见郑为善匆匆走来,说是郑仁基有请。言庆连忙跟着郑为善回到郑仁基的书房,恰好见到颜师古也在。
  “言庆,雄大海的事情,我已经打听过了。”
  郑仁基眉头微蹙,轻声道:“这件事还有些麻烦。今天确有一个使团抵达洛阳,乃海外倭国使团。这与西域使团的性质还不太相同,倭国使团是主动前来。雄大海杀的是那使者的侍从,好像叫厩户什么的,似乎还是倭国女天皇的族人。”
  倭国,日本人?
  郑言庆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他倒是知道倭国在唐朝时期,曾多次派遣什么遣唐使过来,貌似还有人担当朝廷要职。但是这可是隋朝,日本人就过来了嘛?白面、无眉、黑齿……貌似的确是早期日本人的一种算是官方仪表。但日本现在是什么时代?怎么会有女天皇?
  “倭国此次是主动来朝,陛下也听闻了消息。
  我询问了谒者台,他们说倭国使者叫什么妹子的,倒也没什么要求,只说愿意依我朝律法处理此事。”
  颜师古突然说:“是小野妹子!”
  “哦,就是小野妹子。他已经全权委托谒者台,向河南尹递上诉状。谒者台方面也不好徇私,所以已拟好了诉状,准备明日一早送抵河南尹……雄大海凶多吉少。”
  操,还真成了外交纠纷了……
  郑言庆知道,那诉状一旦送抵河南尹的话,雄大海难逃一死。
  难不成,就要眼睁睁的看着,雄大海为了个倭奴而丢掉性命?不行,绝对不行!


第五章 父子情(上)
  郑仁基的确是没办法帮助言庆,而不是他不想帮。
  年初时,隋炀帝杨广通过改州为郡,彻底理顺了地方行政机构的关系。设立郡县两级制度,结束了隋文帝杨坚在晚年时期,所造成的种种混乱局面。移驾洛阳,更进一步加强了对关东地区的控制,兴修大运河,将天下财富聚集于河洛地区。
  河南尹治于河南县,也就是洛阳。
  统领包括洛阳在内的是一个县城,其中洛阳县令秩比正五品,比郑仁基的品秩还要高出一个级别。整个河南尹下,有府尹一人,赞务一人,而后才是东西曹掾,另设主簿、司功、仓、户、兵、法、土曹等六曹书佐,分割了曹掾的职权。
  隋炀帝移驾洛阳后,朝官也纷纷抵达洛阳。
  司隶台大夫之下,还有两名别驾,分管长安洛阳两地的刑案。所以在洛阳为官,非常的痛苦。有种种制约存在,即便郑仁基是洛阳县令,也不敢擅自徇私枉法。
  言庆苦恼的说:“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这要看谒者台那边递交的诉状,如何陈述雄大海的罪名。如若他们能抬一下手,一切自然好办。不过谒者台那些人……言庆,此事非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啊。”
  郑仁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言庆也清楚,他的确是无能为力。
  起身拱手道:“叔父能打探来消息,已经是帮了言庆的大忙,言庆感激不尽。”
  他准备告辞离去,颜师古突然叫住了他。
  “言庆,这件事你还可以找别人打听一下。”
  “还请先生指教。”
  颜师古轻咳一声,“谒者台已经将诉状递交洛阳县,普通人恐怕无法将诉状调出。诉状无法调出,就不知道谒者台那帮家伙们是如何考究,自然也无从下手。
  洛阳县虽属于河南尹治下,但刑案方面,还要受司隶台按察。
  如果能从洛阳县抽调出诉状的话,至少可以知晓谒者台是如何确立罪名,也就能有迹可循了。”
  颜师古虽然没有说找什么人,但郑言庆不是傻子,焉能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含义?
  京畿地区的刑案,要经由司隶台按察。而今司隶台御史大夫,是由杨广的另一宠臣宇文述兼任。宇文述一般不会询问这些事情,所以主要的工作,则是由司隶台别驾担当。洛阳也是在司隶台治下,一切刑案都会有司隶台洛阳别驾经手。
  而这位洛阳别驾,就是窦威!
  颜师古知道,言庆和窦家的关系不一般。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从早先窦威愿意出头为言庆作证,甚至还同意为言庆主持与王通的比试,就能推测出,这其中必有奥妙。再者说了,窦威的侄孙窦奉节,与言庆的关系非常好。
  若是言庆能让窦威出面,说不定还能有些希望。
  郑言庆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拱手向颜师古说:“先生厚德,小子必铭记在心。”
  说完,他就匆匆离去。
  看着言庆离去的背影,郑仁基突然道:“这孩子,倒是生就一副古道热肠啊。”
  颜师古也笑道:“大兄,如若此子能真心帮助宏毅,郑氏其余五房,谁能撼动安远堂的地位?依我看,还要多让宏毅和郑言庆走动,将来必能对安远堂大用。”
  “贤弟所言甚是!”
  郑仁基在心中暗自庆幸,后来没有和言庆再起龌龊。
  这小子很有一套,虽不再做诗篇,可是一本三国演义,令起再次位于风口浪尖之上。自污其名也好,江郎才尽也罢……你都不能否认,这本演义引起的轰动。
  他这一出手,的确是极大的缓解了安远堂自郑大士病倒后,所带来的危机。
  郑言庆辞别了郑宏毅徐世绩,打马扬鞭冲出街坊。
  此时,天色已晚,街道上行人不少。长夏门大街上,一队车辆正徐徐而行,言庆心里有事,以至于也未曾留意。眼见着白龙马就要冲撞上车队,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勒马让路。
  可他忽视了,他这匹白龙马的来历。
  龙马岂能与凡马让路。玉蹄俊希聿聿一声暴嘶,顿时引得那些引车的马匹骚乱。
  郑言庆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住玉蹄俊。
  驭车的驭手,也是经验丰富,制止住了马匹骚乱。郑言庆正准备向对方道歉,就见从那车队后面,冲出一匹赤红火龙驹,冲着玉蹄俊希聿聿暴嘶不止。马上端坐一名少年,生的眉清目秀,仪表不俗。大约和言庆相仿的年纪,一袭白袍。
  “哪儿个不长眼,敢在小爷面前嚣张。”
  说着话,少年劈手从那驭手的手中夺过了一杆长鞭,不等言庆开口,搂头便打。
  郑言庆连忙一提马缰绳,闪过一旁。
  却不想胯下白龙马,焉能受人挑衅?火龙驹长嘶,对它而言无疑是一种不尊重,登时勃然大怒。二马照头,玉蹄俊张口就咬向了火龙驹。火龙驹也不示弱,侧身一身,甩头撞向了玉蹄俊。
  这一下,长街之上,顿时大乱。
  少年长鞭落空,唰的甩到一旁,从马鞍后锵的抽出一柄长刀,朝着言庆就劈过来。言庆虽然老成,可这少爷出手就要人命,心头也不禁大怒。反手抽出横刀,人借马势,唰的就是横抹过去。
  “咦?”
  少年吃了一惊,二马错蹬时一个镫里藏身,躲过言庆的横刀之后,反手犀牛望月。
  两柄横刀铛的一声,在空中交击一起。
  言庆只觉手臂一振,暗叫一声:好大的力气。
  而少年也同样感到惊奇,自己的力气如何,他自己清楚。刚才的一刀虽然没有使出全部力量,但也有七八分。这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少年,居然崩开了自己的横刀?
  二马错蹬之后,唰的拨转马头。
  两匹神驹,似乎都很兴奋。不停摇头摆尾,打着响鼻。马蹄急促的敲击地面,发出哒哒哒,如同战鼓般的声响。马上两个少年,全都是白衣白袍,相貌俊秀。
  一旁围观者忍不住暗自叫了一声:果然少年英雄。
  “小弟,住手!”
  就在郑言庆和那少年准备再次搏杀的刹那,一声娇叱传来,但见车队中窜出一抹翠云,香风掠过,一个少女纵马冲到两人中间,柳眉倒竖,厉声呵斥那白衣少年。
  “姐姐,你让开,我定要教训这猖狂小子。”
  少女一身翠绿长裙,粉靥赛似三月桃花。她凝眉喝道:“小弟,父亲说过来洛阳后不许胡闹,一切都应听我的……你若是再不听话,再惹是非,我就把你送回老家去。”
  “我……”
  少年似乎很怕这翠裙少女,气哼哼的瞪了郑言庆一眼,锵的长刀回鞘。
  “小子,今天要不是我姐姐阻拦,我定要让你好看……有种的,可敢留下名号?”
  洛阳城里权贵不少,能骑一匹宝马良驹,绝非普通人家。
  郑言庆也不理那少年,横刀收鞘之后,在马上朝那少女一拱手:“这位姐姐,先前是在下冒失了,惊扰马匹,还请见谅。在下还有要事,若有缘再见,定摆酒谢罪。”
  “公子自便无妨。”
  那少女,显然也是大家闺秀,欠身拱手回应。
  郑言庆拨转马头刚要离去,就听身后少年喝道:“没胆鬼,空有一副好皮囊,连名字都不敢留下吗?”
  “小弟!”少女怒叱。
  郑言庆头也不回:“我家郑言庆,家住龙门竹园,随时候教!”
  玉蹄俊长嘶声中,绝尘而去。
  周围围观者却惊呼起来:“原来刚才那人就是半缘君?果然仪表不俗,名不虚传啊!”
  “他是半缘君?”
  少年也愣了,催马到少女身边,“姐姐,刚才那小子,就是叔祖所说的半缘君吗?”
  “我又没见过,怎会知道?”
  “切,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年纪和我也差不太多嘛。”
  “差不多?我看差的太多了……至少你写不出曾经沧海难为水,也做不出三英战吕布的文章来。对了,你路上不还在说,见了半缘君后,要找他寻后面的文章吗?”
  少年一怔连连捶胸。
  他哭丧着脸说:“我忘记了,我哪知道他就是半缘君啊!”
  那少女噗嗤笑出声来,顿显千娇百媚,令夜色增光,“好了,快点走吧。爹爹还在家等我们呢,你这一路上招惹是非,我也有些烦了。赶快把你交给爹爹,也算省了一桩心事。”
  说完,她摆手示意车队行进,那少年立马长街上,朝着言庆远去的背影看去。
  “哈,龙门竹园吗?”
  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笑意,他拨转马头,追上了车队。


第五章 父子情(中)
  窦家老宅,位于洛阳城外。
  别看郑言庆和窦奉节那么熟,可相交四年,除了三年前那一次比试之外,言庆没有来过窦家。
  无他,言庆的身份和窦家这等望族相比,相差实在太大。
  且不说窦抗如今是一方太守,更是皇亲国戚,事实上窦家子弟官居高位者人数不少。窦贤是千牛卫将军,窦琮是虎贲郎,窦威是洛阳别家,还有唐国公,楼烦太守李渊的夫人,也出自窦家……杨素满门为官,指责者众多;可窦家满门为官,却没有多少人指责。窦家信奉道学,讲究无为而治,从不参与权利的争斗。
  也许,这就是窦家始终屹立的原因。
  言庆虽有名气,而且已归宗郑氏,但并没有缩减这种差距。
  官与民,有着天壤之别。你名气再大,不为官,始终难以进入这个时代的核心。
  郑言庆来到窦府门外,请门子通报窦奉节。
  自家事自家清,哪怕窦威再看重他,他也不能冒昧求见窦威。这是就是规矩!
  前世仕途中混了那么久,言庆对这规矩非常了解。
  他不能直接求见窦威,但并不妨碍他通过窦奉节,与窦威对话。
  门子很快通报进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窦奉节急匆匆的从府中跑出来,见到郑言庆,他喜出望外的同时,更多的则是一种惊奇,“言庆,你怎么跑来了?”
  “难道我不能来嘛?”
  “来得来得,怎么来不得呢?嘻嘻,我正说明天要去找你,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
  我爹爹回来了!”
  “啊?”
  窦奉节的父亲名叫窦轨,其父窦恭是窦威的兄长。此前,窦轨一直在巴蜀为官,所以言庆和窦奉节交往这么久,也只是听说过窦轨的名字,却没见过窦轨本人。
  不过他却从其他渠道得知,这窦轨性情刚直,武艺不俗。
  郑言庆把马缰绳丢给了门子,和窦奉节一起走进窦家府门。一边走一边问:“奉节,你爹爹不是在巴蜀为官,这次回来,是不是不再去了?”
  窦奉节脸上,露出黯然之色。
  “还要去!”他轻声道:“听叔祖说,爹爹这一次因政绩卓著,加之又平定了一场巴民之乱,所以从资阳县尉而升为资阳郡西曹掾。以后回来怕是更加难了……”
  “那你……”
  “我想和爹爹一起去,可爹爹说,要我留在洛阳,好好读书习武,不肯带我去。”
  那话语中,带着很重的委屈。
  想来窦轨属于那种工作狂,害怕带着窦奉节去,会耽误了工作吧。
  伸手轻轻搂了一下窦奉节,虽说窦奉节比言庆大一岁,可是这个头,却比言庆矮了些。
  “对了,言庆你今天来,是找我吗?”
  郑言庆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见你午后没有去竹园,以为你生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窦奉节属于那种很敏感,很脆弱的孩子。
  他此刻正处于一种很失落的阶段,言庆也不得不斟酌用词。仔细想来,窦奉节对郑言庆的确是死心塌地,视若兄长一样。而言庆呢,却很少去关注他的内心世界。
  想到这里,郑言庆不由得有些内疚。
  窦奉节立刻高兴起来,“正好,我爹爹在家里,我带你去引介一下。你不知道,爹爹听说我时常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非常高兴。他还说,有机会要见见你呢。”
  见我?
  郑言庆挠挠头,心中暗自叫苦。
  原本是想要通过窦奉节找窦威,现在倒好,却找到了窦轨……
  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着窦奉节往后院走。窦家的老宅,面积可是比郑府大了数倍。也难怪,郑府不过是一家居住而已,窦家的老宅里,却是数家混居。
  各有各的住处,面积自然要大许多。
  东一窜,西一拐,窦奉节领着郑言庆,来到了自家的住所。一个宅中宅,三进庭院,环境倒是非常雅致。言庆走进院子,就见那中堂之上,端坐一个中年男子。
  一部及胸美髯,浓眉大眼,相貌威武。
  “爹爹,他就是言庆。”
  窦奉节上前,欢笑着跑到了中堂上。
  言庆则迈步走上台阶,向窦轨深施一礼,“小侄郑言庆,见过窦家伯父。”
  窦轨虎目一瞪,窦奉节脸上的笑容立刻减少了许多。他放慢脚步,怯生生的说:“父亲,这是孩儿的好友,郑言庆。”
  窦轨这才点点头,哼了一声。
  窦奉节好像小老鼠一样,刷的就溜到了窦轨身后。郑言庆看在眼中,心中轻轻一叹。他大致上明白了窦奉节为什么会是这种性情……原因无他,窦轨想要做严父,以至于窦奉节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会挑出一大堆的毛病,令窦奉节无所适从。
  对孩子严格,并不是错!
  错的是方法和方式……这和后世的父母很相似,往往喜欢走极端:要么是溺爱,不管孩子做什么,父母都说好,一味的惯着孩子;另一种就是像窦轨这种情况。
  也许窦轨很爱窦奉节,但是他不会表达,又要展示出父亲的威严。
  于是乎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表面上这样做是对窦奉节高要求,可实际上呢?
  从窦奉节往日的言语中,言庆知道,他非常爱他的父亲,甚至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但是他不敢亲近,哪怕是有什么话,也都会隐藏在心里面,不敢和窦轨表达。
  这一对父子啊……
  窦轨冲着言庆露出笑脸,“久闻半缘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窦轨是一介武夫,不知如何说话。不过还要多谢你对我家奉节的照顾……我远在蜀中,无法好好照应奉节。他性子柔弱,也没什么朋友。能与半缘君结交,实为幸事。”
  言庆连声说客气,偷偷的朝窦奉节看了一眼,见奉节垂着头,好像很黯然。
  窦轨是个武夫,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眼色,不会思考。
  其实,他也知道郑言庆很少来窦府,今日突然登门,恐怕是有事情。窦府中,其余众人大都不在,只有自己和窦威住在这边。言庆断不可能是来找自己的,那么最有可能的事情,就是找窦威。所以,窦轨扯了两句话之后,就把话题往窦威身上拉扯。
  “叔父也时常夸赞你,呵呵,晚饭时还说,你不登门,他不高兴呢。”
  “那是老大人抬爱。”
  “恩,既然你今天来了,若是叔父知道你没去见他,恐怕会不高兴。这样吧,我带你去见叔父。你们都是文采出众的人,比之我这个武夫,想必更有话题吧。”


第五章 父子情(下)
  窦奉节想要跟去,却被窦轨阻止,让他在家中读书。
  看着窦奉节那委屈的模样,郑言庆决定,要和窦轨好好谈一谈。他朝着窦奉节一笑,轻声道:“奉节,你且在家中读书,明天去住院找我吧,细腰和四眼可是长大了不少。”
  “恩恩!”
  窦奉节连连点头。
  言庆和窦轨走出宅院,朝着窦威的住处行去。
  “伯父,您难道不觉得,您对奉节太过残忍了吗?”
  郑言庆突然开口,令窦轨一怔,驻足向郑言庆看去,“半缘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知不知道,奉节很想您,也很依赖您?”
  “这个,我当然知道。男儿大丈夫,整日里畏首畏尾,实在不成体统。他就是对我太依赖了,以至于成了现在的性子。不过这两年好了些,至少能把话说明白。”
  窦轨满口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令言庆有些反感。
  “伯父,奉节年纪不大,从小不在您身边,他依赖您什么了?他只是想和在一起,得到一些您的关怀。请恕小子无礼,我觉得您对奉节有些过分,他长这么大,您和他单独相处过多久?他希望爹爹能亲手教他武艺,手把手的教他认字……
  可是没有,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怀。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和他相处的,但我能看得出,他想您,可是又害怕您。您知不知道,在学舍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个朋友,被人欺负的时候,也总想着,不给你招惹麻烦。奉节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可是在您面前,他却活得很委屈。”
  窦轨愕然看着郑言庆,面颊剧烈的抽搐着。
  郑言庆说:“伯父,您知道刚才我来的时候,奉节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想和您一起去资阳,可是您不同意。您知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什么表情吗?失落,失望……伯父啊,您身为朝廷官员,一心为公这没错,可是您不该这么对待奉节。
  我听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一家尚且不靖,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治理国家?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关心,凭什么让人去相信,你会关心天下人呢?”
  言庆这一席话,是句句诛心,只说得窦轨脸红一阵,白一阵。
  有心想要斥责郑言庆,但见言庆一脸庄重,白衣飘飘,似有无限威严生出,令窦轨到了嘴边的话,硬是不知道该如何出口。
  “我……”
  窦轨刚要开口,却见从假山后走出来一人。他轻轻抚掌,面带微笑,脸上白眉耸动。
  “半缘君三年不作一文,然则言语更见犀利,足以说明,这三年来,半缘君未曾落下功课啊!”
  “叔父!”
  “窦大人……”
  郑言庆和窦轨见来人,连忙躬身行礼。
  来人,正是窦威。
  窦威本在书房里看书,听身边老仆说,郑言庆来了。窦威当时就一怔,心里还奇怪:这孩子三年来连竹园都不常出,更别说来我窦府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就找上门了?
  窦轨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更别说窦威了……
  很快他就猜出了端倪:只怕这孩子是有事情找我。
  他得李基的嘱托,又有李渊暗中叮咛,对郑言庆的事情,还是非常的上心。又担心窦轨拉住郑言庆不放,于是就往窦轨的住处走来。不成想走到半路,就见言庆和窦轨在路边说话。窦威躲到了假山后,侧耳聆听片刻,也不禁为言庆话语所动容。
  同时心里很开心,为窦奉节能有这样一个朋友而开心!
  等言庆说完,窦威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方面言庆说的没错,另一方面则是担心窦轨恼羞成怒,所以就走出来,并且表示出对言庆言语的支持。
  “千眼,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为你取名千眼?”
  “啊,恕孩儿不知。”
  “因陀罗生就千眼,俯视苍生,体察人世间喜怒哀乐。你父亲知道你性情刚直,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多多体察周围的事情,多去感悟这世间情感。
  言庆小友说的不错,你连自己儿子心里是怎么想都不知道,凭什么去体察世情呢?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个家,不仅仅是咱们这个宗族,还有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奉节这孩子的性情,的确是有些懦懦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是这样的性情?每次我见你呵斥孩子,有心劝阻,却不知如何开口。今日小友既然起了头,我也就不客气了。
  回去仔细想想吧,你如果体悟不到‘齐家’的这个‘齐’字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就别去资阳为官了……好好想想,别因为自己的想法,而伤了孩子对你的情感。”
  窦轨低下了头,一脸羞愧之色。
  窦威走过去,拍了拍窦轨的肩膀,而后扭头对郑言庆说:“小友,你可是找我吗?”
  郑言庆神色一凝,颇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
  “正好,我们边走边说吧。”
  窦威带着郑言庆走了,却留下窦轨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他回到了住处,下意识走到了窦奉节的房间外。只见烛光下,窦奉节正捧着一本书,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愣。
  稚嫩的小脸庞,似乎笼罩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令窦轨心中不由得一痛。
  难道,我过去所做的,都错了吗?
  父子两人,一个在屋内发呆,一个在屋外发愣,皎洁的月光,洒在了这深深庭院中……
  ……
  郑言庆把来意说明,窦威眉头微蹙。
  “倭奴国使者?”
  窦威自言自语。这倭人早在汉朝时,就有文字记录。说是公元前后,一个来自东方海域的岛国,因为仰慕大汉文明和繁华,于是来朝汉朝,被汉光武帝赐为奴国,所以命倭奴国。
  此后,倭奴国和中华的往来,就没有停止过。
  他们不断吸收着汉民族的文明,并逐渐成长……
  窦威轻声道:“我今天没有出门,倒还真不太清楚这件事的状况。恩,既然倭奴国想要通过我大隋律法,说明这个使者,倒是有些见识。这牵扯两国争纷,若是走开皇律,你那位朋友可真的是凶多吉少了……言庆啊,此事可不大好办。”
  郑言庆低下头,突然说了一句:“又是天朝仁德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言庆猛然抬起头,“为何我天朝,总是对外宽宏,对内严苛?昔日有骠骑将军,纵横漠北,打得匈奴人狼狈而逃。偏偏就是那该死的‘仁德’,令我天朝辛苦打下来的朔方,送与匈奴人休养生息。匈奴人休养好了,于是就出兵攻打。
  杀我同胞,屠我村庄,掳我百姓……
  天朝打了胜仗,却要讲什么‘仁德’。人家写一份降书顺表,就能拿到大笔钱粮。战败了,却得到了比战胜者更多的好处,以至于我天朝屡屡遭受异族欺压。
  窦大人,小子不明白,这样的‘仁德’,真的能教化豺狼吗?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农夫在路上见到一条冻僵的蛇,于是心怀‘仁德’,将毒蛇置于怀中。
  哪知那毒蛇醒来之后,反咬一口,令农夫身亡……这是仁德,还是愚鲁?”
  言庆这番话,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
  按道理说,他前世的仕途经历,本不该让他有如此偏激的心态。然则对倭国,他始终无法释怀。来到这个时代,他读过汉书,也读过三国。而此时,恰好距离那个汉人最凄苦的年代并不久远。没有亲身经历,就难以感受到那种切齿之恨。
  郑言庆豁出去了,瞪着窦威,低声吼道。
  换做其他人,言庆不会这样做。但窦威不一样,他的身体中,始终流淌着八百年大汉族的血液。听闻郑言庆说话,窦威不禁色变,白眉轻轻颤抖,胡须贲张。
  “大海杀人,固然不对。
  可是那区区海外倭奴的使者,就可以在我大隋国土上,纵马行进吗?他撞伤了,撞死了我大隋子民,一句仁德可以赦免。可我大隋子民稍有反抗,难道就要人头落地?
  窦大人,小子不明白,请您为小子解惑。”
  窦威目光炯炯,凝视着郑言庆。
  他一句话也不说,却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闭上眼睛,窦威站立在池塘边上,许久后轻声道:“昔日之事,不可追……也罢,我就帮你这一次。只是我可以调出那谒者台的诉状,但也是仅止如此。”
  郑言庆喜出望外,深施一礼:“大人明见!”
  “小友,你今日这番话,出自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日后切莫再说这种言语,说不得会让你粉身碎骨……我老了,已无你这般血气。但愿得将来你功成名就时,仍保持这样的血气,也就不枉费我今日帮你这一次。”


第六章 刀笔之下断生死
  平陵窦氏,曾盛极一时。
  汉末大将军窦宪,指挥汉军将匈奴打得溃不成军。这也是窦家满门引以为傲的事情。
  自窦武事败,窦家流落塞北,转眼三百余年。
  也许,在窦威的身体中流淌着胡人的血液,但是在他骨子里,依旧是昔日大败匈奴人的窦家子孙。
  郑言庆的一番话,激起了窦威胸中的火焰。
  他决意帮助郑言庆,也许是徇私枉法,但从窦威的心底,却认同言庆的话语。海外蛮夷也敢在洛阳纵马?我堂堂大汉……不,是大隋子民杀一个随从就要偿命?
  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与后世的达官贵族不一样,隋朝的世族子弟,有着超乎寻常的骄傲。他们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并且从一场场磨难中走出来,更坚信铁与血的力量。窦威这种人,绝不会满口的仁义道德。也许,在窦威的心中,更愿意用刀剑去教化异族。
  窦威是司隶台下的洛阳别驾,主张河洛地区的刑案。
  所以他从洛阳县衙抽调什么公文,并非一件难事。只需派一人过去,洛阳县令自会将诉状交出来。窦威接过那公文一看,眉头顿时扭在了一起,同时冷笑连连。
  果然是大国气象啊!
  为了一个小小的蛮夷随从,居然引经据典吗?
  他把那诉状交给郑言庆,“谒者台那些家伙果如言庆你所说的那样,要诛杀雄大海。”
  通篇尽是诛心文字,似乎恨不得把雄大海千刀万剐,才能向那些海外蛮夷们证明,我大隋朝是何等的强盛,何等的律法森严,何等的高高在上。既然是国际纠纷,你们不站在本国国民的立场上去说话,却一个个争先恐后,为蛮夷说话吗?
  那些蛮夷,是不会心存感激的!
  郑言庆看完之后,陷入了沉思当中。
  从这篇诉状上来看,雄大海断无可能幸免。难不成,要去收买洛阳县令?更不可能。
  “窦大人,没有法子了吗?”
  “除非谒者台收回这篇诉状,重新撰写。否则以诉状上的罪名,绝无可能救下雄大海。”
  “那,谒者台有可能收回吗?”
  窦威歪着头,看了看郑言庆,突然笑问道:“言庆,你认为呢?”
  这就是等于回答了言庆的问题:没有可能。
  “老大人不是按察刑案,或许……”
  “言庆啊,你也许还不了解司隶台的职责。我身为洛阳别驾,有按察之责,但却不能插手洛阳县的审判。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在洛阳县做出宣判之后,可以检查这宣判的失缺,但不能负责具体的案子。”
  只有监督权,而无处置权。
  郑言庆敏锐的捕捉到了窦威的语病,“老大人,您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也就是有例外喽?”
  窦威一笑,“当然!如果你能让陛下过问此事,司隶台就可以插手其中。”
  晕!
  这不是和没说是一个样子?
  郑言庆不由得摇头苦笑。且不说能不能让杨广插手,就算是能使杨广过问此事,可杨广现在并不在洛阳。等杨广知道了,而且也愿意过问这件事,雄大海早已人头落地。
  不行!
  郑言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抖擞精神,将那份诉状拿起来,再一次认真观看。
  “言庆啊,你莫要费心思了。
  谒者台写的这份诉状,很难找到缺陷。依我看,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只能事后追究。”
  “事后追究,雄大海难道能保住性命?”
  “保不住!”
  窦威回答的斩钉截铁,“如今正值秋后,如若判定下来,三日内即当开刀问斩。我说的事后追究,可以以司隶台的名义,询问倭奴国使者于洛阳纵马伤人之罪。即便是去不了他们的性命,也能让他们伤筋动骨……权当作为雄大海报仇。”
  “人死不能复生,区区伤筋动骨,焉能抵得上雄大海性命?”
  郑言庆当然不会答应,拿着那诉状,一遍又一遍的认真研究。窦威也没有生气,坐在旁边,看着言庆研究诉状,心里却道了句:这父子两人执拗起来,倒真是一个模样。
  “窦大人,我有一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
  郑言庆研究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拿捏的地方。他轻声道:“只是需要冒些风险,在这诉状中,添上一笔。”
  “添一笔?”
  郑言庆看着窦威说:“只需一笔,我可保证,连谒者台的人也挑不出理来,而且雄大海也不必丧命,最多是监禁数年。这样一来,谒者台想必也不会真就翻脸吧。”
  “怎么添?”
  郑言庆将诉状铺在书案上,挑选好了毛笔,在上面轻轻勾了一笔,然后让开位置。
  “雄大海甩刀杀人?”
  郑言庆笑着点点头,“既是甩刀,自然属失手致人死命。按照开皇律,杖三十,监三年足矣。”
  诉状上,原本写着雄大海用刀杀人。
  这就是故意杀人,当然是死罪。而言庆这一笔,却将故意变成了过失,其罪名自然减轻。至于杖三十,更加好办。到时候请人出面,暗中贿赂一下行杖的差役。
  这轻与重,只在差役的一念之中。
  雄大海今年十六,实际年纪才十四。监禁三年后出来,也不过十九岁而已,大好人生刚刚开始。想那隋唐演义里面,程咬金不也是牢狱中的常客?遇到运气好的时候,赶上大赦,说不定连三年都不用。而谒者台,未必会真去为倭奴做主。
  这就是刀笔之下,断生死!
  其实在后世,流传有许多关于刀笔吏的故事。
  似郑言庆这种方法,也有人用过。言庆通篇反复研究之后,感觉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至于当初谒者台的人究竟是写的‘用’还是‘甩’,也未必能记得清楚。
  只要洛阳县能宣判下来,谒者台也没有办法。难不成打自己的嘴巴,说是写错了吗?他们如何与那些倭奴使者解释,言庆管不着。反正,他就是要保住雄大海。
  待墨迹干了,窦威立刻命人,将诉状送回洛阳县衙。
  而后他连连摇头,“言庆果然不负虚名,这些年闭门读书,也是卓有成效。这种事情若换做是我,绝想不出这种主意。呵呵……言庆你这一支笔,可以断生死啊。”
  郑言庆则郑重其事,向窦威一揖到地。
  “若非老大人抬爱,小子这些许急智也没有用处。小子代雄大海一家,谢过老大人救命之恩。”
  两人又在书房里闲聊了一会儿,郑言庆看天色不早,于是起身告辞。
  毕竟在竹园,雄大锤还等着他的消息呢。窦威也没有挽留,而是命人将他送出府外。
  他是言庆的长辈,又是朝中命官,怎可能出门相送。
  郑言庆在窦府门前认镫搬鞍,翻身上马,急匆匆的走了。可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窦府门外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登上了台阶。
  “请通报窦大人,就说有夏州家信,请他过目。”
  窦府的门子立刻通报进去,窦威让那信使将书信呈上,却是两封书信。
  “怎么,唐国公要请他出马吗?”
  窦威看罢书信,也不由得暗自感叹起来。李家看样子已接受了言庆的存在,即便无法让言庆归宗认祖,可这培养起来,却真是不余余力。若让此人为言庆老师,的确是非常合适。
  那信使说:“老大人,信中内容卑职也不清楚,不过李太守交代,烦请老大人,将另一封书信交给收信之人。”
  窦威点点头,“此事你只管放心,明日一早,我就会把书信转交出去。”
  “如此,卑职告辞。”
  信使又急匆匆的走了!
  而窦威在书房中坐下,看着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忍不住微笑着,连连点头……
  ……
  郑言庆返回竹园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子夜。
  不知不觉,他奔波了一个晚上,也感到有些疲乏。不过看到竹楼里灯火通明,他就知道郑世安等人还在等他。让毛旺把玉蹄俊牵到旁边,他三步两步走进竹楼。
  “言庆,情况怎么样?”
  郑世安连忙询问。
  郑言庆反问道:“爷爷,你们那边如何?”
  雄大锤迫不及待的说:“一切尚好。你爷爷找了人,我们也见到了大黑子。只是大黑子好像有点害怕,让我有点不太放心。不过你爷爷托人使了些钱帛,给大黑子安排了一个独立的牢房。里面的人也答应,会帮忙照顾他……言庆,大公子怎么说?”
  郑言庆当下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述一遍。
  “大锤子爷爷,情况就是这样。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结果如何,还要看明日县衙怎么判决。不过窦大人说,只要谒者台那边不跳出来,大黑子就不会有危险,最多也就是关个两三年。”
  听说雄大海不会有性命之忧,雄大锤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王正和郑世安也点点头,根据言庆所说的状况,如果真的只是判个两三年的话,无疑是最好的结局。雄大锤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一样,就要给言庆下跪。
  “啊,大锤子爷爷,您这是做什么?”
  “言庆啊,大锤子得感谢你,能让大黑子保住性命。若是他出事,我日后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死去的爷爷。”
  雄大海是雄大锤的侄孙,也是雄大锤大哥膝下,唯一的骨血。
  郑言庆连忙摆手,上前要扶起雄大锤。一旁郑世安和王正也劝说道:“你这老小子,这不是让庆娃儿难做吗?快点起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爷爷,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进城去看结果。可别去的晚了,大黑子到时候看不见你们,一定会更加害怕。咱们现在关键是要让大黑子平平安安的,渡过这一道坎儿。”
  郑世安王正连连点头,拉着雄大锤,上楼去休息。
  言庆颇有些疲惫的站在竹楼大厅,长长出了一口气,“毛旺叔,把这里收拾一下,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竹楼。
  站在竹楼前的空地上,言庆扭头看了一眼竹楼上仍旧亮着的灯火。
  看样子,这将是一个难眠的长夜……


第七章 哈士奇(上)
  清早,洛阳县衙门前,就聚集了许多人。
  自大隋开国以来,首次外交冲突事件的噱头,的确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昨日事件发生后,洛阳人就开始对事件的处理结果,做出了许多判断。其中不泛一些耆老儒生们,摇头晃脑的诉说着关于这件事的看法。他们的观点出奇相似,无非是大隋乃天朝上国,自当胸怀广阔,以仁德来教化海外蛮夷……等等强调。
  如此一来,倒使得许多人,对雄大海的结局报以不乐观的态度。
  当然也会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明明是那些倭奴国人的牲口在路上伤了人,雄大海上前阻止,才和倭奴使者的护卫发生冲突。再者说,明明是倭奴国的人先动手,打不过雄大海才致死,凭什么要雄大海偿命。难道说,我大隋朝的子民,就不值钱吗?
  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那些儒生口中的‘仁德教化’。
  总之,这件事的确让很多人产生了兴趣,以至于一大清早,县衙门口就人满为患。
  郑言庆并没有去旁观,而是在县衙附近找了一家比较偏僻安静的小茶肆中坐下。
  其实也算不得茶肆,准确的说,是一家小吃店。
  卖些蒸饼、汤饼之类的食品。许多客人并不会在这里吃东西,而是买来打包带走。所以,小茶肆的环境倒还算安静,言庆给毛小念要了一碗汤饼,自己则坐在茶棚下,看着过往的人群,听听茶肆老板和那些客人之间,看似随意的谈话。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
  虽说他去县衙,或许可以引起一些关注,但却无法改变一个正五品县令的主张。
  与其去那里凑热闹,到不如坐在这茶肆中听听人们的闲聊。
  郑世安雄大锤,还有一些老街坊们却放不下心来,全都凑到县衙门口旁听结果。
  用雄大锤的话说:“大黑子看见我们,至少不会太害怕!”
  “少爷,您怎么不吃东西?”
  郑言庆正在听老板和买蒸饼的客人之间对话,被毛小念问起,轻声回答说:“我这会儿不太饿,你快点吃。估计县衙那边的判决不会太久,过一会儿可能就结束了。”
  毛小念很想和言庆多说几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断决了,县令大人断决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少年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爹,县令大人做出断决了!”
  “是问斩,还是怎样?”
  不仅仅是茶肆的老板感兴趣,许多买东西的客人,以及在茶肆里用饭的客人都对此感兴趣。
  “你们绝对想不到……嘿嘿,是监三年。”
  “啊?”一个客人似乎有些失望,“这都出了人命,居然只给了一个监三年?太轻了吧!”
  这家伙,属于那种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乱。
  郑言庆眉头一皱,看了看那家伙,心中顿爵有些不快:难不成,非要雄大海死了,才甘心吗?
  有客人说:“你这厮怎么如此说话?倭奴国人差点伤了我大隋子民,雄大海也是为救人才起了冲突。听你这口气,是不是觉得我大隋子民的性命比不得倭奴国人?”
  “我可没这么说……”
  “你们别吵,听小六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挤在洛阳县衙外看热闹,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这件事漠不关心。事实上,历经三百年动荡之后,大隋朝迎来了一个锦绣时代。新洛城的营建,以及大运河的开掘,固然有劳民伤财的说法,但比起连年征战,这算不得什么。
  也许正是因为从那个黑暗的年代中走出来,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较之那些老学究们,更容易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为一个海外蛮夷,一群三寸丁就要让我大隋子民偿命,对许多平民而言,恐怕并不容易接受。所以,有人急切的询问伙计。
  名叫小六的伙计得意洋洋,“谒者台的诉状中说,雄大海是甩刀杀人。而且雄大海在堂上也没有否认他杀了人,县令大人就认为,既然是甩刀杀人,当属无意。既然是无意,那按照开皇律,雄大海就不该被处斩,所以只判了个监三年。”
  郑言庆从口袋里摸出了五枚铜钱,放在食案上。
  “小念,我们走吧。”
  他已经不需要再听下去了。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雄大海甚至被免去了杖三十的处罚,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样一个结果圆满了……而且从市井小民的口中,言庆多多少少也了解到,洛阳人对这样的结果还没有什么意见。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司隶台按察刑案,有时候就是从民意出发,对一些有争议的判决进行重新审判。
  既然洛阳人没有意见,就看倭奴国人是什么情况。
  若倭奴国也对判决表达不出什么异议的话,司隶台就不会过问此事,事情也就算过去了。等三年后,雄大海从狱中出来的时候,照样还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郑言庆很怕在这件事上出现反复。
  一旦司隶台要发还重审此案,不仅仅是对雄大海有英雄,对雄家上下也是一种折磨。
  可倭奴国人会是什么态度呢?
  郑言庆也无法去影响,只能在一旁,默默的关注此事……
  “小念,爷爷他们现在应该去了县牢,你过去和他们汇合吧。”
  言庆在街口跨上了青驴,对毛小念吩咐了一声。他没有骑玉蹄俊进城,经过昨日莫名其妙的冲突,让言庆也不得不小心一些。青驴小青不如玉蹄俊,但贵在性子柔顺,不会去招惹是非。
  毛小念说:“少爷,您不回去吗?”
  “我要走一趟大同市。洛浦先生前几天派人过来送信,说是淘来了几部汉魏碑帖。
  你也知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杜大哥的生日。他去长安县上任时,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送他。他喜欢碑帖,我过去看看,若有合适的,就送给杜大哥。”
  “那,小婢陪您一起去吧。”
  毛小念的口吻中,带着一丝丝期盼之意。
  郑言庆摇摇头,“不用了,你先回去吧。爷爷他们的年纪都大了,昨夜估计也没有休息好,更需要你随行照顾。”
  毛小念心里有些失望,不过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她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里距离县牢并不远,沿着上春门大街过一个里坊,就是县牢所在,所以无需担心什么。
  言庆骑着青驴,走在深秋时节的日光中。
  有些萧瑟,但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也很舒服。县衙位于洛水以北,言庆要到大同市,必须要经过洛水,走很久才行。这也是他不愿意让毛小念跟着的原因。
  那么远的路,他骑着驴,毛小念难道走着吗?
  从端门外的天津桥通过,郑言庆看了一眼天津桥下的那块告示牌。依旧有许多人驻足告示牌前,不时的还能听见人群中有人阴阳顿挫的诵读着他写的三国演义。
  言庆笑了笑,催着小青走了。
  外界对他这部三国演义的评价,他如何能够不知道?他还知道,许多人说他江郎才尽,甚至往他身上泼脏水……呵呵,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事情。文坛大盗这种事情还是少做为妙。三年苦读,他倒是掌握了诗词歌赋的一些技巧,但并不代表他能做出如早先那样流传千古的诗篇。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做这种事。
  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件事。
  大业二年,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隋炀帝杨广启用了薛道衡为秘书监,引起了郑言庆的关注。薛道衡,是河东汾阴薛氏族人,也是当世大家。开皇年间,他因被人弹劾结党,而被隋文帝发配岭南。当时杨广还坐镇江都,对薛道衡的才华,素来仰慕。于是密令人前往长安,请薛道衡取道扬州。到时候他可以把薛道衡留下来,然后再禀报他老子,让薛道衡做他的幕僚,就无需再前往岭南。
  说起来,杨广也是好意,爱惜薛道衡的才华。
  可薛道衡也不知道是哪一根筋出了问题,关键时刻偏偏来了书生气。明明就快要到江都了,却突然间又改道江陵,绕过江都南下,狠狠的给了杨广一记耳光。
  这件事,让杨广记恨在心。
  不过杨广登基后,念薛道衡才学出众,还是重又启用了他。
  哪知薛道衡一到长安,就奉上了一篇名为《高祖文皇帝颂》的文章。杨广看罢之后,恼羞成怒,曾私下里与大臣苏威说:“道衡至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
  鱼藻,是诗经里的一篇文章。
  据诗序里讲解,这首诗是通过歌颂周武王,而讥讽周幽王。
  杨广那是何等自负的性情,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羞辱?且不管薛道衡是不是真的在讽刺他,这根刺只要在杨广心中生出,那薛道衡……事实上,薛道衡后来的确是被杨广杀了。至于原因,则是他妄议朝政。想薛道衡也是朝中大臣,如何就不能议论朝政呢?反正这种事情,皇帝老儿说你有罪,你没有罪也会变得有罪。
  郑言庆依稀记得,史书中曾留下这样一段记录:薛道衡死后,杨广曾说过:看你还能做出‘空梁落燕泥’的诗句吗?
  别让杨广盯上了自己,到最后来一句:看你还能做‘士甘焚死不公侯’吗?
  所以,言庆在这样的情况下,推出了三国演义。一方面既可以让人保持对他的关注,另一方面又有自污其名的效果。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他又何乐而不为?


第七章 哈士奇(下)
  洛浦书馆设在大同市,位于新洛城西南,临近建国门大街。
  大同市的规模,远远比不上后来开设在新洛城中央地带的丰都市。不过由于早期进入大同市的商户,大都存有深厚的背景,虽无法和丰都市的喧嚣繁华比较,但却别有一番雅致的气息。
  丰都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上到达官贵人,小到贩夫走卒,还有胡商豪客出没。而大同市则显得文雅一些,同样酒肆林立,但氛围很好。没有喧嚣吵闹,来这里的人,大都有良好教养。
  洛浦书馆作为最早一批进入大同市的商贾,门脸非常醒目。
  两根黑漆圆木上,有言庆赠与小洛浦先生的那副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两句话,被许多人当作了修学的至理名言。
  而言庆所书写的卷轴,早已被小洛浦先生收藏起来,不肯轻易示人。走进书馆大门,正对面有先贤画像。两面巨大的书架上,叠摞着一册册雕印出来的书籍,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郑言庆把青驴拴好,迈步走进书馆。
  有伙计眼尖,认得郑言庆,连忙迎上前来,笑嘻嘻的说:“郑公子,您可算来了。”
  言庆笑道:“什么叫总算来了,这是从何说起?”
  “您可不知道,先生得了几卷汉魏碑帖,这些日子不少人来询问,想要拿走。先生总是以碑帖被您定下,才算推拖过去。您要是再不来,先生就要登门拜访了。”
  “呵呵,那的确是我有些疏忽了!”
  你看,我们洛浦先生有多重视您啊,专门把碑帖留着,除了您之外,谁都不卖!
  这种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让人感觉舒服。
  其中固然有夸张之处,但听者终究会有一种受重视的感觉。郑言庆连忙道谢,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洛浦先生呢?”
  “哦,楼上来了客人,先生正在接待。
  公子要是不着急,可以先在这边坐坐,看看书;不过若是着急,小的这就去通禀。”
  书馆分为两层楼,楼上主要陈列一些珍奇孤本,还有名家字画,普通人是没有资格上去。既然是在楼上接待,想必来的是贵客。郑言庆倒也不着急,于是在一旁坐下,伙计奉上茶水,又捧来一卷东山集放在旁边,让郑言庆看书饮茶,打发时间。
  这年月,品茶已渐渐兴起,但人们更多的还是饮酒。
  只是书馆不比其他地方,你奉上酒水,万一客人喝多了,难免不会有失礼的举动。
  一杯香茶,一卷书册,与这书馆的墨香清幽,倒也搭配。
  郑言庆坐下来,正准备拿起书卷,就听见楼梯口有脚步声传来,一轻一重,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引导养生术练了四年,让言庆的听力较之普通人敏锐许多。
  他抬头看去,就见从楼上下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矮胖,正是小洛浦先生,女的身材高挑,一袭碧绿长裙,外罩披风。往脸上看,蛾眉秀美,凤目有神。鹅蛋脸,粉靥腮红,姿色动人。一头乌黑云鬓,挽成高髻,更衬托出玉肌柔嫩……
  也不知是那少女只顾着说话,亦或者是楼梯有些滑脚,突然间脚下失足,少女啊的一声惊叫,从楼梯上就摔了下来。一旁小洛浦先生猝不及防,伸手未能抓住。
  说时迟,那时快,言庆呼的起身,身如电闪,刷的就冲到楼梯口,一把将少女搀扶住。刹那间,温香软玉涌入怀中,即便言庆的心性沉稳,也不由为之一荡。
  “小姐,你没摔到吧。”
  从楼梯上扑下来的巨大冲击力,让言庆抱着少女之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连忙把少女搀扶住,郑言庆轻声询问。
  那少女显然是惊魂未定,紧紧的抱住郑言庆的腰身,胸口剧烈的起伏,让言庆能感受到,她胸前的软玉温香。听到言庆的话,少女总算是稳住心神。俏脸噌的一下子就红了,连忙松开手,想要往后退,哪知才一松手,却眉头一蹙,脚下一晃,险些又摔倒在地。幸亏郑言庆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
  少女的脸上流露痛苦之色,一只脚的脚尖点地,似乎不敢踩实。
  言庆连忙搀扶着她,在一旁坐下来。
  小洛浦先生这时候也跑了过来,拍拍胸口道:“裴小姐,您没事儿吧。”
  原来这少女姓裴!
  少女这时候也认出了郑言庆,脸羞红,螓首低垂,道了一声:“多谢公子相救。”
  “可能是扭到脚了!”
  郑言庆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抬头对洛浦先生解释。
  他一边说,一边将少女那只不能落地的脚抬起来,顺手把她叫上的云靴脱下。
  “你干什么?”
  少女忍不住轻呼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郑言庆说:“裴小姐莫紧张,你刚才可能是扭到了脚,要立刻检查一下,若严重的话,只怕要去医馆诊治……”
  “你怎么知道我姓裴?”
  少女露出警惕之色。
  言庆笑道:“刚才洛浦先生都叫出来了,我又不是聋子,如何听不到……还好,没伤到筋骨。”
  少女的脚踝有些红肿,显然是刚才失足所致。
  郑言庆蹲在地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伸出手握住那盈盈一握的脚踝。手掌和细嫩的肌肤相触,少女的身子轻轻一颤,头垂的更低,脸红得好像洛阳城外的香山寺红枫叶。
  “洛浦先生,你这里有药酒吗?”
  小洛浦先生闻听,连忙点头道:“有,有,有……我前些日子刚买的田记药酒,效果非常好。”
  “那就拿来啊!”
  小洛浦先生显然是有点慌乱,以至于言庆询问,他一边回答‘有’,却没有任何动作。看样子,这个裴姓少女的来头不小,就算不是官宦子弟,也是名门之后。
  弄不好,她可能是河东裴氏族人!
  若论规模,河东裴氏可能没有五姓七大家那样枝繁叶茂。闻喜裴氏门下只有三个族房,以‘眷’而名,分别是东眷、中眷和西眷。裴世矩隶属于东眷族房,也是裴氏如今实力最强劲的一支。但不知眼前这个少女,又会是裴氏哪一支呢?
  小洛浦先生急匆匆的跑回后宅拿药酒。
  书馆里的伙计们,见没什么事情,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我,我叫裴翠云,多谢郑公子出手相救。”
  “你认识我?”郑言庆疑惑的抬头,看着少女。
  少女脸一红,声音有些颤抖,似是紧张,又好像有一些失望,“你忘记了?昨天你和我弟弟,还在长夏门大街冲突过。”
  “哦!”
  郑言庆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乍一看这少女的时候,觉得有点面熟。
  原来她就是那个纵马出场,阻止自己和那少年打架的少女。一来是昨天郑言庆心中有事,惦记着雄大海的事情,所以未能留意对方的长相;二来呢,他实在是无法把眼前这个说句话就会脸红的少女,和那个纵马呵斥少年,英姿飒爽的女人联系起来。
  “昨天的事情实在抱歉,我当时有事,没想到……你,不是洛阳人吧。”
  言庆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柔的按摩少女的脚踝,为她疏散淤血。少女‘嗯’了一声,“我本是河东闻喜人氏,家父说以后可能要定居洛阳,所以让我们也过来了……我那弟弟是个莽撞的性子,你切莫怪罪他。其实,其实他对你,崇拜的很呢。”
  “崇拜我?”
  “是啊,你年初时写的《三国演义》,我那兄弟非常喜欢,还请人在洛阳抄录呢。”
  郑言庆笑了!
  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这是后世总结出来的一句名言。
  由此可见,三国对少年人来说,有着何等巨大的吸引力!他笑道:“不过是玩笑之作,供世人打发闲余,消遣之用,实在上不得台面。外面不是很多人说,我那是篡改历史,罪无可恕嘛。”
  “可我却认为是好的……”
  “哦,小姐也读三国?”
  “读过一些,也听人说起过你的不是。只是我觉得,公子本就是演义三国,供人消遣,就无需考究真伪。我爹爹也认为,公子那书中暗含兵法韬略,不细读不足以揣摩……不过,我觉得公子所作当中,尤以离思最出众,也最是感人肺腑。”
  “哦……”
  郑言庆呵呵一笑,没有接口。
  元稹的离思啊……那可是一大怨念。只不知道若元稹重生,又该做什么诗词,以悼念亡妻呢?
  郑言庆正思想着,突然间听书馆门外传来一声暴喝。
  “该死小贼,竟敢对我姐姐无礼!”
  紧跟着脚步声传来,没等郑言庆回头,一股拳风就扑了过来。拳风刚烈,显示出出拳之人的力量,是何等惊人。言庆一只手还握着裴翠云的玉足,也难以躲闪。不得已身体向前一扑,只听裴翠云一声惊叫,就被郑言庆一下子压在身下。
  “小贼,找死!”
  来人似乎更加愤怒,踏步上前,一脚踹向了郑言庆的后心。
  言庆不敢躲开,他倒是可以躲开,可这样一来,就容易伤到身下的裴翠云。于是一把抱住了裴翠云,在地上一个翻滚,让开来人的蹬踹。而后把裴翠云安置好,翻身一记鲤鱼打挺站起来,腾空而起,也没看清楚对方是谁,一记鞭腿甩出。
  蓬的一声,来人抬手臂,硬生生挡住了言庆的鞭腿。
  郑言庆顺势一个后空翻落地,蹲下身子不停搓揉小腿。这家伙的手笔,活生生好像铁柱子一样,让言庆也忍不住连连呲牙。而来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后退两步,手臂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是你?”
  来人看清楚了郑言庆,郑言庆也看清楚了来人。
  没等郑言庆开口,那人愤怒吼道:“好你个郑言庆,枉我还这么崇拜你,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小人……我和你有过节,你找我就好,居然敢欺负我姐姐,我杀了你!”
  郑言庆不由得暗自叫苦,心知对方这是误会了。
  不过想想看,刚才他和裴翠云的动作,的确有些暧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把玩裴翠云的玉足呢。
  来人,正是昨日和郑言庆交手的少年,也就是裴翠云的兄弟。
  而此时裴翠云被郑言庆刚才压在了身下,正有些恍惚。言庆想要开口解释,就见少年怒吼着冲上前,双拳一前一后,做连山拳势,呼的向言庆轰了过来。
  “你……”
  郑言庆后面的话,被扑面而来的拳风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以化解少年的拳劲,脚下同时游走,身体一转,躲开了对方的攻击。可没等他站稳身形,少年已猱身撞过来。郑言庆身后就是柜台,也无处躲闪,一咬牙,一只脚踩在了柜台上,双臂十字交叉,运足力气,迎上前去。
  蓬,又是一声沉闷声响。
  郑言庆撞在了柜台上,后背疼痛无比。
  那柜台经受如此巨力之后,呼啦一下子散了架。少年一击得手之后,再次凌空跃起,屈膝撞向郑言庆的胸口。
  一连三击,郑言庆也怒了!
  这少年的力气惊人,若非言庆自幼练武,只怕刚才被他一撞,至少也是骨断筋折。
  你误会是误会,可得理不饶人,往死里出招。
  郑言庆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受的住。于是旋身躲开,双手张开,若同黑熊扑击,正推在少年的腰间。只见那少年呼的飞出去,狠狠的摔在地上。言庆本以为,这一下应该可以解释了,哪知少年落地之后,丝毫没有受伤的模样,翻身跃起。
  “郑言庆,你惹怒我了!”
  一旁裴翠云也清醒过来,半坐起来大声叫道:“小弟,你快点住手,你误会了!”
  可这时候,少年好像一头疯虎一样的冲过来,根本没有听见裴翠云的话。
  郑言庆也有些急了!
  这家伙怎么和疯子一样,不觉得疼吗?刚才自己那一击,换个人至少也要喘息一口气。可这家伙好像没事人一样,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铁金刚吗?想归想,可手上却不敢迟疑。双足猛然一顿,脚下站好降龙桩,刚要出招反击,那少年就到了他的跟前。
  双臂张开,蓬的抱住了郑言庆的腰,口中发出一声虎吼,反身生生将言庆拔起,砸向地面。
  要说言庆这降龙桩也练了四年,虽不说能有千斤力,可等闲人休想挪动他一步。
  这家伙的力气太大了……
  言庆要是被这摔中了,不死也得落伤残。
  身体猛然一扭,双腿呼的一下子扬起,十字交叉锁住了少年的脖子,顺着那少年摔他的力道,腿上用力,双手锁住少年的右腿猛然一推,两个人蓬的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
  “小弟,快住手,郑公子,你也住手……”
  书馆里的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
  两个白衣飘飘,风度翩翩的少年打成一团,其中一个,还是大名鼎鼎的半缘君?
  半缘君写诗写书那是一绝,可没想到打起架来,也不逊色啊!
  更重要的是,两个少年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架……这种事情传扬出去,该会是何等的轰动。
  别说书馆里的伙计了,就连拿着药酒跑回来的小洛浦先生,也站在门口呆呆发愣。
  “你们别打了?”
  裴翠云急得大声叫喊,可又走不得路,粉靥通红。
  就在这时,从书馆外走进来一个人,身形似电,眨眼来到了两人跟前,一只手抓住少年的肩膀,轻轻一抖,另一只手蓬的敲在了郑言庆的腿上,而后一把扣住了言庆的手笔。
  别看这动作简单,可效果却是出奇的惊人。
  言庆和少年一下子被分开来,旋即就见来人原地一转,郑言庆和少年噔噔噔向后退了十几步,才站稳了身形。
  “两位都是少年俊彦,当为世人表率,又为何在这圣贤之地大打出手,岂不是亵渎了诸位先贤吗?”
  一条腿麻木的没有半点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而被来人扣住的手臂,被他这么一推,使不出一点力气;少年的情况更惨,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因为来人刚才抓住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好像把他全身的骨头架子都给抖的散开了似地。
  郑言庆半倚着楼梯扶手,抬头向来人看去。
  只见对方身高大约在175上下,体态清癯,面颊瘦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忧郁之气。一袭白袍,头顶束发金环,灰白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颌下无须,上唇有两撇非常性感的小胡子,乍一看颇有阳刚之气。
  可不知为什么,郑言庆总觉得这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点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怪异。
  他喘了一口气,沉声喝问:“你是谁?”
  “呵呵,有劳大名鼎鼎的半缘君相问,老夫不胜荣幸。
  老夫哈士奇,祖籍襄州,如今在洛阳城里做些小生意。两位都是少年俊彦,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也就是了……这里是洛浦书馆,两位这样子大打出手,实在是不雅观。”
  郑言庆说道:“又不是我挑起的事端,你问那个疯子。”
  “明明是你调戏我姐姐……”
  少年闻听,立刻怒声喝道。不过话只说到了一半,就见裴翠云冲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小弟,你胡说什么?刚才是我扭到了脚,险些摔伤,幸亏郑公子出手相救,他是在为我疗伤。”
  “疗伤,可我看他握着你的脚……”
  “我都说过了,是疗伤……你没看见洛浦先生手里拿着药酒吗?”
  这时候,小洛浦先生总算是醒悟过来,拿着药酒连连摇晃,“裴小姐说的不错,郑公子是为她疗伤。”
  “哦……那他为什么不说清楚,肯定是心里有鬼。”
  郑言庆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样颠倒黑白,你冲上来就打,可给我机会解释?”
  “可你要不是把我姐姐压在身下,我岂能动手?”
  这话,是越说越离谱了……
  门外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原来半缘君是来这洛浦书馆与情人幽会啊!
  裴翠云羞得抬不起头,心里更恨不得把少年的嘴巴缝起来。
  什么叫捧着我的脚把玩?什么叫把我压在身下?
  “小弟,你再胡说,看我以后还带你出来?”
  郑言庆也是连连苦笑:哥苦心营造出来的清誉啊,被这小子嘴皮子一动,算是彻底毁了!
  哈士奇一旁听了,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既然两位真的是误会,老夫却冒昧了……”
  说着话,他向郑言庆看过来,眼中却闪过了一道异样光彩,“没想到半缘君文采出众,竟然还练得一身好武艺。文武双全,假以时日,定然会出人头地啊。”
  言庆这个时候,身子也已经恢复了知觉。
  他衣衫有些凌乱,闻听哈士奇说话,于是笑了笑,拱手道:“哈先生才是好武艺。”
  “过奖,过奖了!”
  说着,他拱了拱手,“今日能得遇两位少年俊彦,老夫实在是开心。只是老夫手头还有些事情,就先行告辞了,若有机会,再与两位相聚。”
  哈士奇转身往外走,郑言庆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哈士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气度相当不俗,绝非普通商人可以拥有……可他就是说不上来,哈士奇什么地方有古怪。
  “郑公子,翠云先告辞了!”
  裴翠云这时候也走上前来,与郑言庆道别。
  言庆连忙拱手,“裴小姐自便。”
  “嗯,今天多谢你相助之恩,我弟弟不懂事,你别记在心上,我代他向你道歉。”
  “啊,这个倒不必了。”
  “不,一定要的!”
  说完,裴翠云向言庆欠身一礼,然后一转身,冷冷的盯着少年,“裴行俨,还不过来向郑公子赔礼。”
  “那个……刚才是我鲁莽,没打伤你吧。”
  这厮是在道歉,还是挑衅?
  郑言庆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就见裴行俨扭过头,“姐姐,外面马车已经备好,咱们回去吧。”
  裴翠云很无奈的看了一眼裴行俨,然后又向言庆一礼,在裴行俨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我这书馆啊!”
  小洛浦先生欲哭无泪的看着书馆中的一片狼藉,发出一声哀叹。
  言庆上前说:“先生莫要哀叹,今日是我的不是,有多少损失,我赔给你就是了。”
  “郑公子这说的什么话?这区区损失,我还受的起……不过,如果郑公子真的要赔嘛……呵呵,老夫也不要钱帛,只要郑公子同意让我把你那三国演义拓印成书就可以了。”
  “啊……”
  “如何?”小洛浦先生一脸期盼之色。
  郑言庆很想问他一句:这稿费怎么算呢?
  可这年头,有人愿意出你的书,那是对你的承认。稿费?这年月貌似还没这个说法。
  “这个嘛,让我想想。”
  郑言庆做出一副为难之色,然后突然问道:“对了,刚才那裴小姐,是什么来头?”
  “哦,河东裴氏东眷,裴双虎的后人。
  她父亲就是虎贲郎将裴仁基。那个小子是她的弟弟,名叫裴行俨,昨天才抵达洛阳。”


第八章 李基来信
  怀揣三本珍贵的汉魏碑帖,郑言庆离开了洛阳。
  说起来,他如今可是乡下人,洛阳城中的喧嚣繁华并不能吸引他留恋,反倒是龙门山下的竹园,总让他难以割舍。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深秋的风,又带着些些凉意。他骑在青驴背上,悠悠然往竹园行去,只见田园之中,已呈现出萧条。
  隋炀帝营建新洛城,开掘大运河,的确是一件好事。
  但也不能否认,他很大程度上使得民力处于疲乏状态。大业初,河南尹治下差不多二十万户人家,近百万人口。可是才三年时间,一些地区的人口已出现不足。
  在繁华的洛阳城中,当然不会发现这种状况。
  可走出洛阳,看看那些开始荒芜的土地,就能感受到隋炀帝是在如何透支大隋朝的民力。
  不能说他是一个坏人,只能说杨广属于那种极端理想化的君主。
  这样的君主,往往会把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变成劳民伤财的坏事。原因无他,他们太理想化,太过于自大。隋炀帝死前仍拍着自己的脖子说:大好头颅谁可取之?岂不正是这样的一种心态?
  言庆在心里叹了口气,脚后跟轻轻一磕青驴的肚子,那青驴立刻加快了速度……
  回到竹园时,三个老头子都在竹楼里休息。
  昨天晚上是一整夜没有休息好,如今总算是安稳下来。
  言庆把青驴交给毛旺,迈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还没等他走进竹楼,就见毛小念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四眼和细腰。
  “少爷,窦公子在楼上等了你快一天了。”
  “哦?”
  “他好像情绪不算太好,来了之后就在楼上看书,中午吃饭也没有下来。”
  言庆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
  说着,他蹲下身子,就见细腰和四眼开心的跑过来,一下子跃入了郑言庆的怀中。
  “你帮着去准备一下晚饭,爷爷他们过一会可能就会醒了。”
  毛小念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的走了。
  言庆抱着两头小獒走上竹楼,见窦奉节正在楼上发愣。虽然他手里捧着一卷书,可那书拿反了也不知道。呆呆的看着窗户外的竹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把小獒放在榻上,郑言庆走过去,一把将窦奉节手中的书抽了过来。
  “啊,言庆你回来了!”
  “发什么呆呢?”
  窦奉节脸一红,连忙摇头说:“我哪有发呆?”
  “书都拿反了,还说没有发呆……连小念都能看出你有心事,说吧,是什么事情?”
  窦奉节一副纠结的模样,欲言又止。
  这家伙总是如此,越是逼他的话,他就越是说不出话来。
  所以郑言庆也不催促,把书本放回书架。然后又从门后搬出来茶炉和茶釜,把茶碾子摆在正中间,取出茶叶,很认真的碾磨起来。就好像窦奉节,根本不在屋里。
  “奉节,下楼把水端上来,还有竹炭。”
  “哦!”
  窦奉节如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站起身就往楼下走。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把一封信递给了郑言庆,“叔祖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谁的信?”
  “我不清楚……”
  郑言庆放下茶碾子,接过了书信。目光扫了一眼,信封上空白,没有任何字迹。
  拆开信封,抖开了信瓤。
  郑言庆不看不要紧,一看却不由得身子一抖。
  信上的字迹,实在太熟悉了,正是出自李基的手笔。自从李基走了之后,就没有和言庆联系过。言庆也只打听到李基去了夏州,但具体是什么地方却不清楚。
  “言庆吾徒……”
  一如既往的字迹苍劲,郑言庆认真的看着书信。窦奉节从留下拎着一袋竹炭和一桶龙门山的泉水走上来。他也不说话,默默的用火折子把茶炉点燃,而后往茶釜中注入清水。把茶碾子拉到他的跟前,轻轻的碾茶,没有打搅郑言庆看信。
  三年了,他对煎茶的过程,熟记于心。
  郑言庆看罢书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信中的内容主要是询问他的学业,同时告诉他,已经为他选好了老师。而这个老师的人选,则让郑言庆感到万分惊讶。
  长孙晟?
  李基竟然能请出长孙晟来做他的老师?这能量……未免也太大了吧。
  如果李基请的人是今下的任何一个名士,哪怕是如同欧阳询之流,他也不会如此震惊。
  可是,他请得居然是长孙晟!
  长孙晟那是什么人?开皇以来,大隋朝有数的名将,特别再对突厥的斗争之中,几乎处处都有长孙晟留下的影子。要说起来,开皇年间的名将有很多。远的不说,就说刚死掉的杨素,还有被斩首的贺若弼,全都是拔尖儿的主儿。而长孙晟和这些人比起来,丝毫不逊色。甚至说,他比贺若弼杨素,更加多谋善战。
  李基在心中说:长孙晟此次随同皇帝出巡榆林,不成想在杨广照会了突厥可汗之后,突然旧疾复发。隋炀帝已下诏要长孙晟在返回洛阳后,出任淮阳太守之职,可是由于这旧疾发作,不得不中止任命。长孙晟将回洛阳休养身体,官拜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右骁卫的主要职责,就是拱卫河洛地区的安宁,也就是说长孙晟此后会留驻洛阳。
  至于如何说服长孙晟,李基没有详细说明。
  郑言庆惊愕无比,拿着书信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自家这位老师的能量,也太大了吧!
  对长孙晟,言庆还是比较有好感。
  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右骁卫大将军平时为人低调,也不是因为他打击突厥,功勋卓著。
  之所以会有好感,完全是当年宁长真屠戮言家村的时候,曾提过长孙晟的名字。
  言庆现在缺少什么?
  他不缺名气,缺少的是一个强有力的背景。
  郑家处于没落状态,安远堂又站错了队伍,郑大士卧病在床,郑仁基前途渺茫。
  窦家虽然实力雄厚,却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站出来帮助他。
  相比之下,长孙晟就显得格外合适。一来他深受隋炀帝的倚重,可以把整个河洛托付给长孙晟,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待遇;二来长孙晟的出身虽比不上窦家,可也正因为这样,不会被太多人关注。
  比如现在窦家出面,说是要收言庆为弟子。
  那么在皇帝眼中,亦或者在各大门阀世族当中,就会产生出一种遐想,窦家和郑家联手了……这是各大世家,乃至于皇帝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毕竟,一个世家大族的重新崛起,势必代表着昔日那些被其他世家分割的利益,都要还回去。
  那动作太大,影响也太大,会让郑言庆一下子被卷入漩涡之中,甚至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所以,思来想去,也唯有长孙晟最为合适。
  老师对自己,可说是机关算尽。既要让郑言庆搏一个锦绣前程,又要让他平平稳稳。
  言庆收好了书信,呆坐片刻,总算是稳住了心神。
  “言庆,我要走了!”
  窦奉节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郑言庆一怔,扭头向他看去,只见他已经煎好茶,为他分出一碗茶汤。
  “好,那我改天再去看你。”
  窦奉节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洛阳了。”
  “离开洛阳?去哪儿?”
  “爹爹晌午时问我,是不是想和他一起去资阳。”
  郑言庆恍然大悟,原来是窦轨想通了,要带着窦奉节一起走。这是好事啊!看样子昨天晚上他那一席话,并不是白费功夫。窦轨开始关注窦奉节了,说不定父子两人在一起,可以让窦奉节不再像从前那样懦懦。而且,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奉节,你应该高兴才是啊,你昨天不还告诉我说,想要和你父亲在一起吗?”
  窦奉节点点头,“刚开始我的确很开心,可是后来……”
  “怎么了?”
  “我要是去资阳,就再也没办法和你玩儿了!”
  窦奉节抬起头,看着郑言庆,眼睛红红的,轻声道:“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可我又不想和你分开。我长这么大,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要是去了资阳,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会想你的。”
  这个家伙……
  郑言庆颇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为之感动。
  他站起来,然后又在窦奉节身边坐下,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奉节,你莫要这个样子。想想你父亲,他一个人在巴山蜀水打拼,又何尝不希望你能在他身边陪伴?这一次他好不容易同意带你去,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在资阳好好的照顾你爹,说不定过些年,你和你爹就回来了。
  哭哭啼啼的,想个什么样子?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居于一隅,难成大气。”
  “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哈哈哈,傻小子,又不是生离死别。咱们今日分别,正是为了日后的重逢。到那时候,你我都长大了,就可以想大人一样,把酒言欢,互道离别之情,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真的吗?”
  窦奉节忍不住问道:“那到时候,咱们还会和现在一样,是好朋友吗?”
  “当然了,你还记得吗?在学舍的时候,咱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窦奉节瞪大了眼睛,看着郑言庆,用力的点点头。
  言庆搂了他一下,然后起身坐在书案旁,想了想,提笔写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远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初唐四杰之一王维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其中那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对言庆和窦奉节来说,似乎都不太合适。
  不过,他们都是远离家乡的人。
  窦奉节是远离他洛阳的家乡,而之于郑言庆来说,这个‘远游’的意义更加深远。
  写完之后,他还在上面写下了《送窦奉节之赴蜀州》的名字。
  “收好了,别让人知道这是我写的东西。若一个人寂寞时,就想想,远在洛阳,你还有一个好友正在思念你呢。”
  这一句话,令窦奉节的眼泪,刷的流下来。
  他用力点点头,将墨迹吹干之后,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怀中。
  经过郑言庆这一番劝导之后,窦奉节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开朗了许多。言庆又给李基写了一封回信,把他这几年在洛阳的生活,一五一十的诉说了一遍。
  窦奉节呢,则和细腰、四眼玩耍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窦家派来了车辆,窦奉节这才依依不舍的和郑言庆告别。
  后天他就要离开洛阳了,这两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估计没办法再来竹园玩耍了。
  言庆把他送上了马车,一直送出了竹林。
  在斜阳暮色之中,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心里面顿时生出莫名的空虚感。
  以前窦奉节天天跑来找他玩儿的时候,感觉着听腻歪。毕竟言庆几十岁的灵魂,让他总是和小孩子玩一些小孩子的把戏,会很舒服。可是,当又一个朋友从身边离开时,言庆终于明白:他虽然有这成人的思想,但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融入这个社会。
  从最开始的朵朵,到后来的杜如晦,再到今天的窦奉节……
  他已经在这个时代,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烙印。
  这烙印,也许就是从那一天他站出来为窦奉节出头开始,他以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这是无关于年龄,都是成长的过程。
  言庆原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松的看待这些事情,但事到临头他才知道,他做不到!
  “言庆,吃饭了!”
  郑世安的声音,在这时候传入了郑言庆的耳中。
  他突然间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呼的一下子转过身来,眼中流露出一丝震惊之色。
  言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了竹楼前,“爷爷,你再说一遍?”
  郑世安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看着郑言庆,疑惑的问道:“什么再说一遍?你在说什么?”
  “不是不是!”
  郑言庆连连摇头,“爷爷,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就用刚才那个声调!”
  郑世安一脸迷茫之色,不明白郑言庆在耍什么花招。
  他想了想,“我刚才是说,言庆,吃饭了!”
  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
  郑言庆终于想起来了,他日间在洛浦书馆中,见到的那个哈士奇,究竟是何处古怪。
  声音……
  哈士奇在阻止言庆和裴行俨搏斗的时候,语调显得有些高亢尖厉,有点像那种被掐住了脖子,而后做出的嘶声吼叫。按道理说,正常人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只有,只有,只有失去了生育功能,就好像郑世安这样的人,或者说只有太监这种特殊的人群,一旦大声说起话来,才会出现那种高亢而又尖锐的声音!
  难道说,哈士奇,是太监吗?


第九章 种子(上)
  夜已经很深了!
  雄大锤赶在洛阳城门关闭之前离开竹园。因为他还要回去,家里还需要他来坐镇。
  王正陪着郑世安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安歇。
  竹园里静悄悄,偶有秋蝉鸣叫,但旋即消逝无踪。
  皎洁而清冷的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竹林中,恍若在地面上铺下一层白霜。
  啪!
  一声脆响发出,郑言庆收回手掌,看着颤抖不停的竹干,眉头扭成了一个‘川’字形状。毛小念蹲在远处,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正痴痴的看着沉思的郑言庆。
  日间,哈士奇看似极为轻巧的两击,就让郑言庆和裴行俨失去了抵抗能力。
  这极大的触动了言庆,让他开始犯起了嘀咕。
  他能感觉到,哈士奇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他如此强悍的手段,让言庆心中无比震惊。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突然间出现在洛阳城里,是否别有意图?
  哈士奇说,他在洛阳做小生意。
  郑世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雄大锤也没有听说过此人。他的来历,不免有些诡异。
  言庆想起了当年,他初学武艺的时候,朵朵说过的一些话:武艺的高下,也可以视为对力量运用的程度。力分拙力,明劲、暗劲和化劲三种方式。普通人大都是以拙力应对,力未能成劲……肢体骨骼,坚如金石,重逾山岳。或能意轻轻如鸿毛,或能意重重如泰山。至此时,易骨初成,力化为劲,身体转动和顺而不乖戾,手足起落齐整而不散乱。意生而劲起,刚猛无铸,声势骇人,为明劲。
  时至今日,言庆早已易骨初成,但尚未由力化劲。
  因为他还没有弄清楚,这意与力,力与气如何结合在一起。而观哈士奇的出手,分明已将力量的运用,达到了一种神奇的境界。言庆不敢说自己有千斤之力,但全力出手,几百斤还是能够达到。至于裴行俨的力量,比之言庆更胜一筹。
  言庆甚至能感觉到,裴行俨恐怕已经将意与力结合,而明劲初生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哈士奇却能轻松的将两人分开……
  言庆开始感觉恐慌,决意要尽快的领悟出,这‘劲’中的奥妙。
  竹干修直,中空而挺拔,曲而不折。言庆站在这竹干前,不时的一拳轰出,但却无法将竹干打折。
  天已经很晚了,郑言庆却毫无困意。
  仍旧站在竹林里,细细的琢磨着他刚才轰出的每一拳得失。
  毛小念不明白自家的少爷这是怎么了,不停的击打竹干。但是她却隐隐能感觉到,言庆心中的那份惶恐和焦躁不安。眼看着就快要子时了,郑言庆仍在练习。
  小念想要劝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劝说。
  要说起来,自家这位少爷读的书多,人有聪明,而且思绪缜密。他都想不通的问题,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帮助?既然无法帮助,那不如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等到少爷能想通了,自然就无事了!
  深秋的风,很柔,但也很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气温陡然下降。
  风开始变得强横起来,摇曳着竹干,发出沙沙声响。郑言庆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挺拔的竹干在狂风中虽不停摇摆,但始终不见折断。他似有所悟,但又解之不得。
  毛小念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来,把一件大氅披在言庆的身上。
  “少爷,已经很晚了,早点去睡吧。有些事情急不得的,想不通就先放开,不要去想。你不是说过,凡事顺其自然。该明白的时候自然明白,别太强迫自己了。”
  言庆闭上眼睛,也觉得有些疲乏。
  小念说的没有错,有些事情,强迫不得……
  他站起身,刚要转身走,一片竹叶轻飘飘落在他的脸上,随手取下来,丢在一旁。
  哪知竹叶并没有落地,反而随着风再次飘扬。
  郑言庆突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小念,“你刚才说什么?”
  毛小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怯生生说道:“奴婢说,已经很晚了……”
  “不是这一句,后面的!”
  “凡事顺其自然,想不通就先放开……”
  言庆蓦地转过身去,看着那风中摇曳的竹干。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似地,他快走两步,眨眼间冲到一根竹干前,抬手就是一拳轰出。从表面上看,他这一拳的力道,远远比不上早先的出拳,可是当拳头落在竹干上的一刹那,却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拳头粗细的竹干,被他一拳打折。
  对,就是这种感觉!
  道德经上说过: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力量的运用也是如此,越是强迫,越是力拙。
  郑言庆不由得笑了,大喝一声,踏步上前再次一拳轰出,一根毛竹立刻轰然折断。他不断的感受这种力量的变化,一次次的出拳,到最后,拳挂一股罡风,呼呼作响。
  连续打折了七八根毛竹,言庆闪身后退。
  竹园中,一片狼藉,十几根毛竹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
  王正和郑世安被惊醒,披衣走出竹楼。见此情景,王正忍不住连连拍手,微笑点头。
  他不懂什么拙力和劲力,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言庆在这瞬间的成长。
  这孩子果然是好灵性,等到了将来,不晓得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只可惜,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
  突破后的喜悦,无疑是巨大的!
  但同样,也有痛苦。初明劲力之法,对这‘劲’的运用还不成熟,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后,郑言庆的双手通红,肿的好像包子一样。毛小念用药酒搓揉,疼的郑言庆不停呲牙。小念却不停的偷笑,因为在这一刻,她才会觉得言庆是个孩子。
  一天后,窦奉节随着父亲窦轨,动身前往资阳。
  言庆送窦奉节至洛阳十里亭,两人才依依不舍的,洒泪而别。窦轨没有和言庆说什么,只是在窦奉节上了马车之后,他朝着郑言庆拱手,在马上微微欠身。
  这是有违礼制的举动,但也代表了窦轨对言庆深深的谢意。
  若非郑言庆那晚的一席话,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会忽视与儿子的亲情。说起来,言庆是为他挽回了一段父子情,即便是有违礼制,郑言庆倒也能坦然的接受。
  目送窦奉节一行马车渐行渐远,郑言庆在十里亭中,久久驻足……
  入冬后的第六天,初雪来临。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在一夜之间将河洛大地,染成一片苍茫的雪白。
  杨广自春季开始一路北巡,从洛阳到涿郡,又从涿郡到了榆林郡,而后更抵达启民可汗王庭。自王庭南贩,途经太原、河内,与冬雪来临前的头一天,还都洛阳。
  说起来也真有些奇怪,杨广营建东都,一方面是因为河洛富庶,二来则是因为要威慑山东士马。可这洛阳城建好了,更营建了美仑美奂的西苑,杨广却好像不愿意在洛阳停留一样。据说,返回洛阳的第一天,他就下诏,要在开春后西巡。
  据说连路程都选择好了,只等开春冰雪消融。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帝国的皇帝,更像是一位喜欢游山玩水的名士。当然了,西巡也不是没有原因,大业三年,隋炀帝派薛世雄出兵西域,击溃了吐谷浑人,并设立四郡。
  这时候出巡,自然有宣扬武勋,平抚西北的心思。
  可你一个皇帝,整日里不呆在帝都里面,终究有不务正业之嫌。
  郑言庆推开了竹窗,一股寒风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扑面而来,令竹楼里的气温陡降。
  “言庆哥哥,你听说了没有?”
  郑宏毅坐在屋子里,一边和徐世绩下着双陆棋,一边笑嘻嘻的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窦奉节是走了,可并不代表着郑言庆这边能安静下来。
  眼见着要到年关了,颜师古多年未曾还家,故而生出回家祭祖的心思。这本是人之常情,郑仁基也不可能阻拦。只是颜师古一走,郑宏毅和徐世绩的学业可就要耽搁了。
  徐世绩已十三岁了,来年就可能入官学,正是最紧要的时候。
  后来还是崔夫人私下里说:“颜先生要回家祭祖,也是一件大事情,阻拦不得。
  宏毅和徐世绩的学业也不好耽搁……不如这样,让他们去竹园怎么样?”
  自从郑言庆先前主动登门,崔夫人派人请郑言庆写了一副字,两边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其实,两边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
  当初是郑世安挡了崔夫人的财路,让崔夫人心里不痛快。如今,郑世安已经归宗,论辈分还是郑仁基的叔父辈儿……加之言庆的声名响亮,竹园自郑世安祖孙住进去以后,就没有再依靠安远堂半分。没有了利益的纠葛,加上郑宏毅对言庆又是极为亲热,以至于崔夫人渐渐也没了怨念。之前她找言庆求字,也不是很肯定,言庆会给她这面子。哪知道人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崔夫人对外可就有了脸面。
  郑仁基一开始不太同意,倒不是因为看不起郑言庆,而是怕言庆年纪太小,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反而耽搁了学业。
  崔夫人说:“郑言庆年纪虽然小,可做事情却很稳重,活脱脱像个小大人。
  你忘记了早先那雄大海的事情吗?你没有办成,可人家却不声不响的,大事化小。
  要我说,宏毅过去也没什么不好。有郑言庆在那里,徐世绩也会更努力,你说是不是?”
  就这样,竹园就成了郑家的托儿所。
  言庆摇头问道:“听说什么?”
  “倭奴国的蛮夷真是可笑,竟然在国书之中写出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我听人说,陛下看罢之后很不高兴,把鸿胪卿狠狠的责备的一通,甚至没有召见那倭奴国使者。”
  “海外蛮夷,不知所谓!”
  关于日本人上书的这一段,言庆依稀记得,在资治通鉴中看到过。好像杨广很不高兴,还说:蛮夷书无礼者,勿复以闻。
  以后像这样的国书,就不要让我知道!
  郑言庆听得出来,徐世绩对倭奴国人很是看不起。
  事实上,这大隋朝的疆域中,特别是洛阳城里,又有多少人看得起呢?
  “然后呢?”
  徐世绩说:“前两天听郑家叔叔说,陛下准备派人和那些蛮夷一同前往海外,权作回礼。”
  “哦?”
  “听说还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呢。”
  郑言庆嘴角一撇,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徐世绩看到了郑言庆的冷笑,疑惑的问道:“这是宣扬我大隋朝之气度的事情,言庆你似乎不以为然?”
  “我在想,若我是蛮夷,我也会跑来上书。”
  “哦?”
  “你想想看,只要递交上一纸国书,磕几个头,说几句好听的话,就可以得到大笔的赏赐,这生意可真够划算。自有汉以来如是,没想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
  昔年匈奴占居了朔方,打得赢就冲过来,打不赢得到的好处更多。
  几百年过后,我汉人被杀得十室九空,还被戏称为‘两脚羊’,任由蛮夷宰割。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又是这样。要我说,打了胜仗的还不如那战败者呢。”
  郑宏毅听不太懂,可是不代表徐世绩听不明白。
  他先是一怔,旋即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轻声问道:“那倭奴国岂能和匈奴相比,言庆此言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霍骠骑击胡千里之时,我们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遭匈奴屠戮?”
  “这个……”
  倭奴国现在是倭奴国,看上去很弱小,看上去很温顺;然则你能保证以后他们不是祸害吗?霍去病杀得匈奴血流成河,天底下都认为匈奴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是五胡乱华时,第一个举起屠刀的不就是那些匈奴人吗?
  郑言庆知道,他此时无法去改变什么。他不可能把他的声音传递出去,也不可能让隋炀帝杨广改变主意。但是他却希望,能影响身边的人。郑宏毅也好,徐世绩也罢,慢慢的去影响……徐世绩日后必然是一代军神,希望他能产生一些作用。
  “宏毅,你帮我去看看细腰和四眼,把它们抱上来吧。”
  郑宏毅答应了一声,跑下竹楼。
  言庆坐在徐世绩的对面,“今日倭奴国以师法我,看似温良恭顺。我大隋朝堂上,尽是要仁德教化之言。可殊不知,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做:教会了徒弟饿死老师父。
  我并不是说,我们就应该关起门来自以为强大,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天下总是在不停的变化,不断的发展。我们应该在不断发展的同时,去教化整个世界。但这个教化,并非是以什么仁德去感怀,我一直认为,教化异族,当用铁与血才有效果……仁德只是辅助的手段,但绝不能拿来做教化的主导。”
  徐世绩默默聆听,突然抬头问道:“言庆,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
  “啊?”
  徐世绩不由得愕然,疑惑的看着郑言庆。
  他甚至觉得,郑言庆是在挖苦他。他年龄比郑言庆大,才学和见识却似乎远不如郑言庆。不过当他直视郑言庆的双眸时,却发现那眼睛里,并无半点讥讽之意。
  言庆的这些话,发自肺腑!
  徐世绩不由得心中感动,郑言庆如此看重他,甚至令他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如言庆所说,有大作为……绝不亡言庆今日之言。”
  郑言庆闻听,不由得笑了!
  今日洒下一颗种子,但不知来日生根发芽,会绽放出怎样的容颜?他相信,只要他能够不断的去播撒种子,终有一天,会有一片广袤的森林。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第九章 种子(下)
  雪停了,雪后的阳光,有些清冷。
  伊水河冰封,站在远处看去,龙门山和香山宛若一柄长剑的剑锷,而伊水则是锋利的剑刃,直奔洛阳。
  也不知道,这种景象在风水学中,算不算煞气呢?
  也许正是这种煞气,让杨广不敢在洛阳多做停留;也许正是这种煞气,令大隋灭亡。
  郑言庆不懂得风水,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这雪后的景色。
  跨上玉蹄俊,与徐世绩、郑宏毅两人沿着伊水纵马放歌,倒也是一种另类的风情。
  长孙晟已经抵达洛阳,但却没有派人过来。
  李基在心中说,长孙晟已经同意收他做弟子。可为什么还没有召见郑言庆呢?
  也许,他还要再观察一下吧!
  郑言庆倒也不心急,有些事情要有一个过程。长孙晟不比李基,也许李基可以很轻易的收他做弟子,但长孙晟未必会那样想。他要考察,默默的观望。言庆能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的等待着,长孙晟的召见。有时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磨练。
  这一日,天气放晴。
  郑言庆起了一个大早,穿戴妥当之后,走出竹楼。
  毛旺已经套好了一辆大车,郑世安穿戴整齐的坐上了油篷车。言庆跨上玉蹄俊,毛嫂和小念则坐在马车后面,由毛旺赶出,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驶出了竹园。
  今天要去看雄大海。
  算算日子,雄大海也被关押快一个月了。郑世安一直挺挂念这孩子,于是和雄大锤商议了一下,决定探望雄大海。至于毛旺一家子,则是要去城里置办些东西。
  竹园虽说不愁吃喝,但总归需要补充。
  前些日子大雪,所以毛旺也没有怎么出门。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自然要进城一趟。同时,他的腿最近有些酸痛,毛嫂担心出岔子,所以逼着毛旺去医馆检查。
  言庆骑马跟在马车后,一边走还一边和毛小念说笑。
  毛嫂一脸欣慰之色,看看毛小念,又偷偷看看郑言庆,眼角的喜色越发浓郁。
  小念一天天长大了,再过两年就是许婆家的时候。
  毛嫂知道,小念不可能堂堂正正的嫁给郑言庆,但她还是希望,女儿能和郑言庆在一起。哪怕是当个妾室,也好过嫁给一个贫民吃苦受累。郑言庆年纪虽小,但仪表不俗,风度卓然。他才学出众,又有名气,小念跟着他,断不会受苦。
  对于毛嫂的这些个念头,郑言庆依稀能够觉察到。
  只是他也无法阻止毛嫂去考虑这些,而且小念也的确可人,索性是顺其自然吧。
  进城之后,郑世安等人先来到了雄大锤的住处。
  “毛旺,你们去置办东西吧,顺便记得看看你的腿。你那媳妇可是关心的很呢。”
  毛旺懦懦,连连点头,“老太爷,那我什么时辰来接您?”
  “哦,不用接了,置办好东西,看完了身子之后,你们就直接回去吧。家里只有世绩一个人,终究不是个事情。我这边办完了事,和大锤子他们一起回去。”
  “喏!”
  毛旺答应了一声,带着老婆女儿走了。
  雄大锤也准备好了车子,郑世安祖孙一到,就立刻上了车,往县牢方向走。玉蹄俊没有带上,这家伙性子太暴烈,动辄就容易和其他的牲口起冲突。上一次骑着它,在洛阳城的遭遇,郑言庆至今仍心有余悸。上次运气好,有裴翠云出面阻止,所以才没和裴行俨打起来……洛阳城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还是小心些好。
  言庆坐在车板上,和雄威赶车。
  两个老头则坐在车篷里,低声说着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来到了县牢门外。牢头看见雄威,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雄爷,您又来看大海了?”
  “童大人,又麻烦您了!”
  这牢头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差吏,根本称不上‘大人’两字。雄威每次前来,都会奉上一些心意。这才二十天,从雄威手里拿来的心意,都快要赶上牢头一年的俸禄。
  所以见到雄威,自然是极为恭敬。
  雄威也会做事,每次都大人大人的称呼这,让牢头的心情也非常舒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雄威手里接过一贯铜钱,牢头立刻热情的把一行人迎进了狱中。
  “雄爷,大海在我这里,可是没有受一点罪。”
  牢头邀功似地说道:“按道理说,他没有资格住单间,我这不仅给他安排了单间,连饭菜都是单独准备……呵呵,除了不怎么自由,大海可比进来时胖不少。”
  “有劳大人费心。”
  郑世安不耐烦他啰唆,偷偷的往他手里又塞了一贯钱,只乐得牢头是眉开眼笑。
  有钱能使鬼推磨,推得小鬼哈哈笑。
  这真是一个颠仆不灭的真理。
  郑言庆一边冷眼旁观,随着牢头沿着昏暗潮湿的牢房甬道走进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一间牢室门口。
  “几位,你们聊着,我在外面帮你们盯着。”
  “多谢牢头了!”
  雄大锤等人走进了牢室,扑面而来的一股霉气,让郑言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只见牢室中,点着一盏小油灯。雄大海正靠在一副发霉的垫子上,不停挠痒痒。
  天气很冷,牢室里更加阴冷。
  不过在牢室门口,有一个小火炉,使得牢室带着几分暖意。
  “叔爷,叔叔,你们来了!”
  雄大海看上去的确是胖了一点。从那小火炉可以看出,那牢头的确是用心的照顾了。
  雄大锤连忙把雄大海搀扶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满意的笑了。
  他拉着雄大海,“大黑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啊,大鼻子爷爷!”
  郑世安站在快赶上自己高的雄大海面前,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大黑子,你这次能平安无事,可要亏了你大鼻子爷爷和你言庆兄弟的帮忙啊。如果不是你言庆兄弟来回奔波,把你的罪名减轻了,你现在可能……大黑子,过去给你言庆兄弟磕头,谢谢他救命之恩。”
  雄大海答应了一声,走到郑言庆跟前,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下就要磕头。
  郑言庆那受得了这个,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把住了雄大海的身子。
  “大锤子爷爷,您这是做什么?大海和我是兄弟,我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大礼?”
  他撑住了雄大海的身子,但却能感觉到雄大海的力量,犹如一座山一样的压下来。绕是言庆已生成了明劲,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雄大锤说:“庆娃儿,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何受不得呢?
  大黑子,你以后要记住,庆娃儿是你的大哥。他的话就好像我的话,你以后要听他的,明白没有?”
  “知道了!”
  雄大海说着话,还是规规矩矩的磕了一个头。
  郑言庆苦笑不迭,“大锤子爷爷,大黑子比我大,怎么能叫我大哥?”
  “我说你是大哥,你就是大哥。”雄大锤的言语很郑重,“庆娃儿,你就认了他这个兄弟吧。你大锤子爷爷这辈子,能活到现在,说实话也没什么遗憾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雄记商铺能有今天,都是你的主意。雄威他们我是不担心,可我就放不下大黑子啊。我和你爷爷都老了,总有一天要走……大黑子得有个人照顾着,管着……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让他跟着你,我才能放心的走啊!”
  雄威轻轻点头,郑世安也点头表示赞同。
  “大黑子,你既然叫我大哥,就要听我的……喏,我现在让你站起来,好不好?”
  “恩!”
  雄大海答应了一声,起身站到了一旁。
  郑言庆说:“大锤子爷爷,您这好端端的,说这种话干什么?”
  “庆娃儿,你不是一般人!”雄大锤正色道:“我大锤子活了一辈子,杀过人,也险些被人杀过。出生入死的,经历过许多事情,可是我却没有见过一个人比你强。你以后的成就,一定会非常惊人……大黑子虽然不懂事,却有一把子力气。
  他小的时候,我教过他武艺,将来让他跟在你身边,说不定能出人头地。
  你费费心,帮我多照顾他一下,让他有个温饱……如果可能的话,再给他娶个媳妇,将来能有个后,我也算是对得起我大哥了。”
  雄大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郑言庆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
  再者说,看雄大海这一身本事也不差,将来自己身边能有这么一个打手,也能省去许多的麻烦。
  “好吧,大锤子爷爷,我答应你!”
  郑言庆点头答应,也让雄大锤高兴万分。
  临走的时候,言庆把牢头拉到一边,塞给牢头两贯铜钱,“童大人,大黑子是我兄弟,你帮忙多照顾一些。把他那牢室清理一下,换上一副新褥子。这点钱权作给大人的喝酒钱,若是照顾的好,等大黑子出来,我郑言庆还有心意奉上。”
  牢头先是一怔,惊讶的张大嘴巴,“您是半缘君?”
  “你认识我?”
  郑言庆既然报上了名字,就没有打算隐瞒什么。钱可通鬼神,但这名气,却能压得人低头。
  牢头连连点头,“郑先生这钱,小的万万不敢收。我非常喜欢您写的那部《三国演义》,没想到……郑先生您只管放心,只要我童环在这里一天,就亏不着大海兄弟。”
  “钱,你还是收下!”
  郑言庆把铜钱塞进童环的怀中,“大海就拜托您了。我也不想您为难,只要能在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多关照他一下就可以。”
  童环说:“郑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把大海当成自己的兄弟照顾。”
  在士林中,言庆写三国演义,似乎是市井俚文,上不得台面。可是在市井之中,却对这三国演义推崇倍至。毫无疑问,童环是言庆的粉丝,这效果远胜钱帛。
  “童头,刚才那人是谁啊!”
  郑言庆等人走后,其他的狱卒凑过来,好奇的询问。
  童环犹自无比激动,好半天一拍大腿,“他娘的,半缘君就是半缘君,比那些酸书生可是强多了……刚才那个少年,他娘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半缘君他老人家。
  你们都给我听着,以后对雄大海都客气一点。
  这雄大海是半缘君的兄弟,人家半缘君可是拜托我了,你们哪个敢捣乱,老子让你们好看。”
  众狱卒闻听,一片哗然!
  ……
  郑言庆也没有想到,他在那些狱卒当中,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探望过雄大海之后,一行人先回了住处,让郑言庆取来马匹。又叫上了王正,让雄威赶车,往竹园行去。
  车上,三个老头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郑言庆则骑在马上,跟着马车后面,一路走过来,却发现这道路两边,有许多衣衫褴褛者。
  “威叔,最近洛阳城里,好像有不少流民啊。”
  言庆催马上前,和雄威并排而行,“没听说哪儿有天灾,这些流民是从何而来?”
  “不是天灾,是人祸!”
  “啊?”
  雄威压低声音,“年初时陛下下令疏通通济渠,动用了大量人力。我听人说,荥阳、颍川两地大量土地被荒废,以至于一些地区秋后是颗粒无收,难以为继。”
  郑言庆恍然大悟,轻轻点头。
  可是,这种情况下他也无法给予这些流民太多帮助。但愿得朝廷会有所作为吧……反正在言庆的印象中,隋炀帝杨广早期,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暴动和叛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言庆脑海中浮现出一曲小令,那最后一句,岂不正是眼前的写照吗?
  原本心情尚好,却突然间消沉下来。
  一行人回到竹园以后,郑言庆突然说:“爷爷,最近恐怕会有些混乱,咱们应该请几个护卫回来。”
  郑世安疑惑的问道:“能有什么混乱?”
  “刚才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不少流民经过。咱们这竹园,位于洛阳城外,也没什么防护,很容易遭人算计。依我说,得请几个护卫过来,也能为竹园添些防御。”
  王正闻听,连连点头。
  “大鼻子,庆娃儿说的没错,咱们应当未雨绸缪。
  不过这护卫可不好找,要有真本事,品性也不能差了。否则他和那些流民联手,岂不是引狼入室?”
  “又要好武艺,还得品性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容易找到啊。”
  郑世安一下子犯了愁。言庆说的有道理,王正说的也不错。可问题是,这样的人,去哪儿能找到?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雄大锤突然开口。
  “谁?”
  “前些日子我在通远市见到过一个家伙,身手不弱,能口衔刀,从近十丈高的旗杆上跳下来,如履平地般。而且刀法高明,显然是经过名师指点。那家伙一不偷,二不抢,就在通远市里聚集了四五个青壮,或是帮人家打零工,或者看护谷仓……我听通远市的那些商户说,那家伙颇有信誉,品性应该不会太差。”
  王正顿时生出好奇心,连忙问道:“通远市有这样的人?叫什么名字。”
  雄大锤挠了挠头,思忖半天说:“这个嘛,时间长了,我却记不太清楚了……那家伙应该是姓沈,在通远市名气不小。不如这样,明天我再过去打听一下?”
  姓沈,还能从几丈高的旗杆上跳下来平安无事!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
  郑言庆在一旁,也来了兴趣,“大锤子爷爷,要不然……我明天和您一起去?”


第十章 流言
  第二天一早,郑言庆正准备和雄大锤出发,郑仁基却派人过来了。
  “老叔,大公子有请!”
  如果郑仁基是请郑言庆过去,一点都不稀奇。可谁都知道,郑仁基不是很喜欢郑世安,过去几年当中,除了在将军堂外一次短暂的交集之外,两人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回荥阳祭祖,也会错开行程,以免碰到了以后会产生尴尬。
  郑世安有些奇怪,“大公子请我?有什么事情吗?”
  郑为善低声道:“昨夜荥阳来人了,听说大老爷的身子骨越发不好,恐难熬过这个冬天。大公子请您过去,恐怕就是说这件事。”
  “老……爷他,不行了?”
  不管郑世安对郑仁基怀有怎样的看法,可是对郑家,对郑大士,始终抱有感情。
  好歹和郑大士从小长大,而且是出生入死。
  闻郑大士病危的消息之后,郑世安心生悲戚。早先的一点怨念,也随之烟消云散。他连忙把郑言庆叫过来:“言庆啊,和我去一趟洛阳,听说大老爷快不行了!”
  郑言庆一怔,倒也没有考虑太多。
  “那我们赶快走吧。”
  郑世安换上衣服,找来了王正和雄大锤两人。
  “大锤子,你去通远市看看吧,如果你觉得行,那就请那个人过来,价钱好商量。老虎哥,你也帮我在这边看一下。我和言庆都过去的话,家里也不能没人。”
  对于郑家,雄大锤也好,王正也罢,感情很复杂。
  都是几代人依附于郑家的羽翼之下,早年更为了郑家血战沙场,出生入死。说没有感情?那纯属假话!但也不能否认,几年前郑家的一系列举动,是伤了他们的心。
  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能忘记郑家,于是两人点头,分头行动起来。
  徐世绩也跟着一起去了,在车上忧心忡忡的问道:“言庆,大老爷不会有事吧。”
  郑言庆没有看见郑大士的状况,所以也不好回答。
  一行人匆匆来到郑府,才一下车,就见郑府门前车马排成长龙,家奴们正往车上搬运行李。
  看样子,情况的确不太好!
  言庆等人走进郑府大门,郑为善直接把祖孙二人引到了中堂去。徐世绩去找郑宏毅打听消息了,估计看到这个乱劲儿,心里也不免感到一丝焦虑和担忧。
  郑仁基这是要搬家啊……
  难道说,郑大士的情况已经坏到了郑仁基不得不离开洛阳吗?
  郑言庆正猜测着郑仁基把他们祖孙找来的目的,郑仁基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脸忧虑之色。
  “大公子,大老爷他怎样了?”
  让郑世安开口称呼郑仁基做贤侄,郑世安还真就叫不出来。索性还是依着早先的称呼,大家听着都省事。郑仁基轻轻点头,摆手示意郑世安和郑言庆坐下来。
  “昨日安远堂传信过来,父亲的身子骨越来越差。
  特别是入冬以来,情况越发严重。前些日子开始呕血,家里人担心撑不过这个冬天……我昨日已连夜向朝廷请求致仕,朝廷方面也批示下来,同意了我的请求。”
  “啊!”
  郑世安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致仕,等于辞官不做。郑仁基这两年虽然不得已,但多少也是个五品官。郑家虽比不得早年,可若是操作的好了,也不是没有升迁的机会。可他现在一致仕……可就等于断了前程。除非朝廷重新启用他,否则郑仁基这辈子也就没希望了。
  见郑世安吃惊,郑仁基笑了笑。
  “老叔,你莫奇怪,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
  陛下设立六司,我这曹掾的职务,已经可有可无……颜籀走之前也劝说我,不要再留恋这个位子了。以我个人而言,对这个位子也无甚留恋。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这洛阳眼见着快要成为都城,情况越发复杂。高颖贺若弼两位大人的事情,与我也是个警醒。父亲病危,我正好借此机会,从这是非之地离开。”
  出乎郑世安的意料,郑仁基对他的称呼,倒是显得颇为尊重,甚至听着很亲热。
  他轻轻颔首,表示理解郑仁基的这番言语。
  “这是父亲写来的书信,他的意思也是让我离开洛阳。
  不过父亲在信中提到了您,要我务必请您一起回去……他说,想要和您见上一面。”
  郑言庆闻听,心里蓦地一动。
  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郑大士要请郑世安回去,并不只是为了见上一面那么简单吧。
  有心想替郑世安拒绝,但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而且,看郑世安那激动而焦躁的模样,郑言庆也清楚,他恐怕无法劝说郑世安拒绝。
  郑世安连连点头,“大公子,那咱们何时动身?”
  “当然是越快越好,天黑前咱们动身的话,前半夜之前就可以抵达偃师,最迟后日晌午,应该能回到荥阳。”
  “那我立刻回去准备。”
  郑世安拉着言庆的手,起身就要往外走。
  郑言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疑惑的问道:“郑叔叔,世绩他也要去荥阳吗?”
  “世绩的事情,有一点麻烦。”
  郑仁基蹙眉回答道:“依着他父亲的想法,是想让他在洛阳就学,将来可以求取功名。我已经帮他疏通了关系,来年开春若能过了考试,就可以顺利就学。
  我父亲的意思,也是希望能让世绩留在洛阳,毕竟在这里眼界能宽些,对他有好处。”
  原来如此,看样子郑仁基已经拿定了主意。
  可不知为什么,郑言庆总觉得有些古怪。但他又说不清,究竟什么地方有问题。
  郑大士病危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假!
  这年头极重孝名,即便是郑仁基想耍什么花样,估计也不太敢拿这样一个名目出来。
  “言庆,你就别回去了!”
  “为什么?”
  在回去的路上,郑世安突然庄重的说道:“李基先生不是来信说,为你找好了老师吗?大老爷这一病,估计一时半会儿的不会结束。你回荥阳的话,万一你那老师找上门来,而你又不在,岂不是错过了大好的机缘?你如今,求学为重。
  大公子也说了,洛阳这地方眼界宽广,能历练人。
  连徐世绩都要留下来,你更不能走……荥阳太小,我怕你回去,耽搁了你的前程。”
  说起来,荥阳不算小。
  在河洛地区,是除却了洛阳之外的第二大城市。
  然则洛阳现在有成为都城的趋势,和荥阳之间的距离,只可能是越来越大。所以郑世安还是希望言庆能继续留在洛阳。按照他的想法,等回去见过了郑大士,他也要回来。
  郑言庆不太乐意,可郑世安的态度却非常坚决。
  回到竹园之后,他请王正留驻此地,可以照顾郑言庆。
  然后就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骑上了那头青驴,赶回洛阳城与郑仁基汇合一处。
  正午时分,徐世绩骑着一匹马,带着自己的衣物过来。
  “言庆,宏毅和大公子他们回去了,郑管家留下来照顾这边的产业。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住在你这边比较好。下午郑管家还会送来一些书,是大公子留给你的。”
  “留给我?”
  郑言庆诧异的看着郑宏毅,心里不禁奇怪:我和郑家,何时有这么好的交情?
  这年月的书籍,可是非常珍贵。
  原因无他,这印刷术还处于雕版印刷的阶段,一册书籍的成本,非常昂贵,不是普通人能够买回家中收藏的东西。郑言庆倒是知道活字印刷术这个说法,但也只是隐隐约约的了解了一个大致情况。好像活字印刷术是用泥烧成‘字’?可具体如何操作,如何成型,他还真就说不上来。这是个概念,但需要合适的机会和场合传播出去。否则的话,谁又会在意他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孩子,信口雌黄呢?
  “世绩,大老爷真的病危了?”
  徐世绩点点头,“我问过宏毅,他说昨天下午传来的消息,而且家里面好像有些波动。太多的情况宏毅也说不清楚,只说为了大公子辞官的事情,夫人还和大公子吵了一架……我琢磨着,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宏毅好像不愿意回去。”
  若是这样子,那郑大士到真可能是病危了!
  郑言庆挠了挠头,帮着徐世绩把东西往竹楼里搬。竹园现如今一共有三座竹楼,还有七八间竹舍。言庆占了一座,郑世安占了一座。还有一座竹楼,之前本是杜如晦霸占。不过杜如晦现在走了,倒是空了下来,正好可以供徐世绩入住。
  郑世安走的很匆忙,以至于没有等到雄大锤回来。
  直到午后,快酉时,天都已经擦黑了,雄大锤才带着四个青年,回到了竹园。
  “大鼻子回荥阳了?”
  雄大锤非常意外。不过听说是因为郑大士病危,所以才把郑世安叫回去见最后一面,他倒也不是很惊讶。毕竟算起来,郑世安跟着郑大士,已将近六十年光阴。
  “那我也搬过来住吧……”
  “你家里不管了?”王正问道。
  “雄威如今也能撑起门面了,家里的事情用不着我去操心。我搬来这里,也能顺便照顾一下言庆。大鼻子把他这乖孙子留下来,要是出了岔子,我可交代不过去。”
  对于雄大锤和王正搬过来住的事情,郑言庆倒是不太反对。
  他目光落在了和雄大锤一起过来的四个青年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而那四个青年,也正打量着竹园。可以看得出来,这四个青年之中,当是以那个年纪最小的为首。
  准确的说,那还是个少年!
  看年纪大约有十七八岁,有些单薄,文文静静的,甚至还有些羞涩。
  “庆娃儿,他叫沈光!”
  雄大锤用手一指那个少年,“是吴兴人,今年刚满十七,家中也没有什么牵挂。
  其他三个,都是洛阳本地人,也是和沈光一起在通远市找生活,人品都不错,家世也很清白。我和他们说好了,管吃管住,一年二十贯。沈光这娃儿非常厉害,通远市的人都称他做‘肉飞仙’,家传的本领,功夫非常出众,还会养马。”
  肉飞仙,沈光?
  郑言庆连忙拱手道:“在下郑言庆。”
  沈光四人也还礼道:“郑公子切莫多礼,能为大名鼎鼎的半缘君效劳,也是我等的荣幸。”
  “是啊,我们都喜欢看郑公子写的书。
  通远市的爷们儿听说我们要来这里,一个个都羡慕的不得了。以后还请郑公子多包涵。”
  沈光话不是很多,只是随着那三个人行礼,然后就一言不发。
  看得出来,他对郑言庆也充满了好奇。不过个性使然,他没有像其他三人那般表现的明显。
  郑言庆连忙客套了几句,然后吩咐毛嫂为沈光几人安置住处。
  想当初修建竹舍时,就考虑到了将来可能要增加人。所以空余的房间倒也充足。
  不过沈光看见玉蹄俊之后,喜出望外。
  他是个爱马的人,立刻提出,想要住在马厩旁边的竹舍当中。
  马厩旁的竹舍,是一件柴房。郑言庆颇有些为难的说:“你要住在这里,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要收拾一下,得等到明天……毛嫂,你明天带小念进城,买些被褥吧。这天眼见着越来越冷,家里的被褥恐怕不太够……再找工匠来,建一座棚子,也好堆放柴火……对了,让李二再送来一些柴火,我担心过些天又会降雪。”
  这一降温,买东西就不太方便。
  加之人增加了,柴火之类的物品肯定会消耗更多。
  毛旺夫妇点头答应了一声,先带着沈光几个人在竹舍中安置下来。看得出,沈光几人都挺高兴,对竹园的环境也非常满意。不过在出门的时候,沈光突然对郑言庆说:“郑公子,你这段时间,最好别进城。”
  郑言庆一愣,“为什么?”
  “我听说,有人准备找你的麻烦。”
  “找我的麻烦?”
  郑言庆疑惑不解。这几年来,他韬光养晦,除了一部三国演义之外,并没有出什么风头。谁会找他的麻烦?难道是那些名流大儒们闲的蛋疼,又要过来生事吗?
  沈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郑公子,您和裴郎将家的裴小姐认识?”
  裴小姐?
  郑言庆立刻想了起来,沈光说的,应该是裴翠云吧。
  “你是说,裴翠云?”
  “正是!”
  郑言庆点头道:“我和裴小姐的确认识,但也仅是两面之交而已,没什么交情。”
  “可是坊间流传……”沈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坊间流传说,您曾经非礼过裴小姐!”
  王正呆若木鸡,雄大锤一口水喷了出来。
  徐世绩用极其震惊的目光看着郑言庆,带着一丝丝疑问。郑言庆更是咳嗽连连,好半天才算是止住了咳嗽。
  “沈大哥,话可不能乱说,我何时非礼过裴小姐?”
  “哦,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坊间流传的有鼻子有眼儿,还说你猥亵裴小姐的玉足,还把她推倒了……咳咳,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想提醒您一下,有人要找您的麻烦。”
  “我何时把她推到了……”
  郑言庆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溜圆。
  哦,想起来了!莫不是早先在洛浦书馆里的那一场误会?可这谣言也传的太离谱了吧。他明明是帮着裴翠云治疗脚踝,怎么就变成了猥亵……
  “沈大哥,你可知道,是谁要找我麻烦?”
  沈光挠挠头,有些故作神秘的说:“我听人说,柱国大将军的孙公子,似乎一直在追求裴家小姐。他听说之后,非常气愤,并放出话来,说是要找您的麻烦。”
  “柱国大将军的孙公子,是谁?”
  “呵呵,就是汝南太守麦铁杖麦大将军的孙公子,好像是叫做麦子仲。当初在长安的时候,就是四小霸王之一,他和裴小姐年纪相仿……哦,还有一件事,我听别人说,裴小姐在长安的时候,便有才女之名,麦子仲一直在追求裴小姐。”
  言庆听罢,不由得苦笑连连。
  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只是简简单单的救个人,却没想到变成了当街非礼!
  不过,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反正言庆现在正想着如何自污其名,倒不会太过于在意。但问题是,现在又冒出来了一个柱国大将军的孙子……还长安四小霸王?
  “言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言庆长出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而后他苦笑道:“我只是伸手相助,可天晓得怎么就变成了我去非礼裴家小姐了!”
  他突然间醒悟过来,长孙晟明明已经答应了李基,为何回来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却毫无动静呢?莫非也是受了这谣言的影响,以至于让长孙晟心里生了芥蒂?
  言庆越想,就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否则就会被人误会成是浮荡浪子,无良少年。若在平时,言庆也不会这么紧张。可现如今正是他要拜师的关键时刻。如果长孙晟因为这件事情,而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真才是一个大悲剧。
  但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光靠郑言庆一个人,怕是解释不清。
  当务之急,还要请裴翠云站出来说明一下,否则郑言庆就是浑身是口也难以洗脱。
  郑言庆想到这里,立刻拿定了主意。
  “沈大哥,你知不知道裴郎将的府邸在何处?”
  沈光这两年混迹洛阳,说实话对洛阳的情况,远比郑言庆一个足不出户的宅男强百倍。
  他说:“裴郎将前不久才搬过来,就住在宣仁门旁边的清化坊。听人说,那是河东裴氏名下的产业,很容易找到。”
  宣仁门,是皇城东城的一座城门,在附近居住的,大都是朝中的权贵。
  郑言庆说:“我立刻写一封书信,还请沈大哥你趁城门尚未关闭,马上送到裴府,将书信转交给裴家小姐。”
  说完,郑言庆急匆匆上楼去了。
  倒是徐世绩颇有些好奇的询问:“沈大哥,你怎么对长安的事情,也这么熟悉?”
  “徐公子有所不知,通远市毗邻洛水码头,这天下豪客富商云集,都是通过那洛水码头进出货物。我们兄弟整天在通远市讨生活,自然可以听到各种的消息。”
  “那长安四小霸王又是谁?”
  这个,才是徐世绩最感兴趣的问题。
  沈光想了想,“麦子仲算是一个,还有宇文成基,宇文城趾兄弟,是濮阳郡公宇文述的孙少爷。剩下一个名叫独孤修德,是皇太后的族人。不过听说皇太后薨后,独孤修德倒是比之早先改变不少,这两年很少露面,不似其他三人惹是生非。”
  王正和雄大锤,并不知道麦子仲是谁,只是他那爷爷的头衔,柱国大将军的名号太过于让人惶恐。
  可听沈光后面一说,两人已不仅仅是惶恐了,而是惊惧……
  独孤修德,是皇太后的族人,那也是皇亲国戚了吧;宇文述的名号倒是听说过,据说也是权势熏天。虽然不晓得麦铁杖是什么来历,可麦子仲能和那三个人混在一起,足以说明麦铁杖同样了不得。如今麦子仲要找言庆的麻烦……郑言庆,能撑过去吗?
  两个老头相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浓浓的忧虑之色。


第十一章 大定酒楼
  沈光在亥时过后,也就是晚上大概十点左右,回到了竹园。
  除了沈光的三个同伴之外,大家都没有去休息。沈光把一封书信,递交到言庆手中。
  “裴小姐的回信。”
  郑言庆连忙打开,就着烛火的光亮,一目十行的看下来,而后轻轻出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是真有些担心。
  不是怕那个什么麦子仲,而是害怕麦子仲的爷爷,柱国大将军麦铁杖。传说那家伙在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悍匪。史书中记载,说此人能在一夜间往返几百里,颇有些像《水浒》里面的神行太保戴宗。当时他是皇帝的侍卫,专门为皇帝打伞。
  结果这家伙是白天替皇帝打伞,晚上跑去几百里外的地方抢劫,清晨时再跑回来。
  听上去有点玄乎,但也说明了麦铁杖是何等的强悍。
  后来麦铁杖跟随了杨广,对杨广是忠心耿耿,而杨广对麦铁杖也是极为宠信。其宠信的程度,据说连当时的晋王王妃都有些不高兴……再后来,杨广成了太子,麦铁杖更进一步。此后杨广数次征战,麦铁杖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官路亨通。
  到杨广当上了皇帝,这麦铁杖更加了不得,进爵柱国大将军。
  一个目不识丁的家伙,居然被委任为封疆大吏,由此可以看出杨广对他的重视。
  郑言庆着实担心,万一惹得麦铁杖出来,岂不是又要被杨广盯住了?
  同时,言庆也担心因为这流言蜚语,而影响到了长孙晟对他的感官。很多事情,往往就是因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坏事。言庆想获得进一步的保障,那么拜师长孙晟就事在必行。想要消除流言蜚语不容易,但要是澄清却不困难。
  所以言庆写了一封信,让沈光送给裴翠云,约她出来相见。
  毕竟这种事情,裴翠云也不好站出来告诉大家:郑言庆没有非礼我,他当时是救我。
  越解释就越不清楚,估计裴翠云此刻的心情,也非常郁闷吧。
  所以,消除流言蜚语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裴翠云相约、相见。
  如果言庆真的非礼裴翠云,裴翠云又怎么可能以礼相见呢?
  只要消除了流言蜚语,即便是再有谣言,最多也就是说裴翠云和言庆才子佳人之类的闲话。本来嘛,这年月名士多风流,才女爱才子,传扬出去也无伤大雅。
  长孙晟自然也会消除了疑虑,收言庆为徒。
  只要长孙晟出面,只要郑言庆能顺利的成为长孙晟的弟子,那么麦子仲就不足为虑。大家都是有靠山的人,虽然你麦子仲有个好爷爷,可是我也有个好师父。
  麦铁杖即便是想要为麦子仲出头,恐怕也会多几分顾虑吧……
  总之,只要裴翠云愿意出来和言庆相见,这件事就是一举数得,对大家都有好处。
  裴翠云也似乎明白言庆的用意,在信中再三道歉,说是因为她的事情,让言庆染上了麻烦。不过,言庆原本是约她正午相见,可她明日一早要随母亲去白马寺上香,正午恐怕赶不回来。所以,裴翠云和言庆相约,明日申时过后,在丰都市的大定酒楼相见。
  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左右,正是丰都市最为热闹的一个时间段。
  “大定酒楼是哪一家?”
  郑言庆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
  沈光说:“就是之前丰都市的天和酒楼,生意非常好,不过听说前些日子转让给一个襄州商人。”
  “生意好,还转让?”
  郑言庆不免有些奇怪,扭头向雄大锤看去。
  “你别看我,这件事我不太清楚,可能雄威知道一些吧。我从不关心这些事情,丰都市里的产业,都是张家派人打理,我这边除了负责提供货物,就是等着分钱。”
  沈光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早前有客人说,天和酒楼的掌柜也不知道惹了什么祸事,急匆匆的把生意盘给了那个襄州的商人,而后一家人就离开了洛阳。不过我倒是听说,那个襄州商人挺有实力,据说过些日子还会请唐轻河唐大家来洛阳献艺呢……”
  唐轻河,涿郡人,是一个歌姬。
  歌舞出众,擅长各种乐器,并精通诗赋,在北方极有名气。若在后世,大约就是一位实力派的全能歌星大腕儿吧,与当朝权贵,各地大豪关系极好,被尊为‘唐大家’。
  此前,这唐轻河主要是在河北以及关中地区,很少来洛阳献艺。
  这大定酒楼的老板能请出唐轻河过来,想必除了高昂的出场费之外,也有很强的背景。否则的话,普通的商贾别说请唐轻河来献艺,恐怕连见她一面都不容易。
  郑言庆对大定酒楼的老板是谁,没有兴趣!
  同样的,他对唐轻河来不来洛阳献艺,也没有兴趣……
  “庆娃儿,要不你明天带沈光一起去吧。”
  也许是之前沈光那一句警告,让王正有些担心,于是走到言庆身边,向他提出建议。
  “哦,那倒不用!”
  郑言庆想了想,拒绝了王正的好意,“明天的事情挺多,而且我去见裴小姐,又能有什么危险?
  对了,沈大哥你们几个习惯用什么兵器?
  雄爷爷可是打造兵器的好手,让他帮你们打造好趁手的兵器,日后也能护卫周详。”
  “我喜欢用长刀!”
  沈光眼睛一亮,扭头向雄大锤看过去。
  雄大锤点了点头,“那这样吧,一会儿你详细的和我说一下,你们的一些要求,我明天去城里安排此事。”
  “如此,多谢老爷子。”
  沈光退了下去,郑言庆也告辞,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一夜,言庆睡得并不安宁,在榻上翻来覆去。今天出了不少事情,爷爷郑世安突然和郑仁基回了荥阳,自己这边又发生了这种绯闻。言庆索性翻身坐起来,抱着腿思考这两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郑大士病危,想要见一面郑世安,好像没什么过分的地方。
  但郑言庆感觉不是很踏实……
  至于绯闻,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当时在洛浦书馆的时候,虽说言庆和裴行俨先是因为误会而产生了冲突,但后来似乎也解释清楚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谣言?
  如果说这谣言是有人故意散播出来的话,那么其目的又是什么?
  前世宦海沉浮,让郑言庆遇事总会先往坏处想,这样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可思来想去,言庆想不出是什么人要和他过不去。麦子仲更加不可能……郑言庆都没有见过这个麦子仲,自然也就没有恩怨。而且麦子仲追求裴翠云,也不可能去扣这么个屎盆子。不是麦子仲,那又会是谁?郑言庆站起来,推开了窗户。
  寒风涌入书楼,令那火盆子的炭火忽明忽暗。
  两头小獒早在言庆坐起来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这时候也跑过来,咬着他的衣角呜呜的轻声叫唤。言庆蹲下身子,把两头小獒抱在怀中。
  月亮挺圆,但略显清冷。
  几片云彩悠闲的飘着,似乎很惬意……
  但愿得,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吧;但愿得,这只是一个误会,里面并无阴谋。
  ……
  第二天,两头小獒把言庆吵醒了。
  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竹楼外似有些嘈杂。
  郑言庆昨天睡的有些晚,以至于早上没能起来。他披着衣服,用清水洗漱了一下之后,走出竹楼。
  徐世绩正在竹楼外的空地上和王正学刀,一板一眼的很有章法。
  几个工匠在楼后面搭建棚子,而沈光则牵着玉蹄俊,悠闲的在林中散步,遛马。
  说来奇怪,这玉蹄俊平日里除了言庆之外,并不喜欢别人接近。
  可是对沈光并不排斥,很温顺的跟在他的后面。看起来,雄大锤说沈光擅长养马,倒也不是虚言。言庆也一直想要找个马夫,毕竟他不可能天天去照顾玉蹄俊。
  现在好了,一个沈光,不仅仅是解决了护卫的问题,还解决了马夫的问题。
  言庆还没有见过沈光的身手,但盛名之下无虚士,想必不会差了。再者说,这竹园里也没有太值钱的东西,有几个护卫充场面,就足矣去威慑那些心怀叵测的流民。
  “言庆,听小念说,你昨晚没有睡好?”
  王正纠正完了徐世绩出刀的姿势,擦着汗走过来。
  “哦,还好吧。”
  毛小念住在他楼下,楼上若有什么动静,想必是瞒不过她。只是言庆没有想到,那丫头居然也没有休息。
  于是问道:“小念呢?”
  “哦,和毛旺进城购置东西去了。你还别说,这一下子增加四五口人,倒是让这里多了不少的生趣……毛嫂在后面做饭,毛旺走的时候说,今天进城事情多,中午就不回来了。等一会儿竹棚盖好,咱们也准备开动。大锤子也进城去了。”
  雄大锤进城,想必是为了沈光几人的兵器。
  言庆点了点头,带着两头小獒绕着竹林跑了一圈,然后休息了一会儿,毛嫂就做好了饭菜。
  吃过午饭,郑言庆又午睡了一会儿。
  午后看了一会儿书,见时间差不多了,就骑上马往洛阳城赶去。
  丰都市很大,长足有两里有余,宽约有一里,格外繁华。
  这里不仅仅是聚集了大隋朝治下的各地商贾,还有塞外的胡商,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海外商人。
  商品也是琳琅满目,品种多不胜数。
  大定酒楼就位于丰都市南端,占居了一整排的街道。一座极为恢宏的楼坊,长大约近一里,在丰都市极为抢眼。酒楼经过了重修,红瓦白墙,门头的横匾上写着‘大定’两个字。
  仔细看落款的话,又会令人大吃一惊。
  赫然是当世书法大家智永所书……仅这一块横匾,那就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普通人想来这种地方吃饭,观摩歌舞,那得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腰包是否充裕。
  言庆在门前下马,里面有穿戴整齐的伙计,极为热情的迎过来。
  “这位公子,可是要休息一下?”
  吃饭不叫吃饭,叫做休息。郑言庆笑了笑,把缰绳交给伙计,“我在这里见一位朋友,请为我找一个临窗,但又清静的位子。”
  临窗,意思是说要醒目,但又要清静,不能吵闹。
  如今洛阳城中的官宦子弟很多,十来岁呼朋唤友出来吃喝的事情,倒也不少见。
  言庆虽然才十岁,但体态修长,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加之他衣着不俗,气度不凡。
  胯下白龙马,更是万金难求的宝马良驹,所以这伙计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懈怠。
  “您请进!”
  伙计命人把玉蹄俊带去单独的马厩。
  他知道这种宝马良驹,大都性情很孤傲。和凡马呆在一个马厩的话,天晓得会出什么岔子。
  见伙计做的井井有条,言庆也就放了心。
  他随着伙计上了二楼,来到一个靠近窗子,但周围又有屏风遮掩的地方坐下。
  来往的客人可以从楼下一眼看到楼上的情况,而环境又不是非常的吵闹。
  看样子,这酒楼在设计之初,就已经算到了客人的各种心思。若在后世,怕也是个商业奇才吧。
  郑言庆正在感叹的时候,伙计奉上来一些小点心和茶水。
  他一边慢慢品尝,一边喝着茶水。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楼下来了一辆马车。
  只见裴翠云在一名小婢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几名家将盔甲鲜明,在马车四周护卫。
  “裴小姐!”
  郑言庆突然探头出来,大声喊道。
  一边喊,他还一边挥手,引得不少人朝这边关注。
  “咦,那不是半缘君吗?”
  “哪儿呢?在哪儿呢?”
  “楼上那个挥手的白衣小郎君,就是半缘君……唔,那个女的又是哪位大家闺秀。”
  “好像是裴郎将的女公子吧。”
  “裴小姐?”有人不由得万分惊奇,“之前我听人说,半缘君曾当街非礼裴小姐,可看这架势,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
  “废话,半缘君是何等样人,岂能做那种事情?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会相信。”
  “喂,那件事好像是你告诉我的吧……”
  “呸呸呸,我怎么可能做这等事?看见了没有,裴小姐还朝半缘君笑呢……依我说,非礼倒是未必,不过呢……裴小姐当年在长安就有才女之雅誉,半缘君更是百年难得一出的才子。这才子佳人倒是有可能,非礼之说,我从不相信。”
  “……”
  不管怎么说,言庆这一嗓子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想必用不了过今晚,之前的流言蜚语就会不攻自破。至于接下来的麻烦,只要他不再,或者尽量避免和裴翠云接触,也就自然而言的淡化。不过也不能否认,裴翠云的确有吸引郑言庆的魅力。她的才华和言谈不俗,学识似乎也很广博。
  言庆和裴翠云坐在窗口,谈天说地。
  有美人相伴,时间过的很快,也很让人心情愉悦。
  裴翠云性情温婉,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只是她偶尔流露出口风,希望郑言庆能做些新的诗章。
  这可让郑言庆有些为难了!
  “郑公子,这三年来未闻公子有过新诗,家叔祖也时常询问。
  今日天色不错,公子何不赋诗一首,也可令叔祖得偿所愿……”
  这已经是第N次提出请求了,从一开始的‘学习’,到现在连裴世矩都被抬出来了,裴翠云似乎兴致勃勃,一双美目秋波流动,看着郑言庆,颇有些期盼之意。
  郑言庆很头疼!
  一来,他实在不愿意再盗诗篇了;二来,他也不想盗诗篇。
  挠了挠头,郑言庆苦笑道:“裴小姐,非是言庆矫情,只是这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呸呸呸呸呸……
  还真的是盗习惯了!
  裴翠云眼睛一亮,“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甚妙,甚妙,愿闻后面诗句。”
  郑言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也罢也罢,再盗他一首。至少以后别人若要再逼他作诗的话,也可以用此来推脱。
  “粹然唔疵瑕,岂复须人为。”
  裴翠云眼中异彩更盛,忍不住连连抚掌,娇声道:“妙,妙,妙……果然好诗!”
  她扭头向外面喊道:“伙计,取纸笔来。”
  自打听人说,大名鼎鼎的半缘君在楼上,这大定酒楼的伙计,就准备好了纸笔。
  闻听裴翠云招呼,连忙捧着纸笔跑过来。
  不过他进不得屏风内,自有裴家的家将拦住他,将纸笔接过去,然后摆放在食案上。
  裴翠云提笔,在纸上书写诗句。
  写一个字,念一声‘妙’,只臊的郑言庆坐在那里,颇有些不自在。
  “半缘君,此诗似乎意犹未尽,翠云愿闻佳句。”
  “这个……”郑言庆心里叹了口气,“我只是一时间心有所感,才说出口来。”
  “嘻嘻,半缘君出口成章的美名,翠云可是久闻了。”
  “呵呵呵!”郑言庆尴尬一笑,请出一口气,想了想说:“君看古彝器,巧拙两无施。汉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为者,豪竹杂哀丝。后夔不复作,千载谁与期。”
  文章诗句,本应是自然而成,我不过运气好,偶然得到了一句。
  若是让我强行作诗,岂不是变得有疵瑕了吗?
  裴翠云写完后,轻轻吹干了纸上的墨迹。
  那樱唇翘起,极有蛊惑力,让郑言庆不由得心头一荡,连忙把头低下,不敢再看。
  “今日不虚此行,能得半缘君佳作,叔祖回来后一定会很开心。”
  你倒是开心了,可我却不觉得开心!
  郑言庆强笑一声,和裴翠云又聊了一会儿之后,见天色已晚,于是和裴翠云告辞。
  洛阳将会在亥时关闭城门,他必须要在亥时之前,离开洛阳。
  裴翠云也没有为难言庆,两人并肩走出屏风。得了一篇佳作,裴翠云非常开心。
  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出了酒楼时,华灯高照。
  裴翠云被送上了马车,突然又挑起车帘道:“家叔祖开春后就要返回洛阳,若郑公子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切莫离开。叔祖来信说,希望能在回来时与公子相见。”
  “啊?”
  郑言庆一怔,裴翠云已经放下了车帘。
  裴世矩见我作甚?
  言庆从酒楼伙计的手中接过缰绳,怀着满心疑惑,翻身上马,沿着宽敞的街道,离开丰都市。


第十二章 竖子敢称霸王?
  对裴世矩这个人,言庆总怀有一丝警惕。
  他和窦威的性质不一样。窦威说穿了,就是一个书生。他有很高的智慧,但归根结底,始终还是个书生。所以郑言庆可以在窦威面前畅所欲言,而无需警惕。
  但裴世矩不同,这是个政治家!
  郑言庆在为裴世矩写完那首《离思》之后,曾打听过此人的经历。
  如果算上后世史书中记载的唐朝,裴世矩整整经历了三朝五帝,却能屹立不倒,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裴世矩最初是北齐北平王高贞的兵曹从事。北齐灭亡后,他事北周,被当时还是定州总管的杨坚看中,杨坚为丞相时,被招为相府记室事。杨勇还是太子的时候,裴世矩主动的投到了杨广的麾下。而事实也证明,裴世矩并没有看错人。
  这个家伙,文韬武略都非常出众。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段……开皇初,河东裴氏还不是东眷为宗族房。甚至整个东眷,面临西眷和中眷两支族房的打压,地位岌岌可危。裴世矩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南来吴姓裴氏族人接纳到了东眷。比如大臣裴蕴,就是南来吴姓裴氏的代表。
  及平陈之战,裴蕴北归。
  东眷裴氏的力量陡然间增强,不但化解了西眷和中眷两支族房的逼迫,更使得东眷一举成为宗族房,而裴世矩也顺理成章的成为裴氏族长,稳固了东眷地位。
  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想必会很有压力吧。
  郑言庆非常头疼,打心眼儿里对和裴世矩的见面,抱有排斥的态度。但以言庆的身份,似乎又没有拒绝裴世矩的理由。想起来,这还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事情!
  不知不觉,郑言庆拐到了建国门大街上。
  眼看着就快要到城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高声喊喝:“郑言庆,你给我站住!”
  言庆下意识的勒马回头,只见十几匹雄骏战马从天津桥另一边冲过来,很快就来到城门口。为首的人年纪大约在十四五岁的样子,浓眉大眼,生得一副果毅相貌。
  在距离言庆大约十米左右,少年勒住了战马。
  跟在他身后的人则一拥而上,把郑言庆一下子围在了中间。
  建国门的门卒,想要过去盘问。但是被门伯一把拉住,连连摇头:“你想送死吗?”
  “可是他们……”
  “当作没看见!”门伯指着那为首的骑马少年道:“那是麦大将军的孙公子,咱们管不得。”
  门卒闻听,吓得一哆嗦,立刻缩回门楼。
  郑言庆有些疑惑的看着对方,并且确定自己的确不认识眼前这个少年。
  于是在马上一拱手,刚要开口询问,就听那骑马少年喝道:“我叫麦子仲,你就是郑言庆?”
  麦子仲?
  言庆不由得感到惊讶。
  传说之中的长安小霸王,在言庆的印象中,应该是锦衣华服,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可这麦子仲,身材魁梧壮硕,面膛呈现古铜色,显然是常年在烈日下照晒而致。
  谈不上英俊潇洒,但却有一丝英武之气。
  胯下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身穿青色袍服,外罩一件黒兕皮软甲,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我就是郑言庆!”
  言庆倒也不慌张,回答说:“我知道你是谁,麦大将军的孙公子。只不过我不明白,咱们素昧平生,你带着这么多人把我围在这建国门下,究竟是何用意?”
  麦子仲肯定是来找麻烦的!
  郑言庆非常清楚麦子仲的目的,但却装作不太明白的模样。
  麦子仲说:“我本来是准备这两天就去找你,就算杀不得你,至少也要打断你的狗腿。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郑言庆,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被我打折手脚,要么立刻卷铺盖,给我离开洛阳城,滚回你荥阳老家去,你自己选择吧。”
  这家伙说话时,有一种高高在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气。
  说起话来更是盛气凌人,似乎根本不把郑言庆当一回事。郑言庆眉头一蹙,淡定笑道:“麦公子,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麦子仲脸色一变,似要发作。
  但旋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明人不做暗事,郑言庆,我看你不顺眼!之前我要杀你,是听人说你非礼了翠云小姐;可我听人说,你午后与翠云小姐在大定酒楼谈笑,想来之前那些说法,全都是谣言……即便是谣言,我还是看你不爽。
  我顶讨厌你这种穷酸书生,仗着一副好皮囊,能写两笔好字,作两首酸诗,就沽名钓誉,自以为有多了不起……所以我不想在洛阳在见到你,你自己做出选择吧。”
  其实说穿了,就是这位麦公子吃醋了!
  只是他用这种方式来挑衅,郑言庆断然不会向他低头。
  且不说言庆还要留在洛阳拜师,就算没有拜师这件事,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麦子仲当着这么多人如此嚣张,郑言庆如若低了头,以后有如何在洛阳立足呢?
  “麦公子,你太霸道了吧。”
  麦子仲马鞭一指,“小爷我就是这么霸道,在长安是这样,在洛阳还是如此。”
  言庆冷笑道:“麦公子,听说过天地君亲师吗?”
  “啊?”
  “此乃人之五常。除天地之外,能喝令我离开洛阳者,只有三个人而已。一是当今圣上,二是我之父母,三是我之师长。很可惜,你并不在这三个人之中,所以也没有资格,让我离开洛阳。”
  言庆稳稳端坐马上,面带嘲讽笑容。
  周围的人听完郑言庆的话,有人立刻大声叫好。三纲五常,是汉朝董仲舒所列出的人之伦常,也是读书人引以为自豪的根本所在。言庆这一番话,倒是正迎合了他当年做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刚烈秉性。许多书生听见,忍不住连连称赞。
  麦子仲的黑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不过不是因为羞愧,二是因为愤怒……
  “郑言庆,小爷好言好语的劝你,你竟敢辱我?”
  言庆也收起了笑容,冷声道:“麦子仲,你嘴巴放干净些。你又算什么东西,开口小爷,闭口小爷?若非你运气好,有那么个当强盗的爷爷给你撑腰,恐怕早就被人打死了……长安小霸王?我呸!尔可知何为霸,何为王?
  有天下者,为王;诸侯之长,为霸。
  你不过一悍匪后裔,也敢妄称霸王两字?你可知,敢为霸王者,盖天子圣人也!”
  郑言庆这句话说的可是够狠,够毒!
  他很清楚,对付麦子仲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好言好语反而会被当成软弱。
  你算什么东西?你爷爷当年在南方也不过就是一个悍匪而已,你也敢自称霸王?
  你一没有天下,二也不是诸侯之长,你有什么资格?
  言庆这番话说出来,就算是麦铁杖听到了,也不敢跳出来找他的麻烦。
  麦子仲本就是个不读书的人,论口才那里是郑言庆的对手。他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对言庆的话,更不敢做出反驳。黑脸成了紫色,只气得是哇呀呀暴叫不停。
  “郑言庆,我不与你做这口舌之争。既然你要找死,那小爷就成全你!”
  说着话,麦子仲锵地拽出一柄明晃晃,光闪闪的后背长刀。他这柄长刀,式样与普通横刀相似,不过刀脊却显得比大多数横刀好厚一倍,使得刀刃更显锋利。
  长大约有一米二左右,看那分量,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
  刀口不同于普通的刀口,是呈现出一个菱形的锋刃。也就是说这柄长刀,不仅仅适合劈砍,更能施展出一些小巧灵活的招数。郑言庆跟随王正学习刀法的时候,曾经听王正说过:但凡一些形状独特的兵器,必然有其独特的招法,需小心谨慎。
  郑言庆脸色一沉,冷声道:“那我就在此候教了!”
  从麦子仲的兵器来看,这家伙绝对属于那种臂力雄浑之辈。
  言庆刚领悟出了明劲的奥妙,胆气也颇为雄壮。既然这麦子仲咄咄逼人,那就只有撕破脸皮。
  他二话不说,从马鞍桥上抽出大横刀来。
  本来,自从上一次在长夏门和裴行俨发生了冲突之后,郑言庆不是很愿意携带兵器。
  兵器在手,有时候难免就会激化矛盾。
  可是昨日沈光要他多小心,所以出门的时候,王正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他带上兵器。
  麦子仲不怒反笑,“郑言庆,你好胆气……来洛阳后,小爷还是第一次见人敢还手。”
  郑言庆说:“在下虽无缚鸡之力,但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亦要与你血溅三尺。”
  言下之意是说:你也就是欺负那些比你弱小,而且还没有胆气的人。
  麦子仲连连冷哼,突然间一催战马,纵马就要向郑言庆冲过去。周围那些随从,非常配合的呼啦啦向后退,一下子让出了一个空间。看样子,麦子仲倒不是个以多欺少的人,只看他那些家将的行为,就知道平日里,他的约束非常严格。
  大横刀在手中一翻,扑棱刀口向前。
  不过就在麦子仲的乌骓马眼看着要冲起来的一刹那,只听一声尖锐的历啸声。
  一抹光毫陡然在空中出现,蓬的射在麦子仲马前的地面上。
  乌骓马受惊,希聿聿一声长嘶,前蹄抬起,一下子直立起来。也幸亏麦子仲的马术精湛,连忙挽住缰绳,把乌骓马安抚下来。他勒马而立,面露惊怒之色。
  “那个混蛋敢……”
  他本想说,哪个混蛋敢偷袭我?
  可刚出口一半,麦子仲好像见了鬼一样,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脸上露出一抹畏惧之色。
  人群刷的分开,郑言庆横刀看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骑着一匹瘦削老马,悠悠然行过来。他手中持有一张巨弓,比之普通的弓要大出一号。马背上挂着两个黑虎皮鞣制而成的胡禄,里面装满了箭矢。往脸上看,高鼻深目,颌下一部短髯。
  身穿素白色长袍,看上去带着几分落魄之态。
  此人身后,跟着几个健卒,一人怀抱一对钢鞭,一人手持一杆沉甸甸,有鹅蛋粗细的马槊,一人手中捧刀。
  白衣男人略显醉态,眼睛半眯缝着。
  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郑言庆却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威压。
  把手中巨弓递给了一个健卒,白衣男子露出一抹笑容。
  “麦子,又在惹事生非?”
  麦子仲连忙翻身下马,不仅仅是麦子仲,连同跟着麦子仲的十几名家将,也都下马跪地。
  “鱼爷爷,麦子怎敢惹事生非?”
  郑言庆不由得感到奇怪,心中犹在思忖:这好像雄狮一样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麦子啊,你也不小了……”
  白衣男人叹了口气,“大将军在汝南为官,你就不能让他少为你操点心吗?”
  “我……”
  不等麦子开口,白衣男人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虎目陡然圆睁,闪烁出一抹晶亮的光。须发贲张,言庆可以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威压。胯下玉蹄俊希聿聿嘶叫,连连后退。马儿最为通灵,似玉蹄俊这种宝马良驹,更是有着超乎于人类的敏锐灵觉。它的反应也证明了,白衣男人的强大。
  “是一匹好马,只可惜未经战阵磨练,少了几分倔性。”
  白衣男人突然笑了,用手一指郑言庆,“你这娃儿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当众称呼那老东西为‘悍匪’。如若那老东西听到了,恐怕不晓得会有多么得意。”
  他说的老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指麦铁杖。
  敢这么称呼麦铁杖的人,想必这地位不属于他……
  郑言庆警惕的看着白衣男人,没有说话。
  白衣男人说罢,又向麦子仲看去,“麦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麦子仲一怔,向白衣男子看去,轻声回答说:“洛阳!”
  “错!”
  白衣男人的声音猛然提高,“这是建国门,顺着这条大街下去,就是宫城端门。
  麦子仲,你知不知道,端门是什么地方?”
  麦子仲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低下了头……
  “你在长安胡闹,老夫没看见,也懒得管你。可这是洛阳,你在这里妄动兵戈,万一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还有你,小后生……把你那把破刀给我收起来。”
  郑言庆下意识的将横刀入鞘,心里扑通通乱跳。
  这老家伙的气势威压,未免太强横了些……竟然能轻而易举的影响到自己的意志。
  麦子仲称呼他做‘于爷爷’,言庆细想片刻之后,不由得惊奇的睁大了眼睛,朝那白衣男人看过去。满朝文武当中,姓于,又是柱国大将军,莫非是于仲文?


第十三章 一匹马引发的……
  于仲文是八大柱国之后,又是洛阳豪族,关陇集团之中极其重要的人物,麦子仲对他彬彬有礼,倒也还正常。
  只是言庆又一想,八大柱国的于家虽然说不上书香门第,但传承百余年,也是世族豪门。郑言庆没有见过于仲文,但在三年多前却见过于仲文的族兄,易学大师于仲华。于仲华举止很文雅,于仲文就算是不一样,也不可能说出似白衣男人这般江湖的话语来。所以,郑言庆马上就推翻了最开始时的猜度。
  白衣男人对言庆好像不太在意,眯眼看着麦子仲。
  “麦子啊,我知道你的心事,可你用这种方式来和人家争斗,不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如果传到别人的耳朵里,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你想和人家争斗,想要比试高下……呵呵,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麦子仲连忙道:“愿闻鱼爷爷教诲。”
  “那娃儿,你呢?”
  郑言庆此时也从马上下来,看着白衣男人,不置可否。
  白衣男人笑道:“娃儿,你这匹马不错……乞寒之后,南苑马场将有骁果为陛下击鞠。麦子,你若有兴趣的话,何不与这娃儿在骁果登场之前,击鞠以示高下?
  大丈夫赢要赢得光明磊落,陛下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你们。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麦子仲闻听,眼睛一亮。
  “麦子愿从鱼爷爷所言……郑言庆,腊月二十八,咱们在南苑马场来一场双门击鞠,各出八人,以十球定胜负。不过输了的人,就必须在正月初一之前,离开洛阳。”
  白衣男人顿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不错,击鞠定胜负,胜者抱美人归,才是大丈夫所为。”
  “那就这么说定了,鱼爷爷,麦子告辞!”
  麦子仲说完,翻身上马,带着家将打马扬鞭离去。而郑言庆则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几张,却无法开口阻止。这白衣男人也好,麦子仲也罢,似乎把他忽视了……
  白衣男人说:“娃儿,好好准备,距离腊月二八尚有五十天,到时候帮我狠狠教训一下那老疯子。”
  “可是……”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啰啰嗦嗦,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白衣男人带着健卒,悠悠然离开。
  郑言庆再次上马,看着那白衣男人的背影,不由得暗自苦笑。
  这些人啊,平日里怕是高高在上的惯了……他本不想和麦子仲有什么争执,可是现在,他这个当事人,却似乎变成了配角。为什么没有人来问一问,他的意见?
  “门头,那个人是谁?”
  出建国门的时候,郑言庆忍不住开口询问门伯。
  门伯正色道:“那是前丰州总管,柱国大将军鱼俱罗鱼大将军!”
  鱼俱罗?
  郑言庆在马上吓了一跳,心道一声:原来是他。
  说起鱼俱罗,后世并不是非常有名。至少比那些耳熟能详的瓦岗英雄,要显得默默无闻。可实际上,这鱼俱罗却是大隋开国以来,极具声名的一位大人物。
  此人是冯翊郡下邦县人,以弱冠之龄,得千牛卫出身。平陈之战,因功而拜开府,至开皇中,江南匪患,杨素请鱼俱罗同行,每战必有功勋,被封为高唐县公。
  开皇末年,杨素自灵州道攻打突厥,再次请鱼俱罗同行。
  此人只带了数骑冲锋陷阵,将突厥人杀得大败,于是进位柱国大将军,丰州总管。
  据说,鱼俱罗在丰州的时候,突厥人甚至不敢畜牧于塞上,可见其人威势。
  若按照兵书上所说:这世上有猛将、智将之分的话,鱼俱罗毫无疑问就属于猛将的序列。只可惜他有个兄弟,因为性情暴虐,残杀部将,被杨广缉拿罢职。后来杨广把他放出来,却又一时想不开而自杀……引得杨广因此事,而忌惮鱼俱罗。
  在年中借大将军梁伯隐贿赂一案,顺势罢黜了鱼俱罗的官职。
  可即便是如此,在隋朝那些大臣的眼中,特别是权贵子弟的眼中,鱼俱罗绝对是偶像级的人物。怪不得麦子仲看见鱼俱罗,就好像老鼠看见猫一样,老老实实。
  郑言庆挠挠头,催马出了建国门。
  他此刻是满怀心事,却不知他离开洛阳之后,他与麦子仲之间的赌约,却迅速传开。
  位于洛水北岸河畔的铜驼坊,也是长孙家名下的产业。
  长孙这个姓氏,早在西汉时就已经出现。但此长孙并非彼长孙,洛阳城的长孙氏,源自于北魏皇族之后。当年魏孝文帝改汉姓,变拓跋为元姓,还有一支则变为长孙姓,意思是说王族长门的子孙。在后来编纂元氏志时,设立堂号为霹雳堂。
  虽然长孙氏也是关陇集团中的一员,可比起其他关陇贵族,长孙氏的人丁并不兴旺。
  北周年间,只出了一个长孙俭,在开皇初年担当过荆州总管。
  到长孙晟这一辈儿的时候,人丁似乎比之早先更加稀薄。除了长孙晟之外,还有两个同族兄弟,以至于难以和其他权贵相提并论。
  冬夜漫漫,酷寒难耐。
  铜驼坊的一座大宅里,长孙晟在书房中看罢公文,轻轻咳嗽起来。
  年初随杨广北巡,却不幸染上了风寒。长孙晟小时候曾得过一场病,以至于落下了气疾的毛病,也就是哮喘病。一旦操劳过度,这病症就容易发作。本来杨广还准备让他出任一郡太守,但考虑到太守的担子太重,于是中途改变了主意。
  驻留洛阳,出任右屯卫大将军,一方面是出于对长孙晟的信任,同时也希望他好好休养。
  毕竟洛阳如今是都城所在,虽无帝都之名,却有帝都之实。
  名医汇聚,物品也非常丰富,将养起来倒是很方便。只是长孙晟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儿,即便是右屯卫大将军并没有太多事情,他还是会每晚工作到亥时以后。
  收拾好公文,长孙晟起身准备出去。
  书房门这时候被人推开,却见一个中年美妇牵着一个扎着三鬟髻的小丫头走进来。
  那小丫头年纪大约在五六岁的样子,生的粉雕玉琢,活脱脱好像白瓷娃娃一样可爱。她一进屋,就挣脱了美妇人的手,张开手臂欢叫道:“爹爹,抱抱!”
  “观音婢,爹爹忙了一天,很累……你莫要吵他。”
  “不管不管,就是要爹爹抱!”
  长孙晟清癯瘦削的面颊,露出一抹慈祥笑容。
  他蹲下身子,把小丫头抱起来,然后用额头抵在小丫头的额头,引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夫人,怎么还没有休息?”
  长孙晟抱着小丫头,在书案旁坐下来。
  那中年美妇,正是长孙晟的夫人高氏。说起来,高氏还是北齐皇族之后,嫁给长孙晟,生有一子一女。长孙晟有三个儿子,长子长孙行布是前妻所出,也是最具长孙晟风范之人。只可惜,杨谅之乱的时候,长孙行布奉命镇守太原,城破而遇害。
  次子长孙恒安,三子长孙行操,都是妾室所出。
  本来,长孙行布战死之后,应该由小儿子,也就是高夫人所出长孙无忌来继承。
  也不知长孙晟是出于什么考虑,却把长子的功勋,让给了妾室所出的次子长孙恒安,为鹰扬郎将。不过私下里,长孙晟还是更喜欢小女儿,也就是他怀中的小丫头,长孙无垢,乳名观音婢。
  高夫人笑道:“晚上裴公爷的女儿淑英拉着我玩儿双陆棋,大半个晚上,刚回来。”
  “哦,淑英妹子来洛阳了?什么时候?”
  “前日傍晚……不过她没有怎么声张,今天也只是找了我与广平公主过去。”
  “哦,广平公主还好吗?”
  “看上去挺好!”
  广平公主,是隋文帝杨坚的三女儿,下嫁于安德县公宇文静礼。而高夫人口中的淑英,则是裴世矩的小女儿裴淑英,是个果毅而有主见的女子。早年嫁给了一个小官僚李德武,后来因隐太子之变,李德武被发配岭南,至今已有六年之久。
  裴世矩本打算让裴淑英改嫁,哪知这小女儿坚决不同意,裴世矩也无可奈何。
  高氏与广平公主和裴淑英关系很不错,裴淑英过来了,高氏自然要去探望。
  长孙晟倒不是很在意,把女儿放在他的腿上,一边和无垢戏耍,一边问道:“你们许久未见,有没有说些有趣的事情。”
  高氏摇头,“倒也没有,淑英说她正求着裴公爷把她那郎君从岭南召回,她还请我拜托你,若有机会请在陛下面前为李德武说项。不过,我没有答应的坚决。”
  “李德武去岭南也七年之久,陛下甚至不知道他这么一个人。
  恩,想来问题不会太大,你改天告诉淑英,就说这件事我应下了,会找机会说项。”
  长孙晟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一般不会轻易答应别人什么事。
  可既然答应了,他就会想方设法的去办。高夫人点点头,对长孙晟答应此事,也很开心。
  “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麦大将军的孙子在建国门和半缘君起了冲突,后来被鱼老柱国阻拦,并约定腊月二八击鞠比试……哦,说起来我之前还误会了半缘君,以为他是个轻薄之人。
  听人说,午后半缘君和翠云在大定酒楼谈论诗词来着,若他真是个轻薄之人,依着翠云那种性子,怎可能去见他?淑英说,之前那些谣言,也不知是从何传出。晌午她和翠云去白马寺上香时,还问过翠云……看那意思,翠云对半缘君颇有好感。”
  “哦?”
  长孙晟突然停下了和无垢的玩耍,扭头向高夫人看去。
  “娘,我知道半缘君,就是那个神气的小哥哥,对吗?”坐在长孙晟膝上的无垢,突然开口说道。
  长孙晟一怔,“观音婢见过郑言庆?”
  高夫人也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笑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先皇在病中时,你为左领军将军,宿卫内衙。当时我和观音婢,还有……行布回洛阳。去香山寺上香的路上,恰好见到小郎君去学舍求学。当时曾看了一眼,但没有交谈。”
  “哦!”
  长孙晟点点头。
  怪不得高夫人没有提起过,原来只是看了一眼。
  他低下头,看着脸蛋儿红扑扑,模样娇憨的女儿笑道:“我家观音婢的急性,还真就不错嘛。”
  “呵呵,也是那小郎君的确出众,当时他才多大?
  骑着驴,一袭白衣,有几分名士之风……我这两年倒也见过不少俊彦,和半缘君年纪相若,但能与之相提并论者,倒是屈指可数。唐国公的次子倒算上一个……只是英武有余,可是风雅却略显不足。除此之外,还真没人能和他相比。”
  长孙晟没有再询问,神色似乎非常平静。
  他和女儿玩耍了一会儿,抱着无垢起身道:“夫人想必也累了,且带观音婢休息。”
  “你呢?”
  “我,呵呵,过一会儿就去。”
  高夫人带着小丫头走了,长孙晟则坐在火盆旁边,用铁笊篱轻轻拨弄着炭火。
  此次伴驾随行,出巡北疆,楼烦太守李渊突然找到他,并拜托他收郑言庆为门生。
  长孙晟也知道郑言庆的名字,对言庆的诗词文章,颇为认同。
  所以当李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答应下来。只是当时他不明白,这郑言庆和李渊,又是什么关系?李渊解释说,郑言庆是他一个族弟的学生。他那族弟非常关心郑言庆,一方面是害怕他荒废学业,另一方面又担心他在洛阳受欺负。
  于是就恳求李渊为郑言庆找老师。
  而李渊思忖很久,觉得长孙晟最为合适。
  长孙晟对郑言庆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家伙文采不俗,有神童美誉;又是郑家的人,虽说不是什么嫡支,可好歹也算得上名门子弟,收他为弟子倒无妨。
  只是郑言庆什么时候又和李家有了关联?
  言庆拜师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在族学学舍谋生的教书先生,能教出郑言庆这样妖孽的弟子。李家是八大柱国之后,也是关陇贵族的主要成员,郑言庆又是荥阳郑氏的子弟,关东世族所出。这两者,令长孙晟浮想联翩。
  可没成想,才回洛阳,长孙晟还没来得及和言庆见面,就听到了关于他非礼裴家小姐的事情。
  这让长孙晟非常不高兴,觉得言庆虽有才华,却是个德行浅薄之人。
  正在想着如何与李渊说这件事,拒绝收言庆为弟子。哪知道,言庆竟展开了行动……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裴翠云如此高调的在大定酒楼相见?
  长孙晟心里一动,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这位半缘君应该是在反击!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反击那些对他德行污蔑的谣言。
  不是说我非礼裴翠云吗?我若是做了这种事,裴翠云怎可能会与我同席而坐呢?
  恩,这小子的手段很直接,但也很有效果……
  只是,怎么突然间会有这种谣言传出来呢?真的是坊间流传,以至于事情失实,亦或者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长孙晟不得不这样子考虑,如果真是人为制造的话,能不顾惜裴家的脸面,这制造谣言的人本身,恐怕也不会是普通人吧。
  到了长孙晟这个地位,考虑的事情往往更多。
  收郑言庆为弟子,可以令他交好李阀,固然是一件好事;可如果因此而得罪了其他人,也不是愉快的事情。
  恩,再看一看!
  看看究竟有没有人在暗中捣鬼,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人?
  ……
  言庆回到竹园,把和麦子仲冲突的事情告诉了王正。
  徐世绩闻听,立刻说:“言庆,怕个甚。那麦子仲也算不得什么,咱们未必会输给他。”
  “可问题是,我不会击鞠啊!”
  郑言庆苦笑着,看向了徐世绩。
  击鞠,又叫打球或者击球。用通俗一点的话,就是马球……
  至于它的起源,很难说的清楚。反正在隋朝时期,击鞠是一件非常普及的户外运动。
  与斗鸡、步鞠合称三大户外运动。
  其中斗鸡无分贵贱,步鞠也就是类似于后世足球的一种运动,在社会底层颇流行。而马球则限于贵族和军队。因为打马球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要有一匹好马。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一匹好马的价钱,可能是他们一辈子都赚不来。
  且不说马匹贵贱,这养马的费用更是高昂。好马对草料等各方面,都有严格要求。
  养一匹马,可能比马匹本身的价值都高。
  言庆运气不错,得张仲坚送了一匹玉蹄俊;徐世绩的父亲徐盖,也是一位豪商,所以坐骑也不差。可其他人呢?又有多少人,能有言庆的运气和徐世绩的家世?
  “你不会击鞠,干嘛答应?”
  言庆挠头说:“我可没有答应,而且人家也没问过我的意见。”
  想想也是,不管鱼俱罗还是麦子仲,怎可能会在意郑言庆的想法。言庆有一匹好马,而马球又是这个时代,最为兴盛的户外活动,二者结合在一起,就可以得出郑言庆也会击鞠的意见……如果言庆没有玉蹄俊,或者鱼俱罗会提出其他的办法。
  可偏偏他有这么一匹宝马良驹,鱼俱罗自然就先入为主的认定,言庆会打马球。
  既然会打马球,就一定有击鞠同伴……
  再者说了,郑言庆是郑家子弟,会击鞠也很正常。
  归根结底,就出在玉蹄俊的身上。鱼俱罗根本不会去询问郑言庆,既然说定了,那就这么办!
  徐世绩也不禁苦笑起来,“那怎么办?”
  沈光突然说:“不会击鞠可以学。郑少爷,您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算上您和徐少爷,您只有两个人,两匹马……我估计,您也无法推拒,那就必须参战。
  八人双门对战,您还缺了六个人,六匹马!”
  是啊,不会击鞠我可以学,可缺了六个人,还有六匹好马,又该从哪儿去寻找?
  徐世绩轻抚面颊,“沈大哥说的不错。”
  言庆和洛阳权贵子弟并不是很熟,而且又是和麦铁杖的孙子比赛,就算是他认识一些人,恐怕也不会帮着他出战。没有人,没有马,学会击鞠又有什么用处?
  “沈大哥,您会击鞠吗?”
  沈光笑了,“以前曾与人击过几次……好吧,算我一个,还缺五个人,六匹马。”
  “马匹……”郑言庆想了想,轻声道:“倒是不用太担心,反正距离腊月二八还有五十天,我还可以想其他的办法。可是这人,该怎么寻找?还有,击鞠需要什么?”
  “八根鞠杖,最好柘木鞠杖;一块场地,可供练习。
  至于木鞠倒不难办,坊市里多的是,买回来就行。关键是你能找来足够的人和马。”
  隋唐马球,不会配有护具。
  似后世一部很奢华的电影中,某位‘国际章’一身护具的参赛,基本上不太可能。
  言庆想了想,对雄大锤说:“大锤子爷爷,还劳您明天去一趟雄记商铺,让管事稍一封书信给张仲坚张大哥。就说我需要十匹好马,请他设法在二十天内送来。”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郑家,而是张仲坚。
  这家伙在西域那边很有关系,说不定能解决马匹的问题。
  “明天一早,我就去窦府拜访,看能不能先从窦府,借来马匹和场地。咱们边练习,边等待,边寻找……”言庆说着,挠挠头强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这一帮子活人,难不成还让尿给憋死不成?”
  这话说得可一点都不文雅,可是却正对了沈光的胃口。
  “鞠杖我可以想办法。”
  沈光想了想,开口笑道:“通远市那边有不少胡商,也喜欢击鞠,还有人专门制作鞠杖。我去走一趟,看看能否拉过来几个人。就算找不来人,也可以先解决鞠杖的问题。
  徐少爷,您也别闲着,咱们都动起来……你就负责教郑少爷击鞠,如何?”
  徐世绩顿时乐了!
  说实话,和言庆做朋友挺辛苦。
  不是说郑言庆不好,而是说他太好,太出色……出色到和他在一起,压力倍增。
  这家伙诗书双绝,又有文采,更精通武艺。
  好像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东西,甚至连煎茶也高人一筹。
  如今,终于有这家伙不会的事情了,看起来他也就是个平常人,不过聪明了一些而已。
  徐世绩终于找到了一件比言庆高明的事情,以前总是被他批讲,现在该换我了吧!
  郑言庆从徐世绩的笑容中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由得也笑起来……别看他徐世绩是初唐军神,可说到底,如今也只是个半大小子。
  心中的阴霾,好像一下子减弱了不少。
  言庆一把搂住徐世绩的脖子,笑呵呵的说:“徐先生,今后五十天,可就靠你了!”


第十四章 反常的毛旺一家
  事情再麻烦,终究是要去面对。
  总是发愁,也不是个办法。虽然说还没有想到什么好法子,但至少已经设定了方向。
  郑言庆和众人商议完毕,就返回了住处。
  毛小念正坐在楼里,手里拿着一本《千字文》,在灯下阅读。
  身为半缘君的贴身丫鬟,不一定要有多么出众的文采,但如果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传出去就要被人笑话。所以早在杜如晦还在竹园的时候,毛小念就开始学习读书识字。
  言庆看她在读书,也没有上前打搅,轻手轻脚的走上竹楼。
  细腰和四眼看见言庆,就立刻扑上来,咬着言庆的衣服,发出呜呜呜的声息,似乎在抱怨着什么。拨亮烛火,言庆发现四眼和细腰的食盆子里空空荡荡,难道是饿了?
  于是从书架上拿下一盒点心,试探着去喂它们。
  果然是饿了,细腰和四眼扑上来狼吞虎咽的把点心吞下,然后瞪大了眼睛看着言庆,显然是没有吃饱。
  “小念!”
  言庆感觉很奇怪。
  往常这个时候,细腰四眼都吃的饱饱的,毛小念对它们的照顾,也是格外细心。
  怎么今天没有喂食呢?
  郑言庆叫了一声,可是楼下却没有反应。
  言庆一蹙眉,走到楼梯口,又朝着楼下叫道:“小念!”
  还是没有反应……
  郑言庆从楼梯上走下来,见毛小念还在看书。于是上前两步,一拍毛小念的脑袋。
  “小念!”
  “啊,少爷,您回来了?”
  毛小念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见郑言庆,不由得有些慌乱。连忙想要起身,匆忙间却撞在了案子上,只见她柳眉微蹙,秀美娇靥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旋即站好。
  “我早回来了……”郑言庆盯着毛小念,觉得这小丫头有点不太正常。
  “小念,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没有,没有出事,刚才看书,一不小心走神儿……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今天没有喂细腰和四眼吧。”
  毛小念脸微红,低着头不敢和郑言庆的目光相触。乍听郑言庆询问,她先是一怔,但马上露出羞愧之色,“我,我,我忘记了……少爷,我这就去喂它们。”
  说罢,她低着头匆匆往楼外走。
  郑言庆看着毛小念的背影,不由得感觉奇怪。
  他可以肯定,这小丫头肯定是有心事,否则不会如此慌慌张张。可她不说,言庆也不好勉强。不一会儿的工夫,毛小念从厨房拿来的食物,在竹楼门廊上喂獒。
  言庆慢慢的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说:“小念,若是有什么麻烦事,就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我虽然年纪比你小,也没什么大能耐,可至少能为你出主意。”
  毛小念低垂螓首,从鼻子里轻轻的‘嗯’了一声。
  看得出来,她的确是有心事,可并不想和郑言庆倾诉。
  言庆站了一会儿,见小念不吭声,于是转身走上了竹楼。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隐私的权力。也许在这个时代,奴婢没有隐私可言,可郑言庆还是会尊重这份权力。
  看了会儿书,细腰和四眼跑上书楼,匍匐在自己的窝里。
  郑言庆侧耳倾听,楼下没有什么动静。想必毛小念喂好了獒,已经睡下了吧!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
  明天一大早还要去窦家拜访,还是早些睡吧。
  于是言庆铺好了被褥,钻进了被窝里。往常毛小念都会端一盆热水来让他烫脚,今晚也没有了……以前郑言庆甚至会有些厌倦,可现在,却又感觉不太适应。
  被人伺候习惯,似乎也不是个事情!
  想到这里,郑言庆闭上了眼睛。竹楼里漆黑,只有细腰和四眼绿幽幽的双眸,忽隐忽现。
  ……
  黎明时分,突然起了风。
  天亮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大雪,雪势极为惊人。
  言庆起床后觉得有些冷,于是加了一件棉披风在外面。
  “毛旺叔呢?”
  早饭时,郑言庆没有看见毛旺,不禁感觉奇怪。竹园秉承一日三餐的原则,早饭虽然简单,但是一定要有。言庆喜欢喝豆浆,于是就在洛阳城里做了一个小石磨,专门用来研磨豆浆。热腾腾的豆浆喝上一碗,一整天都会觉得精神旺盛。
  毛旺一家一开始,并不太接受这种习惯。
  但四年下来,就算是没这习惯,也慢慢的养了出来。毛旺也喜欢喝豆浆,每天早上一碗,风雨无阻。
  “老毛……他进城了!”
  “进城?”郑言庆疑惑问道:“毛婶,毛旺叔昨天不才进过城吗?再者说了,这种天气,进城干什么?”
  “哦,老毛说雪这么大,害怕过几天会封路,所以想多买些碳回来,以免不够用。”
  这理由听上去倒是很充足,但郑言庆并不是很相信。
  他总觉得,毛旺一家三口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只是言庆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回答……喝完了豆浆,沈光已备好了马。郑言庆还要去窦家,所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出门的时候,他突然道:“毛婶,当初爷爷要接你们过来,我没有意见。
  这三年来,咱们在一起相处,我也没有把你们当外人。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和我说一声。我没什么本事,但至少可以为你们出出主意。有时候,这话说的浅了,心就容易远了。”
  有什么事情摊开说,你们越是这样子遮遮掩掩,容易把这三年的情分弄的淡了。
  毛婶正在收拾餐具,听言庆这么一说,手一颤,碗险些摔落在地。
  而言庆也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马。
  “沈大哥,我去老窦家求助,就按咱们昨天说的,你去通远市上看一下吧。”
  “郑少爷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
  郑言庆打马扬鞭,离开了竹园。
  雪下的很大,不过并不算太长久。走到一半的时候,雪势渐渐减弱。等言庆在窦府门外下马,大雪已经停息。
  他运气不错,窦威因为偶感风寒,所以今天并没有进城去。
  一见郑言庆,他就呵呵直笑,笑得郑言庆这心里面,是没招没落的,不知他为何发笑。
  “窦爷爷,您笑什么?”
  “呵呵,我在笑,咱们的半缘君长大了……言庆啊,你眼光倒是不错。裴翠云那丫头出身不差。虽非东眷嫡支,但也是正经的裴氏族人。在长安的时候,就很有名气。
  怎样,要不要我去帮你说项一下?”
  郑言庆闹了个大红脸,“窦爷爷,您误会了!”
  “哈哈哈,但愿得是误会吧……对了,这么大的雪,你这么早跑来,莫非有事情?”
  于是郑言庆就把他和麦子仲的冲突说了一遍。
  窦威先是一怔,旋即有些不高兴的说:“鱼俱罗老糊涂了,就会出一些馊主意。
  言庆啊,你可要小心一些。
  麦子仲那小子击鞠很厉害,他身边的那支击鞠马队,在长安就很有名气,据说近两年来,还没有一支马队能胜过他们。你这临时凑起来的人,只怕胜不过他。”
  “胜得过也好,胜不过也罢,如今不是被堵在这儿了吗?
  反正有赌未必输,不打一场终归不见分晓。只是窦爷爷,我如今缺人缺马,还缺练习的场地,所以厚着脸皮过来,还请您帮帮忙。”
  窦威想了想,“马匹和场地都没有问题,我那马厩里,有二十多匹马,全都借给你。场地嘛……窦家学舍南边有一块空地,这时候也闲着,我可以让人收拾一下,供你使用。只是这人手嘛,我却帮不得你了。奉节去了蜀郡,其他各房的孩子也未必能合适……哦,我想起来,孝宣那孩子过几天要回来,到时候我让他帮你吧。孝宣击鞠的本事倒也不差,在长安时就和麦子仲交过手,有经验。”
  孝宣,是莫伏勒窦贤的长子,年十四岁。
  不过由于窦贤如今留守长安,所以窦孝宣并没有在洛阳。
  言庆说:“窦爷爷能给我马匹和场地,言庆已经感激不尽了。孝宣大哥的事情,窦爷爷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这样吧,马匹我这边让人准备好,你该忙其他的,就先忙其他的事情。
  场地的事情,怕要等放晴之后拾掇一下。我估摸着两三天内可以弄好,你不用心急。”
  郑言庆再次向窦威表示了谢意,又闲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回去的时候,这天气已经开始好转。乌云散去,太阳露出脸来,把阳光普照大地。
  只是这杨广,并没有让言庆感觉多么温暖。
  他催马赶回竹园,沈光还没有回来。
  徐世绩正在拾掇他的坐骑,见言庆过来,他问道:“怎么样,窦大人同意了吗?”
  “同意了,不过他还有把马场修整一下,估计需要几天的光景。”
  徐世绩说:“既然如此,那咱们也别闲着。沈大哥还没有买来鞠杖,这样吧,我先把击鞠的一些规矩和你说说。午后等沈大哥带来了鞠杖,咱们就正式开始。”
  说着话,他翻身上马,带着郑言庆来到竹园外的一块空地上。
  “击鞠有四人击鞠、八人击鞠、十二人击鞠和鞠战……前面三种,顾名思义无需解释,而鞠战长用于军中,参与者数十人,形成混战的局面。相比之下,前三种还好一些,鞠战则有些危险……因为击鞠过程中,往往是以骑军砍杀动作为主,故而极容易造成伤亡。所以,击鞠的时候,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击鞠讲究人不约,心自一,要求同队之间的配合如同一人。
  马不鞭,蹄自疾……说的则是人与马之间的关系。我曾听人说,从前有好鞠者,必有通灵宝马。赛前三十天里,马队不解散,要求吃喝一处,以追求彼此默契。”
  看得出来,徐世绩对击鞠很有研究,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各种击鞠的要领。
  不时还会做一些击鞠动作,要郑言庆模仿。模仿的不好,他甚至会要言庆反复练习。
  中午时,沈光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二十多支黑漆柘木鞠杖,和一筐木鞠。
  木鞠呈球状,有拳头大小,内中挖空。用鞠杖敲击的时候,会发出空空空的声响,如同兵器撞击;鞠杖则是用柘木制成,长大约四尺左右,于长刀的长度相仿。
  长柄一端的杖头,呈弯月形状,外面裹一层黑色兕皮。
  别小看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支鞠杖,若是上等品秩,要几十贯一根。沈光带回来的鞠杖,品质不差。二十多根鞠杖,足足用了五百贯,为的是方便于练习时的损耗。
  “没人愿意过来!”
  沈光颇有些惭愧的说:“我和那些人一提出,他们就立刻拒绝……咱们这一次是要和柱国大将军的孙公子较量,那些人都有些顾忌,害怕因此而得罪了麦柱国。”
  “沈大哥,你就不怕得罪?”
  沈光笑了,“食君之禄,为君解忧,这是我的本份。再者说了,我沈光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害怕?了不起我不呆在洛阳,回老家照样讨生活。”
  这是个很豪爽的人,也很有信誉。
  言庆点点头,“马匹的事情,我已经和窦家说好。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提供。
  沈大哥今日不妨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咱们去窦家选马,如何?”
  沈光嘿嘿直笑,“窦家的马想必不会太差……我曾听人说,窦家的马厩里有几匹飞黄上厩出来的御马。如若郑少爷能借出来的话,至少在马匹方面,不会输给麦子仲。”
  飞黄上厩,换个通俗一点的名字,就是皇宫马厩。
  里面养的全都是上等好马……窦家因为是皇亲国戚的关系,曾得到过皇帝的赏赐。
  看起来,沈光打听的可是很清楚。
  午后,郑言庆和徐世绩开始练习挥杖。
  一个枯燥的动作,甚至要反复数百次的练习。徐世绩说:“你别把它当成鞠杖,就当作是一把长刀。其实击鞠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挥杖的姿势,需要慢慢体会。”
  简单的说,击鞠无外乎劈、挑、推、撞、拍等几个基础动作。
  可是要掌握好这几个最基础的动作并不容易,关键是要讲究人和马之间的协调性。
  掌握不住协调性,就无法发挥出这些动作的威力。
  言庆反复练习了一个下午,胳膊酸痛的快要失去了知觉,这才算是停止练习。
  晚饭过后,言庆疲惫的回到了竹楼。
  刚要上楼梯,就听毛小念在他身后轻轻的说道:“公子,昨天我在城里,见到了哥哥。”


第十五章 弥勒弟子
  “你哥哥?”
  郑言庆停下脚步,转身向毛小念看去,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哥哥不是在朔北吗?”
  “是八哥!”
  毛小念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垂螓首,轻声回答。
  八哥,毛小八?
  言庆不由得愕然。三年来,不管是郑世安祖孙,还是毛旺一家三口,都有意无意的将毛小八这么一个人遗忘了。郑言庆对毛小八很是不屑一顾,叛逆可以,追求好日子也没有错。可是为了个人的前程,连爹娘都不顾了,算得上是人吗?
  至于毛旺一家人,更不敢在郑世安祖孙面前提起毛小八的名字。
  久而久之,言庆都快要忘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了……毛小念突然提起,让郑言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但是当他反应过来之后,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怒气。
  “你在哪儿见到的毛小八?”
  言庆似乎明白了,昨天毛小念为何会神不守舍,而毛旺一大早跑去城里,怕也是为了去探望毛小八吧。
  “我……”
  小念心里一颤,突然跪下来,轻泣道:“昨日我们在城中购物,偶然间看见有一人背影,很像八哥。只不过当时人太多,所以我们跟丢了……我爹今天一早进城,还是去昨天见到八哥的地方。不过没有见到八哥,只听说昨日有白衣弥勒,在那里布施符药。”
  “这么说,你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你八哥吗?”
  “不,小念可以确定!”
  毛小念抬起头,说起话来有点咬牙切齿,“小念不会看错,那个人走路的习惯,和八哥一模一样。”
  郑言庆在楼梯口坐下,看着毛小念一言不发。
  “小念,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毛小念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公子有所不知,爹娘这三年来,虽然对他恨之入骨,但却又时常挂念。爹很想他……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有些激动。他今天回来后,竟然和我娘商量,要去信奉弥勒,还说只要信弥勒,就可以见到他了。”
  血浓于水,不管毛小八做了什么事情,终究是毛旺夫妇的骨肉。
  儿子可以不顾爹娘死活,但爹娘却无法不想念儿子。郑言庆能理解毛旺夫妇的心情,同样也理解毛小念此时的想法。这小丫头对这个害得她几乎家破人亡的哥哥,恐怕是没有半点感情。
  不过,郑言庆更感兴趣的,还是毛小念的说‘弥勒’!
  白衣弥勒,又回来了吗?
  仁寿四年中,活跃于洛阳地区的白衣弥勒突然消失,不见了踪迹。
  同年,杨广登基,下令修治洛阳……白衣弥勒是消失在杨广登基之前,但杨广修治洛阳的想法,却是在白衣弥勒消失之前出现。这里面,是否有内在的关联?
  而如今,隋炀帝修治通济渠,造成大批流民出现。
  白衣弥勒旋即在洛阳城里死灰复燃,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郑言庆越想,就越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毛小八当初投奔了白衣弥勒,现在又回到了洛阳,难道他就不害怕暴露了身份?
  这洛阳,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即便是三年时间,他的容貌会有所改变,可总会有人认出他,他毛小八就不害怕吗?
  一连串的疑问,让郑言庆感觉到这里面大有文章。
  他站起来,在屋里徘徊不止。
  “小念。”
  “嗯?”
  “你父亲说,想要信弥勒?”
  毛小念点点头,“爹今天进了城,听那些人说,初一十五两天,就会有人开坛布施符水。不过,不信弥勒就无法参与,爹和娘都想见见他,所以就动了心思。”
  “如何才算信奉弥勒?”
  “爹问过,要有引路人指引,才算是弥勒弟子。”
  “弥勒弟子?”
  毛小念说:“这是他们的一种说法,必须要有引路人介绍他们加入其中,才算得上是弥勒弟子。”
  郑言庆越发肯定,这白衣弥勒就是一个邪教组织。
  沉吟片刻,他问道:“小念,你信吗?”
  “弥勒?”毛小念摇摇头说:“不信!想当初我们被赶出田庄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哥哥姐姐们跟着西域商人跑了,为的是求一个活路。我和爹娘靠乞讨为生,那个时候怎么不见弥勒来帮助我们?若说有弥勒,老太爷和少爷才是弥勒!”
  郑言庆愕然,怔怔看着毛小念,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走上前,把毛小念搀扶起来,“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我担心少爷您误会我们,把我们赶走……其实爹娘也不相信弥勒,可是他们想去见那个人。我劝过他们,只是没有主意,所以想请您想个好法子……”
  郑言庆挠挠头,叹了一口气。
  毛旺夫妻想见一见儿子,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又有什么办法,去阻拦毛旺夫妇?
  “小念,你要记住,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弥勒,万万不可以相信。”
  “小念不信,除了老太爷和少爷,小念谁也不会相信。”
  “你爹娘想你八哥,这没什么错。
  你我就算是今天可以拦住他们,却不能保证,他们明天会不会偷偷摸摸的过去。
  小念,我给你一个任务。”
  “请少爷吩咐!”
  “如果你爹娘一定要去,你也跟着过去。”
  “啊?”
  “你要帮我弄清楚,那劳什子白衣弥勒的活动习惯,还有他们具体在洛阳城内的情况。
  比如,他们大都是在什么地方布施,平日里干些什么……有什么情况,就立刻告诉我。不过,不要去冒险,不要单独行动,更不要听信他们的言语,你能做到吗?”
  毛小念用力的点点头,“我能!”
  “很好……你记住,别露出破绽来,我今天吩咐你的事情,你甚至不能告诉你爹娘。”
  说罢,他上了书楼。
  片刻后又从书楼下来,手里拿着那柄绿珠匕首,放在了毛小念的手里。
  “看好你爹娘,不要让他们陷进去太深。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听着,这件事关系到咱们所有人的安危,你且要小心,再小心!”
  毛小念用力的点头……
  ……
  其实,如果不是言庆的目标太过于明显,他更愿意亲自处理。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会和那些白衣弥勒产生交集。但会是什么样的交集呢?
  他又说不清楚。
  第二天,郑言庆带着沈光又拜访了窦家。
  窦威让人把家中的马匹都准备好,沈光从中挑选出了六匹上等好马,作为参赛用马。
  郑言庆有了这六匹马,也算是有了一些基础。
  至于如何训练这些马匹,自有沈光去做,无需郑言庆操心。谢过了窦威之后,言庆和沈光带着马,返回竹园。
  看着那些马进了马厩,言庆如释重负般的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凑齐八个人了。
  只是言庆心里也非常清楚,想要凑齐八个人,并不容易。普通人恐怕不会击鞠,会击鞠的人,则要去掂量一下是否得罪麦子仲。这不是用钱可以解决的问题,擅长于击鞠者,家里就不会缺钱。如果用钱无法解决的话,那可是一个大麻烦。
  下午,郑言庆独自在伊水河畔联系。
  只见他跨坐马上,身形忽而左,忽而右,来联系击鞠时的基础动作。
  空地上,摆放着一排木鞠,鞠杖击打在木鞠上,空空作响,一个个飞起来,落在地面。
  击鞠可不是一杆子能解决的问题,里面也牵扯到用劲的技巧。
  沈光向言庆建议,五十天中想成为击鞠高手,将所有的击鞠技巧学会,不太可能。既然无法把所有的技巧学完,那索性就精于一个技巧,联系击鞠的准确性。
  人和马的协作,必须要联系,这是击鞠的根本。
  除此之外,每一个球队都有击鞠手的存在,也就是完成最后一击的人。这有点类似于后世足球运动中的前锋。沈光的建议,就是让言庆充当击鞠手的角色。鞠战开始之后,周围的伙伴会用各种方式,为他创造击鞠的机会,言庆只需要将木鞠打进球门。
  对于沈光的这个建议,徐世绩也表示赞成。
  所以言庆在练习的时候,就是以这最后一击为目标。每一次击鞠,要能够控制住木鞠的飞行方向,飞行距离。这就需要极其刻苦的联系,没有任何取巧之处。
  说的时候,似乎很简单。
  可是开始练习,言庆才发现这其中有多么困难。
  练完一天,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好像散了似地,躺在榻上,就不再想起来。好在,孙思邈教给他的引导养生术,给予了他极大的帮助。每天在睡觉前做完一次,第二天基本上就能够恢复过来。同时,王正还让毛嫂注意膳食方面的调节。
  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要顿顿有肉才行。
  所以说,打马球还真就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起。别的不说,就这顿顿牛羊肉的花销,普通家庭可能坚持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十天过去了,言庆的身体越发精壮。
  这一天,他在河滩上练习结束,骑马回到家中。
  刚进竹林,言庆就觉得不太对劲儿。
  竹楼外,停着一辆马车和十几匹马。其中有一匹,红似火炭一般,毛发犹如匹缎光滑,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奇亮的光芒。言庆认得这匹马,正是裴行俨那匹炽炭火龙驹。
  他勒马刚准备下来,就见裴行俨从竹楼里跑出来,一脸灿烂笑容。
  不过裴行俨今天换了装束,一件大红战袍披在身上,内白外红,显得格外精神。
  “郑言庆,你总算回来了!”
  言庆跳下玉蹄俊,迈步上前,疑惑的问道:“裴公子,你怎么来了?”
  “以后别公子公子的,从今天开始,咱们就要并肩作战。我问过了,你比我小,要么叫我一声兄长,要么叫我元庆,都可以。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两个朋友。”
  这裴行俨,还叫元庆吗?
  呵呵,裴元庆……郑言庆脚底下突然一个趔趄,猛然停住脚步,惊讶的看着裴行俨。
  “你叫,裴元庆?”
  “哈,奇怪吧。”裴行俨笑道:“元庆本是我的小名,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后来我爹觉得这名字不够响亮,而且根据族谱所书,我是行字辈,故而改名做裴行俨。”
  脑海中,蓦地闪现出了隋唐英雄谱中第三条好汉,裴元庆。
  一直以来,郑言庆并没有把裴行俨和裴元庆联系在一起。对于裴仁基,他倒是有点印象。不过当他知道裴仁基只有裴行俨这一个儿子的时候,也就没有再去联想。
  裴行俨的力气很大,拉着郑言庆往竹楼里走。
  郑言庆此刻,其实很想问一问:你用的是什么兵器?是不是梅花亮银锤啊?
  可他分得清楚轻重,倒也没有去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裴大哥,你刚才说今后和我并肩作战,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和麦子仲那家伙相约击鞠吗?呵呵,说起来你可真不够意思,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能不叫上我呢?我早就不爽那家伙了,只是我老爹不让我和他冲突,所以任由他猖狂……嘿嘿,这一次正好是个机会,我定要好生的教训他。”
  “啊?”
  郑言庆先是一愣,旋即暗自欣喜。
  “裴大哥,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可别因为帮我,和麦家结怨。”
  “怎么和我没关系……你和麦子仲打赌,不就是因为我姐姐吗?我告诉你,我姐姐很欣赏你,所以你输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给那家伙。我这次过来,我爹也点过头……嘿嘿,我连家伙都带来了,到时候咱们一起,要让那麦子仲好看。”
  裴翠云欣赏我?
  这句话很容易产生歧义,甚至有无数种解释……
  不过,他也听得出来,这裴行俨似乎对麦子仲有怨气。按道理说,麦子仲既然喜欢裴翠云,不可能去得罪裴行俨啊?可为什么裴行俨提起麦子仲,就咬牙切齿呢?
  郑言庆心中疑惑着,脚下却没有停顿,随着裴行俨走进竹楼。
  竹楼大厅中,徐世绩正在和两个少年热烈交谈。
  看见裴行俨拉着郑言庆走进来,两个少年同时起身。他们的年纪,大约十五六的样子,一高一矮。高个青年略显瘦削,矮个青年则长着圆脸,体态略有些肥胖。
  “薛收,姚义,我来给你们引荐,这位就是半缘君。”
  高个少年上前拱手,“河东薛收,见过半缘君。”
  矮个少年也跟着说:“在下太山姚义,闻半缘君与麦子仲相约击鞠,特来相助。”


第十六章 居江湖之远(上)
  郑言庆的心,突然间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姚义是谁?
  言庆还真就不太清楚,没有半点印象。不过既然他说是太山姚义,那想必和晋阳姚氏有关联。晋阳姚氏家族,是南来望族,硖石姚氏的一个分支。陈朝灭亡后,原本祖籍吴兴的姚氏家族迁来北方。宗房落户于硖石,故而被称之为硖石姚氏。
  但也有支房抵达晋阳,在当地小有名气。
  言庆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年,由于他所处环境的因素,对于世家望族颇为关注。
  不过,让言庆感到惊异的,还是那白衣高个青年,薛收!
  史书上关于薛收的记载,是河东四姓之一的汾阴薛氏族人。而薛收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那个作出‘空梁落燕泥’诗句,如今朝廷的秘书监,薛道衡薛大家。
  薛收少年时,据说曾师从王通,在白牛溪读书。
  只是现在,王通的名声有点臭了,回家后闭门苦修,不和任何人产生交集,薛收自然就不可能拜师王通。史书上说,薛道衡死后,薛收誓不仕隋。待到隋灭唐兴,他就投到了李渊帐下,后来又经房玄龄推荐,转而在李世民的天策府效力。
  对于薛收的事迹,留下的文字不多。
  只说他在平窦建德之战中,曾力排众议,请李世民速战速决,并且一战功成。
  此后他又在平定刘黑闼之乱中,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除此之外,史书中对他的记载,更多侧重于其文辞之上。不过,薛收死得很早,三十余岁过世。后来李世民在绘十八学士图的时候曾感叹,薛收早死,不得位列其中。但即便是薛收死了,李世民还是把薛收的侄儿,薛元敬列入十八学士。
  在言庆看来,薛收很像三国时期的郭嘉。
  只是由于一部三国演义,使得郭嘉为世人所知;而薛收才华不弱郭嘉,名气却弱了许多。
  裴行俨说:“薛少与姚少,皆在太学读书。
  听闻你和麦子仲相约击鞠,于是就找到我,要来助你一臂之力……另外,他们和我一样,对你的三国演义,极为推崇。怎么样,你这边现在准备的如何了?”
  郑言庆连忙道谢:“两位高义,小弟感激不尽。”
  姚义说:“恕我冒昧,就叫你郑贤弟了。麦子仲那家伙素来嚣张跋扈,常以霸王尔自居,我早就看不过眼了。你那天在建国门长街上说的不错,他又有何德何能,敢妄称霸王?如果不是麦大将军,早就该以国法处置……总之,贤弟你可不能输给他。太学里的那些家伙都不看好你,可是我和薛少一定站在你这边。”
  这姚义,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薛收则在旁微微一笑,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
  郑言庆让众人落座,把自家这边的情况,告之裴行俨三人。
  “实不相瞒,小弟现在也是毫无把握。我本不擅击鞠,而且人员也不够充足。
  加上三位相助,如今仍相差两人。不过窦别驾那边说,过些日子神武公世子窦孝宣可以加入我。可即便是算上了窦少,还缺了一人的空额,我正为此而头痛。”
  显然,裴行俨几人也知道窦孝宣这个人。
  裴行俨眉头一蹙,“要说起来,窦少击鞠的本领不差,他要是能加入,的确是一大臂助。但还差了一个人,终究有些麻烦……一时半会儿,该从何处寻找呢?”
  洛阳权贵子弟就那么多,可愿意冒着得罪麦铁杖的危险,来帮助郑言庆的人却很少。
  即便是有那权贵子弟愿意帮助,但其父母却未必愿意。
  虽然言庆说自己不擅击鞠,但裴行俨等人并不在意。在裴行俨看来,能和他打的不相上下,只逊色一筹的郑言庆,只是在谦逊而已。他和薛收姚义的思绪,都落在了剩下的一个人选上。
  薛收突然道:“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只是不晓得能不能请得出来。”
  “谁?”
  薛收说:“我族弟薛万彻,乃大将军薛世雄之子。他今年十三岁,素有勇力,而且精于击鞠。他如今就在洛阳,若是能把他请过来,咱们这马队不就能成了吗?”
  薛万彻?
  言庆觉得这名字好熟悉。
  不过他老子薛世雄的确是很有名气,年初时刚击溃了吐谷浑,言庆倒是听说过。
  “薛少,要不你回去和老薛说一下?”
  薛收挠挠头,轻声道:“若是早一些时候,请他出来不困难。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你们不知道,他三个月前,在长安打伤了濮阳郡公的孙子,如今被薛大将军禁足了。”
  “啊,他把宇文成趾打伤了?”
  “哪儿啊,他把宇文成基的肋骨打断了,还惹怒了宇文成基的老哥……薛大将军怕他吃亏,所以命人把他送来洛阳管教。”
  对于长安那边发生的事情,言庆还真不太清楚。
  如果不是之前沈光说过,郑言庆甚至不知道宇文成基是谁。
  所以裴行俨薛收姚义三人谈论的时候,他和徐世绩大多数时候,只是侧耳聆听。
  “裴大哥,宇文成基的老哥是谁?”
  郑言庆忍不住开口询问。
  听得出来,裴行俨几人对那位‘老哥’,似乎颇有些顾忌。
  薛收道:“就是宇文家奴的长子,宇文成都。”
  “啊?”
  言庆吃惊不小,差一点脱口询问:难道还真有宇文成都这个人吗?
  史书当中,并没有宇文成都的相关记载。不过野史演义里,宇文成都却是鼎鼎有名。
  那可是隋唐十八条好汉当中,排名第二的人物。
  据说是一杆凤翅鎏金镗,有万夫不挡之勇。但说心里话,言庆此前并不太相信。
  可现在,裴元庆出现了,宇文成都也出现了……
  言庆有点犯迷糊:这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隋唐演义的世界呢?
  既然宇文成都和裴元庆都有了,那李元霸是不是也该出现了,还有那幽州罗成?
  下意识的向徐世绩看了一眼。
  传说,演义里的牛鼻子老道徐茂公,好像就是这位吧!
  “宇文家奴是谁?宇文成都,很厉害吗?”徐世绩见言庆看他,顿时误会了,以为郑言庆是让他开口,于是就提出了疑问。
  姚义说:“你不知道吗?
  宇文家奴,就是宇文化及嘛……呵呵,他此次伴驾随行,居然在榆林和突厥人做生意,被陛下发现,差点丢了性命。幸亏南阳公主为他求情,才算保住性命。
  不过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陛下把他贬为贱奴,卖给濮阳郡公了……”
  噗!
  言庆一口水喷出来。
  极品,这真是极品啊!
  恐怕也只有隋炀帝这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极品的方法。
  姚义接着说:“宇文成都师从大将军鱼俱罗,十三岁就随同大将军征战,十五岁得千牛卫出身,横勇无敌,力大无穷。年初攻打吐谷浑时,曾单骑杀入敌阵,夺了吐谷浑可汗伏允的帅旗,令伏允大败。陛下赐他天宝将军,如今留守长安。”
  裴行俨哼了一声,“狗屎运气,若不是年初我被禁足家中,未必轮得到那家伙出此风头。”
  果然,演义中就曾是冤家对头的裴元庆,对宇文成都不太服气。
  不过宇文成都如今已二十出头,裴行俨才十二岁,这差距非常大。言庆对宇文成都兴趣倒不是很大,毕竟和自己不会产生太多的交集。他对薛万彻更感兴趣,于是问道:“薛少,那你看有没有可能,请出薛少兄呢?”
  “这个嘛,我回去可以问一问。”
  掐指一算,人手似乎已经够了……
  只要薛收能让薛万彻出来,待窦孝宣抵达洛阳后,也就万事俱备。
  困扰十日的问题,一下子得到了解决。不管是言庆还是徐世绩,都感觉轻松不少。
  天色已不早了,这时候练习,可能性也不大。
  一帮子少年,年纪相仿。最大的是薛收,今年十六岁;最小的言庆,今年十岁。
  至于徐世绩裴行俨姚义三人,年纪相差更小。
  大家就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这话题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言庆的那一部《三国演义》上。如今对外发布的三国,并没有太多。言庆刻意放慢速度,为的是引发更多人的兴趣。薛收几人,看到的和外界同步,而徐世绩则已看到了赤壁之战的情节。
  郑言庆说话不多,于是乎徐世绩就成了主角。
  只见他口沫横飞,讲述起后续的情节,时不时还卖上一个关子,令裴行俨三人抓耳挠腮。
  “郑贤弟,你居然有如此多的存货?”
  裴行俨兴奋的拉着郑言庆,“快快交出来,也好让我等过瘾。”
  “这个,我尚在修改之中,待修改完毕,一定请几位兄长指正。”
  言庆现在有些犹豫,因为此前杜如晦来信,说他书中有一些情节不太妥当。比如尊刘兴汉,比如逆篡皇位,都是非常敏感的问题。若一个不妥,恐会惹来祸事。
  当时写的时候,言庆没有太在意。
  可杜如晦这一提醒,倒是让言庆有些顾虑了。
  所以他一直在犹豫着,应不应该把后面的文章放出去。不过这话题既然扯到了三国演义,言庆突然间有了一点想法。
  “薛少,你与姚少在太学读书,见多识广,学识也比我们广博。
  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还要请两位指点……但不知,两位觉得那太平道之乱,如何?”
  太平道之乱,在后世更多是以‘黄巾起义’而代替。
  这与意识形态有关,言庆自然不可能用这种词汇称呼。这些天来,毛旺夫妇正式成为弥勒弟子,毛小念也跟随他们一起加入其中。只是,毛旺夫妇还没有碰上布施符水,所以也不可能遇到毛小八。不过从毛小念打探来的消息看,这白衣弥勒,似已初具规模。据毛小念说,洛阳城里不泛达官贵人在里面,流民中的威望则更高。
  言庆感到非常不安。
  特别是这几日重读三国志,越发觉得,那黄巾起义和今日的白衣弥勒,何其相似。
  不管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对于黄巾起义都没有特别多的文字记载。
  但是却不可否认,黄巾起义对汉室造成的伤害,是何等巨大……如果没有黄巾之乱,汉室江山说不定还能延续一些时候。可以说,黄巾之乱,加速了汉室灭亡。
  仔细对比,就会发现太平道和白衣弥勒的相似之处。
  都是从民间兴起,特别是流民众多的阶段;通过布施符水,宣扬神迹,在民间站稳脚跟,而后向上层社会进行渗透。如今隋炀帝杨广大兴土木,使得流民出现。
  听说在河南河北地区,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流寇踪迹。
  史书中记载,隋朝混乱是在大业后期;可言庆不敢肯定,这混乱是否可能提前?
  徐世绩还在自己身边,瓦岗英雄仍不见踪迹。
  那传说中的反王们,大都声名全无。王世充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窦建德可能还在种田。至于李渊,仍忠心耿耿的为大隋效力,但白衣弥勒的出现,是否会令动荡提前呢?
  言庆不敢确定……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积蓄力量,来成长。
  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不想让隋朝乱起来。再者说了,他还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李二。
  自己的力量太小了,但并非不可以借力。
  眼前几人,不论是薛收还是裴行俨,都是官宦子弟,实在不行的话,可以通过他们,来反映这个问题。
  郑言庆抱着这样一个主意,把话题突然就转到了太平道上。
  反正大家在谈论三国,他提起太平道,倒也不会显得太过于突兀,太过于着痕迹。
  薛收乍闻,却为之一怔。
  “太平道?
  贤弟你是说那张角兄弟吗?”
  “正是!”
  “这个嘛,乃汉室颓亡之始,乱世妖邪。”
  哈,看起来这薛收的认识,和自己倒是颇为相似。言庆立刻做出洗耳恭听之状,“愿闻其详。”
  薛收侃侃而谈,从太平道之乱,又说到了南朝孙恩之乱。
  他这一开口,徐世绩等人都闭口不言,不时点头,以赞成薛收的观点。
  “贤弟,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郑言庆笑道:“只是一时有感,故而询问。
  前些日子,我听人说这洛阳城中,有人布施符水。正好那几日我在读三国,于是就生出一些感触。人常说,读史可知兴替,我倒是颇为赞同。太平道,不太平啊!”
  历史,原本就是在不断的重复更迭。
  形式上或许会有所不同,但在根本上,却是没有太多的改变。
  只不过手段会更高明一些,更隐蔽一些罢了……
  薛收神情一正,“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吗?确需留意一下。”
  裴行俨说:“好了好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到了太平道上面。此事自有老大人们去操心,我等何必过问?”
  言庆笑道:“处庙堂之高忧其民,居江湖之远忧其君。
  我等读圣贤书,更应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此乃我在竹园三载所得,刚才听诸兄谈论三国,一时有感而发,坏了情趣,裴大哥切勿见怪。”
  裴行俨倒是没什么反应。
  可薛收姚义,乃至徐世绩的脸色,都骤然变化。
  只见薛收突然起身,拱手一揖到地:“贤弟大才,小兄不及也。”


第十六章 处江湖之远(下)
  言庆点到即止,没有再深谈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就好,没必要说的太深。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将来好让毛旺一家从事件中脱离出来。言庆感觉的出来,白衣弥勒的图谋甚大。有了他今日这一番话,日后为毛旺一家说情,就可以水到渠成,而不会受任何怀疑。
  我这是关心国家大事,是读书人当尽的本份。
  即便我还是白身,可书里面却教导我,当为君上分忧……
  这样一来,毛旺一家三口加入白衣弥勒的事情,就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将晚,裴行俨三人准备回去。
  不过他们约好,从明天开始,就会搬到竹园这边。
  行李已经挪过来了,郑言庆也无法拒绝。只是他们三人过来,徐世绩就要委屈一下。
  当晚,言庆让党士杰、党士英、党士雄三人帮忙,把徐世绩的东西都搬到了言庆的竹楼里。言庆住楼上,徐世绩住楼下,而毛小念则暂时搬去了前面的竹舍中。
  徐世绩倒是没什么意见。
  相反他很乐意和言庆住在一起,这样方便他晚上和郑言庆戏耍交流。
  可毛小念有些不开心,一直嘟着嘴。搬去竹舍,岂不是就要和少爷隔得远了吗?
  郑言庆又是好一番的开导,毛小念才算开心了一些。
  入夜,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这冬雨绵绵,令气温骤降……雨不是很大,可是却很缠人,而且那刺骨的寒意,更让人难以承受。
  往日里热闹喧哗的丰都市,不到亥时就闭市了。
  大定酒楼外的气死风灯,忽明忽暗,在冬雨寒风之中轻轻摇曳,显得有气无力。
  一辆马车驶入丰都市,穿过一条小路,在大定酒楼的角门停下。
  车夫上前轻轻敲击门环,不一刻角门轻启。马车从角门进去,来到酒楼的后院。
  一名家奴撑着油纸伞跑过来。
  紧跟着车帘一挑,从车上下来一人。
  “二爷,大老爷在书房等您,说是您回来了,立刻去见他。”
  “我知道了!”
  那人从家奴手中接过油纸伞,突然又转过身,对驾车的马夫道:“小八,把车停好,下去休息吧……哦,后天在通远市的布施,我就不去了。你和师兄弟们一定要处理好。”
  车夫连忙欠身,“师父放心,小八一定不辱使命。”
  那人打着油纸伞,穿过酒楼后院夹道,很快在一间房舍门前停下脚步。把油纸伞放在一旁,他上前敲敲门,然后不等屋子里有人回应,就拉开门迈步走进去。
  一抹如同灵蛇般诡谲的幽芒陡然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指向他的咽喉。
  他微微一笑,也不见脚下动作,身体猛然向后一退,紧贴着门板。
  “大哥,何必如此紧张呢?”
  可是那宝剑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继续刺击,并发出一抹蛇吟般的轻响。笑容顿时不见了,他的脸色也随即变得有些难看。不过,当冰冷的剑锋抵在他的咽喉上,就停止了前进。
  “大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持剑的人,头发花白,赤足白衣,相貌堂堂。
  如若言庆此时见到,定然会认出这持剑的人,正是当日在洛浦书馆中阻止他和裴行俨打斗的襄州商人哈士奇。此刻,哈士奇脸上全无那天在书馆中和煦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森冷和严酷之色。他的唇上光秃秃的,小胡子也不见了踪迹……
  “胡子,谁让你擅自在洛阳传教?”
  “啊?”
  被唤作胡子的男人,也是一袭白衫,颌下黑须飘拂,颇有几分书卷之气。
  “咱们来洛阳前,主母就吩咐过,先求站稳脚跟,而后再求发展。如今咱们脚跟未稳,你就开始传教……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可以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胡子那俊逸的面庞轻轻一抽搐,强笑道:“大哥,你且先把剑放下来,听我解释。”
  那剑刃上传出的丝丝冷意,让胡子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好努力的把头向后仰,贴在了门板上。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家伙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当年他得势的时候,就属于杀人不眨眼的主儿。除了死去的主公之外,如今也只有主母一家能命令他。自己虽然和他是结义兄弟,可他却不会手下留情。
  “我在听……”
  哈士奇手中的宝剑,并没有移开。
  “小弟并非是想要违背主母的意愿,只是眼看着这时局渐趋稳定,小弟也是心急啊。
  少主年纪也渐渐大了,难不成让他和咱们一样,继续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可怜他到现在,都不能归宗认祖,堂堂正正的用自己的姓氏,我这心里不舒服。”
  “所以,你就去找破野头?”
  胡子心里一惊,强笑道:“大哥果然厉害……小弟并不是想要瞒着大哥,只是觉得咱们要想在洛阳打开局面的话,身后必须要有人才行。破野头好歹也是主公的臣下,而且又有足够的权势,所以小弟就想着,和他联系上,也方便咱们立足嘛。”
  哈士奇缓缓放下了手中利剑,但仍用锐利的目光,凝视胡子。
  “破野头,信不得!”
  片刻后,他退回书案后,沉声道:“你要知道,当年老主谋事泄露,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泄露了消息……思来想去,好像也就是这破野头最有嫌疑。”
  “啊?”
  “只是我现在手中没有证据,主母又不让我轻举妄动,暴露了身份。
  否则我绝不会容忍那破野头一家活到现在……总之,你想用破野头当幌子可以,但绝不能相信他。胡子,咱们忍了二十年了,我真不希望在这时候出现差池。”
  胡子咽了口唾沫,慢慢走过去,在哈士奇对面坐下来。
  “还有,你之前为何要制造谣言?”
  “这……”
  胡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大哥说的是那半缘君和裴家小娘子吗?呵呵,这件事真和我无关。是前些日子,破野头成趾找上我,让我设法放出谣言,挑唆麦子仲和半缘君之间的矛盾。我当时想着如何与破野头家搭上线,而且郑家和麦家,与我们又没什么关系……所以就答应了破野头成趾,命人在坊间散播一些消息。”
  “胡闹!”
  哈士奇眼中戾色一闪,“那小畜生的事情,最好不要去理睬。麦铁杖是贼酋亲信,权势甚大;荥阳郑氏虽然比不得当年,可这关东士族盘根错节,万一追查到你我,可是耽搁了主公的大事。咱们当务之急,并不是传教,也不是结交权贵。
  咱们必须先站住了脚跟,则慢慢设法渗透过去。
  你立刻停止传教,也不要和破野头家联系太过密切。我这边,早已经做好打算。”
  “大哥既然吩咐,小弟照办就是。”
  胡子答应了一声,起身告辞,准备离去。
  就在他准备拉开房门的一刹那,哈士奇阴冷的声音突然间在背后响起:“胡子,你要记住,你我的性命早在二十年前就没有了。从现在开始,一切必须依计划而行。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擅作主张,可别怪我哈士奇不讲这二十年的交情。”
  胡子嘴角一抽搐,回身道:“大哥放心,小弟知道了!”
  沿着回廊而行,胡子来到一座僻静的院落中。
  那院子里长着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槐树,胡子突然间迈步上前,啪的一拳轰在了树干上。
  只见树干一阵颤动,干枯的枝桠,纷纷掉落。
  “哈士奇,你莫得意!”
  他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咒骂。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师父,马车已经安置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小八,你通知下去,过两天的布施,暂时停止!”
  ……
  天亮了,碧空如洗。
  阳光照射进了竹园,外廊下的龙牙草露出枯黄之色。
  一夜小雨,使得竹园更透出冷幽之气。言庆起了一个大早,和徐世绩一起围着竹园慢跑了一圈,活动开身子骨以后,开始就开始练功。徐世绩和言庆的功夫不一样,而且他觉得那引导养生术太过繁琐,故而言庆虽说教他,他却不愿去学。
  徐世绩更喜欢练刀舞槊,骑着马跑出了竹园。
  而郑言庆则在林中僻静处联系引导术,拉伸筋膜,强壮气血。一套引导术练完之后,就在碗口粗细的毛竹前,用五禽拳的招数,一拳拳轰击竹干,直至大汗淋漓。
  毛小念则拿着一条毛巾,站在一旁观看。
  当言庆练完之后,她捧着毛巾走上前来。
  “少爷,擦一下吧。”
  言庆接过毛巾,把汗水擦拭干净。
  “小念,过一会儿裴行俨他们会过来,我们要去联系击鞠。
  你让毛婶多准备一些饭菜,还要多烧一些水,我们回来恐怕要清洗一下身体。”
  “恩,小念记下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快走到竹楼的时候,郑言庆突然问道:“小念,过两天那个白衣弥勒,就要布施了吧。”
  毛小念说:“算算时间的话,也差不多了。
  我爹昨天还和娘商量这件事情呢……少爷,我听那些流民说,外面似乎有些动荡。少爷,你说那些坏家伙们,会不会来咱们这边呢?我真的有一些担心啊。”
  郑言庆笑了,伸手拍拍毛小念的肩膀。
  “这种事自会有人去操心,不过我觉得,目前洛阳这边,不可能有什么动荡。”
  “恩,那就好!”
  “小念,这些话你私下里和我说说就好,可不要在外面散播,会有麻烦。”
  毛小念轻柔的应了一声,两人已来到竹楼前。
  郑言庆正准备进去,却听到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回头看,只见一骑自林外急匆匆闯入林中。马上的骑士在竹楼前勒住了战马,甩蹬离鞍。
  “郑叔叔,你怎么来了?”
  郑言庆一眼认出,那骑士正是洛阳城中,郑府的管家郑为善。
  自郑仁基离开洛阳之后,郑为善因为事情繁杂,所以很少往竹园这边来。只见他一身素白,头戴麻巾,却是一副孝装。郑言庆不由得一愣,连忙快步迎过去。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郑为善说:“荥阳来信,大老爷在前日……走了!”
  “啊!”
  郑言庆大吃一惊。
  大老爷,说的是郑大士。其实,言庆对郑大士的故去,倒也不会感觉到很意外。
  毕竟此前郑仁基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经有过这方面的言语。可言庆还是觉得很吃惊。不为别的,郑大士这一故去,安远堂那边,恐怕要有动荡了……
  他对郑大士,说不上太深的情感。
  不过在小时候,郑大士对他倒也不算是太坏,心里难免感觉一些悲伤。
  “那我爷爷……”
  郑为善说:“大公子派人过来,让我转告你一下,老叔恐怕一时间难以回来了。
  大老爷这一走,荥阳那边的事情肯定会很繁杂。大公子希望老叔能留在那边,帮他撑过这一段时间的动荡。老叔也让人传了个口信,让你放心,等大老爷那边的事情稳定了,他就立刻回来。”
  “那,要不要我回去?”
  “暂时倒不需要……哦,大公子听说你要和人击鞠,还专门送来了几匹好马,等我回去,就派人送过来。”
  言庆有点明白郑仁基的意思了!
  郑大士的离去,对安远堂而言,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连山一支近年来有些衰颓,郑仁基也担心,其他族房会趁此机会,对他们发动攻击。郑仁基又是送马,又是鼓励,恐怕也有让言庆在这边制造出声势,来缓解安远堂压力的想法。
  那个清高而又自负的大公子啊,终于学会使用手段了!
  言庆点点头,“为善大叔,烦劳你转告大公子,就说他的心意,我已经明白。请他放心,我会在这边尽量推动声势,但也请他好生照顾我爷爷。家祖年纪也大了,实不宜太操劳。如若有可能的话,还是请他……让家祖早点回来,以免我挂念。”
  郑为善点头答应,也不做停留,上马离去。
  看着郑为善离去的背影,言庆的脸色,却突然间阴沉下来。
  他有点明白了!
  郑大士为什么要让郑世安返回荥阳……
  难道真是挂念吗?当时还觉得可能,但现在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了。似郑大士那种善于用手段的人,绝不会挂念什么人。在他的心中,族房的利益至上。
  之所以让郑世安回去,恐怕还是为了要控制自己吧。
  随着郑言庆的声名日渐响亮,安远堂必须要加强对他的控制手段。把郑世安接过去,名义上是思念郑世安,可实际上,也算得上是对郑言庆的另一种制约。
  想到这里,言庆不由得眉头紧锁……
  我那位可怜而又老实的爷爷啊,您这一次,恐怕又被那位大老爷给暗中算计了!


第十七章 好斗世家子
  不过,郑世安很安全!
  郑言庆可以肯定这一点。即便是郑大士死了,郑世安依旧能在安远堂过的很滋润。
  郑仁基希望言庆能在洛阳搅起风雨,哪怕是对郑世安不感冒,也会表现的非常客气。他甚至不会让郑世安觉察到他的真正意图,又能让郑世安安心于安远堂。
  看得出,郑仁基也在改变。
  以前郑大士活着的时候,郑仁基不需要担心连山一支的命运,天塌下来有郑大士顶着。但现在郑大士走了,郑仁基就要学着去站在昔日郑大士的位子上考虑问题。只是把郑世安留在荥阳,恐怕不是郑仁基能想出来,应该出自郑大士手笔。
  言庆当然不希望郑世安留在荥阳,那对他等于是一个牵制。
  但这件事情倒不用太心急。只要有合适的机会,郑言庆自然会想办法让郑世安回来。
  薛收是在下午来到竹园。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过来,随行的还有一名精壮少年。
  “我叫薛万彻,听说你要和麦肥鞠战,我很乐意看着那厮灰溜溜的滚回洛阳去。”
  少年开口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麦肥是谁?”
  徐世绩好奇地上前询问。
  裴行俨笑道:“麦肥就是麦子仲。那家伙小时候痴肥,这几年倒是精瘦了一些,看着好像正常人。以前我们在长安的时候,就叫他麦肥,你也可以这么叫他。”
  看样子,麦子仲的人缘似乎不是很好。
  先是裴行俨言语之中不爽他,如今又有薛万彻如此。郑言庆很奇怪,这麦子仲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得罪了这么多世家子弟?听薛万彻那口气,恨不得和麦子仲誓不两立一样。
  他私下里询问姚义,“裴大哥和薛大哥,似乎不是很中意麦子仲?”
  姚义低声回答:“麦子仲一介悍匪出身,靠着陛下对他祖父的宠信,在长安嚣张跋扈。裴少和薛少出身高门世族,自然对麦子仲看不上眼……薛少性子也很张狂,对麦子仲他们几个妄称长安霸王,一直不太服气,所以经常会发生冲突。”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怪不得后世流传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太子党里面也要有三六九等,不管是薛家也好,裴家也罢,哪个不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而麦子仲虽然有一个柱国大将军的爷爷,更是一方诸侯。可麦铁杖的出身,注定了麦子仲无法和裴行俨薛万彻这些名门望族子弟,平等的相处。
  偏偏他又不知收敛,以至于得罪了许多人而不自知。
  其实,长安四小霸王里面,除了独孤修德是正经的望族后裔之外,包括宇文兄弟在内,出身都不怎么样。宇文述的祖上,原本是叫做破野头,是鲜卑贵族俟豆归家的仆人。后来是随了主人家的姓,这才改姓为宇文。所以不管宇文述在后来是何等的尊贵,可他的出身已经决定了,他哪怕是濮阳郡公,也入不得高门子弟之眼。
  郑言庆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以后,也就不觉得的奇怪。
  如果他不是荥阳郑氏子弟,恐怕裴行俨薛万彻他们,同样也会对他不屑一顾吧。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优势所在……
  薛万彻拉着郑言庆,“郑贤弟,我听说你手中还有存货?”
  “存货?”
  “就是那三国演义。”薛收笑道:“我这兄弟也喜欢你的三国,我过去和他说的时候,他一开始还不愿意。不过我跟他说,你每天会讲一个三国故事,他这才愿意出来。”
  郑言庆忍不住笑了,“既然大伙儿喜欢听,那我每天就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哈,在洛阳待了这么久,也就是今天还算快活……莫说了莫说了,咱们先鞠一场,正可活动活动筋骨。”
  不管是薛万彻还是裴行俨,家中不缺好马。
  特别是薛万彻,他那老子刚在西域击溃吐谷浑,大获全胜。缴获来的西域宝马无数,除了献给皇帝老儿之外,薛世雄自己就留下了二十多匹吐谷浑天马。而裴行俨也是如此,他那叔祖经略西域三载,也得了不少好马。他胯下那匹赤炭火龙驹,就是裴世矩在西域敲来的龙驹。从血统而言,不见得比言庆的玉蹄俊差。
  沈光徐世绩等人,也纷纷上马参战。
  不过一场鞠战打下来,裴行俨看着郑言庆道:“贤弟,你到底会不会击鞠啊!”
  郑言庆挠着头苦笑道:“我都说过了,我不擅击鞠。”
  “你不擅击鞠,就答应和麦子仲鞠战?”
  “你以为我愿意啊……那不是鱼柱国点头答应,根本就没有问过我是否会击鞠。”
  薛万彻挥舞了一下鞠杖,“鱼老柱国的确是这习惯。
  他若是认定的事情,郑贤弟想拒绝恐怕不太容易……可你这个水平想要战胜麦肥,难度可是非常大。”
  两个专家都认定言庆是输多胜少,让郑言庆颇有些丧气。
  徐世绩说:“所以沈大哥和我在此之前,只让言庆联系打鞠,而没有告诉他如何配合。我们是觉得,几十天里练成所有的技巧,显然不太可能。就算言庆聪明,真的练成了那些技巧,上了鞠场也用处不大。倒不如只练一项,让他做击鞠手。”
  裴行俨四人闻听,眼睛不由得一亮。
  薛收说:“这倒是一个办法。不过咱们以前用的那些套路,恐怕就要改一改了。
  贤弟暂时先不要随队练习,索性专注于如何击鞠。到时候上了鞠场,咱们只要能配合好,为郑贤弟拉开一个空间,想必郑贤弟也能有发挥的机会,还有奇兵效果。”
  裴行俨点头,“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于是,六个人凑在一处,商量具体的击鞠战术。而郑言庆则被赶到了一旁,单独练习。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眨眼间又过去了五日,窦家也把鞠场修缮妥当,裴行俨六人依照着商议好的战术,开始在鞠场上练习。而言庆呢,则继续留在竹园,反复练习那枯燥乏味的击鞠。郑言庆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究竟是他和麦子仲的鞠战,还是裴行俨他们为主呢?
  不过技术不好,也怨不得别人。
  所以郑言庆倒还算平和,每天除了练习击鞠之外,生活和往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少爷!”
  言庆打完了一百个木鞠之后,稍事休息。
  毛小念悄悄上前,递给了他一条毛巾后,轻声道:“白衣弥勒好像突然间消失了。”
  郑言庆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消失了?”
  “恩,按照习惯,前天本应该是布施之日。可介绍我爹娘加入的弥勒弟子却突然告诉我们,布施取消了。之后我们又等了两日,昨天我爹实在是等不得了,就去找那名弥勒弟子……那家伙不见了!问其他人,都说弥勒弟子好像离开了。”
  郑言庆愣住了!
  “是不是你露出了破绽?”
  毛小念摇摇头,“本来我也这么以为,可后来发现,其他人也不知道弥勒弟子的去向。
  我爹这两天似乎也有些恍惚……少爷,你说他……会不会出事了?”
  毛小念不想称呼毛小八的名字,所以总是以‘他’来代替。郑言庆想了想,感觉应该不太可能出事,因为他除了和薛收略略提起过之外,就再也没和其他人说过。
  如果不是自己这边的问题,那就是白衣弥勒自身出了毛病。
  言庆想了想,突然道:“小念,你别着急,我估计是那些人内部可能发生了状况,所以暂停布施。
  这样吧,你先慢慢等着。
  若是我猜测不错,那些人迟早会和你们联系……在此之前,我想让你去一趟荥阳。”
  “去荥阳?”
  “恩,老太爷如今在荥阳,操持大老爷的后事。他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我想让你过去一趟,照顾他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了,你和大老爷再一起回来。
  小念,你也知道我身边能相信的人不多。
  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
  毛小念的心里面,甜滋滋的。
  可是又舍不得离开竹园,或者说舍不得离开郑言庆,所以就低着头,轻声问道:“少爷,那家里怎么办?万一白衣弥勒找上门来,而我又不在,该如何是好?”
  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念的脑瓜子。
  郑言庆意外的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和小念已经一般高低。
  “你别担心,白衣弥勒既然这么突然的消失,我估计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再露面。”
  “那……我听少爷的吩咐。”
  毛小念答应了。
  郑言庆也算是松了口气。
  不管郑仁基是不是想要扣留郑世安,言庆都决定,最迟新年以前,一定要设法让郑世安回来。至于白衣弥勒的踪迹,郑言庆并不急。虽然不知道白衣弥勒为什么会突然间消失,但想来还会出现。特别是在杨广开春出巡以后,他们一定会出现。
  ……
  午后,郑言庆在屋中看了一会儿书,准备继续练习。
  突然竹楼外一阵人喊马嘶声,极为喧嚣。言庆走出竹楼,却见裴行俨等人垂头丧气。
  “你们,这是怎么了?”
  “郑贤弟,这鞠战没法子打了……”
  裴行俨下了马,一屁股坐在门廊上,“窦家刚得到消息,窦孝宣那小子在十几天前,在长安和人打架的时候,被人打折了腿。据说没个百八十天,别想下床。”
  郑言庆吃了一惊,“他和谁打架?”
  “据说是在长安胡市上,和一群胡商子弟冲突,听说很严重。
  不仅是窦孝宣受伤,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的公子至今仍昏迷不醒,生死不明。那些个胡商子弟,被扣押长安县大牢里……贤弟,窦孝宣要是来不了,咱们可还是差一个人。”
  郑言庆懵了!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窦家的推脱之言,不想让窦孝宣参与他和麦子仲之间的冲突。
  但听裴行俨这么一说,想必不可能是推脱之辞。
  否则的话,只需要一查询,就能了解真伪,做不得假。再者说了,让窦孝宣加入,还是窦威主动提出。郑言庆有些无奈了!这些权贵子弟啊,真是精力旺盛。
  先是有长安小霸王,如今又和胡商子弟斗殴……
  不过细一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
  世家权贵子弟,大都是从小开始习武,精力自然会比一般人要旺盛。反正郑言庆认识的这些权贵子弟,似乎都是这样子。不管是裴行俨薛万彻还是麦子仲,乃至于薛收姚义这些人,身上似乎都带有非常浓郁的任侠气,动不动就与人冲突。
  言庆想了想,“那现在能否找到合适人选代替?”
  “这个……还真不太好找。”
  要会击鞠,而且又要年龄合适,还要不惧麦家。若单只一个条件,那倒是不难寻找。可要符合三个条件的世家子弟,一时间可难为坏了这一群少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似薛收这些熟悉洛阳权贵子弟的人都想不出来,郑言庆也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能否来得及,不过可以试试。”
  “哦,贤弟你有合适人选吗?”
  郑言庆想了想,“我倒是认识一个人,说起来和两位薛少还是同宗……薛仁杲。”
  薛收和薛万彻诧异的向言庆看去,半晌后问道:“薛仁杲是谁?”
  “就是那金城校尉薛举的大公子,薛仁杲,你们不知道?”
  “哦,你是说六叔的公子……我听说过,但是没有见过他,所以一时间想不起来。”
  薛举早年离开汾阴,另立族房,故而薛收不太清楚。
  倒是薛万彻听说过薛举的事情,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大将军薛世雄攻打吐谷浑的时候,薛举也参与了战事。后来战事结束,薛举因战功,而被提升为金城郡校尉。
  言庆说:“我和薛仁杲倒是有些交情,之前还派人过去,想请薛校尉资助些马匹。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要抵达洛阳了……不知道薛仁杲会不会来,若是他过来,就可以凑齐八个人。”
  “那就是说,薛仁杲不一定过来喽?”
  言庆挠挠头,“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写封信过去,说不定能来得及。”
  “也只能如此。”
  几个人商量一下,决定让薛收写信过去。薛收有两个父亲,生父是薛道衡,不过从小就过继给了叔父薛孺。这两个人在薛氏家族中,都是极有威望的人。所以让薛收写信过去,想必薛举应该不会拒绝……商议完毕后,众人旋即各自散去。
  言庆则坐在门廊上,心中苦笑连连。
  一场小小的马球,居然也弄得是一波三折。
  但愿得所有的不如意事,都能够就此结束吧!千万不要再闹出什么岔子……


第十八章 八仙歌
  最后一个人选,始终无法确定。
  又过去十天,薛举得张仲坚托付,派人带着十匹波毗天马抵达洛阳。所谓波毗天马,实际上是吐谷浑人的一种称呼。比不得郑言庆的玉蹄俊,但相差也不多。
  如此一来,小小的竹园马厩里,足足蓄养了二十多匹好马,也使得郑言庆的开销顿时增大。
  言庆向送骂人询问薛仁杲的事情,可得到的答案,却不尽如意。
  原来,薛仁杲在六月末,就奉命随金城郡的商队去西域了。已离开金城郡很长时间,据说最早也得在乞寒日过后,才能返回金城郡。乞寒日过去,那差不多就是腊月二八。就算薛仁杲愿意,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从金城郡,赶来洛阳汇合。
  所以薛仁杲这个人选,也只能放弃。
  缺少一个人,并没有影响到郑言庆等人的练习。
  在单独训练三十天后,言庆正式加入鞠队,以熟悉各种击鞠战术。总体而言,整个战术是由薛万彻、裴行俨和徐世绩三人设计,薛举姚义和沈光三人来完善。
  由于这一场鞠战,是郑言庆和麦子仲约定。所以徐世绩认为,麦子仲等人一定会把目标锁定在郑言庆的身上。徐世绩就是以这种思路来进行设计,让言庆突骑吸引麦子仲的注意力,而后由裴行俨几人交差配合,将木鞠击打入对方球门。
  为了掩人耳目,徐世绩还建议,和胡商先打上几场球。
  当然了,私下里则先把胡商买通,打四人鞠战。郑言庆当仁不让的是场场参加,而徐世绩等人则在进行配合演练。几场球下来,言庆场场都有进球,对外造成了整个鞠队,就是以郑言庆为主攻手的错觉,来混淆麦子仲派来耳目的视听。
  徐世绩不愧是后来的初唐军神,一场小小的鞠战,却初露峥嵘。
  只是,这最后一个人选的问题不能早日解决,终究会是一个大麻烦……
  言庆表面上不着急,心里面却早已经翻江倒海。他和麦子仲之间,一开始只是一场误会,可随着鞠战约定,裴行俨薛收等人的加入,这一场孩童间的意气之争,不知不觉升华为关东世族和新兴权贵之间的一场较量。这可不是郑言庆希望见到的事情,可他又无力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是他还是麦子仲,此时都已成为新旧两种势力博弈的棋子。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包括裴行俨薛收,更是如此。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一天天逼近。
  裴行俨干脆从族中抽调出一名少年,加入鞠队,以凑足八个人的数目。
  期间,薛收也罢,裴行俨也好,都得到了长辈们的约见,敦促他们一定要取得胜利。
  甚至连远在张掖的薛世雄也派人过来,为薛万彻鼓劲儿。
  郑言庆清楚的感受到,裴行俨三人在之后几天的练习里,明显变得有些紧张了。
  许多击鞠的动作都走了形,甚至有一次,薛收只是做一个简单的侧身击球动作,却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这也让郑言庆很头疼。毕竟都是一帮小孩子,这里面除了沈光之外,最大的薛收也只有十五六岁,如此巨大的压力,让他们不堪重负。
  “郑少爷,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沈光催马来到郑言庆的身前,轻声道:“几位公子似乎都有些疲乏了,这样练下去,弄不好不等鞠战,自己就会受伤。依我看,不如让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言庆点点头,“看起来也只能如此!”
  他催马冲进了鞠场,阻止薛万彻裴行俨几人,“几位兄长,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我在竹园准备了一些小玩意儿,咱们回去放松一下,明日再接着练习……呵呵,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这几天兄长们也够辛苦,休息一下,咱们明日再来。”
  裴行俨手中鞠杖滴溜溜一转,勒马在空中做出一个砍杀的动作。
  他长出一口气,“贤弟说的不错,今天也不知是怎地,总觉得浑身都别别扭扭。”
  “我也是啊!”薛收苦着脸,“自从我爹来信叮嘱之后,我就觉得挺别扭。你们说,咱们这些人的戏耍,和那些老大人有什么关联?弄得我这心里极不舒服……”
  郑言庆呵呵一笑,并没有接上话茬子。
  谁让你们出生于门阀世家之中?你们在得到许多普通人家羡慕的优渥同时,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所以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是很多事,旁人却看不透罢了!
  “郑贤弟,你又鼓捣了什么玩意儿出来?”
  “呵呵,你们回去自然知晓。”
  郑言庆说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一个少年却突然间拦住了郑言庆的去路。言庆一看,倒是个熟人……窦孝文,昔日在窦家学舍和他打过架的少年。不过自从李基走后,言庆就没有再去过学舍,所以也没有见过窦孝文。只是听窦奉节说,窦孝文在学舍又待了一年后,就进了将军堂做事。
  对于窦孝文的家境而言,能入将军堂做事,倒也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法子。
  “老窦,有事吗?”
  郑言庆下马,亲热迎上前去。
  窦孝文看上去比当初更加结实,七尺个头,在同龄人当中也不算太低。关键是他生得非常顿时,黑黑的脸膛,浓眉大眼,已呈现出了与当年不一样的成熟气质。
  “郑……少爷,听说你这里需要人手?”
  “啊,有这么回事。”
  虽然裴行俨拉过来了一个人,但实力并不是特别强。郑言庆看着窦孝文,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以窦孝文的家境,应该不可能接触到击鞠,那他问这个干什么?
  “我愿意帮忙。”
  窦孝文挠挠头,有些局促的说:“我不会击鞠,但是我这几年一直在将军堂养马,骑术还算过得去。而且我也见过别人击鞠,所以大致上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你要是觉得我还行,算我一个,好不好?”
  郑言庆一愣,有些诧异的上下打量窦孝文,“老窦,你可要想清楚,击鞠很危险……你没练过,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伤筋动骨是轻的,说不定还会丢掉性命。”
  言庆并非推脱之言,说的是大实话。
  几场鞠战下来,他算是明白了这击鞠的危险。在没有任何防护用具的情况,基本上就是模仿骑战搏杀,更没有任何规则可言。搏杀的同时,还要控制好木鞠,送入对方的球门。鞠场之上,没有任何怜悯心可言,他被打过,也用鞠杖打过别人。
  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可鞠杖全都是用硬木所制,一杖打实了,同样能要人性命。
  郑言庆亲眼看到,裴行俨用鞠杖敲碎过一匹马的脑袋。
  那骑马的胡商摔在地上,旋即被飞驰而过的战马踩断了腿,在鞠场中翻滚哀嚎。
  没有一个人会去怜悯他,把他抬出去,继续参战。
  言庆当时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句名言:足球无关生死,但却高于生死。用在鞠战当中,可以改成:击鞠关乎生死,更高于生死。鞠场之上,几个人,乃至几十个人纵马驰骋,奋力搏杀,就如同是在疆场上一样,稍有疏忽,就会丢掉性命。
  窦孝文说:“我知道,但是我想试试我的运气。”
  郑言庆似乎明白了一些!
  窦孝文虽说是窦家族人,但想要出人头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过是窦家几千名,乃至近万名族人中的一个,虽然姓窦,可未必和窦家有血脉关联。
  他的情况,和郑言庆四年前的情况,何其相似?
  窦孝文需要家族的关注,需要家族的扶持,需要出人头地……若能够加入鞠队,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机会。郑言庆能轻轻松松借来窦家的鞠场,能使用将军堂的马匹,这足以说明,郑言庆和窦家密切的关系。而且这鞠队中的成员,除了那个临时被拉过来凑数的人之外,非富则贵,这对窦孝文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裴行俨上前道:“你不会击鞠,加入进来又有什么用?”
  “裴少爷,击鞠有你们就足够了,我虽然不会击鞠,但是我可以保护你们不受干扰。”
  窦孝文瞪大眼睛,一脸期盼之色。
  他知道,这是他的一次机会,一次能够进入这些权贵子弟的绝佳机会……
  “窦孝文,站在那里干什么?赶快收拾鞠场。”
  有负责打理鞠场的窦家管事在远处大声喊喝,窦孝文身子一颤,黯然低下了头。
  这个家伙,和当初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如果郑言庆不是穿越而来,不是因为急着几首诗词文章,恐怕现在也和他一样,干一些杂役的活儿吧。
  郑言庆翻身上马,朝着窦孝文的背影道:“老窦,你不是要参加我们吗?”
  窦孝文猛然停住了脚步,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那些在收拾场地的家奴仆人们,也都在用诧异的目光,向窦孝文看过来。
  郑言庆笑道:“怎么,是不是怕了?”
  “我没有……”
  “既然没有害怕,那就上马跟我们走!”言庆大声道:“不过我要和你说清楚,加入进来,想退出可就难了。记得和你父母说上一声,然后去竹园找我们吧。”
  “多谢郑少爷!”
  窦孝文的眼睛,突然间湿润了。
  郑言庆打马扬鞭而去,裴行俨薛万彻上下打量窦孝文,而后笑道:“小子,有胆气!”
  沈光走在最后面,从窦孝文身前过去的时候,扔下了二十贯铜钱。
  “小子,想清楚,这些钱,可能就是你的买命钱……想通了,就来竹园吧;若是想不通……呵呵,你好自为之。”
  击鞠有风险,加入需谨慎!
  也许你会死在鞠场上,这些钱就拿回去安家;如果你害怕的话,就别想着加入。
  “阿文,你真要去击鞠吗?”
  一伙仆人涌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是啊,我听人说,击鞠可是危险的很呢。前两天他们和胡商鞠战,打死了两匹马,还有一个胡商被打得骨断筋折,据说这辈子都要好不过来。据说他们是要和长安的一帮人较量,那些人出手可是更狠。十天前,南苑那边还死了一个人呢。”
  窦孝文深吸一口气,突然弯腰,一把抓起了铜钱。
  富贵险中求!
  难不成要我和你们这些人一样,一辈子打扫鞠场?不,我要出人头地,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窦孝文很清楚,他没有什么文采,身手也算不得高明。
  他有的,就是他这一条命……今天,他要用这条命,来搏上一把,获取远大的前程。
  ……
  竹园深处,龙门山脚下,有一个小山峪。
  山峪中有一座小木屋,木屋前有一座温泉……温泉周围,十几个古松挺拔屹立。
  水雾蒸腾,在空中弥散。
  郑言庆等人,就泡在这温泉里面,享受着这一刻难言的轻松。
  温泉,在这年月并不稀奇,但大都是被高门大阀,权贵世族们掌握。普通人也享受不到消遣,即便是那些高门大阀,也未必能找到一泉合适的温泉。竹园这座温泉,还是早年间杜如晦和郑言庆在游龙门山时,偶然间发现。这里被竹园遮掩,山谷的入口也不大。加之山峪依在龙门山的偏僻处,所以没有人发觉。
  郑言庆让人在这里建造了一座木屋,并把温泉四周修缮了一下,铺上鹅卵碎石。
  这也是一个放松的法子。
  几个大老爷们泡在温泉里,享受着泉水浸润身体的美妙感受。有道是坦诚相见,此刻这几个人,一丝不挂,岂不是坦荡荡……裴行俨在水里泡着,忍不住舒服的发出一声呻吟。
  “兄弟,你这个法子可真好,泡一会儿,浑身都觉着舒坦。”
  薛万彻也说:“要是在有一杯酒,神仙也不换。”
  郑言庆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呼啦啦从水中站起来,登上了岸。四年修习养生引导书,令他的身体,较之同龄人成熟许多。几乎和徐世绩一样的个头,全身上下更没有半点赘肉脂肪。
  不过,他并不是很健壮。
  至少和薛万彻那种肌肉男相比,郑言庆的体型略显瘦削。但是在瘦削中,却隐隐透着一种狂野的爆发力。用薛万彻的话说,比气力,郑言庆不行。但打起来,他未必能承受郑言庆的一拳之力。
  特别郑言庆领悟了劲力的变化之后,使得他的爆发力更强更猛。
  只见他走到山峪谷口,从一堆积雪中,扒出了一个黑色的坛子,晃悠悠走过来。
  “上等三勒浆,是前段时间,张三哥派人送过来。
  在积雪中冰了差不多一晌午,泡着温泉,喝着三勒浆,冰火两重天,岂不快哉?”
  三勒浆,是流行于隋唐时期的一种甜酒。
  后世很多人说,三勒浆是胡人专用的烈酒,其实不然。在这个时代,三勒浆更类似于后世的香槟。以特殊的配方加以酿造,入口微甜,但后劲绵绵,很容易喝醉。
  在雪地里冰了很久,被温泉的水温一蒸,酒坛子上顿时呈现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沈光从木屋里取出一摞陶碗,将微红的酒液倒进去。
  薛万彻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忍不住大叫一声痛快,忙不迭又给自己添了一碗。
  薛收笑道:“言庆果然有雅骨……
  方津龙门水,有饮三勒浆,嘿嘿,真是痛快。还别说,这么泡一泡,饮一碗三勒浆,我这心里面啊,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咱们觉得别扭,只怕麦肥会更别扭。”
  没错,裴行俨等人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麦子仲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在这时,党士杰带着窦孝文走进山峪。
  “老窦,想好了?”
  “诸位公子,孝文想好了!”
  “既然已经决意,那就下来吧……”
  好在裴行俨薛万彻这些人,都是性情豪放之辈,而薛收姚义,也颇有些特立独行的风骨。否则莫说窦孝文,就算是徐世绩和沈光,也没有资格泡在这温泉中。
  窦孝文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把衣服脱了,光溜溜跳进温泉。
  泉水烫的他入水后不由得一呲牙,这边沈光已端着一碗三勒浆,到了窦孝文面前。
  “今日好痛快,如此风景,言庆何不赋诗一首呢?”
  郑言庆这时候已经连喝了三碗三勒浆,那酒劲儿涌起,让他不由得豪兴大发。
  什么韬光养晦,自污其名,他都已忘记。
  醉眼朦胧,看了看其他几人,郑言庆从岸边抄起一根木棍,轻轻敲击手中陶碗。
  “姚义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沈光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
  很不移封向酒泉,世绩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元庆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晈如玉树临风前……”
  薛收也只是一时兴起,却没有想到,郑言庆居然会用眼前这几人应景赋诗。先是窦孝文,而后有沈光,再之是徐世绩,待到裴行俨时,只见裴行俨乐得咧嘴大笑。
  “该我了,该我了!”
  薛万彻指着自己的鼻子,急得哇哇大叫。
  郑言庆满上一碗三勒浆后,一饮而尽,盯着薛万彻看了半天,只让薛万彻这心肝扑通通乱跳。就在他以为言庆要以他为诗的时候,郑言庆却把目光一转,落在了姚义身上。
  “姚义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姚义信佛,却又不计荤腥。此时,他正上身伏在岸边,醉态酣然,似已熟睡。
  “我呢,我呢?”薛万彻大声叫道。
  郑言庆此时已有点清醒了,他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
  接下来李白一斗诗百篇,又该如何为之呢?薛万彻催的急了,他一咬牙跳过了这一段,唱道:“伯褒三杯书圣传,脱帽露顶父兄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伯褒,是薛收的表字。
  薛收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轻轻点头。
  可这李白……言庆心道:反正已经无耻到这地步了,索性就再无耻一点吧。
  “言庆一斗诗百篇,洛阳城外谷中眠。天子若呼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
  薛收等人同时抚掌。
  言庆这一番话语,倒似乎正应和了他早年‘士甘焚死不公侯’的风骨,无视功名。
  薛万彻真急了!
  哇呀呀暴怒大叫,“言庆,我呢,还有我呢?”
  估计逗的也差不多了,郑言庆这才歌道:“薛三五斗方卓然,瞠目欲裂谁敢言?”
  “哦……”
  薛万彻张大了嘴巴。
  这家伙喝多了酒,似乎好发酒疯。之前在长安打伤了宇文成基,就是因为他酒后发作。此君喝完五斗方有醉意,可这酒劲起来,瞪大眼睛,眼角好像要裂开一样,四座沉寂。
  薛收等人先是一怔,突然间齐声大笑。
  一首八仙歌,令所有人心中不再感觉沉重。薛万彻则赧颜坐下,片刻之后突然问道:“我喝酒之后,果真如此?”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阵轰然笑声。
  郑言庆浸入水中,猛然钻出来,把湿发一甩,水珠飞溅……


第十九章 黄口孺子言太平
  乞寒,并不是一个节日。
  而是说在最冷的天气来临时,祈求寒冬尽早过去。在这一天,人们会盛装出行,并且带上各种面具,载歌载舞,并命名为乞寒伎。这种舞蹈究竟是从何传出,又是在何时兴起?已经很难做出准确的考证。据说,乞寒伎源自于西域诸国。
  乞寒的具体时间,大约在每年的腊月中,也就是大寒过后。
  郑言庆等人在乞寒当日,没有练习击鞠。各回各家,除了沈光和徐世绩留在竹园,其余人回家与家人团聚。再过十天,就是腊月二八,之后还要紧张的训练,恐怕再无机会返家。
  与此同时,位于城郊南苑校场,也开始紧锣密鼓的休整起来。
  因为据宫中传来消息,腊月二八,皇帝杨广将率领文武大臣们,登南苑玄武门观战。
  南苑校场,又名圆壁城,是皇城外廓,驻扎禁军。
  消息一经传出,又不可避免的引发出一场轰动。一时间,麦子仲和郑言庆,成为所有洛阳人都在关注的对象。从表面上看,两人是为了争夺美人归,可实际上,这一场鞠战早已演变成为新旧权贵之间的博弈,任凭谁在这时候,都无法阻止。
  铜驼坊霹雳堂。
  长孙晟迎来了一位客人。
  “季晟老弟,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来人一进屋,就轻声埋怨道:“那孩子的性情我知道,不会轻易跳出来惹是生非,怎么好端端的,和麦家小子起了冲突?还有啊,你不是答应,收他做弟子吗?
  这一晃都快到正月了,为何没有动静呢?”
  能如此毫无顾忌,甚至是用责备口吻和长孙晟说话的人,并不算太多。
  灯光下,来人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出头的模样。许是操劳过度,须发呈现灰白眼色。
  脸略长,嘴皮有点单薄。
  特别是在抿着嘴,不高兴的时候,颇有阿婆的神韵。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唐国公,楼烦太守李渊。说起来,自杨广登基以来,李渊先后出任荥阳、楼烦两地太守之职。在荥阳时,他斩杀了杨浩,成功的威慑了山东士马的蠢蠢欲动,令河洛平靖;而抵达楼烦以后,他又数次抵挡住突厥人的进攻。
  在防卫的同时,更主动出击。
  他下令麾下骑军,全部换上突厥人的服饰,而后对突厥人进行骚扰和偷袭,捷报频传。
  不过后来,突厥人也发现了李渊的这种手段,于是加紧了防备,迫使李渊不得不停止对突厥人的偷袭。总之,李渊为太守这三年中,不管是文治武功,都很出色。
  故而眼见新年将至,杨广传诏命李渊返回洛阳,将出任殿内少监,来年将留守长安。
  要说的话,从品秩上,李渊是升官了。
  可从实际权力来说,殿内少监是殿内省的长官,掌管朝廷供奉诸事,属正三品衔,比之楼烦太守要高出一个品秩。而且远离苦寒之地,还可以生活在繁华的京师长安。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杨广对李渊的看重。但李渊却知道,杨广把他调回长安,其实是出于对他的猜忌。毕竟这两年,他在楼烦做的非常出色。
  自古精兵出幽并,楼烦不禁出精兵,而且出骑兵。
  让李渊把持这么一个战略要低,杨广并不放心。哪怕李渊和他是亲戚,可是在杨广眼中,李渊终究是关陇贵族成员,而且还是八大柱国之后,威胁着实太大。
  而李渊也大致上能明白杨广的心意,二话不说,让家眷前往长安,自己则来到洛阳。
  只是,才刚到洛阳,没等站稳脚跟,就听说了郑言庆和麦子仲之间的冲突。本来李渊可以去询问窦威,可这时候天已经晚了,城门已关,他只好先来找长孙晟。
  “叔德,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长孙晟心里有些奇怪,素来谨慎沉稳的李渊,为什么会对一个外姓子弟如此在意?
  他命人备酒,然后关上房门。
  “叔德,我回来以后,因为身体缘故,所以没有马上召见郑言庆。
  哪知我这边身体刚好一些,这坊间就流传郑言庆当街调戏裴仁基的女儿裴翠云。
  你也知道,我对这种事情非常反感。要不是这样子,当初濮阳郡公想要让他孙儿拜在我门下,我又何必推辞?”
  “裴翠云?可是河东裴氏的那个才女?”
  “正是!”
  长孙晟话音刚落,李渊立刻摇头道:“这不可能。言庆才多大年纪,怎可能做这种事情?
  他如若是那种人,又如何写的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诗句?我也不可能向你推荐啊。”
  “叔德,你听我说嘛……这件事后来被证明是一个谣言。
  郑言庆和麦子仲发生冲突,就是在我犹豫的那段时间。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麦家小子虽然跋扈,但也不会轻易生事。他倒是真的喜欢裴翠云,这在长安并非秘密。当年裴仁基在长安时,麦子仲就追求过裴翠云,但是被裴翠云拒绝,后来返回河东。”
  “然后呢?”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鱼老柱国多事。本来挺简单的事情,他一掺和,变得复杂了。到后来裴行俨薛收那帮小子出面,再加上郑言庆的出身,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你也知道,郑家也好,裴家也罢,还有那河东薛氏,全都是关东世族;而麦老柱国的出身又不太干净,加之是南来之人,以至于朝中不少人,对他不太服气……慢慢的,这后天的击鞠,就变成了新老之间的争执,以至于连陛下也不愿出面调解。”
  李渊心道:他肯定不会站出来调解!
  身为帝王,不管是麦铁杖这种新兴权贵也好,还是裴世矩等老牌世族也罢,都会愿意看见他们和平共处。估计杨广的心里,巴不得两边争斗起来,而且是斗的越狠越好。等两边斗得差不多了,他再出面调解。可以进一步加强对双方的控制。
  这种帝王心术,身为八大柱国后裔的李渊,不可能没有了解。
  “季晟,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这谣言是谁放出来的?”
  长孙晟紧蹙眉头,“这也是我没有站出来的原因。我原本想再观察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暗地里搞鬼……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谣言突然间中止了。
  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布置妥当,就不得不中止查找。
  叔德贤弟,你应该知道,我站出来的话,如果真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会立刻偃旗息鼓。我不希望平白无故的多出来一个仇家,若不能打探清楚,我不会行动。”
  “那你的意思是……”
  李渊的语气有些不善。
  这也让长孙晟心里更加好奇。
  李叔德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很少用这种口吻说话。当初因为他的长相有点阿婆,以至于杨广会当着众人的面,称呼他做‘阿婆面’,可李渊却是毫不动怒。
  “叔德,你别误会,我没说过我要反悔。
  事实上,这个郑言庆的确是年少而才华出众,其眼光和见识都不比常人。你看,这是前不久薛收写得《太平论》。呵呵,据薛道衡那老儿说,薛收能写出这篇太平论,却是受郑言庆的启发……还有这一句‘君子曰: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可知出自何人之口?”
  李渊想了想,诧异道:“莫非是郑言庆所言。”
  长孙晟笑了,“看起来你对郑言庆挺了解嘛……不错,这句话正是出自他之口。”
  “三年不见,昔日小儿竟成长如斯?”
  李渊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丝羡慕,一丝丝欣慰。
  以至于长孙晟心中怀疑:莫非这郑言庆是李叔德的私生子,否则怎会是这种语气?
  “不过,你别高兴太早。”
  长孙晟连忙浇了一盆冷水:“薛收这篇《太平论》,让陛下不太高兴。前两日我伴驾时,陛下还和我说:两个黄口孺子,焉知天下大事,怎敢妄议‘太平’?”
  李渊闻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莫要紧张,陛下虽然不太高兴,但也不会对郑言庆他们不利。
  而且陛下对郑言庆这句警言颇为赞赏,还说如果满朝文武能如此,他就可以放心了……
  我估计啊,陛下暂时不会启用他们,甚至会压制他们一下。但将来,定能大用。”
  李渊揉了揉面颊,“也是,他此时作《太平论》,只怕不太合适。
  压制一下也好,也可以打打他的锐气。凭着一点才气,胡言乱语,难免会有祸事上身。”
  也不知他说的是薛收,还是郑言庆。
  反正李渊和长孙晟,心里都非常清楚……
  “关于谣言一事,虽然毫无头绪,但我大致上已有了判断。据我所知,破野头家的少孙,也追求过裴翠云,为此还被麦子仲揍了一顿。我私下推断,此事应该和宇文成趾有关联……麦子仲不过是受了宇文成趾的挑唆,只是现在骑虎难下。”
  “宇文成趾?”
  李渊皱眉皱眉,轻声道:“那孩子我不喜欢。要说破野头家的几个孩子,我倒是更中意天宝将军。小小年纪,便能杀戈果决。年初对吐谷浑之战,若非这孩子斩将夺旗,只怕老薛也不会如此轻松的击溃伏允。只是跑了伏允,终究不美。”
  “呵呵,那是老薛的事情,与咱们无关。我准备在此次鞠战之后,再收他为徒。”
  李渊倒是能理解长孙晟的想法。
  毕竟这个时候他站出来,宣布收郑言庆为徒的话,很容易卷入这新老权贵之争的漩涡当中。
  鞠战结束,言庆胜了,收他为徒,顺理成章。
  若是败了的话,收他为徒,也可以令他无需离开洛阳,反正结果如何,对郑言庆都有好处。难不成麦子仲还敢跑到这霹雳堂,让长孙晟把郑言庆赶走不成?
  别说是麦子仲,只怕连麦铁杖也没这种胆量。
  李渊放下了心事,和长孙晟闲聊了一会儿。看天色不早,李渊就准备起身告辞。
  临出门的时候,长孙晟突然问道:“叔德,这郑言庆与你究竟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却问的李渊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二十章 割喉礼
  郑言庆站在半人高的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短襦。
  然后将挂在墙上的大红色战袍斜披身上,从书架上拿起一根腰带勒在腰间,用力的紧了紧,将虎头辔扣扣死。腰带大约有成人的巴掌宽,对现在的郑言庆而言,显得略有些宽大了。不过这根李基送给他的祖传腰带,却可以起到保护作用。
  毛小念去荥阳了,言庆自己把头发扎好。
  “言庆,准备好了没有?”
  徐世绩走上书楼,沉声问道。
  他和言庆一样,也是白襦红袍,显得格外精神。
  言庆点点头,走到楼边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两头小獒的脑袋,而后和徐世绩一起,走下书楼。
  竹楼外,裴行俨等人已整装待发。
  清一色白襦红袍,脚蹬黑色马靴,手持大红漆鞠杖。
  虽然只就个人,却流露出一股凝重之气。王正把鞠杖交给了郑言庆,一言不发。
  “好了,大家都别这么紧张,不就是打球吗?”
  郑言庆能够感受到裴行俨等人心中的紧张,于是微微一笑,开口道:“轻松一点,想想咱们前些天泡温泉时的感觉。薛大哥,鞠战还未开始,你无需瞠目欲裂。”
  众人闻听,不由得露出几分笑容。
  薛万彻本来是挺紧张,可言庆这一句话,令他有些赧颜,嘿嘿笑了一声,身子板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窦孝文作为替补随行,还负责携带几十支鞠杖。
  由于鞠战时,会有激烈的搏斗,所以鞠杖损毁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雄大锤牵着玉蹄俊走过来,郑言庆也不客气,抓住辔头,翻身上马。那玉蹄俊似乎感受到那种大战将临的气氛,忽然间仰蹄昂首狂嘶,引得其余马匹一起嘶鸣。
  “出发!”
  随着言庆一声呼喊,一行骑队,风驰电掣般冲出了竹园。
  王正和雄大锤站在竹楼的门廊上,目送言庆等人远去的背影,两个老头相视一眼,轻出一口浊气。
  年轻人的世界,不是他们两个糟老头子可以掺和进去。
  再者说了,郑言庆如今所处的那个圈子,不管是王正还是雄大锤,都难有发言的资格。
  “大锤子,咱们真不过去给娃儿助威吗?”
  “去有何用?”雄大锤苦笑一声,“你以为凭咱们这种身份,能有资格进入南苑吗?”
  王正挠挠头,也不由得嘿嘿笑了!
  没错,南苑岂是寻常人可以进入的地方?
  虽说圆壁城不过是皇城外廓,但终究也是皇城所在,驻扎有禁军守卫,普通人焉能靠近?
  若非郑言庆是要和麦子仲鞠战,而且又有鱼俱罗出面,加之双方的出身和地位,才能有资格进入圆壁城校场。
  辰时,玄武门上彩旗飞舞,綉带飘扬。
  围绕着圆壁城校场四周的城头上,已聚集了许多人。一面面绘有各家堂号的大纛,插在左右两边城头。而正对玄武门的尤光门外墙,明显要比玄武门城墙低许多。
  这里也是普通朝臣和洛阳豪门名流聚集之处。
  站在外墙上,需仰视才能看到玄武门门楼上飘扬的大纛旗,以表示皇权至高无上。
  郑言庆等人要先过洛水,而后从尤光门进入圆壁城。
  眼见着距离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有名隅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言庆等人抵达尤光门城外。
  守卫尤光门的人,名叫裴虔通,是裴行俨的族叔。
  他拦住了郑言庆等人的去路,示意众人下马,然后命宿卫上前,搜查言庆等人的衣装和随身物品。
  “叔父,用不着这么严吧。”
  裴行俨嬉皮笑脸的说:“难不成我们还能图谋不轨不成?”
  “嘘!”
  裴虔通脸色骤然一变,恶狠狠的瞪了裴行俨一眼,“你这小子,胡言乱语也不看看地方,当这是你家里不成?记住,进去之后,先环场一周,要向陛下行礼。”
  “我知道啦!”
  “知道就赶快滚进去……”
  裴虔通说着话,突然压低声音,“臭小子,一定要赢。你姑姑可是押了三千贯在你们身上,如果输了的话,你自己知道后果喽?嘿嘿,她可就在城楼上观战。”
  “啊!”
  裴行俨的身子一哆嗦,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你姑姑是谁?怎么看上去,你有些畏惧?”郑言庆检查完后牵马上前,与裴行俨并肩而行。
  “就是我淑英姑姑。”
  裴行俨似乎有些不愿意提起他的姑姑,咬牙切齿道:“今天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赢!”
  郑言庆越发觉得奇怪。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裴行俨,怎么会对他的姑姑如此畏惧呢?
  只是没等他来得及询问,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子山崩地裂的战鼓之声。这是鞠队进场时的奋威鼓,为参赛鞠队壮大声势。上百面战鼓咕隆,咕隆隆同时敲响,令郑言庆顿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激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都沸腾的一样,他的脸也因为这鼓声,而呈现出一抹红色。
  不得不说,言庆这一队人的扮相,非常抢眼。
  清一色白襦红袍,黑色马靴。郑言庆和裴行俨走在最前面,两人都属于那种体态修长,相貌俊秀的美男子,一时间引得那城头之上,无数人同时大声的叫好。
  玄武门城头,一面飞龙旗下,杨广带着他的后宫嫔妃,早已经坐稳身形。
  杨广今年尚不到四十岁,不过看上去,似乎更加年轻一些。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冕冠,腰扎九龙玉带,披着一件大红色披风,显得英姿飒爽,别有气质。
  他不似杨坚,给人以阴郁之气。
  相反,乍看杨广,会觉得他很阳光,玉面朱唇,带着几分懒散的笑意,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在他身旁,端坐一美妇,一双灵动的眼睛,眸光闪烁,秋波荡漾,流露出万种风情。她坐在杨广身边,不时和杨广说上两句,引得杨广大笑不止。
  她的年纪,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的模样。
  但别被她的外貌所迷惑,这美妇正是当朝皇后,杨广的正妻,南梁皇室后裔萧皇后。
  她的实际年龄,比杨广还要大。
  可在外人看起来,却是个千娇百媚,风情无限的小娘子。
  当奋威鼓敲响的一刹那,萧皇后探螓首向城楼下观望。
  她轻声笑道:“皇上,哪个是半缘君?”
  杨广一怔,他也没有见过郑言庆啊……于是向身边的内侍询问,“半缘君是哪个?”
  “陛下,就是走在最前面,牵白马的小郎君。”
  “哦?”
  杨广和萧皇后都来了兴致,微微探身看去。至于他二人身后的嫔妃,一个个也颇为好奇。指着城楼下的郑言庆等人,窃窃私语,不时还发出来娇柔的笑声。
  “挺秀气的小郎君,不像是那种桀骜之徒啊?”
  萧皇后笑道:“还以为做出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半缘君会是什么模样。这看起来,却像个小姑娘似地秀气……皇上,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杨广则哼了一声,“还不桀骜吗?三年前敢作‘士甘焚死不公侯’,如今又‘天子呼来不上朝’……以朕看来,这小郎君桀骜的,快要没边了!”
  萧皇后美目秋波流转,纤纤玉手轻柔握住杨广的手掌。
  “陛下,昨日您可还赞他‘处江湖之远忧其君’呢,怎地今天就变了口风?”
  杨广喜怒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即便是他最宠爱的嫔妃,也不敢抵触他的言语。可偏偏,萧皇后不管说他什么,甚至语出不敬,杨广也都不会放在心上。算起来,二十余载的夫妻,萧皇后比杨广大一些。在杨广最为艰难的时候,能与之同甘共苦者,也唯有萧皇后。
  所以对于萧皇后,杨广又爱又敬。
  即便他设立了西苑十六夫人,相比之下,还是萧皇后最得他宠爱。
  闻听萧皇后的打趣之言,杨广不怒反笑,“梓潼,你似乎对半缘君他们,很看好啊。”
  “皇上莫非忘记了妾身的出身?”
  萧皇后是南梁皇室,而南梁皇室则出自于琅琊萧氏,也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名门望族。
  旁边那些嫔妃,立刻默不作声。
  这萧皇后可真是胆大,居然明目张胆的挑开了隐藏于这场鞠战背后的权力之争。而且旗帜鲜明的表达了她的立场……我是琅琊萧氏出身,自然站在关东士族一边。
  若换个人,说不定这就是死罪。
  但从萧皇后口中说出这番话,杨广是怎么听,怎么觉得顺耳。
  梓潼于朕,事无不可言啊!
  萧皇后越是这样子,就越是说明心怀坦荡。和杨广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她对杨广的了解,可能比杨广自己都要清楚。躲躲藏藏,才会被杨广猜忌……
  “既然梓潼要支持半缘君,那朕就选麦子仲他们胜出。”
  萧皇后咯咯娇笑,“那好啊,妾身就与陛下打个赌,如何?”
  “哦,那要什么赌注?”
  “如果半缘君输了,妾身就将那条祖传的玉佩蛮带和朱贵儿送与陛下,你看如何?”
  朱贵儿,是萧皇后的女官,二八好年华,生的是花容月貌,杨广早就心痒痒了。
  “那好,若是麦子仲输了,朕就把阿史那献上的那匹什伐赤送与梓潼。”
  什伐,在波斯语当中,就是‘马’的意思。
  萧皇后闻听,顿时笑逐颜开。
  她刚要开口谢恩,耳边突然又响起一阵轰鸣奋威鼓。两人连忙向城下看去,原来是麦子仲率领鞠队,行入圆壁城。
  麦子仲一身黑襦黑袍,牵着乌骓马,绕圆壁城走了一圈。
  这些天,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原本只是一场少年之间的争风吃醋,哪晓得会演变成新旧权贵之间的博弈。麦铁杖虽然是个大老粗,可是在得知了消息之后,也是气得立刻派人前来,把麦子仲骂的狗血淋头。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场权贵之战,若麦子仲找其他门阀任何一个人的事情,麦铁杖未必会气急败坏。非但不会气急败坏,说不定还要在后面推波助澜。可问题是,麦子仲惹上的是郑言庆。别看郑言庆年纪小,而且是个白身,但他在清流之中,名头极为响亮。得罪了关东士族,麦铁杖未必害怕,但他真不想去招惹那些清流。
  所以,麦子仲的压力很大!
  不仅仅是来自于新兴权贵的期望,还有许多清流对他的指责。
  五十天来,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在家中埋头苦练。
  当进场的一刹那,玄武门两边的城墙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嘘声,让麦子仲万分恼火。
  他也知道,那些发出嘘声的人,他惹不起。
  再者说,大都是女人在嘘他,难不成让他跑去和那些大婶大嫂们较真?
  麦子仲和郑言庆两支人马,在绕场一周之后,来到玄武门下。
  有内侍高声宣读杨广的旨意,不过在旨意宣读完毕之后,他明显停顿了一下,扭头向后看去。
  片刻后,内侍大声说:“圣上有旨,郑言庆、麦子仲击鞠,胜者将封为云骑尉。”
  云骑尉,是隋文帝时期,置下的八尉头衔。
  准确的说,这个官职没有任何权利,是一个武散官头衔。但不可否认,这却是一个荣耀。
  麦子仲和郑言庆一怔,连忙叩头谢恩。
  与此同时,周围城楼上,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声……
  “小白脸,准备好怎么死了吗?”
  麦子仲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盯着郑言庆说:“过一会儿,我会让你爹娘都认不得你。”
  “麦肥,你别嚣张!”
  郑言庆还没有回答,薛万彻已忍耐不住道:“肥子,待会儿输了,可别找你娘去哭诉。”
  “说不定会是谁哭呢……”
  麦子仲毫不示弱,瞪着薛万彻,冷冷道:“听说天宝将军要来洛阳,薛三郎,你有种就别再跑。”
  这一句话,把薛万彻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裴行俨还要说话,却被郑言庆一把拉住,“会叫的狗不咬人,咱们鞠场上见分晓。”
  比口舌之利,薛万彻不是麦子仲的对手。
  可若要拿麦子仲和郑言庆做比较,那麦子仲又明显不是郑言庆的对手。麦子仲原本是想要威慑裴行俨等人,这在鞠战当中,是经常使用的心理战招数。但没想到,郑言庆一句话,把个麦子仲气得暴跳如雷,口中哇呀呀咆哮,若非身后家将拉住他,只怕他就要冲过去,和郑言庆比试一下拳脚的高下。
  城头上,李渊窦威和长孙晟这些人坐在一起。
  看到这一幕,李渊不由得眉头一蹙。
  “这些个小家伙,好像要动真格的啊。”
  前天晚上,李渊并没有回答长孙晟,他和郑言庆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在长孙晟的心里,却已经把郑言庆定位在李渊的私生子上。闻听微微一笑,轻声道:“叔德,你又不是不知道,关东士族和南来权贵素来不合,小辈中有些火气,也很正常。
  再说了,鞠战嘛……不动真格的,又有什么看头?”
  窦威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让你家小子上去?”
  “哈哈哈,我家那小子才十二岁,又没有和麦子仲争风吃醋,他跑上去做什么?”
  不远处,一名身材雄武的中年男子,用力的哼了一声!
  这名男子,就是裴行俨的老爹裴仁基。这段时间他有点抬不起头……因为这满城的人都知道,麦子仲和郑言庆冲突的起因,就是他那个宝贝女儿。
  以至于不少人见他都会打趣:裴将军,可曾选定,让哪个做你女婿?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裴仁基都是赧颜苦笑。
  也是长孙晟的声音大了点,周围的人全都朝裴仁基看过去,一个个面带诡异笑容。
  只气得裴仁基扭头,狠狠瞪了长孙晟一眼……
  城头上,鼓声再次响起,这是奋进鼓,也预示着鞠战即将开始。
  三通奋进鼓之后,就要开始鞠战。郑言庆等人这时候,也都纷纷上马,各自抄起鞠杖。
  一匹匹雄骏战马,在圆壁城两端希聿聿仰蹄暴嘶,使得圆壁城中登时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玉蹄俊也感受到了那种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不停的踩踏地面,摇头摆尾。
  也就在这时候,郑言庆纵马上前,用手遥遥点指对面的麦子仲,而后在脖颈前一横,做出一个在后世极为经典的割喉礼。
  麦子仲的脸色,顿时铁青!


第二一章 先声夺人
  圆壁城四周,突然间鸦雀无声!
  没有人见过这个手势,也没有人能准确的说出其中的含义。可是所有人却能体会到,它所蕴含的挑衅之意,以及郑言庆对麦子仲的轻视……不能不承认,这手势很酷,甚至酷到了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地步。郑言庆,这个在所有人印象中,总是笑眯眯,看上去很阳光的少年,竟然用这样一种方式,向麦子仲挑衅……
  “爹爹,小哥哥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长孙无垢从母亲的怀抱中挣扎出来,跑到长孙晟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询问道。
  长孙晟突然笑了,“他在宣战!”
  殊不知,就在他回答的一刹那,站在他身后的少年,眼中闪烁着炽热的火焰。
  不仅仅是少年,包括许多成年人,也沉浸于割喉礼所带来的不羁和狂傲。
  “梓潼,你现在还认为,半缘君不桀骜吗?”
  萧皇后无言以对,一双美目看着场中的郑言庆,久久无语。
  郑言庆原本只是想要用这一种手段,来激怒麦子仲,使其失去冷静。可这产生的效果,连他都没能想到。许久之后,突然听到城楼上有女人高声呼喊:“半缘君,杀死他!”
  扭头看去,只见标示着河东裴氏家族标志的大纛下,一名年轻女子,正在振臂呼喊。
  这女人的呼喊声,顿时引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息。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谁?
  其实包括呼喊的人在内,恐怕也说不清楚。只是被言庆这种极其剽悍的行为,引发出心中那一点狂野的血性。杀死谁都不重要,重要的这将是一场精彩的鞠战。
  奋进鼓声再次响起!
  郑言庆不理面色铁青的麦子仲,调转马头返回己方阵营。
  “贤弟,你刚才那动作,是怎么想到的?”
  裴行俨兴奋的呼喊,“看见没有,麦子仲被你挑衅的,快要发疯了……”
  是的,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言庆这种带有极其侮辱意味的挑衅,麦子仲血气方刚,如何能受得了?如果不是在圆壁城,有皇帝老儿盯着,这厮说不定就已经冲出来,要和郑言庆来一场真刀真枪的比试。
  郑言庆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麦子仲,而麦子仲也瞪着一双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眼睛,正盯着他。
  可怜的娃儿!
  郑言庆心中一笑,回过神道:“大家都听好了,麦子仲已经被我激怒,估计开赛之后,他恐怕用不上什么战术。我会缠着他,大家要趁他冷静下来之前,奠定足够的优势。”
  徐世绩和薛收相视一眼:这家伙一肚子鬼主意,就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
  的确,郑言庆等人心里都很清楚,麦子仲的骑队,在长安经过无数次鞠战,不论是实力还是从默契的程度上,远非己方这些临时组建起来的鞠队可比。想要获胜,不容易!言庆用这样的方式激怒了麦子仲,一定要在他清醒之前占居优势。
  三通奋进鼓毕,随着一声铜锣响,郑言庆和麦子仲双方都催马冲进鞠场中。
  与此同时,杨广也起身来到了城楼边沿,从一名内侍手中接过一枚木鞠,奋力向城楼下掷去……
  夺鞠,就是争夺控球权。
  能率先夺得木鞠的一方,将拥有进攻的优势。当然了,这种控制权是在不断的变化,如果技不如人,被别人抢走控制权,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总之,就在杨广掷出木鞠的一刹那,圆壁城顿时沸腾了!
  十六匹战马,六十四只铁蹄踏踩地面,犹如万马奔腾一样,引得人肾上腺激素分泌都是增强。麦子仲挥舞鞠杖,冲在最前面。胯下乌骓马奋蹄突进,如同闪电一般,冲向鞠场中央。而郑言庆也毫不退缩,一马当先,迎着麦子仲就冲了过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飞驰,眨眼间就冲到了鞠场中间。
  而木鞠也就在这时候落下来,麦子仲挥杖击打,郑言庆则一催玉蹄俊,胯下坐骑猛然间一长身,凌空跃起。赤红色的鞠杖,与黑色鞠杖交击一处,发出一声闷响。
  麦子仲势在必得的一击,被郑言庆破坏,心中怒火更盛。
  两匹马照头一刹那,乌骓马猛然一个甩头,正中玉蹄俊的脖子。也幸亏是玉蹄俊,换做普通马匹的话,乌骓这一计甩头,足以撞断脖颈。白马一声长嘶,一个急停之后,横身就撞向了乌骓马。把个乌骓马吓得连忙向后倒退,希聿聿暴嘶不停。
  战马争锋,马上的骑士同样是互不相让。
  麦子仲挥杖连劈带砍,郑言庆摆杖相迎……玉蹄俊逼退了乌骓马之后,木鞠落在地上,发出空的一声闷响。一道火红色影子掠过,马上骑士侧身一个探腰,挥杖空的敲击在木鞠上面,木鞠飞起,紧跟着薛收催马跟上,凌空一击横敲,将木鞠敲向姚义。
  而沈光和徐世绩,已拦住了冲上来的麦家鞠手。
  麦子仲一看这木鞠落入郑言庆等人手中,登时急了眼,拨马就要向姚义冲过去。
  这时候,一匹战马斜里窜出,正拦在了麦子仲身前。
  麦子仲连忙勒马躲闪,定睛看去,却是一个陌生骑手。此人也正是裴行俨的家将。
  他的责任,就是帮助言庆阻截麦子仲。
  趁麦子仲被拦下的一刹那,郑言庆突骑猛进。
  “言庆,击球!”
  几名麦家的家将甩脱了徐世绩和沈光的阻拦,向姚义冲过去。而姚义并不慌张,突然间把木鞠往旁边一拉,挥杖空的击出。木鞠几乎是从几匹马的马腿之间穿过,正落在了后场地面。而此时,麦家鞠门前,却是一马平川,不见一个人。
  “拦住他们!”
  麦子仲顾不得找那家将的麻烦,拨马往回走。
  一道白色闪电,绕过拥挤在一处的人群,冲向木鞠。郑言庆两腿夹紧马腹,使出镫里藏身的绝技,在马背上侧身弯腰,一杖击出,空的一声,木鞠向鞠门飞去。
  “好!”
  城楼上李渊等人,忍不住大声叫好。
  这观战的人,大都知兵。对于击鞠也非常熟悉,一眼可以看出,这次进攻的套路是多么的巧妙。
  “进了……进了,进了!”
  长孙无垢挥舞手臂,兴奋的叫喊道:“爹爹,小哥哥中一鞠。”
  长孙晟连连点头,瘦削面颊,露出几分笑意,“这些小家伙,看起来是下了功夫。”
  他扭头对身后少年说:“无忌,可看出门道?”
  站在长孙晟身后的少年,是长孙晟的幼子,也是高夫人的亲生儿子,长孙无忌,年十二岁。
  他轻轻点头,“这是好鞠,路线非常清晰……
  不过麦子仲似乎有点乱了方寸,在刚才的争夺中,他几乎完全落入对方的算计,根本就没有发挥出水平来。爹爹,这一场鞠战的关键,只看麦子仲何时能冷静下来。”
  长孙晟眼睛一眯,不置可否。
  而场中,麦子仲目瞪口呆的勒马停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被郑言庆等人如此轻而易举的先拔头筹。说是要冷静冷静,可麦子仲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哪能受得了这种欺辱。而且,当郑言庆把木鞠敲入大门之后,拨马面相麦子仲,面带轻蔑之色,伸出手朝他一指,先是竖起大拇指,然后将大拇指向下一翻。
  士可杀不可辱!
  麦子仲刚刚冷静下来的头脑,顿时又开始发热了……
  这家伙太猖狂了,太猖狂了,简直欺人太甚!
  “进攻,进攻!”
  麦子仲在郑言庆连番挑衅下,终于无法忍受,胸中怒火彻底爆发起来。他接住己方传来的木鞠,挥杖就要击打。而就在这时候,郑言庆再次冲到了他的跟前,举起鞠杖朝着麦子仲就劈过来。那可是柘木做成,打在身上,可令人骨断筋折。
  吓得麦子仲连忙闪身让开,却见郑言庆挥杖凶猛,落杖却格外轻灵,探身轻轻一勾,挑起木鞠,空的敲出去。而这一次,却是姚义薛收等人上前阻拦骑队,薛万彻与麦子仲擦身而过,凌空一个摆渡,被从后面插上了裴行俨接得一个正着。
  麦子仲拨马就要追赶,哪知玉蹄俊却在这时侯张口嘴,狠狠的咬在了乌骓马的尾巴上。
  刚才被乌骓马撞了一下,玉蹄俊可是怀恨在心。
  这么好的机会,它岂能放过。这一口下去,只咬得那乌骓马痛嘶长吟,扬后蹄就踹向玉蹄俊。郑言庆岂能被它踹中……早在乌骓马仰蹄的一刹那,他以催马躲开,横身拦住了麦子仲。而这时候,只听四周城墙上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之声。
  原来,就在郑言庆缠住麦子仲的时候,裴行俨已经将木鞠再次敲入了麦子仲一方的大门。
  短短时间里,被郑言庆一方连入两鞠,麦子仲脸色铁青。
  “麦肥,你小子在干什么?”
  城头上,传来一个怒吼。
  麦子仲扭头看去,只见鱼俱罗面红脖子粗的站在城墙上,正对着他是破口大骂。
  “你这混小子,不好好打球,和那小郎君纠缠个甚?
  你他娘的如果不会击鞠,就赶快给我滚一边去。老子上去,都比你这家伙要强百倍。”
  若换一个人,麦子仲早就回骂过去。
  偏偏在鱼俱罗面前,他是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长孙晟呵呵笑个不停,扭头道:“鱼老柱国威风不减当年啊,这骂起人来,可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窦威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我听说这老儿拿了一年的俸禄,押在麦子仲那边。
  若是输了的话,他这一年……哈,我看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不好说!”
  长孙晟摇摇头,“郑言庆他们出其不意,趁着麦子仲还没有冷静下来的功夫,先声夺人,拿下两鞠。只是麦子仲若冷静下来的话,只怕是还要有一番苦战啊……”
  果然,被鱼俱罗破口大骂之后,麦子仲渐渐冷静下来。
  他策马在场中盘旋,厉声喝道:“稳一下,稳一下……不要慌,大家千万别慌!不过输了两鞠,咱们稳住,还有八鞠机会,咱们扳回来就是……大家稳下来。”
  麦家的骑队,不愧是久经战阵。
  被郑言庆等人连续出其不意的打入两鞠后,的确是乱了阵脚。
  可经过麦子仲这一番呼喊,众骑士渐渐稳定下来。有条不紊的分散开,三五成群,看似混乱,但却又显得颇有秩序。
  郑言庆眉头一蹙,扭头朝城墙上看去。
  该死的老家伙,早不早这时候叫喊,让麦子仲比他先前所预计的,提前冷静下来!
  看起来,这一场鞠战,现在才算是拉开了序幕……


第二二章 言庆出招
  日将正午,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圆壁城中的击鞠,激战正酣。谁也没有想到,一帮子小后生竟然打出了如此精彩的场面。麦子仲的鞠队在长安时就大大的有名,可算得上同龄人之中的翘楚。
  可是在今天的鞠战中,竟然被一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鞠队,连中两鞠。
  如果说,刚开始的两鞠,是郑言庆成功的使用激将法所得。但是在麦子仲冷静下来之后,局面却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这不得不说,郑言庆一方成功的策略。
  早在鞠战前,郑言庆等人就制造了一个假象,那就是这支鞠队,是以言庆为核心。
  所以当麦子仲冷静下来以后,本能的视郑言庆为大敌。
  不仅仅是麦子仲被郑言庆牵制住,连带着鞠队中另外两名家将,也被郑言庆吸引。
  如此一来,裴行俨等人在局部就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
  麦子仲连中三鞠,成绩卓然。可是裴行俨等人却依靠着个人的技术,打中四鞠。
  当麦子仲反应过来以后,他非但没有反超,反而又落后了一鞠。
  “你,给我盯死郑言庆,切断他和其他人的联系就行。不管他做什么,你只要跟着他就行。”
  麦子仲拉住一个家将,咬牙切齿地吩咐。
  他算是明白了,郑言庆原来是一个纸老虎,似乎除了击鞠准确之外,其他的技术根本就不过关。派一个人盯死他,郑言庆基本上就没有了用处。而其他人,配合终究比不上自家的鞠队,只要他能稳住阵脚,不再犯错误,取胜只在早晚!
  果然,当麦子仲撒手不再理睬郑言庆,而加入了己方的阵营之后,裴行俨等人的人数优势随之丧失殆尽。击鞠不仅仅是要讲求个人的技术,更要讲求团队配合。
  哪怕是裴行俨的力量比麦子仲大,可是面对麦子仲的团队配合,很快就陷入单打独斗的局面。他们在接下来的比试当中,虽然又打中两鞠。可麦子仲一方扳回六鞠,从而反超过去……
  杨广得意洋洋,“怎样,朕说过,郑家那小郎君,斗不过麦子仲。”
  萧皇后这时也收起笑容,撅着嘴说:“这小郎君好像不会击鞠啊……其他人虽则个个能战,却比不得麦子仲那般配合默契。陛下,看起来这次,妾身是输了。”
  “哈哈哈!”
  杨广忍不住大笑起来。
  而在两边观战的权贵们,有的笑逐颜开,有的则是眉头紧蹙。
  “郑言庆他们被麦子仲分割了……叔德贤弟,他的技术似乎并不出众,其他人又无法配合起来,这样下去,迟早被麦子仲击败。”长孙晟有些阴郁地说道。
  反倒是窦威一脸轻松,“言庆之前本不会击鞠,若不是被鱼老头自作主张,他岂能答应麦子仲?不过这孩子也不差,短短五十天时间,从不会击鞠练到这种地步,还把麦子仲他们逼得如此狼狈……哈,要我说啊,言庆就算输了,虽败犹荣啊。”
  李渊和长孙晟相视一眼,突然道:“鱼老柱国,可真是童心未泯啊。”
  “他既然这么好热闹,那我也不会让他舒服的赢钱。”
  长孙晟轻轻咳嗽两声,把长孙无垢放到一旁,站起身来。
  “爹爹,你要去哪儿?”长孙无垢拉着他的衣襟,好奇地询问。
  “我去找你鱼伯父说话……观音婢乖,在这里好好陪你娘亲。叔德,咱们一起去吧。”
  李渊笑道:“正合我意。”
  两人顺着城墙甬道,很快来到了鱼俱罗的位置上。
  “鱼老柱国。”
  鱼俱罗眼见麦子仲获胜,正乐得眉开眼笑。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也连忙站起来。
  “季晟,叔德,你们怎么过来了?”
  “哼……我们过来,是要找你算账!”长孙晟说着话,就坐了下来。鱼俱罗连忙让儿子上酒,又请李渊一同坐下,这才好奇地问道:“季晟,你找我算什么帐?”
  长孙晟刚要开口,突然间周围传来一阵惊呼声。
  原来在圆壁城场中,郑言庆突然催马冲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己方后场的裴行俨好不容易抢下了木鞠,见郑言庆冲起来,他连忙挥杖击鞠,将木鞠扫向郑言庆。
  拳头大的木鞠在空中飞行,速度非常快。
  裴行俨这一击传鞠,就类似于足球比赛的后场传球一样,精确无比,直找郑言庆。
  而郑言庆则不停催马加速,向木鞠冲去。
  此时麦子仲等人都挤在一起,见情况不妙,连忙大声呼喊:“拦住他,拦住他!”
  家将眼见郑言庆的速度提起来了,心中大急。
  猛然脚挂双镫,呼的长身而起,黑漆鞠杖恶狠狠朝着郑言庆的后脑就劈了下去。这要是劈中了,郑言庆难保不会脑浆迸裂。以至于周围城头观战的女人们,都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
  那站在裴家大纛下的女人,更是面露紧张之色。
  “郑言庆,小心后边。”
  言庆也知道后面的家将下毒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双脚钩住马镫,也呼的在马上长身而起。身随战马起伏,犹如一体。同时曲折扭身,反手一杖横扫。
  只听砰的一声,一红一黑两支鞠杖交击一处,家将手里的鞠杖应声而折。
  “撞死他!”
  麦子仲一声怒吼,马上的家将甩掉了折断的鞠杖,腾身扑出。郑言庆击断了对方的鞠杖之后,顺势回身。当家将扑过来的一刹那,一只脚甩开马镫,身体离开马鞍,远远看去,就好像是要从马上飞出去一样,同时鞠杖空的击中了木鞠。
  要知道,郑言庆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
  这要是摔下去,弄不好就会被战马拖死。好像这样的事情,在鞠战里并不少见。
  长孙晟等人都手扶城垛,探身向外张望。
  而玄武门城头上,杨广萧皇后也都站起来,紧张的看着城下的变化。
  刹那间,郑言庆击中木鞠之后,也甩掉了鞠杖,单手在地上蓬的一巴掌拍下去,手掌和粗粝的地面摩擦,顿时变得血肉模糊。也就是借着这一股巧劲,言庆的身子陡然向上腾起,曲折。玉蹄俊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一个急停,硬生生将身体打横。两股力道扭在一起,言庆的一支手臂蓬的抱住了马脖子,扭身重新坐稳。
  城头上发出一连串惊呼,紧跟着欢呼声响起。
  言庆坐稳之后,手上是火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这掌心血淋淋的,看上去很是吓人。
  “中了,中了……”
  长孙无垢稚嫩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原来郑言庆刚才那一杖,将木鞠打进了麦子仲一方的球门。
  郑言庆一边倒吸凉气,但脸上却洋溢出灿烂的笑容。
  麦子仲勒住战马,怔怔看向郑言庆。突然,他把鞠杖横在马鞍上,朝着郑言庆拍起手来。
  哪怕是情敌,对于这漂亮的一鞠,麦子仲也要由衷喝彩。
  他突然催马上前,用手一指,“郑言庆,不管今天谁输谁赢,我都要说,你是个好汉。”
  郑言庆也没有在挑衅,而是在马上微微一欠身,将受伤的虚按胸前,以示还礼。
  这个时候,已没有挑衅的必要了!
  当言庆使用这样的礼节时,城头上又是传来一阵阵惊叫。
  杨广也忍不住大笑摇头,“梓潼,这个小郎君的花样还真是多,连突厥人的礼节也用上了。”
  萧皇后更是抿嘴笑个不停,“这小郎君才多大年纪,就有如此古怪。将来长大了,不晓得会让多少姑娘家痴迷呢。”
  十六夫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比分虽然追平了,郑言庆一方却面临巨大的危机。
  言庆的一只手已经无法再握住鞠杖,继续留在场上,也难以发挥用处。这一场鞠战当中,言庆中了两鞠。如今九比九打平,在这关键时候,他却无法继续了!
  “贤弟,还能坚持吗?”
  薛收催马过来,看着言庆血肉模糊的手,不由得眉头紧蹙。
  击鞠必须要用到双手,一手负责控制战马的奔行,一只手握鞠杖。鞠杖可以左右开弓,但必须要有一只手来控制战马。看言庆这手上的伤势,只怕难以坚持。
  郑言庆疼的直呲牙,别说握住鞠杖,现在就连伸一下手掌都觉得钻心疼痛。
  “郑少爷,要不我替你上去?”
  一直在旁边默默观战的窦孝文,突然开口。
  “你?”
  薛万彻面色一寒,“言庆虽然技术不好,但至少击鞠准确,而且骑术精湛。你一不会击鞠,骑术也不过刚刚入门,就算上去了,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滚一边去。”
  窦孝文脸一红,低下头懦懦不语。
  在学舍中,他可以称王称霸。但这是什么地方?是圆壁城,是皇城所在……这里的人,随便拉出来一个,弄死他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容易。如果不是郑言庆接纳他,估计薛万彻连话都不会和他说一句。和薛万彻犯冲?那是找不自在。
  “老窦,先扶我下来!”
  郑言庆这时候退出场外,在窦孝文的搀扶中,下了战马。
  玉蹄儿也知道主人受伤了,把硕大的脑袋贴在郑言庆身上,一双迷离眼眸,透出关怀之意。这畜生若是通灵,比人还要强。想当初,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被言庆一口咬在耳朵上,从此成为了言庆的伙伴。这……也许就是一种所谓的缘分吧。
  “娘,小哥哥是不是不能打了?”
  长孙无垢拉着高夫人的衣襟,关切的询问。
  刚才言庆的那个动作,可是让高夫人也吓了一跳。以至于到现在,脸色还有些发白。
  “看上去是这样,小哥哥受伤了。”
  “那小哥哥……疼吗?”
  高夫人强自一笑,搂着长孙无垢说:“不疼的,你看小哥哥不是好好的吗?观音婢不难过。”
  而这时候,郑言庆把薛万彻裴行俨等人拉到了旁边,低声细语几句。
  然后又把窦孝文叫过来,咬了一阵耳朵。窦孝文的黑脸上,顿时流露出兴奋之色。
  薛万彻裴行俨等人虽有些不太情愿,可还是点了点头。
  言庆转身上前,对麦子仲说:“最后一鞠,换人。”
  “嘿嘿,换不换人都一样,郑言庆……你输定了!”
  郑言庆呵呵一笑,“小将军,输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咱们拭目以待吧!”
  说着,他把窦孝文叫过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元庆,保护好老窦!”
  这家伙是谁?
  麦子仲还真不认识窦孝文,听郑言庆那自信满满的口气,心里面不由得一秃噜。
  高手?奇兵?
  不仅仅是麦子仲在犯嘀咕,甚至连所有观战的人,都在犯迷糊。
  鱼俱罗被长孙晟李渊拉了过去,来到窦威身边。
  “老窦,这黑脸的,什么来头?”
  窦威也很诧异,他倒是知道窦孝文加入了鞠队,可是对窦孝文,他却不是很了解。
  不过鱼俱罗问起来,窦威还是做出一脸的神秘状。
  “那是我的族孙。”
  “哦……”
  鱼俱罗点点头。而此时,场中窦孝文已经翻身上马,在裴行俨等人的簇拥下入场。
  心里有点发慌,鱼俱罗左顾右盼。
  他可是押了一年的俸禄,赌麦子仲胜利……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如果这窦孝文是郑言庆手中的奇兵,事情就麻烦了。
  挠挠花白的头发,鱼俱罗突然噌的一下子窜到了城墙边沿,探头大吼一声:“麦子,盯死那家伙……他是老窦家的人……”
  长孙晟和李渊,甚至包括准备过来打听消息的裴仁基,几乎是同时冲上去。
  李渊从后面捂住了鱼俱罗的嘴巴,长孙晟抱住了鱼俱罗的身子,裴仁基抱住了他的腿,三个人齐心合力,把鱼俱罗从城头拖到了一边。这一幕景象,被杨广也看到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老鱼是不是押注了?”
  “启禀万岁,鱼老柱国押了一年的俸禄,赌麦公子夺魁。”
  萧皇后捂着嘴轻笑,“怪不得如此,鱼老柱国若是输了,来年的日子怕不好过。”
  “这老家伙……”
  杨广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转,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而圆壁城中,麦子仲心里咯噔一下。
  鱼老柱国这算不算是提醒我,这个家伙是高手?
  阴差阳错之下,麦子仲这心里越发的嘀咕起来。
  “一会儿,我盯着那个家伙,你们给我看死裴行俨他们……绝不能再让他们中鞠。”
  家将们齐声应命,哗啦啦散落开来。
  言庆也听到了鱼俱罗的叫喊声,忍不住抬起头,向城头上看去,眼中闪过一抹狡佶笑意。
  鱼老柱国,您还真够配合啊……
  鞠战再次开始,双方缠斗一处。小心翼翼,同时又时刻准备着,做出致命的一击。
  有什么招数,全都使了出来。
  战况从一开始,就变得惨烈无比。裴行俨的战袍被撕成了碎片,薛万彻徐世绩沈光等人,也都是伤痕累累。就连一向注重仪表的薛收,此刻也变得披头散发。
  麦子仲绝对有点不太对劲儿……
  这位高手,似乎没什么表现啊。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可裴行俨等人却不传鞠过来。而窦孝文似乎也不着急,就是催马绕着战圈不停驰骋,就好像是旁观客般。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麦子仲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甩掉窦孝文,还是应该继续盯死窦孝文的时候,裴行俨从家将的鞠杖下抢过了木鞠,挥杖击出,朝着窦孝文就飞了过来。
  果然是高手,裴行俨他们在找机会呢!
  想到这里,麦子仲暗自庆幸,连忙催马冲了过去。
  他要赶在窦孝文之前,抢回控制权。哪知道,窦孝文根本就不理那木鞠的落点,直接就拦在了麦子仲身前。与此同时,徐世绩从后场催马杀出,抢过了木鞠……
  “拦住那家伙!”
  随着麦子仲一声大喝,一名家将扑向徐世绩。
  徐世绩看也不看,将木鞠挑起,横敲向了薛万彻……
  这时候,裴行俨那边可就有了空挡。麦子仲一见情况不好,准备舍了窦孝文,去阻拦裴行俨。偏偏这时候郑言庆在场下大叫一声,“薛三哥,传鞠给老窦啊……”
  薛万彻毫不犹豫,挥杖击鞠。
  麦子仲连忙又改变了主意,拨马扑向了窦孝文。
  但是窦孝文,还是没有去理睬木鞠,反而迎着麦子仲就冲了过去。从头到尾,还没有中过一鞠的沈光,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侧身一杖,把木鞠横敲。这一个大转移,正落在了裴行俨的跟前。
  麦子仲大叫一声不好!
  这帮子小白脸太狡猾了……这个什么窦孝文根本就不会击鞠,可是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裴行俨这时候,根本没有人去看管,只要他抢到木鞠,眼前就是一马平川啊。
  麦子仲气得哇呀呀大叫,也顾不得咒骂郑言庆狡猾,催马直扑向了裴行俨。
  至于窦孝文,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老子才不管他。
  裴行俨的火龙驹,麦子仲胯下的乌骓马。一红一黑,犹如两道闪电,扑向落地的木鞠。对于麦子仲的气势汹汹,裴行俨根本就不理不问。麦子仲眼看着就要先一步抢到了木鞠,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大声叫喊起来:“孙少爷,小心啊……”
  麦子仲扭头一看,只见窦孝文催胯下马,双手抱着马脖子,横里就冲了过来。
  麦子仲想要再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砰的一声,紧跟着希聿聿战马狂嘶。麦子仲胯下的乌骓马被窦孝文的战马生生的撞翻地上。麦子仲一条腿则被压在马身下,而窦孝文的坐骑,似乎发疯了似地撒蹄狂奔……原来,就在刚才,窦孝文用鞠杖砸在了自己的坐骑臀部。
  这匹马,疯了!
  麦子仲摔倒在地,裴行俨轻松的冲过来,一杖将木鞠送入了球门。
  “你们,耍赖……”
  当窦孝文制住了坐骑,脸色惨白的从马上下来时,麦子仲也被人从马身下拉了出来。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了窦孝文的衣襟,厉声咆哮。
  “肥子,兵不厌诈的俗语,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
  在全场的欢呼声中,薛万彻冲上前,隔开了麦子仲和窦孝文,嬉皮笑脸的说:“你今天输了,输在你太蠢,太笨!连这么简单的计策都看不明白,还敢击鞠?”
  麦子仲的脸色,铁青……


第二三章 裴娘子
  “中了,中了,中了!”
  当裴行俨将木鞠扫入鞠门的一刹那,全场寂静无声,但旋即就爆发出一片欢呼。
  “姑姑,我们赢了!”
  裴行俨击中木鞠之后,直接就冲到了一面城墙下,冲着城头上大声呼喊。
  那裴家大纛下,一直为郑言庆等人加油助威的女人,绽放出灿烂笑容……她叫裴淑英,是裴世矩的亲生女儿。按照辈分,是裴行俨的姑母。可实际上,她的年纪还不到三十。这是一个特立独行,极有主见,同时对情感又极其坚贞的女人。
  十八岁那年,裴淑英的丈夫李德武,一个隶属东宫的小吏,因为隐太子的缘故,被发配去了岭南,至今已有八载光阴。
  八年里,裴世矩也好,亦或者闺中密友也罢,都劝她改嫁,莫苦苦守候。
  可是这女人却坚定地守护着心中那一份真挚爱情。甚至不惜要脱离裴家,也不愿意改嫁。岭南距离河东,不知几千里远……裴世矩无奈之下,也只能妥协,随她的意愿。
  对这个姑姑,裴行俨又畏惧,又敬佩。
  看到裴淑英灿烂的笑容,裴行俨也感到莫名的开心。
  八年了,整整八年,没有见过裴淑英这样子开怀的笑靥。薛收等人冲过去,把裴行俨从马上扑下来;沈光窦孝文徐世绩三人,则兴奋的围在郑言庆身旁,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而雀跃。长孙晟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向玄武门走去。
  随着一阵铜锣声响,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的击鞠大战,也落下了帷幕。
  鱼俱罗万分悔恨的看着准备退场的郑言庆,“这小后生,却是把我也给算计了!”
  他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旋即露出一丝苦笑。
  赔大了,这一次可真的是赔大了!
  正后悔之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跑了过来,“老柱国,圣上有请,让您过去说话。”
  “啊?”
  鱼俱罗愣了一下,硬是没有回话。
  当初,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鱼俱赞因为虐杀属下,而被隋炀帝杨广斥责,回家后一时想不开,自尽身亡。本来这件事和鱼俱罗关系不大,并且从内心深处而言,鱼俱罗也不怨恨杨广……可没想到,杨广却怕他心怀怨恨,于是罢了鱼俱罗的官职。
  这就让鱼俱罗心里,有点不舒服了!
  杨广此次从榆林返回,下旨让他从下邦老家前往河内。可是到了河内,杨广又不接见他,直接把鱼俱罗带回了洛阳,并且下旨让鱼俱罗一家老小都接了过来。
  然后,又没了音讯……
  一来二去,鱼俱罗这心思也就凉了。
  杨广这时候突然召见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鱼柱国,请吧……陛下还等着你呢。”
  李渊也轻轻推了他一下,鱼俱罗这才算有了反应,连忙说:“老臣遵旨!”
  ……
  郑言庆等人的鞠战结束之后,还有一场禁军骁果为杨广献上的鞠战。
  所以,言庆等人收拾了一下,就退出了圆壁城。
  城中传来了奋威鼓声,想来是骁果入场吧。不过那和郑言庆等人,都已经没了关系。
  在场上憋着一口气,可是鞠战结束后,一个个显得格外疲乏。
  毕竟这些人的年纪都不算太大,而今天的鞠战又格外激烈,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即便是体力充沛,精神旺盛的薛万彻裴行俨,也有些无精打采。
  反倒是窦孝文,看上去很精神。
  他最后玩儿命似地冲撞,也算是撞开了胜利的大门。窦孝文相信,凭此一撞,他已经迈步走上了将军堂的台阶。窦家的目光,将会在他身上停留,只要继续努力下去,他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想到这里,窦孝文感激的向郑言庆看了过去。
  郑言庆显得很疲乏,主要是手上传来的阵阵痛楚,让他很难受。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郑言庆面前停下。马上的骑士,赫然是麦子仲。
  他那匹乌骓马被窦孝文撞伤,估计没一段时间的修养,只怕难以恢复。
  故而,麦子仲骑得是一匹大青马,他拦住了郑言庆的去路,双眸就似喷火一样。
  “肥子,输不起吗?”
  薛万彻呼的抢身上前,拦住了麦子仲。
  不仅仅是薛万彻,沈光等人都跑过来,警惕的看着麦子仲。而麦子仲也不下马,端坐马上,凝视郑言庆许久。
  “郑言庆,今天你运气好,赢了……我会依约离开洛阳。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完,我绝不会就此放弃。我警告你,若是被我知道,你欺负了裴家娘子,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说完,麦子仲拨转马头,扬鞭奋蹄而去。
  只留下了滚滚的尘烟,呛得郑言庆等人捂着鼻子,好一阵咳嗽。
  “这家伙输了还敢这么嚣张!”
  薛万彻连呸了好几声,挥了挥手,朝着麦子仲的背影啐了一口,恶狠狠说道:“贤弟,你莫要怕他!他若是敢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们,看不收拾这小子。”
  郑言庆却笑了!
  “几位哥哥,你们不觉得,这麦子仲颇有豪侠之气吗?”
  他摇摇头,轻声道:“若易地而处,我定会交他这个朋友。虽然蛮横了些,但不失为一个好朋友。”
  “对了,陛下不是说,胜者将得云骑尉之衔吗?”
  徐世绩好奇的问道:“这鞠战已经结束了,可这云骑尉之衔,何时会授予言庆呢?”
  薛收笑道:“你以为云骑尉是个什么官职?
  不过是一个武散官罢了,算不得什么。我听说,当年房乔得中州进士,朝廷也就是派了个人过去宣布而已。八尉头衔,也就是让你将来出仕时,能得个清官之身。”
  郑言庆这才明白了云骑尉的含义,原来就是个荣誉罢了。
  怪不得房玄龄当了几年羽骑尉,一上手就是县尉的实权职务。这其实也就是个出身罢了……
  一行人从尤光门出去,准备渡过洛水。
  “贤弟,今天大胜麦子仲,咱们该找个去处,好好庆祝一下。”
  郑言庆举起经过简单包扎的手掌,“几位哥哥,小弟也想去,不过现在更想找个医馆,把这手上的伤势处理一下。”
  “哦,说的也是!”薛收一拍手,“我知道积善坊有一家医馆,如今请了名医吴景贤坐堂。咱们不如先送言庆去那里治伤,然后再寻个去处,好好庆祝如何?”
  郑言庆刚要答应,却听裴行俨轻呼一声。
  扭头看去,只见他从马上下来,快步向渡口走去。
  洛水渡口上,有一艘小舟。船头上,一名白衣少女站立,风吹过,拂动她衣带飘扬,宛如仙女一般。郑言庆一眼就认出,那少女正是裴行俨的姐姐,裴翠云。
  裴行俨跑过去,“姐姐,你怎么来了?”
  “父亲不让我去观战,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等你们。”裴翠云说着话,似水秋波,有意无意的越过裴行俨的肩头,向郑言庆扫了一眼,而后蓦地又低垂眼帘。
  薛收忍不住笑了!
  他迈步上前,朝着裴翠云一拱手,“裴娘子,我言庆兄弟受了点伤,正准备往积善坊求治。这若是绕城一周,路途颇有些遥远。裴娘子既然有船,能否带他一程?”
  “郑公子受伤了?”
  裴翠云顿时流露出惊慌之色,向郑言庆看过去。
  哥哥们,我才十岁啊……就算这年月流行早恋,可这也太早了点吧。郑言庆当然明白薛收的心思,刚要开口拒绝,却见薛收抓起他的胳膊,往空中摆了摆。
  “啊,那郑公子快些上船吧。”
  “贤弟,别说哥哥不给你创造机会,裴小娘子可是长安有名的才女,倒也不会弱了你半缘君的名号……嘿嘿,加把劲儿,千万别让麦子仲那家伙抢了便宜。”
  说着话,薛收就把郑言庆推上了画舫。
  裴行俨也要跟着上去,但是被姚义给拽住了。
  “老姚,你这是干嘛?”
  “船太小,坐不下!”
  姚义轻声道了一句,然后对裴翠云说:“裴娘子,就烦劳你送郑贤弟一程。郑贤弟放心,你那宝贝玉蹄儿有老沈照看,出不得岔子。我们还有事情,就不打搅二位。”
  裴翠云娇靥微微一红,但并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年头,女孩子早熟的很,十四岁就当母亲的有很多。加之受胡风影响,民风也相对开放,远没有南宋以来,那种礼教大防之说。虽有些羞涩,不过依旧落落大方。
  言庆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能恶狠狠的向薛收瞪过去,却见薛收面带笑容,朝他拱拱手,“贤弟,保重!”
  撑舟的艄公,是两个千娇百媚的小丫鬟。
  裴翠云让郑言庆在油篷里坐好,然后道了声开船,小舟悠悠驶离渡口,顺洛水东去。
  “那船不小啊!”裴行俨一头雾水,“干嘛不让我上船?”
  薛万彻抄起一根鞠杖,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你上船干什么?”
  “送言庆去就医啊。”
  “有裴娘子一人就足够了,你跟着只是过去讨嫌……难不成,你还想让裴娘子送麦子仲不成?”
  裴行俨蓦地明白过来,呵呵笑个不停。
  “也是,有我姐姐一个人就足够了……不对,言庆年纪比我小啊!他若是和我姐姐……那我岂不是……不行,我得过去看着,要不然言庆真成了我……绝对不行!”
  裴行俨连忙翻身上马,拨马往回走。
  渡口没有船只,他只能往回走,从洛阳北面的徽安门进城,然后再绕道天津桥过洛水,前往积善坊。
  只是这么一绕道,郑言庆和裴翠云还会在积善坊吗?
  薛收姚义等人相视一眼,突然间放声大笑。
  没错,如果言庆和裴翠云真的有那个什么的话,裴行俨以后见到言庆,岂不是要叫他姐夫?
  一想到这些,薛收等人就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到了最后,薛万彻和沈光两人更是蹲在河岸边上,不停揉肚子。笑声在洛水上空回荡,为这寒冷的深冬,平添了几分盎然之气。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河岸边上垂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嫩绿……寒冬即将过去,而春天,还距离遥远吗?
  ……
  注:吴景贤,隋代医家。生平及里籍欠详。依《隋书·经籍志》,景贤著《诸病源候论》五卷,目录一卷。据此,该书或为巢元方与吴氏合著,或吴氏别有一已佚之同名书,有待深入考证。


第二四章 长孙召见
  轰轰烈烈的击鞠献礼,已经过去多日。
  少年间的意气之争,在无声无息中演化为一场新旧权贵的博弈,而后又无声无息的落幕。
  麦子仲黯然离开洛阳。
  没有人要驱赶他,可他却不愿意违背诺言,带着十几名家将,重又返回了长安。
  正月初一,在大业三年中,因受高颖贺若弼之事牵连,而被贬为平民的左仆射苏威,重又返回朝堂。以太常卿。纳言之职参与政事,并加封开府仪同三司……
  这也是关陇贵族与关东士族联手,针对杨广削弱关陇世族力量的一次反击。
  不过,杨广重新启用苏威的同时,又启用了闲赋在家,无所事事的前丰州总管,柱国大将军,大都督鱼俱罗为隆山郡太守,并兼掌兵事,等同于将军政大权,尽数交由鱼俱罗掌控。对于这样一个诏令,关陇贵族和关东士族都保持了沉默。
  隆山,位于蜀中,毗邻眉山郡和资阳郡之间,是一个不起眼,但又极为重要,平衡巴蜀稳定的要地。鱼俱罗出任隆山郡太守,看似平平,却有监控巴蜀之妙用。
  又数日,杨广巡幸张掖。
  招汝南太守麦铁杖,以及留守于长安的天宝将军宇文成都随行。
  长孙晟奉命留守于洛阳,一方面休养身体,另一方面还有威慑山东士马的作用。
  李渊前往长安,随行的还有被委任为内史舍人,兼考功郎中的窦威。
  命司隶台大夫宇文述返还洛阳,宇文化及伴驾……这宇文化及,原本因为和突厥人做生意,而被贬为宇文述的家奴。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又重回朝堂之上。
  杨广的心思,果然变化莫测。
  这一场无声的博弈,看似是关陇世族占了便宜,苏威重新被任用,窦威又升官,形式一片大好。但实际上了,窦威的升职,使得关陇贵族对河洛地区的控制力,一下子削弱了许多。以前窦威以司隶台别驾之职,位卑而权重。这内史舍人之职看似风光,但权力却被大大削弱。而考功郎中虽是从三品,有监察百官功绩之责,可也只是监察。实际的决定权,在经过一连串的变化之后,牢牢掌控在杨广的手中……
  这就是权术!
  杨广通过一系列人事变动,即稳定了关陇贵族,又进一步拉拢了南来重臣。
  手段之巧妙,可算是令人叹为观止。
  西巡之前,郑言庆被封为云骑尉。
  一名内侍,一件青缎子武官服,一块腰牌,一枚印信,几乎没有做任何声张,就这样轻描淡写的,送到了郑言庆的手中。对于这个武散官的头衔,郑言庆倒是不太在意。没有任何权利,只不过将来他要出仕的话,可以凭此而得到重用。
  除此之外,唯一好处就是郑言庆每年可以得到三百石的俸禄。
  换句话说,郑言庆如今已经算是体制内的人了,开始吃公家饭了……但能吃到什么程度?却不好做出定论。这武散官八尉头衔,即便是得到了,也会有高低分别。就比如房乔房玄龄,以羽骑尉出身,得了一个县尉的职务;而宇文成都同样是羽骑尉,十五岁时就已得了千牛备身,如今更尊为天宝将军,和房玄龄,简直是天壤之别。
  对言庆来说,窦威去了长安,他失去了一大屏障。
  不过呢,房彦谦,也就是房玄龄的老爹,从许州司马的位置上,一跃成为河南尹。
  从四品,到正三品,连升三级。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任命……让人不自觉的,就联想到了四年前郑言庆的《石灰吟》。
  就是从那首石灰吟出世开始,房彦谦可谓官路亨通啊!
  ……
  正月十五,洛阳灯会。
  郑言庆本打算在这一天,叫上裴行俨薛万彻等人一起去看灯会。
  没想到一大早,龙门山竹园外,却来了一人。
  “小人马三宝,求见半缘君。”
  来人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皂衣短襦打扮,神色恭敬,手持一张名剌,递给了党士杰。
  这党士杰就是当初随沈光前来的三人之一。
  雄大锤找来了四个人,除沈光外,其他三人是一母同胞。年纪最大的名叫党士杰,依次是党士英,党士雄。之前由于郑言庆和麦子仲约战,裴行俨等人都搬来了竹园,使得竹园显得有些拥挤。于是郑言庆就让毛旺在竹林边缘,又营建起一排竹舍,党家三兄弟居住于此,一方面是负责护卫,另一方面可迎来送往。
  毛旺年纪渐渐大了,加之小八的事情影响,以至于有些精神恍惚。
  郑言庆也不好说什么,只让毛旺平时负责采办物品,打扫庭院。毕竟他对毛旺还算了解,也知道这是个老实人。虽说精神不好,但采买物品,还算是尽心尽力。
  所以,毛旺夫妇住在林中的第二道竹舍当中,负责打扫和烹煮。
  薛收和姚义因为鞠战结束,而后准备外出游历,故而已搬出竹园。裴行俨薛万彻倒是偶尔过来,但也不是很频繁。除此之外,裴翠云也来过一次,但只是探望了一下郑言庆手上的伤势,又说了一会儿的诗词歌赋,就带着婢女起身离开。
  如今,这洛阳城里关于言庆和翠云的谣言可不少,大都是一些才子佳人的说法。
  即便是民风开放,裴翠云也不能不避嫌。
  她的确是挺喜欢言庆,但主要是因为言庆的诗书才学。毕竟言庆比裴翠云小不少,裴翠云也不得不矜持一些。而言庆呢,对裴翠云也挺有好感,可现在就谈感情……未免太扯了一点。故而两人虽无视那些谣言,偶尔相见还可以,太频繁的话,就很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麦子仲的前车之鉴,言庆翠云不得不多加小心。
  “你就是马三宝?”
  言庆在竹楼中看着眼前的少年,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十年了,有一些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了!
  虽然郑言庆偷偷的记下一些事件和人物,以便提醒自己。但毕竟有更多的事情和人物,他无法一一记得。有些人,有些事,可能要碰到了才能想起来。就比如这马三宝的名字,他感觉有一些熟悉。可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小人就是马三宝,奉长孙大将军之命,请郑少爷过府一叙。”
  郑言庆闻听,心中不由得一喜。
  长孙晟,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即便言庆得了个云骑尉的头衔,可这是洛阳,遍地权贵豪强。一个云骑尉的名号,也只能在日后给他带来一些好处。但是在当前,这头衔远比不得长孙晟的认可,更能得到实惠。
  杨广西巡了,河洛地区最高军事指挥官,非长孙晟莫属。
  言庆连忙问道:“大将军让我过去,不知有何吩咐?”
  “大将军说,郑少爷过去了,自然就明白。”
  “那何时过去?”
  “午时以前。”
  郑言庆点了点头,“如此,请回禀大将军,就说言庆必准时赴约。”
  马三宝应了一声之后,躬身退下。
  郑言庆连忙把徐世绩叫过来,告诉他今天可能无法聚会了。徐世绩也隐隐约约的知道了一些端倪,所以并没有责怪言庆。相反,他对郑言庆能拜入霹雳堂也很高兴。毕竟徐世绩清楚言庆目前的处境,别看他战胜了麦子仲,但也得罪了不少南来权贵。一个云骑尉的头衔,尚不足以护持。但有长孙晟这张保护伞的话,言庆在洛阳的生活,就会改善许多。
  “言庆,既然大将军要你过去,你总不能空着手吧。”
  “唔,徐大哥说的有道理!”
  这礼多人不怪,你带不带是一回事,人家收不收是另一回事。
  是洛阳人都清楚,长孙晟从来不收礼物。可这并不代表,郑言庆就可以空着手去。
  但带什么过去呢?
  却要费些思量。黄白之物,长孙晟肯定看不入眼。
  似长孙晟这种地位的人,估计对马匹啊,兵器啊更感兴趣。马匹,郑言庆有,但又舍不得;兵器嘛……郑言庆自己还想弄一柄极品马槊而不得,又拿什么送给长孙晟?
  徐世绩也帮他出谋划策,可想到了最后,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礼物。
  眼看时间快到了,郑言庆一咬牙,噔噔噔跑上了书楼。
  徐世绩跟着他上去,就见郑言庆在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蘸饱了一笔浓墨,而后奋笔疾书。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今有龙城飞将在,
  胡马怎敢渡关山。”
  言庆写完,徐世绩也正好诵毕。
  他不由得连连点头,“若说大将军的功业,飞将军亦难比肩。”
  的确,长孙晟的功绩,主要就集中在对突厥的战役当中。细算起来,从开皇年间对突厥的战事中,长孙晟的身影无处不在。从打击到分化,从威慑到驱逐,长孙晟的功业,还真不是汉时飞将军李广能够比拟。言庆以此诗做礼物,倒也非常得当。
  毕竟在长孙晟死后,隋炀帝北巡时突厥可汗阿史那咄吉所围时,也说过同样的话语:向使长孙晟在,不令匈奴至此。


第二五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长孙晟终于下决心了!
  其实,早在腊月二八的那场鞠战之后,长孙晟就报奏杨广,要收郑言庆为门生。
  到了长孙晟这种地位,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算是个人行为。
  就以收门生弟子这件事情,宇文述和他说过,裴世矩也和他说过,包括麦铁杖,独孤武都这些朝中的权贵大臣们,都私下里提起过,可长孙晟却全部拒绝了。
  在长孙晟看来,他的弟子必须能帮助长孙家撑起霹雳堂的人。
  这个人不单单要有良好的出身,还要拥有才华。大到参与朝政,小至提携长孙后人,若是达不到他的要求,长孙晟宁可不收弟子。而另一方面,长孙晟收门生弟子,也有顾忌。好似河东裴氏子弟,他绝不能收。因为那会使裴家权势更盛,甚至会引起皇帝的猜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长孙晟自然不愿意卷入其中。
  破野头宇文述?
  哈,一介家奴罢了。
  即便宇文述很得杨广的信任,长孙晟也看不在眼里。哪怕当初宇文述请他收宇文成都,他也不愿意。长孙家比不得五姓七大家,可也是响当当的河洛望族啊。
  所以,当李渊向他提起郑言庆的时候,长孙晟心动了!
  一来郑家的和霹雳堂长孙氏同属河洛大族,门当户对;二来郑家经过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已后继无人,在五姓七大家当中,排名垫底。所以,即便是郑大士当初站错了队伍,杨广也没有对郑家赶尽杀绝。一方面是不屑于;另一方面,他还需要郑家来稳定河洛地区,同时制衡其他门阀世家,以达到某种平衡的局面。
  郑言庆出身郑家,若是拜在长孙门下,杨广不但不会猜忌,反而会乐意促成此事。
  一个半死不活的郑家,远比一个强势进入河洛的山东士马容易控制。
  当然了,长孙晟还有另一个目的。
  那就是收下郑言庆以后,言庆身后的隐性力量,将有助于霹雳堂的发展。即便李渊什么都没有说,长孙晟依旧认为,言庆可能是李渊的私生子。能得到关中李阀的支持,霹雳堂百年之内,定能稳如磐石。这是长孙晟内心里的计算!当然,若是言庆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出众,长孙晟也未必点头。种种因素加起来,促成了长孙晟将言庆收入门下。
  言庆风头正盛,皇帝也没有任何意见。
  所以长孙晟决心要借助这一股东风,把这拜师大典,准备的风风光光。
  他把言庆找来,就是要把事情说明白。
  而郑言庆早就得到了消息,等长孙晟开口,已经有些心焦了。当长孙晟提出要收他为弟子的时候,言庆立刻点头答应。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更坚定了长孙晟的想法:这孩子一定和李阀有关!想必在这之前,唐国公已经把事情告诉他了。
  “言庆,你如今在士林已站稳脚跟,小有薄名。
  加之腊月二八的鞠战,也使得朝堂中许多人都认识你。所以呢,为师准备将拜师礼风光大办,以示天下人知。我请人算过,十天之后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为师将邀请洛阳士绅,在霹雳堂行拜师礼。这十天里,你需好生斋戒,修身养性。”
  “弟子明白!”
  郑言庆很快就反应过来,长孙晟这是在为他造势,同时也是为霹雳堂增添光彩。
  他恭恭敬敬,用双手将卷轴奉上。
  “老师,学生久慕老师之名,如今能拜入老师门下,甚感荣幸。
  只是苦于无甚觐见之礼,所以就仓促赋诗一首,奉与老师……还请老师万勿见怪。”
  书房中,只有长孙晟和郑言庆两人。
  他好奇的从郑言庆手中接过卷轴,笑道:“我亦久闻言庆诗书双绝,正要见识一番。”
  长孙晟打开卷轴,只见里面是四句七言绝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今有龙城飞将在,胡马怎敢渡关山……”
  瘦削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几乎是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天下人,莫不喜欢夸奖。
  只是喜好不同,所以夸奖的方式也不一样。毫无疑问,言庆这一首诗,正挠在了长孙晟的痒处。把他与飞将军李广相提并论吗?长孙晟心里,可是欢喜的紧。
  “言庆,你这首诗,为师很喜欢!”
  郑言庆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毕竟没有和长孙晟面对面的接触过,对长孙晟的了解也算不得太多。他还真有点害怕,这首诗不和长孙晟的心意。现在看来,他过关了!长孙晟似乎也很满意。
  长孙晟又详细的询问了一下郑言庆的功课。
  对于言庆以开始研读五经,他并不感觉奇怪……倒是问起言庆如何治史的时候,长孙晟似乎有些意见。
  “言庆啊,你研读三国并无错误,但是百年来,天下人以治汉书为主,你当多研读汉书才好。陛下开设科举,广纳天下有才之士。其中尤以汉书为最,你若是不读汉书,即便是有云骑尉的出身,却不是正途……我有兵书十三卷,汉书六卷,权作礼物送与你。此外,霹雳长孙,素以骑射而著称,你以后当多用心。”
  郑言庆连忙拜谢,从长孙晟手中接过了书册。
  又和长孙晟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起身告辞……
  “言庆!”
  “学生在!”
  长孙晟和言庆走出书房,突然叫住了他,“你如今住在竹园,难免会有不便。
  我送你一个人,日后也可以多些照应……马三宝。”
  “小人在!”
  好像一直是在院子里等候,马三宝应声从假山旁跑过来,恭恭敬敬的向长孙晟和言庆行礼。
  “以后,你就跟着郑言庆,凡事需听他的吩咐。”
  “小人遵命!”
  郑言庆有些反应不过来,扭头诧异的向长孙晟看去。
  长孙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拍拍郑言庆的肩膀说:“早些回去吧,记得这十天,一定要修身养性,莫再招惹是非。河南尹房大人,是个不徇私情的人。没有事情,最好不要进城来,在竹园那边呆着,好好读书,切记切记!”
  郑言庆觉得,长孙晟是话中有话。
  但他不愿意说明,言庆也不好追问。
  看了看马三宝,郑言庆觉得好生古怪。
  这好端端的塞给我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郑言庆满怀疑问的走了,长孙晟则站在书房门口的外廊上,看着他的背影从角门消失。
  “夫人,此子如何?”
  从回廊一端,转出了一名中年美妇。
  盈盈走到长孙晟身边,“这小郎君倒是能沉住气的人,你把马三宝就这么强塞给他,他居然连问都不问。只是,唐国公为何要经过你的手,把马三宝送出呢?”
  长孙晟嘿嘿一笑,“叔德是个小心的人。
  陛下如今对关陇不甚满意,甚至迁都洛阳,也不愿意留驻长安。叔德是关陇代表,一举一动,都会被陛下关注。若是他把马三宝送出去,岂不是暴露了他和小郎君的关系?”
  高夫人好歹也是北齐皇室之后,对于朝堂上的那些事情并不陌生。
  长孙晟对她素来敬重有加,而高夫人呢,也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所以夫妻没有什么隐瞒。
  “哦,看起来唐国公对这小郎君,挺看重啊!”
  “呵呵,我估计,这孩子可能并不知道他和叔德之间的关系。否则叔德也用不着神神道道的行事……不过,他这个年纪,能似他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可不多啊。”
  高夫人掩口一笑,“老爷似乎也很看重这孩子?”
  “唔,他诗书双绝,确有才华。”
  “既然如此,老爷可曾想过其他的事情?”
  长孙晟一怔,扭头诧异的看着高夫人:“其他的事情?夫人有什么话,何不明说?”
  高夫人挽着长孙晟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释奴今年已经十二,等他将来长大,身边终究要有人扶持。
  老爷在时,释奴自可无忧无虑;可有一天,若老爷……谁能为他说话?我哥哥虽说有些能力,但终究不是长孙家的人。老爷之前不是还说,安远堂的郑大士走的突然,以至于郑仁基匆忙接手,难免会有纷乱。今日之郑仁基,说不得就是日后释奴前车之鉴啊!”
  释奴,是高夫人亲生子,长孙无忌的乳名。
  这年月的人们,喜欢给孩子起个佛家的名字。比如长孙无垢,就叫观音婢,而长孙无忌则叫释奴,以祈求佛祖的保佑。长孙晟并不傻,立刻听出了高夫人话中含意。
  他有四个儿子,长子行布已亡,次子恒安正当年。
  只是恒安非高夫人所出,而且与高夫人素来不亲善。当初长孙晟让恒安接手行布的爵位,其实已打定了主意,霹雳堂日后会有长孙无忌来接掌。
  可是,长孙无忌的年纪,终究太小……
  “夫人的意思是,观音婢?”
  高夫人笑了,笑得有些灿烂,轻点螓首。
  “这……”长孙晟不由得有些心动。要说起来,言庆和无垢的年纪差不多,比爱女大三岁,倒是挺合适。如果郑言庆真的和长孙无垢……那长孙无忌日后接掌霹雳堂,倒是能有个强援。明里有那瘦死骆驼必马大的荥阳郑家,暗地里还有李阀和窦家。
  郑言庆本身,也是个才华出众的人。
  不仅仅诗书双绝,而且从腊月二八的那场鞠战中可以看出来,郑言庆颇有心计。
  这样一个人帮助长孙无忌的话,霹雳堂绝对无忧。
  只是……
  高夫人似乎看出长孙无忌的顾虑,嘻嘻一笑,“怎地,莫不是担心裴家的小娘子?”
  “裴翠云?”
  长孙晟连连摇头,“他二人怕是无甚可能。以裴家的实力,加上裴世矩的老谋深算,已经是风头无两。若是再让裴家和郑家结合,只怕是连陛下都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老爷还担心什么?”
  长孙晟挠挠头,“此事先不用着急,我先看看再说。
  如果郑言庆和观音婢真的能成,我就算拼着得罪老裴家,也定会成全他们两人。
  只是现在还有些为时过早,待我再观察一下郑言庆,再观察一下……”


第二六章 长孙有女初成长
  郑言庆和马三宝穿过夹道,走进一条回廊。
  这里是长孙家的后花园,初春时节,园中的海棠花含苞待放,明媚阳光洒在园中,照映池塘鳞波荡漾,极为动人。凉亭里,一个少年正手捧书卷,摇头晃脑的诵读。院子里,偶尔传来少女若银铃般的笑声,更令这满园春色,添加几分生趣。
  “哥哥,哥哥!”
  郑言庆听到一阵稚嫩的呼喊声,于是顺着声音看去。
  却见一个小女孩儿,正骑在一棵高大的樱桃树枝桠上,兴奋的朝着凉亭里的少年招手。
  她手上有一枝鲜红欲滴,似已成熟的樱桃。
  骑在书商,小女孩儿兴奋的大声叫喊,“哥哥快看,樱桃熟了,樱桃熟了!”
  凉亭里的少年抬起头,一看这情况,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观音婢,快下来,危险!”
  说完,他从凉亭里跑出来,一边走一边让小女孩儿坐稳。
  可小女孩儿却似乎没有听见,仍兴奋的挥舞手臂。这也许是她生平第一次,爬上这么高的树吧。不过见少年往他这边跑,小女孩儿好像有点紧张了,一手攥着那一挂樱桃,慢慢的向后退。
  嘎吱嘎吱!
  树桠突然抖动起来,并发出轻弱的断裂声。
  少年看出情况有些不妙,也顾不得再顾虑自己的仪容,撒开腿狂奔,朝着樱桃树飞快跑去。可就在他绕过水塘,快到树下的时候,只听小女孩儿啊的一声惊叫,树桠折断,小女孩呼的掉下来。少年惊恐的长大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叫喊声,一道人影闪过,将小女孩儿一下子抱住,噗通摔倒在地,就势一个翻滚……
  “观音婢,观音婢!”
  少年大声呼喊女孩儿的名字,园中正在嬉戏的婢女,也朝这边赶来。
  嫩绿的草地上,郑言庆把小女孩儿扶好,“丫头,你没事儿吧。”
  小女孩儿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突然间哇的一声哭起来。刚才事发突然,她给吓到了,以至于忘记了哭啼。这时候看见郑言庆,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安全,旋即哭出声来。
  “咦,是你?”
  少年奔跑过来,见到郑言庆的时候,不由得一怔。
  他当然认得郑言庆,不过这时候他更多的心思是放在小女孩儿身上,顾不得和言庆见礼,匆匆跑过来,一把将小女孩儿抱住,左看看,右看看,见小女孩儿并没有受伤,这才如释重负般的出了一口气。
  搂着小女孩儿,少年连声劝慰:“观音婢乖,观音婢不哭!”
  这小丫头是没什么事,哭了两声之后,就缩在少年怀里,好奇的向郑言庆看过去。
  言庆此时的形象有的狼狈,一身白袍,早已经脏兮兮。
  小丫头突然笑出声来,那梨花带雨的娇靥,却因这一笑,显出几分妩媚之色。
  “小哥哥,吃樱桃!”
  她手里还攥着那一枝樱桃,递向了郑言庆。
  言庆一怔,旋即一笑,接过了小女孩儿手中的樱桃。小丫头的笑容,更加灿烂。
  少年站起来,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郑言庆,你来我家做什么?”
  “你家?”
  “哦,我叫长孙无忌,这是我妹妹无垢……刚才多谢你出手相救,我妹妹才未受伤。”
  郑言庆瞳孔不由一收!
  他,就是长孙无忌吗?
  对于这个在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郑言庆可说是仰慕已久。
  虽说心里清楚,他迟早会和长孙无忌见面。
  但却未想到,会这么快,并且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和长孙无忌兄妹相见。
  长孙无忌的年纪,比郑言庆略大。不过身高却比郑言庆略低半个头。有一点婴儿肥,脸圆圆的,笑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线,与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模样。
  但却不要小觑了此人!
  这个人,可是在未来和李二大人一手打造出了赫赫有名的贞观时代。
  “原来是长孙大兄。”
  郑言庆拱手道:“我是奉大将军之邀,前来拜访……无垢吗?刚才没有吓到吧!”
  长孙无垢那白若瓷,粉若桃花般的小脸蛋上,露出一抹红晕。
  她缩在长孙无忌的身边,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长孙无忌有些奇怪:父亲邀他过来?又有什么事情?
  正思忖着,郑言庆却已拱手道:“大兄,我还有事,就不再打搅。观音婢,以后要乖一些,不要再爬树了,听到没有?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爹娘会因此而难过。”
  长孙无垢乖巧的答应一声。
  郑言庆和马三宝走了!
  这时候高夫人和长孙晟也得到消息,急匆匆跑了过来。
  高夫人一把将长孙无垢抱在怀里,“观音婢,你没有手上吧。”
  长孙无垢摇头,突然搂着高夫人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娘,我刚才看见神气的小哥哥啦!”
  高夫人一怔。
  这时候长孙无忌上来,把事情说了一遍。
  高夫人才知道,长孙无垢口中的神气小哥哥,就是郑言庆。心里不由得一动,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观音婢,以后你可以经常看到那个小哥哥,你高兴吗?”
  “真的吗?”
  长孙无垢瞪大了眼睛,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惑的问道。
  看了一眼那边正在呵斥婢女的长孙晟,高夫人压低声音说:“你爹爹已经决定,收郑言庆为弟子啦!”
  长孙无忌身子一震:父亲要收郑言庆为弟子吗?
  ……
  长孙晟要收半缘君为弟子,消息好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的传遍了洛阳大街小巷。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人们既疑惑,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长孙晟是朝廷重臣,又是名门望族;而郑言庆出身荥阳郑氏,才华出众,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所以,郑言庆拜师长孙晟,也在情理之中。有心人甚至能觉察到,郑言庆这一次拜师,将会为他的前程,画上极为亮丽的一笔。
  与此同时,言庆为长孙晟献上的那首《出塞》,也流传出来。
  细想,长孙晟自出仕以来,所立下的种种功业,倒也配得上这首《出塞》诗。
  许多留守洛阳的朝中大臣,都暗自叮嘱自家的孩子:莫要再惹是生非,莫要学那麦子仲,去挑衅郑言庆。不仅仅是因为郑言庆如今风头极盛,更有长孙晟的缘故在其中。他们或许可以忽视,没落的荥阳郑氏,但决不可能小觑长孙晟的能量。
  那可是真正的朝中重臣!
  “言庆,你要拜长孙大将军为师?”
  当天晚上,裴行俨没有去参加洛阳灯会,而是和薛万彻急匆匆跑来了竹园询问。
  腊月二八的鞠队,如今已分崩离析。
  薛收姚义离开了洛阳,窦孝文被窦威带去了长安,说是来年窦孝文十六岁,要送他去窦抗麾下效力。这说明,窦孝文已经正式进入了窦家的视线,开始着重培养。
  八去其五,据说薛万彻马上也要返回河东……
  郑言庆等人泡在山峪中的温泉里,听裴行俨询问,他点了点头。
  “是啊,十天之后行拜师礼,但在这之前,我要斋戒静心,最近怕是难与诸位兄长相聚。对了,裴大兄,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河南尹要有所行动吗?”
  在郑言庆想来,长孙晟绝不会轻易提及河南尹的事情,还郑重其事让他少进洛阳。
  裴行俨想了想,“应该没什么行动吧。
  不过我听父亲说,陛下似乎要在河北修治永济渠,准备将沁水连通河水,自辉县至临清,顺为何抵涿郡,工程极为浩大……哦,我想起来了,我爹也说过,让我最近安分一些。听说河南尹房大人准备整治洛阳流民,应该就是这些事情吧。”
  洛阳流民数量日渐增多,整治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郑言庆倒不是非常在意。想来房彦谦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借助整治流民的机会,清肃洛阳治安问题。这洛阳权贵越来越多,随着先前一些留驻长安的朝廷重臣迁移过来,一些权贵子弟在洛阳街头极为猖狂,已渐渐成为一大流毒。
  只是,房彦谦有这样的资本,和那些权贵抗衡吗?
  早先他在许州为司马时,也曾大刀阔斧的进行各方面整治,效果不错。然后许州可比不得洛阳。房彦谦能否如同在许州时春风得意,郑言庆并不是非常看好。
  弄不好,房彦谦还会因此而倒霉……
  郑言庆在意的,是修治永济渠。
  不是说这永济渠修治不好,而是以大隋目前的国力,这样做似乎有些竭泽而渔的意思。去年隋炀帝修治通济渠,造成河南流民四起,土地荒芜;如今又修治河北永济渠,弄得不好,只怕会造成严重后果。杨广的书生气,尽显无遗……凡事追求多快好省,却没有考虑其他方面的情况。听说河北在去年就开始出现流寇,如果再大兴土木,会不会使得河北的流民状况更加严重?这是个大问题!
  也许,隋朝的没落,就是从这兴修大运河埋下的伏笔吧!
  可面对这一切,郑言庆不想管,也无力去过问。
  和一帮子小兄弟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出浴更衣,返回竹园。
  裴行俨和薛万彻泡了一晚上,骨头有点发酥。所以就不打算再回洛阳,而是借宿于竹园。
  反正竹园的房舍够多,呆在这边,家里人也不会太过排斥。
  而郑言庆则看了一会儿的书,把马三宝叫道了跟前。
  “马三宝,你不是长孙家的人吧。”
  他看似很无意的一句询问,让马三宝不由得心里一惊,诧异的抬起头,向郑言庆看去。
  “今天在霹雳堂,我发现你在见到长孙无忌的时候,并没有行主仆之礼。而长孙无忌好像也不是很在意,甚至在和我交谈时,他根本就没有朝你看上一眼……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霹雳堂的人。马三宝,还请你告诉我,你究竟从何而来?”


第二七章 缘来如此
  马三宝心里一惊,但是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从他受命要过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研究郑言庆的性情。马三宝可从未想过,他能瞒过郑言庆。可他却没有想到,这种场景会来的如此快。快的甚至让他有些吃惊。说起来,郑言庆并没有和他说太多的话,马三宝自己也非常小心。
  可是,郑言庆依旧看出了破绽!
  书案上平放着一柄大横刀,黑兕皮刀鞘,上面呈现出斑驳之色,透着一股淡淡的杀气。
  马三宝相信,如果自己不说实话,郑言庆也不会因为长孙晟而不敢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郑少爷,您这眼光可真是毒辣。小人自认为已经非常小心,没想到还是被您看出了破绽……小人马三宝,自夏州来,奉唐国公之命,前来伺候少爷。九爷说,您一个人呆在洛阳,身边需要一个跑腿办事的人。”
  夏州?
  郑言庆先是一怔,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暖流。
  这世上,能如此关心自己的人,除了郑世安之外,恐怕也只有那远在夏州的老师。
  即便郑言庆口头上愿意称长孙晟为老师,但内心里,始终将李基当成唯一的老师。马三宝的这一番话,也从另一方面,使得郑言庆进一步确定了李基的身份。
  老师,原来是李阀族人。
  不过李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要这样子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呢?
  郑言庆依旧不太明白。但他也知道,马三宝不可能知道太多的内情。即便唐国公李渊派他过来,已经说明他值得信赖。可有些事情,李渊不可能告诉一个下人。
  “老师他……好吗?”
  郑言庆语音有些颤抖,看着马三宝,眼中却多了几分暖意。
  马三宝恭敬的回答:“去岁末,九爷去了姑臧,如今在陇西堂做客,请少爷放心。”
  “陇西堂?”
  “就是陇西李氏所在。”
  郑言庆奇怪的问道:“老师去陇西堂做什么?”
  “这个……据说是拜访陇西族长李行之。但具体的事情,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过来之前,唐国公只说让小人好好照看少爷,听少爷的吩咐,其他一概没有说明。”
  郑言庆应了一声,示意马三宝坐下。
  “马三宝,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不过楼下毛旺年纪大了,腿脚又不灵活……这样吧,以后采买的事情,就由你负责。平时你就住在竹舍中,有什么需要的话,告诉毛旺就好,若有事情,我自会吩咐你。”
  马三宝恭声答应。
  郑言庆又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让马三宝离开。
  他从书架上找出一卷元氏志,翻了两页之后,很快找到关于陇西李氏家族的记录。
  陇西李氏,是五姓七大家之一。
  在五姓当中,仅列在了崔姓之后。其堂号为陇西堂,下分十三个族房,家族规模庞大。其中,姑臧李氏又是整个陇西堂的大房,其家主李行之,表字义通,小名师子,先后仕齐、周、隋三朝。隋文帝时被封为固始县男,后称疾而致仕。
  李基跑去找李行之,又有什么目的呢?
  郑言庆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将元氏志合起来,走到竹窗前,向外面观望。
  初春时节,竹园青青。
  月光如洗,洒在那一根根翠竹之上,宛如罩上了一层银霜。林中很寂静,郑言庆披上袍子,带着细腰和四眼,走出竹楼,在林中散步。走到竹林后端,隐隐约约,见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言庆忙走过去,细腰和四眼,也从两边包抄。
  已经小半年了,细腰和四眼长大了不少。
  虽然还不能单独捕猎,却已经有了几分獒的凶性。
  那人听到声息,忙转身过来。
  “徐大哥?”
  郑言庆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徐世绩。于是连忙召回了细腰和四眼,走到徐世绩跟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徐世绩笑了笑,“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徐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郑言庆看得出来,徐世绩似乎忧心忡忡。
  徐世绩在一根竹拦上坐下。这竹栏大约有儿臂粗细,横在竹林边上。也是当初竹园里马匹众多,言庆担心战马跑出去,所以在竹林边缘立下了竹栏。齐腰高,坐在上面,可以看见远处奔流伊水,聆听流水呜咽,渐渐的也就成了一处景致。
  “言庆,你如今得了云骑尉出身,又拜入霹雳堂,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可是我……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官学测试,听说今年有许多官宦子弟也要入官学,我这心里面,没底儿啊!”
  的确,今年官学测试,较之往年激烈许多。
  随着杨广大规模将长安朝臣迁来洛阳,使得洛阳官学,压力陡增。言庆听说过,在仁寿年间,洛阳官学差不多是二十进一的比例。而今年,据统计已接近一百五十进一,难度增加了七倍有余。也难怪徐世绩会感到忧虑,这种情况下,他进学的难度非常大。弄不好,就会被某家权贵子弟给挤下去,岂非功亏一篑。
  他来到郑家门下,来到洛阳,就是为了能进入洛阳官学。
  若进不得,之前许多努力,亦将白白浪费。郑言庆也坐在了竹栏上,两头小獒则匍匐竹栏边沿。
  言庆也不知道,该怎样帮助徐世绩。
  这官宦子弟,朝廷权贵要想挤掉徐世绩,让出一个名额出来,简直是轻而易举。
  “要不,过些日子,我请老师出面?”
  徐世绩眼睛先一亮,但旋即摇摇头,轻声道:“大将军收你为弟子,那是你的福气。若是因为这些事情,让大将军对你生出看法,岂不是坏了你的前程吗?
  言庆,你聪明,学识又好,且不可莽撞行事。
  我这边好办,如若真不能入洛阳官学,那就回家去。爹年纪也大了,前些时候还思忖着,说是想要离开离狐,在滑县那边定居。他在滑县也颇有路子,到时候我入滑县官学就是了。其实,洛阳官学也好,滑县官学也罢,差距也不太大!”
  差距不大?
  郑言庆才不会相信徐世绩的这个说法。
  洛阳官学和滑县官学的差距,只可能越来越大……
  一个是地方县城的学府,一个是帝都学舍。不管是在地位上还是从眼界人脉上,从洛阳、长安两地官学出来的人,机会也好,人脉也罢,远非地方官学学子可比。
  洛阳确定东都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和长安的差距越来越小,与地方的差距……
  郑言庆伸手搂住徐世绩的肩膀,“徐大哥,你切莫考虑太多,反而会乱了心思。依我看,你考入官学可能性很大,就算落选,也非你之罪,了不起回家继续读书。天生我材必有用,何必拘泥于官学学舍呢?至少你兵法谋略,就远胜过我。”
  徐世绩喃喃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吗?”
  他陡然振奋了精神,从竹栏上跳下来,扭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管他结果如何,先考了再说。了不起回家,反正有大把的事情,等着我做呢……”
  见徐世绩放开心情,郑言庆也开心的笑了。
  两人就在这竹林边上,嘻嘻哈哈的说起话来。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
  ……
  房彦谦果然行动起来!
  他对洛阳流民开始整顿的同时,又对里坊间那些权贵子弟予以凶狠的打击。短短三天,房彦谦就抓捕了十七名在里坊中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引得洛阳各大豪族,都不得不胆战心惊,警告家中子弟不可以妄为。但说实话,对于房彦谦的这种行为,郑言庆不是很看好。在他看来,房彦谦就是以卵击石,待杨广还都,也就是他倒霉的时候。
  杨广如今不在洛阳,他身为河南尹,自然手握大权,无人敢去招惹。
  可如若杨广回来,杨广能承受住各大家族的压力吗?如果承受不住,最后也只有把房彦谦推出来做替罪羊。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往往得不到好下场。
  郑言庆思忖许久,决定写一封信给房彦谦,想要劝说他一下。
  但是房彦谦给他的回信,却是言庆赠给房彦谦的那一首《石灰吟》。并在信中说:小友是我的知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陛下修治永济渠,需要有各方面的支持。我身为河南尹,也许帮不上太多的忙。但至少要为皇帝保证一个稳定的河洛……通济渠开通以后,南方大批物资运集于河洛,使得河洛地区的重要性陡然增加。所以,即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必须要坚持下去!
  对于房彦谦的回答,郑言庆也只能为之感慨。
  的确,随着河洛地区的重要性增加,治安也日益变得混乱起来。
  永济渠的开通,大批物资都是有河洛来供应。如果不能保持河洛地区的稳定,的确是造成很大的麻烦。
  言辞之间,房彦谦似乎并不赞同皇帝修治永济渠的计划。
  但身为臣子,皇帝既然已经决断下来,他也只能顺从,想方设法的把事情做好。
  郑言庆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拉拢房玄龄而作的石灰吟,究竟是对,还是错……
  好在,十天之后,郑言庆拜师霹雳堂,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
  当天前去观礼的人很多,除了长孙氏的亲友和族人之外,还有濮阳郡公宇文述也前来祝贺。
  凭心而论,宇文述是个相貌风度俱佳的老男人。
  虽说如今年纪大了,可是从他流露在外的风度和相貌轮廓,依旧能看出此人早年的风华。只是言庆对这个人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感官,亦或者真的是宇文述让他不舒服,总之言庆总觉得,此人阴鸷。
  不过言庆在神色中,却没有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
  相反,他对宇文述毕恭毕敬,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宁可方之以君子,不可得罪于小人。在郑言庆的眼中,宇文述差不多就等同于小人!而且他又掌控司隶台,也算是留守洛阳众臣工里,权力较大的人。郑言庆也没有必要去得罪他。
  “言庆,破野头今天来告罪了!”
  拜师礼结束之后,长孙晟把郑言庆拉到一旁,“之前关于你和裴家小娘子的谣言,就是他的孙儿宇文成趾传出。宇文述刚才已向我低头认错,并送来一张画影弓,以示诚意……我思忖之后,决定接过此事。毕竟破野头堂堂郡公,非你可比。”
  郑言庆早就猜出,他和麦子仲之间的冲突,是有人推波助澜。
  但他没有想到会是宇文述的孙子……
  这也难怪,当时宇文述还在长安,故而郑言庆也没有把这件事和宇文述联系起来。
  宇文述之所以过来认错,恐怕也是长孙晟对他施加了足够的压力所致。
  “这张画影,倒是一张好弓。
  不过以你现在的能力,尚不能妥当使用。你既然拜入我霹雳堂门下,这骑射是必修的功课。我为你准备了一张一石硬弓,你可慢慢练习。这张画影,你就先收好吧!”
  言庆曾随李基学过射礼,也算是有了一些基础。
  他接过硬弓,轻轻牵引两下,感觉力道稍有些重。别看这硬弓才一石力,却要考虑到,隋唐时期的一石等于四均,一均等于三十斤,而一斤差不多是后世的660份量。如果换算过来的话,隋朝一石弓,就是一百六十斤的力量。军中普遍是用的,就是这种一石硬弓。
  按照隋朝兵制,21岁才会服兵役。
  言庆今年只有十岁,但从力量上而已,他已经快要赶上一个普通成年人的力量。
  “老师,这画影是几石力?”
  长孙晟笑道:“画影为四石强弓,非壮士不得用。”
  四石?
  郑言庆走过去,将一枚引弦铜戒套在指头上,轻轻拉引了一下,却见弓弦纹丝不动。
  好硬的弓!他气沉丹田,使足了全身力道,只见画影嘎嘣嘣张开。
  但只拉开了一次,郑言庆就感觉到一阵气短……
  “呵呵,你现在勉强开弓一次,在同龄人之中,也算是难得。不过你开弓之后,手掌不稳,手臂颤抖。莫说要射杀敌人,恐怕开一次弓,就再也没有力气!凡事当循序渐进,不要心急。我和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只怕还比不得你的力气。”
  “那老师所用弓矢,力有几何?”
  “两石!”
  长孙晟的回答,让郑言庆颇为吃惊。
  在他看来,似长孙晟这种级别的人物,至少也是用画影这类弓矢啊。没想到,只有两石力。
  “力不在大小,只在运用得当。”
  长孙晟笑着拍了拍郑言庆的脑袋,“我看你在鞠战之中,能使出明劲,想必也清楚这力量的巧妙,无需我再赘言。鱼俱罗鱼老柱国力大无穷,能开六石强弓。
  但若在疆场之上,只论射术,为师三箭,足以取他性命……”
  说出这番话时,长孙晟的语气里,带着莫名的骄傲。郑言庆也不禁暗自咋舌,这位老师,可真敢说啊!
  从这以后,郑言庆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紧凑起来。
  每天天没亮,他就要起床练功,然后骑马来到铜驼坊,晌午随长孙晟学习孙子十三篇,以及汉书;中午,他会留在霹雳堂吃饭,午饭过后,则随长孙晟前往圆壁城修习武艺。
  长孙晟号称箭、槊双绝。
  不仅仅是射术精妙,而且枪法强绝。一杆马槊施展起来,可说得上是水泼不进。
  言庆曾见他和军中强勇比槊,只两个回合,就把对方扫落马下。
  但在私下里,长孙晟却告诉郑言庆:“若论使槊,非鱼柱国莫说。他曾自创无回枪,招招取人性命。天宝将军虽然师从他的门下,但并未得到鱼柱国的真传。”
  言庆大吃一惊!
  他当然知道,长孙晟所说的天宝将军是什么人。
  宇文成都,那可是后世演义中,隋唐第二条好汉,大名鼎鼎的宇文成都啊!
  这么牛逼的一人,师从鱼俱罗门下也就罢了,居然还没有得到鱼俱罗的真传?
  那鱼俱罗会厉害到什么程度呢?
  “为什么?难道鱼柱国不喜天宝将军?”
  “那倒不是,天宝将军的资质非常好,鱼柱国对他也非常喜欢。只是,天宝将军天生巨力,即便是鱼柱国也比不得他的力量。所以鱼柱国传授天宝将军,也只能根据他的特点而设计。无回枪法精妙,但于天宝将军而言,却不太适合……”
  郑言庆受教,连连点头。
  “如若有机会的话,我会介绍你随鱼柱国学槊。
  他那无回枪法若是就此失传,的确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不过,你要学槊,就必须要有一柄好槊。只可惜自言师子失踪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如他那般,制造好槊了。”
  言师子,就是言虎。
  郑言庆差点就要追问言虎的事情,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分得清楚轻重,有些事情啊,他若是问的太过于露骨,反而会让长孙晟怀疑。
  当年长孙晟可以向宁长真求情,保住言虎的性命。
  但他可未必会愿意保住言庆……弄不好,郑言庆还会因此,而丢掉了性命。所以,言虎的事情,他只能藏在心里面。默默的寻找机会,再去向长孙晟来求证。
  这一天,郑言庆和长孙晟在军中练箭完毕,在尤光门外分手。
  长孙晟住在洛水北岸,可以从徽安门入城,直接返回铜驼坊;而郑言庆则住在竹园,必须要渡河,往西南走才可以。这练了一整天,言庆也是格外疲惫。从渡口过河之后,他回到竹园时,天已经黑了……
  竹楼里,灯火通明。
  郑言庆翻身下马,就见马三宝急匆匆走过来,“少爷,郑府来人,似乎有急事求见。”


第二八章 安远堂告急
  郑为善坐在竹楼客厅里,一袭青衫,看似悠闲的和徐世绩说话。
  为什么是徐世绩在这里相陪呢?原因很简单,薛万彻回河东了,裴行俨则被老爷子禁足在家中。房彦谦大肆整治洛阳治安,一应权贵公子哥,都要老老实实,且莫招惹风头。因为房彦谦铁面无私,属于那种六亲不认的主儿。前些日子齐王世子在洛阳街头纵马伤人,被房彦谦下令捉拿,打了十杖才放还家中。
  齐王世子,那可是杨广的孙子!
  房彦谦照打不误,令许多人都感到畏惧。
  裴行俨薛万彻都不在竹园,言庆每天要去学习,故而家中只剩下王正和徐世绩两人。
  王正是卑品出身,自然没有资格出来迎接客人。
  于是这接待客人的事情,就落到了徐世绩的身上。徐世绩也是卑品,但终究是中中出身,虽然比郑为善出身差了一些,可论家世的话,未必会比郑为善差太多。
  只是,他终究是个孩子,许多时候还要郑为善引出话题,以免冷场。
  当郑言庆走进客厅的时候,郑为善连忙起身。
  他可以在徐世绩面前拿架子,甚至可以在几个月前和郑言庆拿架子,但现在,他必须要恭恭敬敬。无他,言庆如今不仅仅是长孙晟的学生,还背着一个云骑尉的头衔。
  就凭这个头衔,郑为善也不敢托大。
  “公子回来了!”
  郑为善拱手行礼。他看上去很平静,一点也没有马三宝所说的那种焦急。可是从他的目光中,言庆还是看到了几分忧虑之色。于是笑着摆手,请郑为善落座。不管怎么说,这郑为善对他祖孙一直不错,从一开始,就始终保持足够的善意。
  凭这一点,言庆对郑为善的感官非常好。
  “三宝,把前些日子张三哥给我送来的武陵茶奉上。”
  郑言庆年纪小,所以不怎么喝酒。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奉茶待客。不过这时候就不是用煎茶法待客,因为煎茶耗费的时间太长,倒不如用沏茶来的更方便些。
  “言庆,看起来你最近过的不错啊。”
  郑为善心中感慨:当年郑家的小家奴,如今已成长到了连他这个纯粹的郑家子弟都不敢小觑的程度,实在是令人感叹。当初他只是觉得,郑言庆非是池中之物。但没有想到,言庆会以这样的速度发展。年仅十岁,就已获得了云骑尉的头衔。
  纵观郑家七房子弟当中,无人能与郑言庆相提并论。
  他又感到庆幸,当初和郑世安祖孙保持了足够友好的关系。言庆写的那副字,如今已价值连城。郑家二房的家主,也就是郑为善的叔父,曾想用八千贯从郑为善手中买下那首《清明》,但是被郑为善拒绝。郑为善现在,以一个远支庶出子弟的身份,已隐隐获得了二房的话语权。这其中,亦有言庆这首诗的功劳。
  郑言庆笑道:“叔父却是客气,小侄不过是将就着过罢了,谈什么错与不错呢?”
  “言庆,连大将军都送你书童,对你的重视可见一斑。
  大公子前些日子还来信夸奖,说你大大的涨了安远堂的面子,言语中很是开心。”
  马三宝端着茶水上来,言庆三人一人一盏。
  而后退出客厅,与沈光站在门廊下。
  郑言庆说:“郑叔叔,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事故?”
  “这……”
  郑为善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说:“言庆,你是安远堂子弟,我也不想向你隐瞒。
  大老爷故去之后,大公子虽然接手了安远堂,但一直不太平静。家中各房一直蠢蠢欲动,七房家主郑士机最为活跃。不过你在腊月二八夺得云骑尉之后,郑士机倒是老实了一段时间。可就在十天前,郑士机在族会上突然发难,试图将大公子驱逐出安远堂,取而代之。族长似乎也站在了他这一边,竟同意清明于祖庙中商议。
  大公子觉察后,已经无力阻止。如今七房那边频频活动,与各房的族老联系,恐怕是……”
  郑士机?
  言庆倒是有一点印象。
  不过郑士机并非居住于荥阳,而是定居于彭城。
  七房始祖郑羲的后人,分为两支。一支是留在荥阳,另一支则定居于彭城。在北魏年间,定居于彭城的一支,混的风生水起。先有郑据为彭城太守,后有郑颐为东魏太原公高洋的东阁祭酒,建立北齐之中,为散骑常侍,位高而权柄极重。
  又有郑仲礼,姐姐嫁给了齐神武帝,后来是帐内都督……
  总之,在过去百余年中,七房的确是人才辈出。不论是武将还是名流,皆属翘楚。然则七房兴盛的时代,也是一个极为动荡和纷乱的年月。随着郑仲礼被杀之后,七房渐渐没落。并且从最早期的尚勇好武,而转变为诗歌风流,没于北周。
  言庆有些奇怪。
  彭城郑氏,不过是七房的分支。
  早在北齐灭亡后,就转而从商,又有什么资格,来挑战安远堂的地位?
  最奇怪的是,著经堂郑善愿,从来不参与各房之间的争斗。这一次又旗帜鲜明的站出来为七房助威,原因何在?
  “郑叔叔,那大公子是什么意思?”
  “大公子倒没有说什么,我这次来,其实是小公子的意思。”
  “宏毅?”
  郑言庆和徐世绩相视一眼,而后问道:“宏毅是什么意思?”
  “他派人送来书信,让我转交于你。”
  郑为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了郑言庆的手中。
  打开书信,言庆扫了一眼。
  郑宏毅在洛阳时,就开始临摹言庆的咏鹅体。书信是以颜体楷书书写,郑言庆一眼就能认出,这的确是郑宏毅的手笔。宏毅的文字,犹带着几分生涩,笔力颇显稚嫩。
  大致意思是说:郑仁基最近很烦躁,有时候彻夜不眠。
  他作为郑仁基的儿子,却不能为父亲分解忧愁……故而写信给言庆,希望言庆能给他一个主意。
  这是一封求救的书信,应该是郑宏毅自己的意思。
  若是郑仁基指使,里面的很多语句和文字,一定会经过推敲,而不是这样子赤裸裸求教。
  郑言庆把书信递给了徐世绩,闭上眼睛,沉思不语。
  也许,在郑宏毅的心中,能编造出三国演义这种精彩故事的郑言庆,一定能想出好办法。而事实上,言庆给郑宏毅留下的印象,几近于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所以当郑宏毅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言庆。
  郑为善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徐世绩看罢书信以后,收好向郑言庆看去。
  “言庆,可有什么好主意?”
  郑言庆心中苦笑:这种事情,我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他睁开眼睛,“郑叔叔,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根据荥阳来人所言,还有我家中长辈的书信来看,似乎有些严重。最主要的是,七房似乎吞下了南来郑氏,所以实力暴涨。言庆你也知道,大公子辞去了洛阳曹掾之后,安远堂在朝中再无半点根基可言……而南来郑氏在江南经营许久,颇有根基。虽说在朝中并无根基,可是其财力雄厚,七房得此臂助,自然不会甘于人后。”
  南来郑氏?
  郑言庆一蹙眉,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郑氏在两晋时期,分为南北两宗。一宗留守荥阳,一宗则随东晋迁移至了江南。
  南祖郑氏的始祖,是北祖郑氏郑晔的三弟。
  不过南迁之后,南祖只持续了五代。至第五代时出了一个郑敬宾,楚人辅国将军,中散大夫,在当时极具权柄。但到了北齐北周对峙时期,南祖郑氏彻底没落。
  但由于在江南经营百余年,所以财力极为丰沛。
  如今大隋统一天下,特别是在大运河开通之后,南北流通加大,也使得南祖郑氏产生了想要归宗认祖的念头。毕竟,他们能背靠荥阳郑氏,始终是一大助力。
  南祖归宗的事情,早在郑大士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运作。
  当时郑大士也是非常积极的筹划此事,想要将南祖一支,纳入到安远堂的旗下。
  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使得此事中断……
  没想到,这么一大锅菜,居然落到了七房的手里。怪不得郑善愿一改往日的立场,积极的帮助七房入主安远堂。说穿了,这是要为南祖郑氏,创造足够条件。
  “我爷爷好吗?”
  郑言庆突然话锋一转,笑问郑为善。
  “哦,世安老爷子在荥阳挺好。
  大公子对他颇为依仗,还在百花谷那边拨出了三百顷的田庄,归到老爷子名下。”
  “哦?”
  郑言庆眼珠子一转,呵呵笑道:“大公子对我祖孙,的确是很照顾啊!”
  “是啊,大公子如今,对老爷子非常尊重。”
  “荥阳作坊,现在如何?”
  对于郑言庆这种毫无头绪,宛若天马行空般的问题,郑为善也觉得有点发懵。
  他不明白,这荥阳冶铁作坊,和郑世安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郑言庆既然问了,他也不能不回答。
  “情况不是太好……自从陛下转而从南方订制兵器辎重,荥阳这边的状况一直不太妙。
  南方制作的兵器精良,而且价格不高。据说陛下新组骁果,所用的兵器铠甲,尽出于南方工坊。大公子前些时候查账,发现自去年以来,荥阳工坊亏空达七万余贯……若非其他产业支撑,单只这一个荥阳工坊,就足矣令安远堂库府告罄。”
  “有这么严重吗?”
  郑言庆沉思许久,猛然起身,“马三宝,你去我书楼里,将北面书架上从上而下第三层,有一个木头匣子拿来。”
  马三宝在外面应了一声,就跑去书楼。
  郑言庆笑了笑,“那除了南来郑氏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原因嘛,肯定还有……”
  郑为善想了想,苦笑道:“其实你也应该听说过,归昌公和大老爷的政见一直不太吻合。开皇二十年,太子之争时,归昌公要扶持那个人,而大老爷则看好陛下。
  结果呢,陛下获得了胜利,大公子在那之后,一路官运亨通。
  先皇驾崩时,归昌公意欲与汉王联手,结果……汉王事败,归昌公被削去爵位。
  所以一直以来,归昌公对咱们这一房就怀有敌意。只是从前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以至于难以动手。现在大老爷走了,大公子又白身接掌安远堂,归昌公觉得时机成熟。再加上南来郑氏的因素……呵呵,我觉得这后面,未尝不是归昌公推波助澜。”
  归昌公,就是现在荥阳郑氏著经堂的族长郑善愿。
  郑言庆对这位归昌公了解不是太多,但是从他两次站队错误来看,估计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不过,他这次借助七房郑士机吞下南来郑氏的契机,试图将六房,也就是郑仁基这一支赶出安远堂,时机把握的倒是非常巧妙。
  如果郑仁基不能妥善应对,还真就会很危险。
  对于著经堂的这一次有针对性的行动,想必其他各房,也在思忖着种种利害。
  这时候,马三宝将木匣子取来,摆放着郑言庆跟前。
  言庆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摞图纸,但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图纸上,而是思索着其他的事情。
  “郑叔叔,叔祖如何看待此事?”
  郑言庆说的叔祖,是郑为善的叔父,二房家主郑道玄。
  郑为善摇摇头,“我叔父倒是没有说什么,而且在来信中还吩咐我,要我好好做事。”
  郑道玄,也是个老狐狸!
  什么好好做事,分明是要坐山观虎斗,而后得渔人之利。
  让郑为善好好做事,只怕是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谋取最大的利益。最好是能借助郑为善之手,一举掌控住洛阳的产业。不管郑仁基到最后是否能把持安远堂,洛阳这边的利益,已经被二房把持手中。这老家伙,出手就要割下洛阳一大块肉啊。
  言庆抬起头,看了一眼郑为善。
  “郑叔叔,这件事我需要好好想想。
  你也知道,我年纪小,对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发言权。只是我觉得,大老爷故去后,咱们安远堂在族会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不能在族会中发出声音,日后怕会非常难过。”
  郑为善不解的向郑言庆看了一眼,有些不太明白,郑言庆的意思。
  不过言庆既然这么说,显然有送客的意思。郑为善就算是再不懂事,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
  于是起身一拱手,“那我先告辞了!”
  “郑叔叔,请转告大公子,特别是我那句话,还请大公子三思。”
  “我定会转告大公子。”
  郑为善告辞离去。
  客厅里,只留下了徐世绩和郑言庆两人。
  “言庆,你刚才那句话,莫不是想……把郑爷爷,推进族老会吗?”
  徐世绩拉着郑言庆的手,偷偷询问。
  郑言庆嘿嘿一笑,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徐世绩的脖子,“我不仅要让爷爷进族老会,还要为你,谋划一个大好前程。”


第二九章 回荥阳(一)
  为徐世绩谋划前程?
  那是扯淡!
  郑言庆很清楚,隋朝的寿命,不会超过十年。十年后,徐世绩才二十多岁,此时的前程,又有什么用处?他知道,徐世绩虽然和他关系不错,但是他需要一条更有力的线,让徐世绩和他联系在一起。
  有李基在,郑言庆很清楚,自己和李阀已经扯上了关联。
  但这还不够!
  李二那厮长大后心狠手辣,连亲兄弟都不放过,何况是一个族人的学生?郑言庆想要牢牢的抱住李二的大腿,同时还要编织出一张能够保护自己的关系网。
  徐世绩是这张大网中的一个点,还有早先的杜如晦、房玄龄,都是这张网的一份子。只要有这么一张网保护着他,他就能安安心心的抱李二大腿,逍遥快活。
  说起来,言庆挺遗憾。
  李渊两次来到洛阳,却又两次和他擦肩而过。
  想想真是不甘心……可他也知道,李渊现在的身份和地位,非常尴尬,非常微妙。
  去年末,洛阳街头出现了一首民谣。
  歌曰: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这首在后世极为著名的《桃李章》出现,使得杨广开始心生疑虑。是谁做出的这首民谣,又是从何处传出?谁也说不清楚!然而,在桃李章出现不久,李渊就被罢去楼烦太守之职,从一个实权诸侯,一下子变成无甚权柄的殿内少监!
  若说这里面没有‘桃李章’的因素?
  只怕连杨广自己都不太相信。
  所以,李渊去年末抵达洛阳后,没有见郑言庆。
  拜访了几个老友,正月初二一大早,就匆匆离开洛阳。不过还算不错,他留下了马三宝,也算是言庆和李阀之间,正式有了一条连线。
  夜色深沉,大家都已经熟睡。
  言庆睡不着,坐在门廊上,全神贯注的煎茶烹汤。
  幽幽的茶香弥漫在林间,似有若无,随着竹叶的沙沙声响,慢慢散去。两头小獒匍匐在言庆身旁,半眯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可是那直棱耳朵一动一动,若有风吹草动,它们会立刻做出反应。
  郑家内讧?
  言庆并不在意这个。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声名和财富,不管郑仁基能否执掌安远堂,郑家也不敢动他分毫。
  他可是朝廷里,堂堂云骑尉。
  又是长孙晟的学生,将来出将入相,都是常理之中。郑善愿也罢,郑士机也好,就算真的想要动他郑言庆,也要好好考虑一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郑言庆不怕!
  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为他祖孙获得更大的利益。
  如果郑世安能进入族老会,那么日后他在郑家,就拥有了一个可以发言的渠道。
  别小看这族老会,在这个时代,一个宗族有时候能影响到一个朝代。
  小小的族老会,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能够在族老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对于郑言庆而言,有着巨大的好处。这就等同于后世市县里的常委,你有一个常委的头衔,作用之大,不可估量。
  亲生父母,至今没有线索。
  言虎生死不明,连长孙晟那等人物,也寻找不到。
  郑言庆已经不再去想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如果寻找不到,他就必须在郑家立足,站稳脚跟。
  随郑世安归宗,只是第一步。
  取得族老会的发言权,是他的第二步计划。
  而后,能够慢慢的渗透,乃至掌控荥阳郑氏,才是他的最终目的。通过郑氏,他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即便是李建成和李二争夺太子,他只需恪守中立即可……
  等太子之争平息,就是他向朝堂中渗透的机会。
  怀抱李二大腿,背靠郑家大树,再加上他如今编织的那张巨大关系网……哈,谁敢动我分毫?
  郑言庆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道俊秀的弧线。
  他放下手中的茶碗,从身旁拿起木匣子。
  这里面的图纸,是他早在三年前就绘好的曲辕犁图纸。
  与隋唐时流行的直辕犁相比,曲辕犁做出了几个重要的改进。首先将直辕和长辕改变为曲辕、短辕,并在辕头安装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使犁架变得更小更轻,还可以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比之直辕犁灵活许多,可以节省更多的人力和畜力。
  根据记忆,郑言庆又增加了犁评和犁键。
  如推进犁评,可使犁铧入土更深;若提起犁评,则使犁键向上,犁铧入土则浅。
  这种将犁评、犁键和犁铧合理使用,有机结合的构造,适用于深耕、浅耕的不同需求。并且能调节耕地深浅的规范化,更有利于精耕细作。
  同时,犁壁能随图,并将翻耕出来的土推到旁边,减少阻力。
  历史上,江东犁的出现,在极大程度上加强了农业化的进度。而且其合理的构造,即便是历经宋元明清四个朝代,乃至于共和国成立之后,也未能有更大的变化。
  后世只是将其构造做细小改动,使其更加合理化。
  郑言庆设计出来的曲辕犁,已经接近于后世犁的构造。整张曲辕犁分解为十一个重要组件。
  言庆设计出这曲辕犁后,还请雄大锤亲自出手,打造了一副。
  但也仅止于这一副,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来推广这副曲辕犁。将白砂糖和冰糖的制法交给张仲坚,使他得到了吴县张氏家族的友谊,并获取了巨大利益。
  现在,他需要获取郑家的话语权,那么这张曲辕犁,就是时候登场了!
  想到这里,他吧曲辕犁的图纸收拾好,放在匣中。
  喝了一口茶水,言庆闭上眼睛,沐浴中柔和的夜风中,许久之后,长呼出一口浊气。
  ……
  第二天,言庆早早起床。
  虽然昨夜睡得有些晚,但生物钟已经形成了习惯,刚过了寅时,天还黑,他就醒了。
  带着两头小獒,在竹园中跑步。
  四眼獒的速度惊人,只是由于年纪还小,所以还没有显露出来。不过即便如此,它们也能跟上言庆的速度。待奔跑了三圈之后,全身热起来,郑言庆便在林中空地上练功。
  一套引导养生术练毕,再以桩功凝神。
  桩功名为混元桩,是长孙晟所传。他可以有效的平息气血,增强肾气生长,作为引导养生术的辅助功法,颇有效用。同时,混元桩有增长目力,壮气的效果。
  这是学习长孙氏的箭术基础,言庆目力本就比普通人好,如今有了混元桩的辅助,更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练完功,已经过了卯时。
  此事天蒙蒙亮,不过竹园里的人们,也都纷纷起床,开始活动。
  毛旺打扫竹园小径,毛婶开始准备饭食。党士杰三兄弟,则在沈光的带领下,练武打熬力气。徐世绩和王正练了一会儿刀法,然后又骑马练习马槊的基本功。
  趁着徐世绩练功,王正则悠悠然,换上一件宽松的大衫,在林中漫步。
  郑言庆把马三宝找来,将一封信交到他的手里。
  “三宝,我如今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教给你做。
  你持我腰牌,晌午动身,前往江都张府,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张三哥。你告诉张三哥,就说是我说的,务必要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处理妥当,我欠他一个人情。”
  马三宝郑重点头,接过书信之后,准备物品。
  从洛阳到江都,需要大概五天的时间。好在郑言庆这边不缺好马,当初薛举送过来十几匹西域宝马,脚力极为强健。吩咐了马三宝之后,毛婶准备好了早餐。
  这时候沈光徐世绩等人也都回来,大家就坐在门廊客厅里用餐。
  这也是竹园的一个特色。
  换做其他家庭,奴仆别说和主人坐在一起吃饭,仅是两餐温饱都未必能保证。
  而在竹园,一日三餐不说,言庆又没有什么架子。
  党家三兄弟在这里过的也是非常舒心,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也都是尽心尽力。
  “沈大哥,我有一件事情托付与你。”
  “什么事?”
  “我请你秘密前往荥阳,记住,是秘密前往。”
  郑言庆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把这封信,交给小念,让她立刻专程我祖父。”
  秘密,就是不让人知道。
  沈光没有见过郑世安,但是却见过毛小念。
  他立刻接过书信,“少爷只管放心,沈光定然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当。”
  王正等人,疑惑不解。
  他们不清楚,郑言庆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而徐世绩昨夜已经猜出了一个端倪,心里很是激动。他激动不为别的,只因为言庆昨夜刚告诉他,要为他谋求一个前程,今日就行动起来,说明言庆所言不虚。郑言庆如此看得起他,如此看重他……这对于一个只是商贾出身的徐世绩而言,牢牢的记住了言庆的友谊。
  他什么也没有说,看了看郑言庆,而后默默喝了一口豆浆。
  “言庆,需要我做什么吗?”
  “徐大哥,你的任务最重!”郑言庆笑道:“马上就要开试了,你最近一段时间,要努力读书,一定要拿一个好成绩出来。至于其他,我会尽力为你操作。”
  徐世绩这心头一暖,用力的点头应承。
  “言庆娃儿,你是不是要做什么事情?”
  王正忍不住好奇心,开口询问。
  郑言庆咬了一口毛婶儿做的肉包子,嘿嘿一笑,“若我猜的不错,不日大公子会派人过来,要我回转荥阳……正好清明将至,自四年前我返回洛阳,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祭祖了!”
  祭奠先人,那可是一件大事。
  郑言庆如今列在郑氏族谱之中,返乡祭祖,也没什么不妥。
  徐世绩微微一笑,同时暗自感叹:言庆年纪比我小,却有如此筹谋。我还要更加努力才是,否则会和言庆相距越来越大,到时候我又有何面目,担得起他一声‘徐大哥’呢?


第三十章 回荥阳(二)
  出门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郑言庆披上一件薄薄的油布披风,骑着马离开竹园。
  渡口,雾蒙蒙!
  岸边垂柳翠郁,随风摇曳,在雨雾中呈现婀娜之色,宛如洛水两岸,玉立婷婷少女。
  空气中,弥漫泥土芬芳之气。
  这农耕时节,积蓄了一个寒酷严冬的地气勃发,似乎是在为这春色摇旗呐喊,壮丽景致。
  郑言庆欣赏着沿途风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徽安门外。
  守卫徽安门的门伯士卒们,也都认得这个每天风雨无阻,进出徽安门的白衣少年。有熟悉的还上前问一声好,然后直接放行。大名鼎鼎的半缘君,何需检验号牌?
  号牌管理,也是房彦谦出任河南尹来,一直主抓的事情。
  凡洛阳人进出城市,需检验号牌。出城时获取,入城时收回。这样一来,每天出入洛阳的人员虽然众多,但都可以得到妥善的管理。甚至包括有多少外地人进入洛阳,又有多少洛阳人远足他处。大致上从每天分发的号牌,就能看出端倪。
  不得不说,房彦谦这号牌管理,的确使洛阳的治安状况好转许多。
  郑言庆交还号牌之后,催马徐徐而行。
  洛阳城中,不得纵马疾驰,这也是一项法规。
  即便房彦谦对言庆青睐有加,郑言庆也不敢触犯。天晓得那房黑脸会不会一瞪眼睛,赏他十棍子作为处罚?房彦谦连齐王世子都敢动,焉知不会对言庆铁面无私呢?
  雨中的洛阳,极有风韵。
  那一面面在里坊街道飘扬的幌子,宛若一面面旗帜。
  楼阁林立,坊间错落有致。路上行人行色匆匆,或出城,或入城,形成一幕极为雅致的景色。
  郑言庆在霹雳堂门前下马。
  早有门子上前,一脸谀笑道:“这么大的雨,还以为郑少爷会晚些过来。”
  郑言庆微微一笑,把缰绳递给了门子。
  “老师可在家中?”
  “大将军今天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有出门。”
  “不舒服?”
  “是啊,每逢这种阴郁天气,大将军就不太舒服。这是老毛病了,太医说是气疾症,需慢慢调养。”
  长孙晟身体不好,这在洛阳并非是什么秘密。
  不过霹雳堂的门子,也不会随随便便和人谈论此事。若非言庆是长孙晟的弟子,恐怕他也不会谈及此事。
  郑言庆点点头,迈步走进长孙府的大门。
  已经拜师十余天了,郑言庆对长孙府也算是轻车熟路。
  刚走上回廊,就见从回廊的另一头,气冲冲走来一个青年男子。看年纪,大约三旬左右,生的倒是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带着淡淡的书卷气,只是因为气愤,所以显得有些阴鸷。
  “高大人早!”
  言庆认得这青年,正是长孙晟的妻弟,名叫高俭。
  这个名字也许有点陌生,但若提起他另一名字,想来就会熟悉许多。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高士廉,正是此人。郑言庆早在拜师那天,就和高士廉见过面。
  史书里,对高实力的评价颇高。
  说他:少有器局,颇涉文史。也就是说他有眼光,并且文采不错。
  郑言庆不敢怠慢,连忙侧身让路,同时行礼问安……高士廉却没有回应,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哼了一声,甩袖远去。言庆有些奇怪,这位高士廉怎么了?
  来到书房,就见长孙晟正在收拾书案。
  “老师,还是让学生来吧。”
  郑言庆连忙上前,从长孙晟手中接过了活计。长孙晟倒也不客气,在一旁坐下。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有点惨白。
  也不知是因为那气疾症的缘故,还是因为和高士廉刚才不愉快所致?郑言庆不敢多问,把书案收拾干净。
  “言庆啊,今天咱们不读孙子,你给我读一读论语吧。”
  郑言庆答应了一声,从随身的书囊里取出一卷论语,恭敬的在书案前跪下来,开始大声朗读。屋角桌子上的青铜香炉中,飘散出缕缕青烟。香是好像,有点类似于西域特产的香木气息。这种香木焚烧之后,有安身清脑的作用,不过价格昂贵。
  “言庆,读《乡党》一文。”
  乡党,是论语的第十篇。
  长孙晟轻声吩咐,郑言庆不敢怠慢,略一停顿,直接背诵起来:“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哦,言庆已能诵读论语了吗?”
  长孙晟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意,轻声说:“那正好,把你的书给我,你来诵读。”
  说着话,他把郑言庆的《论语》拿过去,郑言庆则接着背诵,而长孙晟则翻开书卷,随着郑言庆的诵读而翻阅。渐渐的,长孙晟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神采。
  “慢着!”
  他突然唤住了言庆,指着那书上批注的各种标点符号,“言庆,这些是什么意思?”
  隋朝时期的书,没有标点符号。
  通常是长篇连接,也没有分隔。这一来,在诵读的时候,常常因为断句的缘故,而使得文章出现各种歧义。郑言庆学得是郑玄所注论语,大字小字的挤在一起,又是竖排,很容易会看差。所以言庆在听完讲解之后,习惯性的加入标点断句。
  他的书本,一般不许人翻动。
  长孙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标点符号,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是武将出身不假,但同时也饱读诗书,应该属于儒将、智将。对于这标点符号的作用,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虽然还不明白这逗号句号的作用,却隐隐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巨大用途。如若真的能将这种符号推广开来,定然会在文坛上,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郑言庆上前,把这标点符号的含义,做出了详尽的解释。
  “学生每次听老师解读,害怕记不住,于是用这种方法加以标注,回家之后反复揣摩。
  这些标点符号,不过是学生为偷懒求方便所造,还请老师勿怪责。”
  长孙晟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这个学生啊,还真的是总能给他带来一些惊喜。为了偷懒求方便?这年月,想要偷懒求方便的人多了去,也没有看他们用什么标点符号来为书本做注译啊……
  “言庆,你这本书,可不可以先留下来?”
  郑言庆说:“老师既然这么说,学生自无不可。”
  “恩,那你接着诵读。”
  于是,言庆把论语接着往下背诵,从第十篇开始,一直背到了最后。期间长孙晟也没有叫停一次。等言庆背完之后,他又讲解了一番,对于郑言庆的提问,做出相应回答。
  “言庆啊,下午我们就不去军营演武了。
  为师的身子有些不舒服,今天就到这里吧……咱们明天再接着讲解孙子十三篇。”
  郑言庆应命,不过没有立刻离开。
  “老师,学生有一不情之请。”
  长孙晟这时候心情好转一些,于是问道:“什么事?”
  “学生有一好友,师从颜师古颜先生,在洛阳苦读已有四载。过些天就是洛阳县学开试,我担心……您也知道,洛阳如今人数众多,比之四年前有些不一样。”
  长孙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郑言庆的意思。
  “你是担心,你那好友被他人挤走?”
  “也不能说是挤走,只是人数众多,难免会争夺激烈。我听人说,今年洛阳县学只有三十个名限,我是害怕万一……我那好友才情出众,若是因此而落选,我觉得可惜。”
  长孙晟点了点头……
  “那你想如何?”
  “我只希望能在同等水准中,录取其人,莫遭了暗算。”
  长孙晟说:“此事你应该去找房公啊!他身为河南尹,同时也有纠察学府之责。”
  言庆苦笑道:“老师又不是不知道,房公虽有纠察之责,但其铁面无私。我若不找他,说不得我那好友还有机会;若是找他的话,反而有弄巧成拙之可能。”
  长孙晟不由得笑了!
  “你那好友叫什么名字?方便时,我会请人托付一二。”
  “徐世绩,是离狐人,四品出身……恩,大公子对他也非常赞赏,曾有意扶持。”
  长孙晟想了想说:“此事我已知晓,你莫要担心。若这徐世绩真的有才学,断不会让他吃亏。”
  郑言庆喜出望外,有长孙晟这一句话,他也算是能放下心来。
  “还有一件事,清明将至,学生过些日子,可能要回荥阳一趟,还请老师恩准。”
  “哦,返乡祭奠,此乃大事。
  你若是决定行程,提前两日告诉我一声即可。”
  长孙晟断然不会反对言庆返乡祭祖的请求,所以很爽快的点头答应。
  郑言庆这才告辞离去。从书房离开,穿过后院夹道,外面的小雨,业已经停息。
  花园里,几株桃树正绽放花朵,海棠花灿烂。
  在一番细雨的洗礼之下,阳光照应,折射出五彩光晕。长孙无垢一身雪白的衣裙,在花园中正和一帮子婢女们玩耍。只见她站在一片粉红中,如白瓷般粉雕玉琢的精致面颊上,露出灿烂笑容。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似乎将雨后的那一丝寒意,也驱散了不少……
  郑言庆不由得驻足,站在回廊下,看着一脸灿烂笑容的长孙无垢。
  对于这个日后会成为一代贤后的小女孩儿,言庆蛮喜欢。而事实上,长孙无垢在贞观历史中,曾留下极为浓重的一笔。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是说有一次李世民在朝堂上被魏征顶的胃疼,回宫中后,愤怒的叫喊着要杀了魏征。可没想到长孙皇后听说后,反而郑重其事的换上朝服宫中,祝贺李二能有这样一位贤臣。
  这个典故也许说明不了太多,但是长孙皇后的贤明善良,凸显无疑。
  只可惜,小丫头好像死得挺早,死因是什么来着?
  言庆一下子想不起来,好像是因病而亡……不过看她现在的样子,似乎不像有病。
  “小哥哥,言庆哥哥!”
  郑言庆正在想着心事,长孙无垢看见了他,于是兴奋的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朝他跑过来。
  “观音婢,今天乖不乖?”
  郑言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当他看见长孙无垢天真灿烂的笑容时,心里格外平静。
  他从回廊走出来,蹲下了身子。
  长孙无垢冲到他跟前,却被他一把抱住,高高的举起,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儿,惹得无垢发出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
  “观音婢最乖了!”
  长孙无垢拉着郑言庆的手,“小哥哥,你答应过我的,只要观音婢听话,你就要讲好听的故事给观音婢听……观音婢很听话,没有再爬树,早上还吃了一个甜饼呢!”
  婢女们没有跟过来。
  她们大都认识郑言庆,知道这位小郎君是长孙大人的得意门生,而且名头响亮。
  郑言庆笑了,拉着无垢在回廊下坐好。
  “既然观音婢这么乖,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
  郑言庆想了想,三国演义的故事对无垢而言,肯定是不合适。那么给她讲什么故事呢?
  言庆心里一动,想起了后世的白雪公主。
  这种故事,对小女孩儿最具吸引力。善恶分明,讲给无垢听,她一定会非常喜欢。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非常恶毒的皇后……”
  说实话,白雪公主虽是西方的故事,但把它套在东方的世界背景中,也没什么不可以。长孙无垢很快就听得入迷了,握着郑言庆的手,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
  就连那些婢女们,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跑过来听小郎君讲故事。
  当言庆讲到白雪公主吃下毒苹果之后,无垢的眼睛发红,连连摇晃郑言庆的手臂,“小哥哥,白雪公主不要死,无垢不要白雪公主死……”
  郑言庆哭笑不得,挠挠头,揉着无垢的小脑袋说:“白雪公主当然不会死!”
  于是他继续往下讲,讲七个小矮人为救白雪公主如何努力,讲王子如何亲吻公主,令她苏醒过来。无垢听到最后,笑逐颜开,而其他婢女也表现的非常开心。
  “好啦,小哥哥要回去了!”
  无垢有些不太情愿,拉着郑言庆的手,死活不肯放松,“不要,小哥哥再讲一个。”
  “观音婢要听话,只要听话,我每天都会给你讲一个故事。”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哥哥说话算数!”
  无垢这才放过了郑言庆,依依不舍的送郑言庆离去……


第三一章 回荥阳(三)
  出铜驼坊大门,正午时。
  言庆牵着马,沿着里坊间的大街缓步而行。
  本想顺路去裴仁基家中,看望裴行俨。但又一想,他和裴翠云的绯闻到现在还没有平息。这时候冒然跑去老裴家,岂不是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是算了!
  不可否认,郑言庆也挺喜欢和裴翠云相处。
  毕竟美人相伴,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他的身体是十岁的身体,但却有四十岁成年人的思想。对于美女的欣赏,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即便郑言庆也无法免俗。
  只有一点不好,那翠云娘子每次见面时,总是期盼着言庆做出新的诗句。
  可这时局那有那么容易?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来也会溜。溜出来的诗词,终究上不得台面。
  郑言庆可没有那种自负,说是自己写一篇诗词,就能够征服这个时代。
  想想还是算了,能不作诗则不作诗。实在不行的话,再想办法盗窃两首应景的诗词吧。
  所以,郑言庆喜欢和裴翠云呆在一起,烹茶聊天;但又害怕和她在一起,因为这肚子里的墨水,迟早会用完。等用完了那些诗词之后,他又该拿什么出来呢?
  雨后的洛阳城,空气格外清新。
  言庆看天色尚早,于是在坊间买了些酒食,又提了两盒甜饼,转到了洛阳县牢。
  算算日子,雄大海坐牢也有段日子了。
  郑言庆也隔三差五的去探望他一下。害怕他在牢中太过憋闷,甚至把当年朵朵教给他的降龙功一并传授给了雄大海。你让这黑厮读书,可能性等同于零;但让他习武,他就显得很兴趣浓厚。这个人有个人的特点,让雄大海读书,基本上等同于黑瞎子写毛笔字……反倒是舞刀弄枪这种事情,能引发他浓厚的兴趣。
  看守县牢的,还是童环。
  一看见郑言庆过来,童环就溜溜的迎上来,恭恭敬敬的问好:“郑公子,您又来看您兄弟啦!”
  “童大人辛苦!”
  郑言庆把酒食递给童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兄弟在里面,劳大人您费心了。”
  “当不得,当不得!”童环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郑公子果然是大家出身,哪怕今时地位不同,对咱们这些苦哈哈,照样颇为看重。其实,以郑言庆现在的地位,只要派个人过来吩咐一声,童环他们也不敢拒绝。
  问题就是,言庆和从前一样,似乎没有太大改变。
  这也让童环等人的心里,暖洋洋的。觉着郑言庆看得起他们,给他们这个面子。
  说到底,人争一口气嘛!
  言庆敬童环一尺,童环还言庆一丈,就是这个道理。
  “我兄弟这段时间,可好?”
  言庆低声的询问,去见童环脸上笑容一滞,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怎么,莫非他给大人添了麻烦?”
  “这麻烦倒是没有……不过最近牢中人满为患,有些不长眼的家伙,趁我们不在意,招惹了大海兄弟。不瞒郑少爷,这人一多,难免在安置上有点困难。所以我让几个家伙和大海兄弟住在一起。也是我考虑不周,送饭菜时被那些刁民见到,就琢磨着……大海兄弟脾气忒火爆了些,一怒之下就还手反击,打伤了几个人。”
  “哦?”
  “不过郑少爷放心,都是些坊间痞赖,此事我已压下了。
  只是这跌打医疗……”
  郑言庆一听,就知道童环是什么意思。二话不说,从怀中摸出三贯铜钱,塞到了童环手里。
  “童大人,我今天出门也没带多少钱两,这些钱就权作大人喝酒钱。
  医治的费用,我会通知雄家,回头奉上。只是那些痞赖……你也知道,我兄弟那性子刚直暴烈,加之力量有些大,冲突起来难免会有伤害。所以还请大人多费心。
  此事尽量别闹上去,您也知道,房大人虽然与我有叔侄之谊,但做起事来很无私,我担心他会不高兴。”
  我捧你一下,但是也要警告你一下!
  想当初你收了我的钱,答应我给雄大海一个单间。如今却用什么犯人多做借口,我管你什么借口?伤了人,我可以赔钱,但是你该怎么对待雄大海,还要怎么对待。
  我可是和河南尹房彦谦大人是叔侄关系,惹急了我,我就去找房彦谦说说道理。
  洛阳县牢虽说直属洛阳县衙,但洛阳县衙,却在河南尹治下。
  天下人谁不知道,房大人清廉正直;天下人又有谁不知道,是郑言庆的那首《石灰吟》,令得房彦谦声名鹊起,平步青云?说叔侄关系那是浅的,说不定……
  童环这种人,虽然没什么大学问,却是八面玲珑之辈。
  他如何听不出郑言庆这话语中的不快之意。心里不由得一咯噔,连忙说:“郑少爷放心,大海的事情,我可是一直操着心呢。如今牢房虽然紧张,也不能委屈了雄少爷……恩,那些痞赖们挤一挤就是……呵呵,雄少爷有郑少爷这么一个哥哥,可是八辈子的福气。”
  开玩笑,若真是闹到房彦谦的跟前,自己绝无好果子吃。
  谁不知道房黑脸那张脸一板下来,能把人活活打死。自己一介牢头,还是小心点为好。
  郑言庆点了童环一句,旋即笑呵呵的把酒食和钱塞到了童环手中。
  “我去看看我兄弟,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童环连忙命人打开牢门,郑言庆提着食盒,走进牢里。这洛阳县牢,有一个天井似地院落,四周房舍,尽是牢房。童环在前面引路,穿过一条阴暗森幽的甬道,来到一座牢室门口。
  还没走近牢室,就听见那牢房里,砰砰砰,一连串沉闷声响。
  言庆在牢房门口一看,只见雄大海站在牢门前,一身崭新的囚衣,正在联系降龙功里的招式。一拳拳轰在墙壁上,只打得那墙壁一阵阵颤抖,灰尘扑簌簌直落。
  三四个囚犯缩在牢室一隅,好像受了惊吓的小羔羊。
  雄大海的脚上,挂着铁链,想来是限制他走动。不过即便如此,他退一步,进半步,每一拳轰出去,都挂着一股风声。
  “大海!”
  郑言庆唤了一声,雄大海听到,转过身欣喜万分道:“哥哥,你又来看我了吗?”
  童环连忙大声招呼,“猴子,赵四,赶快过来,给大海兄弟卸下脚镣。
  把这几个贱骨头给我带出来,关入大牢里面……郑少爷,不是我为难大海兄弟。他这力气太大了,若是不这样限制住,只怕那些个家伙,迟早被他给打死。”
  童环急急向郑言庆解释。
  好在郑言庆也没有跟他计较,等两个狱卒把几个犯人带走,顺便松开了雄大海的脚镣之后,他拎着食盒进去,示意雄大海坐下,“大海,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饆饠甜饼。”
  雄大海立刻喜出望外,坐在郑言庆的对面。
  这家伙在牢狱中关了些时日,可是这个头比之早先,似乎又长高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几近八尺身高。郑言庆要和他说话,需仰头才能看见。不由得摇头苦笑,言庆看着雄大海把甜饼吃完,然后收起食盒。
  “大海,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回荥阳,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
  雄大海问道:“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多则两三月,少则一个月。”
  郑言庆要回去为郑世安争夺话语权,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轻声道:“我回来之前,你需在这里老老实实,不可再和人争执。好好练功,等我回来以后,给你带好吃的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请童大人转告家里,明白吗?”
  雄大海似有些不舍,但还是轻轻点头。
  “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大海在这里呆的好憋闷,前些日子还有人想欺负我……”
  “呵呵,若有人敢欺负你,打他娘的。”
  “恩!”
  反正被关到这里的人,大都不会有什么背景。真正有背景的人,就算是关押,也是被关在河南尹的牢房里,那轮得到一个小小的县衙出面盘查审定?
  言庆和雄大海又聊了一些时候,临走前,把降龙功后面四式一并传授给他。
  反复叮嘱他以后,郑言庆这才起身离去。
  除了县衙大牢,言庆骑上马,准备从通远市的桥上过河,然后横穿洛阳离开。
  在经过通远市浮桥的时候,言庆突然勒住了战马。
  只见一个颇有些眼熟,但却又很陌生的身影在岸边晃了晃,然后转而往丰都市方向行去。
  时隔四年,郑言庆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但他依旧能认出,那背影很像已失踪许久的毛小八。去年,毛小念曾和他说过,在洛阳里坊中见到过毛小八。为此,毛旺夫妇不惜加入弥勒,以求相见。
  然而,毛小八突然间消失了!
  连带着白衣弥勒也偃旗息鼓,一下子没了动静,使得毛旺夫妇希望落空。有好长一段时间,毛旺夫妇魂不守舍,连做工都没了心思。郑言庆以为毛小八又跑了。可是没想到,他还在洛阳城里。四年时间,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可有一些东西,却无法改变。
  比如毛小八的断眉,比如毛小八走路的时候,会边走边用手中的物品拍击大腿。
  言庆不由得心生好奇,从马上下来,牵着马,随着毛小八的背影,追过去。


第三二章 回荥阳(四)
  背影酷似小八的青年,过桥之后,直奔丰都市而去。
  郑言庆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大约落下了有十几米的距离。他没有学过跟踪,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后世电视剧里的套路,未必都有用,也未必一点用处都没有。
  至少青年就没有注意到言庆的跟踪。
  一方面是言庆小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行人渐渐增多,有效的形成一种保护。
  郑言庆跟着那人进了丰都市,然后穿过两条小街,就见那人进了一个角门。
  到这个时候,言庆就没法子再跟进了!
  毕竟那小巷里人迹稀少,也很容易暴露自己。于是言庆停下来,在路边的一个汤饼摊子上坐下来。已经过了正午,郑言庆也有点饥肠辘辘,于是要了两碗汤饼,狼吞虎咽的吃完之后,掏出十枚铜钱丢在案子上,好似无意的向伙计打听:“这巷子可真冷清,院墙这么高,也像是大户人家,怎么看上去冷冷清清呢?”
  “哈,公子说笑了,这是人家的后院角门,平时不怎么使用。
  从这条街绕过去,就是大定酒楼正门。这院子是大定酒楼的后院,一般人也出入不得。采买物品,人家走的是另外一边的角门,所以这边就显得冷清了一些。”
  “这是大定酒楼的产业?”
  郑言庆不由得一怔,顺着那伙计手指的方向看去。
  可不是嘛,刚才光顾着跟踪人,却没有注意到,再往前走一拐角,就是大定酒楼的正门。
  大定酒楼,如今可是极有名气。
  特别在年前请来享誉北地的唐轻河唐大家在这里坐场二十天,一举奠定了大定酒楼的奢华声誉。郑言庆没有去过,但薛收去过一次,回来后曾好生炫耀了一番。
  言庆依稀记得,这大定酒楼是一个襄州商人经营。
  但此人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以至于外人并不清楚那位商人究竟是谁。不过薛收说,这位襄州商人好像和朝廷一些高官有来往。但具体是什么人,却又说不清楚。
  莫非,那个人不是毛小八?
  郑言庆心中疑虑重重,在面摊上又坐了一会儿,见角门紧闭,再也无人进出,于是起身离开。
  他也不敢肯定了,刚才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毛小八。
  如果是毛小八的话,那这个大定酒楼的来历,可就值得他去琢磨了……
  路过雄大锤家的时候,郑言庆顺路去探望了一下雄大锤,并把雄大海在牢中的情况和雄大锤说了一下。雄大锤对他这个侄孙也确实很操心,立刻派人前往县牢打点。虽说郑言庆已经交代过了,但必要的心意还是应该奉上,这人情冷暖,雄大锤不比郑言庆懂得少。
  “雄爷爷,和你打听一个事情。”
  “你说!”
  “丰都市的大定酒楼,您知道是谁家名下的产业?”
  有些事情,市井小民的确不可能知晓。但雄大锤如今可不是普通的市井小民。
  那雄记商铺,已开始在长安、江都、甚至巴蜀地区设立分号。
  雄大锤是足不出户,也能日进斗金。说起来,他也算是中下出身,对一些内幕消息,颇有耳目。
  “哦,年初我和张管事喝酒,他在酒后说,这大定酒楼的主人似乎姓哈。”
  “哈?哈士奇?”
  雄大锤连连点头,“好像就是这名字,哈士奇……襄州的商人。不过我听说,大定酒楼也不是他一个人操办,似乎是和某位朝中的权贵联手……但具体和谁,张管事也不太清楚。张管事还说,这个哈士奇在襄州的身家似乎也听厚实,好像和岭南某个大家族关系也非常密切。如今雄记在洛阳的冰糖,大定酒楼就收购近半数。
  言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情了?”
  “哦,没什么,只是随口问一下。”
  雄大锤呵呵笑道:“说起来,我也有些奇怪。”
  “奇怪?”
  “是啊,我总觉得这大定酒楼的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来历。”
  大定酒楼的名字,那就是‘大定’两字!
  雄大锤这么一说出来,郑言庆也觉得有点熟悉。
  他和雄大锤又聊了一会儿,告诉雄大锤,他过些日子可能要返乡祭祖,请他有空去竹园,也可以和王正做个伴儿。对此,雄大锤自然没有意见。他在城里住的厌烦了,倒是很中意竹园清幽的环境。只是他又属于那种热烈的性子,住一段时间,就会觉得竹园太冷清……反正来来回回的,郑言庆感觉,他颇乐此不疲。
  离开雄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日头开始偏西,不过照在身上,还是暖洋洋的,挺舒服。
  郑言庆催马,一路悠悠然向竹园行去。
  脑海中却仍旧在思索着,那‘大定’的来历。突然间,他勒住了缰绳!大定?
  这好像是一个年号!
  言庆来到了这个时代以后,对这个时代之前的历史,也算是做过一些了解。
  南朝西梁宣帝萧詧,似乎使用过‘大定’的年号。具体是那一年,言庆有点模糊了。除了萧詧之外,百年中还有一个人使用过‘大定’的年号。不过时间非常短,甚至不足一年……如果不是雄大锤突然提起了话茬子,言庆都不可能想起。
  北周最后一个皇帝,周静帝宇文衍!
  他一共使用过两个年号,一个是大象,还有一个是大定。宇文衍在位的最后一年,也就是杨坚篡夺北周政权的那一年,就是大定元年。只是因为时间短暂的关系,所以在史书中,也是一笔带过。周静帝在位一共三年,所以基本上以大象年号来代表。
  大象三年,也就是大定元年……
  难道说,这大定酒楼和北周,或者西凉有关?
  若是和西凉有关,那就是萧皇后的一支;但如果是和北周有关……那就是逆党!
  郑言庆倒吸一口凉气,有些迷茫了。
  他不清楚,这大定酒楼,还有那个哈士奇究竟属于皇亲国戚,还是北周逆党呢?
  回到竹园以后,徐世绩见言庆忧思忡忡,也不禁有些紧张。
  “言庆,发生了什么事?”
  郑言庆犹豫了一下,搂着徐世绩的脖子,“徐大哥,我过些日子可能要去荥阳,我不在的时候,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盯着大定酒楼?”
  “大定酒楼?”
  “恩,不能让别人知道,特别是毛旺夫妇。”
  “这个嘛……”
  徐世绩想了想,“恩,就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不过你干嘛要盯大定酒楼?我听元庆上次漏了口风,说那大定酒楼的背后,颇有些来历。”
  郑言庆说:“你莫问这么多,只要想办法盯着九曲桥头的那个角门,看他每天有什么人出入,其他的一概莫问。我会给你留下银两,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见郑言庆说的郑重其事,徐世绩也不敢怠慢。
  他点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让任何人发现。”
  郑言庆松了一口气,把这件事暂时抛在了一旁。
  说实话,他对那大定酒楼倒是兴趣不大。管他是北周余孽,还是西梁皇族?只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毛小八,那就等同于说,大定酒楼和白衣弥勒之间有联系。
  言庆不得不对此事加以关注。
  同时,他对大定酒楼的主人,也非常好奇。
  哈士奇,会不会就是大定酒楼的主人?如果他是大定酒楼的主人,和白衣弥勒又有什么关联?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三天后,洛阳迎来了一个细密的雨季。每天雨蒙蒙,淅淅沥沥的,忽而毛毛细雨,忽而碧空万里。这一日间,会有好几次变化,令人难以捉摸。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气,会突然间下起细雨。
  也许只十几分钟,雨住了,太阳露出来了……可过一两个时辰,又会细雨蒙蒙。
  郑言庆每天,一如平常的去铜驼坊学习。
  但由于天气的关系,长孙晟一直不太舒服,所以大多数时间,言庆只上半天课。
  不过课业却没有落下,长孙晟不舒服的时候,会让言庆持槊练习基本功,或者在长孙府中的小校场里练习骑射。闲暇时,他每天给长孙无垢将一个童话故事。
  说说美人鱼,讲讲海妖,亦或者说两个聊斋中的凄美故事,总是让小丫头如醉如痴。
  这一天,郑言庆得到消息,郑仁基让他返乡祭祖。
  看起来郑仁基的情况,的确是不太妙。这才几天的功夫啊,就做出回应。若不是情况已经紧急到了某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以他那性子,未必会愿意向言庆低头。
  毕竟,言庆的条件摆在那里:郑世安进入族老会!
  郑世安是什么人?
  早先安远堂里的一介家奴,却要进入族老会?
  安远堂里的老人不少,并不只有郑世安这一个人。就算郑世安入了郑家族谱,成为安远堂的一份子,但也不过是一个远支旁宗罢了,又有什么资格入族老会呢?
  郑仁基连这样一个要求都肯答应,那安远堂的情况,该有多么糜烂。
  算算日子,沈光如果已经和毛小念接触,那郑世安想必也该行动起来了;而马三宝这时候,也应该抵达江都,和张仲坚会面。郑言庆相信,只要张仲坚愿意出手,那这件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但不知,张仲坚对他开出的条件,能否动心?
  根据郑言庆对张仲坚的了解,这个人多半会愿意出手。
  接下来,只看时间够不够充裕了!
  毕竟从现在到清明祭祖,时间并不是太多。如果张仲坚加紧出手的话,说不定还能来得及。若是张仲坚那边不能摆平南来郑氏,那么整个计划就要功亏一篑。
  言庆现在也只能搏一搏了……
  天亮以后,他命党士杰三兄弟准备行装。
  此次回荥阳,算不得衣锦还乡,但一应的礼物心意,却要准备妥当,不能落人口实。
  好在早有准备,所以也不会太紧张。
  郑言庆骑马来到铜驼坊,拜见了长孙晟之后,说明来意。
  长孙晟身子骨好了些,听郑言庆说完,又叮嘱了他几句。言庆临分别时,长孙晟突然道:“言庆,你此次回乡,顺路去一趟管城,代我拜访一下几位老友。”
  “管城?”
  “我有一老友,名崔至仁,昔日曾为太子右庶子,因身体原因,致仕还乡,乃白水县开国公。他是清河崔氏族人,在管荥之地颇有威望,即便是荥阳太守,也需给他几分薄面。另外,他还是老郑浑家的族叔,若能请他出来,想来会方便许多。”
  郑言庆愕然,看了看长孙晟。
  他立刻明白了,长孙晟这是要帮他!
  试想,以荥阳郑氏在河洛地区的名望,即便是没落,可牵扯到堂号更迭,不可避免的会引起许多人的关注。郑言庆之前,还真不知道崔至仁这么一个人物。
  他知道,在管城,也就是后世的郑州,有一支清河崔氏的族房。
  郑仁基的老婆崔夫人,就是出自于郑州崔氏。但由于其家世没落,所以在族中的地位不算太高。崔至仁是崔夫人的族叔,按道理说,应该是由崔夫人出面邀请才是。可郑仁基现在面临这样的窘况,郑州崔氏族房却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
  那想必是崔夫人请不得崔至仁。
  崔至仁有正四品的开国公爵位,足以抵消掉六房所带来的压力。
  长孙晟既然要他拜访崔至仁,想必是胸有成竹。郑言庆躬身向长孙晟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出了书房,郑言庆正准备离开,不成想被长孙无忌拦住。
  “郑言庆,烦请你以后不要再给观音婢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如今整日里也不肯读书,尽是些古里古怪的念头。什么狐狸精啊,什么美人鱼……你也是读书人,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你给她讲那些东西,传扬出去与你声名不妥。”
  长孙无忌沉着脸,似乎非常不高兴。
  看起来,他被长孙无垢折磨的不轻……郑言庆呵呵一笑,拱手道:“无忌兄,我也知你是为我考虑。只是观音婢年纪还小,你和她说那些女诫之类的东西,她也未必会敢兴趣。她喜欢听故事,那就让她拥有一个愉快的童年,又何必强求?”
  “可是,你知不知道她……”
  长孙无忌很不高兴,阴沉着脸,把言庆拉到旁边,“你的好意我也知道。只是你能不能不要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前两天我在屋中读书,就觉得院子里阴恻恻……结果一查找,发现是那小丫头搞得鬼怪,还美其名曰是要考验我的意志。
  我拜托你,你讲故事,就讲一些正常的……别狐狸精啊,深山古庙啊……我快要被她逼疯了!”
  原来,长孙无垢自从听了郑言庆的那些故事以后,就开始模仿里面的一些片段。
  比如,她会早上赖床不起,高夫人问她时,她就回答说:要等王子亲吻她才能醒来。
  把个高夫人闹得,是哭笑不得。
  亦或者在长孙无忌读书时,她带着几个婢女在窗外装神弄鬼。
  甚至还让婢女做狐狸精的模样,去引诱长孙无忌,然后郑重其事的说,是考验长孙无忌的心志。
  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长孙无忌有点顶不住了。
  不得已,他只好私下里找到了郑言庆。
  郑言庆感觉有些好笑,没想到那史书中贤良且端庄的长孙皇后,小时候居然是这种活泼性子。
  他再三向长孙无忌赔礼,这才算是过了关。
  只是准备离去的时候,却被长孙无忌又拉住,神神秘秘的问道:“言庆,你那三国,可有后续?”


第三二章 回荥阳(五)
  二月二日,龙抬头。
  郑言庆在这一天启程上路,也是希望能在这一天,博取一个好彩头。
  来到这个时代,他越来越习惯于去遵循古人们的习俗。在后世,龙抬头这一天,也叫青龙节,春龙节。不过那是宋以后的事情,至少在目前,还没有节日的说法。
  不过人们喜欢在这一天挑菜,迎富,踏青。
  所以这一路上,言庆看到许多罗衣雅士,风流书生,或携美眷,或在洛水河畔,与美人吟诗对唱。
  郑言庆坐在车上,玉蹄儿紧随其后。
  党士杰三兄弟一个驾车,两个骑马,全都是劲装打扮,随身更携带者弓矢刀剑,英气勃勃。从洛阳城出来,三兄弟不晓得吸引了多少少女怀春的荡漾秋波。不过却没有人上前阻拦,因为车虽然只有一辆,可是看那随行的战马,还有牵引车辆的马匹,就知道这辆车上坐着的,绝不会是普通富豪,恐怕是非富则贵。
  马车驶离洛阳,沿着官路行进。
  郑言庆轻轻抚摸着匍匐在身边的两头小獒,双眸紧闭,心里面却在思量抵达荥阳之后,将要面临的种种情况。即便是已做好了安排,但如果张仲坚不能搞定南来郑氏的话,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糟糕。吞并了南来郑氏的七房,再加上三房的推波助澜,郑仁基能抵挡住他们的攻击吗?
  虽然长孙晟要他去拜见崔至仁,以获取郑州崔氏的支持。
  但言庆很清楚,对于世家大族而言,或许可以相互扶持,相互帮助。但涉及到家族内部的纠纷,大都会采取缄默和旁观的态度。即便崔至仁答应他出面相助,最多也就是震慑郑善愿,使他不敢使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除此之外,帮助不大。
  即便是撕破脸,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双方还是会设法弥补裂痕。
  毕竟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关系,的确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郑言庆轻叹一口气,可惜了,李建成娶得是三房之女,也从某种程度上,使得郑善愿气焰高炽。如果这件事情上,远在长安的李渊能站出来说一句话,效果远胜各种手段。只是,李渊会出头吗?
  哪怕他对郑言庆很关怀,怕也不会为了他,而背上参与郑家内政的名头。
  言庆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摇头。
  如果郑仁基真的要从安远堂搬出来,那么就必须要为日后东山再起,做出准备。
  凡事,要先考虑到最坏的结果,想出最好的办法。
  这也是郑言庆的一种习惯,坐在油篷车中,随着车辆的颠簸,言庆陷入了沉思。
  不知不觉,明媚的阳光被乌云遮掩。
  午后,风云突变,天空中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雨势不同往日,很密也很急。
  党士杰不得不打断郑言庆的沉思,“少爷,这雨水好生缠人,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郑言庆点点头。
  视线不清,在这种濛濛细雨中赶路,很容易出事。
  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场细雨对于即将开耕的农人而言,是何等的珍贵。充足的雨水,会酝酿出一个丰收的好年景。但愿得这一场好雨,能为洛阳换来平稳……
  “我记得四年前从这边路过时,前面转弯处有一片疏林,里面似建有木屋。
  只是不晓得四载光阴,那木屋是否还在……士英士雄,你二人骑马过去看一下,我们随后就到。若是没有木屋的话,咱们也只能在疏林里避一避,但愿得这雨莫持续太久。”
  党士英党士雄两兄弟答应一声,催马疾驰而去。
  郑言庆呵呵笑道:“这缠人的雨水,来的还真是时候。前两日放晴,偏偏咱们赶路的时候落下。士杰啊,咱们也赶一下。如果这雨不停歇的话,只怕要露宿荒野了。”
  党士杰是个持重的人,挥马鞭,口中连声吆喝,车辆行进的速度,陡然加快。
  很快来到疏林里,那木屋犹在。
  只是年久失修,木屋已经非常残破。不过遮风挡雨倒是没问题,郑言庆两人来到疏林的时候,党士英两兄弟已经点燃了屋中的火塘。这木屋里倒是不缺柴火,想必是好心人为了给路人方便,所以故意留下。熊熊的塘火,驱散了春雨的寒意。
  郑言庆几人草草的用过了晚饭,可这雨势却没有停息之意。
  党士杰说:“少爷,看起来咱们今天,真要在这里留宿了……”
  “既然如此,你们分好班,咱们早些休息。
  待明日雨停,我换乘玉蹄儿,加紧赶路。明天就不在偃师留宿了,直奔汜水关。”
  “遵命!”
  党士杰立刻安排起来,与两个兄弟商议好值夜的安排。
  言庆带着细腰和四眼,躺在柔软暖和的垫子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的睡着了……
  大约快到午夜时,言庆突然惊醒。
  坐起身来,却见两头小獒都睁开眼睛,瞪着幽绿双眸,向屋外看去。党士杰和党士雄在木屋门口,怀抱横刀,身上盖着棉披风。党士英则坐在火塘边上,脑袋一点一点,似乎是在打盹儿。
  “二党!”
  郑言庆起身,抄起十字刀,推醒了党士英。
  “少爷,有什么事?”
  “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党士杰和党士雄也都醒了,持刀起身,走出木屋。
  春雨冰寒,几匹马在简易的马棚中,似乎很安静。郑言庆侧耳倾听,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阵马蹄声。
  这么晚了,谁还在赶路?
  郑言庆心中疑惑,看了一眼党士杰,党士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叫上党士英,两人持刀执弓,披上蓑衣,闪身走出木屋,隐藏在木屋两边的林木后面。
  党士雄则陪着郑言庆在木屋中呆着,两头小獒警惕的向屋外张望。
  河北有流寇出没,河南流民四起,也有盗匪横生。这种天气,一般人要么已找地方住宿,要么干脆不会出门。而这时候还在赶路的人,若非是有特别状况,那十有八九可能是盗匪。
  所以,郑言庆等人都不敢怠慢……
  几匹骏马,风驰电掣般闯进了林中。
  马上骑士魁梧壮硕,纵身从马上跳下来,泥水四溅。
  “屋里的人听着,立刻出来。”
  林中光线极为昏暗,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郑言庆轻轻摆手,示意党士雄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又拍了拍小獒的脑袋,慢慢的抽出大横刀,将小横刀隐于肘后。
  “屋里的人赶快出来,再不出来,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为首的骑士,是个火爆性子,连吼两声见木屋里没有动静,于是迈步走上门廊。
  几乎是在他迈步的一刹那,从木屋里发出一声尖锐口哨声。
  两支利矢唰的从两边树上射过来,几名骑士吓了一跳,闪身玄之又玄的躲过去。
  不过,这两箭也激怒了为首的骑士。
  “藏头缩尾,非奸及盗,给我上!”
  四名骑士做势就要冲过来,郑言庆点头,党士雄再次发出口哨声,党士杰兄弟开弓放箭,几乎是在同时,党士雄垫步冲出了木屋,仓啷一声横刀出鞘,一招拨草寻蛇,向为首骑士冲去。而骑士也早有觉察,两名骑士躲过了箭矢之后,朝着党士杰兄弟藏身处扑去,那首领和另一名骑士,则冲上前,双战党士雄。
  言庆在屋中,静静观察。
  党士雄显然不是那两人对手,只四五个回合,就落在下风。
  言庆放下了横刀,拿出长孙晟送他的一石硬弓,挽弓搭箭,弓开若满月一般,手指一滑,只听铮的一声响,一支利箭呼啸着从屋中飞出,直奔一名骑士而去。
  要说郑言庆拜师时间并不长,但若论射术,却是从四年前开始学习。
  李基为他打好了极为扎实的射术基础,而长孙晟则将射术的要诀传授给了言庆。
  时间不长,但他的射术已经登堂入室。
  一石硬弓力道凶猛,而且快若闪电一般。那骑士猝不及防,眼见利矢飞来,连忙一闪身,躲过了要害。可是那箭矢来的太快,虽躲过了要害,却听噗的一声,正中那骑士的大腿。
  骑士惨叫一声,抱腿跌倒在地。
  两头小獒风一般冲出木屋,眨眼间来到那骑士跟前,张口就朝骑士的咽喉咬过去。
  “畜生大胆,敢伤我家臣!”
  一声娇叱传来,一匹火红色的战马,冲进了疏林。
  马上是一员女将,弓开若满月,挽弓搭箭,照准细腰就是一箭。女将出现的太快,细腰终究年幼,也来不及躲闪。眼见着就要丧命于利矢之下,又听见一声弓弦响,从木屋中飞出一支利矢,正撞在女将射出的利矢之上。两箭同时落地。
  “细腰四眼回来!”
  郑言庆叫喊一声,又捻出一支利矢。
  突然,马棚里的玉蹄俊发出一声希聿聿暴嘶。紧跟着女将胯下坐骑,也仰首长嘶,好像亲人相见,分外激动。这红马不安分的蹦跳,令马上的女将也花容失色。
  一手死死挽住缰绳,不停的呼喝。
  “大家都住手!”
  郑言庆也认出了那女将胯下的坐骑,赫然是裴行俨心爱的赤炭火龙驹。
  他心知可能误会,连忙出声喊喝……
  党士杰三人甩开了对手,退回木屋前。而女将也翻身下马,只见一匹毛色纯白的龙驹从屋后转过来,红马迎着玉蹄俊兴奋的奔跑过去。五十天并肩作战,这赤炭火龙驹和白龙马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两匹马跑到一起,脖颈相交,非常亲热。
  赤炭火龙驹是母马,故而对玉蹄儿极为依恋。
  言庆示意党家三兄弟让开,沉声喝道:“外面的人,可是河东裴氏族人?我乃郑言庆,与裴行俨是好朋友。”
  “咦?”
  女将惊奇轻呼,摆手示意骑士止步。
  这时候,从林外又匆匆进来十几个骑士,手举松油火把,一下子把林中照亮。
  “酒中仙,你怎会在这里?”
  女将一眼认出了郑言庆。这酒中仙,也是当初言庆戏作八仙歌时,给予自己的称谓。
  后来传出去,竟被无数人采用。
  从最开始的鹅公子,到后来的半缘君,再到现在的酒中仙……
  连郑言庆自己都不清楚,他还有什么雅号。不过,这女将看上去挺眼熟,又骑着裴行俨的坐骑,想必是裴家颇为重要的人物。
  郑言庆上前一步,把手中硬弓交给了党士杰。
  而后一拱手,“敢问这位姐姐,与裴行俨如何称呼?”
  女将闻听,先是一怔,旋即咯咯笑不停,只笑得花枝乱颤,流露出万种风情。
  “小家伙,你刚才叫我什么?”
  “啊,姐姐啊!”
  女将笑得更厉害了,迈步上前,“小家伙,裴行俨见到我,要叫我一声姑姑,你居然叫我姐姐?岂不是乱了辈分?我叫裴淑英,曾在圆壁城,为你呐喊助威。”
  “啊……”
  郑言庆顿时面红脖子粗,分外尴尬。
  “早就听说,你有两头好獒。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嘻嘻,这才多大一点,就学会了咬人。
  庆哥儿,这么大的雨,能否请我进去避避寒呢?”
  郑言庆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女将看上去有一点点眼熟呢。
  当日她曾在圆壁城为他加油。只是距离太远,郑言庆也看的不是很真切。隐隐约约听裴行俨提起过,那个叫喊最为疯狂的女人,就是裴世矩的独生女,裴淑英。
  “姑姑快请进,刚才实在是……
  您这家将也不报出身份,我还以为是盗匪出没。罪过罪过,那位大哥没事儿吧。”
  被郑言庆射中的家将,此时也被人搀扶起来,腿上的利矢已经拔去。
  他正痛的呲牙,闻听郑言庆询问,连忙道:“有劳郑公子挂念,小人学艺不精,怪不得郑公子。”
  裴淑英点点头,对那为首的骑士道:“今夜就在这里宿营,那马袋兜囊中,有巢元方秘制的金创药,给裴义敷上即可……还有你们三个,就麻烦也住在外面吧。”
  裴淑英毫不客气,对党士杰三人吩咐。
  党士杰向郑言庆看了一眼,郑言庆轻轻点头,表示无妨。
  裴淑英不同于郑言庆,她出门在外,各种用具配备的非常齐全。从外面驶进来两辆马车,裴家的家将立刻行动起来,以木屋为中心,迅速搭建起几座帐篷。
  党家三兄弟也分得一顶。
  虽比不得木屋里暖和干燥,但却能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刚才还拔刀相向的一群汉子,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嬉笑打闹在一起,好像一家人。
  “小郎君,你这出门在外,可是一点也不讲究啊。”裴淑英看着木屋中简陋的样子,忍不住摇摇头,轻声的感叹一句,“不过这样子,倒也有些江湖气概!”


第三三章 回荥阳(六)
  所谓江湖气概,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
  说好听一点,就是豪迈不羁,不拘小节,有豪士风采;但说难听的话,就是说粗鄙俚俗,没有风骨。
  不过郑言庆不管怎么想,都不会认为,裴淑英是在讽刺他。
  所以也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做什么回应。
  他默默走到火塘旁边,抄起一根火筷子把塘火重新撩起,然后又扔进去几根柴火,火苗子登时噗噗直窜,将木屋里的雨夜幽寒驱散不少,更令屋中暖意洋洋。
  这时候,几名裴家的家将,从车上卸下一应用具,搬进木屋内。
  裴淑英的排场可是比郑言庆讲究多了,一张大红色幕帘低垂,将木屋一分为二。
  地板上还铺上了一层红色绒毯,并摆上酒食。
  看得出,裴淑英似乎很喜欢红色。她让家臣下去,然后转身走到幕帘后,摘取身上甲胄。幕帘并不算太厚,影影憧憧,言庆可以看见一副娇好胴体晃动。这年月民风开放,对女性的束缚也不太多。以至于裴淑英在木屋中更换甲胄衣衫,竟不避着郑言庆。
  也许,在裴淑英的眼中,十岁的郑言庆除了个头高一点之外,根本算不得男人。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子好歹四十岁的熟男灵魂,居然……
  这情调之说,并非赤裸裸坦诚相见。半遮半掩,影影绰绰,有时候更具吸引力。
  言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来到这个时代,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朵朵那时候太小,还是个小孩子,至于有时候和裴行俨他们出去玩耍,对接来送往的女子,他的兴趣也不大。
  可是现在……
  言庆连忙眼帘一耷拉,如老僧入定般跪坐火塘边。
  幕帘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似有还无,妇人成熟的体香幽幽,格外撩人。
  郑言庆的身体虽小,可常年修炼引导术,肾气强健,已开始发育。
  这幽香,也就变得更具吸引力。
  片刻,裴淑英换上了一件大红襦裙,外罩一件红色罗裳。如云黑发披散肩头,胸前一抹雪白,令那襦下高耸,分外诱人。她赤足走上红色绒毯,红白映衬,颇具吸引力。
  此时的裴淑英,全无先前甲胄在身时的英姿,倒显出几分小女儿家的慵懒之气。
  玉杯红毯,醇酒美人……
  言庆不敢向裴淑英张望,只低着头,拨弄火塘子里的篝火。
  “小鬼头,在想什么?”
  “哦,没想什么。”
  “嘻嘻,那你为什么不过来坐?”裴淑英娇柔道:“过来,陪姑姑聊天,喝酒。”
  要说起来,裴行俨叫裴淑英姑姑,郑言庆称她姑姑也没什么错误。
  只是这‘姑姑’的称呼,很容易惹出祸事啊!
  君不见神雕侠侣,过儿的姑姑,到最后却成了龙儿。言庆脑海中浮现出邪恶念头,但转眼就压下去。一方面裴淑英的确是他的长辈;另一方面裴淑英后面的老爹,也不是他敢去招惹的人物。河东裴氏,如今可是被荥阳郑氏强上百倍。
  “姑姑,我不喝酒!”
  “哈,不喝酒还敢自称酒中仙?”
  “这个……”
  郑言庆挠挠头,苦笑着走过去,在绒毯边上坐下。
  “姑姑,这么恶劣的天气,您怎么还要赶路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这‘姑姑’的称呼,真的非常别扭,很容易就撩拨起人内心中,极为邪恶的念头。
  况且这个姑姑,姿色不俗,颇有熟女风韵啊……
  哪知言庆这随口询问,裴淑英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阴郁。
  “回河东。”
  “啊?”郑言庆诧异的抬起头。他听裴行俨说过,裴淑英是在去年底才来洛阳。
  如今裴世矩很快也要返回洛阳,裴淑英难道就不想见见她老子吗?
  怎地突然间就要离开洛阳,返回河东去了?
  “小妖。”
  裴淑英突然展颜笑道:“我听说,杜如晦叫你小妖,可是如此?”
  “那个杜大嘴……”郑言庆有些尴尬,挠头回道:“枉我人前人后还称他杜大哥,他怎地胡言乱语?”
  “咯咯咯,你莫怪他,杜如晦对你可是推崇的很呢。”
  裴淑英娇笑道,似乎是想要把那不开心的事情抛到一旁。她端起白玉杯,喝了一口葡萄酒,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姑姑可是有心事?”
  郑言庆忍不住询问。
  她忧郁的模样真的很动人,即便是强作笑颜,可是却无法隐藏内心中的苦闷。檀口呼出如兰之气,娇吟幽幽,颇为动听。郑言庆也动了好奇心,实不知,如此美人,会为何事而忧郁?
  “怎么,想知道啊。”
  “唔,有点好奇。”
  “咯咯,想听的话,就陪姑姑喝酒。”
  说着话,裴淑英把一杯嫣红的葡萄酒推到郑言庆面前。郑言庆眉头一蹙,想了想,咬牙端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饮得急了,呛得他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却把个裴淑英吓了一跳,原本只是想逗逗这小鬼头,以舒缓心中的郁闷。
  哪知道言庆还当了真,那么一大杯酒喝下去……
  裴淑英倒是听裴行俨说过,郑言庆不是很喜欢喝酒,更喜欢饮茶。除非极为特殊的情况,他会饮上一两杯。但说真格的,言庆的酒量不是很大,而且克制力极高。
  “你这小鬼头,姑姑不过是逗你的,喝这么猛做什么?”
  裴淑英连忙过来,轻轻摩挲郑言庆的后背。那熟女温香传来,让郑言庆的脸腾地涨红。好在他喝了点酒,原本就有些上脸,所以才掩饰过去。可即便如此,仍是让他一阵心神荡漾。因为那襦衣下的沟壑,还有隐隐粉红,都尽入他眼帘。
  “姑姑,我没事儿了!”
  郑言庆不敢再看,连忙闭上眼。
  裴淑英见他平缓过来,这才放下心。同时觉得,这小郎君倒是个可人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小妖,你这是要去哪儿?”
  “哦……回荥阳。”
  “这时候回荥阳吗?”裴淑英蛾眉一蹙,轻声道:“我听说郑家如今斗的正厉害……哦,我想起来了,你好像就是安远堂一支吧。怪不得这时候要回荥阳去。”
  “姑姑也知道我家的事情?”
  “小鬼头,关东世族休戚相连,你郑家七房之争,我又怎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个族侄,娶得就是你郑家二房之女。所以隐隐约约,倒是知道一些端倪……只是,你现在回去有何用处?大人家的事情,你最好别掺和……反正以你现在的名声,不论结果如何,谁又会来招惹你呢?要我说,只管让那些家伙斗去。”
  裴淑英是好意,郑言庆也只能心领。
  只是她不在毂中,焉知其中要害?郑言庆这次回去,可不仅仅是为了什么堂号之争,他回去的主要目的,是要让郑世安进入族老会。至于六房能否保住安远堂的堂号,也只是他顺带的目标。但这些话,他还真不好说出来,只能懦懦不语。
  裴淑英说:“不过我也知道,你怕是身不由己。
  在旁人眼中,你我这等人头上顶着世家大族之名,无需为生计操劳,看似风光无限。
  可实际上,咱们都身不由己,许多事情,哪怕不想做,却不得不做……不过小妖,姑姑有句话你要记住,日后若成亲,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才好。否则会有许多烦恼生出。”
  郑言庆疑惑的向裴淑英看去,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改变话题。
  裴淑英则怔怔的看着塘火熊熊,长出一口气,轻声道:“当初,我不想听从父母安排,一味逞强。原以为寻了一个中意的人儿,可长相厮守。哪知道,我能等得他,他却信不过我……如若当年听了爹爹的话,我又何至于如今这般模样,成为他人笑柄?”
  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而裴淑英恍惚然,却似不知。
  这娇柔之状,哪还有方才的英武气概。郑言庆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也是一痛。
  他听说过裴淑英的事情,那李德武流放岭南八载,裴淑英仍痴心等待。前些时候还听裴行俨说,裴淑英为能让李德武早日返还中原,拉着脸,恳求了许多人。
  除了长孙晟的夫人高氏之外,还有广阳公主,南阳公主……
  可为何突然间,却成了这般模样?
  裴淑英抹去脸上的泪水,伸手在郑言庆的脑袋瓜子上,轻轻揉了两下,“却让小妖看了笑话。”
  “姑姑,是不是那个李德武……”
  “不要再提此人的名字!”
  裴淑英脸色陡然一变,眼中闪烁愤怒的光焰,“那负心人的名字,莫要再提起。
  姑姑瞎了眼睛,为了那无情无义之徒,苦等八载……言庆,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待翠云,她是个好孩子,表面上看似刚硬要强,可性子很柔弱,受不得委屈。”
  怎么又转到了裴翠云的头上?
  郑言庆张张嘴,把到了嘴边的话,最后又咽了回去。
  算了,这种事情说不清楚,越解释越黑,还不如不解释。同时,他也听出了一些端倪。裴淑英的丈夫李德武,怕是在岭南流放期间,做出了什么对不起裴淑英的事情。以至于裴淑英在这边低声下气的四处求人,他却在岭南逍遥快活……
  如今,裴淑英听到了消息,心中自然会感受悲苦。
  想想也是,她这等性子刚强的人,那受得了这种打击?且不说别的,如果郑言庆没有猜错的话,洛阳权贵们,不晓得私底下是如何笑话她。那这样一来,裴淑英连夜冒雨离开洛阳,也就能解释清楚了。
  “姑姑,你莫要难过,为了这等人难过,不值得。”
  郑言庆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裴淑英,只能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喝酒。
  裴淑英诧异的看了一眼郑言庆,突然咯咯笑起来。
  她伸出手臂,将郑言庆搂在怀中,“果然是个小妖,怪不得元庆对你佩服有加,翠云也整日念叨你的名字。放心吧,姑姑万万不会为了那个臭男人,整日伤心。”
  “恩,姑姑不要惦记那臭男人,你还有我……和元庆在身边呢。”
  郑言庆被温香软玉所包围,头顶裴淑英胸前的温软坚挺,这心里面扑通通直跳。
  差一点就说走了嘴,不过好在反应及时,把裴行俨也给扯了进来。
  “姑姑应该每天开心快乐,越来越美,让那臭男人看着在一旁后悔,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裴淑英露出甜美笑容,纤瘦轻轻拍着郑言庆的后背。
  “小妖说的不错,我应该开心,我应该高兴,让那家伙后悔去。
  哼,我干嘛要去躲他?应该是他躲着我才是……恩,我明天就返回洛阳,看那负心人是何等嘴脸。”
  这感觉真好!
  言庆把身体埋在了裴淑英的怀中,下意识搂住她纤细腰身。
  至于裴淑英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这意乱情迷之中,让他难以再去思考其他事情。
  这就是熟女的威力,同时那种淡淡的温馨感,又让言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
  自重生于开皇,除了幼年时徐妈给他过这样的感觉外,似乎已久违了。
  而裴淑英此时也不知道,她怀中这个十岁的老男人,正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她没有子嗣,结婚不久丈夫就被发配岭南,而后八载守身如玉,从未和男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当言庆的双手环在她的腰间时,裴淑英的心中,也生出了异样感觉。
  很奇妙,同时也很复杂。
  怀中这小男人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质。
  成熟的好像一个老男人,但在圆壁城激战之时,又显示出少年郎独有的活力和青春。
  有疼惜,好像母亲对孩儿的关爱;有旖念,好像是内心深处的冲动……
  郑言庆心生安全感,裴淑英又何尝不是。她闭上眼睛,轻轻摩挲言庆的头发。
  这小郎君脸红红的,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熟睡过去。
  她轻轻感叹一声,将郑言庆平放在绒毯上,又拿起一副毯子,给郑言庆盖好。然后斜倚在言庆身旁,用纤细的手指,拂过言庆的面颊,娇靥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笑容……
  ……
  郑言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绒毯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鼻端,萦绕着一缕幽香,让他总算清醒过来。连忙翻身坐起,向周围看去。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那张红色幕帘,也不见了踪迹。裴淑英并不在木屋里,清晨的阳光照射进屋中,预示着一个好天气。
  言庆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两头小獒也跟着机灵的站起来,抖了抖身子。
  木屋门拉开,裴淑英带着两个家臣进来。那家臣一个手中端着水盆,另一个手中则拿着托盘,上面摆放着蒸饼和一壶奶茶。奶茶是用乳酪融开,一般用以配酒。
  不过裴淑英知道,郑言庆不喜欢饮酒,于是就让人碾碎了茶叶,制成奶茶。
  “小鬼头,快洗洗然后吃饭,咱们还要赶路。”
  “赶路?”
  “你既然要回荥阳帮忙,这么光明正大的回去,岂不是让其他人多了几分提防?
  姑姑心情好,就帮你掩护一下。
  虽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算,但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去,岂不是效果更好?好了,莫要耽搁时辰,快点洗漱,我们好启程出发。今天天气不错,但愿得老天爷莫再变脸。说不定今晚,咱们能抵达汜水关呢……只是要委屈你一下,做我的小厮吧。”
  说完,裴淑英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言庆心里一暖,也不矫情,走过去洗脸漱口。
  裴淑英说的没有错,既然是要回去帮忙,那何不做一支奇兵?他本就掺和不得这里面的争斗,索性隐于幕后,更具安全性。最好,连郑仁基也能隐瞒过去……
  郑言庆想到这里,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裴淑英既然这样做,想必是要帮他一把。能有她的帮忙,这把握恐怕也会更大。
  “小妖,你的酒量实在太差。”
  吃饭时,裴淑英突然蹙眉道:“才两三杯酒,便倒下了,如何敢自称‘酒中仙’。我家那元庆小子,似你这般年纪时,已能饮三斛烈酒……恩,日后要好生调教才行。”
  郑言庆一口奶茶入口,听裴淑英这么一说,险些喷出去。
  窘迫的模样,又引得裴淑英咯咯直笑。
  郑言庆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谁昨日要死要活的回家,这今日心情好了,却把自家快乐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唉,怪不得裴行俨在她面前,活像是老鼠见了猫。
  不过,这一路上能有如此美人相伴,想来会有趣许多。
  两人吃罢了早饭,整装走出木屋。
  党士杰牵着玉蹄儿过来,郑言庆认镫搬鞍,翻身上马。而裴淑英也换上了劲装打扮,一件大红色披风在身上,更显飒爽英姿。她跨上了赤炭火龙驹之后,突然回眸一笑。
  “小妖,我们比比脚程,谁先见到偃师,就算谁胜出……恩,输得的人,要作诗一首,可有胆量?”
  那一笑,令郑言庆一恍惚。
  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词: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也不知那杨美人的一笑,可有淑英姑姑这般动人?听到裴淑英的话语,言庆下意识的点头。
  可没等他反应过来,裴淑英一催火龙驹,那红马希聿聿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姑姑,你作弊!”
  郑言庆一愣,忍不住笑喊一声,催马追了过去。


第三四章 回荥阳(完)
  皎月东升,悬于寂寥苍穹。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风很柔和,将几抹浮荡的云彩,拂动出各种形状。
  裴淑英坐在汜水关驿馆的房间里,手中握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她斜倚在窗前,窗外几枝盛开的海棠花似在随风摇曳,而她拖起粉腮,若有所思。
  图画一角,写着几句诗词。
  绛州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落款是:大业四年二月初三,郑言庆与姑姑赌马而还,作画赋诗,以偿赌资……
  日间赛马,言庆没有胜出。
  是真的胜不了,亦或者是胜不得,不想胜?
  郑言庆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到最后,他输了。既然输了,那就认赌服输吧。
  傍晚到汜水关驿馆之后,郑言庆突然间心血来潮,竟提议要为裴淑英作画。天下人皆知,半缘君,酒中仙,鹅公子诗书双绝。但说起作画,却是从未显露过。
  其实,言庆前世为官时,所处中原之地,虽说有些落后,但以书画而言,在全国绝对能排的上号。中原之地,文化根底极深。以中原文联之中,书画者名家无数。言庆好书法,所以和中原书画协会颇有来往。有道是书画不分家,言庆在作画这方面,的确是比不得书法。但耳濡目染之下,这基本功还是非常扎实。
  在竹园四载,读书之余,偶尔也会涂鸦两笔。
  不过大都是画完就处理干净,所以即便是亲如徐世绩,也不知道言庆还会作画。
  当然了,郑言庆没有吴带当风的本事。
  只是在这个时代久了,这画工也有所提高。以至于画中的裴淑英,惟妙惟肖,极为生动。
  裴淑英看着画中的女子,目光渐渐,变得迷离……
  ……
  第二天,裴淑英出人意料的,没有和郑言庆骑马。
  而是换上襦衣长裙,登上了马车。郑言庆也不好询问原因,既然她这么做,想必是有她的原因。再者说,此地距离荥阳不过半日的路程,裴淑英换乘马车,也在情理之中。
  “裴梓。”
  “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现在就启程,赶往荥阳,通报荥阳郑氏族人,就说我途径此地,前去拜望。”
  一出汜水关,裴淑英立刻吩咐下去。
  也许在世人眼中,裴淑英只是一介弱女子。但在世族门阀大佬的眼里,裴淑英不仅仅是河东裴氏族人,更是裴世矩最为宠爱的女儿。她途经荥阳拜访,意义自然不同寻常。
  更何况如今正是郑家内斗紧要之时,裴淑英的出现,是否带有河东裴氏的意愿在里面?亦或者说,裴世矩对郑氏的这次内部斗争,究竟持有怎样的态度?他会中意什么人?他是否会出手相助?都有可能影响到郑氏七房对安远堂的争夺结果。
  裴淑英这样子大张旗鼓的行动,令言庆的心中,万分感激。
  正午时分,马车来到了古都荥阳城下。
  由于裴淑英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所以荥阳官方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反倒是郑氏家族,派出大批人出城迎接。郑善愿郑士机这些各房族老,自然不可能出现,因为这关系到身份的问题。不过,他们还是派出了各房重要的人物,前来欢迎。
  以著经堂为例,郑善愿没有来,其族弟郑元琮却代表他出城迎接。
  郑元琮享有永安男的爵位,而且还是郑译的嫡子,所以他出面,一点都不落裴家面子;而安远堂则拍出了郑源为代表……当然了,郑世安也在迎接队伍之中。
  “裴娘子一路辛苦!”
  郑元琮快步上前,拱手向裴淑英问好。
  这也可以说,给足了裴家面子。裴淑英下车以后,微微一欠身,“淑英冒昧探访,还请郑先生恕罪则个。”
  “那里那里,裴娘子若是过荥阳而不入,那才是要真个责备呢。”
  众人在城下好一阵寒暄,而言庆此时,则被一群郑家家将所阻挡,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不过,郑世安却发现了言庆那匹玉蹄儿……对这匹白龙马,郑世安再熟悉不过。之前在竹园的时候,他也曾帮着言庆遛马,所以一眼就认出了玉蹄儿。
  可是,玉蹄儿怎会在这里?
  它既然在这里,那言庆呢?莫非言庆也来了?
  郑世安下意识的朝人群中扫了一眼,猛然瞪大了眼睛,心中万分惊讶。因为,他看到了隐藏于人群中的郑言庆。哪怕是有人挡着,只能看到一个侧面。可十载相依为命,郑世安若是连自己的孙儿都认不出来,那才是真的瞎了眼睛呢。
  他没有呼喊,言庆既然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可是这心中的疑惑却很深……言庆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干嘛要藏头缩尾呢?
  “哪位是郑世安郑老先生?”
  裴淑英突然开口询问。
  郑世安一怔,茫然四顾。他就是来打酱油的,那里会想到,裴淑英居然当众询问他?
  不仅仅是郑世安有些发懵,包括郑元琮在内的其他人,也都感到疑惑。
  “叔父,裴小姐叫你呢。”
  “啊!”郑世安被旁边的人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上前,拱手道:“郑世安见过裴大小姐。”
  郑言庆也看到了郑世安!
  几个月不见,郑世安似乎胖了些,气色也不错。
  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裴淑英的用意。之前在路上,他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过裴淑英,只是没有想到,裴淑英居然用这么明显的方式,来为他的计划推波助澜。
  裴淑英一福,却是晚辈对长辈的理解。
  “侄女儿见过郑叔叔。”
  郑世安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连连摆手道:“裴大小姐,这是从何说起?”
  “您那孙儿言庆,是我族侄元庆的兄弟。
  他唤我姑姑,那我自然要称呼您老人家一声叔叔。侄女儿此次来,是受了言庆之托,特意前来探望。郑公爷,诸公,小女子今日,就在郑叔叔府上休息吧……明日一早,小女子还要赶回洛阳。有劳诸公前来迎接,小女子代家父谢过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出来迎接我,其实我就是来看看郑世安,没有别的意思。
  郑元琮等人这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齐刷刷向郑世安看去。
  下意识的,郑世安挺起了胸膛。
  虽说不知道郑言庆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可这种被众人所重视的目光,他却非常的享受。即便是入了郑家族谱,郑世安的地位,却不算很高。特别是回到荥阳之后,也没什么人特别尊重他。即便那些奴仆口头上称呼他一声郑老爷,哪怕是郑仁基赏赐几百顷田地,但大多数人的心里,特别是那些郑氏族人的心中,郑世安还是个家奴而已。
  可是现在……
  郑世安的心中,不由得有些得意。
  各房代表的神色不一。
  郑源虽然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但心中的狂喜,却浮于脸上。
  最近安远堂受到了太多的压力,甚至包括郑源在内,都有些不太肯定,六房能否保住安远堂的地位?而今,裴淑英来了,并且旗帜鲜明的表明了她和郑世安的关系。
  郑世安可是安远堂的族人!
  这将会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安远堂所承受的压力。
  “既然裴小姐是受我那言庆贤侄所托,那我等就不再另行安排了……世安叔,还请招待好裴大小姐。”
  郑源从未称呼过郑世安做叔叔,但现在,他却叫的格外亲切。
  郑世安不免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触。不过也仅仅是那么一眨眼,他的腰板挺得更直。
  奶奶的,你们不是看不起我吗?
  可我有一个好孙儿,你们谁能比得上!看看吧,连裴家的大小姐,都要尊我一声叔父……
  “裴娘子,这边请。”
  “请叔叔登车,咱们同行。”
  裴淑英活似贤淑的小媳妇,搀扶郑世安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人们让出一条通路。裴淑英等人与众人告辞,而后一行人缓缓进入城中。
  “妈的,这下子可是让那老阉奴抖起来了。”
  有人低声的咒骂。
  但更多人,则是若有所思,急匆匆返回各自的住所。
  郑源故作镇静,与郑元琮拱手,“三哥,小弟还要回去禀明兄长,就此告辞了。”
  可以说,安远堂今日算得上是扬眉吐气。
  哪怕裴淑英没有去安远堂,可她选择郑世安,也就等同于选择了安远堂。如此一来,那些尚在一旁观望,左右摇摆的人,当会有所考虑。这对安远堂而言,绝无半点坏处。
  目送郑源离去,郑元琮和七房代表,面色铁青。
  “三叔,那臭娘们儿……”
  七房的一位子侄上前说话。但未等他话说完,郑元琮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堂堂闻喜公的女儿,是容得你胡言乱语?有本事,就学学郑言庆,在洛阳好大名声。人家是凭真本事,得了云骑尉,更有裴氏青睐,还拜入长孙大将军门下,你又算什么东西?”
  那七房子侄被打的脸高高肿起,但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士则,你立刻回去禀报你家兄长;我也要回去禀报家主,看起来安远堂尚有后着。”
  郑士则是郑士机的兄弟,也是七房代表。
  闻听郑元琮吩咐,也不敢有所怠慢,连忙答应一声,带着七房族人,匆匆往城中走。
  望着他的背影,郑元琮却露出一丝冷笑。
  “三老爷,咱们也回去吧。”
  “我回去把这边的情况告诉族长,你去大哥那边,就说今晚,我和他在老地方见。”
  郑元琮的大哥,名叫郑元寿,这兄弟二人,是郑译的嫡子。
  而郑善愿,实际上是庶出子,只是因为郑译走的时候,郑元寿郑元琮兄弟年纪尚小,担不得重任。加之朝廷也在打压关东世族,所以就选择了稳重的郑善愿接掌著经堂。
  明里,著经堂一团和气。
  可在私下里,郑元琮三兄弟抱成一团,郑善愿执掌著经堂,而郑译从子,也就是他的侄儿郑善果,等同于自成一派。郑善果如今是右光禄大夫,民部尚书,也是郑家七房中,官位最高,最受重用的人。所以不管是郑善愿也好,郑元琮兄弟也罢,对郑善果也无可奈何。哪怕对他非常不满,却又不得不依靠郑善果。
  郑世安住在荥阳县城的东南一个僻静之所。
  虽说郑世安的地位不算高,但郑仁基对他却是没有半点怠慢。
  别人不清楚,郑仁基一家却是太了解郑世安有一个何等妖孽的孙子。且不说言庆诗书双绝,在士林清流中享有极高的名气。但只是凭借去年腊月二八一场鞠战中,受封云骑尉,也成为自开皇八尉设置以来,最年幼的一个。日后能否有人打破这个记录,郑仁基不知道。但在过往百年中,从未有一人如郑言庆这般。
  更重要的是,郑言庆周围的关系网,越发强大。
  看看鞠战的参赛人手吧……两个河东薛氏,一个河东裴氏,一个河南窦氏,外加一个硖石姚氏。这些人加起来,所产生的能量将何其惊人。更别说言庆背后,如今有多了一个长孙氏。
  所以,对郑世安的安置,郑仁基非常用心。
  他的住处是一个三进宅院,毗邻洞林湖,风景格外动人。
  而距离郑世安住所不远,还有一座始建于东汉年间的洞林寺,香火也非常旺盛。
  对于一个老人而言,这种安排的确是非常妥善。
  若非郑言庆不在身边,郑世安甚至无所追求。住所里,也没有什么仆人。不是郑仁基忽视,而是郑世安不愿意要。他可不希望弄一帮子表面上尊重,背地里却嚼舌头的家伙。好在言庆派来了毛小念照顾他的起居,所以日子过得也不错。
  如今,这宅院里除了毛小念之外,还多了一个护院,就是沈光。
  车辆在宅院门口停下,郑世安在裴淑英的搀扶下走进了院子。不过一进院子,郑世安就停下了脚步。
  “裴娘子,烦请您让那小家伙进来吧。
  这里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会有人看到……”
  裴淑英嘻嘻一笑,“郑叔叔,咱们还是进屋说话。”
  随后,她扭头冲着在门口牵着两匹马,带着两头小獒的郑言庆道:“小鬼头,你也进来吧。”
  “少爷?”
  毛小念正好从正堂出来,先是看见两头熟悉的小獒奔跑过来,紧跟着看到郑言庆牵马走进来,一下子呆愣住了。
  郑言庆微微一笑,“爷爷,你们先进屋说话……沈大哥,随我把马匹安置好吧。”
  沈光刚看见郑言庆的时候,也很吃惊。
  但毕竟是见识过许多世面的人,他比毛小念更会掩饰自己的惊讶。
  “马厩在这边,请随我来。”
  郑言庆点点头,牵着马,随沈光前去。与此同时,党士杰三人也走进了宅院,在毛小念的安排下,把各种行礼搬进厢房里。郑世安是彻底糊涂了,他搞不清楚郑言庆这是在搞什么把戏。把马匹交给沈光安置不就得了,何必要亲力亲为?
  裴淑英说:“郑叔叔,咱们进屋再谈。”


第三五章 各怀心机
  裴淑英在洞林湖畔只呆了一天。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只是来看看郑世安,除此之外,她没有在荥阳见任何一个人。
  第二天一早,裴淑英就走了。
  不过她还是留下了四名护卫和一个小厮,负责保护和照顾郑世安。而这简简单单的举动,又好像蕴含了无尽的深意。一时间,郑氏七房的目光,都集中在洞林湖畔小小的宅院里。
  郑世安每天都干了什么,哪怕是在洞林寺烧香,磕了几个头都会有人盯着。
  裴淑英走的第三天,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敲响了洞林湖畔这所幽静雅致住所的大门。
  “郑兄,您可真是悠闲啊。”
  来人是二房族人,名叫郑祖行,论辈分,和郑世安同辈。
  他是二房的族老,同时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郑为善的父亲。以郑为善和郑世安两家的交情,郑祖行登门拜访倒也非常合适。即便是有人猜测他的用意,却说不出来什么闲话。
  郑祖行轻车而来,只带着一个随行小厮。
  郑世安把他迎入了大堂中,笑呵呵的说道:“二爷,您可是稀客,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
  毛小念奉上酒水,然后就退了出去。
  郑祖行趁机打量了一下这座中堂,装饰很古朴,没有什么奢华之处。
  他笑道:“郑兄您这可是在责怪我吗?呵呵,说来我也却是有些失礼。您回来有小半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登门。不过郑兄是明白人,想必也能知道我的难处。”
  郑世安连连摆手,“二爷这话说的,我怎敢责怪?”
  “唉,自大兄故去之后,咱们这荥阳就一直不安生。我是有心帮衬一下,却没有这个能力。
  对了,前几天我那侄女过来,也是行色匆匆,连见上一面都不成……”
  算辈分的话,郑祖行和裴世矩算是一辈儿人。
  而郑家二房的闺女,嫁给了裴氏族人,所以郑祖行称呼裴淑英为侄女,倒也不算过分。
  他这样说,其实也是挑明了他的来意。
  裴淑英是我的侄女儿,咱们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你们六房现在究竟是什么打算,总要和我说一下吧。好歹我儿子还在为你六房效力,咱们帮亲不帮理,但你得让我这心里,多多少少有个底儿才是。
  事实上,早在裴淑英离去的当天,郑仁基已秘密和郑世安联系过了。
  郑仁基也不清楚,这郑言庆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有一点却能看出,他的确是在想办法帮忙。这不,连裴家都出面了……虽说裴淑英没有去拜访郑仁基,但郑仁基还是能敏锐的感觉到,各房对他的态度,出现了一丝细小变化。
  以前他去拜访别人,人家未必会见他。
  但今天出门,却明显不同。虽然还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保证,但郑仁基能觉察到,各房似乎有些摇摆。
  所以郑仁基登门,除了是打听郑言庆何时回来之外,最重要的是想要知道,郑世安有什么打算。郑仁基保证,如果这次六房能保住安远堂的堂号,就会推举郑世安入族老会。而郑世安呢,则是胸有成竹,表示出他会为安远堂尽心竭力的态度。
  如今,安远堂堂号之争,虽说还是以郑仁基为主。
  但实际上,已悄然转到了郑世安的手里。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转移,谁也说不清楚。
  正因为不清楚,和安远堂走的最近的二房,不得不出面来打听消息。
  “二爷,听说元皓要成亲了?”
  郑世安不回答郑祖行的问题,却反问了一句。
  元皓是郑祖行的兄长,也就是二房之主郑祖盛的嫡长孙,年十七岁,正要成婚。
  郑世安大局不成,可是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还有察言观色,拉、拍、唬、逗的水准却不一般。这也是做管家,必备的功课。他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如今身后有人出谋划策,指点方向,郑世安把昔日的种种手段拿出来,自是得心应手。
  郑祖行一怔,下意识的点头,“是啊,说好了过清明就具体商议。”
  “听说元皓要和弋阳(今河南潢川)卢氏女成亲?”
  “啊,正是!”
  弋阳郡乐安卢氏,是五姓七大家之中范阳卢氏的分房。
  郑世安笑道:“弋阳卢氏可是百年望族,虽说不是范阳大房,可是根基却极为深厚。元皓娶卢氏女的话,恐怕要开销不少……对了,听说大爷去年赔了生意?”
  郑祖行脸色微微一变,苦笑着没有回答。
  “小念啊,去把我房里的那个匣子取来。”
  不知不觉中,郑世安已经主导了这一次谈话,并且占居了上风。本来六房想要继续把持安远堂,那最有可能得到的盟友,就是来自二房。但由于七房强势出手,以至于二房在此之前,一直犹疑不定,甚至连一个明确的态度都没有表露。
  毛小念拿着一个匣子,推到了郑祖行手中。
  “这是什么?”
  “二爷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郑世安神态极为悠闲,笑呵呵的把匣子推到了郑祖行的面前。
  匣子里,有三四张图纸,还有一份契约。仔细看,赫然是郑家冶铁作坊的契约。
  “郑兄,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家言庆设计出来的东西,已经献给了大公子。
  冶铁作坊如今不景气,但若是经营这物品,自然会财源滚滚。大公子的意思是,他实在无力再来操持作坊,所以准备找个人合作。二爷不妨回去考虑一下,如若有兴趣,咱们再谈。
  对了,钱帛方面不需要担心,大公子已经和离狐徐家联手,如今只等您点头了。”
  这是赤裸裸的收买!
  可是郑祖行却无法拒绝。
  二房的情况,他心知肚明。如若这作坊真的能到手,对二房各家无疑会有极大的补充。再加上弋阳卢氏的帮助,也许过个几十年,二房就能重新崛起,不再仰仗族人鼻息。
  这是一个好机会,比之自己偷偷在一旁算计,明显是事半功倍。
  “我那裴家侄女儿……”
  “哦,她就是受我那小孙儿的托付,来知会一声。
  裴家大老爷不日将从长安返还洛阳,所以我那小孙儿怕是要逗留些时日,才能回来。”
  “鹅公子要回来祭祖吗?”
  “是啊,算起来已经有几年没回来了……
  连我那大兄过世,他因为一些事情,结果也没能成行。大兄亡故的不是时候,若再几年,说不得就能看见言庆成婚。”
  话语中,隐隐流露出,安远堂要和裴氏成婚的可能性。
  郑言庆和谁成亲?
  如今天下人谁不知道,他和麦子仲为搏美人儿青睐,在圆壁城一场鞠战,麦子仲黯然返回洛阳。
  除了裴翠云,还能有谁?
  郑祖行露出恍然之色,轻轻点头。
  “若是言庆能与裴才女成亲,倒真是一场佳话。”
  他心里多多少少,已有了一些主张。
  反正七房和六房的堂号之争,于二房来说,无关紧要。但相比之下,二房对六房,也就是郑仁基这一支的关系更加亲密。而与七房郑士机的关系,相对疏远。
  看起来,六房正在崛起。
  他日郑言庆成长之后,定然会加大对六房的扶持力度,甚至有可能去争夺著经堂。
  跟在六房后面,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以二房如今的这种状况,也不可能去争得太多利益。六房吃肉,二房喝汤,未尝不可接受。
  想到这里,郑祖行收起了匣子,起身告辞。
  他还要回去和老大商议,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做主。
  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四个雄壮的男子在院子里练习角抵,于是随口问道:“好雄壮的汉子,郑兄从何处找来?”
  “哦,不过是我那裴家侄女儿见我这里空旷,也没个看家护院的人,所以就留他们帮忙。”
  郑世安言语中,带着一丝丝骄傲,“那身穿赤襦者,名叫裴梓,据说曾与裴老大人一起出使过西域;那三个皂衣汉子,是三兄弟,老大叫党士杰,老二叫党士英,老三叫党士雄,有一身好本领……他们在这里,我倒是可以安心睡觉了。”
  “是啊,是啊!”
  郑祖行打着哈哈,越发肯定了,六房和裴家联姻,已成定局。
  他心里不免有些泛酸。
  说起来自家闺女也嫁给了裴家,却没见裴家有如此隆重的表示。这老阉狗,真走了狗屎运。得了那么一个孙儿,如今可是显摆了……唉,自家为何没这好运气呢?
  他登上马车,离开了郑世安的府邸。
  郑世安看着车辆渐远,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大老爷,裴娘子,真的要和少爷成亲吗?”
  毛小念咬着嘴唇,怯生生的问道。
  这心里面也是一个劲儿的酸楚。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亲耳听到,又是一种感受。
  郑世安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毛小念的脑袋瓜子。
  “小念啊,莫要想的太多。
  郑爷爷可以向你保证,不管言庆将来和谁成亲,都一定会给你一个名份,明白吗?”
  郑世安厌恶毛小八,但对毛小念却是颇为疼爱。
  四年的相处,看着一个黄毛丫头一天天长大,出落的水灵灵。毛小念的那点心思,如何能躲得过郑世安的眼睛。只是随着言庆声名日益响亮,特别是受封云骑尉之后,就更不可能让毛小念为正妻。不过正妻不可以,当个别院倒是没问题。
  这年头,有本事的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呢?
  毛小念眼睛一红,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做出了回应。虽说心里面还是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这心里的期盼,总算有了落实。其实,只要能跟在少爷身边,做什么都行……
  “老太爷,少爷去哪儿了?”
  郑世安笑了笑,“他自有他的事情,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你莫要问的太多。”
  郑言庆和沈光,如今都不在荥阳。
  他们又会跑去何处?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裴淑英所带来的影响,也在渐渐减弱。
  郑士机郑士则兄弟走访各家,变得越来越频繁。他们带着重礼,挨家的登门拜访。
  而郑仁基呢,则显得很平静。
  距离清明还有十五天,他居然跑到了洞林寺,说是要沐浴斋戒,以求列祖列宗的保佑。
  谁都知道,郑仁基不信佛祖。
  这时候突然要沐浴斋戒,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又使得众人好一番猜测。
  莫非六房已经决定放弃了吗?
  就在大家一阵揣摩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荥阳城中。
  来者赫然是定居于管城,也就是后世郑州的崔氏族老,白水县开国公崔至仁。
  不过他表明了自家的态度,只是来探望他的侄女,也就是郑仁基的老婆,崔夫人。这时候,郑氏族人才想起来,郑仁基的老婆出自于管城崔氏。只是由于崔夫人回荥阳后,一直很低调。加之他并不是管城崔氏宗房族人,所以人们有意无意的,全都忽视了她。
  一般而言,七房谁家能没有几个大族亲戚。
  但要让这些亲戚亲家站出来呐喊助威,若不是身份极为特殊,基本就不太可能。
  莫不是,崔夫人的家里要有变化?
  原本已经拿定主意的各方族老,不得不再一次改变了主意。
  联想到之前裴淑英的强势出现,而今崔至仁又突然登门探望自家侄女。六房背后隐藏的势力,似乎并不如早先想想的那么薄弱啊。不仅仅是各方族老在犹豫,包括大房之中,也出现了一些波动。
  距离清明还有五天,南来郑氏族长郑威,率南祖族人,抵达荥阳城外。
  多日来饱受煎熬的郑士机郑士则兄弟,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大兄,郑威他们,总算是来了。”
  郑士机口中的大兄,正是著经堂家主,荥阳郑氏的族长,归昌公郑善愿。
  郑善愿身高七尺,生的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眉毛略显灰白之色。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所以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容。自郑译过世以后,郑家日益衰落,身为族长的郑善愿,也是心急火燎。不过他认为,郑家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衰颓,是因为家族不能同心协力。
  就比如隐太子之争的时候,如果安远堂那边能全力支持他,说不定隐太子不会失败。
  包括汉王杨谅起事,又是安远堂从中作祟。
  郑善愿之所以想要动六房,就是希望能安排一支能听从他命令的人进去,掌控安远堂。
  七房虽说人才凋零,但胜在有财货丰沛。如若再吞并南来郑氏,那么郑善愿的权威,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提高。坐在族长这个位置上,看似风光,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烦透了人。
  隋唐时的宗族,极其可怕。
  如果说,每一个宗族的族长,就如同西方公国的国王,也毫不为过。试想,一个能瞬间拉起几万兵马的宗族,其力量是何等的巨大。即便是西方公国的国王,也有些不如。
  “老郑那边,情况如何?”
  “恩,老郑来了之后,就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那就好,我派人询问过,老郑说一切安好,到祭祖之时,他会依照先前的安排行事。
  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哦?”
  “老郑说,南来郑氏虽并入郑家,但也需要一定的地位。他们需要两个族老名额。”
  “两个名额?”
  “不错,所以到时候,可能要先委屈你们一下。
  士则,你先让出来一个名额吧……等安远堂之争尘埃落地,我会将安远堂的那个族老名额,转交给你。
  如今六房那边是垂死挣扎,连崔至仁都拉出来了。
  嘿嘿,不过没关系,只要郑威那边能落实下来,一切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族老会十八个人,给他们两个又有何妨?到时候就算郑仁基不同意,咱们手中也有足够的优势。”
  郑士则有点不情愿,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
  只要能把六房从安远堂赶走,他们成功入主安远堂,那么损失的,迟早会回来。
  “我听大兄的吩咐!”
  郑善愿点点头,流露出踌躇满志的笑容。
  “大兄可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跟着房门被人推开,郑元琮郑元询两兄弟闯入房间。
  郑善愿不由得一怔,他和嫡支的三兄弟,关系一向不是太好。只是无奈何,这嫡支三兄弟的老大郑元寿,随没有继承郑译的爵位,却是拜上仪同的大将军,同时还兼任右武侯将军的职务。而郑善愿被削了归昌公,对这三兄弟也不得不退让几分。
  “元琮弟,你们怎么来了?”
  “大兄,郑老三回来了!”
  “啊?”
  郑善愿不由得一怔,极为吃惊。郑老三,也是著经堂下,郑善愿的从弟,郑善果。
  他是郑译兄弟所出,一向洁身自好,而且从不参与家中的纠纷。
  在著经堂里,他排名仅在郑善愿和郑元寿之下,但官拜民部尚书,与郑元寿等齐。
  郑士机说:“郑三哥回来,又有什么稀奇?
  这清明祭祖,他回来也很正常。四哥却是有些大惊小怪了……”
  “我大惊小怪?”
  郑元询年纪最小,火气最盛,冷笑一声,“那他回来之后,立刻前去安远堂拜会,你可别大惊小怪啊。”
  郑善愿闻听一惊,“老三去了安远堂?”
  “恩,我们在路上亲眼看见……”
  “五弟,你住嘴。”
  郑元琮喝止了郑元询,然后对郑善愿说:“大兄,本来我们是不想掺和进来此时,毕竟咱们一家人……但如果郑老三和六房联手的话,我著经堂中自己都不能一致,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插手其他房的事情?我这次来,是代我大哥问一句:若我们支持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家伙更过分,明目张胆的过来讨要好处。
  不过想来,倒也正常。郑元寿一向和郑善愿不对付,若没有好处的话,他岂能出手?
  郑善愿故作镇静,“三郎和六房的关系素来不错,他去拜访安远堂,也属正常吗。”
  想要好处,没那么容易。
  郑善果一向中立,而且就算他站在了安远堂一边,郑善愿还是稳操胜券。
  郑元询冷笑道:“大兄莫忘记,三哥至孝,而婶婶可是出身崔姓,是至仁公的妹妹。”
  郑善愿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隐隐明白了,崔至仁这时候过来的原因。
  而郑元琮则沉声道:“既然大兄不在意,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要提醒一下大兄,长房嫡子,是在三哥手下做事。我知大兄谋定而动,但也要多加小心。”
  “慢着!”
  郑善愿呼的长身而起,神情有些尴尬。他唤住了正要告辞离去的元琮兄弟二人,犹豫片刻后道:“四郎说的不错,咱们一家人,自当抱成一团……元寿他,想要什么?”


第三六章 釜底抽薪(上)
  郑元寿生的人高马大,相貌堂堂。
  着经堂以经史传家,郑译也是天生雅骨,对乐律造诣极深。可偏偏到了郑元寿,没有得到这方面的遗传。他性情恢宏,好武而知兵法,与着经堂的堂号不合。
  说来也巧,安远堂本是以武勇立足,偏偏郑仁基一副雅骨,好舞弄风月,与郑元寿恰恰相反。
  郑大士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一句戏言:仁基不该生于安远,元寿为何不读汉书?
  郑玄所注的汉书,是当时所有人都奉行的标准注释。
  郑仁基应该生在着经堂,郑元寿应该落户安远堂。这样似乎才和了两个堂号所蕴含的意义。偏生反了,谁也无可奈何。也许正是有这个因素在里面,郑译过世以后,将着经堂交由郑善愿,而把他的武勋爵位,尽数都留交给郑元寿手中。
  郑元寿有两大爱好,一是在汤池中泡澡,二是看人角抵。
  角抵,类似于后世的中国摔跤和日本相扑运动的结合体,早在东汉年间就在民间盛行。
  郑元寿好看人角抵,每每看得入神,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呆在角抵场中。甚至他自己也养了几十个角抵手,偶尔来了兴致,还会和人赌博一番,论个输赢。
  荥阳城的人,都知道他这爱好。
  在位于城西角场中,还设立了一个专属位置,供郑元寿观战。
  就在郑善愿和郑元琮兄弟讨价还价时,郑元寿带着一帮子家将奴仆,来到城西角场。
  看门的人,一眼就认出了郑元寿,连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大将军’。
  “大将军,您今儿个来的可有点晚了,里面已角抵三场。
  您手下的西域狂狮,都连胜了两场,你才过来……呵呵,您的朋友可等的久了。”
  “朋友?”
  郑元寿一怔,“什么朋友?”
  “里面的不是您的朋友吗?还是个小公子呢。”
  郑元寿心里奇怪,但是并不觉得害怕。这里是荥阳,是他老郑家的一亩三分地,他还真不相信,有什么人敢在这里行事。于是示意那看门人让开路,大步流星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包房外,郑元寿让家将奴仆在外面呆着。
  既然敢自称自己的朋友,还占着自己的位子,想必和自己也认识,不会有什么恶意。
  他刚要拉门进去,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叫喊:“好!”
  那声音似乎很稚嫩,不像是成年人的声音。郑元寿更加奇怪,难不成是那个老朋友,呆着自己的家眷前来?角场中,一名角手用十字锁锁住了对手的脖子,生生将其勒杀。在角场上,有生角和死角的区分。顾名思义,正生死角抵,代表着比赛的残酷性。生角以娱乐为主,取胜即可停止。但死角却是生死不论,直到取得彻底胜利。当然了最彻底的胜利,就是把对手杀死。在角场上,杀人不偿命。
  郑元寿走进包房,却愣住了。
  就见一个白衣少年,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站在栏杆后,轻轻鼓掌。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年。精瘦结识,年纪也就是十五六岁,似乎是那白衣少年的保镖。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郑元寿眉头一蹙,沉声喝问。
  白衣少年转过身来,笑呵呵的一拱手:“郑叔叔,小侄这里给您见礼了!”
  叫我叔父?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郑元寿疑惑的看着那清秀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半晌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叫我叔父?你家大人在何处?”
  少年笑道:“小侄郑言庆,今日是特地来拜访叔父。”
  郑言庆!
  郑元寿一怔,旋即张大了嘴巴,脱口问道:“你何时回来的荥阳?”
  要说起来,郑元寿也不是没有见过郑言庆。四年前,言庆随郑世安回荥阳,归宗认祖,祭祀祖先时,郑元寿倒是看过一眼。不过他没太注意!试想,谁又会注意一个六岁的童子?即便当时郑言庆已声名鹊起,但在郑元寿眼中,却算不得什么。
  时隔四年,言庆的个头长高了许多,不管是在体貌特征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如果不是言庆自报家门,郑元寿根本就认不出来。
  毕竟,郑家七房,和郑言庆这般大小的孩童,加起来几十个,他那可能一一关注?
  “小侄在二十四日前,就回来了。”
  “啊?”
  “一直想过来拜望叔父,只是因为要处理一些事情,所以耽搁了。今日冒昧前来,还请叔父不要见怪才是。”
  明明是个十岁的童子,偏偏让人觉得,是一个成年人在说话。
  怪不得看门的人说,是一位‘小公子’过来。还真是小啊,小的让郑元寿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古怪感受。不过,二十四天前就回来了?为何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记得二十四天前……
  郑元寿张大嘴巴,一下子想起来了。
  二十四天前,不正是裴淑英抵达荥阳的哪一天?
  既然他当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二十四天当中,他又在做什么?
  郑元寿不知不觉,把言庆当成了成年人来看待。
  也难怪,言庆给他的感觉实在他稳重了,稳重的不像是一个十岁的童子。
  二十四天前,裴淑英前来,引发了一场轰动;几天前,崔至仁突然抵达荥阳,再一次让郑氏上上下下,都感到了一丝莫名压力。如果这些都是出自眼前这童子的手笔,那实在是……他既然敢来见自己,莫非是要和自己商谈堂号的事情?
  郑元寿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好笑。
  “言庆啊,咱爷俩儿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吧,快坐,快坐。”
  郑言庆却摇头说:“叔父忘记了,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四年前,族长因病未能主持祭祖大典,是叔父亲自主持。时至今日,叔父当时的风姿,犹在小侄眼前。”
  这句话说的,这个叫得体!
  郑元寿觉得非常顺耳,脸上的笑容,顿时增加了许多。
  “哈哈哈,言庆啊,怪不得仁基贤弟说你是个小人精,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
  他坐下来,有家将奉酒在食案上。
  “传下去,今天我谁都没看到。”
  郑元寿淡淡的吩咐一句,家将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点头应命。不过在退出去时,他忍不住好奇的打量了郑言庆一眼。说实话,他还是不知道言庆是谁。
  “说吧,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郑元寿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问道。
  “小侄前来,是要和叔父做个小小的交易。”
  “交易?”
  郑元寿突然放声大笑,而后猛然厉声道:“小家伙,你以为你是谁?居然要和我做交易?
  就算是郑仁基,也不敢如此放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敢妄言和我做交易。若非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只你这一句话,信不信我就能让你皮开肉绽。”
  这郑元寿不愧是行伍出身,发怒时,顿生几分威严之气。
  不过对言庆而言,他这‘王八之气’的用处不是很大。见过了鱼俱罗,师从长孙晟,对于郑元寿这点威压,言庆完全能无动于衷。他笑了笑,站起来走到郑元寿面前,为郑元寿满上一杯酒,而后又退回去,静静的坐下,浑然不在意。
  郑元寿没能镇住言庆,不禁赧颜。
  言庆说:“小侄听说大将军酷爱角抵,这角场中的西域狂狮,就是大将军手下,不知道是也不是?”
  言庆改变了对郑元寿的称呼,却让郑元寿心里有些踌躇。
  “没错,你也知道西域狂狮?”
  “大将军既然觉得小侄没有资格和您做交易……不如这样,咱们打个赌,如何?”
  “怎么赌?”
  “我这位兄长,也是个好角抵的人,而且本事不差。
  就让他和您的西域狂狮斗上一场,若我输了,扭头就走,绝不再提交易之事;不过若我赢了……”
  郑元寿顺着言庆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精瘦少年,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
  “贤侄,你可要弄清楚,这角抵不是小孩子游戏。
  我那头狂狮,一向只打死角,他若是出场的话,你这位小朋友,可是性命难保。”
  “沈大哥,你以为如何?”
  沈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若是生角,我也不屑于参加。死角还有些意思……只怕大将军输了的话,会恼羞成怒。”
  郑元寿闻听,勃然大怒。
  “我会输不起?”
  他不由得大笑三声,“小子,你要是想找死,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贤侄,可别说我欺负你,如果我输了,这柄先皇御赐的龙环剑,就送给你。至于你说的交易,我也知道是什么。只要你能说服其他人,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一把。”
  说着话,郑元寿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黄金打造的龙首臂环。
  只见他扣住了龙头,用手指一按龙舌部分,锵啷一声龙吟,一抹寒光闪过,森冷迫人。那铜环,竟变成了三尺青锋。剑身薄如蝉翼,软绵绵,好似无骨的灵蛇。
  “这是俚帅宁猛力,当年臣服先皇,派人进献的礼物。
  陛下命名为龙环,赐予先父。此剑无用时,可环绕手臂,锋利无比,能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
  小家伙,你这位朋友若是真能杀了我那头狮子,我就把龙环赠与你。
  不过,若是你输了,想拍拍屁股走人可不行……嘿嘿,你又有什么样的彩头呢?”
  郑言庆面无表情,淡定的说:“我可以答应大将军三个条件。”
  郑元寿一怔,惊讶的看着言庆,突然间大笑起来。而且越笑,越收不住,到最后竟笑出了眼泪。言庆把手抄在衣袖中,如同老僧入定一样坐着,古井不波。
  好半天,郑元寿总算是止住了笑声。
  “小家伙,你不愧是酒中仙,就凭你这一句话,我赌了……来人,让狮子准备上场。”
  沈光在郑言庆耳边低语两句,迈步走出包房。
  郑元寿看了看郑言庆,干脆也不再说话。大约过了片刻光景,角场中突然传来一阵阵欢呼声。紧跟着,一个身高九尺有余,肤色黝黑,毛发曲卷,高鼻深目的男子,登上了角场。
  与此同时,角场周围的灯火齐刷刷点燃。
  这是角抵的规矩,四周灯火亮一半,是生角;全部亮起来,就代表着一场惨烈的死角。
  西域狮子明显不是汉人,看上去有点类似于波斯或者非洲的人。
  他体型高大,浑身肌肉虬结,看上去比施瓦辛格还要施瓦辛格……赤裸着身子,腰间扎着一根大带,护住裆部,有点类似于后世相扑的样子。不过没有相扑那种肥猪似的体型。
  脖子里扎着一根红色丝带,这叫做吉祥带。
  言庆也不是第一次看这种角抵,当这西域狮子出场的时候,张狂吼叫,言庆置若罔闻。
  “小家伙,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大将军,您现在要是后悔了,退出也不算晚。否则,白白丢了一头好狮子。”
  “哼!”
  郑元寿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当沈光出场的时候,场中传来一阵骚动。
  原因嘛,很简单!沈光和这西域狮子相比,看上去实在是太瘦太小,根本不是同一等级。
  行司,也就是类似于裁判的角色,登场将双方状况说明。
  之后会让两边进行活动,也是给观众下注的机会。沈光慢慢晃动身体,舒展四肢。对于周围的叫嚣,浑然不在意。而那西域狮子,则不断的做出各种动作,以显示自己的力量。
  大约十分钟左右,行司再次登场。
  他先检验了双方的行头,确定没有佩戴任何物品,然后迅速退出了场地。
  咚,咚,咚咚咚……
  一阵极具节奏的鼓声响起,双方的生死战,随之拉开了序幕。
  人类是一种极其嗜血的生物。
  对于这种惨烈的场面,有着强烈的兴趣。
  郑元寿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舔了舔嘴唇,“小家伙,开始了……你现在就是想要退出,也晚了。”
  这时候,行司手中拿着一支鼓槌,铛的敲响了铜锣。
  西域狂狮振臂发出一声咆哮,须发贲张,迈步向沈光走去。就在他迈步的一刹那,沈光突然伸出手臂,朝着西域狂狮一指,旋即做出了一个割喉礼,令四周顿时沸腾起来。
  自从言庆在圆壁城中首次使用了割喉礼,这已经成为决斗之前的某种礼节。
  荥阳距离洛阳不算远,西域狂狮如何不认识割喉礼?刹那间,他愤怒的狂吼一声,纵身扑向了沈光。想必这西域狂狮不会说中国话,所以只能用吼叫发泄愤怒。


第三六章 釜底抽薪(下)
  郑元寿呵呵笑了,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真是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郑言庆发明出了割喉礼,沈光用的更加酷烈。
  扭头看去,郑言庆拢手而坐,四平八稳。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场中的对决,双目紧闭,神态悠闲。
  实际上,言庆心里紧张的要死。他曾反复的研究过郑元寿的性子,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以打开的缺口。这个人不好财货,不贪女色,名利心虽重,但想要让他反水,却没那么容易。所以,郑言庆决定用角抵和郑元寿做一次赌博……
  在此之前,他和沈光看过很多次西域狂狮的角抵。
  沈光说:“这家伙身材魁梧,力大无穷。而且角技精湛,冷酷无情,不太容易对付。”
  “沈大哥也没有把握吗?若是如此,那咱们只有另想办法。”
  “没打过谁知道……不过真较量起来的话,我未必会输给他。”
  “有几分把握?”
  “五五开吧,这要到角场之中,才能看出结果。”
  言庆本不希望沈光参加这样的角抵,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而沈光对这头西域狂狮,又着实来了兴趣。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郑言庆。成败就在此一搏。
  这头西域狂狮,果然很凶猛,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
  角抵开始之后,他就连续向沈光发动猛攻。在他面前,沈光就好像一只灵活的猴子,连续闪动,躲避西域狂狮的攻击。
  郑元寿笑道:“光是靠躲避,胜不得狮子。”
  郑言庆则面无表情,淡定回道:“再凶猛的野兽,也斗不过聪明的猎手。大将军,您这头狮子的确不错,但想要胜过我那位大兄,我估计恐怕还要差上一点。”
  “小家伙,呈口舌之利没有用,角场之上,讲的是实力。”
  郑言庆和郑元寿在包房里唇枪舌剑,而沈光在角场上,却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正如他说的那样,这头狮子的角技极为精湛,基本功扎实。
  体型看似巨大,可是却不缺乏灵巧。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西域狂狮抓住。而西域狂狮在数次攻击落空之后,也变得有些焦躁起来。不时咆哮怒吼,似在讽刺沈光,不敢和他面对面的较量。两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出手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突然间,西域狮子一个虎扑之后,脚下一软。
  也不知道是土地松湿,亦或者是连番攻击失利之后,心中焦躁急怒,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他这一个失误,立刻露出了巨大的破绽。沈光眼睛一亮,腾空而起,向那西域狮子扑去。
  眼见就要到了西域狮子跟前,沈光意外的发现,这头黑狮子竟露出一丝诡异笑容。
  不好!
  沈光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上当了。
  但没等他做出反应,西域狮子一个旋身,两腿分开,身体重心放低,向前倾斜。
  “是吧……”
  也许他是想说‘死吧’,可是那口条不够利索,说出来却变了味道。
  这原本挺有意思,但沈光却笑不出来。只见西域狂狮一个虎扑,蒲扇般的大手张开,平推过来。这在角抵中,有一个说法,叫做推山掌。据说练习角抵者,大都能使用这个招数。而西域狂狮更是把这个最基本的动作,练得出神入化。
  他每日对着厚实的坚墙推击,能瞬息间退出十八掌,将坚墙推成废墟。
  若是推在人身上,轻则骨断筋折,重则就吐血而亡。沈光观察了他二十多战,死于西域狂狮这推山掌下的人,不下十五人。基本上,他使出这一招,就代表着角抵结束。
  沈光双脚硬生生止住了冲击,运气双臂,向外蓬的封挡。
  耳边只听蓬的一声响,但在这瞬息间,好象有十几柄大锤,轰在了沈光的手臂上。若非沈光已经达到了易骨巅峰,骨骼强韧至极。加之他顺势向后连退十一步,化解了这推山掌的力道。饶是如此,两只手臂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量。
  虽然没有骨折,但沈光却知道,自己的手臂已经重伤,再难使出力量。
  他呲牙站稳身形,眼睛警惕的凝视西域狮子。而西域狮子在这一轮攻击之后,虽然也惊异于沈光的强韧,可是看沈光手臂低垂的样子,忍不住一声怒吼,双手握拳,猛击胸口,发出野兽般的声音。
  “小家伙,看起来胜负已定。”
  郑元寿哈哈大笑,扭头对郑言庆说。
  郑言庆依旧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不过就在刚才,当沈光中计的一刹那,他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既然是死角,未见生死,胜负难定。”
  “哈哈哈,我喜欢你这性子,他娘的死鸭子嘴硬。不过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郑元寿说着站起身来,厉声吼道:“狮子,杀了他。”
  西域狂狮大吼一声,那意思是:我知道了……
  他不等沈光恢复过来,再一次扑上前去。沈光眼珠子一转,猛然回身就跑。
  “小子,跑是没有用的,有种的就和狮子决一生死。”
  郑元寿手舞足蹈,嘶吼不停。
  而言庆这时候也睁开了眼睛,紧张的盯着角场中的变化。只见沈光奔跑如飞,眼见前面就是高墙,他却没有拐弯儿,继续发足狂奔。西域狮子紧追不舍,口中连连嘶吼。沈光就要撞上高墙的一刹那,突然间腾空踏步而起,双脚踩在高墙上,一路向上奔行,如同行走平地。
  西域狮子收不住势,蓬的一声撞在了墙上。
  也就是在他撞上高墙的一刹那,沈光踏墙向后空翻,抬膝盖狠狠的撞在西域狮子的颈椎上。人的颈椎,是一处要害。沈光这一膝盖可说是使尽了全部的力量,西域狮子惨叫一声,脑袋蓬的再次撞击高墙,而后翻身摔倒在地。
  沈光高高跃起,屈膝下跪。
  郑元寿在栏杆后,忍不住一声惊呼。
  没等他呼声息止下来,西域狮子再一次发出惨叫声。沈光跪击,一只膝盖正顶在西域狂狮的脖子上,而另一只膝盖则狠狠的撞在了西域狂狮的太阳穴上面。
  两击下去,西域狮子声息全无。
  鲜血从他七窍中流出,太阳穴部分,更是被撞得稀烂。
  一蓬黄白且浓浊的液体,和鲜血融在一起,渗透了地面。
  一时间,角场四周,鸦雀无声……
  沈光的膝盖也烂了,双臂痛的几乎抬不起来。他缓缓站起,仰头向包房看过来。
  郑言庆这时候也起身,走到了郑元寿的身边。
  “大将军,你输了!”
  郑元寿的脸色,铁青而难看。
  角场上一系列的变化,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给。他不是输不起的人,冲着仍倔强立于角场中的沈光,挑起了大拇指。
  “小家伙,我输了!”
  “既然如此,那侄儿告辞。”
  “好!”
  郑元寿和言庆简单对话完毕,言庆掉头往包房外走。
  “小子,那好你的奖品……不过我先说好,我会在关键的时候出手。但如若你们连平衡都保持不了,就算我出手,也没有用处……呵呵,你这个朋友,很不错!”
  “多谢叔父夸奖!”
  郑言庆一把抄起了龙环,拉开房门,迈步离去。
  他要赶快去探望一下沈光,然后带沈光去疗伤。看得出,沈光手臂上的伤势不轻。
  同时,他的心中也充满了喜悦。
  搞定了郑元寿,也令他的胜算又增加了几分。
  ……
  翌日,雨绵绵。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正是祭拜先人的好时机。
  当郑言庆随着郑世安等人,跟在郑仁基身后出现在祖庙的一刹那,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这个安远堂唯一的变数,终于出现了!
  不过他是不是回来的晚了一些呢?这眼见着就要开始祭祖,已容不得他再做文章啊。
  祭祀祖先,在古人而言,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言庆随着众人,在祖庙中祭祀完毕,旋即就退出了祖庙。
  而郑仁基,郑善愿等人,则留在祖庙当中。这时候,又有南来郑氏族长郑威,带着族人出现于祖庙之外。他们宣读了归宗誓言,并在祖庙中祭拜了郑氏先祖。
  郑善愿宣布,南来郑氏将有两人进入族老会。
  之后,祖庙关闭,族老会的成员纷纷留在祖庙当中,商议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事情。
  “言庆哥哥,爹爹不会有事吧。”
  郑宏毅拉着言庆的手,有些紧张的询问。
  “宏毅放心,郑叔叔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就在这边等待,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郑宏毅心神不定的点点头,和郑言庆来到距离祖庙最近的一处集市坐下。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各家族人,都集中于集市当中。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博弈正在祖庙中进行。此次博弈结束之后,不论谁输谁赢,郑家都将面临巨大变化。
  “郑大兄,此次率南祖郑氏归宗,是我郑氏自西晋南渡以来,最为隆重的事情。”
  郑善愿一身华服,端坐主位。
  两边各坐有八个人,按道理说,族老会有十八个成员。但由于郑大士故去,安远堂还没有提出接替郑大士的人选,所以只能缺席。七房之中,除著经堂、安远堂之外,各有两名族老。如今七房除去一个名额,著经堂也除去一个名额,转给了南祖郑氏。而安远堂共有三名族老,郑大士故去,列席两位,也就是说,除去著经堂的四位族老之外,共十三人。
  著经堂的四位族老,分别是郑善愿,郑元寿,郑元琮和郑善果。
  郑善愿说:“只是我北祖自开立以来,七房分定。郑大兄此次回归,需选定七房中的一支,但不知,郑大兄选中何人?”
  郑威站起来,手捧一卷族谱。
  他神色凝重的走到七房宗牌前,双手高举族谱,向郑氏列祖列宗三拜九叩。
  郑善愿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抑制不住的喜色。郑士机则握紧的拳头,紧盯着郑威。
  其余各方族老,神色不一。
  有的漠然,有的微笑,有的则神情古怪。
  “自西晋南渡,一晃三百载。郑氏族人南北相隔,然则血脉相连,无法分割。
  今日郑威,以南渡列祖列宗之名,重归宗族……愿归于六房宗祖连山公下。”
  “怎么会这样?”
  郑士机呼的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嘛……”
  而郑仁基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至于郑善愿,则面色铁青。
  郑元琮、郑元寿、郑善果以及郑祖盛等人,全都惊愕不已,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向郑威看去。因为此前他们得到的消息,无一不是郑威率南宗,归入七房之下。
  郑威没有理睬郑士机,恭恭敬敬将族谱放在六房宗牌前。
  “这是阴谋,不可能,绝不可能……郑兄,到了这个时候,你可开不得玩笑啊。”
  郑士机挥舞手臂,大声叫喊。
  郑元寿浓眉倒竖,厉声喝道:“郑士机,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大呼小叫?”
  “可是,可是……”
  郑士机突然用手一指郑仁基,“郑仁基,你耍阴谋!”
  不等郑仁基开口,就听郑善果说:“郑士机,郑大兄归宗认祖,愿入哪一房名下,是他自己的选择。归入连山公房中,就是阴谋,那归入你房中,难道说理所应当?”
  郑仁基微微一笑,“多谢三哥仗义执言。”
  郑威则是一言不发,返回自己的座位,双手一拢,闭上眼睛。
  任凭郑士机和他人争吵,他和另一位南来族老,始终一言不发。
  “够了!”
  郑善愿呼的站起来,“尔等吵个甚?”
  他心里面,其实比谁都恼火。可偏偏,却发作不得。
  这一次才是真的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未能将南祖一宗成功收入帐下,反而搭上了两个族老的名额。
  可这是在祖庙,不是菜市场。
  郑善愿深知,当南祖宗房归入安远堂之后,已经使得安远堂,从某种程度上坚如磐石。这时候再提出把六房逐出安远堂的提议,显然不合实际。所以,郑善愿不论心里如何痛骂郑仁基,痛骂郑威,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失败的结局。
  他正准备结束这次族老会,却见郑祖盛站起身来。
  “自大士兄故去,至今业已一百四十八天。
  可是安远堂到现在,还没有提名接替大士兄的人选。今日大家既然聚在一处,何不把此事敲定下来?否则十八族老却一位,终究是一个麻烦。
  诸公以为如何?”
  郑善愿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极其凌厉的向郑祖盛看去。
  这条安远堂的老狗!
  郑善愿暗自咒骂。他本想就此休会,待下一次,他要运作起来,把安远堂族老名额消减一名,以补偿给七房的郑士则。没想到,这郑仁基还真是步步紧逼,寸土不让啊。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如此深藏不露。
  “祖盛叔所言极是,补足族老成员,乃当务之急,应该做出决断。”郑善果拢手点头。
  “既然如此,不知仁基贤弟,可有合适人选?”
  郑仁基看了看郑源,郑源立刻起身道:“族叔故去,乃我安远堂一大损失。当选一德才兼备之人,接替族叔之选。我安远堂郑世安,虽是六房旁支,但德行纯善,郑族叔在世时,就有辅佐之功。如今更培养出三代族人言庆,以十岁而夺取云骑尉之爵。更手创了咏鹅体,诗书双绝,享誉士林……所以,我提议郑世安。”
  郑善愿一口水喷出来,差点给呛死。
  而郑士机更是瞪大了眼睛,“一介阉奴,也敢称德才兼备,你安远堂没人了吗?”
  “郑贤侄,世安贤弟当年是为了救大士贤弟才落了个残疾之身。
  阉奴之称,我劝你还是收回去。论辈分,世安贤弟是你的族叔,论德行,他忠直尽责,更有培育贤良之功。你这样诋毁长辈,传扬出去,岂不是说我郑氏无德。”
  郑祖行厉声呵斥,郑士机嘴巴张了张,悻悻坐下。
  知道这时候,郑元寿才明白了,郑言庆要和他交易什么。
  原本以为是安远堂的事情,看起来安远堂的问题,早已经被六房私下解决。虽然不知道郑仁基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迫使得郑威等人低头。但郑元寿估计,此事当和郑言庆有关。
  突然有些后悔,昨日不该逞强。
  早知道真应该和郑言庆做一笔交易,哪怕能落得郑言庆一个承诺,也是一件好事啊。
  可没想到……
  郑元寿心中暗自苦笑,同时又感慨万千:如今的小孩子,可真不得了啊!这个郑言庆,才是真正的谋定而动。看起来他是下定决心,要把郑世安推进族老会。
  这孩子,日后非池中之物。
  郑元寿在思忖此事,后悔连连。
  那边郑善愿也不得不做出决定,“既然六房决意提名郑世安进入族老会,而大家意见又不统一。
  索性咱们举手表决,同意郑世安入族老会的人,举手吧。”
  郑善愿话音未落,郑元寿突然抬起头来。
  “我同意!”
  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郑族叔德才兼备,当为新晋族老不二人选。”
  刹那间,郑善愿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郑元寿,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第三七章 囚徒(上)
  对于在祖庙外面等候结果的郑氏族人而言,祖庙里的风云突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漫长的争吵,但仅仅半个时辰,一切尘埃落地。
  六房继续执掌安远堂,南祖郑氏归入六房名下,也使得自郑大士故去以来,风雨飘摇的六房安远堂,一下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稳固。吞并南祖,不仅仅是南祖郑氏所带来的巨额财富,更重要的是,南祖郑氏手中掌握的两个族老名额,一并归入安远堂。
  郑仁基未必能完全控制郑威兄弟,但安远堂因此而获得了五个族老名额,已超过著经堂,成为整个郑氏家族当中,拥有族老最多的一房。以后只要是有关六房利益的问题,这五名族老的力量,将会对整个郑氏家族,产生出巨大的影响。
  至少,三代以内,安远堂稳如磐石。
  经此波折,郑善愿对族老会的掌控力,被削减了大半。
  郑世安成为族老,接替郑大士在族老会的位子,也出乎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一个五体不全,家奴出身的人,竟然堂而皇之的入主族老会?
  你可以觉得不服气,但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所有人都清楚的认识到,进入族老会的郑世安,再也不是他们可以在私下里偷偷议论,乃至于咒骂的残疾老人。
  他已凌驾于大多数郑氏子弟之上,成为那十八个可以操纵族人生死的大人物。
  “郑兄,恭喜恭喜!”
  郑威兄弟随着郑仁基,在集市中见到了郑世安。
  两人亲热上前问好,而郑世安在经过了片刻的诧异之后,很快调整了心情,连连还礼。
  郑言庆当初告诉郑世安,要送他入族老会的时候,郑世安把他当作一个笑话。
  然而二十五天之后,他居然真的成为这族老会中的第十八位族老,恍若做梦一样。在和郑仁基郑威等人寒暄的同时,他偷偷的打量了一下旁边和郑宏毅嬉戏的郑言庆。不仅仅是郑世安在观察言庆,包括郑仁基兄弟,也在偷偷打量言庆。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在郑威做出决定之前,郑仁基一点也不清楚郑威的选择。
  别看他在祖庙里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但实际上,当郑威宣布归入六房名下的一刹那,郑仁基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在他接手安远堂以后,就面临了一场危机洗礼。
  如今的郑仁基,和几个月前的郑仁基,已大不相同。
  他看着言庆,脑海中却浮现出父亲郑大士,临终前的一番话语。
  “仁基,你性子兔脱,不够沉稳。让你接掌六房,说实话为父并不放心。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决断。但有一点,你要牢牢的记住:一定要拉拢住郑世安,哪怕以父执之礼待他。当初我想捧起言庆,为宏毅做一个帮手。而今看来,那小子胸怀锦绣,绝非池中之物。但是,只要你拉拢住郑世安,就拉住了他。
  哪怕那小子是为郑世安谋求利益……记住,最后得益的,还是咱们。
  所以,你既然压制不住他,不妨就帮衬他。只要有那孩子在,俺就能坐稳安远堂。”
  当时,郑仁基不以为然。
  然后当郑言庆受封云骑尉,并拜师长孙晟之后,他明白了郑大仕那番话中的含义。
  言庆的道路,已越走越宽,不再是一个郑家能够束缚。
  既然无法束缚,那就放手支持吧!当言庆让郑为善把他的意思传递到安远堂的时候,郑仁基也不太相信,言庆能起死回生。只是他要尝试,那索性就试试看。
  反正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难不成还能更坏?
  可郑言庆,再一次让郑仁基吃惊了……
  他居然做到了,而且是手段是如此高妙,甚至高妙到,让郑仁基都看不清楚的地步。
  言庆是如何说服南祖郑氏,改变了主意?
  他又是怎样说动了崔至仁出面,使得郑善果登门?
  这所有的疑问,却抵不住今天在祖庙中的震撼。居然连郑元寿,也站在言庆一边?
  “郑兄,听说您和吴县张家,关系不错?”
  郑威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立刻引起了郑仁基的关注。
  郑世安说:“我与张三郎有些生意往来,要说关系不错的话,还是小孙与三郎亲密。”
  郑威愣了一下,抬头向郑言庆看去。
  张三郎……他敏锐的觉察到,郑世安对张仲坚的称呼,带着一种长辈式的骄傲。
  如今张仲坚在南方,一代大鳄。
  他手控大半个江南的丝绸锦缎,又掌握七成以上的蔗田。更重要的是,张仲坚握有砂糖和冰糖的秘法。背靠天子对张家的信赖,手中资金有极为充沛,使得他隐隐成为江南第一豪商。南祖郑氏,自五代之后没落,早已经是今不如昔了。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想到归宗。
  郑威想到这里,顿时生出要和郑世安交好的心思。
  他郑家在南方倒也富庶,但是和张家一比,显然差距甚大。
  “郑威,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郑威想着,要如何与郑世安交好的时候,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只见郑士则从集市酒楼中跑出,冲到了郑威面前,“之前说好的事情,你为何有中途改变。”
  郑士则当然愤怒!
  为了拉拢郑威,他可是让出了一个族老的名额。
  现在,入主安远堂已经成了泡影,还平白搭上了一个族老的名额,他赔大发了……
  郑威抬头笑道:“士则贤侄,既然你问了,我不妨把话说清楚。
  我郑氏自南渡之后,虽说要归宗认祖,但根基却在江南。而在江南,非我独大。”
  “那又如何?”
  “吴县张氏,答应让出新安、宣城两郡蔗田,并与我平分这两郡砂糖生意的利益。”
  “啊?”
  “条件就是,我要加入六房。”
  郑威神色淡定,似乎丝毫不以反悔而羞愧。事实上,南祖五代之后,郑氏就着力发展商业。如今他们的生意已到了一个瓶颈阶段,需要新的刺激点来发展壮大。
  宣城郡、新安郡,大约等同于后世的江西地区。
  这些地区最适合种植蔗田,可是郑威想要获取这边的田地,困难重重。这时候,张氏过来了。张仲坚与郑威商议,联手发展两郡蔗田种植,使得郑家喜出望外。
  郑威说:“士则,我是个商人,谁能为我带来利益,我就与谁合作。
  非常明显,你们从最开始与我联络,并未给我带来任何利益。除了两个族老的头衔……我长年在南方,要这族老之名又有什么用处?但是和六房联手,我名利双收。
  你可以笑我市侩,也可以笑我粗鄙。但我要告诉你,天下熙熙为利而去,天下攘攘为利而来。古人尚且如此,我又有何不对?所以士则,我只有对你说声抱歉。”
  郑仁基则是一喜。
  郑威不会长住荥阳,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有利于他更好的控制安远堂。
  郑士则气得面红耳赤,指着郑威,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郑善愿带着郑士机等人从旁路过,喝止了郑士则的出言无状,而后笑了笑:“仁基贤弟,果然是好手段啊……还有郑叔父,恭喜您进入族老会,日后郑家的发展,还要请您多多费心。”
  一副皮里阳秋的模样,说完之后,他带着人就走了。
  郑世安倒是惊醒的很,郑善愿那句话,颇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于是郑善愿前脚刚一走,他后脚就说:“仁基贤侄,如今荥阳的事情已经落定,我留在这边,意义也不甚大。而且言庆也要继续求学,我想过几日,就和言庆返回洛阳。
  至于巩县的田庄,我回洛阳之后,派人过去照看吧。”
  我不和你争权,也无意取代你安远堂的宗房地位。有个族老的头衔,我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我离开荥阳。
  郑言庆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闻听郑世安这么说话,不由得暗挑大拇指,赞了一声高明。
  爷爷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得意忘形。
  相反,他很清醒,知道以进为退的手段。他回洛阳,倒是正和了言庆的心思。同时也表明了态度,打消郑仁基的顾虑。果然是人老成精,别看郑世安本事不高,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却是远高于其他人。郑言庆轻轻点了点头。
  郑仁基,也松了口气。
  郑善愿那句话,的确让他心存顾忌。
  然则郑世安这番表态,却让他立刻将顾忌打消。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个道理郑仁基非常清楚。既然人家表明了,将会以他为安远堂之主的态度,那郑仁基也要有所表示。毕竟安远堂这次能度过危机,可是全靠了郑家祖孙的出力。
  “言庆前途事大,叔父要回洛阳,也是正理。
  如今言庆拜在长孙大将军门下,也的确需要留在洛阳。只是叔父想要撒手不管,躲清闲却是不成。这样吧,小侄拜请叔父,管理一下洛阳的产业。那边的老军们,对叔父也很尊敬,管理起来,也比为善强上许多……刚才大将军私下对我说,他即将卸任右武侯大将军的职务,陛下意封他为永安太守之职。为善的年纪也不小了,一身好武艺,若留在洛阳倒是有些屈才,所以我想让他随大将军去。”


第三七章 囚徒(下)
  郑元寿,要升官了?
  郑言庆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很惊讶。
  看起来,郑元寿是要交好郑仁基,此前一点这方面的消息都没有,应该是被他隐瞒。
  永安郡,位于后世山西霍县,于北魏年间设立永安郡,开皇初废除郡制,更名霍邑。大业三年,隋炀帝废州县制而重新使用郡县制,永安郡之名得以重新使用。
  其所辖范围,包括后世的霍县和洪洞县,是太原通往关中的必经之路。
  由此可见,隋炀帝虽然对郑善愿不太满意,但是对郑元寿,基本上还算是中意。
  郑仁基说的不错,郑为善一身好武艺,留在洛阳有些可惜。
  倒不如随着郑元寿前往永安,至少也有了一个功名。这对郑为善,对二房而言,都是大有好处。
  “既然如此,老朽也就不矫情,趁着还能干活,为咱安远堂再出一把力吧。”
  郑世安很痛快的答应。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谦虚,什么时候当仁不让。
  过分的谦虚,反而会让郑仁基觉得,他是有所图谋。痛快的答应下来,则会让郑仁基放下心来。这老儿对人的心思把握,可以说炉火纯青。果然,郑仁基笑了……
  “言庆哥哥,你要回洛阳吗?”
  郑宏毅有些舍不得,拉着郑言庆的手,轻声问道:“干嘛不留在这边……我在这里好闷。徐大哥不在,你也不在,没有人和我玩耍,也没有人与我讲故事。”
  郑言庆搂着郑宏毅,轻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宏毅你也不小了,当学会为叔父分担忧愁。你这次偷偷派人告诉我,我很高兴。虽然我在洛阳,但会盯着你的……莫要日日玩耍,功课不能落下。我听说颜先生就要回来了,若是发现你怠慢了功课,少不得会被责备。这样吧,我和徐大哥有空,会经常回来看你。”
  郑宏毅这才露出了笑靥。
  ……
  说是要走,可一下子也走不得。
  郑世安成为族老,这身份地位噌噌直涨,要做的事情,自然也就变得多许多。
  二房郑祖盛兄弟听说郑为善要走入仕途,心中无比开心。
  特别是郑祖行,郑为善是他的骨肉。如今有出息了,他这个做爹的,自然非常开心。所以再三邀请郑世安酒宴,已表达他心中的谢意。在郑祖行看来,郑为善能有这等出息,不是依靠郑仁基,而是靠了郑世安祖孙的光,所以对郑世安更加亲切。
  郑世安原先的住所,自然不能再居住。
  身为族老,住处太寒碜了,岂不是丢了郑家的脸面?
  于是郑仁基等人商量了一下之后,就在洞林湖畔破土动工,修建起一座大宅院。
  占地大约有百顷,这还是郑世安再三要求,才缩减成这种程度。
  分前中后三进庭院,院中套院,曲径通幽。紧挨着洞林湖,是后宅花园所在之处。
  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
  当郑世安看到这图纸的时候,好一番感慨。
  几曾何时,他会想到自己有这么风光的一日吗?这里的位置极好,站在阁楼上,可以耳听洞林寺禅钟梵音,欣赏清清湖水,波光粼粼的美景。湖边还有一座樱桃林,闲来无事,与三五好友相聚,把酒言欢,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郑言庆倒不觉得什么,他如今关注的,是沈光的伤势。
  沈光和西域狂狮一战之后,手臂经络受损。医生说,若没个百十天的修养,只怕好不了。而且在修养时,还需要配合许多名贵药材。仅这些药材,花费就不菲。
  好在郑言庆如今不缺钱,所以毫不犹豫,让医生配备药方。
  沈光心中暗自感动:这位小少爷,不但才华出众,心智过人,而且对人也极为友善。
  从汉王杨谅失败之后,沈光四处漂泊。
  见过不少身手不错,武艺不俗的好汉,在受伤之后,被东家抛弃,最后落魄黯然。
  相比之下,自己的运气的确不错。
  一个好东家,而且是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好东家……沈光这心里面,开始盘算起来。
  “先生,这方子真的有效吗?”
  郑言庆拿着一张发黄的药方,疑惑的问道。
  前来为沈光诊治的医生,有六十多岁。他轻声道:“公子放心,这张方子绝对有效。
  你知道少林寺吗?
  那边的武僧,有经络损伤之时,就是以这个方子配药,疏通经络。我不瞒您说,这方子是我一本家侄儿所赠。他七岁在少林寺出家,师承璨法师,如今在黄梅破峨山正觉寺修行。这张方子还是他随璨法师修行之前,偷偷转交给我的呢。”
  师承璨法师?
  莫非是禅宗三祖,僧璨法师吗?
  郑言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惊讶的看着那医生,“但不知您侄儿法号何名?”
  “哦,他七岁出家时,在少林寺得道信法名。
  后来拜师璨法师,依旧以此名而称。我那侄儿本姓司马,故而又有人叫他司马道信。”
  四祖,道信?
  郑言庆这一下可是真的震惊了!
  原来,名人无处不在啊……司马道信,居然是眼前这位医者的本家侄儿吗?
  言庆前世,佛徒欺世盗名者甚多,而佛教本意,也随着时代推移,而面目全非。
  少林寺,我怎么忘记了少林寺?
  后世少林寺已算不得什么佛门净土,成了一帮子僧人拿来生财的工具。少林寺距离荥阳不算太远,只是先前没有人提起来,言庆也几乎忘记了这个地方。或者说,他本能的抛弃了这个地方。实在是因为前世对少林寺留下的印象,实在糟糕。
  可是现在……
  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还没有发生,少林寺的名气,远不如后世响亮。
  相反,倒是洛阳的白马寺,香山寺,荥阳的洞林寺,名气远比少林寺要大许多。
  他看了看手中的方子,倒也信了八成。
  你可以说后世的那些僧人弄虚作假,但道信法师流传下的方子,倒是可以相信。
  言庆出百贯铜钱,买下了这张方子。
  送走医者之后,他立刻让毛小念去药铺,按照这方子上的药物抓药。然后他亲自为沈光煎药,整整一个下午,把一桶水熬成了一盆水,然后扶着沈光过来。
  手臂浸泡在药汁里,火辣辣的,剧痛不已。
  但沈光心里却非常感激,感激言庆不惜花费重金,更感激言庆,为他亲自熬药。
  只是沈光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将这份感激,暗自埋藏在心里。
  当晚,言庆照拂沈光睡下,正准备回房,却被郑世安叫了过去。
  “言庆,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你寻个日子,也应该早点回洛阳才是。”
  郑言庆一怔,“爷爷,您不回去吗?”
  “当然要回去……只是这边房舍动工,也需要有人盯着。不过时间不会太久,等一切进入轨道之后,我就可以过去了。大概半个月吧,半个月之后我就回洛阳。”
  郑言庆想了想,轻轻点头。
  虽说郑世安如今是族老,可有些性情却是改变不得。
  房舍的破土动工,是一件大事情。郑世安虽然没必要盯着全部过程,但破土动工,却必须要到场。因为这是一件喜事,于寻常人而言,更是一件百年大事记。
  “既然如此,那我后天就动身。”
  言庆突然问道:“爷爷,你接手洛阳产业,一个人能顾得过来吗?得要有个帮手才行。”
  “哦,这件事我和大公子……仁基商议过,可是这一下子想要找到合适人选,也不太容易。各房倒是有几个人选,但思来想去,都不太适合。你也知道,如今郑家可用之才不多,三代之中多为那游手好闲之辈,去了洛阳,反而会招惹是非。”
  郑言庆也是三代族人。
  似言庆、郑宏毅属于三代之中,年纪偏小之列。
  不过也有年纪大的,二三十岁的三代子弟并不少,只是大都成不得气候。
  “那怎么办?”
  “仁基倒是提起了一个人选,不过不太安全。”
  “谁?”
  “言庆你可记得五年前,二老爷……不,是二兄弟从太原回来,带来的那个人吗?”
  郑言庆先一愣,旋即啊的一声惊呼,轻轻道:“莫非是那个王景文?”
  他如何不记得这件事,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使得朵朵和徐妈离开了荥阳。而且,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死在他手里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郑言庆已经记不起那个被他杀死的家伙叫什么,只是依稀记得那个人姓裴,好像还是河东裴氏族人。不过应该地位不会太高,否则这么就没了,也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郑世安说:“那个人叫王頍,不过现在以王景文而称呼。”
  “大老爷没有杀死他?”
  郑世安摇摇头,“最初,大老爷是要用他来稳定汉王,所以一直留着他。后来发现,这王景文的确是有真才实学。陛下登基之后,王景文曾劝说过大老爷,让他不要跟楚公太紧。可是大老爷不肯听……后来,大老爷就把他留了下来。
  楚公在世的时候,曾询问过此人,但大老爷说,已经把他杀了。
  后来楚公死了,朝廷也就没有人再问过他。仁基说,这个人是一把好手,足智多谋,而且颇有眼界。只是担心带去洛阳的话,会被人认出来,会惹上大麻烦。
  我这几日也在犹豫,是否该要这个人。
  一方面,我需要有人来帮衬一下,为我出谋划策;可另一方面,却是一大危险。”
  “大公子的意思是……”
  “大公子对他也很为难,一方面想用他,一方面又不敢用他。而我呢,也在担心,他会不会真心帮助我们?”
  郑言庆也很犹豫。
  把王景文带回洛阳去,风险太大,郑言庆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但如果留在荥阳,或者将其杀死,似乎有一些可惜了。毕竟人才难得,能被郑大士称赞,甚至被汉王所倚重,被杨素惦记的人,绝不简单。用又用不得,杀了又觉得非常可惜。
  郑言庆思忖很久,突然眼前一亮。
  “爷爷,我有一个主意。”
  “哦?”
  郑言庆趴在郑世安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老师如今在苦寒之地,也需要有人帮衬。这王景文既然见不得光,干脆把他送给老师,至少也能多一份安全。
  其实把王景文留在荥阳,也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此地过往行人众多,万一哪天不留神,说不定就会被人看出破绽,招惹祸事。所以,送往统万镇最好……我可以修书一封,看看老师的意见,再做定夺。”
  旁人害怕受牵连,但李基估计不会害怕。
  郑言庆觉得,李基能收拾住王頍。说不定还能让他,变成李基的一个帮手。
  这样的话,李基将来在李唐王朝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说不定还能和霸城王氏结盟。
  即解决了安远堂的后顾之忧,又保住了一个好人才。
  还能给李基增加一个帮手,更重要的是,对自己日后,也大有好处。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
  郑世安听罢,连连点头。
  “既然是这样,这件事就交给你操办。
  不过需尽快解决,我会在这里和那王景文套套关系,拉个近乎什么。一旦你老师那边有回复,我就立刻命人把他送过去……只是这样一来,我可能要回去的更晚。
  还有啊,王景文的事情是解决了,咱们这边的事情,还是没有个着落啊。”
  郑言庆闻听,也不由得尴尬笑了。
  是啊,光顾着解决王景文的问题,自家的事情,该如何是好呢?
  “爷爷,不如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帮手的事情随缘。实在不行,咱们就在洛阳寻找。
  反正洛阳那边的人也多,想攀上咱郑家这面幌子的人也不少,可以慢慢的挑选。”
  “既然如此,那就依你说的去做吧。”
  ……
  挑选幕僚的事情,如今倒真不是太重要。
  接下来的两天,郑言庆随着郑世安拜访各房家主,而后准备返回洛阳。不过这一次回去,声势与来的时候,可大不一样。郑世安当上了族老,家将奴仆自然少不得。
  除了留下一部分人,看护荥阳宅院之外,言庆也要带上一些。
  郑言庆倒是不想这么麻烦,可郑世安却不同意。不仅仅是郑世安不同意,包括郑仁基在内,很多人都不同意。四年前,郑言庆祖孙轻车而去,不过小有名望。
  而今,言庆已贵为云骑尉,在士林中名声响亮。
  必要的排场,是一定的!
  所以郑仁基从安远堂抽调出十名族中武士,跟随郑言庆返回洛阳。对于这十名武士而言,也期望能随着郑言庆,获得一个美好的前程。同时,郑元寿也派人送来了五名角抵力士,全都是从右武侯军中抽调出来的健卒,作为郑言庆护卫。
  再加上裴梓、党士杰三兄弟和沈光。
  以及被郑世安打发到郑言庆身边的毛小念……
  回程的队伍增至二十多人,连同三五辆马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离开荥阳。
  “那小子走了吗?”
  荥阳酒楼里,郑士则将手中酒杯,蓬的一下子摔在了食案上。
  他脸色狰狞可怖,咬牙切齿的问道:“首阳山两头蛇,可曾联络上了?”
  “启禀二老爷,已经联络上了。
  那两头蛇说,只要路过他那边,一定会做的漂漂亮亮。只是,这价钱却要提高些。”
  “立刻派人告诉两头蛇,钱不是问题,我要那小子的命……
  郑世安,你这老阉狗,抢了我族老之位。嘿嘿,老子这一次,会要你断子绝孙!”


第三八章 古庙逢贵客
  清明已过,谷雨将临。
  这也是春耕最为忙碌的时节,田垄间的农人布谷插秧,期盼着丰收的一年。
  最近几年,河洛地区倒是风调雨顺,收成也不错。只是由于隋炀帝滥用民力,造成一些地区土地荒芜,流民随之出现。开皇二十载打下的雄厚基业,开始慢慢的溃烂。不过在当年时期,这种溃烂还不算特别明显,至少在表面上,是一派繁荣景象。
  言庆骑在玉蹄背上,随着车队缓缓行进。
  看着眼前这一片繁华美景,心里暗自感叹:谁又会想到,短短几年,一个帝国将轰然坍塌呢?
  车队行进速度并不是快,在绕过汜水关之后,直奔偃师而去。
  天气本来不错,可是到了午后,天空中开始出现密布的乌云,自天际翻涌而来。
  太阳不见了踪迹,乌云中隐隐传来雷鸣之声。
  裴梓催马到了郑言庆身前,“郑少爷,看这样子,恐怕会有雷雨到来。咱们是不是在前面寻个避雨之处?”
  言庆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哪儿来的避雨之处?”
  “过了前面的丘陵,就属于首阳山地界。往西南,是偃师县。不过路途遥远,万一中途下起雨,天黑咱们也未必能到达偃师;往西北走,大约两三里的地方。
  小人当年和裴老爷前往江都时,曾路过那里。记得有一处古庙,虽残破,却可以遮挡风雨。”
  “既然如此,咱们就去古庙避雨。”
  反正也不差那两三里路程,郑言庆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时节的雷雨很惊人,最好还是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莫要被淋成一个落汤鸡才是。
  于是,郑言庆让裴梓带了三四个人在前面探路,他也下令车队加快行进的速度。
  从对面奔来跑来两匹马,马上的骑士和车队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集。
  郑言庆也没有在意,当车队驶过丘陵地带后,裴梓派人过来禀报,古庙还在,空无一人,正可以躲避风雨。
  “大家再快一些,看着样子,雷雨很快就会到来。”
  郑言庆不停催促车马加速,乌云中的雷鸣声越来越清晰。云层厚重,越来越低,依稀可以看见,在那云层中流转不停的银芒流转,那雷雨气息,也随之浓郁。
  在岔道转弯时,一人一骑从车队旁边掠过。
  沈光是个老江湖了,看见这景象,眉头不由得一皱。
  “公子!”
  他在马车上呼喊了一声,言庆催马过来。
  沈光犹豫手上受了重伤,所以无法骑马,只能乘车而行。本来依着言庆的意思,是要他在荥阳把伤势治愈,然后和郑世安一同返回洛阳。但是沈光没有同意。后来郑言庆一想,洛阳那边的条件,比荥阳好很多。而且还有名医坐诊,各种药物也不匮乏。沈光回去之后,可以在竹园安心静养,想必恢复起来,会更方便。
  所以郑言庆就带着沈光一同回去。
  “公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了?”
  沈光说:“刚才过去的一人一骑,就是咱们在官路上行进时,迎面二来的两骑之一。
  那家伙虽然把外衣反穿,装束也做了变化,但我还是能认得出来。
  这是绿林中经常使用的手段……公子要小心一些,我担心咱们被贼人给盯上了。”
  被强盗盯上了?
  言庆心里一颤……他倒是听说过,这两年河洛地区不是太安宁。特别是去年大兴土木,修治通济渠,使得河洛地区出现流民。有那奉公守法的,或是另谋生路,或是投奔亲友;但也有一些胆子大,干脆就聚集一起,做起了无本的买卖。
  再往前,就是偃师地界。
  郑言庆有点犹豫,是不是冒雨赶往偃师。突然间听到咔嚓一声惊雷炸响,紧跟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那雨水初时如米粒大小,到后来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感觉生疼……片刻功夫,放眼望去前后左右一片茫茫雨幕,根本看清楚道路。
  “告诉大家,加快速度,在古庙避雨。”
  这样的瓢泼大雨,别说赶路了,就是行进都变得困难起来。
  若是继续往偃师赶路,势必要绕首阳山而行,着实不太方便……他并非不相信沈光的话,而是觉得自己这么多人,连奴仆带家将几十个人,盗匪敢出来打劫吗?
  还没听说过,这河洛地区有大宗强盗出没。
  “咱们先到古庙避雨,等雨停了再说吧。这种鬼天气,估计强人们也不会出来做生意。
  他娘的,这鬼天气……上午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下子就变了脸?”
  沈光也是苦笑,只好点头答应。
  他也清楚,在这种天气下赶路,弄不好会更加危险。
  于是,车队匆匆忙赶到了裴梓所说的古庙。这是一所不知道始建于什么年月的庙宇,早已被废弃,残破不堪。己出院墙已经坍塌,庙里有一间大雄宝殿,和十几间破烂的厢房。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雕像……不过由于年久失修,雕像上的金漆早已脱落,变得斑驳不已。
  裴梓已命人清扫了大雄宝殿,并从大殿中找出了几十根儿臂粗细的大红色香烛。
  烛火明亮,将大殿里那阴霾之气一扫而空。
  郑言庆让毛小念和沈光先进去,然后指挥人卸下了马车,将马匹都聚集在一处。
  古庙当初的规模应该不算太小,因为找到了一处马厩。
  玉蹄儿当然不会和那些马匹呆在一处,郑言庆把它拴在大雄宝殿的门廊外面。
  此时,雨越来越大。
  古庙的大殿,已开始渗漏雨水。
  雨水顺着墙壁和梁柱流下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滩水渍。好在没有漏风,所以让人感觉不是太过于寒冷。郑言庆让党士杰三兄弟指挥大家在厢房和门廊外安顿下来,该埋锅造饭的埋锅造饭,该清洁屋子的,清洁屋子。
  沈光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轻声提醒道:“公子,最好注意些,看看这四周的状况。”
  郑言庆倒不觉得沈光啰唆,于是带着人在古庙里走了一圈。
  他们在大雄宝殿的后殿夹道中,找到了一口井,不过井水早已经干涸。除此之外,山墙有几处坍塌,言庆想了想,让人把车辆推过去,堵住了山墙的缺口处。
  “公子,此地虽说有些荒凉,但没听说过什么盗匪,会不会太小心了?”
  裴梓忍不住问道。
  郑言庆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沈光在路上发现了扯旗的人,担心咱们被绿林道上的好汉盯上。虽说不一定真就如此,但出门在外,多一分小心总是好事情。”
  扯旗,是隋唐时,绿林道上的黑话,意思就是探子,耳目,眼线。
  裴梓虽觉得沈光是过于小心了,可郑言庆这么一说,他倒觉得,这样小心也没坏处。
  于是陪着郑言庆转了一圈,把该留意的地方,都做了安排。
  而后两人返回观音大殿,只见沈光毛小念已经升起了篝火,烹煮食物。
  “公子,情况如何?”
  “看上去还好,如果真有麻烦,想必能抵挡一段时间。”
  “少爷,我们有麻烦吗?”毛小念抬起头,惊讶的问道。
  郑言庆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四眼和细腰立刻扑上前去,和他戏耍起来。言庆一边和小獒戏耍,一边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道:“没有麻烦……这光天化日之下,哦,现在不是光天化日,看不见太阳了,小念,我们有麻烦了。”
  沈光噗嗤笑出声来。
  毛小念脸红红的,轻声道了一句:“少爷,您又逗我。”
  “好了,乖乖做饭,我肚子饿了。”
  “嗯!”
  毛小念答应一声,低头继续做饭。
  郑言庆和沈光走到观音大殿的门口,雨水顺着大殿瓦楞流淌下来,变成一条条珠串。
  “这该死的雨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息。”
  郑言庆低声咒骂了一句,迈出大殿门槛,站在门廊台阶上向远处眺望。山门少了一扇,另一扇则斜歪着,在风中摇摇欲坠。
  沈光抬头看了看雨势,“公子,弄不好咱们今天,就要在这里留宿了。”
  “如果入夜后雨势不止,也只能这样。”
  郑言庆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对了,你去通知党士杰他们,把箭矢全都备好。”
  “是!”
  沈光躬身应命,急匆匆离去。
  言庆则站在大殿门口,看着这不见缓停的雨势,微微蹙起了眉头。
  两头小獒突然狂吠起来,冲着外面的雨幕叫个不停。紧跟着,有马蹄声传来,郑言庆心里一颤,这扯旗居然扯到了这里吗?他连忙招呼一声,顺手从马背兜囊中抽出了十字宝刀。
  两匹骏马冒着大雨,冲进古庙。
  刹那间,四周门廊下的郑家骑士,或是挽弓搭箭,或是手执兵器。
  马上的两名骑士,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试想一下,十几张弓矢对准自己,一群手持刀枪的人盯着他们,心里如何能不惊惧。一名骑士二话不说,探手抽出兵器。
  旁边的骑士连忙拉住他,“谢科不得妄动。”
  他在马上摊开两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在下谢弘,乃阳夏谢氏子弟,与小侄谢科赶路,突逢暴雨,故而前来避雨,别无他意。诸位好汉,还请不要误会。”


第三九章 遇袭
  阳夏谢氏?
  郑言庆连忙挥手制止众人。
  “在下荥阳郑氏言庆,同是在此避雨,并无恶意。”
  说着话,他将十字刀收起来。那边沈光也命人收起弓矢,但隐隐的,还是带着些许提防。
  阳夏谢氏,在东晋时期,可是鼎鼎大名的名门世家,其门下出过谢安谢玄谢灵运这样的人物。不过自南北朝对峙以来,谢氏已渐渐没落。至开皇以后,谢氏子弟就再无极为出众的人才,其状况甚至比荥阳郑氏的状况,还要凄惨几分。
  但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世家。
  似这种白面高门大阀,往往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和底蕴。天晓得过个几代,会不会重新崛起?
  所以,言庆也不敢有任何怠慢之处。
  谢弘叔侄从马上跳下来,泥水四溅……
  “你是郑言庆?莫非大名鼎鼎的酒中仙,半缘君郑言庆吗?”
  谢弘惊讶的向郑言庆看过来,甩掉身上的油布雨衣,露出一副威武雄壮的面孔。
  他身边的谢科,也将雨衣脱下。
  看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左右,手掌宽大,手指细长,特别是拇指和食指上配有两枚黄灿灿的铜戒,也说明了此人的射术,不同一般。往脸上看,眉清目秀,红唇皓齿,一派不凡仪表。一袭白袍,似是说明他晌午功名在身。腰系狮蛮玉带,上面挂着一枚紫色香囊。
  凡世家子弟,多好佩戴香囊,这也是自东晋流传下来的一种风气。
  据说阳夏谢氏祖先谢玄,年轻时也喜欢佩戴香囊,与一帮子狐朋狗友结交一处。后来谢安将他的香囊焚毁,又狠狠的教训一番,谢玄这才改邪归正,终成东晋名将,更参与了淝水之战。只可惜,谢玄英年早逝,在临死前,仍把玩香囊不止。
  民间流传有谢风余韵,就是指的谢家人风流儒雅。
  郑言庆拱手道:“先生过誉,言庆不过一介小子,酒中仙半缘君不过是他人夸大其词耳。”
  说着话,自有郑氏家人上前,将谢弘两人的马匹牵到一旁。
  谢科从马背抽下一个兜囊,放在大殿门廊上。里面有四个胡禄,装满了狼牙雕翎,另有一柄四尺横刀,还有一张弓囊。叮叮当当的,看上去就知道份量不轻。
  郑言庆连忙将谢弘引入大殿。
  “这劳什子天气,正好好的赶路,不成想却遇到这样的大雨,冒昧叨扰,实在抱歉。”
  谢弘文质彬彬,看上去有一种书卷气。
  郑言庆把篝火拨旺,那边毛小念也将食物准备妥当,分发给了众人。
  “谢先生若不嫌弃俺,不妨一起用餐吧。”
  “哈哈,出门在外,能有口热乎的饭食,已经非常满足,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呢?”
  谢弘接过一块蒸饼和一碗肉汤,大口吃起来。
  谢科则显得很文雅,一口一口的吃,细嚼慢咽,似乎要从那蒸饼里面品出滋味。
  “谢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哦,我本是万年县兵曹,这是我的侄儿,在长安求学。不久前我兄长来信告之,我这侄儿被本地中正举荐为秀才。所以我就告了假,带我这侄儿返回阳夏。”
  “这可是一件好事情,恭喜年兄。”
  郑言庆笑着拱手,而谢科也连忙还礼,轻声道:“虽为秀才,却比不得郑兄威风。”
  郑言庆有云骑尉的爵位,这在长安洛阳并不稀奇。
  谢科言语中,也颇有羡慕之意,他问道:“刚才见郑兄剑拔弩张,似乎颇为警觉,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他问的很直接,但语气很柔和,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郑言庆说:“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在路上发现有几波扯旗的人,不免多了分小心。加之谢先生叔侄来的突然,所以……呵呵,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勿要见怪。”
  “那里那里,出门在外,自当小心。”
  谢弘连连摆手,而后轻叹一声道:“不过这两年,河洛地区,的确是不太平靖。”
  郑言庆不好在这问题上多说,说的多了,弄不好就是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而谢弘也是适可而止,众人把话题一转,又扯到了其他事情上。谢弘在长安为官,对于朝廷的状况比郑言庆了解更多。加之见多识广,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
  不过言庆觉得,这谢弘不像寻常世族子弟。
  言谈举止中,颇有些出世之意,似乎更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谢家和郑家的情况差不多,同样是玄儒并修。只是自谢家没落之后,似乎玄学更受青睐。
  言庆问道:“年兄既然得了秀才,那应该有字了吧。”
  “哦,他幼年体弱,曾得琅琊王远知王老神仙受符得以康健,故而道号映登。我兄长也认为这名字不错,所以就赐予他做表字。此次得了秀才,也是祖上有灵,三清祖师保佑啊。”
  谢氏沉沦近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一位人才,自然万分激动。
  郑言庆心里却一动。
  谢映登?这个人,是谢映登吗?
  他诧异的向谢科看去。谢映登之名,还是言庆前世幼年时,听隋唐演义的评书得知。瓦岗寨四十六友嘛……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大名鼎鼎的盗匪,居然是出自阳夏谢氏书香门第?依稀记得,谢映登最后好像是出家了,其他记不太清楚。
  “你看我干嘛?”
  谢科觉察到了郑言庆的目光,忍不住问道。
  言庆连忙正色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谢兄得了功名,想必不久定能飞黄腾达。”
  谢弘闻听哈哈大笑,“半缘君,借你吉言。”
  ……
  瓢泼大雨忽而停止,忽而继续。
  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三个时辰,终于渐渐减弱。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言庆看到这种状况,索性决定下来,在古庙中过夜。
  由于大雨滂沱,道路泥泞。
  谢弘叔侄也没有离开。郑言庆让出了一间厢房,供他叔侄休息。其余人则在裴梓的安排下,值夜的值夜,休息的休息,刚才还喧嚣的古庙,很快就安静下来。
  小念是女孩子,所以被安排在后殿休息。
  郑言庆沈光裴梓,还有党家三兄弟则在大殿中安歇。
  雨渐渐的止息,到了后半夜,乌云散去,露出皎洁的圆月,苍穹洗碧,繁星闪烁。
  四周很安静,偶尔传来呼噜声,和战马响鼻的声息。
  郑言庆睡不着,于是坐在门槛上,静静的擦拭横刀。两头小獒就匍匐在他的脚边,状似熟睡。沈光走过来,细腰抬了一下眼皮,重又耷拉下去,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公子,睡不着吗?”
  郑言庆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是很困。”
  “我也是!”
  沈光也在门槛上坐下,抬起头,仰望天际星辰,“公子,你是不是对谢家叔侄有所怀疑?”
  “没有啊!”郑言庆抬起头,疑惑的问道:“你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沈光说:“刚才我见谢弘说起谢科的表字时,您似乎很是惊异,看了谢科好几眼。我还以为,您发现这叔侄的破绽了呢……呵呵,公子,那个谢科很特别吗?”
  “哦,如果我说,这个谢科将来一定会很有名,你信不信?”
  沈光一怔,犹豫了一下,“我信!”
  郑言庆噗嗤笑了,“你信才怪呢……我又不是神仙,更没有那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你信什么?”
  “不,我是说真的,我信!”
  沈光正色道:“公子,你非比常人。此次返回荥阳,那种局面竟被您一手起死回生。
  旁人都说是大公子还有老太爷运筹帷幄,可我知道,是您的功劳。
  所以,我信你……”
  “那我和你说,我其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未来过来,你信吗?”
  “哦,我信!”沈光似乎有些犹豫。
  “那我说,大隋可能灭亡,你信吗?”
  沈光脸色一变,想了想,“我信……”
  “那我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胡扯,你信吗?”
  沈光一愕,突然噗嗤笑出声来,“这个我绝对相信。”
  “其实,这个你可以不信。”
  沈光则一脸严肃,“这个一定要相信……”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郑言庆真真假假,而沈光则是当成了玩笑话。两人在这一笑间,之前那种主仆之谊,似乎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友情。
  突然,四眼和细腰呼的直棱起了耳朵,站起来冲出大殿,一阵狂吠不止。
  郑言庆和沈光相视,同时起身,也跟着迈步走出大殿。站在门廊上,言庆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只见黑暗中,依稀有灯火跳动,隐约间,还有人喊马嘶声。
  “启禀公子,从首阳山方向过来一群人,手持兵器,似乎正朝这边过来。”
  “让大家全都起来。”
  郑言庆一声令下,垫步拧腰,纵身跳下门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古庙门前。
  这古庙的地势偏高,站在山门口,视线也极为开阔。
  “贤侄,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弘叔侄也被惊动,冲出了厢房,向郑言庆询问道。
  “似乎有一支人马正朝这边走,看上去来意不善……谢先生,我估计这些人的目标是我们。日间他们扯旗查探,已将我们盯上。趁他们还没过来,你们尽快离开这里。”
  “这怎么能行?”
  谢映登瞪大了眼睛,“临阵而逃,若传扬出去,我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呢。”
  “正是!”
  谢弘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谢映登的这番言语。
  郑言庆没工夫和他们叔侄纠缠,眯着眼睛,不断向远处眺望。黑夜中,那跳动的火光越来越近,人喊马嘶的声音,也愈发的清晰。看上去,人不少……
  “少爷,咱们怎么办?”
  郑言庆咬着嘴唇,计算着那火光移动的速度。看上去很快,对方似乎有不少马匹。
  中原自古缺马,特别是在经过了连番战争之后,马匹就越发稀缺。
  所以,隋文帝时期就开设了马市,以购买储备马匹。到了隋炀帝登基之后,击溃吐谷浑,加强的西域和中原的交流,并且在张掖地区,设置了军马场,以补充马匹的损耗。如今,军马场初设,效果还没有显露出来。但由于马市的开放,却使得民间马匹增加。普通人家固然买不得马,但对于山贼而言,获取马匹并不难。
  郑言庆正在盘算,党士杰说:“少爷,来人似乎人数不少,咱们跑吧。”
  “不能跑!”
  谢科连忙制止,“对方移动速度很快,显然配有马队。咱们这边虽有马匹,多是牵引畜力,跑不过对方。总不成,把那些没有马匹的人,都扔在这里吧。再者说了,咱们这一跑,势必会被对方追击,到时候反而更加危险,我不赞成撤离。”
  裴梓也说:“跑不是办法,咱们怕是跑不过他们。”
  “那怎么办?”
  郑言庆突然道:“坚守,依托古庙山墙,坚守……如果来者不善,咱们可以凭借山墙撑一下。若是离开古庙,这许多人没有马匹,在旷野中只有被杀的份儿。”
  说完,他立刻吩咐下去,“把所有的车仗全都堆放在山墙缺口处,党士杰党士英,你二人带五个人,备足弓矢,守住缺口。其他人,帮不上忙的就躲进后殿,不许出声……党士英,你带五个人,守住南墙。其他人跟着我,死守山门。”
  众人闻听,纷纷行动起来。
  郑言庆大声道:“把马匹全都收拢好,一旦山墙被突破,其余人就退守观音大殿。”
  远处,火把星星点点,人声越来越清晰。
  看那架势,恐怕有几百个人的模样。
  谢弘手持一张金丝宝雕弓,身上挂着两个装满了箭矢的胡禄。
  他看这情况,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郑贤侄,来人可是不少,恐怕守不住啊。”
  “恩!”
  郑言庆的神色,也很凝重。
  此时,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几乎所有人(除了谢家叔侄)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年仅十岁,但却近乎妖孽一般的小少爷身上。特别是沈光裴梓,几乎相信他无所不能。
  “我们要冲出去!”
  “啊?”
  “冲出去一个人,前往偃师求援。”
  郑言庆计算了一下几方的实力,十五个护院,加上党士杰三兄弟,还有谢弘叔侄,一共二十个人。沈光此时毫无战斗力,等同于没有,可以不必计算在里面。
  至于其他十几个奴仆,也基本上不用去考虑。
  “怎么冲出去?”
  谢弘眉头一蹙,“他们好像已经把山门围住,想要冲出去可不容易。”
  山门外,黑压压数百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已经来到了古庙前方。粗略计算一下,大约有二三百人的样子。一个个手持刀枪,骑在马上的人,更是杀气腾腾。
  郑言庆对谢弘使了个眼色。
  谢弘点点头,站出来大声问道:“外面的是何方好汉?我等途径此地,还未来得及拜访,请多多包涵。”
  一名黑衣骑士冲出来,厉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我等奉首阳山大头领两头蛇之命,前来劫杀尔等。识相的,一个个给我出来,爷们一刀一个,留尔等全尸。
  如若不然,休怪爷们无情,待杀进古庙时,定将尔等千刀万剐,到时候生不如死。”
  “公子,真的是冲我们来的。”
  沈光低声道:“但不知是何方人马?”
  郑言庆想了想,迈步走上前去,“我乃云骑尉郑言庆,尔等聚众为寇,劫杀朝廷命官,难道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云骑尉虽然是个武散官,但也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毫无半点夸张。
  那黑衣骑士张狂笑道:“狗屁的云骑尉,老爷们可不吃你这一套。你小子就是郑言庆吗?爷们儿把话说明白吧,有人出一万贯取你人头,今儿个杀得就是你。”
  言庆的脸色一变,“好汉,我们似乎没有见过吧。
  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杀我呢?不如这样,我也出一万贯,买我性命,如何?”
  “小狗,想知道谁要杀你吗?能老爷们砍下你的狗头,自然会说……”
  说着话,他举起手中兵器。
  就在要下令攻击的时候,只听山门后铮的传来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箭飞出,正中哽嗓咽喉。
  贼人顿时大乱,紧跟着就听一个大嗓门吼道:“小贼猖狂,死到临头,还敢逞强?兄弟们,给我冲!”
  随着一声令下,人群分开。
  只见一个马贼纵马冲向山门,手中舞动一对大斧,来势汹汹,杀气腾腾。
  谢科嘴角勾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手若闪电一般,从胡禄中捻出一支利矢,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与此同时,郑言庆也退入山门之后,弯弓搭箭,朝着那马贼胯下坐骑就是一箭。
  马贼大斧翻腾,磕飞了谢科的箭矢。
  但胯下马希聿聿暴嘶一声,噗通反倒在地。把那马贼摔得头昏脑胀,大斧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不过这家伙的功夫,的确是不差。
  立刻从地上翻身爬起来,刚站稳身子,郑言庆精气神合而为一,挽弓满月,铮的一声弦响,利箭离弦而出,快若闪电。就见他一箭射出,顺手又捻出一支利箭,挽弓就射。
  两箭连发,就听噗噗……马贼惨叫一声,翻身倒在血泊中。
  郑言庆两箭全中,将马贼射杀。
  “射人先射马!”
  郑言庆清冷的声音传来,转身没入山门之后。
  一时间,马贼息声,山门外,一片寂静!


第四十章 火马奔腾
  “好射术!”
  言庆冷酷无情的三连珠,引得谢科大声称赞。
  说心里话,当郑言庆和那马贼讨价还价的时候,谢科有点看不起郑言庆。一介酸书生,没有半分胆略,居然和马贼商量着买命?实在是太丢人,太过于软弱。
  然后,言庆的三连珠让谢科吃了一惊。
  他也是精于射术的人,如何能看不出来,言庆的射术那是经过高人指点,名师所授。再一想,郑言庆师从长孙晟。而长孙晟本就是大隋第一射手,射术可谓出神入化。他教出来的弟子,又岂能等闲?
  谢科终究是年纪小,所以不免有些心高气傲。
  不过他旋即对郑言庆生出敬佩之意,不愧是写出三国演义的半缘君,实在高明。
  他这点心理变化,谢弘都看在眼里。
  暗自叹了口气,道一声:终究还是比不得半缘君!
  郑家出了一个半缘君,令其颓势陡然减缓,并开始出现复苏迹象。这也使得各大世家,开始关注于本宗子弟的成长。谢家也是如此,如今出了一个谢科,在同辈之中算是翘楚。所以谢家已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培养一下谢科。今天偷偷一比,谢弘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养气方面,谢科比之郑言庆,弱了可不止一筹。
  对于郑言庆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算不得问题。
  他开始表现出退让的姿态,也是想从对手的口中,探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只可惜,谢科忍耐不住,先发一箭,使得他不得不改变态度。可即便如此,他多多少少还是打听出了一些端倪。这是首阳山的马贼,头领名叫两头蛇。很显然,这不是一个人名,而是对方的绰号。而且,他之所以找上门,是受了他人指使。
  一万贯买自己的性命?
  这可是一笔不菲的价钱……
  那委托人的来头,应该不会太小。普通人家,莫说出一万贯,恐怕一百贯也拿不出来。其次,两头蛇明知自己云骑尉的身份,还敢肆意动手,说明他有恃无恐。
  也就是说,他的委托人,背景不俗。
  那么仔细算起来,和郑言庆有解不开的仇恨者,并不多。
  麦子仲吗?
  应该不可能。从和他的几次接触来看,此人虽然桀骜,但却是一个输得起的人。
  宇文家的人?
  也不可能……宇文述刚表示出和解之意,怎可能找他的麻烦?再者说了,郑言庆和宇文家的人,并没有解不开的仇恨。宇文成趾暗恋裴翠云,虽与言庆有关,但为此事而买凶杀人,只怕宇文述不会这么做,而且也不屑于使用这种手段。
  那剩下的,就是四年前被羞辱而返回太原的王通,以及此次祭祖,失了面子里子的郑氏。
  王通,也不似用这样手段的人。
  说穿了,他只是一个爱好声名的读书人,骨子里还带着一种读书人的骄傲气概。如果他能隐忍四年,而在这时候突然出手。那隋唐历史,当留下他浓重一笔。
  不是王通……
  这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除了郑家,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但具体是哪一房?哪一个人暗中指使?郑言庆还不清楚。但这并不难追查,只要言庆活着,就一定能把这个人掀出来。谁也没想到,沉静无语的郑言庆,已寻找到了答案。
  经过片刻骚乱,山门外的马贼稳定下来。
  但郑言庆却没有发现头领所在,心里不由得暗自惊奇。
  这样一支没有首领带头的队伍,究竟是如何川大各种命令呢?从一开始,两头蛇就没有出现,但郑言庆可以肯定,两头蛇一定是在队伍当中。未战先死两人,对于普通马贼而言,有着极其强大的震慑力。而现在,他们显得依旧有条不紊。
  “谢先生,可发现贼人首领?”
  谢弘也在默默观察,轻声道:“尚未发现!”
  不等他话音落下,只听数百名贼人齐声呼喝起来。瞬间兵分三路,以数十骑为主力,向山门冲击而来,同时步行贼人则分成两队,朝着南山墙和北山墙扑来。
  他们的装逼并不是很精良,但却攻击时却颇有章法。
  冲在最前面的,是十几个手持木盾的贼人,而其他贼人,则弯着腰隐藏在盾牌手后面,看似缓慢,却极为迅速的冲上前来。
  郑言庆暗叫一声不好……
  “谢先生,你带人挡住山门!”
  说着话,他执弓飞快冲向南山墙方向。
  这古庙三个入口处,若论战斗力最差的,莫过于守在南山墙缺口后面的党士英。
  至于北山墙那边,虽说缺口较大,但有裴梓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家将在,想必问题不大。而党士英相对薄弱,虽说他手下也有五名家将,可控制力却显然不足。
  郑言庆快步跑向南山墙,而谢弘谢科叔侄,则各执弓矢,迎着那疾驰而来的战马,刷刷刷连珠箭射,封住了马队的去路。虽说马贼已有所防备,但十几张弓弩齐发,依旧令他们防不胜防。不时有战马嘶鸣声传来,两名马贼的坐骑,倒在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言庆已跑到了南山墙后。
  眼见贼人越来越近,党士英果然有些慌乱了!
  “都别慌,留两人与我同射,党士英你带其他两人,若有贼人靠近,就格杀勿论!”
  别看言庆小,可他这一番话出口,却有出奇的效果。
  他将一支利矢搭上了贡献,口中默默念叨:箭与意合,意与神合,神与天地合。
  刹那间,他似乎进入了一种极其玄妙的状态。
  在危机到来之时,长孙晟传授给他的种种射术精要,一下子奇异的融合一处。长孙晟曾说过,射要‘空’,但这个‘空’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何做到,言庆却无法理解。这个空,不是说全身放松,如何如何……而是说,射箭时,心灵的纯净。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手指陡然松开,在松开的一刹那,力量随着那弓弦产生出一个奇妙的推送。
  只听啪的一声响,利矢射在贼人的木盾上,产生出一种近乎于爆裂的声息。坚实的木盾,陡然间出现了裂痕。言庆紧跟着又是一支箭上弦,挽弓如同满月,一道寒光闪逝。
  山贼惨叫,血光崩现。
  盾墙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剩下两名弓箭手箭似流星,飞射而出。
  眨眼间,三名山贼倒在了地上,哀嚎不止。
  马贼的头领,也许的确是个人物,但这些山贼,却是乌合之众。
  慌乱之下,山贼顿时惊慌失措,连连后退。郑言庆长身而起,心如止水,三箭连发。
  那三名倒在血泊中哀嚎的山贼,顿时没了声息。
  这种冷血的射杀,令山贼们为之心惊肉跳,瞬息间潮水似地向后退去。言庆执弓隐于山墙后,默默观察这伙山贼的动静。很奇怪,也没见有人呵斥,更不见有人走动,这些山贼很快就镇定下来,跃跃欲试,准备开始下一波的攻击……
  不对劲,这两头蛇,是用什么手段,来安抚他的手下?
  第一波的攻击,山贼只是试探性的冲锋。在丢下七八具尸体之后,迅速开始整顿。
  沈光到了郑言庆的跟前,“公子,这伙强人不太对劲儿啊。”
  “你也看出来了?”
  “恩!”
  沈光说:“我一直在观察他们,他们手中没有军中强弓,使用的大都是猎弓。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和我们对射,因为他们手中的弓矢,威力远不比我们。
  这伙人每次溃散后,都会以手碰触左胸,似是在祈祷什么,而后重新发动攻击。”
  “呸!”
  郑言庆忍不住啐了一口,轻声道:“真他娘的邪了门,这帮子家伙是哪儿来的?
  还有,哪一个是两头蛇,我为何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若能找到这两头蛇的话……说不得还能速战速决。如果像这样子反复不停,三五次冲击之后,我们的箭矢就要吃紧了。”
  毕竟不是行军打仗,郑言庆等人也不可能携带太多箭矢。
  这才是他们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一旦箭矢告罄,他们将不得不面临和对手短兵相搏的状况。郑言庆自认已达到易骨的水准,能挡住三四名壮汉。可是他却不敢保证,他们二十个人,能杀得过上百个贼人。特别是当他不知道谁是两头蛇,无法擒贼先擒王的时候,杀退贼人,则变得更加困难。
  “不行,我们必须要想办法,派一个人杀出去,寻求援助。”
  沈光眉头一皱,“如果我手臂没有受伤的话,说不定能杀出去……不过公子,以您的身手,配上玉蹄儿的脚力,如果我们全力掩护,定能让你杀出重围。”
  郑言庆连忙摇头,“谁都可以杀出去,唯有我不可以。
  贼人是要杀我,而这里的人,大都以我为主。我若是要求一己之安,刚才就有机会逃走,何必等到这时候。我若是走了,大家会更加惊慌,更难抵挡贼人……
  沈大哥,那谢弘叔侄本是受无辜牵连,尚不肯临阵退缩。郑言庆,不退!”
  是不退,也是不能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表明了郑言庆的决心。
  当言庆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陡然提高。
  一时间,古庙中的众人齐刷刷向他看过来,那眼中更流露出,一种近乎坚定的神采。
  “所有人只留一壶箭矢,余者尽数送入大殿中。”
  谢弘突然开口,令众人为之一怔。
  言庆道:“我与谢科各持两壶箭矢,大家听谢先生的,把箭矢收入大殿之中。”
  依靠山墙,只能撑住片刻。
  所以迟早会被攻破,郑言庆等人心里非常清楚。
  真正的防御,将会以观音大殿为中心。但在退守观音大殿之前,言庆等人必须要争取足够的时间。
  郑言庆道:“裴梓,你过来。”
  “郑少爷,有何吩咐?”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也许能让一人突出重围。
  只是突围之后,其余人就只能在这里坚守。援兵若是能及时赶到,大家都能保全性命;但如果援兵到的不及时,那咱们可能……全都要交待在该死的古庙中。”
  众人脸色都变了,静静的看着郑言庆。
  “贤侄,有什么办法,直说无妨。”
  “裴梓是裴公的家臣,想必随身也携带裴氏腰牌。你武艺最好,经验也丰富,所以就由你骑着我的玉蹄儿出去,我会想办法,为你开出一条通路,你可愿意?”
  “我?”
  “就是你!”
  裴梓一开始还以为郑言庆要派其他人突围,毕竟他不是郑氏族人,郑言庆不可能考虑他。哪知道,郑言庆竟然选择了裴梓……谢弘一旁,不由得暗自称赞几声。
  郑氏族人,让谁杀出去?
  谁突围,其他人都不会觉得舒服。弄个不好,反而会让郑氏族人的心里,生出怨念。
  而裴梓不一样,首先他不是郑氏族人,其次他是河东裴氏家臣。
  他的武艺和谢弘相差不多,可是谢弘杀出去了,人家未必会放在心上。毕竟一个没落近百年的世族子弟,远远比不上一个方兴未艾,正处于上升势头的世族家臣。
  谢氏比不得郑氏,更比不得河东裴氏。
  所以,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看,裴梓突围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郑氏族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自家少主还在这里,大家都是姓郑,没有谁高谁低。
  于是乎,当郑言庆做出决定之后,郑氏族人竟无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言庆更是果决,见众人都不反对,立刻命人把马厩里的马匹全都拉出来,集中在古庙中。而后,他让人从古庙里找来枯柴干草,绑在了战马身上。此时,山门外的山贼,也没有什么动静。郑言庆向外面看去,就见黑压压一片贼人,正跪在地上,似乎是在祈祷。
  沈光把玉蹄儿牵过来,一手搂着它的脖子,一手轻轻拍着它硕大的脑袋。
  “玉蹄儿,要听话,哥哥这条命,可就托付在你身上了。”
  说着,他示意裴梓上马。
  玉蹄儿似乎听懂了郑言庆的意思,连连踏蹄,摇头摆尾。
  那双带着迷蒙之色的眼睛,透着一丝丝不舍之意。
  “诸君,昔日田单以火牛阵大败燕军,收复七十余城;而今咱们要以这火马阵,来求取一线生机。裴梓,这里三四十条人名,可全都交付与你,还请你速去速回。”
  裴梓用力点点头,表示明白。
  紧跟着,郑言庆命人大声呼喊,让山下的那些贼人产生误会,以为他们要突围出去。
  果然,贼人上当,立刻变幻队形,将几十张猎弓对准了山门。
  只是猎弓的射程不够,所以他们也无法展开攻击。如果他们靠上来,则要面临郑言庆等人的弓矢阻挡。这也就给了言庆等人机会,把马匹牵出山门外之后,谢科几人突然点着了马尾巴后的引火之物。刹那间,三十匹战马顿时受惊,撒蹄狂奔而去。
  裴梓趁此机会,骑着玉蹄儿冲出山门。
  那火马奔腾,后面的引火物产生滚滚浓烟,正好遮挡住了裴梓的身影。
  “不要惊慌,他们不是突围,让开通路,让开通路……”
  燃火的战马上,自然不可能骑人。郑言庆趴在山墙缺口处,仔细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就见一个青衣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站出来,大声呼喊:“弥勒护佑,大家莫要惊慌。”
  他就是两头蛇!
  不过更让郑言庆吃惊的,不是这两头蛇的出现,而是他口中的‘弥勒护佑’。
  他娘的,这不是普通的山贼,分明是一群邪教份子!
  言庆脸色微微一变,抄起硬弓,对准两头蛇,抬手就是一箭。
  可惜,距离太远,以至于那箭矢到了两头蛇跟前,不仅仅是速度放慢,力道也随之减弱。他挥刀将箭矢劈落在地上。抬头向山墙方向看去。哪知就在这时候,有山贼大声喊道:“大头领,不好了……有人突围,刚才有人,突出了重围!”
  “啊?”
  两头蛇一惊,扭头看去。
  裴梓已接着火马的掩护,冲进贼群。
  玉蹄儿希聿聿一声暴嘶,撒蹄狂奔而去。
  而刚才由于躲避火马,贼人们让开了一条通路。以至于裴梓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强有力的阻拦,纵马仰蹄,手中长刀左劈右砍,瞬间就冲出贼人的包围,扬长而去。
  两头蛇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郑言庆目送裴梓冲出去,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射术不精者,立刻退入大殿。其余人随我边战边退……这些家伙,怕要恼羞成怒。”
  话音未落,只听山门外传来两头蛇愤怒的咆哮声。
  “给我杀进去,一个不留,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第四一章 血战观音殿
  两头蛇觉得自己被刷了,被狠狠的羞辱了!
  他抓住身上的衣服,用力向外一扯,嘶啦一声响,罩在外面青衫被撕成两半,露出里面的白色衣袍。
  那衣袍胸口,有一座血红色的莲台。
  两头蛇面目狰狞,厉声喝道:“弥勒佑我,给我杀!”
  “弥勒佑我,地生粟谷,枝生佳酿,佑我众生,护我周详……弥勒护佑,弥勒护佑!”
  贼人们纷纷脱去身上的黑色衣袍,露出一件件白色衣裳。
  郑言庆险些被噎住,连连咳嗽,“他娘的,这些人全都是邪教反贼,大家小心。”
  我的个天,居然是一群反贼……
  郑言庆噌的一下子跳到车仗之上,手中箭矢连珠不停,只对那手持猎弓的贼人下手。另一边,谢弘谢科叔侄连是神色凝重,不停挽弓搭箭,嗖嗖嗖,箭矢破空而出。
  “往大殿里退,带上箭矢,全都退进大殿里。”
  郑言庆一边大声吼叫,一边射杀贼人。
  一眨眼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贼人已有六七个,更多的则是被他射伤在地。一壶箭矢眼看着就要告罄。谢弘叔侄和党家三兄弟也开始向观音大殿中退去。有十几个贼人,已经冲到了山墙下,挥刀扑向郑言庆。
  郑言庆脚下用力,猛然垫步向后翻腾,在空中顺势抽出一支箭矢,双脚落地的一刹那,一箭飞出,正中那冲上车仗的贼人面门。两名贼人顺势抢入古庙,挥刀扑上前来。言庆连忙一个低头,顺势一脚踹在贼人的裆上,而后向后一倒,栽倒在地的同时一个懒驴打滚,躲开另一名贼人的攻击,屈膝起身,抬手就是一箭。
  “言庆,速退!”
  谢弘叔侄站在观音大殿门外的台阶上,连珠箭射,将两名扑向郑言庆的贼人射翻在地。言庆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仪表了,把射空的胡禄仍在地上,垫步窜上台阶。
  抬手锵的抄起廊柱边上的大横刀,一手狠狠的将硬弓甩出去。
  “党士杰,射箭,拦住他们!”
  党士杰等一些已经退入观音大殿的武士,立刻箭如雨下,十几张硬弓,生生将山贼的攻势压住。郑言庆大横刀砍翻一名冲过来的山贼,顺势和谢家叔侄退入大殿。
  “给我弓箭!”
  一名家将立刻把弓箭递过来,言庆二话不说,连珠箭出。
  嗖嗖嗖……一声声刺耳锐啸,一支支利矢飞出。这古庙的庭院不大,郑言庆已经不再去观察山贼的情况,完全是凭着感觉,一箭一个山贼的射杀,箭不落空。
  战斗大约持续了片刻功夫,山贼们抵挡不住大殿中的强弓硬弩,纷纷退出古庙。
  郑言庆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积水中,却恍若未觉。
  好险啊,如果山贼再坚持片刻,自己这边恐怕就要支撑不住了……
  不过现在山贼虽然退出古庙庭院,但距离大殿并不远。他们有山墙为依托,下一次攻击,一定会有猎弓掩护,攻势也会更加猛烈。不知道,能否撑到援兵抵达。
  早知道对方不是乌合之众,而是邪教份子的话,郑言庆一定不会留在此地硬拼。
  手臂因为连续挽弓,酸痛不已。
  他看看殿中众人,“伤亡如何?”
  “死了五个人!”
  谢弘轻声道,“还有两人重伤,估计已无法再战。”
  “小念!”
  “公子,我在。”
  毛小念从人群中跑过来,小脸惨白,没有半点血色。
  对于小丫头而言,她这一辈子,恐怕也没有见到过这样可怕的场面。
  郑言庆把她搂在怀中,“小念,你听我说,一会儿若是情况不妙,你就和沈大哥带着细腰和四眼,躲进后殿的枯井之中……你别急着拒绝,你还要帮我报仇。
  记住,是著经堂和七房联手,勾结白衣弥勒,邪教反贼劫杀的我。
  一定要记住,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就要把这句话传到我爷爷,还有我老师耳中。”
  毛小念瞪大了眼睛,惊恐看着言庆,一手小手紧紧抓住言庆的衣服。
  “记住了没有!”
  “……小念记下了!”
  郑言庆暗道一声:该死的郑善愿,你他娘的想要我的命,老子就算死了,要不会让你舒服。
  “大家看看身边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如果大殿被攻破,咱们也只有血战到底。
  小念,沈大哥,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郑言庆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后殿走去。
  两头小獒紧随其后,沈光和毛小念也跟着郑言庆,往后殿走。
  其余众人,纷纷开始准备。
  言庆到了后殿,示意沈光过来,他做出要附耳交代的模样,“沈大哥,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小念,小心!”
  郑言庆陡然露出惊恐之色,沈光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向后看。
  却见毛小念好端端的站在那里,他先是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暗叫一声不好。可不等他有所行动,郑言庆在他身后,一掌劈在他脖子上。沈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言庆找来一根绳子,一头绑住了沈光,然后扭头喝道:“小念,过来帮忙。”
  毛小念也不敢抗拒,连忙走过来,和郑言庆一起,把沈光放进了枯井中。
  “你也下去!”
  “少爷……”
  “听到没有,下去。”
  毛小念两眼含泪,咬着牙,轻轻点头,顺着绳索进入枯井。然后言庆又把两头小獒放进去。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他顺着绳子又爬出枯井。
  “小念,如果我真的有意外,告诉沈大哥,莫放过我的仇人。”
  毛小念颤声回道:“少爷,小念记下了……”
  “不许出声,好好活着,为我报仇!”
  郑言庆说着话,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他隔断了绳索,转身大踏步走出后殿。
  小念的哭泣声,犹在耳边回响。
  但郑言庆此时,却丝毫没有感到恐惧。
  老子死过一次了,活了十年,已经赚到了……只可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谁是我亲爹。
  他来到观音大殿,与谢弘等人轻轻点头。
  “外面情况如何?”
  “那些家伙似是在祈祷弥勒护体……贤侄,都安排妥当了?”
  郑言庆也知道,他刚才的所作所为,不可能瞒过谢弘。听他询问,微笑着点点头。
  “谢先生,实在是抱歉,将你二人牵连到这件事中。”
  “哈哈,这算得什么,你堂堂半缘君都不害怕,我等又有何惧之?”
  “你不怕,我更不会害怕。”
  谢科说完,不无遗憾之意说道:“只可惜了,你那《三国演义》,我却无缘听完。”
  “你想听三国演义?”
  “呵呵,何止他喜欢,我也喜欢的紧呢。”
  郑言庆闻听,不由得放声大笑,“既然大家都爱听,那我今日就说上一段,火烧赤壁。”
  他目光扫向后殿,谢弘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话说曹操统一了北方……”
  郑言庆尝试着用他稚嫩的声音,来消除大殿里众人心中的紧张情绪。故事很精彩,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短矢穿透窗户,正中一名家奴的胸口。
  “言庆,贼人开始进攻了!”
  郑言庆站起身来,嘴上却没有停顿,一边阴阳顿挫的讲着故事,一边向外面看去。
  山贼们以山墙为依托,凭借猎弓短矢,向观音大殿发起攻击。
  想来两头蛇也清楚,他的时间不会太多。裴梓冲出重围之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个时辰后,就会有官军前来救援。他已经损失了几十个人,不能够再损失一万贯。所以两头蛇在经过了一炷香功夫的休整后,果断向观音大殿发动攻击。
  务必要在一个时辰中解决战斗,而后迅速撤离,在官军行动之前,遁入首阳山。
  一群饱食了精神鸦片的山贼,发出刺耳的嚎叫声。
  郑言庆抄起一张硬弓,搭上了箭矢,抬手就是一箭射出。不过他口中却没有停止讲述故事,依旧喋喋不休的说着火烧赤壁。也不知道,是他这样的态度,令大殿中的人们感到轻松,亦或者是他这样的方法,与那弥勒教的口号有异曲同工之妙?
  总之,人们渐渐忘记了恐惧。
  党家三兄弟带着家奴,速速的守住了大殿的正门。
  而郑言庆等人则用弓矢还击,一边射杀靠近的山贼,同时还不停猎杀山墙后的猎手。
  这需要一种很冷静的心态,一种近乎于寒冰的心态。
  郑言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他口中讲述着火烧赤壁的故事时,脑海中却是一派空灵。手中箭矢连发,他总能找到那山墙后,射手们的破绽所在。一声声惨叫,在古庙上空回响。那大殿门前,聚集了无数山贼,和党家三兄弟进行殊死搏斗。
  很难说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总之言庆感觉,那惨叫声对他毫无影响,反而是他越发的沉静。
  又是一箭射杀了一名贼人,郑言庆退后一步,厉声喝道:“箭来!”
  一个赶车的家奴跑上前,把一袋箭矢递交在郑言庆的手中。言庆旋身转动,顺势将胡禄扣在腰间,抬手就是一箭,把登上门窗的山贼射翻在地上。山贼落地,并没有死去。几名家奴手持利刃冲上去,一阵劈砍,瞬间把那山贼砍成了肉酱。
  而言庆,则继续讲他的三国演义。
  也不知道,这大殿中究竟有多少人在听他讲故事。甚至连言庆自己,也弄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总之,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而弓箭的射速,随着他的语速,也不断加快。
  一壶利矢,很快就告罄。
  言庆把胡禄狠狠砸向一名山贼,大声吼道:“箭来,箭来!”
  “公子,这是最后一壶了……”
  一个家奴把箭矢交给郑言庆,大声回禀。但没等他说完,就被一支短矢射中了咽喉。
  他圆睁着眼睛,直挺挺倒在血泊里。
  郑言庆却恍若未见,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已全都是血红的颜色,手中的箭矢飞快射出,语速更是不见减弱。一旁与他并肩坐着的谢科,都快要看得傻了……
  言庆射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的让他有些目不暇给。
  一眨眼的功夫,三支利矢射出,就会消灭一名山贼。一个胡禄里,大约有五十支雕翎箭,可以说,郑言庆现在的状态,简直就是箭无虚发,快准狠,深得三昧。
  谢科距离郑言庆如此近,也没有听清楚郑言庆到底在说什么。
  与其说他是听不清,不如说他心不在焉。
  不愧是半缘君,不愧是长孙大将军的得意门生,不愧是我谢科的偶像……
  谢科的箭术,比不得言庆那般诡谲精准,但也是不俗。耳听一声惨叫,一名家奴被撞飞进了大殿之中。紧跟着一个白衣男子闯入了大殿,也预示着大殿即将告破。
  他想也不想,一箭射出。
  白衣男子手中横刀翻转,铛的磕飞了谢科的利矢。
  只听他怒吼一声,砍翻一名家奴,垫步冲向了谢科。谢科的胡禄中,已经空空如也。
  眼见白衣男子冲过来,他一下子呆住了。
  就在这时,郑言庆反手背后引弓,刷的一箭射出,正中白衣男子的咽喉。
  那白衣男子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手中横刀飞出去,跌落于谢科的脚边。谢科这一下算是清醒了,二话不说,扔掉手中的硬弓,捡起横刀,就冲向了大殿正门。
  而郑言庆,好似中了疯魔一样,箭矢连发,将一胡禄利箭全部射出。
  甩掉弓矢,他抄起十字刀,大叫一声,迎着一个从窗户里钻进来的山贼扑去。
  那山贼低着头,还没等跳下窗台,言庆已经到了跟前。大横刀当头劈落,小横刀猛然自袖中探出,噗嗤一声正扎进了山贼的胸口,紧跟着大横刀落下,那山贼人头落地。
  温热的鲜血铺在郑言庆的脸上……
  这一幕情形,为何感觉如此的熟悉?
  十年前,母亲为了保护他,努力撑着被利箭射穿的身体。言庆不由得一声大叫,刀光闪烁,再次将一名山贼挑翻在地。
  此时,大殿的正门已经被山贼攻破了。
  党家三兄弟被几十个山贼围在中间,正殊死搏斗。
  而那些家奴家将,死的死,伤的伤,能够再继续战斗下去的,已经为数不多。
  “谢先生,点火啊!”
  郑言庆猱身扑向一名白衣男子,他甚至没有看清楚,那白衣男子正是两头蛇。
  两头蛇此时脸色铁青,心中更是无比愤怒。
  原本以为可以轻轻松松的拿到一万贯,没想到竟会落得如此惨烈的结果。近三百名山贼,被二十余人杀死了近百人……这可是他的全部家当,心里面的痛楚,简直无法形容。
  眼见郑言庆扑过来,他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
  “小杂种,给我死去吧。”
  横刀向前一推,铛的崩开言庆的一击。脚下错步滑动,衣襟飞扬,一记窝心脚,正中言庆的胸口。郑言庆只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一柄大锤击中似地,一口鲜血喷出,噗通摔落在地上。
  “言庆,小心!”
  谢弘在不远处,手持长矛被三名山贼缠住,眼见郑言庆落地后昏迷不醒,不由得大惊失色。
  两头蛇咬牙切齿,迈步就冲到了郑言庆的跟前。
  明晃晃的钢刀高高举起,狠狠斩向了郑言庆的脑袋……
  这一刀如果落实,言庆可就要一命呜呼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哗棱棱向,从大殿窗外飞进来一个黑色铁球。铛的一声,两头蛇的钢刀正砍中在铁球之上。两头蛇只觉得手上一振,险些拿不住钢刀。
  心中一惊,连忙向后退出几步。
  与此同时,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自窗口飞跃进来,在地上就是一个跟头,站稳身形。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赶尽杀绝?”


第四二章 武僧
  观音大殿里,血流成河。
  郑言庆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清秀的脸上,沾着点点血污,令人看上去心碎。
  闯入大殿里的人,是一个僧人。
  身高大约在八尺往上,雄威壮硕。黑黝黝的面膛,生有一部短髯,虎目浓眉。
  一身白色僧袍,令僧人在雄壮之中,透着一丝庄肃之气。
  当他看清楚郑言庆面孔的时候,眼神突然间闪动奇异的光芒,神情也有一些激动。双手执着一根儿臂粗细的铁链,铁链两端,各有一个黑黝黝,铁铸的圆球。
  每一个铁球,看那个头,大约有四十斤上下。
  若加上长长的铁链,这东西的分量恐怕不下于百斤……
  他的突然出现,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两头蛇最是惊慌,因为他退后环顾四周,发现古庙里突然出现了不止一名僧人。山墙外的猎弓射手,倒在地上,声息全无。
  而古庙庭院中,站立着六七个魁梧剽悍的僧人。
  手中或是持有棍棒,或是配有刀剑。从那从容步履,以及无声无息消灭了猎弓手来看,这些僧人的武艺,绝对在水准之上。别看山贼人数众多,可是在这些僧人的眼中,却恍若不见。一个个气度沉稳,面露慈悲之色,看着古庙中的狼藉,轻轻摇头叹息。
  “这位大师,不知在何处修行,来此有何贵干?”
  两头蛇心里也有些含糊,看着大殿里的僧人,小心翼翼的询问。
  黑面僧人没有理他,走到郑言庆身旁。他没走一步,身上就会传来哗棱棱声响,链球随着他脚步移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滚动,发出一种沉闷令人窒息的声响。
  谢弘叔侄缓缓退后,手中拿着火把。
  而党家兄弟也退入了观音大殿,一个个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僧人弯腰,将郑言庆抱起来。
  伸出粗大的手掌,抹去言庆脸上的血污,猛然抬头,凝视两头蛇,“你要杀他?”
  “哦……”
  “我不同意。”
  说着话,他把言庆平放在香案之上,“此乃菩萨宝殿,岂能容尔等滥杀无辜?施主周身,尽是血腥之气。何不趁早放下屠刀,以免他日,堕入阿鼻地狱受苦。”
  僧人语音平和,链球滚动,与他的声音形成奇妙的韵律。
  双手握住了铁链,手臂一抖,一阵脆响,铁链陡然增长,大约有三丈长短,坠在地上。
  两头蛇脸色一变,细目微闭,眼角不听的抽动。
  他认得黑面僧人手中这条链球,其实就是一种奇门兵器,名为飞龙链锤,又名两头蛇。这是真正的两头蛇,比他这个假的两头蛇可厉害的多。但凡能以两头蛇做兵器的人,身手都不会太差。练习两头蛇,除了要身强力壮之外,还要眼疾手快,身体灵活。这种兵器难学难练,但练成之后,威力极其可怕。一旦舞动起来,寻常几十个壮汉都靠不过去。而且这种链球虽然沉重,但练得好了,其实比刀枪更为省力。
  刚才和黑面僧人交了一次手,两头蛇就有些犯嘀咕。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损失了近百人,好不容易要完成任务。这到了嘴边的肥肉,又岂能松口?
  环视周围,大殿里有几十个山贼。
  而郑言庆那边,似乎除了谢弘之外,已无人能够再战。
  谢科的腿,被扎了一枪,血流不止,靠在香案旁边;党家三兄弟更是遍体鳞伤,看上去连兵器都拿捏不住。就连尚勉强能战的谢弘,情况也不是很好。至于其他人,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人能战。而两头蛇的手中,尚有两百多山贼可用。
  就算这僧人是个高手,也未必能拦住他。
  两头蛇想通了其中的原委,胆气陡然装起来。
  他冷笑一声,“大师,有道是君子不挡财路。我这些孩子们苦战这么久,死伤如此惨重,你一句话就想让我们放手,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实话告诉你,这个郑言庆,我杀定了。识相的,就赶快让开。否则刀枪无眼,莫怪伤了性命。”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郑言庆’三字一出口,黑面僧人没由来微微一颤。
  只见他猛然转身,虎目圆睁,凝视那香案上的言庆,颤声道:“这孩子,叫言庆?”
  谢映登咳嗽一声,“没错,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半缘君郑言庆。”
  僧人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让你杀他了。”
  “你找死!”
  两头蛇自认放低了姿态,没想到黑面僧人全不理会。
  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细目张开,手中横刀一颤,“给你脸不要脸,秃驴找死。”
  垫步挥刀斩向了黑面僧人。
  哪知那僧人看也不看,手臂一抖,只听哗棱棱一阵响,链球拔地而起,呼的在僧人手中化作一柄长锤。软绵绵的锁链,陡然间笔直,呼的直冲向两头蛇胸前。
  与此同时,僧人大声喝道:“师弟们,今有妖魔横行,我当效怒目金刚。”
  门外的僧人笑道:“昙宗师兄即决意斩妖除魔,我等定当跟从。”
  刹那间,古庙庭院里传来一连串兵器撞击声,还有一声声的惨叫,从大殿外传来。
  谢弘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是哪儿来的和尚,居然如此凶狠?
  两头蛇手中的大横刀劈在了链球之上,发出一声脆响。一股奇异的力量,透过链球发出,只震得两头蛇连退数步,才站稳了身形。
  “化劲,大家并肩子上,这家伙是个高手。”
  只一个回合,他就知道自家不是黑面僧人的对手。几十个山贼蜂拥而上,手举刀枪。
  而黑面白衣僧人眼皮子一耷拉,另一只在地面上滚动的链球突然间窜起,呼的一记横扫千军,罡风阵阵,逼得山贼难以靠近。链球被两头蛇撞回来,僧人踏步腾空而起,锁链一下子全部伸展开来,两个铁球在空中错过,而后扑棱棱形成一条直线。
  僧人身体一个旋转,飞龙链锤以他为圆心而转动。
  叮当声息不绝于耳,铁球以绝猛之力,将一干山贼逼得连连后退。
  “恶贼,尔敢偷袭。”
  谢弘眼角余光见人影闪动,扭头看去,却是两头蛇扑向郑言庆。
  他手中一支火把,一杆长矛。长矛驻地,火把呼的砸向两头蛇,却见两头蛇挥刀将火把荡开,而后举刀就看向郑言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黑乎乎的铁球陡然砸向两头蛇。
  谁也没看清楚,那铁球是如何出现,势大力沉,挂着一股锐风。
  两头蛇吓了一大跳,回身一刀斩出。铁球似灵蛇吐信,一触即退。没等两头蛇反应过来,另一只铁球已呼的到了他跟前。
  “我说过,此乃菩萨宝殿,不得滥杀无辜。”
  黑面僧人的声音冰冷,毫无半点感情。
  十载苦练,飞龙链锤在他手中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神出鬼没,出神入化。两头蛇粹不及防,被链锤正中胸口。蓬的一声,沉重的铁球砸在他胸口,顿时胸骨尽碎。
  一股奇异的劲力,涌入体内。
  两头蛇被砸的飞起来,口喷鲜血,发出一声惨叫。
  观音雕像虽说残破,但脚下莲台莲花绽放。莲花里的泥胎龙骨探出,刺穿两头蛇的身体。
  尸体晃悠悠的挂在莲台上,鲜血顺着泥胎流淌,瞬间染红了莲台。
  众贼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啊的齐声呼喊。
  群龙无首,两头蛇这一死,令山贼们顿时失去了再战勇气。
  黑面僧人链锤飞舞,接连砸碎了两个山贼的脑袋。其余众人惊慌失措的跑出大殿,一边跑一边呼喊:“大头领死了,大头领死了……”
  庭院中,和僧人激斗的山贼,闻听也大惊失色。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丢掉了手中的兵器,扭头就跑。有一个人往外面跑,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几百个贼人一哄而散,甚至没有人去关注,那两头蛇的尸体。
  链锤落地,砰砰两声闷响。
  黑面僧人在观音雕像面前站立,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经文。
  一干僧人也走进来,在黑面僧人身后念经……谢弘在检查了谢科的伤势之后,看着昏迷不醒的郑言庆,心里也不禁有些慌张。
  “大师,郑公子没事吧。”
  黑面僧人扭头道:“志操,你与惠瑒带人查看一下伤者,若还有气息,好生照护。”
  而后他走到郑言庆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感觉了他的脉搏,随后浓眉扭在一处。
  “这位小公子的伤势怕有些麻烦。
  他伤了心脉,若不能及时救治,只怕有性命之忧。”
  “啊?”
  党士杰一声惊呼,连忙上前,“大师,还请您救我家公子。”
  僧人挠挠光头,“贫僧杀人倒是在行,可是这救人……惠瑒,你医术精通,过来看看吧。”
  一名年轻僧人走过来,检查了一下郑言庆身体,也露出为难之色。
  “这位公子的伤势不轻……而且伤在心脉,恕贫僧也无能为力。”
  “那就是说……”
  “这位长者,切莫慌张。贫僧虽无能为力,但不代表他人也无能为力。我倒是知道一个人,也许能治疗这位公子。就是那巢元方巢先生。他曾炼制过一种九九丹,想必能有奇效。只是巢先生如今在洛阳太医院就职,路途遥远,只怕难以及时赶到。”
  “巢元方吗?”
  谢弘连忙说:“我认识他,我可以想办法请他过来。”
  “但时间上……”
  惠瑒挠挠头,轻声道:“这一来一往,恐怕会来不及啊。”
  黑面僧人突然开口,“惠瑒,若是以咱们寺中大还丹,能否吊住他的性命?”
  “若是大还丹,应该可以吧。”
  惠瑒声音放低,“师兄,你不会是想要……”
  黑面僧人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个红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有一粒鸽卵大小的丹药。丹药外面包裹一层石蜡。黑面僧人犹豫一下,捏碎石蜡,把丹药小心翼翼的放进郑言庆口中。然后双手把郑言庆扶起来,手掌极有韵律的,拍击言庆周身穴位,以激活那丹药的药力。
  只片刻功夫,黑面僧人满头大汗,把言庆平放香案之上。
  “他,真的叫做言庆?”
  谢弘一怔,轻轻点头,“天下人都知道,他叫郑言庆。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名字,恕在下不知。”
  惠瑒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这大还丹是我少林秘制丹药,能护住经络气血,想必能吊住他的性命。
  哦,这孩子,是荥阳郑家的子弟吗?”
  “正是!”
  黑面僧人用手抚过言庆的面颊,呢喃道:“像,真像啊……”
  猛然,他回过神来,对谢弘一拱手,“贫僧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多了……这孩子的性命能否保住,也只能祈求佛祖保佑。我等途经此地,还要继续赶路,实在不易逗留过久。志操,和六师弟、七师弟让出三匹马,供施主们使用。”
  谢弘大喜,连忙躬身一礼,“多谢大师,但不知,大师在何方修行,他日我等也好登门拜谢。”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谈什么谢与不谢。
  既然碰上了,自当拔刀相助……诸公,我等还要赶路,就恕不奉陪了。”
  黑面僧人说完,将飞龙链球收好,带着六名僧人,匆匆离开了古庙。他们七个人,本来各有一匹坐骑。但由于让出三匹马,所以六名僧人,都是合乘一骑。
  “师兄,你认得那个孩子?”
  “不认得。”
  “那你为何……”
  黑面僧人轻声道:“我只是觉得,那孩子长得很像我出家前俗家小妹。我那小妹也有一个孩儿,出生时,我妹夫以言扬行举,庆云祥凤之意,而取名做言庆。”
  “啊,那不是和那孩子……”
  “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将大还丹给他。
  只是我那甥儿不是郑家的人,如今是生是死,还不清楚。”
  “那会不会……”
  黑面僧人知道惠瑒要说什么,摇摇头道:“郑家的娃儿看上去有十二三,我那甥儿今年,应该才十岁罢了。年纪不对,不太可能是同一个人。”
  惠瑒点点头,“那实在是可惜了。否则大师兄甥舅重逢,可是一桩美事啊!”
  “是啊!”
  黑面僧人叹了口气,“我不求我那甥儿如那孩子般功成名就,只要能好好的活着,我就心满意足。”
  他抬起头,仰望星空。
  但见繁星闪烁,璀璨动人。
  可他的心里,却越发感觉空虚,寂寥……


第四三章 女儿心思
  郑言庆首阳山遭遇山贼偷袭,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消息好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河洛地区,并且以飞快的速度,更远方传递。
  “父亲!”
  一袭雪白襦衣的裴淑英闯进书房,心急火燎的问道:“听说言庆遭遇山贼袭击,生死不明?”
  裴世矩抬起头,瘦削的面颊,看不出丝毫表情。
  他默默点头,然后合上手中的书本,“刚传来消息,四天前郑言庆在首阳山下的白雀寺中遭遇袭击。似乎是首阳悍匪两头蛇领队出击,小郎君鏖战之中,身受重伤。幸好当时阳夏谢氏子弟,长安万年县兵曹谢弘在,连夜骑快马赶来洛阳,将巢元方接去偃师。根据巢元方回来时的说法,他是心脉受损,伤势颇为严重。”
  “首阳山,两头蛇?”
  裴淑英勃然大怒,“这首阳山乃洛阳东边门户,怎地有这么一股悍匪,却无人知晓?那河南尹房彦谦,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亏得言庆还赞叹粉身碎骨浑不怕……我这就去找他。”
  “淑英,你站住!”
  裴世矩沉喝一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令裴淑英戛然止步。
  “你一区区小女子,凭什么职责房彦谦?再说了,房彦谦此刻也不在府衙,他得到消息之后,于昨日傍晚拜会了长孙大将军,并率领上洛、谷城、渑池三府官军,前往偃师。
  你以为他会坐得住吗?
  郑言庆身受重伤,他难辞其咎。仅今天一个晌午,就有二十二名洛阳清流名士前去拜访长孙晟,言辞间对房彦谦非常不满。还有,长孙大将军已下令点起麾下二十七所军府全部出动,要荡平首阳山盗匪……你看着吧,这件事情的影响才刚刚开始,你莫要擅自行动。弄不好,很可能会卷入漩涡之中,甚至连累大家。”
  裴淑英咬碎银牙,没有说话。
  “还有啊,这两天李德武怕就要回来了,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裴淑英心里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道:“父亲,那负心人莫要再提起。八年来我为他费尽了心思,却不想他在岭南逍遥快活,不但娶了新妇,还有了个儿子。
  这也倒罢了,我可以忍受。
  可他偏偏听说要回来,竟休妻弃子……父亲,此等薄情寡义之人,我还有什么留恋。我已下定决心,待他回来,就与他恩断义绝。可恨我当初,却瞎了眼睛。”
  说着话,裴淑英泪如雨下。
  一身素白衣裳,更显出梨花带雨之娇柔之色。
  裴世矩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裴淑英的身旁,将她轻轻搂在怀中:“傻丫头,当初我就和你说过的,那李德武绝非佳偶,可是你不听。如今……不过断了也好,咱们再找个好人家。反正你还年轻,想必找个疼你的知心人,也不会太难。”
  “我不要再嫁人!”
  裴淑英听罢,从裴世矩怀中挣脱出来。
  “不嫁人,那怎么可以?难不成你这一辈子……”
  “父亲,女儿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再嫁人,父亲你莫要在为女儿的事情操心了。”
  裴淑英说完,扭头就走。
  裴世矩看着她的背影,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再去喊住她。
  他太了解这个女儿了,是何等强硬的性子。想当初,李德武发配岭南时,裴世矩就劝说过裴淑英,可是这孩子却以死相争,迫使裴世矩不得不放弃了打算。为了这件事,裴世矩承受了许多压力。奈何又劝说不得,眼睁睁看着她年华老去。
  而今,裴淑英好不容易下决心要和那李德武分开。
  居然又动了独身一世的心思。裴世矩还真不敢逼迫过分,弄不好这丫头敢跑去做女冠。如果真出了这种事情,裴世矩的脸面,可真就是要被丢的一干二净了。
  还是慢慢来吧……等事情平定下来,再慢慢劝说。
  不过,裴世矩心里不免感觉古怪:淑英原先除了对李德武的事情很上心之外,对其他事情,很少过多关注。这一次是怎么了?一个小小的郑家童子,居然让她跑上门来询问?这件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头啊?还有,她此前以裴家之女的身份,跑去了荥阳。虽然只呆了一天,但这个时候跑去荥阳,未免有些莽撞。
  这可不是裴淑英的风格……
  最古怪的是,她居然把裴梓留在了荥阳。
  裴梓也算是跟随裴世矩的老人了,裴淑英平时对他也非常看重,这一次怎么……
  裴世矩回来洛阳的时候,就已经大致了解了这些事情。
  只是当时他没有想得太多,可是今天裴淑英反常的表现,让裴世矩心里有点嘀咕。
  “管家!”
  “老爷有何吩咐?”
  “上次小姐出去时,都带了什么人?回来以后反应如何?”
  老管家也是裴世矩的心腹老人,想了想说:“小姐上次离开洛阳,说是要返回河东。
  我记得她待的人不算多,除了裴梓之外,还有裴义他们几个。
  不过裴义回来时,听说受了伤。但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敢问太多。老爷您也知道,大小姐那性子,最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事情。若是知道了,恐怕会和我翻脸……
  恩,说起来大小姐回来的时候,我还有点奇怪。
  大小姐的脾气发作起来,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她离开洛阳的时候,恨恨的说要回河东去。结果没有两天,她就回来了……而且看她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让裴义过来。”
  老管家答应了一声,匆匆的离去。
  裴世矩则坐在书房里面,越想越觉得,女儿似乎不太正常。
  裴义很快就过来了,腿脚因为受伤,还有些不太方便。他走进书房,向裴世矩见礼。
  “裴义,我来问你……前次你随大小姐回河东的路上,可曾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一五一十的和我讲一遍,不得有半点疏漏。”
  裴义连忙答应,把他们去荥阳的路途,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你刚才说,你们在路上和郑家的小郎君相遇?”
  “是啊,就在石林山下的那座疏林木屋中。卑职腿上的伤,也就是当时和那位小公子误会而留下。”
  裴世矩的表情有些精彩了。
  似乎哭笑不得,片刻后轻声问道:“你是说,大小姐和半缘君一晚上都在木屋里面?”
  “是……第二天一大早,大小姐还派人去附近的村舍里买来蒸饼,与那小公子共享。”
  “哦,你下去吧。”
  裴世矩越发糊涂了!
  他还真没有往邪处去考虑,毕竟言庆和裴淑英之间,差了十几岁。他只是好奇,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竟使得一向倔强的裴淑英,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行,还是得去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裴世矩想到这里,起身准备去找裴淑英聊天。
  不想这时候,有管家过来禀报,说是苏威前来拜访。
  苏威说起来很倒霉,去年因事被罢免了官职,年初时,通过一系列的交换,使得苏威重又参与朝政……可不久前,因为苏威的孙子在洛阳坊间与一帮子胡商发生冲突,以至于失手打死了其中一人。而后,消息传到了正在西巡的隋炀帝耳朵里。
  也许隋炀帝是真的不太喜欢他,于是传出旨意,再次罢免了苏威的官职。
  而今,苏威的孙子仍被扣押在洛阳北寮中,属于河南尹所辖。偏偏新任河南尹房彦谦,又是个铁面无情之人,苏威也无法探望孙子,这心里急得是火烧火燎。
  他找裴世矩,是想要通过裴世矩,给予他的孙子一些关照。
  看着昔日的同僚,如今却为了小儿奔波求人,裴世矩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可怜天下父母心……
  苏威为他的孙儿操心,他裴世矩,何尝不为女儿操心?
  两个老头,颇有共同话题。后来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郑言庆的身上。
  “老苏啊,你也不要太担心。房彦谦虽说是铁面无情,但却不会刻意刁难别人。
  你那孙儿在北寮中,想必也不会受太多的苦楚。不过要说帮忙,我恐怕真说不上什么话。我给你指点一条明路,去找宇文述吧。那老家伙是司隶台大夫,有监察巡按之职。你可以通过他,让你那孙儿舒服一些……至于房彦谦,最近一段时间里,估计他不会有什么心情管这些事。半缘君遭袭,他如今也是焦头烂额吧。”
  苏威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虽说裴世矩也没帮上什么忙,可终究为他想了个主意。
  苏威是开皇老臣,如今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宦海沉浮,让他显得非常疲惫。轻轻叹了口气,他说道:“弘大,这次半缘君出事,恐怕会令朝野出现一些变化。我听说,很多士林清流都表达了对洛阳治安的不满。
  我倒是不怪房彦谦,他也是尽自家本份。
  只是……我听说你和他关系不错,最好还是能私下里劝他一下,莫要过于刚直。
  刚则易折,他本心虽好,手段却不够圆滑。弄不好,会被当做替罪羊被退出去……”
  “那房黑子若是能听得劝,也就好了。
  不过,我就有点奇怪,这半缘君好端端的返家,怎会遭遇袭击呢?大家都说是山贼偶然所为,可是我却觉得,这件事情里怕不会简单。试想有哪家山贼,会用如此惨烈的手段,去和一个世家大族火拼?这件事情啊,恐怕还会有后续的变化。”
  两个老人在书房里推心置腹的说话,待天将傍晚,苏威告辞离去。
  裴世矩正准备起身去找裴淑英谈话,哪知老管家匆匆跑过来,一脸慌张之色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怎么?”
  “午后大小姐突然去了西府校场,带着百余人离开府中,直奔城外去了。”
  裴世矩眉头一蹙,“这有什么稀奇,想来她是心中不快,出去游玩。”
  “不是,我派人去打听了,小姐在出城时,领取了关印度牒,据说她是带人去了偃师。”
  “她去了偃师?”
  裴世矩心里一动,微微蹙眉。
  “这丫头,这时候跑去偃师,岂不是添乱吗?
  对了,仁基家中可有什么动静?我是说,他的闺女不是和郑言庆……为何没有动作?”
  “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
  “你去打听一下,或者告诉仁基,让他派元庆姐弟去一趟偃师,查探一下其中究竟。”


第四四章 不肯吃亏
  房彦谦不过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灰白,使得他看上去的年纪,比实际年纪大许多。
  他是个很儒雅的男子,面皮白净,相貌雄毅。
  很难想像,这么一个白净儒雅的男子,居然会有房黑子的绰号。之所以说他黑,不是因为他长得黑,而是说他刚直不阿,处理事务的时候手腕强硬,从不圆转。
  上任三个月,共处理三品以上官宦子弟十七人,其中不泛王公皇室子弟。
  对于这样一个人,你可以恨他,诅咒他;但当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又不得不由衷的尊敬。
  只是这个时候,却是房彦谦站在榻前。
  郑言庆脸色枯黄,双眸紧闭,已经昏迷不醒。
  两头小獒静静趴在他的脚畔,一动不动,只是瞪大了双眸,警惕的凝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这小小的卧房之中,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房彦谦之外,还有偃师县的县令张琮,偃师县尉,同时又出任右骁卫麾下偃师军府校尉的达奚善意。
  达奚,是一个鲜卑姓氏。
  始祖为拓跋达奚,是北魏显祖献文皇帝拓跋弘的弟弟。
  因以达奚为氏而称呼自己的部属,从而才有了达奚氏一族。
  北魏高祖孝文皇帝,是显祖献文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上有长兄纥骨氏,后改汉姓为胡氏;次兄普氏,改为周姓;三兄拓跋氏,也就是如今的长孙氏祖先;大弟达奚氏,后改为奚姓。不过在隋朝时,人们更多的还是习惯于使用达奚这个姓氏。
  达奚氏也是人才辈出。
  隋朝开皇名将达奚长儒,就是其中之一。
  达奚善意年三十,接父兄爵位,入右骁卫军府效力。由于右骁卫掌控洛阳安危,而偃师又是洛阳东部门户,故而达奚善意在出任军府军职的同时,还担当着偃师县尉的职务。
  说起来,郑言庆此次在白雀寺遭遇袭击,就属于达奚善意的管辖范围。
  此刻,达奚善意心中惶惶。
  他身材魁梧,体型高大,比之房彦谦要高出半个头。可站在房彦谦的身后,他感到莫名的寒意。房彦谦此次来偃师,更带来了三府兵马;据说,那昏迷不醒的郑言庆,是达奚善意顶头上司,长孙晟的得意门生。长孙晟已下令尽起河洛兵卫,誓要荡平首阳山。
  如果真是如此,那达奚善意的罪名可就大了。
  不仅仅是一个玩忽职守而已,更重要的,郑言庆要是出了事情,他的前程也就完了。
  看着昏迷不醒的郑言庆,达奚善意此时的心里面,紧张万分。
  房彦谦叹了一口气,向在郑言庆旁边跪坐着的毛小念问道:“郑公子,一直未醒吗?”
  毛小念泪涟涟,脸色苍白,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劲儿。
  她轻声道:“回房大人的话,前两天巢元方巢先生曾为公子服下九九丹,并以特殊手法,针灸我家公子。当时公子醒过来之后,吐了两口血,精神倒缓和了一些。
  可是当晚,公子就吵吵着要看书。
  我就随手拿来一册给他,结果公子看完两眼之后,竟再吐鲜血,而后昏迷至今。”
  “郑公子,看得什么书?”
  “哦,好像是当年薛公子赠送的书籍,请大人稍等片刻……”
  毛小念说着话,手忙脚乱的从一旁翻出一本染血的书册,恭恭敬敬,呈给房彦谦。
  这是一本薛道衡诗集,收录的大都是薛道衡早年作品。
  这本诗集在市面上有流通,并不足为怪。房彦谦目光一凝,扫过书册上的血迹,而后缓缓将书册翻开来。这本诗集,与市面上流通的有所不同,就是在最后,收录了去年末,薛收所做的《太平论》。纸页上的血迹,看上去是触目惊心……
  很显然,郑言庆是在看这篇文章时,出了事故。
  对于这篇太平论,房彦谦倒也阅读过。
  他脸色陡然变得格外庄重,看罢之后轻声问道:“公子昏迷前,可有什么言语?”
  “好像是说什么当立,在什么甲子。”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
  “啊,就是这一句……当时公子看罢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后来不停的嘀咕这两句话,突然就昏迷过去。”
  “我明白了!”
  房彦谦起身,拿着那本书册,示意张琮和达奚善意走出房间。他轻声道:“达奚县尉,你是最先抵达白雀寺,可曾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回大人,末将到白雀寺的时候,贼人已经散去。
  那观音大殿中,到处都是死尸。末将发现,除了郑公子的随从以及家将之外,余者尸体,全都是白衣打扮,胸前配有赤色莲台。末将与张县令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束。
  后来还是从一吏曹口中得知,在去年末时,许多流民曾途径偃师。当时曾有一些白衣弥勒,散施符水,救济流民。他们的打扮,和这些山贼装束极为相似……”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
  房彦谦突然赞道:“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忧其君!郑公子以他所为而应了他昔日所言。他虽年纪幼小,却忧国忧民,实愧煞我等尸位素餐之辈!”
  张琮和达奚善意都不是糊涂人。
  两人相视一眼,颤声问道:“房大人,您是说……”
  “郑公子是想要提醒我们,白衣弥勒,心怀不轨!”
  “啊?”
  “东汉末年,有张角三兄弟散施符水,妖言惑众,称黄天当立,岁在甲子,聚众行逆反之事,从而动摇了大汉四百年基业。而今,这白衣弥勒用同样的手段,与昔年黄巾贼,何其相似?”
  “大人……”
  “白衣弥勒的事情,应该散布甚广。
  张县令,达奚校尉,我命你二人立刻清查偃师县城,但有发现白衣弥勒者,立刻缉拿。若试图反抗,可当场格杀。我将留下三府兵马,配合你们清剿首阳山盗贼。
  本官要即刻返回洛阳,阻止长孙大人擅自行动。
  恩……我估计,洛阳的白衣弥勒,恐怕不会比偃师少,说不得情况,也会更加复杂。”
  房彦谦是个雷厉风行之人,立刻命人准备车仗。
  若是长孙晟调动河洛府兵,只怕会引发出更为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必须要赶回洛阳城,和长孙晟等人商议事情,并且清剿城中的白衣弥勒。
  张琮和达奚善意相视一眼,眼中闪过浓浓的杀意。
  “传我命令,偃师封城夜禁……自今日起,全县缉拿白衣弥勒,若有隐藏者,同于谋逆。”
  张琮发出了命令,达奚善意则赶往城外,与三府兵马汇合。
  待房彦谦离开,张琮和达奚善意也都纷纷行动起来之后,昏迷不醒的郑言庆,猛然睁开眼睛,枯黄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少爷,他们都走了!”
  毛小念粉靥带笑,轻轻闭住了房门。
  “快憋死我了!”
  郑言庆呼的坐起来,哪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伤者。
  他坐在榻上,招呼道:“小念,把窗子打开……我的个天,这屋子里的气味,可真难闻啊。”
  原来,郑言庆早在巢元方为他服下九九丹后,以针灸之术将他救醒,基本已无太大的问题。只不过由于他是心脉受伤,所以需要慢慢调养,非一日可以痊愈。
  郑言庆在醒来之后,询问了自家的情况。
  连同随从奴仆,加上十五名郑府家将,死伤惨重,活下来的,除党家三兄弟,谢弘叔侄和沈光小念之外,不过寥寥四五人。而其中残疾者,就有三个人,剩下一人虽无残疾之忧,但也缠绵病榻之上,估计没有个百余日,休想恢复正常行动。
  郑言庆重生十载,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三十余人啊,三十余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没有了?
  郑言庆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一局扳回来,不仅仅是白衣弥勒,还有那在暗中指使白衣弥勒的人。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做足功夫。
  所以郑言庆一面派沈光秘密前往荥阳,通知郑世安,已安定郑世安的情绪。当听说房彦谦即将前来的消息,郑言庆立刻安排了这场好戏。他知道,房彦谦是个感情很内敛的人,虽然从未向他表达过什么善意,但是他会用行动来为他报复对手。
  白衣弥勒?
  郑言庆不认为以他自己的力量能够对付得了。
  那么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通过官府的力量,狠狠的收拾这邪教组织。
  可惜,到目前为止,这白衣弥勒都隐藏的很好。
  既然找不到他们的头目,那就要从他们的根子上挖。邪教组织藏于民间,那我就动用官府的力量,把你生存的土壤清空。只是天晓得,这会引发出什么样的腥风血雨?郑言庆不会去在意,也懒得去在意。他现在所考虑的,是如何在这件事情上,再获取更多的利益……
  “谢家叔侄都还好吧。”
  “谢弘先生昨天傍晚走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必须要返回阳夏,禀报家族。”
  “哦!”
  “不过谢科还在这里,他的腿受了伤,一时半会儿下不得榻,所以留在这边。
  嘻嘻,谢科今天晌午还说要来找你呢。我告诉他重伤昏迷,现在见不得客人,他表现的可是非常紧张。”
  郑言庆点点头,“你告诉裴梓,让他外面盯紧一点。
  对了,给我准备一点吃的。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只是肚子好饿,边吃边问。”
  毛小念答应了一声,连忙走出房间。
  知道郑言庆无碍的人不多,裴梓就是其中一个。
  毛小念和裴梓交代了两句话,然后从厨房里捧出一罐鸡汤。浓浓的香味,离老远就问得到。正和言庆耍闹的两头小獒立刻停止下来,直勾勾的朝着房门外看去。
  “小念,你说是几个僧人救了我们?”
  郑言庆捧着一碗鸡汤,津津有味的啃着鸡腿,一边吃,一边询问。
  他对那天在白雀寺中后面发生的事情非常的好奇,特别是那几个神秘的僧人……
  “恩,那几个僧人真的非常厉害。
  其中为首的那个黑脸和尚,好像叫做昙宗。谢先生说,他用的是飞龙链锤,又名两头蛇……嘻嘻,那假的两头蛇遇到真的两头蛇之后,只几下子,就送了性命。”
  “这么厉害啊!”
  郑言庆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自然也听说过两头蛇这种武器。
  他狠狠的咬了一口鸡腿,嘴巴上油乎乎的。毛小念取出一条毛巾,笑嘻嘻的替他擦掉。
  “沈大哥后来猜测说,那几个僧人,可能是嵩山少林寺的武僧……不过,他可是不太高兴呢。公子把他打昏之后,沈大哥私下里和我说,以后再也不能相信公子。”
  郑言庆笑了笑,也知道沈光这是气话。
  不过他非常的好奇,突然问道:“小念,少林寺离这里远吗?”
  “哦,据说也不是太远,大概一天就能到了吧。少爷,你想去少林寺拜谢他们?”
  郑言庆点点头,“毕竟是救命之恩,怎能不登门拜访?
  不过这一段时间恐怕不行。等这件事过去了吧……到时候我带着你,一起去少林寺。”
  小念闻听,高兴异常。
  她连连点头,刚准备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紧跟着,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妖,小妖没事吧……裴梓,你休养拦我去路。”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被人推开。
  一身劲装打扮的裴淑英,闯进卧房。
  只是当她看到张大了嘴巴,咬着半个鸡腿,神色愕然的郑言庆时,裴淑英也愣了。


第四五章 鸠杀
  荥阳午后下了一阵小雨。
  已近晚春,雨水变得很频繁,都不是很大,对于庄稼极有好处。只是雨后的湿闷,令人很不舒服。庭院中的垂柳在晚风之中摇曳,似乎是在诉说着什么事情。
  郑士则来到兄长郑士机的家中,不过郑士机却不在。
  他坐立不安的在房间中来回走动,最后干脆走进花园里,想要欣赏一下晚春美景。
  可是池塘里花瓣残落,雨打飘萍后的狼藉,让郑士则的心中,顿生不详预感……
  他不服气自己族老之位落空,更痛恨郑仁基暗中使手段,釜底抽薪,使得郑士则一年多来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不仅如此,七房还成为族人的笑柄。郑士则总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似乎在嘲笑他不自量力,妄图以螳臂当车。
  是螳臂当车吗?
  郑士则并不这么认为。
  六房颓势已经非常明显,他自信此次出手,如果不是郑威改变了主意,七房定能取六房而代之,入主安远堂。每每想及此事,郑士则就觉得心烦意乱。都是那老阉奴……若非他弄了一个什么孙子出来,哪至于情况变得如此扑朔迷离呢?
  所以他一怒之下,命人找到了首阳山悍匪两头蛇,出钱要买郑言庆的性命。
  郑仁基也好,郑世安也罢,都不是他能在荥阳动得了的人物。即便是他日郑世安离开荥阳,但却是以安远堂之命,执掌洛阳产业,所带随从行人,绝不会少。
  两头蛇未必敢去招惹大队的人马。
  而郑言庆不同,连带随从奴仆,不过四五十人而已。
  两头蛇动他,却是轻而易举。如果能要了郑言庆的性命,至少能出了胸中恶气。
  郑士则的想法很好,可是事情的发展,却让他心惊肉跳。
  首先,郑言庆没有死!
  反倒是两头蛇丢了性命……不过郑言庆身受重伤的消息,还是让他感觉非常痛快。要不了你的命,我也要扒了你一层皮!可接下来的消息,就不那么美好了。
  河南尹房彦谦领三府兵马,清剿首阳山。
  这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当郑士则得知,那两头蛇竟然是白衣弥勒的弟子,而白衣弥勒在此次事情发生之后,竟然被迅速的落实了邪教反贼的罪名,让郑士则始料未及。
  两头蛇,成了反贼?
  那自己勾结两头蛇,劫杀郑言庆……岂不是等同于反贼同党,犯了谋逆之罪吗?
  郑士则开始害怕了!
  他气归气,但在关乎家族兴衰的事情,他可是不敢有半点隐瞒。
  所以,他匆匆赶来,想要同大兄郑士机商议对策。却不想郑士机午后被郑善愿请了过去,累得郑士则只能在此苦等。看着池塘中漂浮的残破浮萍,郑士则轻轻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二老爷,大老爷回来了,在书房里等您。”
  有管家前来通禀,郑士则顿时从自哀自怨中清醒过来。整了整衣冠,迈步走出凉亭。
  他随着管家来到后院郑士机的书房,却见郑士机在书房外的门廊上,摆放好了酒菜,正自斟自饮。郑士则看着兄长突然增多了的白发,心里面陡生不祥之兆。
  “大哥……”
  郑士机脸上抽搐几下,看了一眼郑士则,示意他赶紧坐下。
  “兄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郑士则说:“大哥,我惹祸事了。”
  郑士机的面颊轻轻抽搐了一下,闭上眼睛,好半天轻叹一口气,“可是六房小子遇袭之事?”
  “啊?”郑士则一惊,瞪大眼睛,向郑士机看去,“大哥,你知道了?”
  “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郑士机的这几句话,出自汉代枚乘的《上书谏吴王》一文中,到了后世,也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出处所在。郑士则听罢,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都有谁,知晓此事?”
  “此事除了我那管家父子知道,再无旁人知晓。”
  郑士机哦了一声,端起酒壶,却又突然停住。
  “士则,哥哥有些话想和你说,但不知你能否听得进去?”
  郑士则忙道:“长兄为父,哥哥只管说来。”
  “这些年来,你一直为咱们七房出力,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咱们七房,想当年也是兴旺繁荣,奈何没遇到好时候,朝政更迭,使得我七房的精英,几乎尽没。
  为兄这些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你为了帮我,也是付出了无数心血,才有今日的成就。
  可这一次,你真的是糊涂了……我知道你怎么想,恐怕是觉得被六房摆了一道,心里面不舒服。其实,为兄心里何尝舒坦?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我功亏一篑。但我是觉得,只要咱们家业还在,这一次失败了,还有下一次,下下次。”
  郑士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而郑士则只是静静聆听,不敢打断郑士机的言语。
  “郑言庆现在昏迷不醒,此事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郑士则问道:“兄长,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来,喝酒!”
  郑士机给郑士则满上了一杯酒,手轻轻颤抖。只是郑士则并没有关注到这个细节,看着郑士机,一脸的期盼之色。
  郑士机举起酒杯,“兄弟,请饮酒。”
  郑士则没有丝毫怀疑,连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他把酒喝完,郑士机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他颤抖着,将杯中酒饮尽,但也不知是喝得太急,亦或者其他原因,这一口酒下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兄长,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郑士机的眼圈红了,一把攥住了郑士则的手臂,“兄弟,别怪我。”
  “啊?”
  “据偃师那边传来消息,六房已经知道了,两头蛇劫杀郑言庆,是有人愿出万贯高价所为。郑言庆如果死了,这件事需要有人出来顶罪;如果郑言庆活过来,也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兄弟,为兄别无选择,为了七房将来,只能……”
  “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士机的情绪,似乎突然间稳定下来。
  他把酒壶推到了郑士则的面前,郑士则打开来一开,里面却有两个内胆。一下子反应过来,郑士则惊呼一声道:“乾坤壶?”
  “壶中乾坤,一死一生。”
  郑士机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士则,你若不死,则七房必将面临覆没之凶险。
  昔年崔君绰之事,历历在目。
  为兄要保住咱们这宗房,也是不得已为之。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太愚蠢。居然连两头蛇的来历都没有打探清楚,就贸然出手。”
  腹中,陡然绞痛。
  郑士则瞪大了双眸,一口黑血喷出,洒在面前的酒菜之中。
  他似乎无法相信,素来与他友善的兄长,竟狠下心鸠杀他……体内的剧毒发作,身体软绵绵的倒在了门廊上。郑士机面目表情,看也不看郑士则,忽然长身而起。
  “来人。”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把二老爷秘密安葬,然后你立刻带人前往二老爷家中,送管家父子上路。告诉二老爷家中,就说二老爷他……奉我之名,去海外打理事务。
  一应月例,不要短了他们。”
  垂手站立在回廊外的管家,立刻躬身应命。
  郑士机转身走进了书房,却见屏风后人影一闪,郑善愿一脸阴郁之色,缓缓走出来。
  他那部美髯,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出灰白色。
  “士机,难为你了!”
  郑士机身子一颤,强笑道:“大兄,如此处置,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郑言庆生死未卜,一切尚在两说……不过,既是同族,想必六房也不可能逼迫太甚。只是你还需做些补偿,以换取六房不再追究此事……这样吧,士则在巩县的两千顷田地,我再把我名下的千顷良田拿出来,凑足三千顷,归入六房名下。”
  “啊?”
  郑士机心中大痛,“那两千顷田地,至少值十五万贯啊。”
  郑善愿苦笑着摇摇头,走到郑士机的身边,“士则想要人家的命,想掘了人家的根呐!
  郑世安那老阉奴,如今进入族老会,与大半族老交情深厚。如果他真要追究起来,这件事还不算完。到那时候,莫说十五万贯,恐怕你这一个族房,都要覆没。
  忍忍吧,当务之急,是要那老阉奴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这两千顷土地,只当作是……给那老阉奴送终了!”
  世家大族,仕途是表,产业是里,传承是根本。只要有产业,有传承,迟早都可以兴复起来。阳夏谢氏之所以沉寂百年,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支撑他们生存下去的产业。而郑家也好,其他世族也罢,在传承门风的同时,还掌控着巨大的财富。
  所以,隋唐时期对付世家大族,往往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夺其产业,致使其失去生存的根本。崔君绰当初就是被夺了产业,而不得不靠着家族月例为生。这也是崔君绰在汉王杨谅起兵之时,积极参与其中的缘由。其结果就是,他这一支,从此成为历史。
  郑士机肉痛不已,但也知道,郑善愿说的是实在话。
  郑士则要断了人家的根,人家现在反过来,要扒了他七房的皮,一报还一报……
  突然间,对郑士则的那点愧疚之心,消失殆尽。
  郑士机苦笑着点点头,“既然大兄这么说,那小弟唯有从命!但愿得,十五万贯能令那老阉奴满意。”


第四六章 回洛阳
  郑言庆总算是盼到了郑世安的到来!
  如今的郑世安,和刚当上族老的郑世安,心态又有了变化。当上族老的时候,郑世安虽说地位崇高,但其根基依旧不够深厚。这个根基,已不再是人脉、背景之类的事情,而是田地。
  古人的土地情结,是后世人无法想象。
  纵有家财万贯,可若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就感觉如无根的浮萍一样,心里不踏实。
  自从与张氏合作以来,郑世安不缺钱。
  凭借雄记商铺每年分到的收益,以足以让郑世安衣食无忧,逍遥快活。然则,郑世安还是觉得不踏实。在家族当中,他只有那两三百顷土地,着实算不得什么。
  有钱无地,等同于空。
  可土地的买卖,是有官府严格控制,不可能私相买卖。而荥阳周遭,除了属于官府的露田之外,剩余的土地不是已经分配出去,就是被世家大族掌控。而对于世族来说,土地同样重要。他们需要足够的土地,来吸纳更多的依附者,来壮大自己的家族。
  每一块土地,都是各房极力争夺的田产。
  安远堂之所以吸引人,除了掌控着郑家的冶铁作坊之外,还有在洛阳城外,和荥阳大海寺附近的数千顷土地。有了这些土地,就能养活足够的人手;有了足够的人手,才能够更加稳固的立足于荥阳。这也是七房极力想要争夺的一块利益。
  郑世安获得了族老的身份,但是安远堂却无法给予他足够的土地。
  这也就使得郑世安在郑家的地位,相对显得有些尴尬。可就在这时候,郑士则闹了一出劫杀的戏码。郑言庆立刻就联想到了郑家七房,特别是郑士则名下的那些土地。这不是送上门来的礼物吗?郑言庆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借用白衣弥勒之事,使官府开始扫荡弥勒教。
  其实,这何尝不是对郑家七房施加压力?他在偃师装昏迷,郑世安也没有片刻消停。
  接连拜访了各房族老,恳请彻查白雀寺劫杀之事。
  如果郑士机不能老老实实的割下一块肉来,那么这件事情,迟早会闹到不可收拾。
  世族有世族的规矩!
  我们可以内部争权夺利,可以勾心斗角,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个规则之中。
  郑士则勾结弥勒教,劫杀郑言庆的行为,已经触犯了这个规则。
  所以即便是郑士机想要保住郑士则,也绝无可能。所区别的,无非就是郑士则死得体面不体面。哪怕是郑士则的家人再有情绪,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也只能低头。
  于是,郑世安获得了三千顷肥沃良田,同时也在族老会中站稳了脚跟。
  不过相对的,郑世安将不得再就白雀寺之事追究下去。此事,就当作从未发生过。
  如果郑言庆真的有危险,那郑世安可能拼着三千顷良田不要,也要追究到底。
  可问题是,郑世安已经得到了消息,郑言庆活的很好,并无大碍。
  所谓的昏迷不醒,只是在为郑世安获取利益的时候,提供更充足的砝码。所以郑世安在接受了族老会的调节以后,再也顾不得那座正在修建的豪宅,也没有去看他新的三千顷土地,急急忙忙的便赶往偃师,前来探望郑言庆的情况……
  言庆正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裴淑英何等聪明的人,到了偃师之后,看见郑言庆完好无损的坐在那里吃鸡腿,还能猜不出这其中的奥妙所在。刹那间,姑姑勃然大怒,揪着郑言庆的耳朵好一阵子数落。
  也只能说言庆倒霉。
  若换成任何一个人登门,裴梓即便是挡不住,也会想办法拖延一下时间,让郑言庆准备好。
  偏偏裴淑英算是裴梓的主人,即便裴淑英让裴梓留下来帮言庆一把,可终究还是他的主人。一个家臣,又怎可能挡住主人的道路。于是乎裴淑英就一路畅通无阻的闯进卧房,一下子揭穿了郑言庆的阴谋诡计。面对这个其实要比自己小很多,但又比自己大了不少的姑姑,郑言庆好生尴尬,也只能向裴淑英低头认罪。
  其实,裴淑英又怎会怪罪言庆?
  只是一想到自己听说郑言庆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就急得六神无主,连她老子都没有说,带着百余名裴氏族中的家将赶来偃师探望。对于言庆,淑英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这小郎君很体贴人,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
  他能做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诗句,也能挥毫泼墨,绘出‘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的神韵。哪怕是和郑言庆只认识了一个晚上,但在那个晚上,言庆抱着她酒醉的模样,裴淑英却牢牢的印在了脑海之中。
  你说这是男女之情?
  裴淑英绝不承认,所以她更多的认为,这是一种母爱!
  对,就是母爱……
  “臭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学人家装昏迷!”裴淑英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就不由得心生怒气。她喝了一口郑言庆煎好的香茶,忍不住又伸出纤纤玉手,揪住了郑言庆的耳朵,责骂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事情,你老师差一点要点起整个右骁卫麾下军府,荡平河洛?你这孩子,怎地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郑言庆懦懦不敢言。
  一旁毛小念也只能偷偷笑不停。
  难得看见少爷被人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原来少爷始终还是个孩子。
  可郑言庆有苦说不出。
  装正太,实非他所长,但又不得不装,否则就要面临裴淑英无休止的唠叨。
  他自己也清楚,这件事他做的不够地道。
  人家大老远过来,却发现上当受骗,心里肯定不舒服。
  唉,女人啊!
  真的很烦……
  当然,这些话也只能在言庆心里面嘀咕一下,如若说出来,势必会引发裴淑英更加凶猛的唠叨。
  好在第二天,裴行俨就来了。
  本来裴翠云也要过来,可不成想家中来了一位朋友,令她不得不留在洛阳作陪。
  “是什么人过来,让翠云连自家小郎君也顾不得了?”
  敢这么说话的,除了裴淑英别无他人。
  这让裴行俨颇感纠结。一方面他和郑言庆感情不错,也希望姐姐能嫁给郑言庆这样的好郎君;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裴翠云嫁给郑言庆,因为那样一来,郑言庆就要从他的兄弟,变成了他的姐夫……这让裴行俨感到非常为难。
  “是唐国公三女,李云秀。”
  “哦,原来是她啊……怪不得翠云不能过来。小妖,你莫要生气,李云秀是翠云的闺中好友,以前在长安时,就时常在一起。这许久不见,故而无法脱身。”
  郑言庆有些哭笑不得,实不知该从何谈起。
  他还不到十一啊,怎么一个个都如此热心他和裴翠云的事情?
  原以为这种事情越描越黑,随他去吧。可现在看来,有‘姑姑’在,这事儿怕是去不了了。解释?郑言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以也只能在一旁懦懦息声。
  “对了,李云秀来洛阳干嘛?”
  “哦,我来之前听说,李氏已归宗认祖,纳入陇西李氏家族,被列入平凉房下。”
  “李阀,归入陇西堂了?”
  “正是!”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恩,大约清明前吧……李云秀这一次过来,就是来宣告此事。”
  裴淑英轻声道:“李渊果然是个有担待的人物,举族归入陇西堂,对其声名而言,可是大有好处。”
  而郑言庆也感到很吃惊。
  依稀记得前世流传,李渊家族好像就是陇西堂的一支。是哪一支……静宁,似乎就是在那边。静宁似乎就在平凉之下,倒正和史书中记载的李阀出身,相互吻合。
  可问题是,李渊原本不属陇西堂吗?
  对于这种门阀世族之间的分房合并,郑言庆还真的是不太清楚。
  只是也觉得李渊这个动作很大,看样子李基出访陇西堂,应该是成功了。这样一来,杨广就算是对李渊再有顾忌,也不得不考虑到陇西堂李氏家族的反应。
  陇西李氏十三房,附庸十数万,其中更包括了无数居住于西凉的李氏族人。
  这天下精兵,出自于几个地区。西凉无疑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掌控着巨大的马市生意。这帮人动不得,或者说不能轻易去动,否则带来的影响,实在巨大。
  李渊派李云秀前来洛阳,其用意颇深啊!
  就在郑言庆等人,还在感触李渊的用心时,郑世安带着人,匆匆抵达偃师城外。
  看到言庆安然无恙,郑世安总算是放心了。
  “言庆啊,咱们准备回洛阳去吧。”
  裴淑英闻听,连忙道:“郑叔叔,声誉这时候回洛阳,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理应先把他苏醒的事情传出去,而且他一路上必须要以病人姿态回去,到了洛阳,最好先关他一段时间。否则的话,就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对小妖的会有影响。”
  “还是侄女儿考虑的周到,我险些忽视了这件事情。”
  郑言庆发现,裴淑英的脸上带着一抹狡佶笑意。
  他立刻明白,这位‘姑姑’是故意要折腾他。这就等于是被禁足,想要活动一下都难。
  “郑叔叔,你这次回去,既然要执掌洛阳产业,就让小妖住在城里吧。”
  “恩,我也是这样考虑。”郑世安连连点头,“竹园风景虽好,可终究有些偏僻。言庆此次招惹了白衣弥勒,只怕会有麻烦缠身,住在城里好,住在城里,安全。”
  可是,我不想住在城里啊!
  郑言庆想要反对,却见裴淑英杏眼圆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心里一颤,这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的咽了回去……唉,所以说,千万别得罪女人!


第四七章 朵朵
  说是要回洛阳,但一时半会儿的也难以成行。
  这许多事情要处理,首先要向外发布郑言庆苏醒的消息,而后还有各种繁琐的事情要做。比如要拜访张琮和达奚善意,以感激他们及时的救援和对郑言庆的关照。
  还要做足一些表面文章,比如安抚荥阳郑氏方面,通禀长孙晟和房彦谦。
  同时要等待阳夏来人,接谢科回家。这个场面上的过程,必须要走。人家谢氏叔侄,无缘无故的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谢科更因此而受伤流血。若是不与谢家的人打个招呼,撒手就走,于情于理,显然都说不过去,容易被人落下话柄。
  阳夏谢氏,虽说今不如昔。
  但和郑氏家族一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礼数上万万不可落失。
  所以,方方面面的事情还真不少。好在郑世安八面玲珑,裴淑英更是聪明灵巧。
  有这两个人在,大事小情的也无需郑言庆费心思。
  他只需要在驿馆中呆着,继续装病就好。其余的事情,自有郑世安裴淑英来打理招呼。除了不太自由以外,言庆倒也还算逍遥自在。平日里在驿馆里,和谢科聊聊天,与毛小念说说话……抽出空来,每天还要去探望一下党士杰三兄弟。
  沈光的手臂伤势,在那张少林寺秘方的治疗下,渐渐恢复正常。
  虽然经络依旧不甚妥当,可手臂已经能用上力气。只是不太灵活方便,还要一段时间的治疗。不过沈光没有给郑言庆好脸色,想必还是对言庆打昏他的事情,念念不忘。
  他是一个护院,或者说是郑言庆的保镖。
  却没有尽到一个保镖的职责,在言庆最危险的时候未能挺身而出,故而耿耿于怀。
  郑言庆也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嬉皮笑脸的,让沈光拿他也没有办法。
  “公子,你好歹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可这般痞赖,传扬出去可是不好……”
  沈光在庭院中打拳,郑言庆则坐在回廊里,一边由毛小念伺候着,一边不停叫好,如同是看天桥底下打把势卖艺一样,喊得累了,干脆站起来,用力的鼓掌。
  这要是换个人,沈光早就冲过去,一顿老拳让他好看。
  偏偏对郑言庆,他是一点招数都没有。
  只好收住了拳脚,指着郑言庆苦笑责备。
  郑言庆浑然不在意,从毛小念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迈步走出回廊。
  “沈大哥,我看你这手臂还不太灵活,想必是经络不通所致。
  我有一套拳法,说不定能对你经络疏通有所用处。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学呢?”
  “什么拳法?”
  “这是当年孙先生教给我的拳法,融合了五禽戏和一些拳术的妙用,名为五禽拳。他长年行走于名山大川,深山老林,就是靠这套拳法护身,对身体颇有妙用呢。”
  “哦?”
  沈光当然知道,郑言庆曾与孙思邈结交,并学会了一套拳法。
  其实言庆在竹园的时候,也经常练习。只是碍于江湖中的规矩,沈光从不去观摩。
  郑言庆说:“你这伤势总也不好,等我回洛阳之后,说不定会有麻烦,总不成让我和人相斗吧。嘿嘿,你要是想学的话,就点点头……不过有个条件,笑一笑?”
  沈光被郑言庆气得……
  片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你看你看,你还是笑得时候比较好看……小念,你说是不是?”
  毛小念捂着嘴,轻轻点头。
  那双鸦髻也随着轻轻抖动,显然是被郑言庆这种近乎于无赖的行为,逗得不轻。
  沈光,哭笑不得。
  郑言庆脱下外衣,内里一身半臂,单衣。
  他在庭院中站稳了身形,一套五禽拳打下来,却是行云流水,气势不凡。
  虎扑,鹿跑,猿纵,熊抱,鹤舞……
  这五禽戏,又名百步汗戏。意思是说,行百步而汗淋淋。五禽拳的在五禽戏的基础上,又融合了引导术的奥妙,其步伐、呼吸,手势,都有着极为精妙的讲究。
  一套五禽拳练下来,郑言庆大汗淋漓。
  不过,出了一身汗以后,他的感觉舒服了好多,有些神清气爽。收势之后,在院中慢慢活动,以平息体内的气血。
  “最近躺的狠了,手却生了。”
  说完,他又把五禽拳的一些要领告之沈光。
  若说武艺的基础,沈光比郑言庆更深。他连连点头,很快明悟了其中奥妙,在庭院里舒展开来。与言庆的五禽拳不太一样,沈光的五禽拳,显然更具有杀戈之意。
  哪怕言庆在白雀寺射杀二十一名山贼,更亲手斩杀五人,但若论杀戈之气,依旧和沈光无法相比。沈光的一身功夫,是正经在搏杀中磨练出来的本事。五禽拳在他手中,更具杀伤力。特别是虎扑熊抱两式,韵味颇深。而猿纵一式原本是依照轻巧灵动的招数,但沈光使出来,却是诡谲万分,令言庆暗自点头……
  “沈大哥似乎比我,更适合这套招法。”
  郑言庆对毛小念说道。
  小念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分别,所以不太同意道:“可我还是觉得,少爷练起来最好看。”
  郑言庆闻听,忍不住白眼一翻,扫了一眼毛小念。
  已近初夏,气温不断增高。
  小念身穿一件翠色的,单薄襦衣,衬托出胸前蓓蕾的凸起。乌黑的秀发,修长而雪白的颈子……言庆突然发现,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小念变得越发有女人味儿了!
  就在这时,忽听沈光一声暴喝:“什么人!”
  他垫步朝墙头扑去,扑出的同时,抬手一支袖箭飞出,挂着一股锐风,去势强猛。
  从墙头窜出一道曼妙身影,寒光一身,铛的劈在袖箭之上。
  轻飘飘落地的一刹那,沈光也已到了跟前。锵,一声龙吟响动,沈光的手中出现了一柄寒光闪闪,薄如蝉翼般的利剑,正是郑言庆与郑元寿打赌得来的龙环剑。
  那一场角抵,是沈光用命搏回来的胜利。
  而郑言庆所需要的,已经得到了!龙环剑不过是他额外的收获,所以也不是很在意。
  所以,他将龙环剑送给了沈光。
  因为在郑言庆看来,这龙环剑在沈光的手中,远比在他手中的效果更好。
  很显然,来人没有想到沈光手中会有这么一柄利器。待沈光抬手挺剑刺出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不过她的武艺也不差,于是冷哼一声,反手一剑斜撩,仙人指路铛的崩开了沈光的龙环剑。顺势向后一退,横剑在胸前,凤目闪烁警惕之色。
  她手里的剑,品质也不错。
  虽说不得是神兵利器,却也能削铁如泥。
  可就是在刚才那一次交锋,她的宝剑上,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
  沈光见出手落空,二话不说,垫步再要扑上去的时候,就听言庆呼喊道:“沈大哥,住手!”
  沈光连忙退后两步,诧异的向郑言庆看去。
  只见言庆神情有些激动,快步从回廊里走出来,直勾勾的看着来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来人,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白衣玉带,秀发轻挽,美眸皓齿。
  她轻咬红唇,神色复杂的看着郑言庆,片刻后轻声道:“小秀才,你还好吗?”
  “朵朵,真的是你吗?”
  那熟悉的称呼传入耳中,郑言庆兴奋的大声喊道。
  他张开双臂,向少女跑过去,不过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朵朵,真的是你啊!”
  见郑言庆和来人认识,沈光收起龙环剑。
  不过他仍旧警惕的注视对方,直到那少女也收起宝剑,这才缓缓退到了回廊之中。
  “小念,公子好像和她认识?”
  小念纤细的手指,缠绕着裙带,神情不虞的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这个女的。”
  “她的武艺不错!”
  沈光轻赞一声。不过扭头看见小念阴郁的脸色,沈光立刻息声。
  这时候,最好还是别说话了……看样子,公子和这小妞儿认识,却惹得另一个小妞儿不高兴了。不过也是,公子这般年纪,居然有如此手段。先有裴家小娘子,家里面还有个小念。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武艺高强的红颜知己,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秘密,不为人所知。
  来人,赫然是朵朵。
  一晃五载光阴,朵朵出落的亭亭玉立,成了一个大姑娘。
  郑言庆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偃师,与朵朵重逢。她的眼中,依旧带有浓浓戒意,不过又透着一丝丝关怀,还有一丝丝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奇异神采。两人都站在原处,谁也没有行动。只是那目光相触,却似乎在交流着分别后的思念。
  你还好吗?
  恩,我很好……你看上去,好像也不错。
  “朵朵……”
  “小秀才……”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却又同时闭上了嘴巴。朵朵突然间噗嗤笑出声来,郑言庆也忍不住笑了。
  “小秀才,没想到一别五年,你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半缘君,鹅公子了!”
  朵朵轻声道,美眸之中,透着一丝关怀之意,“我听说你受伤了,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回廊里,沈光忍不住嘀咕道:“小念,他们两个好像很熟悉啊。”
  “沈大哥,闭嘴!”
  毛小念恶狠狠的瞪了沈光一眼,想了想,端起旁边的托盘,莲步轻移,款款行去。
  “公子,这是您的朋友吗?”
  朵朵看到毛小念的一刹那,目光陡然一凝。
  小念只觉得这心脏,刹那间不争气的剧烈跳动。不过她还是强咬着牙,走上前去。
  “小念,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童年好友,也是我的师父,徐朵。”
  “朵朵,这是小念。”
  郑言庆没有觉察到小念和朵朵之间,在电光火石间的一次较量。他跑过去,握住了朵朵的柔荑。朵朵的脸微微一红,似想要挣脱,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任由言庆握住。
  她的手掌有些粗糙,指关节较之普通女孩子,显得宽大一些。
  想必,这是由于她长年练武所致,郑言庆拉着她的手,带着小念来到回廊之中。
  “朵朵,你怎么翻墙而入?”
  “哼,你现在可了不得了……门口有个大家伙给你把风,我看有好多人前来,都被他拦下了。我一个弱女子,又没什么名气,人家怎可能放我进来。原以为你身受重伤,所以急着想来探望你……可没想到你却很悠闲,全不似受伤模样。”
  郑言庆挠挠头,呵呵笑了。
  小念旁边一听这话,有点不乐意了。
  “谁说我家公子没有受伤,他被那贼人伤了心脉,若非路遇少林寺的大师以大还丹吊住性命,而后又连夜请来巢元方先生以九九丹配以针灸之术救治,恐怕就危险了!”
  “啊,伤了心脉?”
  朵朵脸上陡然露出紧张之色,让一旁的小念,脸色更显阴郁。
  郑言庆这时候也发现不太对劲儿,这两个小妞儿好像飚上了似地,若再呆在这边,只怕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岔子。
  “小念啊,你去看看四眼和细腰吧。
  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见它们似乎有气无力……哦,沈大哥你也过去,顺便帮一帮小念。”
  这里的气氛太紧张,沈光巴不得早点溜走。
  小念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也关心四眼和细腰,犹豫了一下,和沈光一起去了。
  “这小丫头,似乎挺关心你嘛。”
  郑言庆闻听,忍不住笑了,“朵朵,你还是老样子。”
  “哼!”
  朵朵一脸的不高兴,但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匣子,放在了郑言庆的手中。
  “这是什么?”
  “我听说你受了伤,所以在来的时候,求了一粒碧玉丹。
  这是用上等材料制成,功效未必输给那大还丹的作用。本想……不过看你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似乎也用不着了。”
  郑言庆一把将碧玉丹抢过来,“谁说用不着,我今天早上还咳嗽呢。”
  朵朵噗嗤笑出声来,“这碧玉丹是以宫廷秘方所制,若是让哈公公知道你用它治疗咳嗽,非要气死不可。不过看到你现在没什么大碍,我也就算是放心了。”
  郑言庆心中一暖,握着朵朵柔荑的手,不由得用了些力。
  “朵朵,你那天……你去了哪里?”
  朵朵轻声道:“其实,那几天我和娘本来就是要走的。我爹爹从前的部下找到了我们,只是娘觉得不告而别不好,所以一直在找机会。那天除了事之后,娘害怕连累到你,所以就下定决心,连夜动身离开……小秀才,这几年,我一直听人提起你的名字。一开始我还不相信,鹅公子就是小秀才,后来才知道,真的是你。
  娘很高兴,还教训弟弟说,应该向你学……”
  “你弟弟?”
  “是啊,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有个弟弟,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好像比你还大些呢。”
  “徐妈她,好吗?”
  郑言庆对徐妈,很有感情。
  毕竟,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是靠着徐妈的奶水养大。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徐妈就如同他另一个母亲一样。而且那时候,徐妈对他极好。
  “娘……去了!”
  “啊?”
  “去年开春,娘得了一场大病,此后缠绵榻上,秋天的时候……”
  朵朵的眼圈一红,声音有些哽咽。
  郑言庆这心里面也不由得为之一痛,他很本能的伸出手臂,将朵朵轻轻拥入了怀中。
  他和朵朵的个头差不多,搂在怀里的时候,隔着衣裳,能感受到那肌肤的细腻滑润。时隔五年,小朵朵已经长大了,带着一丝少女丰润的成熟。言庆觉察到,当他把朵朵拥入怀中的时候,那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手臂上出现了一曾细密的战栗。
  其实,朵朵挺不喜欢被人这么搂抱。
  五年前的那一幕,给她留下的阴影很深。
  但不知为什么,她无法拒绝言庆的拥抱。五年前的那天晚上,言庆也就是这么搂着她,不停的低声安慰。当时,她感觉好温暖,好安全。而如今,她似乎再一次,重温了那种奇妙的感受。
  “那你这些年,一直在哪儿?”
  “汉南。”
  “汉南?”郑言庆一怔,“你这些年一直在襄阳郡啊。”
  “恩,一开始我和娘是在襄州。后来哈公公为我介绍了一位师父,所以就移居去了汉南。”
  汉南,也就是后世的湖北宜城。
  言庆能感受到朵朵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那你现在的功夫,一定很厉害吧。”
  朵朵从郑言庆怀中挣扎出来,粉靥红扑扑的,如同三月的桃花一般。
  她抹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反正比某个被人伤了心脉的小笨蛋,要强许多。”
  这句话出口,似乎感觉有些暧昧了些。
  朵朵的脸更红了,螓首低下,不再敢和言庆直视。
  言庆握着她的柔荑,“朵朵,那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哦,要走的。”
  朵朵说着,从言庆手中抽出了柔荑,她轻声道:“我这次来,一是要给你送药,二是想向你道歉……”
  “道歉?”
  郑言庆闻听一怔,“你向我道什么歉呢?”
  朵朵的表情,很纠结。
  她似乎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好半天,她用低低的声音道:“其实,白衣弥勒……是我的属下。”


第四八章 小郡主
  按照朵朵的猜想,言庆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之后,一定会无比震惊,甚至会愤怒。
  哪知道,郑言庆的反应非常平静,平静到,只是‘嗯’了一声。
  他的这种反应,让朵朵有一些慌张了……
  “你说的哈公公,就是大定酒楼的主人,那个襄州商人,哈士奇吧。”
  “啊!”
  朵朵呼的站起来,退后两步,瞪大双眸,震惊的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言庆露出苦涩的笑容。
  其实,他心里也很震惊。
  只是他已经习惯于,不轻易表露出他的情绪,以朵朵的经历,也无法看出他的真实想法。刚才朵朵说她先去了襄州,而后在汉南习武时,郑言庆就生出一种怪异的念头。
  他联想到了很多事情!
  五年前,朵朵割发,书写别赋,派人送给他的时候,那些骑士的打扮,不正是白衣弥勒习惯使用的装束吗?如果那些人是白衣弥勒,而朵朵又在襄州习武,郑言庆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洛阳城中,丰都市里那个神秘的大定酒楼老板,哈士奇。
  “我猜的。”
  郑言庆微微一笑,站起来拉住了朵朵的小手。
  “朵朵,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和白衣弥勒牵连上了?”
  朵朵用力的挣扎了一下,想要从郑言庆的手中挣脱出来。
  可是言庆的力气也不算小,朵朵挣扎了两下,没有甩脱言庆的手,所以停止了抵抗。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在考虑什么。
  而郑言庆则轻声道:“其实,我注意白衣弥勒已经很久了,差不多从四年前,就开始关注。只是我没有想到……朵朵,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朵朵心中纠结万分。
  其实,在她来的时候,就想着要把真相告诉言庆。
  她也相信,这个从小被她看着长大的小弟弟,小男人,绝对不会出卖她。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当郑言庆把她拥在怀中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言庆没有改变。
  是的,或者说是改变不多。
  一个已经定型了的性格,绝不可能轻易的发生变化。
  改变的只可能是对于一个新时代的认识,改变的可能只是一些思想。但言庆还是那个言庆,他可以冷血的射杀那些失去抵抗能力的山贼,也能满面春风的决断一个人的生死。可那股子里的性子,却始终没有改变太多,朵朵信任郑言庆。
  可那些话,到了嘴边的时候,朵朵又不敢说了。
  她非常害怕,当她说出那些真实的时候,也许会永远的失去那个温暖的怀抱……
  但她必须要说!
  “其实,我不姓徐,也不叫徐朵……那只是我娘的姓。”
  郑言庆拉着朵朵的小手,可以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凉。于是拉着她坐下来,静静的做一个好听众。
  “我,我,我其实复姓宇文。”
  宇文?
  这一下,郑言庆可吃惊不小。宇文这个姓氏,在大隋朝的治下,说起来也不算陌生。前有已经故去的将作大匠宇文恺,如今还有司隶大夫,濮阳郡公宇文述。
  可郑言庆相信,朵朵的这个姓氏,和前面两个人的姓氏不一样。
  宇文氏起源于辽东,是南单于之后。魏晋时,北方鲜卑族有宇文氏部落,自称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从祖先葛乌菟开始,世袭为鲜卑东部大人,亦即十二部落首领之一。
  根据周书记载,宇文氏祖先为鲜卑君长,有名普回者,因狩猎得玉玺三纽。上有文字:皇帝玺。普回因此而野心勃发,以为天授。按照鲜卑人的习俗,天子称之为‘宇’,君王称之为‘文’。故而以宇文氏而得名,东晋时期,入住中原。
  朵朵似乎轻松了一些,深吸一口气,“我叫宇文朵,乃北周赵王,宇文佑孙女。”
  郑言庆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朵朵的柔荑。
  也许力大了一些,朵朵蛾眉一蹙,但是却没有出声。她瞪大了眼睛,静静的看着郑言庆。
  郑言庆苦笑一声,“那我,岂不是要叫你郡主?”
  “哦……”
  朵朵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她又想过许多种言庆可能会出现的反应,甚至想到言庆会与她反目。可偏偏就没想到,郑言庆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以至于她准备好的种种说辞,都变得没有用了!
  为什么每次和这个可恶的小男人说话,总是会无从发力呢?
  设想了各种可能,想要抢占这谈话的主导权。可仔细想想,好像没有一次能够成功。
  郑言庆总是会用各种出人意料的反应,来主导谈话的内容。
  想到这里,朵朵陡然有一种无力感。她苦恼的看着眼前这个小男人,不知如何回答。
  郑言庆不由得笑了!
  这种掌控言语的控制权,也是仕途中经常会使用到的手段。朵朵的出人意料,的确是让他感到了一种恐惧。他听人提起过,赵王宇文佑,那可不是隋朝的王爷,而是北周的赵王。当年杨坚篡夺了北周王朝,赵王宇文佑试图行刺杨坚,结果事发后满门被诛……不过具体的情况,郑言庆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一方面,是杨坚篡夺北周,有意的控制了关于北周的种种话题。
  而在另一方面,所有人也不愿意谈及此事。了解内情的人,是不敢谈,也不想谈;不了解内情的人,也无从谈起。以至于郑言庆对赵王宇文佑,并不算了解。
  朵朵连续两次试图夺取主动权,都未能成功。
  她索性不再用这些心思,轻声道:“小秀才,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当年,你知不知道,你是被郑爷爷抱养过来的?”
  “哦,爷爷和我说过,说我刚生下来就被人弃之荒野,他把我抱回来抚养成人。”
  “郑爷爷,是个好人。”
  朵朵轻声道:“其实郑爷爷抱养你的时候,也正是杨贼追杀我们的时候。我父亲,是家祖的幼子。家祖遇难时,我父亲正好与哈总管出门,所以才幸免于难。后来,家父和哈总管在洛阳召集了昔日家祖旧部,慢慢积蓄力量,试图报仇雪恨。
  可没想到,我们遭遇人出卖,被杨贼麾下悍将贺若弼等人率部围攻。
  母亲带着我,在乱战中和哈总管等人失散。而当时我们没有身份,必须要寻一庇护之所,于是就到了郑家。原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五年前,哈总管派人找到了我们……我后来才知道,哈总管带着我弟弟杀出重围之后,凭借着当年家父遗留下来的一笔财富,在襄州站稳了脚跟,化名哈士奇,成为当地豪商。
  不过在私下里,哈总管从未放弃过为家父报仇的念头。
  但杨贼……朝纲逐渐稳定,即便是经历了一次太子之争,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无奈之下,哈总管只好另辟蹊径。正好当时白衣弥勒在襄州开始兴起,哈总管于是花费了重金,加入白衣弥勒,并迅速的成为了白衣弥勒的首领,秘密积蓄力量。”
  郑言庆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朵朵的言语。
  “既然如此,你们不在襄州好好发展,跑来洛阳做什么?”
  “哈总管认为,襄州根基虽然稳固,但毕竟偏僻,不是大城镇,难以扩展信徒。
  若一味在襄州发展,只怕难成大气候。
  所以哈总管就和胡力迭护法商议,来洛阳发展。一来是洛阳地广人众,破适合传教;二来洛阳聚居有许多世家门阀。当年家族和家父,和许多世家往来密切,如果能获得这些世族的支持,对于我们的反隋大业会大有裨益,所以在去年,抵达洛阳。”
  朵朵没有任何隐瞒,但一双明眸,却紧盯着言庆脸上的神情。
  她希望能够从言庆的脸上,看出一些他的心思。
  只可惜,论起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朵朵哪怕再修炼个十年,也未必能看穿言庆的心思。
  说完这些话之后,朵朵的心里,突然间好一阵轻松。
  她轻轻的出了一口气,“首阳山的两头蛇,本名郭孝恪,是阳翟人。于大业二年加入白衣弥勒,为偃师府将军。哈总管命他在首阳山聚众而起,一方面是收拢流民,另一方面是为了将来起事时,可一举攻克偃师,引山东士马杀进洛阳。
  只是,没想到他会……
  我和哈总管事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我是清明后抵达洛阳,才一到洛阳,就听说你遇袭的消息。小秀才,这件事真的是一个误会,我此次来,是要向你道歉。”
  这一番话说完,朵朵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低下脑袋。
  郑言庆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她柔顺乌黑的秀发,“我当然知道这事情和你无关,你又何必向我道歉?而且,我猜想你这一次,一定是偷偷跑出来,对不对?”
  “啊,你怎么知道?”
  朵朵抬起头,惊讶的看着郑言庆。
  言庆笑了笑,“若我是哈士奇,断然不会让你过来告诉我这些事情。”
  “可是……”
  “朵朵,你信得过我吗?”
  朵朵楞了一下,旋即用力的点点头,“小秀才,我没有什么朋友,即便是教中弥勒圣女,大家敬我畏我居多。我这么大,如果说有朋友的话,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言庆的脸上,浮起温和笑容。
  “立刻停止在洛阳传教,回襄州去。”
  “为什么?”
  “你们这样做,没有丝毫用处。”言庆站起身来,向四周查探了一下,轻声道:“朵朵,你看过我写的三国演义吗?”
  朵朵说:“我看过。”
  “当年,太平道张角麾下,信徒数十万人,振臂一呼,几乎令汉室江山倾塌。然则,他还是失败了……这其中并不仅仅是因为汉室有一批能征惯战的名将,而是多方面的原因。说实在话,我很讨厌用这样的手段来起事,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如今隋室正兴盛,更有长孙晟、鱼俱罗、于仲文、段文升等一大批名将在世,还有许多治世的能臣。你们这时候想用太平道的方式来起事,简直是痴心妄想,绝无成功可能。也许你会说那些世族,你在郑家呆过,应该知道,世族子弟率先考虑的,是家族利益。当你们无法给予他们那些利益的时候,他们不会介意,从后狠狠一刀……”
  “可是……”
  “朵朵,你听我说,没有可是。
  我读过史,对于你们这样的手段,再了解不过。我猜想,洛阳那边的情况一定不会太好,你过来,恐怕也怀着想让我出面说项的念头。
  你看看,这只是房彦谦,一个河南尹区区动作,你们就已经承受不起。
  若是隋室皇帝下令,你白衣弥勒尚能存否?”
  朵朵闻听,不由得沉默了!
  她此次前来,的确是存着这种念头。
  房彦谦在洛阳,将白衣弥勒确定为反贼的名头,并下令曾入教者,十日之内向官府自首,则既往不咎。十日之后,官府将会对其教众进行凶狠的打压,到时候一旦确定为白衣弥勒者,格杀勿论。
  只这么一条通告,就使得洛阳白衣弥勒教徒,人心惶惶。
  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到官府投降者不计其数……而官府更根据这些教众的交代,连续捣毁了十余个白衣弥勒的教坛。其中更有几家大豪,被房彦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满门捉拿。据说,这些人都已经被判定为谋逆之罪,将在秋后问斩。
  要说的话,哈士奇敢来洛阳发展,肯定是有他的一些手段和门路。
  可是朵朵发现,白衣弥勒的那些门路,在经过官府的镇压之后,一下子全部关闭。
  郑言庆伸出手,把她的娇躯,轻轻搂在怀中。
  “朵朵,听我的话,别做傻事。”
  “你去说,也不行吗?”
  “谁说都没有用,除非是隋室皇帝下诏,否则谁也不可能阻拦对白衣弥勒的清洗。
  朵朵,你别怪我,我只是将这把火点燃起来。可点燃之后的结果,已非我能够控制。”
  朵朵沉默了……
  她知道,郑言庆这不是推托的言语,而是事实。
  但她并不怪言庆,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那个两头蛇郭孝恪贪财,引发了这场清洗。
  比之五年前,朵朵稳重成熟了许多。
  她从言庆怀中挣扎出来,脸色有点发白,“小秀才,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
  “什么办法?”
  “离开洛阳,回汉南,回襄阳……从今往后,莫要再和白衣弥勒有牵连。安安静静,观察时局的变化。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郑言庆说的是心里话。
  他不可能告诉朵朵:你们回去等着,过几年大隋朝就要完蛋了!
  最多,他可以透露出一点口风:等着吧,看将来会不会出现变化?
  朵朵紧咬银牙,怔怔的看着言庆。
  突然,她转身就走,郑言庆在她身后喊道:“朵朵,你要去哪里?”
  “小秀才,我相信你!”
  朵朵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没事儿了,我很开心。我这就回去告诉哈总管,让他着手准备撤离洛阳……小秀才,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来求你帮忙的话,你愿不愿意帮我?”
  郑言庆几乎没有考虑,点头道:“我,愿意!”
  朵朵的笑容,更加灿烂。
  “记得哦,你答应过我的,将来一定会帮我。”
  “朵朵,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当然可以,也许……用不了多久!”
  朵朵嘻嘻笑道,垫步腾空而起,身若灵燕一般,就飞上了墙头,“小秀才,我走了!”
  银铃般的声音,犹自在言庆耳边回响,身形已杳渺无踪。


第四九章 三娘子
  朵朵走了!
  言庆却没有感到特别轻松。相反,他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让他难以轻松。
  朵朵,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最早认识的女人。
  母亲和将他奶大的徐妈都已经走了,这也让言庆对朵朵,更加挂念。
  如果没有见到朵朵,或许他还不会产生如此沉重的牵挂。事实上在言庆早先的猜想中,已多多少少感觉到了朵朵的不平凡。但从未想过,她竟然是弥勒圣女。
  虽说对白衣弥勒的组织结构,并非十分了解。
  可是从朵朵对那个两头蛇郭孝恪的职务称呼上,言庆似乎能够猜测到,应该是按照北周军府的设置。
  不是说这样的结构好与坏,而是觉得,朵朵涉入太深了!
  也许这并不是朵朵自己的意思,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这种命运。
  言庆是害怕,朵朵会在这场风波之中,受到伤害……
  实在不行的话,此次回洛阳后,有必要和那个哈士奇谈一谈了。
  在此之前,郑言庆很得意自己的年纪。因为年纪小,所以很多事情上,他可以悄悄的藏在后面,而不为人所关注。可是现在,他更希望自己能长大些。哈士奇会相信一个十岁童子的话吗?也许会,也许不会……这让郑言庆感到很揪心。
  数日后,阳夏谢家终于来人。
  来的是谢科的父亲,名叫谢惠,年纪在四十出头,看上去很儒雅,是个读书人。
  他来到阳夏,是奉谢科祖父,也就是当代谢氏族长谢冰之命,接谢科会阳夏养伤。当然了,这里面有没有顺道来看一眼言庆的意思,也许只有谢惠自己清楚。
  谢科的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他的腿伤看上去虽然严重,却没有伤到筋骨。
  只是要与言庆分别了,让谢科颇为不舍。如今,谢科、裴行俨的关系非常好,当然和郑言庆的关系更好。想必谢家也希望看到这种情况,从谢惠脸上的笑容,郑言庆可以清楚的感受到。
  “元庆,听姑姑说,你和谢家定亲了?”
  “不会吧……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送走了谢惠父子之后,郑言庆神神秘秘的把裴行俨拉到一旁,爆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果然,裴行俨一听就急了。
  “嘿嘿,早上姑姑和我送谢先生他们走的时候,我听谢先生说,好像有什么事情,拜托了姑姑。姑姑也同意了,说是回去之后,一定转告你父亲。我私下里问了一下,姑姑说: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貌似就是谢家娘子,是谢科那小子的族妹。”
  裴行俨张着大嘴巴,面颊抽搐了几下,“我怎么不知道?”
  “嘿嘿,你回去后,想必很快就会知道了。”
  郑言庆说着,突然叹了口气道:“不过我记得,你好像比谢科大两个月。若是娶了他的族妹,岂不是……”
  裴行俨张口结舌,心里顿时纠结起来。
  眼前是一个比他小,却很可能成为他姐夫的小男人;现在又蹦出来一个比他小,但却要叫他妹夫的家伙。一想到这些,裴行俨心中顿生悲戚的感觉,欲哭无泪。
  郑言庆忍不住哈哈大笑,摇头晃脑的走了。
  这也是他唯一的快乐!
  能够缓解他对朵朵担忧的办法。虽然有点建立在被人的痛苦之上……但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痛苦去吧,只要别让他痛苦就行。这心情,似乎也随之舒缓了一些。
  三天后,郑世安和裴淑英,终于处理完事情,离开偃师。
  在偃师期间,那首阳酒楼的老板还曾登门拜访,希望郑言庆能在首阳酒楼里面,再留墨宝。
  五年前,郑言庆就是在首阳酒楼中成名,书咏鹅体,做咏鹅诗,从而被誉为鹅公子。
  而首阳酒楼的生意,也因为这一首咏鹅而闻名天下。
  后来这首阳酒楼,更名为鹅苑,生意是越发的兴隆起来。言庆知道,这鹅苑背后的老板,就是张仲坚。而张仲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这个人情,不能不给。
  可要再作出一手咏鹅,可真难为了言庆。
  好在裴淑英出面阻止,说言庆身上有伤,实不宜太费心思。所以郑言庆挥毫写了一个‘鹅’字,权作礼物送给了鹅苑老板。言庆如今的书法,比五年前更加成熟。
  这一个‘鹅’字,就成了鹅苑的招牌,被镂刻于鹅碑之上。
  随后,言庆的真迹,也被快马送往扬州,由张仲坚亲手保管起来。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郑言庆离开偃师之后,乘车一路颠簸,一天之后,抵达洛阳城外。
  言庆此次回洛阳,与四年前回洛阳,又不一样。不仅是郑为善率洛阳郑府大小管事出来迎接,还有昔日天津桥老街坊们,也都来了。郑世安坐在车上,心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自己竟能有如此风光的排场?
  扭头向看似睡着了的郑言庆扫了一眼,郑世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言庆,咱们到了!”
  抵达洛阳前,裴淑英和裴行俨姑侄两人,与郑言庆分道扬镳。他们是从洛水北岸入城,而言庆等人则要渡过洛水,自南岸入城。这一南一北,自然需要分开来。
  况且,这里是洛阳。
  郑世安随行有百十余人,根本不用担心出岔子。
  长孙晟房彦谦的眼皮子底下,却招惹郑言庆?那这个人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脑瓜子有问题。
  所以,裴淑英也放心的回家去了。
  她偷偷的跑出来,再偃师一待就是十几日,回去还要向老爷子解释一番才可以。
  裴淑英现在头疼的是:该如何向裴世矩解释呢?
  在郑府家人和天津桥老街坊的簇拥下,郑世安祖孙的车队,缓缓驶入了洛阳城。
  在郑府大门前,言庆被毛小念搀扶着,装模作样的走进郑府。
  待安顿妥当之后,郑为善将洛阳郑府名下的产业,与郑世安进行交割。当天晚上,郑为善不敢再耽搁,急急赶回荥阳去了。他已经得到消息,将随郑元寿前往永安,出任霍邑法曹之职。
  法曹,有名司法参军事,掌鞫狱丽法,督盗贼,知赃贿没入。
  在后世,就类似于派出所所长的职务。按照大隋律法,县府设有六司功曹。不过这六司功曹,也仅止在京畿司隶治下的县府中设置完备,地方县府之中,不设兵曹。
  所以,郑为善这个司法参军事的职务,等同于兼领了兵曹职权。
  对于郑为善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适合于他,而且对他有着莫大好处的开始。
  若非因为郑言庆受伤,郑世安迟迟无法赶来洛阳交接,郑为善早就走了。
  ……
  第二天,言庆要去铜驼坊,拜见长孙晟。
  沈光为他赶车,郑世安还拍了十名武士随行保护。经过白雀寺遇袭一事之后,郑世安对言庆的安全,非常看重。即便这里是洛阳,即便是在裴家、长孙家的眼皮子底下,郑世安还是不太放心。
  言庆也不好拒绝爷爷的这份关心,只好答应下来。
  来到铜驼坊,长孙晟却不在家。
  下人们说,长孙晟因去巡视各地军府去了,估计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不过想想,他这次巡视,很有可能和之前的白衣弥勒有关联。说不定,是清剿给地弥勒信徒吧。
  高夫人带着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垢,去香山寺上香,要晚上才能返回。
  所以这府中,除了长孙晟的妾室之外,再无管事的人了。言庆也不好冒昧拜见,于是留下名剌,请管家等高夫人回来后,转告一声。
  离开霹雳堂,郑言庆去了一趟南寮,探望还在狱中羁押的雄大海。
  看起来,雄大海过的不错,黑紫脸膛,红光满面。
  独居于一室,除了少些自由之外,一切都挺好。只是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了,这囚室里更加闷热。于是郑言庆又花了些铜钱,请童环为雄大海更换一个囚室。
  从原先最里面的囚室,换到了门口。
  这里通风比较好,至少不会闷热。反正雄大海也不可能逃跑,这外面的囚室虽没有里面囚室那般结实,所以特意防范。有空的时候,还可以在南寮庭院中晒晒太阳,练练功,打打拳。
  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奥妙就在于此处。
  反正童环也乐得卖言庆一个人情,自然欣然答应。
  看完了雄大海,言庆有些疲乏了……
  “咱们回去吧。”
  他本想去大定酒楼,但又一想,那地方鱼龙混杂的,朵朵未必会在那里出现。
  既然见不到朵朵,他去大定酒楼的意义也就不大。
  于是沈光驱赶马车,朝着郑府方向行去。
  “沈大哥,这洛阳看上去,比早先要萧条许多啊。”
  郑言庆突然开口询问。
  沈光笑着点点头,“何止是萧条……我昨天打听了一下,房大人加强了对洛阳的整治,特别是对那个什么弥勒信徒的扫荡,所以难免出现此等状况。据说,前些时候,因弥勒信徒之事而遭受牵连者,多达数千。许多人现在不敢出门,害怕受到牵累。
  不过这几天好多了,特别是一些无知信徒被放回来以后,大家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很难想象,十天之前,洛阳会是什么景象。
  郑言庆突然感到有些后怕:如果自己生于三国时代,面对那近乎于赤地千里的黄祸,又该如何生存?
  要知道,太平道之乱的规模,远比今日的弥勒教更可怕……
  “诶,这不是肉飞仙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将郑言庆从胡思乱想中,拉回了现实。
  他探头一看,只见裴淑英骑在一匹马上,在数十名家奴家将的簇拥下,从对面而来。
  裴淑英没有看见郑言庆,却看见了沈光。
  在偃师停留一段时间,她倒是对沈光做了一番了解,知道他曾在通远市打拼,有肉飞仙的美誉。
  “小妖,你怎么也在?”
  郑言庆这一探头,立刻被眼尖的裴淑英逮了个正着。只见她顿时柳眉倒竖,纵马跑上前来。
  一弯腰,伸出纤纤玉手,揪住了言庆的耳朵。
  “我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呆着,你为何不听话?昨天刚回来,今天就跑出来了?”
  时值初夏时节,人们身上的衣裳本就单薄。
  裴淑英在马上一弯腰,郑言庆一眼就看见到了隐于白腻中的沟壑,还有两点嫣红。
  “姑姑,你轻点……我不是出来乱跑,我是去铜驼坊,拜见老师。”
  唔,姑姑这沟壑,果然很厉害啊!
  郑言庆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有心避开那诱人之处,偏偏又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不过,裴淑英没有再给他这种机会。
  她松开了郑言庆的耳朵,直起身子,“哦,原来是这样,那还情有可原。不过我听父亲说,大将军去巡视各地军府,估计要两三天才能返回,你怕是扑了一个空。
  不过,你怎么不早说呢?”
  姑奶奶,你得给我机会说啊!
  郑言庆揉着耳朵,对裴淑英的不讲道理,是无可奈何。
  “不过既然出来了,那陪我去赴宴吧。”
  “啊?”
  裴淑英笑了笑,“你家的小娘子要款待宾客,所以在洛水上包了一艘画舫,要我也过去。
  我本不想去的,可呆在家中确是有些烦闷。正好遇见你,就随我一起去吧。”
  什么叫做‘我家小娘子’?
  郑言庆当然明白,裴淑英说的是谁。
  脸登时通红,他懦懦想要拒绝,哪知不等他开口,裴淑英就对沈光发出了号令:“肉飞仙,你也去。”
  沈光看了一眼郑言庆,只见郑言庆很无奈的点点头……从了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洛水渡口。
  一艘露天画舫正停泊在渡口上,裴淑英下马,只带着郑言庆迈步上前。远远的,裴翠云一袭水绿色襦裙,俏生生立在渡口。在她身边,还站有一名白衣少女。
  看年纪,也就在十五六的模样,如男人般打扮,薄靴白裳,英姿勃勃。
  与裴翠云站在一起,一个娇柔,一个英武,别有一番风韵。裴翠云看到了裴淑英,但同时也看到了郑言庆。她先是不由得一怔,旋即娇靥浮现出一抹淡淡羞涩。
  “翠儿,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白衣少女觉察到了裴翠云的羞涩之态,不由得好奇问道。
  不过,不等裴翠云回答,她也看见了裴淑英。很显然,她认得裴淑英,立刻招手欢笑道:“裴姑姑,这边。”
  旋即低声问道:“翠儿,姑姑怎么带着一个小男生?没听说她有孩子啊!”
  裴翠云红着脸,连忙解释道:“云秀,你莫要乱说话。那不是姑姑的孩儿,是郑公子。”


第五十章 被姑姑痛恨的男人
  白衣少女名叫李云秀,是李渊的三女儿。
  郑言庆好奇的打量眼前这个颇有英气的女子,心中暗自感叹:莫非她就是平阳公主?
  历史中,李渊诸女之中,唯有三女最具英气。
  当天下大乱时,李渊在太原起兵。而当时他的三女儿和女婿柴绍都留在长安,听闻消息后,柴绍逃离长安。而李渊的这个三女儿则回到了陇西老家,拉起一支队伍,一方面收拢陇西地区的胡商盗匪,另一方面一次次将官军击退,有力的支援了李渊的军事行动。
  可惜,这个女中豪杰命不长久。
  李渊立国之后,她就香消玉殒,辞离人世。
  李渊曾封她为平阳公主,但真实的姓名却未留下。而大唐双龙传中的李秀宁,也正是此女原型。
  郑言庆对这位女中豪杰颇为敬重。
  仔细打量,李云秀生的并不若大唐中的李秀宁那般柔弱,眉毛比一般女子略粗,略浓,一双丹凤眼,透着一股英姿飒爽气概。
  而李云秀,同样也在打量言庆。
  她曾不止一次的听父亲提起过这么一个少年俊彦。如今一看,却柔弱了些,秀气了些,远不似她的兄弟二郎看上去那么英武。不过,李云秀不会因为言庆外表的柔弱和清秀而小看他。试想一下,一个能射杀几十名山贼的十岁少年,岂会寻常?
  “你就是郑言庆?”
  “正是小子!”
  “嘻嘻,真看不出,你这般清秀的小人儿,杀起人来却不一般。
  不过,你这般相貌过于俊秀了些,若是上了疆场,只怕难以对贼人形成威慑。”
  “呃……”
  这李云秀倒是心直口快,反而让言庆不知开如何说才好。
  一旁裴淑英有些不太乐意,“云秀,女孩子家的,整日里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姑姑,大丈夫当……”
  “好了好了,你也莫要再说你那套建功于疆场之上的话语。如今太平盛世,哪儿来的那许多厮杀征战?我倒是希望小妖能平平安安,即便成不了治世能臣,做个风流名士,倒也不差……反正啊,总强过打打杀杀,没一日能落得个安稳太平。”
  裴淑英看似是为郑言庆说话,但实际上又在提醒李云秀。
  当今圣上是个风流自负的主儿,你整日打打杀杀,莫不是盼着这天底下生出乱子?
  裴淑英当然不会去嚼舌头根子,但这年头……保不齐就传到杨广耳中。
  要知道,杨广可正嘀咕李渊,莫被他寻了由头,把你老子干掉。
  李云秀吐了一下粉红色的小舌头,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裴淑英拉着李云秀上了画舫,裴翠云与言庆落在后面。也不知是裴淑英两人故意为之,亦或者无意。
  反正是为裴翠云和言庆,创造了个独处说话的机会。
  “你……大好了吗?”
  “有劳姐姐担心,小弟已经无碍。”
  “那就好,我本是想同元庆一起去看你,却不想云秀姐姐前来……你勿要怪我。”
  郑言庆连忙摇头,“姐姐说的有些过了,小弟怎敢责怪?”
  裴翠云的性子很柔,说话的时候,螓首低垂,似乎不敢与言庆相似。
  那边裴淑英一声令下,画舫缓缓驶离渡口。郑言庆和裴翠云在甲板上站立,裴淑英和李云秀则在画舫中说笑。更有沈光站在船尾,与船家相伴,同时警惕观察四周。
  初夏时节,河堤岸上,杨柳青青。
  裴淑英把郑言庆和翠云叫过去,让言庆坐在她身旁,和李云秀裴翠云嬉笑吵闹。
  虽然她比两女要大一辈儿,但看得出来,她们之间倒是挺说得来。
  两岸的风景如画,河面上不时有船只画舫穿插而过。在这洛水中行船,也需要一些技巧。过了一会儿,李云秀和裴翠云下起了双陆棋。郑言庆在一旁看着,颇感有些无趣,于是迈步从画舫中钻出来,站在甲板上,静静观赏两岸的景色。
  双陆棋,又名握槊,也叫波罗塞戏。
  是隋唐时期一种极为常见,也非常流行的游戏。
  棋盘一副,又有黑白棋子各十五枚,骰子两枚。棋盘上可有对等的十二条竖线,骰子呈六面体,分别可又一到六的数值。玩的时候,以掷出的点数为准,行棋数步。谁能把自己的十五枚棋子走进最后六条刻线中,计算胜出,颇有趣味性。
  不过郑言庆对这种游戏,并不是很上瘾。
  因为在他看来,这种游戏的偶然性实在是太大,不具备掌控性。对于无法掌控的事物,他大都有些排斥。运气这东西,说起来有些过于玄妙,很难说的清楚。
  河面上的风,很轻柔。
  吹在身上,令人感觉很舒服。
  裴淑英从画舫中走出来,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有一些无聊呢?”
  郑言庆想了想,笑着点点头。
  “真看不懂你这孩子,究竟喜欢些什么。元庆似你这么大的时候,对双陆痴迷不已。直到后来迷上了击鞠,才算是把双陆放在一旁。小妖,那你喜欢什么呢?”
  郑言庆摇了摇头,也显得有些无奈。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喜欢什么,前世好像迷恋过一段高尔夫,后来高尔夫也不愿意打了,更多的时间,品品茶,看看书,和三五知己闲聊,生活倒也充足。
  可要说到兴趣,他可真说不上来。
  即便是重生一世,十年来他用于习武读书练字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了玩耍的时间。
  所以,当裴淑英问他的时候,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啊,让自己太紧张了,活像个小老头一样,忒无趣了些。”
  裴淑英轻声道:“何不洒脱些,率性一些呢?我与你相处时间不久,但能感受到,你心中似有很多心事。小妖,若你能信得过姑姑,何不与姑姑倾诉一番呢?”
  郑言庆挠挠头,向远处眺望过去。
  他的目光颇有些深邃,让人难以捉摸他心中所思。
  其实,他也没什么心事。只是性格使然,让他不敢,也难以放纵开来,每一步行进的,都必须要小心翼翼。
  “姑姑……”
  郑言庆刚开口,突然间画舫好像撞上了什么似地,一阵剧烈摇晃。郑言庆脚下一个千斤坠,稳住了身形。不过裴淑英却没有那种好功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言庆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裴淑英。
  温润的胴体入怀,令郑言庆的心神不由得为之一荡。
  初夏时节,大家身上的衣物都不是很多。薄薄一层单衣,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郑言庆把裴淑英抱着,随努力的稳定心神,可那肌体的碰触,却让他的身体,产生了反应。
  裴淑英也感觉到了言庆的异常,粉靥唰的红了。
  “小妖,你……”
  郑言庆好尴尬,手忙脚乱的扶着裴淑英站稳。裴淑英的心跳有点快,脸红红的,纤手轻抚发丝,刚要开口,却听到远处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裴淑英,你做的好事!”
  裴淑英顺着声音看去,脸色突然间变得煞白。
  一艘花船,从对面行来。
  这应该是一艘花船,船头上一个青衣男子,正怒目圆睁,手指颤抖的指着裴淑英。
  “你这贱人,难怪我回来以后,你见也不见就与我断绝关系,原来是偷了汉子。”
  “李德武,你休要血口喷人。”
  裴淑英因为愤怒,而面颊通红。
  此时,李云秀和裴翠云也跑出了船舱,看见那青衣男子,裴翠云露出一抹不齿之色。
  “我血口喷人?
  这船上的人都看得清楚,光天化日之下,你与奸夫搂搂抱抱,还说我血口喷人?
  我从岭南千里迢迢而回,却不成想受你万般羞辱。如今,如今……”
  花船上站着几个青年,还有几名歌舞伎在船尾陪伴。不过有认识郑言庆的人,看到这景象不由得心里一咯噔。看到旁边有船只停留,就忙不迭的离开了花船。
  郑言庆刚要站出来说话,却被裴淑英拦住。
  “李德武,究竟是谁在颠倒黑白,世人自有公论。你说我羞辱了您?哈哈哈……李德武,你也有脸说出这种话吗?你当初被发配岭南,我苦苦等你八年,为你上下奔波。不成想,你在岭南好快活,娶妻生子,悠闲自在。
  本来,我也就忍了!
  可当我听说,你在接到赦诏之后,立刻休妻弃子,我才对你死了心。连亲生骨肉都可以抛弃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我不忠?李德武,你看清楚了,这是我本家侄女的未婚夫。裴淑英哪怕再不知羞耻,也不会似你那般的无耻……”
  裴翠云的脸,腾地红了……
  即便是外面再如何流传她与郑言庆之间的绯闻,却也没有似裴淑英今日这般,赤裸裸的说明。
  言庆也是很尴尬,挠了挠头,想要站出来为裴淑英说上两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兄,你是不是看花了眼?”
  同船的人也站出来说话:“那小郎君是大名鼎鼎的半缘君,你怎可胡言乱语呢?”
  “我,刚才明明看见他们搂抱在一起。”
  郑言庆这时候也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这花船上的青衣男子,原来就是裴淑英的前夫,李德武。
  不由得恼羞成怒!
  一方面为他刚才不争气的反应而羞愧,另一方面,看裴淑英气得脸色苍白,玉体颤抖,这心中不由得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只见他二话不说,在甲板上垫步腾空而起,一下子就窜到了花船之上。
  李德武比郑言庆要高出一个多头,可是郑言庆却不惧他,劈手一拳轰出,蓬的将李德武打翻在甲板之上。
  刹那间,花船上一阵骚动。
  有几个李德武的朋友,立刻冲上前来。
  “诸位,不要打,不要打……”
  认识郑言庆的人,大声叫喊。但李德武这时候已失去了理智。他没想到,回到洛阳的第一件事,就是裴淑英与他断绝关系。他很愤怒,原本这心中还有些愧意,可遭遇这种事情之后,那愧意随之烟消云散。他觉得,他被裴淑英羞辱了!
  李德武在发配之前,不过是东宫小吏。
  他认识的人,多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这些人,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但不劝慰,反而夹枪带棒,更是火上浇油。也许,在这些人眼中,李德武的运气太好了……居然能得到裴家娘子的青睐,他在岭南享尽艳福,裴家娘子为他四处奔波。是嫉妒也好,是想要看热闹也罢,反正是把李德武的火气,撩拨的很旺。
  裴家的大门,李德武不敢去。
  天晓得裴家会怎么收拾他?裴世矩本来就看他不顺眼,以前有裴淑英护着也就罢了,如今……他登门挑衅,如同自寻死路。加之裴淑英前些日子不在洛阳,李德武也无处发作。
  原本想叫上两个粉头,和一帮损友游河散心,却不成想遇到了裴淑英。
  裴淑英刚才和言庆的那个动作,也着实暧昧了一些,李德武看在眼中,自然无比愤怒。
  他看船上男子不多,于是想要发泄一翻。
  哪知郑言庆竟然窜过来动手,李德武的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爬起来,张牙舞爪的就要扑向言庆。哪知眼前人影晃动,只见从裴淑英的画舫上,又窜下来一人。这个人的动作,比言庆还要迅猛,还要凌厉几分。
  人尚在半空中,出手搭在李德武的胳膊上,身体如同灵巧的飞燕一样,一个折身。
  李德武啊呀一声,手臂被拿住,紧跟着整个人就被按在了甲板上。
  画舫之上,李云秀丹凤眼圆睁,怒声道:“姑姑,这就是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吗?”
  不等裴淑英开口,裴翠云就回答道:“就是那个家伙……
  言庆,莫要放过他。他辱了姑姑,也就是辱了我裴氏家族,替姑姑好好的教训他。”
  话音刚落,沈光揪着李德武的头发,把他抓了起来。
  言庆也不客气,上前一步,抡起巴掌,噼噼啪啪就是十几个耳光。别看言庆年纪小,但自幼练武,他手上的力气,可一点也不小。十几个耳光下去,打得李德武脸颊红肿,满口是血。
  裴淑英看着有些不忍,连忙道:“小妖,住手,放开他吧。”
  郑言庆这才收手,示意沈光松开李德武。
  李德武这时候,羞怒万分。沈光刚一松开他,他嗷的一声站起来,张开手臂,扑向郑言庆。
  言庆这时候正好扭身,准备与裴淑英说话。
  就听见裴淑英惊恐叫喊:“小妖,小心……”
  他下意识侧身躲闪,却不想还是被李德武一把抱住。巨大的惯性撞得他往后倒退,一只脚已离开了甲板,身体也朝着河水中倒下。说时迟,那时快,言庆单足如同在甲板上生根,气沉丹田,腹部轻微颤抖,双膀一晃,陡然发力,震开了李德武的手臂。
  只见他在甲板上一个旋转,重心一下子稳住。
  随后顺着李德武飞出去的力量,双手向外轻轻一推,李德武啊的一声大叫,掉进洛水河中。
  心中,不免有些后怕。
  但旋即,郑言庆勃然大怒。
  “沈光,给我剑。”
  沈光二话不说,撤下了龙环剑,扔给了郑言庆。
  锵,龙环剑展开,郑言庆做势就要过去将李德武刺上两剑。这时候,裴淑英开口道:“小妖,放过他吧。”
  郑言庆犹豫了一下,收起龙环剑,抓住艄公递过来的竹干,飞身纵上了画舫。
  “姑姑,难道就这么饶过他吗?”
  裴淑英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她看了一眼郑言庆,习惯的伸出手,想要拍他的脑袋,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我好累,我们回去吧。”
  一刹那间,裴淑英似乎又恢复到从前的冷漠,轻声道了一句,转身走进了船舱。
  李云秀和裴翠云急忙跟上去,言庆站在船头,只听那爬上花船,如同落汤鸡一样狼狈的李德武在后面嘶声叫喊道:“裴淑英,我和你没完。”
  扭头,看了李德武一眼,郑言庆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杀意。
  他对身旁的沈光,轻声吩咐道:“沈大哥,盯着他。适当的时候……别让人知道。”
  沈光心中,不由得一凛。
  “公子放心,此事就交由沈光处置。”


第五一章 裴淑英的迷茫
  是夜,小风。
  院中的垂柳在风中摇曳,窗棱上树影摆动。
  郑言庆泡在汤池中,闭着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日间的种种状况。裴淑英的一颦一笑,总是不断在眼前晃动。即便是在汤池里泡了很久,却依然有那丝滑温润的感觉,让他心浮气躁。
  他挺喜欢这个姑姑,开朗而不失细腻,温柔又不失坚强。
  若在前世,这种女人最能让他心动。没有萝莉的青涩,透着熟女人妻的妩媚风韵,很撩拨人心。
  长孙无垢也好,裴翠云也罢,包括朵朵在内。
  言庆也很喜欢她们。
  但在更多的时候,他对她们的喜欢,接近于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疼惜。特别是长孙无垢,小丫头提出来的请求,郑言庆从未反驳过。
  言庆更喜欢和姑姑呆在一起,因为可以有很多交流。
  但他又害怕和姑姑呆在一起,因为裴淑英很聪明,他害怕弄个不好,就露出破绽。
  日间李德武的挑衅,激怒了郑言庆。
  言庆不是一个很血腥的人,即便是他杀过人,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迫不得已。可是今天,他五年来第一次生出主动杀人的心思。就好像五年前,那裴文安欺辱朵朵的时候,言庆心生暴虐之意。他无法看着他喜欢的女人们,被别人羞辱。
  即便裴淑英,是他的长辈。
  特别是在裴淑英面色苍白,娇躯颤抖的时候,那种无助的感觉,让人看着心痛。
  五年前,朵朵流露过这种绝望之色,然后郑言庆生平第一次杀人。
  而这一次,他决意要杀死李德武。只因为李德武那最后一句话,让他无法接受。
  郑言庆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我是为姑姑出去,无关乎情爱。
  但这种自我催眠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如果换成其他人,他会这样子做吗?恐怕不会……那这是关怀,还是出于情爱的嫉妒之心?
  想来,后一种更多吧。
  “少爷,您已经在里面一晚上了,再不出来,会泡坏的!”
  小念在门外轻柔的提醒。
  郑言庆答应了一声,哗啦从汤池中站起来,赤身裸体的走到地上,把身体擦干,换上了一件宽松单薄的衣裳,披散着头发,从汤屋里走出来。
  “少爷,您没事儿吧。”小念关怀的问道。
  “我没事儿!”
  郑言庆点了点头,缓缓走回自己的住处。
  两头小獒,似乎已适应了新家的环境,匍匐在门旁的垫子上,闭着眼睛假寐。
  言庆进屋的时候,两头小獒都没有睁眼。
  因为它们熟悉言庆的脚步声……若换上一个人,只怕早就睁开眼睛,警惕注视。
  郑言庆趴在窗台上,呆呆的看着外面池塘中的水波荡漾。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天空下,洛水北岸的一幢小楼里,裴淑英坐靠在窗户旁边,白藕般玉臂搭在窗台上,性感的下巴匍在手臂,痴痴的一动不动。小楼香炉中,焚一炉青艾。初夏时节,蚊虫增多,这青艾的气息很柔和,甚至对身体颇有补益,但对蚊虫却极为致命。
  裴淑英内着一件水青色抹胸,外罩薄薄的,几近肉色的纱裙。
  纱裙斜披,裸露出浑圆而丰润的肩膀。修长玉腿光滑细腻,平放在榻上。
  她保持这个动作已经很久,目光也显得很散乱,看似在欣赏景致,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她想要让自己平心静气,可越是想要这样,这思绪就越是混乱。
  日间,言庆那身体的反应,如何能瞒得过去她。
  一开始,裴淑英有些愤怒,但当她倒在言庆怀中的时候,愤怒很快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身体不自觉的有些发烫。一想到那稍触即分的火热和坚硬,裴淑英的心,就怦怦直跳。玉腿不由自主的蜷缩,曲成美妙的弧线。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目光在这一刹那,更显得迷离……
  粉嫩娇靥,渗出一抹娇柔春色,朱唇轻启,发出一声娇吟。
  不过,这一声娇吟之后,裴淑英马上就清醒过来。连忙坐好了身子,心犹自狂跳不止。
  言庆的无礼,让她生气。
  但接踵而来的兴奋,又让她感到一分罪恶。
  她是裴翠云的长辈,而言庆又是裴翠云所喜爱的人。说起来,郑言庆比裴淑英小了十几岁,她之所以去关注郑言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长辈之于晚辈的关注。
  如果郑言庆不是裴翠云的绯闻男友,裴淑英才懒得理睬,他是人是鬼。
  偏偏又天意使然,让裴淑英和言庆几次亲密接触之后,这份情感渐渐发生了变化。
  裴淑英一直认为,她喜欢言庆,是一种母亲似地关爱。
  想当年她成亲不久,李德武就被发配去了岭南。以至于她膝下至今没有子嗣,所以在族中,裴淑英对晚辈的关爱,也是非常出名。哪怕是在木屋中,言庆抱着她熟睡时,她也没有太多反应;可现在想想,那一夜心中的悸动,果真是……
  一想到这些,裴淑英的思绪就乱了!
  本能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胡思乱想。甚至下次见到郑言庆时,对他不假颜色。
  可她不忍,也不愿……
  那小男人给她带来的感受非常奇妙,奇妙的让裴淑英,难以自拔。
  以至于当她听说郑言庆遭遇劫杀,身受重伤时,立刻就赶去偃师探望。在今天之前,她依旧是这么认为。但是听到李德武恶毒的咒骂时,裴淑英开始动摇了。
  她当时脸色苍白,也许在旁人看来,是被气的!
  可实际上,未尝没有一种羞耻感在其中作祟。一层薄薄的轻纱,被李德武轻而易举的撕破。她喜欢哪个小男人,喜欢那个将来很可能成为她侄儿的小男人!
  但是,她可以喜欢吗?
  裴淑英很清楚答案是什么,但让她放弃,却又感到不舍。
  深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来。
  轻纱无声的滑落在地板,浑圆丰润的香肩,盈盈一握,不见半分赘肉的腰肢,修长玉立的美腿……几乎是赤裸着,在窗口站里,任由风拂在身上,想要驱散心中的那一份迷茫,无助。
  ……
  郑言庆做了一整夜旖旎绮丽的梦……
  醒来时,裤裆凉嗖嗖,粘糊糊,让他陡然一惊。
  他竟然梦遗了!
  心中的羞耻感陡增,看屋外天刚蒙蒙亮,连忙把衬裤脱下,换上了一条新的裤子。
  好像一个小男生一样,拿着衬裤,偷偷摸摸的溜出房间。
  在僻静处,他将衬裤烧掉。
  而后心里空落落的。
  前世,他不是一个很好色的人。特别是在仕途上,他希望继续进步,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很是严格。当然,逢场作戏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把持住自己的原则。
  可是现在,郑言庆感到很罪恶。
  因为在梦中,与他被翻红浪者,竟然是一直关怀他,爱护他的姑姑。这让他很紧张,哪怕只是做梦,依然会有一种罪恶感。难不成,这男人的骨子里,都有一点禁忌偏爱?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
  他身体提前进入生长期,四年来风雨不断的练习引导术,使之肾气超乎寻常的旺盛。这也使得他的身体发育,比之同龄人,哪怕是年纪比他大的人,还要成熟。
  所以,生理上出现的代谢,也属于正常。
  关键就在于,他这一次代谢的对象,实在过于禁忌了些。
  从心理年龄而言,郑言庆倒也没什么问题;可偏偏他的身体……两者的矛盾,使得言庆有些无所适从,变得好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有些无法面对现实。
  天亮以后,徐世绩和王正搬来郑府。
  言庆既然不再居住于竹园,那么他二人在那边,也没什么意思。
  本来,依着郑世安的意思是要让毛旺夫妇也搬过来。
  可上一次毛旺,就是在这座府邸中被打断了腿。也不知是心里压力,还是在竹园过的已经习惯了。夫妇两人都不愿意搬来郑府住,而是选择在竹园中待下去。
  郑世安也没有多想。
  反正竹园那边,也的确需要有人看护。
  既然毛旺夫妇不愿意搬过来,他倒也没有勉强。这件事情,他和郑言庆说了一声。
  可是言庆的心思正混乱不堪,以至于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毛小念倒是去了一趟竹园,试图劝说毛旺夫妇。但最终,毛旺夫妇还是决定留在竹园,任凭小念如何劝说,他们都不愿改变主意。
  “少爷,我爹娘不愿意搬过来,怎么办?”
  “哦,那就留在那边吧……”
  郑言庆心不在焉的回应了一声,然后就一头钻进书房。整整一天,除了徐世绩过来的时候,他出门露了一脸之外,再也没有出现。
  对于他这种反常的表现,毛小念有心询问,却又不敢。
  毕竟,言庆是主,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哪怕郑世安许了她一个身份,当也必须知晓这尊卑之分。
  第二天,郑言庆的情绪似乎有些好转,也肯走出书房,和徐世绩一起说笑。
  见他恢复了正常,大家也就放了心。
  而言庆也暂时忘记了之前的烦心事,重又振作起来,练武读书,一切都似乎恢复正常。
  一连几日,裴淑英没有再来看他。
  裴行俨倒是来过两次,不过每一次来,显得有些愁眉苦脸。
  “谢家派人来了!”
  “哦?”
  “我爹好像也同意了……娘的,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平白比谢科那小子低了一头,变成他的妹夫?”
  每一个人,似乎都有心烦的事情。
  包括裴行俨在内。
  不管这烦心事是否可笑,却让郑言庆感怀颇深。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看他,看裴行俨,不都是愁眉苦脸。反倒是徐世绩最近挺开心,一方面是他顺利进入洛阳县学,另一方面,家中传来消息,郑仁基已经和徐盖商议妥当,郑仁基的女儿,郑丽珠,将和徐世绩定下亲事。如此一来,郑仁基也就再获一个强援。
  这对于徐家也好,郑仁基也罢,无疑都是一桩好事。
  徐家借由这门亲事,可以抬高自己的门第;而郑仁基可以凭借徐家的财力,进一步掌控安远堂的权力。
  至于徐世绩,对这门亲事也没有意见。
  一方面是他知道,他反对也没有用处……另一方面,郑言庆倒是见过郑丽珠。
  才六岁大小,已颇有美人胚子的模样。
  想必将来长大了,也会是个小美人。徐世绩听罢之后,倒也很开心,整日里笑嘻嘻的,练武之时,更是卖力。
  看着在演武场中纵马舞槊的徐世绩,郑言庆和裴行俨则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呆呆发愣。
  “少爷,少爷!”
  毛小念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外面来了一人,说是铜驼坊长孙大将军所差,请少爷立刻过去。”
  郑言庆一怔:长孙晟,回来了?


第五二章 何为盛世?
  长孙晟回来了!
  只是他是带着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回到了洛阳。
  当郑言庆抵达霹雳堂的时候,下人们直接把他带到了后花园中。花园外,有数百名铁甲武士守卫。郑言庆远远的,就能够感受到,这是武士身上的浓重杀气。
  “老师!”
  郑言庆走进花园的亭子中时,意外的看到河南尹房彦谦也在。
  他先向长孙晟问安,然后又走上去向房彦谦行礼。冷森森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房彦谦示意郑言庆坐下,“郑公子,这应该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看起来你恢复的不错。”
  郑言庆连忙躬身道:“小侄醒来后,曾听下人们说过,有劳叔父挂念。”
  长孙晟咳嗽一声,打断了郑言庆和房彦谦之间的客套。
  “言庆,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询问你!”
  郑言庆一怔,“不知老师要问的是何事?”
  “你……”长孙晟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真的认为,那白衣弥勒有可能造成太平道,或者天师道孙恩之乱时的灾祸吗?”
  孙恩之乱,是东晋末年时期的一次暴动。
  其性质与张角的太平道之乱颇为相似,而且也正是因为孙恩之乱,毁去了东晋司马氏王朝的最后一点元气。此后刘裕建宋,正是拉开了南北朝对立的混乱局面。
  郑言庆疑惑不解,不明白长孙晟和房彦谦,为什么会就这个问题征求他的意见。
  但想想,似乎也能理解。
  毕竟清剿白衣弥勒,是郑言庆拉开的序幕。
  不到月余时间,在河洛地区已清剿弥勒信徒多达三万余人,其中不泛一些当地豪强。
  也许,房彦谦触动了一些利益集团的利益,开始感受到压力了吧。
  言庆在瞬息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印象中,隋乱唐兴,朝代更迭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好像也没有听说过关于白衣弥勒的事迹。想来,在这场战乱中,白衣弥勒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否则史书中,当留有记载。
  如果在没有和朵朵重逢之前,郑言庆也许会下定决心,对白衣弥勒赶尽杀绝。
  因为他对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邪教组织,的确是好感不多。
  可现在,事情牵扯到了朵朵,郑言庆就不得不为朵朵做些考虑。朵朵已经答应撤离洛阳了,他需要为朵朵的撤离,争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但要如何开脱呢?
  事情是由他引起,而且之前他也表露出了对白衣弥勒极端的关注。
  一下子推翻之前的作为,肯定会引起长孙晟和房彦谦的怀疑。但若不推翻的话,长孙晟和房彦谦继续追查下去,说不定会给朵朵带来巨大的危险,这很麻烦。
  “老师,这个问题,学生实在不好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这白衣弥勒如今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如若似太平道那般的规模,一声召唤,八州响应,的确是非常危险。所以,若问后果,须看其影响力如何。”
  长孙晟说:“若影响力不大,如何?”
  “学生以为,如果影响力不大,事情倒也不会麻烦。毕竟我大隋江山,比之那汉末时期的状况差距十万八千里。太平道能动荡汉室,只因汉室颓然,本就摇摇欲坠。而我隋室江山,如今正鼎盛……永济渠开通之后,将使南北尽掌于手中。
  若是这种情况,学生以为当以疏导为主,清剿为辅。
  所谓‘堵不如疏’,趁白衣弥勒尚未成气候,尽早疏导,就可以让他自然消亡。”
  如果白衣弥勒的声势,如同太平道那样,郑言庆想阻止也没有用处。
  但如果只是雏形,那么疏导比强行镇压的作用更大。毕竟有些时候,这强行镇压的后果,会造成更大的不满。郑言庆不知道朵朵是否能说服哈士奇,但有一点他却明白,就算是哈士奇不走,朵朵也会听他的话,从洛阳这个是非之地撤离。
  他现在要做的,是为朵朵争取时间。
  至于白衣弥勒的结果会如何?郑言庆没有去想过,也不会去为白衣弥勒考虑。他只需要为朵朵一个人操心,那就足够了……
  房彦谦点点头,“白衣弥勒的声势虽然还没有造成,可是其危害,却令人担忧。
  不过郑公子说的也没有错,堵不如疏……只是强行镇压的话,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大将军,看起来郑公子的考虑和你我差不多。不如就依先前所说,缓一缓,招抚为主,辅以武力。这样一来,想必能快速恢复洛阳繁荣,陛下亦不会怪罪。”
  咦,这件事情,怎么又牵扯到了杨广?
  郑言庆不由得感到疑惑,抬头向长孙晟看去。
  却见长孙晟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会全力配合房府尹,尽快平息弥勒之乱。”
  “那我回去立刻着手安排,就不在打搅了!”
  “房府尹走好!”
  房彦谦起身往外走,从言庆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又停下脚步,拍了拍郑言庆的脑袋瓜子。
  “郑公子,我听人说前几日,你曾把人打下了洛水?”
  “啊……”
  “你莫紧张,我倒不是怪罪你。”房彦谦正色道:“只是你才华横溢,如今在士林中,更为许多清流所推崇。所以,日后要小心自己的言行,莫要落下话柄。
  需知,有很多人是以你为榜样。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为世人所关注……”
  说是不怪罪,可郑言庆心里还是一颤。
  这房黑子一向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主儿。他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警告郑言庆,不要做触犯律法的事情。因为他是声名和身份,注定了会更受关注。
  言庆连忙躬身答应,懦懦送房彦谦离去。
  “你和谁发生了冲突?”
  房彦谦一走,长孙晟立刻好奇的问道。
  郑言庆回答说:“其实也没有和谁冲突……前几日裴家姑姑带我游河,不成想在河上与她前夫李德武相遇。那李德武满口污言秽语,更诋毁我和裴家姑姑,学生一时忍不住,就过去揍了他一顿。是他自己摔下船去,和学生并无太大关系。”
  “李德武啊!”
  长孙晟点点头,“你说的裴家姑姑,就是裴淑英吧。嗯,那个李德武,我也看不入眼。想当初辅佐东宫时,仗着会几句诗章,得了淑英妹子的青睐。那家伙德行……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一些。那是一个小人,弄不好会给你惹来麻烦。”
  麻烦吗?
  郑言庆心里冷哼一声。
  连既然长孙晟说他是小人,那就更不能放过他。
  看起来,回去之后要催促沈光,加快行动才是……
  “薛大家……走了!”
  长孙晟看着水塘里的荷叶,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
  “啊?”
  “陛下此次西巡,成果倒是不错。不过薛大家……被陛下赐死了。”
  “为什么吗?”
  长孙晟看了一眼郑言庆,苦笑一声,“说起来,薛大家的死,和你倒是有一些关联。”
  “和我有关联?”
  郑言庆诧异不解,一脸茫然之色。
  他都没有和薛道衡说过话。只是鞠战的时候,薛收曾为他指认了一下,但并未有过多接触。
  长孙晟轻轻搓揉面颊,“你在白雀寺遇袭,而后又牵累出了白衣弥勒的事情。薛大家听说以后,对时局似乎有些不满。所以私下里曾说:若高颖公在,何至于此。
  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陛下闻听后,勃然大怒。认为薛大家是诽谤朝政,对他心怀不满,所以处以极刑。”
  郑言庆哑口无言。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薛道衡那句话,与其说是为言庆说,倒不如看作是对杨广当初杀死高颖的不满。所谓妄议朝政……这罪名和当初高颖贺若弼的罪名,何其相似?他在白雀寺遭遇劫杀,不过是给了薛道衡一个牢骚的机会。而杨广呢,杀薛道衡之心,怕早已有之。
  郑言庆知道薛道衡会死,但却没有想到,薛道衡的死,会和他扯上关系。
  这岂不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吗?
  “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问你那些话吗?”
  “学生不知。”
  “陛下即将回转长安,并拟腊月始,在洛阳召集各国酋首。而这时候,房府尹在洛阳大肆捉拿白衣弥勒,已使得洛阳萧条不少。所以陛下很不高兴,命人前来,斥责房府尹。
  房府尹也很为难。
  在他而言,若不将白衣弥勒铲除,有可能会酿成太平道那样的大乱。但同时,陛下又不愿意承认。你可能不知道,此次陛下在张掖汇聚各国酋首,得天可汗之名,正志得意满。若是被那些酋首知道,京畿萧条,他的面子,岂不被落下?
  所以,陛下下令,停止对白衣弥勒的镇压,并要求房府尹尽快恢复洛阳繁华,着手准备来年,在洛阳迎接各国酋首……言庆啊,听天使之意,陛下对你似有不满。”
  “对我不满?”
  郑言庆心里一咯噔,惊异的看向长孙晟。
  长孙晟苦笑道:“他认为你和薛收当初所做的那个劳什子太平论,根本就是荒谬无稽之谈……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皇后倒是为你辩驳了两句,不会有什么大碍。”
  萧皇后为我说情?
  郑言庆更加糊涂了……
  他甚至没有见过萧皇后,这萧皇后,为何要为他求情呢?
  长孙晟说:“总之,你以后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才是。高颖公和薛大家前车之鉴,你当牢记在心中。从明日起,你便恢复课业。平时,也少要在坊间走动。”
  郑言庆躬身应命。
  长孙晟又拉着他,询问了一会儿功课,这才放他离去。
  言庆离去之后,长孙晟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自从杨广诛杀了高颖贺若弼之后,他就隐隐感觉到了杨广的变化。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听人劝,变得有些志得意满,变得开始骄狂起来。这绝不是一个好现象,可是长孙晟对此却无能为力。
  他站在荷花池旁,整整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心里面,有一丝丝不详之兆……
  长此以往,大隋江山,又该何去何从?
  长孙晟,真的很担心!


第五三章 暗涌(一)
  烈日炎炎,整个洛阳城,好似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炉。
  进入五月之后,天气变得格外炎热。加之自入夏以后,未曾下过一滴雨,更是气温高的惊人。虽然比不上后世的三大火炉城市,可细算一下,这也是言庆重生十年以来,最热的一年。只看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就可以看出其中端倪。
  有钱人家,或是进山避暑,或是买来冰块置放于家中,已降低温度。
  普通人,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但也能苦中作乐,或是藏在树荫之下,或是漫步洛水河畔。虽说凉快不了多少,可至少能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心里会很舒服。
  郑言庆骑在马上,在烈日下,神情凝重。
  酷热的天气,似乎并没有对他带来太多的影响。若非他光着膀子,上身汗津津,在阳光下折射出光来,但从他平静的表情而言,还真不会让人感觉他有多热。
  四十斤重的制式马槊,擎在手中。
  言庆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持槊。他握着槊尾两尺处的槊干,槊头低垂,大约成六十度的角度。精钢槊首,在艳阳下灼灼闪烁,两指宽的槊刃,透着一抹寒光。
  在他面前,左右各立有十个木人雕像。
  每个雕像大约相距五米的距离,腿部绑有沉甸甸的铁块,已增强其底盘的力量。
  这也是学槊的基础练习。
  槊有一个基础动作,那就是刺击。
  郑言庆必须要在纵马二十米的过程中,左右开弓,以最基本的刺击动作,刺中十个木人。但只是刺中还不行,要以刺倒才算成功。一个回合下来,至少要刺倒五个木人才算合格。七个木人即为良好,若能一回合刺倒十个木人,才是优等。
  校场边上,长孙晟站在凉棚下,身形笔直,凝视着场中的郑言庆。
  “小哥哥,加油!”
  长孙无垢挥舞手臂,大声为言庆鼓劲儿。
  一旁的长孙无忌,也是一副汗津津的模样。那张圆圆的胖脸,被汗水沾染的好像花猫脸一样。听到长孙无垢的呼喊,他忍不住一撇嘴,轻声嘀咕了一句:“你到底是我妹妹,还是他的妹妹?刚才我练槊的时候,可没听到你喊得这么起劲儿。”
  长孙无垢扭过脸,很严肃的说:“我当然是你妹妹,可是你从不给我讲故事……”
  无忌的脸,更苦了!
  “开始!”
  长孙晟一声令下,只见郑言庆一磕马腹,玉蹄儿希聿聿一声暴嘶,撒蹄狂奔。郑言庆在马上,身体呈现出一个非常轻弱的弧形,手臂一振,口中一声暴喝,蓬的一声,将第一个木人刺翻在地。木人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深有五厘米左右的扁圆剑孔。
  马槊撞击木人,稍触即还。
  在郑言庆的手里划出了一个弧形,陡然斜刺而出,啪的刺在另一个木人上。
  不过这一次,深度不足,未能将木人刺倒。郑言庆理也不理,手中马槊刷的滑动,以槊纂再一次撞在木人上,反手又是刺击,将第三个木人刺倒。马槊呼呼作响,挂着一股锐风。言庆的出手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竟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二十米的距离,很快就到了尽头。
  郑言庆刺倒六个木人,成绩还算是不错。
  他催马来到凉棚前,沈光和马三宝赶紧走上来,一个牵住了马,一个接过马槊。
  言庆从马上下来,躬身向长孙晟道:“老师,学生击槊完毕,请老师指点。”
  总体而言,长孙晟对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
  “言庆,你既然读过马槊谱,当知道以槊者,力不可击,一击必泄。你虽然已掌握了拙力生劲的奥妙,但并不纯熟,还需反复琢磨这劲力之巧妙所在。如果你能对劲力之妙掌握的更加熟练,刚才一轮下来,你至少可以多刺倒两尊木人。”
  所谓力不可击,一击必泄。
  其大致意思就是,不能以纯粹的拙力用槊,出槊需留三分劲,这样才可以保证力量的圆润和连绵。郑言庆也知道这么一个道理,但知道和使用,却是两码事。
  长孙晟是一名严师,对郑言庆的要求也很高。
  否则以他刺倒六个木人的成绩,基本上就可以过关了。但长孙晟,还是要求他继续练习。
  “爹,走马十人,未免太难了吧。”
  长孙无忌忍不住替郑言庆抱屈道:“您对言庆的要求太严格了,刺倒十人,不太可能。”
  他之所以为言庆抱屈,并非没有原因。
  无忌刚只刺倒了三个木人,属于不及格的成绩。若言庆刺倒六个人还不算过关,那他岂不要更见不得人吗?
  “不可能?”
  长孙晟脸色一沉,示意家将把战马前来。
  只见他飞身跨坐马上,提起一杆马槊,纵马冲向刚扶立好的木人巷。马槊左右挥舞,一个个木人应手而倒。长孙晟刺倒木人,和郑言庆有点不同。言庆出槊,击中木人之后必有声响,有的木人胸口,更是木屑飞溅,出现一道道裂痕。
  长孙晟击倒的木人,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且创口处深度几乎一模一样,其用劲的巧妙,绝非郑言庆可以比拟。
  长孙晟下马之后,轻轻咳嗽了几声。郑言庆和无忌则跑过去,把木人扶起来,看着木人身上的创口,啧啧称赞。
  “爹爹好厉害!”
  长孙无垢拿着一条湿毛巾,为长孙晟擦拭根本不存在的汗水。长孙晟面带微笑,似乎也非常享受女儿的这种孝顺。只看得长孙无忌撇了撇嘴,轻声道:“小屁精。”
  “哥哥,给你擦汗。”
  长孙无垢拎着毛巾跑过来,长孙无忌露出一丝满意笑容,伸出手去。
  哪知,无垢直接无视他,从无忌身边跑过去,把毛巾递给了一脸笑容的郑言庆。
  “观音婢,真乖!”
  郑言庆擦了把汗水,轻轻揉了一下无垢的小脑袋。
  只气得无忌脸通红,在长孙晟大笑声中跑回了凉棚,狠狠的接过家将递来的毛巾。
  “若以槊而言,入体七分,方能致命。
  天底下,使槊的名家有许多,各有其防身绝技。比如州西镇将尉迟罗迦,槊法精妙,更练得一身祖传的避槊之法;但若说使槊使得最好,当今世上以鱼太守最强。他可以将十个木人全部击倒,并且全部是入体七分……被他刺中,绝难活命。”
  “州西镇将,尉迟罗迦?”
  郑言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字,不由得很是好奇。
  长孙晟点点头,“此人是后魏平东将军尉迟说的后人,杀法骁勇,武艺高强。只是他的性子……不是太好,为人也很圆滑。开皇初,先皇对他不甚喜欢,就把他派到了史万岁麾下效力。不过我听人说,他身子骨不甚妥当,恐怕命不久矣。”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
  长孙晟说完,站起身来,“你回去以后,再好生体会劲力之妙……不过也别放松了兵法修行。过些时日,我会考研你兵法,到时候若不过关,休怪我的责骂。”
  郑言庆拱手道:“学生定不负老师厚望。”
  长孙晟走了,无垢立刻欢呼起来。
  “小哥哥,快给我讲故事。”
  这小丫头呆在这里,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把郑言庆劫走讲故事。言庆不由得苦笑,看了一眼无忌。
  而长孙无忌,则露出恳求之色。
  拜托了,你莫要再给这小丫头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否则的话,她又要折腾我。
  言庆嘿嘿的笑了,拉着无垢的小手,“走,今天小哥哥给你讲一个,聂小倩的故事。”
  “好听吗?”
  “一定好听!”
  “吓人吗?”
  “唔,很吓人……不晓得观音婢敢不敢听。”
  观音婢瞪着乌溜溜的明眸,小脑袋瓜子点个不停,似乎害怕,却又带着几分渴望。
  长孙无忌一拍额头:完喽,但愿这丫头不要半夜吓我!
  ……
  郑言庆离开霹雳堂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
  炎热中,似乎有了一点小风。但并没有让人感觉到多么凉爽,因为风也是热的。
  言庆身穿一件单薄青衫,与沈光马三宝并马而行。
  马三宝在完成了言庆交代给他的任务之后,就返回了洛阳。如今,他也是言庆身边颇受重用的人。一方面他做事的确机灵,再加上他是李基介绍,自然深得郑言庆信任。
  三人缓缓而行,在过通远市浮桥时,突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敢问,是郑公子吗?”
  言庆一怔,他不认识来人,于是点点头:“我是郑言庆。”
  “我家小姐,请您一叙。”
  “你家小姐是谁?对不起,我不认识。再者说了,天已晚了,我也要赶回家去,实在不好意思。”
  “我家小姐说,一定要请您过去。”
  说着话,他伸出手来。
  沈光下意识的把手放在刀柄上,警惕的注视着那人。
  言庆连忙摆手,示意沈光不用紧张。
  那人的手心,写着一个‘朵’字,另一只手摊开,攥着一枚玉佩,上面镂刻一朵莲花。
  是朵朵!
  郑言庆心里不由得一动。
  记得在偃师时,朵朵说过,会和他再见。
  难道说,她还没有离开洛阳吗?这傻丫头为什么还在洛阳,难道不知道会有危险?
  房彦谦转而以招抚之法来对付白衣弥勒以后,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挖出了好几个秘密教坛,更捕获了十几名弥勒弟子。加之长孙晟和宇文述,不断对河洛地区施加压力,也使得白衣弥勒的生存空间,变得越发窄小。
  这丫头留在洛阳,保不齐就会被人发现。
  言庆眉头不由得一蹙,轻声道:“如此,我随你前去。”
  然后他对马三宝说:“三宝,你回府告诉老太爷,就说我今天晚上有事,不在家吃饭。”
  马三宝答应一声,催马离去。
  “沈大哥,随我一同前往。”
  相比之下,郑言庆还是愿意更相信沈光。不仅仅是沈光的武艺高强,而且和他有并肩作战的友谊。再者说了,他对沈光的了解,远比对马三宝的了解更深。
  沈光不是个大嘴巴!
  这一点,郑言庆很是放心。
  两人随着那人行去,径自进入了丰都市。在巷中兜转了几圈,很快来到丰都市一条僻静的后街。三人在一件小杂货铺门前停下,从里面走出两人,拦住了沈光。
  “郑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小姐,只见公子一人。”
  郑言庆眉头一蹙,心中感到不太高兴,“这是我的亲随。”
  “小的们知道,但大小姐说过,只让公子一人过去。”
  “既然如此……”郑言庆看了一眼沈光,而后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沈光手中。
  “沈大哥,烦劳你在这里等候一下。”
  沈光点头,轻声道:“公子小心些,我看这些人,不似善类。”
  “我知道!”
  言庆说罢,随着那三名下人走进杂货铺。穿过后堂之后,四人来到一个小院子。
  “启禀圣女,郑公子到了!”
  “快快请他进来。”
  那声音,对言庆而言再熟悉不过,正是朵朵的声音。
  “郑公子,请!”
  言庆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推开了房门。屋子里,灯火通明,摆着一桌酒菜。
  朵朵亭亭玉立在屋中央,娇靥带笑,静静的看着言庆。
  “小秀才,你真的来了。”
  郑言庆微微一笑,“是朵朵姐姐的召唤,小秀才怎敢不来呢?”
  从前在郑家的时候,朵朵总是逼着郑言庆叫她姐姐。那时候,言庆对她还存有几分惧意。毕竟面对一个动辄就拔刀出来的小女孩儿,他心里还是听有顾虑。
  是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开始改变了称呼?
  郑言庆已经记不得了!但是他却知道,在那个杀人的夜里,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女孩儿,并且愿意去相信她。
  “朵朵,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逗留于洛阳,很危险……官府虽然表面上放松了对你们的打压,但实际上,却一直没有忽略你们。你若是继续留在这里,真的很危险。”
  看着言庆庄重的神色,朵朵心里面很开心。
  最近一段时间,她听到了许多关于言庆的绯闻。其中也不泛言庆和裴家姑侄的恶意中伤……哦,是恶意中伤!至少在朵朵看来,郑言庆绝不是那种花心之人。
  “小秀才,其实今天,并不是我找你,而是有人想见你。”
  和言庆并肩坐在一起,朵朵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把你说的话,都转告了哈公公。哈公公说,他想见见你,和你当面谈一谈。所以,我就让人请你过来。”
  “哈公公,哈士奇吗?”
  郑言庆心里一惊,但旋即镇定下来。
  既然朵朵也在这里,那想必哈士奇,应该没有恶意。
  只是,他要和自己谈些什么呢?郑言庆心里正疑惑着,就听门外脚步声响起,门,被人拉开……


第五四章 暗涌(二)
  洛浦河上,画舫游船川流不息。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若泛舟水上,倒是能感受一些凉爽之意。两岸轻轻垂柳,在河风中摇曳。水波荡漾,更不时有丝竹歌舞之声,透出了一派盛世风雅气息。
  一艘体型巨大的画舫,缓缓行进。
  那船头上插着一面黑色大纛,上书‘宇文’两字,已充分的显示出,这画舫的来历。
  画舫所到之处,游船纷纷退让,显得无比嚣张。
  一艘小船迎面驶来,紧贴着画舫之后,从画舫上伸出一面舷梯,一名中年男子,飞快的攀上了画舫,随后小船与画舫错身而过,溯流而上,渐渐的消失在河面成群的游船中。
  中年男子身高近八尺,体型清瘦。
  头戴一顶帏帽,遮掩着他的脸。一袭黑衫,足下一双黑色单靴。有宇文氏的家将迎上前,密语两句之后,家将神色恭敬的让出路来,侧身引领那人往画舫中走。
  画舫分为两层,一层是一座大厅,陈设极其奢华。
  有无数歌姬舞姬在画舫大厅中吹拉弹唱,状似极其热闹。中年男子在家将的引领下,径自登上楼船二层。在尾部一间船舱门口停下,里面隐隐传来男女调笑之声。
  “三公子,胡先生来了!”
  船舱中立刻静下来,片刻后舱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近乎半裸的美艳女子。酥胸高耸,薄薄的轻纱之下,隐隐可以看见妙处春色,芳草萋萋。女子脸上犹带着一丝淡淡春情,颇有些不满了扫了一眼门外两人,而后款款的走下楼船去了。
  “胡先生请!”
  家将一摆手,黑衣男子侧身没入船舱。
  那船舱里,颇为凉爽。只见两侧镂空的舱壁里,摆放着许多巨大的冰块。正是这冰块中传出的寒意,令舱内的温度颇为舒适。空气中弥漫这女人的脂粉气息,还带着些许淫靡之味。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大袍,正坐在船舱中,自斟自饮,状似逍遥无比。
  黑衣男子连忙上前,“胡力迭拜见三公子。”
  “胡子啊,咱们也是老朋友了,无需如此多礼。嘿嘿,你却是来的早了,却撞坏了我的好事。
  刚才那小骚货颇有滋味,简直是蚀骨销魂啊……若非你来得早,我说什么也要再折腾她一番。”
  三公子生的仪表堂堂,潇洒而有气度。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有些下流。黑衣男子摘下帏帽,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
  他不觉得下流,只觉得三公子这么说,是把他当成自己人。
  “如此说来,确是小人的不对……不过三公子说的不错,那小骚货确有媚骨。刚才在门外扫了我一眼,只让小人失魂落魄。如此美人儿,也唯有公子能制服。”
  三公子大笑连连,“胡子,你就生了一张好嘴儿。”
  “谢公子夸奖。”
  这男人啊,求得无非就是个面子。
  这面子从何而来?一是权势,二是女人。
  胡子的话,恰到好处的挠到了三公子的痒处……
  “好了,咱们闲言少叙,事情办得如何?”
  胡子露出愁苦之色,“非是小人不尽力,只是这教中事务,几乎都是那哈士奇一手把持,小人虽有心,却使不出力气。最近也不知怎地,哈士奇一直琢磨着,要撤离洛阳。小人和他争辩了几次,奈何他武艺高强,权柄甚重,小人也无可奈何。”
  “那老阉狗要撤离洛阳?”
  “正是!”
  “为什么?”
  “哈士奇说,如今朝廷已经盯上了我们,再呆在洛阳的话,迟早会被朝廷发现。
  如今之计,当停止传教,并迅速撤离洛阳。
  唉,三公子,我是不想离开洛阳。现如今朝廷对我们的关注,正在慢慢松懈,等过了这个风头,就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机。再说了,我们从襄州过来,动用了无数财货,才在这边站稳脚跟。这时候离开洛阳,岂不是将心血,付之东流?”
  三公子,摇了摇头。
  “胡子,你却错了。”
  “啊,请公子指点迷津。”
  “那老阉狗为三世辅臣,从赵王开始,到现在,经历的风雨和事故可谓不少。他说的不错,如今你们若继续留在洛阳的话,恐怕很快就会暴露身份。据我所知,房黑子虽然在表面上放松了对你们的追剿,可实际上,他一直在暗中关注。
  只不过把力量由明处转到了暗处……现如今,这洛阳的确不是你们传教的好地方。
  呵呵,若非那老阉狗不知变通,倒是个可用的人儿。”
  胡子的脸色,顿时显出尴尬。
  他刚说完哈士奇的坏话,三公子就为哈士奇鸣不平。哈士奇是可用的人儿,那不就是说他,不可用吗?这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笑了笑,却低下头,没有说话。
  “胡子,你没有那老阉狗经历的多,有些事情,所以也看不透。
  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将来等你历练的多了,自然可以超过那阉狗。我今天找你过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胡子,你难道想这一辈子,都屈居于那老阉狗之下?”
  “呃……”
  胡力迭沉默了。
  “呵呵,其实如今这形势,非常清楚。你们在洛阳无法立足的话,就只能返回襄阳。但问题是,回了襄阳,还是哈士奇做主,哪有你说话的余地?将来,哈士奇走了,自有宇文亚接手教务,你还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你可想到这些?”
  胡力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正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胡子,我看你是个人物,所以才想要提醒你一声。
  宇文佑早已化为枯骨,宇文鸣也死了十几年。此次皇帝巡幸张掖,宣太后意外病故,昔日的荣光已难以回复。胡子,做人当看得远一些,莫只盯着眼前。该死的都死了,你若是还是和哈士奇一样,抱着不合实际的幻想,迟早会身首异处。”
  胡力迭,是弥勒教的长老,同时也是赵王宇文佑家臣的后裔。
  三公子的话,已经说的非常明白:别再想着为赵王报仇了,也别再想着复兴大周朝,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宣太后,就是隋文帝杨坚的长女,周宣帝宇文赟的皇后,大隋朝乐平公主杨丽华。
  杨丽华已经死了,所谓的北周血脉,如今除了杨丽华的女儿宇文秀娥之外,已不复存在。难不成,你要辅佐一个女人做皇帝?再说了,宇文秀娥也没那个本事。
  “请三公子指点。”
  三公子微微一笑,为胡子满上一觞葡萄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宇文亚,宇文朵姐弟,不足为虑。没有了哈士奇,你们教中又有谁会听他们的话呢?”
  “三公子的意思是……”
  “胡子,你是聪明人。
  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么说吧,如果你能掌控白衣弥勒,再加上我从中斡旋,背后支持,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呵呵,从你的眼睛里,我知道,你做梦都在想这一天。现在,我给你机会,你是否愿意配合?”
  胡力迭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热切之色。
  三公子的话,深深打动了他的心。
  与哈士奇东躲西藏许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家业,可将来却要交给一个小孩子。
  胡力迭这心里面,又如何能够愿意?
  在教中,他表面上是二当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实际上呢,谁又在意过他?
  哈士奇在,大家伙听哈士奇的吩咐!
  哈士奇若是走了,他会扶起那个小畜生当家,永远也轮不到他胡力迭成为主角。
  “可是,那老阉狗武艺高强,当世之中,恐少人有能及。
  当年贺若弼率隋宫八尉,又联合了洛阳各大豪强高手,都没能要他的性命……如若失手,我是担心……”
  “哈,贺若弼那蠢材,当然杀不得哈士奇。
  但若是加上长孙晟,于仲文,吐万绪和麦铁杖四人,再算上我那侄儿,天宝将军,岂有他的活路?”
  胡力迭闻听,不由得心里一惊。
  三公子说的这几个人,可全都是当世名将啊!
  “麦大将军和天宝将军,不是在长安护驾?”
  “呵呵,他们已秘密抵达洛阳。二十天后,皇帝将返回洛阳,所以你要早点拿定主意。”
  胡力迭咬咬牙,“愿听公子调遣。”
  “胡子,你别害怕……如今宇文亚还是个黄口孺子,不足为惧;宇文朵嘛,一个黄毛丫头,也算不得数。只要你能除掉哈士奇,就能掌控白衣弥勒。到时候权力,女人,你唾手可得。我会暗中帮助你,助你白衣弥勒壮大发展,岂不美哉?”
  “那,如何除掉哈士奇?”
  三公子摆手示意,“你附耳过来。”
  他在胡力迭的耳边,低声细语不停。胡力迭连连点头,并不是发出两声赞叹和感慨。
  “三公子,若胡子能执掌白衣弥勒,定当对公子俯首听命。”
  “哈哈,莫要说这种话。我也是见不得你不得志,所以才想要帮你一把。咱们是兄弟,对不对?”
  “能以三公子为兄长,实胡力迭三生之幸。”
  三公子豪爽大笑,“好了,正事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三公子要去何处?”
  “嘿嘿,今天我侄儿回来,我爹在府中设下家宴,我还要赶回去,款待天宝将军。
  你就在这里好好享受一下,这船上的美人儿,任你享用……胡子,你可悠着点,那些小骚货可是厉害的很,莫要明天起不来。我先走了,若安排妥当,我自会派人通知你。”
  说完,三公子起身走出了船舱。
  随着舱门关闭,胡子正打算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身子骨。却听舱中传来几声轻响,紧跟着几盏油灯熄灭,使得舱内的光线,陡然暗下来。
  胡子心里一惊,旋身沉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舱中暗门开启,只见先前在船舱门口遇到的美艳女子,身披一袭薄薄轻纱,在昏暗的光线中,款款行来。
  “小婢奉三公子之命,前来服侍大爷!”
  声音悦耳柔媚,带着销魂的媚意。
  刹那间,胡子目瞪口呆,任由美艳女子走到跟前,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何不宽衣沐浴,也好让小婢好生伺候?”
  胡子的呼吸,陡然急促……
  ……
  哈士奇是个很健谈的人,也很开朗。
  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与言庆相仿的少年,正静静端坐,极为好奇的打量郑言庆。
  朵朵则坐在言庆的身边,聆听着他与哈士奇的对话。
  看得出来,哈士奇并没有因为言庆的年纪小,而对他有任何轻视之意。相反,他很看重言庆的意见。因为他不断的询问,郑言庆对汉末时期的黄巾之乱,有何感官。
  若说其他的事情,言庆可能真不知如何回答。
  但对黄巾之乱,他确是做足了功课。《后汉书》与《三国志》,他翻阅过无数次,还有蔡邕所著的东观纪要,以及两汉纪等史籍,也曾认真的做过笔记。
  所以,对太平道的产生、发展和解决,言庆倒是不惧提问。
  “哈先生,今与汉末时局不同。
  皇帝虽大兴土木,增加徭役。其固然有劳民伤财之举,然则开皇以来所聚集的财富,足矣让他实行这些举措。另外,自西晋南渡,五胡肆虐北方以来,三百载战火连绵不止,百姓思安。这与汉末的情况,又不相同……一个是由治而乱,一个是由乱而治。时局不一样,产生的结果肯定不会相同。莫说哈先生的弥勒们尚不成气候,就算是成就了和太平道一样的气候,恐怕还比不得孙恩之乱。
  先生今日请我来,想必已做出了决断。
  我与朵朵从小一起长大,绝不会害她……所以,先生想效仿太平道,如同痴人说梦。”
  言庆说的很不客气,吓得朵朵在暗地里,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哪知,言庆反手抓住了她的柔荑。
  当着哈士奇和她兄弟的面,朵朵的心怦怦直跳,粉靥羞红的,好像落日的晚霞。
  轻轻拍了拍朵朵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郑言庆松开她柔荑的一刹那,朵朵在他的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这小儿女的动作,岂能瞒得过哈士奇的眼睛。他非但不怒,反而开心的笑了!
  “郑公子未免有些夸大了,若民心思安,又岂能有许多人愿意加入我白衣弥勒?”
  言庆正色道:“人们之所以要加入白衣弥勒,正是因为,他们想要求一个安定生活。哈先生说我夸大,我倒觉得我说的有些轻了。其实,哈先生您对白衣弥勒的控制力,并不如您想像中的那么强大。
  两头蛇郭孝恪,为万贯钱帛,就敢劫杀我?
  我想若是您知道此事,断然不会同意……还有,自朝廷开始打压白衣弥勒以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令无数信徒退出。先生,若您真要起事,除了一些亡命之徒和野心家之外,会有多少人跟随?这日子,凑合着还能过,没有人愿意做那株连满门的事情。
  好吧,咱们再说一种可能。
  您的白衣弥勒真的起事了,而且有人愿意响应。
  可你能做到如太平道那样,一声呼唤,八方应和吗?以太平道那样巨大的声势,到头来还是不免落得个惨败结局。如今,你就能做到吗?再换一个说法,哈先生有把握,起事后在数年之中,令天下平靖吗?若不能,你教中内部定然产生分歧。到了最后,又是一场混战,涂炭苍生……我想,这与先生本意,并不相同。”
  “你怎知道,我们不能平靖天下?”
  小男生突然开口,言语中有些不太服气。
  “亚亚,不许胡闹。”
  那小男生似乎挺害怕朵朵,嘴巴一撅,不再说话。
  “他是我弟弟,宇文亚。”
  郑言庆笑道,“亚亚,也许能,也许不能,这本就是不确定的事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投入身家性命?聪明人不会为之,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如此吧。”
  你同意我的话,就是聪明人;不同意……
  言庆玩笑着,下了一个套,令宇文亚哑口无言。
  而哈士奇笑得更加开心。
  他是个聪明人,其实在朵朵把言庆的话,第一时间转告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犹豫。只是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一下子放弃了,哈士奇有觉得有些不甘心。他今天见郑言庆,一方面是要好好观察他一下,另一方面,则希望他能说服自己。
  “小郡主,您和小主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和郑公子单独说。”
  “哈公公,您……”
  “放心,我是不会对郑公子不利的。”
  哈士奇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朵朵,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戏谑笑意。
  朵朵心中大羞,拉着宇文亚的小手,退出了房间。
  “郑公子,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哈士奇轻声道:“上一次在洛浦书馆,你给我的感觉,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我也没有太关注。我听小郡主提起过你,但心里面,实不太认同……郑公子,我只问你一句话,如若有一天……你愿意待老夫,好好照顾小郡主和小主吗?”
  郑言庆毫不犹豫,“当然愿意。”
  “如此,老夫也就放心了!”
  哈士奇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张牛皮卷,甩手扔给了郑言庆。
  “我曾听说,甘罗十二岁为丞相,但我不相信。
  我侍奉赵王三世,如今已近古稀之年。少年才俊,我见得多了,但唯方才与你相谈,我始相信有神童一说。小郡主幼年飘零,对人多有提防,从不假人颜色。
  唯对你推崇无比!
  老夫希望,你莫要辜负了她……这是大定酒楼后院假山下的地宫图纸。我原本是打算,万一出了变故时,可有个退路。这地道直通城外伊水河畔,除我之外,再也无人知晓。地宫里,有三百副铁甲和兵器,也是我为防止万一,而准备。
  我已决心,撤离洛阳。
  这地道自然不再需要,就送与公子,以作不时之需。
  另外,这上面还有一些我教中的信徒。他们都是我的心腹,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帮到公子。只要公子持有这枚箭戒,不管我在与不在,他们都会听命于公子。”
  郑言庆展开牛皮卷,扫了一眼,立刻收入怀中。
  “请哈总管放心,言庆一定会照顾朵朵周详。”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呵呵,十日之后,我将撤离洛阳。到时候就不再与公子照面了。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可派人往襄阳一行,我定当竭尽所能。”
  哈士奇站起身,伸出手来。
  郑言庆也起身过去,与哈士奇击掌三下,权作誓约。
  两人击掌之后,便离开了房间。哈士奇带着宇文朵和宇文亚走了,而郑言庆也如释重负,与沈光汇合一处,返回家中。
  “公子,那些是什么人?如此神秘?”
  言庆微微一笑,轻声道:“那些是朋友,以后也许会是一家人!”


第五五章 约定
  在郑言庆看来,哈士奇等人的撤离,无疑是一个最明智的选择。
  不论是对哈士奇也好,朵朵也罢,还有郑言庆,白衣弥勒撤离洛阳,都是有益无害。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
  每天在长孙家学艺,然后与无忌无垢兄妹闲扯聊天。回家了,还有小念伺候,裴翠云偶尔会过府拜访,小日子过的倒也舒心。
  裴行俨定亲了!
  不过他并不高兴。
  在他看来,这一次定亲,更坐实了他成为谢映登妹夫的名份,故而有气无力的,兴致不算太高。谢映登的妹妹,名叫谢秀宁,年方十三,比裴行俨小个两岁。
  郑言庆看过谢秀宁的画像,据说还是当世名家手笔。
  画中的谢秀宁,很端庄,很秀气。看上去纤柔贤惠,端地是大家闺秀。看到了画像之后,裴行俨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转,至少不再像先前那般,整日的愁眉苦脸。
  莫要说什么只重品德不重相貌。
  男人们,大都一个通病。如果那女孩子生的不美,想要他们主动起来,很困难。
  为此,郑言庆私底下也曾取笑了一番裴行俨,不过裴行俨并不在意。
  这一日,风云突变。
  连续十几日的艳阳天,突然间乌云密布。起了风,而且风势很大,将郑府门前的大纛吹倒,更砸坏了一面围墙。
  不过大家还是很开心。
  因为这乌云密布的天气,代表着将会有一场暴雨来临。想必一场暴雨过后,能使得酷热天气,变得凉爽一下。如果在这样持续高温,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吧。
  言庆坐在书房外的门廊上,品着冰凉解暑的酸梅汤。
  小念在屋子里收拾东西,两头小獒匍匐在门口,半眯着眼睛。快一年了,两头小獒的个头增长不少,而且齿爪锋利,极为凶悍。在大多数时候,它们跟着言庆,显得很温和。但要是有人试图招惹它们,就会露出一口利齿,发出低沉呜咽。
  前两日,裴行俨带着一头成年斗犬过来。
  也不知怎么招惹到了四眼和细腰,在眨眼间被两头小獒撕成了两半,形状凄惨无比。
  也使得裴行俨万分心痛,任凭言庆如何劝解,没有用处。
  直到郑言庆保证,如若小獒有了后代,就送他一头。裴行俨这才算心满意足,破涕为笑。
  “少爷,怎么一整天都没有见到沈大哥?”
  小念突然询问了一句。
  平日这个时候,沈光肯定和郑言庆呆在一起。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大早就出门,也没有陪伴郑言庆去霹雳堂,直到这光景,都不见踪影。
  言庆笑了笑,“老沈那么大一个人,腿长在他身上,谁能管得住?”
  毛小念说:“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不打个招呼嘛……刚才党士杰找他,小婢是害怕耽搁了事情。”
  “老党啊,找他吃酒罢了,没什么大事。”
  郑言庆浑不在意,喝了一口酸梅汤。
  他当然知道沈光去做什么。这段时间来,沈光通过他在洛阳城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已经把李德武的行踪打听的一清二楚。那李德武自从在洛水丢了面子以后,非但不偃旗息鼓,反而变本加厉。在坊间传播各种关于裴淑英的坏话,在他的口中,裴淑英几乎变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其中,也牵连到了郑言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裴家并未作出反应。
  裴世矩在月前赶往长安,迎接杨广的圣驾。而裴淑英,更没有站出来,澄清事实。
  裴淑英不出头,却不代表着郑言庆能忍受这种污蔑。
  没错,他是对姑姑怀着一份很禁忌的情感,但也只是埋藏在心里。这李德武自己混蛋,却要怪罪别人。言庆本来就对他生出杀意,如今就更不可能放过李德武。
  轰隆隆,雷声轰鸣。
  瓢泼大雨在憋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倾盆而下。
  银蛇在厚重的乌云中舞动,惨亮的光,划破苍穹,似乎是要把天幕撕成碎片。
  连天的雨幕,让郑言庆联想到了当日里,白雀寺的那一场血战。
  那血战,不也是这样一场大雨,拉开了序幕?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言庆的心中突然多了分悸动,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又不明白,究竟是何处的问题。想来是看到这场景,引发出来的一些不好回忆吧。
  所以,郑言庆也没有太在意。
  “言庆!”
  徐世绩被淋得好像落汤鸡一样,跑进了书房。
  接过毛巾,他擦干了湿发,然后从身边的牛皮书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册子,递给郑言庆。
  “我刚从徐彦盛那边回来……
  既然你要停止对大定酒楼的关注,那我也准备让徐彦盛回来了。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毛旺叔夫妇呆在竹园不放心嘛,干脆让徐彦盛去那边……你看怎么样?”
  徐彦盛,是徐家的仆人,三十多岁。
  当初郑言庆让徐世绩盯住大定酒楼,徐世绩就写信让徐盖,派来了一个信得过的人。
  从这一点来看,徐世绩是个很小心的人。
  他无法使用郑家的人,也不能自己出面,因为有可能被人认出。所以从离狐老家请人过来,假托行商之名,在大定酒楼附近居住,以方便监视大定酒楼的动静。
  不过,既然朵朵是白衣弥勒的圣女,郑言庆也不好再监控下去。
  他让徐世绩把徐彦盛撤回来,另作安排。
  “老徐最近也辛苦了……他要是愿意的话,我当然没问题。就让他去竹园看管。”
  说着话,言庆拿起那本小册子,翻了几眼。
  上面记载着大定酒楼角门平日出入的情况……从徐彦盛开始监控第一天,一直到昨日,差不多近八十天的时间,记载的非常详细,还有徐彦盛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出来的各种消息。
  “大定酒楼,还有一位二老爷?”
  “是啊!”
  郑言庆看到胡力迭的名字时,感觉有些奇怪。
  他没听朵朵说过这么一个二老爷,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草草的翻了一遍,就放在了书案上。与徐世绩在房间里摆开了围棋,两人手谈起来。不过没多久,沈光就回来了。他也被淋透了,浑身湿漉漉。
  “公子,解决了!”
  郑言庆捻起一枚棋子,“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呵呵,能有什么麻烦?”
  沈光说:“一切顺利……我把他装进了箱子里,运上了一艘货船。估计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洛阳,等驶入河水,自有人处理掉箱子。少爷放心吧,不会有问题。”
  “你们再说什么?”
  徐世绩挠了挠头,疑惑的问道。
  郑言庆淡定地一笑,“没什么,只是处理了一个垃圾。”
  “哦!”
  徐世绩虽非世族子弟,但也算是见多识广。他立刻明白,郑言庆怕是让沈光处理了什么人。只是这种事情,心里明白就好,他也不会去追问。杀就杀了吧,算不得什么事情。以言庆的性子,若非把他惹得急了,言庆断然不会下此狠手。
  毛小念拿来了一件干衣服,让沈光在屋中换上。
  “对了,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不少人聚在通远市码头,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通远市码头?”
  “是啊,很多人,差不多有三四百人吧。”
  “哦,估计是要聚赌吧……通远市那些胡商,最喜欢做这种事。我听人说前些日子,那些家伙聚集了一百多人,就为了下注斗鸡。这一次,恐怕也是这种事。”
  徐世绩见怪不怪,郑言庆也没有往心里面去。
  戌时之后,徐世绩和沈光都下去休息,郑言庆也让毛小念休息去了,一个人坐在门廊下,看着渐渐止息的雨势,喝了一口茶,准备回房休息。也就是在他起身准备进屋的一刹那,四眼和细腰突然立起来,全身的毛发都乍立,发出低沉吼声。
  言庆一怔,立刻回身。
  “什么人?”
  “小秀才,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朵朵身披一件黑色雨布,从院墙后跳下来。
  言庆连忙喝止了蓄势待发的四眼和细腰,迈步迎过去,轻声道:“朵朵,你怎么来了?”
  这丫头好像翻墙上瘾了!
  上一次被沈光发现,这一次又是如此。
  发髻湿漉漉的,朵朵的双手有些冰凉。郑言庆连忙把她拉进房间里,取来一块干布,心疼的为她擦干了头发,嘴里还埋怨道:“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
  朵朵说:“小秀才,我要走了。”
  郑言庆一怔,旋即明白了朵朵的意思。
  心里,升起了一股不舍之意,他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天一亮就走。”
  朵朵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摞地契,塞到了郑言庆手里。她轻声道:“本来,我想让哈公公把大定酒楼抵给你。可哈公公说,大定酒楼太明显,若抵给你怕没有好处。不过,哈公公这些年在洛阳周围,以我娘的名义,买了不少土地,我想着你日后在这边发展,若没有自己的根基,只怕不太方便,所以就转到你的名下。”
  “啊?”
  郑言庆吃了一惊,本能的想要拒绝。
  可是看到朵朵期盼的目光,他又不太忍心,于是想了想,就把地契放进了怀中。
  “那先放在我这边,等时局稳定一些,你再回来。
  反正还是你的,我帮你照看着就是……对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哈公公说,先回襄阳,然后把那边的产业处理一下,和白衣弥勒割离之后,就去蜀中定居。在蜀中待一两年后,再回来……到时候就不用担心,被人揭穿。”
  这哈士奇的心思,果然缜密。
  言庆说:“这样也好,先稳定住。等我这边得了空闲,到时候就去蜀中探望你。”
  “真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朵朵的脸上,绽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突然搂住了郑言庆的腰,把螓首埋在言庆怀中,用极其低弱的声音道:“那你要保证,要早一点去看我。”
  心中,生出怜惜之情,郑言庆用力的把朵朵搂在怀里。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看你。”


第五六章 入榖
  雨已经停了!
  洛水上空,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气,如丝如缕,宛若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丽少女。
  气温也降低下来,雨后的风里,夹带着凉爽之气,吹拂身上,感觉很舒适。
  这也许是入夏以来,经过连日高温暴晒之后,让人感觉最为舒适惬意的一个夜晚。
  哈士奇把行李收拾妥当,看了一下天色,已过了子时。
  朵朵出去快两个时辰,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在返回的路上。等天一亮,他们就要离开洛阳,按照郑言庆的说法,是蛰伏起来。虽然郑言庆并没有说什么,但哈士奇能感觉到,这个小童子,似乎并不看好当下时局。至于是什么样的原因,哈士奇说不出来。这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觉,让哈士奇选择,相信郑言庆。
  同样,哈士奇还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如果小郡主将来真的嫁给了言庆,那么凭借这小家伙的能力,以及他背后的郑氏家族,说不定能兴复大周王朝?也许吧!亚亚能有这样的帮手,对他有莫大好处。
  想到这里,哈士奇起身,走进卧室。
  宇文亚在榻上睡着了……
  哈士奇将一件薄薄的披风,盖在了亚亚的身上。
  对于这个他从小一手养大的孩子,哈士奇有着近乎于祖父一样的关爱。仔细想想,他和郑世安颇为相似。同样是不能人道,同样是失去了生育功能,同样的抚养一个婴儿长大。只是不一样的,郑言庆开始为郑世安谋划将来;而哈士奇,还需要为宇文亚操心。
  毕竟,这世上有一个言庆这样的妖孽就足够了!
  宇文亚在睡梦中,也许梦到了什么美丽的事务,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哈士奇心生怜惜之意,在宇文亚身边坐下,静静的看着沉睡中的亚亚。
  “大师伯,出事了!”
  房门被人一下子推开,从屋外闯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瘦瘦高高,看上去很文弱。
  黑发披散肩头,他慌慌张张的站在门口叫喊,一下子将沉睡中的宇文亚吵醒。
  “毛公遂,你慌张个什么?”
  如果郑言庆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能认出来,这个名叫毛公遂的少年,就是当年弃家而去的毛小八。比之五年前,毛小八看上去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依旧是一副清秀面容,眼睛略显细长。
  “师父,师父他……”
  哈士奇眉头一蹙,“你师父怎么了?慢慢说,别慌张。”
  “师父他带着人,说是要杀进皇城,取皇帝的脑袋。”
  “你说什么?”
  “师父他带人去闯皇城了……”
  哈士奇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懵了。
  “你师父好端端的,为何要闯皇城?”
  毛公遂犹豫一下,轻声道:“师父说,大师伯您养尊处优,没了血性。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撤离洛阳,说你忘记了昔日的深仇大恨。所以,所以……师父说宁可战死,也不愿苟且偷生。他刚才召集了五百名教中弟子,往端门方向去了。”
  哈士奇有些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该死的胡子,他疯了吗?”
  哈士奇怒声咒骂道:“他知不知道,这样子做,会把我们全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不行,我要拦住他。
  毛公遂,你师父他何时行动?”
  “他,他在刚才雨势最凶猛的时候,召集教中子弟,在通远市集合。
  弟子拦他不住,只好跑回来通知大师伯。估计这个时候,师父他刚动身而已。”
  哈士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屋中徘徊两圈。
  “亚亚,你在这里等着,等你姐姐回来。若天亮之时,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不要等我了。你和你姐姐立刻离开洛阳,返回襄阳。我脱险之后,自会去寻你们。
  毛公遂,你在这里照顾圣子。
  待圣女回来之后,你随他们一同动身,回转襄阳……记住,万不可让圣女轻举妄动。”
  毛公遂连忙答应,哈士奇二话不说,抄起横刀,大步如飞般冲出房间。
  他牵了一匹马,纵马向端门方向跑去。
  如果胡子刚刚开始行动的话,那说不定能在他抵达端门之前,把他给抓回来。这家伙,平日里聪明的很,怎么这时候就想不开呢?不过是一时的撤离,又不是不回来,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再说了,皇帝如今不在洛阳,他就算冲进端门,又有什么用处?这事情弄不好,将会牵连甚广,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小主和小郡主的将来。
  哈士奇越是想,就越发感觉心急如焚。
  好在大约过后,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挡路。平日里在这个时候,会有巡城卫士巡逻,但今夜的雨势太惊人了,想来那些卫士们,还没有上路。所以,哈士奇一路畅通无阻,直奔端门而去……
  哈士奇走了之后,毛公遂坐在门槛上,不时的查看天色。
  “你在看什么?”
  “圣子,卑下是担心,如果事情失败的话,这个藏身之所,很可能会暴露出去。”
  “啊?”
  宇文亚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那怎么办?”
  “圣子,我想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我姐姐还没有回来啊……”
  “圣女去了何处?”
  宇文亚犹豫了一下,“姐姐去探望一个朋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
  哈士奇告诉过宇文亚,不要把朵朵和郑言庆认识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亲密的人。
  宇文亚虽然小,可是记性却不算太差。
  毛公遂询问,他也只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毛公遂真实的答案。
  “圣子,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一旦事情发作,势必会封城戒严。到时候咱们再想出去,恐怕就难了……要不然这样,我倒是有一个隐秘的去处。我先带你过去,然后再回来等候圣女。这样一来,即便是出了事情,也可以保证圣子安全。”
  “可哈总管说,要我在这里等姐姐回来。”
  毛公遂露出和善笑容,轻声道:“圣子,这事发突然,想必大师伯也考虑的不周详。
  我是洛阳人,对这周遭的情况非常熟悉……我先带您到安全之地,再寻大师伯和圣女与您汇合,岂不是更加妥当?相反,若您留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大师伯肯定会担心。到时候他再返回,弄不好更危险……所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
  宇文亚想了想,觉得毛公遂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吧,那咱们现在就离开此地。”
  两人说着话,就从房间里出来。毛公遂拎起沉甸甸的行李袋子,牵着三匹马。
  把行李放在一匹马上,他又搀扶着宇文亚上了马。
  “小八,这时候城门都关闭了,咱们怎么走?”
  毛公遂说:“圣子只管放心,我在通远市有些朋友,咱们可以坐船,溯流出城。”
  “那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啊!”
  “竹园……”毛公遂轻声道:“圣子应该知道竹园吧,那是大名鼎鼎的云骑尉,半缘君郑公子的住处。不过郑公子现在住在城里,竹园空着。我爹娘就是为郑公子看护竹园。那里很冷清,就算是朝廷派人搜查,也不会搜查到竹园那边。”
  “啊,你认识言庆哥哥?”
  毛公遂乍听宇文亚的这个称呼,不由得一怔。
  “圣子,您刚才称呼郑公子,做什么?”
  “言庆哥哥啊……他和我姐姐相识多年,哈总管说,言庆哥哥有朝一日,会成为我姐夫呢。”
  毛公遂的脸色,陡然变得非常难看。
  “原来,圣子和郑公子,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啊。”
  他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很快就想明白,圣女去探望的朋友,很可能就是郑言庆。
  毛公遂一刹那间,思绪千回百转。
  出身于佃农家庭,靠着替别人种地为生,到死也难有大出息。当他为比他年纪还小的郑言庆牵马缀镫时,心里就生出一丝不甘的念头。大家都不是上等人,他虽出身佃农,但至少也是个八等出身,比之郑言庆的出身,还要高那么一头。
  可是,他却要为郑言庆牵马缀镫。
  以至于,当他的姐夫找到他,让他给郑言庆栽赃是,毛公遂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他看见郑言庆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玉带,毛公遂就生出了别样的念头。他想要往上爬,想要成为真正的人上人。但如果继续呆在田庄,他难有出头机会。
  正好那段时间白衣弥勒传教,使得毛公遂动了心思。
  他要学一技之长,将来才能出人头地。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动了其他的念头……凭借着郑仁基的那条玉带,毛公遂拜师于胡力迭的门下,开始习武练功,并读书识字。四年下来,他倒是真的学了一身本领。于是随着胡力迭又重回洛阳城。谁也不会想到,人模狗样的毛公遂,就是当年偷走玉带,舍弃家人的毛小八。对外,他是大定酒楼的管事,对内,他是教中的核心弟子,比之当年的落魄,毛公遂不晓得有多么威风。
  他也听说了父母的事情,心里也生出过一点点的愧疚。
  可是这愧疚眨眼即逝……谁让你们把我生在佃农之家,若非如此,我岂能比郑言庆差?
  他自以为,自己爬的很快。
  却未想到,郑言庆比他爬的更快。
  四年来,言庆非但不再是九等出身的贱口,更成为郑氏家族中,瞩目的一颗明珠。
  言庆会荥阳平息安远堂之祸的时候,毛公遂偷偷的和父母相见。
  毛旺夫妇对他,是恨之入骨,但又无法舍弃,这份骨肉之情……殊不知,毛公遂之所以要和他们相认,只是希望能获得一个藏身之所。特别是在房彦谦打死缉捕白衣弥勒弟子的时候,毛公遂更感恐慌。竹园,对他无疑是个极佳的藏身之所。
  现在,他猜到了郑言庆和白衣弥勒之间的关系,心里陡然生出顾忌。
  师父他老人家说的大靠山,能斗得过郑家吗?而且郑言庆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实力,远非毛公遂所能想象。是向官府揭破郑言庆和白衣弥勒的关系,还是……
  毛公遂的思绪很复杂,带着宇文亚来到通远市码头。
  一艘小船,停泊在码头上。
  毛公遂带着宇文亚上船以后,看着宇文亚瘦小的背影,眉头一蹙,眼中陡然流露杀机。
  也许,师父这座靠山,还不够大……
  ……
  哈士奇纵马疾驰,从建国门大街一路追下去。
  远远的,就看见一队身穿白衣,头戴金环的白衣弥勒弟子,正缓缓踏上了天津桥。
  “全都停下来,停下来!”
  哈士奇高声呼喊,冲向天津桥头。
  “胡子,你给我滚出来……”
  “啊,是总管大人!”
  一边行进,一边吟唱弥勒经的弥勒弟子,听到哈士奇的呼喊声,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头看去。当他们看清楚来人是哈士奇的时候,全都忍不住高声的欢呼。
  “总管大人来了,咱们这次必能大获全胜。”
  哈士奇冲到了弥勒弟子跟前,纵身下马,怒气冲冲的喊道:“胡子呢?二总管呢?”
  “二总管……不在!”
  “什么?”
  哈士奇闻听,不由得一怔,心中陡然一惊,“二总管去了何处?他没和你们一起?”
  弥勒弟子说:“二总管说,他去召集其他弟子,所以让我等前来。
  他还说,我等有弥勒护佑,就算是千军万马,也休想阻拦我们。他说,他随后就到。”
  哈士奇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不好,上当了!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怕胡子是故意把他引到这里……至于为什么引他过来,哈士奇也能隐约猜出一个大概端倪。胡子有点耐不住寂寞了!他想要夺取教中大权,设计陷害与我。
  “大家快走,快离开这里!”
  哈士奇说着话,翻身上马。
  而一干弥勒弟子,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总管,端门就在前面,为何离开?”
  “休要废话,弥勒降旨……二总管背叛了我们!咱们都上当了,快点离开这里!”
  哈士奇拨转马头,就准备撤离。
  就在这时候,只听铛铛铛一阵急促的梆子响。紧跟着从桥下,道路两边的里坊墙内,还有端门城头上,出现了无数军卒。只听有人厉声喝道:“谋逆反贼,即入我毂中,焉能放尔等离去……放箭!”
  刹那间,四面八方,万箭齐发。
  本就不知所措的白衣弥勒,面对这雨点般飞来的箭矢,一时间手足无措。
  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每一名白衣弥勒的身上,至少被射中了四五十支利矢。如同刺猬一样,倒在了血泊里。哈士奇在马上,腾空而起,锵的抽出横刀,在半空中舞动。
  战马,希聿聿惨嘶,被射的浑身是箭。
  看得出,官军们认出他是首脑,故而有一半的箭矢,都是朝着哈士奇狂射而去。
  一轮箭雨过后,哈士奇持刀落地。
  身边已没有一名白衣弥勒弟子站立。随着里坊大门嘎吱吱开启,一队队铁甲军士,从坊间涌出。
  而背后端门城下,同样列有一队队人马。
  明晃晃的长矛步槊,对准了哈士奇,在夜色中,闪烁妖异寒光。
  哈士奇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第五七章 俱伤
  “小秀才,天不早了,我该走了……否则哈公公会担心!”
  朵朵把手从郑言庆手中挣脱出来。
  她看了看天色,幽幽道:“小秀才,记得来看我咯,莫要让我在蜀中等的太久。”
  郑言庆点了点头,“那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我不送你,难道又让你翻墙头吗?”
  郑言庆笑嘻嘻的道了一句,朵朵的脸羞红。天已晚了,郑世安等人也都早早睡下。
  言庆和朵朵沿着回廊,穿过中堂夹道,来到大门后。
  今夜当值的人,是党士雄。
  他奇怪的看了一眼郑言庆身旁的朵朵,心里不免嘀咕道:这小娘子又是哪一位?什么时候来到府中,为何我一点都不知情?不过,公子果然厉害,一边有裴家小娘子千娇百媚,这位小娘子也是貌美如花……呵呵,但不知公子将来,如何选择?
  郑言庆当然不清楚党士雄的这番心思,与朵朵走出郑府大门。
  他让党士雄牵来两匹马,亲手搀扶朵朵上马。
  “小秀才,你莫要送我……从这里到我的住处,并不算太远,我一个人能回去。”
  “那怎么可以,这黑灯瞎火的,若每个人照护你,我岂能放心?”
  说着话,言庆扳鞍上马,从党士雄手中接过灯笼,“好了,别再争执了,我送你回去。”
  朵朵虽然嘴上拒绝,可心却是甜滋滋的。
  当下也不再推辞,和郑言庆并辔而行,朝着坊外而去。
  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党士雄啧啧摇摇头,“都说读书人好风流,公子小小年纪,已有名士之风。”
  合算着,脚踩两只船,就是名士?
  对于党士雄的想法,郑言庆不知道,知道了也奈何不得他。
  已过了子时,若按照规矩,怀仁坊的大门,在这个时候都应该被关闭了。戌时过后,属于夜禁时期。除了三大市集外,其余各处的里坊,大都会是大门紧闭。
  不过说是闭门,可若有人叫门,还是会开放。
  至少郑言庆有几次回来的晚了,只喊了一嗓子,坊中的值夜者会立刻打开大门。
  坊门紧闭,郑言庆催马上前,刚准备叫喊,却见怀仁坊里正,带着一队军卒,将他拦下来。
  大业以来,隋炀帝对户籍的管理,依旧十分严格。
  他延续了当年高颖设立的户籍制度,并在此基础上,以家为单位,设立的保、里、党三级基层管理制度。五家为一保,设有保长;五保为一里,设有里正;五里为一党,设立党长。三级制度,休戚相关。一家做法,里正与党长借受牵连。
  怀仁坊的里正姓王,说起来与郑家颇有渊源。
  他早年也是郑家的附庸者,后来因家中有人立下功勋,故而赏赐了田地,并立为里正。这王里正还是王正的远房亲戚,一直以来,与郑世安都有密切交往。
  “王里正!”
  郑言庆诧异的向王里正看去,“您这是……”
  王里正也看清楚了马上的郑言庆,示意身后的二十名军卒收起兵器,上前唱了个肥喏道:“原来是郑公子啊……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何处?这位娘子是……”
  “哦,这是我一位远房亲戚,世居蜀中。这天色晚了,我担心她一人回去危险,所以想送她回客栈。”
  王里正看了一眼身后的军卒,“郑公子,您稍等片刻。”
  他匆匆来到一名看似军官模样的男子跟前,附耳低声细语两句。那军官先是阴沉着脸,但渐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点头,随着王里正走上前来。
  “卑职王虎,右骁卫大将军麾下三十三府一团二旅六队队正,参见云骑尉郑公子。”
  隋室麾下,实行府兵制。
  全国共六百三十四府,分别隶属于十二卫和东宫六率。
  府,即为折冲府,下设团、旅、队、火等级。其军官分别以校尉、旅帅、队正和火长为名。
  郑言庆闻听这王虎的军职,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怎么今天晚上,换成了官军值夜?一直以来,里坊中值夜的武卒,多是从各坊青壮为主。这突然间变成了官军巡夜,显然是发生了事故。郑言庆如何不震惊。
  右骁卫,是长孙晟麾下。
  可晌午在霹雳堂学习的时候,并没有听长孙晟说起这件事情。
  言庆连忙下马,同时示意朵朵也下马。
  “王队正……”
  “呵呵,郑公子莫要客气。说起来,我叔祖还在您府中休养,一直未能当面道谢。”
  “您的叔祖是……老虎爷爷?”
  “正是。”
  王虎说罢,看了一眼旁边的朵朵,然后把郑言庆拉到旁边,“郑公子,您今夜最好在家里,莫要出门。大将军、房府尹和濮阳郡公联合签署军令,今夜各坊门户紧闭,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如今各坊的值夜人,全部有军府士卒接手……如果不是王里正认识您,您刚才过来,恐怕就要引发冲突。还请公子见谅。”
  长孙晟,房彦谦,宇文述三人签署军令?
  郑言庆这心里,更加紧张。
  “那你可知道,为何要如此做?”
  “听说……好像有反贼出没。大将军下令,但凡是子夜后仍在坊间逗留着,先拿下再做论处。
  您是大将军的弟子,当然不会有问题。
  不过军令如山,卑职职责所在,实在不好通融。您那朋友,是蜀中人氏还好说,如若是襄阳人士,恐怕就有麻烦了。以卑职看,您还是别出去了,让您这位朋友,在府上过一夜。估计天亮以后,就可以通行,恢复正常……现在出去,也是危险。”
  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
  郑言庆强作笑颜,拱手道:“若非王大哥说,我险些惹了祸事。如此,我先回去。”
  说完,他再次道谢,将灯笼插在马鞍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一把攫住朵朵的胳膊,“姐姐,今晚城中夜禁,依我看,还是在我家中留住一夜,明日再走吧。”
  从郑言庆的手劲儿上,朵朵已知道事情不妙。
  她想要挣扎,可是被郑言庆虎目一瞪,立刻停止了反抗。
  默默随着郑言庆往回走,郑言庆低声道:“别回头看,等回到家里,咱们再说。”
  党士雄那边刚准备关门,却发现郑言庆和朵朵又回来了。
  忙上前想要询问,却见郑言庆把马缰绳扔给了党士雄,而后拉着朵朵,急匆匆往府中走。
  “这出去走了一圈,就这么急吗?”
  他挠挠头,有点想不明白,郑言庆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看上去好像有点急不可耐。
  ……
  天津桥头,喊杀声此起彼伏。
  一队队,一列列军卒从四面八方涌来,足有数千人之多。
  有的手持步槊长矛,有的则是持弓握刀。把哈士奇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
  几十名军卒持槊冲过来,哈士奇嗔目怒喝一声,挥刀上前。
  他的刀法非常简单,就是挑刺。四尺长的大横刀,哪怕是特制,也不过三四十斤的分量。而对面那些步槊的分量,个个比横刀沉重。但刀槊撞击,却每每是步槊被崩开。一个又一个士卒被哈士奇挑飞出去,而且每一个士卒被挑杀之后,必然会撞得四五名军卒骨断筋折。一柄横刀,却占尽了上风。任凭军卒人山人海,哈士奇却全然不惧。只听他呼喝不停,横刀翻飞,将官军杀得连连后退。
  远处端门城头上,房彦谦和宇文述都露出震惊之色。
  “二十载不见,哈德的武艺,越发可怕。”
  宇文述认得哈士奇,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房彦谦也紧蹙着眉头,轻声道:“郡公,这哈士奇真不愧是当年长安第一高手啊。”
  宇文述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观望天津桥头的战事。
  哈士奇左冲右突,也不记得究竟杀死了多少人。每每逼开官军之后,他做势腾空跃起,想要从上三路逃走。可是官军之中,似有一名高手,每次当哈士奇跃起的时候,总是一箭射出,生生将他从半空中逼下去,不得不再一次陷入苦战。
  “长孙季晟,可有胆与我一战!”
  哈士奇须发贲张,浑身浴血,厉声喝道:“躲在暗处施放冷箭,非英雄所为。”
  “哈总管,下官今日是奉旨杀贼,而不是与你做意气之争。
  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二十年前在长安,就有第一高手之美誉。单打独斗,下官甘拜下风。”
  “无耻!”
  哈士奇怒吼一声,劈手抢过一柄步槊,轮圆了一记横扫千军,几名军卒当场毙命。
  长孙晟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蹙眉。
  这哈士奇显然已达到了化境,其力生生不息,若这样子打下去,只怕死伤惨重。
  “麦柱国,还请你率部缠住此獠,我自当一旁配合。”
  “早该如此!”
  长孙晟身后,一名大将厉声喝道:“孩儿们给我闪开,待我取此獠人头。”
  说着话,他健步如飞,手中横刀挂着一道绮丽刀罡,呼啸着劈向哈士奇。哈士奇反手一刀斜撩,将麦铁杖势不可当的一击崩开,错身一拳,凶狠的轰向麦铁杖。
  麦铁杖不知道这哈士奇的厉害,冷冷一笑,翻刀横推。
  只听蓬的一声,麦铁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虎口迸裂,鲜血淋漓,差一点握不住手中兵器。反观哈士奇的拳头,却是安然无恙。哈士奇阴阴一笑,垫步一刀挑刺。
  与此同时,只听空中传来一声霹雳响。
  一支利箭好似凭空出现,直射哈士奇。哈士奇不得不放弃麦铁杖,旋身一刀正披在那利箭之上。利箭炸开,而哈士奇长刀也被崩起,连退两步。
  “好射术,这就是霹雳堂的霹雳箭吗?”
  “还请哈总管指教……”
  长孙晟说完,深吸一口气,挽弓搭箭,看似极为随意连珠箭发,可是那箭箭相连,历啸声不止。
  哈士奇不得不连连封挡,一方面还要小心其他士卒的攻击。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虎吼,“全都给我闪开,待本将军,诛杀此獠。”
  一匹雄骏红马,自人群中冲上前来。马似蛟龙,人若猛虎。手中一杆凤翅鎏金镗,只见来人当手舞动,眨眼间就到了哈士奇跟前,二话不说,一镗力劈华山,凶狠砸落下来。
  凤翅鎏金镗挂着锐啸,势若千钧。
  哈士奇来不及躲闪,挥刀迎上去,只听铛的一声响,哈士奇噔噔噔连退数步,张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而来将战马也后退不止。马上那员大将,身高九尺,面似冠玉,生的膀阔腰圆。一件唐猊宝铠挂在身上,紧握兵器的手,不停颤抖。
  “天宝将军?”
  “不愧是长安第一高手,果然厉害。”
  那马上大将,厉声喝道:“只可惜了,你一身好本领,不思为国效力,却密谋不轨。
  今日宇文成都奉旨杀贼……哈士奇,再吃我一镗。”
  胯下马希聿聿长嘶一声,宇文成都纵马再次冲向了哈士奇。
  与此同时,麦铁杖拎刀扑来,迫的哈士奇无法躲闪,只能硬碰硬的,再一次和宇文成都交锋。横刀折断,不过却崩开了宇文成都的凤翅鎏金镗。哈士奇怒吼一声,连环三腿逼退了麦铁杖之后,转身腾空而起,迎着宇文成都纵身扑去。
  他赤手空拳……岂不是找死?
  宇文成都心中正感到奇怪,就听麦铁杖喊道:“成都小心,这家伙的拳头比刀还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哈士奇已经到了宇文成都跟前。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逃脱不了。既然逃脱不了,索性杀个痛快,就让这宇文成都,做陪葬吧。气沉丹田,抡拳轰击。宇文成都是长兵器,一时间无法回转,于是一提缰绳,胯下汗血宝马希聿聿长嘶一声,前蹄腾起,正挡住了哈士奇的拳头。
  那宝马惨嘶一声,鲜血喷洒。
  哈士奇的拳头,如同锋利的宝刃,直接没入宝马胸口。
  只见哈士奇浑身是血,大吼一声,生生将一颗血淋淋的马心掏出来。战马噗通摔倒在地上,正压住了宇文成都的身子。哈士奇纵步再次扑向宇文成都,长孙晟的利矢,已到了身前。
  连珠十三箭,箭箭凶猛诡谲。
  哈士奇一不小心,被一支利箭射穿了大腿,腿一软,差点摔倒。
  这时候,又有一员大将,策马拧枪,从人群中扑来。哈士奇连忙一个翻滚,躲过来人必杀一枪,刚要站起来,麦铁杖从后面扑上前,一刀劈在了哈士奇的肩头。
  鲜血喷涌,但哈士奇好似全无知觉,完好的右腿原地转动,一拳打在了麦铁杖的肩膀上。
  这一拳下去,令麦铁杖大叫一声,弃刀而退。
  长孙晟连发十三箭后,鼓足丹田之气,再一次挽弓。
  却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令他一口气未能接上来,口喷殷红鲜血。
  妈的,这老毛病居然在这时候犯了!
  长孙晟有气疾之疾,不能过于辛苦。他这一次之所以留守洛阳,也正因为这个毛病。
  可是,战斗已至白热化阶段,长孙晟不得不再次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连珠箭发。而战场中,哈士奇也是连番受创。宇文成都失去了战马,双手舞动鎏金镗,声势更加凶猛。而麦铁杖虽然被打碎了肩膀,却仍指挥军卒,蜂拥而上。
  最可怕的,还有两员马上大将。
  于仲文和吐万绪两人,一个长枪,一个使双鞭,死死缠住了哈士奇,令他难以招架。一个不留神,哈士奇的左腿被凤翅鎏金镗扫中。宇文成都是何等神力,这一镗下去,打得哈士奇半只腿飞了出去。只疼的哈士奇一声大叫,长孙晟连珠箭已到了,蓬蓬蓬,哈士奇的身体连续中箭,吐万绪乘势冲过来,一鞭打在他的肩膀上。
  身体,被数支长矛穿透……
  哈士奇口中吐出血沫子,犹自单腿站在天津桥头。
  已过了丑时,麦铁杖和长孙晟在亲卫的搀扶下,走到人前。
  长孙晟剧烈咳嗽不停,每一次咳嗽,都如同撕心裂肺一般的难受。
  “把他的尸首,好好收敛起来吧。”
  宇文成都突然道:“此等英雄,不应该连一具全尸都无法落下……爷爷,您以为如何?”
  濮阳郡公宇文述和房彦谦也在军卒的簇拥下上前。
  天津桥上的这场惨烈搏杀,完全出乎了两人预料之外。麦铁杖一支胳膊废了,长孙晟旧疾复发。宇文成都那匹汗血宝马战死,除此之外,还有近两百骁果丧命。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杀死一个人?
  宇文述不由得暗自苦笑,上前轻声询问:“大将军,你们怎么看?”
  麦铁杖被打碎了肩膀,被人搀扶着,直呲牙咧嘴。
  “天宝将军说的不错,此乃真豪杰。”
  长孙晟捂着嘴巴,不停的咳出血丝,但也对宇文成都的意见表示赞同:“哈德先生虽是前朝余孽,但其忠贞,确令我等敬佩。这等英雄,应当留有全尸。”
  于仲文、吐万绪,也都是面带尊敬之色。
  “既然如此,那就依诸位将军所言。”
  房彦谦上前询问上前,看得长孙晟面色蜡黄,不由得有些担心:“大将军,你还好吧。”
  “我生平第一次遇到这般凶悍之人……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妖怪。
  我没事儿,只是旧疾发作罢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房府尹莫要担心,你尚有要务处理。哈士奇一死,大周余孽想必已无反抗之力。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赵王骨血。
  天亮之后,还要安抚洛阳百姓……就交由濮阳郡公和府尹大人操劳。”
  “陛下三日后将抵达洛阳,几位将军还请好好休整。”
  长孙晟等人,在各府亲军护卫下,返回家中。
  宇文成都则留下来,负责收尾的事情。看着眼前遍地尸体,房彦谦和宇文述的眼中,都流露出无奈之色。
  不过在无奈之中,两人又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第五八章 天宝将军
  郑世安在熟睡之中,被郑言庆派人来唤醒。
  迷迷糊糊的来到后院书房中,就看见毛小念正陪着一个看上去颇有些眼熟的少女说话。两头獒在院门后警戒,郑言庆则在回廊下,不安的来回走动,神色焦虑。
  “言庆,发生何事?”
  郑世安愣住了!
  年纪大,可是却有着非同于常人的警醒。还没有走进院子,他就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郑言庆连忙迎上前去。
  怀仁坊大门紧闭,朝廷秘密抽调官军入驻洛阳城,并实行严格的夜禁。同时还开始盘查自襄阳的来人,一切都预示着,官府方面,准备对白衣弥勒有大动作。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下手,郑言庆还想不明白。
  不过隐约能猜测到,哈士奇等人恐怕是暴露了……怎么暴露的?言庆不清楚。
  按朵朵的说法,白衣弥勒在朝中也不是没有靠山。
  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出现暴露在官府的视线中?
  除非……
  有内奸!
  这事情牵扯可就大了。朵朵肯定不能再抛头露面,弄不好她已经暴露。先把她藏在郑府中,而后再寻找机会,送出洛阳。但问题是,偌大的郑府,人手也不少,朵朵藏在府中,迟早会被人发现,也不可能瞒得过郑世安。对于爷爷,言庆很放心。
  但他却不能不把这件事情,先向郑世安交底儿。
  人老成精。
  郑世安虽说读书不多,但处理问题的经验和手段,却有不少。甚至于,在具体操作事情上,言庆虽然有四十年的成年人经历,也未必能比得上郑世安八面玲珑。所以,这件事情,必须要让郑世安知道。也只有爷爷点头,他才能做其他的计划。
  本来,毛小念对朵朵怀有一丝敌意。
  因为她担心,朵朵会夺走一部分郑言庆的关怀。毕竟言庆和裴翠云的事情被传的神乎其神。她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关爱,若是再失去一部分,她还能拥有多少?
  可是她后来听言庆说了朵朵的故事。
  当然了,言庆不可能把朵朵的身份告诉毛小念,否则很可能适得其反,引起毛小念的恐慌。
  这女儿家的心思,真的是古怪。
  当毛小念听说朵朵因躲避仇家而四处飘零的身世后,对朵朵的感官也改变许多。事实上,朵朵和言庆认识的最早,甚至比毛小念还早,她有什么资格吃醋呢?
  “小念,你在外面帮我把风,若有人来了,立刻禀报。”
  毛小念答应了一声,匆匆出了房门。
  虽然她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言庆如此严肃的神情,心里也紧张不少。
  “爷爷,还认得她吗?”
  郑言庆先搀扶着郑世安坐下,然后拉着朵朵的手,走上前来。
  郑世安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好久,摇摇头说:“眼熟,但想不起来。”
  “她是朵朵,还记得吗?”
  “啊!”
  郑世安吃了一惊,再次辨认好久,这才点头说:“朵朵,真的是你啊。”
  想当年,徐妈朵朵母女,在郑家躲避了五年,一直就住在郑世安的住处。若非时隔五年,朵朵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郑世安又怎可能认不出来呢?
  徐妈母女当初为了掩护郑言庆,离开了郑家。(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郑世安一直这么认为)郑世安心里,对徐妈母女还是颇为挂念。只是他也知道,徐妈母女不是普通人。一封能让郑大士变色,甚至不敢保留的书信,足以说明这对母女的不同寻常。以至于郑世安认出朵朵之后,神色间还是保持着足够的尊敬。
  “爷爷,您一向可好?”
  “好,好,好!”郑世安笑呵呵的点头,“一别五载,徐妈还好吗?你们这些年都去了何处?”
  “我娘她……已经故去了!”
  朵朵说着,眼圈一红。
  而郑言庆这时候,则在郑世安耳边低声细语。郑世安刚开始,还是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可是渐渐的,他的脸色凝重起来。等言庆说完,郑世安的脸色发白。
  “言庆,你……疯了!”
  朵朵说:“爷爷,这不关郑公子的事情。您放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现在就走。”
  “朵朵,站住!”
  郑言庆突然一声厉喝,朵朵诧异的看着他。
  “爷爷……”他扑通一声跪下,“朵朵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时候你让她走,岂不是看着她陷入危险吗?再者说了,她出身在什么家庭,又不是她能够控制。祖辈的恩怨,何必要牵连到她的身上。孙儿求您,帮一帮她,别让她去冒险。”
  郑言庆这一跪,朵朵的眼睛湿润了。
  她连忙也跪下来,拉着言庆的胳膊说:“小秀才,这件事情和你无关,你不要为我费心……”
  “好啦,都起来吧。”
  郑世安苦笑着上前,把朵朵和郑言庆都拉起来。
  “言庆,爷爷并非怪你,也不是要赶朵朵离开。只是……你总弄出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出来,爷爷一点准备都没有。朵朵啊,说起来,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陷入险境。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远房亲戚。
  就叫郑朵吧……记住,你是从蜀中来,可别和人说漏了。
  言庆,你准备怎么办?”
  郑言庆想了想,“现如今外面恐怕很乱,究竟是什么情况,咱们一点也不清楚。
  不过既然王虎说,官军入城,估计城里守卫的会非常严格。我准备天亮之后,去打听一下情况,顺便到老师家中,探一探口风。先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哈总管和亚亚现在是什么状况……
  朵朵,从现在开始,你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
  我会让小念全天和你在一起,你不得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还有,如果……我是说如果,哈总管他们真的出了意外,你要怎么做?”
  “哈公公不会出事的,他的武艺那么厉害……”
  “我是说如果!”郑言庆脸色一沉,朵朵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个时候,她很无助。
  以前虽然也面临过这样的危机,但是有娘拿主意,保护她。后来又有哈士奇操持一切,她只要好好练功,根本不用去担心其他的事情。可是现在……如果哈士奇真的出了意外,那她该如何是好?朵朵很茫然,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排日后的事情。这一刻,好像只有小秀才可以依靠。以至于言庆拉下脸,她立刻沉默了。
  “如果朝廷是针对哈总管,那我估计,襄阳汉南那边,也不会安生。
  朵朵,你听着……咱们往最坏处想,如果哈总管真的出了意外,你要听我的安排。”
  朵朵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轻轻点头。
  那娇柔无力的模样,让人看着好生心疼。郑世安叹了口气,把她搂在怀里,“朵朵,就听言庆的主意吧。这个时候,咱们谁也帮不上忙,一切就交由言庆你来处理。
  朵朵就跟着我,你去交代小念一下,莫要说走了嘴。等天亮以后,咱们打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做主张。”
  郑言庆答应了一声,坐在书房门口,头不免有些昏沉沉。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
  ……
  这一夜,对于言庆和朵朵而言,很难熬。
  天亮以后,言庆就骑着马,出郑府大门,往坊外行去。怀仁坊两扇大门都开启了,不过大门口,各有十名军卒守卫。王里正和王虎,带着坊中青壮,挨家挨户的盘查。
  “郑公子,这么一大早就出去?”
  郑言庆微微一笑,“是啊,我要去老师府上做功课。”
  “哦,那一路小心。”
  王虎还特别叮嘱:“郑公子,这两天千万别招惹事情,城里的情况很复杂。”
  “多谢王大哥提醒……对了,你们要不要去我家盘查一下?”
  王里正笑了,“郑公子说笑了,府上的情况,我再清楚不过,不需要再盘查了。”
  王虎也说:“是啊,我叔祖就在府上,若是我过去,岂不要被他劈头盖脸的臭骂?郑公子只管做事吧,这边有我看护,保证府上不会有人打搅,也不会出事故。”
  “那有劳了!”
  郑言庆打马扬鞭离去。
  出了怀仁坊之后,他立刻就感受到了城中紧张的气息。
  建阳门的五道城门,只开启了两道。一道进,一道出,过往行人,都需经过仔细盘查,才能够进出建阳门。沿途,到处可以看见巡逻的军卒,不时拦下行人,进行盘问。
  郑言庆自己都被拦下了三次。
  不过往往自报家门之后,对方立刻予以放行。
  毕竟,言庆声名在外,又是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的弟子,同时与河南尹房彦谦关系良好。再加上其背后郑氏家族的威望,所以也不可能有人故意去为难他。
  从通远市的浮桥通过时,盘查更加严格。
  郑言庆再一次被人拦住了去路,只好下马,自报家门道:“我是郑言庆,家住怀仁坊郑府,前去铜驼坊霹雳堂。”
  “你就是郑言庆?”
  此前,言庆被拦下来,自报家门就可以放行。
  但是这一次,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将领,拦住他好奇的上下打量。
  他身高大约在九尺开外,生的细腰乍背,面如粉玉,齿白唇红。身披一件两当铠,腰系玉带,配一柄黑黝黝,沉甸甸,大约三指宽的长刀,威风凛凛,颇有仪容。
  郑言庆在他面前,颇感压力。
  因为这家伙的个头太大了,几乎和雄大锤叔侄差不太多。
  他拱手道:“在下正是郑言庆。”
  “可是那做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半缘君?”
  “呃,正是。”
  那青年将领笑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我乃天宝大将军,濮阳郡公之孙,宇文成都。”
  “啊?”
  郑言庆一惊,诧异抬头看去,脱口而出道:“大将军不是在长安护驾,何时抵达洛阳?”
  “已有三日!”
  宇文成都笑道:“我在长安时,就听说过半缘君美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你,这是要去长孙大将军府上吗?”
  面对这个传说中的隋唐第二条好汉,郑言庆的压力陡增。
  他强作镇静,“是啊,去向老师问安。”
  宇文成都点点头,“那见到大将军,请代我问好……对了,请转告大将军,让他安心养病,不用再担心其他事情。半缘君,你很不错。我喜欢看你写的三国演义。”
  “啊,有劳天宝将军垂爱。”
  宇文成都刚要再说话,却听远处一阵骚乱。
  “何故骚乱?”
  “启禀将军,通远市那边好像发现了一具尸体……”
  宇文成都脸色一变,“马上过去查探。”
  然后,他向郑言庆一拱手,“半缘君,我公务在身,不好与你多言。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当登门拜访。”
  言庆连忙行礼,目送宇文成都带着士卒离去。
  身后的衣服,都湿透了。这位隋唐第二条好汉给人带来的压力,果然是不同凡响。
  要说个头,宇文成都和雄大锤差不多。
  论杀气,雄大锤狂野粗放,发怒之时杀气凛然。可相比温文儒雅的宇文成都,雄大锤无论是在气质上,还是其他方面,差距甚远。以至于言庆和成都只说了几句话,就感觉到万分的压力。
  宇文成都,居然也在洛阳?
  郑言庆心里越发感觉不太妙,上马疾驰。
  这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人阻拦,他很快就来到了霹雳堂的府门外。自有门子上前迎接,从言庆手中接过了马匹。
  “老师可曾起来?”
  “大将军今日身体欠佳,这会儿还在屋中休息。不过大将军说了,郑公子若来,可以不必通报。”
  郑言庆心里奇怪,长孙晟的身体欠佳?
  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还能上马为他演示用槊,怎么突然间……
  联想到宇文成都刚才的那番话,郑言庆心里咯噔一下。他连忙走进霹雳堂,径自沿着中堂夹道进入后宅。迎面,就看见一名青袍白发的老者,正在和高夫人说话。
  言庆认得这位老者,正是巢元方。
  “巢先生!”
  “哦,是半缘君啊。”
  巢元方与言庆打了一个招呼,郑言庆自动就退到了高夫人的身后。只听巢元方对高夫人说:“大将军的情况不太好,夫人需多多留意。不要让他太操劳,也莫要让他生气,动怒。保持心境平和,再慢慢调养……药方已留下,若有不妥,可随时派人找我。”
  “有劳巢先生。”
  高夫人侧身相送,同时又对郑言庆说:“言庆,你自去卧房就是,我还有事要做。”
  “遵命。”
  对于长孙家而言,郑言庆如同自家人一样。
  所以高夫人也不和言庆客套,送巢元方离开。郑言庆挠挠头,满腹心事,走进卧房。


第五九章 噩耗
  卧房中,长孙晟面色蜡黄,并伴随有剧烈的咳嗽。
  郑言庆见过长孙晟生病的样子,不过和天冷时发病相比,长孙晟此时的模样,显然要眼中的多。
  言庆进来的时候,长孙晟正在和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那人的年纪比长孙晟小,圆圆的脸盘,额头有一块略显凸出,黑须白面,带有书生气。言庆认得这人,是长孙晟的本族兄弟,名叫长孙顺德,时任右勋卫将军。
  注意,是将军,而非大将军。
  历史上,此人颇有名声。辽东之战时,他为躲避战争,逃去了太原。后来随李渊在太原起兵,立下汗马功劳。李渊登基以后,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薛国公。
  后来又在玄武门之变,协助李世民登上皇位。
  至于有没有登上凌烟阁?时间太久远了,郑言庆有点记不清楚。
  但他知道,这个长孙顺德是个很有眼光,也很能下赌注的人,本事应该不会太差。
  长孙顺德对言庆倒是很亲近,微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大兄,那我先走了……府中的事情你不必担心,过几天恒安就要回来,你只管安心养病。”
  长孙晟点点头,“言庆,待我送一下!”
  一般而言,做这种事情的人,多为子侄亲人。长孙晟吩咐言庆送客,也就表明了,他对言庆的态度。也许在长孙晟的心里面,言庆已经如同他子侄般的存在。
  “叔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送长孙顺德的时候,郑言庆忍不住问道:“来的时候,见城中守卫森严。老师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老师成如此模样?”
  长孙顺德说:“北周余孽作乱,昨日大兄会同天宝将军,麦柱国等人,在端门城下,诱杀反贼。只是那反贼太过凶悍,以至于大兄在剿杀对方时,引发了旧疾,才成了这般状况……那家伙,不愧是昔年长安第一高手,我今早清扫天津桥时,那个场景,真叫一个凄惨……那家伙一个人,竟杀了近二百禁军。五大高手合围,麦柱国重伤,天宝将军也痛失爱骑……他娘的,真是一个老妖怪啊!”
  “叔父,您说的是谁?”
  长孙顺德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就是大象年间,大周宇文佑府中的总管哈德。不过他如今改了名字,叫做哈士奇……哦,就是大定酒楼的主人。还有啊,你肯定猜不到。那家伙就是在白雀寺劫杀你的白衣弥勒的执掌者,你说吓人不吓人?
  我还在大定酒楼吃过饭呢……若他当时动手,弄不好这朝中一半大臣,都没命了!”
  长孙顺德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哆嗦一下,连连摇头,似有些后怕。
  郑言庆这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他养气的功夫不错,脸上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情感。
  而是做出一副震惊之态,“洛阳城里居然有这样厉害的人物?那哈德现在如何?”
  长孙顺德笑了笑,“出动三千禁军诱杀,又有五大高手出动,若再让他逃走……陛下的脸面,又将往何处放?死了,那家伙被杀死了。据说尸首已收拢起来,由天宝将军负责处理。好像是说,埋在了香山脚下……死了就好,死了就好。”
  郑言庆送长孙顺德离去,又返回了卧房。
  长孙晟很疲惫,双眸紧闭,靠在褥子上,似已睡着。
  郑言庆轻手轻脚,为他把毯子盖好。
  “言庆,这两日我无法督促你的课业,但你却不能放松……哦,你去后花园,陪陪观音婢吧。我晨间病情发作,把她吓坏了。这会儿无忌在陪她,但估计用处不大。那孩子挺缠人,你多费点心思。课业上有什么不懂,再过来问我吧。”
  “是!”
  郑言庆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出门的一刹那,长孙晟突然叫住了他。
  “言庆!”
  “学生在……”
  长孙晟犹豫了一下,“有朝一日,若我不在了,还请你多费心,照顾好观音婢。”
  “老师,您这是什么话?”
  郑言庆吓了一跳,连忙道:“刚才巢先生还说,只要您好好休养,一定不会有事。”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长孙晟笑了,“我也是随便说说罢了。呵呵,不过这几日,还请你多照顾观音婢。她年纪小,性子又柔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哄着。”
  “老师放心,弟子一定会照顾好观音婢。”
  长孙晟又闭上了眼睛,郑言庆轻手轻脚的退出房间,轻轻拉上房门。
  去花园的路上,正遇到高夫人过来。看得出,她似乎有些忧虑,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和言庆打招呼。只是点了点头,就和言庆错身而过,急匆匆的走向卧房。
  ……
  言庆在花园里,哄劝了一会儿无垢,直到她露出开心的笑容,才算是放下了心。
  已过了正午,郑言庆先哄得无垢午睡。
  然后在长孙家草草用了午饭,才告辞离去。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必须要表现的很正常。在许多人看来,郑言庆不可能与白衣弥勒有任何关系,而这也是他如今保护朵朵的最佳武器。只是不知道朵朵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又会是什么状况?
  一想到这些,郑言庆就有些头疼。
  这里面,还牵扯到长孙晟……要让朵朵明白,长孙晟是奉旨行事。同时还要打消她有可能出现的报仇心理。
  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还有,哈士奇被葬在了香山?
  郑言庆也不太相信。本能的,他认为这是一个陷阱。很有可能是朝廷为吸引出哈士奇的同党,而设下的陷阱。另外宇文亚的情况如何?会不会也出了意外呢?
  言庆越想,越觉得脑袋发胀。
  一路上心事重重,赶回怀仁坊郑府。
  朵朵,正翘首期盼,等待着郑言庆的消息。其实这一个晌午,关于白衣弥勒的消息已经传开,郑世安当然不可能打听不到半点消息。可是朵朵还怀着几分期盼,这个时候,她更愿意相信言庆,更愿意从言庆口中听到一个她希望的答案。
  可言庆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朵朵绝望了。
  “我要杀了他们!”
  朵朵抄起宝剑,就往外走。
  郑言庆死死的抱住她,“朵朵,别冲动……皇帝现在不在洛阳,你只要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冷静一点,别冲动。
  哈总管虽然遭遇不幸,可还有亚亚!想想亚亚,如果你出了事,那亚亚该怎么办?”
  朵朵突然咬住了郑言庆的胳膊,只疼的言庆,忍不住一呲牙。
  毛小念立刻要冲过来拉开朵朵,却被郑言庆用眼色阻止。他紧紧搂住朵朵,任由朵朵咬着他的手臂。
  “朵朵,听话。”
  言庆一只手抚摸朵朵的秀发,“想哭就哭出来……但别太久,因为咱们还要去找亚亚。”
  朵朵从喉咙里,挤出呜咽的声音,渐渐的松开了口。
  郑言庆示意毛小念退下去,然后柔声道:“哈总管走了,可是你还有小秀才。我可能没有哈总管那么厉害的身手,但是我一定会帮你。不过此次虽说是皇帝下旨,可我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很可能是内鬼作祟,否则哈总管不可能暴露。
  我听说,当时好多白衣弥勒想要冲击端门。
  哈总管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撤离,怎可能会组织人手,做这种不智的事情呢?”
  朵朵慢慢抬起了头!
  她的眼圈红肿,泪流满面。
  “不会是亚亚,教中弟子很多还不知道亚亚的存在。除了哈总管,只有我和……胡力迭?”
  “胡力迭是谁?”
  “也是教中的总管,和哈公公一样,他早年是我爹的护卫。
  白衣弥勒,是哈公公和他一手创立起来……可是,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卖哈公公?”
  “那胡力迭在哪里?”
  “不清楚,哈公公安排他和我们分开行动。几天前,他就不见人影,只有哈公公才知道他的去处。”
  言庆想到了徐彦盛的那个册子。
  他连忙把册子拿过来,翻开仔细阅读。
  根据徐彦盛的记录,大定酒楼的二掌柜就是胡力迭。他出入很频繁,接触的人也不少。徐彦盛只是监视,却无法过于仔细的询问,所以很多人的来历都不清楚。
  “朵朵,你们和濮阳郡公有来往?”
  郑言庆突然在记录上,发现了一个名字。
  朵朵想了想,“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你是说破野头吧,听哈公公说,好像有来往吧。只是我没有见过破野头家的人。你也知道,大定酒楼在洛阳立足,肯定会结交一些权贵嘛。”
  “那一直是胡力迭做这件事?”
  “和破野头家的联系,似乎是胡力迭一手操办……怎么了?”
  言庆说:“几个月前,我因为发现一个熟人,呃,可能是熟人吧,出入大定酒楼的侧门。因为我听说过,那人是白衣弥勒,所以就对大定酒楼产生了好奇,让人在外面暗中监视。这上面是酒楼侧门人员出入的情况。根据记录,濮阳郡公家的车仗,有好几次在侧门出现。胡力迭出来之后,就是乘坐濮阳郡公家的车仗离开。”
  “你是说,是胡力迭和破野头出卖了我们?”
  郑言庆点点头,“很有可能!”
  “我,我要杀了他。”
  郑言庆沉喝一声:“朵朵,放下剑……如果是胡力迭出卖了你们,他现在一定是在濮阳郡公的保护之下。我晌午去老师家中的路上,遇到了天宝将军宇文成都。
  连哈公公都死在天宝将军手下,你如何是他的对手?
  你这么冲动,我怎么能放下心呢?我告诉你,这事情还没有结束。坊间传言,哈公公被葬在香山脚下。但以我估计,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等着你们去上当……”
  “小秀才,我,我,我……”
  朵朵突然放声大哭,“我真没有用,哈公公死了,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真没有用。”
  言庆过去,一把将朵朵搂在怀里。
  “朵朵,你听我说,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但是,你必须要听我的话。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亚亚,然后把你们安全送出洛阳。至于胡力迭,我相信他迟早会出现。朵朵,咱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言庆露出沉思之状,恍若自言自语一样,轻声道:“不会太远,相信我,不会太久。”
  朵朵下意识的搂紧了言庆的腰,把粉靥紧紧贴在言庆的胸口。
  这时候,也只有小秀才的怀抱,才让她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和安全……
  “少爷!”
  房门突然被拉开,毛小念和徐世绩闯进屋中,“竹园,竹园出事了!”
  “竹园出什么事了?”
  徐世绩急促的说:“我午后送徐彦盛去竹园,可是到了竹园以后发现,毛旺夫妇被人杀了。”
  “你说什么?”
  毛小念眼泪涟涟,似乎已丢了魂魄,不知如何是好。
  “少爷,我爹娘……”
  朵朵忙过去,把小念扶稳。
  郑言庆说:“徐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午后送徐彦盛去竹园,可是却不见毛旺一家。于是我就和徐彦盛寻找,结果先是在一间竹舍里,发现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后来又在厨房那边,找到了毛旺夫妇的尸首。竹园精舍很乱,马车和拉车的两匹牝马也不见了……徐彦盛还在竹园照看。”
  郑言庆顿觉毛骨悚然。
  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兆。
  “朵朵,你和小念都留在家里,我没有回来,不许离开一步。
  沈光,备马……徐大哥,你立刻叫上党士杰和党士英,咱们马上去竹园,一探究竟。”
  朵朵疑惑的看着脸色铁青的郑言庆,隐隐感觉到了他心中的愤怒。
  “小秀才,你怎么了?”
  “朵朵,你有没有听说过‘毛小八’这个名字?”
  朵朵挠挠头,“印象里好像没有……哦,你不会是说,你要监视的人,就是毛小八。”
  毛小念也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言庆。
  “少爷,您是说……”
  郑言庆没有理睬毛小念,“朵朵,你再想想,洛阳本地人,姓毛,你可有印象?”
  “啊,我想起来了。”
  朵朵突然抚掌大叫:“胡力迭有一个弟子,姓毛,还是洛阳人。不过那个人不叫毛小八,而是叫做毛公遂……恩,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挺秀气,说话也很柔,脾气很好。”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不回来,谁都不许离开。”
  郑言庆说完,扭头奔出了房间。
  他在府门外翻身上马,和沈光、徐世绩四人打马扬鞭,冲出怀仁坊。
  怪不得毛旺夫妇死活不肯来城里住,宁愿呆在偏僻的竹园里……
  此前郑言庆还以为他们是不愿意住在城里。可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这个样子。毛旺夫妇肯定是找到了毛小八,留在竹园,是方便和儿子相见。疏忽了,疏忽了……最近一段时间,郑言庆几乎忘记了毛小八这个人,更不会把毛旺夫妇留守竹园,和毛小八联系到一起。可是这骨肉情深,血脉相连的亲情……他疏忽了!


第六十章 禽兽
  竹园精舍,一片狼藉。
  郑言庆先查看了毛旺夫妇的尸体。毛婶倒在锅台边,仰面朝天。头部受到重击,鲜血已染红了地面;毛旺坐在门口,背靠着墙。一根拨火用的铁钎子从后穿透了他的身体。憨厚敦实的脸上,似带着惊怒之色,那双眼睛,更瞪得溜圆……
  这和言庆想像的,有些不太一样。
  “带我去看看另外两具尸体。”
  徐彦盛连忙带着郑言庆,走进一座竹楼。
  这竹楼最初是杜如晦居住,后来徐世绩搬过来,曾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看起来,毛旺夫妇倒是还没有忘记身份。言庆用过的书楼,和正中间的主楼没有人住过。这一点从光洁的门廊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按照郑言庆原来的设想,这精舍中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会不会是毛小八呢?
  可是当他走进去一看,却惊呆了。
  大的那具尸体,年纪应该在四五十上下,一袭薄衣,但却极为陌生。郑言庆可以保证,他没有见过这个人。而另一具尸体,他却认得,赫然就是宇文亚,朵朵的亲兄弟。
  宇文亚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徐彦盛在徐世绩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
  “言庆,这个人是胡力迭。”
  “你说什么?”
  “彦盛认得这个人,就是大定酒楼的二当家,胡力迭。”
  脑袋嗡的一声,郑言庆有点懵了。
  “徐彦盛,你看清楚了?这个人,真的是胡力迭,大定酒楼的二当家吗?”
  徐彦盛连忙上前,躬身道:“启禀郑公子,小的绝对没有看错。这段时间以来,小的每天在大定酒楼附近转悠,曾亲眼见过胡力迭。有几次还特意和他打了照面。
  他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红痣,我记得清清楚楚……没错,就是这个人,他就是胡力迭。”
  “胡力迭怎么会在我的竹园里?”
  郑言庆惊怒不已。死者是宇文亚和胡力迭,那毛小八呢?
  “你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别人?”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炉灶里的柴火烧成了灰烬,应该是在清晨甚至更早的时候,发生的惨案。”
  沈光一直蹲在尸体旁边,突然站起来,“公子,这两人是中毒而亡。”
  “中毒?”
  沈光点点头,指着宇文亚的尸体说:“他的口中,有一股杏仁香味,应该是类似于鹤顶红之类的毒药所致。您看这房间里,食物满地,并有呕吐之物。这个小孩子中毒较深,当场毙命;中年人则相对中毒浅了些,往外跑的时候,毒发身亡。”
  郑言庆闭上了眼睛,双手用力搓热面颊。
  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画面:毛小八要往饭菜里投毒,毛婶阻拦,一不小心跌倒,摔在了锅台的一角,脑浆迸裂;毛旺正好进来,看见这景象之后,愤怒不已,和毛小八扭打。结果被毛小八推倒在地,被铁钎子穿透身体致死。
  而后,毛小八把混入毒药的食物,端到了竹楼中。
  在这里苦等了一晚上的胡力迭和宇文亚,狼吞虎咽的吃下去。由于宇文亚年纪小,所以当场毙命。胡力迭应该是觉察到了什么,想要出去,可是却毒发身亡。
  这也就能解释清楚,为什么毛旺夫妇和胡力迭两人的死因不同。
  好吧,我们再往前推论。
  胡力迭设计陷害了哈士奇之后,却又害怕哈士奇武艺高强,万一没有被杀死,肯定会找他的麻烦。所以他不敢在城里躲藏,而是跑到了竹园,等待事情的结果。
  毛小八将宇文亚诱骗到了竹园……
  具体是怎么诱骗的,郑言庆推测不出来。
  朵朵说,哈士奇准备离开,肯定会备有行囊。而竹楼里什么都没有,那就是说……
  当年,毛小八可以不顾爹娘,偷走玉带。
  而今他会不会见财起意,再一次重复昔日的罪行?
  言庆对毛小八……不对,也许应该叫毛公遂不是很了解。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个人应该属于那种极端自私,薄情寡义之辈。如果连爹娘的死活都可以不顾忌,还有什么能让他在意呢?五年前,他可以这样做;五年之后,他同样可以。
  虽然言庆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画面,但是在内心里,却不愿意承认。
  如若真是这样,那毛小八,肯真就是一个禽兽!
  “公子,怎么办?”
  郑言庆沉吟片刻,上前一把将宇文亚的尸体抱起来,“徐大哥,你立刻去向房府尹报案。”
  “报案?”
  “死了这么多人,难道能瞒得过去吗?
  不过,你们都记住,只死了三个人,听到没有?是三个人,而不是四个人。”
  看着言庆怀中宇文亚,沈光等人都心领神会。
  至于徐彦盛,虽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既然郑言庆这么吩咐了,他也不会有意见。
  事实上,死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
  毕竟大家和这几个死者,都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
  “沈大哥!”
  “在。”
  “你带着这具尸体,立刻入龙门山……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把他埋好,留下记号。”
  “我立刻就去。”
  沈光抱起宇文亚的尸体,转身就走。
  郑言庆则与党士杰党士英两兄弟走出竹楼。三个人坐在书楼的门廊上,默默不语。
  “少爷,会是谁做的?”
  “禽兽!”
  郑言庆牙关紧咬,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但愿是我猜错,否则的话……你可真的是禽兽不如!
  ……
  房彦谦听到报案,立刻叫上了宇文成都,赶到竹园查看。
  验明了胡力迭的尸体之后,房彦谦也感觉有些疑惑,是谁做的这种事情?郑言庆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也没证据,说明这些人就是出自毛小八之手。宇文成都在竹园里走了几圈之后,回来告诉房彦谦,在郑言庆等人赶到之前,这竹园里应该有五个人。
  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人,去了何处?
  但不管是谁,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和郑言庆联系在一起。
  所以盘问了一下之后,房彦谦只能结论:胡力迭昨夜带着属下藏身此地,被毛旺夫妇发现。
  毛旺夫妇下毒,想要鸩杀胡力迭,不醒被发现,惨遭杀害。
  胡力迭中毒而亡,另外两人则连夜逃逸。
  这个结论当中,有很多破绽。如果仔细推敲起来的话,根本就说不通。可房彦谦也懒得继续追究了。哈士奇死了,胡力迭死了,基本上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至于宇文朵和宇文亚姐弟,应该已经逃走……
  房彦谦并不把这两人放在心上,或者说,不想赶尽杀绝。两个小孩子,又能翻出什么浪花?而且皇帝即将返回洛阳,他需要尽快的平息洛阳的事态,以早日恢复正常。郑言庆不好说毛小八的名字,因为这很可能会惹麻烦上身。所以,当房彦谦做出结论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甚至连连点头,以期能早一日风平浪静。
  “郑公子!”
  当郑言庆准备离开的时候,宇文成都突然叫住了他。
  他的眼中,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把郑言庆拉到一旁,“晌午,我们拦截到一艘商船。”
  郑言庆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结果在船上,我们从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具死尸。
  经核实,那死尸名叫李德武……郑公子应该听说过这个人吧。他在昨晚,被杀了。”
  心里咯噔一下,郑言庆暗地里咽了一口唾沫。
  该死,居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这一整天的时间里,他经历了许多事情,整个人一直处于紧张之中。昨夜沈光杀死李德武的事,早就抛到脑后。现在想起来了,沈光把李德武的尸体装进箱子,送到了一艘商船。本来这商船天亮就应该离开洛阳,可不成想发生了昨夜的事情。
  如此一来,商船自然无法离开。
  今天又全城戒严,对过往行人船只的盘查,都非常严格。
  他强笑一声,“我知道这个人。”
  “呵呵,我猜想郑公子一定知道……他是被人杀死,而且是被一个高手杀死,一刀毙命。我盘查过商船上的伙计,那伙计说装着李德武尸体的箱子,是有人出钱让他装上了货船,准备在入河水之后处理掉。郑公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呃……我能有什么看法?”
  郑言庆的心,砰砰直跳。
  “我只见过李德武一次,和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虽说有过冲突,那是因为他侮辱了裴家姑姑,所以我才教训他。后来我整天忙于练功,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宇文成都连连点头。
  “我也知道这件事和郑公子无关,说实话,我挺讨厌这个李德武,无才无德之辈。
  我是想听听郑公子对此事的看法,你说,会是什么人要杀他?还不敢被人知道?”
  郑言庆挠挠头,“兴许他露了财,被人盯上了?”
  “唔,这个倒是很有可能……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是白衣弥勒看中了他身上的财货,所以昨夜趁机动手。后来发现他的身份,害怕招惹是非,所以才让人运出洛阳城,毁尸灭迹?”
  郑言庆眼睛一亮。
  他听得出,宇文成都是在为他开脱。
  虽然这个解释并不是特别合理。但牵扯到了白衣弥勒,谁又会真的追究下去呢?
  只是他不明白,宇文成都为何要卖这个人情给他。
  “甚有可能。”郑言庆郑重其事的回答。
  宇文成都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如此上报司隶台,敲定此案。郑公子,多谢了!”
  郑言庆连忙拱手,和宇文成都道别。
  “言庆,他刚才在和你嘀咕什么?”
  回去的路上,徐世绩好奇的打听道:“就是那个天宝将军。我听说这个人,很厉害啊。”
  “哦,没什么!”
  郑言庆也想不清楚,这宇文成都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及盗,还是应该多加小心。他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向朵朵和毛小念解释这件事情?朵朵失去了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肯定会很难过;而毛小念,更可能是面临一桩人伦惨案。如果被她知道,杀死毛旺夫妇的人,很可能是她的亲哥哥,不晓得能否承受得住呢?
  一想到这些事情,言庆就觉得这脑袋瓜子,生疼……
  两个女人,两桩惨案!
  不,如果李德武被杀的消息传出去,只怕他还要面对另一个女人,裴淑英的诘问吧。


第六一章 雄大海出狱
  三天后,隋炀帝抵达洛阳。
  历时半年之久的西巡,终于落下了帷幕。
  而白衣弥勒事件,似乎也到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杨广下诏,不再就此事追查下去。不过此前缉拿者,今万人流放且末鄯善四郡,戍卫屯田,没有再祭起屠刀。
  居住于洛阳的百姓,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又七日,突厥启民可汗卒,其子咄吉接掌其位,史称始毕可汗。
  始毕可汗继位之后,上书朝廷,请求娶义成公主为妻。这位义成公主,是隋朝宗室之女。开皇十九年,与启民可汗和亲的安义公主卒,隋文帝又以义成公主嫁于启民可汗。说起来,这位义成公主,还是始毕可汗的母亲。但若依照突厥人的习俗,子娶母再正常不过。于是隋炀帝杨广下诏同意,并为启民可汗废朝三日。
  同月,隋炀帝杨广正是下诏,设立洛阳为隋室东都,与长安并立。
  为了庆祝东都设立,杨广在七月初一登端门祭天,并下旨赦免洛阳囚徒,并免除河南尹治下三年赋税。此前,新洛城营建完成,杨广曾免去洛阳五年的赋税。
  如今才刚过了第四个年头,第五年还未到,又延长三年。
  等同于洛阳百姓在未来四年中,无需缴纳赋税。一时间,百姓欢呼雀跃,世家豪门,更是欣喜万分。原以为杨广回来,会追究留守洛阳官员的失察之罪。如今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确立了洛阳东都的名份。这等同于洛阳官员,平白提高了一级。
  京官和外放官员的层次,当然不会一样。
  不过,房彦谦以河南尹之职,而坐视白衣弥勒壮大,有失察之责。
  在刚成为半年的河南府尹之后,房彦谦就被罢去了河南尹的职务,出任司隶台,洛阳别驾,按察河洛地区各郡县的刑案。同时又因为他即使行动,消除了白衣弥勒的隐患,故而被授以通义大夫爵位,授仪同,并委任以长秋监少卿之职。
  通议大夫,属九大夫之一。
  是杨广登基之后,在大业三年是增设爵位。将原有上柱国以下,至都督十一等爵位废除,改为光禄、左右光禄、金紫、银青、正议、通议、朝请、朝散九大夫。
  对于这样一个委任,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所有人都知道,房彦谦在河南尹的位子上坐不长久。以他那种暴烈的手段,到最后难有一个好下场。可是,房彦谦虽然从河南尹的位子上下来,却又以洛阳别驾的职务出现,对河南尹有监察职责。同时爵位提高,也使得他成为洛阳新兴贵族。
  同年,房彦谦之子,隰城尉房玄龄因功绩卓著,被擢升荥阳郡管城县县令。
  从苦寒的隰城,调至中原腹地的管城……
  这不仅仅是半品官职的提高,还代表着房玄龄正式成为新贵子弟。
  杨广的这一任命,使得所有人都看不明白,他心里面究竟是如何盘算。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
  不过郑言庆却知道,杨广的这一任命,正确无疑。
  房彦谦的性情过于刚直,若继续留在河南尹的位子上,迟早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相反这洛阳别驾,却是最适合他的职务。他无权插手具体事务,却又有按察职责,可以有效的进行监督;而洛阳地区的世族豪门,也会因此而松一口气,走了一个房黑子,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去找房彦谦的麻烦。
  “皇帝的这个安排,着实有识人之明啊。”
  郑言庆在郑府花园里,不由得出言感慨。谁说杨广是昏君?只看这个安排,端地巧妙。
  房彦谦如今的职责,就如同后世纪委的责权相似,负责监察吏治。
  而以卢楚接任河南尹,并调陇西郡太守樊子盖出任河南留守,更是神来之笔。
  卢楚原本是尚书省尚书右司郎,接任河南尹,从官职而言,属于平级调动。
  然则卢楚这个人的先天条件,远远比房彦谦强大。他出身关东士族,五姓七大家之一的范阳卢氏,正经的二品出身,远非房彦谦的卑品可比;他同样是性情刚直,为尚书右司郎的时候,就敢直言冒犯权贵,令得满朝公卿都为之忌惮几分。
  出身好,又是从尚书省出来,在后世这属于空降干部。
  这么一个人,可以有效的使各府豪门息声。你们不是说房彦谦卑品出身吗?好,那我现在就放一个二品出身的世族子弟出来,你们这些豪门世族,还有什么话说?
  同时,又将陇西太守樊子盖调入洛阳。
  这个人,属于南来贵族子弟,在开皇年间就得了上开府的殊荣,被封为上蔡县公,食邑七百户。此后履立功勋,也是新兴贵族当中,实力派的人物。手段强硬而酷烈,在对吐谷浑之战中,樊子盖曾尽屠降卒,也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这两位来到洛阳,一个执掌河南府尹,一个手握洛阳军权,谁敢去招惹?
  以至于言庆在听说之后,也不禁为之赞叹。
  一袭孝装打扮的朵朵和毛小念,坐在他身旁,同时发出一声冷哼。
  亚亚的死讯传来,朵朵当时就昏迷过去。而毛小念比她好不了多少,险些哭死。
  一个失去了兄弟,另一个失去了父母。
  偏偏这凶手……却可能是失去父母那人的兄弟。
  其中的复杂关系,颇有些难以说明。但二女却不约而同的,找到了她们共同的敌人。
  对于兴复大周,朵朵的兴趣原本就不大。
  可是亲兄弟惨死,哈士奇被杀,令得朵朵悲愤欲绝。呼喊着要去杀了杨广,但却被郑言庆厉声呵斥。
  “你是想要报仇,还是想要送死?
  想报仇,就乖乖的听我安排,将来我一定让你得偿所望;如果你想去送死,就立刻去皇城。皇帝就要回来了,你大可单人单剑杀过去。不过很可能没等你靠近,就被射成刺猬。
  论武艺,你比得上哈总管吗?论手段,你能和朝中那些老家伙们博弈吗?
  朵朵,你如果想让哈总管死不瞑目;想让亚亚不明不白的离开人世,连报仇的人都没有,你只管去就是。你要是觉得不够,我陪你一起去,了不起一起死就是了。”
  和郑言庆认识这么久,言庆从未用如此严厉的态度,和朵朵说话。
  朵朵被吓住了,只能握着郑言庆的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朵朵,人这一世,最大的财富就是等待和希望。别放弃希望,也别放弃等待。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报仇并不困难。”
  安抚了朵朵之后,言庆还要去安慰毛小念。
  小念的情况,和朵朵又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很可能是她的亲哥哥。
  而且,小念的心思比朵朵重,想得也比朵朵多。
  郑言庆同样是苦口婆心,几乎说干了唾沫,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是让小念稳定一些。
  两个同命相连的女孩子,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些共同语言。
  她们整天呆在一起,相互安慰,慢慢的成长;朵朵教小念剑术,而小念则尽可能的照顾好朵朵。她们有一个相同的目标,一定要找到毛小八,把这个禽兽杀死。
  言庆又不禁暗自庆幸。
  幸好是两个女人,她们能够相互扶持,相互安慰,彼此能够照顾对方。
  若只是一个人,只怕要磨破了他的嘴皮子。
  杨广回洛阳之后,言庆并没有停止,对外界的关注。
  即便是杨广下了诏书,说不在追究白衣弥勒之事。可郑言庆心里并没有感到安稳。
  因为洛阳城门,依旧盘查严密。
  而且在所谓的香山哈士奇坟墓旁,一直驻守有官军。
  长孙晟私下里告诉言庆:“陛下对哈德的忠贞,也是非常赞赏。并且下诏将哈士奇的棺椁,运往长安,秘密安葬于周静帝宇文衍的陵墓旁边,令其在九泉下继续护卫周静帝。”
  说起来,周静帝宇文衍,是隋文帝杨坚的外孙,也是杨广的外甥。
  所以能有一座陵墓,也算是一件幸事。反正哈士奇是周朝臣子,陪葬宇文衍倒也不错。
  至于香山的那座坟茔,不过是吸引北周余孽的一个幌子。
  郑言庆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是当初留了一个心眼儿,没有听信长孙顺德的小道消息,否则他还真要有危险了。
  “你们哼什么?”
  郑言庆笑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赞叹的是皇帝的手段,又不是其他?
  如果我们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连别人的优点都看不到,那又谈什么报仇雪恨呢?”
  “小秀才若是做皇帝,肯定比他强。”
  郑言庆吓得脸都变了颜色,一把捂住了朵朵的嘴。
  “我求你了,以后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否则不等我帮你报仇,我就被人干掉了。”
  朵朵给了言庆一个卫生眼,不再赘言。
  “少爷,什么时候,可以送朵朵离开这里?
  她继续留在洛阳,实在是太危险了。这城里到处都是官军盘查,真的不太安全啊。”
  言庆挠挠头,轻声道:“我也在发愁此事。
  昨天我去拜访善果叔父,他告诉我说,民部侍郎前日奏报朝廷,将对设立三长制,重新普查人口。如果朝廷真的批复下来,那么很快就会从长安洛阳开始。”
  “三长制?”毛小念好奇问道:“那又是什么?”
  不等言庆回答,朵朵正色道:“三长制,是前朝所立民籍制度。在畿内,有保长、闾正和族正;在畿外,则有保长、里正和党长,其实和现在的状况差不多。”
  “但是增加了一条,允许邻里告发。”
  郑言庆轻声道:“若是如此,咱们郑府怕是要被人盯上。因为凡检举一丁者,被检举之家,将要代其赋役。”
  “那怎么办?”朵朵也紧张起来。
  “别着急,我估计这件事就算是通过,也要在来年执行。
  来年之前,我会设法把你送出洛阳,若是有可能,我还想让你暂时加入我族中。”
  朵朵点点头,表示明白。
  如今,她已将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到了言庆的身上。
  朵朵相信,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但却又近乎于妖孽存在的小男人,一定会为她处理好这件事情。
  这时候,沈光来到凉亭外。
  “公子,老太爷让我前来催促您,说怀仁坊的雄老爷已经到了,不要耽搁了好时辰。”
  “哦,我马上就去。”
  郑言庆说着话,起身往凉亭外走。
  朵朵疑惑的问道:“雄老爷是谁?”
  “哦,就是老太爷的好友,也是当年猛虎扈从仅存的几名扈从之一。他侄孙去年因杀了倭奴国使者,所以被官府缉拿。还是少爷从中想办法,保住了性命……
  本来说是要监三年的,没想到设立东都,遇到了大赦,所以就提前出来了。”
  “那干嘛要小秀才去接他?”
  “少爷是那个雄大海的哥哥……嘻嘻,其实他比少爷大好多。不过雄老爷说,少爷对他有再造之恩,所以就拜了少爷做大哥。而且少爷对那个大块头也很好,听老太爷的意思,很可能是雄大海出来以后,要搬到这边住。朵朵,你不知道,那个雄大海真的好高哦……特别是那个块头,我记得入狱前,就非常可观。”
  “原来如此!”
  朵朵想了想,拉着小念的手说:“小念,那你和我说说,小秀才这些年的经历吧。”
  “恩,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也就是从四年前说起……”
  ……
  郑言庆换了身衣服,骑上了马。
  郑世安、雄大锤和王虎,也都上了马车。有数十名郑家护卫,在前面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奔北寮。
  这次大赦,令洛阳囚室顿空。
  特别是北寮,关押的大都是一些罪行不严重的犯人,不少人已提前离开。
  本来雄大海在昨日就可以出来,但却被雄大锤阻拦住。
  他认为,入狱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所以出狱更要隆重一些。要选一个好时辰,然后还要做足仪式。否则的话,很可能会带着晦气出来,以后还要继续倒霉。
  所以,雄大锤请了白马寺的神棍,挑选了一个好日子,好时辰。
  当马车来到北寮外的时候,童环已经早早的等候着。一见郑言庆,他连忙迎上前来。
  唱了个肥喏,“郑公子,你们可算是来了,若再不来,大海兄弟可要不耐烦了。”
  “给童大哥添麻烦了。”
  郑言庆说着话,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两贯铜钱塞进了童环手中。
  攥着手中的铜钱,童环是感慨万千。
  说实在话,他可真不希望雄大海这么走了。毕竟言庆每次过来,都会奉上些心意。这些心意加起来,快赶上他两年的俸禄。雄大海这一走,日后可就短了一个财路。
  心里暗自感觉可惜,但脸上还是堆满了谀笑。
  “大海子,把衣服都脱了。”
  雄大锤命人拉起一块帷布,三面挡住了北寮大门。然后有家仆从车上抬着一个大木桶,里面装满了水,摆放在帷布里。在大门口,又放了一个火盆,点起火。
  “爷爷,脱了就光着了,怎么出去啊。”
  “让你脱,你就脱,少那么多的废话。”
  雄大锤手里拿着一挂柚子叶,和郑言庆站在帷帐里。看着雄大锤好像小媳妇一样的扭捏着,把衣服脱光,赤身裸体的往外走。双手捂着裆部,迈过了火盆。
  “快点洗洗,把晦气都冲走。”
  这边雄大锤吆喝着,把柚子叶交给了郑世安王正等人。
  然后让雄大海迈进木桶,浸泡了一下出来后,他和雄威抱起木桶,将里面的水从头倾泻下来。而郑世安和王正则走过去,用柚子叶擦过雄大海的身子,口中还念叨着各种祈福的话语。
  人大,鸟也大……
  看着雄大海胯间晃荡的那一坨事物,郑言庆顿生自卑。
  好在,这自卑并没有持续太久。待雄大海把身子擦干,换上一身干净舒适的衣服,走到郑言庆跟前,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说:“有劳哥哥的照顾。”
  再大,也得叫我哥!
  郑言庆的心里舒服了一点,连忙把雄大海搀扶起来。
  要说言庆的个头也不算太低,可是站在雄大海跟前,却足足低了一个头还要多。
  这家伙现在的个头,就快赶上宇文成都了!
  宇文成都估计不太可能再长个,可是这家伙……
  郑言庆忍不住啧啧啧的感叹:“大海啊,你在牢里待得不错,他娘的又长个了。”
  “只会长个,不长心眼。”
  雄大锤说着话,拍了拍雄大海的脑袋,这大家伙憨憨的笑了笑,挠了挠头。
  “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雄大锤笑道:“你郑爷爷在正俗坊的丰庆楼安排了酒宴,就等着你呢。”
  如今,郑世安的身份变了,不再是郑氏的管家,而是正经的族老。
  这也让雄大锤和王正,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对郑世安的称呼。以前可以大鼻子长,大鼻子短的称呼。现在可就不行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容不得放肆。
  帷帐撤掉,沈光牵着一匹黑马,到了雄大海跟前。
  “我不会骑马。”
  郑言庆说:“不会骑马以后学,不过别担心,这匹马已经去势了,很温顺。等你学会了骑马,我想请人给你弄一匹好马来。呵呵,这匹马,你就先凑合着骑吧。”
  那边,郑世安等人已经上了车。
  雄大海骑上马,有仆人上前拉住缰绳。
  郑言庆则走到童环跟前,“童大哥,今日我兄弟大喜,不知童大哥可有时间,赏脸喝一杯呢?这小一年来,多亏了童大哥的关照,我这兄弟在里面才没受罪。”
  “啊,这个是应该的,应该的。”
  童环欣喜万分。
  本以为是卸磨杀驴,没想到人家还是这么给他面子。
  童环本就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别看当个牢头,可是在洛阳城里,除了对牢里的那些犯人们吆五喝六,对其他人,他算不得什么,连蝼蚁都不是。
  郑言庆是谁?
  那是荥阳郑氏子弟,郑家族老的孙子;同时还是士林中的才子,近乎于宗师般的存在;在民间,因他写过三国,粉丝无数,堪称明星;在官场,他是大将军长孙晟的得意门生,还是堂堂云骑尉,前程远大。
  不管哪一样,都只有童环巴结的份儿。
  如今郑言庆主动示好,童环这心里一个热乎……郑公子是好人啊,就冲人家这么看得起我,日后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
  童环连忙安排下去。
  反正牢里没什么犯人,他是牢头,他说了算。
  骑上一头黑驴,在狱卒羡慕的目光中,童环屁颠屁颠的跟上了郑言庆等人。
  王正和雄大锤在马车里看到,也不由得暗自点头,心中无比感慨。
  “老郑啊,你这孙子,将来了不得。
  小小年纪,就能虚怀若谷,拉拢人心。这要是长大了,肯定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郑世安闻听,满是褶皱的老脸,快要笑出了一朵花。


第六二章 殇逝
  雄大海在出狱后的第二天,就搬入正俗坊。
  不过看得出,他好像有一些紧张。站在中堂大厅的门廊下,颇有些拘束的扭来牛去,直到郑言庆一身单衣,从回廊尽头出现,他这才好像放轻松了一些。
  昨天晚上,雄大锤对他说:“大黑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虽说不缺你一口饭,可呆在这边,你将来最多就是个衣食无忧。你不会打理生意,也不懂得和旁人交往,留在家里也帮不上你叔父的忙。所以,叔爷想了很久,决定让你去郑家。
  庆娃儿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他又是你大哥,跟着他,叔爷也能否放心。”
  对于郑言庆,雄大海始终怀有一份尊敬和感激之情。
  所以,让他去跟着郑言庆,他也没啥意见。不过雄大锤又和他说了很多关于郑言庆的事情。雄大海虽然脑袋不算灵光,但最多是迟钝了一点,和呆傻挨不上边。
  没想到,那个比他小,个头又比他低的哥哥,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名气。
  雄大海不免感到了一丝紧张。
  他害怕自己做的不好,或者做错了事情,郑言庆会把他赶回去,那样可就是丢死人了。
  当雄大锤和郑世安在中堂里说话的时候,雄大海不免忐忑不安。
  不过,当他看见郑言庆的时候,紧张的心情,似乎减弱许多。这一年来,郑言庆探望他的次数,甚至比他的家人还多。每一次看见言庆,雄大海就会很轻松。
  “哥哥!”
  他憨憨的上前问好,不过声音还是有些发涩。
  原来,这个哥哥竟然是官,而且还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郑言庆疑惑的看着雄大海说:“大海,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自己来的?你叔爷呢?”
  “叔爷在屋里和郑爷爷说话。”
  “哦!”
  郑言庆当然知道,雄大海会来郑府跟随他。
  这也是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的事情。于是拍了拍雄大海的屁股,他迈步走进了中堂。
  “言庆啊,你来的正好,你大锤子爷爷把大海带来了。”
  “哦,我看见了!”
  郑言庆先向郑世安三人行礼,然后退到郑世安身后,好奇的问道:“雄爷爷,您和大黑子说什么了?我看他挺紧张的,在外面晃来晃去。呵呵,您可别吓他。”
  “我跟他说,让他听你的话,好好跟着你,保护好你的安全。
  如果惹了祸事,或者被赶回去,我也不会再认他这个侄孙……庆娃儿,以后就要辛苦你,好好调教一下这傻小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千万不要客气啊。”
  言庆闻听,不禁哑然失笑。
  “没那么严重,大黑子挺不错。
  我教他的东西,也练得很好……雄爷爷,您吓到他了。呵呵,我这就带他去安顿住所,以后就让他和沈光跟着我就是了。雄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善待大黑子。”
  有了郑言庆这一番话,雄大锤似乎也放下了心。
  于是,郑言庆离开中堂,带着雄大海来到他的住所。言庆的住所,是在后宅里的一个独立院落。有五间正房,还有三间偏房,一个马厩。马厩里有四五匹马,不过玉蹄儿不在这里,而是散放在房后的花园中,沈光在那里建了一座马棚。
  除了郑言庆之外,朵朵和小念各有一间房舍。
  剩下两间,则打通成了一间,是郑言庆的书房。沈光占了一间偏房,郑言庆把雄大海安排在另一间偏房中。还有一间,则变成了细腰和四眼的住所,位于月亮门的旁边。
  郑言庆把雄大海介绍给了大家。
  然后说:“大黑子,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看看缺少什么,就告诉小念。出去往右拐,是后花园;往左走,则是演武场。我这里没什么大规矩,只是别太吵就行。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找沈大哥请教……恩,大概就是这些,你记住了?”
  雄大海点点头,“记下了。”
  “大黑子,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恩,没什么。以前在家的时候,帮叔叔锻打,或者送送货。
  后来在牢里,能做的事情就更少了……平时也就是打打拳,练练你教给我的功夫。”
  这么好的一块料子,不练武实在可惜。
  朵朵看着雄大海裸露在外,那两只黑粗,虬起的肌肉,轻声道:“小秀才,不如让大黑子好好学习武艺。依我看,他也不是读书的材料,不如让他专心的练好武艺。
  恩,哈公公所创的降龙伏虎功,倒是挺适合他这体型,你觉得如何?”
  “降龙伏虎功?”
  郑言庆诧异道:“和你以前教我的降龙功,有什么联系吗?”
  朵朵咯咯笑道:“差别可大了……降龙功只是一门筑基的功夫。降龙伏虎功则不一样,是哈公公在这过去十年中独创出来的功夫。练起来也不算复杂,原本想传授给护法弟子。可后来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就放在我这里保存。”
  若是哈士奇创出来的功夫,肯定不一般。
  要知道,长孙晟曾不止一次的夸奖哈士奇的功夫,说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高手。
  单打独斗,恐怕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这也是杨广密令房彦谦和长孙晟,务必除掉哈士奇的一大原因。试想,这么一个人若是活着,将会是悬在杨广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永远不得安宁。
  “大黑子,那你以后,就跟朵朵姐姐学习吧。”
  哪知,雄大海颇不情愿,“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我一根指头就能打倒她。”
  “大言不惭!”
  朵朵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黑大个,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不是看不起你,你这么小,又这么瘦……”
  “那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下?”
  “唔,那有什么不敢……不过俺害怕,你这么娇娇小小,万一打伤了你,我哥哥岂不是会不高兴?”
  郑言庆和沈光,不由得大笑起来。
  只笑得朵朵粉靥羞红,“好,那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打伤谁。”
  朵朵较真了!
  郑言庆连忙上前阻拦,可是朵朵死活要和雄大海比试。无奈之下,言庆只好答应。
  不过沈光轻声道:“公子不必担心,依我看,大黑子不是小娘子的对手。”
  “哦?”
  “小娘子的基本功比我还扎实,显然是受高人指点。论力气,她肯定不是大黑子的对手,但是若较量起来,两个大黑子,也未必能打得过她。莫忘了,她是谁的弟子。”
  是啊,朵朵虽然不是哈士奇的弟子,但要说哈士奇没指点过她,郑言庆打死都不会相信。而且,以朵朵练功的刻苦程度,她的水准就算是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于是,郑言庆把朵朵和雄大海带到了演武场。
  “沈大哥,你说以大黑子这块头,让他用什么武器好呢?”
  “他这样子,依我看用刀剑枪棒都不合适。最好还是用那种拙力沉重的兵器。
  所谓一力降十会。
  这家伙力气大,上了疆场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敢打敢杀,绝对是一员猛将。”
  “唔!”
  郑言庆刚准备开口,就听场中噗通一声,扭头看去,却见雄大海坐在地上,惊讶的看着朵朵。他猛然站起来,大吼一声:“这不可能……你耍赖,咱们再比过。”
  说着话,他做势一个虎扑,冲向了朵朵。
  朵朵也不慌张,原地错步一让,纤手搭在雄大海的胳膊上,脚下使了个绊子,娇躯猛然发力,向上一靠。雄大海噔噔噔立足不稳,一个嘴啃泥,就摔在了地上。
  “服不服?”
  “不服!”
  “那再来……”
  言庆看出来了,朵朵的身手,绝对在雄大海之上。
  她使用的是类似于四两拨千斤那种内家招数,看似轻柔,却招招暗藏杀机。雄大海虽粗通力量的使用技巧。但对于已经化力成劲的朵朵而言,显然不是在一个档次。
  他一身黑色半臂单衣,腰中扎着大带。
  郑言庆突然说:“沈大哥,你说让他学斧如何?”
  “长钺吗?”沈光说:“那玩意儿可是难练的很,看着威风,可练起来却很难。”
  “不是长钺,是双斧。”
  不知为何,郑言庆脑海中浮现出水浒传中,那一百零八将里的黑旋风李逵。再看眼前的雄大海,除了没有那钢针似的络腮胡子,论体型,论力气,可比李逵强。
  “双斧倒是简单些,也容易练。”
  沈光轻轻点头,“不过这样一来,大黑子就只能成为步下将。练双斧,可做不好马上将。”
  “步下将就可以了……你看他这年纪,现在学骑术,恐怕也难以精湛。倒不如做个步下将。呵呵,这家伙要上了疆场,就算是步下将,照样是万夫不挡之勇。
  恩,就用双斧。连他的绰号我都想好了:黑旋风。”
  “嗯,这名字妥帖,比我那‘肉飞仙’的绰号还要响亮。公子果然厉害,随口一说,就远胜他人。”
  沈光连连点头,表示对这个绰号的赞赏,顺手还给了言庆一记马屁。
  郑言庆笑着骂了一句,抬头看去,却见雄大海再一次被朵朵摔飞出去。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雄大海被朵朵摔了十几个跟头。也搭着是他皮糙肉厚,若换个人,这十几个跟头下去就算是不能骨断筋折,想站起来却不容易。
  “服了,服了,我服了!”
  雄大海趴在地上,连声大叫。
  毛小念在一旁咯咯直笑,“大黑子,那你还答应跟着朵朵姐姐学了?”
  “姐姐,我愿意了。”
  雄大海大声回答。
  只是他的年纪比朵朵要大一些,却叫朵朵姐姐,让朵朵感觉好生尴尬。
  郑言庆笑着起身,“大黑子,那从今天开始,你就跟朵朵习武,要听她的吩咐。
  我去找大锤子爷爷,让他给你打造出趁手的兵器来。
  好了,现在去洗洗吧……灰头灰脸的,一会儿雄爷爷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雄大海挠挠头,憨厚的笑了。
  ……
  就这样,雄大海在郑家,算是安顿下来。
  天气渐渐转凉,刚过了十月初三,洛阳下了一场小雪之后,气温陡然疾降,变得格外寒冷。
  往年都是到了十月中,才会使用火盆。
  然而在这一年,刚过了立冬,火盆子火塘子就开始纷纷使用,也使得洛阳坊间的炭价迅速攀升起来。用炭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卖炭翁们的生意,变得很红火。
  长孙晟的病情,也在立冬之后,陡然加重。
  秋高气爽时,长孙晟的病情有了好转。甚至有一段时间,可以手把手的指点言庆练箭。
  骑马舞槊显然力不从心,包括传授箭术时,也是多以口授为主。
  不过当时看他的情况,的确是好转了许多。
  甚至连巢元方探访时,也认为不会有大问题。之后,巢元方奉命前往长安,编纂《诸病源候论》,离开洛阳。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长孙晟快好了,很快就能重掌大权。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雪,却让长孙晟一下子病倒,而且病得非常突然。
  以至于包括高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杨广亲自过府探望,并下旨命人将巢元方从长安接回来。但为时已晚……按照巢元方的说法:大将军此次乃旧疾发作。此前剿杀哈士奇时,已经伤到了内府。而今气温疾降,使得寒气入骨,更使得旧疾加重。加之大将军操劳过多,以至于病入膏肓,难以救治。
  言下之意:他死定了!
  “夫人,孩子们呢?”
  长孙晟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夜半时分。
  屋子里摆放着三个火盆子,炭火熊熊,使得房间里的温度闷热。
  高夫人轻声道:“恒安和行操连日操劳,我让他们回房休息了……无忌在高俭那边,观音婢陪了你一下午,怎么也不肯休息。言庆刚哄着她,去睡了。”
  “言庆还没走吗?”
  高夫人眼睛红红的,轻声道:“言庆没走。你昏迷这两天,他一直呆在府中。
  如果不是他照顾观音婢和无忌,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季晟,你收了一个好徒弟。连裴公都说你好福气……这两天,也真是辛苦了他。”
  “朝廷那边……”
  “莫要再说公事了。陛下曾委托皇后前来,让你好好休养。皇后说,陛下暂免去了你右骁卫大将军之职,同时调韦云起前来,接手你的职务。等你身子大好了,还要委以重任……皇后还说,陛下已征召各地名医,前来洛阳,为你诊治。”
  看得出来,杨广对长孙晟真的是非常在意。
  长孙晟点了点头,“若有韦郎君接掌右骁卫,我可以放心了!”
  韦郎君,是治书侍御史韦云起的昵称。此人出身京兆门阀韦氏家族,是北周名将韦孝宽的后人,素以奇谋而著称。大业元年,也就是公元605年,他未用隋朝一兵一卒,俘虏契丹四万余人,从此令契丹人服服帖帖,不敢有任何异心。
  隋炀帝得知后,亲自推荐他为治书侍御史之职。
  不管是从治兵的手段,还是从战术思想而言,韦云起都是长孙晟最得力的接班人。
  长孙晟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大石,也卸去不少。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长孙晟心里很明白,他可能不行了……
  其实,早在两三个月前,他为了剿杀哈士奇,不惜旧疾发作,强行连续施展十三连珠箭法,已伤了根本。后来经过治疗,将伤势压住。可天气的突然变化,令他猝不及防,以至于伤势发作,伤寒入骨,恐怕神仙来了,也无法将他救活。
  活了五十八年,立下赫赫战功。
  更有得意门生为他赋《出塞诗》:今有龙城飞将在,胡马怎敢渡关山……
  这一辈子,他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唯一放不下的两件事:一个是谁来接任他的职务;另一个就是他的妻儿未来。
  “夫人,我若是有不测,还请你牢记我两句话。”
  高夫人闻听,大将失色,“夫君,何故说这种不详之语?”
  “夫人,自家事,自家清楚……我生平征战无数,杀人无数,能死于家中暖榻,已足够幸运。然则,我尚有几件事不放心。恒安刚愎,叔德自私,此二人不可靠。
  高俭熟读诗书,然则计算颇多,凡事只求功利,恐怕也难以依靠。
  所以,我死之后,遇事可多与言庆商议。那孩子年纪虽小,然则思绪和心计,不弱于成人。依我看,陛下如今虽对他多有不屑,未尝没有历练他的心思。他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所以,我想把观音婢托付与他,将来与无忌,也有照应。”
  高夫人一怔,旋即颔首道:“夫君放心,妾身定不忘夫君,今日之言。”
  “烦夫人将言庆唤来。”
  “现在吗?”高夫人轻声道:“已经很晚了,你刚醒来,有什么话,何不天亮再说。”
  “去把他叫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情,与他说。”
  高夫人点点头,“那我这就去唤他过来。”
  自从长孙晟病倒以后,言庆就一直呆在霹雳堂,未曾还家。
  他有一种直觉,长孙晟这一病,恐怕是难以撑过这个冬天。他担心错过了和长孙晟的最后一面,所以两天来一直呆在这里。
  不仅仅是因为,长孙晟是他的授业恩师。
  事实上,当你了解了长孙晟所建立过的功勋之后,就不可避免的对他生出敬佩之情。
  他的功业,甚至远超过了那位汉代的李广将军。
  只因为他的血统,所以在后世,远不如李广那般响亮。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长孙晟这个名字。而知道的人里面,有半数以上,也是因为他的女儿和儿子。
  甚至,很少人知道,一箭双雕的成语,就出自于长孙晟。
  这个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堪称典范。郑言庆和长孙晟接触的越久,认识的越深,就越发对他怀有敬意。本来颇有些疲倦,躲在厢房里打盹儿。听说长孙晟要见他,郑言庆二话不说,就跟着高夫人一同前往。在进屋之前,他停下了脚步。
  庄重的整理衣冠,然后用积雪抹在脸上,以洗去脸上的倦意。
  只这么两个动作下来,让高夫人对他的好感,就增加了许多。她微笑着站在门口,看着言庆收拾妥当,才轻声道:“言庆,你师父在里面等你,你自己进去吧。”
  郑言庆拉开门,闪身走进卧房,随即又合上了门。
  “言庆,你来了!”
  郑言庆在长孙晟身边坐下,“老师,您感觉如何?”
  “呵呵,挺不错……听说你这些天都没有回去,又是招呼客人,又是照顾观音婢,辛苦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乃弟子应尽之事,安敢有辛苦之说。”
  长孙晟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又询问了一下郑言庆的功课,见他并没有拉下,眼中更透着赞赏之意。
  “言庆,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过的事吗?”
  郑言庆闻听,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轻轻摇头,“请老师恕罪,弟子有些记不得了。”
  “上次我病中时,曾托付你好好照顾观音婢。
  如今,我想再问你一次,若是我这一次真的撑不过去,你可愿代我,照顾观音婢一世否?”
  郑言庆激灵灵打了个寒蝉,连忙翻身跪倒:“老师何故说这等不吉言语?”
  “你莫要管这些,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郑言庆明白,长孙晟是希望自己,将来娶长孙无垢为妻。
  他嘴巴张了张,在长孙晟那期盼,更带着几分急切之意的目光注视下,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推脱的借口。或许,他是不想找,也不忍心找吧……
  “弟子愿意!”
  长孙晟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观音婢的性子柔弱,日后只怕还要连累你许多。不过,她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你和裴家小娘子的事情。
  按道理说,世族之间通婚,原本正常。可有一点,裴世矩虽然看重你的才华,却未必肯冒着被陛下猜忌的风险,点头答应。裴家,如今如日中天,裴矩裴蕴皆出自东眷,这风头无两。而你,日后必会得到陛下重用。若裴、郑两家结合,所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陛下不愿意看到,甚至连其他家族,也未必能同意。
  如若这样,不仅是对裴家,包括你在内,都会有杀身之祸。”
  郑言庆点头,“弟子,明白。”
  长孙晟是在诉说一个事实。
  帝王之道,最讲究平衡二字。其实不仅仅是帝王,包括家族间,家族内,也要讲求这两个字。
  休看世族之间盘根错节,可谁也不希望,看到一家独大。
  如今最强盛的裴家,和未来有可能最强盛的郑家,如果结合在一起,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谁也说不清楚……
  可是,让言庆就这么退开,他又不太同意。
  对裴翠云,他说不上情爱,但却是颇有好感。在他认识的女人中,能够和他说上一些话的,恐怕除了裴淑英之外,也只剩下裴翠云。在这一点上,朵朵也比不得。
  长孙晟轻声道:“不过,若是裴家小娘子能断绝了和裴家的关系,却也无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朝着言庆眨了眨眼睛。
  言庆一怔,旋即就明白了长孙晟话中的含义。他知道郑言庆未必能舍弃裴翠云,所以和裴翠云,也并非是没有希望。只不过,能不能做到,要看郑言庆的手段了。
  这年头,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
  长孙晟也知道,言庆将来,未必会只有无垢一个妻子。
  无垢那种天真烂漫性子,加之年纪又小,未必能勾住言庆的心。所以,为了能给无垢有个扶持,长孙晟倒是不介意郑言庆和裴翠云。但前提是,裴翠云要脱离裴家。
  裴翠云很疼爱无垢,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但她若和裴家没了关系,则注定无法成为言庆的正室。
  长孙晟的算计很深,但能不能成功,却要看郑言庆的手段。他现在,要为女儿争取一个名份。
  郑言庆虽然也有心计,却没有想到,长孙晟这时候在算计。
  他正觉得尴尬,想要向长孙晟解释一番。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言庆,去把案上的那份卷轴拿来。”
  郑言庆忙站起身来,走到书案旁,拿起上面的卷轴。
  打开来,却是当初他拜长孙晟为师时,送长孙晟的那首《出塞》。长孙晟着人装裱了一番,时常放在身边,极为珍惜。
  郑言庆把卷轴递到了长孙晟手中。
  长孙晟打开来,默默的看了一遍之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把卷轴贴在胸前,闭目似在回味。片刻之后,他突然问道:“言庆,我记得你写三国演义时,曾作有一首《临江仙》?呵呵……但不知能否为我歌上一曲?”
  言庆点点头,看了一下房间一隅摆放的古琴。
  在竹园五载,琴棋书画是不可缺少的娱乐。但对于言庆而言,造诣最深就是书法,画工其次,棋力排在第三,而音律方面,造诣最差,排在最末。不过虽然最差,倒也能抚琴而歌。比之那些大家,自然不成。若只是自娱自乐,却足够。
  他将古琴摆好,坐在琴后,调整了琴弦。
  凝神静气,手指拂过琴弦,发出清雅琴音:“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言庆引颈而歌,声音虽稚嫩,倒也颇有韵味。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长孙晟闭上眼睛,下意识的抱紧了《出塞》。眼角,滚下两颗浑浊的老泪,但脸上,却又带着一丝满足之意。
  “白发渔樵江渚上,看惯秋月春风。”
  屋外,高夫人静静聆听,轻咬红唇,面露悲戚之色。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出塞》,从长孙晟怀中滚落地上,郑言庆的心中一阵绞痛,刹那间,亦忍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第六三章 裴世矩
  黎明时,下起小雨。
  雨势不大,星星点点,可落在身上,却彻骨的冰寒。霹雳堂门外,挑起十六盏白色的灯笼。按照牛弘在开皇年间整理出来的礼制,二品大臣以上,当悬以十六盏白纸灯笼。这灯笼一挂起来,也就算是告之了世人: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归天了!
  郑言庆坐在马车里,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大海,我们回家。”
  长孙晟归天,其丧葬之事,需先向朝廷禀报,而后转由鸿胪寺安排丧祭事宜。
  在此期间,霹雳堂阖府私忌七日,而后转交由朝廷风光大葬。
  这里面各种各样的手续,各种各样的仪式,非常繁杂。以长孙晟在朝中的地位而言,其丧祭之事绝不会是小打小闹。所以郑言庆也出不上力,加之守候三日,彻夜不眠,他也极其疲惫。所以高夫人就让他先回府休息一下,换好衣装再过去。
  雄大海赶着车,在细如牛毛的冬雨中行进。
  车轱辘碾压着地面,发出吱纽吱纽的声响,在初冬寂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寂寥。
  言庆杀过人,前世也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
  然而,重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哈士奇死了,他没什么感觉,因为也就是两面之交;亚亚死了,同样没有感觉,不过一面之缘。亲近一点的,可能就是毛旺夫妇两人。但郑言庆也没有那种痛彻肺腑的难过。而今长孙晟走了,他确是感到了痛苦……那种揪心过后,整个人好像失去了灵魂般的痛苦。
  和长孙晟接触,还不到一年。
  其中还要减除言庆在清明时返家,途中遇袭的两个月耽搁。实际和长孙晟在一起的日子,可能只有七八个月而已。可就是这七八个月的时间,长孙晟待他若亲子。
  与李基那种内敛式地关怀不一样,长孙晟从不会隐瞒他对郑言庆的关注。
  所谓师父,亦师亦父。
  这种师生情谊,和后世那种所谓的老师学生,完全不一样。
  长孙晟对他是倾囊相授,甚至连他压箱子底的连珠箭术,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郑言庆。
  如今,长孙晟走了……
  言庆不仅仅是失去了一座靠山,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关怀他,为他解惑授艺的长者。
  一想到这些,郑言庆的心,又有些绞痛。
  回到正俗坊的时候,郑府大门已经开启。几个老仆正在清扫大门台阶,看见马车停下,连忙迎上前来。
  “公子,您回来了?”
  郑言庆从马车里下来,将披风紧紧裹在身子上。
  说实话,以他的身子骨和功底,这样的天气并不会令他感觉多么寒冷。只是心冷,连带着让他整个人,都觉得冷……
  “立刻传我命令,阖府披麻戴孝。”
  郑言庆吩咐道:“把门头那红色灯笼取下来,换上白纸灯笼。”
  几名老仆不由得一怔:这是谁家有了白事?
  不过又不敢询问,因为平日里总是和蔼的小少爷,此刻一脸阴郁之色,让人看着就有些心惊肉跳。
  郑言庆让雄大海先去休息,自己则回到了书房。
  朵朵和小念这时候都已经起来了,见言庆心情不好,也不敢过多的询问。小念去为言庆准备早餐,而朵朵则走进了书房,见郑言庆呆呆的坐在书案旁边,失魂落魄。
  “小秀才……”
  郑言庆抬起头,“老师走了!”
  “啊?”
  朵朵也吃了一惊。
  对于长孙晟,她好感并不多。哪怕是明知道,长孙晟参与了剿杀哈士奇的行动,是奉旨听命,可潜意识里,还是会把长孙晟当成仇人。原以为,听到长孙晟的死讯,会很开心。但真的听到了,朵朵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心里面有些空空落落,好像失去了什么。
  “朵朵,莫要再记恨老师了,其实老师他……没什么错。”
  “恩!”
  朵朵在他身边坐下,低着头,轻轻答应了一声。
  郑言庆说:“其实,对对错错,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楚?当年你祖父刺杀先帝,是为了夺回基业,没有错误;先帝追杀你父亲,是为了平靖天下,也没有错;乃至于如今的皇帝,设计诛杀哈公公,老师他们奉旨行事,你又能说,谁对谁错吗?
  站的角度不一样,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
  哈公公想要为你姐弟夺回属于你们的荣耀,没有错;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他就是谋逆……
  唉,这种事情啊,哪能用对错就能解释的清楚。”
  朵朵无语,在言庆身边坐着,下意识地握住了郑言庆的手!
  ……
  黎明时,长孙晟的死讯,传入宫中。
  杨广得知以后,竟放声大哭,宣布废朝三日,不理政事。
  晌午,萧皇后亲临霹雳堂,代表杨广祭拜了长孙晟。之后洛阳大小官员,包括留驻于洛阳的门阀子弟,纷纷前来祭拜。郑言庆以长孙晟弟子身份,披麻戴孝,在霹雳堂门前迎来送往。整整一日,前来祭拜的人几乎没有断绝,也让郑言庆疲惫不堪。
  “贤弟,去休息一下吧。”
  与他同样在府门前接待访客的人,是长孙晟的三儿子长孙行操。他比郑言庆大十岁,而且身无官爵。长孙晟四个儿子,除了长子在仁寿四年十一月时,因汉王杨谅起兵作乱,长孙行布坚守太原,城破战死。长孙行操,和长孙行布是一母所出,亲兄弟。只是和行布相比,行操略显柔弱。所以朝廷封赏时,长孙晟没有报上行操的名字,而是由妾室所出的次子长孙恒安,接手了鹰扬郎将的封赏。
  长孙行操好诗书,喜音律,是个才子。
  他看郑言庆一脸疲惫状,也忍不住心中感叹,父亲收了一个好弟子。
  郑言庆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早上回去,他小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就匆匆赶回霹雳堂。
  这一忙,就是一整天。中间也只喝了几口水,几乎没时间吃东西。特别是在萧皇后抵达时,郑言庆更是里外奔走。不仅仅是要引领萧皇后前往灵堂祭拜,而后还要赶回来,招呼那些随行侍卫和小黄门。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皇后手底下的人,更是一个也不能疏忽。
  长孙行操有些书呆子,让他处理这些事情,的确不太在行。
  本来高夫人和长孙顺德,是要言庆过去帮助长孙行操。结果到后来,成了言庆忙里忙外,行操却成了帮手。好在长孙行操性子柔和,也不在意这些。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工作,如今言庆能做的好,他索性顺水推舟,当起了言庆的帮手。
  “三哥,那我去门房里歇一下。若是有事情,你再叫我。”
  郑言庆也不客气,转身走进门房。
  终究不是铁打的人儿,言庆坐下来,就不想再动了。有下人端来了食物,不过大都是以冷食为主。点心饼子之类的食物,但对于郑言庆而言,已经是美味佳肴。
  他正长身体的时候,连日操劳,损耗甚大。
  若不是早晨回家,吃了五个包子,喝了两碗豆浆,恐怕现在已经饿趴下了。
  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饼子,细嚼慢咽。哪怕是饿得很了,言庆吃东西也很少狼吞虎咽。除非是特殊情况,他不得不那样做,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吃的非常文雅。
  两块饼子入腹,身子好像又有了气力。
  郑言庆正准备休息一下,却听门外一阵车马声传来。
  “这时候,是哪家大人祭拜?”
  天色已晚,言庆不由得有些好奇。
  仆人立刻上前回答:“公子,是河东裴老爷到了!”
  “裴老爷?”
  郑言庆立刻反应过来,恐怕是河东裴氏族长,闻喜县公,金紫光禄大夫裴世矩到了。
  他连忙起身,走出门房。
  这时候,长孙行操还傻傻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迎接。
  白天看言庆做的无比轻松,好像也不是很困难。可怎么到了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有些不自在呢?
  “三哥,快过去迎接。”
  长孙行操这才如梦方醒,急急忙从台阶上走下来。
  郑言庆紧跟在长孙行操身后,走到马车旁边。这时候,车帘挑起,从车上走下来一位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灰白,但并不是很明显。体态清癯,面颊瘦削,却带着一种精干之气。那双眸子,也是颇有神采,令他看上去很年轻。
  若论实际年纪,裴世矩已经六十有二了。
  可他的精神很好,即便是操劳辛苦,不过很注意保养,以至于看上去,年轻不少。
  “三公子!”
  裴世矩向长孙行操微微颔首。
  言庆见行操没反应,于是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下。长孙行操这才算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见礼。
  “三公子,节哀。”
  裴世矩看到了郑言庆的小动作,不过并没有什么不满。
  只是眼中流露出一丝可惜的意味,心里叹了口气:季晟子嗣,竟无人继承衣钵。
  长孙晟何等豪壮的人物,可是……
  四个儿子中,少子无忌的年纪还小。若论说起来,倒是长子行布,最有乃父之风。只可惜过世太早。次子恒安,小肚鸡肠,凡事斤斤计较,只怕难成大气。三子行操,温文儒雅,可书生气太重,日后立足士林或可,然在仕途,大器难成。
  相比之下,反倒是长孙晟的这个弟子……
  言庆看行操拘束的样子,也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裴公若要祭拜先师,请随小子来。”
  “有劳半缘君带路。”
  郑言庆一怔,疑惑的看了裴世矩一眼。要说的话,他和裴世矩可是相知甚早,然而由于各种缘故,两人从未见过面。没想到,裴世矩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不过想想,又很正常。
  既然他这个半缘君的名字是出自裴世矩之口,裴世矩焉能不关注他?
  他恭敬而不失礼数的侧半个身子,将香烛交与裴世矩,在前面领路,往灵堂去。
  裴世矩这一路上,倒也没有和他交谈,神色肃穆而庄重。
  此时,灵堂中也接到了消息,在长孙顺德的呼喊声中,高夫人率一众家小,跪坐堂前,迎接裴世矩。
  裴世矩上香,又少不得一番仪式。
  郑言庆在灵堂外,偷偷看了一眼堂上。
  就见高夫人面色苍白,眼圈红肿;长孙无忌则面露悲戚之色,神色凝重。
  无垢跪在无忌身旁,小脸上还带着泪痕,那梨花带雨的悲戚模样,让人看着心痛。
  只是,长孙恒安虽表露悲伤之色,却又似乎有些不耐。
  对于这位二公子,言庆的感官并不是特别好。总觉得他小家子气,而且有些轻佻,浑不似长孙晟的沉稳。眉头微微一蹙,郑言庆的心中,生出些许不满之意。
  “无忌,吃过东西没有?”
  言庆轻手轻脚溜进了灵堂,在无忌身旁跪下,轻声问道。
  “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一点,私忌七日,这才是第一天。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吃东西,如何能撑得住?”
  郑言庆趁人不注意,把一块饼子塞到了无忌手中。
  “你是男人,要担起照顾夫人和无垢的责任。外面的事情我会盯着,这边你要多替夫人分担……喏,吃点东西,否则你身子撑不住,岂不是要夫人为你担心。”
  无忌捏住了饼子,看一眼郑言庆,露出感激之色。
  郑言庆又轻声安慰了一下长孙无垢。小丫头痛失父亲,心里非常难过。郑言庆看她的状况,似乎比高夫人的还要严重。心里不由得暗自担心,却又没有办法。
  裴世矩祭奠完毕,留下礼物,而后告辞离去。
  这时候,已经快到戌时了……
  按照规矩,高夫人一家人还要在这里守灵。
  本来,郑言庆也想留下来,但高夫人看他很疲乏,也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陪着。
  “言庆啊,回去歇着吧。”
  高夫人柔声道:“这几日你一直在这里照顾你老师,今日又忙了一整天,身子会撑不住。季晟知道你有这份心思,已经很开心了。若是你病倒了,岂不是让他九泉下难过。而且后面还要有六天私忌,拜托你的地方还很多,你可要别累倒了。”
  自家事自家知,言庆也知道,他这么撑着,也没什么用处。
  于是又轻轻安慰了一阵子无垢,这才告辞离去。
  沈光在外面备好了马车,言庆上了车,只说了一句:“回家!”
  他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感觉疲惫,想回去之后,好好泡个热水澡,睡上一觉。
  沈光答应了一声,赶着车往家走。
  可是刚出了铜驼坊,迎面两名骑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敢问,是郑公子吗?”
  沈光下意识的攥住了长刀,警惕的看着来人,沉声喝道:“尔等是什么人,为何拦阻去路?”
  马上骑士先伸出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我等是闻喜县公裴老爷家臣,奉我家老爷之命,在这里等候郑公子多时……我家老爷在前面的车上,有要事与郑公子商议,还请郑公子不要误会才是。”
  说完,左右一分,让出一条通路。
  不远处的街角,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那里。
  马车上悬挂着裴府的灯笼,郑言庆探头出来,不由得心中疑惑:裴世矩,找我吗?


第六四章 父女
  车厢里很宽敞,就好像一间移动的小房间。
  裴世矩公务繁忙,要往返于洛阳和长安之间,并承担着沟通西域等责任,所以很多时候,他大都是奔走于路上,故而这马车在制定的时候,就特意做了设计。
  不仅仅有火烛,还有一个小型书架。
  车板上铺着一张看不出是什么野兽的皮毛,坐在上面柔软和暖和,感觉很舒服。
  一张书案,旁边还堆放着一些公文。
  裴世矩一袭青衫,正在书案旁边翻阅。言庆登上马车的时候,他轻轻点头,示意言庆坐下。而后把一份公文批示完毕之后,这才抬起头,认认真真的打量郑言庆。
  “裴公,唤学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裴世矩的目光看似柔和,但盯在人身上的时候,却格外锐利,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即便是郑言庆这种极能掩饰心思的人,在裴世矩的目光下,也不免心虚。
  为何心虚?
  言庆也说不清楚。
  说的若玄幻一些的话,每个人都有一个气场。裴世矩的气场无疑极为强大,已经影响到了郑言庆的气场。这种无声的威压,让郑言庆感到几分紧张,心怦怦直跳。
  “你杀了李德武!”
  “啊?”
  “不要和我说什么是白衣弥勒做的好事。”裴世矩的语音很轻柔,但是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目光灼灼,凝视郑言庆道:“虽说河南尹断定是白衣弥勒所为,司隶台也表示没有异议。可我知道,李德武是你杀的,对不对?”
  “不是我杀的……”
  郑言庆刚开口辩驳,却听裴世矩轻轻哼了一声,心里不由得一跳,脱口而出道:“是我派人杀的。”
  操,我为何如此紧张呢?
  前世就算面对那些省部级领导,乃至于中央的领导,他也从未有过如此紧张失态。
  可是裴世矩,却给他带来了别样的压力。
  裴世矩瘦削的面颊,露出一抹笑意。
  “其实,我早就想杀了那家伙。当初他发配岭南的时候,如果不是淑英执意阻拦,李德武如今早就成了枯骨。若那时候,我能狠下心,拼着被淑英责怪一世,除了这畜生的话,淑英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子难过……郑公子,老朽多谢你了。”
  对裴世矩而言,杀死李德武,如同捻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郑言庆有点糊涂了!
  他不知道,裴世矩这所谓的感谢,究竟是出自本心,亦或者是在和他说笑?
  “我不用担心,我今天找你,不是因为李德武……他和我裴家,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你杀了他,却不够干净利落。
  司隶台与河南尹的断案,也只是瞒过那些愚夫愚妇的眼睛,却瞒不过聪明人……如今,淑英的压力很大。坊间有不少流言,说是她暗中指使人,杀了李德武。”
  裴世矩说到这里,忍不住用双手搓揉面颊。
  这个女儿啊,可真不让他省心。
  早先是死活不肯听他的安排,非要嫁给李德武;后来李德武发配了,裴世矩让裴淑英和李德武断绝关系,她又不愿意听从。叛逆,可真是够叛逆。但不知为什么,裴世矩就是喜欢女儿的这种个性。要是换做其他儿女这样,他早就断绝父女关系了。
  如今,女儿和李德武划清了关系,按说裴世矩应该高兴才是。
  可那李德武又跳出来搞风搞雨,让他很不高兴。
  杀他?太容易了!
  裴世矩原本打算,找个机会把李德武抓起来,按上一个罪名,把他发配到蛮荒之地。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找人把这家伙弄死。对裴淑英没有半点影响。
  一个跳梁小丑,也敢挑战一个数百年世族的尊严?
  没想到,裴世矩还没出手,李德武就死了……
  一开始的时候,裴世矩以为是裴淑英做的事情,倒不以为然。哪知后来裴淑英的情绪很是不正常,这才引起了他的关注。
  言庆自以为做的是天衣无缝,可其实当李德武的尸体在洛阳被发现之后,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破绽。他千算万算,惟独没有想到,杨广会在那个晚上,剿杀哈士奇,并全城戒严。本来依着他的最初的计划进行下去,倒是和裴世矩的想法不谋而合。
  让李德武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过几年就算发现了他的尸体,也没有会再关注。
  再者说了,过几年……恐怕这天下就要尸横遍地,谁又会在意一具枯骨呢?
  “你淑英姑姑,如今要出家为尼。”
  裴世矩组织了一下词汇,而后苦笑道:“我劝她不住,所以只好找你来商议。
  我知道,她是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所以才想着出家。
  既然这件事是你做的,我想请你帮我劝她一劝,让她打消了出家的念头。郑公子,我很疼爱我这个女儿,实在不想她古佛青灯的过一辈子。我也知道,这可能有些为难你,但淑英一向疼爱你,当初听你受伤,立刻就赶去了偃师探望。
  我想,说不定你去劝她,能有些作用。”
  郑言庆顿时露出愕然之色。
  裴淑英要出家?
  这对于郑言庆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杀李德武的目的,并非是让裴淑英出家,而是希望裴淑英不要再去为那个家伙烦恼。
  “裴公,姑姑……何时要出家?”
  裴世矩苦笑着挠挠头,轻声道:“她三日前拜白马寺方丈为师,恳求削发为尼。如果不是我及时回来,强行把她给带回家中,说不定现在……不过我拗不过她,虽然被我带回家,如今已开始带发修行。我实担心,她说不定什么时候……”
  三天前!
  最近一段时间来,郑言庆忙着照顾长孙晟,根本没有时间,去听那些坊间传言。
  “那姑姑如今在何处?”
  裴世矩说:“她现在被我关在家里。
  可这丫头回家之后,就谁也不见。若不是我派了老妈子整日守候,这丫头说不定已经削发了。这几日,南洋公主,还有广阳公主等她昔日好友都去劝说,可她连人都不见。我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说不定你能有办法,劝说她回心转意。”
  郑言庆这心里,当然不希望裴淑英出家为尼。
  他想了一下,“学生愿意去见一见姑姑,只是不知道,能否劝说的动她。”
  裴世矩一听郑言庆答应,立刻露出了笑脸。
  此时,他不是朝堂上严厉的裴大人,也不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裴族正。他就是一个父亲,一个关爱女儿的慈祥老父。
  “既然如此,那你这就随我去吧。”
  “现在?”
  郑言庆一怔,旋即点点头说:“也好,夜长梦多,那学生就随老大人走上一趟。”
  看样子,裴世矩是真的急了!
  郑言庆从马车上下来,登上自家的车辆。
  随着裴世矩身后,缓缓而行。裴世矩的住所,距离铜驼坊并不远。沿途虽然有巡逻的士卒,但是看到马车上的灯笼,一个个自动退到一旁,也不会上前阻拦。
  很快的,马车在裴府大门外停下。
  裴世矩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出马车,向后张望了一下。见郑言庆已经走过来,他点点头,对一个老管家道:“阿德,你带郑公子去后花园,去拜见一下小姐。”
  那名叫阿德的老管家,好奇的看了一眼郑言庆,点头答应。
  “郑公子,请随我来。”
  他拿着灯笼,在前面领路。
  郑言庆跟在他身后,却发现裴世矩并没有过来。
  “裴公不过去吗?”
  阿德很无奈的苦笑一声,“既然老爷这么晚了请郑公子来,想必也没把郑公子当成外人。您是不知道,大娘子最近……除了教她佛经的师太之外,谁也不见。
  其他人还好,若是老爷过去,大娘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大娘子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成了这样子。老爷这几天,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一点用也没有。”
  郑言庆开始感觉头疼了。
  若只是为了一些风言风语,以姑姑的性子,应该不太可能对裴世矩如此态度吧。
  难道说,还有别的想法。
  两人穿过夹道,在后宅的小径中穿行,很快就来到了一座独立的小楼门外。
  门口,两个婢女迎上前来,拦住了阿德的去路。
  “老管家,您有什么事吗?”
  阿德说:“去传告一声,就说正俗坊的郑公子来了,求大娘子一见。”
  “郑公子?”婢女看了言庆一眼,点点头,而后轻声道:“老管家,通禀倒是可以,可大娘子见不见,小婢也做不得主。请两位在此稍候,小婢立刻去通报。”
  小楼里,似乎光线很暗。
  站在楼下向上看,二楼的窗户里,似乎没有人。
  小婢进去之后,许久没有出来。郑言庆抬头看去,却隐隐约约发现,那窗口似有人影闪动。他知道,那一定是裴淑英从楼上往外看。犹豫了一下,他突然大声叫道:“姑姑,我是小妖啊!”
  “嘘,郑公子,请不要喧哗。”
  婢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止。
  哪知郑言庆根本不理睬她,依旧对楼上喊道:“姑姑,事情是我做的,与裴公无关。
  我只是气不过……姑姑,您若是对我不满,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古佛青灯,绝不是解脱之道。”
  “小妖!”
  从楼上,传来幽幽的声音,正是裴淑英开口。
  “你回去吧……姑姑没有怪你,只是心里有些乱。
  让姑姑静一静,事情过去了,自然就好了。你莫要再来了,我听说大将军故去了,你这段时间一定很忙。回去吧,好好歇着,别累坏了身子,姑姑也就放心了。”
  婢女惊讶的看着郑言庆,眼中充满了好奇之色。
  “可是……”
  “没有可是,你快点走吧,否则姑姑可就要生气了。”
  “那,姑姑保重,我先回去,等忙完了师父的事情,我再来探望姑姑……还有啊,不许出家。姑姑若还是出家的话,那我就去白马寺,和姑姑一起出家。”
  小楼上,没了声息。
  阿德带着郑言庆离开,在路上说:“这是近几天来,大娘子说话最多的一次。”
  而郑言庆却眉头紧锁。
  从那幽幽的言语中,他依稀,猜测到了一点裴淑英的心思。
  姑姑连见他一面都不肯,莫非是……
  若真的如他所猜测的那种情况,他又该如何解决才好?


第六五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裴淑英根本不与言庆见面,裴世矩也是无可奈何。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这个从小倔强,喜欢和他对着干的女儿,这次究竟是何故?
  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其他人前来,裴淑英连话都不说,只让婢女阻拦。
  而这一次,她至少站出来说话。在裴世矩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好兆头。至少证明了,言庆与其他人不一样。既然有效果,裴世矩多多少少,又看到了些许希望。
  他叮嘱言庆,时常来府中坐坐,就算是不能与裴淑英见面,能隔着小楼说说话,劝解一番也是好事。可言庆却知道,这一次裴淑英开口了,只怕是因为没有任何防备的缘故。若下一次再过来,裴淑英还会不会开口?言庆心里实无把握。
  回家之后,小念已烧好了汤池。
  郑言庆把全身浸泡在池水中。池水很烫,但也极大的舒缓了他这一段时间来,烦躁的心情。一整日的忙碌,让他着实疲惫。坐在汤池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直到小念急促的敲门声,把言庆从半梦半醒之间唤醒。
  他擦干身子,换上一身衣服,走出了汤屋。
  “少爷,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郑言庆摇摇头,“我没有胃口……小念,你把饭菜收拾好,我很累,先去歇息。”
  疲乏的人,疲乏到一个极致的时候,往往会失去胃口。
  小念见郑言庆那憔悴的模样,也是一阵心疼。于是忙不迭去给郑言庆铺好床榻,伺候着郑言庆睡下,这才离开。可小念前脚刚走,郑言庆就睁开了眼睛。他的确是很累,很想睡觉。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床榻上以后,那困意却一下子不见了。
  已过了子夜,依稀可以听到穿行在坊间的更卒,敲响了一更的梆子。
  空空空,寂寥的声音,在夜色中,更显出几分莫名的孤寂。
  言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一下子坐起来,披上了衣服,走到火塘子旁边。
  塘火并不是很旺,不过在火塘子上的铁网,却呈现出红彤彤的色泽。
  言庆没有点燃烛火,而是坐在火塘子旁边,从一旁的炭盆里夹出几块炭,扔进火塘子里。用拨火的铁钎子,轻轻拨动塘火。加入炭后的塘火,变得红通许多。
  长孙晟的病故,将会给言庆带来什么影响?
  此前他忙忙碌碌,一直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
  此刻,他清闲下来,却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长孙晟病故,也就代表着言庆身后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他的日子,将会发生一些变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心。
  不过,他的年纪还小,应该不会有人刻意的去针对他。
  言庆倒是不担心这个问题。
  长孙晟虽然走了,可是他手中还有一些可以使用的牌。房彦谦圣眷正隆,估计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倒台;裴世矩也会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只为昔日他曾说出了裴世矩的心情。然而,不管是房彦谦还是裴世矩,终究不会像长孙晟那样管用。
  他是长孙晟的弟子,身上有着很深的霹雳堂烙印。
  所以不管言庆出了什么事,长孙晟都可以无条件的去帮助他。
  而房彦谦和裴世矩,都不可能这样……
  这洛阳城里,大鳄无数。
  言庆虽说有些关系,却很难有大作用。李基远在姑臧,那的确是一个会无条件帮助他的人,但距离太远。李基不在,与郑言庆有过联系的窦威和窦奉节,一个在长安,一个去了蜀中,都无法给予他太多帮助。窦贤虽然在洛阳,可终究没见过面,郑言庆也不好冒然打搅……至于郑家,如今能给予他的帮助,恐怕更少。
  这么一盘算,言庆发现,他手里的牌,好像并不多。
  以前长孙晟活着时,那手里一抓一大把的好牌。可是现在,这可用的牌,真不算多。
  那么接下来,他会面临什么状况呢?
  郑言庆认真的盘算了一下,感觉他如果继续留在洛阳的话,很可能要面临危险。
  天晓得,什么时候杨广发了疯,会不会要他随行,前往江都?
  要不,去长安?
  郑言庆刚生出这个念头,旋即有掐灭了。
  长安那边的状况,未必会比洛阳好……
  关陇贵族之间的斗争,也很激烈。他这时候去长安,弄不好就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所以,长安、洛阳还有江都,郑言庆都不太想去。
  加之他还要设法送朵朵去蜀中,这让他感到很为难。没有足够的借口,他如何前往蜀中?
  唔,其实蜀中,倒是个安稳的去处。
  郑言庆开始盘算着,用什么借口护送朵朵去蜀中好呢?
  干脆写封书信给窦奉节……若是窦奉节邀请,他岂不是就有了借口吗?
  郑言庆觉得,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不过朵朵的事情结束了,还有裴淑英的事情。他隐隐觉得,裴淑英好像也觉察到了,他二人之间的那种古怪情感。
  似母子不是母子,不是情人,却又似情人。
  估计,她就是在为这件事情而苦恼吧。
  毕竟里面牵扯到了一层伦理道德。特别是言庆杀了李德武之后,让裴淑英更加慌乱。
  她要出家,并不是怪罪言庆杀了李德武,也不是为了那坊间的流言蜚语。
  更多的,恐怕是不知道该如何与郑言庆面对。毕竟言庆的年纪,在这个时代都可以做她的儿子。裴淑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才……
  大致上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郑言庆也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有四十岁人的心境,却偏偏是个十一岁孩童的身体。
  他喜欢裴淑英这种成熟的女人,但却又牵扯到了一个很禁忌的话题。
  呆呆坐在火塘子边上,郑言庆脑子里空荡荡的。突然,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案旁点燃蜡烛,然后铺开一张白纸,磨好了墨,提起笔来,却又凝住了。如果这么做,只可能两个结果:一是裴淑英打消出家的念头;二是裴淑英,永远不理他。
  言庆把毛笔,又放在了笔架上。
  双手用力的搓揉面孔,想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让自己镇静下来。
  提起笔,又放下;放下笔,又提起……如此反复好多次,不知不觉,已过三更。
  罢了,拼一下吧。
  郑言庆狠下心,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写完之后,言庆深吸一口气,吹干了墨迹,然后将信放进了一个信封里,滴上火漆,盖上了印章。
  死也要死个明白,这样子躲躲藏藏,不管是对他,还是裴淑英,其实都是一种折磨。
  天亮以后,郑言庆要赶去霹雳堂。
  他让沈光把信送到裴府,然后就带着雄大海匆匆离去。
  又是一日私忌。
  不过气氛与昨日相比,似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长孙恒安母子,竟然与高夫人并肩跪坐。
  而高夫人虽然没说什么,脸上的不快之色,已溢于言表。
  看得出来,长孙恒安有点不安分。长孙顺德和长孙行操,一个是不理,一个是不敢问。
  郑言庆有心去说两句,可这是人家的家事。
  长孙顺德不开口,高夫人不说话,郑言庆也不好插嘴。
  回到家,已是戌时。
  沈光把一封书信交给郑言庆,说是裴淑英所书。
  言庆沐浴后,吃罢了饭,独自在书房中,打开裴淑英的回书。
  同样是一首五言,字迹娟秀,却颇具笔力。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距君咫尺,君隔我天涯。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言庆啊,你的心思我已知道,其实我亦如此。只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还是熄了这念头,各自寻找各自的生活吧。
  裴淑英的回答,让郑言庆呆坐于书案前,久久无语。
  姑姑这是在拒绝我吗?
  言庆又是一整夜未能睡好……
  第二天,他出门之前,又写了一封信。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姑姑,不管你怎么想,我的心意不变。
  言庆用了汉乐府的《上邪》,来表达他的心情。也只有这首诗歌,才能表达。
  至于裴淑英会怎么去想,郑言庆已经不再考虑。
  昔年,杨过和小龙女在南宋那种礼教大防的社会,可以不惧人言,不畏伦理。
  而这年头,他又有何惧哉?
  出门前,他再次让沈光把书信送去裴府。
  朵朵和小念对此都颇为好奇,可是又不敢询问。
  当晚,沈光回来了。
  郑言庆拉着他问道:“姑姑的回信呢?”
  沈光摇摇头,“大娘子没有回书。”
  “那可说了什么?”
  “也没有……我根本就没见到大娘子。哦,她的婢女倒是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大娘子让你回去。”
  “啊?”
  “就是没有回书,没有口信,让我走……公子啊,你究竟再搞什么名堂?有什么事情,不能去和大娘子说吗?今天那小丫鬟看我的眼神儿,好像有点不对付。”
  郑言庆哦了一声,就回了书房。
  裴淑英不回书,是什么意思?
  言庆想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个头绪。
  于是第二天,他又让沈光去裴府送信。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这一天,裴淑英还是没有回信。
  但却让丫鬟传了一句话:不知所谓,勿再赋诗。
  郑言庆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不怕不知所谓,只怕你没个说法。只要你有了说法,我总有办法让你知道所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好吧,你不让我赋诗,那我就填词好了。郑言庆把书信装好,交给沈光,送往裴府。
  一眨眼,私忌五日。
  长孙恒安表现的越发露骨,似乎大有要掌控霹雳堂大权的意思。
  郑言庆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站出来说了两句,却被长孙恒安的母亲,好一阵的尖酸刻薄话。长孙恒安的母亲,是洛阳本地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出身的缘故,所以不能成为正室。长孙晟活着的时候,她倒是没有表露什么。可是长孙晟一故去,立刻就换了嘴脸。
  高夫人虽说是皇室出身,却是北齐皇室,一个没落的贵族。
  而长孙恒安的母亲却不一样,家中有良田万顷,更有仆人无数,牛马成群。只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所以登不上台面。然而他手中有钱财,把霹雳堂上下打点妥帖。以至于长孙顺德基本上是以沉默为主,而长孙行操是个书呆子,更能忽略不计。
  言庆虽有辩才,却没法子和一个泼妇争锋。
  气呼呼的从霹雳堂离开,心里面憋着一股子火气。
  他回到郑府,刚坐下来,还没等歇一口气。就见裴行俨急匆匆的从外面跑进来。
  “言庆,大事件,大事件!”
  郑言庆心情正不好,所以冷冰冰的来了一句:“怎么,你爹要你和谢家娘子成亲?”
  裴行俨被这一句话憋得,险些吐血而亡。
  他手指颤抖,指着郑言庆说:“你胡说……”
  堵了裴行俨一句,郑言庆的心里面,顿时舒畅许多。
  他这才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好了,什么大事件?不是你成婚,莫非是你姐姐许亲?”
  “咦,你怎么知道。”
  郑言庆则一脸茫然之色:“我知道什么?”
  “我姐姐许亲的事情啊……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裴行俨用力的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破野头家奴,为他儿子到我家求亲了。我看我爹的意思,有些心动。”
  “慢着慢着,破野头家奴是谁?”
  裴行俨一翻白眼,“除了宇文化及,还能有谁?”
  宇文化及在去年这个时候,因擅自与突厥人交易,被隋炀帝杨广严惩,贬为家奴,赐予宇文述。不过很快的,这家奴的身份就被取消了,宇文化及重又获得重用。
  只是在洛阳城里,宇文家奴之名,已经流传开来。
  裴行俨出身上品,自然有些看不起宇文化及。所以在他口中,常以破野头家奴代替。
  “宇文化及,为他儿子求亲?”
  “恩,就是那个宇文成趾……我爹也真是的,明知道姐姐喜欢你,还答应那家奴,说要考虑考虑。
  言庆,我可不管哦!
  我是不会同意,让那宇文脚趾成为我姐夫。这件事,你必须帮我解决,不然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郑言庆闻听,目瞪口呆。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这事情怎么都赶到了一块?长孙家内讧方起,朵朵还处于危险之中,裴淑英至今未能表明态度。现在倒好,又出了这么一桩求亲事件……一件事情连着一件事情,让郑言庆有点不知所措了。
  裴仁基这种暧昧的态度,让他颇有些恼火。
  之前长孙晟在世时,不但不阻止他和裴翠云接触,反而颇有促成之意。这长孙晟刚亡故,他就变了主意?虽然说还没有答应,可这考虑考虑,含意可是颇深。
  “那你姐姐怎么说?”
  “我姐姐还不知道此事,我也是今天晚上偷听到,立刻就来找你了。”
  “操!”
  郑言庆忍不住爆出了粗口。
  果真是人善被人欺,马瘦被人骑。他娘地,一个宇文脚趾,居然敢来撬我的墙角?
  士可杀不可辱,不争馒头也争口气。
  郑言庆阴沉着脸,“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放心,我绝不会让那脚趾头得逞。”
  裴行俨这才缓和了脸色,点头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他在郑府停留片刻,就告辞离去。
  而言庆则在书房里徘徊不停,脑子快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麻烦,这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裴仁基点了头,可就没有回还的余地。世家大族子女的婚姻,往往是身不由己。运气好的话,能找个知心伴侣。但若是运气不好,恐怕就要倒霉一辈子……宇文成趾,郑言庆见过。
  虽说也是一表人才,可一看就知道,是个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家伙。
  和他兄长宇文成都一比,宇文成趾基本上可以算作不入流。让裴翠云嫁给他,未免可惜了她的才情。可是,长孙晟走了,破野头就开始不老实了。虽然宇文述对言庆颇为亲切,但郑言庆对破野头家,却没什么好感。特别是在哈士奇死后,破野头出人意料的接手了大定酒楼的产业,更让言庆感觉,哈士奇的死,说不定和破野头家有关。
  这满门阴人,都不是好鸟……
  可是,该如何阻止这件事呢?
  言庆突然发现,他已经有好些天,没睡个安稳觉了。
  再这么下去,只怕会神经衰弱。于是吃罢了晚饭,郑言庆二话不说,就钻进了卧房。先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去考虑解决的方案。兵来将挡,水来土填,我才不怕!
  不过,也许是老天爷不想让他睡个安稳觉。
  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间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郑言庆顿时怒火中烧,忍不住翻身坐起来。还让不让人活了?他没好气的问道:“谁啊?这么晚了,又有什么事?”
  “少爷,是我!”
  小念在房外回答:“刚才霹雳堂派人过来送信,说是长孙娘子突然发病,有性命之忧。”
  郑言庆懵了……
  这还真是一个是非之夜,小无垢,又发的什么病呢?


第六六章 寻医
  夜,深了。
  裴世矩还没有休息,站在凉亭中,看着外面的景致。
  其实在这个时节,也没什么景致可看。但他却好像看的很入神,在寒风中负手而立。
  小径两旁的树梢上,挂着一盏盏灯笼。
  柔和的光亮,洒在小径上,颇有些幽深之意。
  裴淑英缓缓走来,登上凉亭。
  她一袭白裳,外面罩着一件淡青色的貂皮披风,手臂弯处,还搭着一件厚厚大氅。
  轻轻披在裴世矩的身上,裴淑英唤了一声:“父亲。”
  裴世矩扭头,平静的说道:“这是你这些天来,第一次这么主动的叫我。怎么,想通了,不再出家了吗?”
  裴淑英没有接他这个话茬,而是在裴世矩身旁站好,轻轻挽着他的手臂。
  “刚才翠云那丫头来找我。”
  “我知道……是不是破野头求亲的事情?”
  “嗯!”
  裴世矩拍了拍裴淑英的手,“翠云和破野头成亲,从目前来看,最符合家族的利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不太可能。
  不是那小郎君不够好,而是太过于出色。将来庙堂之中,定然会有他一席之地。”
  “那不是很好吗?”裴淑英忍不住道:“他将来能飞黄腾达,对裴家不也是一个照应?”
  “你想的太简单了!”
  裴世矩说:“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主从的问题,谁主谁从?郑家底蕴深厚,论根基,甚至远甚于裴家。只是苦于无后继之人,才落得今日局面。如今那小郎君风头甚健,我可以肯定,他日小郎君进入庙堂之时,也就是他着手掌控郑家之日。
  以郑家之底蕴,加上小郎君的才华……
  不禁是我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包括其他家族,也未必乐于见到。而且,裴、郑结亲,绝非陛下希望看到的结果。反倒是破野头,却能帮助我们,巩固地位。”
  裴淑英闻听,脸色顿时阴冷。
  “爹,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寻李德武吗?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人,开口家族,闭口利益。好像这世上,除了家族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们关心。当年你是这样,如今裴仁基也是这样……你们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任由你们摆弄的棋子吗?所以,我就不听你的话,全了你的心意。”
  裴世矩微微一笑,“可事实证明,你不听我的话,是错误的。”
  “即便是错误,我也不会低头。”
  裴世矩沉默了……
  “如今,你们又要用翠云的一辈子,去搏那所谓的利益。
  破野头成趾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才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子已成什么模样?翠云嫁给她,能有什么幸福?难不成,要让她和那种东西过一辈子吗?
  我绝不会同意。”
  “你同意不同意,没用。”裴世矩扭头,正色的看着裴淑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连我也没办法插手。仁基的选择,并没有错误。事实上,我认为他做了一个极为正确的选择……小郎君年纪还小,季晟一走,他的处境会很尴尬。
  虽说他才华横溢,日后能有大出息。可世事变化,谁又能保证,他不是他自己笔下的方仲永呢?或许他能飞黄腾达,或许泯然众人。用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去博取一个现实的利益……呵呵,换做是我的话,恐怕也会和仁基做同样选择。”
  裴淑英扭头就走。
  却被裴世矩一把攫住手臂。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拦着我做什么?”
  “丫头,我觉得你对那小郎君,过于关心了……”
  裴淑英心里一颤,口上却冷冷道:“我关心,那是我的事情。我就是要关心,又怎样?”
  裴世矩的目光,犹如两支利剑,穿透了裴淑英的心。
  他默默的看着裴淑英,片刻后松开了手,“我上辈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有了你这个一个不让我省心的混帐东西……丫头,你这是在玩火,你知不知道?”
  “我……”
  “丫头,我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她敢不敢那么做。
  若她敢那么做,倒是可以阻止这桩婚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要答应。”
  裴淑英眼睛一亮,“什么条件?”
  “这件事若成了,你必须要答应我,立刻返回裴柏村,从此再也不和他相见。”
  裴世矩是什么人?
  也许在一开始,他没有觉察到裴淑英和郑言庆之间的关系。
  然则,时间一长,他焉能察觉不到?他目光炯炯,凝视着裴淑英,等着她的回答。
  裴淑英咬咬牙,“我要知道,你有什么主意。”
  “你附耳过来。”
  裴世矩在裴淑英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裴淑英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件事,我若不点头,还是没有效果。
  你自己好好想想,也可以和她商议。不过若想通了的话,就不许悔改。否则,就算拼着让你恨我一辈子,我也会对付那小郎君。你应该知道,这其实并不难。”
  如果说,裴世矩先前的话,裴淑英还不在意。
  可最后一句狠话出口,却让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以裴世矩的身份地位,还有他的手段……如果真要对付他的话,他岂有半点活路?
  裴世矩转过身,“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给我回答。”
  寒风,卷过小径,扬起一片雪花。
  裴淑英沿着花园小径默默离去,再也没有和裴世矩说一句话。
  我,该何去何从?
  ……
  郑言庆带着沈光,急急忙忙,赶到了霹雳堂。
  霹雳堂门口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火光忽明忽暗,透着一股子苍凉气息。
  府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
  郑言庆从马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蓬蓬蓬擂响了大门。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开了。
  门子一看是郑言庆,也不敢怠慢,连忙闪身让路。
  “郑公子,您怎么来了?”
  “听说无垢发病了?发的什么病?怎么会发病?”
  门子有些犹豫,正想着要不要如实禀报,却听到里面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连忙转身看去,却是长孙行操,陪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往外走。
  长孙行操一见郑言庆,不由得一怔。
  “言庆,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观音婢发病了?”
  “这个……”长孙行操似有些尴尬。他点点头,思忖着,该如何向郑言庆解说此事。
  郑言庆则向那老人一拱手,“吴先生。”
  “哦,郑公子……”
  那老人,正是洛阳城鼎鼎有名的医者,名叫吴景贤。去年言庆手受伤,还是吴景贤为他医治。
  言庆问道:“无垢发的是什么病?”
  吴景贤捻着胡须,轻声道:“小娘子是气疾发作。”
  “气疾发作?”郑言庆一怔,“那不是和……”
  他想说,那不是和长孙晟的病症一样?
  吴景贤点头道:“公子所言正是。小娘子这气疾,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症,与大将军的情况有些相同,但又不太相同。大将军生前体格健硕,普通的发作,并无有大碍;可小娘子的身子骨……所以她的病症颇有些棘手,一旦发作,很容易变成大病。我已为她服下理气丹,情况稍有好转。我正准备回去,抓药。”
  郑言庆说:“那我先去探望小娘子,不耽搁先生抓药了。”
  说着话,他就要进去。
  长孙行操拦住了他,“言庆,一会儿……你看罢了观音婢就赶快走吧,莫要再生事端。”
  郑言庆冷冷看了长孙行操一眼。
  目光森冷的,若万年寒冰。长孙行操被他瞪了一眼之后,讪讪然,没有再开口。
  郑言庆带着沈光,直奔后宅。
  沿途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很快就来到了高夫人的住处。
  长孙无忌一脸怒气,正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到郑言庆,他急忙跳下来,迎上前去。
  “先带我去看夫人和观音婢。”
  郑言庆不等他开口,就沉声吩咐道。
  长孙无忌一怔,点点头,带着郑言庆走进了房间。
  高夫人正坐在床榻边上,看着在病榻上躺着的观音婢。见言庆来了,她轻轻点头,做势让言庆不要出声。
  “夫人,观音婢情况如何?”
  郑言庆走过去,在高夫人身旁跪坐下来。
  只见无垢圆圆的小脸,有些苍白。美丽的双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颤抖,隐隐可见泪光闪动。
  她不时发出轻声咳嗽,声音有些发闷。
  言庆一蹙眉,伸出手去,搭在无垢的手腕上。他习练养生术,虽说不懂得医术,却也大致上能分辨出一个好坏来。这时候,无垢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眼睛睁开。
  “娘,我胸口好沉。”
  高夫人连忙把无垢抱起来,放在膝上。
  所谓气疾,有一点类似于后世的哮喘病。而无垢的情况可能更严重,属于先天性哮喘病吧。
  即便是在后世,哮喘病也不是一个容易治疗的病症。
  言庆并不懂医术,所以使不上什么力。他在屋中走了两圈,突然从桌子上,拿起两个竹筒,在手中把玩了一下之后,把无忌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长孙无忌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拿着两个竹筒,匆匆的走出了房间。
  “小哥哥,讲故事!”
  长孙无垢看见郑言庆,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郑言庆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柔荑,“观音婢听话,先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一定讲故事给你听。”
  “恩……”
  无垢点点小脑袋,靠在高夫人的怀里。
  “言庆啊,辛苦你了。”
  “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家门不幸……”高夫人似乎不想细说,也只叹了口气,说了四个字,就闭上了嘴巴。
  隐隐,郑言庆能猜出这其中的玄机。
  估计和长孙恒安有关吧……那家伙仗着自己是鹰扬郎将,娘家又极为富有,近来可是极为嚣张。恐怕是晚上发生了什么冲突,以至于小无垢突然之间,气疾发作。
  长孙无忌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竹筒。
  不过在竹筒的底部,已经凿空。他把竹筒递给言庆,就见言庆把竹筒的一端贴在无垢的胸口上,另一端朝上,他用一只耳朵贴过去,好像是在聆听着什么似地。
  这是最原始的听诊器。
  郑言庆要无垢用力的呼吸,可以听到伴随着呼吸,她的肺部胸腔有一种口哨似地声音。
  这在医学上,叫做哮鸣音,是哮喘病的征兆之一。
  “夫人,吴先生刚才怎么说?”
  高夫人眼圈一红,强忍住眼泪,轻声道:“吴先生说,无垢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症,不太好治。他也只能暂时缓解,而无法根除……他还说,早年先朝宫廷中,曾有一个治疗这种气疾的方子,名叫碧玉丹。只是如今,这方子已经失传。”
  碧玉丹?
  郑言庆一怔。
  当初他被白衣弥勒重伤时,伤了心脉,朵朵不远千里曾给他送了一丸丹药,不就叫碧玉丹吗?据说,能疏通经络,调补气血,对身子颇有好处。不过当时言庆的伤势已经好转,所以没有服用。不过他一直随身携带,以防止意外的变故。
  只是不知道,此碧玉丹,是否就是吴景贤说的碧玉丹呢?
  “娘,胸口好闷,疼……”
  无垢咳嗽不停,并伴随有粘稠痰液。
  小脸发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这是哮喘发作的征兆,高夫人也只能抱着她,束手无策。
  看着无垢那难过的模样,言庆这心里也一阵阵的绞痛。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捻起一颗通体碧蓝的丹药。一股股沁人肺腑的清香传来,他咬咬牙,上前把丹药塞进了无垢的口中,然后轻轻摩挲她的后背,从旁边拿起一杯水,把丹药送下。
  “言庆,你这是……”
  “夫人,这就是碧玉丹。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吴先生所说的碧玉丹。”
  高夫人眉头一蹙,似乎有些不太满意郑言庆的这种行为。天晓得那是什么药,会不会产生效果呢?不过她也知道,言庆这是一番好意,所以嘴上也不好怪罪。
  紧张的看着无垢,渐渐的,无垢咳嗽轻了。
  嘴唇上,也有了些许血色,看上去比之先前的症状,要好转了许多。
  不在咳嗽,不再胸闷。
  无垢靠在高夫人怀里,很快沉沉睡去。
  这也让郑言庆,舒了一口气。
  天快亮时,吴景贤带着药,回来了。
  不过当他检查了无垢的病情之后,惊喜的说:“夫人,小娘子的病症,似乎减轻了。”
  “啊!”
  高夫人欣喜异常,握住言庆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言庆问道:“吴先生,那她这气疾……”
  吴景贤摇摇头:“并未治愈。小娘子现在只是病情减轻了,但日后若是再有情绪激动,亦或者其他什么状况发生的话,一定会再度引发病症。她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没那么容易根除……老朽若无能为力的话,恐怕就无人能够……除非……”
  他吞吞吐吐,却让高夫人急了。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个人或许能手到病除。”
  “谁,巢元方先生吗?”
  吴景贤说:“元方兄的手段,和老朽相差不多。老朽不行,他恐怕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说的这个人,如今不晓得在什么地方。
  孙思邈……他的医术颇为高明,少年时曾得了陶弘景仙师的衣钵,说不定有办法。”
  高夫人愣住了,“您是说,圣童吗?”
  “就是他。”
  “可是,这些年来,孙先生仙踪缥缈,根本无人知道他的去处。这人海茫茫,从何处寻他?”
  吴景贤说:“我也只是指一条路,如何找到他,却要看夫人的手段。
  我这里开了一个方子,平日里可以慢慢调理。但要根除气疾,只怕还要孙先生出手。”
  吴景贤把药方交给了高夫人,又叮嘱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高夫人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乱成了一锅粥。
  孙思邈?
  天晓得他如今在什么地方游荡,又如何寻找呢?
  回到房间,就见郑言庆正坐在长孙无垢身旁,一脸若有所思之色。
  心里面,很是欣慰。若不是季晟的这个弟子在,他们一家,不晓得要受多少罪。
  “言庆?”
  郑言庆猛然抬起头,轻声道:“夫人,我知道孙先生在何处。”
  “啊?”
  “六年前,孙先生去峨眉山修道。弟子与孙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并得他青睐,传受过一些养生之法。这几年来,我虽未再见过孙先生,但一直有书信的往来。
  如若夫人不弃,弟子愿护送无垢前往峨眉山,找孙先生为她诊治。
  观音婢的病情虽得到控制,但并不容乐观。这种娘胎里出来的病症,早一日根除,早一日放心。”
  高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喜出望外。
  可她又一想,上上下下打量言庆一番,轻声道:“言庆,你护送观音婢入蜀……”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言庆也知道,高夫人是担心,他年纪太小,有些不放心。
  本来,这桩事情应该是高夫人亲自出马,陪着观音婢一起去。
  可长孙晟私忌结束之后,一应丧事将正式兴办。按照《阴阳书》(隋朝时的丧书,白事许按照丧书的流程进行)的规矩,等丧事全部结束,至少也要一个多月。
  在这期间,无垢若是再次发病的话,事情可就麻烦了。
  而且,以霹雳堂目前的情况而言,她发病的可能性,甚大!
  万一……
  高夫人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可又确实脱不开身。
  郑言庆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在高夫人耳边窃窃私语……


第六七章 远行
  言庆,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能够在护送无垢去蜀中的同时,还可以顺便把朵朵送出洛阳,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长孙晟的女儿去就医,想必没有人再去盘查。
  这样一来,就可以很大程度上的,保护朵朵的身份,不会暴露。
  天一亮,高夫人就前往西苑,求见萧皇后去了。
  她和萧皇后的关系不错,由于几个公主的关系密切,有些事情交给她处理,就变得非常简单。她的确是没有钱帛,但渤海高氏,同样属于关东士族。与曾经同为皇室的萧皇后,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这样的一个出身和关系,绝非家里有几个臭钱的暴发户可以比拟。
  高夫人这一去皇城,霹雳堂的火药味儿,似乎一下子减弱了许多。
  郑言庆让长孙无忌照顾妹妹,他继续留在门外,与长孙行操一起,迎接祭拜的宾客。
  事实上,该来祭拜的,都已经来过了。
  私忌第七天,郑言庆也显得非常清闲,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门房里,喝茶休息。
  他没有再理睬长孙行操。
  因为在他看来,长孙行操不值得交往。
  一个连仗义执言都做不到的人,又有什么可以交往?而长孙行操似乎也心中有愧,故而没有像之前那样,找言庆交谈。
  高夫人不在,长孙无忌又在照顾无垢。
  长孙恒安母子没有了挑火的对象,自然也就偃旗息鼓。至于长孙顺德,没有争执,他也自然乐得清静。这私忌最后一天,就是在这种无声无息之中,悄然渡过。
  傍晚,高夫人返回霹雳堂。
  她也没有和郑言庆说话,只是私下里朝言庆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已经办妥了……
  过了一会儿,有鸿胪寺的官员前来接手丧事,郑言庆也就没有再逗留,向高夫人起身告辞,返回正俗坊郑府。
  “爷爷,我准备护送朵朵入蜀。”
  晚饭的时候,郑言庆突然挑起了话题,“正好观音婢因病,需要入蜀找孙先生医治。我把这件事揽下了,可以借助霹雳堂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护送朵朵入蜀。
  不过,入蜀之后,我可能一段时间里不会回来。”
  朵朵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咬着嘴唇低下头来。她心里很高兴……
  言庆不回洛阳,岂不是可以在蜀中和她在一起吗?
  这也许是朵朵最近一段时间里,唯一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你要去蜀中,为什么?”
  这房间里,除了郑言庆、朵朵和小念之外,王正和雄大锤都不是外人,郑世安说话,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顾忌。
  郑言庆说:“不仅我要离开洛阳,爷爷您也要离开洛阳。”
  “啊?”
  言庆说:“老师故去,我们在洛阳就失去了最大的屏障。如今洛阳,已确立了东都的地位,朝廷一定会逐渐转移重心,这里的权贵豪门,也会随之越来越多。
  到时候,洛阳只怕会成为是非之地。
  各方势力的博弈,定然非常激烈。爷爷,虽说善果叔父在洛阳,但并不足以为依仗。事实上,以郑家目前的情况,实不宜参与其中,所以能远离,还是远离。”
  郑世安白眉一抖,轻声道:“回荥阳吗?”
  “不,不回荥阳……爷爷,您应该去巩县。”
  不等郑世安开口,雄大锤就瞪大了眼睛,连连说:“巩县好,回巩县的话,我也去。”
  雄家,源出于巩县。
  当年因战乱而离开家乡,迁徙到了洛阳居住。
  但落叶归根,雄大锤一听回巩县,自然非常赞同。即便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可毕竟是他的根。所以,他第一个表示同意,并热切的向郑世安看过去。
  巩县……郑世安在那里,还有三千三百顷土地。
  “为什么不回荥阳?”
  郑世安沉吟一下,低声问道:“荥阳不也挺好吗?虽然比不得洛阳繁华。”
  郑言庆说:“爷爷,您这个族老的职位,原本就是投机得来。在荥阳,并没有足够的根基立足。以前,老师在世的时候,其他各房敬你三分;而今,老师走了,您认为各房还会似从前一样?而且您现在回去,只怕会让大公子产生误会。
  所以,您不能回荥阳。
  呆在巩县,其实是以退为进。您可以好好经营那里,并暗中结好与您亲近的宗房子弟。这样一来,会让大公子对您不生戒心,说不定还会加重对您的依持。”
  言庆滔滔不绝,为郑世安分析利弊。
  郑世安听罢,认真考虑了一番,最终点头答应下来。
  雄大锤也会和郑世安一起前往巩县。他二人一走,王正自然也不会留在洛阳城。
  三个老头一商量,决定把当年猛虎扈从的幸存者,若有愿意离开的,就一起走。这几年来,郑世安和那些猛虎扈从的幸存者,处的很好。不过也不剩下多少人了,屈指算算,不过七八个老军。估计愿意去巩县的人,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雄威继续留在洛阳,照看这边的产业。
  其实,雄大锤这样子做,也就等于把洛阳的产业,全都交给了雄威。
  “那就回家安排一下吧……”
  郑世安说:“我立刻派人前往安远堂,请仁基派人过来,接手这边的产业。”
  朵朵这时候站起来,把一摞地契放在郑世安面前。
  “郑爷爷,这些地契是当初新洛城营建时,我们偷偷吃进的产业。外人根本不清楚,它们是属于何人。我要去蜀中了,留着这些地契也没有用,就留给爷爷帮忙处理一下。”
  郑世安一怔,下意识的向言庆看了一眼。
  郑言庆心安理得的点点头,“我听说过了新年以后,会有大批关陇贵族子弟迁徙洛阳,还有一些西域酋首,也会过来。爷爷不妨按照市价,将这一万四千顷土地处理掉。我估计,一下子出手不太可能,分开来售出,想必问题不会太大。”
  这一万四千顷土地,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首尾。
  言庆估算了一下,这些土地按市价卖出的话,至少也能卖个六七十万贯的样子。
  有了这许多钱帛在手,郑世安在安远堂的地位,将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加之和张家合作的一些生意,每年也能有几万贯的收入。即便是抱不上李二的大腿,日后做个富家翁,成为一方土财主,还是没有问题。从另一方面,言庆也暗自震惊白衣弥勒手中的财富。恐怕在蜀中,哈士奇留给朵朵的财产,也不会太少。
  郑世安笑了……
  在他看来,这些土地,其实就是朵朵将来嫁给言庆的嫁妆。
  他收好地契,而后问道:“言庆,那你和谁一起前往蜀中?高夫人难道会让你去?”
  “夫人一时走不开,估计要过去,也是年后才能动身。
  此次和我一起入蜀的人,呵呵……夫人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无需咱们来操心。”
  对言庆,郑世安是一百个放心。
  既然言庆说了,不用他为这件事操心,想必已有了万全之策。
  于是,他也不再询问,拉着王正和雄大锤,回房间里商议搬迁的事情。郑世安现在要搬家,可不再是几年前那样子的简单。一应家具书册,还有各种物品,估计没有十几大车,怕是难以成行。
  “少爷,那我呢?”
  小念见郑言庆始终没有提到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回到卧房,她忍不住低声询问。
  言庆走过去,轻轻把她额前的散发梳理好,“小念,爷爷年纪大了,身边要有个人照应。我本来想带你一起入蜀,可又一想,你要是去了,换成别人我不放心。
  你和沈大哥,还有党家三兄弟全都留下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在爷爷跟前尽孝道,好好照顾他才是……等观音婢的身子大好了,我就回来。”
  言下之意就是说:别人我不放心,唯有你,我最放心。
  小念心里一阵悲苦,但同时,心里又有几分甜滋滋的感觉。
  其实,少爷最信任的还是我……虽然我不能和少爷一同入蜀,但是已经足够了。
  小姑娘的心思很复杂,也很简单。
  郑言庆知道,如果不带小念入蜀的话,这小丫头心里肯定会不舒服。不过几句话,也就哄得她开心了。虽则还是有点不开心,但比起言庆的信任,那算得了什么?
  哄罢了小念,言庆这心里面,也算是落下了一块石头。
  无垢突如其来的发病,却解决了郑言庆的一件心事。同时裴淑英也好像不再提出家的事情,对言庆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就是如何解决裴翠云的问题。
  这还真是一件麻烦事,毕竟别人家的事情,他又如何插嘴进去?
  苦思一整夜,言庆也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主意。
  对裴翠云,郑言庆有好感。若是让那么一个斯文的好女子,嫁给宇文成趾那个家伙……郑言庆不管是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绝对无法接受。所以,他一定要破坏这件事情。
  可是,该怎么破坏呢?
  ……
  第二天,公祭开始。
  隋炀帝杨广,宣布废朝三日,已表达他对长孙晟的追思。
  同日,杨广下诏,以长孙晟少子,长孙无忌接替长孙晟的一切爵位。这对于虎视眈眈,想要成为霹雳堂掌门人的长孙恒安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按照长孙恒安的设想,由他接掌霹雳堂,然后让长孙行操接受长孙晟的世袭爵位。
  可不成想,没等他出手,高夫人已先下手为强,通过萧皇后的路子,使长孙无忌袭爵。
  这样一来,长孙行操可就不乐意了……
  不过这和高夫人无关,因为长孙无忌这时候年纪还小,接掌霹雳堂的可能性,太低了。
  先袭爵,有这么一个身份在手。
  以后再慢慢操办,等长孙无忌年纪大了,再寻找机会,入主霹雳堂。
  这就是言庆的主意。
  通过长孙无忌袭爵,而使得他抢占一个制高点。至于以后?郑言庆没有考虑太多。
  天晓得,大隋朝还能坚持多久?
  大业五年十月末,郑言庆带着朵朵和雄大海,辞别了郑世安等人,驾车驶离洛阳。
  随行的,还有两只已经初露峥嵘的小獒。
  言庆带着朵朵,先去了龙门山,在山中的一个隐秘峪谷中,找到了宇文亚亚的坟墓。
  朵朵在坟前,痛哭失声。
  并割发向天发誓,若不能找到凶手,为亚亚报仇,她誓不为人。
  拜祭完了亚亚之后,朵朵和言庆出山。
  她登上了马车,由雄大海驭车。
  郑言庆则翻身跨坐玉蹄儿,携弓跨刀,虽马车缓缓而行。
  两头小獒跟随左右,快活的在地上奔跑。它们似乎也知道,即将到来的远足,所以显得非常兴奋。
  清晨,原野中轻雾弥漫。
  远远的,一行车队停在伊水河畔。
  郑言庆催马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到了车队跟前。
  “来人,住马!”
  随着一声娇柔呵斥,一员女将从车队中飞马窜出。只见她胯下一匹青花驹,一身青色战袍,内罩白色内甲。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大氅,高髻盘扎,云鬓高耸。
  略显瘦削的脸上,带着一抹戏谑之色。
  “郑小妖,你来晚了!”
  “姑姑!”
  郑言庆惊喜的呼喊一声,催马上前。
  那女将,正是裴淑英。
  当日,高夫人担心言庆年纪小,不能护持长孙无垢周详。郑言庆就想到了裴淑英。
  高夫人和裴淑英关系不错,有她带队,自然放心。
  可是裴淑英前一段时间还闹着出家,高夫人也没有把握说服她。于是郑言庆又出主意,请萧皇后下懿旨,这样一来,裴淑英断然不会拒绝。其实,这也是一个探寻裴淑英心思的方法。于是,萧皇后一道懿旨,使得裴世矩也颇感无奈。
  裴淑英笑盈盈的看着郑言庆,那双妩媚的凤目,更流露出一抹关怀之色。
  “小妖,你坏了我的好事,所以你等着吧,我断不会让你在路上,过的轻松。
  嘻嘻,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客人,但愿得,你莫要吃惊……”
  说着话,裴淑英让开一条路,只见身后马车车帘一挑,裴翠云那张羞红的笑靥,呈现在了郑言庆面前。
  “郑公子,此次翠云峨嵋还愿,还请你多多照拂。”
  “啊……裴娘子!”
  裴淑英策马到了郑言庆跟前,低声道:“我把翠云偷偷带出来了,给她那老子留下书信,说是要去峨嵋许愿。不过,你以后麻烦恐怕不少,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言下之意:翠云已下决心离家出走,你以后可要为她负责。
  郑言庆挠挠头,看看身边的大娘子,又看看车上的小娘子,还有一位躲在车里的朵朵,以及那生病的无垢。
  哈,这一路上下去,恐怕不会再寂寞了!
  四个女人啊,都快凑齐一桌麻将了……
  他正思忖的时候,忽然听到车队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姑姑,该走了!”
  顺着声音看去,人群中一匹赤炭火龙驹,格外抢眼儿。
  马上端坐一个少年,赫然正是裴行俨。他内罩大红色软甲,披着一件火红色狐裘大氅。
  同样是携弓跨刀,马鞍桥上,还挂着一对沉甸甸,形状颇为奇特的八棱梅花锤。
  “你怎么在这里?”
  “废话,我若是不在这里,留在家里等着被我爹收拾吗?”
  裴行俨眼睛一瞪,旋即催促道:“快点走吧,否则被我爹察觉了,可就难办了!”
  郑言庆看着他,忍不住突然大笑起来。
  他拨马与裴淑英相视一眼,点点头,而后举起马鞭在空中一摇:“我们,出发!”


第三卷 将军百战碎铁衣


第一章 雨霖铃
  暮春三月,霪雨绵绵。
  一连十几日不见天晴,亭外桃花、杏花纷纷被垂落,狼藉一片。曲折的石子幽径,湿涔涔满眼绯红粉白,又为这离别时,平添几分惆怅之意。
  位于峨嵋山下的荣乐城凉亭中,裴淑英静静端坐。
  亭外的雨小了,只是丝丝凉风偶尔夹杂几点雨星,卷入亭中,洒在郑言庆和裴淑英的身上。
  远处,车马业已备好。
  “姑姑,莫要走,好吗?”
  郑言庆轻声道:“您把翠云姐姐带出来,坏了破野头的好事。现在回去,岂不是要被为难?”
  入蜀已有两个月,清明过后,裴淑英不得不准备离去。
  言庆等一行人,在峨嵋山脚下的荣乐城安顿下来。当年哈士奇做狡兔三窟的打算,故而赴洛阳之前,在距离峨嵋山不远,位于青衣水之畔的荣乐城置办了不少产业。这荣乐城,就是后世乐山市市中区的苏稽镇旁边。始建于仁寿元年,为安抚当地土著僚人,而兴建的城市。
  荣,为繁茂之意。
  而乐,在古巴蜀语中,是僚的转音。
  哈士奇在这里,有一处占地大约五百多顷的田庄,并蓄养了二百名武艺高强,身手矫健的武士。并且与当地僚人的僚帅颇有交情,据说早年哈士奇在蜀中经商,曾帮助僚人消除过一场瘟疫之类的灾难。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哈士奇与荣乐城僚帅骨斯蛮,更结拜为异姓兄弟。
  朵朵在这里的名字,叫做骨兰朵,在僚人土语中,意思就是绽放的桃花。
  她是荣乐城僚帅的侄女,所以即便是当地官府,也不敢来盘问她的根底。这其中也牵扯到一个敏感的民族问题。岷蜀地区,俚僚众多,还有许多当地的土著,其中的关系非常复杂。
  僚人狂野,往往是惹一个人,举族报复。
  更何况朵朵这敏感的身份摆在这边,以至于言庆他们抵达荣乐城之后,当地官府根本就不露面。
  言庆先在荣乐城落脚,把朵朵安顿妥当。
  他虽然知道孙思邈是在峨嵋山里,但峨嵋山那么大,孙思邈隐居山中,却不太容易寻找。
  所以,言庆还要通过朵朵在这里的关系,打探孙思邈的行踪。
  好在岷蜀山清水秀,空气也非常好。无垢离开洛阳之后,经历的短暂的思乡之苦,便渐渐平静下来。她身边有疼爱她的翠云和朵朵,还有会给她讲故事的小哥哥,以及憨厚老实的雄大海,总是被小哥哥欺负,每每争吵从未获胜,但又很喜欢和小哥哥斗嘴的裴家小哥哥。
  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盛气凌人。
  无垢的心情,也自然变得好转起来,粉嘟嘟的小脸上,又出现了灿烂的笑容。
  翠云和朵朵的关系……
  很奇怪!
  从一开始相互不理睬,一路下来,逐渐缓和。
  特别是途径青泥岭的时候,朵朵主动搀扶她,从嶙峋峭壁悬崖中山路走过,使得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她们年纪相差不多,一个流离江湖,见闻颇广;一个生于富贵之家,饱读诗书。
  于是乎,就产生了许多话题。
  过青泥岭之后,裴翠云索性和朵朵,乘上了一辆车。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前世言庆也曾到过成都,但飞来飞去,并没有领略过,真正的蜀道艰险,剑门雄奇的风采。
  这一次,他的的确确领略到了!
  过青泥岭当晚,裴淑英见众人疲倦,于是下令宿于野外。
  裴淑英怀抱无垢,坐在篝火旁,看着嬉笑在一起的朵朵和裴翠云,又看看在不远处和郑言庆调戏小獒的裴行俨。突然间心生奇异感触……若一生能如此快活,不要那家,又有何妨?
  “小妖,日间过蜀道,可有感触?”
  郑言庆于是发出感慨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今夜美景,月朗星稀。
  我等处群山之间,行于山路之上……小妖,你很久没有文章诗词出来了,何不趁此机会,赋诗一首?长夜漫漫,也需缓解些许寂寥。”
  这也是裴淑英,首次求诗。
  裴翠云闻听,顿时喜出望外。一双美眸灼亮,连忙让人准备纸笔,也好记录。
  言庆无法拒绝裴淑英的请求,于是想了想,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首传唱千古的应景诗篇。
  “赋诗不难,不过独吟颇有不足,若有人起舞,更赠声色。”
  裴淑英不由得咯咯笑起来,“小妖,你若能做的好诗,我为你起舞,亦无不可。”
  裴淑英的舞姿,早年颇有名声。不过自嫁于李德武之后,她就再未起舞,为人所憾。
  她将了郑言庆的军,郑言庆反将她一军。
  “既然姑姑有此雅兴,那小子就为姑姑起鼓助兴。”
  他说的鼓,是一种出自于外夷的乐器,据说来源于羯族,故而名为羯鼓。这种鼓,两面蒙皮,腰部纤细。发出的音,主要是以古时十二律中阳律第二律一度音。急促,激烈,响亮,可以在战场上为战鼓,也可以赏景时,用于演奏。
  郑言庆说罢,让人取来一面羯鼓,拿起两支槌仗,在手中滴溜溜一转,蓬的落在鼓面之上。
  时值明月清风,鼓声凌空回荡,久久不息。
  刹那间,营地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听说过郑言庆的才名,但是却无人亲眼亲耳见过。如今言庆当众献艺,让众人不由得为之好奇。他们想要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才子,大名鼎鼎的半缘君,又能有何佳作?
  “拿酒来!”
  自哈士奇被杀,到长孙晟过世。
  几个月来,言庆的心情,一直处于极端压抑的状态。
  裴淑英挑起了他心中的那份感怀,令他生出了想要纵声而歌的冲动。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迩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蛾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诗仙太白的《蜀道难》,无疑最为应景。
  这《蜀道难》,属于乐府旧体,此前有许多人做过此类诗篇。然后相比之下,李太白的蜀道难,无疑是众多旧体中,最为雄起壮丽的一首。羯鼓声阵阵,清丽之中,更蕴含着雄浑之意。言庆的声音,略显稚嫩,然而配合鼓声之后,却把那份稚嫩掩去,转而以刚烈之气。
  鼓声戛然而止。
  裴淑英迈步走到营地之中,随着那鼓点跳动。
  裙带飘飘,宛若这蜀山之中的仙子。口中回应那最后一句,“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众人齐声应和,在山中回荡。
  言庆猛灌了一口烈酒,脸色通红。酒意上涌,槌仗急促敲击鼓面,使得那鼓声在应和中,令人热血沸腾。鼓声陡然舒缓,裴淑英的舞步,也随之缓慢,从剧烈,而转换为轻柔之姿。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以手抚膺坐长叹……”
  裴翠云的目光凄迷,伴随着言庆的歌声,姑姑的舞姿,她恍若看到了蜀山之艰险和雄立。
  朵朵屏住了呼吸,无垢目光狂热。
  至于裴行俨等人,更被那歌声舞姿所吸引,下意识的伴随着言庆的歌声,扼腕而叹息。
  隋唐时期,从未有什么高深的教育。
  然则那歌舞诗篇,似乎已沁入每一个人的骨头里面。他们能理解到那诗歌中的壮丽,犹如后世的人,都能哼唱两句流行歌曲。不过,隋唐人的诗歌,又雄起豪迈,即便靡靡,亦不失雄壮。
  言庆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已近十二载。
  灵魂依旧是原先的灵魂,然则骨子里,却以浸透了隋唐的风流。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平衍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和声低沉,在山间回荡。
  羯鼓之音陡而急促,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亮,越来越短促,越来越激昂……
  裴淑英的舞姿,也随之越来越快。她似已感受到了,言庆这首《蜀道难》,将入高潮。她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双臂弯曲合拢,旋转越来越快。那种感觉,就好像少女时快活的歌舞,重又回来。
  “剑阁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侧身西望长咨嗟!”
  当鼓声停息,裴淑英匍匐地上。
  营地中,再一次鸦雀无声……
  许久,裴行俨大吼一声:“好!”
  鼓好?诗好?亦或者是裴淑英的舞姿好?
  也许,都好吧……
  营地之中,欢声如雷。
  所有人都兴奋的大喊大叫。郑言庆走到裴淑英身边,把裴淑英搀扶起来,伸出手,擦拭去她额头晶莹汗水。
  ……
  那肌肤的温暖接触,虽相隔数月,依然能够感受。
  裴淑英看着面前的这个小男人,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纤手拂去言庆肩膀上的细密雨珠。
  “破野头,又算得个什么?”
  她微微一笑,言语中带着自信满满。
  “小妖放心,破野头奈何不得我。虽说他如今声势正盛,但想要为难我,恐怕也要思量一下。”
  河东裴氏,自古三晋望族,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
  所出子女焉能惧怕一个小小的包衣奴才(宇文述一门,本是鲜卑贵族俟豆归的奴才,后随俟豆归而改姓宇文,类似于满清人的包衣奴才)?裴淑英轻声道:“若是那破野头不知轻重,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耍出什么手段。”
  “姑姑……”
  “小妖莫要为我担心,姑姑经历这许多事情,知道轻重。”
  “可是,我不想姑姑回去。”
  “我也不想,但我必须回去。”裴淑英轻声道:“我把你们送来荣乐,已完成了任务。想来高夫人现在已经动身,不日就要抵达荣乐。我若再留下来,对你绝无好处。小妖,你的心思,姑姑已经知道……我很开心。你杀了李德武,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此后再无其他牵挂。
  我回去,无妨!
  倒是小妖你,在一段时间里,最好不要回中原。
  宇文化及这次丢了这么大的面子,他不敢为难我,却能为难你。而且裴仁基……他做事过于功利,只怕也不会给你好脸色。你让世安叔父回巩县,却是一步好棋。我回去之后,也会返回河东,到时候会代你关照。而你……还小!应该趁此机会,好生求学,以求将来,早日出山。
  此次入蜀,对你只有好处,而无半点坏处。
  洛阳那边的情况会越来越复杂,你过早的卷入其中,绝非一件好事。”
  郑言庆点点头,轻声道:“我定当牢记姑姑的话。”
  裴翠云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春云舒卷,断雨零星。笼罩在远处青衣水江面上的阴霾,被微风渐渐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开,周围深绿浅翠平添一重春色。桃杏笑靥,粉面扑人。
  远处林间的鸟雀,唧唧啾啾鸣唱。
  裴淑英迈步走出凉亭,“言庆,我该起程了。”
  “姑姑,一路顺风。”
  言庆站在凉亭里,拱手与裴淑英道别。
  裴淑英深吸一口气,走了两步之后,突然间停下来,反身走到言庆身前,一把将他搂在怀中。
  “小妖,你要保重。”
  脸埋在温玉般的丰润中,言庆的心情,好生低落。
  一双手,紧紧搂抱着裴淑英盈盈一握的腰身,用力的呼吸着,那峰峦间散发的温香和温润。
  此刻,他的心中,全无半点欲念。
  片刻之后,裴淑英把言庆推开,转身大步离去。
  她实不想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老父那森冷的言语,犹在耳边回响,裴淑英可以不顾自己,但却不能不顾言庆。而这些话,她又不能说。否则以郑言庆的性子,不晓得又会闹出什么动静。
  即便残生孤寂,有这数月同行,有那歌舞相和,她心里再无半点遗憾。
  马车,沿着碎石小路,缓缓远去。
  裴淑英坐在车里,泪水不自觉的滑落……
  陡然间,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琴声。
  “停下来!”
  裴淑英走出马车,站在车上回头眺望。
  那凉亭的影子,已经变得非常模糊,隐约间,伴随着琴音,有歌声传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裴淑英鼻子一酸,竟无语,立车上……


第二章 仙医何处寻?
  言庆有些低落地回到住所。
  五百多顷的田庄里,到处有身着僚人服饰的武士巡逻。这些人,有的是当年跟随朵朵父亲的老部下,有的则是僚帅派来的护卫。哈士奇在这方面,很谨慎,并没有征召不熟悉的人过来。
  这是哈士奇最后一个藏身之所,在用人方面,更加谨慎。
  “姑姑走了?”
  裴翠云在门廊上点茶,见郑言庆回来,把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
  她隐隐约约,能觉察到一些言庆和裴淑英的不同寻常,但并没有联想到其他的地方。
  这是个温淑贤惠的女子,或者说,有点书呆子。
  郑言庆点点头,在门廊上坐下,喝了一口峨嵋山上刚采来的新茶。这种纯天然的绿茶,和后世那种用大棚孕育出来的蒙顶茶,有天壤之别。一口淡雅清茶入口,口齿留香。那淡淡的,清雅的茶香沁入肺腑,让原本低落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转许多。有人说,点茶见功夫。
  真正的点茶高手,能将他们的心情,传递给饮茶人。
  言庆也是喝茶的高手,但论起点茶的功夫,显然和裴翠云,还有很大的差距。
  “好茶!”
  他忍不住赞了一声,而后问道:“朵朵呢?”
  “哦,今天僚帅派人过来,说是打听到了一些孙先生的消息。”
  峨嵋山面积很大,距离荣乐城大约有三十多公里,分为大峨嵋、二峨嵋、三峨嵋和四峨嵋。
  在这茫茫群山之中,想要找到一个修道的隐士,难度可想而知。
  好在有朵朵,通过她与僚人的关系,僚帅派出人手,与居住于峨嵋山区的土著僚人接触,打探消息。
  “过些天高夫人就要来了,我准备带着大海进山。”
  “那可要小心点才行。”裴翠云蛾眉一抖,轻声道:“我听朵朵说,那山里有生僚出没,凶狠的紧呢。”
  僚人,有生僚和熟僚之分。
  所谓熟僚,就是只居住于荣乐城周围,已经归化,或者说汉化的僚人。
  除了衣着服饰,还有一些传统的习俗不太一样之外,他们和汉人的区别并不算太大。半农耕,半渔猎,过着极为稳定的生活。而生僚则是指那些未开化的僚人。这些家伙凶残野蛮,并保留着一些古老的习俗,茹毛饮血,出没于山林之中,靠猎杀为生,战斗力极为强悍。
  岷蜀地区,生僚主要集中于山区,所以官府也无可奈何。
  郑言庆应了一声,“放心,我会多加小心。
  对了,大海就和我一起入山,让元庆留下来吧。这边也不能没个护卫的人,元庆的武艺好,他留下来,我也放心。”
  裴翠云嗯了一声,为言庆的茶杯里,续上了水。
  两人就坐在门廊上,目眺天边晚霞,飞云乱渡的绮丽景观,不由得有些痴了……
  ……
  又过了数日,高夫人抵达荣乐城。
  长孙晟的丧事已经结束,霹雳堂的权力之争,也告一段落。最终,长孙恒安也没有得到这家主的位子。长孙行操临阵倒戈,推选了长孙顺德接掌霹雳堂。比爵位,长孙恒安比不过顺德。比年纪,比权谋,比手段,比出身……他也样样落后,最后不得不俯首低头。
  长孙无忌原本也想跟来,但被高夫人所拒绝。
  他马上就到了进学的年纪,高夫人希望无忌能留在洛阳,好好修学,以求来年能进入官学。
  长孙无忌虽然不太情愿,可毕竟这是关系到未来的大事,最终也只得点头。
  高夫人不放心把无忌交给长孙顺德,因为在这次霹雳堂权力之争中,她发现长孙顺德的心机太深。一开始唯唯诺诺,而后突然间发难,夺取了霹雳堂的控制权。这个人,不让人放心。
  所以,高夫人把无忌送到了她的兄弟高士廉那里。一方面她放心,另一方面,高士廉学识见识都不错,无忌在高士廉那边,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对于无忌的将来,无疑大有好处。
  而言庆,此时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准备动身入山。
  一开始,郑言庆并不准备带着朵朵一起去。可是朵朵坚持,并细数了利害。
  首先,朵朵会僚人土语,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和当地人进行交流;其次,朵朵现在是骨兰朵,荣乐僚帅的侄女,这也能让她解决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其三,她武艺不错,不会拖累言庆。
  郑言庆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裴行俨也要跟着一起去,不过郑言庆没有答应。
  好一番劝说,总算是让裴行俨打消了念头。
  他与高夫人说明了状况,请高夫人和无垢暂时居住于田庄。
  在初夏的一个明媚清晨,言庆、朵朵和雄大海三人,带上行囊,领着细腰和四眼,启程动身。
  三个人,都换了装束。
  白棉布绑腿,足蹬草鞋。穿着僚人的服饰,携带兵器弓箭,和足够的粮食。
  峨嵋山山区近百平方公里,其中包括了大峨等四座大山。大峨嵋是峨嵋山的主峰,习惯上所说的峨嵋山,就是指大峨嵋。大峨嵋与二峨嵋,两山相对。远远望去,双峰缥缈,犹如画眉。
  山路陡峭险峻,山势起伏突兀,有横空出世的雄伟之色。
  大峨眉山,主要以佛寺为主,是佛教普贤菩萨的道场。
  孙思邈不大可能在大峨眉山上修道,所以可以不必去那里寻找。根据僚人的消息,孙思邈最有可能是在二峨嵋和三峨眉这两座山峰。特别是三峨嵋,有不少道观。即便是孙思邈不在那里,想必也能从那边打听到一些他的消息。所以,言庆等人的目标,就定在了三峨嵋。
  入山时,山中起了雾。
  峨嵋山以多雾而著称,常年云雾缭绕,雨丝霏霏。弥漫在山间的云雾,变化万千,使人如进入仙境之中。郑言庆三人入山之后,按照当地人所说的路径,很快就找到了三峨嵋的道观。
  可是,细打听下来,却无一人知道,孙思邈的行踪。
  “小秀才,似孙先生那等闲云野鹤,恐怕未必看得上这些道观。
  他会不会藏于深山之中,与某个山野中的洞府,吐纳修行,不理世事呢?若如此,要找他只怕困难。”
  言庆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那是孙思邈最后一次给他送信,只说了些修行之事,并没有谈及其他。信中也只是说,他在峨嵋山,与几位好友一起修道,所得颇多。还说袁守城道法精深,言语之间流露羡慕之意。
  “不太可能吧!”
  郑言庆低声说道:“孙先生既然是与人一起修道,居住于山野洞府的可能性,恐怕不是很大。
  我估计,最有可能的是他所在之处,是一个小道观。
  恩,让我再看一看……”
  言庆把孙思邈的来信,重又拿出来仔细阅读。
  “朵朵,你可知道,峨嵋山上,何处杜鹃最红?”
  郑言庆突然询问。朵朵一怔,摇摇头说:“这个我哪里知道?我也是第二次来峨嵋山罢了。”
  “寻个道观问问看。”
  郑言庆说着,迈步准备下山。
  细腰和四眼,却在这时候狂吠起来。
  紧跟着,远处枝头上传来吱吱声响,几只金丝猴,显出了踪迹。
  郑言庆一怔,诧异的向那猴子看过去,却没有放在心上。谁都知道,这峨嵋山的猴子无数。
  后世,峨嵋山的猴子,可是比现在要疯狂许多。
  他上前拍了拍细腰和四眼的脑袋,示意它们不要再叫。
  “朵朵,咱们往回走吧。”
  郑言庆说着话,伸手从朵朵的肩膀上接过了包裹,“我记得来的路上,好像有一座寺庙。咱们去打听一下……孙先生说,他与友人曾在山中赏杜鹃花。想必他修行的地方,杜鹃当为一景。”
  朵朵答应一声,也不与言庆客气,手持利剑,与言庆并肩而行。
  不知不觉,山中云雾越发浓重。
  郑言庆三人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记得那寺庙并不远啊……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见寺庙的踪影?”
  郑言庆说着,和朵朵相视一眼。
  心里突然间一惊,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自心底升起。
  莫不是,走岔了山路?
  “小秀才,不能再这么走了!”
  朵朵看了看天色,“这雾气越来越重,天色也开始转暗。咱们这样再走下去的话,弄不好会有危险。依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歇息一晚再说。待天亮之后,认清楚方向,再寻不迟……”
  夜行山路,的确是危险重重。
  言庆也不敢冒这种风险,于是点头同意。
  三人在附近,找到了一处干燥,且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山岭中枯枝甚多,所以也无需担心山中雾气浓重。郑言庆用火折子点燃火堆,雄大海在附近找到一眼泉水,把水囊灌得充足。
  吃了干粮,喝过了泉水。
  郑言庆让朵朵躺在他身后休息。
  两头獒犬则匍匐在不远的干地上,假寐休息。
  雄大海把沉甸甸的双斧,置于身旁,坐在篝火旁的石头旁边,抱拢双臂,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郑言庆则再一次取出那封书信,一遍又一遍的阅读。
  信中,几次出现了一个名叫希谯道人的名字,看上去应该是孙思邈的朋友。也许明天的重点,不应该放在孙思邈的身上,而是放在这个希谯道人的身上。因为从孙思邈信中的口吻来看,这位希谯道人,好像是久居于峨嵋山。既然如此,想必认识他的人,会比知道孙思邈的人多。
  把书信收好,郑言庆深吸一口气。
  这感觉,真好像是入山找神仙一样的凡夫俗子。
  仙踪缥缈,辛苦许久,却全无头绪……这种奇妙的感觉在言庆心中一升起,就再也无法消失。


第三章 希谯道长
  朝雾暮云,是峨嵋特有的景致。
  郑言庆醒来时,隐约听到依稀的欢笑声。
  扭头看,朵朵已不见人影。雄大海靠在石头上,大脑袋一点一点的,还在瞌睡。不过两头獒犬却不见了踪影,令郑言庆心里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顺手抄起十字刀,警惕向四周眺望。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也许说的就是此刻的景致,不过郑言庆却无心欣赏。
  这深山老林,难免会有野兽出没。更何况还要那可怕的生僚,随时可能会出现在附近,让言庆不得不多了几分谨慎。
  他叫醒了雄大海,循着笑声而行。
  走出去大约一里地左右,就看见一片松林。
  细腰和四眼从松林中跑出来,让郑言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示意,两头獒犬不要出声,然后他轻手轻脚的走进松林。晨光透过繁茂的枝桠,照射在树根下的青苔。走不多远,就见一条溪水从林中穿行而过。一名婀娜少女,赤身站在溪水之中,将一头如云秀发轻握。
  言庆一下子呆了!
  那少女,正是朵朵……
  要说起来,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朵朵的胴体。然则时隔六年,昔日的小丫头,如今已含苞欲放。细嫩的肌肤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富有青春朝气的胴体,已透出几分成熟的风韵。
  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胸前绽放的蓓蕾。
  言庆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犹豫一下之后,又轻手轻脚的退出松林。
  “朵朵,朵朵!”
  “小秀才,我在这里……啊,你先不要过来。”
  朵朵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和羞涩,言庆答应了一声,在松林外蹲下来。
  “朵朵,我们要动身了。”
  “我知道,我知道……”朵朵在林中连忙喊道:“小秀才,你在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呃,那你要快一点。”
  细腰和四眼,蹲坐在郑言庆面前,似乎有些不太明白,主人为什么进去了,又退出来呢?
  言庆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两头獒犬,竟似明白了言庆的意思,同时点点头。
  伸出手,在两头獒犬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不一会儿的功夫,朵朵从林中走出,颇有些羞涩的看一眼郑言庆。
  想来是这两日翻山越岭,看晨光甚好,故而动了沐浴之心。
  湿发简单的扎起,几缕刘海,调皮的在额前晃动。
  言庆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朵朵,回去吃点东西吧。吃完早饭,我们还要早点上路呢。”
  他看上非常平静,全无偷窥之后的局促。
  以至于朵朵也不清楚,郑言庆究竟看见了什么。不过她现在,更愿意相信,小秀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吃罢早饭,三人再一次动身。
  在晨光之中,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并且看见了那座昨夜想要寻找的庙宇。
  “杜鹃最美之所?”
  那寺中的僧人,仔细想了想后回答:“那应该是雷神坪的杜鹃花最盛吧。这时节,正是杜鹃绽放之时,雷神坪那边的杜鹃花种类最多,姹紫嫣红,应该算是最美。在雷神坪赏花,却是别有风味……”
  郑言庆又问:“那您可知道,一个名叫希谯道人的人吗?”
  “希谯道人?”僧人先是一怔,旋即露出惊恐之色,“你是说赵希谯?”
  “应该是吧。”
  “他也在雷神坪……你到了那边,就可以看到一座雷神殿,他就在雷神殿中修行。不过施主,我劝你莫要找他。赵希谯是个疯子,这些年不晓得毁了多少寺院道观,以至于如今整个峨嵋山,无人愿意接收他。他如今在雷神殿安顿,可是……指不定何时,就令神灵发怒。”
  言庆不由得奇怪。
  这个赵希谯,似乎让这山中之人,很畏惧啊!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
  不过,总算是有了一个线索。郑言庆还是向那僧人谢过,并添了两贯香油钱,这才告辞离去。
  雷神坪,位于大峨嵋山。
  言庆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舍近求远,似乎绕了远路。
  雷神坪有名雷神殿,始建于汉代。据说,那雷神坪下,有七十二洞,居住有龙神和雷神。
  遇到天旱时节,人们就会去那里求雨,往山岩下投死猪死狗,或者妇人的衣裤鞋袜。
  往往,会有雷雨交作,极为灵验。
  雷神殿建于悬崖绝壁之间,相传那里还有女娲炼石的飞来剑洞,伏羲悟道的伏羲洞,鬼谷子著书的鬼谷洞,等等等等。绝壁山岩下,云遮雾绕,人迹罕至。不过站在雷神坪上,可以欣赏到成片成林的杜鹃花,所以也算是峨嵋山的一处景致。但若无人告之,外人也无从知晓。
  “小秀才,那个人,听上去可不是善类。”
  郑言庆挠挠头道:“应该不会吧……孙先生的朋友,应该不会是坏人。可能举止有些怪异,故而不被人理解,所以才有赵疯子的称呼。朵朵莫要怕,若他真是坏人,咱们也不怕他。”
  “嗯!”
  朵朵用力的点点头,似乎是给自己打气。
  下意识的,却握紧了手中的利剑,显示出内心之中的紧张情绪。
  言庆笑了笑,把弓囊和十字刀斜跨在身上,与雄大海招呼了一声之后,一把拉住了朵朵柔荑,大踏步向雷神坪方向走去。
  雄大海大大咧咧,将两柄由雄大锤亲手打造,沉甸甸,重达一百多斤的斧头插在腰间,然后拎着行李,快步追过去。两头獒犬,也紧随其后,忽而前,忽而后,在山间小径之上奔行。
  ……
  雷神坪,果然很荒凉。
  海拔大约在两千米以上,人迹罕至。
  它距离洗象池不远,四周倒是颇为幽静。沿途,不时会有猴子成群结队的出现,不过它们有些怕生,故而只是远远的眺望,一见有人走过来,立刻吱的一声,四散而去,眨眼无踪。
  这和言庆印象中的峨眉猴群,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后世的峨眉猴子,一个个胆大的要命。甚至可能在途中攻击游客,抢夺游客身上的物品。
  这里面,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因素。
  郑言庆倒是很庆幸,这个年代的猴群,还没有被养的蹬鼻子上脸,猖狂嚣张。
  雷神坪上,有一座残破而古老的神殿。
  位于山岩之畔,背靠万丈深渊。山墙有几处已经倒塌,给人一种残败和萧条的感受。不过从山门小径来看,这里时常有人走动。郑言庆深吸一口气,拉着朵朵迈步走进了雷神殿山门。
  “敢问,赵希谯道长在吗?”
  雷神殿里,无人回应。
  “请问,这里有一位赵希谯,赵道长吗?”
  郑言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依旧没有人出来。
  雄大海有点不耐烦,开口大吼一声:“赵希谯在不在!”
  话音未落,只听那雷神殿后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从一个窗户里,冒出了一股浓烟,并夹杂着极为刺鼻的硫磺火硝味道……或者说,是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
  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怒气冲冲从后殿里跑出来。
  “该死的,贫道都躲到了这儿,你们还不罢手吗?是哪个龟儿子找我,大吼大叫又做啥子?”
  他身穿一件发黄的白色鹤氅,内衬八卦道袍。
  身材不高,大约170左右,圆圆的一张脸,一部胡子好像是被火燎过一样,显得格外凌乱。
  他怒气冲冲的跑到了大殿之中,手舞足蹈的愤怒吼叫。
  雄大海一听,立刻怒了。
  这货的嘴巴实在不干净。
  不等郑言庆开口,他纵步上前,插腰站在赵希谯的身前,怒吼一声:“龟儿子,是老子找你。”
  赵希谯,只及雄大海胸前。
  只觉眼一黑,一堵墙就横在他身前。
  “呃……”
  愤怒的脸上,浮出憨厚笑容,“这位居士,我就是赵希谯,不知寻我有何贵干?”
  这就是孙思邈信中所提到的希谯道人?
  言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错人了!
  在他看来,孙思邈那种脱俗的人,怎可能有这样的朋友?但又一想,所谓真人不露相,人家故意这样子,也未尝不可。
  “大黑子,不得无礼!”
  郑言庆连忙喝止了雄大海,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希谯道长?”
  赵希谯一怔,打量了一下郑言庆,“你又是谁家的娃儿,跑来这里找赵希谯,又有什么事情?”
  言语间,透出一种倨傲之气。
  雄大海勃然大怒,“龟儿子的,你到底是不是赵希谯。”
  “呃,我就是赵希谯,你找我何事?”
  赵希谯被雄大海那一声如雷巨吼,吓得一哆嗦,脖子一缩,立刻回答。
  朵朵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赵希谯可能也觉得有些尴尬,想要挺起胸膛,可是看了一眼雄大海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立刻打消了念头。
  言庆也是哭笑不得……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大海,不许对希谯道长无礼。”郑言庆扭头呵斥了一声,然后回过身,拱手微笑道:“道长,小子名叫郑言庆,与孙先生素有书信来往。此次来峨嵋,就是想要找孙先生……只是不知他在何处修道,幸好先生曾在信中,提到过道长的大名,故而冒昧登门,还请道长恕罪。”
  赵希谯一怔,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你,就是那个鹅公子?”
  他问完这句话,突然露出愤怒之色,“该死的圣童孙,好端端的干嘛要留我的名字?可怜我辛辛苦苦炼制的一炉金丹啊……小子,我不管你是来找谁,快把我那一炉金丹,还给我!”


第四章 所求者何?
  距离雷神殿不远,有一处名为洗象池所在。
  相传,释迦摩尼大弟子普贤登临峨嵋时,曾在一座六方池中为他的坐骑白象洗身,故而得名。
  此地属高寒地带,故而建筑多低矮。
  以铅皮盖房,设有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供奉有观音和大势至菩萨,香火极其兴旺。
  郑言庆没有想到,孙思邈居然会住在一座佛寺中。看他与寺中僧侣的样子,似乎非常亲密。
  不过,这寺中的僧侣听闻郑言庆名字的时候,却显得有些敌视。
  孙思邈初见言庆,也是不由得一阵惊喜。
  “言庆,你怎会找来这里?”
  六载不见,孙思邈看上去越发清癯。不过相貌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和六年前相比,他看上去好像更年轻了一些。原本脸上还有些褶皱,但这一次相见,红光满面,肌肤紧致而光滑,内中似有一抹晶莹的光在流转。衣带飘飞,更显露出几分神仙风采,令人不由得心生膜拜之意。
  “孙真人,您可真是难找啊!”
  郑言庆苦笑道:“学生从洛阳而来,入山已半月之久。若非您上次在信中提到了杜鹃和希谯真人,只怕这一次就要空手而回。”
  孙思邈的目光,越过郑言庆的肩膀,看到了站在门外,与雄大海并肩而立的赵希谯。
  赵希谯的模样有些凄惨,脸上被烟火熏黑的痕迹,还没有来得及被擦拭干净。孙思邈向他看过来,赵希谯却是勃然大怒。
  “你这该死的家伙,好端端写什么书信?
  你写书信也就罢了,为何又要写上我的名字?可惜了我一炉金丹,眼看就要成功,被这些家伙一扰,全都废掉了……你知不知道,我为那金丹下了多少功夫,又耗费了多少心血?”
  他越说越气,到后来指着孙思邈的鼻子开骂起来。
  孙思邈却不恼,笑呵呵的听着赵希谯的牢骚,毫不在意。
  “这黑大个,扰了我炼丹也就罢了。我说你们自己过去找就是,他却扛着我就走,当我货物不成?”
  赵希谯好像找到了靠山,指着雄大海开始数落起来。
  哪知孙思邈根本就不理睬他,上前拉着言庆的手,打量一番之后说:“不错,这个头都快赶上我了……呵呵,言庆啊,你不要理这疯子。他就是这样子,炼丹炼丹……你练了十二载,也未见你练出什么金丹。上次若非是我出手救他,这家伙只怕就要炼得连性命都没了。”
  赵希谯有些尴尬,挠挠头,一拂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喂,赵疯子!”孙思邈唤住了赵希谯,“别说我不告诉你,今日法顺大师要办素斋,邀请大家赏月。你若是走了,日后可莫要后悔才是。”
  赵希谯立刻止住脚步,“法顺和尚要做素斋,那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孙思邈不再理他,拉着言庆的手,往后殿禅房行去,“言庆,你来的正好,我为你引介一位高人。
  呵呵,说起来你和他还有些关联呢。”
  “和我有关联?”
  郑言庆愕然,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孙思邈拉着他,身不由己的就往后殿行去。要说言庆练功多年,这下盘稳得很。寻常人莫说要拉着他走,就算想要把他推动一步,都会感觉吃力。
  然则孙思邈拉着他,好像毫不吃力。
  郑言庆与其说是自己在走,倒不如说是随着孙思邈的牵引而行。
  “女施主,后殿重地,恕无法招待,还请女施主禅房休息。”
  朵朵想要跟着去,却被一名僧人拦住。
  郑言庆扭头对她说:“朵朵,你就在禅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你。”
  朵朵无奈,只好带着雄大海和两头獒犬,随着那僧人到偏房休息。而赵希谯则随着其他人,去整理仪表。
  言庆随着孙思邈走出后殿,两人穿过一片竹林。
  沿着林间碎石小径,但闻耳边传来阵阵木鱼之音。
  “孙真人,你带我去见谁啊。”
  “呵呵,到了你自然知晓。”
  两人很快就来到一处幽静的禅房外。日光洒在庭院,院中杂草丛生。草叶上,还沾着晨间露水,幸好郑言庆穿的是一身僚人服饰,若是穿着平日里的衣装,只怕衣襟会被露水打湿。
  院子里有一幢禅房。
  门廊上坐有两人,一个曲肱高卧,一个盘坐蒲团。
  那曲肱高卧者,是道家装扮,半眯着眼,似在熟睡;另一个则是老僧模样,盘坐门廊上,若亘古石佛。一手金刚手珠,看似缓慢实则转动迅速,一手木鱼槌,隔许久才轻击木鱼一次。
  这一僧一道,形容怪异。
  孙思邈示意言庆不要出声,两人在一旁门廊上坐下,静静看着僧道。
  笃!
  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木鱼轻响,僧道同时挣开了眼睛。
  “老和尚,你输了。”
  老僧一笑,“袁真人,贵客临门,若再继续下去,岂非失礼?”
  道人扭头看了一眼孙思邈和郑言庆。当目光落在郑言庆的身上时,他微微一怔,一双细长双眸,露出阴柔的光亮。
  “你是谁?”
  “袁真人,他就是我曾与您说过的郑言庆。六年前您途径洛阳,未能与他相见……”
  道人一摆手,手指不断变化,目光依旧落在郑言庆身上,语音极为轻柔道:“你究竟是谁?”
  “我……”
  不知为何,言庆这心里,陡然一颤。
  他想要开口,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说。
  我是谁?
  我是郑言庆,可我明明叫李建国?我是李建国,却明明是郑言庆。
  “我是我。”
  道人一怔,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而老僧昏暗的目光,也随之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
  “袁真人,你这是做什么?”
  “哦,无他,儿戏矣。”
  袁真人呵呵一笑,目光收回,复又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却是一场好睡,老和尚,咱们明日再接着比。”
  “明日?”
  老僧笑道:“只怕有些麻烦。明日一早,我当往成都府一行……袁真人,咱们这释道之争,已近半载,胜负未分。不过今日,有原道者拜访,不如咱们问问他,何为佛,何为道?”
  袁真人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小施主,何谓释道?”
  郑言庆那里会想到,他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这种释道之争。
  嘴巴张了张,好半天他吃吃艾艾地说:“佛即是道,道即是佛。”
  “哦?”
  袁真人和老僧的目光,陡然间凝重起来。
  郑言庆只觉身上有一块大石,那种奇异的压力,令他非常难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了一句后世耳熟能详的禅诗,言庆脱口而出,可说罢又有些后悔。干嘛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释道之争,多少年未能分出高下,他掺和进来,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老僧手中的木鱼槌,笃地敲在木鱼之上。
  而袁真人似也色变,久久无语。
  “然天道远,人道弥。”郑言庆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释道之说,我无所求,与我何干?”
  “那你所求者何?”
  袁真人立刻逼问。
  郑言庆一怔,心中不由得也陷入迷茫。
  是啊,我所求者,又是什么?
  重生十一载,他从未认真的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
  不管是他剽窃诗章,亦或者习文练武,所求者不过是为了日后能抱住李二的大腿,能逍遥快活。
  可是,这真是他所求吗?
  思绪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郑言庆坐在门廊上,久久不语。
  孙思邈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的状况,不由得眉头一蹙,想要开口为他辩解几句,却见袁真人和老僧扫了他一眼。两人同时轻轻摇头,而后端坐于门廊上,眼皮子一耷拉,似是入定。
  孙思邈虽然不知道这两位是搞什么鬼,可是考虑到他二人的身份,还是闭上嘴巴。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不知不觉间,已是午后。
  郑言庆坐在门廊上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坚定的光芒。
  “小施主,已有了答案吗?”
  言庆点点头。
  “愿闻其详。”
  郑言庆起身,拱手一揖,“小子所求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席话,听上去有些光伟正,高大全。
  但却是郑言庆发自肺腑之言。
  前世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社会中苦苦挣扎,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已忘记。少年时的伟大理想,还有种种誓言,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提高之后,却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言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
  当一个人无所信仰,无所畏惧的时候,物质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重活一世,他发现,自己或许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在先前的那种重压之下,郑言庆的心胸,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有些东西,我们始终应该坚持!
  袁真人和老僧怔怔看向言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袁真人突然大笑起来,站起身来大袖一甩,“娃儿,你好大的口气。但愿二十年后,你依然记得今日之言。”
  说完,袁真人离开禅房。
  郑言庆呆立原处,脑袋里依旧有些纷乱。
  “孙真人,我说错了吗?”
  孙思邈目光有些迷离,沉静许久后,低声道:“你没有说错,只是我觉得,我好像错了……”
  他出身豪门,却迷恋仙道。
  学得一身的本领,如今思来,却好像未有任何用处。
  数十载来,苦求仙道。
  到头来却发现,比不得一个小孩子看得真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所求者,不过一场空。
  老僧的目光也有些游离,默默起身,返回禅房。
  孙思邈深吸一口气,而后挠挠头,轻轻苦笑道:“言庆啊,你可真是个妖孽。数十载所求,被你说成了一场空。即便是法顺大师大圆满心境,也被你说动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孙真人,您不是要引介人吗?”
  “人,你已经见过了。”
  孙思邈带着郑言庆往外面走,“那袁真人,就是南袁袁守城真人,占卜观气之术,天下无双。
  那老僧,就是法顺大师。
  他俗家本姓杜,是杜如晦族中叔祖。我原本想为你引介一番,可没想到……不过没关系,他二人都非寻常人,不会怪罪你的。”
  郑言庆挠挠头,有些尴尬的笑了。
  “对了,你千里迢迢从洛阳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孙思邈终究修道有成,很快就平复了心境。他带着言庆,来到了他的住所,好奇的询问道。
  郑言庆说:“孙真人,我此次来,是求您救人。”
  “哦?”
  言庆于是把长孙无垢的病情解说了一遍,而后苦笑道:“无垢这气疾顽症,巢先生和吴先生都束手无策。吴先生说,这岐黄之道,当首推孙真人。所以,我就带着无垢,前来寻医。”
  “长孙大将军,故去了?”
  孙思邈久居深山,并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
  闻听长孙晟故去的消息,他不仅一怔,眉头顿时紧锁一起。
  “孙真人?”
  “哦,我只是乍闻长孙凋零,心生感慨罢了。当年我与长孙晟曾有数面之缘,未曾想到……
  气疾这病症,治疗起来倒是一桩麻烦事。
  治病倒是没问题,不过能不能治好,我却不大确定。这样吧,等明日一早送法顺大师离开之后,我随你去荣乐城走一趟,先看看那小丫头的病情,再做其他打算……对了,这件事后,你可有打算?”
  “洛阳如今局势复杂,老师故去,我也不想立刻回去。
  所以我想在蜀中待上一段时间,一方面可以帮您照顾无垢,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安静的读书。”
  “若是如此,你不如上山吧。”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荣乐城那边虽说还算安宁,不过终究汉僚杂居,难免会发生冲突。
  这两年,俚僚和官家的冲突颇为激烈。我听说越嶲郡那边,已发生了僚人屠杀汉人的事情。你们住在那边,很容易被卷入僚汉之争。倒不如搬过来,至少可以比山外面,清静许多。”
  言庆想了想,“孙真人所言极是。不过此事我还需回去和大伙商量一下,才能做出决断。”
  “呵呵,这倒也是。”
  孙思邈说着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郑言庆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能找到孙思邈,也算是完成了此行一大目标。至于能否治愈无垢,已经不是他所能插手的事情。不过想来,这山清水秀之地,又有名医诊治,当无大碍。
  这边的心事了结,言庆的心头,旋即又浮现出一桩事故。
  也不知,爷爷此时,是否已离开了洛阳?


第五章 徐世绩的选择(上)
  大业六年,冬,十二月。
  大隋天子杨广,踌躇满志的端坐于始毕可汗牙帐之中。此次,他北巡塞上,心怀大好。在过去的一年里,杨广再次用兵,吞并琉球,是大隋朝疆域再添一地,更进一步加强辽东掌控。
  年初是,他在洛阳陈设百戏,宣扬国威。
  二月,攻占琉球,斩琉球王渴剌兜,并俘获一万七千余人。
  至此,大隋雄风遍及四海,杨广也更加志得意满。
  事实上,他在位的六年时间里,开凿运河,修筑长城,打通西域,消灭林邑国,大败契丹,吞并琉球。
  一桩桩,一件件,都无愧于隋炀帝的年号:大业。
  如果说隋文帝杨坚的二十载开皇之治,是为大隋朝打下了坚实基础的话。
  那么杨广用六年的时间,令大隋疆域广阔,国势更达到的极盛的地步。此次他屯兵五十万于塞北,令得诸国可汗纷纷前来。他有心打造一个更大的基业,将万里草原,纳入大隋版图。
  总体而言,杨广正朝着这个方向迈进。
  启民可汗故去之后,始毕可汗咄吉,一如既往的恭顺谦卑。
  他让出牙帐,供杨广居住使用。在某一种程度上,也代表了他甘愿屈居于杨广之下,永世为臣的想法。
  牙帐中,歌舞不断。
  杨广举杯,不断向各国国王邀酒,看到那开怀处,就会放声大笑。
  气氛极其融洽,宾主也都非常尽兴。酒宴结束之后,杨广有些疲惫的准备就寝,这时候就听守候在牙帐外的宇文成都,沉声道:“陛下,闻喜县公裴世矩,有紧急事情,求见陛下。”
  “有什么事情,让他明天再说。朕,乏了!”
  “陛下,裴公说此事十万火急,必须要立刻禀报陛下。”
  杨广在酒宴上喝了些酒,所以不免有些熏熏然。不过听宇文成都这么说,他也不敢再怠慢。
  裴世矩是他的肱骨之臣,并且深知杨广性情。
  这个时候,他连夜求见,想必真的是有重大事情要禀报。杨广虽然有些疲乏,但在公务上,还算勤勉。于是让内侍取来湿毛巾,敷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了一下之后,宣裴世矩进账说话。
  裴世矩匆匆走进牙帐,先向杨广行君臣之礼。
  杨广摆手,示意裴世矩坐下说话,然后关切的询问道:“爱卿,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事情?”
  裴世矩再次起身。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谢陛下。”裴世矩复又坐好,沉声道:“陛下,臣刚才与各国使者饮酒,于偶然间,发现高句丽使者出入始毕可汗王帐。而且,那些突厥人表现的神色诡异,举止非常慌张。臣于是就试探着问了一句:高句丽使者怎在此地?既然在此,为何又不去拜见吾皇?可汗是何用意?”
  杨广闻听,顿时清醒过来,不再感觉疲乏。
  “那突然人如何回答?”
  “他说,是臣看错了……可臣绝无可能看错。那使者是高句丽宰相乙支文德的族侄,乙支哉永。开皇十八年,先皇对高句丽用兵,然则汉王不肖,师出无功,不过却使得高句丽王高元惶恐无比,于是派宰相乙支文德前来递交降书……那乙支哉永就在其中,臣记得很清楚。”
  杨广蓦地坐直了身子,眼眸中,闪动灼灼光彩。
  突厥和高句丽,一东一西,一直是中原心腹大患。不过如今突厥已声势不再,隋炀帝在为六年,巧妙的使用了一系列外交战术,将突厥一分为二,并集中名将精兵,进行凶猛打击。
  启民可汗的臣服,代表着突厥的衰落。
  而今启民可汗故去,杨广表面上对突厥的新任可汗咄吉非常友好,但内心中,却对他颇有顾虑。
  咄吉野心勃勃,不似启民可汗那般软弱。
  现在,杨广就坐在这牙帐之中,他却偷偷与高句丽使者会面?而且,那位高句丽使者,竟然不来拜见天朝皇帝,又如何能让杨广开心。
  对于高句丽这个国家,杨广素来没有好感。
  特别是他们曾趁中原大乱时,勾连契丹、靺鞨人,大肆掠夺辽东土地。
  大隋朝站立之后,他们也不曾消停……隋文帝曾在开皇十八年时,试图征讨高句丽,不成想遇暴雨瘟疫,不得不中止行动。那次用兵之后,高句丽表示臣服大隋,上表自称:辽东粪土之臣。
  但是,从表面上他们不再向西扩张,可实际上,却不断向朝鲜南部用兵。
  试图雄霸整个半岛之后,暗中积蓄力量。
  对此,杨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对高句丽没有好感,同样的对半岛南部的百济和新罗,也印象不佳。起因就在于,开皇十八年的那场战事,百济国妄图借刀杀人,秘密派遣使者,与大隋朝联系,愿为大隋向导,消灭高句丽。可是当隋文帝开始用兵的时候,百济又偷偷与高句丽通风报信,想要挑起双方的全面战争。好在当时高句丽的国王高元,先一步看穿百济的计谋,向隋朝递交降书。
  拙劣的计策,令杨广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在高句丽攻打百济的时候,他也是没有理睬。
  自开皇十八年来,隋朝与高句丽,已维持了十载和平。不管这种和平是否真实,但表面上,谁也没有去说破这个问题。
  然而今天,高句丽竟然……
  如果他们与突厥联合,一东一西,定然对中原形成夹击之势。
  裴世矩说:“那高句丽,乃天子册封之地,自汉以来,就是天朝治下的郡县。
  趁中原虚弱之时,竟分裂为国,实罪不容赦。先帝在位时,就有心征伐,使之重新归于朝廷治下。今陛下乃英明君主,怎能任由我天朝文明之地,成为蛮族家园,当征伐而取之。”
  杨广点点头,“爱卿所言极是。”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高句丽为何在这个时候,派遣使者来突厥。
  原因非常简单,就是二月时琉球纳入大隋治下,使得高句丽王高元,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慌。
  不过,你恐慌很正常。
  既然恐慌,就乖乖的俯首称臣,朕未必就会为难你们。
  可偏偏,你们居然与突厥人暗中勾连,这却不是朕能够容忍的事情。
  更何况高句丽占居辽东,与靺鞨人勾结一起,在过去,屡次兴兵。若非大业元年,韦云起大败契丹,使得契丹人臣服,使得高句丽人不得不偃旗息鼓。杨广又抓不到他们的小辫子,一直没有借口收拾这些家伙。
  现在,借口来了……
  杨广想了想,“裴卿,征伐非上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如今,朕君临塞北,始毕可汗举国臣服,西域各国,莫不在我大隋声威之下,俯首称臣。当借此声势,先迫使高句丽人为之惶恐畏惧,迫使高元前来觐见。如若高元不听诏……”
  裴世矩说:“此乃大不敬之罪,当征伐之。”
  第二天,那高句丽使者乙支哉永,接到了隋朝天子的圣旨。
  圣旨以异乎寻常的眼里口吻说:朕因为突厥诚心奉国,所以来他的牙帐巡视。来年,朕当亲临涿郡,你回去告诉高元,让他尽早入朝觐见,朝廷会像对待突厥一样,以礼相待。如若不然,朕将亲率天朝大军,马踏高句丽,在平壤王宫之中召见他。望他莫要再疑惧,早作决断。
  乙支哉永拿到圣旨之后,灰溜溜离开突厥领地。
  当天,杨广怒斥咄吉,并命令咄吉,以及其他各国君王,随他一同返回洛阳,来年巡幸涿郡。
  大业七年,高句丽王高元,拒绝入朝。
  杨广立时大怒,诏令举国动员,准备对高句丽用兵。
  只是,不论是杨广,还是裴世矩,在无意之中,都忽略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大隋,民力疲乏!
  ……
  大业七年二月,就在杨广发出征召动员令的时候,邹平郡人王薄,自称知世郎,于长白山聚众作乱。
  自大业元年开始,杨广大兴土木,连续用兵。
  修缮长城,开凿大运河,并开疆扩土……虽则他建立了不世功业,却也极大的消耗了大隋国力。
  特别是开凿通济渠、永济渠以来,中原许多地区,出现了大批流民。
  王薄,只是众多流民中的一员。
  他做《无向辽东浪死歌》以号召天下,歌词曰:长白山前知世郎,春这红罗金杯当。长矛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要说起来,这并不是一首多么脍炙人口的诗篇。
  但对于疲乏的大隋民众而言,王薄的这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却倒出了他们的心声。
  反正服兵役是死,不服兵役也是死。既然如此,何不搏一场富贵?
  一时间,流民纷纷附从,使得王薄知世郎的名号,顿时无比响亮。而王薄的聚众造反,只是各地反抗兵役的一个缩影。三月初,有东郡韦城人翟让,为东郡法曹,却触法当斩,为狱吏所救,于是聚众瓦岗,反抗官军。同月,又有潞州二贤庄庄主单雄信,举家投奔瓦岗。
  这单雄信,是隋唐时期,鼎鼎大名的好汉,同时也是将门之后。
  他的祖父单登,曾是北周大将,在平齐之战中,战功卓著,拜护国将军,镇守东昌府。大象元年,单登病故,单雄信的父亲单禹接掌东昌府。然则开皇元年,杨坚篡周,单禹不肯降隋,遭隋将,世袭唐国公李渊率部围攻。城破之后,单禹依旧不肯投降,最终被李渊所杀。
  单雄信的到来,使得瓦岗力量顿时增强。
  同时翟让又招揽了东郡人邴元真,以及同乡人贾雄为军师,袭掠周遭郡县,一时间风头无两。


第五章 徐世绩的选择(下)
  暮春三月,洛阳淫雨霏霏。
  徐世绩十七了!
  七尺八寸的身高,体态修长而挺拔。
  虎目剑眉,细腰乍背。一袭白色长衫,黑发盘髻,手持一支油纸伞,在濛濛细雨中,漫步走上洛水河上的青石拱桥。拱桥名承褔,因正对承褔坊侧门而命名。桥身不算太宽,能并行六匹马。不过,这座桥不允许马匹行走,只让行人徒步而过。站在桥栏上,可以欣赏到洛水秀美的风景,还有远处……铜驼暮雨景色。这铜驼暮雨,是洛阳城中一处极有名的景致。
  “老徐!”
  身后有人呼喊。
  徐世绩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只见一名高个圆脸的少年,从北岸跑上承褔桥。
  他气喘吁吁,瞪着徐世绩说:“老徐,你走那么快干嘛?”
  “无忌贤弟,有事情吗?”
  少年,正是长孙无忌。
  他今年业已十四,正是进入官学的年纪。
  长孙无忌说:“元庆从峨嵋回来了,今晚在翠髻楼中设宴,让咱们都去……你刚才走的急,忘记通知你了。哦,没别的外人,除了你我和元庆之外,还有窦家的孝宣和绍宣兄弟两个。”
  裴行俨在峨嵋待了一年多,终于回来了。
  不过他是一个人回来,据说是裴世矩派人往峨嵋山送信,将他紧急召回洛阳。
  这时候回洛阳又有什么事情?
  答案其实并不难解开:隋炀帝举国动员,要对高句丽用兵。裴行俨也快十六了,又不好读书,想要走上仕途的话,比较困难。他是二品出身,最有利的办法,就是由武勋而入仕途。
  此前,已经有了一个绝好的例子: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就是以武勋入仕途,而获得千牛备身的爵位。而后在对吐谷浑用兵的时候,斩将夺旗,获得了杨广的青睐,以二十二岁的年纪,一举成为正四品的天宝将军,如今宿卫禁宫。
  这是一条极好的路子!
  裴世矩被封为虎贲郎将,将伴随圣驾,前往涿郡。
  即为虎贲郎将,麾下如何能无有虎贲呢?他不可能从外面抽调人手,因为是个提拔族人的好机会。所以裴世矩第一个就想到了,远在峨嵋山的裴行俨。他人还在突厥,就派人入蜀,让裴行俨返回洛阳。
  裴行俨如今,也是千牛备身,将随行前往涿郡……
  徐世绩当然想去。
  一方面,窦孝宣和窦绍宣,是窦贤的儿子。因为言庆的关系,所以和徐世绩的关系也极好。
  另一方面,郑言庆入蜀,已有一年多的时间。
  期间虽有书信来往,但毕竟路途过于遥远,徐世绩也非常挂念。
  自言庆入蜀之后,郑世安变卖了朵朵留下的土地,举家离开洛阳。前来接手洛阳产业的人,是郑仁基的堂弟郑源。相比之下,徐世绩和郑源并没有太多的交情。虽然郑源依旧表现的很热情,并且让他的儿子郑弘俊称呼徐世绩哥哥,可郑弘俊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而徐世绩已长大成人。
  按照隋朝律法,二十一岁成丁。
  可在世家大族之中,十四岁就算成人。
  郑弘俊才十一岁,挺老实的一个孩子,也很好相处。只是和言庆那种妖孽之辈处的久了,这正常的十一岁少年,在徐世绩眼里就显得有些别扭。加之和郑源又没什么关联,徐世绩就干脆搬出了郑府,在怀仁坊,也就是王正的家里住下。
  王正随着郑世安去了巩县,但房舍还在,交由雄威打理。
  徐世绩既然要搬出郑府,雄威就把王正的房子腾出来。与此同时,徐盖还派了奴婢和家人过来照料。
  一年多来,在怀仁坊住的倒也安逸。
  只是少了郑言庆之后,徐世绩总觉得,这洛阳城里,少了几分乐趣。
  他很想去见一见裴行俨,打听一下言庆的事情。
  可是……
  徐世绩挠挠头,颇有些苦恼的说:“我今天怕是没法子过去。家里晌午到学舍里通知,我爹来了……
  我恐怕要先回去一趟,看看到底有什么事情。”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有些遗憾道:“那可惜了……元庆明天就要回河东去,你要是不能过去,下次就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见。不过没关系,要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明日告诉你。”
  徐世绩点点头,在桥上和长孙无忌拱手告别。
  他走下承褔桥,循着坊间街道而行。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事情。
  徐盖这次来洛阳,恐怕是有事情要和他商议。
  随着徐世绩年纪越来越大,他虽不在老家,可家里有什么事情的话,徐盖都会派人来询问他的意见。
  这一次徐盖亲自前来,莫非有什么大事情?
  徐世绩这心里面,开始盘算起来。
  老家那边,似乎有些不太安宁。自王薄在长白山起兵,翟让在瓦岗聚众之后,又有刘霸道的阿舅军,肆虐平原郡。
  刘霸道是平原豪强,同时也是官宦世家。
  此人家产丰厚,好读史记游侠列传,故而蓄养食客数百人。此次同样是为了躲避兵役,所以在豆子航聚众作乱,已渐成规模。此外,还有清河漳南人的孙安祖刺杀漳南县令,在高鸡泊造反;信都人高士达在清河造反,自称东海公;张金称在河曲造反,也数次击溃当地官军……
  山东士马,纷纷而起,使得整个关东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想必父亲也感受到了这方面的压力!徐家世居离狐,后迁居滑县。瓦岗贼如今声势越来越大,只怕会对家中产业,造成极大的威胁。难不成,父亲此次过来,是要和他商议此事吗?
  徐世绩越想,就越发觉得可能。
  他是满腹心事的回到家中,徐彦盛从他手里接过雨伞,“公子,老太爷在里面,好像有心事。”
  “爹……是自己来的?”
  徐彦盛点点头。
  徐世绩于是走进中堂,见徐盖正坐在堂上喝茶。
  他连忙上前行礼,“爹,孩儿不知父亲突然到来,故而未在家中迎接,还请父亲勿怪罪。”
  “世绩,快坐!”
  徐盖四旬年纪,比之六七年前,送徐世绩来洛阳时,似衰老不少。
  不过也富态了很多,圆乎乎的脸,看上去气色还算不差。
  “我这次过来,没有通知任何人,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徐世绩连忙坐下来,又让徐彦盛在门口守着。
  他诧异的问道:“爹,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您来洛阳和我商议?”
  “是这样……”徐盖犹豫了一下,“你虽在洛阳,想必也该知道,瓦岗贼的事情。瓦岗最近闹得很凶,已数次侵掠周遭县城。滑县就在瓦岗附近,我实在是有些担心,他们会盯上我们。”
  果然是这件事!
  不过,被瓦岗盯上,倒也正常。
  徐家是滑县有数的大豪,财货丰厚,自然是那些贼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徐盖说:“咱徐家在滑县,根基并不深厚。虽有奴仆千人,但我终究不太放心。那些家伙,不顶事啊……我出门之前,临近村镇遭遇袭掠。那些个家伙就人心惶惶,似乎心怀不轨。
  我担心,瓦岗贼要是盯上咱们,咱可没什么抵抗力……
  你小娘出了一个主意,说让我派一族人上山入伙,说不定能保住徐家的产业。”
  徐盖所说的小娘,是徐世绩的后妈,滑县当地一户人家的女子。
  她嫁给徐盖后,又给徐盖生了两个儿子。
  徐世绩眼睛一眯,陡然凌厉。
  徐盖被徐世绩这目光盯的,心里不由得一颤。
  即便是在面对那些官员,乃至于和郑家人打交道的时候,也未有过如此凌厉的眼神。印象中,倒好像如张仲坚曾有过这样的眼神。看起来,世绩这些年在外,并不是在虚度光阴啊!
  徐世绩小娘的算盘,徐盖如何能不知道?
  只怕她惦记的,是徐盖的那份家产吧。最有可能接手徐盖家产的人,如今看来就是徐世绩。
  让他上山从贼,既可以保住家中的产业;将来如果瓦岗贼被剿灭,徐世绩也将失去对产业的继承权,到时候那写家产,就很自然的将落入徐世绩两个兄弟的手里。
  “那爹的意思是……”
  徐盖说:“我想了很久,你小娘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徐世绩一皱眉,面颊抽搐一下道:“若是爹也这么认为,那孩儿上瓦岗好了。”
  心里,却没由来的,生出一丝悲哀。
  徐盖咳嗽两声,“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嘛。”
  他叹了口气,思忖片刻后说:“你小娘说的虽有道理,却是要你抛弃了自身的前程,爹有些不忍。而且,你如今和郑家有亲事,若你上了瓦岗的话,那郑家的亲事……不仅仅是亲事,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我们和郑家现在的合作关系。我想了很久,认为此事颇有些不妥。”
  “那爹有何打算?”
  徐世绩眼睛一亮,忍不住好奇询问。
  徐盖说:“前些天,管城县衙派人到家里,发出了一封征召令。”
  “征召令?”
  徐盖点点头说:“管城县的房乔县令,要征辟你为管城县兵曹,从八品,但不入朝廷品秩。”
  不入品秩,也就是没有俸禄可拿。
  因为按照隋朝的官制,管城县属于中郡,有吏员人数的限制。县令执掌军政事务,但县尉之下,也只有县丞和县尉、主簿等职务在朝廷品秩内。余者皆为吏员,随属于官府从员,可一旦为吏,则于仕途有碍。所以,县尉之下,又设六曹……六曹从员,不具品秩,多由县令推荐,或是从当地的士绅之中选拔。这些人,有品无禄,不过士绅之流,也不惧这些。
  “房乔?”
  徐世绩立刻想起了此人。
  几年前,他曾与杜如晦拜访郑言庆。
  房乔的老子,就是如今东都别驾房彦谦。
  “房县令怎么会征辟我?”
  徐盖笑道:“此事还要多亏了郑公子。他人在峨嵋,却托人前往管城,为你求取一个出身。”
  “哦?”
  “房县令派人说,郑公子认为你在官学已有三年,再学下去也无甚意义。他认为,你当学以致用,所以就托人去管城,向房县令推荐了你……呵呵,房县令倒也记得你,还专门派人来洛阳,询问过你的课业,而后才向我发出征辟之令。不过,房县令并没有勉强,只问你愿不愿意前去。”
  徐世绩心里,顿时涌荡起一股暖意。
  言庆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是担心他心高气傲,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事实上,如果郑言庆真的直接告诉了徐世绩的话,他还真未必会点头。
  可是现在……
  徐世绩轻声道:“爹,若是我去管城出仕,那滑县……”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盖笑道:“若你愿意去管城的话,爹就把滑县的产业全都变卖了。
  我来的时候,还去巩县拜访了郑老爷。
  他说,巩县那边田地颇多。由于这两年徭役过重,使得不少土地都荒废了。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代为疏通,帮我在巩县置办产业。我想了想,巩县那边也不错,南有通济渠连通江都,又有兴洛仓修筑一旁。此外,和管城、荥阳距离也近。要是真能置办下来,比滑县要强许多。”
  “可是,这样一来,爹在滑县的产业,岂不是要赔钱贱卖嘛?”
  徐盖摇摇头,“谁说我要贱卖。田地我会留着,等官府清剿了瓦岗贼之后,照样还属于我。我只是在巩县另置产业而已。反正这两年和郑家合作,生意倒不差,爹也赚了不少钱帛。”
  徐世绩突然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从促成徐郑两家的亲事开始,郑言庆难道就预感到了,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吗?
  他用力的甩甩头,把这可笑的想法驱除出了脑子。
  若言庆真有这样的本领,又何至于离开洛阳?
  不过,郑言庆的这份关怀之意,让徐世绩非常感动。
  他抬起头,看看徐盖,突然下定决心,“爹,既然您已经有了打算,那我就听您的安排。
  恩……我去管城!”
  徐盖闻听,也非常高兴,“既然如此,那我立刻派徐彦盛回去,着手安排撤离滑县的事宜。
  我这边也要赶去巩县,和郑老爷商议一下,置办产业……你也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他说着话,就立刻让徐彦盛进来,把事情交代了一边。
  徐盖还要赶去巩县,故而连晚饭都没有用,就匆匆走了。
  徐世绩把徐盖送出了家门,站在台阶上,呆愣许久之后,突然说道:“来人,立刻备马。”
  “少爷,都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翠髻楼喝酒。”


第六章 朵朵失踪
  三月,多雨的季节。
  岷蜀地区,细雨频繁。晚上下,白天晴;白天下,晚上晴。特别是入三月以来,几乎每天都会有一阵霏霏霪雨,下的让人感觉,连骨头缝子里面,都带有一股子浓浓的潮湿气息……
  郑言庆迈步走出雷神殿道观。
  昨夜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的小雨,清晨的空气,也格外清新。
  站在雷神殿,鸟瞰山间云雾,如若置身于仙境一样。不远处,杜鹃花盛开,绚烂无比。在晨光中,恍若是一片杜鹃花的海洋。
  雷神殿经过休整,早已没有初次见到时的残破感。
  粉刷的白色山墙,漆染过的红色铅皮屋檐。正殿里供奉有雷神和龙神雕像,旁边尚有三座偏殿,分别是女娲殿、伏羲殿以及鬼谷殿。这些殿堂,都是郑言庆和朵朵,出资修建起来。
  无垢要在山上治病,但又不能在寺庙中。
  而赵希谯又是一个丹痴,经常会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动静。寻常寺庙道观,都不愿意留他,所以才会躲到了破落的雷神殿中。郑言庆一想,觉得既然住在寺庙里不方便的话,索性就花钱重修雷神殿,顺带着连同女娲、伏羲和鬼谷子,一同也修建了殿堂,以享用香火。
  本来,一座兴修的道观,香火会很旺盛。
  但雷神和龙神,都是主管风雨的神灵,而岷蜀地区,最不缺的就是雨水。
  这也是当初雷神殿会破败的一个原因吧。人们喜欢舍近求远,或者卸磨杀驴。没有用的神灵,他们不感兴趣。所以即便是雷神殿重修之后,依旧显得很清静。正合了郑言庆的心思。
  孙思邈也搬来了雷神殿。
  一方面给无垢治病,另一方面与赵希谯讨论炼丹。
  他也是一名修道者,虽然早先言庆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触动。但触动平息之后,他很快有回复了正常。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如同郑言庆那样,属于坚定的无神论者。而且,即便是郑言庆自己,也不敢说真就不相信神灵。或许重生之前,他不太相信;但重生之后……
  不过,言庆更倾向于接受隋唐时的儒家思想。
  孙思邈搬来之后,仔细为无垢检查一番。
  要说起来,这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气疾,的确属于顽症。不过通过郑言庆制作的建议听诊器,孙思邈可以更加详尽的了解到无垢肺部的呼吸状况。所以在诊断后,他设计出一套治疗方案。
  不同于郑言庆所知道的那样,上手就使用药物。
  按照孙思邈的说法:食砭针酒药,用药属于最后的手段,不到不得已,他是不会使用药物。
  言语中,颇有一些郑言庆耳熟能详的道理:是药三分毒。
  同时改变无垢的生活习惯,并加以对她的呼吸,生理,身体等各方面进行调节,以达到根治的结果。
  这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绝非朝夕之功。
  闲来无事的时候,孙思邈会带着郑言庆游走于峨嵋山之间,传授他一些基础的药理和医理。
  为什么要交给郑言庆这些?
  孙思邈自己也说不明白,反正总觉得,多知道一些东西,没有坏处。
  而且在山中行走,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赵希谯痴迷于炼丹之术,不愿意和他一起;那些僧人们,虽然关系不错,可毕竟牵扯到佛道之间的区别,所以孙思邈也不想和那些健谈的僧人们一起出行。如今有了个郑言庆在身边,倒是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他自然不会放过。
  转眼一年过去,无垢的病情,也大有好转。
  脸蛋儿红扑扑的,看上去好像快要熟透的苹果。笑起来的时候,也格外响亮,不再似从前那般,好像肺部拉风箱一样。峨嵋山秀丽的风景,已经在佛道气氛的熏陶之下,平静的心情,使得无垢上山之后,再也没有发过病。高夫人看无垢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又开始惦念儿子。
  于是在不久前,和裴行俨一同下山,返回洛阳。
  临行前,高夫人就把无垢,托付给了郑言庆。
  其实,这也是长孙晟的遗愿。高夫人当然能看得出来,裴翠云和朵朵,似乎都挺喜欢言庆。
  不过她更愿意,让女儿和言庆更亲近一些。
  “言庆啊,无垢就托付给你了……我此次返回洛阳,估计得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
  郑言庆很郑重的回答:“夫人只管放心,无垢在这里挺好,我和孙真人,都会好好的照顾她。”
  说实话,无垢如今已经十岁,性子却如同几年前那般的娇憨。
  不管是言庆也好,裴翠云、朵朵也罢,对她都非常关照。
  高夫人这才放心离去。为人父母,的确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守着女儿想儿子,守着儿子的时候,又会挂念女儿。若非无垢的病情刚有好转,高夫人说不定,就要带着她一起回洛阳。
  雷神殿门前,有一块极为空旷的平地。
  雄大海站在平地上,赤着上身,正迎着朝阳练功。
  他练功的器具,非常有趣。是一个五十斤上下的实心铁球。铁球顺着他的双手、臂膀,肩颈、后背滚动,就好像吸附在雄大海的身体上一样,骨碌碌却不见掉落下来。随着那铁球的滚动,雄大海身上的肌肉,明显的起伏不停。并且伴随着悠长的呼吸,额头上大汗淋漓。
  这是孙思邈独创的混元球。
  说他不通武艺,可是孙思邈可以轻松的将雄大海击倒。
  说他精通武艺,他又真的是不太明白……孙思邈的一身本领,完全是根据养生术和五禽戏衍化而来。来到峨嵋山之后,常年行走于山中,他自行创造出一套极其独特的练功方法。
  混元球的滚动,暗含着道家养生之术的原理。
  雄大海通过混元球滚动时产生的力量,而领悟出由力化劲的法门。
  一年来,他每日修炼混元球。从最开始的拳头大小,到如今要经过特别锻造而成的大铁球,进境一日千里。
  郑言庆当然也乐得其成。
  雄大海的本事越厉害,将来他就越有本钱。
  同时,言庆在孙思邈的指点下,系统的学习了五禽戏,又时常与峨嵋山的僧人交流,武艺倒也进步不小。
  至少,他的力气增加了很多。
  十字刀已经略显轻灵,使用的时候,压不住手。
  用孙思邈的推测,言庆若用使用刀的话,至少需要三十斤上下,才能趁手……如若使用马槊,应在六十斤到八十斤左右。所以,制式的马槊,已经无法趁手。可是想要专门打造出一支马槊,又招不得合适的制槊大师。言庆从孙思邈口中,再一次听到了言虎的名字,心里面感觉好生憋屈。
  “孙真人,您知道言大家,为何满门遭遇不幸?”
  在一次进山采药的路上,郑言庆忍不住询问。
  孙思邈回答说:“外面流传说,言虎是遭遇仇家的报复,以至于满门被杀。
  不过据我所知,似乎并非如此……”
  他向四周看了看,才想起这是在荒山野岭之中,于是低声道:“我听人说,言虎好像受了什么牵连,以至于朝廷出手……不过朝廷针对的不是言虎,好像是言虎的妹夫。我也只听说了这些事情,至于更详细的内情,估计只有朝中一些权贵,比如你的老师,可能知道吧。”
  长孙晟的确有可能知道!
  可他,已经死了……
  郑言庆只好再一次打消了追问的念头,但心中对他父亲的来历,却更加好奇。
  ……
  雄大海练习混元球,不时从口中,发出牛吼的声息。
  脸通红,铁球缓慢的在他身上滚动。忽而前进,忽而退后……如同具有了生命,格外有趣。
  言庆很羡慕雄大海的这种功夫。
  这家伙练习混元球一年的时间,进步之明显,简直令人咋舌。
  郑言庆觉得,他练五禽戏和养生术这么多年,似乎都比不上雄大海一年的功夫。只是,这门功夫有一个缺点:不能饮酒,不能吃荤腥,不能沾女色。换句话说,这混元球,是一门童子功。
  用孙思邈的话说:“大海想要把混元球练到极致,非十年功不可成。
  十年之后,百斤铁球滚动自如,元阳稳固,才算是大成。但这十年中,他需如苦行僧一般修行。”
  “那元阳稳固,又是什么境界?”
  “几近还虚之境。”
  孙思邈笑着说:“你不成,你虽然练习五禽戏和养生术,但这底子,却比不得大海这么好。
  他这盘子,天生就是练混元球的料。十年,只要熬过十年,我相信天底下,将少有人能与他抗衡。他性子憨直,心思也单纯……若换做是你,弄不好念头一转,一口气岔了,就丢掉性命。”
  郑言庆也只是问问。
  十年不吃荤腥,十年不近酒色……
  他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反正他练了养生术和五禽戏,就算比不得雄大海,至少也能有自保之力。
  所以,言庆很知足。
  只是每一次看到雄大海练功的时候,仍不免有些羡慕。
  “吼!”
  随着雄大海发出一声牛吼,铁球滚落在他手中。
  “大哥。”
  他憨憨一笑,把混元球放在台阶角落处,然后迈步走上前来。这家伙的个头,越来越大。
  站在郑言庆的跟前,需仰着脖子说话。
  如同一座小山般,但又不失灵活。郑言庆揉了揉脸颊,“大海啊,去吃洗洗澡,吃早饭吧。”
  “恩!”
  雄大海纵身跳上了台阶,循着回廊,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候,只听偏殿里轰的一声巨响,言庆连忙扭头看去,就见偏殿中冒出滚滚黑烟,气味极其刺鼻。
  “赵真人!”
  言庆连忙跑过去,就见赵希谯,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
  “言庆啊,你那方子好像不对。”
  原来,郑言庆观察赵希谯炼丹时,竟惊奇的发现,他的丹方,似乎与传说中的火药,极为相似。
  赵希谯采用的方法,颇似炼丹术中的状火矶法。
  就是用硫磺、硝石碾成粉末,再加入马兜铃,在炉火之中烧炼。马兜铃,含有碳素成分,三者混合在一起,基本上就形成了火药的配方。但相互间的比例,却尚未搭配妥当,以至于每次炼丹,都会造成炸炉的危险。好在赵希谯也算是经验丰富,在一次次试验中,摸索具体的比例。
  言庆倒是知道火药的成分,可是具体的比例,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他时常会对赵希谯的方子提出一些建议。有时候会成功,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失败居多。
  如果赵希谯真的能鼓捣出火药来……
  言庆不止一次,在心里面意淫。
  有几次,他甚至想要和赵希谯一起鼓捣。但考虑到危险的后果,言庆最终还是裹足不前。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他只需要尽可能的提供方便,比如材料啊之类的东西。
  赵希谯拿着一个本子,在上面急匆匆的写了几笔。
  “嘿嘿,我就不相信,练不出金丹来。”
  和郑言庆打了一个招呼之后,赵希谯就匆匆的走了。
  雄大海忍不住打了个寒蝉,在郑言庆身后轻声道:“大哥,这赵疯子……又开始癫狂起来了。”
  “恩,你要是不听话,日后我就让你陪他炼丹。”
  雄大海脸色顿时大变,连连摇头道:“大哥,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啊……我这就去洗澡,然后吃饭。”
  跌跌撞撞,颇为狼狈的逃走了。
  只看得郑言庆,在后面哈哈笑个不停。
  “言庆哥哥,你又在欺负大海哥哥了……”
  一个娇憨的声音传来,却见从回廊拐角处,走出一个少女。
  她一身道装衣衫,宽大的道袍罩在瘦削郊区,更透出几分动人之色。只是年纪小了一点,不过却是一个美人胚子。
  “无垢,你怎么这么说我?”
  少女正是无垢,笑嘻嘻的说:“刚才我看见大海哥哥慌慌张张的跑过去,肯定是你欺负他了。”
  “我欺负他?”
  言庆笑着摇头道:“我可没欺负他,只是告诉他,若不听话,就让他跟着赵真人去炼丹。”
  “那还不算欺负人嘛?”
  无垢娇憨的崛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不高兴。
  只不过雄大海平日里对她很好,甚至是言听计从,实在不忍心,看他狼狈的模样。
  郑言庆走过去,轻轻掐了一下她红扑扑的脸蛋儿。
  “吃过早饭了没有?”
  “恩,吃过了……孙真人要我过来找你,说是翠云姐姐派人前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言庆说:“那咱们这就过去。”
  他拉着无垢的小手,往偏殿走去。
  一边走,心里一边奇怪:翠云无缘无故的,派人过来干嘛?
  来到偏殿,就见殿内站立一个青年。
  此人名叫徐兴波,是钱唐余杭人氏。准确的说,他是朵朵的表哥,也是朵朵母亲,徐夫人的族侄。大业二年,徐兴波奉哈士奇之命,来到荣乐城。他也是在荣乐城田庄里,朵朵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之一。
  见到郑言庆,徐兴波连忙快步上前见礼。
  “徐大哥不必多礼。”郑言庆伸手搀扶住他,“翠云有什么事情?要你这般着急的赶来山上。”
  按照习惯,每个月的十五,郑言庆会返回荣乐城,住上个十天左右。
  算算时间的话,这个月也快回去了。可裴翠云这时候却把徐兴波派上山来,想必是有急事。
  徐兴波形容有些焦虑。
  他连忙道:“郑公子,朵朵不见了!”


第七章 遇故人
  朵朵不见了?
  郑言庆乍听,硬是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思。
  也难怪,在荣乐城里,朵朵虽说不上称王称霸,但也算是一个豪强的存在。她有着荣乐城熟僚僚帅骨斯蛮侄女的身份,同时家中良田千顷,麾下又有数百武士。加之此前高夫人曾向当地官府表示过身份,以至于荣乐城的官府,也不会没事儿地跑去招惹朵朵。朵朵,又怎会不见?
  “大概是七天前,朵朵受骨斯蛮之邀,前往僚人聚居地。
  可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约过了四天,裴娘子感觉不太对劲儿,于是让我去询问。
  我到了熟僚聚居地之后,骨斯蛮却告诉我,朵朵在两天前就离开了。
  裴娘子非常着急,就派人四处打听,还循着荣乐城到熟僚聚居地的道路寻了好几次,也没有线索。于是就急忙派我前来通知郑公子。裴娘子如今还在荣乐城附近,到处寻找朵朵。”
  言庆的脸色,变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在房间里徘徊不停,片刻之后,他对徐兴波说:“你等我一下,我立刻随你下山,寻找朵朵。”
  “言庆哥哥,朵朵姐姐出事了?”
  无垢拉着言庆的手,低声询问。
  郑言庆强笑一下,拍了拍无垢的脑袋瓜子,“观音婢不要担心,朵朵姐姐那么厉害,武艺那么高强,不会出事的。你乖乖在山上治病,要听孙真人的话。我让细腰留下来陪你,过些天我就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东西。”
  无垢乖巧的答应下来。
  郑言庆又去辞别了孙思邈,然后叫上雄大海,带着四眼,随徐兴波下山。
  “徐大哥,最近荣乐城,可有什么不正常?”
  徐兴波摇摇头说:“没什么不正常啊……哦,您上次离开之后,城里来了一支官军。”
  “官军?”
  “恩,据说是负责看守荣乐仓。”
  “荣乐仓?”
  郑言庆还真不清楚,荣乐城里何时多了一个荣乐仓。
  这一年来,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山上。偶尔下山,大都是在田庄里,陪伴裴翠云和朵朵。他对巴蜀以外的事情关注更多,反而对荣乐城不太操心。这也难怪,随着他一日日的长大,大业悲歌,即将奏响。
  这也是高夫人和裴行俨在离开峨嵋山的时候,他为何要嘱托裴行俨,为房玄龄带信。
  滑县、瓦岗……
  郑言庆实不希望,徐世绩去瓦岗从贼。
  因为他需要徐世绩,和他保持更为密切的关系。
  一旦徐世绩从贼的话,难免会有一天和郑言庆翻脸。这绝非言庆所希望看到的事情……徐世绩在官学三年,骑射俱精,并且着重于兵法,若论课业,应该说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与其留在日益复杂的洛阳继续求学,或者返回家中?
  郑言庆还真不太希望。
  他希望徐世绩能有机会磨练他的兵法,于是就派人到管城县,恳求房玄龄,给徐世绩一个机会。
  当然了,房玄龄不可能因他一言,就启用徐世绩,肯定会做考察。
  但郑言庆相信,徐世绩真金不怕火炼!
  对巴蜀以外的事情关注多了,郑言庆甚至不清楚,荣乐城何时营建了一座仓廪。那大概是在去年入秋后营建起来,不过当时正值无垢治病的关键时候,言庆几乎一个冬天未曾下山。
  等他下山了,仓廪也修建完毕。
  言庆没有去留意,而朵朵和翠云,更多的是享受和言庆在一起的快乐,哪会说这方面的事情?
  徐兴波说:“这件事说来也怪,我也不清楚,官府为何要在荣乐城修建仓廪。
  不过想来,大致是因为这边是青衣水和渡水(大渡河)交汇之处,同时又勾连与成都的水路,所以才会营建荣乐仓吧。
  郑公子,你莫非是以为,朵朵的失踪,和这荣乐仓有关?”
  郑言庆说:“朵朵究竟是失踪,还是被人劫持,亦或者有事消失,目前还不好下结论。不过这荣乐仓嘛……我说不上来。你说的不错,荣乐城的位置,在岷蜀颇为关键,修建仓廪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回去之后,细听线索,然后才好做出来判断。”
  徐兴波颇以为然。
  三人连夜赶路,在第二天清晨,已能听到渡水的咆哮声。
  郑言庆却突然勒住了马,“徐大哥,这里距离绥山有多远?”
  “绥山啊!”
  徐兴波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往西面一指,“由此向西,若马不停蹄的话,当在午时之前抵达。
  郑公子,绥山是熟僚聚居地,你问这个干嘛?”
  言庆拨转马头,“咱们去绥山。”
  “啊?”
  徐兴波一怔,“不回荣乐城了吗?”
  “晚一点再回去。”
  郑言庆说罢,吩咐雄大海带着四眼,先返回荣乐城。
  他对徐兴波说:“徐大哥,到了绥山之后,我只是你身边的小厮。你去求见骨斯蛮,再具体的询问一下,朵朵是何时离开绥山。恩,你就说:听人说,朵朵当天并没有离开绥山。”
  徐兴波闻听一怔,不解的看向了郑言庆。
  “郑公子,你是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郑言庆说完,催马向绥山奔行而去。徐兴波急忙赶上去,两人在午时之前,抵达绥山熟僚大本营。
  僚人,祖先是先秦时期的西瓯、骆越人以及汉代的乌浒、南越人。
  当时主要是生存于粤西、桂东、桂南等地,后称百越夷蛮。西晋永嘉年间,中原战乱,从而引发了持续三个多世纪的汉人南迁风潮。与此同时,珠江流域的各土著民族,则由百越,渐渐发展成为俚、僚、蛮等族系,并合称俚僚。
  僚人,就是百越分出来的一支。
  与乌蛮、白蛮等交错杂居,渐渐向西边扩散,于是逐渐形成了西原僚蛮,黄峒僚蛮,主要是居住于广西境内,与当地俚人关系密切;而岷蜀地区,则又分为南平僚,属于熟僚;还有飞头僚、乌武僚,属于生僚。他们与世居与越嶲的蛮族,关系密切,逐渐成为岷蜀本土土著。
  绥山僚,就属于南平僚蛮的一支。
  骨斯蛮大约五十岁出头,身着衽服,散发赤足。
  他的声音很洪亮,给人一种豪壮之气。
  郑言庆果然如路上所说,进入绥山之后,一言不发。徐兴波和骨斯蛮说的是僚人土语,不过言庆入岷蜀一年多,已粗通僚语。故而一直垂手肃立于徐兴波之后,偷眼暗中观察骨斯蛮。
  当徐兴波按照言庆所说的言语重复了一遍之后,骨斯蛮勃然大怒。
  “这是哪个混账东西制造的谣言?徐兄弟,我与哈总管是结拜兄弟,骨兰朵就如同我亲生女儿一样,我怎么可能害她?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带人来搜查,如果骨兰朵在我这里的话,我就……”
  徐兴波连忙摆手,“都老,请不要生气,我绝对不相信您会对骨兰朵不利。
  我只是听到这谣言之后,又不知该去何处寻找,所以……还请您一定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骨兰朵失踪,我也非常焦虑。
  这几天,我已发动了族中的青壮,四处打听她的消息。只是你也知道,我只是绥山僚的都老,有些地方,我也不好强行搜查。特别是生僚的弟兄,他们性情暴烈。我过两天,就打算入山,去找他们问问。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以至于飞头僚的兄弟们,拦截了骨兰朵。”
  都老,是僚人首领的一种称呼。
  如汉人常称呼他们的首领做僚帅,俚帅。可是在族中,他们更习惯于‘都老’,或者‘倒老’的称呼。
  徐兴波连忙表示感谢,和骨斯蛮又交谈了一会儿,这才告辞离去。
  离开僚人部落,徐兴波和郑言庆走出很远,才勒住了马匹。
  “郑公子,可有收获?”
  郑言庆说:“骨斯蛮,在说谎!”
  “什么?”
  “当你说有人看见朵朵没有离开绥山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慌张。虽然他后来故意做生气的样子,但在我看来,更多是声厉色荏,故作掩饰。徐大哥,如果我猜的不错,是他扣下了朵朵。”
  “可,为什么呢?”
  郑言庆挠了挠头,也是一脸茫然。
  “这个,我可真的是不太清楚。按道理说,骨斯蛮他说的没错……他和哈总管八拜之交,而且这一年来,对朵朵一直是照顾有加。要说他对朵朵生出恶意,我总觉得,不太可能啊。”
  说完,他苦恼的一笑。
  “这样吧,我们先回荣乐城,再作商议。”
  徐兴波点点头,和郑言庆打马扬鞭,在傍晚时分,赶回荣乐城。
  岷蜀的时间,与中原不太一样,应该有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的差距。
  傍晚,洛阳可能已经开始呈现出昏暗景象时,岷蜀的天空,依旧很亮。远远的,可以听到军营中传来的鼓号之声。一面大纛旗在空中舞动,郑言庆在荣乐城外突然勒马,整整的向军营看去。
  “郑公子……”
  “啊!”
  “我们赶快进城吧。”
  郑言庆却迟疑了一下,猛然拨转马头,“徐大哥,你先回去。”
  “那您呢?”
  “我?想去军营一趟。”
  “军营?”徐兴波一怔,“您去军营做什么?”
  郑言庆没有回答,而是催马径直往军营方向急行而去。徐兴波对隋军的军营,不是很感兴趣。但郑言庆既然过去了,他也不得不跟在言庆的身后。毕竟,朵朵没找到,郑言庆可别再发生意外。
  两人刚靠近了军营,只听守门小军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此乃军中重地,速速通报姓名。”
  郑言庆连忙勒住了战马,从怀中取出了一块腰牌。
  “我乃云骑尉郑言庆,特来拜访营中主将。”
  “云骑尉?”
  守门的小军相视,而后一个年轻小军上前,接过了郑言庆手中的腰牌。
  “在这里等着,不要妄动。”
  他说完,拿着郑言庆的腰牌,匆匆返回军营门口,与同伴低声嘀咕了两句,而后急匆匆入营。
  徐兴波走到郑言庆身边,忍不住低声问道:“郑公子,好端端拜访军营做甚?”
  “我想知道,朝廷为何要在荣乐城,营建仓廪。”
  郑言庆说完,翻身跳下了战马。
  业已十三岁的他,仍带着几许童稚之气。
  清秀的面庞,让人很难把他和武散八尉之中的云骑尉联系在一起。
  徐兴波不知道言庆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言庆既然下马了,他也不得不跳下战马。
  刚站稳身形,只听军营中鼓号齐鸣。
  紧跟着,就看见一队人马从营中冲了出来。
  为首的一员将领,大约和言庆的年纪差不多,是一名小将。他冲出军营,兴奋的大声叫喊。
  “言庆,言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郑言庆不由得一怔,凝神向那小将看去。
  这一看,却不要紧……言庆的脸上,顿时也流露出了欣喜之色。他把缰绳递给了徐兴波,迎上前去。
  而那小将也勒住了战马,从马上跳下来,上前一把抱住了郑言庆。
  “叔父来信说,你入蜀了……为什么不去看我呢?”
  郑言庆哈哈大笑,和那小将用力的拥抱了一下,然后推开来,上下打量一番,“奉节,你这一身装束,可真够威武啊!”
  那小将,赫然正是与郑言庆分别三年之久的窦奉节。
  与三年前相比,窦奉节显得精壮了,也开朗了。
  郑言庆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和窦奉节相遇。其实,入蜀以后,他也想去探望窦奉节。
  可是峨嵋山距离资阳郡太远了!
  用翻山涉水来形容,绝不为过。加之资阳郡郡治位于盘石县(今四川资中),在绵水以东。
  而郑言庆这边的事情又多,先是送落脚稳定,而后送裴淑英离开。
  没几天,高夫人有入蜀,他和朵朵就上了峨嵋山,寻找孙思邈的行踪。等找到了孙思邈,又出资修缮雷神殿,并带无垢入山。平日里,几乎都是在山上渡过,哪有时间再去资阳郡找窦奉节呢?
  可是没有想到,窦奉节居然来了荣乐城。
  “奉节,你不是在资阳吗?怎么会来到这边,还一身戎装打扮?”
  窦奉节嘻嘻笑道:“我是随爹爹一起来的。”
  “窦叔父,也来了?他不是资阳郡尉吗?”
  “哦,爹爹现在也是资阳郡尉,此次前来,是得鱼太守推荐,奉蜀郡都尉段钟葵段都尉之名,前来此地驻守荣乐仓。嘻嘻,他就在营中,听说你来了,爹爹也很高兴……快随我入营吧。”
  窦奉节说着话,拉起郑言庆,就走进了军营!


第八章 僚乱(一)
  窦轨一身戎装,威风凛凛。
  看到郑言庆的时候,他也非常高兴。在内心里,窦轨对言庆万分感激。当日若非言庆的一席话点醒了他,只怕他和儿子到现在,也还是彼此关怀,但又彼此伤害。以前,窦轨怒窦奉节不争。但是当他把奉节带到了身边以后,每日看着奉节的成长,竟生不出半点不满之意。
  其实,奉节只是需要父爱!
  以前,出门在外,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时,就会想到奉节。
  可每每见到奉节的时候,总觉得奉节比不得别人家的孩子。但现在,窦奉节跟着他,窦轨再也不觉得,他比别人家的孩子差。至于郑言庆……那绝对是个妖孽,绝不可以等而论之。
  “贤侄,你怎么在这里?”
  窦轨惊喜地起身迎上前去,却让帐中的亲兵们,目瞪口呆。
  几曾何时,窦郡尉会以这样的态度来迎接别人?即便是蜀军都尉段钟葵上门,窦轨也不假以颜色。
  平日里在盘石,那更是一脸严肃模样。
  偶尔会对窦奉节表露几个笑脸,可似这般热情的迎接客人,却很少见到。
  记得上一次窦奉节起身相迎,还是隆山郡太守,上柱国鱼俱罗登门的时候。可那是柱国大将军啊!
  而且来的这个少年,文文静静,秀气的像个女孩子。
  居然,还是当朝八尉之一的云骑尉!
  亲兵们久在岷蜀,对郑言庆并不是非常了解。
  窦轨拉着言庆的手,对亲随们说道:“休要一副吃惊的模样,言庆不比常人。你们前些日子唱的那首《蜀道难》,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嘿嘿,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半缘君就是他了。”
  大帐中的亲随们,恍然大悟。
  若说鹅公子、半缘君之名,他们当然听说过。
  从一开始的曲项向天歌,到后来的地崩山摧壮士死,半缘君所做诗词,那可是首首经典,令他们佩服不已。岷蜀之地,自古便是出名士风流的地方。所以对言庆,也变得极为客气。
  郑言庆落座之后,把他在荣乐城居住一年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窦轨又是好一阵子的数落,说的言庆连连道歉。
  而后,窦轨命人奉上了茶水,颇有些得意的说:“我以前还不知道,奉节竟能点得一手好茶。来来来,这是今年刚采摘下来的蒙顶石花,尝尝我家奉节的手艺如何。”
  窦奉节的脸,顿时通红。
  他学点茶、煎茶,还是师出郑言庆,老爹这一番夸赞,岂不是有点班门弄斧吗?
  郑言庆却浑不在意,端起青瓷茶盏,吹散舒卷的茶叶,泯了一口之后,忍不住大声赞道:“旧普最承蒙定为,露芽云液胜醍醐,好茶,果然是好茶。”
  这蒙山茶,自唐以后,便久负盛名,有仙茶、贡茶之说。
  不过言庆前世喝到的蒙顶茶,大都不在正宗,或者说喝不到正宗。那似这个时代,所喝的,所品的,全都是最自然,最纯正的味道。蒙山茶品种很多,但最为著名的就是甘露、黄芽、石花、万春银叶和玉叶长春五种。而五种名茶里,又以石花为上品,最具滋味。
  言庆脱口成诗,让窦轨一怔。
  他旋即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窦奉节说:“奉节,快把这句诗词记下来,等回头让言庆留字。
  老段这次可算是得了便宜,二两石花,却得鹅公子赋诗半阙,他家的石花,想不出名都难喽。”
  原来,这石花是窦轨一位好友所赠。
  名叫段蔚,说起来和蜀郡都尉段钟葵还是本家兄弟。
  郑言庆愕然看着窦轨,不禁哭笑不得。随口戏言,居然……不过看得出来,窦轨比几年前在洛阳见到的时候,要开朗许多。
  两人寒暄片刻,郑言庆把话带入正题。
  “叔父,我此来是想打听一下,朝廷为何要修荣乐仓呢?”
  窦轨犹豫了一下,摆手示意窦奉节在帐外巡逻。
  “若是别人问我,我至少要问他一个窥探军机之罪。不过言庆你不是外人,既然你问了,老叔也不瞒你。荣乐仓是为军事所建,这里是渡河以北的最后一个集镇,加之连通隆山和蜀郡两地,从蜀郡送来的物资,必须要经过荣乐城进行中转停留,故而才建了这座荣乐仓。”
  这荣乐仓的来头,果然不简单!
  郑言庆眉头一蹙,心下不由得思忖起来。
  渡河以南,那就是越嶲郡所在。准确的说,那边还只是一个蛮荒,偌大土地,仅七县二镇,人口不足十万。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蛮人为主,汉人并不算多。虽说越嶲郡在隋朝之下,但由于地理位置比较偏僻,所以朝廷对越嶲郡的控制力,远不如蜀郡乃至隆山眉山郡这般强大。
  在此建立荣乐仓,莫非是……
  言庆突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叔父,侄儿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里只有你我,我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贤侄勿怪。”
  “越嶲,可是出了乱子?”
  窦轨的脸色一变,怔怔看着言庆,而后苦笑一声,“叔祖曾对我说,半缘君乃当世鬼才,可举一反三。我原本还不相信,但现在……”
  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窦轨的言语,无疑是表明了,郑言庆刚才说的没错。
  越嶲郡蛮人作乱;朵朵离奇失踪?
  言庆隐隐间,觉察到了这二者存在有某种奇妙的联系。
  不过军机大事,即便言庆是云骑尉,也不好过问的太多。他在军帐里又和窦轨闲聊片刻,东拉西扯的询问了一些事情。也不知是窦轨没有觉察到,还是故意告诉他,都做了含糊的答复。
  都没有肯定,但言庆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天色已晚,郑言庆准备返回荣乐城。
  窦轨也没有挽留他,而是把他送出了军帐。
  “贤侄,你说的那个朋友,我会着人为你留心打听。不过……荣乐城如今并不安稳,若没有什么大事,还是不要逗留的好。”
  “小侄明白!”
  郑言庆告辞离开。
  窦奉节却随着他一同离开了军营……
  与言庆三载未见,奉节也是想念的很。如今在荣乐城意外重逢,他自然要和言庆好好聚一聚。
  窦轨也没有阻拦,让窦奉节随言庆离开。
  三年不见,窦奉节成熟了许多。但这种成熟,也只是针对于同龄人而言。性子还是有些懦懦,不过说话却有了条理。和言庆来到田庄之后,郑言庆又为他引介了裴翠云。很显然,窦奉节也听说过裴翠云的名字,一时间非常惊奇,看言庆和裴翠云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暧昧。
  “言庆,朵朵的事情……”
  裴翠云有些焦躁,忍不住轻声询问道。
  “恩,朵朵的事情,我已有了一些头绪,但目前而言,我还没有具体的证据。不过你别担心,我想她不会有危险。据我猜测,朵朵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才被扣留起来。”
  “你真的认为,是骨斯蛮所做。”
  郑言庆说:“若我猜的不错,九成是他所为。”
  裴翠云对郑言庆的智慧,还是非常信赖。既然言庆说有九成的把握,那十成十,就是骨斯蛮所为。
  当晚,郑言庆又把徐兴波找来。
  他仔细的询问徐兴波,关于绥山僚的情况。
  毕竟徐兴波在这里生活了好些年,对绥山僚的了解程度,即便说不上是了若指掌,但也八九也不离十。
  窦奉节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
  他突然插嘴问:“徐大哥,那你这几次去绥山僚,可曾发现什么不正常之处?
  我是说,人员方面……比如说,有什么陌生的面孔,亦或者少了些什么人?而你又非常熟悉?”
  窦轨是资阳郡尉,主掌军事。
  在主掌军事的同时,他还分管六曹参军之事。基本上就等同于后世的政法委书记。窦奉节跟随窦轨三年,不仅仅是和父亲生活在一处,还跟随着窦轨学习治兵、刑案等方面的事务。
  治兵,窦奉节不太感兴趣。
  但对于刑案,却颇有研究。几乎窦轨每处理一个案子,窦奉节都会捧回去研读一番,才交回去归档。久而久之,他虽然还不算熟读大隋刑律,可是对如何侦破案件,却有一些了解。
  言庆赞赏的看了窦奉节一眼。
  若非窦奉节提醒,他还真就忽视了这个问题。
  徐兴波蹙眉沉思片刻,轻声道:“若说古怪之处,窦公子不说,我还真就忘记了!”
  “哦?”
  “骨斯蛮一共有六女一子,儿子名叫骨碌托,在僚人土语中,意思是伟大的勇士。骨斯蛮对骨碌托素来疼爱,视为他的继承人。每逢接待客人,他都会带着骨碌托出现。以前我去绥山的时候,经常会见到骨碌托跟在骨斯蛮身边……但是这几次,我好像都没有看见骨碌托。”
  “那你有没有问过,骨碌托去了何处?”
  徐兴波想了想,“这个我倒是没有询问过。
  公子有所不知,在僚人习俗中,冒昧询问别人的家事,会被视为无礼的表现。我当时又急于寻找朵朵,所以也没心情过问。不过现在想来,朵朵失踪,会不会和骨碌托有关系呢?”
  刹那间,郑言庆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越嶲蛮人、骨碌托、骨斯蛮、荣乐仓、窦轨、朵朵……
  一连串的名字,在最开始显得很凌乱,但渐渐的,却穿成了一条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答案。
  “我知道了!”
  窦奉节突然抚掌大叫一声。
  他与言庆相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荣乐仓!”


第九章 僚乱(二)
  岷蜀地区,道路崎岖,山水密布。
  如果越嶲蛮人作乱的话,官府要清剿,就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辎重中转之地。在岷蜀,物资最充足之地,莫过于蜀郡,毕竟天府之国的美誉,不是凭空得来。可这是对越嶲作战,若是到时候从蜀郡在运送物资的话,不仅仅是时间上来不及,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会更大。
  段钟葵是什么水准?
  郑言庆说不清楚……但鱼俱罗,那可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一个连杨素、长孙晟都敬佩的名将,焉能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所以,他在用兵之前,一定会先找一个适合于中转物资的地方。那么纵论岷蜀各地,最适合的地点,莫过于在荣乐城,修建中转基地。
  荣乐仓建起,将会是辎重运输的路程,大大缩短。
  由青衣水和江水两大河流,把岷蜀北部地区的辎重运送到荣乐城。而后通过大渡河可直接送抵阳山镇。那也是越嶲郡最北部的一个城镇,同时也是对越嶲郡用兵的一处重要地点。
  荣乐仓被袭,或者不断袭扰荣乐仓,对越嶲的用兵,将要面临极其尴尬的窘况。
  如果越嶲蛮人干掉了荣乐仓,鱼俱罗不但要重新调配物资,兴建仓廪,同时还要面临调整战略部署,甚至推迟用兵的时间。毕竟,越嶲十万大山,当地蛮人打不过可以退入山中,靠狩猎来补充给养。而官军则无法这样做……没有了粮草辎重,他们就不得不暂时撤退离开。
  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时间。
  鱼俱罗用兵越晚,越嶲蛮人的准备时间就越充足,开战之后,官军遇到的抵抗就越强大。
  所以,鱼俱罗和段钟葵把窦轨调派到荣乐城,以保卫仓廪。
  也正是因为窦轨率领官军突然抵达,使得骨斯蛮不得不中止了行动。这里面原本有一个疑问,骨斯蛮归化多年,好端端为何要造反?这肯定解释不清……但如果做出这样一个假设,骨碌托被越嶲蛮人扣住,以胁迫骨斯蛮不得不听从他们的命令。那一切,就能解释清楚。
  朵朵去绥山探望骨斯蛮,于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件事情,所以被骨斯蛮扣押。
  郑言庆和窦奉节,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把脉络整理清楚。
  徐兴波忍不住一拍大腿,“该死地,为何我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那……朵朵现在一定还在骨斯蛮的手中被扣押。我立刻点起田庄所有人手,去找骨斯蛮问罪。”
  “不可!”
  郑言庆和窦奉节,再次异口同声。
  言庆惊讶的看了一眼窦奉节,短短三年的时间,奉节竟成长如斯?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让窦奉节解释。
  窦奉节说:“若按照刚才的分析,骨斯蛮未必真想谋反,只是迫不得已。即便他扣留了骨兰朵小娘子,但心里恐怕还在犹豫不决。如果徐大哥这时候过去,不但要不会骨兰朵,弄不好会让骨斯蛮恼羞成怒,杀了骨兰朵也不一定。一旦这样,他肯定会召集部众,退入绥山。
  到那个时候,他可就是真心实意的替越嶲蛮人做事……
  以他在本地的声望,再加上他与绥山、峨嵋地区生僚的交情,不断袭击我们,情况会更复杂。”
  “奉节,你真的变了!”
  郑言庆轻轻抚掌,低声称赞。
  窦奉节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嘿嘿直笑。
  “不过,你应该再强硬一些,你说的没有错,得到称赞,理所当然。”
  “嗯!”
  窦奉节用力的点点头,挺起了胸膛。
  看着郑言庆教训窦奉节的时候,徐兴波感觉,真的是非常怪异。个头上,言庆可能比窦奉节高一些,可毕竟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毫不客气的批评指点,犹若长辈一般不客气;另一个虚心接受,好像理所当然。
  徐兴波心里暗自感叹:可惜,亚亚走了!
  若是亚亚还活着,等他长大了,能有郑公子这般人物从旁辅佐的话,复兴大周,又有何难?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
  “郑公子,那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
  郑言庆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个……我还没有想出万全之策。徐大哥你莫着急,容我想一想,再做决断。”
  徐兴波说:“还请公子尽早想出主意,以免夜长梦多,朵朵遭遇不测。
  我与全庄子弟,尽归公子调遣。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配合的话,还请郑公子只管吩咐。”
  虽说,言庆还没有想到一个好主意。
  可是徐兴波的心里,却变得敞亮了许多。
  言庆来荣乐城一年之久,虽则看在朵朵的面子上,徐兴波等人在表面上保持着对郑言庆的尊重,可心里面却未必服气。而现在,他服气了……哈总管把朵朵托付给言庆,找对人了!
  郑言庆此时,没有心情去体会徐兴波的感受。
  这事情理出了头绪,可要说解决,又何尝容易?徐兴波有一句话没说错,夜长梦多!时间拖得越久,对朵朵的安全就越是不利。如何解决此事,又如何把朵朵,顺利的解救出来呢?
  可惜,沈光不在这里。
  若是他在这里的话,言庆可以派他前往绥山,打探消息。
  窦奉节分析能力不差,可落实到具体解决的方案时,不免捉襟见肘。他和言庆坐在房外的门廊上,看着外面重又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一时间竟生出了一丝惆怅的感觉。
  “言庆,要不让我爹领兵出击,奇袭绥山?”
  郑言庆摇摇头,“骨斯蛮在荣乐城颇有威望,你们这边一动作,恐怕他那边就会得到消息。如若偷袭,还要出其不意才有效果。再者说了,就算你们偷袭,两边混战,朵朵还是会有危险。”
  “他娘的,骨斯蛮那老不死的东西,真是可恶。将来别落在我的手上,否则我一定杀死他。”
  “杀他干嘛,他多半也是迫不得已吧……”
  郑言庆话说到这里,突然间停下来,扭头疑惑的看着窦奉节。
  只看得窦奉节,心里有点发毛,“言庆,你盯着我,看个什么?”
  郑言庆用力一拍窦奉节的肩膀,呼的站起身来。
  “奉节,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窦奉节一脸迷茫之色,“我怎么了?”
  言庆没有再理他,转身跑回屋中,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白纸,提笔书写起来。
  片刻之后,他把书信写好,交给了窦奉节。
  “天一亮,你就回军营,把这封信交给叔父……而后,你暂时不要过来。如果叔父同意的话,就请在明日午时,降下营中大纛。我会派人关注,如果大纛降下,我亦将全力配合。”
  郑言庆还是有些担心,消息会走漏。
  窦奉节结果书信,郑重其事的说:“言庆,你等我的好消息。”
  和言庆结识到今天,已经有七年时间。窦奉节无时不刻的在想,如何能帮上郑言庆一把。因为从认识那一天开始,一直都是言庆在帮他。他想要帮言庆一次,以证明他不愧是言庆的朋友。
  承的情若是太多太重,有时候反而会成为负担。
  未必会对友情产生好的催化作用,甚至可能会成为决裂的导火索。
  第二天一早,窦奉节离开田庄。
  郑言庆显得非常轻松,晌午叫上了裴翠云,在田庄凉亭之中,摆下了棋盘,手谈一局。裴翠云的棋力很高,比之郑言庆而言,高出不止一筹。只是两人心里都怀着心事,所以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彼此漏洞百出,可从场面上看,却杀得是难解难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差不多快要到中午的时候,徐兴波急匆匆的跑来凉亭。
  “郑公子……军营里的大纛,降下去了!”
  “啊!”
  郑言庆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险些把棋盘撞翻。
  裴翠云也起身,和言庆并肩走到高处,向军营方向看去。果然,大纛落下,看不见踪影……
  郑言庆兴奋的一拍手,扭头对裴翠云说:“有窦叔叔配合行事,朵朵无忧,大事……成矣!”
  ……
  三天后,驻守在荣乐城的隋军,突然拔营离去。
  早上隋军撤离,中午骨斯蛮就得到了消息。
  “官军走了?”骨斯蛮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疑惑问道:“好端端的,他们怎么突然就走了?”
  前来送信的人,是荣乐城的一名功曹。
  此人原本也是僚人,因读过书,识得几个字,所以被征辟为荣乐功曹。当然了,这里面也牵扯到一个以夷制夷的策略。通过任免僚人为官,以表示隋朝政府,对僚汉百姓一视同仁。
  功曹说:“昨日县衙接到消息,一批从成都送来的辎重,在青神遭遇袭击。
  二十七艘辎重船失踪,一百多名随行官军被杀。这件事影响非常大,所以窦轨不得不率部前往青神,搜剿强人。”
  青神,在江水西岸,距离荣乐城,大约有一天半的路程。
  不过这其中还隔了一条青衣水,也就是说官军必须要过水搜剿,那样一来,至少要增加一天的时间。
  骨斯蛮心里,不由得一动。
  “消息,可确定?”
  “千真万确!”功曹信誓旦旦道:“青神县府派人过来,还是我带他们前往军营。据那青神的吏员说,蜀郡都尉段钟葵因为这件事,非常恼火,已经连夜从隆山县赶赴青神县问询。”
  骨斯蛮笑了!
  若是段钟葵也来了,那就说明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也唯有这个原因,窦轨才可能急匆匆拔营起寨,离开荣乐。毕竟他麾下除了负责看护荣乐仓之外,还有平靖粮道的责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那么多人,窦轨要是不着急,才让人感觉奇怪。
  不过,这会是哪支人马做出的好事呢?
  骨斯蛮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第十章 僚乱(三)
  绥山僚,依山而居。
  不少人是在平地上搭建起木质的房屋以供居住,不过更多的人,依旧遵循着古老的习俗,居住于山洞之中。与河洛地区的窑洞不一样,僚人使用的山洞,大都是天然形成。并且群居一处,一个宽大的洞穴中,也许居住着几户人家。所以在评断僚人户籍时,也是已洞为名。
  一洞二十至三十人,绥山熟僚一共有二百余洞人口,总人数超过五千。
  这在蜀郡、汶山郡等相对发达的地区而言,算不得什么。可是在峨嵋,乃至于更南边的越嶲、邛都、犍为等地,绝对算得上一个大群体。也正因为这样,骨斯蛮在荣乐城极有地位。
  夜色渐深,骨斯蛮带着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山洞前。
  “都老!”
  山洞外,有数十名僚人武士看守。
  见到骨斯蛮上来,一个个连忙起身迎接。
  “她在里面还好吗?”
  “骨兰朵很正常,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常状况,请都老放心。”
  朵朵,果然是被骨斯蛮所扣留。
  “你们都留在这里,我进去和骨兰朵说话。”
  骨斯蛮叹了口气,从一名随从手中接过了火把,迈步走进了山洞。
  山洞很深,路凹凸不平。
  洞里别有乾坤,中间一条两人并行的石梁,两边则是万丈深渊。在石梁上行走,隐约可以听到深渊中的鬼哭狼嚎声。那洞顶洞壁上的怪石,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组成一幅幅狰狞之状。
  这条石梁,大约有五百米长。
  只要守住一端,备有充足粮草,千军万马都难以通过。石梁崎岖,形成一个迟缓的坡度,骨斯蛮走了大约三百米,只听对面传来厉喝之声:“是什么人?赶快报上名来?”
  “喊什么,是我!”
  骨斯蛮一蹙眉,沉声喝道。
  石梁对面火光闪动,只见四名僚人武士,出现在石梁的另一端。
  “参见都老。”
  “你们下去吧,我和骨兰朵有话要说。”
  骨斯蛮挥手喝退了武士,走过石梁。在石梁的另一端,大约一百米的深处,有一扇铁栅栏。
  栅栏后,是一个石室。
  一名身着衽服的少女,散发披肩,头戴金环,赤足坐于地面上,正聚精会神的在石壁上刻写着什么。
  “骨兰朵!”
  少女听到声音,连忙转过身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赫然正是朵朵。
  “骨斯蛮叔叔,您想通了吗?”
  骨斯蛮在铁栅栏外坐下,怔怔的看着朵朵,许久后叹了口气,“朵朵,不是我有没有想通,而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骨碌托兄弟被飞头僚拘禁。我若不这么做,骨碌托性命难保……我这把年纪了,不喜欢争强斗狠。这些年来带着族人归化朝廷,当年的血性,也磨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为了骨碌托,我又怎可能让举族之人,都陷入险境之中?”
  朵朵沉默了……
  她坐下来,幽幽叹了口气,“骨斯蛮叔叔,您这不是陷入险境,是陷入死地啊。”
  “死地与否,我不知道。”
  骨斯蛮沉声道:“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官军离开荣乐城了……为了骨碌托,我决定拼一次。不管成败与否,我都会放了你。不过那要在我离开荣乐,进入绥山深处之后,才可以。”
  他说到这里,面颊抽搐了两下。
  “骨兰朵,叔叔是想要对你说声抱歉,非但没能照顾好你,反而让你受了委屈。”
  朵朵说:“骨斯蛮叔叔,您可要想清楚啊。您现在放了我,我可以找我的男人,为你出谋划策。他很聪明,足智多谋,只要他愿意出手,一定会帮你解决问题,救出骨碌托兄弟。
  可您若真的攻打了荣乐仓,那可是死罪!”
  骨斯蛮哈哈大笑,“朵朵,我知道汉人狡猾,可我也不是傻子。你的男人是谁我不知道,可你现在被我扣押在此处,他却毫无觉察,可见也没什么出奇之处。朵朵,你不用再劝我了。”
  “小秀才一定会来救我的,你也一定会失败。”
  朵朵神色坚定,大声说道。
  骨斯蛮笑了笑,没有和朵朵争辩下去。
  “你再忍耐两天,过几天,我就会放你出去。”
  “骨斯蛮叔叔,您可千万别做傻事……”
  朵朵见状连忙大声呼喊,但骨斯蛮没有再理睬他,举着火把,循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山洞。
  “我们撤入绥山之前,若有异常状况,就杀了她!”
  离开山洞时,骨斯蛮咬牙轻声道。
  两名僚人武士恭敬的答应一声,退入山洞之中。
  虽说已经下定了决心,可骨斯蛮的心里,却并不平静。他在第二天并没有立刻开始行动,而是留在绥山,派人继续观察荣乐城的动静。探子回报说:荣乐城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由于官军离开,荣乐城县衙向荣乐仓增加了一些人手,大约有二百人左右。
  “二百人日夜守候?”
  “不,是轮流值守……我观察了一下,荣乐仓每天分为两班人马,轮流值守。不过两班轮值的时候,会有一个换防时间。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吧……那个时候,他们的守卫最松懈。”
  “何时换防?”
  “平旦换防一次,晡时换防一次。”
  平旦,就是在寅时。指的是太阳在地平线以下,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也就是俗称的黎明时分。晡时,则是指申时。古人习惯于在这个时间段进食,也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若换成后世的言语,就是下午茶的时间。
  骨斯蛮想了想,低声道:“晡时行动,目标过于明显,不太适合。
  平旦行动……你设法和咱们的人说一下,让他们争取为咱们多争取一点时间。不用太多,半柱香的功夫就可以。我这边点齐人马,明日午后出发,后日黎明时分,动手夺取荣乐仓。”
  探子连忙答应一声,急匆匆离开了绥山。
  骨斯蛮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山洞里徘徊许久。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再也没什么退路!为了骨碌托,为了绥山僚,只好冒上一次风险。
  ……
  官军撤离荣乐城第四天,一切风平浪静。
  入夜以后,荣乐城很快就进入了寂静之中。而位于县城不远处的荣乐仓,依旧是灯火通明。
  军卒在荣乐仓周围巡逻,戒备森严。
  骨斯蛮是在子时过后抵达荣乐仓外围,匍匐在山岭上,他静静的观察着荣乐仓的动静。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状况。可老谋深算的骨斯蛮,依旧静静的观察着,心里扑通通直跳。
  在他身后,跟随了绥山僚近千名武士。
  全都着紧身衽服,身披用绥山老藤鞣制而成的藤甲,足蹬草鞋。脸上涂抹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在深夜中,如同一个个狰狞的厉鬼。骨斯蛮手握一根九尺长短虬龙棒,入手极为沉重。这是用绥山特产了百年山藤制成的武器,涂抹一层层桐油,即便是神兵利器,也难伤及。
  用这种虬龙棒打在身上,可以轻易令人致残。
  已经有十余年没有使用过这根虬龙棒了……当年他为了儿孙的未来,放下了虬龙棒;如今,他要为他唯一的骨血,再一次拿起虬龙棒。世事竟然是如此可笑,听上去,有些荒诞不经。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了!
  骨斯蛮依旧耐心的观察着,等待着。
  一些绥山僚,耐不住袭来的困意,一个劲儿的打瞌睡。好在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将绥山特产的醒神草做成香囊一样的物品,随身携带。不禁能驱赶睡意,还可以驱赶走蚊虫。
  骨斯蛮碾碎了一根醒神草,把手指头放在鼻子下,用力一吸,顿时精神起来。
  天快要亮了……
  从荣乐城方向,行来了一队官军。
  与巡逻的官军互队口令之后,两名军官嘻嘻哈哈的寒暄了一阵子,就携手走进了荣乐仓。
  巡逻官军,和换防官军,纷纷进入仓城中。
  紧跟着从仓城里,传来一声声刁斗响,想必是集结人马,准备进行换防。
  骨斯蛮呼的一下站起身来,手中虬龙棒高高举起,向着荣乐仓方向一指。刹那间,漆黑的地面上呼啦啦站起一大片人,一个个奔行如飞,迅速的朝着荣乐仓的仓城大门冲了过去。
  由于城中正在进行换防,所以大门口没有什么人守卫。
  别看骨斯蛮那么大的年纪,可跑起来,速度可是快的惊人。
  甚至许多年轻的僚人,也无法跟上骨斯蛮的速度。一个个不由得暗中佩服:都老果然老当益壮。
  一边跑,骨斯蛮从腰间抽出一根笛子似地物品,在嘴边咬住一端。
  许多僚人都学着骨斯蛮的动作,把一根根管状物品,咬在嘴上。这是僚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吹箭。生僚的吹箭上含有剧毒,可瞬间致人于死地;熟僚的吹箭,则大都用麻醉药品。
  从这一点而言,生熟僚的区别,也就更加清楚。
  骨斯蛮一马当先,冲进荣乐仓大门。只见仓城中间的空地上,立着许多人。骨斯蛮二话不说,提起一口丹田气,嘬口用力一吹,一支吹箭刷的从管子里飞出来,正中一个人的身上。
  可是,那人却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骨斯蛮身后的僚人纷纷发出吹箭,而后挥舞兵器冲上去,一阵疯狂的砍杀。
  没有惨叫,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景象。
  一蓬蓬稻草飞舞天空,一名僚人惊恐的大声叫喊道:“都老,这些都是草人。”
  骨斯蛮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连忙收起吹箭,用僚人土语大声呼喊道:“中计了,我们中了汉家人的诡计了……撤退,快点撤退!”
  可进了仓城,想出去就没那么容易。
  只听仓城大门嘎吱吱关闭起来。原来,这大门并非是用人力开启,而是以仓城城墙上的绞盘来控制开关。随着大门关闭起来,寂静的荣乐仓,周围城墙上突然间火光通明,人声鼎沸。
  一员隋将站在仓门城楼上,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扶腰中长刀。
  “都老,既然来了,何必走的这么匆忙?资阳郡郡尉窦轨,在这仓城之中,已恭候都老多日。”
  刹那间,四面仓城城墙上,出现了一排排弓箭手。
  寒光四射的兵器,散发冷幽寒气,骨斯蛮一见这种情况,手中虬龙棒铛的掉在地上,颓然,长叹!


第十一章 僚乱(四)
  天大亮,骨斯蛮被五花大绑的推上县府后堂。
  他在荣乐城的眼线耳目,被窦轨清扫得一干二净。当骨斯蛮看到那个一直以来,在县衙中为他通风报信的耳目,同样跪在后堂回廊上的时候,一下子明白过来:所谓的青神遇袭,隋军撤离荣乐城,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坑,一个等待着他骨斯蛮,跳进来的大坑……
  都说汉人狡诈,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人家几乎是兵不刃血的将他整个绥山僚的精锐一网打尽。
  有可能,绥山现在已经是尸山血海……
  突然生出一丝悔意,为了自己的儿子,把整个绥山僚五千人都搭进去,究竟值不值得呢?
  那些族人,是因为对他信任,相信他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所以忠心耿耿的跟随。
  可是现在呢?
  骨斯蛮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茫然。
  “为何如此对待都老,还不快快为都老松绑?”
  出乎骨斯蛮的意料之外,窦轨并没有对他声色厉俱,而是用一种责怪的口吻,呵斥亲随。
  只见他站起身,急匆匆来到了骨斯蛮的跟前,亲手将捆绑骨斯蛮的绳索解开。
  “化外小民,不是天朝手段,竟妄图以卵击石……骨斯蛮焉敢受此厚待?”
  骨斯蛮不由得受宠若惊,被解开来之后,连忙跪伏地上。
  当然,他还可以有第二种选择,那就是啐窦轨一口唾沫,然后破口大骂,甚至对窦轨动手。
  这样的念头,再被松绑的一刹那,他不是没有想到。
  可是,当他看见后堂门口,那个如同门神一样抱臂而立,虎视眈眈的黑大汉时,骨斯蛮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那黑大汉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九尺开外的身高,生的虎背熊腰,面目凶恶。
  虽然一动未动,骨斯蛮依旧能感受到,那隐藏于宁静之中的狂暴力量。
  心下不由得暗自赞叹一声:好一个大汉!
  窦轨把他搀扶起来,笑容满面,拉着他的手,迈步走进了后堂。
  “都老请坐!”
  “罪人焉敢在郡尉面前落座?”
  “哈哈,坐吧坐吧……”窦轨笑着道:“都老也是一时糊涂,故而……呵呵,索性为酿成大祸,也没有发生什么流血事件,所以这件事情,如何论定,本官刚才还在和县令商议呢。”
  荣乐县令,是一个本地人,卑品出身,前途并非远大。
  他连忙开口道:“都老,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说说,咱们乡里乡亲,在一起十数年了。若论辈分,下官还要尊您一声叔父。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下官若有能力,定当竭尽所能。可您弄出这一出,让下官也是颇感为难。按开皇律,您这可是举族皆没的大罪啊!”
  骨斯蛮闻听,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匍匐在地上,放上大哭。
  “此皆骨斯蛮之罪,与族人无关,还请郡尉与县令明察。”
  县令的脸,蓦地一沉,“与族人无关?你那绥山僚近千人冲进荣乐仓,还说与族人无关?都老,你莫非欺我不懂事吗?你举族四千七百人,能战者也不过两千人罢了。你用半数僚兵攻我仓廪,还说与族人无关?都老,这事情若要追究下来,莫说你,就连这些年和你绥山僚结亲的荣乐乡亲,只怕也难逃杀头之罪……你告诉我,这荣乐万名百姓,何处得罪了你?”
  骨斯蛮闻听,哑口无言。
  窦轨连忙摆手,“李县令莫要这般生气,都老这样做,恐怕是有难言之隐吧。”
  “哼!”
  李县令甩袖落座,不再理睬骨斯蛮。
  窦轨上前,再次把骨斯蛮搀扶起来,“都老,我相信你绝不是无缘无故兴事之人。今日到这般田地,何不说出来缘由呢?若是我能解决,说不得还能替你开脱一番,你看怎么样呢?”
  骨斯蛮一怔,抬起头,盯着窦轨。
  “窦郡尉……”
  他才一开口,却不由得再次哽咽起来。
  “哭,哭,哭!”李县令怒声道:“你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窦郡尉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都老,我把话说清楚。
  若你说不出个缘由,可别怪我不讲乡亲的情面。你绥山僚有多少人,这些年又有多少女儿嫁入荣乐城,有多少儿郎去了荣乐女子,我这心里,可是一清二楚。”
  骨斯蛮这心里,扑通通乱跳。
  李县令这番话,绝非恐吓。
  他出生于荣乐城,这荣乐城里的大小事情,他了若指掌。
  骨斯蛮连忙说:“郡尉,李县令,非是罪民想要造反,实在是……我膝下仅有一子,如今被飞头僚的都老扣押在山中。他们说,要我袭击荣乐仓,把荣乐仓的辎重全部烧毁,然后举族退入山中,和他们汇合一处。我若是不答应,他就杀了我的儿子,更带人袭掠我的族人。
  罪民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没有办法。
  若非如此,就算是给罪民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天朝威严。”
  李县令和窦轨,都没有理睬骨斯蛮。
  两个人窃窃私语许久,只让骨斯蛮感觉,心惊肉跳。
  “都老。”
  “罪民在。”
  李县令看了一眼窦轨,窦轨轻轻点头。
  他咳嗽一声,“你袭击荣乐仓的事情,咱们先放在一边。我前些日子,接到你侄女庄上的报案,说是你那侄女失踪了!我不瞒你,你那侄女的庄上,现在有几位贵客,不是朝中的大人物,就是名动天下的名士。这些人我得罪不起,窦郡尉也得罪不起,你以为该如何是好?”
  “啊?”
  骨斯蛮,目瞪口呆。
  窦轨说:“其中一位乃当今士林代表,在朝中官拜云骑尉,更出身于中原名门大家。他与你的侄女,关系非常密切。如果能找到你侄女的话,他说不定能帮你一帮;不过,若是你侄女出了事情,他一气之下,回洛阳之后把这件事禀报当今天子,就算我想帮你,都困难。”
  “我的侄女,骨兰朵就在绥山做客!”
  骨斯蛮惊得一身冷汗,连忙道:“骨兰朵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因为我有些事情拜托她,所以留她在山中。”
  僚人对信诺二字,极为看重。
  至今,他们由保存有刻母为喏的习惯。就是在特制的木头上,刻下誓言,此后终身不会违背。若是违背了,就会受到神灵的责罚,并被族人所唾弃。骨斯蛮与哈士奇八拜之交,所以绝不会出卖朵朵的身份。再者说了,他对哈士奇和朵朵的出身,知道的并不算太多。只知道哈士奇在中原招惹了仇家,朵朵不得已躲到荣乐城避祸。除此之外,他对朵朵的身世,一无所知。
  窦轨眼中,流露出一抹喜色。
  “若是这样子,事情就会好办一些。”
  他站起身来,走到骨斯蛮身边蹲下,“都老,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但能为你洗脱罪名,说不得还能禀明天子,让你一统眉山郡僚蛮各部。只是不晓得,你对这个……有没有兴趣呢?”
  “统一僚蛮?”
  “恩,说不定还能被封为僚王。”
  骨斯蛮听罢这番话,顿时心动。
  不过,他也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窦轨开出这么大的好处,焉能没有其他条件?
  “不知,罪民要做些什么?”
  “其一,你要立刻把骨兰朵送回来,以安郑公子之心;其二,我要你率部前往飞头僚,为我内应。”
  “啊?”
  “你放心,如今我已命人,截断了荣乐仓和绥山的通路,你在这边的情况,外人根本不知道。
  你可以假作袭击失败,率数百壮士入山,与那飞头僚汇合。
  而后,我会督促兵马进山围剿,在合适的机会,你我里应外合,将飞头僚一网打尽。这样做,有三个好处。其一,你袭击荣乐仓的事情,我可以向上面禀报,说你是配合我们行动。”
  说完,窦轨向李县令看去。
  骨斯蛮也朝李县令望过去,发现李县令,轻轻点头。
  窦轨接着说:“其二,飞头僚是眉山郡最大的生僚。只要干掉他们,其余僚蛮,皆比不得你势力雄厚。而你则可以借此机会,将飞头僚残部吞并,其余僚蛮,焉能不对你心服口服?
  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向陛下请求封为僚王?
  至于这第三个好处,你混入飞头僚之后,不就可以见到你的儿子吗?到时候,你我里应外合,不但能让你吞并飞头僚,还能救出你的儿子。都老,你看,就这么简单……你即救出了儿子,还能抹消你之前的罪行。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你将成为眉山郡最大的都老啊。”
  骨斯蛮闻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窦郡尉,果真是狡猾无比,竟然能想出这么恶毒的计策?
  他只是一个郡尉,就有这样的本事。而那些比他更厉害的大人物呢?又将是何等的狡诈?
  骨斯蛮越想,就越觉得心里发冷。
  他觉得,越嶲蛮人那边看似闹得轰轰烈烈,那是因为之前汉人没有使出手段。如今汉人们准备动手了,越嶲蛮人到最后,只怕会落得一个凄惨的结局。幸好,自己还没陷入的太深。
  骨斯蛮一边害怕,一边有兴奋不已。
  他连忙叩首,“窦郡尉,罪民愿听从窦郡尉调遣。”
  当骨斯蛮同意的一刹那,窦轨在心里面,不由得暗自出了一口长气。同时又暗自感觉心惊。
  这才三年,昔日那个指着自己鼻子斥责的童子,已成长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也许,他说不上是一步三策,但从一开始,他就抓住了重点。大胆假设,小心安排,令这骨斯蛮,不得不落入毂中。可以说,当骨斯蛮得到窦轨拔营起寨的消息时,就已经被他算计。
  ……
  言庆坐在凉亭里,有些心不在焉的和裴翠云下棋。
  他那棋力臭的,让窦奉节一个劲儿的打哈欠。说起来也怪,言庆思绪缜密,算路精准,若放到围棋上,即便算不得国手,至少也应该是棋力高深。可偏偏,他那棋力,端的是臭不可闻。
  “言庆,你……”
  “观棋不语真君子!”
  郑言庆眼睛一瞪,窦奉节立刻闭上了嘴巴。
  裴翠云在一旁,忍不住咯咯直笑,“奉节啊,你干嘛那么怕他?言庆,你别再下了,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奉节,咱们下,莫要再理他。从开始到现在,我至少有十一次机会杀他的大龙。”
  “呃……”
  言庆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让开了位子,窦奉节坐在棋盘后。
  郑言庆嘟囔了一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嘛。”
  这让裴翠云,忍不住又是一阵轻笑。
  绥山僚的事情,得到了完满的解决。骨斯蛮已做出战败的模样,逃回绥山。算算时间,朵朵差不多该回来了。
  郑言庆有些焦急的在田庄里等待着,眼看天色将晚,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郑公子,朵朵回来了!”
  郑言庆闻听,立刻快步走下了凉亭。
  却不知,当他走出凉亭的一刹那,裴翠云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
  她看得出,言庆喜欢朵朵;她也知道,朵朵喜欢言庆。可她该怎么办呢?为了言庆,她不惜离家出走,日后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回去。一年多了,言庆对她很好,但却在彬彬有礼中,透着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言庆也从未向她保证过什么。
  这种纠结的心思,让裴翠云好生痛苦。
  其实,朵朵失踪的这些日子,翠云在担心之余,又有些开心。
  因为她可以和言庆单独在一起。即便是言庆下棋下的很臭,可是翠云,依旧是乐在其中。
  而现在,朵朵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郑言庆突然又返回凉亭。
  他一把握住了翠云的手,笑嘻嘻的说:“走,我们一起去迎接朵朵。”
  “啊?”
  “你这些日子,一直为朵朵操心,却是清瘦了。走吧,咱们一起去见朵朵。这边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接下来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寻思着,咱们一起上山,至少能躲些清静。”
  “上山?”裴翠云一怔,而后说出了一句傻话:“那田庄谁照看?”
  话说出来,翠云就后悔了。
  田庄谁照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郑言庆也没有回答,拉着翠云的手,沿着田间小径快步走去。远远的,可以看见尘土飞扬,马蹄声阵阵。
  越来越近,朵朵在马上的笑靥,映入了言庆的眼帘。
  一刹那,郑言庆也笑了!


第十二章 没有想象的好
  四月,窦轨大破飞头僚,斩飞头僚都老首级,俘获数千飞头僚人,并将近万生僚尽数迁出绥山。
  仲夏的峨嵋山,景色怡人。
  站在雷神殿的回廊下,感受山谷中幽幽凉风,格外舒畅。
  郑言庆张开手臂,用力呼吸了一口流转于回廊中的清新空气,只觉头脑一清,精神随之振奋。
  飞头僚之乱,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而越嶲郡方面,随着粮道平靖之后,鱼俱罗和段钟葵引蛇出洞,在阳山镇痛击飞山蛮。以三千官军,击溃万余飞山蛮后,鱼俱罗更在阵前生擒飞山蛮都老,使得越嶲蛮族,群龙无首。
  段钟葵顺势挥军南下,连破二十一洞蛮族之后,越嶲蛮人举族投降。
  不过,这些和郑言庆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在协助窦轨生擒骨斯蛮,救出朵朵之后,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言庆就带着裴翠云、朵朵和雄大海返回峨嵋山。至于荣乐城田庄,由徐兴波打理,自然无需他来操心。但在随行人中,还多了一人,正是言庆昔日的好友,窦奉节。
  窦轨要开始对飞头僚用兵,自然不希望窦奉节陷入危险之中。
  军功,少不了窦奉节。不过能让他避免一些危险,还是少一些危险吧。正好,言庆要返回峨嵋山。而窦奉节又不忍和言庆分开,于是窦轨顺水推舟,让言庆带着窦奉节一起上山。
  窦奉节跟着言庆,窦轨很放心。
  可是在言庆眼中看来,分明是这老儿想要他做窦奉节的保姆。
  回山之后,无垢自然非常高兴。
  多了两个疼爱她的姐姐,身边也有人说话,她当然很开心。而言庆呢,回山之后,就变得极为神秘。整日里和赵希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本来,赵希谯和郑言庆之间的交往并不是很密切,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却显得很亲热,毫无排斥感。
  郑言庆在回廊上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就见雄大海从回廊另一头跑过来。
  “哥哥,那赵疯子说准备好了!”
  “嗯,咱们这就过去。”
  郑言庆一听,立刻来了精神。
  他和雄大海急匆匆离开雷神殿,自山门跑出去。
  正在庭院里散步的裴翠云,看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言庆,你这是去哪儿?”
  “哦,和赵真人做个试验。”
  言庆头也不回,径自就冲出山门。
  裴翠云好奇的跟上去,三人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很快就来到一个位于雷神殿下方的偏僻山峪中。只见赵希谯已经在谷中等候,见言庆过来,他连忙跑上来,一脸紧张和兴奋之色。
  “赵真人,都准备好了吗?”
  “恩恩!”
  赵希谯连连点头,然后指着山谷中央一堆碎石,轻声道:“都弄妥当了,就差最后的引火。”
  言庆也显得有些兴奋,示意让雄大海护着裴翠云退后。
  他和赵希谯拎起一个装满了桐油的坛子,相视一眼之后,从那堆碎石开始,将桐油小心翼翼的倒出来,然后缓缓往山谷的谷口退去。退出大约十几米的距离,桐油也随之耗尽。
  “赵真人,你往后退!”
  郑言庆吩咐了一句,赵希谯连忙点头,向谷口退去。
  而言庆则从斜跨在腰间的一个狼皮兜囊里,取出一枚火折子,然后擦着了火,丢在桐油上。
  只见他丢掉了火折子后,立刻转身就跑。
  火折子点燃了桐油,一条火线迅速向碎石堆蔓延过去,很快的就到了碎石堆跟前。碎石堆上,也浇了桐油,呼的一下子就燃烧起来。
  言庆跑到谷口,停下脚步,扭头看向那堆燃烧的碎石,充满期盼之色。
  这些日子来,他和赵希谯嘀咕的就是这个。
  只可惜他不是搞化学出身,除了知道火药是用硫磺、碳、硝石这三种成分组成之外,具体的配比,以及相应的各种辅助成分,他是一概不知。他只能根据自己的印象,提出一些建议。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不上赵希谯。
  前日,赵希谯说,他鼓捣出成功了。
  言庆和他都很兴奋,迫不及待的准备做一个实验。选择在雷神殿下方的山谷,是因为这里偏僻,而且人迹罕至。于是他们选择在这里做实验,只是眼见大火熊熊,可是埋在碎石下的那些火药,却似乎没有半点反应。郑言庆热切的心,渐渐冷却下来,眉头不由蹙成一团。
  “赵真人,好像不管用啊。”
  赵希谯也是一脸失落之色,摇摇头说:“我就是按照你说的那样,把火药混在罐子里面。按道理,这时候也应该响了啊……怎么不见动静?”
  “放在罐子里?”
  郑言庆一怔,连忙问道:“那你可在罐子上放置引火之物?”
  “这个嘛……”赵希谯挠挠头,“好象没有。”
  “你不放引火之物,怎可能有作用。”郑言庆气急败坏的说道,迈步就要往山谷里走。可就在这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声浪传来,一股浓烟,夹带着刺鼻的火药味儿冲天而起,并迅速蔓延开来。
  郑言庆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再看裴翠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粉靥苍白。
  “响了,响了……”
  赵希谯耳朵根子嗡嗡直响,大呼小叫。
  郑言庆比他好不了多少,同样是脑袋发懵,耳根子鸣响不停。
  炸了吗?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兴奋的向前看去。却见那一堆碎石散落了一地,声音很大,非常惊人,可是造成的效果……也只是碎石从石碓上滚落下来,除了几颗迸溅出去之外,大都距离不远。
  而底部的碎石,更是纹丝不动。
  言庆心里惊异无比,快步走上前,看着地上的狼藉,露出失望之色。
  这可不是他想像中的炸药,一点威力都没有。只是响声大了点,但若要伤人,却是不太可能。
  “我们成功了!”
  赵希谯欣喜若狂。
  也许,在他看来,他成功了……
  但是郑言庆却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成功?一点用处都没有,哪里能称得上成功两字?
  只是看着赵希谯狂喜的样子,他实在不好过去打击他的积极性。挠挠头,慢慢往山谷外走。
  裴翠云碎步上前,“言庆,刚才那是什么动静?”
  “没什么……只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失败?”赵希谯这时候也恢复了听力,有些怒不可歇的吼道:“明明成功了,你怎么说失败了呢?”
  “我说失败,就是失败。”
  言庆嘀咕了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希谯看着言庆的背影,大声喊道:“郑言庆,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我哪里失败了!”
  不过言庆,却没有理睬他。
  ……
  当晚,郑言庆从失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他也知道,对于赵希谯而言,火药的出现,其实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发明。历史上,火药是在晚唐时期才出现,而后经过了无数次反复的研究,到了北宋年间,才开始把它用于军事。
  这一下子从发明创造,推进到具体的应用,显然不太可能。
  言庆找到了赵希谯,先向他道歉,然后把他所设想的火药用途,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赵希谯。
  赵希谯闻听,不禁懵了!
  这个想法太过于超前,太过于诡异。
  他一时间,未必能够消化。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解释了言庆日间情绪失态的原因。不是言庆眼红,而是他的要求太高。言庆的要求,对于目前的赵希谯来说,领先了三百年的时间。
  “郑言庆,你只管放心,我一定能弄出你要的东西。”
  赵希谯信誓旦旦,而郑言庆,也只能笑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心里清楚,他对赵希谯的要求,有些过于苛责了。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窦轨剿灭了飞头僚之后,按照他先前承诺的那样,没有再追究骨斯蛮的罪名。
  同时,越嶲郡捷报频传,眼见着战事即将结束。说起来,这本就不是一场平等的战争,越嶲蛮虽然好战凶猛,可是在训练有素的官军面前,显然难以抗衡。再者说,官军有经验丰富,同样勇猛无敌的鱼俱罗为主帅,还有足智多谋,精于用计的段钟葵配合,蛮军如何能挡得住官军的脚步。
  无垢的病情,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控制。
  孙思邈琢磨出一套简易的养生术,配合食物、针灸和药物,四管齐下。用孙思邈的话说,再有个两三年,他有把握为无垢根除气疾。当然了,在这里面,言庆的听诊器,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六月。
  算算时间,无垢上山治病,已经一年多了。
  而郑言庆的十四岁生日,也即将来临。
  十四岁,这若是在洛阳的话,言庆就要准备进官学修行了。不过估计也没有哪个官学愿意接受他,毕竟名气在那里,你让谁当他的老师,似乎都不太合适。倒不如呆在山上,也算悠闲。
  不过郑言庆有点想家了……
  快两年没有回去,不知道爷爷他们在巩县,如今过的如何呢?
  这思乡之情一生出来,言庆一连几天,都显得无精打采。朵朵和裴翠云倒是了解他的心事,朵朵还好说,她从小飘零四方,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家究竟在何处。可是裴翠云,也开始思念家中的亲人。
  不仅仅是翠云,也包括无垢在内。
  言庆发现,自己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能影响很多人,于是连忙振奋起来,试图让大家能变得开心。
  这一日,峨嵋山外,酷热炎炎。
  可山中却是风轻云淡,一派凉爽的气息。
  郑言庆练了一趟拳脚功夫,和雄大海坐在回廊台阶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孙思邈不在雷神殿,入山采药去了。赵希谯也不在雷神殿,据说是下山去夹江,探访一位朋友。
  沐浴在凉爽的山风中,言庆有些困倦之意。
  他起身,正准备回房休息一下,却见无垢步履匆匆,一脸慌张之色。
  “言庆哥哥,言庆哥哥不好了……山下来了好多人,还拿着兵器,正往咱们这里走来呢。”
  郑言庆一听,立刻止住了脚步。
  这个时候,又是什么人,找到山上来呢?


第十三章 授艺
  雷神殿正殿里,站立着一位老人。
  他年纪大约有六十出头,相貌果毅。略显发红的面膛,透着一股精神气,灰白的头发,使得他在雄毅中,又增添了几分沉稳气质。八尺身高,手臂比普通人略长。达不到三国演义中,昭烈帝双手过膝的程度,但也极为惊人。最奇特的,还是他的眼睛,仔细看竟然是双瞳。
  也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眼球。
  再加上他手臂比普通人长,更透着出奇之处。
  历史上,目生双瞳者,多为霸王人物。最出名的,莫过于楚汉争霸时期,那位鼎鼎大名的西楚霸王。
  “鱼柱国?”
  郑言庆见到那老人,不由得有些呆愣。
  大殿里正一脸虔诚之状,向雷神龙神叩拜的老者,赫然是鱼俱罗。
  他不是在越嶲指挥打仗吗?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
  鱼俱罗没有理睬言庆,站起身后,又恭恭敬敬的朝着神像一礼,这才转过身,仔细的打量起了郑言庆。
  “娃儿,咱们又见面了!”
  什么叫又见面了……上一次见面,鱼俱罗阻拦了麦子仲和言庆之间的决斗,却又挑起一桩鞠战。
  鞠战中,他老人家输得凄惨,后来就被杨广派来岷蜀。
  算算时间,一眨眼有两年多了。郑言庆都快要把这件事情忘记,鱼俱罗却突然提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输了钱而责怪郑言庆,而是用一种极为欣赏的表情,仔细的打量。
  “两年不见,你这娃儿,倒是快成大人了!”
  郑言庆不明白鱼俱罗的来意,所以也没有接他的话题。
  “过来,坐下吧。”
  “柱国大将军面前,岂有小子座位?”
  “你恁不痛快,比不得麦子仲。娃儿,说心里话,我一直不觉得你有哪里好,不就是写了一手好字,能吟诵两首诗词。翠云那丫头看上你,我还能理解,姐儿爱俏嘛……可我就想不明白,季晟怎么也看上了你,还把你收为弟子,悉心教导。
  不过,我现在倒是明白了一些。
  娃儿,你做的不错,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是个做大事情的材料。”
  郑言庆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恐怕是窦轨把事情告诉了鱼俱罗。本来他也不指望窦轨会隐瞒下来,有些人,有些事,窦轨一定会说出去。只是他没有想到,窦轨居然告诉了鱼俱罗。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偶有一得。”
  郑言庆迅速的整理了一下措辞,恭敬道:“小子不过是运气好,所以才想出了这主意。不过小子也只是出了一个主意,做事情的人,还是窦家叔父。若非窦郡尉手段高明,我计策再好也没有用。”
  鱼俱罗坐在蒲团上,哈哈大笑。
  “娃儿,别和我说这些虚透巴脑的话。
  我打的仗,杀的人,比你吃的饭都要多。是谁的功劳,我没有兴趣过问。只是老窦发来战报,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他的风格。老窦以前有拼命三郎的绰号,打仗是一把好手。
  但若说计谋……特别是这种连环计,老窦想不出来。
  不过既然你想要成全他,我也不会妄做小人。老窦入蜀近十年,留在这里,也确实难有作为。你这娃儿有心计,而且不贪功,是个做大事的人……恩,除了有点虚伪,其他都挺好。”
  这老头说起话来,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郑言庆面红耳赤的看着他,心里苦笑不迭。
  不过他也不生气,因为从长孙晟口中,亦或者从其他人口中,他也得知了许多关于鱼俱罗的事情。这是个很直性子的人,有什么事情,搁不在心里。当年因为梁伯隐大将军的事情被罢免官职,固然有他兄弟的原因在里面,他这性子,也是一个原因。
  “好了,咱们言归正题。”
  鱼俱罗站起来,往大殿外走。
  郑言庆紧跟在他的身后……
  “听说这里是你花钱修缮的?”
  “哦,正是!”
  “那你对这里比较熟悉喽?”
  “没错。”
  “既然如此,你不在前面引路,跟在我后面做甚?咱们边走边说,顺便带我看看这里的景致。”
  郑言庆又是一个大红脸,连忙紧走两步,领先鱼俱罗半个身子。
  这老儿,可不是一般的难伺候。言庆觉得,和鱼俱罗打交道,甚至比和人勾心斗角更辛苦。
  “雷神殿最好的景致,是雷洞亭。
  三面绝壁,只有一条路。在亭中可以欣赏峨嵋云海,还可以鸟瞰和接引殿之间的杜鹃花海。”
  “唔,那带我去看看吧。”
  言庆连忙答应一声,小心翼翼的在前面领路。
  鱼俱罗说:“季晟可惜了……如果当年我在洛阳的话,说不定……不过,哈德不愧天下第一高手,即便是我,单打独斗,也未必是他的对手。那也是一个了不得的好汉,可惜的很呢。”
  言庆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题。
  只能讪讪一笑,轻声道:“只可惜,我未见过哈德的本事。”
  “你若是见了,估计现在也站不到这里。”鱼俱罗毫不客气,而后话锋一转,“娃儿,季晟的本事,你学了几成?”
  “这个……先师在世时,主要是传授我射术和兵法。”
  “哦,那他没有教给你别的吗?”
  “还有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鱼俱罗连连摇头,“我不是说这个……那家伙就喜欢道德文章,之乎者也,我是不太喜欢。”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间就走上了雷洞亭。
  站在亭子里,鱼俱罗看着翻滚的云海,深吸一口气,突然间仰天发出一声雄浑的长啸,在山间回荡不息。
  他中气充足,啸声中带有一股奇异的力量。
  云海似手长啸牵引,翻滚的更加剧烈,变幻莫测。
  “他娘的,老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两年。索性不负陛下所托,解决了越嶲蛮的隐患。”
  鱼俱罗扭头道:“你一定奇怪,越嶲那边打得正凶,我为何会来这里。”
  “哦,确是奇怪。”
  “龟儿子的一群化外蛮夷,连个兵器都凑不足,也敢起兵造反。”鱼俱罗笑道:“老子筹谋两载,阳山镇一战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反正都是些土鸡瓦狗,交给段钟葵那小子,已经足够……对付这么一帮子家伙,如果段钟葵还打不赢的话,老子就撤了他都尉之职。”
  “段都尉那边……”
  “没关系,他打得赢。
  那小子和你一样,喜欢阴人,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老子不喜欢他那风格,但对付越嶲蛮,倒是足够了。老子看那边没甚事情,索性把兵权都交给他,任由他去阴人,他去做主。
  娃儿,你可知道,你老师生前三绝,兵法,箭术,还有使槊。
  他最得意的,莫过于兵法和箭术。既然把这两样都传给你了,为何又不肯传授你使槊之法?”
  郑言庆心里一动,抬起头,惊讶的向鱼俱罗看去。
  隐约间,他猜出了鱼俱罗来的原因。只是看着鱼俱罗脸上淡淡的笑意,一时间又无法确定。
  “我曾听先师提过,当今世上,善使槊者无数,各有巧妙之处。
  然则若说使槊第一者,非上柱国大将军莫属。先师还遗憾说,您不在洛阳,否则就求你……”
  “求我做甚?”
  言庆一咬牙,沉声道:“求您传授小子使槊之法。”
  鱼俱罗闻听,忍不住放声大笑。
  “恩,你小子倒是学得聪明了……”
  如果郑言庆吞吞吐吐,说不得又要被鱼俱罗好一阵子的挖苦。他笑呵呵的说:“季晟生前,曾派人送给我一封书信。在信中,他极力的赞扬你,并恳求我,寻找合适机会,教你使槊。”
  “啊!”
  郑言庆即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心里面,顿时生出莫名的感激之意,对长孙晟这拳拳关爱,不由得感激万分。
  鱼俱罗说:“我生平有三件得意的事情:射箭射的比季晟远,打仗打的比史万岁贺若弼凶。呵呵,其实这两件事情,不过是我安慰自己罢了。我力气比季晟大,用的五石强弓,射的当然比他远。若是在疆场上,季晟的连珠十三箭,取我性命,绝对是易如反掌;至于打仗嘛……史万岁也好,贺若弼也罢,身经百战,可谓战无不胜。我呢,说起来不过是一猛将耳。”
  鱼俱罗对自己的认识,倒是很清醒。
  郑言庆不由得对他更添了几分好感,这老儿莽是莽,鲁是鲁,甚至不讲理。
  可这种直性子,却是难得。
  “然我最得意者,就是使槊。
  早年,我收了宇文成都为徒,原想把一身武艺传授给他。哪知道那小子……力气比我小时候还大,不喜欢用槊,却选择了凤翅鎏金镗。不过那玩意儿那难使用,配他倒还算是合适。
  所以,我最得意的使槊,至今还未有传人。”
  鱼俱罗说到这里,眼睛突然一瞪。
  “小子,你可不要会错意,我不会收你为徒。你不对我的胃口,相比之下,我更看重麦子。
  可是季晟既然说了,而且我看你这一身武艺也不差,好像也练过使槊,基础颇深。
  麦子那家伙也不喜欢用槊,非要和他老子学……我也不想这本事失传,所以就便宜你这娃儿。
  不过,我跟你说明白:我教你使槊,但只一个月的时间。老子在隆山郡公务繁忙,才不耐呆在这荒山野岭吃风。一个月,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也算是我全了季晟的心思。”


第十四章 一封家书
  一个月的时间能学多少?
  这个问题,还真就不好回答。
  若按照鱼俱罗的说法,你有那个悟性,有那个基础,十天就能入门;但若是没有那个悟性和基础,就算一辈子也使不精。对于这样一个回答,郑言庆也知道该如何,再去继续询问。
  使槊,首先对身体有一定的要求。
  个子得高,若是二等残废的身子,就算骑在马上,也未必能把槊舞起来。一支马槊最短一丈二,几近于枪矛。正规的尺寸,应该是在一丈八到两丈左右。这就差不多是四米的长度。
  如果身子矮,手臂短,如何能把槊舞动起来?
  其次要讲力气。
  一支普通的步槊,换算成后世尽量,大约三十斤左右。马槊的重量,则是在四十斤到五十斤上下。手上无力,又如何能使得好说呢?似鱼俱罗的马槊,重大九十八斤,算得上异数。郑言庆试着舞动,只两三下,便气喘吁吁。一来是分量确实重;二来则是鱼俱罗的马槊,是经过特殊设计。这也和鱼俱罗握槊时的方法不太一样,中间略细,两头很粗,夹在腋下。
  据鱼俱罗说,无回枪讲的是一个气势。
  普通握槊的方法,是抓住距离槊攥两尺距离,而后以小臂压住槊尾;鱼俱罗不太认同,认为这样一来,对槊的控制力就无法达到完美,劲力的使用发起,过程相对较长,不利于交手。
  所以,鱼俱罗是非常坚定的中槊握法,抓住中间。
  这样一来,挑、刺、抹、斩、截、崩……等一系列的动作,使用起来就能比较连贯,威力更大。
  当然了,中槊握法有一个问题,就是使力加倍。
  这说起来很复杂,练起来更加复杂。
  郑言庆每天在鱼俱罗的指点下,清晨炼气,傍晚舞槊。这中间受了多少罪,用了多少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
  中槊握法不容易掌握,弄不好就会伤到自己。
  只看郑言庆每天鼻青脸肿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天他有多么倒霉。以至于长孙无垢也好,裴翠云也罢,看见鱼俱罗都没有好脸色。不过鱼俱罗毫不在意,第二天起来,继续操练郑言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言庆渐渐的摸索到了这中槊的使用窍门。
  其实,所谓的无回枪就是在使槊的基础上,加上一个势。
  一天下午,鱼俱罗指点着郑言庆练完槊,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不时还轻轻摇摇头。
  只看得郑言庆有些发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做错了?
  “不对,要说这招数,你使得有模有样,没什么错误。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你好像缺了点什么?”
  言庆奇道:“鱼柱国,我缺了什么?”
  鱼俱罗让郑言庆握槊而立,他绕着郑言庆转了一圈,而后一拍手,“我知道你却少了什么?”
  “什么?”
  “威慑!”
  鱼俱罗大声道:“娃儿,你哪儿都好,不管是身高还是力量方面,都符合了使槊的基本要求。而且你也很聪明,懂得举一反三。可是有一天,你这娃儿长的实在是太过于秀气了点。”
  “啊?”
  “你看我,相貌威武,一声怒吼,就让人心生畏惧。”
  鱼俱罗颇有些自得的捻着胡须说:“成都那娃儿的状况虽与你相似,但他人高马大,加之所用的兵器独特,故而在疆场之上,能让人生出畏惧之意。偏偏你这娃儿,生的好像女孩子一样,我看见你,根本就不会觉得畏惧……你这情况,倒是和大周年间的北齐高长恭相似。
  那家伙也是如你一般,生的很秀气,所以临战之时,必配以假面,以威慑敌人。
  娃儿,你去找一副假面带着吧。这样上了疆场,才能有几分气势……你记住,横槊傲如爷,无回枪的要领就是,一槊中握,天下我有。你必须要有这样的气势,才能发挥出威力来。”
  横槊傲如爷?
  郑言庆在心里面,暗自嘀咕了两句。
  说起来容易,可要做到这一点,却很难。
  鱼俱罗可以横槊傲如爷,长孙晟可以横槊傲如爷,乃至于许多大将,都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那是用一场场胜利,一条条人命,一次次搏杀换回来的气势。单凭空想,并非易事。
  但言庆还是牢牢记住了鱼俱罗的这句话:横槊傲如爷!
  “对了!”
  鱼俱罗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拍手,唤过随他一同上山留宿的亲随。
  “去把我的行囊取来。”
  亲随连忙答应,急匆匆离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拎着一个兜囊跑回来,恭敬的递到鱼俱罗手中。
  “我记得我收起来了啊……”鱼俱罗打开兜囊,开始翻腾。一边翻腾,一边嘀咕不停。突然他大叫一声,“找到了!”
  说着话,他从兜囊中取出一个狰狞可怖的纯银假面。
  “越嶲蛮子喜欢戴这玩意儿,这是我在阳山镇的时候,从一个小都老身上得来的战利品。本来越嶲蛮子的都老,用的是赤金假面。不过那东西要呈献于陛下,所以只留下了一个银假面。”
  他把假面递给了言庆,“你戴着试试看?”
  郑言庆接过来,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不算太重!假面打造的很精巧,仔细看,会发现有古巴国遗留下来的韵味。是一个面目狰狞丑陋的假面,獠牙突兀,雕刻精致。假面正中央,有一个倒立的眼睛,很像是三星堆出土的文物。郑言庆试着戴在脸上,然后横槊舞动,让一旁观瞧的鱼俱罗,忍不住连连点头。
  “这样子比刚才好多了!”
  他对身旁的亲随老兵说道。
  那老军连连点头,“小郎君生的俏,不够狠辣。这假面配上去,倒是相得益彰,合适的紧。”
  于是,郑言庆就收下了这个假面。
  又过了几日,眼见一个月期限将临。
  鱼俱罗把郑言庆带到了一个僻静之处,传授他无回枪中的三招散手工夫。所谓散手,是指并非枪法,而是与枪法相互配合的绝招。鱼俱罗除了善使马槊,还有另一门绝学,用鞭。
  鱼俱罗的鞭,是经过特殊设计。
  外形似竹节钢鞭,可是却能抖开,化作十二节软鞭。
  配合枪法施展起来,可谓出人意料,威力极大。鱼俱罗倒是没有藏私,倾囊传授。言庆学得也格外刻苦,不过以他现在的程度,三招散手,也只能使出槊里鞭这一招,至于蟒蛇鞭和撒手鞭两招,他现在还施展不出来。即便是施展出来了,也只能说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
  鱼俱罗说:“等你将来练成化劲的时候,自然能体会出其中奥妙。”
  郑言庆倒也不心急,非常诚恳的接受了鱼俱罗的建议。除了无回枪法之外,只练槊里鞭一招。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鱼俱罗也不啰嗦,启程准备离开雷神殿。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郑言庆对鱼俱罗也有了很深的感情。对于这个性格直爽豪迈的关中汉子,他颇有些不舍。同时心里又觉得奇怪,为什么隋唐史中,没有关于鱼俱罗的记载呢?
  亦或者说,记载的很少,以至于言庆记不得了。
  他想不起来,鱼俱罗是怎么死的。这样一员猛将,不但武艺高强,还兵法出众,长于治军,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娃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要走了。
  呵呵,我知道你觉得欠了我什么,其实没有。我一生所学,能有人传承,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将来是做大事的人,定能飞黄腾达,比我混的好。鱼某别无所求,但求有一日,我孩儿落难时,你能帮他们一把,我就算是死了,也会感激不尽。
  好了,说多错多,却是不该。
  我走了,你好好习武,好好读书,我在隆山,静观你鹏程万里。”
  鱼俱罗带着亲随,打马远去,根本不给郑言庆开口的机会。
  远远的,传来他那破锣似地歌声:“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他唱的是言庆所做的《蜀道难》。
  别看和郑言庆在一起时,他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可心里面,对言庆的诗词,却是爱的要命。
  郑言庆呆立原地许久,直至鱼俱罗身形不见踪迹,突然屈膝跪地,郑重其事,叩首三下。传我艺者,亦为我师。言庆心里只期盼,这位天真豪迈,古道热肠的鱼柱国,能平安无事……
  ……
  鱼俱罗离开以后,雷神殿似有恢复往日的平静。
  不数日,孙思邈返回雷神殿,开始为无垢炼制丹药。而窦奉节也要离开,随窦轨回转资阳。
  虽则他并不愿意和言庆分别,但考虑到老父一人在资阳,他还是放心不下。
  与此同时,越嶲之战,也落下帷幕。
  眼看着言庆的生日,一日逼近一日,裴翠云、朵朵还有无垢,都开始忙碌起来,准备为他庆祝一番。
  然而这一天,赵希谯回来了!
  他还带来了一封书信,一封从荥阳转来,交付郑言庆的书信。
  言庆把信看完,不由得露出沉思之色。
  裴翠云忍不住好奇的问道:“言庆,信里说的什么?”
  言庆抬起头,看了一眼裴翠云,还有旁边一脸紧张之色的朵朵和无垢,轻声道:“爷爷要我,回去!”


第十五章 翠云回家
  信里,并没有说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信是毛小念执笔,不过用的是郑世安的口吻。郑世安只说,让言庆火速返回荥阳,有要事商议。
  可具体是什么事情,却未在信中说明……
  郑言庆拿到这封书信,有些为难。
  他这一走,等于把无垢翠云和朵朵仍在岷蜀;可家里有事,他作为郑世安长孙,也不得不回去。算起来,他有两年没回去了,郑世安想念他,似乎也在常理之中。再者说,郑世安知道他在岷蜀做什么。这时候把他叫回去,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郑言庆必须要返回荥阳。
  “言庆哥哥,你要走吗?”
  无垢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父亲的故去,加之家中的剧变,她自己也险些命丧黄泉。一系列的事故,让她比同龄的女孩子,更加敏感。
  言庆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无垢的小脑袋。
  “观音婢,小哥哥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观音婢会不会不高兴?”
  “会!”
  长孙无垢回答的斩钉截铁,让郑言庆不禁心中苦笑。
  他想了想,轻声道:“观音婢不高兴,小哥哥会难过……这样,小哥哥向你保证,会尽快赶回来。
  恩,说不定到时候和妈妈一起回来,那时候观音婢的病也该好了,就能和小哥哥一起,回家。”
  回家?
  无垢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异彩。
  对于无垢而言,父亲走后,家并非一个值得回忆的名词。可是那里有妈妈,有小哥哥,还有三哥……当这些元素聚集在一起时,所代表的意义,似乎和原来的那个‘家’,有很大不同。
  “那小哥哥要早点回来!”
  “一言为定。”
  郑言庆哄住了无垢之后,又去找朵朵。
  出乎言庆的意料,朵朵没有阻拦他,并且主动提出,要留下来照顾无垢。就言庆内心里,也希望朵朵能留下来。毕竟中原局势虽已生出了变化,但大隋朝的国力依旧雄浑。朵朵这时候回中原,绝非是好主意。加之无垢也的确需要照顾,所以郑言庆也就没有费太多口舌。
  “我要回去!”
  裴翠云说:“我准备回河东一趟。”
  “回河东?”
  裴翠云很坚决的点点头,“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和父亲说明白。不管他认不认我这个女儿,我都要把话当面说清楚。”
  翠云表现出了极为坚强的一面,多多少少让言庆有些吃惊。
  他何尝不明白裴翠云的心,又怎能不清楚,裴翠云回去,要面临什么,要说些什么。
  可是,他能给她一个保证吗?
  郑言庆面对这种幸福的苦恼,也是颇有些头疼。
  轻轻握住裴翠云的柔荑,他轻声道:“翠云姐姐,我现在不能给你保证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负你。”
  裴翠云的手,被言庆握住,心砰砰直跳。
  当她听到言庆的这一句话时,眼圈一下子红了。
  毅然决然的与言庆一起远赴岷蜀,不惜背叛家人,她所求的,不正是言庆这一句保证吗?
  虽然言庆并没有说,会给她什么名份。
  但也足够了!
  翠云心里很清楚,言庆在犹豫什么。他有太多的顾忌,不仅仅是朵朵,还有无垢,还有他背后的家族。有些事情,无需说得太过于直白。裴翠云心里知道,郑言庆的心里,也知道。
  当下,言庆又去拜访了孙思邈,把他要回荥阳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孙思邈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伤感之情。事实上,似他这种修道多年,也差不多修炼出一个坚强的道心。生离死别,都算不得什么,又岂能把心情流于表面。
  他从丹房里,取出一个小葫芦,递给了郑言庆。
  “此为还气丹,有活血通脉之效用。类似观音婢这种病情,只要不太严重,都能够治疗。若是你身受重伤,也可以以此药来吊住性命。这里面一共有五十颗还气丹,就送与你防身。”
  郑言庆愣住了!
  怎么听上去,他要遭遇危险?
  不过,他知道孙思邈的占蓍推衍之术,虽说比不得袁守城那么精深,但也是个中的翘楚之流。
  莫非是孙真人,看出了什么?
  不等他询问,孙思邈开口道:“无垢在我这里,会非常安全。
  我会照顾好她,等她的病情大好了,我再让你来接她。山下有朵朵照应,实在不行,还有窦将军可以托付。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呵呵,言庆,你此次返回,将会有些许磨难,望你小心谨慎。”
  孙思邈说完这些,任凭郑言庆如何询问,再也不肯开口。
  问的急了,他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就推脱过去。
  所以,郑言庆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孙思邈的叮嘱,牢牢的记在心间。
  虽说决定要回荥阳,可要一下子启程动身,似乎也不太可能。郑言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首先他要为无垢找一个保姆。毕竟她已经十岁了,有些事情孙思邈也不好过问的太多。
  朵朵在山上时好办,可万一不在呢?
  言庆必须要考虑周详。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父亲,在为自己的女儿操心。
  好在找保姆并不是一件难事,朵朵通过这一次僚人之乱,和荣乐城的李县令搭上了线,很多事情办起来,会简单许多。通过李县令的关系,朵朵很快在峨嵋山下的龙门铺买下一个僚人女子上山照顾无垢。
  等解决了无垢的事情之后,言庆又要操心朵朵。
  他总觉得,朵朵一个女孩子在这边,不太让人放心。
  绥山僚的遭遇,为郑言庆提了一个醒。骨斯蛮并非绝对可靠,哪怕他现在当上了僚王,但若有风吹草动的话……
  所以,言庆派人前往隆山,请求鱼俱罗帮忙。
  鱼俱罗回信说:“此次平蛮之战,窦轨父子功劳显著。我会上奏朝廷,调窦轨为眉山郡太守之职。”
  有了这个保证,言庆总算可以放心了。
  窦轨为眉山郡太守的话,等于朵朵又多了一层保护。
  至于那骨斯蛮,对窦轨视如蛇蝎,绝不敢跑来招惹窦轨。只要窦轨在眉山一日,朵朵就多了分安全。唯一值得可喜的是,眉山郡是一个下郡,下郡太守,从四品的品秩,比之之前,似乎并未有太多提高。而且这样一来,窦轨就等于被栓死在了岷蜀地区,恐怕施展不开拳脚。
  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
  为了朵朵,只好委屈一下窦轨了!
  郑言庆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妥当,已经是七月中旬。
  他不敢再耽搁下去,于是和裴翠云一起,向孙思邈告别,动身离开了峨嵋山。
  朵朵和无垢送他们走了很远,这才洒泪而别。
  言庆这心里面,存着一桩事情,所以一路上紧赶慢赶,在八月下旬,过河池郡走陈仓小道,进入关中。
  一路风尘仆仆,不管是郑言庆还是雄大海,都显得有些劳累。
  更不要说柔弱的裴翠云,更是疲惫不堪。三人在虢县休整了一天,而后再次启程,一路东进。
  不过这一次,言庆就显得有些紧张了!
  此时,杨广已集结十二卫人马,他御驾亲征,抵达涿郡,准备在开春之后,对高句丽发动攻势。
  为了宣扬大隋国威,杨广不惜民力。
  他先命元弘嗣在东莱海口造船。由于时间紧,任务又重,要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打造出三百艘大海船。这使得东莱官吏,不得不日夜监工,督促船工立于水中修造海船,不得休息。
  久而久之,许多船工的身上,都溃烂生蛆,死者十分之三四。
  五月,隋炀帝抵达涿郡临朔宫。
  再次发出诏令,命河南、淮南、江南制造戎车五万乘。并征发河南河北的民夫,供应军需。
  七月,又征发江淮以南民夫和船只,运送黎阳及洛口仓辎重粮草至涿郡。
  船队前后长达千余里,往还于路上的民夫,经常有十万人,日夜不绝。但在这看似繁荣的背后,河南河北至涿郡的路上,似是横遍了道路。举国为之骚动,河北之地,盗匪是屡禁不绝。
  郑言庆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毛!
  隋炀帝一征高句丽的结局,他倒是记忆清楚。
  本来是一场可以摧枯拉朽的战争,但是在杨广膨胀到极点的自信心驱使下,为宣扬国威,最终却落得一个惨败结局。几十万大军丢弃于冰天雪地之中,使得高句丽一时间猖狂至极。
  这是一场原本能打胜的战争。
  哪怕换上一个中资主帅,也能获得胜利。
  杨广不是没有打过仗,但问题是此前,他名为主帅,可实际上麾下将领,都能自行决断。那时候有名将韩擒虎,名将贺若弼;朝中还有名臣高颖苏威牛弘杨素之流,都是足智多谋之辈。
  那个时候,杨广可是虚心纳谏啊!
  郑言庆先把裴翠云送到了闻喜县。
  到闻喜县一打听,才知道裴世矩随皇帝去了涿郡,裴仁基也随行伴驾。裴柏村中,没有做主的人,而裴淑英,在返回裴柏村之后,也换上了女冠的装束,在王屋山上修行,不见外人。
  “言庆,你赶快回巩县吧。”
  裴翠云劝说郑言庆道:“我去王屋山找姑姑,打听一下状况。若事有可为,我就留下来;如若是不可为,我就去巩县寻你。姑姑着了女冠,恐怕不好出面招呼你,你就不要去见她了。”
  裴淑英当女冠了?
  所谓女冠,就是女道士的意思,也叫做女黄冠。
  郑言庆心下颇为吃惊,隐隐也猜出,裴淑英此举,应该与他有关。
  裴翠云说的不错,他这时候,的确是不适合去探望裴淑英。再者时间紧迫,他要赶回巩县,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言庆送裴翠云到王屋山山下,与裴家的人接上头之后,他带着雄大海,日夜兼程,渡河自汜水关穿过……在大业七年九月上旬,言庆抵达巩县!


第十六章 出征
  巩县的历史,可以追溯久远。
  早在三十万年以前,这里就出现了人类的足迹,并留下后世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的遗迹。西周时期,武王分封诸侯,有巩伯在此建立了巩伯国。战国时,秦庄襄王设立巩县,也正是代表着,巩县也由此开始了它漫长而又极富传奇的历史。
  巩县南面,是中岳嵩山;北面有黄河天堑。
  东面,临虎牢,西面依持黑石关。故而自古以来,便有了‘山河四塞,巩固不拔’的名声。
  巩县也因此而得名。
  因其扼守古都洛阳,所以又有东都锁钥的说法,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大业六年,郑世安率众返回巩县。
  他从郑氏七房与郑善愿手中,谋取了三千顷良田,加之安远堂原本配发给他的五百多顷土地,从而一举成为巩县最大的地主。其土地从霍山延绵而至伊洛河,名下更有数千户佃农为他效劳。
  郑言庆前世,倒是多次访问过巩县。
  但重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一切都显得很陌生,如今的巩县,和他记忆中的巩义,无法重合。
  勒住玉蹄儿,郑言庆举目眺望。
  已进入深秋时节,原野中充斥着一种萧条肃杀之意。
  远处的伊洛河滚滚流淌,霍山漫山遍野的红枫,也显得格外壮观。
  “大哥,怎么不走了?”
  雄大海催马上前,好奇的问了一句。
  郑言庆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手中马鞭向远处一指,沉声道:“喏,爷爷他们……来迎接我们了。”
  从远处的村落田庄里,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白发无须,正是郑世安。在他身后,还有王正和雄大锤随行。沈光、党家三兄弟则跟在他们后面,再往后,还有小念等一大群人。郑言庆远远的就跳下了战马,细腰和四眼,兴奋的冲了过去。
  它们认出了小念……
  当它们还是小狗崽的时候,就是小念一手喂养。
  言庆是它们的主人,但小念毫无疑问,如同它们的亲人一般。
  “细腰,四眼!”
  毛小念也快活的大声叫喊起来,跑上去和獒犬搂抱一起。至于郑世安等人,则没有去关注獒犬,而是快步来到了郑言庆的跟前。
  “孙儿拜见爷爷!”
  郑言庆紧走十几步,上前单膝跪地。
  而雄大海则扑通跪在了雄大锤的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郑世安和雄大锤,都乐得合不拢嘴。把各自的孩儿搀扶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怎么看也觉得看不够。
  “言庆,你可算是回来了!”
  郑世安轻声道:“你若是再不回来,只怕要耽搁了我一番心意。”
  言庆一怔,“心意?”
  “走走走,到家里再说话吧。”
  郑世安拉着郑言庆,往回走。言庆这才和沈光等人见过,而沈光早在他下马的时候,已接过了缰绳。
  玉蹄儿对沈光倒是很服帖,很温顺。
  言庆和沈光拥抱了一下,“沈大哥,这两年辛苦你了。”
  “呵呵,那里谈得上辛苦。老太爷对我优渥的很呢……你看这两年,我都长胖了许多。”
  郑世安在巩县的住所,位于霍山脚下。
  这霍山,在后世可是非常有名。因为在数百年之后,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在此选定了定陵所在,更名为青龙山。而后北宋无数皇帝皇后的陵墓,都是以青龙山为中心,选定地址。
  这里,也就是后世的宋陵所在。
  言庆没有想到郑世安居然把住处选在了霍山脚下。
  这里距离巩县县城,有大约三十里的距离。但不能否认,这可是一块风水宝地。郑世安依据地势修建宅院,并将田庄设立于此,短短两年的时间,就形成了一个多达二百余户村落。
  郑世安自领族老,巩县县令也不敢怠慢,并委任他为这霍村党长。
  如今的郑世安,越发显得气派了……
  这人所处的位置和身份不一样,气度也会自然而然的产生变化。和郑言庆回到家中,郑世安并没有急于和言庆谈事情。小念早已准备好了洗澡水,让言庆,先洗去这一路的风尘。
  泡了一个热水澡,言庆换上一袭白裳。
  小念为他细心的扎好了头发,让郑言庆有种恍若回到数年前的感觉。
  “老太爷在堂上准备了酒菜,等着少爷过去呢。”
  小念的脸蛋儿红扑扑。两载光阴,她出落的越发水灵。如果说,两年前她还只是初露风韵的青桃,而今已成为成熟的蜜桃。身材凹凸有致,体态修长,娇靥如花,更具有吸引力……
  言庆换好衣裳,精神抖擞的来到中堂。
  雄大海已经坐在酒席宴上,郑世安雄大锤还有王正居中而坐,下手还有一排管事打扮的人。
  这些都是平日里为郑世安操持事务的田庄管事。
  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荥阳郑府的人……郑世安刚抵达田庄的时候,颇有一批刁钻古怪的家伙。不过郑世安当了一辈子的管家,这些管事儿的手段,在他眼中,简直如小儿科一般。
  初临巩县一月,郑世安表现的很安静。
  就在管事们肆无忌惮行事的时候,他突然出手,抓住了三个典型人物。一个被沈光当场斩杀,两个被送往巩县县衙,被判流涉边塞,终身不得回还。雷霆手段,一下子震慑了管事们。之后郑世安软硬兼施,安抚的安抚,驱赶的驱赶……短短三个月里,就控制整个田庄。
  管事们,也都知道,郑老爷有一个孙子,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禁在士林中颇有影响,更官拜云骑尉,日后前程远大。不过,他们也大都是听说过,除了几个从荥阳来的管事,曾远远见过郑言庆之外,其他人都未谋其面。如今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郑世安把在座的管事,纷纷介绍给了郑言庆。
  言庆不冷不热的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对这些人,不能表现的太容易亲近,否则会有人蹬鼻子上脸。越是显得高高在上,有时候越是能让这些家伙感觉畏惧。人有畏惧,方有所敬。
  他的态度,在管事们眼中看来,理所应当。
  “世绩前些日子过来,还向我打听过你的消息呢。”
  “哦?”
  “他最近挺忙……今年以来,河南之地颇有些混乱。周围时常有盗匪出没,袭扰乡邻。世绩如今在房县令手下颇为得意。执掌管城乡勇,数次击溃了犯境的盗匪,名声可快要超过你了。”
  郑言庆并没有感觉不快,相反,他很高兴。
  这样的徐世绩,才是他印象中的徐世绩。能征惯战,而非只知道在学舍中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
  从郑世安的口中,他能体会到,徐世绩如今做的很开心。
  “年中时,他父亲在南河渡旁边置办了不少产业,现在也听得意。世绩本来想等你回来,可房县令紧急派他出去公干,故而只能抱憾。不过他可是说了,要你一定等他回来团聚。”
  言庆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酒过三巡,管事们纷纷起身,告辞离去。
  郑言庆这才有机会开口询问:“爷爷,您在信上也没有说清楚,此次唤我从峨嵋回来,究竟有何事情?”
  这话一出口,在座众人,都露出一抹笑容。
  “庆娃儿,你的机会来了。”
  “机会?”
  郑世安说:“你一路赶回来,想必也知道了。陛下准备对辽东用兵,在涿郡召集了天下兵马。”
  我何止知道,我还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将会是以惨败而告终。
  不过言庆没法子把这话说出来,于是点点头,表示听说过此事。
  “如今,各家子弟纷纷率领宗团,前往涿郡集结。你也知道,那高句丽弹丸小国,竟然敢嚣张若斯。陛下此次用兵,必能大获全胜。各家子弟与其说是去参战,倒不如说是赚取武勋。”
  言庆听罢,心里隐隐感觉不妙。
  郑世安接着说:“你元寿叔和善果叔,争取到了海冥道(今朝鲜海州)参战的权利,故而派人回来,传令族中子弟尽出,组建郑氏宗团,前往东莱与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报到。大将军有令,各族子弟所带宗团,务必要在腊月二十二日之前,抵达东莱报到,若有迟误者,概不接纳。
  算算时间,已不多了。
  我在族老会上,为你争取了一个机会,你将以郑氏宗团司马之职,前往东莱,谋取武勋军功。”
  郑言庆闻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不出我所料,爷爷要我返回,竟然是要我出征高句丽!
  那岂不是找死吗?
  郑言庆一点都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可问题是,爷爷已经为他争取了这个资格,他若不去,又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呢?他知道这一征高句丽的结局,可郑世安等人,却不可能知道结局。
  在他们眼中,出征高句丽,是赚取军功的好机会。
  言庆如今官拜云骑尉,若能赚取到军功的话,对日后而言,可谓是大有助益。问题在于,军功赚不到,别连性命都丢了……慢着,来护儿?怎么在印象里,征讨高句丽,没有他的事情啊。
  “爷爷,来护儿大将军……屯扎东莱?”
  “是啊。”
  “他难道不去涿郡集结吗?”
  “哦,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郑世安说:“元寿说,来护儿大将军的麾下,是以水军为主。正月过后,大将军将会移驻于沙卑城……之所以让你们在腊月二十二日之前集结,恐怕就在于这一点。”
  言庆,顿时有点发懵。
  沙卑城在哪儿?
  他犹豫一下,轻声问道:“爷爷,家里还派什么人过去?”
  “以元寿长子郑醒为宗团之主,你为随军司马,协助郑醒。除你二人之外,宏毅可能也要过去。
  还有各方子弟,共三十七人,率八百郑氏宗团前去……恩,我想让沈光和大海随你通往沙卑城。”
  毫无疑问,爷爷是一番好意。
  可问题在于,郑言庆无法接受这份好意。
  去沙卑城集合?水军?
  言庆觉得脑袋有些糊涂,打高句丽,不是从辽东进兵,过鸭绿江吗?怎么会多出一支水军?
  “言庆,你觉得如何?”
  郑世安见言庆不回答,忍不住开口询问。
  郑言庆抬起头,苦笑着说:“爷爷,我能不能选择不去?”
  这句话刚一出口,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雄大锤、王正、沈光在内,都不由得诧异向郑言庆看去。
  这可是赚取军功的大好机会,他为何不想去呢?


第十七章 长命锁
  杨广东征高句丽,动用左右十二军。
  百万大军出动,推掉一个弹丸小国,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郑言庆是害怕打仗吗?
  绝不可能!他若是害怕打仗,就不会在白雀寺之战的时候,镇静自若的与山贼周旋血战。
  所以,他不可能是因为害怕打仗,而生出拒绝之意。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想要拒绝这个赚取军功的机会呢?郑言庆没有办法解释,因为这里面牵扯到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复杂。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出征,郑世安肯定是花费了不少代价,才争取到手。若没有合适答案,恐怕劝说不得郑世安。
  “我只是觉得,这两年未曾在爷爷膝下尽孝,心中惭愧。所以……”
  郑世安摆手道:“膝下尽孝,日后多有机会。可是这军功武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言庆你莫要做小儿女态,你的孝心,爷爷自然明白。但比起你的前程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再者说,高句丽弹丸之地,将其灭国,也不过举手之间。
  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凯旋归来。到那时候再尽孝心,爷爷这心里,会更加开心。此事就这么说定,勿复言。你在家休息几天,九月十五前往荥阳,到时候与族中子弟汇合一处,早日开拔吧。莫要误了时间……我听说那位来大将军,是个极重军纪的人,断不会为你们而耽搁军机大事。”
  “是!”
  郑言庆表面上顺从的答应下来,可心里却无比苦涩。
  明知道是一个火坑,还必须要跳进去?而且还要带着一帮子小正太,公子哥跳进去,那就不只是麻烦的问题,活生生的一场灾难。
  对于郑家的那帮子公子哥,言庆了解不是很多。
  可以说,除了郑宏毅外,其他如郑醒等人,他最多是见过两面,有的甚至叫不出名字来。
  不过,他倒是听过一些郑醒他们的事迹。
  郑醒年纪比言庆大不少,再有两年就是成丁的年龄,今年十九岁。
  作为郑元寿的长子,郑醒在族中颇受宠爱,更被郑元寿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他的母亲,也就是郑元寿的老婆,是五姓七大家之一,范阳卢氏的嫡出闺女,早年未出阁时,就以脾气火爆而著称。
  对郑醒很溺爱,绝容忍不得他人的欺负。
  郑醒从小随家中武士练武,十四岁时拜入嵩山少林寺学艺三载,武艺高强。
  性情很桀骜,在荥阳县城里,乃至于在管城,都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同时还是无数族中少年的偶像。
  郑言庆要和这样一个人搭伴儿?
  想一想,就会感觉头疼。郑言庆觉得,自己所谓的赚取军功,只怕就是要当这帮小子们的保姆。
  一想到这些,言庆还没有和郑醒见面,就已经感觉到了无比棘手。
  酒宴过后,郑世安把言庆单独带到了书房里。
  当了两年的老太爷,郑世安也开始学着妆点门面,在书房里摆放了不少的书籍。不过看那些书籍崭新模样,就知道他并没有翻阅过。事实上,郑世安这把年纪了,再让他看书学习,着实也为难了他。书摆在那里,也就是个点缀。反正,这些书籍,将来还是留给言庆阅读。
  郑世安让言庆坐下,在书架旁边的墙壁上,打开一个暗格。
  从里面取出一套衣服,上面还摆放着一枚玉佩,而后轻轻的放在了郑言庆的面前。
  言庆一怔,诧异的看了看郑世安,又低头向玉佩看去。
  虽说已过去十四年,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方玉佩,正是他还在襁褓中时,佩戴的那枚长命锁。
  郑言庆知道它的存在,但是长大后,却从未见过它。
  他也知道,长命锁一直在郑世安手中保存,可他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向郑世安询问下落。
  “爷爷,这是……”
  言庆诧异的抬起头,看着郑世安问道。
  虽然他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但是在表面上,还要装出不解的模样。
  郑世安笑了笑,在郑言庆身边坐下,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郑言庆的脑袋瓜子,然后拿起那枚长命锁。
  眼中,流露出一丝缅怀之色。
  他自言自语道:“一晃十四年了,言庆你也长大成人,有些事情爷爷必须要和你说明白才行。
  你不是爷爷的骨血,这个你也一定知道。当年爷爷和大老爷从洛阳返回荥阳,在路上发现你被人弃于路上,所以就把你收养过来。这枚长命锁,就是你当年随身佩戴的东西。”
  郑言庆下意识的拉住了郑世安的衣袖。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何人?可是对于那天夜里的惨烈厮杀,郑言庆至今仍牢记于心中。
  只是,他没想到,郑世安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
  郑世安说:“这枚长命锁价值不菲,大老爷说这是北魏年间的名匠所造,能持有这种东西的人,非富则贵。你被弃之荒野,恐怕是家中遭遇了祸事,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大老爷一开始,并不赞同我收养你。可是我觉得,总是一个小生命,难不成要眼睁睁的看着你冻死?
  后来把你抱走,到了汜水关之后,着人四处打听,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那一年最大的事情,一个是汉王征伐辽东失利;另一个就是宇文佑之子在洛阳被贺若弼所杀。
  这件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本来我还以为你和宇文佑之间有联系。可是后来遇到朵朵,才知道并非如此。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暗中打听,可依旧没有任何讯息。言庆,你已经长大,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所以爷爷也不想瞒你。此次你将出征,爷爷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些事和你说明白,把这枚长命锁还给你。说不定,有一日你能和家人重逢,也不一定。”
  郑言庆紧紧握住了郑世安的胳膊,轻声道:“爷爷……”
  “言庆,不管你将来能否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在爷爷眼中,你始终都是爷爷的乖孙儿。爷爷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出征……可是因为郑醒他们?其实,这也是大伙儿商议的结果。郑醒的武艺不错,只是性子有些莽烈。此次出征,最主要的还是为他谋求前程。大家伙觉得,需要有个人能从中辅佐郑醒,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爷爷就想到了你……
  这两年,你隐居于峨嵋山,一方面是为了给长孙家的小娘子治病;另一方面恐怕也有想淡化朵朵的事情。不过两年时间已经足够!如今天下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陛下东征,我觉得你正可借此机会复出。
  言庆,你如今虽有云骑尉爵位,可终究是和人意气之争得来。没有足够的武勋,恐怕也难以令人信服。这两年来,我思来想去,也正是这原因,才让陛下一直对你不闻不问吧。如果你得了足够的武勋,陛下一定会大用你。所以此次你明里是辅佐郑醒,但凡事还需见机行事,能自己赚取的功劳,就不要给别人赚走。总之先顾着自己,然后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郑世安苦口婆心的说教,让郑言庆无言以对。
  他点点头说:“爷爷放心,孙儿心里省得!”
  “省得是最好,我就怕你到时候脑袋发热,做出什么傻事……你这孩子,就是太不冷静了。”
  郑言庆知道,郑世安说他犯傻,还是指三年前白雀寺遇袭的事情。
  当时他有玉蹄儿做脚力,有大把机会逃走。可偏偏不走,留下来和大伙儿并肩作战。这件事情,郑世安可是不止一次的说过郑言庆。他不懂什么军心士气,也不懂郑言庆当时的那些想法。反正他就是觉得,言庆是为了保护其他人才留在那里,结果落得个险些命丧黄泉。
  在郑世安眼中,言庆的性命和前程,高于一切。
  虽说已过去三年,他提起此事的时候,也是语气淡漠。可郑言庆依旧能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那浓浓的关切之意。心里不由得一暖,紧紧握住了郑世安的大手。父母是谁,对他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一个关怀他,爱护他,愿意为他考虑的爷爷,这已经足够了。
  其实,不管郑世安把不把长命锁还给他,言庆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一定要为郑世安养老送终。
  他轻声道:“爷爷,你放心吧。”
  “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得下心呢?”
  郑世安说着话,替言庆把长命锁在颈中戴好。
  然后他拉着郑言庆走出书房,到了另一间房舍中。
  “关于你的身世,我虽然没有打听出太多线索,但依稀感觉到,你好像和制槊大师言虎有关。
  我捡到你的那天,正是言虎家中遭遇不幸的日子。只是言虎似乎是单身,膝下也没有子嗣,以至于我也不太清楚,你们究竟有没有关系。还记得你十岁生日那一年,王正送你十字刀时,曾提到了言虎。我其实当时想和你说,但……而且,言虎的家在周山脚下,我实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汜水关外。不过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为你打听各种关于言虎的消息。”
  说着话,郑世安打开了一个木柜。
  柜子里面,只摆放着一杆长约一长八尺左右的马槊。
  马槊的形状,与鱼俱罗所使用的重槊颇为相似。有儿臂粗细,槊首较之普通的马槊槊首宽大厚重。巴掌宽的槊首,泛着一股森森寒意,槊干更是用上等的柘木制成,缠绕一圈圈银丝。
  “这是……”
  “你要出征了,手中怎能无槊?”
  郑世安笑着道,伸手从柜中把马槊取下来,递给了郑言庆。
  “这是去年我从洛阳离开时,与偶然间在通远市上看到。大锤子说,这支马槊是出自言虎之手,我一听就立刻买了下来。据卖槊的人说,它原本是开皇年间名将史万岁的兵器。史万岁被杀之后,家产被抄没。那卖槊的人,就是当年抄没史万岁家产的人,偷偷把它保留下来。
  不管你和言虎有没有关系,只凭这玩意儿是他亲手所做,我觉得就值得拿下。
  你试试看,趁手不趁手?”
  郑言庆点了点头,伸手从郑世安手里接过了马槊。他握槊的方法,已经成了习惯,一把握住了中间,顺势舞动一下。
  “好槊!”
  言庆忍不住赞叹一声。
  不愧是制槊大师的手笔,不管是握槊的手感,还是使力的均匀,都不同于那种制式的马槊。
  份量大约在六十斤上下,正合手。
  言庆如今才十四岁,不管是力量还是身体的发育,都还要成长。孙思邈说他可以用六十斤到九十斤份量的兵器。然则交战之时,能省一分力则省一分力,言庆觉得这支槊对他现在而言,正合适。
  郑世安见言庆喜欢,脸上顿时露出开怀笑容。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买来的东西,趁孙儿的心意呢?
  “这两天,你可以再做些准备,看看还需要什么东西不需要。”
  郑世安说着话,打开了另一个柜子。
  里面摆放着一套盔甲,大小也正合言庆的体型。
  “这是我拜托郑威从南方买来的铠甲,做工精细,穿在身上也不重,但防护力非常好,就作为你出征的装备吧。”
  言庆感激的看了一看郑世安。
  虽则到现在,他还是不太情愿出征,可对郑世安的这份好意,却不能不心领。
  他想了想,“爷爷,我还需要一支钢鞭。”
  “钢鞭?”郑世安想了想,“这个可以找你大锤子爷爷商量。那老儿是天生打铁的命!搬来这边以后,说霍山的水好,于是在山里建了一座铁炉。没事的时候,他就溜达过去锻打两下。
  估计若是知道给你打造兵器,那老儿不晓得会有多开心呢。”
  郑言庆点点头,于是让人把兵器和铠甲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又和郑世安说了会儿知心话,这才回房休息。
  第二天,他找到了雄大锤。
  按照鱼俱罗钢鞭的式样,请雄大锤打造一柄。
  鱼俱罗的钢鞭,那是经过特殊设计,重达六十斤。一鞭下去,可以将坚硬的石头打成粉碎。
  这个分量,对郑言庆显然有些不合适。
  于是雄大锤实验了一下,把钢鞭的分量定在了三十六斤。
  他的事情可不少,不仅仅要为言庆打造钢鞭,还要为雄大海重新打造兵器。两年前打造的斧头,对于现在的雄大海,显然已不太合适。雄大海的斧头,得在二百斤靠上。混元功已登堂入室的雄大海,力量倍增。右手斧一百二十斤,左手斧九十八斤。而且在峨嵋山上,他还练就了一个绝活儿。
  峨嵋山的猴子好投掷东西,雄大海在山上和猴子比试投掷石子,后来在言庆的启发下,开始练习飞斧。五斤重的小斧头,三十步之内,雄大海可以做到例无虚发,而且快准狠,杀伤力奇强。
  所以,雄大锤还准备为他打造二十支飞斧,随身携带。
  此外还有盔甲等物品。雄大海本身的分量就不轻,二百多斤的块头,普通盔甲自然不太合适。
  若是按照他体型打造,那一套明光甲下来,又得几十斤。
  再加上兵器和暗器,坐骑的压力太过于巨大。所以雄大锤设计了一套铠甲,只保护主要关节和要害,加起来不过十几斤而已。算下来,这么东西要在十天内打造出来,工作量可不算小。
  好在,雄大锤离开洛阳,回到巩县的时候,一些子侄也跟了过来。
  这些子侄,大都在当年的雄记铁铺里干过活儿,所以雄大锤倒是不缺帮手。再者说了,雄大海也是个锻打的好手,有他在,雄大锤也能轻松许多。于是在当天,雄大锤就带着子侄和雄大海,入山打造兵器。
  言庆把事情安排妥当,便开始了悠闲轻松的日子。
  十字刀他用着有点轻,不压手,可是沈光却觉得正好。
  于是言庆把十字刀送给了沈光,又让沈光非常感动。他的十字刀,固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也是北魏年间的名匠打造而成。削铁如泥有些过分,但杀人不见血,却是毫不夸张。
  沈光擅长小巧轻灵的功夫,十字刀对他而言,最合胃口。
  他整日里抱着十字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美其名曰说是要和十字刀培养感情。郑言庆也懒得管他,带着小念和两头小獒,或是入山观赏风景,或是陪着郑世安,去慈云寺,烧香拜佛。
  这慈云寺,也在霍山。
  始建于东汉年间,也是当年最早一批佛寺,几乎和白马寺的历史相同。
  寺里供奉的是释迦摩尼,而主持则是来自于嵩山少林出家的一名僧人。当主持听言庆提及法顺的名号时候,顿时露出敬重之色。这让郑世安,也感觉到脸上非常光彩。我孙子不管到那里,都是光彩照人。即便远赴西南岷蜀,也能遇到大人物!这一高兴,就添了百贯香火钱。
  于是乎郑世安开心了,主持也很高兴。
  言庆向他打听少林寺的情况,那主持更信誓旦旦的保证,将来一定为他做引荐。
  日子一天天的,就这么悄然流逝。
  这一天,郑言庆和郑世安登上了一艘小船,在秀丽的伊洛河上泛舟。
  毛小念坐在一旁,为他二人烹茶,祖孙两人则手谈一局。言庆的棋力不高,郑世安的棋力却不弱。每每看到言庆愁眉苦脸的模样,郑世安就忍不住大笑。在他看来,能让他这个聪明的近乎妖孽的孙儿犯愁,实在是一大快事。
  一匹马,从田庄方向疾驰而来。
  马上端坐的人,正是党士杰。
  他在河岸边勒住了战马,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少爷,管城兵曹,徐公子前来拜访。”


第十八章 别惹我!
  五指山,位于浮戏山中。
  这里宛若一个梦幻的世界:峡谷深叠百丈玉翠,香草葳蕤丛生,如索如蟒般得葛根藤条,更随处可见。
  时值秋季,红叶满山。
  这里有千万只五彩斑斓蝴蝶相会的蝴蝶谷,也有连绵不断的底下溶洞。每逢冬季,积雪不化,紫气蒸腾,祥云萦回,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山中,还有一条八公里长的峡谷,九曲蜿蜒,流水奔腾。
  郑言庆和徐世绩坐在山巅,看着满眼秀美的景色。
  “徐大哥,再过两日,我就要随宗团出征了。”
  徐世绩说:“我听说了,而且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徐大哥莫非有什么话要说?”
  徐世绩犹豫一下,看看四周,见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言庆,此次陛下举倾国之兵,看似声势浩大,可我以为,恐怕没那么容易。陛下根本不了解高句丽的情况,就冒然出兵。
  我担心,会有意外。”
  这也是郑言庆自知道了杨广意欲东征之后,第一次听人说出不好的意见。
  不过他试探的问了一句:“据说此次是陛下御驾亲征,亲自指挥作战,想来应该没问题吧。”
  “怕就是怕这一点。”
  徐世绩说:“陛下,从前虽指挥过作战,但内有高颖杨素,外有贺若弼韩擒虎这些名将。他只是督战,并没有真正的指挥。可这一次,他要亲自指挥……若换做朝中任何一员将领,此战必胜,无需担心。偏偏陛下要总领兵权,我担心会生出乱子。战场之上,变数太多了。
  而且,陛下此次并非是已消灭高句丽为主要目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只是想炫耀一下大隋的国力而已。一次失利,只怕会有二次、三次……如若始终不能拿下,则国力毕竟挥霍一空。最可怕的是,如今关东并不安宁。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不急着先平定朝中局势,而一味对辽东用兵的话,恐怕会让局势更加糜烂。”
  徐世绩说出这一番话,显然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郑言庆沉默了!
  原因无他,他发现徐世绩所说的事情,竟然和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就是初唐军神的本事吗?
  “徐大哥,这些是你想的吗?”
  徐世绩犹豫了一下,“有些是我所想,有些不是……”
  “哦?”
  “有一些,是房县令的看法。我此次来,也就是受了房县令的嘱托,转告你一下,若能不参与,最好不要参与。因为很可能会有意外发生。满朝上下,都未将高句丽看在眼中,可实际上,那弹丸小国,绝非易与之辈。房县令研究过一些高句丽的情况,认为那里一年之中,适合作战的时间并不算长。一旦陷入消耗战,将会给朝廷带来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溃败。
  另外,高句丽治下,大城镇并不多,而是以坞堡为主,城高壁坚,内中又有充足粮草。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就会有灭顶之灾。高句丽人素以反复闻名,全无道德礼仪廉耻之心……陛下如今的性情,实不宜指挥作战。房县令让我转告你,如若无法避免,要时刻注意安全。”
  郑言庆一言不发,捡起一块石子,掷向山谷之中。
  “徐大哥,如若天下……我是说如果,真的出现房县令所说的情况,你又当做什么选择呢?”
  “选择?”
  徐世绩想了想,突然一笑,“你做何等选择,我亦做何等选择。”
  “你这么相信我?”
  言庆扭头看着他,轻声道:“说不定我的选择是错误呢?”
  “那正好,我就把你推到正确的选择上……而且咱们相识已有七年,貌似你的选择,尚未出现过差错。”
  郑言庆不禁笑了,徐世绩也笑了!
  从这一刻开始,言庆知道,徐世绩已经和他,牢牢的绑在一起。
  ……
  三日后,郑言庆带领沈光和雄大海,赶赴荥阳。
  本来,他想带党士杰三兄弟一起过去。可后来一想,沈光和雄大海都走了,郑世安手里可就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了。再加上党士杰三人的年纪,都已经过了成丁之年,似乎对这种事情的兴趣,并不是很大。所以商议了一下,言庆还是决定,把党士杰三兄弟留在巩县。
  小念也想去,却被言庆拒绝。
  这是要去打仗,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当初送无垢入峨嵋山。
  带着个女人,成什么体统?
  小念虽然不太情愿,但也知道言庆所言有理。再者说,细腰和四眼,也只有她能够指挥起来。
  泪涟涟的,小念搀扶着郑世安,送言庆三人上路。
  郑言庆三人带了六匹马,除了玉蹄儿之外,其他全都是从西域买来的宝马良驹。
  雄大海身高体重,若加上兵器装备,一匹马恐怕难以承受。所以多带两匹马,正可分担操劳。
  三人一路上马不停蹄,在清晨出发,于正午抵达荥阳城外。
  言庆先到安远堂拜见了郑仁基,得知宗团已经集结完毕,郑宏毅带着家将,早已进入军营。
  郑言庆于是立刻拜别郑仁基,带着沈光和雄大海,来到荥阳城外。
  只见一座小型的军营,拔地而起。
  营门口,站着两个乡勇,拄着兵器,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不过他们拦住了郑言庆的去路,大声喝问:“什么人?”
  “我乃郑言庆,还请代为通禀郑醒,就说我前来报到。”
  “啊,原来是郑公子!”
  乡勇闻听,连忙行礼,其中一人跑进营中禀报。言庆跳下马,站在营门外,眉头紧蹙一起。
  居然称呼我为‘公子’,难道不知道,我是此次军中司马吗?
  正想着,突然听到军营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嬉笑声。言庆一怔,心道:这营中怎么会有女人?
  他迈步往营中走,却被一名乡勇拦住。
  “郑公子,郑将军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滚开!”
  郑言庆脸色一沉,厉声喝道:“营中何来女子嬉笑之声?你们把这军营,当成玩乐之所吗?”
  “可是……”
  那乡勇还要开口,雄大海迈步上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活生生拎了起来。
  “我哥哥要进去,你再敢阻拦,老子把你撕成两半。”
  那黑黝的面膛,狞戾的表情,吓得乡勇话到嘴边,立刻又咽了回去。
  言庆大步走进军营之中,只见营中军帐林立。许多军帐外,还搭着女人的衣服,更不时有女人嬉笑声,从军帐中传出来。言庆走到一个军帐门口,撩起帘子向里面看了一眼,却见两个裸虫纠缠在一起,正在里面上演一出活春宫图。那男子开口骂道:“什么人,滚出去?”
  郑言庆剑眉一抖,“大海,把他给我抓出来!”
  雄大海二话不说,迈步走进军帐。任凭男人大声喊叫,却如同抓一个小鸡子似地,仍在了郑言庆脚前。
  言庆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这时候,骚乱声已惊动了其他人。
  不少人从军帐里出来,有的一身文士装扮,有的盔歪甲斜,脸上还带着女人的嘴唇印子。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一个个不由得愣住了!
  郑言庆对那些人理也不理,厉声喝道:“军中白昼宣淫,依照军法,乃枭首之罪。”
  “你放开我!”
  裸虫大声叫喊,“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撒野?”
  “我乃宗团司马参军,执掌军中刑罚。沈光,还不行刑?”
  “你敢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郑言庆根本不理睬,松开脚。裸虫噌的一下子窜起来,指着郑言庆刚要开口大骂。却见沈光上前,二话不说拔出短刀,一手揪住他的头发,横刀在他脖子上一抹。一股血水从腔子里冲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入沈光手中。刹那间,女人们的尖叫声,在营中回荡不息。
  “大海,把人头悬挂辕门,将营中女子,尽数赶出军营。”
  话音未落,营中一阵骚乱。
  一名青年急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军营中杀人?”
  这话一出口,言庆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恐怕就是郑元寿的长子,郑醒。
  言庆看着他惊怒的模样,不慌不忙,拱手道:“我是郑言庆,乃宗团行军司马参军。敢问阁下,可是郑醒郑大公子?”
  “你……”
  郑醒脸色铁青,强抑着怒火道:“郑言庆,你虽是军中司马,可要杀人,也该先问过我才是。”
  “军中司马,就是执掌军纪。
  遇事无需通禀,有先斩后奏之权。此乃族老会赋予我的权利,大公子若有不满,可向族老禀报。”
  “你这……”
  郑醒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哄着,捧着,那受过这种气?
  他刚要开口咒骂,言庆眼睛一眯,凝视着他,竟让他把话生生憋回肚子里。
  “大公子,我不仅仅是军中司马,更是朝中云骑尉。此次出征,关乎我郑家声誉,还关系到朝廷脸面。你即为军中主将,当知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在营中白昼宣淫,本就是死罪……还有这些个女人,为何出现在军中?莫不成,这一切都是大公子你同意的吗?如若这般,我当立刻向族老禀报,请求族老会,罢去你主将之职。”
  言庆抬起头,丝毫不管郑醒的脸色,是何等铁青。
  “来人,把这狂生给我绑起来。”
  郑醒忍耐不住,一声怒喝。
  就在这时候,只听人群后有一人厉声喝道:“我看哪个敢邦郑司马!”
  人群分开,郑宏毅带着一帮乡勇,出现在言庆的视线里。
  他走到人前,大声道:“我看郑司马做的没有错,这军营不像军营,早就该有人整顿一番。”
  言庆看见郑宏毅来了,并且坚定的站在自己的一边,脸上登时浮出一丝笑意。
  他朝着郑宏毅点点头,而后沉声喝道:“郑宏毅,命你立刻将这些女人赶出营中,那个阻拦,格杀勿论。”
  他知道,郑醒这种世家子弟,绝不能客气。
  毕竟这是要出征打仗,而不是去游山玩水。军纪不严,不仅仅会连累到三军性命,更会让郑家,成为他人的笑柄。言庆倒是不介意得罪郑醒,相反他很想和郑醒,来一场激烈冲突。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得罪了郑醒,族老会不让他随军出征。
  郑宏毅二话不说,立刻指挥手下乡勇,驱逐营中女子。这宗团里,有两大势力。一个是郑醒手下,以著经堂为主的族中子弟,还有就是以郑宏毅为首,以安远堂子弟为主的另一批人马。双方各有二三百人,其余的大都是中立者。只是,由于郑宏毅年纪小,所以略处下风。
  宏毅小时候,也是听着郑言庆说三国故事长大。
  对于军中的事务,格外有兴趣。
  他和郑醒不太一样。郑醒武艺高强,但若论兵法,却远不如宏毅了解。这两天来,郑宏毅想要阻止这些事情发生,可奈何郑醒是主将。他有心阻拦,却无余力。如今郑言庆来了,让郑宏毅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再加上入营之前,崔夫人曾叮嘱他,要多听郑言庆的意见。
  郑醒这一下子,是颜面尽失。
  他怒冲冲凝视着郑言庆和郑宏毅,“这营中,我是主将……来人,把郑言庆和郑宏毅拿下。”
  一帮子族中子弟,立刻大声呼喊。
  郑醒的人,略多,所以在声势上,占居了上风。
  言庆眼睛一眯,向沈光看了一眼。沈光二话不说,垫步窜出,手中十字刀一分,大横刀将一名族中子弟逼退之后,猱身扑到一个壮汉跟前。
  这家伙叫嚷的最厉害,但是看装束,却非七房子弟,而应属于郑醒的护卫。
  沈光出现在他面前,壮汉一声狞笑,拔刀向沈光劈去。只见沈光脚下一个小错步,轻松让开对方的长刀,身子一扭,小横刀顺势在那壮汉的脖颈间一抹,旋即刷的一下子退到言庆身后。
  一蓬血雾喷溅,令郑醒身边的人,顿时鸦雀无声。
  郑醒武艺虽然高强,可毕竟是没经历过生死之战。至于他身边的那些人,多是纨绔子弟,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郑言庆冷声道:“大公子,从现在开始,我将履行军中司马之职,任何人胆敢违抗军纪,我绝不轻饶。从现在开始,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穿戴整齐,在营中集合。郑宏毅,你带着雄大海,检查各军帐之中的物品。但凡与军中无关的事务,全都给我扔出军营,阻拦者,斩立决!”
  郑宏毅顿时笑逐颜开。
  言庆大哥不愧是能写出三国演义的半缘君,处理事情,可真是快刀斩乱麻啊!
  才刚一过来,就把局势扭转。他连忙拱手唱了一个肥喏,带着人带着人,开始检查营中军帐。
  郑醒的手,握成了拳头,脸色铁青。
  言庆对他说:“大公子如若不满,可以立刻向族老会禀明情况。还有你们,现在想退出还来得及。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吃喝嫖赌的地方。我为军中司马,胆敢触犯军纪者,我绝不留情。”


第十九章 冼夫人
  一群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只一个下午,就被言庆操练的狼狈不堪。
  心里自然有很多不满,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因为郑言庆初入宗团,连杀两人的铁血手段,让他们感到莫名的恐惧。操练结束之后,二十三个留下来的宗族子弟又接受了另一个任务:那就是把军中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背下来。如果背错了一条,就要被责罚十军棍。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相貌清秀,内心却坚硬似铁,脸上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笑容的少年郎,说到做到,绝不可能容情。一时间,所有人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军帐之中连夜苦读。
  如果当着整个宗团的人,被扒光下衣打屁股,就算不疼,也丢不起这个脸面。
  一时间,热热闹闹的军营,在这天夜里安静的没有半点声息。郑醒恼羞成怒,连夜离开军营,返回荥阳城里告状。在郑醒看来,郑言庆一个旁支子弟,竟然如此嚣张的削了他的脸面,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到家里,只要把事情经过说一遍,家里人一定会为他做主,惩罚郑言庆。
  他那老娘,的确是很愤怒。
  但郑元琮冷冷道:“练得一身武艺,连个小娃娃都镇不住,大哥英雄一世,怎出了你这个没脸皮的东西?嫂嫂你莫要过去生事,依我看,郑言庆没有错,这件事就算捅到了族老耳中,丢的也是大哥的脸面。一群混帐东西,竟然把军营重地,当成玩乐之所,活该被人削了脸面。”
  郑元琮对兄长素来敬重!
  郑醒的老娘虽说性情火爆,却也不敢反驳郑元琮的意见。
  只能好生安慰了一番,然后把郑醒打发回了军营。
  “叔叔,你说的固然没错,可那郑言庆,未免也太嚣张了一些。”
  “嚣张吗?”郑元琮冷笑道:“我倒是不觉得他嚣张。嫂嫂,郑醒是块好料子,大哥对他期许颇深。日后还希望他能执掌著经堂……可以他现在的模样,莫说执掌著经堂,恐怕连这个家业都守不住。郑言庆今日之举虽然过分,但要我说,对郑醒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嫂嫂,你不想想,郑醒是去出征。
  如若来大将军看他这副德行,再看我郑氏宗团全无半点章法……他去了,又能赚取什么军功呢?
  有郑言庆出面整治军纪,这宗团整治的越好,于郑醒就越有好处。莫忘了,他才是宗团主将。任凭郑言庆立下天大功勋,那最大的一份,也是郑醒得到。你又何必当了他的前程呢?”
  郑元琮这么一说,卢夫人立刻不再唠叨。
  心里面,虽然还是有点不舒服,可是考虑到此事对郑醒有好处,就算再不舒服,她也无话可说。
  毕竟,道理是在郑言庆的手里……
  ……
  郑言庆等了一夜,可是郑家却没有任何行动。
  这让他非常的失望,觉得自己这一番计划,似乎落空了!
  郑醒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再有冲突。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郑言庆把宗团上上下下,操得是叫苦不迭。又有六名宗族子弟退出宗团。用他们的话说,宁可回家被骂死,也不愿意继续呆在军营之中。郑言庆的手段太狠了,而郑醒又似乎非常软弱,待下去有什么意思?
  其实,言庆并没有操练太狠。
  只是对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们而言,就显得有些残酷。
  但对乡勇来说,效果却不一样。以前,宗族子弟们不管不问,把军营当成妓寮,他们也就是上行下效。现在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公子哥们可以退出军营,但宗族乡勇,却无法退出。
  所以,他们只有听天由命。
  三天下来,这操蛋的宗团,竟变得有了一些模样。
  至少不会再像郑言庆刚来时见到的那样,一个个有气无力,好像被女人掏空了身子。腰板直了,迈步有力气了。虽然摆不出什么阵势,可简单的方阵圆阵,却已经露出一些规模。
  三天后,郑氏各房族老,送宗团开拔。
  看着那些以前和自己一个德行,如今却变得雄赳赳,气昂昂的族兄族弟,退出军营的人,开始感到了一丝悔意。
  “郑司马,这些日子有劳你费心!”
  郑醒皮笑肉不笑道:“如今开赴东莱,还需有人押运粮草辎重,以保证宗团的供给。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思来想去,觉得最好还是由你接手这个任务。这样吧,你和郑宏毅率二百人押送粮草辎重,我与其他兵马随后动身……腊月二十二之前,在东莱集结,如何?”
  好嘛,练兵的时候不见你人影,现在出来摘桃子吗?
  郑宏毅勃然大怒,起身就要反驳。
  但郑言庆却拦住了他,朝着郑醒拱手道:“郑言庆尊令。”
  “言庆哥哥,干嘛要答应他……你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人,却要被他接管。咱们押送粮草在后面,他到了东莱,去出风头。言庆哥哥,这种事情,你怎能容忍得下呢?”
  “呵呵,吃亏就是占便宜,出风头,未必是好事。”
  郑言庆笑了笑,伸手搭着郑宏毅的肩膀道:“他是主将,他要出风头,就由着他去,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打心眼里,郑言庆不乐意出征。
  如今变成了辎重队,说不定不用上战场,走个形式就可以回来,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是注定要打败的战争,冲在最前面的人,死得最快。言庆倒是不介意,郑醒战死疆场。
  他按照隋朝的兵制,把这二百人分成了四队。
  一队五十人,下设五名火长。分工完毕之后,郑言庆和郑宏毅启程动身。与郑醒风光无限的率部启程不一样,辎重人马无人关注,悄然驶出军营之后,就踏上了前往东莱的旅程。
  时值初冬,河洛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不算太大,却使得道路变得泥泞而难行。一路上,郑言庆非常小心,宁可绕远路,也不去走那捷径。如今河南(非现在的河南,而是指黄河以南)的局势并不安宁,从荥阳往东莱走,要经过很多匪患区。那些盗匪响马,闹得是越来越厉害。郑言庆不得不多加小心。
  可如此一来,这速度自然就放缓许多。
  抵达掖县(东莱郡郡治所在,今山东掖县)的时候,已过了冬至。
  来护儿带着先期抵达掖县的兵马以及宗团子弟,自莱州湾启程,坐海船前往沙卑城集结。
  郑醒自然不可能等郑言庆过来,随着来护儿一同出发。
  留守在掖县的隋朝官员,是水军副总管周法尚。他专门负责接待各路宗团子弟,而后辗转前往沙卑城集结。虽说隋炀帝下令打造了三百艘五牙战舰,可此次隋朝水军的人数,却多大七万人。
  自江淮以南征发来的水手,有一万人。
  此外还有弩手三万,从岭南征调过来的排镩手三万人。所谓排镩手,是岭南地区特有的兵种。一手持盾牌,一手拿短矛。他们精于山地战,同时也适合于野战,是岭南的精锐人马。
  据说,此次东征,隋炀帝举倾国之兵。
  不仅仅是左右十二卫兵马出动,还有各地乡勇,乃至于规划俚僚,都纷纷参战。
  其中,宁越郡太守,俚帅宁长真率部前来。不过他没有出现在掖县,而是直奔涿郡,在杨广帐下听令。
  周法尚,字德迈,将门世家出身,也是大业年间极富声名的一位名将。
  他见到郑言庆,非常热情。
  立刻命人安排了住所,并对郑言庆说:“大将军已经前往沙卑城练兵,让我在这里迎接你们。如今,前往沙卑城的海船都还没有回来,所以一时半会儿,无法送你们前往沙卑城集结。
  请郑公子在这边先等待一些,最近前来报到的宗团不少,等海船返回,我即刻安排你们过海集结。”
  郑言庆并不在意,反倒是郑宏毅,心里颇不服气。
  “凭什么郑醒就先去了沙卑城?”
  回到住处之后,他悻悻然抱怨道:“言庆哥哥,我就说过,那家伙不安好心。你看,咱们辛苦练出来的宗团,如今却成了他招摇的资本。安排咱们押送辎重,他却跑到了沙卑城抢功。”
  郑言庆闻听,忍不住笑了!
  “抢功吗?”
  他搂着郑宏毅,轻声道:“宏毅,你记住,有时候冲的太过于靠前,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还记得我和你讲过的那些故事吗?仔细想想,孔明先生用笔,素来谋后而动,所以处处占领了先机。有时候,后发制人也不错,他急着去抢功,由着他去,该咱们的,绝跑不了。”
  郑宏毅的年纪,和言庆差不多。
  在户籍上,他比言庆还大几天……
  不过对言庆的话,他一向是非常信任。既然言庆这么说了,他心里虽然不舒服,倒也没有再发牢骚。
  第二天,言庆刚练罢了马槊,准备回房休息一下。
  郑宏毅却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大呼小叫的说:“言庆,言庆哥哥,又有宗团抵达掖县,咱们去看看热闹吧。”
  言庆把马槊交给雄大海,好奇的问道:“又是哪家宗团来了?”
  “唔,听说是岭南冯氏。”
  “岭南冯氏?”
  “就是谯国夫人的曾孙子,左武卫大将军冯盎的儿子。我刚才听说,那家伙带了一千钩镰兵过来。”
  钩镰兵?
  郑言庆一怔,倒是多了几分兴趣。
  谯国夫人,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冼夫人。南北朝的时候,这位冼夫人一手打造了岭南的安宁,并在隋文帝时期,岭南出现叛乱。正是冼夫人平叛之后,又率部归降隋朝,是一位极有传奇性的女人。
  不过,仁寿二年时,谯国夫人在巡查海南时病逝,隋文帝杨坚为此,而罢朝十日。
  郑言庆对冼夫人很敬重。
  于是对郑宏毅道:“既是谯国夫人子弟,咱们不妨去迎接一下,顺便再见识一下,威震岭南的冯家钩镰兵。”


第二十章 欺人太甚
  所谓的冯家钩镰兵,其实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吓人。
  清一色的长枪,然后在枪首处横出一根锋利的横刃。乍看过去,有点像远古时期人们使用的长戈。
  这种兵器对骑兵可能有些许克制作用,但是遇到步兵,根本无法抵抗。
  不过当年冼夫人就是靠着这样一个兵种,威震岭南,打得当地土著俚僚蛮人不敢心生二念。
  郑言庆见过生僚的装备,说实话简陋不堪。
  那么冯家的钩镰兵能够战胜当地土著,也就不足为怪了!
  冯家此次派来的子弟,名叫冯智玳,十八岁。个头不算太高,大约在170公分上下,生的倒是精壮结实。身着一件黑甲,偏髻倒插稚鸡翎,走在人群之中,非常醒目。倒插稚鸡翎,是岭南的贵族风俗。就如同中原世家子弟,好佩戴香囊的性质差不多,主要以装饰为主。
  对于人家的风俗习惯,言庆自然不好发表什么意见。
  不过郑宏毅却觉得想笑,忍不住在言庆耳边低声道:“你看那家伙,插着根鸡毛,活生生一只大公鸡似地,真可笑至极。”
  他声音本来并不是很大,可是那冯智玳的耳朵去厉害的很。
  突然勒住了战马,扭头恶狠狠的向郑言庆两人看去。言庆连忙捂住了郑宏毅的嘴巴,歉意一笑。
  冯智玳哼了一声,拨马离开。
  “宏毅,你刚才有些失态了……岭南人好以稚鸡翎代表身份,稚鸡翎据说是神兽凤凰的羽毛,佩戴在身上,有避祸祈福的作用。你刚才嘲笑人家,弄不好会和他们老冯家结下梁子。”
  回到住所,言庆忍不住责备郑宏毅。
  郑宏毅有些尴尬的说:“我那知道这些岭南蛮子的习俗?不过觉得有趣,故而忍不住发笑。”
  郑言庆也知道,宏毅那番话并没有恶意。
  说起来,郑宏毅在郑家三代子弟当中,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不论从文才还是武功而言,虽然无法排名第一,但却能出类拔萃。最难得的是,郑宏毅少了几分世家子弟的纨绔之气。不是说世家子弟中都是坏蛋,不过的确是有一些败类混杂其中。
  这是很多方面造成的结果,在这个家世决定一切的社会中,出身名门,本就能比普通人少奋斗二十年。郑宏毅在荥阳待了四五年,却从未传出过他有欺男霸女的恶行。接人待物,也能彬彬有礼,既不失礼,也不会抹黑郑家的面子。不卑不亢的火候,拿捏的相当不错。
  可即便如此,出生于世家之中,又是安远堂未来的继承人。
  无论是郑仁基也好,崔夫人也罢,乃至于颜师古,对郑宏毅都非常宠爱。这也使得他少了很多机心,往往说话的时候,不会去考虑他人的感受。对于这一点,郑言庆也是无可奈何。
  言庆正色道:“宏毅,你记住,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难以用常理去解释。
  也许在你看来,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可是在别人听来,就可能是诋毁,乃至于侮辱的意思。郑叔父对你寄予厚望,将来你执掌安远堂的时候,将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行事,更需小心,三思之后再出口。因为,当你执掌安远堂的时候,也许你的一句话,就可能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你莫要觉得我是危言耸听,将来你慢慢的,就可以体会出奥妙。”
  宏毅渐渐长大,也逐渐形成了他的个性。
  在家里,有时候就连郑仁基的话,他也不会听。可偏偏对言庆的话,却是奉若神谕一般。
  他点点头,“言庆哥哥放心,我定当牢记你这番话。”
  ……
  在郑言庆看来,郑宏毅和冯家之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罢了。
  所以事情发生之后,他就没有再去关注。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来掖县集结报到的宗团越来越多。
  其中不泛有言庆的熟人,阳夏谢氏子弟,谢科谢映登。
  谢家本来不打算趟这次浑水,不过听说郑家连三代镇宅之宝,半缘君郑言庆都派出去了,也不由得动了心思。谢家今不如昔,对于谢家子弟而言,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要重振谢氏门风。
  所以,就有了谢氏女和裴行俨之间的亲事。
  如今见郑家派出郑言庆,谢家感觉,也应该有所行动才是。
  于是就有了以谢科为主,族中子弟共十一人参与,率领三百宗团,前来掖县报到的行动。
  自白雀寺一战之后,谢家和郑家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很多。
  不过谢科从和郑言庆分别之后,再也没有相见过。此次两人在掖县重逢,自然是无比开心。
  谢科询问了言庆这两年的经历,当他得知言庆在峨嵋山中隐居之后,流露出羡慕之意。
  “若早知峨嵋风景如此动人,我就该去那边找你才是。”
  言庆笑道:“谢大哥这两年如何?”
  “还能怎样?”谢科挠挠头,“我爹为我谋求了一个功名,然后这两年就是在家中习武读书。去年,王远知老神仙曾驾临我家,传授了一些养生之法与我……哦,我去年定了一门亲事。”
  “哦?”
  谢科比郑言庆大三岁,年十七。
  在世家里,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虽说世家子弟的结婚年龄并不固定,可对于人丁稀薄的家族而言,结婚越早越好。
  言庆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和哪家结亲?”
  “哦,和弋阳郡卢氏之女有了婚约,不过只是定亲!我爹说,我此次回去之后,立刻成亲。”
  “弋阳郡卢氏?”
  言庆连连点头。
  那可是范阳卢氏的一个宗房,也算是一方豪门,倒是能配得上谢科的家世。他也知道,似谢科、郑宏毅这些人的婚姻,基本上是无法自己做主。大都是世家结亲,以此来加强彼此的联系。
  谢家能和卢氏结亲,对他们日后的发展,自然大有好处。
  两人越说越高兴,你说一段玄妙,我道一番禅机。谢家玄儒并修,谢科的学识,倒也不差。
  就在这时候,忽见沈光带着一名家将匆匆跑来。
  “公子,出事了……宏毅公子刚才在街上和冯家起了争执,被冯家人强行抓回了他们的营地。”
  言庆一怔,“你是说,宏毅被冯家人抓走了?”
  “正是!”
  “他好端端的,怎会被冯家人抓走?”
  那家将,是郑宏毅的扈从。此时却是鼻青脸肿,一派狼狈的模样。
  他惶急道:“刚才宏毅公子在街上走,不成想被冯家的人拦住……那些人故意生事,本来宏毅公子不想惹是生非,可那些人太过猖狂。宏毅公子一时气不过,就和他们争执起来,然后双方就发生了冲突……本来,他们的人和我们差不多,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群排镩手,冲上来就打。我们寡不敌众,宏毅公子就被他们抓走了……冯家的人还说,公子若有胆量,就去找他们要人。”
  言庆闻听,不由得愕然。
  听这种口吻,冯家的人不是冲着郑宏毅,而是冲着他来的。
  可是,他此前从未与冯家的人接触过,更不要说发生冲突。这好端端的,他们怎么寻上门来?
  冯家此次,共派出了一千钩镰兵。
  从战斗力上来说,郑言庆倒真不怕他们。
  可问题是,这掖县城里,尚有一府岭南排镩手,那可是官军。
  来护儿的水军,有一半人马是来自岭南。而冯家在岭南,凭借着冼夫人创下的名声,可谓岭南王一样。所以冯家只要振臂一呼,估计这掖县的排镩手,至少会有一半站在冯家一边。
  这一半人马,可就是四五千人……
  所以,冯智玳的钩镰兵不可怕,可怕的是冯家在岭南的威望。
  小小的掖县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不是周法尚,也不是任何一个世族子弟,而是那岭南的冯智玳。
  谢科闻听,勃然大怒。
  “这些岭南蛮子,也忒猖狂了!”
  他呼的站起来,“言庆,我去点起兵马,咱们兵合一处,去把宏毅公子抢回来。”
  “慢着!”
  郑言庆连忙阻止。
  他沉吟一下,立刻让沈光为他准备盔甲马匹,而后对谢科说:“谢大哥,你立刻前往总管府,请水军周法尚总管出面。我与沈光和大海三人前去冯家营地要人……你,去传我将令,命宗团乡勇全部留在营地之中。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动,否则以军纪论处。”
  家将一听,有些担忧。
  “公子,冯家的人可是不少,而且这些岭南蛮子不讲道理,您只三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郑言庆冷笑一声道:“这里是掖县,是堂堂大隋治下。
  冯家就算有三头六臂,那也是在岭南称王。想要在这里找我麻烦,我倒要看看,冯智玳有没有这个胆子。”
  沈光立刻为言庆准备好盔甲马匹。
  言庆只拿着那支雄大锤为他特意打造而成的银丝钢鞭,带上沈光和雄大海,纵马冲出住所。
  冯家的营地,位于掖县西北角,濒临莱州湾。
  而言庆的住所,则是在掖县的东南角驿馆。郑言庆也懒得绕城而行,纵马横穿掖县县城,直奔冯家营地。远远的,就看见冯家军营中,戒备森严。数十名岭南钩镰兵在营门外站立,手持钩镰枪,一派警戒之色。
  “来人立刻住马,通名报姓。”
  “我乃云骑尉郑言庆,立刻告诉冯智玳,就说我来了!”
  数十名钩镰兵相视一眼,一名队正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厉声喝道:“大公子有令,要你报门而入!”
  郑言庆的脸色,顿时铁青……


第二一章 冲突
  报门而入,是一种羞辱别人的方法。
  郑言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招惹了冯智玳,让他竟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羞辱自己?要知道,他本是带着和解之意而来,可是冯智玳却关闭和和解的大门。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做什么?
  不管冯智玳这么做的用意何在,言庆知道,自己不能没有表示。
  目光一凝,犹如利剑一般盯在那队正身上。
  “冯智玳果然如此吩咐?”
  “大胆狂徒,竟敢直呼我家大公子之名……”
  队正许是在岭南跋扈惯了,竟冲着郑言庆,厉声喊喝。
  言庆眼中杀机一闪,冷森一笑,“沈光雄大海,还不给我开路。”
  沈光和雄大海,早就怒了!
  主辱臣死的观念,在这个时代是牢不可破。郑言庆平日里待他们犹如兄弟,可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家应处的位置。
  言庆一声令下,雄大海立刻下马扑去。
  他不善马战,可跳下马之后,身高腿长,奔行的速度竟丝毫不弱于快马。车轮大斧以泰山压顶之势,挂着风声就劈落下来。那队正没有想到,郑言庆带着两个人,就敢在这里撒野。
  也搭着雄大海的速度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斧已经到了跟前。
  只听噗嗤一声,雄大海舞动双斧,将那队正劈成两半。鲜血喷溅在他身上,却令雄大海感到无比兴奋。数十名钩镰兵立刻出枪迎上,却被雄大海的双斧轮开,是挨上就飞,碰上就折。
  钩镰兵的兵器,大都是以岭南特产的硬木所做。
  普通刀枪的确是不容易斩断,可是在雄大海的斧头跟前,全无半点还手之力。
  沈光催马上前,横刀接连挑杀两人。言庆默然无语,怀抱银丝钢鞭,催马缓缓向营中行去。
  前面是雄大海开路,双斧之下,无一合之敌。
  身后有沈光保护,大小横刀划出一道道,一条条奇诡寒芒,所过之处,是血肉横飞。
  营门口的骚乱,登时惊动了营中的钩镰兵。等冯智玳率人冲出来的时候,军营门口已经是尸横遍野。雄大海面目狰狞,沈光神色森冷。两人一前一后,护着言庆直杀进了冯家大营中央,死在两人手下的钩镰兵,几近百人。这一路上,血流成河,到处散落着残断的肢体。
  雄大海和沈光手底下,没有一个活人。
  郑言庆跨坐玉蹄儿背上,目光阴冷的凝视着冯智玳。
  “沈光、雄大海,回来!”
  言庆说完,又吩咐了一句:“任何人敢靠近十步距离,就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几名不怕死的钩镰兵拧枪冲上前来。雄大海把双斧放在右手,一拉大襟,甩手两柄飞斧掷出。五斤重的斧头,迎面正劈在两个钩镰兵的面门之上。只听得连续两声惨叫,钩镰兵倒在十五步之外。剩下的几人,戛然止步,惊恐的看着雄大海,再也不敢上前。
  “现在,交出郑宏毅,否则我让你这军营,变成一个坟场。”
  郑言庆冷冷喝道。
  他也不下马,只是凝视着冯智玳,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之意。
  冯智玳惊怒无比,下意识蓬的握住肋下长刀,“郑言庆,你敢杀我的人?”
  “杀都杀了,还有什么敢不敢?”
  郑言庆神色淡然道:“我一向如此。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辱我一句,我灭他全家。
  冯智玳,我敬你曾祖母谯国夫人乃一代英雌,巾帼不让须眉。可我给你脸,你不要脸,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今天你交人也是交,不交人也得给我交……如果宏毅伤到半根毫毛,你看我看不看取你项上人头。”
  “郑言庆,你欺人太甚!”
  冯智玳怒喝一声,锵的拔出长刀,遥指郑言庆,“儿郎们,给我上,杀得此獠者,赏万贯!”
  刹那间,四周钩镰兵齐声喊喝,结成枪阵,缓缓逼向郑言庆。
  言庆厉声喝道:“冯智玳,你想造反不成?”
  冯智玳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言庆身上可是背着云骑尉的功名。与冯智玳这些世族子弟不同,他们或者是承袭祖上的爵位,或者就是白身。冼夫人虽然被封为诚敬夫人,可是冯智玳如今,却只是一个白身。以白身而杀朝廷命官,即便是个武散官,这结果也非他能承受。
  可是,他却骑虎难下。
  一咬牙,冯智玳再次举起长刀,“给我杀!”
  我真的杀了你,难不成皇帝还会因为你,来怪罪我冯家吗?
  冯智玳生长在岭南,对于中原的情况,并不是非常了解。他很难弄清楚,那盘根错节的世族关联。
  从这种角度来说,他只是一个公子哥罢了!
  言庆也怒了,脚后跟一磕马腹,玉蹄儿希聿聿一声暴嘶。
  就在他要催马大开杀戒之时,只听军营外,传来一阵号角的呜咽声。一队队,一列列弓弩手冲进大营,二话不说,张弓搭箭,对准营中众人。紧跟着,周法尚带着一干将领,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军官,冲进营中。
  “全都给我住手!”
  周法尚厉喝道:“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郑言庆勒住了缰绳,怀抱银鞭,在马背上朝着周法尚欠身一礼,“周总管,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礼。”
  周法尚点点头,沉声喝道:“郑言庆,你不好好在你的住所待着,为何来这里杀人寻事?”
  “周总管,非是末将寻事,实乃冯家欺人太甚。
  他先带人当街殴打我郑氏宗团,还绑走了安远堂小公子郑宏毅。我前来讨要说法,他竟要我报门而入。周总管,我郑氏宗团来掖县,是想为国出力,为陛下效忠,却非前来受辱!”
  言庆开门见山,把问题上升到了家族之间的冲突。
  周法尚闻听,也不由得感到头疼。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缘由,谢科通知他之前,他已经得到了禀报。不过在他看来,郑言庆处理的很好,不但没有点起兵马,还下令郑氏宗团不得擅自行动。以这样一种姿态,想来冯智玳也不好太过分。
  没想到,这冯智玳竟然要言庆报门而入。
  更没有想到,言庆竟然敢在冯家营地里大开杀戒……刚一进营的时候,看到这遍地的死尸,周法尚也是吃了一惊。他本来还想装糊涂,可现在看来,恐怕不太可能。郑言庆这是真怒了!
  而冯智玳死了这么多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一个是关东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一个是统帅岭南,在俚僚之中享有威望的新兴贵族……
  周法尚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让宗团加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害怕这种家族间的冲突,会影响到军心。然而现在看来,他此前最担心的郑言庆,并非惹事生非之人;反倒是冯智玳有些不懂轻重。
  他深吸一口气,“冯智玳,郑言庆所说可有虚言?”
  “这个……”
  冯智玳这会儿也有点犹豫了!
  他只是想帮朋友出一口气,教训一下郑言庆。
  加之郑宏毅早先有不敬言语,他以此为借口,想要杀一杀郑言庆的威风。
  原以为,郑宏毅在他手里,郑言庆会立刻点起兵马,围攻冯家大营。哪知人家孤身前来……
  “周总管,郑言庆所言,不假……不过他在我营中大开杀戒,又何曾将我冯家放在眼中?”
  言庆冷笑道:“你若不惹我,我又岂能杀人?
  我本抱着一番好意前来,想要解说一下。可你连见都不见,竟吩咐你的这些奴才来羞辱我?
  冯智玳,某家虽年幼,又岂是你能羞辱?”
  眼见这两人言语之间,又再一次发生了冲突,周法尚连忙纵马上前,拦在两人中间。
  “冯智玳,还不让你的人散去!”
  “可是……”
  “冯智玳,这里是掖县,是水军大营,不是你岭南家中。我再问你一边,还不把人都散开!”
  周法尚平日里温文儒雅,看似饱读诗书之人。
  可他这辈子,也是从疆场上杀出来的。一发怒,自有一种威严。饶是冯智玳嚣张,但在周法尚跟前,也只能乖乖低头。
  周法尚指着那五花大绑的军官道:“郑言庆,此乃在街上围攻你的排镩手队正。未得我之将令,竟敢当街闹事。人我给你送过来,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就是。”
  言庆立刻明白了周法尚的用意。
  于是马上一拱手,“言庆此来,本是为助战,并非想要生事。此人虽当街围攻我郑家族人,然则也是朝廷所命。我也不想为难他,只要冯公子放人,我就对此事不再追究。”
  周法尚心里暗赞一声:鹅公子果然一点就透!
  他扭头看着冯智玳,“冯公子,你怎么说?”
  言庆已经划下道儿了,就看你冯智玳接还是不接。你放人,我不管他的死活……他可是看你冯公子的面子,所以才带着官军围攻郑家族人。如果你冯智玳不管他的死活,我更不在意。
  这一次,换做冯智玳脸色铁青。
  他恶狠狠的瞪了郑言庆一眼,一咬牙,沉声道:“去通知菓儿,让她把那个郑家小子,放了!”
  两名亲随,立刻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一名瘦小的武将,押着郑宏毅出来。
  他身材不高,大约165公分上下。体态略显瘦削,步履跨度很小,但又非常坚实。身穿一件黑皮软甲,堕马髻斜插稚鸡翎。长的很秀气,只是眉毛略有些粗……乍一看,郑言庆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点面熟。可他却能肯定,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只是神韵,似曾相识。
  郑言庆还在努力回忆,这个人会是谁。
  而来人则把郑宏毅带到了冯智玳的身边,冯智玳朝他点点头,只见他手中寒芒一闪,一柄利剑陡然出现在手中,灵巧的隔断了郑宏毅身上的绳索。
  宏毅连忙跑到了郑言庆的身边,惭愧的想要开口说话。
  “咱们回去再说!”
  言庆轻声道,而后看着冯智玳说:“冯公子,今日郑某多有得罪,还请恕罪。郑某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你,先向你道歉。如果你还要寻我麻烦,就只管找我,我奉陪到底。但拿别人出气,不是好汉所为。”
  他说完,转身对周法尚拱手道:“周总管,末将的事情解决了,不知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周法尚微一欠身,“半缘君但走无妨。
  我还有些话要和冯公子说……不过,冯公子也是年少气盛,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郑公子莫挂在心上。你们都是少年俊杰,将来都是朝中栋梁。凡事还是以和为上,莫弄的兵戈相见。”
  郑言庆躬身应命,而后告辞离去。
  雄大海和沈光,依旧步下行进,一前一后,护佑郑言庆。
  不过沈光牵来了一匹马,请郑宏毅上马。
  四人缓缓退出军营,周法尚脸上的笑容,也陡然消失。目光严厉的瞪了冯智玳一眼之后,他吩咐把那队正松绑。
  “冯公子,请随我到帐中说话!”
  他下马大步流星,往军帐行去。
  不管怎么说,周法尚和冯智玳的父亲冯盎,都是同僚。若以辈分而言,他是冯智玳的长辈。
  若说到官职,冯智玳既然率宗团助战,那就是周法尚的部属。
  面对这样一位长辈的呵斥,冯智玳不敢再有半点骄横。示意让手下收拾营中尸体,他跟着周法尚,走进帐中。


第二二章 缘由
  风很大!
  一片乌云自天际而来,缓缓压向掖县。
  看起来,要下雪了!
  在回去的路上,郑言庆一言不发。
  郑宏毅有些紧张地说:“言庆,这一次真不是我生事,是他们故意挑衅。我今天和几个朋友在酒楼吃酒,不成想冯家的人也来了,就坐在我们隔壁。他们言辞之间,颇有诋毁你的意思。我于是和他们争辩……那些人二话不说,就冲过来打架。一开始他们有十几个人,后来也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群官军,和冯家的人联起手来。我寡不敌众,这才被他们抓走。”
  言庆的脸色,原本有些阴沉。
  听郑宏毅惶恐的解释,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宏毅,我没有怪罪你……刚才我就说了,冯智玳是针对我来的。你不过是被殃及池鱼……只是我想不起来,何时得罪过他冯家的人?”
  郑宏毅这才松了口气。
  四人回到住所,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不泛河南世族子弟,见到郑宏毅回来,一个个都放下心神。
  黄河以南的世族子弟,大都是在掖县助战;黄河以北的世族子弟,则是前往涿郡听从调遣。
  郑宏毅身边,倒是结识了不少世族子弟。
  所以他这一出事,来掖县助战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如果郑宏毅再晚一点回来,这帮好斗的小子们,说不定已点起兵马,杀到冯家的军营去。毕竟,对于关东士族而言,岭南冯氏终究是小门小户。即便有冼夫人值得敬佩,但家族的底蕴,终究比不得世族门阀。
  郑言庆和郑宏毅,一一道谢。
  又在住所摆下了酒宴,款待众人。
  酒过三巡,郑宏毅突然开口问道:“诸位哥哥,可知道这冯智玳,为何要寻我不是?”
  “哦……”
  一名世家子犹豫一下,轻声道:“宏毅,这件事我倒是有些了解。不过冯智玳针对的并不是你,而是半缘君,郑公子。”
  言庆和谢科正在窃窃私语,闻听那世家子的话,顿时产生了兴趣。
  “愿闻其详。”
  “这件事说起来,却有些长了……郑公子还记得麦子仲否?”
  言庆一怔,点头道:“可是麦老柱国的孙公子?”
  “就是他。”那世家子说:“冯智玳的父亲,左骁卫大将军冯盎,于先帝在世时,曾汉阴(今甘肃礼县)太守,与当时麦老柱国之子麦孟才,也就是麦子仲的父亲,关系非常之好。
  他两家都是南来之人,所以交往密切。
  麦子仲和冯智玳不仅仅是世交,而且从小一起长大,犹如兄弟一般。”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言庆如果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就真是白白重生一世。
  当年他与麦子仲击鞠,不仅仅战胜了麦子仲,而且还以割喉礼羞辱麦子仲。鞠战之后,麦子仲退出洛阳,返回长安。冯智玳这是要给麦子仲出气啊!以前言庆和冯智玳没有交集,加之鞠战一年之后,他护送长孙无垢前往峨眉山寻医,与外界几乎断隔。冯智玳即使有心,也找不到机会。
  这一次,言庆来掖县助战。
  冯智玳既然遇到了,自然想要借此机会,为好友出一口恶气。
  少年心性,倒也说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为朋友出头,两肋插刀……
  郑言庆知道了事情缘由之后,反倒对冯智玳没了恶感。少年时,谁能不干几件荒唐事?再者说,为朋友出头,未必算得上荒唐。
  酒宴散去之后,郑宏毅犹自不甘心的说:“言庆,就这么放过他吗?”
  郑言庆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开阔天空。这个冯智玳倒也是个有情义的人……呵呵,若是有可能,我倒是希望你和他成为朋友。一个能为朋友出头的人,未必坏到哪儿去。
  再者说了,咱们今天杀了他那么多人,冯智玳未必会再来找咱们的麻烦。很可能,周总管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掖县。”
  郑宏毅虽说心里不太情愿,但言庆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追究下去。
  ……
  就这样,郑、冯两家的冲突,来得突然,去得也很突然。
  周法尚在冲突发生的第三天,就下令冯家的钩镰兵登上三艘从沙卑城返回的海船,前往沙卑城集结。
  不管冯智玳是否是心甘情愿离去,留驻掖县的各方人士,都松了一口气。
  这两大世家的冲突,很有可能演变成新兴贵族和关东世族的大规模博弈。若放在平时还好,这大战将临,若发生这种事情,恐怕于战事有不利的影响。
  一家离开,一家沉默……
  这也是所有人希望看到的结局。
  不过从这件事情上,使得不少人又看到了郑言庆极为强硬的一面。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言庆表现的非常得体,并未有任何出轨之处。这不由得让人暗自感叹:昔日鹅公子,业已长大成人!
  腊月十八日,左骁卫大将军来护儿自沙卑城传来军令,命集结于掖县的宗团,于腊月二十二日前,登船开拔,前往沙卑城集结。此时,掖县已聚集了近万人的宗团前来助战,军令传来,各家人们纷纷开拔,连同先前留守于掖县的一府排镩手和一府弓弩手,纷纷启程离开。
  周法尚在腊月二十日傍晚,连夜召见了郑言庆。
  “郑公子,来总管传令,命我等立刻开拔,前往沙卑城集结。
  然则各路辎重,尚未抵达齐备。如今,河南之地盗匪丛生,而掖县又是我水军根基所在,不可以不谨慎对待。我与总管商议,准备暂留你于掖县城中,委以旅帅之职,协助掖县方面,接纳各方辎重,防备匪患侵袭。
  二月初十之前,各方辎重抵达齐备,你押送辎重,前往沙卑城报到,你以为这样安排如何?”
  郑言庆一怔,旋即点头道:“单凭总管吩咐。”
  “恩,你与谢科留守掖县,除谢科本部宗团之外,我再与你一旅兵马,共五百人。郑宏毅等一干宗族之地,都将随船前往沙卑城。我们走了之后,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二人费心。”
  周法尚的言辞很客气,但郑言庆却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
  怎么感觉着,似有人想把他置于此次战事之外?
  留守掖县,明里说的好听,等待辎重齐备。可实际上,亦等同于把他和谢科,给边缘化了。
  给了一个旅帅的军职,其实狗屁不是。
  是有人故意针对自己吗?可又是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呢?
  言庆心里想着,手上却不慢,插手道:“末将听从总管调遣。”
  周法尚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他犹豫片刻,“郑旅帅若对此次安排有异议,大可以提出。”
  异议?
  的确是有一些!
  不过能远离于危险之外,本就是郑言庆心中所想。他虽挂了个云骑尉的头衔,可是在这军中,却是位卑言微,起不到什么作用。既然有人不待见他,他又何必冒着危险,热脸贴冷屁股?
  所以,郑言庆面色平静,插手道:“末将没有异议!”
  “其实……”
  周法尚叹了口气,“郑旅帅的才华,世人皆知。从这段时间来,你的处事手段来看,倒也不是个跋扈且畏死之人。只是……你且安心留守掖县,待我有机会,再为你向来总管说项。”
  这一番话,其实已经说的非常明白。
  对你有看法的人不是我,我个人很欣赏你。
  只是来护儿大将军,似乎对你有些意见。跋扈畏死?郑言庆先是一怔,已大致猜出了端倪。
  恐怕是郑醒,在来护儿面前进了谗言。
  相比于郑醒的根红苗正,郑言庆一个旁支出身,本就说不清楚。
  来护儿是个很看重门第出身的人,即便是郑言庆才学出众,名声不凡,但他对郑醒怕更信任一些。
  “周总管,我那堂兄,如今可好?”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法尚脸上的笑意随之一浓,“郑醒武艺高强,甚得大将军所喜,郑旅帅无需为他挂念。”
  这一句话也就说明白了,来护儿为什么会对郑言庆有看法。
  言庆微微一笑,插手躬身,退出中堂。
  哈,不去就不去,反正我原本就不太愿意趟这些浑水!
  郑言庆倒是没有往心里面去,很愉快的返回住所。谢科久习玄学,也不是一个好出风头的人。
  能留下来和郑言庆作伴,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谢科并没有表现的太过于惆怅。反倒是郑宏毅,与言庆颇有些不舍。
  第二天,郑言庆送郑宏毅登上五牙战舰。
  临别时拉着郑宏毅的手,低声道:“宏毅,你需记住我的话,凡事莫要冲得太靠前。这军功武勋,只要活着就赚取不完。如果你出了意外,再大的功劳,于我安远堂,也没有意义。”
  郑宏毅用力点点头,轻声道:“言庆,你的话,我牢记在心。
  不过你也别总留在掖县,还是早些前往沙卑城与我汇合吧。小人作祟,我断不会让他如意。”
  所谓的小人,当然就是指郑醒。
  郑宏毅又不是傻子,哪怕为人娇憨天真了一些,可生长在世家大族当中,心思也受过磨练。
  他当然能看出,这次的安排有猫腻。
  只需再一打听,就能猜出一个端倪。
  郑言庆笑道:“你莫要为我的事情担心,也不要和郑醒再有冲突。只需记得我的话就行……宏毅啊,兵者诡道,疆场之上变化瞬息,你万不可粗心大意。我会尽快前去,与你汇合。”
  言必,郑言庆和郑宏毅,拱手告别,目送他登上海船。
  其时黄昏,细雨霏微。
  远处碧森森一带松林,缭绕着一团团黑云。
  黑云沉坠在树梢头,死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的来临……


第二三章 借粮
  大业七年的冬天,特别冷!
  辽东许多河流出现了大面积的冰冻现象。隋军在年末的几次作战中,将盘踞在辽东地区的靺鞨人打得落花流水。靺鞨人,作为高句丽的爪牙,此前和契丹都是困扰隋军的因素。随着契丹归降,靺鞨人独臂难支,被隋军击溃之后,不得已向北方退却,试图在白山黑水间休养生息。
  杨广也没有追击靺鞨人。
  在他看来,靺鞨人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根本不值得他去关注。
  他现在要做的是,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击溃高句丽,使前来观战的西域各国酋首,更加臣服。
  所以,杨广击溃靺鞨人之后,立刻调遣兵马,向辽水急进。
  ……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
  一场大风雪过后,将莱州湾包裹在一片银装素裹。
  陆陆续续的辎重运抵掖县,郑言庆和谢科轮流值守,与掖县地方官员合作,将辎重卸载渡口。
  新的一年,就在这种忙碌中,悄然渡过。
  郑言庆和谢科,非常尽职的做好他们份内工作。新年过后,掖县的县令率官员前来军营拜会。
  言辞之间,就是告诉郑言庆和谢科,新年过后,至正月十五之前,不再会有辎重运抵掖县。该送来的,都已经送抵;自乞寒日开始,还没有送抵的辎重,也会暂时停止,直至正月十五以后,才会发运。那将是水军最后一批辎重,预计会在二月初,才能抵达莱州湾港口。
  也就是说,他们的工作已告以段落。
  郑言庆和谢科对这个消息,自然很高兴。他们也乐得轻松,能在繁忙的琐事中,偷得几日清闲。
  在军营中,宴请了掖县当地官员之后,郑言庆下令加强对港口的巡逻。
  他与谢科分为两班,全天轮值在港口上。
  这边堆积了许多辎重粮草,虽说东莱郡的状况还算平稳,但齐郡等地盗匪丛生,响马层出不穷。保不住什么时候,那些响马就会出现在东莱郡。所以必要的守护,郑言庆不敢放松。
  这一天,掖县县令派人前来,说是想在掖县酒楼中,宴请郑言庆和谢科。
  谢科对于这种场面上的斡旋,素来是报以反感。他毫不犹豫的推辞,并与郑言庆商量,换一下值守的时间。而郑言庆在军营里也呆的久了,正想借此机会,去掖县城里走走,散散心。
  所以他和谢科换防之后,留下沈光在营中,带着雄大海前往县城。
  雄大海是个闷子,言语不多,与谢科说不到一块。
  但沈光不一样,他游走江湖,见多识广。虽说学识比不得谢科,但却能说到一起。郑言庆觉得,自己去掖县,总要给谢科留个说话的人才好。雄大海自然不行,那也只有沈光合适。
  已过立春,不过掖县城依旧冰寒如故。
  郑言庆身披一件青色的狐裘大氅,催马进入县城。
  掖县县令名叫黄文清,并非东莱本地人。他祖籍信都武邑,开皇三年入仕,从一个卑品的功曹做起,历时二十余载,才做到了如今这七品县令的位子。黄文清的年纪,已过了五十岁,上升的空间不大。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颇有些无欲无求的心态,除了本职的事情做好,其余事情一概不理。平日里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在东莱郡治下,也是小有名气。
  能力说不上太过出众,不过治理掖县四年,倒是能做到治下平靖,百姓安居。
  在过去一段时间,与郑言庆的合作也是很得当。该做的事情他做好,不该做的事情,绝不插手。
  所以,言庆对黄文清的印象,相当不错。
  抵达永春酒楼时,黄文清已经等候在那里。他要了一个单间,站在酒楼门口,等候言庆到来。
  要说起来,他等候言庆,倒也不算过分。
  论出身名望,言庆三品出身,远比黄文清卑品出身高出许多;论才情名气,言庆已隐隐有士林宗师的威望,黄文清不过在东莱小有名气。至于官爵,言庆的前程可远比黄文清远大。
  所以黄文清在酒楼外等候,待到郑言庆抵达,连忙迎上前去。
  言庆下马,把玉蹄儿交给雄大海,然后拱手道:“黄县令,小将军务繁忙,故而来的晚了。有劳县令在此恭候,小将安敢受得?”
  “受得,如何受不得?”
  黄文清一脸笑容,上前拉住了郑言庆的手臂。
  两人在酒楼外寒暄了一阵,而后把臂而行,来到单间。
  酒楼的伙计,连忙奉上了茶水点心。
  “我与郑公子在此说话,告诉老胖,让他拿出手段来,莫丢了咱掖县第一厨的名头。”
  老胖是掖县城有名的厨子,也是这家酒楼的镇楼之宝。永春酒楼靠着老胖的手艺,生意兴隆。
  言庆也听说过这个老胖,故而也不询问。
  与黄文清拉扯了一些闲话,他轻声问道:“黄县令,你此次找郑某前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黄文清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确有所求!”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询问道:“郑公子这一路走过来,可曾发现,县城里有什么不妥之处?”
  言庆想了想,“黄县令不说,我还真没注意。您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黄县令,您治下一向平靖,百姓安居乐业。据说去年还有一个好收成。可我刚才一路走过来,却发现许多衣不裹体的流民,不知是怎么回事?”
  黄文清苦涩一笑,“看起来郑公子也觉察到了!”
  他起身走到单间门口,看看四周无人,才有坐回原处。
  这种小心谨慎的举动,让郑言庆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多了几分警惕。
  “郑公子,黄某今日请您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自去岁陛下征发徭役,举倾国之兵屯驻涿郡与东莱,民力损耗甚巨。如今,河南之地响马无数,盗匪丛生。这东莱的状况还好些,因为有我朝水军屯驻,故而无甚事故。然则周遭……
  今冬甚寒,许多地方冻死了人。
  一些周遭地区的百姓,听闻东莱平靖,都纷纷前来投奔。这一二百人还好说,自乞寒日开始,至今短短十五天,我掖县增加流民近三千余人。周总管在的时候,我实在不敢告诉他,害怕引发出什么事端来。然则现在,周总管走了。可临走之时,几乎搬空了掖县的库府。”
  言庆摆摆手,“黄县令,你长话短说。”
  “好,我想向郑公子借粮。”
  噗,言庆一口水喷出来,并且剧烈的咳嗽。
  他连忙道歉说:“黄县令,实在抱歉……你刚才说,要找我做什么?”
  “借粮!”
  黄文清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我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荒唐,可我真是没有办法。这县城里流民越来越多,我听说开春之后,还会有更多流民前来。但库府之中,存粮所剩无几,实在难以安抚这些流民。不瞒公子,我已经散尽家财,向他处购买粮食,不过也只是杯水车薪。
  所以我就想,请公子能借我一些粮食……不用太多,只需六百石,其余的我可以再想办法。”
  “六百石,够吗?”
  “当然不够……但至少能撑一些日子,我也好想其他的主意。
  郑公子只管放心,只要我筹集来了粮食,会立刻归还这六百石。今日冒昧相求,还请公子成全。”
  黄文清,是一个好官。
  他并非能吏,但至少有一颗为百姓着想的心。
  言庆手指急促的敲击食案桌面,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擅自动用军粮,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他抬起头,凝视黄文清的眼睛。
  而黄文清,则坦然对视。
  “为什么想到,找我帮忙?”
  “无他,公子手中如今有三万石粮食,而且要到二月才会送往沙卑城。”
  “那你就认为,我一定会借给你?”
  黄文清苦笑着摇摇头,“妄动军粮,此乃死罪……我也不能确定,公子一定会同意我这冒昧请求。然则我现在别无他法,只能试一试。如果公子不肯成全的话,就当黄某什么都没说。”
  言庆揉了揉太阳穴,“可问题是,你已经说了!”
  “这么说,公子同意了?”
  “我可没说同意……不过呢,黄县令也是一心为百姓着想,我若袖手旁观,实在是不合情理。
  这样吧,我可以借你六百石粮草。”
  “当真?”黄文清顿时激动起来。
  言庆点点头,“不过在二月粮食起运之前,你必须要归还。”
  黄文清起身一揖到地,“公子高义,黄文清代掖县数千民众,谢过公子的援助之恩。”
  “黄县令,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郑言庆心里苦笑。无缘无故的,卷入这场是非当中,实在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他不能不帮忙,因为他实在不忍心,冷了黄文清的一番心意。
  他说:“以你一人之力,恐怕难有作用。这流民之灾,非是你能解决,弄个不好,还会令你这掖县乐土,变成一块是非之地。
  能帮就帮,不能帮可千万别逞强,否则你不是帮助那些人,而是给掖县数万百姓带来灾害。”
  黄文清一听,顿时心惊肉跳。
  ……
  郑言庆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帮助黄文清,是对还是错。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帮忙,他自然不可能反悔。与黄文清又商议了一下借还粮草的具体事宜,言庆起身告辞。
  酒菜也不想吃了!
  这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他还要回去,和谢科商议具体的事宜,所以与黄文清告辞离去。
  雄大海把马匹牵过来,搀扶郑言庆扳鞍上马。而后他也牵着自己的马匹,刚准备上马,就听酒楼旁边一阵喧哗。
  一个彪形大汉,分开人群,冲到了郑言庆的马前,拦住他的去路。
  只见他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雄大海一见有人拦路,顿时勃然大怒,上前就要驱赶。
  可见这汉子跪在马前,雄大海一愣。
  马上的郑言庆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那汉子大声道:“给我一百贯,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言庆登时,懵了!


第二四章 孝子
  “阚棱,你怎么又在这里捣乱!”
  永春酒楼的胖厨子,正好从酒楼里出来,看见有人拦住了言庆的去路,立刻跑过去,大声斥责。
  郑言庆究竟是什么人?
  老胖并不清楚。但是一个能让掖县父母官在酒楼外等候的人,绝不可能时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老胖其实是想帮那汉子,有些人他可以阻拦,有一些人,却不能阻拦,会丢掉性命。
  汉子的年纪并不大,看年岁也就是十六七的模样。
  不过体型魁梧,身材雄壮。一张白净的面孔,却带有一股子果毅之气。
  他叫阚棱?
  郑言庆勒住玉蹄儿,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听阚棱说:“老胖叔,我不是来给您捣乱……
  谁给我一百贯,我这条命就是他的!”
  老胖露出尴尬的笑容,连忙说:“公子还请见谅。这孩子名叫阚棱,是前段时间,从齐郡逃难而来的流民。身边有一位老母亲……这两天,他一直是这样,发疯似的,只有有人从酒楼出来,他就拦路要钱。
  其实他没有恶意……阚棱,你在这里犯什么混?这年头,一百贯可以买三亩良田,你凭什么找人要一百贯?冲撞了公子的话,到时候治你的罪。你若是出事了,你娘该如何生活呢?”
  一条命,抵不上一亩田!
  这就是世道。
  阚棱露出失落迷茫之色,缓缓站起来,扭头准备离开。
  这时候,言庆突然开口了。
  “喂,汉子,你叫阚棱,是不是?”
  阚棱一怔,扭头向郑言庆看去,而后点点头,“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阚棱。阚棱的阚,阚棱的棱……你有什么事吗?”
  郑言庆闻听,哑然失笑。
  好威武的自我介绍……
  老胖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呵斥道:“阚棱,你说话小心点,怎么对公子的问话,如此无礼回答?”
  “我……”
  阚棱开口想要说话,却被郑言庆晃了一下马鞭,拦住。
  “阚棱,你刚才说,谁给你一百贯,你的命就是谁的?”
  阚棱点头,“没错!”
  “好!”郑言庆的笑容更加灿烂,“这年月,什么都有价钱。你说你的这条命值一百贯,可有什么凭证?”
  阚棱不禁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郑言庆是要考校他。
  他胸膛一挺,大声道:“我有天生神力,从小随村里的老武师习武,善使大刀,可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郑言庆被他这一句话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上上下下打量阚棱,“你喜欢看三国?”
  阚棱的那句话,显然是受到了三国演义的影响。曹操问关羽说,你兄弟张翼德比你如何?
  关羽就回答:翼德比我高明百倍,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阚棱的脸,蓦地红了。
  他轻声道:“俺不识字,不过俺在酒肆里,曾听人说过这个故事。”
  “嘿嘿,我不管你是听过还是看过,但我却知道,这牛皮是靠吹的,本事是靠练得。你刀法如何,我现在不好评价。毕竟我也找不来百万人马。不过……”
  言庆说着话,目光向四下一扫。
  他看到了永春酒楼门口,有两尊石牛,顿时计上心来。
  牛,是掖县人最为钟爱的动物,也是一种吉祥,勤劳的象征。永春酒楼门前的石牛,每一个重量大约在四五百斤。郑言庆用手一指那石牛,笑呵呵的说:“阚棱,你若能举动那头石牛,随我行一百步,我就信了你的话。按你所说,你这条命,的确是值一百贯,我给你。”
  “此话当真?”
  阚棱虎目圆睁,“你可别骗我,否则我绝不饶你。”
  言庆哈哈大笑,扭头对挤到酒楼门口的老板道:“老板,我今天来没带许多钱帛,先拿出一百贯来,我回头派人给你送过来。”
  酒楼老板一怔,似有些犹豫。
  毕竟这些阿兵哥很少讲道理,如若他借给言庆一百贯,言庆到头赖账……
  黄文清从酒楼上走下来,“高沛,郑公子既然说了,你还犹豫什么?此乃当朝云骑尉,水军旅帅,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半缘君,酒中仙。他向你借一百贯,是给你脸面。你若不放心,我来做保!”
  “啊,竟是鹅公子当面?”
  那酒楼老板一听,顿时动容。
  别看掖县是个小地方,可这消息并不闭塞。
  大名鼎鼎的鹅公子,谁人不知?偃师一座酒楼,就因为他一首诗,一手字,赚的是盆满钵满。
  高沛顿时计上心来,快走两步上前,准备开口。
  可就在这时,阚棱突然道:“你是半缘君?就是写《三国》的半缘君?”
  不等郑言庆说话,一旁雄大海瓮声瓮气道:“除了我家哥哥,天底下还有谁,能写出《三国》?”
  “我信你!”
  阚棱大声道:“就冲您半缘君三个字,阚棱信你有一百贯。你且等着……”
  说着话,他大步走上前,勒紧腰中大带,双手抓住石牛大腿,气沉丹田,口中发出一声沉雷暴喝。
  只听他大吼一声:“起!”
  那沉重的石牛,晃悠悠被他举过了头顶。
  “数好了!”
  阚棱高举石牛,还能开口说话。他迈步向前走,大步流星,似浑不在意手中沉重的石牛。
  言庆眼睛不由得一眯。
  “大海,这家伙的力气,看起来不比你差啊!”
  他本是无心而语,却不想一句话,把雄大海给惹恼了。
  “哥哥忒小看大海了……双手举牛算个甚?且看大海单手抓牛……”
  郑言庆一把没能扯住雄大海,就见雄大海冲到酒楼门口的另一头石牛跟前,大带一紧,单手抓住牛腿,黑脸发紫,怒吼一声,将石牛高高举过头顶。刹那间,周围围观者,发出一阵惊呼。
  原以为阚棱双手举起石牛,已经是了不得。
  哪知道这一位更厉害,单手就举起了那头石牛。
  脚下健步如飞,向阚棱追了过去。阚棱也听到了雄大海的话语,扭头一看,心中顿时大惊。
  “黑厮,你单手举得,我就举不得?”
  他说话间,松开一只手,单手举牛大声道:“俺不禁能举牛,还能抛接……黑厮,可敢一试?”
  阚棱说完,把手中石牛向空中抛掷,换手一把接住,脚下不见停滞。
  雄大海道:“这有何难?俺不禁能抛接,还能舞牛……”
  郑言庆那里会想到,他无心的一句话,竟惹出这许多的事故。眼见两人越说脸越红,越说火气越大,连忙纵马冲上前来,“阚棱、大海,你二人给我住手。”
  阚棱和雄大海,这才停下来。
  言庆示意他二人把石牛放下,对阚棱说:“随我到军营,我给你一百贯。”
  “好!”
  阚棱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直到言庆带着这一黑一白两个大汉离开,才有人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搬起石牛。可任凭他们如何使力,却不能让石牛移动半步。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算相信,那黑白两个大汉,可真是神力千钧。
  ……
  郑言庆带着阚棱来到军营,命人取来一百贯。
  “把钱拿去,记住,你的命,从现在开始,是我的了!”
  郑言庆神色淡然道:“我很快就要出征,你将随我一同出发。我听说,你有一个年迈的老娘,把钱拿回去,好好安置她一番。因为这一次出征,也许会遇到很多危险,甚至丢了性命。”
  阚棱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接过那一百贯钱。
  “俺明日正午之前,一定回来。”
  说完,他拿着钱,转身就走。
  谢映登挠挠头,“言庆,你就不怕这大个子骗了你的钱,而后一去不回还吗?”
  “他若真是如此,却可惜了他这一身好力气。”
  言庆轻声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人的品性如何……放心吧,你没看沈大哥不在这里吗?”
  谢科这才觉察到,沈光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军营。
  不由得笑道:“言庆,你这可是早有防范啊!”
  “我可不是防范他,只是想观察一下他的品性。有些人,手里有些闲钱,那品性就会暴露无遗。”
  郑言庆沉声道:“这家伙自称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但若品性不佳的话,即便是有天大本领,我亦不敢重用。等等看吧,沈大哥自会分辨真伪。”
  而后,言庆又把话题扯到了黄文清的那六百石粮食上面。
  谢映登闻听,不由得有些挠头。因为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关键是在于,要如何操作,并不为人知才行。否则,若是被人知道,他二人擅自做主,动用军中粮草,那可是大麻烦。
  “我有一计……”谢映登说:“咱们每日换防,都会有一段时间的空当。何不借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将粮草拉出去;待到归还之时,再借由换防之时,送回原处。不过此时操作,需心腹之人才可。依我看,就让沈光出面处理此事。至于黄文清……我猜他也会非常小心。”
  郑言庆想了想,觉得谢映登说的这个办法,倒是颇有可操作的余地。
  于是点头答应下来,写下一封书信,命雄大海立刻回转掖县,交到黄文清的手中。
  当晚,沈光返回军营。
  “沈大哥,此行观察,如何?”
  沈光说:“我随那阚棱,一路到县城。此人到县城之后,就去了一家医馆,而后还花了十五贯,买了一个住所。然后他就去城北将他老娘接过去。他那老娘是个瞎子,而且体弱多病。
  我向医馆的人打听过,他老娘得的时富贵病,每个月需用一枚野灵芝来顺气,花费颇为高昂。
  我还在他之前居住的地方,问过一些人。
  大伙儿都说,这阚棱是个地地道道的孝子。明明一身好本领,可是为了不让他老娘担心,从不与人起冲突。侍奉他老娘也是尽心尽力。到现在,他甚至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冬衣。”
  “那依沈大哥看来,此人可以跟随我吗?”
  “若能照顾好他那老娘,这个人,必将死心塌地,为公子效力。”
  “这样啊……”
  言庆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说:“若如沈大哥所言,那倒是值得我,为此人花费一番心思!”


第二五章 招揽
  掖县城中,一间狭小斗室。
  屋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儿。一个皓首瞽目老妇,就靠在一床被褥上。被面不是很干净,但好在厚实。老妇面颊瘦削,侧着耳朵,似在聆听着什么,并不时发出轻微咳嗽。
  “阿棱,阿棱!”
  老妇突然叫道。
  阚棱从外间跑进来,“娘,您叫我?”
  “你又在熬野灵芝吗?”
  阚棱在老妇身旁跪坐下来,为她压了压被褥,“娘,孩儿赚到钱了,以后您不用再担心买灵芝的事情。”
  “你今天买了这房子,又有钱买了野灵芝。
  阿棱,你老实告诉娘,是不是去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如若这样,娘宁可饿死,冻死,病死,也不要管。”
  阚棱连忙用力摇头,“娘,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我,我……”
  “说!”
  阚棱咬咬牙,低声道:“娘,孩儿今天遇到了一个大人物。他看上了孩儿的力气,所以要带孩儿去发财。娘,明天孩儿就要出门,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那位大人物就给了我一百贯,说让我安置家人……娘,你放心好了,孩儿绝不做为非作歹的事情。我已经拜托了老胖叔,请他待孩儿照顾您一段时间。药材也都买足了,所以娘也不用担心。等孩儿赚了钱,咱们就回老家,再买一块好地。到时候孩儿就陪着娘,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
  老妇咧开嘴,快活的笑了。
  不过笑容稍纵即逝,她突然紧张的问道:“阿棱,你出去,会不会有危险?”
  阚棱连忙说:“没有危险,娘你多心了!”
  可这话出口以后,心里面却咯噔一颤。郑言庆日间的言语,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也许会有危险,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阚棱不时个怕死的人,可如果他死了,娘又该怎么办呢?
  要不然……逃跑?
  反正郑言庆已经把钱给他了!他可以连夜带着老娘离开掖县,找个荒山僻壤之地藏起来就是。即便那郑言庆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这念头一起来,就再也抹不去。
  老妇轻声道:“阿棱啊,若是没有危险,人家怎可能给你这么多的银钱?要不然,你把钱还给人家。娘宁可病死,也不想你发生意外。你爹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若出了事情,我如何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父亲?”
  “娘,真的没有危险。”
  “若没有危险,是不是有人要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也不是……”
  阚棱有点急了,脱口而出道:“娘,孩儿不瞒你。那个人大大的有名,就是娘以前和我提起过的鹅公子,半缘君,郑言庆郑公子。他负责押运粮草,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娘,你也知道,我从小跟着青牛观的高爷爷练武,这一身的好本领,正苦于无处施展呢。
  再者说了,朝廷的粮草,谁敢拦截?
  这边有数万官军,抢劫粮草,岂不是自寻死路?所以,孩儿真的没危险,娘只管放心就是。”
  “哦,就是那个‘曲项向天歌’的鹅公子吗?”
  阚棱说:“就是他!”
  老妇脸上的笑容,顿时格外灿烂。
  “阿棱若是能跟随鹅公子,将来说不定还能有个好前程……嗯,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娘,你稍等,我把药煎好。”
  老妇点点头,靠在被褥上,重又闭上了一双瞽目。
  反倒是阚棱有些心绪不宁。
  他想带着老娘连夜逃出掖县,可又觉得,若这样做了,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且不说那位郑公子有多大名气,单只是他出身郑氏门阀,就不是阚棱所能够与之抗衡,与之欺骗。
  他要是躲起来,除非一辈子隐姓埋名。
  否则若被郑言庆知晓了他,他的脸面何存?
  不行,不能逃走……
  阚棱这心绪,越发混乱起来。
  给老娘煎好了药,服侍老娘吃罢。他就躺在榻旁,闭目假寐。
  逃,还是不逃?
  这可真他娘的,是一个大问题!
  ……
  就是在这种极度不安的心绪之中,阚棱睡着了。
  迷迷糊糊,他觉得老娘在呼唤他的名字,连忙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阿棱,外面好像有车马停下来。”
  阚棱一怔,透过斗室的小床,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他连忙站起身,轻声道:“娘,我去看看。”
  说罢,阚棱披上外衣,顺手从门旁,抄起一柄连鞘的巨型长刀。
  差不多有160公分长短,直立起来,正到阚棱胸口。刀鞘狭长,是用黑鲨鱼皮鞣制而成,上面没有任何雕饰,古拙之中,透出一股森森杀气。近50公分长短的刀鞘,显得格外醒目。
  阚棱执刀走出房间,就见门外停着两辆车马,还有百余名官军护卫左右。
  为首跨坐一匹神骏白马上的少年,银甲白袍,头戴一枚银环,齿白唇红,显示出勃勃英姿。
  “郑公子?”
  阚棱一见来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是早晨,距离正午时分,还差了两个时辰呢。
  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郑言庆翻身下马。
  “阚棱,带我去探望一下令堂。”
  “啊?”
  阚棱诧异看了一下郑言庆,不明白言庆为何要屈尊前来,探望他那瞽目老娘。不过,言庆既然来了,阚棱断然不可能把他赶走。且不说他欠了人家的银钱,从礼数上,也说不过去。
  于是,阚棱领着郑言庆走进了斗室之中。
  那刺鼻的气味,却未使得郑言庆流露半点不虞之色。
  他快步走到老夫人的跟前,自我介绍了一番,“老夫人,我是朝廷云骑尉,荥阳安远堂郑言庆。昨日与令郎在城中相遇,一见如故……令郎武艺高强,故而郑某心中甚喜爱之。今日前来,一是想要拜访老夫人,使老夫人莫要为他担心;二则是想要为老夫人诊脉,探视病情。”
  言庆在峨嵋山两年,虽说只是给孙思邈打杂,可耳闻目染之下,却也通晓不少的医理。他既然决意要招揽阚棱,当然不可能只打发一百贯铜钱就可以。倒不是说阚棱会不会反悔,他需要的时,阚棱全心全意的臣服,而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百贯可以买他的命,却买不来他的心。
  郑言庆不需要阚棱的命,他需要的是,阚棱的臣服。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搜集猛将兄的嗜好。即便郑言庆前世经历丰富,见多识广,也无法免俗。
  他不记得,史书中有没有阚棱这么一个人物。
  但如果能收服此人的话,对他而言,无疑是一大臂助。
  所以,郑言庆连夜召见了掖县医馆的医生,并详细的询问了,阚棱母亲的病情。
  加之他粗懂医理,略知皮毛,见到老夫人的时候,对她的病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上的了解。
  一开始,阚棱还不是很相信,郑言庆真的懂医术。
  可是当言庆说出来的那些话语,和医馆的医生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候,阚棱的眼中,顿时流露出一抹希翼之色。
  “郑……公子,敢问我娘的病情,可有希望?”
  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称呼郑言庆。言庆只是一个旅帅,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称呼将军、都尉,显然都不太合适。但若让阚棱唤言庆为‘主公’,他心里面,又未必真的情愿。
  我只是卖命给你而已……
  可主公这个称呼,则代表着无条件的臣服。
  郑言庆笑了笑,“老夫人的病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真难治。只需每十日服用一支野灵芝,同时加以适当的调养即可;说难治,这治疗的花销恐怕很大,非寻常人可承受。”
  和医馆里的坐堂,说的一模一样。
  阚棱不由得低下头。
  他何尝不知道,要好好调养,用野灵芝为药引?
  可问题是,他能撑住这样的花费吗?一支野灵芝,至少要十贯铜钱。十天一支,一个月下来,可就是三十贯。一百贯……也不过三四个月就折腾干净。这还不说其他的花销……即便是阚棱节衣缩食,拼命的赚钱,能维持住这野灵芝的供应就已困难,况乎适当调养?
  郑言庆没有理睬阚棱,而是握住了老夫人粗糙,略有些泥污的手。
  “老夫人,我有一个建议。
  这掖县虽然安稳,没什么响马盗贼,可终究地处偏远,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都有些不足。
  阚棱既然要跟着我,老夫人若不能得以安稳,只怕他也不会心安。
  所以郑某有一个想法,我命人送老夫人去巩县休养。那边即有人方便照顾,而且距离荥阳洛阳也都不算远,寻医馆也好,买药草也罢,都很容易。老夫人能颐养天年,阚棱也能安心做事。”
  阚棱闻听,顿时生出希翼。
  他向老夫人看去,而老夫人也在沉思。
  老夫人也许不识字,不懂诗词歌赋,更不要说读书。可几十年累积下来的生活经验,焉能体会不出,郑言庆的心意?
  这个小娃儿,想招揽阿棱!
  不过,这似乎并非一件坏事……
  这些年,阿棱为了照顾自己,也算是吃尽苦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低声下气的四处求医。老夫人嘴上不说,但是对阚棱遭遇的那些苦楚,她又怎可能不了解?
  现在,有一个机会,能让阿棱转运。
  这位郑公子虽然有做作之嫌,可毕竟是大户人家,名声在外,将来的前程,不可估量。阿棱若跟着他,说不得能做得一番事业。自己呢,也能有人照看,对阿棱而言,更免去许多麻烦。
  这可是一举三得的好事情!
  老夫人说:“郑公子美意,老妇焉敢拒绝?
  我家阿棱日后就拜托郑公子多照顾……阿棱啊,你要好好跟随郑公子,莫要辜负了他这番心意。”
  阚棱说:“娘只管放心,孩儿一定好好做事。”
  “阚棱,我已嘱托黄文清县令,请他抽调出一些人手,护送老夫人前往巩县。
  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启程。你与老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军务繁忙,就先回营中。”


第二六章 春江花月夜
  正午方至,阚棱护送车仗出掖县三里,目送母亲随车仗离去,这才赶赴港口军营向言庆报到。
  郑言庆委任其为右扈从,意为亲随。
  由于如今是在军营中,言庆身为旅帅,也只是一个基层军官。按道理说,他没有达到配备扈从的地位。但他又是隋炀帝杨广亲封的云骑尉,按照爵位而言,他配备扈从也属于正当。
  言庆出身安远堂,所以就沿用了安远堂的常用名号:猛虎。
  雄大海为猛虎左扈从,阚棱为右扈从。
  再算上沈光这个跟随言庆最久的‘虎长’,昔日安远堂祖先,大将军郑伟组建的猛虎扈从,已初具雏形。这三个人,等同于是言庆的私兵。他们的俸禄并非源自朝廷,而是由郑言庆所支付。并且在宗团的名单里,不会显示他们的名字。若言庆功劳越大,他们地位越高。
  这也是自南北朝以来,世家最常用的一种手段。
  郑言庆一方面在掖县港口,一方面看护和接收从各地运送而来的辎重,另一方面,则加紧了对宗团的操练。他把周法尚调拨给他的二百官兵,与谢家三百宗团合并一处,日夜操演。
  谢科自幼熟读兵法,相比之下,言庆就显得有些不足。
  他不是一个精于治兵,善于调兵遣将的人。即便是苦读多年兵书,最多也就是能纸上谈兵。
  所以,郑言庆非常自觉的把自己的位置放低。
  这支五百人组成的护军,就以谢科谢映登为主将。言庆依旧充当军中司马的角色,协助谢科出谋划策,同时整治军纪。用郑言庆自己的话来讲: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由专业的人做。
  闲暇时,他就带着沈光三人,与掖县令黄文清,亦或者当地的名士游走周边。
  掖县,也就是后世的山东省莱州。
  这里的风景名胜不少,但在隋唐时期,最有名的莫过于掖县南边的云峰山。这云峰山,又名文峰山,不过更通俗一点的,则是根据它的山势形状,而名笔架山。山中岩石嶙峋,峰高、谷幽、林茂、景色如画。
  正值初春,苍松滴翠,百花吐艳。
  这笔架山的春桃,是三时绝景之一。言庆随着黄文清等人,畅游山中,倒也算是逍遥自在。
  不过,山中最有名的一处景致,也是黄文清着重介绍的一处景致,就是郑道昭石碑。
  这郑道昭是荥阳郑氏族人,曾在北魏年间楚人光州刺史,有‘北方之圣手’的名号。他在云峰山中,留下题刻十七处,均位于摩崖之上。在后世,郑道昭的名气或许比不得那些著名的书法家。然则他的碑刻文字,却广为流传。其中尤以日本书道学者,对郑道昭的碑刻视若珍宝。
  黄文清觉得,郑言庆既然是郑家子弟,虽说并非与郑道昭属于同一宗房,但却同为书法大家,肯定会对山中题刻产生兴趣。事实上,言庆也的确是对郑道昭的题刻生出浓厚的兴趣。
  后来干脆居于山中,整整十日,临摹碑帖,过的好不快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黄文清购买来的粮食,陆陆续续抵达掖县。先前向言庆借出的六百石军粮,也按期归还。粮食有了,再加上春耕开始,流民的数量,也没有继续增长的趋势。
  郑言庆见军粮辎重调集完备,而麾下兵马也日渐配合完善,于是通报沙卑城。
  二月下旬,周法尚命郑言庆押送粮草,随海船前往沙卑城集结。
  同时,隋军抵达辽水河畔,向高句丽发起了凶猛的攻击……
  ……
  沙卑城,亦即后世的辽宁省金县。
  位于黄海和渤海之间,海岸线曲折,港湾相连,滩涂广阔。这里是水军进击高句丽都城平壤的中继站,五百艘海船囤积于港湾内,旌旗招展,彩旗飘扬,遮天蔽日。三万排镩手,三万弩手,亦即从江南抽调而来的万余水手和宗团,几近八万人,整装待发,随时等候军令。
  言庆抵达沙卑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末。
  水军前军、中军,都已经出发,向海浦出击。
  后军人马大约两万人,由周法尚坐镇指挥。言庆和谢科将粮草辎重送抵仓廪,立刻赶赴军帐报到。
  “郑旅帅,谢公子,你们来得正好。”
  周法尚看到言庆和谢科,非常高兴,“大将军已率部渡海出击,我亦在十日之后,领兵出征。
  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二人前来,正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郑言庆闻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沉。
  来护儿还是不想见他?
  此前,他带着郑醒、麦子仲等人,先期来到沙卑城,所以没有接见郑言庆,倒也能说得过去。而后,他又把言庆留在掖县,甚至连水军誓师大会也未曾让言庆参加,已经有些过分。
  而今,明知道郑言庆押送辎重前来,却自顾自率部出海。
  这显然是极其失礼的行为,若非他对言庆厌恶到极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很显然,他是算准了时间后,才让郑言庆前来沙卑城报到。言庆好歹也有云骑尉的官职,同时又是士林中极富盛名的名士。来护儿用这样的方法来怠慢郑言庆,甚至把他边缘化……没错,郑言庆是不想参与这场战事,可却不能代表,他可以接受来护儿这样程度的轻视。
  从他以咏鹅体而成名之后,何时遭受过这样的怠慢?
  想到这些,郑言庆眉头拧成了川字,清秀的面容,顿时浮起一层阴霾。
  周法尚如何看不出来言庆心里的不快,可无奈何来护儿听信郑醒一面之词,冯智玳抵达沙卑城之后,也多有诋毁之言。麦子仲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为人也很洒脱。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站出来为夺他所爱的情敌说话。特别是言庆带着裴翠云私奔,已重重的挫伤了麦子仲的感情。
  这种时候,他不站出来落井下石,已是大丈夫胸襟。
  于是乎,来护儿对郑言庆的感官越发恶劣。在他眼中,郑言庆不过是个少年得志,仗着有几分才情,故而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特别是言庆在掖县和冯智玳发生冲突,更闯进冯氏军营,斩杀了冯家数十名乡勇,更坐实了郑言庆嚣张之名。来护儿,不喜欢他。
  周法尚虽然为郑言庆辩解了两句,可无奈何来护儿成见已深。
  他只能尽量来缓解这种尴尬的局面。毕竟他只是一个副总管,只是来护儿的副手,做不得主。
  若非为了等郑言庆,他早应该随军开拔。
  周法尚心里非常清楚,莫说郑言庆年少气盛,就算是成年人受此怠慢,恐怕也无法接受。言庆表现的很不错,如果换做一个真正的少年人,说不得就带领宗团,二话不说告辞离去。
  如若那样,来护儿可算是把人得罪狠了!
  “郑旅帅,来总管本想等你抵达后,亲自接见你。
  但由于军情紧急,辽东方面业已开战,他不得不率部渡海,准备攻击平壤。临行之前,来总管还委托我,向你表达歉意,并委任你为仓曹参军,十五日之后,随军渡海,于江坝水西岸扎营。
  这几日,你且留在这边,清查辎重粮草。
  十五日之后,随军出击,到时候就在江坝水西岸汇合。到时候,来总管将会亲自接见于你。”
  仓曹参军,顾名思义就是看守仓库的主官。
  说好听一点,叫做督粮官;说难听一点,就是个看守仓库的管理员。
  历史上,因督粮官而闻名的人,恐怕就是三国时期,那个在攻打袁术时,被曹操斩杀的督粮官吧……汝妻儿,我养之,汝勿担心。平日里没机会建立功勋,遇到麻烦时,就是替罪羊。
  郑言庆脸上阴霾之色更重。
  他插手行礼:“末将听从调遣。”
  周法尚心里苦笑,不过脸上依旧是和颜悦色。
  “郑司曹一路辛苦,就先下去歇息吧。”
  言庆和谢科,告辞退出军帐。
  出了大营,谢科突然道:“言庆,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家……我曾听说,那位来护儿礼贤下士,有名士之风。如今看来,闻名不如见面。
  你我自抵达掖县以来,一晃业已三个月。他非但不曾召见,反而处处为难你我。与其如此,你我又何必留在这鬼地方呢?司曹参军……哼,你我成给他看守仓库的打杂了。”
  郑言庆笑了笑,“咱们若现在走了,只怕日后更被他瞧不起。
  司曹就司曹,至少还给了咱们一个军职……谢大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是这一次,你被我连累了。”
  谢科笑了,“贤弟你这是什么话?你我当年在白雀寺,浴血而战,可是袍泽之谊,岂有连累之说。我本来对这些也没有兴趣,若非家父期许甚重,我才不愿意跑来这里,受这委屈。”
  说罢,他与郑言庆相视,忍不住都笑起来。
  两人回到营地后,言庆就下令麾下兵马,加紧休整。
  其实也没什么好休整,不过是和在掖县时一样,练兵操演,整顿军纪。同时周法尚又送来六百水军,再加上先前的二百官兵,凑足一团人马,并委任郑言庆为校尉,接掌司曹之责。
  算起来,言庆手下有一千一百人。
  可从内心而言,他并不愿意接手这六百水军。他麾下的官军和宗团,已经操演得当。如今加上六百个人,看似兵力增加,权利增大。可实际上,战斗力却削弱不少。而他又没有两个月的时间,来操练这些家伙,把一千兵马捏合在一起。无奈之下,他只好下令,将二百官军打散,重新组队。可这样一来,必然会引起一些老兵痞的不满,甚至会闹出营啸之乱。
  不过言庆不害怕!
  他在第三天,卯时升帐,清点兵马。
  连斩二十七名误卯兵痞之后,血淋淋的首级悬挂营中大纛之上,令得麾下兵马,立时安稳。
  昔日郑言庆在荥阳,就曾大开杀戒。
  对付这些老兵痞,他更不会有半分手软。
  周法尚对于言庆这种铁腕手段,也是赞叹不已。原本以为言庆治理这些老兵痞,会遇上麻烦,可现在看来,他却是多虑了……于是在言庆抵达沙卑城的第八天,他率部渡海,前往海浦。
  又七日,言庆率领兵马,押送粮草辎重,登上兵船。
  黄海浩荡,远不似后世那般浑浊不堪。五牙战舰在大海上,劈波斩浪,朝着海浦进发。郑言庆站在楼船甲板上,眺目远望,却见茫茫大海,白波一线,碧浪翻腾,景致好不壮观。
  行走于海上,呼吸着那潮腥的空气,整个人的心胸,都会随之宽广。
  谢科站在言庆身旁,轻声吟唱:“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贤弟,在此等壮阔景色面前,方能领略魏武之豪迈。此情此景,若能饮酒放歌,定当是人生一大快事。呵呵,贤弟在此等景致前,难道就没有诗兴大发吗?”
  言庆笑了笑,“诗兴倒是没有,不过确有两句感怀。”
  “哦?愿闻其详!”
  郑言庆沉默,许久之后,陡然壮气而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本是初唐四杰的陈子昂怀才不遇,在幽州台所做。
  而今郑言庆,受小人诋毁,被来护儿轻视,颇有同病相怜之意。虽说他对此并不在意,可被人轻视,被人诋毁,被人边缘化的感觉,终究不太舒服。谢科顿时沉默,片刻后拍了拍郑言庆的肩膀。
  “贤弟何必在意过往?
  你之前程远大,非他人可以比拟。今日为人所怠慢轻视,将来自还会有机会,向他人讨回。”
  “谢大哥说的是,却是我有些狭隘了!”
  郑言庆想到这里,不由得戛然而笑。
  日落西山,玉兔东升。
  一轮皎月悬于海天之上,战船缓缓行驶,推动碧波翻涌。
  郑言庆突然有了些许感触,命沈光取来古琴。
  他就坐在甲板上,抚琴而歌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海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映照人力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曲春江花月夜唱毕,引得谢科抚掌连声叫好。船上的水手,也许不识得字,但是却能听得出,这诗歌的好坏。亦连声称赞,更有人放胆,与言庆相互唱和。
  一时间,海面上歌声,此起彼伏,划破了海天宁静……
  雄大海懦懦走到郑言庆的跟前,挠着头,似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大哥,想求你个事情。”
  “哦?”
  “我名叫大海,今见海面壮阔,所以觉得我这名字,却有些俗气了,能否请你代为改一下名字?取个豪壮,且又好听的名字……呵呵,像沈大哥和阿棱那样的好名字。”
  郑言庆一怔,笑道:“大海,你这名字并不差,何必要修改呢?”
  “可是我总觉得,大海大海的,有些俗气。”
  不等郑言庆开口,谢科突然道:“大者,阔也。你既然觉得大海这名字俗气,干脆改名做阔海,你看如何?”
  雄大海想了想,突然点头道:“雄大海,雄阔海?
  恩,这个名字好听……哈,那我从今以后,就叫雄阔海了!”
  当谢科提议,改‘大’为‘阔’时,郑言庆还没有反应过来味道。可是当雄大海兴高采烈的呼喊出‘雄阔海’三个字的时候,他脑袋嗡的一声,不由得顿时变色。
  抬起头,看着雄大海。
  言庆艰涩问道:“大海,你刚才说,你要叫雄阔海吗?”


第二七章 过河!过河!过河!
  雄阔海,绰号紫面天王,隋唐第四条好汉。
  这是说唐里的人物,在郑言庆的印象中,隋书也好,资治通鉴也罢,都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也许,这根本就是个虚幻的人物。
  郑言庆一直认为,雄阔海的形象,很可能是源自于某位在太行山造反的山大王。
  小说里说,雄阔海身高一丈,腰大数围,铁面胡须,面膛发紫,虎头环眼,声如巨雷。善使两柄板斧,重达一百六十斤,两臂有万斤力气……慢着,雄大海使斧头这件事,貌似还是他想出来的注意。而且他那两柄斧头,差不多两百斤上下,比小说里雄阔海的斧头重许多。
  除此之外,眼前的雄大海,几乎和小说里的雄阔海,一模一样。
  身高嘛,差不多快一丈,体重近三百斤。所以,这腰围……还是别提了。胡须现在还没有长出来,毕竟年纪摆在那里,你让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长一脸络腮胡子,好像也不太可能。
  虎头环眼,面膛发紫,声如巨雷!
  郑言庆懵了!
  说实话,他可从没有认为,自己穿越的是说唐世界,更不会把雄大海和雄阔海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可问题是,这一幕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联想早年的事情,雄大锤曾动议,想要离开洛阳,迁往太原。汉王杨谅造反之后,太原城破。如果出现那种状况,雄大锤还可能存活吗?而失去了家人的雄大海,却很有可能,变成雄阔海。
  在小说中,雄阔海也正是在太行山一带活动……
  雄阔海被郑言庆盯的发毛,心里面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大哥,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那我还是叫雄大海好了!”
  郑言庆蓦地笑了,连连摇头。
  前世时的宦海沉浮,让他养成处变不惊的秉性。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为官者必修的一门课程。所以,言庆曾遇到过许多名人,从贞观名臣的房玄龄杜如晦,到徐世绩,乃至于宇文成都,他从未表露过什么惊奇之色。惟独雄阔海不一样,他在自己身边生活了近七年,而言庆竟然不知道,他是雄阔海。大黑子大黑子叫了那么久,突然间变成了鼎鼎大名的紫面天王,这感情上的确不太能接受。也正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郑言庆才出现了短暂的失态……
  “大黑子!”
  “恩?”
  “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别靠城门太近!”
  小说里,雄阔海是力托千斤闸而死,死得很凄惨,最后连一具全尸也没有落着。
  郑言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让雄阔海莫名其妙,沈光和谢科等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雄阔海还是憨声应道:“大哥,我记下你的吩咐了!”
  言庆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病,小说里的事情,哪能当真?再说了,雄阔海跟着他,也不可能再去托千斤闸。看着雄阔海一脸憨厚的笑容,郑言庆点点头,拉着雄阔海,在他身旁坐下来。
  原本并不存在的雄阔海,出现了!
  那么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人物,出现在他面前呢?
  郑言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期待。不晓得那传说中的隋唐十八条好汉,会有几个人出现呢?
  ……
  大业八年,亦即公元612年,三月十四。
  中原已经是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春风吹绿江南,那桃花杏花,正姹紫嫣红的绽放出动人之色。
  然而,辽水东西两岸,朔风依旧刚强。
  一场惨烈的厮杀,就在这辽水两岸,拉开了序幕……
  按照早先的计划,隋军挺进辽水西岸之后,就需要立刻渡河而战。高句丽的兵马,也屯聚在东岸,准备和隋军决一死战。然后,由于事先未能精确计算,工部尚书宇文恺在制造浮桥的时候,出现了巨大偏差。以至于当浮桥铺设妥当之后,竟仍距离东岸,有数丈之远。
  隋军无法渡河,只能一小股一小股的扑向东岸。
  这就使得高句丽占居了人数上的优势,连番出击,将过河的隋军,消灭在辽水东岸。
  河水,被鲜血染红。高句丽人的狂笑和嘲讽声,传到了辽水西岸。而主持战事的人,正是麦子仲的祖父,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已年过五旬的麦铁杖,依然形如烈火,暴烈无比。
  耳听高句丽人的嘲讽,眼睁睁的看着麾下儿郎惨死于高句丽人的屠刀之下,麦铁杖暴跳如雷。
  “三军儿郎,随我过河,过河,过河!”
  麦铁杖厉声呼喊,手中长刀遥指辽水对岸:“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焉能卧死儿女手中乎?”
  其含义,几乎与那句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还的道理相同。
  一时间,麾下儿郎呼喊奔走,一个个从浮桥上纵身跃入水中,涉水扑向河岸。
  “父亲,您身为三军司令,焉能轻易涉险?”
  麦铁杖的长子麦孟才,一把抓住了脱下重甲,准备冲出去的麦铁杖,“如若冲锋陷阵,孩儿愿为先锋,请父亲为孩儿观战。”
  “你武艺不纯,难当重任。”
  众人面前,麦铁杖丝毫没有给麦孟才留半点脸面,他大笑道:“阿奴当被浅色荒山,吾荷国恩,今是死日。我若战死,尔当富贵。唯诚与孝,尔其勉之。三军儿郎,随我过河杀敌!”
  麦铁杖撞开了麦孟才,大步流星,冲上浮桥。
  身为主帅的麦铁杖都这般模样,其麾下将领,又岂能落后。只见虎贲郎将,左屯卫将军钱世雄、孟金叉两人紧随其后,率部冲上浮桥。麦铁杖一马当先,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涉水上岸,手持刀盾,呼号奔走。六尺横刀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划出一道道,一溜溜绚丽弧光。
  所过之处,杀得高句丽人人仰马翻。
  麦铁杖虽然年过五十,然则保养得当,丝毫不显衰老之态。
  他杀人的招式非常巧妙,不同于正常人的劈斩,而是以刀口三寸方头刃挑斩刺杀。一个个高句丽人,被他挑飞出去,落地之时,已没了性命。他率先冲入高句丽人的阵营,率领人马,只杀得高句丽人连连败退。钱世雄和孟金叉也紧随在他的身后,一彪人马上岸,竟以横扫千军之势,抢占了辽水滩头。
  “速速加快架设浮桥!”
  宇文恺在西岸呼喊不停,麾下兵马,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东岸一座山岗之上,一名儒衫老者,捻须观察河滩上的状况。
  “那老者何人?”
  “启禀丞相,为首白发老者,就是大隋国名将麦铁杖。”
  “哈,闻名不如见面,以我观之,此人也就是一介莽夫,安得名将之称?发射鸣镝,命乙支生率部自两肋包抄,出动水鬼,焚毁浮桥。我等要在这辽水东岸,全歼这支隋军,已振奋军心。”
  老者军令发出,刺耳鸣镝哨声,在辽水上空响起。
  刹那间,河东岸喊杀声四起,两支骑军自左右突然间杀出,瞬间切断了隋军与河中的联系。
  与此同时,正在冰凉河水中假设浮桥的隋军士兵,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一股股血水在河水中泛起泡沫,只见那河水里出现无数身穿鱼皮紧身衣,乍看如同水中怪物一样的东西出没。他们手中持有明晃晃的钢叉和短刀,不断将河水中的隋军拉下去,杀死!
  “水鬼,是高句丽人的水鬼!”
  有熟悉高句丽情况的隋军,大声呼喊。
  紧跟着,有水鬼出现,将随身携带了桐油洒在浮桥上,而后瞬间点燃。浮桥上,烈焰熊熊,不断逼退试图渡河的隋军。宇文恺大惊失色,连声高呼:“放箭,放箭……杀死这些水鬼。”
  宇文恺也是身经百战,自然知道这些水鬼的厉害。
  早在北周时,宇文泰就曾发动过对南朝的战事。江南的水鬼,对北周兵马造成的巨大杀伤力,宇文恺至今仍记忆犹新。故而,当水鬼出现时,宇文恺就感觉到情况不妙。隋军弓兵一拥而上,向河水中央放箭。有聪明的水鬼,就立刻向河东岸退避,但仍有许多水鬼,被射杀在水中。
  不过,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浮桥被焚毁之后,冲上东岸的隋军,立刻失去了援兵。
  在高句丽丞相的指挥下,骑军步卒蜂拥而上,把隋军层层包围。麦铁杖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只见他依然不停的呼喊奔行,手中长刀,更是刀刀凶狠,每一次寒光闪过,必有高句丽人丧命。
  “取我宝雕弓来!”
  高岗之上的老者,露出一抹狞戾之色。
  立刻有亲随奉上弓矢,但见来着挽弓搭箭,对准了正在疯狂作战,血染征衣的麦铁杖,弦声一响,利矢飞出。麦铁杖一刀劈翻了一名高句丽人,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迷了他的双眼。
  他正准备抹去脸上的血污,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下意识的向旁边闪身,却见一支红漆雕翎箭飞来,正中他的胸口。那雕翎箭上,带有倒钩,只腾地麦铁杖,大叫一声。一匹快马冲向麦铁杖,麦铁杖躲闪不及,被铁骑撞翻在地,肋骨断裂,刺穿了他的左肺。一阵剧烈的咳嗽,麦铁杖口鼻中喷出血沫。两名高句丽士兵向他冲过来,他大吼一声,一只手蓬的抓住一杆长矛,横刀顺势一抹,将那士卒拦腰斩断。
  高岗上的老者,脸上戾色更浓。
  再次挽弓,一箭正中麦铁杖的肩膀……
  “父亲!”
  在河西岸束手无策的麦孟才,痛的大叫一声。
  他几次试图冲进辽水,但都被宇文恺命人拉了回来。
  “那放箭的人,是谁?”
  “启禀宇文尚书,那家伙就是高句丽宰相,乙支文德!”
  “乙支文德,我誓杀汝!”
  麦孟才厉声吼叫,但却无法阻止,高句丽人的长矛,贯穿了麦铁杖的身体。麦铁杖连中五箭,终于倒在了血泊中。就在他战死不多时,钱世雄和孟金叉先后战死,渡过辽水的三千隋军,无一生还。
  一名高句丽将领,用绳子绑住了麦铁杖的一条腿,纵马拖走。
  宇文恺眸光血红,突然间厉声喝道:“三军司命,过河,过河,过河……立刻架设浮桥,强渡辽水!”
  “过河!过河!过河!”
  隋军嘶声呼喊,在辽水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第二八章 平壤一夜(一)
  大业八年三月十四日,郑言庆率部,登临海浦。
  所谓海浦,其实就是一个荒凉的滩头。由于距离高句丽都城路途不远,加之这里水势平缓,且吃水很深,非常适合五牙战舰停靠。所以,来护儿就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登陆地点。
  辽水惨烈的厮杀已经拉开序幕,但郑言庆依旧无比轻松。
  事实上,到现在这种状况,他已经做好了打酱油的准备,并且随时准备向东莱郡撤退。
  原因非常简单,来护儿根本就不待见他。从掖县开始,他就是以后备军的姿态而出现在世人面前。
  打仗,轮不到他去冲锋陷阵!
  既然是这样的情况,言庆也乐得轻松悠闲。
  他记不清楚,来护儿此次征伐平壤,究竟是胜还是败。反正第一次征伐高句丽,肯定是以失败告终。对于这样的结果,郑言庆无法改变,也无力去改变。来护儿根本就不准备接见他,早在言庆抵达海浦的头三天,来护儿已经率领中军,向平壤进发。他以麦子仲和冯智玳为先锋官,又以郑醒为左护军,统帅六家宗团,合击三千骑军;以江淮水军为右护军,合计八千兵马。
  来护儿亲自督导中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平壤扑去。
  所以,迎接郑言庆的人,依旧是水军副总管,周法尚……
  周法尚觉得很不好意思,同时对来护儿的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心里也非常不满。
  你是堂堂水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啊!
  就算你不喜欢郑言庆,甚至厌恶他,憎恨他……可你也不能这样子做吧。好歹,人家郑言庆是朝廷亲封的云骑尉,更千里迢迢,前来为你助战。可你来大将军倒好,已经三个多月了,你连见都不见人家一面,算是怎么回事?就因为郑醒说他跋扈嚣张,就因为冯智玳死了几个人,所以你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郑言庆。这若是传扬出去,会被天下人耻笑。
  可是,周法尚却无法说动来护儿。
  事实上,每次当周法尚提及郑言庆的时候,来护儿就显得很不耐烦,立刻会把话题转移开。
  以至于周法尚酝酿了许久的话语,却找不到机会说出去。
  看着郑言庆,周法尚有些尴尬说道:“郑校尉一路辛苦……”
  这句话已经说了三遍,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可他又不能不说,以免郑言庆误会。
  不过,应该和郑言庆说些什么呢?
  来护儿可以不顾及一切的去得罪郑言庆,但周法尚不会。
  他想了想,沉声道:“日前探马来报,高句丽酋首高元,于平壤城南六十里处,江坝水一线陈兵十数万,意欲与我大军相争。来总管已率部出击,恐怕一时间无法和你相见。不过临行之前,来总管说你麾下兵马,已近一府之兵,所以命你原地休整,而后等待新的命令。”
  按照大隋兵制,一府兵马,人数在八百到一千人。
  郑言庆以校尉的军职,掌一千一百人,即便其中还有三百是宗团,也已经达到了一个军府的人数。此前周法尚为了保证粮草辎重的通畅,所以没有考虑太多。但来护儿既然提出来,周法尚就不得不认真考虑。是升郑言庆的官职,还是裁剪郑言庆手中的兵马,哪个合适?
  言庆抵达掖县,寸功未立。
  要说的话,他以云骑尉之职,出任一府主将,倒也不会太突兀。可问题在于,言庆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十四岁就出任一府主将,果毅都尉,且身无寸功,于情于理,都难以服众。
  毕竟,这水军合计六十府兵马,上上下下的军官多达数百名,年纪最小的也有二十出头。郑言庆以十四岁的年纪,出任校尉之职,已经属于破例。他不是宇文成都,更无斩将夺旗的功勋。
  单凭他士林中的声名,如何能让那帮子大老粗们心悦诚服?
  所以,升职显然已不太可能。那不能升职,就唯有裁剪他麾下兵马……
  周法尚想了想,“郑校尉,你回去之后,抽调三百五十人为你麾下,等候命令;谢公子也暂为校尉之职,领一团兵马,除却本部宗团,另令三百五十名骁果效命。余者百人,你二人可酌情另组扈从。从即刻开始,在原地进行休整。一俟前方军令传来,你二人需随时出击。”
  “喏!”
  郑言庆和谢科,插手行礼,退出中军大帐。
  周法尚长出一口气,心中不由得暗自苦笑不迭。
  这算什么水军副总管,竟然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去花费心思。这样子分配,等同于并没有消减郑言庆的兵马,相反还搭进去了一个校尉的军职。谢科以二品出身,得校尉之职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至少在军中的那些大老粗们,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产生什么情绪。
  三百五十名骁果,等同于一个满员的军团。
  谢科带来的宗团本就是他的私兵,所以未入兵册,可以忽略不计。唯一出格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军职,还不具备拥有扈从的资格。但在这种情况下,谁又会真的去计较这件事情呢?
  反正,周法尚认为,他已经做到最妥帖的安排。
  希望这场战争早点结束吧……周法尚轻揉面颊,在心里苦笑道:把这帮子少爷们赶快送走,免得生出什么乱子。
  ……
  三月十六,晴。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万里无云。
  郑言庆和谢科分兵而治,在海浦滩头扎下营寨。虽然周法尚并未给他们安排具体的任务,但两人还是呈抵角之势扎营,相互拱卫。白天,操演兵马,晚上则带领扈从,摆放其他各营主将。
  来护儿可以不甩他们,但并不代表,这海浦所有的军官,都不甩他们。
  加之郑言庆刻意与他们结交,所以一来二去之下,大家倒相处的其乐融融,甚至是称兄道弟。
  这一天,郑言庆正在谢科营中说话,突然沈光来报,说是周法尚召集众将议事。
  言庆和谢科不敢怠慢,立刻顶盔贯甲,披挂整齐赶赴中军大帐。两人的营地,距离中军大帐都不算远,所以很快抵达。各府都尉,各团校尉,都已集中在大帐中,一个个面色凝重。
  周法尚同样是顶盔贯甲,一身戎装打扮。
  他沉声道:“今日前方传来消息,来大将军在江坝水畔,已击溃了高句丽乌合之众。如今我大军已兵临平壤城下,大将军下令,命我等沿江坝水溯流营建坞堡,以保证粮道的畅通。”
  众将闻听,齐声应命。
  郑言庆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显得并不是非常兴奋。
  原因非常简单,反正来护儿又看不上他,这种事情,肯定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再者说了,他也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在海浦挺好,可以随时撤离,不需要去冒那种无谓风险。
  哪知,周法尚目光扫过帐中众将,最后却停在了郑言庆身上。
  “郑校尉!”
  “啊……末将在!”言庆先是一怔,连忙上前,插手行礼。
  “谢校尉!”
  “末将在!”
  “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立刻拔营起寨,赶赴江坝水。”周法尚说着话,站起身来,在帐中悬挂的那副牛皮地图前停下脚步,手指地图上的一条粗长的蓝线,而后用手指在一个黑点上。
  “此为江坝水与南水汇合之处,也是我军辎重由水路进发的必经之地。
  所以,我要你二人在此营建坞堡,务必要保证南水至平壤之间的粮道畅通。你二人可依水扎营,五日之后,将有辎重船只,由此经过,运抵平壤。若有差池的话,你二人提头来见。”
  郑言庆眯起了眼睛,努力回忆着前世对平壤的认知。
  貌似周法尚所说的位置,在后世就是朝鲜的南浦。他和谢科相视一眼,齐刷刷插手,躬身应命。
  两人退出军帐,刚准备上马,就听营中有人呼唤郑言庆的名字。
  扭头看去,却见郑宏毅正从营中往外走。言庆不由得一愣,诧异的看了一眼郑宏毅,“宏毅,你不是随军出征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郑宏毅跳下马,“言庆,我如今在大将军帐下担任传令官。昨日晌午,江坝水大捷,故而大将军命我前来通知周总管,请他即刻起兵。如今大军已抵达平壤城下,不日就将攻破平壤。”
  言庆点点头:“如此甚好,我正要拔营起寨,前往南水。”
  “怎么,周总管命你在南水扎营?”
  “正是如此。”
  “嘻嘻,南水那边其实已没什么敌踪。高句丽狗贼被击溃之后,已退回平壤,余者四散而逃。
  言庆,你这下可落得一个好差事。
  我等在平壤努力拼杀,而你却悠闲的很……嘿嘿,真是羡慕你啊!”
  言庆心里一咯噔,看了一眼郑宏毅,却没有说什么。他明显的感受到,郑宏毅似乎有一些改变。
  好像……很得意!
  “言庆,我还要赶回平壤,就不等你同行了。等我们打下了平壤,俘虏高元贼酋,咱们再在平壤汇合。”
  郑宏毅说完,跳上马和言庆告辞。
  郑言庆有心提醒他两句,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贤弟,宏毅似乎有点变了!”
  在回营的路上,谢科突然道:“好像有些志得意满,似乎有些目中无人,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郑言庆笑道:“谁家儿郎不轻狂?
  宏毅如今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有些张狂也属正常。其实,他张狂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大将军也张狂的话,那才会有麻烦。”
  谢科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贤弟,你是担心……”
  郑言庆挠了挠头,“我什么都不担心,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好。得意容易忘形,乐极则有悲生。我是害怕,若全军上下皆如宏毅这般,难保会出现什么乱子。那些高句丽人,狡猾的很呢。”
  谢科立时沉默了!
  可不管是他,还是郑言庆,都不好说什么。
  因为举国上下,军营内外,都认为高句丽一弹丸小国,将之消灭,易如反掌。
  在这种乐观的情绪下,如果他和言庆有什么反对意见的话,弄不好会被按上一个动摇军心的罪名。
  “言庆,你我合兵一处吧。”
  谢科提出了建议,郑言庆想了想,点头应承下来。
  人多好办事,合兵一处的话,两人手中加起来有一府兵马,即便是真的出了乱子,也能相互照应。
  但愿得,不会出什么乱子。
  但愿得……来护儿能顺利的攻下平壤!
  可如果来护儿真的攻下了平壤,那么在史书中,应该有所记载才是。为何自己,毫无印象?
  想到这里,郑言庆的思绪,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
  ……
  辽东的战局,并不顺利。
  在折损了麦铁杖、钱世雄和孟金叉三员大将之后,又有光禄大夫,左侯卫大将军段文振,病死于军中。
  这位段大将军,同样是崛起于北周,成名于开皇年间的一员名将。
  生于北海,与三国时代的太史慈,是同乡。少有臂力,胆智过人,胸怀壮夫之志。北周武帝当政,在攻打北齐海昌王尉,相贵于晋州,率数十人杖槊登城,夺取晋州。后有攻夺并州时,夺取东门,使得北周大获全胜。故而在北周年间,就授上仪同,为襄国县公。从杨坚之后,又宿卫骠骑,累任兰州总管;平陈之战是,随晋王杨广出战,授扬州总管司马之职。
  这是一位极具传奇性质的将军,然则却躲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临死之前,段文振上书隋炀帝杨广:以隋军之兵势,胜高句丽易如反掌,然则请陛下勿插手兵事。
  这也是段文振最后一次上书,即便是刚愎如杨广,也有些犹豫。
  但是在兵部尚书斛思律的建议下,杨广最终还是没有听取段文振的意见,而且还发出了一条命令:若高句丽人想要投降,隋军就必须停止攻击,以显示天朝皇帝的仁君风范……
  于是乎,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城战,在辽东拉开了序幕。
  诏令发出之时,郑言庆和谢科已抵达南水畔,并迅速设立下营寨。
  此地距离平壤城并不算太远,坐在营中军帐里,可以听到从平壤城下传来的人喊马嘶之声。
  南水滔滔,与江坝水汇合一处。
  虽已暮春时节,然则空气依旧带有一丝丝寒意。
  三月十九日,晴。
  高句丽人与隋军在平壤城下决一死战,然则被隋军一举击溃。隋军乘势攻入平壤城中,并迅速占领了外廓。
  高句丽王高元,屯兵皇城内廓,做困兽犹斗。
  大获全胜,并顺利攻下平壤的来护儿,更是志得意满。在入驻平壤外廓之后,他竟下令,休兵一日,洗掠平壤。他没有乘势攻打内廓皇城……事实上,如果来护儿此时乘胜追击,高句丽人根本无法抵挡隋军的进攻。那样一来,平壤告破,高元被俘,即便辽东战事不顺,也能对高句丽人造成沉重打击。可就是这一日的休兵洗掠,却使得平壤隋军,陷入了危局!


第二九章 平壤一夜(二)
  平壤大捷的消息,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郑言庆的耳朵里。
  南水距离平壤不过几十里的距离,所以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不可能瞒得过言庆的耳目。
  听闻高句丽人溃败,而隋军已攻入平壤城,言庆也算是放下了心。
  对于这一场,在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的平壤大捷,言庆一点印象都没有。史学家们只是着重的讲述了辽东惨败的事情,而且是着重于隋炀帝的穷兵黩武,所以并没有记载过于详细。
  亦或者说,是郑言庆自己没有关注!
  不过,既然已经攻入了平壤城,那俘虏高句丽国王高元,想必不会太难吧……若是俘虏了高元,那么高句丽群龙无首,岂不是大局已定?
  郑言庆挖空心思,也想不出来护儿失败的理由。
  虽然没有见过来护儿,但是从他以前立下的武勋军功来说,应该不是一个无能之辈。如此大好形势,若是输了……郑言庆只能把这样一个结果,归结为是一种蝴蝶效应。莫非,历史改变了?
  抱着这样一种困惑,郑言庆没有再去关注平壤方面的战况。
  因为周法尚派来的第一批辎重,已经送抵南水。言庆和谢科连忙交接粮草,万余石粮草入营,言庆两人再也无暇去关注平壤方面的状况。清点交接之后,两人立刻安排人手,看管粮草。
  据说,明日凌晨还会有一批辎重运抵南水,那可是三万石粮草,马虎不得啊!
  郑言庆和周法尚处理完粮草辎重以后,天已经黑了。言庆感觉有些疲乏,于是就回帐休息。
  他这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子夜。
  迷迷糊糊醒来,帐中已经点燃了烛火,雄阔海和阚棱二人,就站在军帐外面为言庆守护。
  “大黑子,什么辰光了?”
  “已过子时,将近丑时!”
  沈光捧来洗脸的清水,让郑言庆擦拭了一把脸。
  居然睡了这么长的时间……
  言庆擦了脸,精神也振奋了不少。
  不过饥肠辘辘的,有些不太得劲吗,“大黑子,去火头军那边找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雄阔海答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郑言庆换上衣裳,舒展一下筋骨,看似随意的问道:“沈大哥,谢校尉可曾歇息了?”
  沈光摇摇头,“刚才路过谢校尉的军帐时,见里面灯火尚且明亮,想来是还没有歇息……公子,若是有事的话,我去请他过来?”
  言庆想了想,于是点头道:“我正好也有事情想要找他商量……这样吧,一会儿大黑子找来吃的,你让他给我送到谢大哥那边就好。阿棱,你和我一起,去谢校尉的军帐里说话。”
  阚棱连忙答应,随着郑言庆一起,走出了军帐。
  暮春时分,夜风有些凉意。
  郑言庆身穿一袭白色便装,带着阚棱来到了谢映登的军帐外。
  谢科果然还没有休息,正在军帐中看书。见言庆来到,他连忙放下书本,站起身来相迎。
  两人分宾主落座,自有扈从奉上茶水。
  “谢大哥,怎么还没有休息?”
  谢科道:“睡不着,总觉得心里面不太踏实。”
  “哦?”
  谢科说:“大将军攻入了平壤外廓,却意外的停止攻击,纵兵洗掠平壤城。贼酋高元手中,不过万余人守卫内廓。只需一鼓作气,攻入内廓,俘虏高元,则高句丽战局也就随之平息。
  我不明白,大将军为何犯下这样的错误。
  言庆,你虽然不长于治兵,但也应该知道,纵兵容易,收兵却难。这一旦撒出去,可就不是一下子能收回来的事情。如今我们在平壤城下,身处高句丽腹地。不速战速决,却纵兵洗掠,恐怕不合为将之道……我有点担心,如若高句丽人就此机会突然反击,大将军危矣。”
  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
  治理天下如是,治军亦然。郑言庆好歹也读过孙子兵法,也看过几年六韬,自然清楚这句话的含义。然则,一张一弛,并非随时可以进行,也需要看准时机,看准机会才可以实行。
  谢科的这番话,顿时引起了郑言庆的关注。
  “谢大哥,你刚才说,大将军未曾攻破内廓?”
  谢科摇摇头,“你去休息之后,我派探马前去打探消息,才知道大将军攻入外廓之后,下令停止攻击。并且在城中摆设酒宴,言庆各府将领。我派人去找人,想要提醒一下大将军,却不得其门而入。
  这不,我刚派人赶回海浦,请求周总管定夺。
  我睡不着,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故而在这里看书……对了,言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攻入外廓,纵兵洗掠……
  郑言庆的脑袋里,有些糊涂起来。
  他刚才过来,是要和谢科商议,天亮后辎重抵达,如何安置的事宜。
  可现在出现了这种事情,如何安排辎重,似乎已不太重要。万一……高句丽人趁机偷袭的话,来护儿兵马已经撒出去,如何能立刻收回?收不回兵马,就算人手再多,也只是一群乱军。
  “那你可知道,平壤城中,现在是谁主持军务?”
  谢科挠挠头,“我派人打听过了,主持平壤军务的人,是高句丽大莫离支高建武,不过他只是名义上主持,实际上指挥作战的人,是高句丽东部大人渊太祚。据说此人也是高句丽世族出身,与高句丽丞相乙支文德,并称双雄,是个足智多谋,好用奇谋险计的家伙。”
  莫离支,是高句丽的一个虚设官职,类似于摄政王之类的性质。
  郑言庆一蹙眉,犹豫了一下道:“乙支文德又是谁?”
  他对高句丽的情况,的确是不太了解。唯一知晓的事情,也大都是郑世安之前搜集而来。
  “乙支文德……好像是平壤石多山人,如今在辽东指挥作战。”
  谢科苦笑道:“你问我,我还想找人问呢。据说这乙支文德和渊太祚在高句丽极具声名,全都是有本事的人。可具体的情况,却少有人知晓。不过渊太祚日间战败,如今不在平壤。”
  是啊,在此之前,谁又会去关注一个弹丸小国的人物?
  也许除了郑言庆之外,所有人都是抱着必胜的信念而来,根本不会去留意高句丽会有什么人物。
  而言庆呢,连来护儿是什么样子都还不清楚,又如何能知晓这些秘密?
  故而闻听之下,心中忧虑更重。
  他和谢科正在考虑,如何向来护儿进谏的时候,突然间听到营地中,传来一阵阵骚乱动静。
  有人在营地里大声呼喊:“快看,快看……平壤好像起火了!”
  郑言庆和谢科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冲出了军帐。迎面正碰到雄阔海笑眯眯的端着一碗汤饼过来,言庆一不小心,和雄阔海撞在一起,滚烫的汤饼,洒在了郑言庆的身上。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却无心去怪罪雄阔海。
  “大黑子,阿棱,随我登高!”
  他快步追上了谢科,两人很快就爬上了营中望楼。
  举目向远处眺望,只见那平壤城方向的天空,一片火红……
  平壤起火了吗?
  郑言庆连忙大声呼唤:“来人,立刻派出探马,打探平壤城消息。”
  十数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冲出军营,朝着平壤方向急驰而去。谢科咽了口唾沫,呆怔怔许久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轻声道:“好大的火!”
  这么大的火,是来护儿攻击内廓,亦或者是遭遇袭击?
  那火势是源自内廓,亦或是外廓?
  两个答案,却是两个结果。不过有一点,郑言庆和谢科都能肯定,这大火,绝非是走水造成。
  “立刻擂鼓,召集兵马!”
  郑言庆在望楼上,厉声喝道:“传令各旅旅帅,立刻到军帐议事。各部兵马,披挂整齐,随时候命。”
  谢科虽然精于兵法,长于治军。
  可终究年少,在遇到突发事件时,缺少冷静头脑。
  好在言庆及时反应过来,望楼下军卒立刻擂起战鼓,将军令传递下去。虽说言庆和谢科是分管两个府团,但麾下人马却清楚,这两位如同一个人,不管是谁发出命令,都不可违抗。
  谢科操练兵马,治军严谨。
  郑言庆整治军纪,手腕强硬……
  相比之下,两个府团的兵马,对郑言庆的畏惧更多一些。
  不仅仅是郑言庆当初为整顿军纪,曾杀死过十几个兵痞。更重要的是,他麾下有雄阔海、阚棱这种以一当百的猛士,又有沈光这种武艺高强的手下,对各旅骁果的威慑力,远非谢科能比。
  军中不比其他,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毫无疑问,郑言庆的拳头,很吓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探马回营禀报:“启禀校尉,平壤城中,突然出现了一支高句丽兵马,四处纵火。如今我城中兵马已乱成一团,大将军不知所踪,而高句丽王高元更率部从内廓突击,我军大败……”
  谢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你说什么?”
  “我军,大败!”
  “那城外兵马呢?”
  “城外兵马,受高句丽兵马偷袭,也已溃不成军。”
  “哪里来的这许多高句丽兵马?”谢科忍不住厉声喝道。
  高句丽人不是已经被击溃了吗?为何又出现了这么多高句丽人,难不成是从天而降的吗?
  言庆没有开口,在军帐中徘徊。
  “谢大哥,我们不能在这里苦等。”
  “那怎么办?”
  言庆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道:“必须要将兵马聚集起来,否则我军甚有可能全军覆没。”
  聚集起来?
  一时间,帐中两团共八名旅帅,十六只眼睛,齐刷刷盯住了郑言庆。
  谢科问道:“这种状况之下,如何集结人马?”
  言庆想了想,一咬牙,沉声道:“此地距离平壤不远,如若我们把所有辎重堆积一起,纵火燃烧,则平壤城外的兵马定能看见。说不定,他们会向我们靠拢过来,如此就能将人马集结。”
  “纵火,焚毁辎重?”
  谢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吃惊的看着郑言庆。
  他们是要保护辎重,现在把所有辎重焚毁的话,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此一时彼一时,若想我军不被高句丽人全歼,就必须要有一醒目标志,来召唤兵马集结。”
  郑言庆想了想,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后果由我一力担之。
  沈光,你立刻备好马匹兵器,随时候命出击……谢大哥,你则留守军营,多备弓矢,以防高句丽人对我们进行偷袭。就这样决定,各旅兵马人不卸甲,手不离刃,万不可有半分懈怠。”
  谢科正色道:“贤弟,你想做什么?”
  郑言庆咬咬牙,“我率骑军立刻出发,前往平壤城外,打探消息。”
  “你要去平壤?”谢科惊声道:“那怎么可以……如今平壤城外乱作一团,我们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高句丽兵马。咱们这里也不过百余骑军,你去平壤,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
  “正是不清楚状况,所以才要打听清楚。
  如果敌势甚大,我等恐怕连这辎重营也无法坚守。若这般状况,已无需继续坚守,立刻撤离。
  谢大哥,你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断然不会涉险。只是在平壤城外观察一下,立刻返回。”
  谢科说:“若是这样,应该由你坚守营寨,我去打探才对。”
  郑言庆苦笑道:“我若有谢大哥这般兵法,断然不会抢先。我不擅临阵指挥,所以营寨中军务,须有谢大哥你一力承担。再者说了,我有雄阔海阚棱保护,又有沈光随行护卫。全都是骑军,若事不可为,我也能立刻撤出战场,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此事就这样决断,谢大哥你莫要再坚持,只需守住营寨,等我回来即刻。
  如若有兵马前来集结,谢大哥当立刻纳入麾下。有不听号令者,断不可以手下留情。此非常之时,且不可效那书生意气。”
  谢科听罢,虽不太情愿,却也只好点头。
  于是,郑言庆披挂整齐,跨上玉蹄儿,持槊冲出军营。
  雄大海阚棱也各自跨上战马,与沈光率领一百骑军,随着郑言庆,风驰电掣般,紧跟上去。
  谢科在营门口,目送郑言庆一行远去。
  他一顿足,扭头厉声喝道:“传我将令,立刻纵火焚烧辎重粮草。其余各旅旅帅,随我登楼观战。”


第三十章 平壤一夜(三)
  南水平原,出现了一支巨大的火把。
  与平壤的大火不同,这支火把的火焰直冲云霄,显得格外醒目。毕竟,平壤城虽然烈焰熊熊,终究是分散开来。而南水平原的这支火把,却是用数万石粮草辎重堆积起来,放火燃烧。
  郑言庆冲出去数里地之后,扭头看去。
  见营寨中的出现了火光,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南水距离平壤城说远不远,有这样一支火把竖在那里,想必能让平壤城外慌乱的隋军,生出几分希望吧……当然了,焚毁辎重粮草,是砍头的死罪。但这个时候,谁还去在意这辎重粮草的问题?先保住命,其他日后再说。
  “公子,前面就是合掌溪,过去之后,就能看见平壤了!”
  纵马疾驰中,沈光追上郑言庆,低声警告说:“若是靠的太近,弄不好会让咱们都陷进去。”
  言庆点了点头,在合掌溪旁陡然勒住战马。
  他朝四下张望了一番,手中中槊遥指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我们登高而望,再做主张。”
  说完,言庆催马越过合掌溪,朝着山丘冲去。
  沈光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就冲上了山丘。运气不差,这山丘上栽种有许多柳树,形成一片稀疏柳林。冲入柳林之中,可以遮掩住行踪。郑言庆马打盘旋,在原地绕了一圈之后,跳下了战马。
  站在疏林之中,平壤城下传来的人喊马嘶声,已经清晰可闻。
  甚至还能听到士卒临死的惨叫,受伤之时的呻吟。站在柳林边缘,凝神眺望过去,入目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散布在夜空之上的星辰一样。一群高句丽士卒,正疯狂的追杀隋军士兵。虽然距离尚远,但却能看得很清楚。那些隋军已乱成了一团,难以形成有效抵抗。
  “大约有多少高句丽人?”
  沈光目光扫视战场,“说不清楚……不过看着样子,人数应该不少。公子,南水和平壤隔着这座小山丘,这边的人恐怕也难以看清楚。这样一来的话,南水的那把火,可就白烧了!”
  郑言庆点点头,看了看身后的柳林。
  “把这片林子给我烧起来!”
  如果不能引起隋军的注意力,黑暗中就只能任由高句丽人追杀。到时候别说反击,恐怕连集结都不太可能。当务之急,是要隋军尽快集结起来,稳住阵脚。否则,这将是一场大败!
  莫非,历史上的来护儿,真就如此吗?
  言庆已无暇考虑太多,军令如山,沈光等人立刻纵火,将柳林焚烧。
  这里终究距离平壤战场数里,加之山丘海拔大约五六十米的高度,这火势一起,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
  “火,山上有火!”
  有隋军觉察到了山丘上的火光,立刻大叫起来。发现了山上的火光,顺势就发现了位于南水平原上,冲天的火光。
  “南水大火……是我们的人,快往南水撤走!”
  在一条线上,出现两个火场,不太可能是陷阱。再者说了,被高句丽人杀得狼狈而逃,根本分不清楚方向。如今好像有了希望……不管是陷阱亦或者援军,有希望,总胜过于没头苍蝇。
  最靠近山丘的隋军,迅速靠拢过来。
  不过人数并不多,稀稀落落的,不过百余人。但有了这么一帮子人带头,混乱而不知所措的隋军,立刻开始突围。黑夜中,南水大火,山丘上的火光,就犹如一面大纛,在吸引他们。
  郑言庆跨坐马上,遥望从战场上奔逃而来的隋军。
  “沈光,咱们迎上去,将追兵杀退!”
  郑言庆一声令下,两脚轻磕马腹,玉蹄儿似乎感觉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杀戮,顿时兴奋的希聿聿暴嘶,撒蹄如离弦之箭,冲向战场。沈光、阚棱和雄阔海三人,分别紧跟其后。百骑散开,呈扇面一样发起了冲锋。一百零四匹马,四百一十六只铁蹄,踏踩平壤大地,发出轰隆巨响。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
  最先靠拢过来的隋军,先是一阵惊慌之后,看清楚郑言庆等人的穿戴,顿时兴奋的大呼起来。
  隋军的人数,大约在百人左右,而在他们身后,数十名高句丽士卒,手持火把,面色狰狞,正紧追不舍。言庆等人也不停留,直接和隋军擦身而过。只听嘈乱声中,传来郑言庆一声怒吼:“虎卫,起槊!”
  他既然出身安远堂,其麾下扈从,自然也是以‘虎’为名。
  除却沈光三人之外,其余百骑本是拖槊而行。随着言庆这一声大吼,一百支寒光闪闪的马槊,陡然架起。战马奔行的速度,在瞬间提起,一里距离,正适合重装骑军的冲击力发挥最大。
  郑言庆一马当先,冲进了人群。
  马槊在手中滴溜溜转了一个圈,猛然振臂刺击。
  只听噗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高句丽人,被锋利的槊首穿透身子。郑言庆抖手发力,尸体翻飞而出,蓬的将一名高句丽人撞翻在地。
  这些高句丽人,正追杀的兴起。
  那里会想到,狼狈而逃的隋军,竟然突然杀出这样一支人马?
  在郑言庆挑杀两人之后,骑军也冲入人群。措手不及的高句丽人,被一支支马槊盯死在地上。战马呼啸而过,只留下一地死尸。言庆头也不回,厉声喝道:“尔等立刻退守南水大营。”
  真的是援军!
  那些幸免于难的隋军,不由得喜极而泣。
  从大胜到突然间的惨败,这一日光景,让他们如同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竟然是柳暗花明。败退下来的隋军,为首者是一名旅帅,看着郑言庆等人的背影,突然问道:“谁认得那位将军?”
  “朱旅帅,他们既然是从南水而来,想必不是郑校尉,就是谢校尉的人马。”
  “我认得那个人,是郑公子!”一名隋军小校大声道:“在掖县时,他曾单人闯过冯家兵营,杀了很多人。我见过他……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半缘君,郑言庆郑校尉。”
  旅帅连忙冲着言庆等人的背影大喊道:“城父朱粲,谢过郑公子救命之恩。”
  可惜,郑言庆等人已经远去,没有听见他的叫喊。
  城父,是一个地名。朱粲喊罢,立刻带着残兵败将,向南水退走。
  言庆等人一路上,连救三拨隋军,大约有五六百人左右。隋军也觉察到了这边的状况,纷纷向山丘突围。不过,高句丽人同样发现了郑言庆等人的存在,一支支人马,也开始包围过来。
  “公子,不能再往前了……”
  沈光在马上,一刀劈翻了一名敌军,大声喊道:“再往前走,恐怕会有危险。”
  郑言庆大槊翻飞,如同出洞的怪蟒。槊首划出一道道,一条条,一溜溜光弧,玉蹄儿所过之处,只杀得高句丽人是人仰马翻。在他身边,雄大海和阚棱也大开杀戒。雄大海的双斧上下舞动,犹如两张阎王帖子,任凭高句丽人逼过来,却没有一个人,能挡住雄大海一击。
  而阚棱则更加凶悍,手中那柄被他称之为‘陌刀’的长刀,劈斩抹刺。锋利的刀锋,带走一条条人命。却见他越杀越兴奋,口中连连呼喝,长刀的劈斩越来越狠。一刀下去,足以把人劈成两半。
  听到沈光的呼喊,郑言庆也知道,不能再往前冲了!
  高句丽人越来越多,并且开始向他包围过来。火光之中,也看不清楚高句丽人究竟有多少,但粗略估计,至少也有万余人。距离平壤城门,尚远……想要杀过去容易,但杀出来却难。
  言庆也不想呈什么英雄!
  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隋军已经开始向他靠拢过来。
  于是他连忙喝住了雄大海和阚棱,大声道:“兄弟们,收兵,往回撤!”
  近千名隋军,狼狈不堪的退往南水大营,郑言庆也开始边战边退。
  “言庆,救我!”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郑言庆拨马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大约也就是一里多地的地方。数百名高句丽士卒,正把一群隋军围在当中。那隋军为首的将领,身着白袍,头盔早已不见踪影,发髻散乱披肩。
  “是郑醒?”
  沈光从过来,看着言庆道:“公子,咱们救不救?”
  说实话,郑言庆真不想救郑醒。但终究是一起出来的袍泽,更是同宗,他也无法弃之不理。
  再者说了,郑醒的老爹郑元寿,曾帮过郑言庆。
  这个人情必须要还!
  言庆想了想,举槊催马冲向郑醒,“虎卫,冲锋!”
  扈从立刻齐声呼号,架槊紧随郑言庆身后。
  就在这时,从人群之中冲出一员大将。手持一杆沉甸甸,重达六十斤的长矛,镔铁甲,皂罗袍,胯下一匹大马,马脖子上还挂着四五个血淋淋的人头,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冲向郑言庆。
  “隋狗,休得猖狂,乙密在此!”
  郑言庆也不多说,催马就迎上前去。银丝马槊在手中扑棱棱一翻,宽大槊首呼的刺向了来人。
  马槊挂着一股劲风,快如闪电。
  乙密一见,举矛相迎。铛的崩开了言庆的马槊之后,长矛刷的在手中滑过,一招横扫千军,拦腰扫向郑言庆。言庆在马上不慌不忙,摆槊封挡。眼见槊首与铁矛相交的一刹那,手腕一翻,平槊搭在了铁矛之上,向外一引。与此同时,玉蹄儿陡然加速,言庆把马槊交换左手,趁二马错蹬之际,偷偷取出银鞭,双脚扣在马镫上,身体陡然长起,一招犀牛望月,银鞭啪的打在乙密的后脑上,只打得这乙密惨叫一声,脑浆迸裂。
  这说起来,似乎很慢,可在当时,就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言庆根本不和这乙密恋战,上来就用上了鱼俱罗传授他的散手绝招:槊里鞭。乙密被郑言庆一鞭打碎了脑袋,可胯下战马却不知道,继续往前走。
  雄大海催马从乙密身边掠过,右手斧噗嗤一下子,将乙密的脑袋砍下来。他冲过去了,阚棱又到了……陌刀横扫,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乙密将军死了!”
  高句丽人先一怔,突然间齐声发喊,乱作一团。
  任谁看见了郑言庆这帮人的杀人手法,都会感觉心惊肉跳。这帮家伙,简直就是一群杀人狂。
  言庆也不理睬,闷着头,大槊翻飞,杀出一条血路。
  “郑醒,休要恋战,随我突围!”
  郑醒这时候,也是血染征袍,哪有半点世家公子哥的模样。见郑言庆杀过来,他也精神一振,马槊翻飞,挑翻两名高句丽士卒,带着一帮子残兵败将,顺势和言庆等人汇合一处,杀出了重围。
  远处,一座土山之上。
  山脚下,数千名高句丽士兵列阵守护,鸦雀无声。
  山顶上灯火通明,一面大纛迎风猎猎作响,上书斗大的‘渊’字。正中央,一名金盔金甲的大将,扶剑立于大纛下,凝神看着平壤城下的杀场,宽阔的面膛上,不时浮现出狰狞笑意。
  “隋狗张狂,这一次我要他们全军覆没。”
  “莫离支料事如神,此次杀光隋狗,乃不世奇功。他日位列乙支文德丞相之上,指日可待。”
  一群高句丽将领,立刻谀言不绝。
  引得那名将领更是放声大笑……
  “莫离支,快看那边!”
  一名小校冲上土山,大声道:“牡丹峰柳林大火,南水平原更有隋军纵火聚集溃军……”
  “南水?”
  高句丽将领脸色一变,但旋即放松下来。
  他摆手示意众将不要紧张,沉声道:“隋狗纵火聚兵,倒也有些本事。不过,那些溃兵不理也罢,来护儿如今还困在城中,就算集结起来,也难成气候。传我将令,隋狗想跑,就随他们跑……三军向平壤城内攻击,务必活捉来护儿……就算活捉不得,也要把他杀死在城中。”
  说完,他一挥手,十余骑冲下土山,举起手中号角,吹奏起来。
  那独特的朝鲜法螺吹响,在战场上格外清晰。高句丽人立刻齐声呼喊,将隋军一步步逼向平壤。
  至于那些四散奔逃的隋军,高句丽人直接无视。
  ……
  言庆领着郑醒,从乱军中杀出来,一直退到了土山下。
  山上的柳林仍在熊熊燃烧,远处法螺声传来,高句丽人的喊杀声,顿时响彻了云霄。
  “怎么回事?”
  有一名隋兵坐在地上,喘息着说道:“这是高句丽人的号角,意思大致就是,发起最后攻击。”
  最后攻击?
  郑言庆愣了一下,看郑醒狼狈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扫视郑醒带出来的那帮子兵将,大约有二三百人。不过仔细辨认,至少有一半人是郑家乡勇。言庆没有找到郑宏毅,不禁心里奇怪。
  “郑醒,宏毅呢?”
  “我不知道啊!”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郑醒说:“事发突然,高句丽狗贼突然杀出来,我只顾带人突围……可能,陷在平壤城中吧。”
  “宏毅陷在城里?”
  郑言庆顿时有些慌乱。
  临离开荥阳的时候,郑仁基千叮咛,万嘱咐,请他照顾好郑宏毅。崔夫人更是舍下脸面,求郑言庆要护着郑宏毅周详。而且言庆也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保护好郑宏毅,让他平安返回。
  郑言庆对郑家的感情不深,但是对郑宏毅,却是交情不浅。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虽则两人接触的时间不算长,可每一次见面,郑宏毅总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唤他。如今听说郑宏毅生死不明,陷入城中,郑言庆立刻紧张起来。
  “你为何不寻他一起突围?”
  “乱军之中,哪个又能顾得上这些?”
  “你,你,你……混蛋!”
  言庆气得一巴掌抽在了郑醒脸上,“我等同宗,自当生死与共。你在大将军面前进我的谗言,我可以不理。可宏毅……却是安远堂下的独支。你竟然对他不管不问,难不成是想安远堂断绝了血脉?”
  “你……”
  郑醒刚要发作,可是在言庆灼灼目光下,竟说不出话来。
  郑言庆深吸一口气,厉声问道:“有谁知道,宏毅是在城中何处安营?”
  “我知道……”一名郑氏乡勇站起来,大声道:“我记得宏毅少爷把营寨扎在了罗郑遂空寺旁边。对了,他好像是和冯家人驻扎在一起。不过,高句丽人好像就是从罗郑遂空寺杀将出来……”
  “沈光,随我前去接应宏毅……
  其余人,立刻退守南水大营。谢校尉守在那边,先稳住阵脚,而后杀将回来,重夺平壤城。”
  郑言庆说完,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沈光等虎卫二话不说,也纷纷上马。那名先前告之言庆,郑宏毅下落的乡勇,也抢过一匹马来,随后追了上去。
  “郑少爷,我知道罗郑遂空寺在哪儿,我带您去!”
  他这一动,又有十几名乡勇跟上前去。余者目光,齐刷刷向郑醒看去,一名族中子弟上前问道:“大公子,咱们要不要也跟过去?”
  郑醒被言庆打了一巴掌,眼中泛着一丝怨毒之色。
  闻听,嘴角一撇,冷冷道:“尔等去送死吗?这四面八方全都是高句丽人,而且他们已经发起了总攻。现在过去,死路一条……想死的话,只管过去。那郑言庆想做英雄,我却不想。”
  众人闻听,全都沉默了!
  荣耀和生命……
  他们虽然渴望获得功勋,得到荣耀,但若是为此付出性命,却有些不太划算。
  “都不去吗?”
  郑醒冷声道:“那就随我退回南水大营,先稳住阵脚,再做打算。”
  ……
  乙密:高句丽将领,平壤牡丹峰上,有乙密台,纪念此人。


第三一章 平壤一夜(四)
  平壤城内,早已乱成一团。
  在这座带有明显汉家风格的城市里,里坊交错,笔直宽敞的大街,显得是错落有致,颇有几分长安、洛阳的气象。当然了,也仅仅是模仿罢了。城市的格局不算太大,面积也很小。
  进入平壤之后,让人感受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隋军在攻入平壤之后,把里坊的围墙几乎全部拆除,为的是防止高句丽人在里坊中设下埋伏。
  但来护儿没有想到的是,高句丽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反击。
  纵兵一日,来护儿等同于失去了对部下的控制。所以当高句丽人从罗郑遂空寺突然杀出的时候,隋军完全没有防备。加之来护儿正在外廓府衙中宴请各府将领,更使得隋军群龙无首。
  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高句丽人在袭击他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以至于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当高句丽人从内廓皇城杀出之后,平壤城是一片混乱。
  而在城外,成千上万的高句丽人出现,更使得隋军一下子陷入溃败之境。
  麦子仲当晚值夜,其麾下有三百扈从,外加他官拜校尉之职,所以手中共握有六百兵卒。
  可这六百人,在一个极度混乱的城市里,全无半点用处。
  特别是当城外的高句丽士兵开始涌入平壤城的时候,六百军卒,简直微不足道。从内廓午门一路杀出来,麦子仲的六百军卒,损失惨重。好在他不断收拢溃败军卒,使之麾下保持有三四百人的数量。饶是如此,面对着城中越来越多的高句丽人,麦子仲也不禁感到绝望。
  横刀纵皮横抹,刀口已经出现曲卷。
  麦子仲浑身上下,就如同是在血浆里浸泡过一样,成了一个血人。
  他一手执盾,一手握刀,大步向城门口冲击。同时不停的呼喊,示意部从跟上,黑脸在火光下,变得无比狰狞。
  战马早已经战死,他只能徒步而行。
  “儿郎们,前面就是城门,杀出去……杀出去才有活路!”
  两杆长枪呼啸着刺过来,麦子仲曲臂用盾牌护住身子,铛的崩开铁枪,旋即猱身而上,一刀劈翻了一名高句丽士兵,手中长刀顺势一抹,脚下蓬的一个踏步,身形随即一扭,躲过一杆长枪,而后长刀横抹,撕开了一名高句丽士兵的咽喉。
  “随我杀出去,杀出去!”
  麦子仲厉声呼喊,然则越靠近城门,高句丽人就越多。
  到了最后,几乎是寸步难行。每跨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
  身后的扈从,也越来越少。耳畔不断的传来熟悉的惨叫声,让麦子仲的心神不断颤抖。自从四年前,他输给了郑言庆以后,就返回长安。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每日在家中苦练武艺。
  打架斗殴的事情,他再也不参与。
  即便一些昔日的好友找上门来,他也是闭门不出。
  四载苦练,麦子仲自认比四年前进步不少。连麦铁杖都称赞:子仲的武艺,已登堂入室,他日定能超过我。
  此次隋炀帝征伐辽东,按道理说,麦子仲不必参加。
  然而,他却义无反顾的加入其中。
  理由非常简单:他不想借助家人的力量,他要建立军功。
  郑言庆身为云骑尉,已超过了他。所以他要反超郑言庆,压住郑言庆,扳回昔日的那一局。
  事实上,从抵达掖县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开始接近。
  率先在沙卑城集结,率先抵达海浦……几乎每一步,他都走在郑言庆的前面,更参与了平壤大捷的战事,斩杀敌将六人,可谓功勋卓著。当他在平壤城下建立功勋的时候,郑言庆才刚刚抵达海浦。至少在那时候,麦子仲很得意。不管郑言庆是因何未能参战,他已超过言庆。
  可谁又能想到,这风云突变……
  大胜一下子变成了溃败,自己还陷在了平壤城中。
  “少爷,小心!”
  麦子仲这心神一分,手底下自然出现破绽。在战场上,这心思可不能乱分……否则就会丢掉性命。一名扈从眼见一杆长枪刺向了麦子仲,而麦子仲却恍若未觉,不由得心中大急。他纵身冲过去,挡在了麦子仲身前。长枪穿透了他的身子,扈从发出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
  “麦福!”
  “少爷,休要管我,快点走!”
  扈从大吼一声,一刀劈断了长枪,将那高句丽士兵砍翻在地。
  但旋即,四五杆长枪,瞬间又穿透了他的身子……
  麦子仲不敢再有半点懈怠,一路劈砍,只杀得平壤长街,血流成河。可是他冲的越猛,身后的扈从就越少。等杀到城门楼下的时候,身后只剩下二三十人,而且大半都身上有伤,难以再战。
  难不成,老子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吗?
  麦子仲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高句丽人向他涌来,心中不由得苦涩万分。
  狗娘养的郑言庆,真是他娘的运气好……原以为这次他要倒霉了!可没想到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也不知道,若我真的死了,翠云是否愿意为我流一滴眼泪呢?
  一想起裴翠云,麦子仲的心,更乱了……
  “高句丽的孙子们,休要挡了爷爷的路,爷爷不高兴!”
  就在麦子仲已准备放弃抵抗,横刀自刎的一刹那,从城外突然传来一声如雷巨吼。紧跟着,喊杀声四起,一声声惨叫,响彻云霄。一支人马劈波斩浪般,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为首两员步下将,一个手持双斧,一个双手握着一柄陌刀。
  如同两头下山猛虎,双斧翻飞,陌刀挥舞,所过之处就看血流成河,残尸遍地。在他二人后面,是两名马上将。一个手持双刀,左劈右砍,凶猛如龙。另一个则手握强弓,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箭似流星,不断的射杀靠近来的高句丽士卒。这两人身后,还有七八十命重甲骑士,马槊横刀,如狼似虎。
  高句丽人疯狂的冲上去,想要阻挡住他们的去路。
  然则距离远的,被射杀倒地,靠的近的,被一黑一白两员步下将,一刀双斧,凶狠斩杀。
  麦子仲不由得一怔!
  “郑言庆……”
  他惊呼一声。
  杀进来的这些人中,麦子仲竟然认识两个。一个是郑言庆,一个就是沈光。本已疲乏的身子,好像突然有了力气。
  麦子仲大声呼喊道:“儿郎们,援军已至,援军已至!”
  四年来,他无数次想过和郑言庆再见的场景。甚至在今天傍晚,他还在想着,自己高高在上的模样。
  到时候是还他一个割喉礼,亦或者是大拇指朝下呢?
  但麦子仲肯定没有想到,他会是在这样的一种状况下,和郑言庆相遇。
  言庆这一路杀过来,早已血染征袍。他也记不清楚,重槊之下,究竟有几人丧命。到后来,雄阔海和阚棱的坐骑战死,这两个人干脆步战开路。殊不知,他二人本就是步下将,这步行开路,战斗力甚至远远超过了乘坐战马。言庆见这二人杀得爽快,干脆把重槊挂在得胜钩上,挽弓搭箭,射杀贼兵。他带了六壶箭,一壶几近百支利矢。等杀到城门口的时候,就耗去了三壶利矢。
  沈光就跟在他身边,从雄阔海两人手中漏过来到小鱼小虾米,被他尽数斩杀。
  这四个人,虽从未有过练习。可合作起来,却是天衣无缝。不过,当郑言庆看见麦子仲的时候,第一眼硬是没能认出来。
  “尔为何人,通名报姓。”
  麦子仲听罢这一句话,很伤心。
  “老子是麦子仲……他娘的郑言庆,快来救我!”
  让人救,还这么嚣张?
  郑言庆连珠三箭,将两名靠在麦子仲身边的高句丽人射倒在血泊中。麦子仲也趁着高句丽人片刻的慌乱,一鼓作气,率领残部与郑言庆汇合。
  “该死的,你怎么现在才来?”
  郑言庆一箭射杀一名贼兵,反问道:“我的任务是押送辎重,就不应该来。”
  麦子仲手中横刀一翻,劈在一个高句丽士兵的肩膀上。也是他这把刀卷刃了,钝了,一刀下去,竟然没杀死对方。反被那高句丽人举矛踏步挺刺,险些把麦子仲刺翻在地。幸好沈光冲过去,一刀将对方的脑袋砍下来。麦子仲把手中的横刀扔在一旁,从地上抄起一杆长矛。
  “他娘的,想伤我……老子教你们如何使矛。”
  “麦子仲,可曾见到宏毅?”
  “谁是宏毅?”
  “就是郑宏毅,据说他驻扎在罗郑遂空寺。”
  “他娘的,都这时候了……我自身难保,哪知道什么郑宏毅,裴宏毅的……不过若是罗郑遂空寺,只怕凶多吉少。”
  “我呸你个乌鸦嘴,前面带路,我们往罗郑遂空寺走。”
  麦子仲一怔,手底下一慢,被一名高句丽人的长矛刺中。幸好他手里握着盾牌,护住要害。
  “你疯了,你要进城?”
  郑言庆收起弓矢,摘下重槊,劈翻冲过去劈翻一名高句丽人,玉蹄儿踏碎了对方的脑袋。
  “废话,我答应过他爹娘,要把他平安无事的带回去。”
  只这一句话,让麦子仲再次呆愣。
  若非沈光眼疾手快,为他架开了高句丽人的兵器,说不定这家伙,就死在平壤城下。
  沈光纵身下马,怒声骂道:“麦肥,你他娘的小心一点,不要杀敌不成,反而拖累我们……
  你速速上马,在前面给我家公子带路。”
  “你们,真要杀进城里?”
  郑言庆勃然大怒,“你他娘的要带路就赶快上马,不想带路就死在这里,休要耽搁老子的时间。”
  麦子仲闻听,一跺脚,抓住缰绳,翻身上马。
  “郑言庆!”
  “干嘛?”
  “以前不管咱们有什么恩怨,今天一笔勾销。”
  言庆重槊在手中翻腾,把一名高句丽将领挑于马下,“别废话,前面带路。”
  麦子仲大笑三声,催马冲到郑言庆身旁。两人一矛一槊,两边又有雄阔海阚棱护佑,身后沈光率部紧随,一路杀将过去。长矛似怪蟒翻身,重槊如巨龙咆哮。这一群如狼似虎的疯子,在平壤城的大街上,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只杀得高句丽士兵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长街上,到处都是混杂在一起的隋军和高句丽士兵的尸体。
  喊杀声依旧此起彼伏,火光照映下,平壤城如同一座修罗地狱般,阴森森,令人心惊肉跳。
  一群隋军,被数百名高句丽人困在一个小院子里。
  郑宏毅的一只胳膊耷拉着,显然是受了伤。在他身旁,是一个个头不高,体型也不甚健硕的男子。秀气的脸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污。一头黑发披散着,手上的宝剑,血迹斑斑。
  “宏毅,休要慌张,我来救你!”郑言庆远远的,一眼就认出了郑宏毅,连忙大声呼喊,纵马上前。
  郑宏毅和那人背靠背,正奋力拼杀。
  闻听言庆的呼喊声,他扭头一看,煞白而无半点血色的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言庆,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杆长枪就刺透了他的大腿。
  只疼的郑宏毅大叫一声,手中长刀跌落在地上。两名高句丽士兵见状,拧枪就刺。郑宏毅站都站不住,单膝跪地,眼睁睁的看着长枪向他刺来,眼睛一闭,心道一声:我命休矣!


第三二章 平壤一夜(五)
  郑言庆尚在门口,手中端着马槊。
  这样的距离,除非他用弓矢才能救下郑宏毅。可要放下马槊,然后在挽弓射箭,已来不及了!
  “宏毅,快闪。”
  可是郑宏毅却没有闪开,而是呼的站起来。
  在他身后,还有他的袍泽。如果他闪开了,那身后的袍泽就要丧命。宏毅不会忘记,当年颜师古教他诗经时,他所钟爱的那首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不是讲述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是在诉说战友间,无法割舍的友情。他张开手臂,蓬的抓住了长枪。
  几乎是在同时,雄阔海一声巨吼,踏步腾空而起,手中双斧甩出,将两个高句丽士兵砸翻在地,双手顺势在腰胯上一抹,两柄银色小斧脱手飞出。
  砰砰,只听两声闷响。
  两柄小斧,正中那两个刺向郑宏毅的高句丽士兵面门。
  不过雄阔海手中没有兵器,几名高句丽士兵蜂拥而上,挺枪就刺。也就在这时候,阚棱横身挡在雄大海身前,踏步扭身,手中陌刀随着身形转动,骤然间横扫千军,将敌人斩杀地上。
  雄阔海双足落地,屈膝一蹲,顺势将两柄大斧攥在手中。
  “大黑子,干的漂亮。”
  郑宏毅拼死保护的那个人,郑言庆并不陌生。
  正是在掖县时,看守郑宏毅,后来把郑宏毅还给郑言庆的那个冯家少年。言庆依稀记得,这少年名果,好像是叫做冯果。只是他不太清楚,冯果和郑宏毅是怎么凑到一起。不过没关系,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郑言庆率众,杀散了敌军。
  沈光抢过来几匹马,交给雄阔海和阚棱两匹,自己又乘坐一匹,然后把剩下的两匹马,交给了郑宏毅和冯果。
  “宏毅,上马……快随我杀出去!”
  就在这时,冯果却没有接缰绳,而是快步冲到麦子仲马前:“麦公子,请救我家少爷!”
  麦子仲大吃一惊:“二郎出了何事?”
  他口中的二郎,就是和郑言庆发生过冲突的冯智玳。冯盎有三个儿子,分别以戣、玳、彧而命名。冯智玳是冯盎的次子,故而麦子仲才称呼他为二郎。
  冯果说:“城中乱起,我家少爷正好不在营中,如今也不知道陷在何处。”
  麦子仲只觉一阵脑仁儿发胀,向郑言庆看去。
  言庆眉头一蹙,心下有些为难。虽说他与冯智玳有冲突,但在这种时候,他却并非是想要袖手旁观。能多救一个人,就能多一份力量。可问题是,天晓得冯智玳如今在哪儿?说不定死了,说不定被俘虏……这平壤城偌大,又乱成这个样子,想要找一个人,恐怕很困难。
  解救郑宏毅,是因为郑言庆大致知道他的位置。
  可冯智玳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如若继续逗留在城中寻找,自己这些人,迟早玩完。
  “你可知道,冯智玳大致方向?”
  冯果一怔,诧异的看了一眼郑言庆,心道:少爷不是说,这个郑言庆是天下第一恶人,与麦公子有夺妻之恨。怎地这二人又走到了一起?
  不过,郑言庆既然询问,他也不可能不回答。
  “傍晚时,少爷说要出城去寻访一位朋友……哦,他那位朋友,据说是在军中任职,但具体叫什么名字,少爷并未说明。”
  “既然是出城寻访,定然不会在城中。”
  远处,高句丽的人马正向这边跑来,郑言庆也不敢多做逗留,“全都上马,先杀出城去,再想办法找你家少爷。我与大海阿棱开路,沈光你负责照顾宏毅,麦子仲你和……这家伙断后。
  贼兵越来越多,再不冲出去,咱们全都要陷在城中。”
  郑宏毅的肩膀被砍了一刀,腿上被扎了一枪,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所以,对言庆的安排也没有反对,翻身上马,“冯果,活着才能解救你家少爷,速速上马。”
  冯果虽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顺从应命。
  郑言庆认准了方向,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麦子仲和冯果断后,一行人如狼似虎,从平壤北门杀出。
  此时,已经将近寅时……
  ……
  平壤城的喊杀声渐渐消失。
  谢科在望楼上,焦虑的徘徊。
  南水大营中,已渐渐集结了两千多人。不过一个个气色败坏,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慌乱中清醒。
  “郑醒,言庆有没有说,他何时回来?”
  郑醒摇摇头,“他说要去找宏毅……不过平壤城内外,几乎全都是高句丽人。我军人马几乎被杀得七零八落,大将军到现在也不知所踪。他就算找到宏毅,想杀出来,也非常困难。
  谢公子,咱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要尽快拿定主意。”
  拿定主意?
  谢科不仅有些犯难了。
  按照他和郑言庆的约定,先稳住阵脚,然后伺机行事。能复夺平壤,就先复夺平壤;若事不可为,则退回海浦,另做打算。如今,人手倒是聚集了一些。再加上自己手中的人马,已超过三千人。可想要凭借这三千人,复夺平壤,根本就不可能。自己麾下的人马还好说,养精蓄锐,尚可一战。但那些从平壤退下来的隋军,显然已经丢了魂魄,一时半会儿间,也难派上用场。
  等郑言庆?
  亦或者现在就撤退海浦?
  谢映登也有些犹豫。
  如若他撤走了,等言庆回来的时候,岂不是连个援兵都没有?可如若不撤走的话……
  谢科沉吟片刻之后,突然一顿足,“来人,抬枪备马。”
  “谢公子,你要干什么?”
  谢科说:“我帅营中骑军,往平壤迎一下言庆。郑公子请在这边稳住阵脚,继续收拢人马。
  一俟我与言庆返回,咱们再做计较。”
  “你要去平壤?”
  郑醒惊声道:“谢校尉,那边可全都是高句丽人,言庆他们生死不明,你若过去,万一再发生什么意外,岂不是……”
  谢科道:“正因为言庆生死不明,所以我才要过去打探。
  郑公子,如今之计,我们必须要死守南水大营,才能给大军以喘息之机。我已命人前往海浦,请求周总管出兵支援。预计此时,周总管已经接到了消息,说不定正率领兵马赶过来。
  所以,请你留在营中,一方面休整,一方面收拢从平壤败退下来的残兵。
  即便是残兵败将,只要能缓过这口气,照样能有一拼之力。等到周总管抵达,咱们就能复夺平壤。”
  郑醒显得有些犹豫,沉吟片刻后,正色道:“谢公子但去无妨,此地自有我来守护。”
  谢科点点头,匆匆走下望楼。
  早有扈从前来了马匹,他翻身上马,提枪挟弓,率领二百骑军,风一般冲出了南水大营。
  郑醒站在望楼上,目送谢科一行人背影渐行渐远,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狰狞之色。
  郑言庆,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阉奴假子,也敢耀武扬威,还敢打我?
  “大公子,我们该怎么办?”
  郑醒看了看营中士卒,冷笑一声,“传我命令,就说谢公子离去之前,已嘱托与我,命所有人立刻向海浦撤退。”
  “啊?”
  身旁一名郑氏族人,脸色一变,“大公子,如果咱们弃了南水大营,郑校尉和谢校尉他们,可就危险了!”
  “废话!”郑醒看四下无人,一把揪住了族人的衣领。
  “这南水大营,是那小杂种和谢映登营建起来;这大火,也是他二人点燃;这营中将士,也是被他二人集结;如若他们真的再把平壤复夺回来,到时候你我在族中,那里还有立足之地?
  所以,这功劳绝不能让他们得到……
  咱们现在撤离南水大营,回到海浦,至少还有保全部下的功劳。至于那两个傻瓜,就随他们自生自灭吧。”
  “可……万一他们回来了,怎么办?”
  郑醒冷笑一声,“万一?
  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高句丽人的兵马,你真以为那小杂种有三头六臂?你听,高句丽人的法螺声已渐渐停息,若非是战事已经结束,就是准备做最后的屠杀。一旦高句丽人解决了平壤那边,定然会尾随跟进。
  你觉得凭借这营中两三千残兵败将,能挡住高句丽人的千军万马吗?
  你想留下来送死,我可不想……聪明的话,咱们立刻率部离开,弃了这座大营,才是上策!”
  几名族人闻听,不由得也开始犹豫起来。
  郑醒说的似乎有道理,这些残兵败将,能挡住高句丽人吗?好吧,就算是挡住了高句丽人,那也是郑言庆的功劳。他郑言庆原本就嚣张跋扈,若是再立下这天大功劳,岂不更加嚣张?
  几个人相视一眼,齐刷刷点头。
  “大公子,就依你所说行事。”
  郑醒笑了,在火光中,他的笑容,显得格外阴鸷。
  “既然大家伙都拿定了主意,立刻下去准备,通知大家……”
  话音未落,平壤城方向再一次传来法螺声响。法螺声显得非常急促,似乎是在催促着什么。
  郑醒的脸色一变,“高句丽人马上要开始追击了!立刻传我命令,准备撤离南水大营,立刻撤离!”
  几名族人,纷纷冲下了望楼。
  而郑醒则站在望楼中,手扶栏杆,嘿嘿冷笑。
  郑言庆,你想要当英雄吗?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嘿嘿,只是这英雄,你得要有那个命,才能做成!


第三三章 平壤一夜(六)
  郑言庆从没有想过要去做英雄!
  但他非常清楚的知道,郑宏毅于安远堂,于他和郑世安,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如果郑宏毅出事,即便是郑仁基不责怪他,但于安远堂而言,就代表着衰没。任何一房,都不会允许一个没有子嗣的宗房,占居安远堂的位子,哪怕此前和郑仁基有盟约的郑祖行等人,也不会同意。
  六房失去安远堂,那么郑世安也将失去族老的职务……
  这绝非郑言庆愿意看到的事情。把郑世安推上族老的位置,他耗费了无数的心神,更付出了许多代价。他需要郑世安站在他的前面,为他遮挡一些风雨;正如同郑世安需要他,延绵后代。
  所以,郑言庆无论如何,都要把郑宏毅活着,甚至完好无损的带回荥阳。
  夜幕下,平壤平原上火光闪烁,星星点点。
  与先前散布四方不一样,随着一声声法螺号响,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开始汇聚起来。一条条,一列列的火龙,或远或近,向平壤方向奔行。
  夜风里夹带着浓郁的血腥之气,令人不禁生出呕意。
  郑言庆一身雪白征袍,此时业已变成了暗红色。他勒住了战马,向四处打量。莽莽平原,到处都在战斗。
  “郑言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麦子仲催马跟上前来,“咱们似乎走错方向了!”
  是啊,南水大营是在平壤的南方。而现在,他们是从北门杀出,属于典型的南辕北辙。言庆下意识的握紧手中重槊,扭头向身后人看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心中,暗自生出些许悲恸。
  从南水大营跟随他过来的百名虎卫扈从,如今只剩下六十余人。
  虽则这些扈从跟随他的时间并不算长,可袍泽之情,又岂能用时间来计算?
  言庆一声令下,百名虎卫毫不犹豫的随着他冲锋陷阵。为了解救一个人,却令三十余人丧命。
  战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本来就是残酷的!
  郑言庆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可这心情,却并不轻松。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麾下丧命。当初白雀寺,随行奴仆几乎死伤殆尽,但言庆却无今日这般伤感。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想要把积压在肺里的血腥味吐出来,但旋即吸入更多。
  粗略的清点一下人数,连同郑言庆,一共八十一人。
  麦子仲的扈从,已全部战死,剩下的十余人,是随冯果和郑宏毅杀出重围的乡勇。六名郑氏族人,还有八名冯家的钩镰兵。
  “咱们赶回南水大营。”
  “恩!”
  “看那里喊杀声激烈,咱们就从哪里走。”
  “啊?”
  郑言庆说:“喊杀声低弱之处,定然是战事结束。如果咱们从那边经过,势必要面对无数高句丽人的围堵追杀;相反,喊杀声高亢之地,虽则也有高句丽人,但同时还有咱们的人。
  一边往南水大营撤退,一边收拢残部,这样可以在撤退的同时,还能补充麾下兵马。”
  麦子仲想了想,扭头向郑宏毅和冯果看去。
  郑宏毅的脸色惨白,点头道:“我听言庆的安排。”
  “菓儿,你呢?”
  “我觉得郑校尉所言不差,说不定还能顺道找到我家少爷……”
  至于沈光三人,麦子仲没有询问。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答案,这三个人,肯定会赞同郑言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赶快离开这里!”
  郑言庆举目四望,手中马槊向西南方一指,“咱们走大城山,可依顺安平原南下,若有危险,也能迅速退入大城山中藏身。”
  说完,他催马前行,麦子仲等人,随后跟上。
  这一路上,不断遇到一队队高句丽人的兵马。如果对方人数众多,他们就立刻退避,;如果人数稀少,就马上冲上前去厮杀。接连解救了五六拨隋军人马,其中还包括了几名世家子弟。
  就这样,言庆等人且战且退。
  不知不觉,已近寅时。
  初夏时节的黎明,总是来的很早。当天边露出鱼肚白的光亮时,郑言庆等人已绕过大城山。
  其麾下人马,也增至近两百人。
  这使得郑言庆的心情,也随之稳定许多。
  毕竟麾下人马越多,和高句丽人对抗的资本就越充足。只可惜,他的能力也仅止于此。虽救下无数人,自己的虎卫,又有八人丧命。言庆的心情,越发沉重,不停催促众人加快速度。
  当天就要大亮的时候,负责在前面打探消息的沈光,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公子,事情似乎有点不太妙!”
  “怎么了?”
  沈光低声道:“我发觉,高句丽人正在集结,开始向南水大营方向移动。而且,南水大营那边的火光已经息止,但是却没有发现,有我部人马集结的动静。咱们再往南撤退,说不定会与高句丽人的前锋军冲突……以咱们现在这种情况,只怕不适合,再与高句丽人战斗。”
  言庆目光,陡然一凝。
  “南水大营,没有我军集结?”
  “看情况……”
  他二人正在交谈,麦子仲和郑宏毅,到了跟前。
  “郑校尉,为何不走了?”
  郑言庆想了想,把沈光带回来的消息,和麦子仲、郑宏毅解释了一下。
  “我在离开南水大营之前,曾与谢校尉说过,让他集结溃败兵马,稳住阵脚,以求伺机反击。
  可现在南水大营全无集结迹象,我担心会不会是那边出现差池。万一南水大营已经陷落,而高句丽人马又正在向南水移动的话,我们继续南进,弄不好就会自投罗网,陷入死地当中。”
  麦子仲面颊一抽搐,陷入沉思。
  郑宏毅说:“会不会是谢校尉见情况不妙,所以撤离南水?”
  言庆摇摇头,“这个,我真不清楚。”
  就谢科而言,郑言庆不相信他会临危撤走。可这人心难测,他也不敢保证,谢映登一定会守在南水。再者说了,谢科只是一个校尉,那不确定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继续南进,亦或者是改变计划?
  可改变计划,又该如何改变呢?
  天已经亮了!失去了夜色的掩护,他们这些人,要在平原上行进,困难重重,危险也随之增多。
  郑言庆看了一眼身后疲惫的众人,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
  这么一帮子人,如果到了南水,却发现那边空无一人,同时又面临高句丽人的围堵,他们还能有再战之力吗?
  郑言庆想了想,抬头看了一眼,从东方升腾出地平线的太阳,一时间难做决断。
  “要不然,咱们……”
  麦子仲期期艾艾,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言庆道:“麦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儿郎们鏖战一夜,实已疲惫不堪。若到了南水之后,有兵马接应还好说;一俟南水是一座空营,咱们过去之后非但没有援兵接应,还要面临高句丽人的追杀,儿郎们恐难以再战。”
  “那你的意思是?”
  “如今到处都是敌军,我们在日间行进,只怕不太方便。
  我的意思是,暂且退入大城山,让儿郎们休息一下,弄些吃食。同时派人前往南水,打探消息。”
  “可是,如果南水现在不空……我们这一休息,岂不是耽搁的时辰?”
  郑宏毅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事实上,言庆现在为难的,也就在这里。
  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关乎他们生死的选择。言庆也不敢擅做主张,一时间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身后山弯处,传来一阵金鼓之声。
  郑言庆连忙扭头,就见冯果催马跑来,“郑校尉,山弯处有高句丽人马,正追击我方兵马。”
  “何人领兵?”
  冯果摇摇头,“却不太清楚。”
  言庆二话不说,翻身上马,“麦子仲冯果沈光,你三人和宏毅,率大家再次躲藏。大黑子阿棱,你二人带虎卫随我前去查探。”
  雄阔海和阚棱,连忙答应一声,率领五十余名虎卫,跟着郑言庆离开。
  一行人登上了一座土丘,山弯处可一目了然。只见一员小将,率领三四十名骑军,白马银枪,挟弓跨刀,被四五百名高句丽骑军所围困。那小将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血染征袍。银枪已成了红色,枪口上挂着粘稠的血浆。看得出来,他已厮杀多时。
  银枪上下翻飞,一朵朵枪花涌出,如同万朵梨花。
  可是,面对十倍于己方的高句丽人,小将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枪下以挑杀三名高句丽将领,可仍有十余名高句丽武将,围着他,疯狂的攻击。在外围处,一个高句丽少年,金盔金甲,跨坐一匹黄骠马,手持一杆大刀,正兴奋的指手画脚,围攻小将。
  战场距离郑言庆,大约三五百米的模样。
  言庆不由得暗自吃惊……这又是那位高句丽将领的麾下?高句丽人并不产马,早年间主要是依靠辽东和靺鞨人从突厥贩运马匹。如今,辽东战事正如火如荼,国内骑军几乎都集中于辽东。
  郑言庆他们厮杀了一整夜,并没有遇到多少高句丽骑军。
  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功夫,就遇到了近一府骑军。那个金甲少年,若非高句丽权贵,安能如此。
  “大哥,那个人……好像是谢校尉!”
  雄阔海在峨嵋山的时候,曾得孙思邈传授过一门功夫,眼力奇好。
  以至于,郑言庆这边看得还不真切,他已经认出了那员小将的身份。言庆手搭凉棚,仔细观瞧,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果真是谢科!
  他不在南水集结溃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眼前的情况也容不得郑言庆考虑太多。谢科在十几员高句丽武将的围攻之下,有些抵挡不住。
  言庆连忙道:“大黑子,你和阿棱带三十虎卫,去解救谢校尉。其余人等,随我出击……”
  话说完,郑言庆探手从马背兜囊中,取出那枚银丝面具,扣在脸上。
  两脚一磕马腹,玉蹄儿如同离弦利箭,贴着地面,从土丘上冲向战场。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喝道:“谢大哥,休要惊慌,郑言庆在此!”
  人如出海蛟龙,马似下山的猛虎。
  郑言庆一声大喝,令得高句丽人,顿时一阵骚动。不过,言庆并没有冲入敌阵,而是贴着高句丽人的外围绕开,直扑那金甲少年。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说时迟,那时快,言庆不等那金甲少年做出反应,玉蹄儿已经冲到他面前。手中马槊扑棱棱一抖,狠狠扎去。


第三四章 王室追杀令(上)
  金甲少年的反应,并不算慢。
  言庆振臂一槊,快若闪电。扁平锋利的槊首,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锐啸,并出现了一道淡淡残影。
  无回枪法,枪出无回。
  疾风暴雨般的攻击,在瞬息间连环刺出,一道残影接着一道残影,枪枪看似凶猛绝伦,却又枪枪留有三分后劲。这后劲连着后劲,越来越快……当槊影汇聚在一处时,产生出爆裂声息。
  金甲少年吓了一大跳,轮刀劈斩。
  从早先他的反应,郑言庆觉得这家伙是个雏儿。可甫一接触,言庆立刻发现,少年刀含劲力,显然已至化境。刀槊相交,发出一声脆响。少年胯下的黄骠马被言庆槊中的劲力所憾,噔噔噔连退数步。而玉蹄儿也未曾逼近,而是仰头希聿聿长嘶一声,后退微屈,呼的再次冲向黄骠马。言庆更是不留后手,马槊斜撩,划出一道闪亮弧光,如银蛇般直扑向金甲少年。
  金甲少年和郑言庆交换一招之后,手臂微微发麻。
  见言庆再次扑过来,顿时勃然大怒,拍马舞刀,和郑言庆战在一起。
  若在平时,言庆说不定还会和他纠缠一会儿。可现在己方并不占据优势,又身处于险地之中,那有心和他纠缠。只两个回合,言庆偷眼向旁边看去,就见雄阔海和阚棱已率众杀人敌军。
  谢科的压力明显减弱许多,然则寡不敌众,故而依旧落在下风。
  周遭的高句丽士兵,已开始向言庆涌来。如若不能速战速决,郑言庆等人就要被陷在其中。
  言庆心生不耐,面具后虎目一眯,抬槊崩开那金甲少年势若劈山的一刀之后,二马错蹬,他把马槊交换左手,反手抽出背上银鞭,顺势就是一鞭。金甲少年的武艺不差,可毕竟经验太少。对于郑言庆的槊里鞭全无半点防备,被言庆一鞭,正打在后背上。铠甲瞬间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少年哇的在马上喷出一口鲜血,大刀也脱手飞出。他伏在马上,催马就要逃走。
  可郑言庆岂能容他离开。
  收鞭挂槊,挽弓搭箭。赤茎白羽箭如同流星般离弦射出,正中那少年后心。
  金甲少年大叫一声,从马背上翻身落地。黄骠马犹自不觉,撒蹄狂奔而去。他这一死,让围攻谢科的高句丽军卒顿时乱了阵脚。叽叽喳喳的大声叫喊不停,一个个都显得是神色慌乱。
  围攻谢科的高句丽将领,向郑言庆扑过来。
  言庆手疾眼快,连珠六箭射出,将两名高句丽武将射杀在地。与此同时,雄阔海也与谢科汇合一处,联手杀将起来。高句丽人的心,已经乱了……那里还有再战的心思。郑言庆挺槊冲入敌军之中,左手银鞭右手马槊,左右开弓,有将两名武将斩杀马下,高句丽人再也挺不住了!
  一员武将大叫一声,拨马就走。
  有一个人领头,就有无数人效仿……很快的,高句丽人就溃败而逃,留下了一百多具死尸,和那匹发现主人无踪,又按原路返回的黄骠马。
  这匹黄骠马,骨骼雄奇,极为神骏,也是宝马良驹。
  郑言庆命人把它拉住,又将散落四周的战马收拢起来,共十三匹战马。
  而后,他催马来到谢科跟前,“谢大哥,你不是在南水,为何会在这里,被高句丽人追杀?”
  谢科闻听,不由得露出苦涩笑容。
  “言庆,南水大营,已经空了……”
  “啊?”
  “夜间战事正紧时,我见你还不回来,于是带人前去接应。临走之前,我把大营交给了郑醒,却不想回来时,南水大营空空如也。数千军卒全无踪迹……而高句丽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无奈之下,我只好领兵突围。
  整整半夜鏖战,我也分不清方向了……从乱军中杀将出来以后,所带扈从,几乎伤亡殆尽。”
  谢科脸上,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
  他的扈从,和郑言庆的虎卫不太一样,多是以宗族乡勇组成。也就是说,这一个晚上,他麾下宗团,几乎死光了……谢科说完之后,咬牙切齿道:“那郑醒不堪大任,擅自撤退,平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他日若我再见到他,定要取他项上人头,以慰我宗团弟兄在天之灵!”
  言庆,无言以对。
  “公子,咱们先撤吧。”
  阚棱上前道:“这里着实太危险,路过的贼兵甚多,万一被发现,只怕又要有一场苦战。”
  于是,郑言庆带着谢科和他残余的十余名扈从,来到山坳中,与麦子仲等人汇合。
  闻听南水果然已空,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南水大营既然没有了,也就是说明,通往海浦的归路,被高句丽人封锁起来。而己方二百多残兵败将,一个个人困马乏,很难冲破敌人的防线。归路封锁之后,接下来,恐怕就要面临高句丽人,大规模的清剿……言庆虽然沉稳干练,可面对这种状况,一时间也没了主张。
  “这么说来,咱们无法返回海浦了?”郑宏毅咽了口唾沫,语气涩然。
  谢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沈光从身上取出绷带,为他包扎伤口。他身上倒是没有什么致命的伤,然则苦战半夜,难免会有一些小伤。谢科麾下扈从虽多,但却少了雄阔海阚棱沈光这种大将协助,所以郑言庆打了一整夜未曾受伤,谢科身上,却是伤痕累累,颇有些凄惨。
  他沉声道:“我从南水突围的时候,听人说大将军已逃往海浦。
  不过贼酋高元,命莫离支,东部大人渊太祚为帅,率部追击大将军……其族弟高建武,大对卢高建武,则率部清剿平壤周遭的散兵败勇。往南走,虽有周总管兵马,然则高句丽兵势甚盛,想要和大军汇合,只怕非常困难……除非,周总管能战败渊太祚;留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高建武就会找到我们,到时候同样凶险万分。言庆,这个时候,你要尽快做出决断。”
  郑言庆的年纪,在众人当中,算是最小。
  可是在众人眼里,却隐隐为马首。
  麦子仲心里虽然不太服气,但也知道,这时候不是争权夺利之时。
  言庆犹豫了一下,“谢大哥,你认为周总管,打不过渊太祚吗?”
  不等谢科回答,麦子仲抢先开口道:“大将军渡海时,麾下共七万人马。他带走近六万人来平壤,海浦只余万人,多以弩手和水手为主,且没有骑军协作。想要取胜,我以为甚难。”
  言庆道:“那高句丽人,又有多少兵马?”
  谢科想了想,“昨夜我曾掳到一名俘虏,从他口中得知,渊太祚手中,至少有六万到七万之众;高建武的手里,当有三四万人马。大将军是败退海浦,即便是带回了一些兵马,也不会太多。
  麦公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以这样的状况之下,我军新败,疲惫不堪;高句丽人新胜,士气正旺,周总管只怕难讨得好处。”
  郑言庆想了想,突然开口道:“谁有平壤地图?”
  麦子仲、谢科等人,面面相觑。
  这玩意儿,在此之前,都有……可方经惨败,一夜奔逃,谁又会随身携带有地图呢?
  冯果一直沉默,这时候却出声道:“我这里有一份……不过是早先我们从岭南出发时,临时搜集而来的地图,并不准确。登陆海浦之后,我家公子领到了准确的地图,原来的地图,就在我这边保管。”
  说完,他从随身斜跨的鹿皮兜囊中,取出一卷地图,递给了郑言庆。
  言庆接过来,把地图摊开,迅速扫了一眼,顿时苦笑连连。
  这大概是一份由往来于高句丽和中原的行商,手绘地图,不但不准确,而且标注也很模糊和杂乱。
  郑言庆从这份地图上,也仅能分辨出一个方向。
  具体到坞堡山岭,全无任何标注。不过,这种时候能有这么一份地图,至少不会再迷失方向了!
  言庆把地图交给沈光,让他收拾保管。
  沉吟片刻,他轻声道:“咱们进山!”
  “进山?”
  郑言庆说:“留在这边,迟早会被贼人发现。咱们先进山,躲藏起来,顺便派人打探消息。
  大家鏖战一夜,只怕都疲乏了……这个时候若遇到贼人,定然凶多吉少。
  高建武手中只有三四万人,要清剿平壤周遭,并没有那么容易。他必然是先清剿平原地区,而后才会入山搜索。咱们要设法打一个时间差,先入山休整,然后再伺机,设法离开。”
  如今之计,似乎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郑言庆等人拿定了主意,立刻率部,走偏僻小路,遁入大城山中。
  殊不知,他这一入山,却恰恰错失了最后的机会。渊太祚率部追击来护儿,然则在上元江畔,遭遇周法尚伏兵偷袭,大败而回。不过,周法尚虽然击退了渊太祚,却无力再做反击。
  于是屯兵海浦,收拢残兵败将。
  渊太祚则退回南水南岸,搭建起一道坚固防线。
  周法尚和来护儿在海浦等候三日,共收拢会溃兵一万五千余。其中,由于言庆在南水焚毁粮草辎重,而获得逃生机会者,约有七千余人。这些溃兵,再加上周法尚手中的兵马,总数也不超过三万。凭借如此兵力,想要反败为胜,却不太可能……来护儿见此状况,只得黯然下令,三军登船,向东莱郡撤兵。
  ……
  大城山,山势并不险峻,景色堪可一看。
  不过由于其山势延绵,丘陵密布,所以藏身其中,想要找到并不容易。郑言庆一行人入山之后,只走羊肠小路。大约到正午时分,他们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峪,于是就在峪谷中休整。
  一夜鏖战,郑言庆饥肠辘辘。
  昨晚本来就没有吃东西,再加上一整夜奔走搏杀。没停下来的时候还好,这一停下来,就觉得浑身酸痛,骨头架子都好像散了一样。玉蹄儿在山峪中找到一块水草地,自顾自的休息。
  沈光则带着些许人,在山中找来了一些果实。
  言庆吃了两颗不知名的水果之后,困意涌来,就靠在一块山石上面,闭目休息。其余人,受伤的包扎伤口,没有受伤的,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眼见着这一幕景象,麦子仲等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士气低落到了谷地,且饥寒交迫,人地生疏。
  这样子下去,能坚持多久?
  所有人的心里,都不是很有把握。不过,见郑言庆睡得香甜,这紧张的心情,多少缓解了一些。
  言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夜里的山风很凉,让他感觉不太舒服。
  峪谷中,谢科等人点起了几堆篝火,并宰杀了三匹受伤,且不堪再用的战马。毕竟单纯的依靠野果充饥,无法补充足够的体力。这征战之时,更需食肉。浓浓的肉香,让郑言庆食指大动。
  “言庆,睡醒了……肚子也饿了吧。”
  谢科把一块烤好的马肉,递给郑言庆。
  没有任何佐料,只洒了些许粗盐。不过对于饥肠辘辘的郑言庆而言,这无疑是人间的美味。
  他也不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的就吞下了一块。
  肚子里有了底儿,心也不那么慌了。郑言庆看了看周围,发现麦子仲和冯果不见了踪迹,有些奇怪的问道:“麦肥呢?”
  “哦,麦公子啊……冯果担心他家公子的安危,故而麦子和他一同出山,打探消息去了!”
  “山外情况如何?”
  “目前还不是很清楚。麦公子他们快回来了,到时候一问便知。”
  谢科咬了一块马肉,在口中用力的咀嚼。
  含含糊糊的问道:“言庆,如今这状况,可有什么好主意?”
  一句话,让周围许多人,顿时打起了精神……
  郑言庆在心里暗自苦笑一声,不过脸上去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兵来将挡,水来土填。这年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山外的状况。若能联系到周总管他们最好,如若不能……”
  他抬头对沈光说:“把地图给我拿来。”
  沈光连忙把地图在他面前摊开,虽说图纸并不准确,但大致的状况,还能看得清楚。
  言庆说:“如果无法和周总管联络,那咱们等同于陷入贼人腹地之中。有两条路,一是向东,设法从新罗登船,返回东莱;第二条路,则是向北,往辽东方向行进,与我大军汇合。
  只是,咱们现在还不清楚辽东的状况。
  如若辽东战事不利,咱们往北走,就是自投罗网。所以,一俟咱们孤军涉险,我的想法是,通过新罗,返回东莱。”
  “言庆,辽东屯集百万大军,又有于仲文、麦铁杖、薛世雄、辛世雄等一众名将指挥,更有陛下在涿郡坐镇督战,高句丽人就算是再狡猾,也不可能是我军对手吧。既然是这样,何不走辽东呢?
  说不定不等到辽东,就能与我军汇合一处。
  到时候咱们再随军复夺平壤,岂不是大功一件?”
  隋军在平壤兵败,但郑宏毅也好,谢科也罢,对整个战局,依旧持有乐观的态度。平壤兵败,败在来护儿得意忘形。可是辽东方面,百万隋军,名将如云,更有皇帝督战,岂能败北?
  郑言庆知道,隋军会在辽东大败。
  不过他却不清楚,该如何与郑宏毅等人解释。
  心里正犹豫,忽听峪谷外,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骚乱声。郑言庆等人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紧张万分。
  “大哥,是麦公子回来了,还带了不少人。”
  雄阔海从峪谷外急匆匆跑到了郑言庆面前,“好像有四五百人的样子,不过看上去都挺狼狈。”


第三四章 王室追杀令(下)
  也不知麦子仲带回来了什么人!
  想来是他出山打探消息时,遇到的隋军溃兵。郑言庆倒是不太在意,与谢映登起身,出峪谷相迎。
  才到峪谷口上,就见麦子仲兴冲冲走来。
  “郑校尉,快看我遇到谁了?”
  言庆定睛看去,就见一群散兵游勇簇拥着几个人。为首两个盔歪甲斜,形容看上去极其狼狈。在他们身边,还跟着几名军官。其中竟有三名军官,还是郑言庆的熟人……
  冯智玳、崔善福、窦孝文?
  崔善福是清河崔氏,郑州房白水县公崔至仁的儿子,如今在军中出任果毅都尉之职,掌一府兵马。几年前,郑言庆为郑世安谋求族老之位的时候,曾悄然抵达管城县,拜会了崔至仁。
  后来也正是因为崔至仁的出面,使得郑善果反水,更引起各族房的恐慌。
  不过,郑言庆和崔善福相识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交集。崔至仁之所以出面,更多的是看在言庆师父长孙晟的面子上。所以,两人只是点头之交,说过的话加起来,绝不会超过五句。
  可窦孝文……怎会在这里?
  看他的打扮,一身戎装,非宗团乡勇可比,而是军中旅帅装束。
  没听说窦家派人过来啊!
  郑言庆心中正感到疑惑,麦子仲已带着两名都尉,来到郑言庆的跟前,“言庆,这两位都是大将军麾下,南海都尉木毅、熙平都尉马元……我和冯果刚才打探消息时,偶然间相遇。”
  南海都尉和熙平都尉,都是岭南府兵所属。
  马元倒还算妥帖,微微一笑道:“久闻郑校尉大名,却为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之下相见。”
  而木毅则很不客气,扫了郑言庆一眼之后,冷哼一声。
  “你就是郑言庆吗?”
  郑言庆眉头一蹙,心中顿生不快之意。
  装什么大瓣蒜?大家同为败军之将,我又非你麾下,摆什么架子?
  不过颜面上,郑言庆还是要讲究一些规矩。毕竟这木毅是一府都尉,军职比他高出一阶。再者说,木毅马元带着四五百人,看模样多以岭南排镩手为主。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多一个人,就多一些保障。所以郑言庆恭敬的插手回答:“末将郑言庆,参见木都尉,马都尉。”
  “哼,黄口孺子,听说你嚣张的很呢!”
  木毅语气不善,非但没有回礼,反而冷冷道:“不要以为你是云骑尉,就可以嚣张跋扈,视天下英雄为无物。”
  郑言庆的脸色,腾地阴沉下来。
  “末将从未以云骑尉而嚣张跋扈,更未曾视天下英雄为无物。木都尉非我上官,见面就横加指责,但不知是何用意?”
  “你好大的胆!”
  “末将胆子大不大,还轮不到木都尉您来评断。”
  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恭恭敬敬的见你,你却倚老卖老。我不是你的麾下,论爵位,你还没有我高。郑言庆的性子虽然平和,但在这种时候,他却绝不会退让半步。
  麦子仲没有想到,双方见面就会发生如此冲突。
  他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其中玄妙,扭头狠狠的瞪了冯智玳一眼。
  刚要上前劝说,那木毅却怒声喝道:“郑言庆,你胆敢顶撞上官,信不信我问你以下犯上之罪。”
  郑言庆也怒了,“有本事,你且问问看?”
  说话间,他手已握住银鞭,身后雄阔海阚棱沈光,更是上前一步,怒视木毅等人。
  谢科也毫不犹豫的站在郑言庆身边,挽弓搭箭,对准了木毅。世家子弟的自尊心,绝不容一群岭南蛮子践踏。哪怕你是一府都尉,可是在世家子弟眼中,身处岭南,无异于蛮夷之人。
  木毅身后的排镩手,也呼的一下上前,举牌执镩。
  崔善福见此状况,连忙厉声喝道:“本府兵马,立刻退下。”
  一声令下,呼啦啦有近百人退了出去。虽说他和马元木毅等人是袍泽,但他终究出身名门。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帮着郑言庆,恪守中立已是对得起木毅马元。
  而窦孝文则更简单,大手一挥,数十名弩手随着他站出来,眨眼间就到了郑言庆身后。一张张硬弩横刀,对准了木毅马元的兵马。窦孝文更坚决的站在了郑言庆的身旁,虎目怒视木毅。
  这火药味儿,变得越来越浓。
  “窦孝文,你做什么?”
  窦孝文冷冷道:“尔等可曾听过酒中八仙歌否?窦某名列其中,焉能坐视尔等欺凌好友?”
  麦子仲脸色一变,露出一抹苦笑。
  没错,窦孝文当初可是跟随着郑言庆,与他鞠战一场。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可能帮着木毅和马元?崔善福恪守中立,窦孝文站在郑言庆一方。别看木毅带着四五百人,这此消彼长之下,双方兵力一下子扯平。别忘了,那谷中的二百多人,可是听从郑言庆的调遣。而且言庆手下猛将无数,勿论雄阔海阚棱,亦或者沈光,全都是以一当十,乃至以一敌百的好汉。木毅人数虽众,可火拼起来,却讨不得便宜。
  麦子仲连忙到了两方人马中间,“木都尉,郑校尉,都快快停手。
  咱们现在同在敌军腹地,正当携手合作才是。这般冲突起来,到最后只能便宜了高句丽人。
  二郎,快点劝说木都尉……郑公子,木都尉并无恶意,还请不要往心里去。”
  数载历练,麦子仲已非当年那个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的长安小霸王。他分得清楚是非轻重,更明白,这件事的起因,恐怕还是在他和冯智玳身上。冯智玳在掖县被郑言庆削了面子,岂能善罢甘休。他老冯家在岭南声望极高,故而木毅马元,自然不会任由冯智玳吃亏。
  追根到底,冯智玳是想为他出气。
  可问题是,出气也要分清楚时候,这种情况下,实不宜再生枝节。
  不得不说,麦子仲的话挺管用。冯智玳上前拦住了木毅,马元也是在一旁低声劝慰。郑言庆一脸阴霾,虎目一眯,片刻之后冷哼一声,转身往峪谷中走去,再也没有理睬麦子仲等人。
  沈光、谢科和窦孝文,紧随其后。
  而雄阔海与阚棱,则守在谷口,警惕的注视着麦子仲木毅等人的一举一动。那意思分明是说,我们不欢迎你们前来。崔善福摇头苦笑,麦子仲更是面带尴尬之色,站在原处,左右为难。
  他出山打探消息,意外的和冯智玳重逢。
  这一路上兴奋不已,心里想着,多出这四五百人,想必摆脱困境的几率,也会随之增大……
  哪知道,这困境还未摆脱,险些就引发出一场血腥冲突。
  要责怪冯智玳吗?
  可人家也是为了他好,他如何开这个口?
  “少爷,肯定是你有说了什么。”
  冯果忍不住上前,低声责备道:“如今这种状况下,正应同舟共济才是……少爷,您错了!”
  他这番话,不应是一个奴仆随从应该说出的话语。
  可是冯智玳却为生气,反而低声解释道:“菓儿,我哪知道会遇到他?我昨夜去找木都尉,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没想到木都尉却记在心里,所以……早知如此,我昨天就不多嘴了!”
  冯果叹了口气,“这件事,还要尽速解决。
  郑公子身边虽说兵马不多,但个个能征惯战,都是一等一的好汉。若能兵合一处,想必胜算更多。”
  “这个,我想办法吧。”
  冯智玳拉着木毅马元,在一旁窃窃私语。
  崔善福则率领麾下兵马,在峪谷旁边休息。他和麦子仲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入峪谷和言庆说话。
  麦子仲苦笑一声,走到冯果身旁,“菓儿,这事情好像有些麻烦了!”
  “我观郑校尉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麦少爷与他有并肩作战之谊,何不进去说项一番呢?山外的情况不好,咱们必须要尽早做出决断。若僵持在这里的话,迟早会被高句丽人发现。”
  麦子仲想了想,点头答应。
  就在他思索如何措辞之际,郑言庆等人则围坐篝火旁,谈笑风生。
  “孝文,你怎会在这里?”
  窦孝文笑道:“四年前赖郑云骑不弃,我也算平步青云,得了老太爷的关照。鞠战之后,我随老太爷去了长安,并通过唐国公的推介,加入军中。后来我听说长孙大将军噩耗,你护送长孙小娘子入西川寻医……我呢,在军中历练了两载,去年此时,调入东莱,出任六团十七旅旅帅之职,主要是协助督造海船。年末时,我奉命领兵,随大将军先期抵达沙卑城。”
  言庆也笑了,“孝文倒是好运气,才短短数载,就已成为旅帅。
  依我看,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能做到将军呢……善福大哥,你怎么也随军,来到了平壤呢?”
  崔善福说:“我本就隶属左骁卫大将军麾下,前来平壤,也属正常。
  倒是言庆……你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先前是在洛阳,如今连平壤的高句丽人,也对你念念不忘。”
  言庆一怔,“善福大哥,此话怎讲?”
  “我们在突围的时候,听高句丽人说,要寻你麻烦。贼酋高元,更悬赏千金,要取你项上人头。
  据说,高句丽人已发出追杀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得以杀出重围,摆脱了高句丽人的追击。那些高句丽人,如今正在山外,疯狂的寻你踪迹。”
  郑言庆闻听这话,不由得暗自心惊。
  “高句丽人,如何知道的我?又为何要悬赏我的首级?”
  “好像是听说,你杀了贼酋高元的儿子,令高元震怒,把高建武狠狠的责骂的一通,所以才会有此悬赏。”
  “我杀了高元的儿子?”
  “没错,好像是叫高宝藏!”
  郑言庆拼命的回忆,但却没有任何印象。
  倒是谢科突然间惊呼一声,“高宝藏……言庆,莫不是尽早被你射杀于山外的那个人吗?”
  言庆也想起来了!
  那个清晨时分,为解救谢科,而被他杀死在山口外的金甲少年。思想起来,好像也就是那个金甲少年,最有可能。言庆不由得有些头疼,如若是这样,那问题恐怕要更加严重……
  他们如今在高句丽的一亩三分地上。
  高句丽王室发出追杀令,定然会引发出更大规模的清剿。
  此地不能久留,需尽早离开。弄不好,高句丽人已经开始向山中搜索,那样一来,更加危险。
  郑言庆呼的站起身,在峪谷中徘徊起来。
  “还是那句话,要么向北,往辽东方向撤退;要么往东,借道新罗,设法走海路回家。诸君以为,该何去何从?”
  窦孝文立刻说道:“郑校尉,我等听你的主张。”
  “是啊,言庆,就依你决定。”郑宏毅也表示赞成。
  谢科则开口说:“言庆,此种状况下,大家都已经乱了分寸。如何走,还是你拿主意,我们听你的。”
  崔善福不以为然!
  郑言庆才名高绝,且杀死了高宝藏,麾下更有雄阔海、阚棱这样的猛士相随,的确是颇有实力。但若只是这样,就把自己的性命交付于郑言庆来掌握的话,崔善福心里面,又有些不甘。毕竟,木毅说的也没有错,言庆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岂能把所有希望,寄予他一身?
  不过呢,听一听倒没有错。
  郑言庆想了想,“我决意走新罗,由海上回家。”
  他话音未落,忽听峪谷外传来一声厉喝:“我不同意。”
  木毅马元,和麦子仲冯智玳冯果三人,走了进来。木毅厉声道:“大丈夫当思报效国家,如今我水军虽败,然则辽东大战,方兴未艾。正应溯坝水北上,过慈江道,越狼山与大军汇合。
  到时候我等可为先锋,引军南下,复夺平壤。也唯有这般,才能洗刷我等今日惨败之辱……”
  木毅听从了冯智玳的劝说,准备过来与郑言庆商议。
  为表示诚意,他几人连兵器都未曾携带。可哪知道,刚一进来,就听见郑言庆要走新罗道。
  木毅是个火暴性子,闻听勃然大怒。
  他大声斥责郑言庆,“郑校尉,尔读圣贤书,当知食君之禄,为君解忧,怎能只想着逃命呢?”
  麦子仲等人心道一声不好,早知道,就不该让木毅过来。
  言庆站起来,“木都尉,你要洗刷耻辱,你要建立功勋,与我全无关系……走新罗,未必一帆风顺。然则走辽东,却将九死一生。你说我胆小也罢,说我不思进取也好,我现在所能做的,所希望的,就是把这些人……”
  他用手一指郑宏毅等人,还有峪谷中那些军卒,“我只想,带他们回家。”
  话出口,峪谷中,鸦雀无声!


第三五章 分道扬镳
  虽说先前和木毅等人在峪谷外发生了一场冲突,然则郑言庆对木毅,并没有产生太多恶感。
  他也知道,木毅是出于什么原因为难他,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当木毅大义凛然的说出‘食君之禄,为君解忧’的话语时,言庆对他倒是生出一丝好感。大丈夫当报效国家!一点错都没有……可问题在于,郑言庆并不想站出来去充当什么英雄。
  辽东方面,如今战局如何?
  身处高句丽腹地的言庆,不得而知。
  但若依据史书,此时前往辽东,将面临灭顶之灾。言庆不是不想胜利,而是在这场战争中,他根本无力可使。他左右不了隋炀帝,也左右不了来护儿。甚至在一段时间里,他连郑宏毅都无法左右。临行之前,他反复交代郑宏毅不可冲的太靠前,可最终,郑宏毅没有听。
  木毅暴怒,“郑言庆,尔为奸贼,当诛,当诛!”
  崔善福一蹙眉头,似乎对郑言庆的态度也不太满意,“郑校尉,依你之言,难不成今日惨败之辱,就不再追究了吗?”
  “我早知,你是个胆小鬼。”
  冯智玳语带嘲讽之意,而后对郑宏毅和谢科说:“你们呢?是不是还要听从这胆小鬼的主意。”
  郑宏毅语气淡然,“言庆是不是胆小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原本可以不必陷在这该死的山里,可是为了救我,他从南水杀过来,鏖战一夜。不仅救了我,还救了很多人。我这条命是他救的,勿论言庆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他……还有你们,一样沾了他的光,更没资格指责他该做什么。”
  崔善福沉默了。
  麦子仲的脸色很尴尬。
  冯智玳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再开口……
  木毅狠狠一跺脚,“既然如此,咱们各走各路,分道扬镳。
  尔等是好汉的,就随我离开此地。咱们往辽东方向走,只要和大军汇合,就能报今日之仇。”
  他是冲着峪谷中的人开口。
  因为从表面状况而言,谷中的二百多人,已饱餐饭食,从昨夜的那一场战败中恢复过来。木毅手下虽有三百多人,终究刚从战场上逃出来。饥肠辘辘,士气低落,正需生力军加入。
  郑言庆坐回远处,用烧火棍挑动篝火。
  他淡然道:“尔等若要建立功业,就随着木都尉他们走吧;但若想回家,我带你们回去。”
  他没有气急败坏,也未曾嘶声吼叫。
  这种时候,能省一分力气,就省一分力气。
  谷中军卒里,站出了几十个人。犹豫着走到郑言庆跟前,插手行礼,而后退到木毅的身后。
  言庆恍若未见,郑宏毅却气恼至极。
  他刚要起身斥责木毅,却被郑言庆一把拉住。
  “你们要建立功业,我不阻拦。
  想走就走,我祝你们鹏程万里……但若留下来,就不可三心二意。我虽承诺带你们回去,可如若中途变心,我也不介意将你们留在这异国他乡。何去何从,尔等做好打算,莫再悔改。”
  又有几十个人站出来,向言庆行礼,退到木毅身后。
  言庆一方原本有小三百人。可这接连两拨人马离开,一下子只剩一百多人,少了几乎一半。好在,言庆麾下虎卫扈从,一个都没有离去。雄阔海阚棱,更是靠在峪谷边,闭目养神。
  木毅恨恨的瞪了郑言庆一眼,“郑校尉,尔今日所为,他日我定会如实上奏。”
  言庆抬起头,笑了笑,“木都尉,一路走好。”
  上奏朝廷?
  你先活着回去再说吧……依稀记得,史书中隋军在辽东数十万人马参战,除卫文升一军三千余人保全之外,其余各路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史书上说,隋军从辽东只逃回来了三千多人。也许有些夸张了……但损失惨重,却毫无疑问。从平壤到辽东,需冲破重重围堵,万分凶险。能不能活着抵达辽东都是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能抵达辽东,那算是你有本事。
  木毅气冲冲,调头离去。
  崔善福犹豫一下,拱手道:“郑公子保重。”
  “崔大哥,你也保重。”
  麦子仲走上前,沉静凝视郑言庆许久。
  “郑公子,二郎刚才的话语,多有得罪,还请你不要见怪。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远前往辽东,与大军汇合一处,洗刷今日之辱。然则我知道你,并非贪生怕死,想必是有难言之隐。
  你救命之恩,麦某感激不尽。然则食君之禄,我若不能洗刷今日之耻,他日定难立足天地间……不能与郑公子并肩作战,实在颇有遗憾。祝郑公子能顺利回家,代我问候翠云安好。”
  说完,他转身要走。
  郑言庆却突然唤住了他。
  “沈光,把那匹黄骠马牵过来。”
  沈光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牵着黄骠马走过来,把缰绳递给了郑言庆。
  言庆把马交给了麦子仲。
  “麦公子,你也是条好汉。不管从前咱们有什么误会,今日就一笔抹消。
  你要建功立业,我也不好阻拦。人各有志……不过圣人有云:欲善其工,先利其器。你从平壤到辽东,需奔袭千里。若无好脚力,只怕就算到了辽东,也难以有所作为。这黄骠马也算宝马良驹,留在我这里,未免有些可惜了。今赠与你,权作壮行之礼,祝你能建功立业。”
  为大将者,若无好脚力,如断双足。
  麦子仲在平壤先失兵器,后丧坐骑,正需寻一匹好马。
  他也不客气,接过黄骠马,然后与郑言庆拱手道别。冯智玳跟在他后面离开,而冯果犹豫了一下,解下身上鹿皮兜囊,缓步走到了郑宏毅跟前,轻声道:“郑校尉,这兜囊中有金创药,你随身带好。记住,三天一换药,很快就能妥帖……你救命之恩,菓儿会记在心里。
  若有机缘,咱们再见。”
  平壤城里,郑宏毅为袍泽之情死战不退,与冯果而言,确如救命之恩。
  郑宏毅接过兜囊,轻声道:“冯果,你多保重。”
  冯果清秀面膛,露出灿烂笑容。
  “郑公子,你也保重。”
  说完,他扭头一路小碎步,很快就追上了冯智玳和麦子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郑宏毅不知为何,心生一丝惆怅。
  郑言庆走到了郑宏毅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宏毅,你再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子时过后,咱们就动身启程。”
  郑宏毅一怔,脱口而出道:“这么快就走吗?”
  “快吗?”
  言庆一笑,“只怕有人,会比咱们更快!”
  说完,他不再理睬郑宏毅,而是吩咐大家清点人数。走了一百多人后,峪谷中留下来的,共有一百五十八人。其中有弓弩手四十余人,虎卫四十余人。剩下的,多以排镩手和水手为主。
  马匹大约有七八十匹,倒也足够使用。
  言庆和谢科商议片刻后,决定将骑军纳入郑言庆麾下。弩手、排镩手和水手打散开来,分成两队。
  谢科引一队人马,窦孝文引一队人马。
  沈光负责照顾郑宏毅,阚棱和雄阔海,则跟随郑言庆。
  如此划分之后,倒也清清爽爽。不管是谢科长于治军,窦孝文也是从火正队正,做到如今的旅帅,经验丰富。他们知道如何带领人马,而言庆麾下虎卫,则以机动为主,去掉所有重甲,换为轻骑出击。虽然冲击力比不得早先配有甲装骑具,但机动性和灵活性,却大大增加。
  从平壤到新罗,路程同样不近。
  长途奔袭,机动性和灵活性必不可少。为此舍去甲装骑具的冲击力,郑言庆倒不觉得可惜。
  过了戌时后,冯果再次进入峪谷。
  “郑公子,麦公子让我告诉您,我们准备启程出发了!”
  郑言庆倒是不觉得奇怪,微微一笑,“一路保重。”
  冯果把一卷牛皮地图,递给郑言庆,“麦公子说,你们从这里前往新罗,若无地图只怕会有麻烦。这是军中发放的地图,虽未必准确,但比起先前你使用的地图,却好上百倍。麦公子还让我转告您,新罗人虽与我朝有盟约,然则新罗金氏,却是反复无常之辈,不可不小心提防。”
  新罗金氏,也是新罗国王族。
  如今新罗国国王,名金伯净,是新罗国第二十六代国主。此前曾多次与隋朝盟约,意图夹击高句丽。开皇十八年,新罗国再次和隋文帝递交盟约。可是当隋文帝动手之后,金伯净却迟迟不肯动兵。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隋文帝最终未能再对高句丽用兵,可新罗国的反复无常,却让隋文帝,乃至继任的隋炀帝,都感到非常厌恶。
  言庆点点头,“请代我向麦公子道谢。”
  “如此,告辞!”
  冯果匆匆离去,郑言庆站在原处,打开了地图。
  地图上非常清楚的标明了前往新罗的路径,言庆看罢之后,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有些把握。
  不管借道新罗能否成功,都是目前最为妥帖的办法。
  毕竟从平壤到新罗,这一路上的关卡不多,而且高句丽人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于辽东,恐怕也无力顾及新罗的动向。不过言庆还是记下了麦子仲的那番话,新罗金氏,不可以尽信……
  不止是因为新罗人曾言而无信。
  事实上,这新罗人,正是后世棒子们的祖先。后世许多人都认为高句丽人是棒子,其实不然。
  若按照血统来说,高句丽人只是生活在辽东的一个少数民族,濊貊人和扶余人组成。在西汉初年,自辽东杀入朝鲜半岛。而朝鲜原住民的三韩,则退至朝鲜半岛东部,后来渐渐形成新罗和百济两国,与高句丽人三足鼎立。言庆对于棒子这个极度无耻的民族,没有好感。
  但现在,由新罗借道,无疑是最安全的办法。
  他目送木毅麦子仲等人离开之后,看看天色,已过了子时。
  于是将众人全部唤醒,列队与峪谷之中。言庆跨上玉蹄儿,手持重槊,扫视三队人马,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知,这一百五十八人,能活着回到中原者,能有几何?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灿烂笑容,马槊朝空中举起,槊首在皎洁月光中,泛起了森幽寒光。
  “出发,我带你们,回家!”


第三六章 新罗(一)
  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已被暮色吞噬。
  火烧一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占居半个天空。
  合掌溪的水,已经被染成红色。战场上的大纛混杂一起,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尸体。一支隋军,和高句丽人疯狂的站在一处。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浓重的血腥味儿,冲天而起。
  高建武不到四十,但头发却呈现出灰白颜色。
  面颊瘦削,如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此时,他正站在一面大纛旗下,鹰隼般的目光,凝视平原上最后的战斗,眼中不带丝毫情感。凄惨的叫喊声,不断传入他的耳中,隋军的人数,也越来越少。
  “王上,萨水有战报传来。”
  一骑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骑士在百步外下马,一路小跑,来到了高建武的跟前,单膝跪地,沉声禀报。
  高建武的目光,渐渐收回。
  “讲!”
  “汉城在凌晨遭遇袭击,城外两座军寨被焚毁,寨中军马被劫掠一空。由于当时天光未亮,汉城军主无法准确的观察敌情,故而未有出战。”
  此汉城,并非后世的汉城。
  而是距离平壤大约六十里左右的一座坞堡,囤积有不少辎重军械。此汉城,也是高句丽人对新罗百济用兵的一处辎重基地。不过由于隋军渡海,使得高句丽人的所有力量都集中于平壤北部,和辽东一线。于是平壤东部和南部,虽有军镇坞堡,但兵力并不算太多,主要是用来防御新罗和百济的蠢蠢欲动。
  高建武瞳孔一缩,瘦削的面颊,微微抽搐。
  自高句丽王高元独子高宝藏被杀之后,高句丽王室发出追杀令,高建武就不得片刻的清闲。
  隋军虽然败退,但高句丽人并未因此而掉以轻心。
  从沙卑城也好,从莱州湾也罢……隋军随时都可以调集海船,再次对平壤发动攻击。毕竟,大隋帝国疆土广袤,人口众多。庞大的国力,绝非高句丽人可以承受。如今高句丽人,凭借辽东城、国内城和乌骨城三足鼎立,虽然拖住了隋军的脚步,但也陷入了旷日持久的苦战。
  辽东大人,莫离支乙支文德,凭借个人的智慧,能撑得住一时,未必能撑得住一世。
  与此同时,东部大人,大莫离支渊太祚,驻守于南水长口镇,以监视隋军的动态,以及震慑百济新罗两国兵马。可以说,高建武手中的可用之兵并不算太多,乃至于整个高句丽腹地,他的兵力也算不上充足。
  以如此兵力,清剿一支支散落于平壤平原,南至南水,北至萨水(今清川江)的隋军溃兵,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何尽快解决平壤的战事,已经是刻不容缓的问题。
  为此,高建武率部清剿,在短短十余日的时间里,已剿杀了超过二十支隋军溃军。可问题是,那个杀死高宝藏的隋军将领,至今音讯全无。高元一次次派人催促,让高建武,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他的压力,不仅仅是源自于隋军溃兵,更多的,是源自于平壤城中,那个与他同父异母,却高高在上的兄长,阴冷的目光。平壤之战,高句丽人反败为胜,大破隋军,正是出自于高建武一手策划。
  当来护儿攻入平壤外廓之后,高建武却秘密联络了渊太祚,请他收拢高句丽溃兵,在城外伺机。
  他亲自率领五百名死士,从平壤内廓的秘道中,偷偷潜入罗郑遂空寺,趁隋军毫无提防的时候,做突然袭击。与此同时,渊太祚在城外配合行动,内外夹击之下,令隋军大败而归。
  毫不客气的说,高建武立下首功。
  然而,他却感受到了来自于高元的杀意。
  自古以来,鸟尽弓藏的案例多不胜数,自西汉年间,就与中原有着密切联系的高句丽人,更不断的吸收汉文化的精髓。高建武很清楚‘鸟尽弓藏’这四个字的含义。本来,他准备在平壤之战结束后,就退隐幕后,已消减兄长对他的猜忌。可未曾想,未等他行动,高元已迫不及待的出招了……高宝藏的死,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让高元出手对付高建武的契机。
  高建武明知高元的心意,却无可奈何。
  只能率领为数不多的人马,在平壤平原上来回奔波,不停的剿杀隋军溃兵,以求找到那个杀死高宝藏的凶手。
  郑言庆?
  高建武不断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却想不起这是什么人。
  言庆的名声,仅限于中原士林。特别是在长孙晟死后,他带着长孙无垢入岷蜀寻医,一晃两载,自然不为人所知。高建武也仅仅能从这个姓氏里,推测出言庆是来自关东大族,荥阳郑氏。
  可具体到他有什么本领,高建武还真不太清楚。
  一连剿杀十余支人马,也只是略知端倪。
  了解郑言庆来历的人,大都随来护儿退至海浦;留下来的人,大都不清楚郑言庆是何方神圣。
  试想,一群普通的军卒,而且还是来自于岭南、江淮地区,对郑言庆又能有多少了解?
  这也让高建武,头疼万分。
  乍闻汉城遭遇偷袭,高建武心里一怔。
  “取地图来!”
  他沉喝一声,自有扈从匆忙把地图拿来,并点燃火把,为他照亮。
  “前几日,元山镇遭遇隋军偷袭;还有之前萨水方面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一支隋军……如今,汉城又有隋军出没?”
  他在地图上,画出了三条线,目露沉思之色。
  “谁还记得,乙支生送来的战报里,隋军都劫掠了什么物品?”
  有扈从回答说:“乙支将军说,萨水出现的隋军,并未大肆劫掠,只是屠戮了两个村庄之后,就立刻撤退。”
  “可是元山和汉城,全都是军寨遭遇袭击。”
  高建武明显的感受到,这几份战报中的不同之处。
  “有两支隋军!”
  他沉声道:“再把乙支生的战报与元山的战报拿来。”
  乙支生,是平壤石多山贵族乙支家族的子嗣。其父,正是辽东大人,莫离支,乙支文德。
  高句丽有三大姓:高姓、乙支和渊姓。
  其中,高姓是王族姓氏,为第一等姓氏,渊姓和乙支,则是高句丽人的贵族姓氏。高建武把乙支生送来的战报,又仔仔细细的阅读了一遍,越发肯定了,又两支隋军,正活动于高句丽境内。
  与其他溃败的隋军不一样,这两支人马,带有极强的攻击性,会主动对高句丽的军镇村庄,发动袭击。往北面萨水方向撤退的这支隋军,大约有一府兵马,也就是八百到一千人左右。
  他们的袭击,带有极强的报复性,所过之处,往往是鸡犬不留。
  而另一支隋军似乎不太一样,兵力不明。不过从元山和汉城的战报来看,他们的兵力不会太多,最多也就是一团兵马。不过,他们行动诡异,机动性很强,而且带有很明确的针对性。
  主要是劫掠军马,目标集中于小型军寨。
  元山被抢走了五十多匹军马,汉城损失三十多匹……喜欢在夜间出击,恐怕就是为了,隐藏其兵力,令军镇守将,不敢轻易出击。这是一支很狡猾的隋军,不过造成的破坏力,并不算太大。
  高建武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种种分析。
  那么,郑言庆会在哪支隋军当中?
  “王上,萨水隋军,很明显是想要向辽东靠拢,与隋狗主力汇合。末将记得,前几天俘虏的隋将中,曾有人说,这个郑言庆文名极盛,想来是隋狗的大人物。依末将看来,他很可能是在萨水方向的隋军里面……至于元山、汉城出现的这支隋军,末将还看不出他们的用意。”
  高建武突然开口道:“新罗,或者百济!”
  “哦?”
  “这支隋军的目标,应该是逃往新罗或者百济,而后自新罗或者百济的海港,走海路离开。”
  高建武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但我想不明白,明明往辽东方向,更容易和隋狗汇合,为何却要舍近求远,走新罗、百济呢?”
  身边众将闻听,都沉默下来。
  “我有种直觉……郑言庆会在东南面的这支隋军。”
  “请王上解惑。”
  高建武说:“乙支生在战报里说的非常清楚,萨水方向的隋军主将,是南海都尉木毅。郑言庆既然是关东豪族子弟,在士林又颇有薄名,岂肯屈居于一介岭南都尉的帐下?不是说,郑言庆曾师从隋狗名将长孙晟吗?盛名之下无虚士,长孙晟既是名将,他的学生岂能不懂用兵?
  若我是郑言庆,必然会借此机会,带领人马撤往辽东,也是一件功勋,岂能让与他人?”
  “那……”
  周遭众将,也轻轻颔首。
  对于中原的世族门阀子弟,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高建武分析的,倒是不差。
  “王上,咱们立刻追击郑言庆吗?”
  高建武却笑了,摇头道:“郑言庆,不过鳞介之癣,要想收拾他,并不难。他兵力不多,难以造成太大威胁。只需命人前往新罗和百济,警告金伯净等人,到时候他只能自投罗网。
  反倒是萨水隋军,破坏力着实太大。
  他们收拢了不少隋狗,兵力会越发强横,必须要尽早将其剿灭。传我将令,立刻向北追击……通知乙支生,要他务必将隋狗拖在萨水南岸,绝不可使其逃过萨水。至于郑言庆嘛,想来等咱们收拾了萨水方向的隋狗以后,金伯也净已将郑言庆的人头,乖乖送到吾王案前。
  再传我一支军令,若汉城隋狗向新罗百济逃逸,不许阻拦,只管放他们走就是。
  嘿嘿,他们走的越快,死得也就越快……通知大莫离支,请他佯动兵马,对新罗百济施压。”
  高建武眼中,闪过一抹冷芒。
  手扶腰间横刀,嘴角浮起,冷笑!


第三七章 新罗(二)
  前往新罗的路途,远非郑言庆想象的那么简单。
  高句丽人的注意力,虽然有大半放在了辽东和平壤周遭,并不代表会对新罗没有半点防备。
  相反,当隋军渡海之后,高句丽人在通往新罗和百济的途中,投入了十个军镇的兵力。
  高句丽人的军镇,建制类似于府兵。
  一个军镇,相当于一个军府的兵力,有八百到一千人的编制不等。整个高句丽,有差不多近二百个军镇,将近二十万人马。辽东方面,占用了一百多个军镇的兵力。而平壤地区,也驻扎有百余军镇的兵力。所以投注十个军镇在通往新罗和百济的路上,已经超出了高句丽人的承受范围。
  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这也证明了高句丽人对新罗百济的轻视。
  在高句丽人的眼中,一万兵马,虽然未必能踏平新罗和百济,但阻挡却绰绰有余。反正南水方面还屯扎有四五十个军镇,一俟新罗和百济有异动,高句丽可以迅速调集兵马反扑……
  所以,通往新罗的路途上,兵马虽然不多,但关卡却不少。
  一路下来,每隔四五个时辰,就会有高句丽人的巡逻队在官路上疾驰而过。一俟发现敌踪,会立刻以鸣镝烽火传递,周遭军镇,则会立刻救援。以至于郑言庆等人自出了大城山以后,不得不昼伏夜出,以避过高句丽人的巡逻队。可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也随之降低。
  时值夏季,白昼较长。
  行军的时间原本就不算太多,而郑言庆一行人,步军的数量又远超过骑军人数,行进速度缓慢。为躲避巡逻队,使得郑言庆等人的速度更加缓慢,三四天的时间,行进不超过百里。
  郑言庆有些烦躁了!
  祸不单行,当他速度无法提升的时候,还出现了粮草的匮乏。
  原本就是一群溃兵,随身没有携带多少粮草。如今行军又慢,还要提心吊胆,士气也就变得越发低落。
  一百五十八个人,在出大城山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溜走了二十三人。
  好在,骑军的状况还算好,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可郑言庆也不得不暂时停下,与众人商讨。
  “再这样下去,只怕不等我们抵达新罗,人就要跑光了!”
  不仅仅是郑言庆感到不安,谢科郑宏毅还有窦孝文三个人,也觉察到情况有些糟糕。
  窦孝文羞愧道:“我麾下逃走了十六个人,全都是自淮南而来的水手。”
  谢科也说:“我手下走了七个人,有三名弩手,四名排镩手……言庆,咱们若不想办法,这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是啊,咱们的粮食也快告罄了。”
  由于身上有伤,郑宏毅暂时充当起了保管辎重粮草的责任。他和沈光一正一副,手下有十名弩手。
  郑言庆也觉得头疼,这样的问题,的确是要尽快解决。
  “要不,咱们打一仗?”
  言庆这两日,一直在思索如何提高士气的方法。只是他的这个主意刚一出口,立刻引起了谢科三人的惶恐。
  “这种情况,咱们怎么打?”
  “打他们的军寨!”
  郑言庆摊开地图,“从这里一路到新罗,共有六个军镇,合计一百一十六个军寨。按照高句丽人的兵制,一寨有三十到五十人不等。这些军寨,分布甚广。有的与军镇相连,有的则与军镇相隔较远。军寨之中,有充足的粮草,说不定还会有军马储备。咱们集合现有兵力,只要消灭两三个军寨,士气自然就会提高起来。同时,我们还能获得粮草和各种辎重。”
  说着,他看了一眼远处,一个个垂头丧气,好像失了魂魄的军卒。
  “兄弟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几次胜利。哪怕是最微小的胜利,对士气而言,也是极大的鼓励。
  如果能获取足够的军马,咱们的行军速度,也能随之加快。这叫做以战养战,大家以为如何?”
  以战养战?
  谢科等人顿时来了精神。
  郑宏毅想了想,“有两个问题,如何知道这些军寨的情况?如果我们连续出击,势必会引发起高句丽人的报复。到时候,我们将面临重重围堵,只怕同样是难以平安抵达新罗吧。”
  “这有何难?”
  言庆笑道:“军寨里的情况,咱们可以通过俘虏高句丽人来解决,有沈光在,这绝非难事。”
  沈光笑着点点头,继续低头,擦拭长刀。
  “至于第二个问题嘛……”
  言庆思索片刻,“我有十六字战法,但不知是否可行。”
  谢科道:“愿闻是哪十六字?”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郑言庆虽然学过兵法,然则并不精纯。不过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后世太祖公的游击战术,倒是极为适合。虽然没有群众基础,但高句丽人也远没有后世鬼子的强大。所以细想起来,这游击战术,似乎也是目前最适合的战术。谢科口中轻轻念叨,片刻后露出灿烂笑容。
  “首先,我们要弄来足够的军马,配发给大家。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凭借轻骑的机动力和灵活性,进行大范围的穿插和迂回,撕开高句丽人所布下的防线。并且通过反复的偷袭,伏击,来消灭高句丽人,以增强大家的士气,同时更能获得足够的粮草和军械。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行动需要更加谨慎,时间也将相应延长。
  换句话说:我们要以战养战,以时间换取空间,来撕开高句丽人部下的防线,令其穷于奔命。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需要更详尽的计划,更周详的方案,以及要面临更严酷的环境。”
  郑言庆手舞足蹈,把他前世从毛选中学来的一些皮毛,尽量的做详尽解释。
  虽则这是一种领先了一千多年的战术思想,但对于熟读兵法的谢科和郑宏毅而言,却不难理解。
  甚至于,连窦孝文都听明白了郑言庆的意思。
  几个人在商议之后,很快就决定下来,依照言庆所说行事。
  ……
  入夜后,一支高句丽人的巡逻队,自官道上行过。
  明月如钩,悬于夜幕。
  点点的繁星,将弯月映衬的更加皎洁……月光洒在官道上,如同在地面,罩上了一层银霜。
  巡逻队纵马行驰,神色悠闲。
  平壤战事已近尾声,虽然有隋军流窜,但大都被赶往北方。所以,在通往新罗的路上,相同平静许多。偶尔会有几支隋军溃兵流窜至此,也都是些饥肠辘辘,疲乏至极,不堪一击的家伙。
  所以,巡逻队并未把隋军放在心上,一路行来,倒更似是在观赏景色。
  行至一处疏林处,巡逻队开始加快速度。过去这片疏林,在走个一炷香的路程,就可以抵达军寨。巡逻了一整日,高句丽人也感觉到了一丝疲惫。他们想早些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觉。
  可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一匹军马,突然希聿聿一阵长嘶。
  一根用破旧号衣扭成的简易绊马索,从地面上蓦地出现。军马来不及停下,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其余的巡逻兵,连忙勒住战马。
  可还未等他们觉察到敌踪,就见两边树梢上,一支支利矢呼啸射来。
  六名高句丽人被当场射翻在地,郑言庆跨坐在一根树桠上,弓戒拨动弓弦,连珠六箭飞出,射杀三名高句丽士卒。而在他对面,谢映登也是箭似流星,例无虚发。两人全都是以连珠箭射杀军卒,剩余几个巡逻兵见势不妙,拨马想要离开。却听到一声龙吟似的马嘶,在林间回荡。
  胯下军马腿一软,连蹦带跳,骚动不止。
  从树梢上窜下六七道人影,把巡逻兵从马上扑到在地,随即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疏林里,登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最先被绊马索摔下马的高句丽巡逻兵,下意识的抽出鸣镝。
  一道寒光在眼前出现,只听噗的一声,一柄小斧正劈在他的面门上,巡逻兵立刻倒地毙命。
  从军马被绊倒,到战斗结束。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功夫。郑言庆和谢科纵身从树上跳下来,手一挥,从林中悉悉索索,走出百余人来。
  “检查一下,不要放过一个人。”
  郑宏毅更嘱咐道:“把这帮高句丽蛮子的衣甲扒光,兵器全都收起来,不要落下一支箭矢。”
  巡逻兵一共十五人,但对于郑言庆麾下的兵卒而言,却无异于一场巨大的胜利。
  连日来,他们担惊受怕,根本不敢和高句丽人正面交锋。哪怕是人数上占据巨大的优势,可心理上,始终存有几分恐惧。可没想到,十五个巡逻兵,就这么被干净利落的解决掉,还平白得了一堆衣甲和十五匹战马。言庆麾下的人,有很多人骑术并不精湛。但这不要紧,高句丽人的军马,大都是骟马,性情非常温顺。加之有玉蹄儿这匹龙马领头,还有沈光这种善于驯马的高手存在,所以十五匹军马,很快就被驯服。十五名弩手,也因此获得脚力。
  “全部清除了吗?”
  “无一活口。”
  郑言庆点点头,“所有人听命,立刻撤离!”
  众人闻听,纷纷上马。
  那些还没有坐骑的军卒,与他人合乘一骑。百余骑战马趁着皎洁月色,迅速离开了疏林,只留下遍地身无寸缕的尸体,和一地殷红的鲜血……
  士气,在不经意间,已开始悄然回复。
  但郑言庆却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第三八章 新罗(三)
  细雨靡靡,江面上笼罩一层轻雾。
  已入仲夏时节,一连数日酷热之后,终于迎来一个凉爽天气。雨丝落在水面上,路旁的柳梢头,小草上,悄然无声。
  郑言庆突然勒马停下,出神的看着江面上薄薄的轻雾。
  过了一条河水,就是新罗国境。累日奔波,言庆早无当日从沙卑城踏上海浦时的清秀模样。
  脸瘦了一圈,使得原本看上去很丰润的面颊,如今已成瘦削。分明的棱角,就好像被刀削斧劈一般,呈现出刚硬之气。目光依旧柔和,但也变得更加深邃,让人无法猜测出他心中所想。
  衣甲上沾着血迹,看上去破旧不堪。
  然则在这种落寞颓废之气中,隐藏着淡淡的杀机。
  “言庆,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郑宏毅催马上前,诧异的问道:“过了这条河,可就是新罗国境。”
  他的伤势早已大好,无需再由沈光照顾。原本带着稚气的脸上,换而成熟稳重气概。在郑宏毅身后,跟随十名骑军,和三十匹军马。马背上,还托着劫掠来的粮草军械。郑宏毅在伤势复原之后,依旧充当着军需官的角色。并且这一路走下来,他这个军需官做的很称职。
  窦孝文和谢映登也催马过来,疑惑的看着言庆。
  八十八名骑军,在濛濛细雨中勒马停步,一双双眼睛看过来,却无一人上前。
  累日交锋,郑言庆等人共袭击、劫掠高句丽军寨二十一处,斩杀高句丽军卒近四百余人,可谓是士气高涨。不过,言庆从大城山带出来的一百五十余名隋军军卒,除却中途逃走的二十三人之外,又战死三十七人,占言庆麾下兵力的三分之一。
  当然,这幸存的八十八人,与早先自大城山出来时,全然不同。
  一个个全都是轻甲黑袍,挟弓跨刀,流露出森然剽悍之气。
  连续的战斗,这些人获得的不仅仅是粮草和辎重,更重要的是收获了自平壤兵败后,丢失的信心。
  八十八名骑士,统一被命名为元从虎卫。
  加上雄阔海阚棱,谢科郑宏毅,沈光窦孝文,共一百零四人。
  郑言庆凭借这一百零四人,驰骋半个高句丽国境,可谓是战无不胜。然则,眼见新罗就在前方,郑言庆这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几天来,他一直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越是靠近新罗,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是强烈。他觉得,自己似乎忽视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将面临危险。
  河水滔滔,郑言庆突然开口道:“大家有没有觉得,最近我们过于顺利了?”
  “言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科忍不住笑道:“难不成你还希望着重重堵截,日日厮杀?”
  郑言庆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还记得前两日,咱们最后一次袭击高句丽人的军寨吗?那里简直就好像是不设防一样,二三十个老军,见到咱们也不做反抗,一哄而散……我记得,咱们在袭击元山和汉城两地军寨时,高句丽人可是拼死反抗,甚至战至最后一人。可是后来,高句丽人似乎变得有些不堪一击。
  谢大哥,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郑言庆这一番话,立刻让谢科几人陷入沉思当中。
  “你这么一说,仔细想来,好像的确是这样的状况。”
  郑宏毅犹豫一下,“言庆,你的意思是说,高句丽人已经觉察到我们的动向?”
  “问题就在这里……高句丽人如果觉察到了我们的动向,为何却不予阻拦?非但不派兵围剿,甚至守卫越来越松懈。我们虽然袭击了二十一处军寨,但仔细算算,除却元山汉城等最初袭掠之地,高句丽人死伤甚重之外,后来……特别是最近十余日来,我们杀死了多少高句丽人?
  我细算了一下,近十余日来,我们袭击一次军寨,不过斩杀八九人而已。
  大多数情况之下,高句丽人不做任何反抗,一哄而散,根本不与我们做正面交锋,岂不怪哉?”
  谢科说:“高句丽人在放我们去新罗。”
  “正是如此。”
  言庆抬头道:“只怕新罗人也已经知晓我们的到来,如今正在河对岸,苦苦等候我们出现。
  以新罗人的习性,我军在平壤大败之后,他们定然会予以反复。只需高句丽人略施逼迫,他们也一定会低头服软。如果是这种状况的话,我们过了这条河,甚有可能就是自投罗网。”
  郑言庆说完这番话之后,突然间生出一丝恐惧感。
  如果不是他心绪不宁,提前觉察到了不妙。等过了这条河,迎接他们的,恐怕就是……
  想到这里,言庆倒吸一口凉气。
  他无法确定,他所推测的这些,是否真实。这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题:他推测对了,就可以逃过一劫;可若是推测错了,那么就此止步,等同于之前累日搏杀,就变得毫无意义。
  过河,亦或者回头?
  郑言庆这时候,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从南水大营之后,他就不断做选择题……此前的选择,或对或错,都已不再重要。而现在这个选择,将关系到所有人的安危。这让郑言庆有些为难,实不知,是否该渡过这条河水?
  “言庆,天就要亮了!”
  郑言庆蓦地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快到寅时,仲夏的白昼总是来的很早。如果不能尽快做出决定,一俟被高句丽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定然会围堵劫杀。此前,高句丽人放任他们通行,是由于言庆一行人神出鬼没,难以捕捉行迹。可这天亮之后,行迹一旦败露,焉知高句丽人还会不会坐视他们而不管呢?
  “先不过河……向东,进山!”
  郑言庆做出决断,谢科等人亦毫不犹豫的执行下去。
  元从虎卫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累日凝聚而成的信任,让他们毫无保留的执行命令。
  沿河水向东行进,大约二十里左右,就是一座山脉。
  临近新罗,丘陵和山脉密布。想要找到一个藏身之所,其实并不困难。
  这也是高建武为什么不愿意围剿郑言庆的原因之一。巨大的山脉,密布的丘陵,天晓得他们会躲到何处?一俟躲进山里,高句丽人也许就要花费十数万的兵力,去进行搜索,围剿。
  而高句丽目前的状况,并没有这许多兵马。
  所以,高建武宁肯放行让郑言庆前往新罗,乃至于付出二十一个军寨的代价。
  在他看来,仓皇而逃的郑言庆,肯定急于投奔新罗。而新罗国的国王金伯净,不过是个软骨头,反复小人。
  天亮时,郑言庆一行人遁入山中。
  好在他现在不需要担心粮草的问题,三十余匹驮马携带的粮草军械,足够郑言庆等人在山中躲藏十日而全无干系。所以,众人在找到了一座偏僻洞穴之后,就安安静静的驻扎下来。
  郑言庆坐在洞口,大口呼吸着山中湿润新鲜的空气,全无半点困意。
  天亮以后,细雨仍在继续。
  沈光把一个卷着肉干的饼子递给言庆,“少爷,咱们现在遁入山中,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呢?”
  “必须要弄清楚,新罗人的动态。”
  郑言庆用力咬了一口饼子,就着水咽下。然后让郑宏毅取来地图,认真的查看上面的情况。
  经过累日袭击劫掠,郑言庆的手中,可不止麦子仲送给他的那一份地图。
  他手里,甚至有详尽的新罗边境地图。那是从一座高句丽人的军寨中翻找出来,上面不仅仅标注有高句丽人沿河的军寨分布,还有新罗人在河对岸的城镇渡口。
  “宏毅,我记得你会说高句丽话,和新罗话?”
  郑宏毅一怔,点头道:“早年和老师学过……老师精通突厥语,高句丽语、还有西域诸国语言。我也是当年觉得有趣,所以学过一些。其实新罗语和高句丽语差不多,老师曾说过,新罗百济,本是三韩土著,没有文字。后来是效高句丽,学习中原文化,本族语言也渐渐被抛弃,而采用高句丽语……”
  “那你说的如何?”
  郑宏毅胸膛一挺,露出骄傲之色,“诗文我比不得你,但是高句丽语,连老师都称赞过我。”
  他说完这句话,蓦地反应过来。
  “言庆,你的意思是……”
  郑言庆点点头,手指地图道:“我们如今躲藏在太白山支脉中,由此处过河,大约二十里,是新罗变成,木槿镇。宏毅,我需要你和沈光一起,往木槿镇走一趟,以探明新罗人的动向。”
  郑宏毅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这一路上,逢征伐战斗,都是有谢科和窦孝文出手,郑言庆率领雄阔海阚棱收尾。他和沈光,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再加上此前在平壤,险些丧命敌手,让郑宏毅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如今,似乎有了他施展才华的地方,郑宏毅顿时来了精神。
  “木槿镇是新罗重镇,新罗人若有什么动作,木槿镇是必经之路……不过,据说木槿镇守卫挺严,我们这一身打扮过去,说不定会惊扰了新罗人。郑怀安,你把三号驮马的行囊取来。”
  郑怀安,是郑宏毅的亲随,也是他从安远堂带出的郑氏子弟中,唯一跟随的一人。
  郑宏毅在处理辎重方面,颇有讲究。把三十多匹驮马全都编号,并清楚的记住每一匹驮马携带的物品。郑怀安答应一声,连忙走出山洞。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和几名辎重兵抬着一个兜囊进来。郑宏毅跑过去,在兜囊里翻了好一会儿,从里面找出来了几件干净的衣服。
  “这是我之前在一个军寨里找到的新罗平民所用的衣物。原本只是顺手放进去,没想到……”
  郑言庆还真不清楚,郑宏毅手里究竟有什么物品。
  于是和谢科走上前去,翻腾了几下之后,惊诧的问道:“怎么全都是衣装?”
  郑宏毅得意的说:“全都是高句丽人的衣甲……呵呵,我清点过,一共有五十三套衣甲。”
  “你要这东西做甚?”
  郑宏毅有些尴尬的挠挠头,“也没什么用处,只是既然看见了,就顺手带上。”
  谢科和窦孝文,忍不住都笑了。
  没想到郑宏毅还有这个毛病,怪不得三十余匹驮马上,全都是满满当当……而郑言庆却心里一动。他隐隐约约感到,郑宏毅手中的这些衣甲,说不得会有大用处。但究竟是什么用处?
  言庆挠挠头,“把这些衣甲都收拾起来,妥善保管。”
  郑宏毅答应一声,拿着两套新罗平民服饰,递给沈光一套,然后让郑怀安把行囊重又收拾起来。
  “言庆,这些高句丽人的衣甲,留着做什么用场?”
  谢科忍不住轻声询问。
  言庆摆了摆手,让人取来清水,为沈光和郑宏毅把身上的血污全都擦拭干净。待两人换上了衣装之后,言庆叮嘱道:“你们记住,让你们去木槿镇,不是惹是生非,而是要打探消息。
  这里连同我在内,一百零三个人的性命,可就全都托付给你二人。
  一俟发现情况不妙,就立刻离开。我会让大黑子和阿棱带人在山口接应你们……记住,不要逞强,不要招惹是非。”
  “言庆,你只管放心好了,我从现在开始,就是个新罗普通的平民。
  沈光大哥不会高句丽语,就扮成哑巴好了……我们会尽快回来。若有情况,则伺机而动。”
  其实,郑言庆最不放心的人,就是郑宏毅。
  沈光说:“少爷不必担心,沈光一定会照顾好宏毅少爷。”
  “如此,你们速去速回……孝文,你和大黑子阿棱,带上三十个人,护送宏毅和沈光出山。”
  窦孝文答应一声,立刻下去准备。
  而郑言庆和谢科送一行人离开山洞,直至郑宏毅等人在山道上消失不见,这才返回山洞之中。
  “谢大哥,我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会用到这些衣甲。”
  谢科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压低声音道:“言庆,你的意思是说,新罗这条路,走不通吗?”
  郑言庆点了点头,招手示意郑怀安过来。
  “怀安,你把所有的辎重全部清理一下,列出一个单子给我。”
  郑怀安躬身应命,招呼几名辎重兵,下去忙碌开来。郑言庆和谢科则站在旁边,看着郑怀安等人清理驮马辎重。渐渐的,两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个宏毅啊……简直和拾破烂的没什么区别,是什么都拿啊!
  两个辎重兵,从一匹驮马背上卸下包裹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从里面滑落出一个袋子。
  郑言庆走过去,把那袋子捡起来。
  打开袋子,他朝里面扫了一眼,瞳孔陡然一收,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谢大哥,宏毅这一次,怕是立下大功了!”
  说着话,他把袋子递给了谢科。谢科接过来之后,看了一眼里面的物品,先一怔,而后轻轻点头。
  “如若新罗不通,此物,当有大用。”


第三九章 新罗(四)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眨眼间,郑言庆入山已有七八天日。郑宏毅和沈光,前往木槿镇探听消息,却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开始的几日,郑言庆还能稳住沉住气。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言庆的心思开始烦躁起来。
  窦孝文三人藏于山口,活动范围非常小。他们不敢脱离山口五里之地,以免被人觉察到踪迹。虽则表面上看,汉人和高句丽人乃至新罗人有些相似。但若仔细观察,还是会发现一些不同之处。
  高句丽人秉承辽东濊貊人的血统,与靺鞨人颇为相似。
  个头相对高挑,肌肤相对白皙,颧骨略高,发髻有些微弱卷曲;而新罗人则是饼子脸,面庞扁平,个头矮小,肤色有些黑黝,小眼睛、塌鼻梁,单眼皮……诸如此类,可一眼看出端倪。
  窦孝文等人都不会高句丽语,加之相貌关系,故而不敢远离山口。
  至于郑宏毅,能说得一口流利的高句丽语,加之有沈光护佑,所以郑言庆不是非常担心。
  可一天两天也就罢了,郑宏毅两人这一走,就是七八天。
  郑言庆和谢科都有些担心,担心他二人在木槿镇里,发生什么意外。沈光性情沉稳,武艺高强,言庆不担心。可郑宏毅却是世家出身,从小娇生惯养。万一公子哥脾气发作的话,定然会惹出麻烦。郑言庆每每想到这些,越发坐立不安,有几次,他甚至想去木槿镇打探。
  不过,最终还是被谢科阻拦下来。
  ……
  大业八年,季暑。
  炎炎酷暑即将过去,也迎来了‘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的时节。朝鲜半岛的夏季不长,方季署时节,晚间的气温已开始降低,带着些许秋日的痕迹。
  辽东战局,却还在胶着。
  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一个合适的地点,用合适的方式,却由一个不合适的人进行指挥。
  原本应该易如反掌的事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辽东三城反反复复,利用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的秉性,把战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原本随同来观战的突厥人咄吉可汗,高昌国国王麹伯雅,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当战事进行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咄吉与麹伯雅,告辞离去。
  时值六月初,小雨。
  殿内少监李渊带着长子建成,自怀远镇出,悄然来到辽水河畔。
  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马车,正停靠在河边。周遭有百余名军士守护,眼见李渊抵达,军士呼啦啦散开,让出一条通路。
  车帘一条,从马车上走下一个英俊青年。
  李渊勒住战马,甩蹬离鞍。青年则快走两步,迎上前去,一把拉住缰绳,露出灿烂笑容。
  “李少监今来赴约,实士及之幸。”
  “宇文奉御却是客气了。”
  青年名叫宇文士及,乃宇文述次子,宇文化及的兄弟。同时,他又是当朝驸马,娶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为妻,甚得杨广青睐。
  他官拜殿内奉御,属李渊麾下。
  但李渊并不以他为卑,相反待宇文士及,若忘年之交。
  “宇文奉御邀李渊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我刚得到消息,陛下的飞黄上厩御马,在送往涿郡途中,遭遇太行山悍匪杨公卿伏击,被劫掠一空。”
  李渊眼中瞳孔一缩,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盗匪,竟嚣张如斯?”
  “据闻,武阳郡丞元宝藏派兵追剿,却被那杨公卿大败……如今,河北道悍匪丛生,先有孙安祖在高鸡泊造反,又有高士达随后起兵。整个河北道,已乱成一团,而山东道同样匪患不觉……陛下却对此毫不在意,一味于在辽东,与高句丽人拘泥于一城一地之争,时间久了,只怕会出现更大的混乱。
  我今约兄长,正是想与兄长商议此事。”
  李渊一副茫然之色,“陛下欲振天朝雄风,以仁德之心,教化蛮夷。虽战事不利,但胜利指日可待。
  奉御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依我看,那河北道也好,山东道也罢的匪患,终究是鳞介之癣罢了。”
  宇文士及不禁焦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国公难道不知此理?”
  “我知如何,不知亦如何?”
  李渊手持油纸伞,与宇文士及漫步河堤之上,“今陛下声威正盛,于仲文与令尊业已渡过鸭绿江,向平壤挺进。此前来护儿虽有小败,却无伤元气。依我看,此战用不了太长时间,定能结束。”
  宇文士及道:“那国公以为,谁胜谁负?”
  “胜者不胜,负者不负……”
  李渊笑了笑,“胜负之说,哪有那么简单分辨?此事陛下心中自有分晓,奉御勿复再言。”
  一句话,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对于辽东战事,我不想再谈及,只需做好本分之事即可。
  而深一层的含义,也许只有李渊和宇文士及心知肚明。两人相视一眼,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立于河堤上,宇文士及突然道:“我听闻,杨尚书近来在长安,颇为活跃?”
  “杨尚书为礼部尚书,素以礼贤下士而名……楚公在世时,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杨尚书走动多一些,倒也还算正常。”
  宇文士及和李渊口中的杨尚书,就是楚公杨素之子杨玄感。
  杨素故去之后,杨玄感得上柱国,官拜礼部尚书,留驻于长安。
  宇文士及道:“弘化留守如今尚属空缺,国公何不求之?”
  “弘化留守之位,杨尚书不是已保奏其弟出任。看陛下之意,似乎也颇满意,恐怕不容易吧。”
  李渊颇有些心动。
  他为殿内少监,看似风光无限。
  然则杨广长久不再长安,他这个少监空有其名,而无半点实权。早在此次督粮怀远镇之前,李渊就有心调离。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加之杨广对他,也有些猜忌,一直不敢提起。
  宇文士及说:“如果国公不弃弘化苦寒,士及愿向陛下保荐。
  杨玄挺虽已保奏其弟,然则陛下尚未下定决断。只需稍有运作,此事想必……不会太困难。”
  “如此,渊感激万分。”
  李渊朝宇文士及拱手道谢,宇文士及则面露淡淡笑容。
  话无需说的太明白,宇文士及知道,李渊已经记下了他这份人情。两人又闲聊片刻,拱手话别。
  跨坐马上,李建成问道:“父亲,宇文奉御突然这般热情,为的又是哪般?”
  李渊笑了笑,没有回答。
  远处,宇文士及的车仗渐行渐远,终于看不见了踪影。
  李渊拨转马头,蓦地询问:“毘沙门,我要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结果?”
  李建成连忙回答:“我已派人前往东莱郡打探……不过听说来护儿大将军已被陛下捉拿扣押,军中完全是由周法尚周总管执掌。周总管目前尚未返回,故而郑言庆的消息,也未探知。
  孩儿命人留守掖县,一俟有回信,定然会立刻得到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父亲,那郑言庆,果真是……”
  李渊点了点头,“莫伏勒已经打听清楚,郑言庆是郑世安于汜水关外抱养。时间正好与你九叔家中遭难是同一日……此次莫伏勒在涿郡,恰好与宁长真相遇。在偶然间提及言虎之事,宁长真酒后解说,言虎当日怀抱你九叔之子突围周山后,就是往汜水关方向逃逸而去。
  这之间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必是言虎突围之时,担心发生意外,故而把他藏于路边。恰逢郑仁基返回荥阳,路过当地,就抱养了郑言庆……此事有太多巧合,若非郑言庆是你九叔之子,岂能如此?我已派人前往平凉,设法与你九叔联系。如若郑言庆果真是你九叔的骨肉……”
  李渊一笑,李建成立刻反应过来。
  “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善待言庆。”
  “走吧,天不早了……明日你还要督运一批粮草前往辽东城下。也不知这一场战事,何时能够结束?”
  李渊说完,打马扬鞭。
  李建成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嘴角一翘,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笑容。
  ……
  六月初,于仲文宇文述,率九军共三十万五千人马,渡过鸭绿江,直扑萨水。
  而与此同时,郑言庆在太白山中,度日如年,焦急的等待着郑宏毅的消息。索性粮草还算充足,无需此担心。可这样的等待,确是一种煎熬。十天,在郑言庆眼中,如同十年漫长。
  第十日傍晚时分,郑言庆正在和谢科说话。
  忽闻山洞外一阵喧哗骚乱之声,言庆与谢科连忙起身,走出山洞。
  只见雄阔海和阚棱,簇拥着郑宏毅和沈光,急匆匆走来。沈光身后还有一匹神骏的战马,马背上托着一个麻袋。两人看到了郑言庆,连忙快步走上前来,插手行礼。
  “言庆,我们回来了!”
  郑言庆如释重负一般的长出一口气,和郑宏毅、沈光两人拥抱两下,而后问道:“你们怎么走了这么久辰光?我还以为你二人在木槿镇出了差池。若你们再不回来,我就准备带人前往木槿镇一行。”
  “万万不可!”
  郑宏毅连忙说:“新罗人在木槿镇中,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咱们前去。
  我打听得消息,高句丽人向新罗王金伯净发出警告,如若敢收留我等,亦或者放我等自新罗境内通过,他们就要踏平新罗……故而,金伯净派出花郎道大将金庾信,率五千新罗士卒,埋伏于木槿镇周遭。只要我们一出现,他们就会立刻将我们拿下……高句丽人说,死活勿论。”
  郑言庆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心里面暗自庆幸不已。
  幸亏自己多了一个心眼儿,否则现在,恐怕已成了死尸。
  沈光说:“我等得知消息之后,就准备回山禀报。不成想木槿镇突然戒严,我们一打听才知道,那金伯净似不太放心金庾信,故而命其女金德曼,率花郎武士前来木槿镇协助金庾信。
  我和宏毅一商量,既然新罗人意图背叛,那我们也无需客气。一不做,二不休,我和宏毅,把那位金德曼公主,从木槿镇府衙中劫持出来。若新罗人胆敢有所行动,就先杀了金德曼。”


第四十章 新罗(五)
  花郎,是新罗贵族的青少年团体,起源于新罗真兴王,金彡麦宗时期。
  金彡麦宗,又名深麦夫,是新罗国第二十四代国王,在位时间约二十四年左右,曾联合百济人,夺取高句丽十座城池。不过旋即遭到高句丽人的报复,惨败而回。百济人更因此而被杀死近三万人。若非金彡麦宗麾下有一员将领,名曰花郎,冒死救下真兴王,新罗就将面临灭国之难。
  此后,深麦夫便组建花郎道,习练武艺,在军中推广。
  又因为花郎道所收弟子,皆以贵族子弟为主。而按照当时的风俗,贵族子弟好敷粉装扮,花郎之名更由此而来。
  按照新罗人的习惯,以‘骨’而划分阶级。
  王室为第一骨,其余贵族为第二骨。之下平民,则没有资格加入花郎。是以,花郎道成为新罗国举国尊重的一个组织。若身为贵族子弟而没有加入花郎道,那就算不得贵族子弟,甚至会遭受排挤。
  郑言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花郎’之名,好一番疑惑。
  幸好郑宏毅师从颜师古,对于新罗的风俗也有一些了解。而后在木槿镇生活十日,更加深了对这个国家的印象。他详细的向言庆解释了‘花郎’的由来,郑言庆这才算是明白一些。
  听宏毅所说,莫非这花郎道,就是后世跆拳道的前身?
  郑言庆撇了撇嘴,“那金德曼又是怎么回事?”
  对于那个还在马背上昏迷不醒,好像种猪一样被装在袋子里的新罗公主,郑言庆同样一无所知。
  这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前世,中国史读了不少,可是韩国史,郑言庆是全不了解。
  郑宏毅挠挠头,笑呵呵得说:“这是沈大哥的主意。本来几天前我们就该回来了……没想到这个公主,带着二十名花郎突然抵达,使得木槿镇一连几日被封锁,我们根本无法出城。
  后来我打听到,这个金德曼在新罗,颇有些奇异之处。
  她是金伯净和摩耶夫人所出,本为双胞胎,她是次女。在新罗国内,生下双胞胎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是圣骨男尽的征兆。加之当时正是金彡麦宗为新罗王,王后美室当权,所以金伯净只得把她送出金城……”
  “金城?”
  郑言庆和谢科一怔。
  郑宏毅连忙摆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金城郡,是新罗王都,也叫金城(近韩国庆州附近)”
  “哦!”郑言庆有些尴尬的笑了。
  所谓圣骨男尽,就是说以后再也无法有儿子的意思。
  在这个时代,虽说男尊女卑的思想远不如后世那般严重,可没有儿子,的确是一件大事情。
  郑言庆道:“你接着说。”
  “金伯净要把她送出金城,但美室并不赞同,并派人追杀。
  不过这小娘倒是好运气,被花郎道大魁首……哦,就是前新罗国大将军文奴所救。不过由于美室权势熏天,新罗已无法隐藏。所以文奴就派人把金德曼送往陇西,由陇西李氏保护。”
  “陇西,李氏?”
  郑宏毅点头道:“正是陇西李氏。据说文奴与陇西李氏关系颇为密切,文奴之女,曾嫁于陇西李氏族人。但究竟是哪一房?却不太清楚。反正新罗人都这么说,我也不好追问太多。”
  “你接着往下说。”
  言庆对这个金德曼,开始产生了兴趣。
  听上去,她的身世很传奇啊!
  郑宏毅说:“后来真兴王金彡麦宗薨,真智王金舍轮登基。
  不过当时掌控新罗朝政的人,依旧是王太后美室。甚至在金伯净登基的时候,美室族人也曾想控制金伯净。只是金伯净不是金舍轮,他的长女金德万甚有谋略,嫁于朝中权臣金龙树之后,凭借夫家力量,与美室相抗衡……金德曼是在五年前返回新罗,甚为金伯净宠爱。
  加之金德曼与新罗王室金庾信关系密切,所以隐隐已压制住美室族人的趋势。
  只是美室族人与高句丽东部大人渊太祚有姻亲之好,故而金伯净想要铲除美室,也不容易。”
  郑宏毅这一番解释,最能引起郑言庆关注的,还是最后一句。
  看起来,新罗国国内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很团结啊!权臣美室、王室族人,之间争斗的非常激烈。
  美室又与渊太祚有关系,这就变得更加复杂。
  金德曼金德万姐妹……
  郑言庆的脑筋,开始急速运转起来。他隐隐觉得,这其中定然有一些漏洞可以利用。但利用来做什么?他却想不出来。即便是金伯净王室与美室不合,但在高句丽的威逼之下,金伯净也不敢放任他们逃离。言庆苦思冥想,总觉得,他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言庆,沈光他们把这个金德曼劫持过来,定然会引得新罗人骚动。
  当何去何从,你必须要做出决断……否则的话,一俟新罗人出动,到时候我们就要腹背受敌。”
  “谢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把金德曼……”
  郑言庆连连摇头,“不是这一句,是最后一句。”
  谢科疑惑的看了郑言庆一眼,沉声道:“新罗人一俟出动,我们将腹背受敌。”
  郑言庆闻听,却陡然抚掌大笑。
  “我知道她是谁了……哈,善德,没想到善德竟落入我手中。”
  当沈光提起金德曼这个名字的时候,郑言庆就有些耳熟。特别是后来郑宏毅介绍她的经历,更让郑言庆感觉有些古怪。
  前世时,他并不喜欢看棒子片。
  特别是那些棒子们大言不惭的说某某文化是他们创造,更明目张胆的掠夺华夏文明的时候,他就非常不快。可上层默认,几句不疼不痒的抗议之后就偃旗息鼓。郑言庆虽则愤怒,但身在体制内,有些事情也无法避免。所以,诸如大长今之流的棒子片,他一概不喜欢看。
  但棒子们有一部片子,确实拍的不错,那就是《善德女王》。
  相对而言比较符合史实……至少在他看来,比某位国内知名鸟导演,耗费上亿资金打造出来的那部,所谓根据《三国志》改变,还原三国历史的《三国演义》,要强百倍,乃至千倍。
  善德女王,生于隋唐之交,其父真平王金伯净。
  她是新罗历史上,统一朝鲜半岛,消灭高句丽和百济两国,结束朝鲜半岛三国鼎立局面的第一位女王。
  或者说,她是后世高丽棒子们的祖奶奶也不为过。
  郑言庆前世在观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曾百度过一下善德女王的资料。这位善德女王的名字,似乎就是金德曼。
  “把这小娘给我带过来。”
  沈光等人疑惑不解,不明白郑言庆为何,突然对这个新罗娘们儿产生了兴趣。
  不过既然他吩咐下来,沈光也不可能拒绝。他叫上阚棱,两人把金德曼从马背上抬下来,放在郑言庆面前,沈光用小横刀划破了麻袋,立刻从里面滚出来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
  “呃……你怎么把她劫持来的?”
  郑言庆看着眼前只着贴身小衣,裸露着光滑臂膀和修长玉腿,几近半裸的女子,忍不住好奇询问。
  沈光笑了,“劫持她,又有何难?
  她住在木槿镇府衙里面,我趁花郎武士不在时,偷偷溜进府衙,以五鼓迷魂香吹入她的房间……没想到这小娘正在洗澡,我见时间紧迫,干脆用床单把她包裹起来,连夜把她带出木槿镇,藏于河边洞穴之中。随后我又回城,杀了两个新罗武士,和宏毅少爷换上他们的衣服,第二天一早,趁木槿镇骚乱之时,大摇大摆的出城……然后带着这小娘,返回山中。”
  “你带着一个人,如何出城?”
  这一下,连谢映登也好奇不已。
  他没有见过沈光出手。几年前白雀寺一战,沈光因手臂受伤,所以未能展露本领。这一路过来,沈光偶尔会展露几手,但并不是很出众。所以,谢科虽然从郑言庆口中得知,沈光武艺高强,但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本领。
  沈光笑道:“这有何难,只需一根绳索而已。
  我把她捆在身上,然后借用城头大纛绳索,溜出城去。然后又借用绳索入城,并不困难。”
  他说的轻松,可所有人都知道,那并不容易。
  沈光并非一个人,而且还要躲过木槿镇中,新罗武士的盘查戒严。一进一出,神出鬼没,绝非普通人可以做到。
  郑言庆笑道:“沈光当年在通远市,就有肉飞仙之名。
  十数丈高的旗杆,他可以轻而易举攀岩上去,并能从旗杆上纵身跳下,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呵呵,也许疆场搏杀,看不出沈大哥的本事。但若在斗室之中,与虎狼争雄,胜出者定为沈大哥。”
  “肉飞仙,果然名不虚传!”
  谢科等人忍不住低声赞叹,郑宏毅更是羡慕不已,“原来沈大哥这么厉害,我却是毫无觉察。
  不过,沈大哥你又是如何跟随言庆呢?”
  “呃……二十贯钱!”
  “啊?”
  郑言庆笑着把他和沈光结交的过程讲述一遍,更让郑宏毅顿足捶胸。
  “我住在洛阳城里,言庆住在城外,却错失了沈大哥这般人物……言庆,你着实好运。有沈大哥这种高手,又轻而易举得了大黑子和阿棱这样的猛将。为何独你这般好运气,我却没有?”
  郑言庆也忍不住笑了……
  是啊,回想起来,他的运气的确不错。
  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呢?他嘴角一撇,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在这时,沈光眼神一凝,锵的横刀出鞘,刀刃抵在金德曼的哽嗓咽喉之处,厉声喝道:“我知你已醒,休再装神弄鬼。”
  郑言庆等人一怔,向金德曼看去。
  只见半裸小娘,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抖,咽喉处轻轻一动,睁开了一双,明眸!


第四一章 新罗(六)
  郑言庆已经做好准备,聆听高八度的惊声尖叫。
  换做任何人,醒过来发现自己半裸身子,躺在冰凉的地上,周围全都是手持兵器的凶神恶煞,都会为之惶恐。轻者惊声尖叫,重者痛哭失声……毕竟奇女子,并非天天都能够见到。
  但是,金德曼并没有表露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恐慌。
  “新罗一直是大隋朝天可汗忠实的臣民,你们竟然劫持本宫,难道就不怕将来我父王禀报天可汗吗?”
  看起来,她已经猜出了郑言庆等人的来历,语气中带着一种威胁之气。
  郑言庆好奇的打量金德曼一眼。不可否认,这是个小美人胚子。原来新罗人也不似她们的后代那样,全都是由大饼子脸改造而来。至少这个金德曼,颇有些妖媚,长得倒是楚楚动人。
  不过,郑言庆不喜欢!
  金德曼看上去过于精明,过于冷静,不似个普通女孩子。
  美人虽则令人着迷,但是一个过于精明的女人,未必让每个男人喜欢。
  至少,郑言庆就不会喜欢。他默然解下身上大氅,披在金德曼身上,遮住了曼妙半裸胴体。
  而后站起身来,对沈光说:“杀了她!”
  “啊?”
  郑宏毅和谢科不由得一怔,有些不明白,郑言庆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女孩儿生出杀机。
  沈光二话不说,举起横刀。
  “慢着,我可以让你们平安离开新罗。”
  当郑言庆把大氅披在她身上的时候,金德曼还心中窃喜。就知道这些中原人,会向她低头。
  她在陇右生活了十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更自认对中原人的习性很了解。
  可没想到,郑言庆全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把大氅披在她身上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取她性命。
  先前强作出来的冷静和高傲,一下子烟消云散。
  郑言庆停下脚步,回身饶有兴趣的向她看去。
  “我是新罗的公主,我父王最宠爱我。只要你们把我放了,他一定会答应你们的条件,放你们通行。”
  郑言庆凝视半晌,突然撇了撇嘴。
  “沈光,杀了她!”
  郑宏毅诧异的问道:“言庆,既然她答应让我们走,为何还要杀她?”
  “宏毅,你刚才也说过,新罗如今王室和美室族人斗的正厉害,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处?
  莫说她是公主,就算她金伯净的老娘,在高句丽人的威胁之下,也不敢放我们通行。既然不可能,那她显然是在说瞎话。一个能一下子猜出我们身份和目的的小丫头片子,岂能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她不过是想让我们放她回去,然后等我们自投罗网,好杀了我们雪耻。
  金德曼公主,我说的没有错吧……”
  金德曼顿时沉默了!
  “可是……”
  郑宏毅显然有怜香惜玉之心,还想开口劝说。
  然则郑言庆虎目一瞪,目光陡然间变得冷戾起来,让郑宏毅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去。
  金德曼有些慌张了。
  “天朝大人,我真的有办法,令你们通行。”
  郑言庆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我事情有很多,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吧,我洗耳恭听。”
  “金庾信,木槿镇的金庾信军主,是花郎道武士。
  他对我很好,我可以修书一封,请金庾信军主护送你们登船……由木槿镇顺流而下,就是金浦。那里距离天朝不远,只需登上船只,旬月就可抵达贵国东莱郡。金军主是我新罗第一骨贵族,他父亲金舒玄和母亲金万明,在鄙国素有声望,正好掌控洛东水至金浦的水路要道。
  金浦是金万明娘家,驾洛国王室昔日领地,只要到了金浦,你们就可以平安的离开新罗。”
  郑言庆不动声色,看了看谢科和郑宏毅。
  “二位,以为如何?”
  “如若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郑言庆走到金德曼跟前,蹲下身子。他沉静的凝视着金德曼,片刻后伸出手,捋了一下她额前发丝。
  这可是善德女王的头发啊……如果让后世那些棒子知道,他捋了他们祖奶奶的头发,会是什么反应?言庆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令金德曼心里,不由得一颤,娇小的身躯,也随之向后一缩。
  天晓得,这个动不动就要杀她的男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金德曼从小流落他乡,又有花郎大将文奴的照顾,心智颇为成熟。
  但是,再成熟,终究是个小姑娘。而郑言庆历经杀戮,这身上不可避免的,带有一丝杀气。
  即便他没有刻意表露出来,然则对一个小丫头而言,还是极具震慑力。
  “你刚才所说,可是真话?”
  言庆的手指,拂过了金德曼光滑的脸颊。细嫩的肌肤,在他手指经过之后,生出细密的战栗。
  她点点头,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么漂亮的美人,我真不想取你性命。
  你可不要让我找到借口,说不定我心一软,会让你死的很惨。像你这么漂亮的美人,若是被刮花了脸,赤身裸体的挂在木槿镇城门楼上,想必你的父亲,还有很多人,都会很心痛。”
  “我没有说谎,你要是不相信,我立刻写信给金庾信。”
  此时的金德曼,还不是历史上那个冷酷高傲,坚忍不拔的蛇蝎美人,善德女王。言庆的语气非常轻柔,可是听在金德曼的耳朵里,却感到遍体生寒。
  “既然如此,那就乖乖的写信。”
  郑言庆说:“等我们离开了新罗,你就可以回家,和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姐姐,在一起团聚了。”
  螓首,若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金德曼实在不想再和郑言庆待在一起,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让她无法忍受。即便是小时候被美室夫人追杀,她也没有这样的惶恐。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这个相貌清秀,但心肠恶毒的少年,会用什么办法来折磨她。
  “沈光,看着她,让她写信。”
  “喏!”
  郑言庆站起身,往山洞里走。
  郑宏毅看他的目光,有点不太对劲儿,似乎很恐惧。
  “言庆,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有点……”
  “可怕?”
  “不是可怕,是让人起鸡皮疙瘩,有点恶心。”
  郑言庆笑了,一把搂住了郑宏毅的脖子,“宏毅,千万别小看了这女人。不如此,她就不会感到恐惧;不如此,她就会像毒蛇一样,随时夺取我们的性命。这小娘,是个蛇蝎美人。”
  “她是不是蛇蝎美人我不知道,不过你刚才的样子,倒是很蛇蝎。”
  郑宏毅说完,也噗嗤笑出声来。
  谢科则轻声问道:“言庆,难道我们真的要靠这个小娘,通过新罗吗?”
  郑言庆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却让谢科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在突然间,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


第四二章 新罗(七)
  金庾信是新罗第一骨,王室贵族。
  年方十八,但在‘花郎’中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十二岁加入花郎,十四岁成为花郎武士,得花郎道大魁首,‘国仙’文奴看重,更被文奴视为新罗下一代‘国仙’的继承者。
  国仙,是花郎首领的称呼,同时也是新罗王重要辅臣,近似于丞相一样的存在。
  十八岁的金庾信,就获得这样的殊荣。不仅仅因为他是王室贵族,武艺和兵法,也属翘楚。
  十五岁就进入军中,并且在与百济、高句丽一系列冲突中,立下赫赫武勋。
  隋朝皇帝与高句丽人开战,金庾信可能是最为兴奋的一个。在他看来,隋朝皇帝要动真格的了,高句丽根本不堪一击。于是,他三番五次向新罗国主金伯净,还有丞相文奴谏言,请求出兵高句丽,协助隋朝大军作战。但由于美室族人的阻挠,他的谏言最终未能通过。
  不仅仅如此,金庾信还被赶出金城,驻扎木槿镇。
  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建议把他赶出金城的人,居然是他的授业恩师,花郎国仙文奴。
  在离京之前,文奴对金庾信说:“把这次离京,当成一次历练吧……如今高句丽尚未灭亡,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一俟隋朝皇帝失败,高句丽人或许无力报复隋朝皇帝,却能报复我们。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静静等待……在合适的时机,做出合适的选择,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什么是合适的时机,什么是合适的选择?
  金庾信刚抵达木槿镇的时候还不明白。但随着隋朝大军兵临平壤城下,旋即有诡异战败之后,金庾信似乎明白了!貌似庞大的隋朝帝国,也许无法消灭高句丽人。而辽东的战局,似乎更证明了这一点。新罗国,并不适合参与这场战争,他们要想生存,想要壮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高句丽人和那个庞大的帝国不断发生战争,消耗双方的力量,以谋取利益。
  说好听一点,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如果再直白一些的话,就是做墙头草。那边强大靠向那边,一旦超过对手,就可以翻脸不认人。
  事实上,新罗人一直都是采取这样的方式生存。
  当高句丽人对他们温和的时候,他们就表示臣服;当高句丽人对他们表示恶意,他们就向中原人屈膝。新罗人口中说着汲取中土文明,可实际上呢?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金德曼以新罗国公主的身份,率花郎武士前来木槿镇。
  金庾信原本非常高兴,却未曾想到,金德曼在一夜之间,竟离奇失踪。
  是谁绑走了公主?
  金庾信派出花郎武士,四处搜索。不仅仅封锁了木槿镇,而且还把木槿镇周遭,设立哨卡。
  但金德曼,杳无音讯。
  金庾信也不敢隐瞒此事,在金德曼失踪的第二天,就派人前往金城,奏报新罗国主。
  书信送出之后,金庾信又率部继续搜查金德曼的行迹。从清晨到入夜,金庾信人困马乏,返回木槿镇。
  会是谁,劫走了公主?
  金庾信坐在凉亭中,一面享受着季暑夜晚的凉风,一面思索着金德曼失踪之谜。
  难道说,是隋人所为吗?前些时候,高句丽人派使者前来新罗,说有一股隋军,正向新罗移动。据说是想要由新罗借道,返回隋朝。这原本算不得大事,可问题在于,这支隋军的军主,竟杀死了高句丽王高元之子高宝藏。而且据说还是一个隋国名士,立刻引起了金庾信的关注。
  金庾信仰慕中土文化,所以也听说过郑言庆的名字。
  甚至,他手中还有几本高价买来的咏鹅体拓本,甚至还生出过前往中土拜师的想法。
  没想到,他还没有前往中土,郑言庆却来到了新罗。若在以前,金庾信说不得真会放郑言庆离开。可现在,他很清楚放郑言庆离开的结果。虽则隋朝大军还在和高句丽人激战,可胜负难料……放郑言庆离开,绝无可能;但若杀了他,或者把郑言庆送去平壤,金庾信又觉得可惜。
  不过,如果真是郑言庆劫走了金德曼公主,那就万万不能饶了他!
  晓风残月,凉亭中凉风阵阵。
  金庾信不知不觉间,困意涌来,靠在栏杆上,迷迷糊糊的睡去。
  就在半梦半醒间,他陡然生出警兆。自幼习武,让他有着比普通人更为敏锐的灵觉。蓦地睁开眼睛,就见一点寒光无声扑来。只吓得金庾信在凉亭中一个打滚,从席子上滚出凉亭。
  砰!
  一支赤茎白羽雕翎箭,没入朱漆亭柱上。
  “有刺客!”
  金庾信大声呼喊,刹那间从四周窜出十数名花郎武士。
  “有刺客,立刻全府戒备!”
  金庾信坐在地上,冷汗淋漓。只差了那么一点,如果不是他反应快,这条小命恐怕难保。
  一名花郎武士走上前,把金庾信搀扶起来。
  金庾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向四周紧张的眺望。
  但见云淡风轻,庭院中柳树随风摇曳,那里有半个刺客踪影?若非那亭柱上刺眼的赤茎白羽箭,金庾信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恶梦。几名花郎武士,纵上了房顶,也未发现刺客踪迹。
  一名武士从亭柱上,用力拔下箭矢。
  却见箭杆上裹着一张纸,他连忙捧箭,递给金庾信。
  闻新罗公主,才艺无双,心下甚仰慕之。故冒昧相邀,请小国仙勿念。
  三日后,欲携公主畅游洛东水,望小国仙能予以方便……一俟抵达金浦,定亲送公主还都。
  若小国仙应允,明日辰时,请降东城十二面大纛;若大纛不落,自当以为小国仙不允,则后果自负之……
  落款是:大隋云骑尉,左骁卫水军校尉,荥阳郑言庆。
  附上还有一封金德曼的书信,意思和郑言庆留书相差不多,请金庾信设法解救她于危难中。
  金庾信脸色铁青,不禁咬牙切齿,半晌说不出话。这郑言庆,未免太过嚣张。如此赤裸裸威胁,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下意识的握紧拳头,口中呢喃道:郑言庆,吾誓取汝项上人头。
  此刻,他已全无半点敬佩之意,只觉羞辱万分。
  可一想到金德曼落在郑言庆的手里,金庾信又不免投鼠忌器。
  此事他也做不得主,需要禀明新罗国主。可时间紧迫,三天时间,又如何来得及呢?金庾信犹豫不决,在庭院中徘徊不停。这时候,从外面来了一人,急匆匆走到金庾信面前,插手行礼。
  “真骨花郎,上大等侍卫柒宿,拜见小国仙。”
  上大等,是新罗国的官职,类似于丞相的职务,仅在文奴之下。
  而真骨花郎,则是指第二骨,非王室花郎。此人身高大约在七尺上下,生的敦实无比,孔武有力。
  他名为柒宿,虽是花郎,但却效忠于美室。
  同时还担任木槿镇的副将,一方面是辅佐金庾信,另一方面也有监视金庾信的意思。金庾信当然也知道柒宿的根底,心里颇有些排斥,不过在脸上,还是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柒宿君,可曾抓到刺客?”
  柒宿摇头道:“那刺客行踪诡秘,末将根本就未曾看到他的行迹。”
  金庾信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决心,把手中的书信递给柒宿。
  “这是刺客留下的手书,还有公主殿下的求救信。劫持公主的贼人,正是前些时候高句丽人所说的郑言庆。他要我们让出水路,放他们通行。到金浦登船之后,再放公主回来。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他的请求。”
  “小国仙,万万不可答应!”
  柒宿闻听,毫不犹豫地说:“高句丽人刚派出使者,要我们留下郑言庆。如果我们这就放他通行,岂不是视高句丽人无物?隋朝皇帝随未退兵,但胜负未知。如若隋朝皇帝战败,高句丽人定然会问罪我等。到那时候,新罗难免遭受兵戈涂炭,而你我……亦将是新罗罪人。”
  金庾信说:“可如若公主遇难,我等也难辞其咎啊。”
  “这个……”
  柒宿也颇为头疼。
  金城方面,美室族人和王室之间的争斗日益激烈。如果金德曼真的出了意外,国主定将问罪。金庾信是王室,又有文奴保护。其父母皆为朝中重臣,族兄金龙树,更掌控金城兵马。
  故而,金伯净或许会问罪金庾信,但绝不会重罚。
  不重罚金庾信,那肯定就要问罪于他……柒宿可不敢保证,美室族人,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毕竟,总要有人为公主之死,付出代价。
  柒宿想到这里,也不禁有些为难。他看了一眼金庾信,沉吟片刻后,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小国仙,末将倒是有一计,既能留下隋军,还能解救公主。”
  金庾信连忙问道:“敢问何计?”
  “小国仙何不装作答应这个郑言庆,明日在城头降旗。
  既然郑言庆要走水路,那我们可以在船上做文章。到时候在船上埋伏下花郎武士,并辅以精兵悍卒。小国仙在渡口迎接,我则藏于舟船。一俟郑言庆与公主登船,我伺机出手,救下公主。
  而后小国仙在渡口发动,你我里应外合,将郑言庆所部一举全歼,即不负高句丽人,还能保住公主性命。此一举两得,不知小国仙,以为然否?”
  金庾信闻听,喜出望外。
  这个柒宿,远非他外表那般粗鲁。
  怪不得深受美室看重……只可惜,他不为王室效力。
  故作沉吟,金庾信片刻后下定决心,“就依真骨所言!”


第四三章 新罗(八)
  烈日炎炎,季暑虽已近初秋,气温却变得更高。
  两日霏霏细雨之后,迎来大业八年酷暑的最后疯狂。前两日的小雨,并没有让人感到多么舒爽。相反因为这场细雨,使得空气变得格外闷湿。坐在荫凉下一动不动,亦会一身白毛汗。
  更不要说埋伏于渡口外的新罗士卒,以及躲藏在闷罐子似地船舱里的花郎武士。
  金庾信内衬一件铁环打造而成的锁子甲,外罩一袭白袍。手握长刀,另一手负于身后,在渡口上卓然而立,流露出不群风姿。只是这天气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站一会儿还好,时间久了,也有些不舒服。即便金庾信自幼习武,这耐力和忍受力远超乎常人,亦觉有些痛苦。
  看了看停泊在渡口码头上的几艘船舶,又顺着河水向远处眺望片刻。
  沿河白花花一片芦苇荡中,尚隐藏了千余名高句丽军卒。这些军卒是来自元山军镇,守将名叫朴昌金,是一名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的军主。不知道他们躲在芦苇荡中,又是什么滋味?
  金庾信在决意伏击郑言庆一行人之后,和柒宿又仔细的研究一番。
  两人都认为,这件事最好还是让高句丽人参与进来。否则出了事故,也省得高句丽人问罪。
  所以两人连夜,送出两封书信。
  一封是派人送往金城,另一封则是由柒宿手书,递交元山军镇军主,朴昌金。
  看得出来,高句丽人对郑言庆的事情,的确是非常在意。也不可能不在意,先是被郑言庆杀了他们的王子,而后被郑言庆袭掠二十余军寨。这对于获得平壤大捷的高句丽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耻辱。故而得知消息以后,元山军主立刻率一镇人马,秘密奔赴到木槿镇中。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由金庾信指挥作战,于渡口发动攻击。
  柒宿在舟船中突然偷袭,以解救新罗公主金德曼。朴昌金则率高句丽人,乘小舟埋伏在河两岸的芦苇荡中。到时候三面夹击,就算郑言庆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休想从这里逃出生天。
  一应布置,全都有条不紊的在进行着。
  城头大纛也降落了,各方埋伏也都准备妥当了,接下来只等郑言庆上钩。
  金庾信此刻,可谓自信满满。
  他有十成把握,只要郑言庆出现,必死无疑……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着日当正午。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高悬于碧空之上,散发出炽热光芒。脸上的敷粉,被汗水画出一道道划痕。金庾信从亲随手中接过水,猛灌了几大口,才算消减了几分暑气。
  “小国仙,隋国人为什么还没有来?”
  “呵呵,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当然会小心谨慎。估计此刻,他们也正在观察,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会出现吧。
  传我军令,让大家再忍耐一下。
  咱们这边难受,隋国人的情况,未必能比咱们强多少。看这辰光,估计隋国人也快出现了!”
  亲随用仰慕的目光,看了一眼金庾信。
  真不愧是小国仙啊……连隋国人的心思,都能猜出来。那些自大的隋国人,竟敢劫持公主殿下,这一次死定了!
  可是,一直到未时,连个隋国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躲藏在舟船里的柒宿,终于不耐烦了。从船舱里跑出来,跳到岸上之后,快步来到金庾信身边。
  “小国仙,隋国人为何还未出现?”
  金庾信也感觉有些疲惫,听闻柒宿质问的口吻,不由得勃然大怒,“你问我,我又怎知道?”
  “小国仙,此事关乎我新罗安危,你可莫要为一己之私,而累使举国遭受兵戈之苦。若是那样,你就是新罗罪臣。”
  金庾信的脸色,顿时变了。
  被照晒通红的面膛,呈现出一抹苍白之色。
  他咬咬牙,“不错,我确仰慕德曼公主,然则我并非三岁小儿,分不清楚轻重缓急。”
  “若是如此,甚好。”
  柒宿从一名随从手中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大口水,“往船舱和芦苇荡中,送一些清水过去。”
  他低声对金庾信说:“小国仙还请勿怪,此事关系重大,末将也是不得不谨慎。”
  “你我尽是为国效力,我明白。”
  金庾信深吸一口气,强作出一丝笑容。柒宿也就闭上了嘴巴,返回舟船之中。
  未时过去了……
  申时,也过去了!
  郑言庆依旧没有出现,眼见着夕阳西沉,把天边照映的如同火烧云一样,一艘小舟从芦苇荡中冲出来,船头站立一员高句丽大将,怒气冲冲的跳上码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金庾信跟前。
  “小国仙,隋国人为何还未出现?”
  金庾信有气无力的坐在一块火烫的码头镇石上,没好气的回答:“朴军主,你问我,我问谁?”
  “我管你问谁!”
  朴昌金暴跳如雷,“你派人通知我,说是隋国人在木槿镇出现,我要协助配合。我立刻放下军务,赶来这里策应。明明说好的事情,为什么隋国人不见踪影?莫非,是你走漏了消息?”
  金庾信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中了郑言庆的计。
  可他却想不太明白,郑言庆已经到这种地步,使这样的诡计,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不想从离开吗?
  朴昌金的问话,让金庾信也来了火气。
  “朴军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若想要走漏消息,缘何要通知你呢?只需秘密放郑言庆通过,而后矢口否认就是。你这样诋毁我,莫非是想要挑起新罗和高句丽之间的战事?你居心何在?”
  “焉知你新罗蛮子,不是三心二意?”
  这两人越说,火气越大。
  柒宿从舟船里跑出来,连忙劝解两人。好不容易,让金庾信和朴昌金都闭上了嘴巴,他才算送了一口气。不过,柒宿也想不明白,这郑言庆的喉咙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难道,他已经看穿了这边的安排?如若是这样的话,那这个郑言庆,可是真不能留下……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煎熬。
  如果这种煎熬,能有所收获,也就罢了;可偏偏,煎熬过后,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地鸡毛。
  入夜之后,已过戌时,眼见着就要到亥时了,郑言庆依旧没有出现。
  虽心有不甘,金庾信柒宿和朴昌金三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们被郑言庆给耍了!
  踏着星光,三人率部返回木槿镇。
  洗了一把脸,在凉亭里坐下喝酒解愁。
  柒宿忍不住道:“小国仙,朴军主,这隋国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庾信没好气地说:“隋国人一向狡诈,天晓得他们有什么诡计?我只是担任,如若隋国人是因为觉察到我们所为,那公主殿下,岂非将面临危险?天晓得,隋国人是否会杀他……”
  “应该不会吧。”
  柒宿道:“隋国人不是一向以仁德而著称,焉能对公主殿下动手?”
  “你可知,那郑言庆是何许人?此人在中土就依才学而名动天下,若惹恼了他,岂能饶过公主殿下?”
  “这个郑言庆,名气很大吗?”
  并非所有人都像金庾信这样,有着无与伦比的身世,可以接受到最好的教育。即便是柒宿,身为真骨花郎,对郑言庆也是毫无所知。至于朴昌金,更不清楚。如果不是郑言庆杀了高宝藏,只怕朴昌金连郑言庆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两人不由得,都好奇的向金庾信看去。
  金庾信喝了一杯酒,想了想,刚准备开口解答。
  却见一名花郎武士急匆匆沿着花间小径,从远处跑过来。
  眨眼间,他就到了凉亭下,快步走上凉亭后,在金庾信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金庾信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极为难看。目光向朴昌金看过去,而后轻轻点头,沉声道:“你先下去吧。”
  “小国仙,发生了什么事?”
  朴昌金圆睁一双小眼睛,凝视金庾信,“莫非,发现隋国人踪迹?”
  金庾信咽了口唾沫,轻轻点头,面带苦涩笑容说:“朴军主,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发现了隋国人踪迹。”
  话音未落,朴昌金和柒宿呼的站起身来。
  “他在何处?我等应立刻点兵,追杀他们。”
  “朴军主,稍安勿躁。”金庾信迟疑片刻,轻声道:“刚才元山派来信使,今日凌晨,元山遇袭。”
  朴昌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直勾勾的看着金庾信。
  “元山?我的元山吗?”
  金庾信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
  “隋国人今日未曾出现,是因为早在之前,已杀回元山。就在我们安排伏击事宜之时,他们已占领了元山。”
  柒宿疑惑的问道:“如此说来,隋国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劫持了金德曼公主殿下,又杀回了元山?”
  金庾信苦笑道:“我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上……正如此!”
  朴昌金在阳光下被暴晒一日,本就虚火旺盛。闻听金庾信的这一番话,他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出,仰天摔倒在地。
  登时,气绝身亡!
  ……
  就在金庾信朴昌金三人在密谋伏击郑言庆的时候,元山城下,出现了一支人马。
  元山,在后世属于朝鲜江原道首府,更是朝鲜人民军的海军基地。但在这个时候,后世的海军基地,还只是一个并不繁华的渔村。只因这里是扼守高句丽东面的一个军事要地,一方面有天然的港湾,另一方面,新罗出兵高句丽,势必要经过此地。元山,就是这必经之路上的一个战略要地。
  朴昌金几乎是率元山倾城之兵,前往木槿镇。
  留守于元山城的高句丽军卒,也不过二百多人,由元山军镇副将镇守。事实上,在高句丽人眼中,元山根本无需留驻兵马。隋军惨败,被高建武一路追杀,逃命还来不及,哪敢袭击军镇?
  唯一一支敢袭击军镇的隋军,已经出现在了木槿镇。
  在朴昌金军主和新罗人联手夹击之下,这支隋军的结局,早已经注定。
  所以,当一支有五十人左右,身着高句丽骑军装束的人马出现在元山城外的时候,守城的高句丽人,也没有在意。
  一名军官在城头上高声喝问:“城下是哪里来的兵马?”
  “我们是长口镇镇军,奉莫离支渊太祚东部大人之命,有重要军情,禀报元山朴昌金军主。”
  城下为首军官,是一个年纪并不算太大,看上去有十四五模样的少年。
  说得一口流利平壤高句丽语,立刻打消了城头上高句丽人的戒心。总体而言,元山属于东部大人渊太祚的管辖范围,既然是渊太祚派人前来,自然无需担心。所以,有军兵一面禀报城中副将,同时命人打开城门。
  正值黎明时分,天刚泛起鱼肚白。
  元山城的城门,在嘎吱吱的刺耳声响中,缓缓拉开。一支鸣镝,陡然从城下骑军之中射向天空。
  刺耳的鸣镝声响,划破了黎明的宁静。
  紧跟着,只听城下那些骑军中,传来两声暴喝。
  “他娘的,快憋死老子了……”
  两个身高近丈,膀阔腰圆,如同两尊凶神恶煞一样的男子,从骑军中健步如飞,冲向城门。
  一个手持双斧,黑面黑须,豹头环眼。
  另一个手持陌刀,白面阔口,虎目圆睁。
  城门口的高句丽人被这两个凭空出现的巨汉吓了一跳,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见那黑面巨汉,手中车轮巨斧呼的飞出手去,只听砰砰两声巨响,两柄巨斧正砸在城门之上。
  巨力传来,直接把正在拉门的高句丽人带翻在地。
  黑面巨汉手中出现两柄小斧,左右开弓,唰唰唰三柄小斧飞出,将三名高句丽士兵劈翻在血泊之中。
  “大黑子,给我留两个!”
  白面巨汉立刻急了,脚下步履陡然加快,噌噌噌就窜到了黑面巨汉的身前。脚下猛然顿足,手中狭长陌刀,刀随身转,刷的一道匹缎寒光出现,将城门口仅存的两个高句丽人,拦腰斩成两段。
  凄厉的惨叫声,在城门上空回荡。
  那先前开口和高句丽人说话的少年,拧枪纵马冲进城中。
  在他身后,数十名骑军架起马槊,口中发出整齐呼喊,虽仅有数十骑,却犹如千军万马冲锋。
  而在远处,又有数十骑骑军出现,为首两员大将,一个挟弓拧枪,一个手持大刀,呼啸而来……
  城楼上的高句丽人,这才反应过来。
  立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敌袭,有敌袭!”
  他们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袭击他们。可看着架势,如狼似虎,声势骇人。黑面巨汉从城门上拔下两柄车轮巨斧,厉声吼道:“阿棱,敢与我登城一战否?”
  白面巨汉毫不示弱,“有何不敢……看我夺取战旗。”
  两个人健步如飞,沿着城楼驰道,风一般冲了上去。城头上的高句丽人并不算多,也就是几十个人罢了。立刻一拥而上,刀枪并举。可是两个巨汉却毫无畏惧,大斧左右开弓,如同下山猛虎,陌刀上下翻飞,恰似出海蛟龙。两个人一前一后,杀上城门楼。高句丽人虽则人多势众,可这两位,却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绝世猛将。斧劈刀砍,只杀得高句丽人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冲入元山城的骑军,从马背兜囊中取出一个个桐油罐子,人随马走,油罐飞出,砸在道路两旁的房舍之上,桐油飞溅。更有几名骑军,擦亮了火折子,丢向遍地桐油。
  刹那间,元山城内,烈焰熊熊。
  得到消息的元山副将,冲出军府时,就见元山城以变成一片火海。
  居住于元山城里的仆兵百姓,四散奔逃,而那些高句丽镇兵,更无心恋战,被杀得抱头鼠窜。
  副将见势不好,率领亲随掉头就走。
  街道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高句丽百姓,副将却已顾不上了。他下令亲随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跑到了城门口下。却见一队骑军迎面冲过来。为首大将举刀就砍,只吓得那副将连忙一缩头,躲过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刀。二马错蹬之后,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耳边弓弦声响,副将抬头看去,就见一道血光陡然出现,一支赤茎白羽箭蓬的正中副将的面门。
  “我乃中土天朝校尉郑宏毅……高句丽人听真,投降不杀!”
  城中少年将军,勒马厉声呼喊。
  而此时,元山城已变成,一片火海……
  ……
  元山城外,有四座山峰,分别是长德山、卧牛山、南山和北望山。
  郑言庆跨坐于白龙马上,在南山山腰向元山城眺望,清秀白净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金德曼公主,元山已在我手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站在玉蹄儿旁边的金德曼,“至于你的小国仙,此时恐怕还在木槿镇外,苦苦等候吧。”
  金德曼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郑言庆,你休要得意。
  你还在高句丽境内,新罗和高句丽都不会放过你……就算你能逃出生天,我父王也会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请求,取你性命。”
  “那在我死之前,定会让公主殿下,在黄泉路上等候。”
  郑言庆神色淡然,似乎毫不在意金德曼的威胁,冷冷地回道。
  金德曼的脸色,惨白!
  郑言庆俘虏了金德曼之后,本能的是想要借用金德曼,从新罗借道。然则当他了解了新罗的政局以后,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原因无他,新罗王金伯净,未必敢在这时候,冒犯高句丽人。有美室族人一旁襟肘的话,借道一说,基本上无从谈起,弄不好还会丧命新罗。
  郑言庆,可不想死在这群棒子的祖先手里。
  于是在派遣沈光下书之后,言庆就严密的关注木槿镇的动静。
  包括木槿镇派出信使,往金城和元山,也都在他掌握之中。既然借道新罗不太现实,那就唯有向辽东撤退。不过往辽东走,首先要经过高建武布下的层层关卡……言庆立刻计上心来。
  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调动高句丽人运动起来。
  只要高句丽人的兵马运动起来,那么就会产生一个个缺口。所以,当朴昌金的兵马抵达木槿镇之后,言庆的目光,就锁在了元山镇。
  郑宏毅此前搜集而来的高句丽衣甲,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宏毅能说流利的高句丽语,所以郑言庆让郑宏毅诈开元山城门,并派雄阔海和阚棱藏于军中保护。
  一俟元山城门打开,窦孝文和谢科率领其他人马接应。
  虽则元山尚有二百余高句丽军卒,但是在郑言庆眼中,却不足为惧。这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自信,言庆手握两大凶神,窦孝文谢科和郑宏毅,也都是弓马纯熟,武艺不俗之辈。
  说起来,用这些人率部攻城,言庆还觉得大材小用了。
  沈光跟随在郑言庆身后,带着郑怀安等十名辎重兵,一方面保护郑言庆,一方面看押金德曼。
  对于这个后世的善德女王,言庆绝不会掉以轻心。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这个女人,所以才暂时留在身边。
  元山火光熊熊,喊杀声却渐渐止息。
  沈光看看天色,催马来到郑言庆身旁,“少爷,应该可以下去了……”
  郑言庆点点头,沉声道:“郑怀安!”
  “在。”
  “立刻告之宏毅孝文还有谢校尉,我们有两个时辰,让他们尽可能搜集军马辎重粮草,两个时辰以后,我们撤离元山。”
  元山,不过是他撕开高句丽人防线的一个起点。
  郑言庆决不可能据城而守,更不会在此做过多的逗留。在他身旁的金德曼,闻听郑言庆的这个命令,不由得好奇问道:“我听说你们攻击平壤失败,如今夺取了元山,为何又要放弃?”
  郑言庆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留下来等死吗?那岂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说完,他下令辎重兵驱赶驮马下山,让沈光押着金德曼上马,随后缓缓走下南山,向元山行去。
  此时,元山城中的战事,已经基本结束。
  大批手无寸铁的元山百姓,被驱赶到了城中校场上。郑元庆抵达城外的时候,阚棱手提十几个人头,背着陌刀,扛着一面高句丽人大纛,兴冲冲的上前邀功。言庆从马上下来,和阚棱说了几句话。正准备进城,就见一匹快马风一般从城中冲到郑言庆跟前,勒马甩蹬离鞍。
  他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手中握着一份公文,指关节发白,手更微微颤抖。
  “宏毅,你这是怎么了?”
  “言庆,我刚才在军府中,发现了一份昨日才送达元山的战报……咱们,咱们在萨水惨败!”


第四四章 绝境
  大业八年六月,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以右翊卫将军薛世雄为先锋,以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为左军,右屯卫将军辛世雄为右军,合计三十万五千人,强渡鸭绿江,向平壤城挺进……
  指挥辽东战局的,是高句丽莫离支,大对卢乙支文德。
  此人先在辽水东岸火烧浮桥,伏击隋军先锋,斩杀麦铁杖、钱世雄、孟金叉等隋军大将。
  随后隋军强渡辽水,于辽水东岸大败乙支文德,斩杀万余人。
  乙支文德下令辽东三城军主自行作战,能战则战,不能战也可以投降,只要能拖住隋军兵马即可。在这一点上,乙支文德给予辽东三城军主足够的信任。与隋军,恰好是相反状态。
  随后,乙支文德兵退鸭绿江畔。
  但随着于仲文所部兵马甩开辽东,向鸭绿江扑来之后,乙支文德再也无法与鸭绿江两岸立足。
  于是,他设定了一计。
  向隋军请降,以拖延时间。
  乙支文德更亲自渡过鸭绿江,来到于仲文的大营中请降。于仲文本来是想要将他杀死,但是隋军司马,辽东慰抚使,尚书右丞刘士龙,却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理由,劝说于仲文放走了乙支文德。
  刘士龙是辽东慰抚使,更多的是关注于如何安抚辽东百姓。
  他可以无视乙支文德对高句丽的重要性,但于仲文却不能无视。可偏偏,于仲文鬼迷心窍,竟同意了刘士龙的意见,把乙支文德放走了……于仲文是从乐浪道出兵,于乌骨城击溃高句丽人。等他放走了乙支文德后,便后悔不已,连忙派人追赶,试图将乙支文德抓回来。
  哪知,乙支文德早有防备,在鸭绿江上备下船只。
  即便于仲文追赶到江边,也未能将乙支文德抓回来。相反,乙支文德还留下一首五言绝句,送与于仲文。
  诗曰:神策究天文,秒算穷地理。战胜功即高,知足愿云止。
  意思是说:你于仲文很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过,你已经战胜了我,就应知足而止。否则的话,迎接你的可能会是一场灾难……
  从表面上看,乙支文德是在称赞于仲文。
  可实际上,却是在挑逗于仲文的神经:你不是很厉害吗?如果不害怕灾难,就过来追我吧。
  于仲文连番大胜,哪受得了这种挑逗?
  加之隋炀帝听闻乙支文德过江请降,立刻下令,让于仲文把乙支文德留下,送往辽东。
  前有乙支文德的挑逗,后有隋炀帝杨广的诏令,于仲文别无他法,只有追杀过江,拿下乙支文德。只是他想要过江追击,麾下将领却不太同意。毕竟分属不同兵马,于仲文协调起来,也颇为吃力。好不容易说服了宇文述、薛世雄、辛世雄等人,于仲文督帅兵马过江。
  乙支文德率部抵抗,却连战连败,向平壤退却。
  于仲文连番获胜,甚至一日之间,连胜七仗,渐渐生出骄横之心,越追越猛,急攻猛进……
  哪知,这乙支文德却是在用诱敌深入之策。
  不惜赔上十镇兵马,将于仲文所部引诱至距离平壤不过三十里处的清川江。早在乙支文德请降的时候,就派人通知了驻守于萨水河畔的清川城守将,也是他的本家侄儿,乙支生,在萨水尚有,筑坝蓄水。待于仲文兵临萨水,半渡之时,乙支生在上游毁掉大坝,放水袭击。
  积蓄了整整一个月的洪水,一下子卷走了无数隋军性命。
  同时,高建武、乙支文德指挥近百镇兵马,从四面八方猛攻隋军。于仲文和宇文述在亲兵拼死掩护下,狼狈而逃。一昼夜狂奔四百五十里,等退至辽东的时候,麾下兵马只余两千七百余人;而右翊卫将军薛世雄,则被困白石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右屯卫将军辛世雄,被乱军冲散,所部兵马,全军覆没;唯有后军大将,辽东慰抚使卫文升,得以一军独全。
  三十万五千隋军,退回辽东者,不过寥寥数万人。
  二十余万隋军,或战死于高句丽境内,或流散于周遭,成为被高句丽人追杀围剿的对象。
  乙支文德更下军令,将隋军的尸体堆积起来,筑起一道道京观,以威慑隋军。
  ……
  郑言庆看罢这番战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辽东惨败,果然发生了……但却未曾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而告终。记忆中,只知道隋军在辽东惨败,高句丽境内,变成尸山血海。可郑言庆不知道,隋军竟然曾经胜利在望!
  先有来护儿攻打平壤,险些夺城。
  现在于仲文,更率部攻至平壤城外三十里的萨水,也就是后世的清川江。
  明明胜利就在眼前,却偏偏莫名其妙的战败。怪不得隋炀帝会不服气,会发动第二次,第三次辽东之战。
  这若是放在郑言庆身上,恐怕也无法咽下这口气吧。
  郑言庆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这份战报,可曾确认?”
  “已经确认……元山军司马说,战报是从平壤传来,已核实无误。言庆,我们就这么……输了?”
  郑宏毅咬牙切齿,带着一丝不甘之气。
  郑言庆面颊抽搐了两下,强作笑脸,“输了,咱们下次再打回来。”
  他沉吟片刻,立刻吩咐道:“传我将令,收整粮草辎重,两个时辰,撤离元山。”
  “那些俘虏怎么办?”
  郑言庆略一犹豫,旋即低声说:“让孝文带着大黑子和阿棱,全部处理,一个活口也不留。”
  “那可是有几千人啊!”
  “他们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宏毅,这个时候,万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全部杀掉。”
  郑宏毅脸色发白,但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俘虏人数众多,要想一个个杀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郑宏毅在清理元山库府的时候,发现了五百坛桐油。这本是用来引火照明之用,如今却变成了杀人利器。窦孝文立刻让人把桐油全部堆积在俘虏营的营门口上,然后让人把营门堵死,纵火点燃了那些桐油。
  虽比不得后世的汽油,但五百坛桐油堆放在一起,差不多有二十多吨。
  这火势一起,刹那间整个俘虏营,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元山靠近港口,清晨时海风很大。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不过瞬息光景,那火势就蔓延开来,向周遭房舍撒开。
  郑言庆率部,已撤离元山城。郑宏毅从元山城里搜集到近百匹驮马,将库府粮草辎重,清扫一空。
  一行人撤出元山城后,看着元山城熊熊烈焰。
  郑言庆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马槊,瞳孔收缩,闪过一抹戾色。
  “你们……把所有人都杀了?”金德曼惊恐的叫喊道:“你们不是素以仁德而称,怎能行此禽兽之事。”
  郑言庆抬槊啪的将金德曼砸下战马。
  “若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他的心情也不好。此前,他杀过很多人……但每一次杀人,他都有不得已的理由。比如杀死裴文安,是为了解救朵朵;白雀寺杀死马贼盗匪,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理由。言庆的性子里,原本还带着几分后世人的烙印。而现在,随着这熊熊大火,那烙印,也烟消云散。端坐在马上,他缓缓从兜囊中,取出了那副鱼俱罗赠与的面具。
  把面具覆盖在脸上,除了一双闪亮眼眸,只有嘴巴裸露在外。
  有些时候,杀人,不需要理由……二十万兵马,被高句丽人筑成了京观。那么他,又何需仁慈?
  在这个死地之上,仁慈,等于狗屎!
  “天朝仁德,却只对朋友。若是豺狼,只有枪矛。”
  他的语气很清冷,让人生出一丝不寒而栗的感受。
  谢映登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郑宏毅,有心开口询问,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此时的郑言庆,有一种莫名的威压,令他不敢靠近。
  窦孝文和雄阔海阚棱带着一支骑军,从火海中冲出来,来到郑言庆的跟前。
  “上马,撤离!”
  郑言庆朝他们颔首致意,旋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沈光淡然道:“公主殿下,如若再不上马,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金德曼狠狠的瞪了沈光一眼。刚才被郑言庆打下马,但并未有太重的伤。只是划破了皮,这对她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她不明白,那个相貌清秀的隋国少年,为何在转眼间,如同凶神恶煞?
  她扳鞍上马,在沈光的看护下,跟上了骑队。
  这种时候,她那公主的身份,没有半点用处。金德曼相信,如果她不能跟上,沈光绝不会对她,心慈手软。
  郑言庆带着众人,离开元山后,直奔北面的卧牛山。
  天色将晚,山中气温陡降。
  一行人在一处偏僻的山坳中躲藏起来。
  经过这一路疾驰,言庆的心情,也得到了舒缓。他在一堆篝火旁坐下,用烧火棍,不停拨动篝火,思索着今后的对策。原本想从新罗借道离开,却没想到新罗国内,也是错综复杂。
  事到如今,从新罗百济借道的可能性很小。
  如若早知隋军能打到萨水,倒不如当初和麦子仲他们,一同向北撤离。
  对了,也不知道麦子仲他们,是否和于仲文汇合一处了呢?不过又是一场大败,只怕会让麦子仲冯智玳,感觉很憋屈吧。郑言庆想到这里,嘴角一翘,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把那份战报拿出来,又仔细的看了一阵,旋即将战报丢进了篝火,面具下一双眼眸,眯成一条线。
  “沈光,让大家集合起来。”言庆突然站起身,吩咐道。
  沈光不明白郑言庆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突然集结人马。不过从公子日间的反应来看,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立刻下去传令。
  片刻之后,除了郑言庆之外,一百零四人,全都集结完毕。
  郑言庆整肃一下衣装,面覆假面,登上一块大石。
  “诸君与我,自平壤兵败后,一路东征西讨,三月间杀敌无数,战功显赫。”
  除了郑宏毅大概明白郑言庆的用意之外,其他人,包括谢科沈光窦孝文在内,都不知道他的想法。至于八十八名元从虎卫,和郑怀安等十名辎重兵,更是不明白郑言庆喉咙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言庆这一番话,倒是让大家颇为得意。
  以一支残兵,转战千里,杀敌无数,倒也确实值得骄傲。
  言庆沉声道:“郑某本想带领大家,从这苦寒之地杀出去,借道新罗,让大家安全的回家。
  可是……新罗无义,我等归途已绝。”
  一时间,元从虎卫们,出现了些许骚动。
  谢科眉头一蹙,疑惑的看了一眼郑言庆,心中愈发感觉奇怪。
  “不仅如此,由于我之前的判断错误,致使我等错失了大好机会。就在数日前,左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曾挥兵直抵萨水。”
  “啊?”
  “可是,高句丽人狡诈非常,在萨水设伏,水淹九军。我大军惨败,大将军率部退回辽东。三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高句丽人四处追剿,十镇兵马齐动,情况较之先前,更加凶险。
  我等现在已陷入,绝境!
  投降?我等难逃一死……
  杀出去,虽亦可能九死一生,但终究有一线生机。我不知大家如何考虑,然则郑某,却不愿束手就擒。我们在元山,在汉城,在木槿镇,曾杀得高句丽人落荒而逃……我们能驰骋高句丽,俘虏新罗人的公主,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一切靠的是什么?是我们手中的刀枪!”
  言庆的语调,陡然高亢。
  先前笼罩在众人脸上的那一层绝望,也渐渐消散不见。
  言庆厉声道:“如今,高丽蛮子在外面虎视眈眈,想要取我等项上人头……哈哈,简直是痴人说梦。我们能杀到木槿镇,就能杀到萨水,杀回辽东。他人视高句丽蛮子如豺狼,可豺狼却被我们杀死,烧死无数。想想元山的那场大火,想想我们在过去三个月中,驰骋纵横。
  我们手中的枪矛,饱饮豺狼鲜血;我们身下的战马,更踏平了他们的军镇。
  诸君,我们还没有被打倒。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一步一步,踩踏着高句丽人的尸体回家。用你们的枪矛,用你们的双手,用你们的牙齿,把所有敢阻拦在我们面前的豺狼,撕成粉碎……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握紧你们的枪矛,随时准备战斗。若有人想要阻拦我们,怎么办?”
  众人被郑言庆这番话,撩拨得热血沸腾,一个个咬牙切齿。
  突然间,阚棱大吼一声:“杀死他们!”
  “没错,杀死他们!”
  “谁敢阻拦,就取他的狗命。”
  山坳中,鼓荡着一股炽烈的杀气。所有人手舞刀枪,嘶声咆哮……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息。


第四五章 尸山血海(一)
  入夜,元从虎卫自卧牛山中走出。
  郑言庆在路旁土丘上勒马横槊,静静的观察。见元从虎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全无半点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是放回肚中。
  日间把真相说破,言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元从虎卫迟早会知道目前的状况。与其以后知道真相,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倒不如先把真相说出来,至少还能有补救的机会。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虎卫们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至少从那鱼贯而行,整齐的队列来看,他们并未因身陷绝境,而丧失斗志。
  沈光催马来到郑言庆身旁,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
  郑言庆眉头一蹙,下意识手扶银鞭。
  “她,果真如此吗?”
  “我一直留意她……自从她听说咱们准备改道辽东之后,表面上好像很老实。但出发之后,她不断在途中留下各种各样的记号。比如折断树枝,丢弃干粮……无疑是想要暴露我们的行踪。”
  沈光和郑言庆正说着话,谢科催马上前。
  “言庆,在商议什么?”
  郑言庆说:“那个公主,好像有点不老实。”
  谢科凑过来,“言庆,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情。咱们从现在开始,必然会面临连番杀戈……人手本来就不多,还要去照顾那女子,监视她。征战时,她半点用处没有,行军时,也有诸多麻烦。
  而且她心不在此,留下来,迟早会成为一个祸害。
  以我之计,还需早些处理此女。否则长久下去,恐怕会变成麻烦……实在不行,索性杀了她。”
  谢科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事实上,郑言庆颇为赞成谢科的主意。特别是在他得知了金德曼试图暴露他们的行迹之后,这杀意也随之增强许多。把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女人杀死,似乎的确有些可惜。不过正在非常时期,留着这女人,也确实麻烦。一个不好,这一百零五个人,会因此而丧命……
  郑言庆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既然如此,找个机会,送她上路吧。”
  说着,他向沈光看去。
  沈光点点头,“卑下明白!”
  他改变了对郑言庆的称呼,从公子而变为‘主公’。郑言庆对这样一个转变,内心里也非常高兴。他摆了摆手,示意沈光自行处置。行军之中,并不适合杀人。不管金德曼在元从虎卫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行军杀人,终究有些不太吉利。所以,沈光需要寻找更好的机会。
  与元从虎卫汇合一处后,谢科和郑宏毅忍不住问道:“咱们下一站去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郑言庆一时间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直奔萨水?
  那里刚经历一场大战,百镇高句丽人,十余万兵马正在疯狂的围剿和屠杀隋军。想要抵达萨水,免不了一路腥风血雨。
  郑言庆说:“天亮以后,先撤离江原道,寻一安全之处休整,并尽快打听出平壤周遭的状况。我估计,萨水以南,高句丽人必然会设置重重哨卡。若无法弄清楚萨水南岸的高句丽人兵马分布,想要渡过萨水,只怕困难重重。宏毅,你会说高句丽语,此事就交给你负责。”
  郑宏毅喜出望外!
  他连忙点头,“天亮之后,我就去打探消息。”
  “那我们现在……”
  “前往三水原。”郑言庆沉声回答:“天亮之前,务必要抵达三水原……那里河道纵横,沟壑交错,又有茂密林木可以供人藏身。位于汉城和平壤之间,更方便我们打探消息。”
  谢科立刻应命,催马到最前方,告之窦孝文。
  随即,元从虎卫的行进速度,骤然加快……在黎明到来之前,悄然遁入三水原,藏身于一片繁茂山林中。
  ……
  元山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开。
  一时间,高句丽人,群情激奋,对隋军这种无耻的偷袭行为,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同时,在愤慨之余,高句丽人又生出一丝丝惧意。这支隋军和往常的中土人马,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以前,中土大军也曾杀进高句丽,然则多以教化为主。
  自汉朝以来,设立乐浪郡,中土人马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克制。可这支偷袭元山城的隋军,竟然做出了屠城的举动。即便是元山城的人口并不太多,而且主力兵马也不在元山,但一下子烧死数千人,更一把大火,将元山付之一炬,其手段之残忍,心思之狡诈,简直令人发指。
  可是,他们却忘记了,当他们击溃了隋军之后,又是如何筑起京观?
  高元下令平壤以南四十镇人马全部行动起来,在元山至萨水沿途,设立重重哨卡,以阻截郑言庆。
  高建武亲自督战百镇兵马,渡萨水围剿隋朝溃军。
  而乙支文德则留守萨水,总督六十镇兵马,合计五万五千人,清剿隋军。
  新罗方面,新罗国主金伯净派来使者,愿意协助高句丽人作战。一方面是为了他的女儿金德曼,另一方面,隋军战败也使得金伯净感到莫名恐慌,立刻加紧向高句丽人靠拢,以避免新罗遇难。
  为此,金伯净派出以花郎小将,新罗国驸马,天明公主的王夫金龙树为主帅,真骨花郎柒宿为副将,合计两万步军出兵渡河,进入高句丽境内。至于木槿镇的军主,小国仙金庾信,则因为保护公主不利,被押回金城问罪。
  原本木槿镇副将柒宿,也该问罪。
  但高句丽战胜,使得美室族人在新罗国内的话语权暴涨,以至于柒宿以待罪之身,入高句丽缉拿郑言庆,解救金德曼。而百济方面,则因为前些年被高句丽击败,元气大伤。所以并无太多的表现,只派遣使者前来平壤,递交国书……总之,高句丽人因此一战,而声威大震。
  萨水畔,一座座浮桥搭在河面上。
  高句丽人正有条不紊的从河面通过,高建武站在一辆兵车上,与乙支文德拱手道别。
  “高郡王,此去北上,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乙支文德白发苍苍,眉目间透着一丝疲惫之色。
  自辽东战事开启,直到萨水伏击于仲文,整整历时五个月。这五个月的时间,对于乙支文德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心力消耗。所以,乙支文德也有些支撑不住,所以才换高建武北上。
  对乙支文德,高建武始终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尊重。
  他连忙躬身道:“还请莫离支指教。”
  “此次我们随战胜隋军,然则隋国人国力雄厚,远非我们可以比拟。所以郡王不可穷追不舍,当以鸭绿江为界,尽快设立防线。我估计,隋国人很快就会休兵,但隋国皇帝必不会善罢甘休,迟早卷土重来。到时候,辽东已难以作为屏障,唯有以朝鲜道,鸭绿江为界,以阻挡隋国兵马。
  郡王此去,当以防御为主。
  并尽早与靺鞨人取得联系,许以重利,请他们出兵袭扰辽东。同时还要尽快和突厥、铁勒以及契丹族人达成盟约,到时候一俟隋国皇帝兵犯高句丽,也能够起到制约隋国人的作用。
  总之郡王渡河之后,当以守为主,并多寻盟友。唯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将隋国人阻于朝鲜道以西。”
  高建武露出敬佩之色,“此老成谋国之言,高建武定谨记莫离支忠告。”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不过,萨水以南,如今处处都是隋国人溃军,老莫离支需留意一支隋军。”
  “可是那位鹅公子,半缘君,隋国云骑尉郑言庆?”
  高建武一怔,“老莫离支知道这个人?”
  乙支文德嘿嘿笑了,“我如何能不知此人?这个人在中土,有好大的文名……不仅仅是出身关东门阀郑氏,而且还是隋国前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的得意门生。听说他师从长孙晟时间并不久,但从他现在的表现来看,确是得了长孙季晟几分真传……我倒想会会这位鹅公子。”
  听乙支文德这么一说,高建武也随即放了心。
  老莫离支,在高句丽有鬼狐之称,足智多谋,算无遗策。
  既然他已经注意到了郑言庆,那么这个郑言庆,肯定是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
  当下,高建武一拱手:“既然老莫离支成竹在胸,那建武就不复赘言。”
  “哦,你也知道‘成竹在胸’?”
  高建武笑道:“前些时候从来护儿的军帐里,得了一本书册,其中有一片文章,似提到这四个字。”
  “那你可知道,这四个字,出自何人之口?”
  “这个……建武不知。”
  乙支文德笑道:“正是那郑言庆。”
  高建武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但旋即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郑言庆果然有些本事,我看过他那篇咏竹之文,中土人士,文采飞扬。老莫离支若有可能,还请将他生擒活捉为好。这等人才,正是我高句丽所需……还请老莫离支,多费心思。”
  “此事,我自有主张!”
  两人说毕,高建武再次拱手,向乙支文德道别。
  乙支文德目送高建武离去之后,这才带着亲随,返回营寨。
  不过,他刚坐下来,就见他的侄儿,萨水城军主乙支生,神色慌张,急匆匆闯进了军帐。
  “叔父,大事不好了!”
  乙支文德一怔,“何事如此惊慌?”
  “昨夜,昨夜……”乙支生气急败坏,声音里略带颤抖,“昨夜,一支隋军,偷袭了石多山。”


第四六章 尸山血海(二)
  石多山,因石而名。
  顾名思义,就是说这里的石头很多,如同山峰。不过,石多山的石头,并非普通的石头,而是一种类似于欧洲巨石文化的石头。如山如林,散布在平壤城外。据说,这里曾经是先人祭祀天地的所在,故而颇有灵气。于是在卫满朝鲜时代,就石多山处,修筑起一座城市。
  当然,城市的规模不大,说起来只能算是一个小镇罢了。
  自高句丽立国之后,此地就称之为石多山镇,属平壤治下。修筑石多山镇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拱卫平壤。不过小镇之所以闻名,并非是因为它有多么重要的战略地位,而在于石多山镇中,盘踞着一个大家族—乙支文德所在的乙支家族,就坐落于这个小小的城镇里面。
  已近子时,石多山中烈焰熊熊。
  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青石路上。粘稠的鲜血,夹杂着黄白且浑浊的液体,流淌一地。
  顺着一道道缝隙,汇聚成一条条血色溪流。
  郑言庆身着一袭淡青色战袍,手持重槊。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白银假面,更透出狰狞之色。
  窦孝文带着雄阔海阚棱,押着五名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青壮,来到郑言庆的马前。
  “言庆,这几个家伙,都是乙支文德的子嗣。
  刚才我们攻入乙支堂的时候,这几个家伙最为凶狠,伤了我们七八个兄弟。若非阔海兄弟和阿棱兄弟,我险些制不住他们……乙支堂内,除了这五个人之外,只剩下一帮子妇孺。”
  假面后的一双眸子,在火光中,透着一抹血色。
  阚棱一把揪住其中一人的头发,让他的脸扬起来,正对着郑言庆的目光。
  “隋狗,尔等敢伤我家人,我父定不会放过尔等?”
  郑言庆带着假面,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不过,他的语气却显得极为平静,“他不放过我吗?
  我还不想放过他呢……”
  说话间,手中马槊扬起,噗的一声,刺入那人的胸膛。
  随后单臂用力,将那人的尸体挑起,甩到了一边,“鸡犬不留,一个也不要放过。”
  “你敢……”
  乙支文德的儿子挣扎着厉声吼叫,但被雄阔海和阚棱按住,窦孝文上前,手起刀落。
  四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一腔子鲜血,喷出老高。言庆掐算了一下时间,沉声道:“一炷香后,撤离石多山。”
  “喏!”
  窦孝文等人,立刻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郑言庆则率郑宏毅几人,沿着石多山镇的青石路,缓缓离开。
  在三水原休整两日,郑宏毅也探听来一些消息。如今,往萨水的路上,到处都是高句丽人的哨卡。
  不仅仅有高句丽人在清剿,还有新罗兵马,也在寻找他们。
  而在萨水北岸,二十万隋军已溃不成军,四处奔逃。白石山上,薛世雄率二百铁骑,杀出重围,逃回了辽东。然则其麾下兵马,则全军覆没。三万人惨死于白石山下,尸体被筑成京观。
  余者,逃得逃,降的降,死的死……
  整个萨水北岸,已变成尸山血海。
  而高建武又被委任为朝鲜道的军主,督帅百镇兵马,不日将渡水而战。
  乙支文德在萨水沿岸,布下天罗地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谓是守卫森严。这种状况下,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渡过萨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说,萨水以北,已是高句丽人的天下。
  郑言庆思忖许久,最终把攻击目标,放在了石多山镇。
  “平壤战事已基本平息,故而平壤周遭,看似守卫森严,却不过是外紧内松。元山一战,将渊太祚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江原道;高建武又不在平壤,单凭一个高元,定难以顾及太多。
  要想渡过萨水,就必须调动萨水以南的高句丽人。
  乙支文德先战辽水,后战萨水,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想要让这个人跟着咱们的步伐动起来,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可如果不能调动乙支文德,咱们就别想渡过萨水……所以,我们必须要打得乙支文德痛彻肺腑,打得他即便不是不想行动,也必须行动。石多山,正可试刀。”
  根据郑宏毅探听来的消息,石多山镇的兵马,并不算太多。
  早在平壤之战的时候,石多山的兵马,就被高建武调动起来,清剿隋军。而后渊太祚接手军务,又把石多山的兵马,调至汉城,以追剿郑言庆等人……此后,这支人马一直未返回石多山,加之平壤的战事基本平息,郑言庆又南下新罗,以至于石多山方面一直没有补充人马。
  可谁也不会想到,郑言庆竟然杀回平壤。
  在得知石多山镇的防卫不严,而乙支文德的家人,几乎全都住在镇中之后,郑言庆决定偷袭石多山。
  八十八名元从虎卫,全都换上了高句丽人的装束,臂缚白巾。
  趁着深夜,混入石多山之后,郑言庆郑宏毅带人在镇中纵火,而后谢科和窦孝文乘势杀出。
  毫无防备的石多山镇,一下子陷入火海之中。
  为数不多的兵卒,还未来得及冲出军营,迎面就遇到雄阔海和阚棱。这两个杀神似地人物,冲入营中之后,见人就杀,见人就砍。虽然只带了二十八名元从虎卫,却杀得一团高句丽人,三百余人落花流水,四散逃窜。谢科的骑军,更是凶狠无比,铁蹄过处,无一人生还。
  唯一不太顺畅的,就是窦孝文所部兵马。
  他们攻击的是乙支文德家族,遭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幸好雄阔海和阚棱杀散了官军之后,感觉不过瘾,循着喊杀声,就跟了过来。这两个大杀器一出现,立刻扭转了整个战局……
  “言庆,都是些妇孺,何必……”
  郑宏毅显然有些不太忍心,轻声想要劝阻。
  可是看到那狰狞的假面,还有假面后,两道冰冷的目光之后,郑宏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宏毅,想想萨水沿岸的京观……想想我们如今所处绝境。
  此时此刻,万不能有妇人之仁。我们是要调动乙支文德跟着我们运动起来,不杀的他痛彻肺腑,焉能将其调动?
  对了,你刚才在军营中,都找到了什么?”
  郑宏毅心下一紧,连忙从兜囊里,翻出了一副地图。
  “我在石多山军府中,发现了这幅萨水沿岸的防卫图……”
  郑言庆接过来,也没有立刻查看。
  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他沉声道:“此地距离平壤不算太远,这么大的火势,平壤定能有所觉察。
  此地不可久留……
  郑怀安,立刻吹响角号。”
  郑怀安立刻应命,从马背兜囊中,取出一支长角号。
  苍凉的号角声,在石多山镇的上空响起。三通角号毕,一队队骑军从镇中奔行出来,与郑言庆汇合一处。
  郑言庆也不赘言,手中马槊高举,在空中一晃,策马疾行。
  谢科窦孝文率领骑军,随后紧紧跟行。身后,石多山镇浓烟滚滚,已变成了一片火海。从平壤方向,一队队高句丽兵马,正急匆匆赶奔而来。只是,留给他们的,只有满目创痍,遍地残尸。
  你们做初一,我就能做出十五。
  你们要筑起京观,我就杀得你们,尸横遍野……
  郑言庆率领元从虎卫,重又退回三水原。
  留守在三水原的沈光一早就等候在山口外,见到郑言庆回来,他连忙迎上前,轻声道:“主公,已经办妥了!”
  郑言庆点点头,“回山再说。”
  他知道沈光的话中之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善德女王,如今已香消玉殒了!
  既然决定杀死金德曼,郑言庆就不会再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沈光是如何杀死的她?郑言庆也不想过问。他现在所有的精力,是要调动高句丽的兵马行动起来,以打乱高句丽人的防御布局。
  “传令下去,休息两个时辰……卯时出发,我们要尽快撤离三水原。”
  三水原已经不再安全。
  石多山镇被袭,高句丽人一定会有所觉察。所以,郑言庆必须要赶在平壤方面布局之前,跳出三水原。此次袭击石多山镇,收获颇丰。不仅仅是在于杀死了乙德文支的族人,更重要的,是获得了一份防卫图。有这么一份防卫图在手,郑言庆就能更加清楚的掌握高句丽人的动向。
  元从虎卫们,看上去有些疲惫。
  不过他们的精神看上去,却显得很亢奋。
  这也难怪,连续两次攻坚胜利,火烧元山,奇袭石多山镇,让元从虎卫们,格外振奋。原本,在得知他们陷入绝地时,虽则郑言庆用言语为他们鼓足的斗志。可心里面,始终存有一份恐惧。
  然则两次胜利,特别是石多山镇的胜利,让元从虎卫们,找回了足够的信心。
  郑云骑所言不差,高句丽人,不过是一群只会耍弄诡计的纸老虎而已。
  他们对郑言庆的信心更足,当言庆下令休整的时候,元从虎卫们二话不说,抱着兵器,靠在石头上,和衣而卧。
  郑言庆则拉着谢科和郑宏毅两人,在林中查看地图。
  “但只是石多山镇,未必能打乱高句丽人在萨水南岸的部属。”
  谢科看完防卫图之后,轻声道:“我们必须要给予高句丽人,更加凶狠的打击,这样才能吸引乙支文德上钩……只是这样一来,更需谨慎小心。否则一个疏忽,就可能令我等陷入险境。
  还有,尽量不要与高句丽人硬来,咱们的人手不多,石多山一战,我们可是损失了六名虎卫。”
  郑言庆取下假面,露出凝重之色。
  谢科说的没错,他们现在,是战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兵源。
  偷袭了石多山镇,虽然会令乙支文德心痛,但高句丽人定然会有举措。接下来的战斗,恐怕不会轻松。
  郑言庆一想到这些,也不禁暗自头痛。
  找软柿子捏,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可问题是,高句丽境内,哪有那么多的软柿子可捏呢?
  突然间,林外传来一声鸣镝响。
  郑言庆心下一惊,呼的站起来,厉声喝问:“何故射出鸣镝?”
  沈光腾身而起,冲出林外。与此同时,正在休息的元从虎卫们,也都一个个坐起身来,露出警惕之色。


第四七章 尸山血海(三)
  南征北战四个月,从平壤兵败,到奇袭石多山镇。
  元从虎卫一开始惶恐不安,毫无半点规矩可言,到现在,只需一声令下,随时能够进行战斗。
  这里面,包含了他们对郑言庆的无比信任。
  郑言庆起身,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双臂张开,向外一展。八十二名元从虎卫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长枪,挟弓带刀,没入林中暗处。而辎重兵在郑怀安的带领下,安抚马匹,在马口中衔枚,避免发出声息。
  这一切说起来很慢,但却在眨眼间完成。
  林中顿时陷入了寂静,郑言庆跨弓背鞭,与谢科藏于两颗大树暗影中。雄阔海阚棱则埋伏在林间小道两侧,警惕的向林外看去。人影闪动,沈光从树上纵身跃下,来到郑言庆身旁。
  “窦旅帅发现有一支人马,朝这边过来。”
  “可藏身妥当?”
  “窦旅帅已藏身于山口处,观察来人动静……他说来人不多,大约十余人,只在山外徘徊。”
  十余人?
  听上去的确不是很多!
  不过,也许是高句丽人的斥候小队?
  “告诉窦孝文,要他不得擅自行动。来人入山,则放他们过来;如若有后续敌军跟上,立刻发射鸣镝,而后向长口镇方向撤退。”
  沈光二话不说,手中显出一根绳索。
  刷的抖开,缠绕在枝桠上。身体如同灵巧的燕子,随着绳索荡漾开去,眨眼间就消失在茂密枝叶中。
  肉飞仙有三绝:刀法精湛,精于搏杀;骑术高明,人马合一;身轻如燕,来去无踪。
  只是他很少展露过自己的本领,特别是第三项本事,更少有人知。
  一根绳索,可以履高城坚壁,若同行走平地。正是靠着这一手功夫,沈光才能把金德曼,从木槿镇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来。待他消失之后,谢科和郑宏毅,再次忍不住发出感叹。
  “言庆,你这个手下,果真厉害……”
  言庆微微一笑,做出噤声手势。
  谢科两人立刻闭上嘴巴,从林间缝隙向外张望。
  月光如洗,洒在山中小径,如同披上一层银白色的轻纱。山中寂静,只闻山风呼啸,枝桠婆娑。偶尔会有几声夜莺鸣啼,又平添几分诡谲冷幽之气。突然,几道黑影冲天而起,在空中呱噪,却是栖息于山间的夜鸟振翅。很显然,有人走入山中小径,这才惊动了夜鸟鸣啼。
  十余人出现在小径上。
  就着皎洁月光,来人一个个衣衫褴褛,看上去很狼狈。
  三人骑马,余者步行……骑马者,坐骑瘦骨嶙峋;步行者,更是脚步蹒跚。他们小心翼翼的在小径上行走。为首一人从马上下来,举起手中长刀,示意身后军卒止步,似是在犹豫。
  看打扮,是隋军装束。
  但大都是水军打扮,好像是先前来护儿的麾下人马。
  郑言庆正在疑惑之际,忽听林外为首之人开口询问道:“敢问,林中是哪位将军麾下?”
  声音略带沙哑,充满疲惫。
  但是,听入耳中,却又似乎颇为熟悉。
  郑言庆摆手,示意元从虎卫不得擅自行动。而后静静的观察对方……只是他们在林外徘徊,距离略有些远,以至于看不清楚相貌。郑言庆也在犹豫,要不要冲出去,和对方相见?
  来人说的是汉语,但却带着非常明显的方言口音。
  “敢问,林中是何方人马?”
  郑言庆还是没有回应,倒是一旁的郑宏毅压低声音道:“言庆,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出去和他们见面,你们在这里,不得轻举妄动。”
  郑言庆说着话,从暗影中走出,沿着林间小径,缓缓迈步。他才一出现,来人立刻觉察到。只见为首发话之人,手掌向下一压,示意身后之人不要行动,而后目光,向言庆看过来。
  郑言庆就站在林边的阴影中,“你们从何处来?报上姓名。”
  来人乍闻郑言庆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旋即语带惊讶和兴奋之意,颤声问道:“你,是郑公子吗?”
  郑言庆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一步,抬手抽出银鞭。
  “尔等何人,速速报名,休得自误。”
  “我,我,我是冯菓,岭南冯菓啊……全都收起兵器,林子里是郑公子。”来人惊喜异常,说话也有些结巴。不过好在很快沉下心来,跟在身后的隋军,立刻也跟着,放下了兵器。
  冯菓?
  郑言庆一下子没能想起来对方的来历。
  不过郑宏毅跟着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道:“就是岭南冯家二公子,冯智玳的那个小跟班。”
  郑言庆很诧异,从林中走出来。
  就着月光,他仔细打量。却见冯菓满面污垢,全无半点印象里的清秀样貌。一身战袍,血迹斑斑,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以至于看上去黏在一处,好像一根根小辫子。
  如果不是他身边的那匹黄骠马,郑言庆真的认不出他是谁。
  “冯果,你不是和木毅都尉,早在数月前,渡水北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又变成这副模样?”
  冯菓也认出了郑言庆,兴奋的冲过来。
  但靠近郑言庆的时候,他又止住了脚步。
  “郑公子,真的是你们?”
  “慢着慢着,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冯菓出现的实在是太过突然,郑言庆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退后一步,警惕的凝视着冯菓。
  也难怪,他不跟着麦子仲和冯智玳,却带着一群隋兵出现三水原,本身就透着古怪。
  这种时候,这种状况,这种环境之下,郑言庆还真就不敢掉以轻心,更不会轻易相信对方。就在这时候,沈光从远处出现,很快来到了郑言庆身旁。他附耳低语两句,郑言庆点点头,示意沈光站到一旁。
  “冯果,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菓话未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只见他神色激动,快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郑言庆的跟前:“郑公子,还请救救我家二公子。”
  “你家二公子?”
  郑言庆脱口而出道:“冯智玳怎么了?”
  冯菓闻听,顿时放声大哭。
  哭声很怪异,有些高亢而尖锐,不似男子的声音。不过他的声音一向如此,郑言庆倒没有在意。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冯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冯智玳麦子仲等人,如今有下落何处?
  “我家二公子,还有麦公子……被高句丽人抓住了!”
  “啊?”
  郑言庆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冯菓身上的异味儿,连忙上前,一把搀他起来,“你先别急,随我到林中说话……你们,且原地休整。郑怀安,准备些干粮和清水,让大家先缓一口气。”
  郑怀安立刻带着人从林中走出来。
  跟随冯菓的隋军,一个个疲乏的原地坐下,从郑怀安等人手中接过食物和清水,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冯菓则随着郑言庆走进林中,言庆嘬口发出口哨声,元从虎卫也随之松懈下来。
  看着那些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元从虎卫,冯菓心里,是莫名懊恼。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劝说二公子,跟着郑言庆。人家虽然未能撤离,可是看这模样,却是格外精神。那像自己这些人,一个个狼狈不堪,好像过街老鼠一样的东躲西藏。到了最后,还是要求到人家跟前……
  郑宏毅取来食物,递给冯菓。
  冯菓饿坏了,道了声谢谢之后,立刻狼吞虎咽。
  一块干饼加肉入腹,心里踏实许多。他这才开始,向郑言庆解释,他们这一路上的遭遇。
  在大城山和郑言庆分手之后,木毅马元带着冯智玳等人,一路北上。
  一开始,他们走的非常顺利,并且吸收了大约六七百残兵败将。这么多的人聚集一处,目标也跟着变大。木毅等人商议之后,索性不再藏匿行踪,沿途一路征伐,袭掠军寨,摧毁村庄城镇,死在他们手中的高句丽军兵以及平民,不下千人……渐渐的,木毅等人也开始变的得意起来。
  平壤之败,非战之罪!
  木毅甚至想要率人反攻平壤,不过被冯智玳等人劝阻。
  然而,当高建武率兵开始清剿追击后,木毅等人的日子,开始不太好过。首先,高句丽人开始设立哨卡,封锁通路;萨水沿岸更在乙支生的严防死守之下,如同金池汤城,难以通过。
  木毅和马元,更数次和尾随追击的高句丽人马正面交锋。
  从一开始占居上风,到后来高建武集中兵力,隋军死伤惨重。木毅更是在一次战斗中,被高句丽人射杀于萨水河畔。马元为了给木毅报仇,连屠三座村镇,随后中了乙支生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麦子仲和冯智玳,带着百余人杀出重围。
  但在渡河之时,被高建武追上,重重包围起来。麦子仲和冯智玳受伤,被高建武俘虏;冯菓则因之前负责照顾黄骠马,加之武艺高强,带着三十多个人,硬是从高建武手中逃脱出来。
  可是逃脱之后,冯菓也懵了!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好带着一帮子残兵败将,四处逃窜。
  好在,于仲文率部打过了鸭绿江,攻入朝鲜道,使得冯菓等人的处境,多多少少好转一些。
  可即便如此,一路奔走,三十多个人到最后,只剩下这十余人。
  冯菓说道伤心处,忍不住再次落泪:“悔不该当初不听郑公子之言,原以为于仲文大将军能攻陷平壤,解救二公子和麦公子……未曾想,刚出来,就听到了噩耗。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偷偷摸摸,躲藏于平壤周遭。前些时日,忽闻元山被袭,我就猜测,是哪一支流落高句丽的兵马所为?昨日我们本想出来寻找些食物,不成想,却发现石多山镇大火……
  故而我又生出希望,想要追上来,看看是何人领兵。
  没想到……”
  郑言庆颇感无语!
  还是疏忽了!
  被人跟着,竟然没有觉察。
  幸好是自己人,如果是高句丽人的话,今晚可就危险了。
  郑言庆有心安慰,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招手示意郑宏毅过来,低声吩咐道:“过去查看一下他们的装备。替他们换上高句丽人的衣甲,该更换的兵器,也都替他们更换一下。”
  郑宏毅点头,领命而去。
  “冯果,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求郑公子念在袍泽之情,救我家公子脱离苦海。”
  冯菓说着话,再次跪在了郑言庆面前,“若公子能救得我家公子,冯菓甘愿为奴……”
  这倒是个忠义之人。
  郑言庆想了想,“那你可知道,冯二公子和麦公子,被看押在何处?”
  “战败之后,冯菓曾打听过。
  二公子和麦公子被俘虏之后,与其他隋军,就被看押在连山渡……只是后来发生诸多事情,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被关押在那里。”
  “连山渡?”
  郑言庆闻听,眉毛一挑,从怀中取出那份萨水防卫图来。
  谢科立刻燃起火折子,走到他身旁。就着火光,两人很快就找到了连山渡的位置。
  位于萨水上游,靠近萨水城。
  言庆眉头不由得扭成了一个‘川’字。抬起头,他看了一眼谢科,轻声问道:“你觉得如何?”
  “连山渡距离萨水城,将近二十里。
  如果咱们冒然攻击此地,萨水城的高句丽人,可以在一个半时辰中抵达……那样危险甚大。”
  “那依你之见?”
  “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先打长口镇。”
  冯菓闻听,大惊失色,“谢公子,你……”
  “冯果,你莫着急。我说打长口镇,并非是不救你家公子。要想救你家公子,就一定要攻打长口镇。”
  冯菓一脸迷茫之色。
  郑言庆和谢科相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露出一抹笑容。
  不错,欲救冯智玳和麦子仲,必先打长口镇。只是不知道,打下长口镇以后,会刺痛几多人的神经?
  郑言庆站起身,看了一眼冯菓。
  “你带上你的人,随宏毅行动。冯果,我不知道你家公子是否还活着,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要想救下你家公子,必须要听从我的命令。否则的话,可莫要说我,不讲袍泽之谊。”
  冯菓虽然不明白,这攻打长口镇和解救冯智玳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但也知道,郑言庆是他唯一的希望。
  于是起身插手行礼,“冯菓定然,唯公子马首是瞻!”


第四八章 尸山血海(四)
  长口镇位于出海口,直面渤海。
  向南走,一百二十里就是百济国边界,向北与海浦、汉城呈三足鼎立之势。这里所说的汉城,并非后世的韩国首都,而是特指一处军镇。早在西汉时期,因受汉文化影响,所以命名汉城。
  至于此汉城和后世的汉城之间,是否存在必要的联系?
  郑言庆就不得而知。
  此刻,他带着谢科和窦孝文,正站在山顶上,鸟瞰长口镇。一如其他城市的建筑风格,长口镇深受汉文化影响,从城墙到城市格局,全都是仿照东汉时期的建筑格局,细腻而又雄浑。
  “郑校尉,长口镇可是驻扎有一镇兵马啊。”
  窦孝文言语之中,颇有些忧虑。也难怪,自平壤之战以来,元从虎卫虽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大都是集中优势兵力,攻打弱势敌军。似这种以弱攻强,对手兵力近十倍于己的大场面,从未遇到过。以前,若遇到这样的情况,元从虎卫毫不犹豫,会选择躲避和退让。
  长口镇有八百敌军,己方不过八十二人。
  就算加上冯果带来的十余人,总人数也不过百。这种悬殊的兵力,而对方又有坚城为依持,一个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就算能侥幸逃出生天,对于己方士气,也有莫大影响。
  所以,在窦孝文看来,此战纯粹是得不偿失。
  但他不明白,郑言庆和谢科为什么如此坚定的要攻打长口镇。
  不但是要打,甚至还要换上隋军装束,明目张胆的向长口镇发动攻击。这与送死,又有何异?
  郑言庆没有回答,而是蹲下来,在一块山石上,摊开地图。
  这份地图,是临时绘制。早在数日前,郑宏毅、沈光冯果三人,查探了长口镇周遭地形之后,命郑怀安把地图送过来,而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除了郑言庆和郑怀安两人知道他三人行踪之外,甚至连谢科也不清楚。没有郑言庆的命令,郑怀安绝不会吐露出任何消息,这也让谢科与窦孝文有些不解。他们知道,郑言庆要强攻长口镇,但究竟如何攻打,却不知晓。
  “宏毅他们,已进长口镇三日了!”
  郑言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谢科和窦孝文,大惊失色。
  “郑公子他们去了长口?”
  窦孝文不禁惊呼一声,“他们去长口做什么?”
  谢科倒是有点明白了郑言庆的心思,轻声道:“言庆,你莫非是打算里应外合……长口镇可不比石多山镇,他们兵马众多,而且早有防备。偷袭的招数用在这里,只怕不太合适吧。”
  郑言庆抬起头,“谁说我要偷袭?”
  “不偷袭,难不成强攻?”
  “正是如此!”
  “言庆,你疯了?”
  这一次,连谢科都忍不住惊呼起来,“若是偷袭,我们尚有胜算,可这强攻,岂不是送死?”
  郑言庆笑道:“兵者,诡道也!”
  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谢科和窦孝文,不知该如何劝说。两人相视一眼,苦笑着连连摇头。
  “既然你要发疯,那我们就随你疯这一把。”
  “谁说我要发疯?”
  郑言庆正色道:“山人,自有妙计。”
  他招手示意窦孝文过来,指着地图,耳语一番。窦孝文连连点头,但脸上却未流露出开怀之色。
  相反,他眉头紧蹙,听郑言庆说完之后,苦笑道:“这样做,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试,怎知?”
  而后,郑言庆又招手示意谢科附耳过来,在地图上比划一番之后,谢科的眼中,依旧带有隐忧之色。
  “好了,你们既然要和我疯这一把,就听我安排。
  想当年,此计可是曾令魏武帝丢盔弃甲,狼狈而逃,从此天下三分。今日,我只是效仿先贤,虽则我们无法与孙刘相比,但高句丽人,也比不得魏武帝。所以,此战胜负五五之分,若不尝试一番,岂不让高句丽人耻笑?”
  “你说先贤曾用此计?但不知是哪位先贤?”
  谢科在离去之时,忍不住低声询问:“我也曾读过三国,但印象中,似乎无人用过此计吧。”
  言庆嘿嘿一笑,“此乃天机,怎能泄露。”
  说起来,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郑言庆越是如此,谢科反而觉得心安了……言庆熟读三国,能写出三国演义。他说有,那想必一定是有的。至于真相?谢科反而不急于去追问了。
  ……
  长口镇军主,名叫渊伽罗,是渊太祚的族弟。
  自平壤之战结束之后,渊伽罗奉命驻守长口镇,以监视百济人的行动。眼看着前方战事如火如荼,高句丽人捷报频传,乙支文德更大破隋军三十万人马,乃高句丽从未有过的大胜。
  偏偏他驻守在长口,整日无事可做。
  百济国小心翼翼,不敢触高句丽人之锋芒。这也让渊伽罗愤怒不已,几次向他族兄请战,但都被渊太祚驳回。理由是:长口镇乃高句丽南方重镇,如今战事未息,不可以掉以轻心。
  话虽是这么说,可眼睁睁看着乙支文德、乙支生等人接连立功,渊伽罗又怎能平静?
  族兄渊太祚,如今远赴元山,围剿隋军残部,并顺道与新罗大军汇合。渊伽罗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长口镇,借酒浇愁。
  这一日,他正在城中饮酒,忽闻麾下军卒禀报:有隋军兵临城下。
  渊伽罗醉醺醺的问道:“隋军有多少兵马?”
  “禀军主,不过一寨兵马。”
  一寨兵马,那了不起也就是五十人而已。渊伽罗勃然大怒,呼的起身,“隋狗欺我太甚!
  不过一寨残兵,也敢犯我长口镇?依我看,隋狗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他们既然把功劳送上门来,那我也不用客气。我那开山刀,早已饥渴万分。正可借此机会,饱饮隋狗鲜血。
  来人,抬刀备马,点齐兵马,与我出城迎敌。”
  不多时,只听长口镇内,法螺呜呜作响。一队队一列列高句丽兵马,从城中杀出。渊伽罗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胯下一匹大灰马,掌中一口大刀,一马当先,冲出长口镇城门。兵马出城,立刻列阵于城下。渊伽罗勒马横刀,凝神向对面望去,只见一支隋军,大约三四十人。
  为首一员隋将,身披青袍,内罩唐猊宝铠,腰系玉带,面罩银色假面。
  在他身前,站立两员大将,一个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一黑一白,手持双斧和奇长陌刀,杀气腾腾。
  渊伽罗再往后看,亦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隋军虽只三四十人,但从衣甲鲜明,颇有杀气。
  这种时候,隋军都败成这种局面,还能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倒也不简单。不过,就算这些隋军个个能以一当十,又能如何?我麾下一镇军卒,八百个人一拥而上,不消片刻,就能将这些隋狗砍成肉泥。
  想到这里,渊伽罗心中再无顾虑,催马上前。
  “隋狗,尔等残兵败将,竟敢犯我城池,真是不知死活。”
  虽则高句丽人有自己的语言,但并无文字。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依托于汉文化体系。似渊伽罗这种贵族子弟,更是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所以,他这番话,倒也不难听懂。假面隋将催马上前,手中马槊横在马鞍桥上,红唇微微翘起,露出一抹自信,而极具魅力的弧线。
  “尔等蛮夷,见天朝上将在此,还不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隋将言语中,满是倨傲之气。
  不过听他的声音,犹自带着几分童稚之气,年龄想必不会太大。
  渊伽罗怒极而笑,“不知死活的隋狗,尔等几十万大军,还不是被我们杀得落花流水,焉敢在此,大言不惭?
  通报姓名,某家刀下,不死无名之辈。”
  隋将大笑道:“蛮夷有眼无珠,尔等千金悬赏你家公子性命,却为何当面不识?我乃郑言庆,高宝藏就死在我马槊之下。今日我以仙法招来天兵天将,取尔人头,实乃易如翻掌……”
  “你是郑言庆?”
  渊伽罗先一怔,旋即咧开大嘴,露出狰狞笑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正说要寻你,不成想你却送上门来……嘿嘿,天兵天将?尔等隋狗,只会说大话,待我取你性命。”
  说着话,他拍马舞刀,就要上前。
  哪知郑言庆突然大吼一声,“慢着!”
  渊伽罗勒马盘旋,“郑言庆,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我要杀你,何需费力。听我良言相劝,赶快下马投降……否则我仙术施展,你项上人头不保。”
  渊伽罗脸上挂着耻笑之意,“仙术?那我倒要好生领教一番。”
  郑言庆见如此,似是有些犹豫。
  渊伽罗更加猖狂,“郑言庆,你不是要用仙术取我性命吗?何不快快施展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这个……”
  郑言庆先是一阵犹豫,而后厉声喝道:“我仙术已施展,天兵天将就在你身前。”
  饶是渊伽罗胆子大,也被吓了一跳,本能的勒马后退。不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旋即笑道:“但不知,你那天兵天将,在何处?”
  “尔敢大喊三声,‘谁敢杀我’否?”
  郑言庆大声道。
  渊伽罗笑得更加灿烂,“莫说三声,三十声,三百声又有何妨?今日就要你死得心服口服……谁敢杀我!”
  渊伽罗说罢,大吼一声。
  高句丽人当中,有听得懂汉语的人,已经把郑言庆的话翻译出去。
  所以,当渊伽罗喊出第一声的时候,所有人不免有些紧张。可是渊伽罗完好无损的跨坐马上,立于远处,高句丽人顿时放声大笑。
  “谁敢杀我!”
  渊伽罗一开始也很紧张,可是见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顿时放下心来。
  这隋狗,分明是装神弄鬼,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连喊两声之后,依旧毫无动静。
  渊伽罗笑道:“隋狗,我还活着。”
  “哈,那是你还没有喊第三声。”
  “哈哈哈……”渊伽罗快要笑出了眼泪,他回头用高句丽语说了几句话,麾下兵卒,哄然大笑。
  “谁敢杀我……三声了!”
  渊伽罗仰天大笑,“隋狗,尔天兵天将何在?”
  话音未落,一匹战马风驰电掣般,突然从高句丽人的阵中冲出来。马上一员大将,厉声喝道:“我敢杀你!”
  说着话,战马已经接近。
  只见那人骤然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犹如灵巧飞燕,从渊伽罗身旁掠过。一抹寒光闪动,血光崩现。
  渊伽罗的首级飞出,摔落在地上。
  鲜血从腔子里汩汩流淌出来,而地上的人头,依旧保持着大笑之态。
  刹那间,高句丽人傻了……
  郑言庆二话不说,催马舞槊,冲向敌阵。雄阔海与阚棱紧紧跟随,口中同时高声叫喊:“公子无敌!”
  咚—咚咚咚!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战鼓声,更伴随着轰隆隆蹄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有高句丽军卒顺着那战鼓声看去,却见远处山林中,尘烟滚滚,恰如一条长龙卷起。一队骑军从烟尘中杀出,清一色长槊骏马,为首大将厉声喝道:“天军在此,蛮夷敢不下马受死?”
  与此同时,郑言庆已杀入敌军。
  大槊轮开来,呼呼挂着风声,如同蛟龙出海一般,势不可当。
  渊伽罗的突然死亡,让高句丽人不明所以。被这离奇出现的兵马所震慑,顿时慌乱不堪……
  “城里着火了!”
  有高句丽人看到,长口镇里,出现一股浓烟。
  这一来,却坐实了天兵天将之说。这隋将乃上天护佑,否则焉能杀死高宝藏后,驰骋高句丽,至今安然无恙?
  念头一起,顿时战意全消。
  郑言庆谢科两下兵马一冲,数百名高句丽士兵,立刻溃散奔逃……
  “先烧长口镇,后取平壤城!”郑言庆厉声喝道:“儿郎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何不与我,一起杀敌?”
  “先烧长口,后取平壤!”
  一时间,几十名隋军大声呼喊。
  陪着那越来越近的铁蹄声,在长口镇上空回荡。
  雄阔海和阚棱,更是奋勇当先。两人一左一右,护着郑言庆杀进了长口镇以后,立刻循着城中小径,一路杀将过去。远处,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烈焰熊熊,长口镇中,乱成一片。
  那名杀死渊伽罗的高句丽将领,来到了郑言庆跟前。
  他插手行礼,“主公,沈光幸不辱命。”
  言庆勒马横槊,笑着说:“沈光,快快上马,随我一同入城……今日夺取长口镇,你与宏毅冯果,当立首功。
  对了,他二人现在何处?”
  沈光说:“郑公子与冯果负责纵火,焚烧城中库府。我与他二人约定,事成之后,与府衙汇合。”
  “既然如此,快快随我,前去和他们汇合。”
  沈光翻身上马,与郑言庆同行。
  长口镇中,火光更盛……


第四九章 尸山血海(五)
  长口镇遇袭,一镇精兵溃败,十五万石粮草辎重,更付之一炬。
  更为可怕的是,据那些溃败的高句丽人说,隋军主将郑言庆,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召唤来天兵天将助阵。长口军主渊伽罗就是死于天将之手,更有数之不尽的天兵,听从调遣……
  仲秋将近,气温陡降。
  高句丽的天气,与辽东相似,比中原地区冷的早。
  此时,在不远的洛阳,正处于秋高气爽时节。但是高句丽一些地方,已经寒风凛冽,让人瑟瑟发抖。
  萨水河畔沿岸,青松苍郁。
  乙支文德就站立在河堤,看着奔腾流动的河水,呆呆发怔。
  一袭黑袍披在身上,身体略显佝偻,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舞。他脚下蹬着一双黑靴,散发披肩,额头上带着束发金环。手扶长刀,一言不发。从一大早,就这样站在萨水河畔。
  河堤下,百余名亲卫沉静守候。
  他们用仰慕的目光,凝视着河堤上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不愧是鬼狐大人啊,奇谋妙计百出,杀得隋国人狼狈而逃……只是,这大战已经结束,听说隋朝皇帝已经下令收兵,高句丽的危机业已渡过,莫离支为何又露出忧心忡忡之色?看他的模样,似乎较之当初百万隋军压境之时,更加凝重。
  亲兵们不可能了解乙支文德心里的悲苦,更不可能明白他此刻的担忧。
  石多山镇遇袭,乙支家族几乎被灭族,乙支文德的亲生骨肉,乃至于老母妻子,全都惨死。
  虽获得大胜,虽立下战功,可家族没有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认为,乙支文德定然会起兵追剿郑言庆,为族人报仇。可谁也没想到,他却按兵不动。
  站在河畔,寒风呼啸而来,吹拂乙支文德的衣袍,猎猎作响。
  郑言庆,你想要渡河吗?
  他呢喃自语,眼中流露悲伤之色,“也好,我水淹你九军三十万兵马,你杀了我的全家。你想让我随你步调行动,我偏不会如你所愿。只要我守住这萨水,且看你又如何逃出生天。”
  乙支文德呢喃着,不知不觉,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从萨水城方向,一队骑军疾驰而来。
  为首的大将,正是乙支文德的侄子,萨水城军主,乙支生。他年过三旬,生的孔武有力,体格粗壮,给人一种豪士之风。但若以为他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猛将,可就大错特错。
  事实上,这乙支生继承了乙支文德的头脑,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
  来护儿平壤兵败之后,他是最先展开了行动。不仅仅封锁住了萨水沿岸渡口,更出兵清剿从平壤败退而来的隋军,几乎是每战大获全胜,如今已被高句丽王册封为萨水城将军之职。
  乙支生在河堤下勒马,纵身跃下。
  他步履匆匆,泡上了河堤。但又随之放轻脚步,慢慢走向乙支文德。
  “阿生,可是有郑言庆的消息了?”
  乙支文德没有回头,沉声问道。
  乙支生连忙快走两步,在乙支文德身后一拱手:“叔父,刚得到元山方面发来的战报,前日郑言庆率部攻打长口镇,将渊伽罗斩杀,并焚毁了长口镇十五万石粮草辎重,王上得知,极为愤怒。”
  “长口?”
  乙支文德蓦地回头,惊讶的看着乙支生,“这怎么可能?不是说,郑言庆不过百余人,竟能攻破有高墙厚壁护持的长口镇……渊伽罗手下,不是还有一镇兵马,就算再不济,也不可能战败啊!”
  乙支生神色有些尴尬。
  “阿生,是不是有蹊跷?”
  “据那些从长口败退下来的兵卒说,隋将郑言庆有神鬼莫测之能,可召唤天兵天将助阵……
  渊伽罗就死于他召唤来的天兵天将之手,麾下更有数之不尽的兵马,故而才攻破了长口镇。他们还说,郑言庆打下长口之后,意欲夺取王都。还有人说,新罗和百济人也参与在里面,准备和郑言庆汇合一处……如今,整个平壤都是人心惶惶,许多大人也都非常的害怕。”
  乙支生口中的‘大人’,和后世的‘大人’,意义不太相同。
  高句丽国中,‘大人’特制贵族阶层。哪怕是个白身,只要出身高贵,就可以称之为‘大人’。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高句丽的国情和新罗很相似。
  王室和贵族之间,亦有冲突。只不过高句丽王权极盛,加之又有一干,如乙支文德这样的人物忠心耿耿,所以不至于出现新罗美室族人和王室争权的现象。至少在现在,还没有这种状况。
  乙支文德怒道:“妖言惑众,妖言惑众……说出这些言语的人,都该斩首。”
  心里面,同时也暗自吃惊:这个郑言庆,不愧是长孙晟门生,诡计多端啊……总能准确的打击到我们的软肋处,更制造出这样的谣言,以乱军心。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我国心腹之患。
  想到这里,乙支文德杀心顿起。
  原本,他对郑言庆还有几分爱才之心。乃至于郑言庆杀了他全家,他虽恨之入骨,却依旧赞赏其人。
  但是现在……
  “那郑言庆绝无可能召唤什么天兵天将的本事,只怕是别有蹊跷。”
  “叔父,这郑言庆着实太嚣张……如若任由他如此作乱,只怕迟早会酿成大祸。侄儿已派出斥候,寻找他的行迹。一俟发现,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
  “不是这样,郑言庆不会这样简单。”
  乙支文德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东部大人可有消息?王上又有何反应?”
  “只听说,王上派人传诏,命东部大人将新罗人驱逐出境,同时屯兵南线,以防止新罗和百济生出反叛之心。”
  “金伯净绝不会擅自行动,百济人元气未回复,也不可能作乱。
  愚民之言,不可以轻信。王上让东部大人屯驻南方,恐怕失了算计……这样,我们立刻回去,我当上书王上,请东部大人坐镇平壤,以稳定人心。阿生,你立刻传令,命萨水各军寨,加强戒备……一俟发现敌踪,立刻燃起烽火,围追堵截。不过切记,不可以单兵出击。”
  所谓单兵,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指一个军寨。
  乙支文德虽然还不清楚郑言庆手里究竟有多少人马,但可以肯定,人数绝对不会太多。至于所谓的天兵天将,他断然不会相信。不过,对于郑言庆这支隋军的战斗力,乙支文德可是没有半点轻视之意。
  一支能纵横高句丽境内五个月,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却连战连胜的兵马,其战斗力和士气,定然非同寻常。单兵行动的结果,只可能是羊入虎口,平添死伤罢了。所以,发现了郑言庆的行迹之后,绝不能轻举妄动。最好是依靠军寨坚守,拖住他的脚步,同时等待援兵合击。
  “如若郑言庆屠杀我村庄,难不成袖手旁观?”
  乙支文德想了想,沉声道:“阿生,如若不行,就用坚壁清野之策。你立刻命人,将萨水沿岸村落百姓,全都迁入坞堡之中。如此一来,郑言庆得不到辎重补充,定然坚持不了太久。”
  “叔父此计,甚妙!”
  乙支生,小小的拍了一记马屁。
  叔侄两人立刻返回萨水城,可屁股还没等坐稳,就有平壤使者前来传信:王上命乙支文德,火速前往平壤。
  乙支文德大吃一惊,“如今隋狗未灭,王上为何招我回平壤?”
  使者说:“昨日凌晨,隋狗偷袭平壤城外十七里处的一所田庄,庄上三百一十七人尽数被杀。隋狗还割下了他们的首级,在平壤城外垒砌了京观……今日凌晨,隋狗再次出击,焚毁南水仓,并将一寨勇士全部斩首。卑下离开平壤时,满城惶恐。王上如今,急盼莫离支返回。”
  乙支文德闻听,和乙支生相视一眼,心道:这郑言庆,未免太过嚣张。
  “那郑言庆手中,有多少兵马?”
  “据说有很多……据南水仓幸存者言:漫山遍野,尽是隋军……”
  “这不可能!”
  乙支文德大惊失色,“难道说,他郑言庆,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从何处,找来这许多兵马?”
  使者闭口不言,乙支文德也知道,追问下去也无用处。
  他先安排使者下去,而后在中堂上端坐不语。
  乙支生小心翼翼的说:“叔父,会不会是新罗人和百济人,真的参与其中?”
  “这个……”
  乙支文德这时候也有些犹豫了!
  他不会相信天兵天将之说,但也无法保证,新罗人和百济人,不会趁火打劫。从理论上而言,隋军刚败退,新罗人和百济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冒险。可如果不是新罗和百济出兵,郑言庆哪儿来的许多人马?
  乙支文德心里,暗自责怪高建武:当初平壤新败,为何不集中力量,消灭郑言庆呢?
  “叔父,那现在……”
  “王上既然有命,我难以推脱。
  不过,我始终不相信,郑言庆手中,会有这么多人马……阿生,我带十镇兵马,即刻赶往平壤。你留守在萨水城,一定要加强戒备。把多余的浮桥全部焚毁,只保留几座必要的浮桥。
  同时,各渡口需严防死守,所有船只……勿论战船亦或者民船,全部控制起来。
  如果郑言庆要攻打平壤,一切都好说,我自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但如果他别有诡计,想要趁机渡过萨水向辽东逃窜,你务必要将他留在萨水以南。还有,趁河水冰封之前,你派人与高郡王联络,请他在朝鲜道协助伏击……若是拦不住郑言庆,也务必要把他杀死在朝鲜道。”
  乙支生连忙插手应命。
  不过心里面暗自有些不快:什么叫拦不住郑言庆?
  哼,我倒要看看,那郑言庆是否生得三头六臂。只要他敢靠近萨水,我就让他来得,走不得!


第五十章 尸山血海(六)
  乙支文德抵达平壤!
  大城山中,郑言庆喜出望外。
  虽然没有和乙支文德打过交道,但是从之前得来的种种消息,乙支文德是一个善于隐忍的老狐狸。
  将他满门老小屠杀殆尽,可这家伙却纹丝不动,坚守萨水城中。
  这使得郑言庆不得不重新估计这个老家伙……如果这个老家伙守在萨水的话,想要渡河,势必艰难。
  所以,言庆改变策略。
  攻占了长口之后,连续袭掠平壤周遭,以威吓高句丽王高元,以及那些居住于平壤城中的高句丽贵族。目的,就是为了要让乙支文德从萨水城离开,而后伺机,打探麦子仲等人的消息。
  这当然很冒险……
  不过好在,他成功了!
  事实上,当他攻占了长口镇以后,元从虎卫们看他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原先,是信任他,现在,从信任,演化为狂热的崇拜。不仅仅是元从虎卫如此,包括谢映登和窦孝文,亦是如此。
  窦孝文连续两战,未曾出击。
  但他的作用,却极其明显。他的任务就是带着十余名辎重兵,在山林中纵马奔驰。马尾巴上绑着树枝,在奔行的时候,会产生出浓烈的尘烟。从远处看,犹如千军万马奔行一样。用郑言庆的话,这叫做疑兵之计。虽然不能上阵杀敌,可是其用处,远胜于搏杀于疆场之上。
  “郑公子,我们现在去萨水?”
  冯果兴奋不已,瞪大了眼睛问道:“乙德文支既然已经离开了萨水,那我们现在,正可渡河?”
  言庆却轻轻摇头,“我们不去萨水,转道元山。”
  “元山?”
  谢科等人愕然不解:打长口,袭掠平壤,最终目的,不就是渡过萨水吗?
  如今,最可能造成阻碍的乙德文支,已经离开萨水城。这个时候不过萨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等乙德文支返回萨水城,再去强渡萨水吗?那样一来,岂非是自投罗网?
  心里虽然疑惑,但却无人站出来询问。
  郑言庆招手示意郑宏毅沈光冯果三人上前,在他们耳边耳语几句之后,郑宏毅立刻点头,带着沈光冯果离去。
  “宏毅另有要务,将带走一些人。
  其余人等,一炷香后,随我离开大城山,在天亮之前,务必要在元山发动攻击。”
  郑言庆站起身,神色凝重道:“从现在开始,大家带足十日干粮,以及箭矢和衣甲。一人配备双骑,取消辎重队,全部编入虎卫。谢科孝文,你二人各带三十人,我与阔海、阚棱,自带十五人……好了,都下去准备吧。我们时间不多,今后十日,将会是极为辛苦的十天。”
  攻克长口镇,袭掠平壤军寨、田庄,元从虎卫死伤九人。
  虽则冯果带过来的十余军卒,已恢复精神,但从战斗力而言,始终无法和元从虎卫相比。
  甚至,他们无法和郑怀安等一众辎重兵相提并论。
  但如今,郑言庆手下的确是无兵可用。算上郑宏毅带走的十五人,言庆手里的兵力,已不足百人。
  好在大家连战连胜,并没有什么异议。
  谢科等人下去整备,郑言庆则带上了雄阔海和阚棱,纵马冲上一座山丘。
  站在山丘上,可以鸟瞰平壤平原。远处,巍峨平壤城在夜色中,犹如一头巨兽,匍匐于平原。坝水南水合掌溪,围绕平壤滚滚流淌,再向远处看,则是莽莽漆黑,令人心生落寞……
  “哥哥,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雄阔海站在言庆身后,忍不住轻声问道。
  “大黑子,想家了?”
  “恩!”
  “你呢,阿棱,可是也想家了?”
  阚棱不比雄阔海,虽然个性粗豪,但也识得轻重,懂得进退。
  他笑了笑,“我只是想我娘……不过她现在一定过的很好,只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她。”
  “阿棱,怕了?”
  阚棱顿时面孔通红,连连摇头,“公子,阚棱不怕!”
  “呵呵,不怕就好……放心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会带着你们,返回荥阳。”
  回到荥阳,我还要收拾那个郑醒。
  郑言庆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芒。若非郑醒,当初平壤兵败,他们也可以凭借南水大营,做出反击。虽未必能复夺平壤城,但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落得今日这般下场。竖子,不足与谋!
  古人诚不欺我……
  一炷香的功夫,很快就过去。
  郑言庆带着雄阔海两人,翻身上马,冲下山丘。
  一行人,共八十之数,一百六十匹战马,趁着夜色,悄然出了大城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乙支文德抵达平壤之后,立刻实行了坚壁清野之策。
  将平壤城周遭百姓,尽数潜入平壤城内,并下令散布在平壤平原上的军寨,全部入驻城中。
  一应辎重,能带走的全部带走。
  不能够带走的,则付之一炬。
  他下定决心,在没有探听到郑言庆虚实之前,不会主动出击。同时,他上书高句丽王高元,恳请高元下诏,把渊太祚调回海浦。一来,渊太祚麾下有兵马数万,驻扎海浦,可以压缩郑言庆的活动空间。
  另外,还能集中优势兵力,以防止郑言庆诡计多端。
  乙支文德现在也拿捏不太清楚,郑言庆究竟有多少兵马。这谎话说上千遍,就变成了真理。
  当那些从长口镇,从田庄,军寨里溃逃的军卒,信誓旦旦的向乙支文德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时,乙支文德的信心,也不由得动摇许多。郑言庆,究竟从何处召集许多兵马?难道说,真的是天兵天将?
  乙支文德不相信,新罗人和百济人参与其中。
  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建议高元,派遣使者,前往新罗和百济询问。
  新罗方面,相对还好一些。有人发现了金德曼的尸体,并送回新罗。金伯净在这样的情况下,岂能还帮着郑言庆?倒是百济,多多少少……毕竟,数年之前,高句丽人曾屠杀数万百济人。虽则后来双方讲和,但谁又能保证,百济人不会怀恨在心呢?或许,会暗中捣鬼吧。
  怀着这种复杂而忐忑的心情,乙支文德在平壤渡过了第一晚。
  平安无事!
  第二天,依旧不见郑言庆等人的行踪……
  就在乙支文德疑惑不解的时候,元山方向来报,重新营建的元山城,发现郑言庆的踪迹。元山军主朴昌金在礁山巡视的途中,遭遇伏击,战死于阵前!
  郑言庆,又去了元山?
  乙支文德心中惊讶,同时又有一些得意。
  看起来,郑言庆手中并无太多兵马,故而不敢强攻平壤,所以才折回攻打元山。
  可是,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怎么一会儿攻打平壤,一会儿袭掠长口镇,现在又伏击元山城?他到底想要怎样?难不成,打算就这么一直袭扰下去?
  乙支文德的越发茫然,连忙向高句丽王上奏。
  但未等他写出奏章,又有信使来报,在太白山区,发现了郑言庆等人的行踪。一座军寨被毁,隋军逃匿无踪。元山,距离太白山,可是有一天的路程,郑言庆居然在一天之内,攻打两地?
  乙支文德开始发觉,情况似已失去控制。
  当晚,又有信使前来禀报:汉城周遭出现了隋军的行踪。
  ……
  站在地图前,乙支文德眉头紧蹙。
  他手中,拿着十余封战报,地图上,也被标注的乱七八糟。
  短短七天时间,高句丽境内连续发现隋军的行迹,更有近十处村舍驿站和军寨,被隋军袭掠。
  元山、汉城、太白山……甚至包括萨水上游处,也发现了隋军的动向。
  这一支支小股人马,虽然人数不多,可是战斗力极其强悍,手段也格外凶残。其行踪飘忽,难以捉摸。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支兵马。乙支文德把所有遭遇袭击的点连成一条条线,结果是变得更加混乱。隋军,到底有多少人?他们这样四处出击,其居心,究竟为何?
  乙支文德有鬼狐之名,这时候也显得有些头脑不够用了。
  在琢磨了一整日后,他入王宫觐见高元:“王上,隋狗狡诈,四处袭掠,看上去杂乱无章。
  然则,老臣思量许久,却发现隋狗虽则看似漫无目的,但其用意,恐怕是想要调动我军兵马。一俟我大军追剿起来,难免会因其散布甚广,而造成局面的混乱。弄个不好,我军将会被隋狗牵着鼻子走,致使早先的种种布防,破绽百出。到时候,隋狗就可以伺机渡过萨水,返回辽东。”
  高元的逼迫,一日紧似一日。
  乙支文德在高元以及平壤贵族们的重压之下,只能从他推测的种种可能中,选择最为妥当的一种。
  高元问道:“那大莫离支以为,该如何应对?”
  “老臣在萨水和平壤两地,均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如今,虽未曾将其消灭,但也初见成效。
  从隋狗连番攻击田庄的行为来看,他们的辎重粮草,已无法接济。所以只要继续下去,并举国执行坚壁清野之策,用不了多久,隋狗定然无力再战。他们现在外无援军,再失去补给,眼见这寒冬将至,他们到最后,定然是不战而乱。到时候,大王可将他们逐一击破,杀死郑言庆,指日可待。”
  高元闻听,连连点头。
  “既然大莫离支已有腹案,就依大莫离支所言。萨水以南,自今日起,实行坚壁清野,以缩小隋狗活动空间。不过,渊太祚还需屯兵百济边境……金伯净已派人前来,表示要在开春之后,与我们夹击百济,平分其国土。若此时让东部大人返回海浦,只怕会耽搁来年开战。”
  渊太祚能否回来?
  乙支文德并不是很关心……
  离开王宫之后,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情。
  可究竟是忽略了什么?一时间又无法想起来。乙支文德登上牛车,犹自呢喃道:“郑言庆,你意欲何为?”


第五一章 尸山血海(七)
  辽东突降大雪!
  一连三天,从辽东到平壤,千里沃土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直没膝盖。马匹在雪地上行走,也显得格外吃力。酷寒的天气,让很多人不得不待在家中,荒凉的原野,更显寂寥气。
  狄逾岭下狄逾城,是高句丽人看押战俘的地方。
  随着隋军一征高句丽失败,二十万大军尽没于萨水两岸。战死的被筑成了京观,从萨水一直摆到了鸭绿江畔;俘虏的则被看押在萨水沿岸的军寨当中,不过并非集中于一处,而是分散看押。
  狄逾岭,是萨水源头。
  而狄逾城,也是萨水上游处的一处要塞。
  城中看押着近两千名隋军俘虏,镇守狄逾城的守将,名叫车里汉,官拜兵曹副将,麾下有四百精兵。
  车姓,在高句丽属于贱姓,据说早年是因造车而得姓。
  在高句丽,兵曹副将是仅次于军主的基层军官,车里汉以卑贱出身,而得兵曹副将之职,一方面是他站队站的好,自从军之日,就得乙支家族的赏识,之后平步青云。以十年时间,而成为兵曹副将,在高句丽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今年三十三,四十岁之前说不定能独镇一方,升迁为军主。那样一来,他也就正式列入高句丽高层军官序列,日后前程远大。
  车里汉能得乙支家族的欣赏,固然有他溜须拍马的原因,但论其真实本领,亦不算太弱。
  善使一杆开山大砍刀,重达八十余斤,有万夫不挡之勇。
  性情残暴,好杀人,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在军中,也颇有威望。本来乙支文德督战辽东的时候,曾想带车里汉过去。没想到这家伙酒后失德,杀死了一位贵族子弟。乙支文德出于保护他的想法,把他打发到了苦寒的狄逾岭。一方面是平息平壤贵族的怒火,另一方面,也想借由狄逾岭的苦寒,让车里汉能够冷静一些。时机成熟时,乙支文德自会调他出来。
  哪知,辽东战局焦灼,而后萨水水淹隋军九军三十万五千人,乙德文支大获全胜。
  车里汉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只能继续老老实实待在这狄逾城中。
  好在,他在狄逾城里找到了乐子,否则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迟早会因为无聊而发疯。
  天降大雪,车里汉披着一件棉袍,敞着怀,露出胸前浓密的毛发。
  手捧一个大铜爵,里面注满了酒水。他端坐在战俘营营门口的望楼里,兴奋的大口饮酒。
  战俘营里,有一块空地。
  空地上,十几名隋军兵勇,正疯狂厮杀在一起。
  两三具死尸倒在血泊中,身上穿着的,也正是隋军的号衣。
  车里汉咧开大嘴,兴奋的吼叫道:“杀死他们……隋狗们,把你们的对手杀死……战胜者,可得美酒一斛,牛肉三斤!他娘的,这些隋狗真不顶事,怪不得被莫离支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身旁亲兵,连忙为他的铜爵中,注满酒水。
  这种类似于罗马帝国角斗场的角斗,就是车里汉寻来的乐子。
  他把隋军俘虏集中在一起,临时抽选。或独斗,或群战,看着隋军自相残杀,血流成河的样子,车里汉这心里,就格外的舒爽。老子没办法上战场,但老子有的办法,收拾你们……
  反正,谁也不会在意这些隋军战俘的死活,甚至连隋炀帝杨广,都不会在意。
  杀死一个少一个,来年开春后,这些战俘会被送进狄逾岭中开荒。到时候能活着出来的,恐怕也不剩下多少。
  角斗场中,两名隋军联手,将最后一个敌人杀死。
  车里汉大笑道:“这两个小子,倒是有点意思。来人啊,收缴了他们的兵器,再给他们安排一场。”
  “车兵曹,如何安排?”
  车里汉想了想,说:“隋狗软手软脚,杀起来不够爽快……车福康安,你带上十个人,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娘的,想吃老子的酒肉,不拿出点真本事怎么可以?隋狗们,尔等若是大喊三声:隋狗该死,老子就赏你们酒肉……哈哈,哈哈哈!”
  “辽东蛮夷该死!”
  两名隋军厉声喊和,挥舞手中的钝兵,冲向空地四周的高句丽人。
  原以为战胜了可以吃顿饱饭,哪知道高句丽人言而无信。反正怎样都是一个死,索性和他们拼了。
  只是,他们先经历一场苦战,本就伤痕累累。
  周遭高句丽人,人多势众,刚冲上去两三步,但见箭矢齐发,将两名隋军射杀在血泊当中。
  车里汉,不由得大为扫兴。
  他正要再找人角斗,突然有亲兵来报:“兵曹,城外有萨水城兵曹傅宁,押解隋狗战俘前来。”
  “傅宁?”
  车里汉一怔,连忙站起身来。
  他没有听说过傅宁这个名字,但却也知道,傅姓在平壤,属于贵族姓氏。
  当然,傅姓无法和渊太祚或者乙支文德这种一等贵族相提并论,但在二等贵族当中,也属翘楚。
  平壤傅家,掌控高句丽十余处港口,有万贯家财。
  傅家子弟也多在朝中为官,故而车里汉也不敢怠慢。在狄逾城待了快一年的时间,他也学得聪明许多。深知即便是有乙支文德保护,可若是得罪了那些贵族,也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更何况,傅家和乙支家族,关系密切,一直充当着乙支家族的钱袋子角色。
  如若得罪了傅家人,哪怕车里汉再得乙支文德的看重,也难讨得便宜。隋国水军平壤大败之后,很多贵族子弟加入军中,想要痛打落水狗,得一分功勋。莫非这傅宁,就是这种来头?
  车里汉想到这里,立刻率部迎出了狄逾城。
  不过他很小心,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胯马横刀,以防备万一。傅宁是个小孩子,也就十五六的模样,看上去很稚嫩。但那一口流利的,带有平壤贵族特有傲慢语气的高句丽语,让车里汉立刻相信了几分。再看他的举止,莫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倨傲,绝非普通人能够模仿。
  傅宁身后,有一寨兵马,全都是骑军打扮。
  押解这二十多名隋军战俘,看上去风尘仆仆,颇为劳顿。
  “傅兵曹,你们这是……”
  傅宁在马上一拱手,“这些隋狗妄图趁大雪之时,想要偷渡萨水。幸好被我率部巡查时发现。当场斩杀有二十余人,余者尽数被我俘获。此回萨水城,路途颇为遥远。我这些孩儿们,也都非常疲惫。故而把这些隋狗押解此处,顺便想要寻车副将讨一杯水酒,不知可否?”
  车里汉三角眼一眯,从隋军战俘的身上扫过。
  只见为首两名巨汉,身高近丈,膀阔腰圆。一个黑一个白,往那里一站,就有一股子浓烈杀气。身上衣甲褴褛,脸上还带着血污。其余战俘,也都是精神萎靡,衣甲肮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心中的怀疑,一下子消逝无踪。
  车里汉连忙点头大笑:“傅兵曹能光临狄逾城,我焉能不欢迎?
  来人,把这些隋狗打入牢中,赶快安排住处,为傅兵曹麾下休息……傅兵曹,我在府中摆下酒宴,还请傅兵曹,莫要推辞。”
  傅宁连忙说:“车副将美意,傅宁焉敢推辞?
  这样吧,我先带着孩儿们安顿下来,再与车副将把酒言欢,如何?”
  看得出,傅宁对他的这些麾下,颇为在意。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似傅宁这种临时加入军中的贵族子弟,其麾下兵马,多为家中私兵。否则,以高句丽为数不多的人马,焉能供他统领?
  既然是贵族子弟,难免会有些倨傲气。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贵族子弟带来的私兵,恐怕也自觉高人一等。
  车里汉连忙点头,命人从傅宁手下接手战俘,就听那白大个一边走一边骂道:“小白脸,休要猖狂!若非你施诡计,爷爷焉能被你擒拿?是男人,就把爷爷放开,咱们大战三百合。”
  “这家伙是谁?”
  “一个隋狗队正,但确是武艺高强。我付出了十余人的性命,才把他给擒获下来……还有他身边的黑大个,如果不是我借由积雪深重,把他们陷住,想要一举擒拿,只怕也不可能。”
  原来,是用计拿获!
  车里汉忍不住好奇的看了一眼黑白大汉,心里道:赶明我安排一场角斗,就让这黑白汉子搏杀,也不知谁能获胜。
  他连忙把傅宁让入城里。
  当傅宁的麾下,和黑白大汉错身而过的时候,一个头戴毡帽的少年,朝着他们轻轻点头,黑白大汉,立刻停止了挣扎。
  车里汉先为傅宁安排了营寨,傅宁带着人,直接入驻。
  他脱下了衣甲,换上一件白色棉袍,把黑发披散肩头,用一枚金环束在头上。
  就在这时,门帘一挑。
  一个头戴毡帽的少年,带着两个武士走进帐中。
  “宏毅,谢科他们都已经进去了,估计一会儿车里汉会请你赴宴。
  你要尽量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我会在入夜后开始行动,在此之前,你务必要让车里汉待在帐中,以方便我们行动。沈光和冯果会随你一同前往,负责保护你的安全。若无意外,城中火起之时,就是你们动手之际。如有意外,你三人不可恋战,需尽快杀出来与我汇合。”
  傅宁神色凝重,用力点点头。
  少年,正是郑言庆;而傅宁,亦正是郑宏毅。
  从大城山撤离出来以后,郑宏毅带着沈光冯果,先行赶赴萨水,打探消息。而郑言庆则带元从虎卫,携带十日粮草,一日双骑,在十天之内,袭掠十六处军寨田庄,更伏击了朴昌金。
  其目的,就是要搅乱高句丽人的视线……
  从战果来看,高句丽人实行坚壁清野,试图压缩他们活动空间,显然已入郑言庆毂中。正逢天降大雪,言庆再次袭击元山之后,立刻北上遁走,和郑宏毅一行人,在狄逾岭附近汇合。
  不过,十天苦战,郑言庆损失也颇重。
  十二名元从虎卫战死,令他心痛不已。抵达狄逾岭后,郑宏毅也摸清楚了狄逾岭的状况,更确定,麦子仲等人,还有萨水兵败后的隋军战俘,都被关押在此处。只是如今高句丽人忙于围剿郑言庆,所以还没有清查俘虏名单。若非是这样,麦子仲等人,早就被送往平壤。
  强攻,肯定不可能。
  且不说兵力悬殊,元从虎卫连日征战,也非常疲惫。
  于是,郑言庆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冒一次险……
  言庆在军帐中反复交代细节,郑宏毅等人,也一一记在心中。
  傍晚时分,郑怀安进来通禀:“公子,车里汉派人,请公子过府赴宴。”
  郑怀安跟随郑宏毅,多多少少会说几句高句丽语。郑宏毅听罢,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
  “言庆,那我赴宴去了!”
  郑言庆再次叮嘱道:“宏毅,多加小心。”
  而后又扫视了沈光和冯果一眼,二人齐刷刷点头,紧跟在郑宏毅的身后,迈步走出了军帐……


第五二章 尸山血海(八)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狄逾城。
  从狄逾岭方向吹来的风,冰寒刺骨。狄逾城里的军卒,一个个都躲在了军帐里取暖。天寒地冻,在如此冰寒的夜晚,那些隋军饥寒交迫,躲还来不及,又怎敢来狄逾城这里撒野呢?
  郑言庆身披一件灰麻色的号衣,内罩铠甲。
  怀抱着一柄银鞭,遮风的大氅披风里,一只手紧握着一支手弩,步履从容的向战俘营走去。
  在他身旁,只有郑怀安跟随着。
  不过距离他十几步开外,窦孝文带着扈从,撒开来隐藏行迹,紧紧的跟在郑言庆身后。
  沿途,不时与高句丽人的巡逻兵相遇,但却没有人上前拦阻询问。郑言庆等人非常顺利的来到战俘营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戌时。府衙那边,灯火通明,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郑言庆暗自称赞:郑宏毅有了这番经历之后,比之当初的确成熟许多。
  最重要的是,他的能力在不断的展现出来。从一开始的高句丽语,到后来打探消息,再到现在和高句丽人周旋,无不显示出策士风范。假以时日,郑宏毅的成就,恐怕是不可限量。
  “什么人,通报名姓!”
  战俘营门口的卫兵一声厉喝,从营门后面,呼啦啦转出来十几人。
  郑怀安连忙高声道:“我们是傅宁兵曹麾下,傅兵曹让我们过来查看一下,那些俘虏的状况。”
  “可有车副将令牌?”
  郑怀安一怔,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郑言庆点点头,大氅中紧握手弩的手,手心里不由得攥出冷汗。
  这手弩可十支连发,颇似传说中的诸葛连珠弩。不过射程很近,在十五步的距离内,威力最强。所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这些卫兵,难度很大。郑言庆一边琢磨,一边加快步伐。
  郑怀安说:“傅兵曹送来了一块腰牌,但不知是否是车副将令牌。”
  “拿过来看看。”
  高句丽人明显放松了警惕,垂下手中刀枪。
  与此同时,窦孝文等人从两边的阴影处,缓缓逼向那些高句丽人。郑言庆在距离对方还有十二三步的距离时,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笑容,猛然掀开大氅,将手弩对准了卫兵。
  机括按下,只听嗖嗖嗖,十支短矢带着星星点点的寒光,射向卫兵。
  卫兵们猝不及防下,为首的火长,以及三名卫兵被短矢正中面门,噗通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郑怀安也抽出手弩,射翻两人。而后与郑言庆一样,抽出兵器,纵步腾空,扑向对方。
  惨叫声,在营门口上空回荡。
  幸存的卫兵在经过片刻惊慌之后,举起兵器,就要拦住郑言庆和郑怀安。
  窦孝文带着十名弓箭手,陡然从阴影中窜出。箭如流星,咻咻咻破空声响不断,卫兵们猝不及防,就被射翻在地。
  可即便如此,营门口的动静,还是惊动了营内的高句丽卫兵。
  “有奸细!”
  高句丽人厉声高喊。
  却见窦孝文等人从怀中取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黑瓷坛子。坛子口上浸着麻布,取出火折子擦亮后,迅速将黑瓷坛子点燃。数十人站在营门口上,振臂向营内掷去。只见一团团火光在营中出现,而后迅速散开,向四面八方扩散。黑瓷坛子里,装满了易燃的桐油,飞掷出去后,立刻引起大火。有冲在最前面的高句丽人被燃烧的桐油洒在身上,瞬间变成了火人。
  凄厉的惨叫声,在营中回荡。
  郑言庆挥舞银鞭,纵身冲向卫兵。
  “孝文,速速砸开囚笼,放大家出来。”
  银鞭翻飞,啪啪将两名卫兵砸翻在地。他顺手抢过一柄长刀,身随刀转,幻化出一抹抹森冷寒芒。刀光过处,血光崩现。十字刀法最适合于这种近身的搏杀。虽说言庆一手刀一手鞭,不似子母刀那样趁手。可一轻一重,施展开来同样是威力无穷,刀刀见血,鞭鞭致命……
  另一边,郑怀安带着十几个人,拦住了其他卫兵。
  这战俘营中的卫兵人数并不算太多,也就百余人而已。
  此时,大多数卫兵都在军帐中熟睡,那里会想到,会有人在城里偷袭战俘营?睡梦之中惊醒,迷迷糊糊的拿着刀枪冲出来,有的甚至连靴子都来不及穿上。狭小的空间里,郑言庆一马当先,灰麻色的号衣被鲜血染红,手中的长刀与银鞭相互交替,一路杀过来,竟无一合之敌。
  从小习武,先后得名师指点。
  郑言庆的武艺并不差,甚至可以用出色来形容。
  只是他不好动手,加之跟前有雄阔海阚棱这两大杀器在,有什么麻烦,这两人都提前解决。
  可现在,雄阔海阚棱都不在,郑言庆也唯有大开杀戒。
  窦孝文带着人,砸开了几个囚笼,大声呼喊,示意战俘出来参与战斗。不过只有少数人冲了出来,大多数人神色木然,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眼见高句丽人越来越多,而战俘营中的动静,也惊动了城中的高句丽人,开始想战俘营方向集结而来。
  郑言庆在杀死十余人之后,亦被源源不断冲出来的卫兵拦住,身陷重围之中。
  窦孝文有些急了,“雄阔海,阚棱……郑公子陷入重围,尔等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喊声迅速被厮杀声音淹没。
  周围囚笼先是一阵沉寂,突然从不远处的一间囚室中传来一声巨雷般的狮吼:“哪个敢伤我哥哥!”
  紧跟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一扇囚门仿佛被巨锤砸开。
  雄阔海双手托着锁链,大步流星冲出囚室。沉甸甸的锁链,在他手里宛如两条巨蟒上下翻飞。火光中,那张黑脸发紫,虎目圆睁。
  “哥哥休要惊慌,大黑子来了!”
  他说着话,铁链扑棱棱一抖,呼的横扫千军。
  几名拦在他身前的高句丽卫兵被铁锁扫中,惨叫着飞将出去。在雄阔海之后,阚棱紧随其后。
  窦孝文连忙紧走两步,从身上取下一柄奇长陌刀,抛掷给了阚棱。
  “阿棱,接刀……”
  阚棱探手,一把接住陌刀,大吼一声,与雄阔海一左一右,就杀向高句丽人。
  这两人一出现,营中的卫兵陡然变得慌乱不堪。紧跟着,有一间囚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窦旅帅,速速为我开门。”
  窦孝文循声看去,就见一间囚室中,麦子仲形容憔悴,手握栅栏大声叫喊。
  这家伙的精神不错,不过比之当初在大城山分别时,却是瘦削许多。好在,模样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窦孝文能一眼认出他来。连忙冲过去,用长刀劈开囚室大门,麦子仲二话不说,纵身冲出来,从地上捡起一杆长矛,扑棱棱怪蟒翻身,把一个冲过来的高句丽卫兵刺穿。
  “尔等还不出来杀敌,难不成呆在囚室中,任由蛮子羞辱,自相残杀吗?”
  他的话,似乎激起了不少隋军战俘的血性。于是有更多的战俘冲出来,捡起地上的兵器,加入战局之中。手中没有兵器的隋军士卒,则抄起锁链,拎着木板……这战俘营中的战俘近两千人,虽说被折磨许久,甚至食不果腹,可这拼起命来,一样是凶猛无比,瞬间就占居上风。
  更多的高句丽人倒在血泊中……
  更多的隋军战俘,拿起了武器!
  郑言庆眼见这种状况,连忙大声呼喊:“臂缚白巾者,是自己弟兄……我乃云骑尉郑言庆,奉陛下之命,前来营救大家。高句丽蛮子,辱我等太甚,报仇雪恨,就在今朝,还不随我杀将出去。”
  他的声音,压住了营中的喊杀之声。
  “陛下还记得我等,陛下……派人来救我们了!”
  刹那间,隋军战俘们无比振奋,一个个奋勇当先,朝着战俘营外杀去。
  郑言庆一刀一鞭,杀得高句丽人人仰马翻。正杀得兴起时,却见麦子仲持矛冲到他的身旁。
  “郑校尉,快随我来!”
  “干什么?”
  “左屯卫将军辛世雄辛将军就在这里……快随我一同将他救出。”
  郑言庆闻听,不由得一阵愕然。
  辛世雄?左屯卫将军……他竟然被看押在这座狄逾城的战俘营中?


第五三章 尸山血海(完)
  辛世雄躺在一堆枯草上,气色坏败。
  一件单薄的号衣,已变成黑色,腹部的血污,呈现出暗紫色。此时的他,全无半点左屯卫将军的样子,形容憔悴,最初发青,看不见半点血色。几名军卒围在他的左右,神色非常紧张。
  看见郑言庆进来,军卒们立刻起身,警惕的看着他。
  “这是云骑尉郑言庆,郑公子!”
  麦子仲连忙开口,军卒们这才让开了一条路。
  “辛将军,为何会在这里?”
  辛世雄昏迷不醒,看上去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气息奄奄。郑言庆连忙走过去,探手替他把脉。脉搏很微弱,生机几乎断绝……郑言庆忍不住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向麦子仲看去。
  麦子仲没有回答。
  倒是保护辛世雄的一名军卒,哽咽道:“萨水之战后,辛将军率领我等,退守狼林山,苦战十七日。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最终被高句丽人击破……将军在上山时,已身受重伤。狼林山被攻破那天,我等为将军换上号衣,准备趁乱突围。可不成想,下山的时候,就遭遇高句丽大军。
  将军扈从,几乎全部战死,只剩下我等数人。
  好在高句丽人没有弄清楚将军的身份,所以在被俘之后,就和我们,一同被送到狄逾城看押。”
  麦子仲面露悲恸之色,轻声道:“我祖父,也战死在辽水河畔!”
  “啊?”
  郑言庆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麦铁杖战死辽水河畔?
  他还真不太清楚。不过也对,以麦铁杖这等人物,在隋唐之交时无声无息,本就不太合理。原来,早在一征高句丽的时候,就已经战死……郑言庆看了一眼麦子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用话语安慰。他很清楚,似麦子仲这样的人,言语安慰不会有太大的用处。
  而且看麦子仲的模样,似乎已经过了那最难过的阶段……
  “麦子仲,你带着人,保护辛将军!”郑言庆抄起银鞭,沉声道:“我们先杀出狄逾城,再做计较。”
  “好!”
  麦子仲立刻点头答应,让人把昏迷不醒的辛世雄,绑在他的身上。率领十几名隋军战俘,冲出牢室。郑言庆则无心再去关心这些,出牢室之后,和雄阔海阚棱等人汇合一处,向战俘营外杀去。
  ……
  狄逾城府衙中堂,车里汉与化名傅宁的郑宏毅,正推杯换盏,喝得尽兴。
  突然间,外面一阵骚乱,引得车里汉大为不快。他放下酒杯,气冲冲站起身,向中堂外喊喝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启禀车副将,战俘营遭遇偷袭,似有隋军杀入城中?”
  “隋军杀入城中?”车里汉喝得晕乎乎,厉声吼道:“这怎么可能?隋军何时出现在城里?”
  他快步走到中堂门口,“立刻探明状况!”
  中堂外,亲兵立刻冲出府衙,打探消息。车里汉站在中堂门口,被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之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隋军劫营?隋军怎可能出现在狄逾城里?又是何时潜入进来?
  这狄逾城,平日里的守卫极其森严,隋军想混进来,根本不可能。
  而今天,只有傅宁这一支人马进入城中,难道说……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回身。
  也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郑宏毅身后,似是手无寸铁的沈光,也不知在何时,手中多出了一柄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宝剑。只见沈光垫步噌的一下子从郑宏毅身后窜起来,没等中堂上的高句丽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眨眼就来到了车里汉的身边。抬手仙人指路,分心便刺。
  车里汉虽然喝得有些多了,可武将的本能犹在。
  沈光一剑刺来,他啊的一声大叫,脚下错步,闪身后退。可他却忘记了,他站在门口,身后就是二十公分高的门槛。被门槛拌蒜,噗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沈光已到了他跟前。抬脚蓬的踹在他的心窝上,手中龙环剑顺势一抹,只听车里汉啊呀惨叫一声,登时尸首两处,脑袋滴溜溜在地上滚动,跌落下台阶。一腔子鲜血,把门阶染成了一片血红。
  与此同时,沈光脚下一挑车里汉腰间长刀,长刀直飞入厅中,被郑宏毅一把攥在手里。
  冯菓从袖中滑出一柄半米长的短刀,猱身扑出,将坐在郑宏毅身旁的两名高句丽将领砍倒在血泊中。三人同时动手,令中堂上的高句丽人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六七个人被冯菓和郑宏毅斩杀在堂上。中堂外,车里汉的亲兵醒悟过来,蜂拥而上,朝中堂扑来。
  沈光一夫当关,手持龙环剑堵在中堂门口。
  寒光一闪,几支长矛被斩为两段。剑光霍霍,把数十名亲兵,硬生生堵在了中堂外。
  冯菓和郑宏毅将厅中的高句丽将领屠杀殆尽之后,和沈光并肩站在中堂门口,抵御高句丽人的进攻。
  狄逾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大。
  似有高句丽人虽则器械精良,可隋军战俘却占据了人数的优势。加之隋军战俘们,一心想要洗刷此前被高句丽人的羞辱,所以极为凶猛。而高句丽人则措手不及,车里汉等城中将领迟迟不见出现,以至于群龙无首,越打就越乱,到最后,当郑言庆带着雄阔海等人杀将出来时,高句丽人再也抵抗不住,一哄而散,四下奔逃。这一逃,正是兵败如山倒。任凭一些高句丽的将领出来组织,却无半点用处。郑言庆带着人,一鼓作气,直杀进了府衙中。
  府衙中的亲兵一看抵挡不住,也随之溃散而逃。
  “言庆!”
  郑宏毅看见郑言庆杀进来的时候,不由得兴奋叫喊。
  手上一个不留神,就见一名高句丽亲兵抬手一枪刺过来,郑宏毅想要躲闪,已有些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
  冯菓抬手将短刀掷出,随后一下子把郑宏毅撞翻在地。
  锋利的长毛,穿透了他的肩膀,冯菓闷哼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两名亲兵持刀扑向了冯菓,沈光鞭长莫及。
  只听一声沉雷巨吼:“蛮子胆敢偷袭?”
  唰唰,两道寒光破空而来,两柄手斧,正中那两个亲兵身上。雄阔海抄起车轮双斧,纵身冲上门阶。他杀出战俘营之后,立刻有辎重兵把他的兵器呈上。手持双斧的雄阔海,更是如虎添翼,杀性顿起。从战俘营一路杀过来,已不知有多少高句丽人死在他那对大夫之下。
  郑言庆连忙跑上前,查看了一下冯菓的伤势。
  他意外的发现,冯菓面部肌肤的颜色,和他脖颈下的颜色有些不一样。只是他没有考虑太多,从衣襟上撤下一块布条,为冯菓包扎好伤口,让郑宏毅负责照顾。随后,他指挥雄阔海等人,占领城中府衙,将府衙中的高句丽人屠杀殆尽……麦子仲,也保护着辛世雄抵达府衙。
  狄逾城里的喊杀声,渐渐止息。
  谢科窦孝文等人,带着人马巡视城中,追杀溃败藏匿起来的高句丽军卒。
  隋军战俘,则渐渐汇聚于府衙门外。郑言庆命麦子仲和冯智玳两人清点兵马,他则走进内室,查探辛世雄的状况。
  战俘中,不泛军医。
  之前只是因为被高句丽人看押,所以也无法为辛世雄治疗。
  占领府衙之后,军医立刻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从库府中找到了一些器械和药物,纷纷忙碌起来。
  见郑言庆进屋,为辛世雄诊断的军医连忙起身。
  “将军状况如何?”
  “郑校尉,辛将军的情况不太好……他在被俘前,腹部中箭,之后就一直未得到妥善医治。
  那囚室的环境非常恶劣,加之天气酷寒,又没有能及时医治,以至于……卑职也只能尽力而为。”
  郑言庆点点头,安慰了军医两声。
  而后他走到了榻前,辛世雄这时候已缓缓睁开眼睛。
  他嘴唇颤抖,似乎是有话要说,偏偏身子虚弱,无力出声。只能伸出枯瘦的大手,紧紧握住郑言庆的手掌。
  郑言庆明白他的意思,咬咬牙,低声道:“将军只管放心,郑某定当竭尽所能,带大家回去。”
  辛世雄费力的点点头,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军卒。
  这几名军卒,全都是他的扈从,一直跟随他左右,如何能不明白辛世雄的意思。
  连忙跪在一旁,大声道:“将军,我等定当听从云骑尉,郑公子的调遣。”
  辛世雄这才心满意足的松开手,吃力的喘了两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看他的样子,恐怕是很难撑到抵达辽东的那一天了……郑言庆叮嘱了军医一番,而后带着人,退出房间。可刚一走出来,就见郑宏毅,慌慌张张的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脸色通红。
  “宏毅,何故如此慌张?”
  郑宏毅看到郑言庆,连忙跑过来,有些手足无措的说:“言庆,冯果……那个冯果……”
  “冯果怎么了?”
  郑言庆心里一咯噔,有些紧张的问道。
  “言庆,冯果……是个女人!”
  郑宏毅压低声音,在郑言庆耳边低声道:“刚才为他诊治伤口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他,他是个女人。”
  郑言庆倒吸一口凉气,怔怔看着郑宏毅。
  “冯果,是女人?”
  郑宏毅的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
  “我一会儿让冯智玳过去,你先照看着……告诉那军医,莫要声张,此时你知我知他知……如若传扬出去的话,我就先砍了他的脑袋。”
  这军中,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能够出现女人的踪迹,那就是营妓。
  否则,军中有女人出现,会被视为不祥之兆。郑言庆倒是对此不太看重,可传扬出去,难免会引起他人的误解。这种时候,出现这种事情……一个不好,冯果可能会因此而丢掉性命。
  郑宏毅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他这边退走,麦子仲和冯智玳已清点完了人数,回到府衙。
  一场恶战,留守于狄逾城的高句丽人,几乎全部战死……而隋军方面,同样是死伤惨重。
  元从虎卫,近三十人战死。
  其中,郑怀安战死,冯果受伤!
  而隋军战俘,也伤亡过半。在狄逾城关押的隋军,有两府兵马,近两千人……清点之后,战死四百余人,轻伤者百余人,重伤失去再战之力者,却多达三百余人。这种程度的伤亡,足以触目惊心。受伤或战死的人,大多是那些无心战斗,在战俘营混乱之际四处逃亡者……
  郑言庆听罢之后,也不由得感到头疼。
  他沉吟片刻,扭头道:“沈光,你立刻带阚棱,去找窦孝文,让他带人清理城中库府,把一应马匹车辆,全部清查……库府中粮草清点过后,先让大家饱食一顿,而后分发给所有人。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要撤离此处。
  麦子仲,你带辛将军扈从,清点军中将领。凡旅帅以上军官,全部登名造册……此事当从速,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完成。你现在立刻就下去办理。冯公子,你留下来,我有事问你。”
  冯智玳似乎不太愿意和郑言庆单独待在一起。
  一方面,当初在掖县被郑言庆削了面子,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另外呢?当初在大城山,他是竭力支持木毅和马元,要分兵行动。结果是全军覆没,最终还是郑言庆,救了他们……
  可不管怎么说,郑言庆对他有救命之恩。
  不管冯智玳是否愿意,他此时都必须要承认,他得听郑言庆的安排。
  心不甘情不愿的和郑言庆走到一旁,冯智玳轻咳两声:“郑校尉,冯智玳此次,多谢你救命之恩。”
  郑言庆二话不说,一把搂住了冯智玳的脖子。
  “冯智玳,冯果是怎么回事?”
  “菓儿?”
  冯智玳一怔,立刻紧张的问道:“菓儿还活着吗?她怎么样了?”
  “废话,若非冯果找到我,要我前来营救,我怎知道你们会被关押在此呢?不过,她刚才受了伤……呸呸呸,我的意思是说,冯果怎么是个女人?你他娘的不知道,军中不可携带女眷,那是杀头的重罪。”
  冯智玳闻听冯菓受伤,先是一惊。
  旋即又露出苦涩笑容,“我何尝想带她过来?只是这丫头……”
  他看四下无人,低声向郑言庆解释。原来,冯果叫做冯菓,是个俚人。或者说,她的母亲,是一个俚人。冯菓有一半汉人血统,据说她的父亲,也是个有名有号的人物。但具体叫什么名字?冯智玳也不清楚。冯菓的父亲和冯智玳的老爹冯盎早年颇有交情,冯盎是受托,收养了冯菓。
  “菓儿刚出生的时候,她爹因为有事,所以把她母女托付给我父亲。
  可之后就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我父亲就一直收养她母女,后来菓儿的母亲病故,我爹就待她如己出。我曾问过我爹,菓儿的父亲是谁?可我爹一直不肯透露,反而狠狠教训了我一顿。”
  郑言庆不禁好奇起来。
  这冯菓,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不过,他还是恶狠狠的问道:“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是问你,怎么带个女人过来?”
  冯智玳苦笑道:“我也不想,可这丫头却偷偷跟过来。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到东莱郡了……后来我想,反正就是走个过场,也没甚大事。菓儿武艺高强,而且心思细腻,我干脆就让她在我身边,扮成亲兵。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连麦哥都不知道……谁又会晓得……”
  郑言庆狠狠的一拍冯智玳的脑袋。
  “我不管,这件事你给我摆平就好。现在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宏毅和我,还有军医。从现在开始,你负责照顾她,还有盯住那个军医。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必要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喽?”
  冯智玳也不是笨人,哪里还不清楚,郑言庆这是在帮他保密?
  随军带个女人,事情的确不算大。
  可问题是,此次水陆大军接连败北,如果传扬出去的话,弄不好冯菓就会变成替罪羊。到时候,冯菓性命不保,冯智玳,乃至冯家,都可能会有大麻烦。说穿了,郑言庆这是给他机会。
  既然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共有四个,那就好办了。
  郑宏毅有郑言庆看着,想必不会出事儿。那唯一可能出事儿的人,就是那个照顾冯菓的军医。冯智玳名义上是照顾冯菓,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将那个军医杀人灭口。
  毕竟,郑言庆和军医没有交情,但是和冯果,却并肩作战过。
  冯智玳脸上,露出一抹感激之色。
  “郑校尉放心,这件事我会安排妥当。”
  “如此甚好,那你去替换宏毅,顺便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现在已近丑时,寅时前,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还有,你不仅要照顾好冯菓,辛将军也托付与你,有什么事,立刻报与我知。”
  冯智玳插手应命:“末将,明白!”
  ……
  狄逾城里的辎重粮草,并不算多。
  饱餐一顿后,分配下去,每个人也就是两三日的口粮,而且勉强够数。
  郑言庆的心里,并不轻松。
  虽然兵力增加了,可这负担却重了,目标也更大了……特别是马匹不够,绝对是一个大麻烦。
  此前,他率领百人,纵横高句丽,依靠的就是强大机动力。
  可现在,骑军东凑西凑,最多也就是二三百人,其余大都以步卒为主。如此一来,骑军的机动力就损失殆尽,行动相对会变得迟缓。而在另一方面,他早先带领的元从虎卫,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可谓使如臂转。但现在人多了,心思也就多了,还能做到军令统一吗?
  郑言庆并无信心!
  虽说当初元从虎卫也是一群散兵游勇,但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调整状态。
  现在,他们袭击了狄逾城,目标已经暴露。
  时间和空间,都明显不足。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凝聚大家的信念。
  人常说:人多好办事……
  可有些时候,人多了,反而是个麻烦。
  郑言庆站在地图前,沉吟思索。
  麦子仲清点完了军中将领,把名册递到了郑言庆的面前。
  一千多名隋军当中,共有旅帅二十七人,校尉十六人……此外,共搜集战马二百一十七匹,大车八十三辆,衣甲军械四百余套,箭矢一万八千支。计算下来,许多军卒手中,到头来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分不到。郑言庆在看罢之后,更感到头疼。若不是还有个昏迷的辛世雄在,多多少少能震慑住那些将领。只怕这一会儿,已经闹将开来,甚至可能发生内讧。
  郑言庆思忖片刻,对麦子仲说:“从现在开始,校尉变旅帅,旅帅为副将。每一名校尉手中,掌八十人。骑军由你二人率领,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调度。军中若有不停将令者,无分官职高低,出身贵贱,杀无赦。旅帅死,副将代之;副将死,队正代之;队正死,火长代之……
  麦子仲,你和谢科持我军令,立刻接掌骑军……
  宏毅,传我将令,寅时出发。我们务必要在卯时之前,进入狄逾岭。我想,萨水城应该已得到消息。”
  “末将遵命!”
  此时,麦子仲等人已经完全听从了郑言庆的命令和调遣。
  至于会不会有不服之人,言庆现在也顾虑不到。一旦萨水城得知消息,定然会立刻发动追击。
  以隋军目前这种状态,想要和高句丽人正面交锋,其结果不难想象。
  麦子仲忍不住问道:“郑校尉,进入狄逾岭后,我们该怎么办?”
  郑言庆手指地图,在上面画出了一条线。
  “如今已是寒冬,萨水河面冰封,正是渡河之时……据我所知,绕过狄逾岭,有一个渡口,河面最窄,水势也相应平缓。此前我已命宏毅探查过,这里的河面已经封冻,渡口也只有一寨兵马防守。我们穿行狄逾岭,可在两天内抵达该处,而后发动猛攻,强渡萨水……
  由此向北十七里,就是狼林山脉。
  只要我们能渡过萨水,进入狼林山,而后向西进发,十日之内可进入朝鲜道……萨水冰封,鸭绿江上,恐怕也已经封冻。到时候咱们强渡鸭绿江。只要能渡过鸭绿江,就算是安全了!”
  麦子仲等人不约而同,点头称是。
  自从萨水兵败,成为战俘以来,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第五四章 小风口
  天刚一亮,萨水城的援军,兵临狄逾城下。
  此时的狄逾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垒砌在城外的两座京观之外,整座狄逾城,已变成废墟。在一座京观最顶部,摆放着车里汉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不过鲜血已经变成了冰棱子,挂在胡子上,眉毛上,脸颊上……在朝阳初升的清晨,泛着一抹血光,更显几分诡谲可怖。
  乙支生紧紧攥着缰绳,面颊不住的抽搐。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这位萨水军主,此时此刻,出离愤怒了!
  千算万算,未曾算到郑言庆会偷袭狄逾城,迎接隋军战俘。他在萨水沿岸设立重兵守卫,更坚壁清野,同时侦骑四出。如今,此前种种布置,都变成了小孩子的摆设。乙支生觉得,自己被打脸了,而且是被狠狠的打了脸。想必这个时候,萨水沿岸的兵将,都在幸灾乐祸的看他的笑话……
  “隋狗逃往何处?”
  乙支生咬牙切齿的追问。
  “启禀军主,据斥候打探,隋狗当是于天亮前撤离狄逾城,往狄逾岭方向撤退。”
  “给我追!”
  乙支生厉声咆哮:“我就不相信,一帮子残兵败将,能在这深山老林里面,藏匿多久!传我将令,命萨水沿岸军寨全部出动,给我搜山,一定要找到这些隋狗,给我把他们杀光,一个不留!”
  “喏!”
  传令兵连忙应命,纵马就要离开。
  哪知这时候,乙支生突然大喊一声:“慢!”
  传令兵诧异的向他看去,乙支生闭上眼睛,似是在平息心中怒火。
  许久之后,他喝道:“那萨水防卫图来。”
  有扈从立刻取来地图,呈现到乙支生的面前。乙支生跳下马,在路旁一块石头上铺开地图,沉静观看。随行众将,都疑惑的看着乙支生,不知道他为何不追击隋军,看地图又是何意?
  又过了盏茶光景,乙支生跺了跺有些冻僵的双脚。
  “高舍轮!”
  “末将在。”
  一名体态瘦弱矮小的高句丽将领,从人群中走出,插手向乙支生行礼。
  “你带本部兵马,沿隋狗撤退的路线追击……追不上也不要紧,但一定要做出动静,我军是以主力追击,你可明白?”
  高舍轮,官拜兵曹副将,是高句丽王室贵族子弟。
  对乙支家族,他素来敬佩。特别是乙支文德主持萨水之战,大败隋军,更被高舍轮惊为天人。
  连带着,对乙支生,同样尊敬。
  “末将,明白!”
  他虽然不清楚乙支生的用意,但大致上能理解乙支生的意图。
  说开了,他就是一支疑兵。乙支生并没有指望他给隋军制造太大的麻烦,只是要他保持对隋军的压力。
  乙支生也没有多做解释,摆手示意高舍轮可以行动。
  一旁有将领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军主,为何只让高舍轮将军一人追击?只怕难以消灭隋狗。”
  “我本就没指望他去消灭隋狗。”
  乙支生的目光,仍盯在地图上,嘴角微微一翘,脸上浮现出一抹森冷笑意,“郑言庆,不愧是长孙晟的弟子啊,步步奇招,简直令人无从琢磨……不过这一次,我定要让你,功亏一篑。”
  而后他厉声喝道:“传令三军,火速渡过萨水,两日之内,务必要抵达狼林山的小风口。谁若敢延误军机,格杀勿论,并株连三族之罪。同时立刻派人向高郡王送信,请他出兵,摩天岭夹击隋狗溃军。”
  ……
  盖马高原,位于朝鲜半岛北部。
  北面是鸭绿江,东西南三面环山,分别是摩天岭、狼林山和赴战岭。这里,也是自萨水北渡的必经之路。
  郑言庆率部撤离狄逾城之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在山中行进。
  身后,不断有追兵的踪迹,让郑言庆不敢有片刻迟缓。一行兵马虽则竭力行军,奈何山路崎岖,加之伤员众多,使得行进速度难以加快。正值高句丽一年之内,最寒冷的季节,在山中行走,危险重重。不断有伤兵亡故,更因道路溜滑,以至于十几辆马车跌落入悬崖峭壁之中。
  走出狄逾岭的时候,一千四五百人,只剩下千余人而已。
  好在携带的粮草充足,到没有饥饿的担忧。但是这士气,格外低落。行军途中,一个个有气无力。
  黎明时分,郑言庆看到了蜿蜒曲折的萨水渡口。
  此地名叫小风南渡,是萨水毗邻狄逾岭唯一一处渡口所在。
  由于这里背靠狄逾岭,加之位置偏僻,少有人知,所以并没有特别严密的防卫。据郑宏毅打探来的消息,小风南渡上只驻扎了一寨兵马。时值寒冬,河面冰冻。厚厚的冰层,可以承受四五辆马车同时经过。由此过了萨水,向北不远,就是狼林山的小风口。进入小风口以后,穿过狼林山,就能够看见鸭绿江。这个时节,鸭绿江上的冰层,恐怕更甚于萨水……
  郑言庆不敢怠慢,立刻调集人马,准备攻击小风南渡。
  可很快的,探马回报:“小风南渡空无一人,没有发现高句丽军寨的踪迹。”
  “宏毅,你不是说,小风南渡有一寨兵马吗?”
  郑宏毅挠挠头,也疑惑不解,“我的确听当地的人说,这里有一寨兵马守护。可何时撤离,我却不太清楚。”
  “会不会是高句丽人坚壁清野,担心一寨兵马抵挡不住我们的攻击,所以就取消了?”
  谢科忍不住猜测说:“最近一段时间,咱们袭击高句丽人的军寨田庄,可是给他们造成不少伤亡。”
  理论上来说,谢科这个解释,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郑言庆总觉得提心吊胆,眼皮子更是跳个不停。有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此刻的右眼,就噗噗的跳个不停。难道说,高句丽人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不可能啊!高句丽人,可是一直在后面追击。
  “麦子仲,先带本部兵马渡河,查探情况。”
  随着郑言庆一声令下,麦子仲立刻答应,带着本部骑军,风驰电掣般,从河面上通过。很快的,他便传来消息:河对面并没有发现高句丽人的踪迹,应该是一切正常,大军可以迅速通行。
  “命窦孝文,率辎重车辆,渡河!”
  依旧是没有动静……
  郑言庆心里虽然不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往回走?只怕是死路一条。
  索性心一横,他下令全军,迅速通过小风南渡。
  好还,当最后一支人马渡过萨水,始终没有发现异常状况。
  “传令三军,火速通过小风口,进入狼林山!”
  郑言庆很清楚,时间是刻不容缓。于是下令兵马加速行军,朝着狼林山小风口方向,急速前进。
  眼见着,距离小风口越来越近。
  郑言庆心里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远远看去,狼林山古松青郁,异常安静。可就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安静,让郑言庆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当前锋人马,逼近小风口的时候,郑言庆突然下令,三军停止前进。
  “言庆,为何停止前进?”
  “你们难道就不觉得,这山林之中,过于安静了吗?”
  郑宏毅等人诧异的看着他,有些不解的问道:“安静难道不好吗?再者说,如今正是寒冬,万籁俱寂。就算是安静一些,也很正常……言庆,你疑心太重了,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呢?”
  草木皆兵?
  郑言庆依旧犹豫不决。
  可他也明白,这个时候,供他考虑的时间不多。
  麾下人马虽然多了,可这心却不齐。有多少人能像元从虎卫那样,对他言听计从?只怕很难说清楚。大家到现在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反应,恐怕还是因为,郑言庆在狄逾城救了他们。
  可一旦……
  郑言庆一咬牙,“三军加速前进,迅速通过小风口!”
  话音未落,只见山峦中,突然扑簌簌冲天窜起几只林鸟。言庆一怔,念头一转,好像突然放映过来了什么似地,大叫一声不好。可没等他下令回头,就听一阵刺耳的法螺声响在空中回荡。紧跟着喊杀声四起,从身后和两边,杀出无数高句丽兵马。
  更有人用不太纯熟的汉语大声呼喊:“休要走了郑言庆,活捉郑言庆者,赏万金!”
  刹那间,隋军大乱。
  一队队,一支支高句丽兵马,从山林中,从峪谷中杀将出来,挥舞着刀枪剑戟,呼喊着扑击而来。
  郑言庆顿时大惊,提槊举目观望。
  形式,以容不得他去多做考虑,大声呼喊道:“向前冲,只要杀过小风口,就能逃出生天。
  大黑子,阿棱!”
  “末将在!”
  “你二人立刻协助麦子仲,给我在小风口杀出一条血路,无论如何,要保证大军通过小风口。”
  “遵命!”
  雄阔海和阚棱二话不说,催马向小风口冲去。
  此时,漫山遍野的高句丽人,已经逼近过来。隋军在经过一阵子慌乱之后,也知道唯有向前冲,才能有生还的机会。于是挥舞兵器,拼死扑向小风口。郑言庆带着沈光,和窦孝文一起,在后面压阵,抵挡高句丽人的冲击。很快,隋军就陷入了重重包围,但好在经过两天的磨合,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溃败。有一些隋军丢了兵器,往地上一坐,表示他们投降。
  高句丽人却无视这些,冲上来一阵疯狂砍杀,把那些试图投降的隋军,砍成了肉泥。
  也难怪,郑言庆这些人在高句丽杀戮深重,特别是狄逾城一战之后,乙支生下令,勿论是否投降,格杀勿论。这固然使得隋军心惊肉跳,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让隋军明白,他们别无出路。
  双方在狭窄通路上厮杀在一起,隋军且战且退。
  小风口上,虽有高句丽人镇守,但在麦子仲雄阔海和阚棱为首的隋军疯狂冲击下,很快抵挡不住。
  山口通路一开,隋军立刻向山中退却。
  郑言庆走在最后,一手持槊,一手握鞭,马槊翻腾,银鞭闪闪,只杀得血染征袍,尸横满地。
  “言庆,快撤!”
  窦孝文押着残存的二十几辆辎重车冲进山口,扭头看去,却见郑言庆依旧在乱军之中。
  他立刻拨转马头,纵马拧枪,杀将回来。山口处,沈光和阚棱两人,奋力将一辆装满桐油的马车掀翻,车上数十坛桐油流了一地。二人大声呼喊,雄阔海更是奋勇当先,挥舞大斧,杀入乱军之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和郑言庆窦孝文二人汇聚一起,三人杀出重围。
  当三人一进山口,沈光立刻擦亮火折子,仍在桐油里。
  刹那间,火光冲天,迅速封锁了小风口……
  高句丽人想要追上去,却被大火阻拦住了去路。只气得在远处督战的乙支生暴跳如雷。在这种状况下,都不能杀死郑言庆的话,难道说,这郑言庆真的有天神护佑?不行,绝不能放过他。
  “给我追,一定要追上他们!”
  乙支生嘶声咆哮:“哪怕他们上天入地,也不能放过他们……传我命令,杀郑言庆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
  在这一刻,乙支生已经彻底疯狂!


第五五章 孝文之殇
  白龙马沿着崎岖的山路奔行,略有些杂乱的蹄声,在狼林山上空回荡。
  郑言庆的心情,此时此刻就如同这蹄声一样,显得有些杂乱。他脑袋有些发懵,始终想不明白,高句丽人是如何猜出了他的意图?在狄逾岭的时候,明明有大队人马跟随,可为什么在小风口,会遭遇高句丽人的重兵伏击?如果不是他麾下有两员猛士,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平壤隋军战败,但对于郑言庆而言,偌大的朝鲜半岛,就变成了他纵横驰骋的舞台。
  也许在之前,他太过于顺利了!
  由南到北,从东到西,他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即便是拥有一个四十岁人的成熟灵魂,可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舞台上获取如此巨大的成功,对言庆而言,依旧是无比的兴奋。
  兴奋到,他小看了天下人……
  扑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郑言庆回过神来,勒马向身后看去,却骇然发现,窦孝文不知为何,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在狭窄的山路上滚了两滚之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孝文!”
  郑言庆吓了一跳,连忙跳下战马。
  谢科等人则立刻散开,警惕的向四周观瞧。
  窦孝文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在他的腹部,缠着一块战袍。不过已经被鲜血染红……郑言庆倒吸一口凉气,轻轻揭开战袍,一个触目惊心的锯齿形伤口,呈现在他的面前。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淌,肠子从伤口处流出一节。如果不是他之前用战袍包裹,系住了肠子,只怕早就流出体外。只看这伤口,郑言庆脑袋嗡的一声响,好像炸开了锅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想来,是在刚才突围的时候,被高句丽人所伤。
  这锯齿形的伤口,很明显是高句丽人步兵最常用的步槊所致。不过当时大家都忙于拼杀,谁也没有注意到,究竟是谁给窦孝文,造成了如此重创。最难得的是,他竟然一直强撑着,忍到了现在。
  “孝文,孝文!”
  郑言庆不敢用力,一只手捂着窦孝文的伤口,把肠子生生塞了回去,一边大声喊道:“金创药,快点给我金创药。”
  谢科连忙从随身兜囊里掏出一瓶金创散,递给郑言庆。
  郑言庆正准备为窦孝文洒上,窦孝文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血淋淋的手,一把握住了郑言庆的胳膊,“言庆,莫再浪费,我恐怕是不行了……好恨,再也无法和你并肩作战,不能和你一起回家。”
  “孝文,你不要胡说八道,把血止住,咱们再想办法。”
  窦孝文笑了,“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还……言庆,这还是你告诉我的话。如今,我敢称大丈夫否?”
  “你非大丈夫,何人能当之。”
  郑言庆语气惶急,搂着窦孝文,不知所措。
  即便是有两世灵魂,可面临这种状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庆,带我回家!”
  窦孝文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带着些许不甘之色,“只可惜,我欠你的三个承诺,这辈子再也无法偿还。言庆……我家中尚有老母和幼弟,若你能活着回去,还请你代为多多照应。”
  “我会的,我会的!”
  郑言庆心中一痛。
  算起来,他和窦孝文结识,已有八年。
  从最一开始的仗义出手,到后来教训窦孝文,并与之相识,而后又随他参加鞠战,战胜麦子仲……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回荡。如今细想起来,这个敦实的汉子,从平壤战败之后,一直跟随着他,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从未有过半句牢骚。可是,自己却从未过多关注他。
  郑言庆更倚重谢映登,更看重沈光和郑宏毅,甚至连雄阔海,在他心中的位置,都远高于窦孝文。
  如今,他要死了!
  郑言庆才发觉,窦孝文之前的重要。
  “孝文,你放心……你母亲若我亲生之母,你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断不会让她们再受委屈。”
  窦孝文脸上带着笑容,慢慢闭上了眼睛。
  郑言庆呆滞片刻,猛然把窦孝文的尸体,摆放在了马背上,牢牢系住。
  他转过身,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谢科等人,“还愣着做什么,立刻出发,我们要赶上大家。”
  谢科如梦方醒,连忙上马,随着郑言庆向狼林山深麓进发。
  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谁也无心说话。大约走了数里地,郑言庆赶上了大队人马。
  只是看大家的士气,让郑言庆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十亭人马,折了四五亭。从狄逾岭离开时,八十三辆马车,如今只剩下五六辆。麦子仲把清点了一下人数,不足五百人。也就是说,小风口一战之后,郑言庆至少折了一半的兵马。
  其中有不少人,是因为小风口火势凶猛,被堵在了山口外面。
  郑言庆的脸色阴沉,命人堆起柴垛,将窦孝文的尸首焚化。反正在这深山老林里面,也无需担心高句丽人追过来。站在火堆前,当他把火把扔进柴垛的一刹那,心中不禁感到茫然。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自己的意图,已经被高句丽人觉察。再想要遵循之前的计划,自狼林山出,渡鸭绿江,只怕困难重重。这倒还好,计划失败,就重新制定。最关键的,是残存下来的这些隋军,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好像一群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带着这么一群人,又如何从高句丽人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呢?
  ……
  小风口一场血战,高句丽人斩杀隋军六百余人。
  相对于之前的一场场战斗,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可就是这样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却引得高句丽朝堂上下,欢呼雀跃。高元在得到消息后,竟忍不住抚案大笑,并大宴群臣。
  “郑贼犯我疆土,肆虐半载。满朝文武,皆束手无策,唯乙支生胜之……实乃我高句丽之栋梁。”
  高元立刻封乙支生为两江道大都督,兵部侍郎。
  并下诏勉励,让乙支生再接再厉,务必要将郑言庆一支人马,彻底消灭在狼林山,断不可使其离开高句丽。
  刚遭遇一场灾难的乙支家族,似因此而重获新生。
  由此可见,郑言庆在平壤道肆虐半载,对高句丽所产生的危害,何其巨大。一位王子,两位军主,一名兵曹副将,一个新罗公主……此外,有超过五十个军寨遭遇袭击,六十七名兵曹被杀,遭遇洗掠的村庄田舍,更不计其数。迫使十余万高句丽百姓,不得不离开家园,逃入城中。
  细算下来的话,郑言庆这百余人所造成的破坏,甚至被隋朝水军攻破平壤造成的破坏,还要巨大。
  数月以来,平壤接到被袭击的消息,已经多不胜数。
  如今,郑言庆在小风口遭遇伏击,而后逃入狼林山脉之中,对高句丽举国上下,都是一个巨大的喜讯。
  乙支文德也非常高兴!
  但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小风口大捷,说穿了只是郑言庆轻敌所致。
  如今遭遇大败,那么郑言庆定然会更加谨慎,更难以琢磨。这支百人兵马,肆虐高句丽已经太久。如果让他们逃走,王室尊严何在?可是想要消灭他们……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隋朝皇帝撤兵之后,似乎并不打算罢手。
  据中原传来消息,隋朝皇帝正重整旗鼓,蓄势待发。
  按照时间来看,最迟在来年开春三四月间,隋朝大军定然会再次发动攻击。到那时候,内忧外患……所以,必须要在隋朝大军重新集结之前,消灭郑言庆这支兵马。而后集中全力,以抵御隋朝大军。
  如今是十月中旬,严冬方至。
  乙支文德立刻命人告之乙支生,封锁狼林山通往鸭绿江所有通路,并调集萨水两岸兵马,开始入山搜寻。找不到郑言庆,就把他困死在狼林山中……乙支文德相信,狼林山脉的严寒,亦足矣要了隋军的性命。
  一时间,萨水两岸军寨开拔行动,向狼林山方向,迅速集结。
  ……
  入山第四天,郑言庆面临新的麻烦。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将狼林山染成一片苍茫。白茫茫天地中,凛冽寒风犹如刀子,吹在人身上,生疼。许多隋军被冻得瑟瑟发抖,有时候一泡尿还没有撒完,就结成了冰棱子。
  不过,这都还能应付。
  最可怕的是,粮草告罄……
  隋军携带的粮草本就不多,加之在小风口丢弃了几十辆大车,入山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补充。
  高句丽人,开始在山外集结。
  山里面,隋军饥肠辘辘。昨天晚上,郑言庆不得已下令,将拉车的战马全部杀死,算是勉强渡过了危机。可这又能支撑多久呢?拉车的骡马吃完以后,就是骑军的战马。等骑军的战马吃完……
  郑言庆不敢再想!
  “一俟高句丽人兵马集结完毕,必然会入山搜寻。
  到时候,我们饥肠辘辘,根本无法和高句丽人作战。所以,我想趁高句丽人入山之前,杀出去。”
  郑言庆召集所有军官,在一起商议。
  他话刚说完,就听一名旅帅阴阳怪气道:“杀出去?怎么杀出去!我们连兵器衣甲都不全,更不要说粮草告罄,士气全无。山外,数万高句丽人集结在各个出山口,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郑校尉,怎么杀出去?又凭什么杀出去?”
  旅帅姓梁,从军已有五年。萨水之战前,他本是一名校尉,后被高句丽人俘获。郑言庆偷袭狄逾城,救出此人之后,梁校尉就变成了梁旅帅。这也让他心中极不服气。在他看来,郑言庆不过是运气好,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凭什么自己就要听从他的调遣?只是当时,郑言庆救了大家的性命,所以梁旅帅也不好多说什么。小风口遭遇伏击,让他对郑言庆更加不服。
  郑言庆道:“那依梁旅帅的意思,当如何是好?难不成,投降?”
  “你……”
  梁旅帅闻听,勃然大怒。
  呼的站起身来,盯着郑言庆,“郑校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郑言庆说:“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杀出去,寻一条生路,要么就是当高句丽人的俘虏,也许能得活命。梁旅帅既然不同意杀出去,莫非是想要再去做高句丽人的俘虏?”
  梁旅帅说:“郑校尉,你不必话里有话。
  不错,我的确是做过俘虏,可这里在座的,又有几人,没做过俘虏?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你领兵以来,我们两府兵马,如今不足一府。我们原来至少能活着,可现在,却要陪你送命。
  你说要杀出去,又说不出个条程来。
  难不成,要我们这几百个人,陪着你一起发疯,一起送掉性命?”
  郑言庆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麦子仲眉头一皱,“梁旅帅,依着你的意思,郑校尉救我们,难不成还救错了?”
  “错不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陪着他送命。”
  山洞里的气氛,突然间变得火药味十足。有梁旅帅这种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只是有些人,不敢说出来罢了……现在梁旅帅既然出头,自然有人站出来响应。
  “郑校尉,你将我们从狄逾城救出,我们自然心怀感激。
  可问题是,现在我们身陷绝境。你说要我们杀出去,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才是。否则,凭借一股勇气,冒然出击,那和送死又有何异?”
  这些人,就抓住郑言庆如今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所以肆无忌惮。
  郑言庆眼睛眯成一条缝,握紧拳头……
  就在这时,冯智玳风一般从外面跑进来。
  一进山洞,他就立刻叫喊起来:“言庆,郑校尉……辛将军醒了,他要见你,请速随我来。”
  辛世雄醒了?
  郑言庆连忙站起身来。
  这种时候,他也的确需要一个专家的意见。辛世雄虽然是败将,但终归是左屯卫将军……不论是从经验还是从兵法而言,远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人,强上百倍。只是在此之前,辛世雄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如今醒转过来,郑言庆这心里,不知为何,顿时有了一些底气。
  “你们要计划?
  我没有……
  如果你们能想出什么办法,只要对大家有好处,我也自当听从。辛将军醒了,我现在要去见他。你们慢慢筹谋……如果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话,那就听从我的安排!麦子仲,谢科,你二人随我一同,拜见辛将军。”
  郑言庆说完,也不理洞中其他人,大步走了出去。
  麦子仲和谢科也连忙起身跟随。不过在走出山洞的时候,麦子仲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诸君,我等虽遭新败,却并非没有再战之力。如果各位想要回去,继续受那高句丽人的羞辱,请自便……大丈夫难免一死,麦子仲虽不才,却不愿再为俘虏。有时候,能战死沙场,亦不失一个好选择。
  我祖父尚不畏死,麦子仲亦不畏死……
  好好想想,咱们在狄逾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山洞中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直到郑言庆等人离开,梁旅帅咬咬牙,轻声道:“竖子不足与为谋,老子还不想死在这里!”


第五六章 辛文礼,新文礼?
  辛世雄,气色很好。
  看上去全无前几日的坏败之气,面颊也略显红润。同样是腹部受创,但辛世雄受的是箭伤,伤势相对较轻。加之有亲卫照拂,虽说在狄逾城那等恶劣的环境下,倒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辛将军!”
  郑言庆走进山洞,连忙上前见礼。
  辛世雄摆摆手,“郑公子切勿多礼,若非公子出手,辛某可能已死在狄逾城中……说起来,你是季晟兄的弟子,我索性托大叫你一声贤侄。郑贤侄,听说外面的状况,不太好,是吗?”
  郑言庆倒也没有隐瞒。
  他从平壤之败开始,他的种种作为,一一告知辛世雄。
  “我未曾想到,高句丽人竟然猜出了我的意图。以至于小风口外惨败,我的一个兄弟,也战死沙场。辛将军,现在的情况的确很糟糕。粮草告罄,军心不稳,士气低落……高句丽人在山外集结,封锁了狼林山各个山口,随时可能会入山搜剿。辛将军,实不相瞒,小侄如今也颇为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杀出去,最大的可能是全军覆没;躲在山中,最后的结局……”
  郑言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看着辛世雄,“将军能醒来,小侄也算松了口气,还请将军教我。”
  辛世雄听得非常认真,郑言庆说完之后,他也陷入沉思。
  论行军打仗,指挥兵马,辛世雄比郑言庆高明百倍。毕竟戎马一生,萨水之战若非于仲文疯狂推进,以至于中了乙支文德诱敌之计,他无力挽回。否则,这一战结果,未必会成如今这般模样。说他没有责任,那是不太可能。事实上,从辽东之战开始,上到杨广,下至兵卒,哪一个把高句丽放在眼中?只是相对而言,辛世雄的轻敌之心弱一些,不似其他人那样骄横。
  萨水之战初,辛世雄麾下兵马还算保持整齐。
  可无奈三十万大军同时溃败,即便是他有通天手段,也难以获胜。
  辛世雄之败,说到底,是败在了自己人的手中。如果当时各府兵马能沉稳一些,他的左屯卫府,未必会溃散。而辛世雄也正是在溃散时,被流矢射中。更倒霉的是,射中他的流矢,竟然是隋军通用的赤茎白羽箭。他一受伤,左屯卫府兵再也无法坚持,随即就全军溃败。
  辛世雄说:“贤侄在狄逾城之前用兵,有鬼斧神工之妙。
  行军如羚羊挂角,无可琢磨,才有纵横平壤之胜;然则狄逾城之后,未免匠气过重,痕迹太深。
  非高句丽人能神机妙算,而是贤侄自己出了差池。不过这也正常,率一旅出击,和指挥两府之军作战,有天壤之别。贤侄当时考虑的倒也不差,只是你更长于奇兵作战,没有足够的经验,以至于被高句丽人觉察意图,才有了小风口之败……呵呵,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自古以来,从未有长胜不败的将军,今日之小败,正可以避免,日后的大败,值得了!”
  辛世雄一番话,让郑言庆这心里面,多多少少舒服许多。
  “辛将军,那我以后该如何是好?”
  “你早先如何作为,如今依旧如何作为……想当初,你身陷平壤,状况未必会比现在好。可你不还是杀出一条血路,更练出一支精悍兵马?而后才有了连番胜仗,更攻占了狄逾城。
  你只需按照你从前的那种做法,继续做就是。
  高句丽人封死了鸭绿江山口,可狼林山这么大,他总不可能把所有山口封死。我猜想,高句丽人此时,一定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狼林山西面山口。而其东面山口必有破绽,杀出去就是了。”
  正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
  郑言庆一怔,瞪大眼睛道:“将军的意思,是从盖马高原杀出去吗?”
  辛世雄咳嗽不停,冯智玳连忙为他捶打后背。他摆摆手,“盖马高原上,看似有百镇高句丽人,然则他们现在所要做的,必然是加固鸭绿江一线防御。所以,盖马高原外实内需,正可供贤侄驰骋。我记得,自鸭绿江一路至萨水,有无数军寨和田舍,想必也不会给你造成太大麻烦。虽则士气低落,但我相信,以贤侄之能,不需太久,自可令军中士气高涨……”
  你善于打闷棍,搞袭击。
  那么就继续下去吧……只要一两场胜仗下来,就可以恢复士气。
  而这种战法,也正是郑言庆最为擅长的手段。原以为,辛世雄会看不上他之前的招数,没想到他竟然支持郑言庆继续袭掠下去。兵器没有,可以去抢;粮食没有,可以去抢;衣甲坐骑没有,也可以去抢……兵法有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郑言庆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轻轻点头道:“将军,小侄知道该怎么做了!”
  辛世雄欣慰的笑了!
  如果是在平时,他也未必会赞成郑言庆的这种做法。
  但在这种时候,郑言庆的袭掠战术,无疑最为妥当。既然兵圣孙武早在近千年前就说过这番话语,为何不去使用呢?当土匪就当土匪,只要能获得胜利,任何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
  “贤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答允?”
  郑言庆顿时愕然。
  左屯卫将军,那可是正三品的官职,也仅仅比屯卫大将军低一个级别。
  自南北朝以来,历朝历代都压制武将的品级。隋朝的武将当中,就没有一品的品秩。正三品,已经极高。再往上,就是十二卫大将军衔。柱国将军,已经变成虚职,没有任何实权。
  辛世雄,堂堂屯卫将军,又能求他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武散官,什么事情?
  辛世雄说:“我一生戎马,膝下无子无女。
  只有一个侄儿,如今为虹霓关守将,名叫辛文礼。他也是我辛家如今仅剩的男丁……贤侄若能活着回去,请代转告我那侄儿,我存在祖宅中的白牛玉带和一套唐猊宝铠,由他继承。我祖宅书房中,还有一册我这些年撰写的行军纪要,一并送与他。你告诉他,我辛家只剩他一人,还望他光耀门楣。遇事还需三思,不可太过狠辣……得饶人处,且饶人,切记,切记!”
  郑言庆吃惊不小。
  “将军,您这是……小侄定当竭尽全力,护送将军返回辽东。”
  辛世雄咳嗽两声,“我自家事情,自家清楚。我这身子骨,能否撑到辽东,我心里很明白。
  即便是回辽东,又能如何?
  高句丽大败,总要有人承担责任。我就算活着回去,也难有好结果。我若死在高句丽,辛文礼或许还能封官拜爵。我如果回去,那他就要受到牵连。贤侄,这其中种种,你日后自知。”
  郑言庆顿时哑然。
  辛世雄说的没错。别看他这会儿精神抖擞,可实际上……
  如果能直接穿过狼林山,返回辽东,那他还有可能撑住;可现在的情况,明显还要在高句丽逗留一段时间,没有药品,又没有良医。只靠一个军医,想要撑到辽东,恐怕非常困难。
  而且,他说的也没错。
  他若是死在高句丽,或许比活着回到国内,更好!
  郑言庆深深吸一口气,“将军,小侄定当把你的这番话,传达给辛文礼将军。”
  慢着,辛文礼?
  这名字,为何听着如此耳熟!
  说唐里面,似乎有一位大刀将,是叫新文礼?莫非此辛文礼,就是彼新文礼吗?既然如今有了紫面天王雄阔海,那隋唐第十一条好汉新文礼,似乎出现也很正常。郑言庆可是记得,裴元庆,可就是被新文礼设计杀死。新文礼,辛文礼……这是否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呢?
  郑言庆正暗自琢磨这两者的关系,不想山洞外,郑宏毅急匆匆跑来。
  “言庆,大事不好了!”
  郑言庆抬起头,诧异问道:“宏毅,何故如此惊慌?”
  “梁诚,梁诚……他说动了六位旅帅,要带着人,离开这里。”
  “什么!”
  郑言庆闻听,不由得大惊失色。
  梁诚,也就是那个先前和他发生争执的梁旅帅。郑言庆心知,此人会惹出麻烦,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拉杆子造反。如今隋军仅有四五百人,共十三名旅帅。梁诚若是拉走六名旅帅的话,那等同于带走了一多半人。这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他闹出这种事情,那些留下来的隋军,也难保不生出异志。
  在这种状况之下,他居然敢如此作为,实在是令人无法接受。
  想来,这也与辛世雄苏醒后,招郑言庆说话有关。作为军中军职最高的人,辛世雄很可能会支持郑言庆。如果辛世雄一旦发话,那么对隋军将士,将产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别看他是败军之将,可左屯卫将军的军职,依旧能让所有隋军将士,无比敬重,甚至会言听计从。
  所以,他要立刻行动……
  郑言庆站起身来,大步向山洞外走去。
  “贤侄!”
  辛世雄突然叫住了郑言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自古恩威并施,才能让他人臣服……”
  郑言庆点点头,“将军放心,小侄明白,该如何处置。
  麦子仲雄阔海,沈光,你三人随我前去拦住阚棱。谢科郑宏毅阚棱,你三人前去稳住其他人,特别是骑军,切不可使其产生波动。如若有人敢在军中闹事,就地格杀,不可手软。”
  谢科三人连忙答应,匆匆离去。
  郑言庆则带着麦子仲三人,敢去阻拦梁诚。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辛世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季晟兄,你收了一个好弟子,当能含笑九泉。


第五七章 汉家儿郎
  峪谷口外,梁诚和六名旅帅,带着二百多名隋军,被郑言庆堵住。
  正如言庆所猜想的那样,梁诚不想留下来。一方面是他不愿意在郑言庆麾下做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对郑言庆没有任何信心。救命之恩算个什么?这种时候,顾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头等大事。事实上,抱有梁诚这种想法的人不少,所以他能在短短时间内,联络到这么多人,和他一起行动。梁诚很清楚,一旦辛世雄出面平息,他再想拉出队伍来,绝无可能。
  所以,趁着郑言庆去探望辛世雄的时候,梁诚果断行动。
  手里有兵,就有底气。
  大不了当土匪,狼林山脉这么大,高句丽人难不成还想把整座大山翻过来吗?只要撑过寒冬,春暖花开时杀出狼林山,四处袭掠一样能逍遥快活。又何苦,看一个半大孩子的脸色?
  哪知道,郑言庆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竟然只带了两个人过来,试图阻止他的离去。
  梁诚阴沉着脸,手捧大横刀,“郑校尉,有道是好聚好散。你救命之恩,梁某记在心里,可是你要我们跟着你去送死,却是万万不能。识相的,让开一条路,大路朝天,咱们各走半边。”
  郑言庆说:“梁旅帅,你要造反吗?”
  “造反?”
  梁诚大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乳臭未干的黄口孺子,又有何德何能,让我听从你的命令?这里的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
  造反,老子今天就是要造反了,你奈我何?莫说是你,就算是辛将军来,也休想把我拦住。”
  郑言庆这时候,却笑了。
  “我若是不让路呢?”
  “谁敢挡老子的路,老子就要了谁的命!”
  郑言庆说:“既然如此,那我倒要好好领教一下梁旅帅的手段,看你如何取我性命。”
  说完,他直接无视梁诚几人,目光转向了梁诚身后的那些隋军。
  “你们,也要随梁贼造反吗?”
  一句话,直接把梁诚从旅帅变成了梁贼,令梁诚等人,脸色微微一变。
  “半年前,我初临平壤,遭逢惨败。麾下兵不过百人,将不过三四人而已。可我照样,能从平壤杀到木槿镇,从木槿镇杀到平壤,再从平壤杀到狄逾城……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放弃,想当过逃兵。
  原以为,在狄逾城里与大家汇合一处,能并肩作战,返回辽东。
  可我没想到,一场小小的失败,竟然让你们这些人,临阵退缩,想要做逃兵……我开始后悔了。那些战死在狄逾城里,那些拼死在小风口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的袍泽们,死得实在冤枉。他们的血,算是白流了……因为他们拼死而战,甚至付出性命,救出来的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没种的家伙。早知如此,我宁可和他们一起战死,也不想现在,与你们为伍。”
  隋军,有些骚动了。
  梁诚一见情况不妙,连忙大声喊道:“儿郎们休要听他胡言乱语,他只是想让我等送死……郑言庆,你再不让开,休怪我刀下无情。”
  郑言庆没有理睬梁诚,目光灼灼,凝视他们身后的隋军。
  “高句丽人可怕吗?
  他们算个狗屎……老子杀了他们的王子,杀了乙支文德一家,杀了元山军主,杀了车里汉。
  可是我现在还活着!
  如今即便是高句丽人重重围堵,我一样无所畏惧,我一样要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战死,亦不负汉家男儿之名。”
  “杀死他!”
  梁诚感觉气氛有些不妙了!
  他挥舞横刀,纵身扑向郑言庆,“儿郎们,他在骗你们,休要听他胡言乱语……郑言庆,拿命来。”
  郑言庆理都不理,麦子仲拔刀迎上。
  长刀挂着一股锐风,铛的和梁诚手中横刀撞击一处。只见麦子仲跨步错身,横刀一推,刀光霍霍,立刻将梁诚拦住。和梁诚一起的六名旅帅见梁诚已经动手,立刻摆兵器冲过来,想要和梁诚一起,将郑言庆等人斩杀。不等郑言庆动手,雄阔海已勃然大怒,迈步上前,发出如雷巨吼。
  “尔等恩将仇报,也敢冒犯我家哥哥!”
  说着话,两柄手斧刷刷掷出,两声惨叫响起,手斧正中两名旅帅要害。雄阔海把车轮大斧舞动起来,呼呼作响,将四名旅帅拦住。那斧头重有百斤,抡起好像一扇门板。旅帅虽有人数上的优势,可奈何雄阔海力大无穷,兼之修习混元球以来,进境一日千里,双斧早已使得出神入化。他这对斧头,经过鱼俱罗月余点拨,寻常人等,又怎可能是他手下一合之敌。
  只听叮叮当当声响不断,四名旅帅手中的兵器,被他双斧震开,虎口鲜血淋漓。
  雄阔海势如猛虎下山,须发贲张。
  郑言庆在一旁全然不顾,厉声喝道:“尔等,敢称汉家郎否?”
  隋军士卒,鸦雀无声。
  “昔日我汉家儿郎,征讨大漠,抗击匈奴。
  有霍骠骑横扫三千里,有陈汤留下‘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之豪言壮语。那时候的高句丽,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只能与我汉家俯首称臣。而今,汉家血性何在?区区一场小败,竟让尔等闻风丧胆。若我汉家祖先有灵,定然会为尔等今日所为,羞煞……
  我虽无甚才能,却不肯就此认输。
  摸摸你们的裆里,是男人的,就随我杀出一条,归家血路!”
  话音未落,惨叫声响起。
  一名旅帅被雄阔海一斧劈成两半,旋即双斧脱手,将两名旅帅砍翻在地。
  另一边,梁诚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就走。但麦子仲却不肯就此放过他,紧走两步,垫步腾空跃起,一刀把梁诚砍到。剩下一名旅帅,把手中兵器一丢,扑通跪地,大声道:“郑校尉,我投降,我投降!”
  郑言庆冷冷道:“某家麾下,不留投降之人。”
  说着话,手起鞭落,银鞭狠狠砸在那旅帅头上。好大一颗六阳魁首,顿时变成稀烂,鲜血混着脑浆,流淌一地。
  “尔等,可愿随我一战!”
  “我为汉家郎,愿随校尉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隋军将士,呼啦啦跪倒一地,齐声呼喊。
  这时候,谢科等人也稳住了其他兵马,急匆匆赶来。看到如此场面,亦不禁为之惊愕……
  郑言庆说:“即愿血战,还不立刻归队。”
  隋军站起身来,有条不紊的靠拢过去。
  郑言庆怀抱血淋淋的银鞭,静静一旁观看。雄阔海麦子仲两人,则站在郑言庆的身后,眼看着兵马汇合一处,郑言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
  ……
  一场动荡,还没等出现,就消失无踪。
  梁诚等七名旅帅被杀以后,并没有对隋军产生太大的影响。尸体被弃之荒野,无人再去理睬。郑言庆把剩下的六名旅帅召集起来,并迅速的委派了任务。麦子仲被任命为骑军旅帅,谢科为副将,掌管麾下一百六十八名骑军。
  之所以让麦子仲为旅帅,而谢科为辅,自然有其原因。
  论出身,论兵法谋略,谢科的确比麦子仲强。但论其行军打仗,麦子仲却比谢科胜出一筹。
  他比谢科有冲劲,对骑军战法也颇为熟悉。
  而谢科的缜密和细腻,在一定程度上,有可以给麦子仲足够的帮助。
  剩下的多为步军,则由六名旅帅接手。每个旅帅麾下,有三十余人。冯智玳和郑宏毅则带领八十人为辎重兵,此外郑言庆手中尚有四十名元从虎卫,再加上雄阔海沈光阚棱,也足矣独当一面。
  粮草已经告罄,郑言庆知道,必须要加快行动了。
  可是他完没有想到,就在他准备出发的前一夜,辛世雄突然病故。
  对于辛世雄故去,郑言庆毫无半点准备。在日间时,辛世雄尚滔滔不绝的和他谈论行军打仗的往事。哪知道,只一夜的功夫,辛世雄就死了……对于这个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多少事迹的开皇名将,郑言庆始终怀有敬重。不仅仅是因为他曾是长孙晟的袍泽,更重要的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候,他为郑言庆指出了一条生路。不论盖马高原是否可以通行,对言庆而言,辛世雄给他带来了希望。
  清晨,郑言庆把辛世雄埋葬在狼林山的山谷中,并留下记号。
  “辛将军,请暂且在此休息。
  郑言庆对天发誓,总有一日,会再来狼林山,迎将军骸骨,回家!”
  在他身后,五百一十三名隋军将士,沉静肃立……
  郑言庆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甲,翻身跨坐在白龙马上。他手挽缰绳,从雄阔海手中接过了马槊。
  高举过头顶,郑言庆大声道:“儿郎们,咱们回家!”
  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中回荡。
  郑言庆一马当先,元从虎卫紧随其后,冲出峪谷,迎着狼林山灿烂的朝阳,向东疾驰而去。
  隋军将士齐声呼喊:“回家喽!”
  一队队人马从峪谷中走出,沿着崎岖山路,迈出坚定的步伐……
  ……
  大业八年十一月初一,高句丽大将,兵部侍郎乙支生在狼林山外集结八十镇兵马,入山搜剿隋军残部。
  然而就在同一日,隋军悄然自二龙沟出山。
  当晚,隋军强攻咸镜城,斩杀高句丽守军近八百人,并将尸体筑成京观,陈列于咸镜城外。
  抢走战马一百二十匹,将咸镜城库府辎重洗劫一空。
  战报,在第二天晌午时,传至鸭绿江畔。朝鲜道大都督,兵部尚书高建武得知以后,不由得仰天长叹。
  “郑言庆脱身狼林山,朝鲜道从此,难有安宁。”
  他立刻下令,命朝鲜道各部兵马,立刻展开搜索,同时更下令各地村庄田舍百姓,全部迁入坞堡。一方面是要避免普通百姓遭受袭掠,一方面也是为了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压缩隋军的活动空间。
  毕竟,郑言庆在平壤的种种作为,高建武并非一无所闻。
  原以为,乙支生倾萨水沿岸兵马,能够在狼林山解决掉郑言庆这个心腹大患。可没有想到,郑言庆竟突然转向,从狼林山东麓遁走,杀进朝鲜道。高建武有些后悔:如果当初他不去关注萨水隋军,而是一开始就集中力量,消灭郑言庆这一支人马,哪会有如今的狼狈局面?


第五八章 回归
  大业八年十一月末,涿郡大雪。
  涿郡,古之幽州,与并幽西凉,统称苦寒之地。由于战事频发的缘故,涿郡人口并不算多。
  虽说历史久远,甚至不逊色中原帝都,可相比较之下,这里只能算是荒凉城镇。
  但作为河北与辽东的中枢,涿郡的战略地位不凡。大业八年,隋炀帝杨广一征高句丽失败之后,出离愤怒。不管史书上是如何记载这场堪称动摇了大隋基业的战役,可谁也不能否认,杨广虽然插手了军务,却仅限于辽东一地。而事实上,辽东在最后,最终被杨广攻克。
  所谓的惨败,应该是指萨水和平壤两处战场。
  在这两个战场上,杨广恰恰没有过多的指手画脚……
  这并不是说,杨广的水平比于仲文来护儿要高,不过把一盆子脏水都泼在他身上,未免有失公允。
  只是,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这其中的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晓?
  杨广撤兵之后,委任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为涿郡留守,总督河北军事。同时,薛世雄还有另一个使命,那就是屯集兵马,关注辽东。待来年开春之后,杨广要对高句丽,再次发动攻击。
  薛世雄,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在涿郡休整兵马的同时,薛世雄又严密的监视高句丽方面的动静。他出身于河东四姓之一的汾阴薛氏,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娴熟。加之身经百战,算得上是大业年间,少有的名将。若论及他的功绩,同样显赫。大业年间,他出任玉门道行军,击溃吐谷浑,有开疆扩土之功勋。
  薛世雄性格谨慎,喜欢步步为营。
  萨水之战时,他就劝阻过于仲文,不可贪功冒进。然则,于仲文是三军司令,听不进他的劝说。以至于在萨水惨败时,薛世雄同样受到牵连,被困白石山。幸好,他麾下死士勇猛,膝下薛万均、薛万彻有万夫不当之勇,拼死保护他,从白石山突围出来,才算保住性命。
  于仲文回到辽东之后,就被杨广缉拿下狱。
  同时被缉拿的,还有水军总管来护儿。薛世雄却因祸得福,官升一级,被委任为涿郡留守。
  但在薛世雄而言,萨水之败的耻辱,却无法忘怀。
  涿郡留守府中,薛世雄有些懒散的坐在门廊上,手边还摆放着一摞刚从辽东发来的战报。
  在他面前,跪坐两名青年。
  一个相貌儒雅,大约在二十出头的模样;一个长相粗豪,生的虎背熊腰,若同一头沉静的雄狮。
  “三郎,可看出蹊跷?”
  薛世雄看着门廊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头也不回的问道。
  儒雅青年说:“高建武频频调动兵马,颇不正常。若说他是要对辽东用兵,也应该是向西挺进。但战报上却说,高句丽人确实向狼林山脉方向移动。这种时候,他调兵遣将往狼林山脉……似乎有些古怪。父亲,以我看,莫非是高句丽内部,出了事,以至于高建武不得不派遣兵马往狼林山脉?”
  “那你说,高句丽人,出了什么事情?”
  儒雅青年就是薛世雄三子,名为薛万均。
  休看他相貌俊秀,文质彬彬的看似书生一样。可实际上,此人能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是一员了不得的虎将。在他旁边端坐的粗豪青年,正是薛世雄的小儿子,也就是当年和郑言庆一起,参加鞠战,与麦子仲对抗的酒中八仙之一,薛世雄四个儿子,长子薛万述,次子薛万淑,长于经史,工于书画,不得薛世雄所爱。但薛万均和薛万彻,却是正经武将出身,故而随薛世雄,一同留守于涿郡。
  薛万彻正大口喝酒,听薛世雄询问,立刻放下酒杯。
  “爹,我上个月去辽东巡视时,曾听人说过一件事情。”
  薛世雄问道:“什么事情?”
  “来大将军在平壤失利之后,平壤周遭曾出现过一支隋军,四处袭扰,令高句丽人苦不堪言。
  据一名俘虏说,连贼酋高元之子,也被那些人杀死。高元对此极为愤怒,甚至以万金悬赏捉拿这支人马。不过后来,这支隋军往东南去了,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薛世雄和薛万均大吃一惊,“有这等事?四郎,你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听那俘虏一说,具体并不是很了解。而且,平壤之败是在三月,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载光阴。那支隋军如果脱离险境,也应该回来了……可现在还没消息,那显然已经被高句丽人剿杀……爹,你说,杀死高宝藏的人,会是来大将军麾下哪位猛士?”
  薛世雄一蹙眉,没有回答,反而陷入沉思。
  薛万均说:“四郎,这件事情,你理应早些告诉父亲。”
  “我哪知道……再者说了,这事情是真是假,也无从查探。万一是假的,那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四郎!”
  薛世雄突然道:“你和三郎立刻点起本部兵马,前往辽东,密切关注高句丽人动向。”
  薛万均和薛万彻诧异看着薛世雄,“爹,你莫非认为,高句丽人之所以调兵遣将,是因为……”
  “如果那支隋军尚在,如果他们杀入朝鲜道……”薛世雄轻声道:“高建武近来的这些举措,倒也能说的过去。我要你们过去,是要你们关注高句丽人的举动。同时派出细作,一定要设法打探出,那件事情的真伪。如若此事不假,说不得于大将军和来大将军,还能有救。
  记住,你二人过去只是打探,切不可轻举妄动。”
  薛万均两兄弟连忙起身,躬身应命。
  “三哥,你说会是什么人领兵,竟然能在高句丽做出这么大的事情?”
  在出去的时候,薛万彻忍不住向薛万均询问。
  薛万均苦笑一声,“我怎能知道?不过来大将军麾下将领,战死的战死,要么就跟着返回。
  思来想去,我觉着可能是流落在高句丽的世家子弟所为……
  对了,此前不是说鹅公子在平壤投敌,他家里的情况怎么样?这段时间,好像也没他的消息。”
  “三哥,你休要胡言乱语。”
  薛万彻勃然大怒,“言庆怎可能投敌?他若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又如何能做出实干粉丝的诗句?”
  “可他身为后军,屯守南水。
  那些在平壤作战的人都回来了,他却音讯全无。连他们郑家人都说,郑言庆他们是临阵投敌。”
  薛万彻脸色阴沉,连连摇头,“此事断无可能,言庆不是那种人。
  不过,我听说他祖父被缉拿入狱,后来还是裴世矩裴公爷出面说项,又有皇后求情,已经将他祖父放出来……言庆对他祖父,素来孝顺。他怎可能弃祖父不管,而去投靠高句丽人?”
  薛万均笑了笑,没有再和薛万彻争辩。
  薛万彻心里道:言庆,你若真做了这投敌的事情,日后见你,我定不饶你……
  心里想着心事,两人默默走到留守府大门口。
  却见一匹战马停在门口,浑身蒸腾着热气。马背上滚落下一名信使,脚还没等站稳,就朝着门阶冲来。
  “高句丽战报,有紧急军情……”
  薛万彻心里一惊,连忙迎上前去,“什么军情?”
  “啊,少将军!”信使看清楚了薛万彻,腿一软,扑通跪在门阶下。他看上去很疲惫,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未曾好好休息过。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加盖火漆的信件,双手呈递上来。
  “少将军,三日前,我们的斥候从高句丽返回。”
  “哦?”
  “水军校尉郑言庆,在平壤击杀高宝藏,后连续偷袭元山、汉城、平壤等地,在石多山镇灭高句丽莫离支乙支文德满门,又在元山袭杀元山军主朴昌金。月前……郑言庆率部攻破狄逾城,杀死狄逾城兵曹参军车里汉,救出被看押在狄逾城的战俘后,遁入狄逾岭,不知所踪。”
  薛万彻激灵灵一个寒蝉。
  “你刚才说,那隋军主将,是谁?”
  “水军校尉郑言庆。”
  薛万均的脸色顿时大变,上前一把抢过信件。
  “此事当真?”
  “当真……卫抚慰自陛下撤兵之后,就派出了二百多名斥候潜入高句丽境内,负责打探消息。
  不过高句丽人守卫森严,一直到卑下出发当日,共回来十余人。
  所探听的消息,大都一致。卫抚慰已派人连夜赶赴洛阳,奏报朝廷,同时命我赶来通报消息。”
  卫抚慰,就是卫文升。
  萨水之战时,他坐镇后军,也是九军三十万零五千隋军之中,唯一一个率领全军,退回辽东的将领。
  薛万彻二话不说,立刻翻身上马。
  “四郎,你要去哪儿?”
  薛万彻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去。
  一边走,他一边大声叫喊:“三哥,我立刻出发赶赴辽东……一定是言庆,一定是言庆回来了!”
  薛万均想要追赶薛万彻,但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他命人好生安顿信使,同时拿着那封书信,急匆匆往回走。
  哈,这一下子,郑家恐怕要热闹起来了!郑言庆这一回来,只怕是要给一些人,好大的耳光。
  ……
  郑言庆,的确是要回来了!
  他跨坐白龙马上,横槊向远方眺望。
  近千名隋军,沉静的肃立在他身后,黑压压一片,透着一份庄肃之气。
  一道道的目光,紧紧的盯在郑言庆身后。那瘦削单薄的背影,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务必炽烈。
  明月皎洁,繁星点点。
  站在高岗上,向西看去,岗下是十里平原。平原西面,矗立一座座军寨,灯火闪闪,如同萤火虫般。再往西,就是滔滔鸭绿江。只不过这个时候,鸭绿江面,冰封百里。渡过鸭绿江,就是辽东,就是大隋的治下。
  过往一个月里,郑言庆带着人,搅得盖马高原,翻天覆地。
  不仅仅连续出击,斩杀高句丽士兵两千余人,更解救被俘虏的隋军将士,逾千人。不过,一路征杀过来,隋军将士同样死伤无数。算起来,他解救出来的俘虏,活着走到这里的,也只有五六百人而已。
  对言庆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为了这五六百人,他的元从虎卫只剩下十八个人。
  从狼林山脉走出来的隋军士卒,也死伤过半。如今,胜利就在眼前,只要冲过前面这道防线,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言庆扭头,向麦子仲谢科等人看去。
  麦子仲说道:“郑校尉,大家都在等你的命令。”
  郑言庆点点头,从兜囊中逃出银色假面,扣在了脸上。
  刹那间,所有人下意识的握紧手中兵器,直勾勾的凝视郑言庆。一个月的鏖战厮杀,大家已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当郑言庆扣上假面的时候,就是大战来临之际。
  “传我命令,所有人马裹蹄,口衔枚,未得我将令,不可以擅自行动。
  兄弟们,这是最后一道关卡,只要咱们冲过去,就是大获全胜。大家要照顾好自己,同时还要照顾好身边的兄弟。但一息尚存者,都不要抛弃。咱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家土地上。”
  麦子仲等人,颔首应命。
  “出发!”
  郑言庆一声令下,催马冲下了山岗。
  玉蹄儿的速度并不快,以小碎步徐徐而行,显得格外悠闲。
  在他身后,是麦子仲等一干骑军,约三百人左右。其余皆为步卒,握紧刀枪,紧紧跟随……
  月光下,郑言庆脸上的银色假面,泛起一抹冷幽光晕。
  一双星眸,闪烁精芒。
  他握紧马槊,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距离军寨越来越近,能清晰的听到,从军寨中传来的刁斗声息。
  “什么人!”
  军寨门外的卫兵,大声叫喊。
  郑宏毅立刻催马冲上去,跑到郑言庆的前面,“我乃摩天岭军主傅宁,奉命前来此地换防。”
  他的高句丽语,是越发的流利。
  在过去月余时间里,郑宏毅就是凭借这一口流利的高句丽人,诈开了无数军寨营门。
  高句丽人闻听,不由得一怔。
  换防?
  没听说要换防啊……
  不过看对方这样子,似乎又不像有假。至于摩天岭的军主是不是叫傅宁,这些卫兵自然不可能知晓。只是听对方的口音,带着一股子贵族之气,不免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郑言庆一磕马腹,玉蹄儿依旧迈着小碎步,可步履频率,却陡然加快。
  不仅仅是他加快了速度,身后骑军,也同时加快了速度……守卫大门的卫兵还没等反应过来,言庆突然间一催战马,手中重槊高举向空中,大吼一声:“兄弟们,咱们要回家了……”
  刹那时,玉蹄儿仰蹄一声暴嘶。
  三百余骑同时呼应,马嘶声在夜幕中回荡不息。
  “敌袭,是隋狗袭营!”
  卫兵终于反应过来,嘶声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郑言庆已冲到了跟前。马槊扬起,带着一溜寒光刷的刺出,只听一声惨叫,那卫兵被洞穿了胸口,狠狠的飞了出去。言庆一马当先,冲进军寨。马槊舞动开来,一道道,一条条,一溜溜寒光掠过,血肉横飞。玉蹄儿更加凶残,踢、咬、冲、撞……似乎凡是马匹厮杀的手段,一应使出。铁蹄踏踩着尸体,一路冲过,留下遍地残尸。
  不过,这还不算可怕。
  最可怕的还是紧跟在郑言庆身边的黑白双煞,巨斧长刀犹如夺命的帖子,只杀得高句丽人抱头鼠窜。
  许多士兵从睡梦中惊醒,冲出营帐,迎面而来的是一匹匹飞驰的战马,和一口口雪亮钢刀。
  马队冲过之后,步军杀入营中。
  刀枪并举,喊杀声震天。这些步军丝毫不比骑军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前面就是鸭绿江,过了鸭绿江,就是自家的领地。一路厮杀,为的不就是回家?谁又愿意在这种时候,掉队呢?
  所以,他们出手更狠,更毒辣。
  哪怕是已经弃械投降,步军也毫不手软,冲过来当头一刀,而后面无表情离去……
  从后寨杀进去,片刻光景,就杀进了中军。
  当数个高句丽将领冲上来,试图围住郑言庆的时候,雄阔海将身边仅存的两柄手斧掷出,砍翻一人后,顺势冲过去,双斧泰山压低,当头劈落。一名武将,连人带马,被劈成两半。
  凶残的手段,让高句丽军卒胆战心惊。
  他们倒是听说过,有这么一支隋军在盖马高原四处袭掠,更得到了消息,要严密防卫。可一晃一个月过去,隋军踪迹全无。加之高建武不断调兵遣将,前去围剿对方。驻扎在鸭绿江畔的高句丽人,渐渐失去了提防之心。可就在他们刚刚松懈的时候,这支凶残的隋军,从天而降……
  郑言庆在雄阔海和阚棱的护卫下,杀出重围。
  扭头看,却发现跟上来的人并不多。郑宏毅和冯智玳,身陷重围之中,百余名高句丽士卒围着他们,疯狂砍杀。若非伤愈的冯果,和受命保护郑宏毅的沈光在一旁掩护,这两人恐怕已经丧命。沈光武艺虽高,可长刀终究抵不住一支支长矛大刀,渐渐有些无法顾及两人。
  言庆一见,拍马重又杀将回去。
  随着他一起杀出重围的麦子仲等人,一见他折身杀回去,二话不说,紧跟上去。
  不抛弃,不放弃!
  不仅仅是说说,郑言庆也在用他的行动来告诉大家,他说得出来,就一定会做到。刹那间,隋军士气大振,杀法更加骁勇。铁骑突击,步卒冲杀。偌大的营寨,被郑言庆等人拉锯似地来回冲击三次之后,高句丽人再也无心抵抗,齐声发喊,呼啦啦向四面八方逃散开去。
  言庆这一次,走在最后面。
  他带着雄阔海阚棱两人在最后压阵,掩护隋军人马,全部通过鸭绿江后,这才缓缓撤离。
  此时,高句丽大营,已乱成一团。
  远处传来隐约的法螺声响,想必是其他地方的高句丽军卒觉察到了这里的变故,赶来增援。
  言庆不敢再逗留,下令全军急速行军。
  ……
  天亮时分,高建武率部抵达江边。
  见营寨已变成一片废墟,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他不由得羞怒万分,十几万人,被这一群残兵败将打成这副模样。若传回平壤,他还有何面目,再立于朝堂之上。
  “立刻传令乌骨城、国内城,沿途围堵郑言庆。
  三军听令,随我追击……不杀郑言庆,我誓不收兵!”
  高建武一声令下,数万高句丽大军齐齐出动,朝着辽东郡方向杀来。与此同时,乌骨城、国内城的高句丽守将,也得到了消息,纷纷出兵堵截,寻找隋军的踪迹。
  郑言庆万没有想到,高建武为了杀他,竟是不惜出动朝鲜道所有兵马。
  这一路向西杀过去,一日七战,只杀得人仰马翻,血流成河。隋军归心似箭,一路亡命冲击;高句丽人为挽回颜面,拼命阻截。只是临时出击,人数虽多,却无法形成有效堵截。
  所能起到的作用,也仅仅是拖延住了郑言庆等人的归家之路。
  从清晨开始,郑言庆带着人,一路西遁。直到傍晚时分,数百人退守到了梁水东岸的一处山岗上,再也走不动了。人困马乏,加之腹中饥饿,六七百人被高句丽人马,围困在高岗。
  看着山岗下,一队队,一列列的高句丽人马不断涌来,郑言庆不由得仰天长叹。
  莫非,今日真要功亏一篑,死在这里不成?
  玉蹄儿身中数箭,已无力再战。麦子仲和谢科身上带伤,雄阔海阚棱也是饥肠辘辘,甚至连兵器有些坠手。郑言庆手持银鞭,将银色假面缓缓取下。看着周遭困乏不已的将士,不禁苦笑连连。
  “兄弟们,今天我们,可能就要战死此地。
  月余来,我们南征北战,杀高句丽人无数。今日就算是战死,也算够本了……山岗下,高句丽蛮子想困死我们,想要杀死我们。我知道大家都已经无力再战,可束手待毙,非我所愿。
  汉家儿郎,随我再战一场。
  即便血染沙场,也要让这些蛮子们知道,我汉家郎的勇武。我若战死,麦子仲可接掌全军,麦子仲战死,谢科接掌……让高句丽人知道,这世上只有战死的汉家郎,没有投降的怕死鬼。
  大黑子,阿棱,随我冲锋!”
  郑言庆说着话,翻身再次跨上白龙马,“玉蹄儿,随我杀人去!”
  白龙马希聿聿暴嘶,似也知道,这是最后关头。本已无神的双眸,陡然闪烁夺目光亮,四蹄撒开,冲下高岗。
  雄阔海和阚棱的坐骑早已战死,两人也挣扎着站起身来,抄起兵器。
  “兄弟们,杀出去!”
  高岗下,高句丽人已列队整齐。一排排弓箭手严阵以待,对准从高岗上冲下来的郑言庆等人,只待一声将领。
  高建武跨坐马上,看着冲下高岗的隋军,嘴角浮起一抹冷森笑意。
  “这些隋狗,倒真不怕死啊……传我将令,开……”
  那‘弓’字还没有出口,却听到梁水对岸,一阵号角声响。
  紧跟着,梁水河畔的高句丽军阵出现一阵阵骚乱。一队隋军铁骑,从河对岸势若摧枯拉朽一样冲过来。
  为首一员大将,黑盔黑甲,胯下一匹乌骓马,掌中一口大环刀。
  “言庆兄弟,休要害怕,薛万彻在此,哪个敢伤我兄弟!”
  在他旁边,紧跟一名小将,白衣红袍,胯下赤炭火龙驹,手中一对八棱梅花亮银锤。双锤舞动,上下翻飞。这小将也不说话,冲进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大锤呼呼作响,马前更无一合之将。
  只见他冲过梁水之后,大吼一声,“言庆,我来了!”


第五九章 擒王
  援军来了!
  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了!
  高岗上,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陡然发出震天介响的欢呼声。从高句丽一路杀过来,终于看见亲人了……
  隋军上下,精神振奋。
  在这一刹那,似乎所有的伤痛、疲惫和饥饿,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郑言庆更是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半载以来,他孤军作战,日日夜夜盼望着有援兵到来。可没想到,援兵竟然会是在这种时刻,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出现。
  “裴元庆,薛四郎……你们他妈的终于来了!”
  郑言庆忍不住大声咒骂,但语气中全无半点责怪之意。手中银鞭一摆,崩开一名武将的长枪,二马错蹬刹那,银鞭突然撒手飞出。一记凶狠的撒手鞭,只打得那武将口吐鲜血,落荒而逃。
  手往回一抖,银鞭刷的飞回手中。
  这就是撒手鞭的要点,银鞭鞭柄上,缠绕一圈银线。银线的一头就扣在护手铜环上,撒手飞出之后,可以迅速收回。言庆精神抖擞,一连砸翻两名高句丽军卒,劈手从一人手中,夺过一柄长枪。
  一枪在手,傲然如爷!
  言庆抖动长枪,刹那间枪影重重。
  身边几名高句丽军卒,被瞬间挑杀在地。
  “言庆,卫抚慰已从通定镇出发,渡过辽水,正向这边进发;再坚持一下,咱们过会儿再说。”
  使锤的武将,正是裴行俨。
  他一边喊,一边舞动双锤,朝着郑言庆扑来。
  而薛万彻如同下山猛虎,大刀幻化出片片刀云。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杀得好不快活,甚至来不及与郑言庆打招呼。
  隋军从天而降,令高句丽人顿时乱了阵脚。
  同时,由于援军到达,高岗上的隋军也变得更加勇猛,竟从高岗上冲下来,和高句丽人杀在一处。局势突然间变得混乱不堪,高句丽人虽占据人数上的优势,却被隋军杀得连连后退。
  左军在经过薛万彻连番冲杀之后,很快溃散而去。
  高建武只气得是捶胸顿足。眼见着就要大获全胜,取那郑言庆的项上人头。谁知隋军援军赶到……看这两个领军的隋将,全都属于异类。特别是那个使锤的小将军,简直就是个万人敌。
  之前雄阔海和阚棱,让高建武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勇冠三军。
  现在,裴行俨又极其生动的替他上了一课,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万人敌。
  “郡王,赶快撤吧……探马刚才来报,在梁水西岸,发现有大股隋军正朝此地扑来,如若隋军大队人马抵达,咱们可未必能够顶得住。今日虽放过了郑言庆,来日再取他项上人头。”
  高建武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看到己方阵脚已乱,也知道事不可为。
  罢罢罢,权当为这黄口小儿送行……
  他一咬牙,下令道:“退兵,立刻退兵!”
  清脆的铜锣声,在混乱的战场上空响起。已经在雄阔海阚棱等人的护卫下,退回高岗的郑言庆,意外的看到一面大红色红罗伞盖,正缓缓向东退走。
  “宏毅,那红罗伞盖下,是什么人?”
  郑宏毅大腿上中了两箭,胳膊上被砍了一刀。不过幸好他战袍下还衬了一件软甲,所以未收到太大伤害。可即便这样,他也是筋疲力尽,浑身酸疼无比,退回高岗后,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听到郑言庆的问话,郑宏毅挣扎着站起来,顺着言庆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得脸色一变。
  “言庆,那是高句丽主将旗号……我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至少也是个王室贵族。”
  对于高句丽风俗习惯,已经有了深刻了解的郑宏毅,一眼认出,那红罗伞盖下的人,来历不凡。可来历不凡又能如何?此时人困马乏,而且距离又远,追上去恐怕会非常的困难……
  “王室贵族?”
  郑言庆咬着牙,在沈光搀扶下站起身。
  他手搭凉棚,仔细观察了一阵,突然大吼一声,“那是高建武,高元的兄弟!”
  “言庆,你要做什么?”
  郑言庆二话不说,再次提枪上马。
  “老子当初在平壤落难,就是这高建武一手造成。今日他今日来到我大隋治下,岂能让他轻易逃走?
  儿郎们,谁敢与我一起,斩将夺旗!”
  麦子仲谢科,纷纷站起身来。
  虽然都很疲惫,但他们也清楚,如果真的能拿住高建武,可是大功一件。
  “大黑子,阿棱,与我开路!”
  郑言庆催马冲下高岗,口中喊喝道:“沈光,你负责保护宏毅他们,切不可让他们出了差池。”
  玉蹄儿的速度,明显比不得从前。
  可天马血统,即便是在困乏之际,依旧速度奇快。
  雄阔海和阚棱在前面开路,一群人很快就追上了高句丽大军。此时,高句丽人在薛万彻和裴行俨的冲击下,早已经稳不住阵脚。当言庆追上来的时候,梁水西岸,隋军大纛迎风飘扬。
  呜咽长号声在空中回荡,卫文升率领辽东大军,已经兵临梁水。
  隋朝大军出现,使得高句丽人显得越发慌张起来,开始溃败,开始东奔西走,开始散乱起来。
  “言庆,你不好好休息,又跑过来作甚?”
  薛万彻看到郑言庆杀过来,不禁奇怪的吼叫起来。
  言庆大声道:“薛四郎,盯着那红罗伞盖……红罗伞盖下,是高句丽郡王高建武,抓住他,乃大功一件!”
  薛万彻闻听,虎目登时闪烁奇光。
  他大吼一声,“谁也别和我抢,高建武是我的!”
  他这一喊,也引起了裴行俨的注意。只见他在乱军中猛然拨转马头,双锤高高举起,一记泰山压低,蓬的将一员武将连人带马,砸成肉泥。
  “哪个是高建武?河东裴行俨在此,还不给我下马授首。”
  这两个人的目标,不约而同全都盯在了红罗伞盖上。两骑并肩,朝着高建武就冲了过去。这两个人,皆有万夫不挡之勇,特别是裴行俨,更是一个万人敌。两人冲锋起来,高句丽人根本无法躲闪。本就有些慌乱的高句丽大军,在裴行俨和薛万彻的冲锋之下,顿时更加混乱。
  高建武眼见两员大将,劈波斩浪般的朝他冲来,顿时也慌了。
  他甩开红罗伞盖,在亲兵的护卫下,撒马狂奔……
  高建武若是不跑还好,红罗伞盖下有无数兵马,足以将他掩护在乱军中。可他这一跑,顿时暴露了踪迹。特别是他那一身猩红战袍,在夜色中更是醒目夺人。郑言庆一眼就看到了高建武。
  先是一怔,旋即大声喊道:“穿红袍的人,就是高建武!”
  高建武趴在马背上,听到这一嗓子,不禁吓了一跳。
  连忙将红袍甩掉,继续逃窜。
  可身后郑言庆又喊道:“戴金盔的人,就是高建武……”
  他娘的,这是哪个混蛋,竟和我杠上了?高建武心里面暗自诅咒,伸手把金盔摘下,扔到了路旁。
  言庆却不甘心,又喊道:“那长长胡子的家伙,就是高建武。”
  咦?
  喊完了这一句,郑言庆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好像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割须弃袍。哈,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把你抓住,也不枉一桩美谈。高建武在前面跑,郑言庆在后面紧追不舍……
  耳听提升越来越近,高建武越发焦急。
  “拦住隋狗!”
  他大吼一声,跟在他身边的几十名亲卫,立刻勒住战马,转身扑向郑言庆。
  言庆也急了,“大黑子,阿棱,给我开路!”
  雄阔海和阚棱二话不说,纵身下马。这两个人一人双斧,一人长刀,左右开弓,上前一下子抵住了高建武的亲兵。言庆也不言语,纵马直接从人群中冲过去,朝着高建武逃跑的方向,继续追击。
  可是,玉蹄儿毕竟是长途跋涉,连日征战。
  追着追着,有些跟不上了。
  言庆眼见高建武越跑越远,不由得心中大急,他回手用枪尖扎在玉蹄儿的臀部,白龙马吃痛之下,希聿聿暴嘶一声,骤然加速。言庆一片追,一边轻声道:“玉蹄儿,玉蹄儿,我知道你累了……等咱们抓住了高建武,回去后让你好好休息。玉蹄儿,再加把劲,就快追上了!”
  似乎听明白了郑言庆话中之意,玉蹄儿撒蹄狂奔,越跑越快。
  口鼻中,喷吐着热气,眼见着就要追上了高建武。郑言庆猛然在马上长身而起,振臂将手中长枪掷出。高建武在前面跑,突然听到身后有劲风呼啸,连忙反手一刀,将长枪磕飞。
  就在他磕飞了长枪的一刹那,郑言庆就追了上来。
  马头追马尾,他从马上站起来,甩开马镫,腾身扑出。
  与此同时,高建武的坐骑猛然一个蹶子,正踹在了白龙马的眼睛上。玉蹄儿的一只眼睛,登时鲜血直流。它吃痛之下,一声暴嘶,张开大嘴,狠狠的咬在了前面的马尾巴上。郑言庆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高建武。而高建武的战马吃痛大叫,一个趔趄,就把郑言庆和高建武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言庆是有备而来,可高建武却没想到,郑言庆会用这种发疯的招数。
  两人同时从马背上摔下来,郑言庆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两个滚,翻身站起。
  可是高建武却没有好命,一脑袋正撞在路边的石头上,顿时血流如同泉涌,当场就昏迷过去。
  言庆跌跌撞撞走过来,解下腰带,将高建武死死困住。
  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大口的喘气。突然间,眼角的余光一扫,他发现玉蹄儿倒在地上,脸上鲜血淋淋,口吐白沫,四肢不住抽搐。言庆连忙爬过去,一把抱住了白龙马的脑袋。若是在从前,玉蹄儿一定会在他怀中撒娇……可是这一次,它却抽搐了两下,没有半点反应。
  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神光渐渐黯淡下来。
  “玉蹄儿,玉蹄儿!”
  郑言庆有些慌了,连声大叫。
  可是白龙马,依旧声息全无……
  一匹断了尾巴的战马,从远处折回来,跑到了高建武旁边,低头不停拱他。一旁,郑言庆抱着已经失去了生机的玉蹄儿,悲由心生,忍不住泪流满面。这匹白龙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郑言庆至今仍记得,他与白龙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
  这么多年来,玉蹄儿陪着他东奔西走。从洛阳到荥阳,荥阳到平壤,叱诧半载,又从平壤返回辽东。
  以前,他还不觉得什么。
  可是当玉蹄儿倒在他怀中的一刹那,他的心,好像被突然割下了一块。
  这时候,裴行俨薛万彻,阚棱雄阔海带着人追了过来。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呆愣住了……
  “哥哥,玉蹄儿怎么了?”
  郑言庆抬起头,惨然笑道:“玉蹄儿累了,它要休息……”
  一时间,裴行俨等人,都哑口无言。
  “高建武在那里,你们把他看好。”
  郑言庆抱着玉蹄儿的脑袋,目光突然落在了那匹停在高建武旁边的战马身上。玉蹄儿就是被它害死的……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他轻轻把玉蹄儿的脑袋放在地上,抄起银鞭,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战马跟前,手起鞭落,啪的正打在那战马的天灵盖上……战马惨嘶一声,顿时翻到在地。
  “结束了,都结束了!”
  郑言庆呢喃自语,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陡然涌上心头。
  他怔怔的站在马尸旁边,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朝天,直挺挺向地上栽倒下来。
  “公子!”
  阚棱连忙冲过去,一把抱住了郑言庆。
  其他人也都吓坏了,裴行俨薛万彻连忙翻身下马,顾不得一身血污,跑到郑言庆身旁,大声的呼唤郑言庆的名字。
  “言庆醒来,言庆醒来!”
  郑言庆悠悠睁开眼睛,看了看裴行俨和薛万彻,又看了看阚棱和雄阔海,脸上流露出惨然笑容。
  “我累了,我想回家。”
  一句话说完,他歪头倒在阚棱怀中,任凭裴行俨等人如何呼唤,再也没有醒来。
  “哥哥累了,你们别吵他!”
  雄阔海怒吼一声,丢掉双斧,把郑言庆抱起。
  突然间,他放声大哭,“哥哥从在平壤开始,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你们别再吵他,我要带哥哥回家。”
  不远处,玉蹄儿闭上了眼睛,那只受伤的眼,依旧流淌鲜血。
  裴行俨和薛万彻,看着血染征袍,头发都纠结成一根根小辫子似地郑言庆,还有哇哇痛哭的雄阔海,方才那一丝胜利的喜悦,一下子荡然无存。
  我们,真的胜了吗?
  裴行俨和薛万彻相视一眼,同时幽幽一声叹息。
  “黑大个,还有你……照顾好言庆。我会让人把玉蹄儿的尸体带回去……我们,现在回家吧。”
  裴行俨让人把高建武看好,再也没有的挣扎厮杀的心情。
  战场上,依旧喊杀声震天。
  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心里都有些发冷……


第六十章 郑言庆,回来了
  荥阳,大寒。
  郑元寿扬鞭催马,在官道上疾驰。
  坐骑已经拼尽了全力,可郑元寿犹自感觉不满意。他不停用马鞭敲打马臀,催促战马加快速度。
  要说起来,郑元寿这匹马也算得上血统高贵,属于宝马良驹。这匹马的来历,可不简单。祖辈曾是突厥可汗坐骑,后被献到长安,成为飞黄上厩的御马。杨坚篡周,郑译辅佐有功,于是被杨坚赏赐给了郑译。郑元寿这匹坐骑,就是那飞黄上厩御马的后代,脚力非常强劲。
  在郑元寿身后,百余名郑府扈从,拼命的追赶。
  可无奈何,是越追距离越远。好在前面就是荥阳城,所以也不必担心,郑元寿会发生意外。
  城门刚刚打开,郑元寿风一般冲进荥阳。
  门卒诧异的看着郑元寿的背影,疑惑问道:“刚才过去的,可是郑将军?”
  年迈的门伯,挣开昏花老眼,点点头,“看样子是出事了,否则郑将军也不会这般的匆忙。
  这两日倒也真有些奇怪。我昨日听驿站的老王说,一日之间,有十余波人马从驿站驻足换马,而且行色匆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但愿得不是又要打仗,否则咱们就又要遭罪了!”
  门卒们,鸦雀无声。
  辽东一战,原以为是摧枯拉朽似地胜利,结果却以惨败而告终。
  几十万人丧命于辽东,更有无数官员武将受到牵连……听说,皇帝并不甘心,还要接着再打。这么多人都无法攻克高句丽,再接着打,真的能打下吗?莫要又是一次损兵折将的惨败。
  “好了,别发呆了,赶快精神起来。
  郑将军来了,想必他的扈从也快到了。咱们打起精神,别到最后让郑将军的扈从们耻笑才是。”
  门卒闻听,齐声应命。
  好在是清晨,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太多。郑元寿纵马疾驰,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著经堂大门外。
  门子刚清扫了大门口,见郑元寿风尘仆仆的勒马,连忙迎上前来。
  “二爷,您回来了?”
  语气中带着惊奇,不过郑元寿却没有理睬他。
  纵身跳下战马,把手中的缰绳扔给了门子,大步流星的冲上门阶。
  他穿过前厅夹道,一路上也顾不得理睬别人。匆匆忙忙赶到了自家的住处,正好看见三弟郑元琮穿戴整齐,带着家人准备出门。
  “大哥?”
  郑元琮一怔,连忙上前行礼。
  郑元寿脸色阴郁,不过还是强笑着与郑元琮见礼,“二弟,你别出去了,随我一同进去。”
  “出什么事儿了?”
  郑元琮立刻醒悟,出大事了。否则,素来豪壮的兄长,断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表情。他有心详细询问,可是看郑元寿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把马鞭递给了管家,“去告诉崔先生,就说我今天有事,不能赴约随他一同去洞林湖赏雪,请他多多海涵。”
  说完,郑元琮随着郑元寿就进了屋子。
  “大哥,发生何事?您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回来了?”
  “我若是不回来,那才要出大事了……郑醒呢?那小王八蛋如今在何处?”
  郑元寿厉声喝问,门前管事一怔,犹豫了一下,“昨日大公子和几位少爷饮酒,想必还没起来。”
  “把他给我抓过来……若敢反抗,给我打断他的狗腿。”
  郑元琮心里咯噔一下,“大哥,莫非鹧鸪儿在外面惹了祸事?”
  郑元寿哼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铜爵,将酒水一饮而尽,重重的摔在长案上,一言不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郑元寿越是不说话,就越是说明他怒火中烧。郑元琮也不敢再开口询问了,连忙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门口的家臣,去通知大夫人。但愿得,郑醒莫要惹出太大的麻烦。
  郑醒酒劲儿还没有过去,醉醺醺的被人从温香软玉中扯出来。
  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押进了中堂……
  “你们想死吗?竟敢如此对我!”
  “我看,不是他们想死,是你想死……”
  郑元寿阴森森的一句话,让郑醒才发现,自家老爹居然端坐堂上。他不由得一怔,连忙上前拜见。
  “父亲,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若不回来,只怕你人头就要落地了!”
  郑元琮轻呼一声,连忙上前,“大哥,鹧鸪儿若是做了错事,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别气坏了身子。
  鹧鸪儿,你最近干了什么好事?竟惹得你父亲如此生气,还不老老实实承认,向你父亲认错?”
  鹧鸪儿,是郑醒的乳名。
  从平壤回来,郑醒可谓是春风得意。
  虽说来护儿作战失败,可郑醒好歹也有杀敌之功。最重要的是,他在南水大营带回去了几千人,功勋卓著。来护儿虽被缉拿入狱,可论功行赏,郑醒却被杨广,一下子封为千牛备身。
  这可是个前程远大的位子,郑醒这一段时间,可得意坏了。
  正准备在来年开春,赴洛阳就职呢。昨日和荥阳的一些族兄族弟,还有其他家族的子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听郑元寿询问这一句话,郑醒有些发懵。他实在想不起,他做了什么错事。
  “父亲,孩儿最近,没做什么啊?”
  “你没做什么?”郑元寿怒极而笑,“郑公子,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啊……你没做什么?你做的那些丢人事情,如今已经败露了。没想到,我郑家世代传承,竟出了你这么个混蛋东西。”
  “大哥……”
  “你给我住嘴。”
  郑元琮还想再劝说,却被郑元寿怒斥一声,吓得闭上了嘴巴。
  这时候,郑醒的生母,卢夫人也闻讯赶来。见儿子穿着一件单衣,跪在中堂上瑟瑟发抖,不由得心中大痛。连忙跑上来,把身上的大氅解开,披在郑醒的身上,“老爷,你这是做甚?
  鹧鸪儿开春就要去洛阳就职,你一回来不称赞也就罢了,冲他发什么火呢?”
  “你,也给我住嘴。”
  郑元寿神色有些狰狞,“你可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不但诬陷他人,贻误战机,更顶替他人的军功……就职?我看他不用到洛阳就职了,过不了几天,朝廷就会来人,取他狗命。”
  “老爷,你在胡说些什么?”
  卢夫人吓了一跳,吃惊的看着郑元寿。
  而郑醒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身子骨不由得轻轻颤抖。
  郑元琮问道:“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敢再为郑醒求情了,因为郑元寿说的,可都是杀头抄家的大罪。
  “你们问他。”
  卢夫人也不敢袒护下去,抓着郑醒的胳膊,“鹧鸪儿,你究竟做了什么祸事,你快点说清楚啊。”
  “我,我……”郑醒一咬牙,“爹,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郑元寿怒笑连连,“也好,那等陛下派来千牛卫拿你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个清楚啊。”
  在郑元琮连番催问下,郑元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丢给了郑元琮,“若非世英来信,我险些蒙在毂中。郑醒,你以为你做的这些好事,不会败露吗?那我告诉你,十日之前,郑言庆率部自高句丽杀出,强渡鸭绿江,在梁水河畔与高句丽人激战一整日,活捉了高句丽郡王,高建武。”
  世英,正是涿郡留守薛世雄的表字。
  “啊!”郑元琮大吃一惊。
  “嘿嘿,不单单是他回来了……尚有阳夏谢家子弟谢科,仁基贤弟之子宏毅,麦公爷长孙麦子仲,诚敬夫人曾孙,左武卫大将军冯盎之子冯智玳,以及因萨水之战而流落于高句丽境内的十三家子弟,共四十七人,皆被郑言庆所救,一共平安返回……如今正被护送回京。”
  郑醒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变成了空白。
  郑元琮也变得脸色难看,怔怔的看着郑醒,好半天发出一声长叹。
  只有卢夫人仍不明白怎么回事,扭头问道:“鹧鸪儿,你不是说郑言庆在平壤投敌了吗?
  他怎还有胆略,回来?”
  郑元寿阴森森说道:“是啊,我也想知道,郑千牛,郑言庆怎么回来了?”
  郑言庆还活着,郑言庆还活着……他回来了!
  郑醒脑袋嗡嗡直响,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本以为,郑言庆身陷险地,必然是九死一生,再难返回。既然回不来了,那他自然不介意去落井下石。郑醒对郑言庆本身就没什么好感,故而回去以后,就禀报来护儿,说郑言庆带着人投降了高句丽。甚至把南水大火,也都揽在自己身上。
  周法尚不太相信,可来护儿却信以为真。
  大战还未结束,郑家就召开族老会,取消了郑世安族老的身份,并剥夺了郑世安在巩县的田产。
  杨广回到洛阳后,得知此事,更愤怒无比,要抄斩郑世安满门。
  幸好裴世矩出面说情,又有宇文士及劝解,到后来,萧皇后站出来为郑言庆说话。
  她说:“陛下只听一面之词,未免过于鲁莽。郑言庆是什么人,本宫不了解。但本宫却清楚,一个能做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人,当有何等烈性。他放着大好前程不顾,跑去投降高句丽人?未免太可笑了些……本宫愿为郑言庆作保,他绝不是那种屈膝投降的无耻之徒。”
  杨广这才算罢休,但却罢免了郑言庆云骑尉的爵位。
  此后,又有裴淑英带着裴翠云赶到了巩县,为郑世安保住了一个栖身之地。不过如今的郑世安,可算是狼狈不已。若非裴淑英出面,又有管城县令房乔房玄龄和徐世绩暗中照应,只怕连个住处都没了。
  现在,郑言庆回来了!
  不仅仅回来了,还带着生擒高句丽郡王高建武的不世功勋,回来了……
  杨广征伐辽东,损兵折将,只得了区区半个辽东而已,可谓是颜面尽失。而郑言庆生擒高建武,无疑为杨广找到了一块好大的遮羞布。只这一份功勋,郑言庆日后,定将飞黄腾达。
  郑言庆重新崛起了,那郑醒,乃至整个郑家二房,将会面临什么结局?
  这种种利害关系,郑元琮就算不用想,心里面也很清楚。他拿着薛世雄的书信,一遍又一遍的看罢。
  轻轻放在书案上,闭上了眼睛。
  驰骋高句丽十个月,袭掠近百座军寨,斩首万人……更不要说,斩杀高宝藏,伏击朴昌金,杀死车里汉,消灭乙支文德满门数百口人,解救隋军数千人。虽说大部分都战死疆场,可同样是大功一件。而且,郑言庆解救的人当中,还有麦子仲、冯智玳,乃至于左屯卫将军辛世雄。
  辛世雄哪怕已经死了,但于军方而言,郑言庆这份情意,他们会牢记心中。
  郑言庆本就是长孙晟的弟子,之前由于情况不明,所以军方迟迟没有动作。现在,事情明朗了,那各府将军,又岂能善罢甘休?不仅仅是军方不会善罢甘休,如麦家、冯家,谢家、崔家,以及河北一十三家门阀,恐怕也不会就此作罢。除此之外,皇帝的颜面……他岂能不安抚郑言庆?
  荥阳郑氏,等同于一下子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
  郑元琮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郑醒的目光,已没有半点暖意。
  卢夫人呆怔怔,突然一巴掌打在郑醒的脸上,“你这糊涂东西,怎么能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
  说完,她扑通一声跪在郑元寿面前。
  “老爷,您想想办法,千万要保住鹧鸪儿的性命啊……要不然,让他现在就走?先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郑元寿看着老妻,苦笑连连。
  “夫人啊,他若走了,郑家,乃至你卢家,都将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来人,把郑醒给我看押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和他说一句话。当日随郑醒一同返回的各家子弟,一律缉拿起来……夫人,莫怪我心狠,这时候谁也保不住他,弄不好我们都要一起,被牵连其中。你不要光是哭嚎,现在立刻回去,给岳父他们写信,求他们能给予帮助。”
  卢夫人好歹出身范阳卢氏长房,家里也算有些地位。
  郑醒被几名武士往外拖走,一边挣扎,一边哭叫:“爹,饶命啊……娘,救救我,救救我!”
  即便心中不忍,可卢夫人这个时候,又哪敢再开口求情?
  “大哥,我立刻前往巩县。”
  郑元琮站起来,“幸好巩县那边的田产还没有分配出去,先都还给郑世安。我再向郑世安求情,请他能予以原谅。郑世安现在虽然恨我们,但对郑家却是感情深厚。只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当能够安抚。只要能安抚住郑世安,让他出面说项,言庆那边就会好说一些。
  你立刻与郑善愿商议此事,无比尽快恢复郑世安族老身份。
  而后还需拜会郑仁基……我猜想,仁基贤弟那边一定也得到了消息……
  总之,咱们现在要做好一切准备,尽量在言庆返回之前,把事态压下来。还有,咱们要做好准备,适当的时候,给予他祖孙足够的补偿……实在不行,就把百花坞的产业让给他们。”
  百花坞,位于嵩山脚下。
  是一处风景秀美,土地极为肥沃的地方。大约有五千顷良田,是郑家历代积蓄下来的田产。
  最重要的是,百花坞雇养了一千四百多户人口,是郑家,更是著经堂极为重要的一处根基。
  郑元寿虽然心里不舍,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由不得他再去心疼。
  “但愿得,百花坞能让郑言庆消除对我们的怒气吧。”
  郑元寿和郑元琮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一抹浓重的苦涩。
  ……
  郑言庆的确是太累了!
  从平壤开始,他就强打精神,带着人四处奔袭。说好听一点,那叫做奔袭,说难听点,那就是逃窜。
  十个月下来,他的体重已低于百斤,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还算好,最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种种付出。他从不敢睡得太死,更要竭尽心力,为他,为所有人谋求生路。身体和精力,早已经透支了。不仅仅是他,包括他的那匹白龙马在内,同样处于透支的状态。
  否则,玉蹄儿在正常情况下,焉能被踢瞎了眼睛?
  说穿了,还是体力不支,精力不济,才造成了最后的结果。
  郑言庆昏迷之后,一直在做梦。
  梦中,他看到了玉蹄儿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跑,看到了窦孝文、郑怀安,那些已经战死在高句丽的袍泽们,一个个在眼前闪先。
  “郑公子,我们回家了!”
  “是啊,我们回家了……”
  人影忽闪忽灭,渐渐的消失无踪。
  突然间,大队的高句丽人出现在天边,并迅速的朝他冲过来。有高宝藏,有朴昌金、车里汉……
  他们满面血污,挥舞着刀枪,凶狠的向他扑来。
  “郑言庆,还我性命!”
  言庆想要躲闪,可身子却无法移动,眼睁睁的看着明晃晃钢刀砍过来,他大叫一身,睁开了眼睛。
  “言庆,你终于醒了……停车,全部住马停车!”
  车帘一挑,裴行俨出现在郑言庆的面前。
  郑言庆脑袋依旧有些浑噩,看着裴行俨,怔怔的问道:“裴元庆,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裴行俨开口,车外一阵喧哗骚乱。紧跟着,郑宏毅、谢科、薛万彻等人一个个出现在车里。
  更有雄阔海在车外憨声道:“都别挤,都别挤……”
  “你们……”
  郑言庆拍了拍额头,慢慢的清醒过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
  郑宏毅眼睛红肿道:“言庆,我们刚过阜城,现在是在信都郡。”
  “信都郡?”
  郑言庆一脸茫然之色,半晌后轻声问道:“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到家了!”
  郑宏毅说:“那天你在梁水昏倒,卫抚慰非常紧张。他连夜带着你返回了通定镇,随军大夫说,你这是太累了,所以才昏过去。后来薛大将军派人,把咱们接到了涿郡……正好前些日子,陛下刚从高句丽人手里换回了麦铁杖麦柱国的尸体。麦肥和带子随着使者提前返回。
  本来他们想等你醒过来后再走,可是……
  麦肥说:他会在洛阳,等你回去。几天前,洛阳传来诏令,命你即刻返回东都,陛下要在洛阳召见你。薛大将军也不敢拖延,所以就让裴大哥和薛四哥护送我们回去。言庆,你整整昏迷了十五天,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昏迷了十五天?”
  郑言庆用力的搓揉面颊,慢慢缓过劲儿来。
  这时候,沈光带着一个郎中过来,为郑言庆诊断。为了让郑言庆能平安抵达洛阳,薛世雄也算是费尽心思。专门在涿郡找来一个当地名医,随行一同前往洛阳,为的就是照顾郑言庆。
  “郑公子的脉象四平八稳,已无大碍。只是身子骨还有些虚弱,慢慢将养就是。我记得往前面就是武邑县,咱们今晚可以在武邑落脚。到时候我在开两个方子,等到洛阳,当能痊愈。”
  郑言庆轻声道:“如此,那多谢了。”
  沈光带着郎中下去了。
  车马继续行进,不过赶车的人,已换成了雄阔海和阚棱。
  薛万彻在前面领兵压阵,裴行俨郑宏毅谢科三人,则坐在车厢里,和郑言庆说起了话。裴行俨如今官拜虎贲郎,征伐辽东的时候,他与宇文成都两人,都负责随行伴驾,保护杨广。
  杨广撤兵后,就安排人和高句丽人商议,想要讨还麦铁杖的尸体。
  而负责谈判的使者,正是裴行俨本家叔祖,裴世清。由于路上不太平,裴世矩就让裴行俨一路保护。没想到刚把麦铁杖的尸体讨要回来,郑言庆突然从高句丽杀回。从鸭绿江到梁水,整整一天,那动静可是不小。一直对高句丽枕戈待发的卫文升,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
  他火速派薛万彻巡视查看,不过裴行俨听闻,有可能是郑言庆杀回来,也忍不住跟了上来。
  裴行俨一直不相信,郑言庆会投降高句丽人。
  为此,他还和父亲裴仁基闹得很不愉快。郑言庆回来,刚好证明了,他是对的。裴行俨笑嘻嘻的说:“这一来,看我爹还怎么说。”
  “我投降高句丽人?此话从何说起?”
  郑言庆一脸茫然之色。
  “这个……”
  裴行俨刚要回答,却被郑宏毅偷偷扯了一下。
  “不过是一些无聊之人的市井传言,言庆你莫要放在心上。这次咱们活捉了高建武,可谓立下大功。等回去之后,陛下定有封赏……呵呵,你没看见,那高建武醒来之后的脸色,有多难看呢。”
  他把话题扯开,郑言庆也没有太在意。
  “那高建武呢?”
  “裴侍郎已押解高建武,提前返回洛阳。”
  郑言庆轻轻咳嗽两声,心里面却无半点喜悦之情。他想起了玉蹄儿,忍不住问道:“玉蹄儿呢?”
  谢科说:“在后面的车上。
  我们把玉蹄儿带回了通定镇,本来卫抚慰想就地埋葬。不过宏毅说,你和玉蹄儿感情很深,还是带回去,埋在家乡为好。所以,卫抚慰就专门安排一辆马车,让你带着玉蹄儿,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郑言庆陡然有些心酸,神情落寞,轻轻颔首。
  “宏毅,多谢你了。这样安排最好,玉蹄儿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言庆,你刚醒过来,还是先休息一下。”谢科见郑言庆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头,连忙使了个眼色,笑呵呵的说:“等到了武邑,咱们安顿下来以后,再好好说话。”
  郑言庆刚苏醒过来,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身子骨也有些发虚。
  当下点头答应,重又躺下来。
  裴行俨等人出去了,郑言庆一个人躺在车厢中,迷迷糊糊的有些犯困。不过,他有点犯嘀咕:我投降高句丽人?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第六一章 武邑故人
  武邑始于汉高祖五年,成县。
  在前汉时,属信都国治下,后汉则归于安平国治下。南北朝时,北齐政权废除了武邑县的县制,直到开皇六年,才得以恢复。大业年间,隋炀帝废州为郡,武邑县归于信都郡管辖。
  这是一座面积不大的县城,有九千七百多户,人口不足四万。
  东西两晋,南北朝对峙,武邑县一直被烽烟笼罩,造成许多田地荒芜。虽则开皇以来,杨坚行开皇之治,大加鼓励开垦荒田。但由于人口不多的缘故,武邑县始终处于落后的状态。
  大业以来,隋炀帝开凿永济渠。
  所征用的民夫,也多来自河北地区。以至于武邑县人口更加稀少,登记在册的有九千七百多户人家,可实际上人口,还不足八千户。兼之大业七年以来,河北地区流寇肆虐,盗匪丛生。许多人不堪其扰,不得不舍弃家园,背井离乡。于是乎,武邑县也就变得更加残破。
  再残破,郑言庆一行人抵达时,武邑县令也要热情招待。
  毕竟裴行俨顶着一个虎贲郎,千牛卫的官职,绝非一个残破小县的县令可以怠慢。原本,他准备把府衙让出,可是裴行俨坚决推辞,县令只好遵从裴行俨薛万彻的意思,安排进驿站休息。
  反正,郑言庆等人,也没有打算在武邑停留太久。
  当晚武邑县令在县府设宴款待,郑言庆没有参加。一来是还有些疲惫,二来则想要清静一下。
  于是,裴行俨和薛万彻前去赴宴,郑言庆、谢科和郑宏毅,直接进入驿站。
  驿站的驿官早已得到消息,带着三个驿卒出来迎接。言庆没有下车,由雄阔海和阚棱,直接驶入驿馆。郑言庆从高句丽,带回来了四百多人。不过大部分的军卒,都被卫文升留在通定镇。这些军卒,虽说是残兵败将,可死里逃生,对于高句丽的了解,远非其他人可比拟。
  最终,愿意留下来跟随郑言庆的,连带十八名元从虎卫,共二十四人。
  清一色骑军装备,护送着郑言庆的马车驶入驿馆。郑宏毅出面与驿官交涉,郑言庆则直接下车,走进客房。
  客房面积不大,但是很干净。
  重又坐在这舒适的房间里,郑言庆生出一种再世为人……不,是三世为人的奇妙感慨。如今想来,高句丽的十个月时间里,恍若做了一场奇怪的梦。这在前世时,绝非他能够想象到。
  油灯闪亮,言庆坐在书案旁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也算是满手血腥吧!
  他突然自嘲的笑了,轻轻摇头,长出一口浊气。这十个月里,死在他手中的人,直接的、间接地加起来,有上万人吧。有的是该死,有的却是不得不杀,还有的……是他主动去杀。
  就比如,金德曼?
  不晓得那个该死的善德女王没有了,还会不会有高丽棒子这个民族呢?
  郑言庆突然笑了……
  “言庆,你在笑什么?”
  郑宏毅迈步走进客房的时候,正好看见郑言庆面露笑容。他走上前,一边笑呵呵问道,一边在旁边坐下。
  “老谢呢?”
  “已经去睡了。”
  郑宏毅说:“谢大哥这些日子来,也很辛苦。特别是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夜不能寐。
  其实大家都休息不好,担心你出了意外。现在好了,你终于醒了……谢大哥一进屋,倒头就睡。他还交代,不用叫他起来吃饭。明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再叫他起床。沈光进城抓药去了,大黑子和阿棱还在外面。我让他们去休息,他们死活不肯,说就在外面将就一下。”
  言语中,带着羡慕之意。
  郑言庆知道,郑宏毅哈他这两个黑白双煞,已经很久了。
  这倒也很正常……想必任何一个人,见到雄阔海阚棱这样的猛将兄,都会心生羡慕之意吧。
  郑言庆一笑,“这两个憨货。”
  他说是这么说,可语气里却带着几分骄傲。
  如此猛将,却是我的人。算上沈光的话,他麾下这三名扈从,个顶个都是好手,他如何能不骄傲?
  “对了,刚才我和驿官说话的时候,总觉得那驿官,有些眼熟。”郑宏毅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地,话题一转,沉声道:“那驿官一直打量你的马车,而且在言语之间,还询问你的来历……言庆,你是不是来过这里?否则那驿官为何要打听你呢?听他的语气,好像猜出了你的身份。”
  “我从没有来过武邑。
  若非今天到了这里,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县城。不过,这件事倒是奇怪,一会儿沈光回来,我会让他多加留意。”
  正说话间,突然门外传来阚棱一声沉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
  “我是此地驿官,请勿误会……敢问,屋里的人,可是荥阳郑咏鹅,郑公子吗?”
  咦,还找上门来了!
  郑言庆诧异的看了一眼郑宏毅,站起身来,推门走出客房。
  “阿棱,休得无礼。”
  郑言庆一拱手,“在下正是郑言庆,敢问阁下是……咦,你不是黄文清黄县令,怎么会在这里?”
  客房屋檐下,挂着两盏大红色的气死风灯笼,在风中摇摆。
  就着灯光,郑言庆一眼认出,那门廊下一身素净黑袍的男子,赫然是东莱郡掖县县令,黄文清。想当初,郑言庆还没有去高句丽的时候,曾在掖县驻扎过一段时间,与黄文清也有些交往。当时黄文清还从他手中借走了一些粮食,来安抚掖县流民。说起来,郑言庆能受阚棱,也与黄文清有关。所以对于这个才能并不算太高,却极为勤政爱民的县令,他有印象。
  只是,郑言庆想不明白,黄文清不在掖县呆着,怎么跑来当起了驿官。
  一个是官,一个是吏,这二者之间的差别,郑言庆还是能够区分清楚。不由得,微蹙眉头。
  黄文清笑逐颜开,“果然是郑公子。刚才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看雄壮士有些眼熟。所以冒昧前来询问,没想到……郑公子,掖县一别,别来无恙否?”
  郑言庆连忙侧身相让,同时对阚棱说:“阿棱,你不认得黄县令了吗?”
  不等阚棱回答,雄阔海挠挠头,憨笑一声道:“看着眼熟,不过他一换衣服,我没认出来。”
  “你们两个……”
  郑言庆轻声道:“快下去休息吧。我这边若有事情,自然会招呼你们两个。”
  雄阔海说:“那我和阿棱就在隔壁休息,大哥你若有事,就只管喊我们。”
  “去吧。”
  郑言庆说着话,把黄文清让进客房。
  黄文清并不是一个人过来,身边还跟随着一个相貌果毅的青年。看那青年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上下。国字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高大约在八尺上下,体型不算魁梧,但却给人以结实、精壮的感觉。一身黑衣,手握长刀。他随着黄文清走进客房,很自觉的站在黄文清的身后。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虎目,好奇的打量着郑言庆,抿着嘴,嘴角微微上翘。
  “郑公子,这是我外甥苏烈。
  他父亲是本地士绅,武邑兵曹苏邕。这孩子就在他爹麾下效力,今天正好来这办事,我就带他一起过来。苏烈,这位就是我时常和你提起的鹅公子,半缘君,郑言庆郑公子。当日他在掖县的时候,曾帮我好大的忙。”
  苏烈?
  不是很熟悉啊……
  不过看他这气派,却是不俗。
  站在黄文清的身后,流露出一股沉静之气。同时,隐隐有杀气流露,似乎也是个狠角色啊。
  苏烈上前一步,“卑下苏烈,参见郑公子。”
  “苏大哥,休要多礼,快快请坐。”
  哪知,这苏烈却没有退下,虎目陡然圆睁,凝视郑言庆道:“郑公子,我久闻你大名,更甚爱你所写《三国演义》。我舅父亦时常提起你,说你有情有义。不过,坊间谣传,说你在平壤城外,投奔了高句丽人。
  我只问你,可有此事?”
  说话间,他猛然向前迈出一步,须发贲张,厉声喝问。
  “定方,休得无礼!”
  黄文清连忙大声叫喊。
  苏烈却不闻不问,只是凝视郑言庆,一只手搭在了刀柄之上。
  “大胆!”
  没等郑言庆开口,郑宏毅已长身而起,怒声呵斥道:“尔乃何人,胆敢说出如此无礼的话语?”
  “宏毅,坐下。”
  郑言庆沉声喝道,而后挠挠头,有些不解的问道:“苏大哥,我确曾征伐高句丽,也曾在高句丽,杀了很多人。只是我不清楚,这‘投奔高句丽’一说,又从何谈起?自我大军兵败平壤之后,我率部纵横高句丽,杀人无数,被高句丽酋首高元悬赏万金,求我项上人头。
  十五日前,我率部从狼林山脉杀出,强渡鸭绿江。
  在梁水河畔,擒获了高句丽郡王高建武……如果这算是‘投奔高句丽’的话,那就应该是了。”
  “此话,当真?”
  郑言庆闻听,不由得仰天大笑,“苏大哥,我不过是一败军之将,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炫耀。你若是不相信,尽可以让人去辽东打探,看看我郑言庆刚才所言,可有半分虚假之处?”
  黄文清也上前抓住了苏烈的胳膊,“定方,你这是做什么?
  我早就和你说过,郑公子乃人间伟丈夫,断然不会做那等事情。坊间谣传,依我看是有小人作祟,当不得真。如若郑公子真的做了那投敌之事,那虎贲郎裴千牛,又怎会和他同行?”
  苏烈闻听,立刻退后一步,单膝跪地。
  “非是苏烈无礼,实苏烈爱煞公子文章。
  其实,我也不相信公子会做那投敌之事,但坊间流传的很厉害,苏烈不得已,特向公子求证。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苏烈愿受公子责罚,还请公子勿怪。”
  郑言庆连连摆手,起身把苏烈搀扶起来。
  “苏大哥乃刚直壮士,得罪之说,休要再提。”
  说完,他诧异向郑宏毅看去,“宏毅,日间元庆也提到过此事。我投敌之说,究竟从何谈起?”


第六二章 人善被人欺
  郑宏毅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向郑言庆解释这件事情。
  其实,当他第一次听到‘郑言庆投敌’这个说法的时候,怒火中烧。试想,郑言庆投敌了,那他这个从头到尾追随郑言庆的人,是不是也‘投敌’了呢?半载以来,出生入死。历经过多少次惨烈搏杀,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拼死拼活回来,结果却听到了自己‘投敌’的消息……
  莫说年长之人会为之愤怒,更不要说郑宏毅这等年少气盛之人,又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不过,在高句丽经历过那么多事情,郑宏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于是他很快冷静下来,向裴行俨和薛万彻仔细打听。这一打听,郑宏毅顿时懵了……原来这‘投敌’之说,竟然是出自于自己人之口。那郑醒不但把郑言庆的功劳占为己有,还诬陷郑言庆‘投敌’。郑宏毅愤怒归愤怒,却也清楚,此事追究起来,于郑家而言,可谓影响巨大。
  弄个不好,这数百年传承的古老家族,有可能因此而一蹶不振。
  但这件事情,不可能瞒过郑言庆。
  因为郑言庆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最重要的,郑宏毅知道郑言庆对郑世安的感情。你们针对郑言庆也就罢了,还把郑世安给牵连在其中。郑言庆若是知道了真相,岂非要发雷霆之怒?
  对于郑言庆的手段,郑宏毅再清楚不过。
  他若发起狠来,几十万高句丽人,几乎被他玩弄于指掌之间,其手段之狠辣,非同等闲。
  郑言庆可以狠下心来,让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香消玉殒。
  他可以面对乙支文德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毫不犹豫的砍下那颗皓首。从南到北,自东至西,郑言庆那是杀出来的威名。高句丽人如今听说他的名字,有夜儿止啼的作用。郑家,经得起他的折腾吗?
  郑宏毅还在想着,要如何用最不会触怒郑言庆的方式,把这件事说出来。
  可没等他想出妥当的办法,苏烈却告诉了郑言庆。
  “这个……”
  面对郑言庆灼灼目光,郑宏毅也不由得心惊肉跳。他狠狠的瞪了苏烈一眼,然后强笑一声,把事情的原委,向郑言庆解释了一遍。
  “言庆,你可千万别发火。
  薛大将军说,有好多人为你说情。淑英姑姑还带着裴家家臣,赶赴巩县坐镇。世安爷爷最多是受了一些惊吓,绝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件事情,我回去以后一定要请父亲出面,为你做主……”
  郑言庆面色如常,神情也非常平静。
  包括黄文清在内,谁也无法看出,郑言庆内心的想法。
  “这是我的事情,何需郑叔父出面?”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郑宏毅的话语,淡然道:“宏毅,这件事情你莫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张。”
  郑言庆越是这样平静,郑宏毅就越是心惊肉跳。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即便是胆子素来很大的苏烈,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闭上嘴巴。
  这就是鹅公子的气度吗?
  灯火闪烁,从苏烈的角度来看,也只能看见郑言庆半边脸。
  瘦削的面颊,如同刀削斧劈一样棱角分明。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怒气自他身上流露出来,只让苏烈一阵悸动。
  郑言庆微微一笑,“黄县令,您不在掖县,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不想再提‘投敌’的事情,把话题引到了一旁。可郑宏毅现在,却更希望郑言庆暴跳如雷,怒不可歇。若这样的话,郑宏毅还能劝说几句……但郑言庆越是不提此事,郑宏毅心里就越不踏实。看样子,言庆这一次是真的恼了!实在不行,一会儿写信给家里,让父亲早作准备。
  黄文清连忙说:“公子有所不知,你离开掖县之后,正逢平原遭遇大旱。去年掖县安置了许多流民,以至于更多流民向掖县迁移。四月时,阿舅军袭击掖县。我仓促应战,但终究不是阿舅军的对手,以至于死伤惨重。后来水军还师,征发粮草,掖县却拿不出半点粮食。”
  “所以……”
  黄文清笑着点点头,“本来,若真要征集,也不是征收不上来。可掖县百姓本就贫苦,加之去年连续征收,已经不堪重负。我实不忍看百姓受苦,故而拒不征收,被郡府缉拿,重责三十棍,罢去掖县县令。我看掖县不太平,于是就带着家人返回故里。正好我与武邑县令,师出一门。王县令让我帮他,我又不愿再去管那些杂事,索性就呆在这驿馆,乐得一个清静。”
  郑言庆闻听,神色庄肃,起身向黄文清一揖到地。
  “黄县令心忧百姓,实乃天下官员之典范。”
  黄文清忍不住笑起来,颇有些自豪道:“典范倒不敢当,只是不想日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而已。”
  他说着话,神情一肃。
  “我今日冒然求见,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黄县令当说无妨,凡郑言庆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黄文清连忙道谢,坐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苏烈,犹豫片刻后说:“不瞒公子,我这件事……黄某只有一妹,如今业已故去。她膝下也仅此一子,极为挂念。我曾在她灵前发誓,定然会好好照顾。
  定方这孩子,性情刚直,不晓圆滑。这一点,他和他爹,和我颇有些相似。
  我如今是犯官之身,也难给他什么帮助。他爹也是个木头疙瘩,之所以能当上兵曹,还是因为年初时流寇犯境,他组织乡勇击退流寇……王县令手中也确实没人,苏邕这才当上了官。苏邕是卑品出身,王县令也是个浊官,日后难有什么前程。我们这些人窝囊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我实不希望,定方和我们一样。他聪明,本事也不弱,弓马纯熟,武艺不差。
  只是他性子不好,又没有门路。留在这里,迟早会被耽搁。
  公子你是名门子弟,又是士林高士,门路宽,人缘也广,远非我们这些人可以比拟。今年,信都颇不平静,流寇丛生。我和他爹一直商量着,想为他寻个好出路。正苦于没有门路的时候,不想公子您大驾光临。我就想着,让定方跟你做事……这孩子做事,还让人放心。”
  一旁郑宏毅不由得诧异看向苏烈,好奇的打量起来。
  而苏烈,也没有想到黄文清会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一着急,“舅舅……”
  “定方,你休要多嘴。
  刚才我已派人征询过你爹的意见,他也同意了。若非城中尚需巡视,他也一定会跟你前来。”
  苏烈挠挠头,闭上了嘴巴。
  他姓苏,名烈。定方,想必是他的表字吧。
  苏定方……郑言庆突然一惊,仔细打量了一眼苏烈,“你叫苏定方?”
  “哦,定方还是王县令赠他的表字。他少有勇力,武艺不俗,平日里最喜欢行军布阵之事。
  所以王县令就赠他‘定方’二字,说是希望他将来,能平定一方,为苍生谋利。”
  苏定方,那可是初唐时期,自徐世绩之后的名将。只是他属于大器晚成的主儿,在贞观年间才崭露头角。以至于隋唐之交时,并无太多名声。可论起功绩,苏定方的战绩,不逊色于徐世绩。
  贞观初年,他从军初征东突厥,崭露头角。
  显庆元年,也就是公元六五零年,大唐攻伐西突厥,程知节王文度因怯战而被罢免官职,唯有苏定方,荣升行军大总管。显庆二年,再击西突厥,战功卓著,后攻伐葱岭,俘获叛军首领。显庆五年,东征百济,俘虏百济王义慈。一生征伐无数,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不过由于时间的关系,郑言庆一直以为苏定方出生于大业之后,甚至可能在武德年间。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就已经成人。
  那计算起来,历史上苏定方真正崛起的时候,只怕快六十岁了……
  看苏定方的目光,立刻变得不同。
  郑言庆不由得再次打量一番,“苏大哥,你可愿意跟随我吗?”
  苏烈一怔,犹豫片刻道:“我自是愿意。不瞒公子,再听说你‘投敌’之前,我一直对你非常敬重。您写的《三国演义》,堪称兵家宝典。之前杨公卿犯境时,我就使用过其中计策。
  只是,您写到败走江夏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续写,可把苏烈急坏了!”
  郑言庆这两年,的确没怎么再发表后续章节。
  在峨嵋的时候已写到了进西川,但后来因为随军入高句丽,就没有再动过笔。不过,他在峨嵋那两年写的文章,基本上没有发出来过。以至于在坊间求后续文章的人,大有人在。
  言庆没有想到,苏定方竟然还是自己的书迷,也不由得笑了。
  “苏烈愿意追随公子,可又不忍弃老父和舅父不顾。”
  “定方,大丈夫当胸怀广阔,志在四方。你之前不也经常和我说,希望能征战天下,创立功名吗?
  我和你爹都老了,走不动了……这一辈子的希望,就寄予你一身,望你莫要再犹豫。我们都好办,在武邑县,也没什么事情。等过些年,你有了成就,到时候我们再找你,也能求个安稳日子。郑公子既然愿意收你,你可不要三心二意,日后前程似锦,正可光耀苏家门楣。”
  苏烈不再犹豫,“定方定不负父亲和舅父的期望。”
  而后,他伏身在言庆身前跪下,“苏烈愿追随公子,还请公子收留。”
  郑言庆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是送上门的好帮手。
  “苏烈,你要跟我,却还需耐得住性子。你可耐得住吗?”
  “苏烈耐得住。”
  “既然如此,你回家收拾一下行礼,咱们明早动身。”
  苏定方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黄文清又是好一番感激,和郑言庆又谈论片刻,这才告辞离去。
  郑宏毅张了张嘴巴,想要和言庆交谈一番。
  他还是希望能探探郑言庆的口风,能劝解一下。
  可言庆没给他这个机会,“宏毅,咱们奔波一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很累,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路上再说。”
  他表明了态度,郑宏毅也只有心中苦笑连连。
  这一次,郑醒恐怕是,真的惹怒了言庆。但不晓得,他会用何种手段,来解决这件事情呢?
  “那我去歇息了。”
  郑宏毅无奈告辞,退出了房间。
  对于一个不想谈话,或者说已经出离愤怒的人而言,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郑宏毅虽然也很愤怒,可终究出生于郑家,是嫡系子弟。这和郑言庆这个近乎于外来人一样的郑家子弟不一样,他对家族的归属感,对于家族的荣耀感,在某些时候,远比郑言庆更加强烈。
  先把这个消息,通知父亲吧!
  等明天上路,再想办法劝说一下言庆……
  ……
  郑宏毅前脚一出去,郑言庆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可以想象,郑家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甚至有可能已经在运用他们的关系,设法疏通。
  关东士族,休戚相关。
  郑元寿也不是个无能之辈,焉能看不出其中的真相?
  自己若是没有回来,郑元寿就算是知道真相,恐怕也会当作不知道,把这件事情瞒混过去。
  可偏偏,郑言庆回来了!
  而且是带着天大的功勋,更俘获了高句丽郡王,朝鲜道大都督高建武,回来了!
  郑家就算想要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也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通过他们的关系,游说郑言庆,并给予最大的补偿。这件事情,只要郑言庆不追究,既是杨广想追究,郑家的那些个亲戚朋友,也会站出来为求情。到时候,郑言庆即便是心里不愿意,也只能把隐忍下来……
  可是,他能隐忍吗?
  言庆说起来,并非是个心胸很宽广的人。
  说他睚眦必报可能有些过分,但至少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性情。
  这件事如果只是针对言庆自己,那他说不定还能忍下去。
  可牵扯到了郑世安,这个世上,一个真心对他好,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老人,郑言庆焉能善罢甘休?而且,这一次我忍了,那下一次呢?到最后,岂不是谁都能骑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
  郑言庆想到这里,眸光变得有些狞戾。
  你们做的初一,我就做不得十五吗?
  想到这里,郑言庆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探手轻轻叩击墙壁。
  不一会儿的功夫,房门被人拉开。沈光走进来,“主公,您有何吩咐?”
  “老裴和老薛,回来了没有?”
  “还没……”
  “武邑县,何时开放城门?”
  “唔,我刚才问了一下,一般都是在卯时开城。不过若有特殊情况,也不是不可以开放城门。”
  “沈光,我要回家。”
  “啊?”
  “我不准备去洛阳了,准备直接返回巩县。我听说,我爷爷因为我的事情,曾被官府缉拿,我想先回去看看。”
  “那我立刻安排。”
  “不,这件事不要惊动别人。你只要通知一下大黑子和阿棱就行……还有,二十四虎卫随同咱们一同走,其他人就不必惊动了。还有,你一会儿去找一下黄文清,让他多备几匹马。
  明早咱们离开时,谁也不要通知,带上玉蹄儿的尸体,咱们回巩县。”
  沈光闻听之后,躬身应命。
  ……
  由于是在冬季,昼短夜长。
  若在平常,卯时天已大亮。可在冬季,卯时屋外,仍是黑漆漆一片。郑宏毅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才起身洗漱。他在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却发觉,这驿馆的庭院中,似乎少些什么。
  站在门廊上,他疑惑的四处打量。
  突然,他反应过来:昨天把马车赶进来的时候,装着玉蹄儿尸体的车辆,就停在庭院当中。
  可现在,马车不见了……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匆匆跑到郑言庆的房间门口,拉开房门,却见房间里空空荡荡,不见郑言庆的踪影。又打开雄阔海他们的房间,也没有人!郑宏毅这一下,脸色可就变了。言庆他们,去哪儿了呢?
  他又跑到了马棚,发现马棚里同样空荡。
  二十四虎卫的坐骑,全都不见了踪迹。
  正好这时候,一个负责照看马匹的驿卒走来,郑宏毅连忙上去,一把攫住了驿卒的手臂:“这马棚里的马呢?”
  驿卒回道:“被正房的那位公子派人牵走了。”
  “什么时候牵走了?”
  “唔,好像是寅时过后。那位公子带着人,赶了两辆马车,还有三十匹战马,说是有急事要走。
  小的当时还提醒说:卯时城门才会开放。可那位公子说,他已经拿到了出城令牌,没有关系。小的看那位公子走的急,还帮忙把马牵了出去……对了,那位公子临走的时候还让我告诉几位公子:不用担心,他先回家了。还说让你们只管去洛阳,不用等他,他不打算去。”
  郑宏毅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立刻甩开了那驿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裴行俨薛万彻的房间门口。
  “裴大哥,薛大哥,大事不好了!”
  裴行俨昨夜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的走出来。
  “宏毅,一大清早的,你诈唬个甚?”
  “言庆,言庆他走了……”
  “走就走嘛,你急什么?”裴行俨没太当回事,扭头准备接着睡。可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郑宏毅,失声吼道:“宏毅,你刚才说什么?言庆他,走了?”
  “是啊,言庆走了!”
  “他去了何处?”
  “他,他,他……”郑宏毅越是心急,就越是说不出来话。好半天,他才费力的说:“他回巩县了,说不去洛阳。”
  裴行俨一听,也急了眼。
  他当然知道那‘投敌’的事情。并且在和谢科的聊天当中,也得知郑醒冒领功劳的事情。说实话,他顶看不起郑醒。可是……薛大将军临行之前,反复叮嘱,不要走得太快。当时裴行俨还没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后来才明白,薛大将军这是要为郑家,或者说是郑元寿,争取时间。
  郑言庆到了洛阳,郑家想必已疏通了关系。
  裴行俨虽然不太情愿,就这么放过郑醒。可他也知道,这世族之间的关系,容不得他去插嘴。
  他也没有放慢速度,想着反正我把言庆带到洛阳,有没有准备妥当,是郑家的事情。
  可是现在……
  薛万彻也醒了,走过来一问事情缘由,也不由得眉头紧蹙。
  “言庆不去洛阳?那可是陛下的意思,听我爹说,陛下还准备在洛阳,为他准备一场隆重典礼呢。他现在说不去就不去,算是什么?”
  “算什么?”
  谢科走过来,冷笑道:“算是打脸。”
  “打谁的脸?”
  薛万彻还是没能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复杂关系。
  郑宏毅苦笑一声,“还能打谁的脸,打郑家的脸呗?顺带着,连陛下的脸,也要一起打了。”
  薛万彻脱口而出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谢科冷笑道:“如今洛阳恐怕是满城都知道,言庆在高句丽的作为。他不去,就是表明他心中不满,不愿妥协。依我看,他不去也好,这种事情也要忍,那岂非颜面全无?
  既然言庆不去洛阳,那我也不去了……反正这次在高句丽,是以言庆为主,我不过一旁辅佐。一会儿出发的时候,咱们就分道扬镳吧。我离家也有一年多了,老父想必也等的急了……”
  “老谢,你又凑什么热闹?”
  裴行俨也急了,“言庆不去,你也不去,那怎么办?”
  “让宏毅去吧,再者说了,不是还有麦子他们吗?想必这些事情,他们去已经足以说清楚,言庆若不去的话,我去悠悠什么意思?难不成,让我学某些人一样,把功劳占为己有?”
  谢科说的是斩钉截铁,任凭郑宏毅如何劝说,他也不愿改变主意。
  眼睁睁看着谢科回房收拾行李,挟弓持枪,从马棚里牵出战败,扬长而去。郑宏毅脑袋瓜子,嗡嗡直响,脸上流露出苦涩笑容:言庆,你这难道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到不可收场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薛万彻忍不住问道。
  “怎么办?立刻启程,咱们立刻返回洛阳……言庆这一次,定然想把这件事,闹得天下皆知。
  宏毅,你最好立刻与你父亲联系,如若真的不可收拾,那麻烦……才是真的大了。”
  郑宏毅长叹一口气:其实,从来护儿大将军听信郑醒谗言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已经闹大了!


第六三章 功过相抵
  天空飘洒冰雨。
  雨丝夹杂着小米粒大小的冰雪落下,令道路显得泥泞湿滑。天际尽头,雨雾蒙蒙,让人无法看得真切。寒冬腊月里,整个世界都变得有些压抑,有些阴沉,风卷冰雨,格外寂寥……
  官道上,一队铁骑,护送着两辆马车急速行进。
  车轱辘从泥泞的路面上碾过,泥水飞溅。铁蹄掠过,只留下遍地狼藉。
  雄阔海和阚棱各驾驶一辆马车,一路上不停的扬鞭催马。苏烈一袭白衣,外罩一件藏青色大红里子的披风,率领十名虎卫在前面开路。郑言庆和沈光,则并驾而行,紧随马车之后。
  从武邑悄然离开后,郑言庆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不知为什么,自他决意回家的那一刻起,竟生出归心似箭的感受。
  从未有过如此急迫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子,思念郑世安,思念毛小念,思念家中的每一个人。
  在此之前,不管他表面上如何作为,可内心中,始终怀有一分抵触。
  但是在高句丽征战厮杀近一载光阴后,他开始慢慢的融入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忍受别人诬陷他投敌,可以忍受别人冒领他的功勋。可他绝无法忍受,那些人把郑世安也牵连在里面。
  郑言庆当然清楚,他不去洛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他不会后悔。
  有些事情可以忍,但有些事情,绝不能忍。即便是官场上讲求中庸之道,讲求平衡之道。可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这种事情绝不能退让。否则,他今日退让一步,明日就要退让两步,三步,乃至于到了最后,退无可退。
  郑家欺人太甚,亦或者说郑醒欺人太甚,他宁可和郑家撕破脸皮,这一次也不会退让半步。
  “少爷,前面过了永济渠,就是馆陶。今晚,可是在馆陶落脚?”
  苏烈从前面过来,询问郑言庆。
  他也知道了郑言庆的打算,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决意跟随。在苏烈眼中,郑言庆所做的决定,无疑最对他的胃口。男儿大丈夫,岂能任由他人污蔑?虽然这样一来,苏烈的前程会受到影响。可是他相信,郑言庆定然能重新崛起,甚至不需要等待太久。只因为,他是郑言庆。
  一个六岁就能名扬士林,出身高贵,师从名将,文采出众,又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怎可能就此沉沦?
  哪怕是暂时的蛰伏,为的也是日后冲天而起。
  所以,苏烈没有改变主意。而郑言庆呢,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承诺,但却一直默默的观察。
  苏烈长于骑军,犹好奇兵。
  这一点,倒是挺对郑言庆的胃口,所以一路上,郑言庆把他在高句丽的所作所为,都详细的讲述给苏烈知晓。果然,苏烈在听罢之后,大加赞赏,对郑言庆的信服,有增加了几分。
  馆陶?
  郑言庆勒住了马,沉吟一下,轻声道:“咱们今晚,不过永济渠。”
  “啊?”
  “连夜赶路,咱们沿济水西行,在明日入夜前抵达临漳。
  后日可在临漳休整一日,然后绕道河内。我估计,三天内咱们就可以从汜水关,直抵巩县。”
  这样安排,等同于把路途拉远了。
  可郑言庆还是决定这样走。
  反正能在除夕之前,抵达巩县就行。如果走馆陶……
  以郑言庆对郑宏毅的了解,那小子未必不会派人,在馆陶堵他。如果被郑宏毅堵住了,那面子上就会不好看。毕竟一起患难与共,经历过无数次惨烈厮杀,这种袍泽之情,他无法拒绝。
  如果郑宏毅要求情,他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郑宏毅开口,甚至不和郑宏毅见面。只要他抵达巩县,那郑醒就难逃一死。
  至于郑元寿会怎么考虑?郑仁基会怎么想?
  都不在郑言庆的考虑范畴。了不起一拍两散,我光脚的,难不成还怕你们这些穿鞋子的吗?
  苏烈不太明白郑言庆的想法,有些为难的说:“公子,这样一来,可就多出一天的路程。”
  “我知道,你照做就是。”
  苏烈虽然有些不解,但骨子里有一种军人的习性,让他还是严格的按照郑言庆吩咐去做。骑队在岔路口转向,向西急行。郑言庆抬头看看天色,突然把沈光叫道了身边,低声吩咐。
  “沈大哥,我想请你,先行赶回巩县。
  我听说,爷爷的田产已经被没收,不过他的住所想必不会有变。姑姑带人在那里坐镇,郑家人也不敢太过于为难。你先回巩县,告诉爷爷,我这边一切平安,不日就会抵达,请他放心。”
  沈光想了想,点头答应。
  为了让郑世安放心,郑言庆还把他的假面,交给沈光,以证明他平安无事。
  沈光领命之后,又从马队里牵出一匹战马,打马扬鞭而去。见沈光离开,郑言庆立时松了口气。
  宏毅,对不起了……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郑家,太不给我面子!
  ……
  郑言庆决意不去洛阳,谢科紧跟着也直接返回阳夏。
  裴行俨听从了郑宏毅的建议,派人在馆陶,想要把郑言庆拦住。可没想到,郑言庆根本就没有从馆陶经过。
  如此一来,消息飞快的就传到了洛阳。
  郑善果从鱼俱罗的府邸中出来,登上了马车。
  鱼俱罗是在八月初,卸掉隆山郡太守职务,从岷蜀返回洛阳。如今,他闲赋在家,过的非常悠闲。郑言庆‘投敌’的消息传来时,鱼俱罗是第一个上奏皇帝,表示他不相信郑言庆会在平壤‘投敌’。
  无奈何,当时杨广正因为辽东战败的事情,而心烦意乱。
  所以鱼俱罗的奏章,他根本就没听进去。反而在第二天一早,下令千牛卫前往巩县,捉拿郑世安。好在,千牛卫刚离开洛阳,裴世矩就站出来,为郑言庆求情。他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不相信郑言庆会‘投敌’。此后,和郑言庆素无交情的驸马宇文士及,也不知为何,通过南阳公主之口,表达了他的意思。
  不过,宇文士及并没有似裴世矩鱼俱罗那样求情,而是说,郑言庆是长孙晟的弟子,还请陛下看在长孙晟的面子上,三思而行。长孙晟是什么人?那是杨广最为信赖的一名近臣。
  其实,那言下之意也是说:长孙晟教出来的学生,焉能投敌?
  再后来,求情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萧皇后也站出来,为郑言庆说话。
  当然,萧皇后求情,是因为得了裴淑英的请求。加之她对郑言庆的感官也不差,同样不太相信郑言庆会在平壤‘投敌’。别人的话,杨广可以不听。但萧皇后的话,杨广却要思量。
  于是在拍出千牛卫的第三天,他又发出一道诏令,赦免了郑世安。
  郑世安甚至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巩县大牢里呆了一天之后,便重获自由。出狱后,他才知道,郑言庆在高句丽出了事情,至今下落不明。郑世安得知此事后,当场昏了过去。
  后来虽然苏醒过来,却从此卧床不起,再也无法下地走动。
  在郑世安心里,有一丝愧疚。
  他知道,郑言庆其实并不想去平壤。如果言庆在高句丽真的出了事,那就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
  思念、牵挂、还有内疚,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郑世安病倒了。
  可他没有想到,郑家竟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不但罢免了他族老的职务,还夺走了他名下的田产。若非裴淑英领人及时赶到,郑世安甚至有可能,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这心里,又该何等憋屈?
  郑善果从一开始,就不太赞成郑家的这些举措。
  首先,他了解郑醒,所以根本不相信,郑醒有那种魄力,把一个营寨的粮草辎重焚毁,以集结隋军败将。其次,他也不相信郑言庆会投敌……可这是族老会的决意,郑善果也无可奈何。
  现在真相大白了,郑家开始慌了。
  郑元寿派人赶到洛阳,请郑善果出面说项。
  郑善果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郑言庆在岷蜀时,曾随鱼俱罗学槊。故而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却不想,鱼俱罗闭门不见。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郑善果轻轻揉着太阳穴。
  该怎么办才好?
  郑醒闹出这一档子事,可算是丢尽了郑家的脸面。既然鱼俱罗不愿出面说项,那只有另想办法。
  “福成!”
  “老爷,有什么吩咐。”
  郑福成是郑善果的老管家,也是心腹之人。
  听到郑善果在车里呼唤,他连忙催马上前,在车帘外恭敬的候命。
  “你立刻去窦家村一趟,持我名剌,求见窦威窦先生。就说我今晚,在大定酒楼摆酒,请他务必赏光。”
  “喏!”
  郑福成连忙拨转马头,朝着长夏门方向疾驰而去。
  郑善果闭上眼睛,心里苦笑:如今,这洛阳人就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哥哥啊,既知今日,你们又何必当初呢?我虽然不知道窦家和郑言庆是什么关系。可你们差一点弄的郑言庆家破人亡,窦家有可能出面为你们说项吗?若窦威不肯出面,那只有请求言庆,能高抬贵手。
  一想到这些,郑善果就感觉无比烦闷。
  回到家中,郑善果刚坐下来,没等他喝上一口茶,就见听人说:“安远堂郑源,求见老爷。”
  郑善果是二房所出,郑源却是六房所出。
  二者一个属著经堂,一个是安远堂,虽则同为郑姓,可彼此之间,联系并不算太多。毕竟著经堂的权势,远比安远堂大。虽则这些年安远堂有所起色,特别是财力上,变得格外雄厚,可这地位的差距,依旧很大。所以,郑善果虽在洛阳为官,却从未与郑源有过交涉……
  这个时候,郑源为何前来拜访?
  郑善果心里疑惑,但也不敢怠慢。
  因为他知道,郑仁基的独子郑宏毅,此次跟随郑言庆在高句丽出生入死,功劳不小。即便是郑仁基不可能复起,但郑宏毅却能借此机会,搏一个好前程,日后说不得安远堂会重新崛起。
  “请!”
  郑善果连忙下令,命人把郑源请到了中堂。
  “明礼,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呢?你在洛阳也有四载,这还是头一次主动前来呢。”
  “四爷,我家老爷派人,有要事禀报。”
  郑源先是道了个罪,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毕恭毕敬的双手呈上。
  郑善果接过了书信,示意郑源一旁坐下,然后打开来,迅速扫一眼。刹那间,他这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言庆,拒来洛阳?”
  郑源轻声道:“我家小公子送信,说郑公子本来是要来的。可不想在路上,听说了……郑公子很不高兴,连夜带着他的扈从,不告而别。不仅是郑公子走了,阳夏的谢公子也因为郑公子不肯过来,与小公子告辞离去。裴虎贲和薛虎贲想要阻拦,却阻拦不住他们。
  小公子还派人在馆陶,试图拦住郑公子。可不成想郑公子在永济渠北岸,突然改变主意,改道而行。如今,小公子也不清楚郑公子他们的行程……我家老爷说,需尽快告知四爷知晓。”
  郑善果这手一颤,强笑一声,“如此,多谢仁基贤弟。”
  他心里暗自叫苦不迭:郑言庆这分明是打算撕破脸皮了……哥哥们,郑家这脸面,可要丢大发了!
  ……
  正如郑善果所猜想的那样,郑言庆拒赴洛阳,那就是横下心来,要撕破面皮。
  不仅仅是郑善果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在洛阳的文武百官,士绅门阀,一个个也看出了端倪。
  所有人心里,都暗自感叹:这郑言庆,未免太大胆了吧。
  让他赶赴洛阳,那可是皇帝的旨意。
  说穿了,郑言庆这叫做抗旨不尊,是杀头的大罪。他不来,那皇帝兴师动众准备的庆典,又该如何操办下去?这不止是要扫郑家人的脸面,连带皇帝的面子,也被打了……
  杨广得知消息后,暴怒不已。
  在朝堂上,他险些把龙案掀翻出去,暴躁的在丹陛之上,来回踱步。
  文武百官也理解杨广的心情:辽东之战失败,杨广在西域诸国国王面前,丢了老大的颜面。而且,也因为这一次失败,使得突厥始毕可汗咄吉,有些动了心思。只看杨广要操办庆典,咄吉却拒不前来,就能知道,他心怀不轨。其实,心怀不轨的人,又何止咄吉一个人?
  留在洛阳的西域诸国国王,恐怕未必没有想法。
  所以,杨广迫不及待的想要借此次庆典,宣扬大隋国威。
  此前裴世清押送高建武抵达洛阳时,的确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这还不够,杨广需要郑言庆他们抵达洛阳,给他涨一涨颜面。看看吧,不是我大隋治下,同样是人才济济。只需一个少年,就能把高句丽搅得天翻地覆……我大隋能人无数,区区高句丽,不过是螳臂挡车。
  可这一切,都将因为郑言庆的拒绝到来,而变成泡影。
  这让杨广,又如何不怒?
  “陛下,郑言庆恃功自傲,目无法纪。今抗旨不尊,实罪不容赦。陛下当立刻将其缉拿下狱,以正律法之严明。”
  宇文化及跳出来,一副义愤填膺之状。
  他对郑言庆没有好感,而且当初他为儿子向裴仁基求亲,眼见着裴家已经答应,可裴翠云却和郑言庆联手上演了一出私奔的好戏。裴仁基固然尴尬异常,可宇文化及的脸面,更难看。
  即便你宇文化及甚得皇上宠信,可是在世家门阀眼中,还是那个破野头出身。
  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把你放在眼中,你就算得了天大的勋位,又能如何?宇文化及不敢去得罪裴家,但是对郑言庆却怀恨在心。当初缉拿郑世安,也正是宇文化及在一旁推波助澜……
  原以为可以把郑言庆踩在脚下,哪知郑言庆又咸鱼翻生。
  宇文化及心里正不舒服呢,郑言庆却上演了一出抗旨的好戏。这种机会,他又怎能放过呢?
  杨广闻听,目光一凝。
  “宇文将军此话差矣。”
  没等杨广开口,洛阳留守樊子盖却站出来,“郑言庆抗旨不尊,固然是有罪,但却情有可原。来大将军兵败平壤,却将数万兵卒弃之异国他乡。郑言庆心怀故国,在高句丽浴血奋战,杀敌无数,更扬我大隋威风。可有些人,却趁机诋毁,诬陷忠良,只是忠臣在外流血,家人却险遭大难。偌大的功劳,却被他人侵占……如若换做是我,亦会心怀怨念,更何况郑言庆年不过十四五岁,正少年气盛之时,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其罪无可恕,却情有可原。”
  樊子盖这一番话,立刻引得许多人点头称是。
  郑善果在一旁暗自叫苦,原想让宇文化及站出来把话题引开,不成想还是被人提起。
  这一次,郑家这颜面,恐怕难以保存。
  他正在想着如何措辞反驳,朝堂上许多人纷纷站出来,表示郑言庆所为虽有罪,但也并非不可原谅。
  特别是那些武将,更是言辞激烈,义愤填膺。
  也难怪,郑言庆是长孙晟的弟子,说起来也算是军方的人。他们当然要站出来,维护一番。
  双方争吵,从开始辩论,到后来的互相攻击。
  话题越扯越远,吵得杨广连连蹙眉。
  他一方面对郑言庆拒不来洛阳,万分恼怒;另一方面,又对郑家的所作所为,颇为不屑。杨广当然知道,郑家肯定是想要保住郑醒的性命。甚至连西苑十六夫人,也或多或少的在他面前,为郑醒求情。杨广也犹豫不定,想着借郑言庆来洛阳的机会,对他大加封赏,安抚住郑言庆之后,让郑家再与他商量。可郑言庆不赴洛阳,已表明了态度,他一定要郑醒的性命。
  这分明是,在逼迫朕下诏杀人!
  杨广被群臣吵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怒声呵斥,而后甩袖退朝。
  回到西苑之后,他仍在为此心烦。这个郑言庆,实在是不知好歹。你若真的要了郑醒的性命,日后又怎么在郑家立足?朕也是一番好意,想为你和郑家说项,可你倒好,竟扫了朕的颜面。
  “陛下,何故如此烦恼?”
  萧皇后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杨广身旁。
  “梓潼,你来了!”杨广叹了口气,“还不是为那郑言庆的事情?他不肯来洛阳,朝中一边是要治他的罪,一边又说他情有可原。朕也在为此烦恼,考虑着,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萧皇后在杨广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轻轻摩挲。
  杨广还是晋王时,在和兄长杨勇的太子之争中,也时常心烦意乱。每每这个时候,萧皇后就像这样子坐在他身旁,让他心灵获得平静。
  “梓潼,你怎么看?”
  萧皇后一笑,“陛下感觉,郑醒所为,该当何罪?”
  “罪不容赦,斩立决。”
  “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犹豫?”
  “朕,只是替那半缘君操心,他日后如何在郑家立足。杀了郑醒,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郑家又如何肯放过他?何不听从朕的说和,他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而郑家也能保住郑醒,岂非两全齐美?”
  萧皇后忍不住笑了,“陛下,您这又是听了哪位夫人的说项?”
  “哦……却是朱贵儿得郑家托付,私底下说了几次。不过她倒是没说要救郑醒的命,梓潼切莫怪罪与她。”
  萧皇后冷哼一声,“陛下,此国家大事,怎能让一女子指手画脚?
  依我看,陛下对朱贵儿却是太过纵容,绝非一件好事。陛下既然认为郑醒有罪,那就该问他的罪。郑言庆都不怕和郑家撕破面皮,陛下又何必为他操心?再者说了,郑言庆和郑家撕破面皮,与陛下只有好处,绝无坏处……陛下想想,那半缘君在高句丽做的好大事情,可谓功勋卓著。他杀了多少人,倒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他救了多少人,而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
  麦铁杖的孙子,诚敬夫人的曾孙,阳夏谢氏子弟,管城崔氏族人,以及河北十三家世族子弟……
  陛下,郑言庆若是与郑家和解,以他救出这些世胄子弟的交情,郑家……”
  杨广闻听,倒吸一口凉气。
  “若非梓潼提醒,朕险些忘记了这件事情。”
  “所以,半缘君和郑家撕破面皮,于陛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我说,郑醒该死,而且必须以极刑处置。唯有这样,方能平息半缘君心中的怨念。陛下以为,妾身说得可有道理?”
  “梓潼所言极是,正当如此。”
  杨广说完,话锋一转,“可那郑家子抗旨不尊,朕又当如何处置?”
  萧皇后说:“陛下是想杀他,还是不想杀他?”
  “这个嘛……这个小子,确有些本事。其文采出众,且武略不俗,立下好大功劳,朕岂能忍心杀之?”
  “陛下既然不忍杀之,可他抗旨不遵之罪,也不能轻易放过。
  以妾身之见,干脆对他不闻不问。他立下大功,也犯下了大罪,功过相抵,就让他安心在巩县反思,陛下认为如何?”
  萧皇后的这个主意,立刻引起了杨广的共鸣。
  郑言庆这个小子,仗着立了功,就忘乎所以。长此以往,绝非一件好事……干脆,就冷他一下。
  “妾身还有一个主意……”
  萧皇后说:“前些时日,妾身看了洛浦书馆拓印的《三国演义》,其中有一个情节,倒是颇有些意思。”
  说着话,她伏在杨广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
  杨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不住道:“梓潼所言极是……哦,那部《三国演义》,回头送与朕看上一看。这个半缘君,倒也真是有趣。你说他那脑袋瓜子里,为何能想出这种故事?”
  说完,杨广忍不住大笑起来。
  萧皇后也不禁抿嘴轻笑,心里道:淑英,本宫也算是不负所托,如此应该对得起你那些礼物。
  ……
  就在洛阳朝臣,为郑言庆抗旨不尊之事,争吵的面红耳赤时,隋炀帝杨广,突然发出一道诏令。
  郑言庆抗旨不尊,论罪当斩。
  然则念其征伐高句丽,立下汗马功劳,故而免其不敬之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不饶。功过相抵,命郑言庆幽居巩县,闭门思过。
  诏令中,即没有提及之前郑言庆被废去的云骑尉之职,也没有说到其他事情。
  总之一句话,功过相抵,将所有的事情全都说个清清楚楚。郑善果得知了诏令内容后,忍不住仰天长叹:荥阳郑氏数百年传承,今日被郑言庆抹的一干二净。郑醒,令天下郑氏蒙羞……
  郑言庆立下那么大的功劳,结果却是功过相抵,还下诏闭门思过。
  那犯下诬陷功臣,冒领功劳之罪的郑醒,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郑善果不用去想,也清楚了解。
  诏令发出,郑善果立刻上书请辞。
  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人,若没有撕破脸,大家还能相安无事。可既然撕破脸了,郑善果亦不愿继续留在洛阳,被人耻笑。
  同日,杨广命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率三百千牛卫离开东都,奔赴荥阳。
  就在宇文成都离开东都之际,郑言庆一行人已渡过河水,自汜水关通过,往巩县方向,急行……


第六四章 胡马
  荥阳,着经堂。
  盔甲鲜明的千牛卫,手持刀枪,守住了着经堂大大小小的出口。刚过罢新年,初春的阳光照映在盔甲和兵器上,泛起一圈圈冷幽的光晕,令人不由得噤若寒蝉,不敢向前靠近半步。
  其实,即便是他们想要靠近,也不太可能。
  着经堂外围,里三层外三层有一千多名军卒守卫。不过他们不是防止有人从外面冲击着经堂,而是避免有人从着经堂出来。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在抵达荥阳之前,已密令驻守于汜水关的府兵,连夜抵达荥阳城外。郑善果的书信,几乎是和宇文成都,同时抵达荥阳城。
  宇文成都面色沉冷,没有半分表情。
  把圣旨宣读完毕,他沉声对着经堂三老说:“郑公,非是成都不肯通融,实上命难违。请郑公莫要为难小将,把郑醒交出来吧。”
  郑元寿颤声道:“天宝将军,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宇文成都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打心眼里腻歪郑醒,甚至不想见郑醒一面。对于参加过辽东之战的宇文成都而言,那是他心中,一个无法磨灭的耻辱。一开始,当他听说郑醒火烧南水大营,解救袍泽的消息时,对郑醒也是敬佩有加。私下里,他还与三叔宇文士及说:郑家文有半缘君,武有郑醒,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可没想到,一眨眼,郑言庆变成了投敌叛将,让宇文成都有些无法接受。
  也正因为这原因,他对郑醒更加看重……只是,郑言庆回来了,宇文成都发现,他所敬重的人,敬重的事情,全都是一个谎言。那种被人欺骗的感觉,令宇文成都心里,怒火熊熊。
  前来荥阳缉拿郑醒,宇文成都担心郑家会阻拦,特地从汜水关调来府兵。
  看郑元寿那灰白的头发,宇文成都也感觉有些不忍。他和郑元寿认识,从辽东撤退时,宇文成都还从郑元寿的治下经过。对于这个喜欢角斗,性情豪爽的郑氏子弟,印象非常的深刻。
  可一眨眼,那一头黑发,已经灰白。
  宇文成都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郑善愿,低声道:“郑公,送郑醒上路吧……省得到洛阳后,不但要被人耻笑辱骂,还有受那生不如死的腰斩之刑。现在上路,至少不需要受罪。”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郑元寿老泪横流,轻轻颔首。
  “天宝将军这番情意,老朽……谢了!”
  说着话,他站起身,扭头就往后堂走。宇文成都也没有跟过去,只是静静的坐在中堂之上。
  这种时候,郑元寿也不敢耍什么花样,他倒不太担心。
  “天宝将军,家门不幸,老朽遭逢此事,难免心绪混乱。就不陪天宝将军说话了,先行告退。”
  “归昌公自便。”
  虽然郑善愿已经被废了归昌公的爵位,但习惯上,宇文成都还会以‘归昌公’相称。
  郑善愿起身,拍了拍卢夫人的肩膀,“弟妹,节哀吧。”
  “幸灾乐祸的老东西。”
  郑元琮忍不住低声咒骂。事情发生之后,郑善愿是第一个要求废去郑世安族老之位的人,也是他建议,没收郑世安名下田产,并要求把郑世安郑言庆祖孙,革除郑家。落井下石最狠的人,就是他。而今,事情出现了变化,这老东西一抹脸,立刻做出事不关己的超然姿态。
  这一会儿还假惺惺的安慰,恐怕心里面,已经乐开了花……
  郑元琮低声问:“宇文将军,皇上……有没有说其他的事情?”
  “小将离开洛阳时,郑尚书已上书请辞了。”
  “啊!”
  郑元琮吃惊不小,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我们连累了善果啊……”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那郑言庆……”
  “陛下下诏:郑言庆抗旨不尊,然则功勋卓着。所以功过相抵,命其幽居巩县,闭门思过。”
  郑元琮苦笑一声,“没想到,这小子竟是如此烈性,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出这口气。”
  “谁都是从少年心性走过来,此事若换做我,恐怕也会如此。不过裴公在我离开洛阳之前,曾让我转告郑公一句话。”
  郑元琮立刻抖擞精神,恭敬的说:“愿闻其详!”
  能被宇文成都称之为‘裴公’者,放眼满朝文武,恐怕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金紫光禄大夫,裴世矩。
  宇文成都说:“裴公说:半缘君这么做,对郑家未必没有好处。他在高句丽所立功勋,过于显赫,未必是一件好事。郑醒,虽颇令人遗憾,然则有失有得,未必就是坏事。总之,请郑公三思。”
  若说郑元琮对郑言庆没有怨念,那是假话。
  可裴世矩托付宇文成都传过来的两个‘未必’,却引起了郑元琮的深思。
  他和郑元寿不一样,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犹豫片刻,他低声道:“请天宝大将军转告裴公,此番提点情义,郑家上下,定当铭记于心。”
  说着话,郑元寿慢慢从后堂走出。
  他手中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宇文成都面前。
  卢夫人看见那人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儿……郑元寿你这狠心的家伙,连亲生骨肉也不肯放过吗?我和你,拼了!”
  郑元寿面无表情,一把推开扑上来的卢夫人。
  “送夫人回去休息。”
  说完,他把人头呈上,颤声道:“郑醒人头在此,请将军查收。”
  宇文成都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人头,认出正是郑醒的首级。他见过郑醒,当初回洛阳时,隋炀帝杨广曾召见郑醒,被赐予千牛备身。千牛卫,几乎都是在宇文成都手中掌控,所以也和郑醒见过几面,甚至还说过话。看着那眼中犹自带着不可思议之色的郑醒首级,宇文成都,轻叹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郑醒啊郑醒,看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就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人,不能得罪吗?
  “郑公,节哀!”
  郑元寿面颊抽搐两下,咬牙切齿道:“不送。”
  言语之间,极为无礼。宇文成都也不见怪,点点头,命人把郑醒人头盛入盒中,告辞离去。
  “郑言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郑元寿看着宇文成都的背影,仰天长啸。
  郑元琮有心上前劝解两句,可是这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怔怔的看着郑元寿的背影,久久不语。
  ……
  离开了荥阳之后,宇文成都不敢懈怠,命府兵返回汜水关,他自带三百千牛卫,赶回洛阳。
  急行半日,途径巩县治下。
  宇文成都发现,路上有很多人,急急忙忙的,似是有什么事情。
  于是派人过去询问,那千牛卫回来禀报说:“将军,这些人是去看鹅公子治丧。”
  “治丧?”宇文成都一怔,“为谁治丧?郑言庆家中,有丧事?”
  “他们说,鹅公子要为他的坐骑立碑,所以赶去看热闹。听人说,鹅公子有一匹心爱的白龙马,随他在高句丽东征西讨。结果在梁水畔生擒高建武的时候,他那匹白龙马累死疆场。
  鹅公子极爱他的马匹,故而把那匹白龙马带回巩县,并在霍山寻一风水宝地安葬,还要立碑以纪念。这是鹅公子自征讨高句丽,做《春江花月夜》一年来,首次有新作问世。周遭文人士子,纷纷前去观摩,想看一看鹅公子的新作,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有此前的水准……”
  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出身都要经过严格挑选。
  杨广本身也是个极有文采的人,所以对千牛卫的选拔,更加苛刻。
  想成为千牛卫,不仅仅要有上等的出身,还有识文断字。否则这天下武艺好的人多了去,又何必找你来担当重任。故而,千牛卫在回禀宇文成都的时候,言语中也流露出一丝向往。
  对于首创咏鹅体,在文坛享有清誉的郑言庆,千牛卫同样颇感兴趣。
  宇文成都自然能听出这千牛卫话语中的意思,不由得笑了。反正郑醒人头已经拿到,倒也不耽搁这一时半会儿。重要的是,他对郑言庆也非常好奇,特别是郑言庆对爱马的那份心意,让宇文成都也更平添几分好感。宇文成都对郑言庆原本就有好感,之前因为‘投敌’之说,所以生出些许恶念。不过,谣言已破,那恶念早已烟消云散,同时好感,进一步加强。
  “素闻鹅公子文采飞扬,所做诗篇,尽为传世佳作。
  只是从未亲眼见他赋诗,如此好机会,咱们何不前去观摩一番,回洛阳后,也能多个谈资?”
  千牛卫,齐声称好。
  一行人于是立刻改道,随着路人,前往霍山观看。
  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有文人士子,也有世家子弟,更不泛巩县周遭的百姓,前来看热闹。
  霍山,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山中峰峦连亘,涧溪萦回。刚过了新年,山中大部分还覆盖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下。那秀美的风情,若婉约少女,极为撩人。二十四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具硕大棺椁,沿着崎岖山路,来到天门峰下。
  这天门峰,最有名的景色,莫过于那座宛若大佛的天然山峰。
  高198米,身形眉眼宛然若真,直让人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之能。白龙马的坟茔,就选在了天门峰下。郑言庆为了能让随他一同征战高句丽的爱马,安详休息,专门请人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要知道,这霍山就是后世的青龙山,同时也是北宋皇陵的所在地,其风水……
  一个硕大的马冢已经造成。
  二十四虎卫,在一片西域胡曲中,将棺椁缓缓置于冢中。
  白龙马,来自于西域,虽不能葬于西域,但也能在胡曲中沉睡。郑言庆一袭素白,披着一件白色披风,眼睛红肿的看着玉蹄儿的棺椁,落入坟茔。念及玉蹄儿这一路功劳,他潸然落泪。
  “玉蹄儿,魂兮归来否?”
  郑言庆站在坟前,顿足大哭。
  在他坟旁,沈光毛小念,带着已经长大的细腰和四眼,静静肃立。两头小獒,已经长成。巨大的体型,犹如小狮子一样,威猛异常。它们和玉蹄儿,可说是从小长大,虽非同类,但也有很深感情。不成想一载不见,已獒马永隔。随着郑言庆的呼声,两头小獒仰天长啸,那尖锐如狼嚎般的声响,带着无尽的悲伤。它们知道,从今往后,玉蹄儿再也无法和它们一起,狂奔。
  宇文成都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一幕,亦不由得暗自感伤。
  一匹好马,与武将而言,若同生命。郑言庆能对他的马,如此感情,这个人当是一个可交之人。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伴随胡曲,一首低沉的五言绝句,从虎卫口中唱出。紧跟着,就见虎卫们在坟茔前,吃力的推起一块青石碑,最上面两个硕大的金字:胡马……笔画铁笔银钩,苍雄有力。笔锋圆转,却有峥嵘之气。
  四周人,不由得窃窃私语:“鹅公子竟然为爱马亲自写诗立碑吗?”
  那字体赫然是咏鹅体,不过较之当年,更见风骨。从战场上走下来的郑言庆,笔力越发成熟。勾点纵横之间,竟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诗文并不长,但却尽极郑言庆对爱马心意。
  “全都让开!”
  就在人们为那胡马碑文而感慨之时,却听一声如雷巨吼。
  两个身形几乎和宇文成都不相上下的魁梧壮汉,一黑一白,抬着一个巨大的石马雕像,走到坟前。
  “玉蹄儿,魂兮归来……今日我在此立碑,望你能九泉下安息。
  若有来生,我定会再去寻你,与你再战疆场。”郑言庆说着话,声音有些哽咽,再也无法继续。
  他走到石马雕像跟前,与雄阔海阚棱二人同时发力。
  千斤石马,被三人硬生生书里在石碑一侧。这是郑言庆在巩县,连夜请人雕刻出来。玉蹄儿的形象,栩栩如生再现于面前。那昂首长嘶之状,直让人热血沸腾,不由得为之屏住呼吸。
  “男儿当如斯,挟弓跨良驹。
  长刀寒似雪,玉蹄踏王庭。”郑言庆在坟前,洒酒祭拜,待坟茔筑起之后,才黯然离去。
  一座雄威马冢,就立于天门峰下。
  宇文成都呆立许久,突然对身边千牛卫道了一句:“大丈夫,当如斯!”


第六五章 此生不复郑姓
  雨水时节,獭祭鱼。
  在洛水河畔,水獭开始捕杀河鱼,并将之陈列于河滩上,如同祭祀一般。这也是雨水三侯的第一侯。古人把雨水分为三侯,故而有一侯獭祭鱼,二侯鸿雁归,三侯草木萌劝的说法。
  一侯大约五日,从雨水第一日开始计算。
  五天后,大雁将北归;又五日,草木萌发,显露嫩芽。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中,茁壮成长。
  郑言庆闲散的坐在河畔山丘上,背靠着一颗柳树,默默的看着山丘下,洛水滚滚,奔流大河。河面上,不时有尚未溶解的冰块,随着河水起伏,忽而现,忽而灭,渐渐远去。
  回到巩县已有半个月的时间,郑言庆却再难恢复到从前的心境。
  历经半载惨烈搏杀,每日在生死线上挣扎……一下子平静下来,总觉得不太适应。以往那种悠闲的生活,似乎再也无法提起兴趣。人还是从前的人,可是这心境,却变得大不相同。
  为爱马玉蹄儿下葬,并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丧礼,郑言庆那一曲胡马,登时流传大江南北。昔日的半缘君又回来了,至少在许多人眼中,郑言庆还是那个才华横溢,诗书双绝,风流倜傥的鹅公子。然则郑言庆心里清楚,在巩县周遭,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闭门幽居,倒也不差。
  隋炀帝杨广虽然废掉了他云骑尉的爵位,但对于郑言庆而言,无伤大雅。
  郑世安的精神,好转许多。不过毕竟年纪大了,经此一场惊吓,想要完全恢复过来,非常困难。好在,郑言庆回来了,他心中的愧疚,也减少许多。郑言庆每天都会陪着他说说话,有时候还为他点茶品茗,这心情自然也好上百倍。只是为他诊治的医生说:郑世安的身子骨极虚,加之早年生机断绝,故而元气不足。这一场大病,耗尽了他的元气,时日无多。
  也就是说,郑世安随时可能会死掉。
  郑言庆突然感到庆幸,如果他去了洛阳,得了那所谓的封赏之后,恐怕就无法陪伴郑世安,渡过最后这段时日。田产被郑家收走了,郑言庆不害怕;官职被罢免了,他也不担心。可郑世安只有一个,虽则他和自己没有什么血脉关联,可十四载养育之恩,郑言庆不能忘怀。
  能陪着郑世安,走过最后一段日子,也算是尽上一份孝心。
  仔细想想,郑言庆觉得自己还真没有报答过郑世安的恩情。从前是年纪小,后来郑世安回了荥阳,等他返回时,自己有远赴峨嵋。等到年纪大了,又赶上征伐辽东,实在有些汗颜。
  每每想到这些,郑言庆就越发感觉愧疚。
  郑世安的那些田产,虽被没收,可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
  雄记商铺的生意依旧火爆,每年都能有万贯收入。所以,这生活依然照旧,坐落于洛水河畔老大的郑家大宅,依然屹立不倒。唯一变化的,就是家中有增加了一些人口。苏烈的到来,二十四虎卫的加入,以及阚棱和他的老母亲,都生活在郑家大宅中,比往日更添热闹。
  二十四虎卫,大都和郑家没有关联。
  虽则回归荥阳,郑言庆却没有放松对他们的关注。他让苏烈担当了虎卫队长,专心带领虎卫操练。又派马三宝前往金城,拜访薛举,购买大宛良驹。他有一个想法,要把这二十四虎卫,打造成一支无坚不摧的近卫铁骑。为此,他专门支出三万贯,用以增加虎卫的装备。
  除虎卫之外,家中还有六十余名护院,由党家三兄弟率领。
  沈光被委任为管家,负责处理各种繁琐杂事。雄阔海和阚棱,则整日跟随郑言庆,贴身保护。
  之所以这样安排,自有其中奥妙。
  郑言庆深知,他逼得杨广杀死了郑醒,已大大得罪了郑家。郑家虽则没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著经堂四老,无论是郑善愿郑善果兄弟,还是郑元寿郑元琮兄弟,都不是易与之辈。
  保不准,他们会有所举措……
  山下,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郑言庆一眼就认出,那马上的骑士,正是沈光。
  沈光和雄阔海两人打了个招呼,径直登上山丘,“少爷,宏毅公子来访。”
  “宏毅来了?”
  “是,还有颜籀颜师古先生,随宏毅公子一同前来。”
  郑言庆笑了笑,“看样子,郑家出招了!”
  他说着话,站起身来,拂去衣衫上的灰尘,迈步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他一边沉声问道:“沈光,可派人去探望孝文家眷?”
  “三日前已派人过去,估计这两日就能有回信了。”
  回到巩县之后,郑言庆并没有忘记,当年那些随他战死在高句丽的袍泽兄弟。特别是元从虎卫,他更无法忘怀。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打探消息。虽则元从虎卫都留有性命,可有不少人,生活在盗匪横行的区域。兵荒马乱,想要找到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此,郑言庆还专门派人前往阳夏、洛阳,托付谢科和裴行俨,帮忙打听。
  元从虎卫中,不少人来自淮南。而谢家在淮南地区,也算是小有威望,打探起来比较容易。
  至于裴行俨嘛……他身为虎贲郎,做起事情来,更加简单。
  不过,郑言庆最关心的,还是窦孝文的家眷。他被责令幽居巩县,闭门思过。所以无法亲自前往洛阳。好在窦孝文是窦家子弟,想要找到他的家眷,并不困难。他和窦家,终归有些交情。
  跨上战马,郑言庆习惯性的一拍马头。
  若是玉蹄儿,定然会明白他的意思。可玉蹄儿已死,这大笨马虽则不差,却少了几分灵性,呆怔怔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然。这让郑言庆,又是一番感慨,叹了口气,催马缓缓行去。
  郑宏毅,就坐在中堂上,颇有些局促。
  颜师古比之当年,有些苍老,但气度更见沉稳。
  郑言庆走进中堂,先向颜师古行礼,“颜先生,别来无恙。”
  “半缘君,亦风采更盛当年。”
  两人非常客气的寒暄,而后郑言庆才与郑宏毅招呼。郑宏毅现在可是非同小可,因征伐高句丽战功卓著,而被封为羽骑尉,入谒者台历练。看样子,杨广也听说了郑宏毅在高句丽的所作所为,似乎颇有把他打造成外交官的意思。进谒者台,竟然是司职西域诸国的事务。
  麦子仲被加爵云骑尉,顶替了郑言庆的爵位。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麦子仲颇不好意思,不敢来巩县探望。那云骑尉,原本是郑言庆的爵位,如今被麦子仲得了。而麦子仲,又是被郑言庆救下,这让麦子仲,情何以堪呢?也不知道,这损主意是谁出的,杨广居然还同意了。哪怕麦子仲两次退让,杨广也没有改变主意。
  其实,杨广肯定不会希望,郑言庆与麦子仲,走的太近。
  一个是关东士族的后起之秀,一个却代表着南来新兴贵族的未来。也许在杨广心里,巴不得两人产生一些裂痕。从目前来看,他的这个想法虽未实现,但至少让麦子仲,非常尴尬。
  “宏毅,听说你被封为羽骑尉,入谒者台历练,还未能向你道喜呢。”
  郑宏毅似乎很羞愧,低着头不敢和郑言庆对视。
  “其实,我不想做这劳什子羽骑尉。”
  颜师古开口道:“言庆,你莫要责怪宏毅。
  论才学,宏毅比不得你,论武功,更是难以比肩。他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安远堂……你也知道,你仁基叔父一直想要重振家声。可自郑伟公故去以后,安远堂一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自然不希望错过。宏毅此次前来,是向你道别。他马上要赶赴长安,就职。”
  郑言庆笑了,在郑宏毅身旁坐下,搂住他的肩膀。
  “我就说嘛,你这小子当了官,也不该忘了老朋友。结果我都听说你入谒者台了,你却连个消息都不给。宏毅,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岂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一日袍泽,一世兄弟,我兄弟如今升官加爵,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怪罪于你?该罚,你这小子,该罚!”
  “言庆,你真不怪我?”
  郑宏毅抬起头,目光灼灼。
  “我怪你做什么?”
  “当初,我瞒着你……你离开的时候,我又没有跟你一同走。征伐高句丽,谁也比不得你的功劳,可你却被罚闭门幽居,我……我担心你因此生我的气,所以一直不敢过来见你。”
  郑言庆大笑起来,用力的拍了拍郑宏毅的后背。
  “宏毅,你太小看我了!
  我不禁没有生你的气,还没麦肥、带子,我都没有责备。若是不高兴,也是因你等不来探望。”
  一旁颜师古,不由得露出一分笑意。
  这个小家伙,年纪虽然不大,可这心胸,倒也开阔。
  他轻轻咳嗽一声,郑宏毅一怔,旋即又露出犹豫之色。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
  郑宏毅说:“言庆,有件事得要提前告知你一声,免得你将来……我此次过来,听我爹说,郑善愿那老家伙,准备把你逐出郑家。听说,族中好多人都同意了,虽然我爹试图阻止,却最终没能成功。估计清明祭祖之时,就会宣布这件事情。郑善愿他们,可是对你恨之入骨。”
  逐出家门?
  在这个时代,无疑是一种最为凶狠的惩罚。
  此时,国家这个概念还没有成型,家天下的思想,极为盛行。没有家族,就如同无根飘萍一样,日后定然,步履维艰。不仅仅是出身会降低,入仕也将面临种种困难,没有任何依靠。
  郑言庆眉头一蹙,目光随之一凝。
  “要把我逐出郑家吗?”
  说实话,郑言庆倒是不太在意,他这个郑家的出身。
  虽则没有了郑家的扶持,他日后会很困难。但他别有打算……没有了郑家,我还有李家嘛。
  抱上李二大腿,岂非胜过你郑家门楣?
  所以,郑言庆不在意。可是他不在意,却不代表着,郑世安不在意。郑世安为郑家做了一辈子,最看重这郑家的名头。他如今身体不太好,若是知道被革出族谱,又会有什么反应?
  颜师古低声道:“言庆,你莫要怪罪他们。
  而是你在之前的手段,过于酷烈,丝毫不顾及郑家颜面。有些事情,私下里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可你偏偏……你这样一闹,等同于没有半点迂回之地。郑醒被杀,郑善果请辞,郑元寿请辞,你等于把郑家的根基,给撬了起来。如今,荥阳郑氏,几乎等同于笑柄,他们又岂能善罢甘休?我实话,事情出来后,我还和仁基想过各种应对之法,却偏偏没想到,你会如此烈性,用如此激烈手段……你知不知道,郑醒的人头,是被郑元寿,亲手砍下来?
  郑元寿整个人,都好像丢了魂儿一样……我实不知,该如何说你才好。”
  颜师古的言语中,有责备,也有关怀。
  他隐隐提醒郑言庆:郑元寿,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可是杀子之仇!郑元寿焉能咽下这口气?
  其实,对郑元寿,言庆心里也怀有几分尊敬。当初推郑世安入族老会的时候,虽说那里面也有利益交换,可郑元寿还是很爽快的答应下来。那是一个很爽的人,只是生了一个不肖子。
  郑言庆面颊微一抽出,淡淡一笑,“多谢颜先生提醒。”
  他扭头拍了拍郑宏毅的肩膀,“宏毅,咱们是咱们,我和郑家,是另一码事,你别往心里去。”
  “可是……”
  “好了,莫要再说了,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填。明日事,明日再说,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郑宏毅为难道:“言庆,我怕是无法在这里饮酒。谒者台命我在惊蛰前抵达长安报到……我这次过来,也只是顺道前来,需立刻启程。颜先生将陪我一同前往长安,还请你见谅。”
  郑言庆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宏毅,到了长安,好好干吧。”
  郑宏毅和颜师古起身告辞,带着随从离开了郑家。
  二人前脚一走,郑言庆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想了想,走出中堂,从夹道行出,直奔后园。郑府后园,并未大兴土木。而是依山傍水,循着地势修造。花费并不算多,可假山楼台,园林树木,曲径通幽,小溪回廊,应有尽有。
  不知何时,天空飘扬霏霏细雨,后园池塘上,笼罩一层轻雾。
  池水不知几许大,池畔绿柳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观。言庆从柳林中碎石铺成的小路行过,来到道观门前。他登上门阶,轻轻叩响门扉。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里面传来细碎脚步声。
  裴翠云一身白色道袍,秀发披肩,亭亭玉立在门内。
  “言庆……”
  “姑姑在吗?”
  郑言庆急急问道。
  在他征伐高句丽的时候,裴翠云曾被裴仁基逼着,险些当了尼姑。幸好裴淑英站出来说项,让裴翠云陪她在王屋山修行,裴仁基才算是作罢。郑言庆被诬陷的时候,裴淑英带着裴翠云,从王屋山赶到巩县。也幸亏她二人赶来,才使得郑世安一家大小,不至于无家可归。
  郑言庆回来之后,裴淑英本想离开,但是被郑言庆死活缠磨着,这才算留下来。
  姑侄两人,就住在这绿柳观中,倒也还算幽静。
  裴翠云一见郑言庆如此急切,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姑姑刚做完早课,正在厢房点茶。”
  郑言庆点点头,“翠云,我有要事,求见姑姑。”
  裴翠云带着郑言庆走进道观。这绿柳观不大,正殿里供奉的是三清祖师,两旁有两间厢房。
  裴淑英正坐在门廊上,用炭火烧沸了泉水,点茶品茗。
  一晃,三载。
  裴淑英倒是不见老,一如当年离开岷蜀时,万种风情。不过在那风情之中,似有平添了几分清冷之气。淡淡的,却似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想要亲近,又不敢亲近。柳林中,雾蒙蒙。
  大殿里,香烟缭绕。
  裴淑英如同一尊玉观音,令郑言庆不敢生出半点亵渎之心。
  见言庆过来,她也只是一摆手,示意郑言庆落座,而后自顾自点茶。但见恰似凝脂白玉般皓腕轻翻,壶中沸水注入茶盏,犹若白龙直下。茶水翻腾,四溢浓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小妖,有什么事吗?”
  裴淑英的声音,依旧轻柔、悦耳。
  郑言庆一旁坐下,接过裴淑英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赞道:“姑姑的茶艺,越发出色了。”
  裴淑英淡淡一笑,“你这张小嘴,从高句丽回来,却是越来越油滑了。”
  一旁裴翠云噗嗤笑出声来,柔情似水的目光瞟了郑言庆一眼,静静的坐在一旁,捧杯品茗。
  这丫头,却是学得,和裴淑英有些相似。
  “姑姑,刚才宏毅过来了。”
  “嗯?”
  “他告诉我说,郑家打算把我革出族谱。”
  “啊!”
  裴翠云轻呼一声,瞪大了妩媚双眸。出身于世家大族,她比郑言庆,更清楚被革出族谱的后果。
  反倒是裴淑英依旧不温不火,轻声道:“那你,又怎么看?”
  郑言庆放下茶盏,挠挠头。
  “我倒是不太在意,只是担心爷爷……”
  “郑家作此反应,其实也在预料之中。世胄子弟最看重的是什么?除了家族长存之外,莫过于颜面二字。当初你拒不前往洛阳,迫的郑家不得不杀死郑醒。在外人看,你无甚过错,乃郑醒该死……可是郑家的颜面,却被你扫了个干净。如今,他们也要扫了你的颜面,让你难以立足。”
  被家族开革,在当时可算是极为严重的事情。
  轻则影响仕途,重则世代受辱。
  “言庆,可有挽回余地?”裴翠云问道。
  郑言庆,摇了摇头。
  裴淑英突然道:“其实,老太公大病一场,未必是坏事。
  你没有回来时,他曾私下里与我说过:郑家薄情,不足以依持。你和老太爷都非嫡传,即便是再出色,也难进入家族核心。老太爷哪怕当了族老,也仅仅是名义上的族老,谁也真个尊重过他?你前脚出事,郑家后脚就开革了他族老之位。老太爷当时,对郑家可是冷了心。
  不过,如若郑家真的把你开革,你日后难保不受连累。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看你怎么看。是静等开革,亦或者是再打他一记耳光?”
  郑言庆一怔,“这耳光,怎么打?”
  “趁他们还没有开革,你立刻去巩县府衙,请求自立门户,从郑家分离出去。
  一个是他们踢走,一个是你主动离开。两者看似无甚差别,但结果……你若主动分离出来,则郑家就要背上无容人之量的名声。结果一样,可是造成的影响,却对你更为有利。只是你这样做,就等于和郑家彻底撕破面皮,日后再无寰转余地。会是什么状况,我也把握不住。”
  主动,分离!
  就是说要自己,反出郑家?
  郑言庆想了想,到了这一步,他和郑家,有寰转余地吗?
  连田产都被夺走了,他郑家,何时对自己有过关怀?
  郑言庆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索性撕破面皮吧……反正已经撕破了,倒也不在乎,再撕一次。”
  “你自己考虑。”
  裴淑英淡然一句,而后目光,又凝注在了茶盏中的茶水上。
  郑言庆知道,这送客的意思。
  于是起身告辞,裴翠云把他送出道观。
  “言庆,姑姑说的虽有道理,但你还要多考虑一下。毕竟与郑家决裂,终归不是一件美事。”
  郑言庆点了点头。
  有裴淑英在,裴翠云表现的很矜持,把郑言庆送出道观后,就立刻返回。
  郑家既然要报复,那他也不能太客气了。
  不过这件事,还需和郑世安商议一番。好在郑言庆已经知道了郑世安对郑家的态度,多多少少有些把握。
  大不了,此生不再归郑姓。
  反正他原本也不姓郑……
  言庆可是清楚的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宁长真曾说过他姓‘李’。虽然还不清楚,这‘李’是哪一个‘李’,郑言庆并不在意。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回复以前的姓氏。虽说桃李章会对他造成一些困扰,但大隋帝国,又能支持多久呢?
  想到这里,言庆也就放开了心神。
  不过,就在他准备去找郑世安商议的时候,沈光突然来报:“公子,有洛阳来人,求见公子。”


第六六章 蹊跷
  洛阳来人?
  郑言庆闻言,不禁愕然。
  这时节,谁又会从洛阳来找他呢?自杨广诏令发出之后,他巩县的郑家大宅,就变得门可罗雀。
  对于杨广的想法,谁也猜不清楚。
  说杨广厌恶郑言庆?可他连郑言庆抗旨的罪名都可以赦免;说他喜欢郑言庆?那么大的功劳,一句功过相抵,就化为乌有。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皇上究竟是如何考虑?不免让很多人猜忌。对于郑言庆的未来,许多人也不看好……毕竟,郑言庆可是打了杨广的脸。
  所以,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或者说杨广态度还不明确的时候,与郑言庆接触。
  郑言庆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人前来拜访。
  若是熟悉的人,沈光肯定会报上名号。既然沈光没有报出名号,想必来人,也不会太熟悉。
  “走,出去看看!”
  郑言庆和沈光,从后院来到前厅。
  就见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一身华服,正负手于厅堂上。
  院子里停着许多车马,还有无数劲装武士跟随。郑言庆迈步走上厅堂,微一拱手:“在下郑言庆,不知阁下……”
  “哦,郑公子有礼。
  我奉家主人之命,前来探望公子。冒昧叨扰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郑言庆又是一怔,“不知贵主人……”
  “我家主人,就是当朝礼部尚书,杨柱国。”
  郑言庆轻呼一声,一脸震惊之色道:“少国公也知言庆?失礼失礼,刚才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礼部尚书,杨柱国,正是杨玄感。
  也许杨玄感这个名字会让人感觉有些陌生,那么他的老子,恐怕不会有人陌生:楚公,杨素!
  虽则杨素‘楚公’之爵,并非世袭。
  但习惯性的,人们还是会称呼杨玄感为少国公。不过,杨素死后,杨玄感过的并不得意。盖因杨广对杨素颇有顾忌,所以连带着对杨玄感,也没有好感。好在杨广征伐辽东时,满朝文武反对之声颇多,可杨玄感却坚定不移的站在杨广一边,使得杨广对他,感官大为改变。
  也正因此,杨广从高句丽撤兵之后,任命杨玄感为礼部尚书。
  杨素活着时,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杨玄感也常以此为傲,自以为高门大阀,座上尽是当今名士。不过,郑言庆和杨玄感没有任何交集。他在洛阳拜长孙晟为师的时候,正逢杨素故去,杨广对杨玄感颇为顾忌,故而将杨玄感,留在长安;等杨玄感来到洛阳的时候,郑言庆早已远离洛阳。所以,杨玄感也只是因其父而知郑言庆之名,但二者从未有过正式接触。
  杨玄感突然派人,又是什么意思?
  来人名叫杨慕,是杨玄感家臣。
  郑言庆与他见礼之后,两人分宾主落座。
  杨慕说:“楚公在世时,尝念及鹅公子之名,言鹅公子,乃当世大贤。家主人仰慕已久,但因公务繁忙,一直未能与鹅公子把酒言欢,故常以为憾事。”
  郑言庆连忙谦让,“此少国公垂爱,言庆实不敢当。”
  杨慕笑道:“公子如今赋闲,家主人不免感觉可惜。以公子之才,屈居于这巩县弹丸之地,实于国家无益。故而家主人派小人前来,想请公子出山辅佐。原本家主人想要亲自登门,盖因陛下东征在即,诸事繁忙,一时无法脱身。所以就派下人前来,奉上厚礼,往公子笑纳。”
  “陛下,又要东征?”
  郑言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杨广曾三征高句丽,此前征伐辽东,才只是第一次啊!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件事情,令郑言庆心里,不由得为之一颤。
  二征高句丽的过程,郑言庆已经记不清楚。但有一件事他还有印象,杨广二征高句丽时,杨玄感,貌似就是杨玄感起兵造反,以至于二征高句丽不得不中途停止,落得个惨败名声。
  杨玄感……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可杨玄感请我辅佐?
  难道他不知道,我现在被责令幽居吗?
  郑言庆心中疑惑,但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究竟。杨玄感既然能视杨广诏令为无物,那想来……
  在刹那间,郑言庆的思绪千回百转。
  若是要强行拒绝,恐怕不妥。弄不好,还会惹怒了杨玄感。以堂堂礼部尚书,柱国大将军的身份,杨玄感要弄死郑言庆,实在是易如翻掌。所以,不能答应,却要婉转拒绝。
  想到这里,郑言庆露出感激涕零之色。
  “少国公既知言庆之名,言庆焉能拒绝?
  只是……家祖如今卧病在床,我实不忍弃之不理。不知杨先生能否代为转告,一俟家祖身体康健,言庆定会登门造访。”
  “令祖,生病了?”
  “正是……”郑言庆叹了口气,“此前言庆出征高句丽,家祖提心吊胆,终日不得寐。后来,杨先生想必也听说过,某无耻之徒构陷于我,致使家祖被千牛卫缉拿,担惊受怕,至今卧床不起。”
  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你杨玄感就算再霸道,也不能阻止我尽孝道吧。
  杨慕不由得眉头微微一蹙,轻轻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
  在他身后,垂手站立一员皂衣家人。身高七尺七寸,颌下黑须,生的齿白唇红,面似粉玉,气宇轩昂。虽一身家臣打扮,却难掩盖非凡气度。杨慕的动作并不大,可是郑言庆一直偷眼观察他的动作,清楚的看到了他这个举动。那身后的男子,一下子也进入郑言庆视线。
  这个人,是家臣?
  “此事,家主人当然知晓,但不知老大人身体……公子如若不弃,我随行之人中,有长于医术者。不若请他查探一番,说不得会有大好的结果?”
  “若真如此,言庆感激不尽。”
  随行居然还带着医生?郑言庆这心里,好生奇怪。
  他站起身,领着杨慕来到后院卧房。郑世安刚小睡一觉,精神倒也不差。正和毛小念说话时,杨慕带着人,随郑言庆进来。
  “爷爷,孩儿为你请来一位名医,为您诊治身体。”
  郑世安疑惑不解,“言庆儿,我这身子骨好得很,只是此前受惊,才卧床不起。过些时日,自然可好,何需再请名医?”
  “您身体好的快些,孙儿也能早日放心不是。”
  一名随行医生上前,为郑世安把脉。
  郑世安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好拒绝言庆的一番心意。
  片刻之后,那医生探查完毕,又随着杨慕等人,一同走出房间。
  他在杨慕耳边,窃窃私语几句,杨慕轻轻点头,拉着郑言庆的手说:“公子,老大人的身子……只能说,可惜了!此事我当如实禀明家主人,待老大人安康以后,还望公子万勿推辞。”
  郑言庆也没有询问,送杨慕一行人离开。
  不过,杨慕送来的那些礼物,他是照单全收。
  在回程的路上,那站在杨慕身后的家臣,突然问道:“杨慕,郑言庆的祖父,果真病重吗?”
  杨慕说:“回李先生的话,那老儿看似精神矍铄,实则元气尽失。
  据估计,怕是拖不过半载。郑言庆倒也不是故意推脱,看样子确实是脱不开身。我听说,他自幼被那老儿收养,两人相依为命。此前他被人构陷,那老儿也着实受了罪,不似有假。”
  李先生蹙眉不语,轻捻颌下短须。
  不知为何,这鹅公子给我的感觉,总是有些古怪。
  虽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古怪?但是……但愿得,我只是胡乱猜想。不过照他的表现来看,却也不像是一个烈性的人。能做出‘士甘焚死不公侯’,敢于抗旨不尊,怎会是这幅模样?
  “李先生,您可是发现了什么?”
  “倒也没有……这样吧,你暗中派人,再次多留意郑言庆。
  虽说他答应要辅佐少国公,可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太正常。多一份小心,总归不会是一件坏事。”
  “如此,小人这就去安排!”
  ……
  郑言庆不知道,他已被别人关注。
  送走了杨慕之后,他带着沈光等人清点那些礼物。这一清点却不要紧,郑言庆可吓了一跳。
  盖因杨玄感的礼物极重,合计价值,近三万贯。
  三万贯,究竟是什么概念呢?
  这么说吧,大隋国库,在开皇年间一年收入,也不过一千七百万贯。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的花费,大约在十贯左右。再比如鱼俱罗,一年的俸禄加起来,才两千贯而已。三万贯,等同于鱼俱罗十年俸禄。
  郑言庆暗自咋舌,同时也暗自小心。
  莫非,杨玄感此时已动了反意?
  “把这些东西,全都收起来。”
  郑言庆吩咐完毕,又把沈光拉到一旁:“你立刻去绿柳观,把礼单呈给姑姑,请她酌情处置。”
  这种时候,他可以信赖的人不多。
  唯一能够信赖的,莫过于绿柳观中的裴淑英。
  安排妥当之后,郑言庆又回到了郑世安的卧室。毛小念刚为郑世安擦过面,端着水正往外走。
  一载过去,小念出落的越发水灵。
  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脉脉含情,那婀娜身姿,凹凸有致。一袭翠绿长裙,更为她平添几分灵动之气。
  四眼和细腰,匍匐在门口。
  见郑言庆又回来,少不得兴奋的跑过去,和言庆亲热一番。
  “爷爷在做什么?”
  “等你!”
  毛小念淡淡一笑,流露几分少女风情。
  郑言庆点点头,拍了拍两头獒犬的脑袋,与毛小念轻声道:“你去绿柳观一趟,看姑姑那边,可有吩咐。”
  “知道了……”
  毛小念袅袅而去,背影动人。
  昔日的黄毛小丫头,如今已要成熟了!
  郑言庆心里感慨了一声,迈步走进卧室。郑世安,靠着被褥,正等着他过来,解释刚才的事情。
  言庆没有过多的去解释杨玄感的事情。
  这种事,不能乱说……更何况,即便是郑世安知道了,也不可能为他分担,反而平添忧虑。
  郑言庆还是着重于郑家的事情。
  他把郑宏毅的话,小心翼翼的告诉了郑世安。
  郑世安听罢,却是沉默无语。
  许久,他长叹一声,轻声道:“言庆儿,我知你心中是怎么想的。其实,我对郑家,何尝不感觉失望。只是这一辈子的期盼,到头来发现……言庆,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在外面跑了一年,有些事情,恐怕比爷爷看得更透彻。郑家既然如此薄情,那休怪咱爷们没有义气。
  你就按照你想的去做!
  不过,老太爷一家对咱们不差。虽则大公子当年……可后来,终归接受了咱们。这个情义,咱们得要记住。将来你若是飞黄腾达,莫要忘记就是。至于郑家的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言下之意,他不会介意,郑言庆用什么手段,去打击郑家。
  既然郑世安这么说了,郑言庆心里也就有了底儿。
  “爷爷,孙儿定不忘您今日所说。”
  “对了,你大锤子爷爷和老虎爷爷,这两天也该回来了。你出事的那些日子,多亏了他二人照应。等他们回来,你莫要忘记,好好感谢他们。”
  雄大锤和王正,在年前回洛阳办事。
  郑言庆回来这么久,还没有见过他两人。郑世安这一提醒,郑言庆也感觉颇为想念,连连点头。
  又陪着郑世安说了一会儿闲话,郑世安有些乏了。
  这就是他现在的问题,精神看上去很好,可是很容易疲乏。用中医的解释,他五行不全,肾气衰颓,以至于精力不济。早年间的受伤,到老了,终于表露出来。郑言庆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尽心尽力的照应。
  服侍郑世安睡下之后,郑言庆坐在门外的门廊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时间思绪有些混乱。
  二征高句丽,他肯定不会再去!
  杨广也未必会让他再去……此前他打了杨广的脸,杨广又怎可能再带上他?难不成要告诉世人,缺了他郑言庆,杨广就打不下高句丽吗?郑言庆越是不跟着过去,杨广怕是打得越狠。
  所以,二征高句丽,与言庆无关。
  倒是这个杨玄感的事情,颇让言庆头疼。
  杨玄感是如何起兵,过程又是怎样?他实在记不太清楚了。反正,他知道杨玄感最后输了。
  既然明知杨玄感会输,那么他,能从中赚取什么好处呢?
  还有,到现在,他也未能和李二拉扯上关系。似乎除了老师李基之外,他和李家,再无关联。
  三征高句丽,预示着大隋即将灭亡。
  如果不能加快和李家的联络,和大名鼎鼎的唐太宗拉上交情,那日后,岂不是要更加麻烦?
  李世民,你丫如今,又在何处呢?
  郑言庆一想到这个问题,忍不住轻轻挠头。
  随之,脑海中又浮现出李基的身影:也不知老师如今,又在何方?


第六七章 窦夫人求医
  杨玄感突如其来的邀请,让郑言庆陡然增添了几分紧迫感。
  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再充裕,而他今年,才刚过十五。十五岁的年纪,也许能出将入相,也许能功成名就。可是想要指点江山,却万无可能。试想,谁又会把自己的前程,交付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中?那无疑是一种冒险!在如今的状况下,没有人会轻易冒这样的险。
  如果郑言庆已经成丁;亦或者他是皇室子弟,说不得会生出野心。
  可他只是一个豪门旁支,如今可能连那个豪门的背景,也要消失。这种情况下,谁会相信他?
  总不成虎躯一振,四方猛将智士纷纷来投。
  这年月,谁都不傻。古人的心思,未必如后世那般想的单纯。事实上,历朝历代的更迭,又有哪一次,不是充满了阴谋和鲜血?即便郑言庆前世,曾在仕途上历练多年,也不敢小觑天下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的经营,小心翼翼的规划。
  与郑家脱离关系,也是情非得已。言庆很清楚,以他的出身,想要进入郑家的核心圈子,困难重重。既然进入不得,而他又不愿意一辈子为郑家做嫁衣,那只有借机,从郑家脱离。
  钱帛,言庆倒是没有后顾之忧。
  雄记铁铺,以及和安远堂合作的生意,包括与吴县张氏的交易,可以保证他,能日进斗金。
  他目前的问题就在于,如何能与李阀,更进一步。
  单纯依靠他和李基的师生情谊,在言庆眼中,远远不足。这人情说起来最重,可实际上也最淡,最没有保证。贾家楼四十六友结拜,号称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歃血为盟,何等隆重?可结果呢,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了彼此的利益,到头落得个刀兵相见,是自相残杀。
  所以,郑言庆不会把未来,完全托付在别人的手中。
  想要逍遥快活,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抱李二的大腿,总要有能够让李二看重他的力量吧。
  可现在,他的力量并不充足。
  两天之后,雄大锤和王正,与窦孝文的家人,结伴而来。
  窦孝文有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大。父亲在四年前故去,只有一个老母亲在世。家境倒也不差,毕竟是得了窦威的提点,倒也无需为温饱担心。但窦孝文故去,对于一家老小的打击极大。以至于三弟窦孝章不得不从学堂里中途退出,四弟窦孝贤、五弟窦孝礼、幼弟窦孝贞年纪都还小,当不得大用处。倒是窦孝文的二弟窦孝武,年十七岁,身形魁梧,颇有雄姿。
  本来窦孝武也准备从军,但年纪不够,只得作罢。
  听闻郑言庆要他们一家过来,窦孝武一开始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随家人一同前来巩县。
  在窦家,他想要出人头地,并不容易。
  毕竟窦家村那么多人,他又是个旁支,想要得窦家看重,也需要机缘。就如同当年窦孝文,若非和郑言庆他们一起,打了一场鞠战,也未必能被窦威看重。窦孝文死了,窦威也不复入仕。给窦孝文一家些许补偿,每个月能拿个月例已是仁至义尽,想要出头,绝非易事。
  思来想去,窦孝武觉得,倒不如去巩县。至少郑言庆是当今名士,即便白身,也不是他一个土包子可以比拟。哥哥与言庆又是袍泽,交情肯定深厚。跟着言庆,似乎更有前途。
  而事实上,也正如窦孝武所猜想一般。
  郑言庆对他们一家老小,极为关照。不仅在宅中拨出了一个独立的院子,让他们一家安心居住。又得知孝章中途退学,极为不忍,在巩县的村学中,安排孝章继续读书,并承诺将来,若孝章还想继续求学,他会设法,送孝章入县学。土包子想进县学,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对于郑言庆来说,并不算难。以他在士林中的声名,保荐一人入学,简直是易如反掌。
  说不定,县学还要求着他来保荐……
  不过,这都不重要。
  当窦孝武看见那元从虎卫,一身戎装,盔甲鲜明的威武模样,顿时大为羡慕。
  郑言庆听了他的恳求,不免有些犹豫。思忖许久后,决定让孝武先随着虎卫训练,日后若能通过考验,才能正式加入。在郑府,元从虎卫地位颇高。不仅仅是郑言庆的亲随扈从,而且又是随郑言庆一同在高句丽出生入死过的袍泽,待遇自然不一样。郑言庆一时间,还不准备扩充虎卫人数,所以窦孝武只能以编外人员,参与其中。可即便如此,窦孝武也格外开心。
  这至少证明,郑言庆是一个极其念旧的人!
  ……
  安顿好窦孝文一家之后,郑言庆又密令沈光,设法召集人手,暗中监视郑家。
  郑家失势,但对于言庆来说,依旧是一头庞然大物,不能掉以轻心。沈光江湖出身,三教九流皆有门路,从目前而言,最为合适。监察天下,沈光没那个本事,郑言庆也没有那个想法。
  可想要监控住郑家,却不是难事。
  郑家人口众多,七房直系多达数百人。从者逾千人,可谓鱼龙混杂。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郑世安一样忠心耿耿。郑言庆也无需探知什么机密,只要了解一个大概足矣。
  在和郑世安商议过后,郑世安说出了几个郑家的软肋。
  若说对郑家的了解,也许在没有人能比郑世安更加清楚。六代服侍郑家,他更是从小为郑家操劳。郑世安说起来,曾服侍过三代人。从郑伟到郑大仕,从郑大仕到郑仁基,虽仅止于安远堂一房,可是对整个郑家,却了然于胸。
  “要想了解郑家举措,单凭那些外围的家人,可能性不大。”
  郑世安靠在被褥上,语气颇有些黯然。
  为郑家服务了一辈子,没想到临老了,却要小心提防。这心里面,却不是一个滋味,可又不得不做。
  “大公子那边,虽说与我们亲近,却也不能不防。
  安远堂内堂管事郑世方,比我小十五岁,也算是一个元老。只是这个人嗜赌如命,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又不敢告诉别人,所以时常会从家里拿出些物品周转……你可着人与他联络,只要是不牵扯安远堂存亡之事,他一定会向你低头。当然了,你要给他些周转才行。
  著经堂那边,我记得郑大老爷在和风坊有一个相好。
  你也知道,那著经堂的大奶奶是个什么秉性,郑大老爷一直瞒着,不敢让人知晓。不过他对那相好却是极好,还有个小儿子,名叫郑安同……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著经堂外门管事。
  他可以自由出入郑大老爷的书房,偏偏又是个好色如命的主儿。可让老沈,由此入手。”
  郑世安把郑家七房大大小小的破绽,说的是一清二楚。
  郑言庆也不禁暗自咋舌,没想到祖父手中,竟掌握这许多的秘密。如果把这些秘密告诉那些对郑家居心叵测的人,郑家凶多吉少。
  和郑世安商议过后,郑言庆立刻命沈光下去安排。
  眼见惊蛰将至,隋炀帝杨广再次下诏,要二征高句丽。
  不过这一次,和郑言庆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各大世胄也保持了沉默,不再派遣宗团参战……
  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各路兵马,纷纷开始行动。
  但在洛水河畔,却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郑言庆带着毛小念和沈光,牵着四眼和细腰,施施然,出门而去。
  由于被杨广下诏幽居巩县,言庆的活动范围并不广,只能在巩县治下周遭。然则巩县周遭,却有无数好去处。东面有霍山,北面是洛水,更有北魏石窟,和无数处风景如画的景致。
  正逢管城县令房玄龄前往偃师,途径巩县。
  郑言庆当然要好生招待一番,与房玄龄相约,在嵩阴相聚。
  嵩阴,位于中岳嵩山北麓,少室山峻极峰西侧。北魏孝文帝时,京兆王元太兴就埋葬于这里,故而俗称墓坡(今名卧龙坡)。受嵩山大断层的影响,峰南壁立千仞,峰北坡度舒缓。
  南侧是峰峦突兀峻峭,象形奇石栩栩如生。
  而北坡则是林木交枝接叶,松柏共翠遮天蔽日。
  整个嵩阴地区,皆是山高奇峻景致。飞瀑池潭四布,林茂草密,花美水秀,云缭雾绕,气象万千。
  郑言庆抵达嵩阴时,房玄龄已等候多时。
  随同房玄龄一同前来的,还有徐世绩。只不过徐世绩现在已不再是管城兵曹的职务,经房乔提拔,荣升县尉之职,执掌管城兵马。比之一年前与郑言庆在巩县相会时,徐世绩增添了几分沉稳老辣之气。他扶剑而立,周身散发出淡淡杀气,颇有几分后世军神的威严气度。
  当郑言庆带着人,在高句丽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时候,徐世绩也没有消停。
  随着隋军连番溃败,河洛地区的盗匪更加猖狂。
  首先,是瓦岗贼开始向荥阳方向袭扰,而管城周遭,也时常出现小股山贼。徐世绩在过往一年中,剿灭十余股山贼盗匪,同时是功劳显赫。以至于连荥阳郡留守也开始关注徐世绩,但因为徐世绩的年纪不够,担当一县县尉已经是破格提拔,再想升迁,就变得有些困难。
  乱世之时,十岁将军不足为怪。
  可是在治世,想要升迁,就要一步一个脚印。
  如今大隋江山,虽则出现混乱局面,但总体而言,还是治世。
  至少隋室的国力尚存,盗匪虽多,气候未成,所以徐世绩也只能,默默等待。好在徐世绩的年纪并不大,今年堪堪十九。以十九岁之龄,而担当一县县尉,在大隋治下,可谓不多。
  毕竟似宇文成都二十四岁即为杂号将军;裴行俨十八岁出任虎贲郎的情况,只是极个别现象。宇文成都也好,裴行俨也罢,都有极深厚的背景,加之是在军中,升迁本来就比在地方来的快。好似军中,一场大战就可能会提升一级。但在地方,也许要几年,才能获得机会。
  对此,徐世绩已心满意足。
  “言庆,一载不见,你这名头可是越发响亮。
  原以为你文采出众,不成想却是文武双全。高句丽一战,声名鹊起,连管城都晓得你郑无敌的名头。”
  房玄龄拉着郑言庆的手臂,又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头。
  不由得发出感叹:“当年我与你初次相见,你只到我胸前。一晃数载光阴,昔日鹅公子,业已长大成人,竟和我一般高低。看到你与世绩,我才知自己已老,当真是老了,老了啊……”
  房玄龄不过三十多岁,竟发出这等感慨。
  不过郑言庆倒不觉得奇怪,这做官的辛苦,他又怎能不知?
  当下笑道:“房大哥也敢自言老迈?尝听人说,伯父尚不言老,如若被他听见,岂不是又要感慨万千?莫言老,莫言老……房大哥你正是好年华,日后鹏程万里,岂能轻言‘老’字?”
  是啊,你房玄龄的辉煌,还没有开始呢!
  徐世绩一旁闻听,也笑着连连点头。
  房玄龄笑骂道:“你这小子,总是生了一张好嘴。我爹每次写信给我,总是要夸赞你一番。
  对了,这次怎么如此冲动,搞出好大事情,连那功劳也不要了?
  此番前来,崔老爷子还嘱托我路过巩县时,要探望你一下。他说,若有什么为难处,但与他说。”
  房玄龄口中的‘崔老爷子’,自然是指管城崔氏族长,崔至仁。
  崔至仁与长孙晟有过命交情,郑言庆在高句丽,还救下了他的孙子,崔善福。故而他才会有此言论。只是郑言庆身在郑家,他也着实不好随便插手。对于这一点,郑言庆心知肚明。
  “还请房大哥见崔老爷子,代为问好。”
  言庆笑呵呵寒暄,几人坐下来后,他好奇问道:“不过,这‘郑无敌’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徐世绩笑道:“言庆,看起来你这些日子,确是闭门思过啊。
  你‘郑无敌’的名头,如今在洛阳可是响亮的很。你在高句丽行奇兵东征西讨,打得高句丽人狼狈不堪。梁水一战,你单人独骑,突入高句丽军中,斩将夺旗,更生擒高建武……‘无敌’二字,确是当得。”
  郑言庆突然反应过来,杨玄感为何会来找他。
  这其中,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名’,更多的是因为他在高句丽,创下的偌大名声吧。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以后,怕是再也没有‘郑无敌’之名。”
  房玄龄愕然问道:“这是为何?”
  “我和郑家,已决裂了!”
  他轻声道:“过些时日,我可能要恢复祖姓。郑家意欲将我和祖父开革出郑家,我祖父的祖上,原本姓李,但后来从母姓,而改为郑姓。既然郑家要开革我们,我自然要重归李姓。”
  房玄龄和徐世绩闻听,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郑言庆迫杨广杀死郑醒,他们倒也估计到了,言庆和郑氏之间,会有一番激烈冲突。可他们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如此结果。郑家要用这种激烈的手段,来惩罚言庆祖孙,似乎有些过了。
  莫非,郑醒不该死吗?
  欺君之罪,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若非郑醒出自于郑家,如今郑家老老少少,都难逃一刀。
  徐世绩眉头一蹙,“安远堂,为何没有求情?”
  “哦,徐大哥你莫要误会,大公子曾说项过,可是……你也知道,著经堂四老在郑家的地位,远非大公子可比。即便大公子为我求情,也没有用处。不过你们别担心,我倒是无所谓。
  过两天,我就准备请巩县府衙更名改姓,这件事,你们莫要插手。”
  房玄龄心里咯噔一下,“言庆,那你可是和郑家,再无寰转余地了。”
  “难道现在就有吗?”
  郑言庆轻轻叹了口气,“郑家不以我为郑家子,即便是我做再多事情,终究还是一个外人。这样也好,从今以后再无关联。我走我的独木桥,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大家互不干涉。”
  房玄龄还是觉得可惜。
  毕竟,荥阳郑氏的名头够响亮,是一把可以遮风避雨的遮阳伞。
  “言庆,要不……找找人,和郑家说合一番?”
  郑言庆突然把杯中水酒泼在地上,看着房玄龄说:“我想把这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可以吗?”
  “这个……”
  “覆水难收,房大哥不必再为此而费心。”
  郑言庆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房玄龄自然也不好再劝说。
  只是总觉得可惜,同时又有一丝愤慨:这郑家,可真是不知好歹。为了一个郑醒,就要舍弃言庆?
  他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徐世绩,可是郑家的女婿。
  只能摇头叹息,郑家放弃言庆,犹如放弃了他们,重振门楣的大好机会。
  郑言庆没有再就这个问题,和房玄龄徐世绩讨论下去。
  几人不知不觉,谈到了杨广二征高丽的事情上。
  提起二征高丽,房玄龄就一肚子火,“陛下去年征伐高句丽失败,可谓元气大伤。如今匆忙再征高句丽,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我管城去年几乎把整个库府都交出去了,今年又要如此。
  如今,山东盗匪横行,河南河北更是灾情严重。
  陛下不思休养生息,反而一味用兵,实犯了大忌。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这天下会变得更加混乱。”
  “河洛匪患,很严重吗?”
  “何止严重啊……”徐世绩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河洛士马又蠢蠢欲动,不知是何原因。
  本来去年撤兵之后,这情况有所好转。可这一开春又要征兵……仅管城一县,就流失了近两千多户人口。你也知道,管城加起来不过一万两千户,如此大规模的百姓流失,定然会造成巨大危害。房大哥就是担心出事,故而截留了一部分粮草,希望能从偃师,借调一些。”
  郑言庆想了想,突然道:“徐大哥,你要多留意瓦岗贼。”
  “翟让吗?”
  徐世绩笑道:“此人倒是有些本事,我听说他聚集了不少狠角色……不过此前和他们交锋几次,却不足为惧。他们若是不来也就罢了,若敢犯我管城之境,我就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言语中,流露出强烈的信心。
  可郑言庆却觉得,好生怪异……
  无他,这历史上,徐世绩可就是瓦岗大将。可现在,却信誓旦旦,要消灭瓦岗贼。总觉得有些不习惯,不过在脸上,却流露出赞赏笑意。徐世绩,也已经成长,正暂露名将之风。
  历史是否已经发生改变?
  郑言庆拿捏不住。也许,日后他可掌控的资本,会越来越少吧……
  “徐大哥,话虽如此说,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瓦岗贼中,颇有能人。此前他们犯境,或许是出于试探。不过若此次征伐高句丽失败,这情况会随之恶化,到时候难免会对管城,大举进犯。”
  “失败?”
  房玄龄一惊,“言庆,你刚才说,此次征伐高句丽,会失败吗?”
  徐世绩也不太相信,“去年虽然战败,但对高句丽的状况已经清楚。高句丽虽获得大胜,但同样元气大伤。此次在知己知彼状况下,陛下还会战败吗?言庆,你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
  郑言庆,苦笑摇头。
  “知彼倒是真的,可知己,却未必。”
  “言庆,你这话是何意?”房玄龄,脸色陡然凝重。
  郑言庆说:“我只是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思。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好事……房大哥,徐大哥,历朝历代,因轻敌而落得惨败者不计其数。去年于仲文大将军,来护儿大将军,是前车之鉴。而今……胜负未分时,我们还是谨慎些好。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不对?”
  他不可能告诉房玄龄:杨玄感会起兵作乱。
  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如果说出去,非但不会产生作用,弄不好他先丢了性命。
  房玄龄和徐世绩相视一眼,轻轻点头。
  “言庆所言极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房玄龄立刻吩咐:“世绩,你不必随我赴偃师了,留在管城,整备兵马,加强管城守备。
  我自去偃师,多则半月,少则三五日,等会返回。
  不管能否借到粮草,这管城防务,切不可掉以轻心。”
  ……
  房玄龄和徐世绩,各怀心事,和郑言庆拱手告别。
  在回去的路上,毛小念忍不住问道:“少爷,难不成又要打仗?那咱们巩县,可会受到波及?”
  “我不知道。”
  郑言庆看着毛小念说:“小念,害怕了?”
  “才没有!”毛小念一挺丰满胸膛,“有少爷在,小念才不会害怕。”
  “呵呵,那你可太高看我了!”
  郑言庆笑呵呵的道了一句,心里面却越发的沉重起来:杨玄感,会在何时起兵造反?他留守黎阳,若按照历史上的轨迹,攻打洛阳的话,那么荥阳、巩县,是他必经之路。我,又该如何抉择?
  对杨玄感,郑言庆并不畏惧。
  没接触过,没了解过,史书上也没有太多记载……
  可他却知道,杨玄感麾下,可是有能人。那蒲山公李密,好像就曾在杨玄感麾下效力。那可是个大BOSS,不晓得又会耍出什么诡计?突然间,郑言庆觉得,他留在巩县,似乎是个错误。
  莫非刚经历一场血战,又要再见烽烟吗?
  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郑言庆一行回到了家中。
  抵达家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黄昏。郑言庆刚下马,就见党士雄急匆匆的从大宅门后,跑了出来。
  “少爷,家中有贵客登门。”
  郑言庆一怔,“贵客?”
  “是啊,晌午时,来了一大队车马,连裴真人和翠云小姐,都出面招呼。
  裴真人还让我在这里等着,说是您一回来,立刻去中堂见她。那位贵客,可是等了一整天。”
  裴真人,是对裴淑英的称呼。
  她如今的身份是女冠,故而以‘真人’而称呼。
  可她的另一个身份,却是闻喜县公,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裴世矩的女儿。要裴淑英出面接待,那来人的身份,可不会太低了。郑言庆不禁感到疑惑,来的贵客,又会是哪位?
  怀着疑惑的心情,郑言庆急匆匆,来到中堂。
  大厅里,裴淑英和裴翠云,正陪着一个中年美妇说话。
  那美妇的年纪,大约在四旬开外,生有一头若匹缎般的漆黑秀发,云鬓高耸,流露出雍容姿态。
  慈眉善目,脸上总带着微笑。
  在她的身旁,还端坐着两个少年。一个,年纪应该和郑言庆差不多大,体态英挺修长,面似粉玉,剑眉虎目,生就一副英武相貌。在这英挺少年身边,却是一个干瘦少年,脸色苍白。
  不时轻轻咳嗽,看似很瘦弱。
  可出于武者的本能,这干瘦少年,却令郑言庆感受到一丝莫名压力。细长双眸,几乎连在一起,那双手掌,青筋虬结,隐隐透出一丝力感。郑言庆走进来,两个少年,也同时抬头。
  “言庆,你总算回来了!”
  在外人面前,裴淑英并没有称呼言庆做‘小妖’。毕竟言庆的年纪大了,十五岁,在世家大族,已算是成年人。更何况,他享誉文坛,又刚立下赫赫战功。所以裴淑英,要顾及到郑言庆的颜面。
  她起身道:“言庆,快过来,我为你引介。
  这位是唐国公夫人,窦夫人……她在这里,已等你一整日。还不赶快过来,与窦夫人见礼。”


第六九章 狮虎儿
  “小侄拜见窦夫人!”
  言庆一脸平静,迈步上前恭敬行礼。
  可别看他表面上没什么波动,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唐国公、窦夫人……那岂不就是李渊的老婆,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太穆皇后吗?在历史上,对于太穆皇后的描述,并不算太详细,只有断断续续一些篇章。可就是这些篇章,足以让太穆皇后的形象,勾勒淋漓尽致。
  窦夫人是北周皇室,舅父就是北周的皇帝。
  当时,北周的皇帝与突厥联姻,取了一位突厥公主。从理论上将,这算是一桩政治婚姻,所以皇帝对那位突厥公主,并没有任何感情,甚至不愿意在宫中过夜,非常冷淡。时年八岁的窦夫人,却站出来对舅父说:舅父你既然是为了突厥和中原的和平而娶了突厥公主,就应该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善待皇后。否则的话,你娶了皇后,又不理不问,有什么用处?
  既然你已经做了,那就要尽到责任,不要虎头蛇尾。
  一个八岁的女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不简单。皇帝也因此而善待皇后,改善了和突厥的关系。
  窦夫人的父亲,是当时的神武公窦威。
  而神武公的妻子,就是北周皇帝的妹妹。
  杨坚篡周时,窦夫人得知后,极为愤怒,“很不能男儿身,为舅父铲除奸妄。”
  只吓得窦威夫妇,捂着她的嘴,不敢再让她说话。后来窦夫人嫁给了李渊,尽极了贤妻良母责任。李渊男生女相,随着年纪增长,有些阿婆面,故而每每会被杨广当众羞辱,嘲讽。
  李渊表面上嘻嘻哈哈,可回家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也正是窦夫人在一旁鼓励,安慰,让李渊重又振作起来,与杨广周旋。
  不过,好人似乎总是没有好报。窦夫人走的早,膝下四子一女,到头来又上演了骨肉相残的一幕……
  这是个可敬的女人,只是走得早了!
  如果窦夫人活着,李世民那玄武门之变,还能否成功?不得而知。
  窦夫人面带慈祥笑容,看着言庆,如同看自己的孩子。听言庆自称子侄,她也似乎更加高兴。
  “公子不必多礼。
  老身早就听说,鹅公子一表人才,乃当今奇童子。李国公也曾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只恨无缘一见。
  今日才知,传闻果然不假。公子风采,更甚于传闻。”
  言庆本就生得秀气,以至于李云秀见他时,说他书卷气过重,少了些英武气概。一晃和李云秀分别,也有三四年之久。郑言庆的相貌,虽无太大变化,可历经高句丽一场惨烈搏杀后,身上有多了一丝杀气。也正是这股征伐之气,使得言庆看上去,平添了许多阳刚气概。
  听罢窦夫人夸赞,言庆难得的,红了脸。
  “好了,都别客气了……姐姐远道而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裴淑英说着话,让双方落座。
  由于郑世安身体不好,所以当郑言庆不在的时候,裴淑英会出来,为他招呼一下。不过似窦夫人这等身份,即便郑世安身体安好,也无法与之同席。身份名气的悬殊,着实太大了。
  论辈分,裴淑英要称呼窦夫人姐姐。
  窦夫人落座以后,指着身边两个少年,“二郎,狮虎儿,还不见过鹅公子。”
  英武少年抢身站出,“世民,见过兄长。”
  那病怏怏的少年,轻轻咳嗽着起身,也颇有礼貌的上前行礼道:“我叫李玄霸,见过哥哥。”
  世民?
  当郑言庆步入中堂,看到英武少年的第一眼时,就隐隐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可是当他亲耳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心中还是掀起了一阵波澜。他是李世民,这少年……就是太宗,就是那开创了贞观之治,大名鼎鼎的李世民吗?
  虽则在此之前,言庆曾在脑海中,反复盘算过各种和李世民相见的场景。可当他真的与李世民相见时,那心里的悸动,难以言述。他就是李世民,他就是唐太宗,他就是我今后要依持的靠山……
  言庆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目光灼灼,声音也略显颤抖。
  “久闻二郎之名,今日一见,实三生有幸。”
  不过,那病怏怏的少年……李玄霸!莫非,他就是隋唐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的原型不成?
  历史上,李玄霸死得很早,大概十四岁时就死了。
  言庆不晓得那李元霸的形象,是怎么得来。但想必,也非是空穴来风。只不过,郑言庆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李玄霸,和那位锤震十八路反王,打得各方豪杰狼狈而逃的隋唐第一高手,联系在一起。此李玄霸,真是那传说中的李元霸吗?他真如小说评书里,那般厉害吗?
  “玄霸,似身体有疾?”
  言庆的医术并不高明,但毕竟和孙思邈呆了快两年的时间。
  这望闻问切的本事,不说炉火纯青,倒也有几分火候。李玄霸的脸色,白里透青,目光略显无神。特别是当他咳嗽起来的时候,言庆可以听出,咳音驳杂,似是肺上有疾,与观音婢,长孙无垢当时的病症,颇有些相似。
  窦夫人脸色一喜,“言庆,你看出来了?”
  “哦,我曾随圣童孙思邈孙先生学过一些,不过并不高明……夫人,您此次前来,莫非是……”
  郑言庆何等聪明,见李玄霸这等情况,如何看不出端倪。
  窦夫人拉着李玄霸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轻轻的搂着他。李玄霸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窦夫人的怀中。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盯着言庆,似是好奇,又好像是在一旁观察。
  不仅仅是李玄霸,李世民也在观察。
  他听父亲提起过言庆,也曾听姐姐,谈到过言庆。
  父亲说:半缘君文采飞扬,思绪缜密,见识非同凡响,乃当世大贤。
  姐姐说:鹅公子的确是有才华,只是有些女气,略显阴柔,不够大丈夫气概。
  李世民从此,就记住了郑言庆。
  他开始搜集言庆的一切信息,并尝试临摹言庆所创的咏鹅体(颜体)。李世民虽出身高门大阀,却是个长于学习的人。他喜欢琢磨人,也善于学习他人的长处。一开始,他还对言庆并不服气,觉得言庆只会舞文弄墨,当不得大贤两字。甚至一度,他认为言庆,虚有其名。
  然则,当郑言庆一部《三国》问世,令李世民刮目相看。
  言庆所发不出来的《三国》,李世民可说是反复阅读。越看,他就越发对言庆,感觉高深莫测。
  直至言庆征伐平壤,郑醒构陷言庆投敌时,李世民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郑言庆若投敌,高句丽将如虎添翼……后来当他听说郑言庆是被诬陷时,顿时感觉轻松,还笑着和李云秀说:高句丽人,要倒霉了!
  而事实上,高句丽人,似乎的确倒霉了……
  今日一见,鹅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只是他为何有些激动?似乎对我,颇有些亲近之意?
  李世民虽说是李渊之子,但毕竟是次子,论前程,他断然比不过长兄建成。郑言庆出身郑阀,即便是旁支,也未必比他低;论名气,郑言庆已隐隐有宗师之名,在文坛享有盛誉,又在高句丽立下赫赫战功,也非李世民可以比拟。可是他为什么,会见到我,如此激动呢?
  这心里面,顿时有几分骄傲,不过更多的,还是亲切。
  言庆并不知道,他无意中释放出来的善意,竟然被李世民准确的捕捉到,并且记在了心里。
  此时,他的注意力,被窦夫人所吸引。
  窦夫人说:“不瞒公子,玄霸的身子骨,的确不好。
  说来也奇怪,他生下来就有些弱,可偏偏天生神力。我与李国公一开始都没有在意,想着他力气这么大,身体怎会差呢?玄霸年纪越大,力气就越大,可这身子骨,就显得越差……
  去年入冬后,他的病情就越发严重起来。
  我找到了巢元方先生,结果巢先生却说,玄霸是天生气疾。若刚出生的时候就医治,说不得会有用,可现在……巢先生只能稳住他的病情,却无法根治。不过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早年左骁卫大将军长孙晟的女儿,长孙无垢也得过这个病,后来还险些因此,丢掉性命。
  但听说,她现在病情有所好转,全赖你当年护送她,去岷蜀寻孙思邈孙先生诊治。
  我立刻赶赴洛阳,却不想高夫人带着无忌,在去年入秋时就去了岷蜀。岷蜀偌大,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她们……后来,还是我兄长出主意,说既然当年公子能带着长孙丫头入蜀求医,想必知道孙先生的下落,而且一定与孙先生交好。我这才带着玄霸,冒昧前来。”
  郑言庆闻听,恍然大悟。
  他起身,走到李玄霸的身旁,探手号脉。
  可是当他手刚一碰触李玄霸的手腕,却见李玄霸猛然一翻手,青筋虬结的大手,化为虎爪,狠狠抓向郑言庆的手掌。那速度,快若闪电一般。郑言庆连忙缩手,翻掌一撩,试图化解李玄霸的虎爪。可是李玄霸变爪为掌,蓬的和言庆硬碰了一下。
  乖乖,这家伙的手,简直和铁块一样。
  一股巨力用力,震得言庆手臂发麻,手掌指骨,若同断裂一般。
  “玄霸,不得无礼。”
  窦夫人惊叫一声,李玄霸这才停下手。
  “公子,你……”
  “玄霸好大的力气,果然不愧狮虎儿之称。”
  言庆脸上露出无事之状,手背在身后,却连连抖动。
  李世民眼睛一亮,他如何不知道,自家兄弟的力气何等惊人。早年间,李渊见李玄霸神力惊人,故而请来名师指点。那一身武艺之高明,莫说同龄人,就是成年人,也不是他对手。
  他也知道,李玄霸为何出手。
  盖因少年气盛……
  整日里,听到的全都是言庆的名字,李玄霸怎能服气?
  不过,郑言庆能硬接李玄霸一击,看起来这身手也不算差。想想也是,若非这等本事,焉能安然无恙,从数十万高句丽人杀将出来?这个人能文能武,果如父亲所说,是当世之大贤。
  “咳咳咳。”
  李玄霸出招之后,一阵咳嗽,而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无邪笑容,“你能接我一招,是个有本事的人。”
  说完,他伸出手来,让郑言庆为他号脉。
  言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摇头,伸手为李玄霸诊断。
  窦夫人露出一脸紧张之色,颇为期待的看着言庆。李玄霸的脉象,和当初长孙无垢的脉象相似,不过远没有长孙无垢那么严重。
  “夫人,狮虎儿可曾炼气?”
  窦夫人一怔,有些不太明白言庆所言。
  李世民一旁开口道:“狮虎儿幼年曾拜武功山紫阳真人为师。那紫阳真人传授过他一套功法,数年来一直勤练不缀。但不知,这算不算是公子所言的‘炼气’?别的,好像没有了。”
  “怪不得!”
  郑言庆说:“狮虎儿若非这套功法,只怕早就病情加重。他肺气不足,练得又是那种刚猛至阳的功夫……想来狮虎儿所用的兵器,也是重兵器吧。”
  李玄霸闻听,露出好奇之色。
  “你怎么知道?”
  李世民说:“狮虎儿天生力大无穷,普通兵器根本就不趁手。
  后来紫阳真人教他练锤,父亲还专门给他打造了一对大锤,重三百余斤,当属于重兵器吧。”
  操!
  郑言庆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这若不算是重兵器,那还有什么,算是重兵器?
  这李玄霸的年纪,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竟然能使得起三百余斤的大锤?果然是个怪物……
  “玄霸今年多大?”
  “哦,比我小一岁,业已十三。”
  窦夫人对这些事情,是真不太清楚,索性就让李世民代为解释。而李玄霸则静静依偎在窦夫人怀中,看上去很是文静,像个乖宝宝。这乖宝宝,日后怕是会杀人如麻,天下无敌吧。
  不过,我若能救了他,日后岂不是又多了一个靠山。
  言庆想到这里,心里已拿定了主意。
  “夫人,玄霸的病情很重,不过比之当初观音婢的病情,却是好许多。关键就在于他练的那套功法,当属道家的养生引导之术。我从蜀中离开时,孙先生曾给过我一些丹方和丹药。
  其中就有针对气疾的丹药。
  如若夫人信得过我,可以暂时住下,待狮虎儿服过丹药后,我在以丹方调理之,当可痊愈。”
  窦夫人闻听,喜出望外。
  “公子此话当真?”
  “如若没有好转,我就立刻带他前往蜀中,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第六九章 决裂
  朝来金色阳光,洒在深深庭院。
  一连三天的迷蒙细雨后,终于迎来了晴朗天气。清晨的空气,格外怡人,鸟儿在林中鸣唱,花儿在风中舞动,池塘里的浮萍翠绿,岸边的绿柳,更显出婀娜之色,和着鸟语花香摇曳。
  雄阔海和阚棱都赤着膀子,在池塘边的空地上练功。
  只见雄阔海将一个黑漆漆,沉甸甸的浑圆铁球,在背上,手臂上滚动。铁球过处,肌肉奇异的颤动,与铁球极为契合的粘连在一处。汗水从他那古铜色的肌肤滚过,在阳光下,亮晶晶。
  他的呼吸,颇有韵律,一呼一吸之间,产生强烈的气流,隐隐发出风雷声。
  “阿棱,接住!”
  雄阔海陡然大喝,肌肉颤动,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沉甸甸的铁球呼的弹起,飞向了阚棱。
  阚棱一式蛟龙出海,单手接住铁球后,顺势一俯身,铁球顺着他的手臂,滚到了背上。一如雄阔海刚才那般动作,他凝气练力。不过相比较雄阔海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而言,阚棱的动作就显得有些生涩。铁球和肌肉的契合,显然还很生疏,偶尔跳起来,又砸下去,堪堪撑住。
  这混元球的功夫,是雄阔海习自峨嵋山。
  算起来已苦练三载,而阚棱不过是在返回巩县后,才开始学习。
  这套功夫,最利于凝气养力,但却要禁欲方可以练成。阚棱和雄阔海一样,都是体型雄壮,天生神力的主儿。练这种功夫,最得心应手。不过一开始,言庆让雄阔海教阚棱的时候,阚棱还有些不太情愿。在他看来,这套功夫并不难,无需学习。可一上手,阚棱才知道难度。
  混元球不仅仅是养力凝气,对肌肉的控制,力量的使用,也有极高的要求。
  阚棱整整练了一个月,才算是勉强掌握其中窍门。两个彪形大汉,每日都会在池塘边练功。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阚棱的气息就有些不稳,大喝一声,将铁球送还给雄阔海,在一旁调整呼吸。
  “真是两个好汉。”
  凉亭中,李世民和李玄霸并肩而立,感叹不已。
  “狮虎儿,你能练得起来吗?”李世民低声询问。
  经过十几天的丹方调养,李玄霸的气色已好转许多。苍白的脸上,开始呈现出一抹红润。
  他轻声道:“若是言庆哥哥能把我的病治好,应该不成问题。
  二哥,言庆哥哥的这些手下,可全都是好手啊……这两位好汉,还有那个掌控元从虎卫的骑将,身手高明的紧。听说言庆哥哥的管家,也是一把好手,但不知究竟能厉害到什么程度。
  有如此猛士,怪不得言庆哥哥能从高句丽杀回辽东。”
  李世民微微一笑,“天下猛士何其多,三十万五千大军中,能人异士更多不胜数。
  为何偏偏半缘君能杀出血路?依我看,不仅仅是他有这些猛士相助,更重要的,还是这里。”
  他指了指脑瓜子,不无羡慕的说:“如此猛士,能对半缘君忠心耿耿,其人手段,何其高明?”
  李玄霸轻轻点头,那细长,几乎连接在一起是双眸,不自觉眯成一条缝。
  来巩县已经十余日,言庆并没有急于给李玄霸用药。相反,他还请来了当地的医生,和他一起为李玄霸诊治身体。在这十余日中,言庆着重于对李玄霸身体的调养,依靠孙思邈给他的那些丹方,渐渐让李玄霸的身子骨,开始强壮起来。其实当初孙思邈给长孙无垢治病,也是先从身体调养开始。把底子打好了,再以猛药根除,这才能使之不伤根本,不损元气。
  窦夫人一开始,也不是很放心。
  不过看李玄霸的身子骨,一日好过一日,咳嗽也有所缓解,这心里面,欢喜的紧。对言庆的信心,也随之加强。她倒是听李渊提起过言庆的事情,也知道,言庆和李基之间,很可能存在父子关系。只是这关系一日没有捅破,窦夫人就不会告诉别人。整个李家,知道这层关系的人,并不算多。在二代子弟当中,除了李建成之外,甚至连李云秀李世民也不清楚。
  所以,在窦夫人眼中,言庆就是她的子侄。
  晨光中,言庆带着两头獒犬,从林间小路跑过来。
  一身白色短衣,给他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他那短衣,和普通人的短襦又不太一样,而是近似于后世,唐装的式样。原因无他,言庆总觉得那短襦穿戴起来太麻烦。而且仲春时节,正是生机勃发的时候。衣服不能太过于贴身,可穿大袍长衫又不自在,于是就弄出一套唐装。
  反正也就是在家里穿戴,倒也显得很随意。
  李世民看着言庆一身‘奇装异服’,颇有些好笑。
  他上前道:“兄长,你又去‘晨练’了?”
  言庆在凉亭外停下脚步,活动四肢,舒展筋骨。‘晨练’一次,也是出自言庆。清晨锻炼,故名晨练。只是言庆的晨练方式,有些与众不同。他总是先在林间慢跑半个时辰,而后才会开始练功。用他的话说,慢跑可以调整呼吸,强壮气血,令筋骨舒展开来,而后练功,事半功倍。
  可李玄霸颇不以为然,“那么慢悠悠的奔跑,和走路有什么区别?”
  言庆闻听,也只是淡淡一笑。
  “玄霸,今天身子骨如何?”
  他迈步走上凉亭,探手为李玄霸号脉。李玄霸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出手相试,非常配合的伸出手来。
  “我今天要去府衙处理些杂务。
  狮虎儿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是时候用药了。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就可以开始用药。”
  李世民剑眉一挑,“兄长,你考虑清楚了?”
  在巩县住了十余日,言庆和郑家的矛盾激化,李世民也听到了风声。
  对于郑家的这些作为,李世民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也清楚,在高门大阀中,并不是以单纯的对错,来考虑事情。更多的时候,还关系到颜面,声名……也许在郑家看来,言庆身为郑家子弟,丝毫没有顾忌郑家的颜面,简直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远甚于郑醒所为。
  只是,言庆用这样的手段还击……
  “有什么清楚不清楚,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家欺负到了头上,难道我还要忍气吞声?反正已经撕破了面皮,也没有寰转余地。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去忍辱负重呢?二郎,此事我意已决,最多日后多些磨难,又算得什么?”
  李世民连连点头,“兄长既已决意,小弟也不复赘言。
  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但说无妨。只要小弟能帮上忙,绝不会推辞。”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郑言庆发现,李世民并没有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人很聪明,也很大气。不过史书中所谓的豁达如汉高祖,英武若魏武帝,却还没有看出。甚至,他连取隋而代之的想法还没有生成,与文史中那种天纵奇才,胸怀大志的形象,颇有一些出入。
  更多时候,言庆会觉得李世民,更像个邻家的大男孩儿。
  也许成熟了些,也许稳重了些,也许聪明了些……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个早熟的大男孩儿罢了。
  相比之下,李玄霸更加直接。
  “如若有人欺负兄长,狮虎儿断不饶他。”
  言庆闻听,也不禁笑起来。
  ……
  大业九年二月,惊蛰已过,清明将至。
  北方,战火重新燃起。隋炀帝再伐辽东,自涿郡出发,向高句丽挺进。出师前,杨广在涿郡斩高句丽郡王高建武人头祭旗,誓言:不平高句丽,誓不收兵。一时间,辽东风云再起。
  对于辽东之战,朝野明显出现了两个声音。
  一边主战,强烈要求出兵。其中又以刚被释放出来,被贬为右骁卫骠骑将军的来护卫等武将,最为激烈。他们要借此次出兵,洗刷去年战败的耻辱。这求战之心,可谓是非常强烈;而另一方,却是以文官为主,建议先行平定国内局势,荡平各地盗匪,然后再征伐高句丽。
  一征高句丽,令国内局势越发混乱。
  各地盗匪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大业九年正月,灵武人白瑜娑起兵,夺取官马,北连突厥,其众数万,号称‘奴贼’。
  大业九年二月,济阴人孟海公造反……
  大业九年二月,齐郡人孟让聚众作乱,与王薄联合……
  大业九年二月,北海人郭方预起兵……
  大业九年二月,郝孝德聚众数万,与平原造反,并与王薄、孙宣雅等部十余万人,结成联军……
  格谦起义;孙宣雅造反……
  一时间,这反贼接连不断,如同约定好一样,同时作乱。齐郡、济北、东莱等地,盗匪横行,狼烟四起。
  而这些状况,又使得朝堂上,争吵声更加激烈。
  同月,隋炀帝杨广下诏,命李渊为山西慰抚大使,太原留守。不论长安、洛阳吵翻了天,杨广却毫不动摇,定要向高句丽开战,一雪去年战败耻辱。也许在杨广看来,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反贼出现,就是因为他没有打败高句丽。只要能踏平高句丽,一切都将自动平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巩县传来,一条并不引人瞩目的消息。
  前云骑尉,在士林享有盛名,曾作出《清明》《蜀道难》等诗章,独创咏鹅体,写出过《原道》这等经典文章,在高句丽之战中,战功卓著的半缘君,鹅公子,向巩县府衙报备,更换了原来的姓氏。郑言庆从此不复郑姓,改为祖姓,更名为李言庆,并誓言断绝与郑家关联。
  这条消息传出以后,并没有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轰动。
  一个‘前’云骑尉改姓而已,又算得什么事情?朝中大臣们的注意力,大都被辽东战事所吸引。然则在士林而言,这条消息却令无数人感到吃惊。郑言庆与郑家断绝关系?为什么!
  不久之后,洛阳坊间传出消息:非是鹅公子要断绝和郑家的关系,而是郑家,要开革鹅公子。
  顿时,士林哗然……
  你郑家本就不对在先,鹅公子就算手段激烈了些,倒也情有可原。
  而且,人家连偌大的功劳都不要了,只是为讨回一个公道。你郑家就想着要把人家给开革出去?如此说了,是不是说郑醒不该死,堂堂半缘君,就要受你郑家人的欺凌,构陷,羞辱?
  种种言论,从四面八方而来,令郑家顿时陷入尴尬境地。
  很显然,郑家人对此并没有任何准备。
  原本想趁清明祭祖,当众宣布开革郑言庆,可人家现在抢先一步出手,与郑家断绝了关系。
  甚至,不惜更改姓氏,恢复其祖上之姓。
  你郑家就算是现在宣布要开革郑言庆,人家早就和你郑家没有关系,到底是谁丢失了颜面。
  不待郑善愿等人做出反应,管城崔氏族长崔至仁,已派人登门求见。
  “郑氏,果无容人之量如斯乎?”
  崔至仁送来一封书信,心里只留下这一句话。
  郑善愿面红耳赤,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让郑言庆那小子,抢先一步出招?开革是一回事,郑言庆主动脱离,是另一回事。如果他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年初才回来,正因抗旨不尊之事,处在风口浪尖上。他现在闹出这一出,把所有的矛头,全部都对准了郑家人。
  要知道,在世人眼中,鹅公子是受害者。
  以受害者的身份,转而为一个被欺凌的弱者姿态,展露与世人面前,郑家立刻变成了反派。
  被构陷、被冒领军功、被没收田产……
  诸如此类的消息,不断传出。更有甚者,还传出了郑家企图霸占言庆在巩县的住所。因为郑世安名下,那座位于洞林湖畔的住处已经被郑家没收,那么霸占巩县的住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郑家,百口莫辩!
  郑元琮缓步登上了凉亭,看着面容有些呆滞,形容衰老的郑元寿,把一封书信,推到他面前。
  “谁的信?”
  “唐国公夫人!”
  郑元寿蓦地抬起头,“怎么说?”
  郑元琮长叹一口气,“唐国公夫人,如今就在巩县。”
  郑元寿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贤弟,唐国公,和你不是儿女亲家,为何会居于巩县,而不至荥阳?”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郑元琮说:“唐国公三子因病,在巩县求医。
  窦夫人对我们的种种作为,非常不满,故而信中言辞,也格外激烈……郑醒,冤否?朝廷,公否?郑氏,义否……这是窦夫人在心中的原话。大哥,那小子这一招,可是毒辣到极致。”
  郑醒,是不是有罪?
  朝廷处置他,是不是公平?
  你们郑家这样做,还算不算仁义?
  郑氏书香门第,自郑玄以来,便以礼乐传承。这‘仁义’二字,也看的格外重,对外标榜,也是仁义之家。
  郑醒该不该杀,朝廷的处置,有没有错?
  郑元寿面颊抽搐轻轻抽搐,抬头看了看郑元琮,“贤弟,你去安远堂拜会一下仁基,看能否请他,出面调解?”
  他恨郑言庆,但又不得不承认,郑言庆这一手玩儿的漂亮。
  一下子把郑家推到了士林的对立面,如果处置不当,弄不好会使这数百年传承的家族,一蹶不振。
  仇恨,和家族之间,郑元寿唯有选择家族。
  让郑仁基出面调解一下,说不得能缓和局面。等到辽东战事正式开启之后,人们对这件事的关注自然会随之降低。到时候在想办法调整对策……但是在现在,郑家除了低头,别无他法。
  没想到,当初那个和自己一起看角抵,并且赌斗的小家伙,竟能有如此能量?
  郑元寿从不觉得自己小看了郑言庆,可现在看来,他还真的是小觑了他……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郑醒参战。郑元寿想到这里,亦生出一丝悔意。原想占个便宜,到头来,却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
  ……
  陇右,平凉。
  李基把书信放下来,脸色阴晴不定。
  “九爷,国公来信,有何吩咐?”
  在他对面,端坐一名文士,五十出头,面颊瘦削。颌下长髯,眸光闪闪。他手捻胡须,轻声询问。
  “国公已奔赴太原……陛下命他为太原留守,山西慰抚使。”
  那文士一听,不禁露出笑容。
  “太原乃北疆重地,兵精粮足。国公既然被委任太原留守,说明陛下看重,是一件好事啊!
  九爷为何不高兴,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我家妖儿……”
  李基话说一半,却露出一抹苦涩笑容。
  文士似是知道,李基口中的‘妖儿’何指,诧异道:“半缘君怎么了?听说他不是被皇帝责罚,幽居巩县了吗?难不成他又随军前往辽东,征伐高句丽了?”
  李基摇摇头,“皇帝去年兵败,靠着妖儿挽回些颜面。
  如若这次在复起妖儿,岂不是说,他只能靠着妖儿获胜?别人我不清楚,但是杨广,必然不会。
  国公来信说:妖儿,与郑家断绝了关系,改为李姓。”
  文士不由得愕然,脱口而出道:“莫非,半缘君听到了什么风声?”
  李基说:“信里说,妖儿改为李姓,是因为收养他的郑世安,祖上姓李。后因卖身为奴,才改姓郑。如今妖儿和郑家脱离了关系,所以恢复了郑世安祖上姓氏。可我……不太相信。
  这事情未免太过于巧合,我真的担心,这孩子知道了什么。
  景文兄,你也知道,妖儿聪明,异于常人。我原本想寻一合适机会,再把真相告知于他。可他现在……国公说,是否与妖儿相认,全由我做主。如今嫂嫂就在巩县,倒也是个机会。”
  “那,九爷又是如何考虑?”
  李基抬起头,“我自然相与妖儿相认,连做梦都想。
  可景文兄,你也知道……你和我,如今都非能光明正大,立于世上的人。我就是担心,若我和妖儿相认之后,与他有何好处?本来,他尚有远大前程,一俟相认,就只能随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那样的话,非但对妖儿没有好处,只怕还会害了他,那我又怎能与他相认?”
  景文兄也不禁苦笑。
  李基说的没错,似他和李基这样,都不是可以行走于阳光下的人。
  相认不如不认,可不认……
  “九爷,即便你不和半缘君相认,半缘君未必就不知道这其中秘密。
  否则,他又何需改为李姓?要知道,当今对李姓,颇为顾忌。要说郑世安那老儿祖上姓李,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是想要逼你,出面和他相认?
  如若是这样,你不认,反而会让他心生不满。万一做出傻事……”
  “你的意思,认?”
  李基不免激动起来,呼的起身,“那孩子性子执拗,万一真的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的话……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以他敢抗旨不尊的性子来说,要做出傻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在屋中徘徊,时而坚决,时而彷徨。
  景文兄一旁看着李基,全无之前沉稳之态,也不禁笑了。
  在此之前,李基给他的感官,是沉稳老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动如山,好不慌张。
  然而在这个时候,李基给他的感觉,更加真实。
  为人父的心情,景文兄当然了解。当初,他被俘虏后,最先考虑的,就是家人,就是他的孩子。但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子女。一晃已过去八九年,昔日那个郑家小厮,已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半缘君。但不知,自家的孩儿,如今有是什么样子?真让人牵挂。
  “九爷,有些事情,说开了,就没事儿了。
  不管怎么说,父子终归是父子。最怕就是这样瞻前顾后,你越想隐瞒,越想保护,殊不知对他的伤害,就越大……我想,那半缘君也非比常人。他既然改变姓氏,想来已有想法。
  他能从高句丽千军万马中杀出,足见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说不定,他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只望能与你相认呢。你要是再这么犹豫,会伤了孩子的心。”
  “景文兄,我决定了……去巩县,和妖儿说个清楚。即便他不原谅我,我也要把事情说明白。”
  许久之后,李基顿足下定决心。
  而当他下定决心的一刹那,一种急不可耐的情绪,立刻蔓延了全身。
  此时此刻,李基恨不得,肋插双翅,飞往巩县……


第七十章 林中,刺杀
  三月,暮春。
  清明过后,又是连着几日的细雨。时而密密,时而疏疏,打落了遍地桃花……
  风柔柔,暖暖的。
  李言庆带着两头獒犬,从大门出来后,沿着小径,开始慢跑。天刚蒙蒙亮,细雨过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淡淡清香。沐浴在这样的晨风中,总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心情随之舒畅。
  更改姓氏,并不简单。
  好在言庆声名在外,巩县官员自然也不会为难。只是从郑家脱离出来,这出身可就降了一级。但言庆并不在意。反正以他先前的出身,入仕途也就是个浊官。跌了一品,还是浊官,影响不大。如今,他也算是小有身家之人,每年万贯的收入,即便不成世胄,也能算作豪强。
  在巩县这个城市中,并非没有豪族。
  相比之下,言庆算是外来户。可那又如何?哪一家豪强,敢跳出来和他掰腕子?言庆没了郑家的支持,可昔年结下的种种善缘,一样非同小可。就在他公开宣布,断绝与郑家的关系之后,管城崔氏,开国白水县公崔至仁,立刻派人来到巩县,将崔氏位于嵩高山的一块田庄,作价卖给言庆。从某种程度上,崔至仁的举措,也表明了管城崔氏的态度,向郑家表示了不满。
  管城崔氏,只是清河崔家的一个分房。
  论社会地位,远比不得堂号就立在荥阳的郑家。
  但郑家正处于衰退期,朝中并无官吏,在士林同样沉寂。特别是郑善果请辞,郑元寿请辞之后,郑家能拿得出手的人,也只有一个在谒者台为官的郑宏毅。可毕竟,郑宏毅年纪太小,还当不得大场面。反观管城崔氏,崔君肃官拜司朝谒者,其地位,远非郑宏毅可比拟。
  对于崔氏的所作所为,郑氏只能保持沉默。
  崔氏的在嵩高山下的田庄,面积并不大,毗邻柏谷坞。这柏谷坞,是开皇年间,隋文帝杨坚拨给少林寺的土地。言庆还没有机会去探查,因为他手头的事情,让他根本抽不开身来。
  三月初,阳夏谢氏,命谢映登陪同谢弘前来,感谢言庆安全的把谢科从高句丽带回出。
  除赠予厚礼,还让谢映登留在巩县,与言庆作伴。阳夏方面,情况也不是太好,时有盗匪出没。谢科留在阳夏,甚至无心读书。与其这样子,倒不如让他来巩县,跟着言庆习武学习。
  至少,巩县从目前来开,还很平静。
  对于家族这个安排,谢科自然是求之不得。
  没有半句不满,乐呵呵的就跟着谢弘来到巩县。随行的还有五十名谢家武士,以保护谢映登的安全。郑言庆的住所,可安排不了这么多人。好在崔至仁刚送了他一块田庄,党士雄带着四十名护院前去看守,人手略显不足。于是这五十名谢家武士,在一个名家谢安民的管事带领下,与当天入住田庄。
  谢安民,三十一岁,论辈分,算作谢映登的叔父。
  但属于谢氏旁支,武艺高强,善使一把点钢枪,可在马上左右开弓,更有百步穿杨的本领。
  言庆手下可用之人不多,这谢安民倒是来的正好……
  不过,郑家出奇的沉默,却让言庆隐隐约约,有种不安的感觉。只是从荥阳传来的消息看,郑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就好像言庆,和郑家从未有过关联。
  想来,也与窦夫人一家在巩县,有些关系吧。
  郑家没有反应,言庆自然也不会挑衅。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不过在心里,郑言庆还是隐隐提防。
  李玄霸的病,大有好转。
  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运动之后,就会犯病。
  根据治疗长孙无垢得来经验,这病情算是已经控制。接下来,李玄霸需要的是调理,慢慢调理。这其中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只看观音婢在岷蜀将近四年,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言庆估计,李玄霸要想完全康复,没有个一两年调理,不太可能。哪怕他身子骨比长孙无垢好,病情也不似长孙无垢那么严重。可想要康复,还需要时间……这种事情,断然急不得。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可窦夫人却有些等不得了!
  李渊被派往太原,正需要人去照顾。
  此前,因为李玄霸的事情,窦夫人没有跟过去。现在李玄霸的身子骨好了,她就有点坐不住。
  又从洛阳请来名医吴景贤,为李玄霸查看了一番,确定李玄霸,已经无碍。
  于是,窦夫人在昨日,正式提出了告辞。
  人家想老公,儿子思念爸爸,言庆也不好阻拦。
  只是有些不舍,刚和李世民勾搭起来,正准备进一步加强联络,窦夫人就要走了。同样,李世民也颇为不舍,在巩县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言庆刻意结交,让他对言庆的感官也挺好。
  可母亲要走,他也不好拒绝。
  只能和言庆依依惜别,并约定好,将来再聚。
  不过,窦夫人虽说告辞,可真要启程,也要两三天的准备。
  言庆慢慢的跑步,一边跑,一边想着,该如何趁着这两三日的光景,和李世民进一步拉近关系。
  从大门出来,要经过一片空地,而后从树林穿过,就可以看见洛水。沿着洛水河堤往回跑,大约一个小时的慢跑,可以领身心愉悦。回到巩县后,言庆每天都会保持这样的习惯……
  树林的面积并不大。
  林间,蒸腾着迷蒙轻雾,不过雾气并不算太重。
  言庆循着林间小径,准备穿过树林后,直奔河堤。
  突然间,在他身前奔跑的细腰和四眼停下脚步,毛发扎起,口中发出一阵阵凶狠的呜咽声。
  “细腰,四眼,怎么了?”
  言庆也停下脚步,疑惑问道。
  就在他话语出口的一刹那,四眼发出一声凄厉长嚎,纵身腾空而起。
  言庆的眼角余光,陡然发现一抹寒光向他飞来。四眼儿跃起的身形,正是朝着那寒光扑去。
  有人偷袭!
  言庆激灵灵一个寒蝉。
  在高句丽磨砺出来的本能,让他腾身窜出,一把抱住了四眼身子,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一支利箭,蓬的射在地上。细腰噌的贴地冲起,眨眼间就冲入林中。四眼是要保护他,细腰是要杀敌。
  言庆还没来得及起身,四眼就从他怀中挣出来,随着细腰冲进林中。
  紧跟着,狂暴的獒吠声传来。三个黑衣人从林中冲出,手持明晃晃的刀剑,二话不说,扑向言庆。
  钢刀挂着一股劲风,迎面袭来。
  言庆闪身错步,让过钢刀后,立刻面临另外两人的攻击。
  一时间,言庆手忙脚乱,显得有些狼狈。这是在巩县,他自家的门口,竟然会有人要杀他?
  言庆没有半点心里准备,身上自然也不会携带什么兵器。
  他左躲右闪,厉声喝道:“尔等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
  一个黑衣人恶狠狠的回答,钢刀舞起,刀云重重。看得出来,此人的武艺不同一般。言庆连连闪躲,让开黑衣人的攻击。林中,细腰和四眼不时发出愤怒的吼叫,显然是被人缠住。
  看样子,来杀他的人不少啊……
  言庆一开始虽然有些慌张,但毕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所以很快就冷静下来。
  当一个黑衣人举刀向他砍来时,言庆陡然猱身腾起,身子在空中蜷成了一团。钢刀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他旋即撞入了黑衣人的怀中。抬手蓬的攫住那人的手腕,身子展开,双脚落地的同时,手臂扬起,横身错步一转,坚硬的手肘,凶狠的砸在了黑衣人的面门上。只听噗的一声响,黑衣人惨叫一声,整个面门被砸的血肉模糊,眼睛鼻子全都给砸的凹进去,噗通倒在地上,身子不停的抽搐。
  另外两个黑衣人,相视一眼后,大吼一声,再次冲过来。
  言庆手舞钢刀,刷刷刷刀风呼啸。一道道光弧中,蕴含着强绝刀气,与两名黑衣人战在一起。四五个回合过后,言庆卖了个破绽,一个黑衣人挺剑就刺,被言庆挥刀,磕飞了出去。他垫步冲上,刀出三叠浪,一刀快似一刀,向那黑衣人斩去,刀光霍霍,快似流星一般。
  “老白,靠你了!”
  那黑衣人被郑言庆看中了肩膀,鲜血横流。
  他陡然大吼一声,抬手一把攫住了刀锋。郑言庆抽了两下,硬是没能抽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名叫老白的黑衣人垫步刺击。这一剑,好似流星赶月,剑刃撕裂空气,发出刺耳锐啸。
  言庆啊的一声惊呼,躲闪不及,被对方一剑正中后背。
  若非他闪躲了一下,这一剑就能要了他的性命。饶是如此,那长剑从后背穿透身体,剑刃从肩窝露出。
  言庆疼的大叫一声……
  在高句丽那么多人的围剿下,他也没受过什么伤。
  没想到在家门口,竟然被人伤了?心头火气,左手蓬的攥住了剑刃,趁着那黑衣人还没来得及拔剑,他手上用劲,只听喀吧一声脆响,长剑被他折成两段。左手鲜血淋淋,却仍旧攥着剑刃。手臂顺势扬起,半截残剑,狠狠的灌入了面前黑衣人的头顶,黑衣人顿时气绝。
  老白没想到,言庆会如此凶狠,啊的发出一声惊呼。
  手中宝剑已经成了残剑,他下意识的抬手握拳,轰响了言庆后心。言庆用断剑杀死了面前的黑衣人后,身形一闪,脚下猛然向后滑步退出。蓬的一声,老白的拳头正中言庆肩膀。
  嘎巴!
  言庆可以清楚的听到,肩骨错位的声息。
  强忍着痛,脚下寰转,右手化作手刀,反手正劈在老白的脖颈上。手刀落处,正是大动脉所在。言庆这一手刀,力道刚猛无铸。老白闷哼一声,翻身倒在地上,脖子扭曲着,好像折断一般。
  李言庆疼的,只吸凉气。
  将三个黑衣人杀死之后,他脚步踉跄着,噔噔噔退到一颗树旁。
  林子里,细腰和四眼的嚎叫声,已经停止。就看见两头獒犬拖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跑了出来。
  言庆这心神,也随之一松。
  这身上的伤势发作,让他有些虚弱无力。靠着大树缓缓滑坐下来,伤口流出的鲜血,业已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细腰,四眼……赶快回家,找人过来。”
  郑言庆一只胳膊肩骨错位,另一只手,努力的捂住伤口。
  细腰和四眼呜咽两声,立刻明白了言庆的意思。冲着言庆狂吠两声后,扭头撒腿狂奔而去。
  是谁要杀我?
  言庆心中盘算。
  细想起来,他的仇人并不是很多。
  其中如麦子仲、冯智玳,也都化敌为友。那么,有可能想要杀他的人,屈指可数。一个是高句丽人,一个是新罗人……除去这两方势力之外,中原,或者说这河洛之地,想杀他,而又有能力杀他的人,呼之欲出。
  郑家……也只有郑家,才和他有如此巨大的仇恨,才会想,置他于死地!


第七一章 花郎隐者
  树林里很安静,鸦雀无声。
  言庆在努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记得前世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曾谈及到,若是受到重伤的时候,不可以轻举妄动。最好是能安静下来,努力调整呼吸,至少能够延缓生命力的流逝。
  此刻,他正在这样做。
  尽量不让自己去考虑太多事情,保持平静的心情。
  可是,在不经意间,言庆的目光从距离他不远处的地上掠过。瞳孔猛然收缩,心跳随之加速。
  地面上,插着一支红漆利箭!
  刺客们一开始,似乎就是用利箭偷袭。不过被四眼及时觉察,言庆才算是躲过一劫。随后四名刺客出现了,四眼和细腰杀死一名刺客,剩下的三人,则被言庆杀死。可言庆记得,那四名刺客的身上,都没有携带弓矢。刺客的武艺不差,可言庆却总觉得,忽视了什么事情。
  利箭……
  如果这利箭不是出自那四名刺客之手的话,林子里……还有一个刺客。
  言庆打了一个寒蝉,缓缓闭上眼睛。
  也许那个刺客正躲在暗处,观察他的动静。言庆的手臂,看似无力的垂下来,顺势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林中缓缓走出。他一身白衣,足蹬一双白边布靴,行走间毫无声息。身高大约在七尺上下,头戴一顶帏帽,黑纱遮住了脸庞。背负胡禄,手持一张铁胎弓,肋下配有一柄短剑,眨眼间就来到了言庆跟前,而后停下脚步,一言不发。
  言庆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要杀我吗?”
  他知道,对方知道他没有昏过去。想要趁机偷袭,可能性不大。
  好在对方并没有用箭射杀他,似乎是想要面对面取走他的性命。虽说言庆此刻全身无力,但面对面,总好过不知敌人踪迹。他声音沙哑,颇有些虚弱的问道,同时仔细打量着来人。
  “花郎,金白龙。”
  来人的腔调非常古怪,不似中原人的口音。
  花郎?
  言庆眯起了眼睛,“你是新罗人?”
  “正是。”
  金白龙似乎不太喜欢说话,亦或者是口条不太利索,以至于话语不多,极为简练,“奉小国仙之名,取你人头。”
  花郎小国仙,金庾信!
  原来不是郑家出手,而是新罗花郎,前来为他们的善德女王报仇。言庆之前倒是想到过新罗,可考虑到二征高句丽在即,新罗人未必敢在这个时候,前来中原,向他挑衅。没想到,还真是棒子的祖先。想来那位小国仙金庾信,已经从失利中恢复,所以才要来寻他麻烦。
  言庆咳出一口血沫子,露出一丝冷笑。
  “蛮夷小国,竟敢在听我大隋治下杀人,难道就不怕天可汗的雷霆之怒。”
  金白龙缓缓取下帏帽,“杀人,无关新罗……郑家,你,私人恩怨。所以杀你,知道无人。”
  他的话,说的颠三倒四,可言庆还是听出了端倪。
  言庆刚与郑家决裂,双方矛盾颇深。此时杀死言庆,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郑家的报复。估计很少人会想到新罗,甚至连当事人的言庆,如果没有见到金白龙,也会是这种想法……
  好一招嫁祸他人!
  充分的利用了郑家和言庆之间的恩怨,然后从中脱身而出。
  言庆死了,新罗人报仇了,而且还不会引火烧身。看起来这个金白龙,应该在荥阳待了不断的时间。否则的话,他不可能察觉到自己和郑家的恩怨,更不可能选择,这个时候出手。
  因为辽东之战已拉开序幕,举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辽东。
  等大家留意到言庆被杀的时候,金白龙已经驾舟远行,返回新罗。这一招,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毒辣的很呢。
  “你想出来的?”
  言庆轻声询问。
  “小国仙吩咐,不可以惊动,最好能嫁祸他人。”
  这个金白龙,必须死!还有个小国仙,也不能留……
  言庆伸出一根指头,在身下慢慢写出‘新罗’二字。如果他真的死了,也要留下线索,供人寻仇。
  “你准备怎么杀死我?”
  金白龙把铁胎弓丢掉,缓缓抽出短剑。
  那双三角眼中,闪烁出一抹凶狠的光亮,“割头!”
  说着话,他向言庆走来。说时迟,那时快,言庆强忍身上的伤痛,大吼一声,将手里的尘土洒向金白龙。
  尘土飞扬,金白龙侧身一闪。
  言庆也趁此机会,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后,呼的站起身来。
  他知道,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想跑不太可能。唯有趁自己还有动手之力,和这金白龙死拼。当然了,言庆看得出来,金白龙的身手,明显比先前那四个刺客,要高明出许多来。只一点,细腰四眼都未能发现他的踪迹,其本事恐怕非同寻常。想要杀死对方,非常困难。
  不过能拖延一会儿时间,就拖延一会儿。
  以四眼和细腰的速度,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家中。家里面若得到消息,一定会尽快赶过来救援。
  只是言庆还是小看了金白龙的身手,他前脚刚一站好,金白龙已猱身扑上前来。
  手中短剑泛着寒光,带着一道残影,直刺胸前。言庆啊的一声轻呼,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就听叮的一声脆响,锋利的短剑刺中言庆的胸口,却没能刺进去。金白龙不禁一怔,下意识的顺手一推。短剑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可是从短剑上传来的巨大劲力,把言庆撞得一下子飞出去,蓬的撞在一棵树上,摔落地面。
  言庆的口中,喷出殷红鲜血。
  胸前衣襟被短剑划破,露出一枚挂在胸口的玉佩。
  长命锁!正是郑世安交还给言庆的那枚长命锁。这长命锁,还真的能救命,若非它挡住了短剑,言庆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不过,长命锁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痕,显然是被金白龙劲力所伤。
  金白龙用新罗土语,嘀咕了一句,再次扑向言庆。
  言庆刚挣扎着站起来,金白龙已经到了他跟前。短剑寒光一闪,血光崩现。锋利的短剑,没入言庆的腹中。言庆大叫一声,一只手蓬的攫住金白龙的手腕,顺势一个虎扑,把猝不及防的金白龙,就扑翻在地。言庆的个头,比金白龙略高一些,体型看似纤细瘦弱,却又因为从小习武,降龙功为他打下了坚实基础,而引导养生术,又让他气脉悠长,劲力内敛。
  金白龙的武艺虽然不俗,却被言庆这亡命之态所震撼。
  特别是言庆一身血红,满脸血污的样子,极为恐怖。以至于他忘记了躲闪,被言庆扑翻在地。
  两人抱在一起,言庆用头顶住了金白龙的下巴。
  扭打撕扯之际,他突然张开嘴,狠狠的咬住了金白龙的喉咙。这一下子,可把金白龙疼的凄厉惨叫。两个人扭成一团,在地翻过来,滚过去。任凭金白龙拳打脚踢,言庆死活不肯松口。
  撕扯之间,言庆的手无意中碰触到一根物品,顺手抄起来,看也不看,就朝着金白龙的脑袋戳去。汩汩鲜血,流入言庆的口中,一根利矢,更贯穿了金白龙的太阳穴。金白龙的身体,在言庆身下不停抽搐,渐渐没了动静。言庆却不敢放松警惕,仍死死的咬在他的喉咙上。
  两个人就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恍惚间,言庆似乎听到一阵马蹄声响。
  “大师兄,那边好像有两个人。”
  “走,过去看看!”
  有人来了?
  言庆听到人声,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迷迷糊糊,好象有一双大手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再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两匹驽马,驮着两个僧人,走进林中。
  当先的僧人年纪约在二十出头,一身白色僧袍;在他身后,则是一个身材魁梧雄壮的老僧。
  说是老僧,年纪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模样。
  “大师兄,这个人好像还活着。”
  老僧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觉远,我们还要赶路。住持说要在巳时前赶到柏谷坞,莫要耽搁了时辰。”
  这年月,盗匪横行,到处都有死人。
  出家人虽说以慈悲为怀,可要是惹上麻烦,却不得当。天晓得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出门在外,能免一事则免一事,莫要自找麻烦。
  偏偏那年轻僧人,却好不更事。老僧的话,他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根本没往心里去。把言庆的身体翻过来,他伸手探了一下言庆的鼻息。又看了一眼金白龙的尸体,啧啧不停。
  “这小家伙年纪好像不大,可真够狠的……
  也不晓得是什么深仇大恨,竟然生啖了对方。大师兄,你过来看一下嘛。住持不是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孩子伤势虽然严重,但还有气,说不定能救过来,岂不是好事?”
  老僧怒道:“觉远,你这一路上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难道还嫌不够……”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啊的一声惊呼。
  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陡然间纵身从马上腾空而起,闪身就到了言庆的身边。
  目光直勾勾的,凝视着言庆胸前挂着的那枚长命锁上,老僧咽了口唾沫,那眼睛,突然红了!
  “大师兄,大师兄?”
  “啊!”老僧回过神来,连忙蹲下身子,轻轻抱起言庆。他也不理睬年轻僧人,让言庆的上半身,靠在他的怀中,然后迅速查看了言庆的伤口,从随身兜囊中取出一瓶金创药,洒在伤处。
  “大师兄,这可是法顺大师赠给你的金创药,能白骨生肉,起死回生,你怎么……”
  “觉远,闭嘴!”
  老僧扭头,目光森冷,一声厉喝。
  觉远吓了一跳,不敢再开口。
  他可是甚至大师兄的脾气,这种时候,最好别惹怒他。那是个发起飙来,连住持都无可奈何的人物,整个嵩山少林寺,无人是他对手。觉远出家三载,正式成为武僧也不过两年。老僧名义上是他的师兄,可实际上,如同他师父一样。若说对老僧的秉性,他再熟悉不过。
  林外,传来獒犬狂吠,铁蹄声阵阵,大地颤抖不停。
  二十余骑风驰电掣般冲进林中,两头体型巨大,形容凶猛的巨獒冲在最前面。
  “尔等何人,快放下我家公子?”
  老僧头也不回,“老衲若放手,你家公子性命难保。”
  不知为何,两头獒犬见到老僧之后,突然停止了狂吠。围着老僧打转,不停发出呜咽之声。
  带队的人正是苏烈和窦孝武,见此情况,不由得愣住。
  细腰和四眼,那是除了言庆以外,家中唯有小念才能喝住。可为什么在这老僧跟前,却如此老实?他二人今天正好带队出门练习骑术,不成想正碰到四眼和细腰跑回来。看四眼嘴边还沾着血迹,苏烈立刻意识到,发生了意外。连忙带着元从虎卫,风驰电掣的赶赴林中。
  “这不是昙宗大师吗?”
  谢科随后冲入林中,看见老僧的一刹那,他不由得一怔。
  眼前这位老僧,正是在四年前,言庆等人在白雀寺遇险时,仗义出手救人的少林武僧首领。
  四年不见,昙宗并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如当年般,雄壮。
  只是周身多了分生冷之气,若非谢科对昙宗的印象过于深刻,一下子也未必能够认出来。
  昙宗诧异道:“你是谁?”
  “大师,您忘记了?四年前,白雀寺……承蒙您仗义出手,我们才能活到今日。您怀里的人,就是当时蒙您赐予大还丹活命的言庆公子,您记不记得?”
  “他真是言庆?”
  昙宗的手,紧紧握住言庆胸口的长命锁,眼中泪光闪动。
  “大师,您这是……”
  就在这时候,又有一群人赶来。
  为首的是沈光,后面还跟着雄阔海、阚棱、毛小念……甚至连李世民也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看到言庆气息奄奄的躺在昙宗大师怀里,所有人都愣住了。而林中,横七竖八的倒着五具尸体。
  昙宗示意,谢科不要再说话。
  他止住了言庆的伤口,抱着他,起身道:“他的伤势很严重,不过已经止住了流血。最好赶快为他诊治,耽搁久了,只怕对他身子骨不好。不知他住在何处?距离这里,远不远?”
  沈光连忙下马,牵着走到昙宗跟前。
  “大师,我家公子就住在前面,距离这里很近。”
  昙宗二话不说,抱着言庆就跨坐马上。
  “前面带路。”
  谢科连忙答应一声,拨转马头,带着昙宗往家里去。
  “这秃头是谁?”雄阔海瓮声瓮气的问道:“怎么看着,好像大哥的老子一样?这么嚣张。”
  毛小念伸出手,狠狠的敲了他一下。
  “大黑子,不许胡说八道。刚才那位大师,曾救过少爷的命。你若是再口出不敬之语,等少爷好过来,一定会责罚你。”
  说完,她走到觉远面前:“这位小师父,请随我们一起走吧。”
  “哦,好的!”
  觉远本以为,只是救起了一个普通人。
  可看这个架势,那个少年,似乎来历不凡啊。不过,大师兄为何露出那种激动的表情?莫非……
  他随着毛小念离开,李世民等人则在林中查看。
  “老沈,可看出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头?”
  李世民有一个优点,对出身并不看重。三教九流,他能一视同仁,所以和沈光说话时,也显得很轻松。
  沈光让窦孝武立刻赶回巩县,通报县衙。
  同时他在林中查探,听到李世民询问,抬头回道:“看不太出来,不过好像是江湖中手段。”
  “江湖手段?”
  “李公子,您先回去吧……您身份不一般,一会儿县衙过来人,肯定还要有一番麻烦。您留在这里,只怕会不太好。请暂回府中,我和定方在这边查探一下,一有消息,会立刻通报您。”
  李世民点点头,攒着眉,上马离去。
  他心中,隐隐有些怀疑:这种时候刺杀言庆的人,莫非是郑家吗?可郑家,怎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沈大哥,您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待李世民离开以后,苏烈上前,忍不住低声询问。
  沈光看四周无人,走到金白龙的尸体旁,掀开了他的袖子。只见金白龙手臂上,有一个纹身,一条蛇儿衔着一朵盛开的鲜花,显得极为诡异。
  “我在木槿镇打探消息的时候,曾经见过这种纹身。
  这是新罗花郎道成员的标志,分为五种动物衔花。蛇儿衔花,是花郎隐者,专门负责暗杀……这家伙是花郎隐者。刚才李家二公子在的时候,我不好说明白。你回去后,别漏口风。”
  说完,沈光从腰间拔出匕首,把金白龙手臂上的纹身,给割了下来。
  “沈大哥,你这是……”
  “公子和郑家交恶,保不齐郑家会有什么举措。这件事发生,正好嫁祸郑家……如此一来,他们若是想用下作手段,就要三思而行。李家二公子正好在这里,可借他的嘴,给郑家施加压力。”
  苏烈闻听,忍不住连连点头。
  “不管是不是郑家所为,这种情况下,他们百口莫辩。
  就算他们下次真的想要用这种方式对付公子,也要小心谨慎……呵呵,这算不算是公子所言的‘底线’?”
  沈光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对了,刚才那个僧人是什么来头?我看你,还有谢公子,毛娘子,对他都很尊敬啊。”
  “那个年轻的我不认识,年长者,好像是少林武僧的头领,法号昙宗。
  他的武艺,据说极为高强。当年曾在白雀寺,救过公子的性命。不过我看他今天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好像有些激动的样子。这样,你立刻带人返回家里,帮我盯着家中状况。
  这边有我足矣,过一会儿县衙来人,我应付过去后,就立刻回去。
  对了,立刻派人往嵩高山。命党士雄带人回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咱们需多加小心。如果公子真再发生意外,你我日后,就没脸在立足巩县了。回去后,给我加强宅中守卫。”
  沈光是府中的大管事,也是言庆极为信赖的人。
  即便是毛小念,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苏烈虽执掌元从虎卫,但是对沈光,却是钦佩不已。
  他立刻带领元从虎卫返回,不一会儿的功夫,县衙的人,在窦孝武带领下,赶到树林。


第七二章 言虎
  大宅门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言庆遇刺的消息,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被所有人知道。虽则郑世安处在病中,也不太管事,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又敢向他隐瞒。在雄大锤和王正的搀扶下,郑世安也走下病榻。
  当他看见满身是血,气息奄奄,昏迷不醒的言庆时,竟一下子昏了过去。
  好在裴淑英和裴翠云都出来了,面对这种复杂近乎于失控的场面,生于高门大阀,见多识广的裴淑英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刻下令宅中戒备,派人去请医生,让毛小念照顾郑世安……种种繁琐杂事处理完毕之后,窦夫人才闻讯,带着李玄霸从后宅赶来,蛾眉轻攒。
  鹅公子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模好样。
  可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变成了这种状况?
  面对这样的状况,任何人第一时间,都会把刺客和郑家联系在一起。窦夫人心里有些不快,此前她刚让人给郑元琮送了一封书信,把她的态度,明白无误的传递过去:你们和半缘君的事情,到此为止,莫要再纠缠下去了。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是你们郑家有错在先。
  没想到,郑家竟敢如此胆大?
  窦夫人虽然只是以个人名义传递了讯息,可在她却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窦家,代表着李阀。
  郑氏如此,分明是不给她面子,这让窦夫人多多少少,有些不快。
  另一边,裴淑英一身女冠打扮,恭敬稽首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昙宗!”
  昙宗白色僧袍上,还沾着血迹,神色显得有些焦躁,“夫人请不用担心,公子伤势虽重,却无性命之忧。贫僧已用法顺大师所制伤药,护住他的伤口。只需妥善调养,自能够康复。”
  裴淑英脸一红,有些尴尬。
  听昙宗的语气,似乎把她当成了这宅院的女主人。不过细想来,她刚才的举动,确有些女主人的意思。偷眼看了看身边的小侄女,好在裴翠云的心思,都放在言庆身上,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她轻声道:“大师误会了,贫道并非这里的主人,而是暂居于此。”
  “啊!”
  昙宗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稽首道歉。
  就在这时候,一旁的窦夫人却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昙宗。
  “你……”
  她这一开口,立刻引起了昙宗的注意。昙宗看到窦夫人的一刹那,也是一怔,脸色微微一变。
  “夫人,别来无恙。”
  “你真是……”
  窦夫人失声惊呼,让身边的李玄霸,好生奇怪。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是个沉稳有度,从不喜形于色的女人。再大的事情,她也不会失态,再艰难的事情,她也不会表现出失礼。可现在,母亲却失态了!这个雄壮的僧人,是什么人?
  李玄霸也是习武之人,其师武功山紫阳真人,武艺高强。
  所以,李玄霸年纪虽然不大,可这眼力价却不差。昙宗一出现,他就能觉察到,那种莫名的压力。这是个狠角色,武艺之强横,未必在师父之下……可是,为什么没有听说过此人?
  他在观察昙宗的时候,窦夫人也已恢复正常。
  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颤,“大师风采,更胜当年。”
  昙宗笑了笑,没有再与窦夫人交谈,“贫僧有要事,想与府中主人商谈,但不知,可否引荐?”
  裴淑英那是什么人角色,眼力价未必输于窦夫人。
  她可以感觉到,这个昙宗,非比常人。窦夫人是什么性子?裴淑英很清楚。能让窦夫人失态,又怎可能是等闲之辈?她意识到,昙宗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言语之中,似乎并无恶意。
  她轻声道:“此间主人,就是言庆祖父,世安公。”
  说着话,她对裴翠云道:“丫头,你带大师前去探望世安公,这会儿世安公,想必已经苏醒。”
  裴翠云温顺点头,侧身道:“大师,请随我来。”
  这时候,李世民等人也已经赶回来。窦夫人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让李世民带着李玄霸,下去休息。
  “姐姐,您认识昙宗大师?”
  待客厅里没有旁人,裴淑英才低声询问。
  窦夫人犹豫一下,“曾有过几面之缘……妹妹,我此时心神有些混乱,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日,也许半缘君能给你答案。我还有事,先回去歇息……若半缘君苏醒,请派人告之。”
  裴淑英说:“理当如此。”
  言庆,和这个昙宗,也有关联?
  这件事,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意思了……
  ……
  荥阳,郑府。
  郑仁基怒气冲冲,闯进郑元琮书房。
  “三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正在看书的郑元琮愕然放下书卷,疑惑问道:“贤弟,你这是怎么了?何故如此激动?坐下来,慢慢说。”
  郑仁基一屁股坐下来,阴沉着脸:“三哥,你让我去巩县说项,为何又派人,刺杀半缘君?”
  “刺杀半缘君?此时从何说起?”
  “你还瞒我。”郑仁基有些激动了,“我刚得到消息,凌晨时分,半缘君在巩县遭遇伏击,如今生死不明……三哥,你们既然要与他和解,为什么有派人刺杀?我派人前往巩县,险些连大门都未能进去。裴真人和窦夫人,对我们这种行为非常不满,还把我的人臭骂一顿。
  三哥,我不管你们和言庆之间究竟如何相处,但是请别把我牵连进来,好不好?”
  看得出来,郑仁基这一次是真的怒了。
  说完后,根本不给郑元琮开口的机会,起身就走。
  郑元琮也有些发懵,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说实话,刚听到言庆被伏击的消息时,他心里很高兴。可转念又一想,此事应该和郑家无关。但言庆在这种时候被刺,谁都会把事情和郑家联系在一起。郑家已经丢尽了颜面,如若这件事传出去,那郑家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所以,郑仁基走出书房后,郑元琮才反应过来。
  他急急忙忙追出去,可郑仁基已经远去。
  该死!
  郑元琮站在门廊之上,恨恨一顿足。真是屋漏偏逢连日雨,那半缘君遇刺,却是把郑家推到风口浪尖。
  是谁做的?为何要陷害我们?
  在一刹那间,郑元琮的思绪此起彼伏。沉吟半晌后,他叫来家臣,“立刻请大老爷过来,我有要事和他商议。”
  这是有人,在对付我们……
  郑元琮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
  就在郑元琮胡思乱想的时候,巩县这大宅门里,言庆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出一声虚弱呻吟。
  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亮,他躺在榻上,依稀看到一个雄壮的背影,正对着他。
  “你是谁?”
  言庆口很干,身体也酸软无力。
  不过警惕之心犹在,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道。
  油灯的灯光,被拨亮了。
  雄壮的背影转过来,露出一张刚正英武的面容。不过头顶无发,牛山濯濯。一袭白色大袍,目光凌厉。
  这个人,好眼熟!
  言庆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不过那人却站起身来,走到榻边,探手为他号脉。这时候,言庆也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这一看却不要紧,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这张面孔,竟然如此的熟悉。黑黝黝的面庞,浓眉虎目。鼻梁高挺,目光锐利……虽则只见过一次,可这十五年来,却又梦到过无数次。言庆气息陡然一阵急促,伸出手,想要握住来人的手臂。
  那人也觉察到了言庆的不正常,浓眉攒动。
  “别害怕,这是在你家。”
  声音很轻柔,带着无尽的慈祥之意。
  想来,他是以为,言庆在害怕,在担心吧……
  言庆这时候,也反应过来。
  他虽然见过他,可是却不能开口相认。因为他见他的时候,还是在襁褓之中。想来,他也不会认为,自己能认出他的来历。
  可是,该怎么说呢?
  言庆心里盘算着如何与这个人相认,同时低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的神情,似有些激动。他咽了口唾沫,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言庆,柔软长发。
  “十五载,你已经长成大人……你娘若是知道,不晓得会有多开心。”
  言庆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而那人则全不在意,伸出另一只手,掌心拖着那块长命锁,眼中泪光闪闪,“我,叫言虎!”


第七三章 身世大白
  周山言氏,曾是河洛地区一个颇有名气的家族。
  注意,是家族,而非世族。论历史,言氏家族的历史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家关东世族的历史。若要追溯起来的话,甚至能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不过言氏并非以礼乐诗书而闻名,传承的是兵器的制作工艺。言氏历代皆有大匠,从最早期的铜剑铜戈,到后来闻名天下的制槊技艺。
  可以这么说吧,历代名将,必以得言氏出品的兵器为荣。
  据言氏族谱上记载,两晋时期,冉魏君主,以善战而闻名天下,杀胡令名扬四方的大将冉闵,善使青锋矛,屠龙戟,正是出自于言氏之手;后又有北齐大将高敖曹,曾得言氏赠槊。
  至言虎一代,周山言氏已传承有二十八代,可谓是兵匠之中的世家门阀。
  不过,到了言虎这一辈儿的时候,其嫡传只剩下他这一支。原因很简单,既是兵匠大家,自然会被各方势力所招揽。得势时威风凛凛,失势时狼狈不堪,渐渐的言氏族人,人丁稀少。
  言虎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西魏八大柱国之一李虎的孙子,也就是因与北周赵王宇文佑密谋刺杀杨坚的李璋之子,李孝基。按道理说,李孝基身为关陇贵族后裔,也算是名门世家,言家虽说声名响亮,却终究是匠人出身,品秩卑贱。二者本不可能结合,可李孝基当时,正在难逃,属于落魄贵公子类型,与言虎的妹妹一见钟情,并很快的成亲,还生有一子。
  这其中,颇有些浪漫韵味。
  只是这个结局,却不甚美好……
  杨坚最终还是发现了李孝基的踪迹,命当时代父前去大兴城面圣的俚帅宁长真,率本部人马,围攻言家村,也就是言庆重生后所见的那一幕。李孝基正好不在家,故而逃脱了性命。
  可言氏一家满门,除了言虎和他的外甥之外,全部被宁长真杀死。
  杨坚之所以用宁长真,而不用朝中其他人出手,并非没有原因。当时言虎声名正盛,与朝中许多名将,关系甚好。长孙晟、史万岁、贺若弼以及鱼俱罗等等,都和言虎有交情。而宁长真是南方俚帅,说穿了就一个蛮子,自然不可能认识言虎。所以由他出手,才算是最妥帖。
  “我带着我那甥儿,杀出重围后,一路逃亡。
  可宁蛮子却紧追不舍,我亦担心,这样子逃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若死了不要紧,可我那还在襁褓里的甥儿……所以,我在中途将甥儿藏于一块石头缝里,然后自己吸引宁长真,继续逃亡。”
  昙宗,不,也许应该称呼他言虎才是。
  他坐在言庆身旁,娓娓道来。
  对于这么一段过往,虽说已过去了十五载,可毕竟亲身经历,言庆记忆犹新。他最想知道的是,言虎怎么变成了和尚?
  言虎已经就这件事情,找郑世安确认过。
  并且在得到了郑世安的同意之后,才会坐下来,和言庆讲述。
  屋外,沈光、雄阔海、阚棱三人,外加细腰四眼两头獒犬,沉静守护。苏烈和窦孝武,则带着元从虎卫,在大宅中警戒。大宅外,还有党家三兄弟与谢安民,率百名护卫巡逻周遭。
  整个大宅,守卫森严。
  言虎接着说:“我很庆幸这么做,因为后来宁长真还是追上了我,并且在嵩山脚下,和我大战一场。这家伙的武艺的确厉害,我略有不如,再加上他有十八俚卫助战,我被打下了山谷。
  醒来时,我就躺在少林寺里。
  救我的人,也是我的师父,少林寺的一位老僧。我在少林寺中,整整养了三个月的伤,才算能下榻。而后我急急忙忙赶回安置我甥儿的那个地方,却发现,我那甥儿……我当时也唯有祈求佛祖保佑,能让我甥儿得以脱险。可实际上,我也有些绝望,荒山野岭,难保我那甥儿……
  没有找到甥儿,我就返回少林。并在我师父的安排下,出家为僧。
  一晃十五年过去,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我那甥儿。可没想到……白雀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发现你的名字,竟然与我那甥儿一样。而且你的长相,也颇似我那苦命的妹子。本想观察你一段,没想到你却跑去了峨嵋山。之前,我也听说你的遭遇,想过来看你。可没凭没据,我实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若非今天我途径巩县,看你昏迷在林中,胸前挂着这枚长命锁。”
  “我……”
  “言扬行举,庆云祥凤。”
  言虎眼中含着泪光,轻声道:“这还是你爹给你起的名字。为了这个名字,我还和他吵过一架。
  我问过世安公,得知他已告诉过你的身世,才大着胆子,向你说这些话。
  如果你还在郑家,我绝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可你现在……也正是李家祖上有灵,你改姓之后,又恰好姓李,正该天意。言庆,你本姓李,叫李言庆。而你爹,就是当今唐国公李渊的堂弟,名叫李孝基。不过你爹如今在何处,我也不知道。十五年来,我从未听到过他的消息。”
  言庆的脑袋,嗡嗡直响。
  他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李渊的侄子?
  李孝基,李渊的堂弟,李基!
  本能的,言庆把这三者之间,拉扯在一起。刹那间,他豁然开朗,许多疑问,一下子明白过来。
  言虎说,他长得像他母亲。
  李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对他就颇有些与众不同。对于这个问题,言庆一直没有想出答案。可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正因为他长得像母亲,又名叫言庆,所以才让李基,对他另眼看待。
  师父,父亲?
  李言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是我舅舅?”
  ‘舅舅’两字出口一刹那,言虎虎躯一震,眼泪差点就流下来。
  他用力点点头,“玉娃儿,我就是你的舅舅。”
  玉娃儿,是言庆的乳名。言庆只是在重生之时,曾听那个柔弱的女子,他这一世的生身之母呼唤过。也许在这个世上,知道他这个乳名的人,不会超过两个。一个言虎,另一个……
  “你在白雀寺,救过我?”
  言虎笑着,流着泪,“我如今在少林寺出家,忝为武僧监院,法号昙宗。”
  “你是,昙宗?”
  李言庆对‘昙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少林十三棍僧之首,昙宗这个名字,在后世也颇有名气。似乎很多拍摄少林寺的影视作品中,都有过提及。而这一世,他也听过昙宗这个名字。白雀寺遇险之后,他知道了有一个善使两头蛇的少林武僧。原本还准备去少林寺拜会一番,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未能成行。
  昙宗,是我舅舅?
  李言庆一时间,有些无法反应过来。
  ……
  天亮之后,郑世安过来探望言庆。
  此时,这大宅门里知道言庆苏醒过来的人,并不多。除了郑世安、王正之外,言虎、沈光和谢科知道言庆已经苏醒,还有裴淑英,也得到了消息。不过裴淑英觉得,不应该把言庆苏醒的消息传出去。一方面可以增加郑家的压力,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裴淑英还有其他考校。
  “杨玄感前次派人请你,颇有些古怪。”
  裴淑英颇为体贴的给言庆喂汤药,一边低声道:“我总觉得,杨玄感最近有些不太正常。
  他奉命镇守黎阳仓,把持着隋军辎重补给。
  可不知为什么,却一再推脱辎重供应。黎阳仓是河北辎重重地,并不存在任何辎重短缺的问题。他这样推脱,我总觉得他别有用心。而且,他此前还大肆招揽人手,甚至连我表兄裴爽,也被他招募帐下,出任幕僚。他如今与李密走的非常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妖,他此前招揽你,恐怕另有目的。我觉着,你最好不要和他走的太近,以免受他牵连。”
  杨玄感,楚公杨素之后,礼部尚书,柱国将军……
  可是在裴淑英眼中,却似乎颇为不堪。如果换一个人,未必能听得进去裴淑英这番话语。毕竟杨玄感的脑袋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的光环。言庆如今被罚闭门思过,正需要有人扶持。如果真的有杨玄感这么一个帮助,倒也是一个好事。可偏偏,言庆知道杨玄感打算干什么。
  他的身子骨很虚弱,虽说言虎出手救助,毕竟失血过多,一下子也恢复不过来。
  “姑姑,你的意思,是不是借助此次受伤的机会,拒绝少国公的招募?”
  “正该如此。”裴淑英正色道:“杨玄感能帮你多少,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杨玄感能给你的帮助,其他人一样可以给你。崔至仁崔县公,我父亲,李国公,窦夫人……还有汉阴太守,左武卫大将军冯盎冯大将军,麦孟才兄弟。这些人若要联手保你的话,就算陛下对你心存不满,也会三思而行。我还听说,皇后对你的感官也不错,有这么多人,何需杨玄感?”
  “那您的意思是……”
  “对外继续宣称,你仍昏迷不醒。
  杨玄感若知道了这消息,想必也不会再想招募你。如此一来,咱们可以隐于暗处,静静观察。”
  言庆连连点头,“就依姑姑说的办。”
  所以,言庆苏醒的消息,连窦夫人一家三口也不知道。
  眼见着初夏将至,窦夫人急于前往太原,有些等不及了。于是在言庆受伤七日之后,窦夫人告辞离去。
  临走时,她还派人前往洛阳,通知了窦家。
  窦威又派来了百余人,驻守在巩县别庄。那意思是:我们窦家决意要保半缘君了,如果谁再想对他不利,那就是和我窦家做对。
  其引申之意,也是警告郑氏,不可轻举妄动。
  殊不知,此时在荥阳郑氏族中,也乱成了一团麻。谁也不知道,这刺杀言庆的事情,是受谁指派。但大部分的怀疑,全都集中到了郑善愿和郑元寿的身上,这也让著经堂二老,压力很大。
  这两人一方面很高兴,高兴言庆身受重伤,让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另一方面,他们又很委屈。所有人都认为是他们指派,可他二人很清楚,这事情和他们无关。
  这冤枉,才真是百口莫辩。
  言虎暂时留在了巩县,派觉远返回少林,通报消息。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外甥,他可不想就这么分别。即便少林寺到巩县,不过大半天的路程,他也不想这么走。大约十五天后,裴淑英让人对外宣布,言庆苏醒过来。可实际上呢,言庆此时已经可以在毛小念和裴翠云的搀扶下,下榻行走。
  本来,他的伤势不可能这么快恢复。
  可无奈何言虎等的心急,让觉远从少林寺讨来了两枚大还丹,并且以气功每日推拿,活络经脉,帮助言庆,康复身体。
  这一天,言庆正在毛小念的搀扶下,在花园里行走。
  沈光突然跑来禀报:“公子,庄外有两黄冠求见,自称是在峨嵋修行,乃您在蜀中的故人。”


第七四章 化工产业雏形
  中堂一间厢房中,一身有道全真打扮的赵希谯,正端坐于屋中,和一个年近三旬的黄冠说话。
  “赵真人?”
  言庆在毛小念搀扶下,走进来一眼认出来人。
  赵希谯,昔日峨嵋山雷神殿炼气士,竟突然驾临巩县,让言庆颇有些吃惊。
  赵希谯和那年青道士同时起身,迎上前来。
  “小言庆,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才一走出蜀中,就听到你的种种事迹……你这气色,着实不好啊。”
  赵希谯上前来,探手搭住了言庆的脉门。
  十道九医,听上去或许有些夸张。但总体而言,修道之人大都懂得一些医术。区别仅在于医术的高低而已。赵希谯在峨嵋山修道,精于炼丹。但就医术而言,他未必就比孙思邈差。
  只不过孙思邈出身好,少年成名,又得皇室推崇,故而在名气上,赵希谯无法与之相比。
  他这一搭脉门,旋即攒眉。
  “小家伙,你倒是好运气。”
  毛小念不知道赵希谯的来历,见这道人矮胖,形容有些猥琐。而且一见面,就很不客气,一副托大模样,让她感觉不爽。只是言庆先前称他一声‘真人’,让毛小念也不敢造次。可他接下来这句话,却着实恼了毛小念。我家公子遭人伏击,身受重伤,你竟然还说‘好运气’?
  顿时柳眉倒竖,冷声道:“你这道人,好生无礼。我家公子身受重伤,本该静养才是。听说你登门,强撑着来见你。可你倒好,竟说出如此失礼言语。但不知,这‘好运气’从而谈起?”
  言庆闻听,连忙道:“小念,不得无礼。”
  毛小念却说:“少爷,本来就是嘛……裴真人也说,要您静养,不见外客。这道人如此无礼,就算是拼着您责罚我,小念也要和他争执一番。兀那道士,你若说不出个缘由,休怪我无礼。”
  赵希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他本就是个不善于周旋的人,在深山老林中十数载,有时候对这人情世故,着实不太放心上。
  赵希谯说:“小丫头,你莫要生气。我说小家伙好运气,并非没有道理。他看似气色衰坏,然则元气充沛,甚至比你在峨眉山时,还要强壮几分。我路上听人说,你被人刺杀,伤势严重。而今见你已能下榻,想必是得了灵丹妙药之助……恩,让我猜猜看,可是少林大还丹。”
  毛小念吃惊不已,看向赵希谯。
  赵希谯接着说:“天底下能强壮元气的药物并不多,据我所知不过两三种。我手中有一丹方,不为外人所知,碧玉丹也早已失传,所以不太可能。除此之外,也只有少林大还丹,才能有此作用。不过少林大还丹,却是嵩山佛寺不密之传,等闲人休想得到……小家伙,你说你是不是好运气呢?”
  言庆笑道:“小念不懂事,真人勿怪。
  敢问这位真人……”
  他不想暴露他和少林寺之间的关系,所以很快把话题岔开。
  一旁沉默无语的青年道人,稽首道:“贫道怎当得半缘君‘真人’之称?贫道袁天罡,久闻半缘君大名。家叔曾不止一次,在贫道面前称赞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后面的话语,基本上可以不用理睬。
  言庆这时候还显得病怏怏,哪来的什么‘盛名之下无虚士’?不过袁天罡这个名字,他却是如雷贯耳。初唐两大神棍,袁天罡、李淳风。这袁天罡不仅是家学渊源,更是那流传千古,在后世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推背图》作者。说他是神棍可能委屈了他,确有神仙之术。
  “竟是袁真人当面……但不知令叔何人?”
  不等袁天罡开口,赵希谯道:“小家伙,难不成忘记了初至峨嵋山,那佛道之争的一幕嘛?”
  “袁守城袁真人?”
  袁天罡微微一笑,“正是家叔。”
  言庆不禁无语。那袁守城和杜法顺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过于深刻,甚至于他至今想起,犹自感到可怕。虽则二人都没有和他太多纠集,可那种几乎可以看透人心的诡异目光,令他无所适从。
  这袁天罡,竟是袁守城的侄子?还真是祖传神棍……
  ……
  三人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
  小念也知道,她在这里不太合适,于是退出了房间。
  言庆这才开口问道:“赵真人,您这十几年不出峨嵋山半步的人,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到此地?”
  赵希谯脸一红,揉揉鼻子,“贫道此来,实有事相求。”
  “但不知,有何事?”
  “那个……”赵希谯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一下后,轻声道:“郑公子……”
  “哦,赵真人,我如今已经和郑家脱离关系,改回祖姓。我如今姓李,郑公子一说,莫再提起。”
  赵希谯一愣,“和郑家脱离关系了?哦,李公子,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峨嵋山时,那几次失败的实验吗?”
  “您是说,火药?”
  “正是!”
  赵希谯说着话,从随身的兜囊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打开来,里面并排放着十几根二十公分长短的竹管。不过这竹管外面,还缠着一层又一层的染黄纸,并有一根引线插在里面。
  “公子走后,我依着公子所说的办法,又进行过许多实验。
  结果却并不太成功,只做出了一些……这些东西倒是好看的紧,可若论作用,远远达不到公子所说。
  刚开始还好些,可后来这花费越来越大,而且材料也很难凑齐。孙真人就建议我前来找你,说河洛乃天下物品集散之地,想必容易搜集。我思来想去,实不忍中途弃之,故而前来投奔。”
  言庆伸出手,拿起一根竹管。
  “这是……”
  “我称其为雷神管,可喷出焰火,高达十数丈,且声音不小。”
  “雷神管?”
  赵希谯点点头,示意袁天罡扶着言庆出去,他把雷神管拿在手中,三人离开中堂后,直奔后园一处僻静之地。赵希谯把一支红色竹管拿起,然后架在地面上,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三人连忙后退,不十数步,只听蓬的一声响,那竹管炸裂开来。
  一团红色焰火冲天而起,在空中撒开,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光,煞是动人……
  这是,烟花!
  言庆吃惊的向赵希谯看去,却见他一脸失落之色。
  “这是我所做最好的东西,可是效果还是不佳。李公子,我此来是想向您化缘,求得您的支持。”
  言庆犹自惊愕,慢慢走到那竹管炸裂的地方。
  这分明就是后世烟花的雏形,同时又融合了爆竹的特点。言庆蹲下身子,将竹管的碎片捡起来。染黄纸呈雪花状散落一地,竹管碎片上,留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并带有一些奇怪的色彩。
  “赵真人,您刚才说,这是红色焰火……莫非,还有其他色彩?”
  赵希谯点头,“我这是在一次炼丹中意外发现,共制作出五种颜色的火焰。”
  “那真人可留下相应的丹方?”
  “这个自然会有保留。”
  这时候,沈光等人听到后院的爆炸声,纷纷赶来。
  言庆连忙下令,让所有人不得再提及这件事情。同时命毛小念打扫院子,消除刚才留下的痕迹。而后,他带着赵希谯和袁天罡来到了后院精舍中,三人再次落座,赵希谯取出一叠丹方。
  其实,所以的焰火色彩,取决于烧灼金属的种类。
  不同的金属,和黑火焰产生不同的化学反应,从而出现不同的色彩。
  言庆倒是懂得这个道理,可具体到如何让黑火焰和金属产生化学反应,就不再是他能了解。
  这,已经是非常专业的化学课题。
  小念打扫了庭院后,奉上茶水。
  不过这一次,她看向赵希谯的目光,就显得有些敬畏。
  哪怕她跟随言庆多年,可是对于这种她无法理解的事情,有一种先天的畏惧心理。言庆摆手示意她下去,他则坐在榻上,沉吟不语,脑子里思绪起伏,在电光火石间,已有了决断。
  “赵真人,这些丹方,卖给我如何?”
  赵希谯一怔,“李公子,您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如若需要,您只管拿去就好。”
  言庆连连摇头,“赵真人,您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这些丹方在你眼中,可能是失败作品。然则在我眼中……呵呵,我可以把它们都买下来,但前提是,您把这些丹方卖给我之后,不能再告诉任何人。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易,当在三清祖师面前,立下字据。
  这样吧,您不是希望继续炼丹吗?我在嵩高山中,为你建起一座道观,一座交换这些丹方的代价。除此之外,每年我可以拿出五千贯,供真人您炼丹。所需各种材料,均由我来提供。
  但条件是,您练出的丹方,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只能给我,不得告之他人。”
  言庆目光灼灼,凝视赵希谯。
  赵希谯原本就是来求取赞助,想着能化缘个几百贯,就已足够。
  哪知言庆开口就是一座道观,一年五千贯的香火钱。道观或许还好说,一年五千贯……那几乎就等同于峨嵋山一座中等寺院一年的收入。这么大的手臂,让赵希谯反而不知所措。
  “李公子,但不知您要这些失败丹方,有何用处?”
  袁天罡不禁好奇询问。
  言庆笑道:“袁真人,我曾听闻,求取大道,有三千法门,因人而异。这些丹方与赵真人而言,无所用处,但在我而言,却是千金难求。至于如何使用,请恕在下这里,卖个关子。”
  赵希谯突然道:“李公子,你刚才所言,当真?”
  “句句是真。”
  “如若真这样,贫道愿与公子合作。”
  赵希谯是个修行之人,对于钱帛看得并不重。可他炼丹炼气,却是一项极大的花费。当初言庆在峨嵋山重修雷神殿,那一年香火钱的收入,都抵不住他的花销。如今能得一金主帮忙,他自然不会拒绝。炼丹炼气,不仅仅练的是心,练的身,同样还要炼钱帛,炼权势。
  没有钱帛权势的资助,想要成功,何其艰难?
  只看出家人讲求四大皆空,可峨嵋山上的寺院,却多如牛毛。就连烧上一炷香,也要奉上钱帛。赵希谯修行几十年,自然也能看穿其中的奥妙。从前是苦无金主资助,如今有金主送上门来,他又怎能拒绝?
  言庆笑道:“既然如此,我立刻命人在嵩高山中选一风水绝佳之地,建设道观。
  恩,说来也巧。前些时日管城崔至仁崔县公还送我一块田庄,莫非就是为了等真人前来吗?”
  说罢,言庆和赵希谯,忍不住都笑起来。
  “久闻嵩高山景色绝佳,嵩山八景,也不比峨嵋八景差。
  道友,何不与我一同前往,全做个落脚之处也好。我知你承袁真人所学,堪舆占蓍,天下无双。如今袁真人既然已离开蜀中,云游天下。你再回去也没甚用处,就和我做个伴,如何?”
  赵希谯的心事解决,立刻又动了其他念头。
  袁天罡一开始也有些犹豫,不过赵希谯一再劝说,加之言庆盛情邀请,袁天罡最终答应下来。
  只不过,赵希谯留下来,袁天罡却先要告辞。
  他此次出蜀中,也是为了拜访几个道友。所以和言庆商议后,带嵩高山道观修建完毕,他定然返回嵩高山中修行。言庆心知袁天罡这样的人,难以掌控。不过他心中又有一番主意,想必能让袁天罡,产生出浓厚兴趣。
  当天,言庆命沈光陪同赵希谯,前往嵩高山寻找地点,修建道观。
  同时他有打起精神,写下一封书信,命党士杰连夜启程,赶赴吴县,去拜见吴县张氏张仲坚。
  这两年,言庆和张仲坚见面不多,毕竟生意已迈入轨道,无需操心。
  可两人的交情却不见减少,书信来往始终不断。言庆思来想去,这烟火说不定,会进一步加强两人的合作。只是这具体的操作手段,还需仔细筹谋。言庆前世不是经商出身,但对于一些行销的手段,却耳熟能详。他现在要做的是,和张仲坚商议出,最合适的行销方法,来推广这烟火的生意,说不得,这将会为他开辟另一条财路,让他可以赚取,更多钱帛……
  ……
  大业九年四月,隋炀帝在辽东,对高句丽发动起了第二次征伐。
  不过这一次,杨广显然吸取了一征高句丽的经验,不再对麾下将领,指手画脚。他兵分三路,以杨义臣、宇文述和王仁恭三人为先锋,直取平壤,而杨广则率领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虎贲郎将裴仁基父子,涿郡留守薛世雄父子,围攻辽东三镇;同时,左骁卫骠骑将军来护儿,再次出任水军总管,自海路征伐,攻击平壤。
  本来,水军总管一职,杨广最初属意的人选是周法尚。
  可未曾想大军调集之时,时任水军总管的周法尚,病死于东莱郡,使得水军总管一职空缺。
  周法尚临死前,上书杨广,建议复起来护儿。
  而来护儿上任以后,也是一改去年的做法,征调精兵悍将,信誓旦旦要洗刷去年失利耻辱。
  但是,杨广并没有意识到,他再次征伐高句丽,所带来的后果。
  山东各地,群盗蜂起。
  如果说在大业七年时,这些已经起兵造反的盗匪,还只限于单兵作战的话,那么在大业九年的时候,盗匪之间已加强了联系,彼此相互勾结,出现了大规模的集团化,联合式的作战。
  动辄十几万盗匪蜂拥而至,令官军闻风丧胆。
  只一个月的时间,各地盗匪所造成的危害,已经无法用数字估量。
  好在,勿论山东盗匪如何势大,巩县地区,依旧处于平静中。但李言庆却心里明白,这平静,恐怕维持不了太久。
  四月末,有瓦岗贼犯境,袭掠管城乡镇。
  管城县尉徐世绩率部出击,以五百乡勇,击溃数千瓦岗贼,大获全胜;五月初,瓦岗贼卷土重来,偷袭荥阳。荥阳军司马在不明敌情的状况下,擅自出击,遭遇瓦岗贼伏击,死伤惨重,军司马当场战死。若非周遭县城闻讯驰援,荥阳县甚至会被瓦岗贼攻破,可谓凶险。
  荥阳郡太守下定决心,启用房乔接手军司马之职。
  言庆在得知房玄龄将接手荥阳军司马职务后,向房玄龄推荐了谢科和窦孝武两人。本来,房玄龄最属意的人,是言庆出马。可由于言庆身受重伤,至今未能恢复,也只得作罢。好在谢科当年也是虽言庆征战高句丽的大将,不论是兵法武艺,还是年龄,都非常合适。而窦孝武在元从虎卫中训练两个月,也大有长进。最重要的是,窦孝武的武艺不俗,可为战将。
  房玄龄得了两个助手,自然万分高兴。
  他把管城交付给了徐世绩镇守,星夜赶奔荥阳,接手军司马之职。
  “张须佗?齐郡郡丞?”
  言庆虽身在巩县,但对于山东地区的乱局,却了然于胸。这归功于徐世绩,每日会派遣亲随送来战报,同时裴淑英姑侄住在家中,使得他的信息,也极为通畅。甚至,洛阳还没有得到消息,言庆已经知晓了结果。他放下手中的战报,赏了那送信之人,独自坐在书房中。
  张须佗,终于出现了吗?
  言庆手指轻轻捻动,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雄阔海在一旁,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哥,张须佗是谁?他很厉害吗?”
  言庆轻声道:“一个妄图螳臂挡车的巨人,一个有情有义的傻子,一个不知进退,却有很了不起的救火队员。”


第七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实话,言庆对于张须佗的了解,并不多。
  前世只依稀记得,此人被李密设计击败,后来战死疆场。而在幼年时,听评书《说唐》,又让他极其崇拜瓦岗英雄,固执的认为凡是和瓦岗英雄作对的人,必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言庆渐渐明白,评书是评书,历史归历史。
  所谓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言庆开始对那些幼年时的英雄,产生强烈的厌恶感。历经三百年动荡,忠义二字早已荡然无存。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不过是骗人的谎话。
  所以在成年之后,言庆对瓦岗的印象就渐渐淡去。
  若非张须佗悲壮的战死于疆场,若非言庆儿时偶像秦琼秦叔宝曾在张须佗麾下效力,也许他连张须佗是谁,都记不清爽。只隐隐记得,曾有人评价说,张须佗是隋朝最后一位名将。
  或许有些过了,但也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了此人,确有本领。
  从徐世绩口中第一次得知张须佗这个名字以后,言庆开始对他产生了关注。事实上,他若想要了解什么人的话,并非一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这个张须佗,同样不是一个普通人。
  张须佗是灵宝人,和言庆前世,算是半个老乡。
  不过论其祖籍,当是魏郡张氏族人,也算是豪强出身。此人从军甚早,早开皇年间,曾随开皇名将史万岁,征讨南蛮,立下赫赫战功。大业年间,张须佗因功而出任齐郡郡丞一职。
  而他的名号,也正是由此而响亮。
  大业六年,也就是言庆抵达蜀中的第二年,隋炀帝尚未征伐辽东,也正是隋朝最强盛之时。
  但由于天灾缘故,齐郡饥民四起。
  张须佗见情况不妙,先斩后奏,开仓放粮,救济了当时齐郡灾民,令许多官员为之担心。原以为他会因此而受到责罚,却不想隋炀帝得知后,非但不责罚张须佗,反而下诏嘉奖一番。
  从这件事情上说,杨广还真就算不上一个昏君,甚至可以用明君称之。
  大业七年,王薄造反,在齐郡肆虐。张须佗带兵征讨,把王薄打的是狼狈而逃,丢盔弃甲,最终带着被打散的人马,北上渡黄河溃逃。临了,还被张须佗在临邑追击,斩首逾五千……
  此后,张须佗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隋炀帝征伐高句丽,举国精兵聚集于涿郡。地方郡兵,不擅作战,故而每逢叛军出现,或者弃城逃跑,或开门投降。围堵张须佗,不但勇决善战,更懂得安抚驾驭之道。以至于麾下对其莫不效命,号称名将,百战百胜。
  大业九年,也就是年初时,王薄联合孙宣雅、郝孝德等数支叛军,集结十余万人,攻打章邱。又是张须佗以水军阶段叛军水运,亲率两万人马出击,将叛军击溃,两战两胜,斩首不计其数。
  隋炀帝因而褒奖张须佗,并派宫廷画师亲往骑军,画张须佗之像,带回洛阳。
  二月,叛军裴长才、石子河率部两万,攻至历城。时张须佗来不及召集兵马,只带五人出战,硬生生把叛军拖住,直至援兵抵达,并将之大败。裴长才因此,不敢再驻留于历城百里。
  三月二十六日,北海郡郭方预聚众三万,联合反贼秦君弘,围攻北海郡。
  又是张须佗站出来,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告之麾下:“贼自恃强,谓我不能救。吾今速去,破之必矣。”
  他帅精兵出击,叛军果然没有防备,被张须佗斩首逾万人,俘获辎重三千车。
  司隶刺史,裴淑英的堂兄裴操之上书为其请功。时值辽东战事方起,杨广得知消息后,竟命朝中大臣亲赴齐郡,为张须佗庆功。由此可见,杨广对张须佗之看重,丝毫不逊色于朝中大臣。
  而张须佗,对杨广同样忠心耿耿,直至战死。
  也许,正一对君臣的作为,正合了那一句话:君代之以国士,臣以国士而效死命。
  如果他二人生活与太平盛世,说不得还会奏出一部君臣佳话。只可惜,张须佗战死,不久后杨广……
  言庆实不知该如何评价张须佗,但对此人,却是敬佩不已。
  张须佗是一个臣子典范,同时又带着些许理想主义。从他敢开仓放粮的举动,的确是爱民如子,若非杨广同样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君主,张须佗未必能保住性命。但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会让张须佗,尽心竭力的为杨广效命。一个了不起的傻子,一个不知道轻重的战将……
  言庆不认为张须佗能当得起‘名将’二字,但他至少,是一位忠心耿耿的猛将。
  有他在山东,的确是起到了平定局势的作用。可他平定了山东的局势,却把反贼纷纷赶到了河洛地区。从瓦岗贼连番攻打荥阳的举动来看,张须佗对瓦岗寨,同样制造了足够压力。
  ……
  随着辽东战局,出现胶着状态后,言庆的注意力,开始从高句丽方面转移。
  时值仲夏,气温陡增。
  言庆的伤势渐渐好转起来,不过对外面,他仍宣称其伤势严重,尚需静养,无法下榻行走。
  五月初,裴翠云受闺中好友之邀,前往洛阳。
  临行之时,言庆拜托她探望一下鱼俱罗的家人。盖因鱼俱罗原本奉命随驾出征高句丽,却不想叛军烽火,蔓延到江南。杨广临时改变主意,命鱼俱罗、吐万绪两人率部出征,平定江南之乱。
  随行者,尚有麦铁杖之孙麦子仲,以云骑尉之爵,拜都尉之职,率先开拔。
  由于任命突然,鱼俱罗甚至来不及安顿家里。所以派人到巩县,请言庆代为照应一下家人。
  说起来,鱼俱罗对言庆也有半师之谊,言庆自然不会拒绝。
  以他对鱼俱罗的了解,这位鱼大将军素来是千金散去不复来,有多少花多少,日子肯定过的紧紧巴巴。所以言庆让裴翠云为鱼俱罗的家人带去一千贯钱帛,至少可以让鱼俱罗的家人,过的松一些。鱼俱罗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战死于辽东战场,另一个则断去一臂,变成了残废。
  三个孙儿,年纪最大的才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
  一大家子人就靠着鱼俱罗的俸禄过活,鱼俱罗这一出征,天晓得何时返回,日子不会好过。
  有这一千贯,至少能坚持一段时间。
  言庆对钱帛倒也不会心疼。该花的钱他不会吝啬,但不该花的钱,他是一分都不会拿出来。
  这一日,言庆在后花园池塘畔的凉亭中,和裴淑英聊天。
  炎热的夏季,热浪滚滚。
  裴淑英身着一件宽大的玉色道袍,虽掩去了婀娜身姿,却又平添几分妩媚之色。她抚琴一曲毕,毛小念为她捧来一碗冰凉的绿豆汤解暑。也不知为何,裴淑英似乎挺害怕和言庆独处,每一次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叫人陪伴。而言庆也隐隐约约,能猜出裴淑英这心里想法。
  自己,已渐渐长大,身体也逐渐成熟。
  裴淑英害怕这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惹来非议。
  以前别人怎么说,裴淑英都不会往心里去,毕竟那个时候言庆的年纪太小。而今言庆已十五岁,若要算计起来,他这年纪都可以娶妻成亲,这让裴淑英,又如何能不顾忌流言蜚语?
  她住在巩县,已经惹了不少闲话。
  如若真的发生点什么事情,于她倒还好说,于言庆,于翠云,于裴家,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所以,越是独处时,裴淑英越是小心。
  只看她那一身宽大道袍,把个曼妙胴体遮的严严实实,就能看出些许端倪。
  言庆对此,也颇感无奈……
  “小妖,你回来这么久,自胡马之后,似再无佳作,近来又忙些什么?”
  言庆说:“前两天昙宗大师送来一部金刚经,请我代之抄录。再加上辽东战局胶着,山东局势颇有糜烂之像,我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吟诗作赋呢?不知为什么,近来总是不太心静。”
  “哦?”
  “前日南寮的马老爷来找我祖父,说是县衙突然增加了三成赋税。
  听马老爷说,县令征召郡兵,把他家里的杂役青壮,征召了近一半人。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裴淑英说:“这有什么不对劲儿?你忘了,前些时日,瓦岗贼犯境,险些攻破荥阳。县令怕也是担心有贼人袭扰巩县,所以才会下令征兵吧。不过说起来,这段日子,的确不安宁。”
  “不对!”
  郑言庆摇头说:“如果征兵,应该向郡府报备才是。
  可昨日房大哥还派人和我商讨对策,从他信中口气来看,荥阳郡之下同样兵力空虚,并没有得到巩县征兵的消息。而且县令擅自提高赋税,也有些不太正常,让我总觉得有些担心。”
  “你啊,却是杞人忧天了!”
  裴淑英展颜笑道:“巩县地处河洛,东面荥阳,西邻洛阳,南有颍川,北临河水,能出什么事情?莫要忘记了,河南留守樊子盖也是能征惯战,久经沙场,也是隋室名将;虎牢关守将裴弘策,是我族叔,同样经验丰富。如果荥阳真的有事情,我那族叔,定会派人通知。”
  细想起来,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可言庆还是觉得,心里面沉甸甸,有些压抑。
  “要不这样,我把嵩高山那边的人调回来。反正家中现在腾空了不少房舍,倒也不必担心拥挤。
  这种时候,能多一分小心,就多一分小心……
  小念,你立刻去通知沈光,让他派人前往嵩高山,命谢安民和党士雄带人马前来。对了,记得去一趟柏谷坞,面见昙宗大师后,告诉他,金刚经已经抄写完毕,让他派人过来收取。”
  言虎在巩县住了一个月,然后告辞离去。
  不论是言庆也好,言虎也罢,都不认为这个时候,是揭露身世的好时机。他二人的关系,只有郑世安清楚。窦夫人认出言虎,也许会猜出些许端倪。但她不说破,言庆只当她不知道。
  小念答应一声,转身准备去传话。
  不想还没等她走出凉亭,沈光带着马三宝,沿着花园小径,匆匆而来。
  马三宝走到凉亭下单膝跪地,颤声道:“公子,大事不好了……小人从金城购进大宛良驹三十匹,却不想在入城时,被县衙差役拦住。三十匹大宛良驹,被那县府差役,全数收没。”


第七六章 登门寻衅
  开春时节,言庆为了提升元从虎卫的战斗力,命马三宝携带大笔钱帛,秘密赶赴金城。
  元从虎卫是他手中,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这些人从高句丽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经历过最惨烈的搏杀,可算得上百里挑一。能够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的人,绝非那些刚拿起武器,走上战场的新兵蛋子可以比拟。同时,他们对言庆无比信服,懂得令行禁止,忠心耿耿。
  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有经验,武艺不俗,配合默契,且忠心耿耿的属下更珍贵。
  言庆家里的护卫,有一百多人。
  可在他眼中,那一百多名护卫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元从虎卫可以分分秒秒,将他们秒杀之。
  所以,元从虎卫的装备,必须最好。
  普通的战马,不足以配上元从虎卫的勇武。马三宝在金城郡拜会了薛仁杲,然后精挑细选,选出了三十匹大宛良驹。虽说不上个个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但个顶个都属马中极品。
  毕竟,似白龙马玉蹄儿那种天生龙马,并不是随便可以得到。
  但就是这三十匹大宛良驹,足足花费了言庆近两万贯铜钱。同等的钱帛,差不多能买二百匹普通战马,说不定还能获取折扣。由此可见,这三十匹大宛良驹,又是何等的神骏异常。
  “你确定,是县府差役?”
  “千真万确!”
  “他们凭什么收没我的战马?”
  “那些差役说,是县令的命令。好像说是征召什么的……我还辩驳几句,可那些人却不理睬。”
  马三宝颇为委屈,向言庆回禀。
  对于马三宝这个人,言庆倒是非常满意。此前他不在家的时候,郑世安年老体衰,毛小念一个小女子,也难抵得大用处。大多数时候,都是马三宝在外奔波。甚至当郑世安被收押时,马三宝也没有生出半点离弃之心。可他偏偏是李渊送给言庆,让言庆多多少少有些顾忌。
  当时言庆还不知道,自己和李家的关系。
  家里多了这么一个人物,让言庆觉得,是李渊派来监视他。
  不过现在,他对马三宝的感官,已好转许多。马三宝是李基请求李渊送来的人,想来也不是三心二意之辈。加之这些年来,马三宝做事尽心尽力,让言庆对他,多增添了几分信任。
  “三宝,你且下去休息,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喏!”
  “还有,最近家里可能会很忙,老沈未必能照顾过来。你替他帮衬一下,多分担一些事情。”
  言下之意是说:沈光虽然是管家,可他不长于此。
  大体上你帮忙照拂,沈光也不会过问太多。这也就等同于,正式承认了马三宝在家中的地位。一个二管家,但实际上却担负着大管家的责任。马三宝一怔,旋即喜出望外,躬身答应。
  这些年,言庆虽也用他,但大都是让他做跑腿的事情。
  当马三宝从李家出来,按照规矩就等同于和李家再无任何关联。言庆又对他颇不信任,让他的身份地位,在家中非常尴尬。现在,言庆认可了他,从今以后,他就算是言庆的亲信了……这种感觉,有点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味道。哪怕只是个二管家,马三宝也觉得非常开心。
  毕竟,这几年辛辛苦苦做事,终于没有白费。
  马三宝下去了,沈光却留了下来。
  言庆示意他坐下,而后对裴淑英说:“这位张县令,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啊。”
  巩县县令姓张,是个浊官出身。巩县历代名士不少,也有许多望族豪门。比如东汉时期的八顾之一,尹勋,曾有‘天下英藩尹伯元’的声名;再比如南朝嵇含,也是出身巩县名士。
  然则朝代更迭,昔日豪门大都渐渐没落。
  可即便如此,那些豪门望族,依旧是卑品出身官吏要仰视的存在。张县令身为巩县父母官,对待这些没落豪门,依旧非常客气。而对言庆,更是格外恭敬。从前言庆是云骑尉出身,郑家弟子,非他一个县令可比;如今言庆是一白身,可作为士林代表,亦非他一个县令可以招惹。
  所以,一直以来,张县令对言庆一家,很是客气。
  在言庆受伤时,他还专程登门探望。可这一眨眼的功夫,这家伙就变了脸色,未免有些古怪。
  裴淑英思忖片刻,“要不然,我去县衙拜访一下这位张县令?”
  言庆想了想,“如若姑姑出马,想必能看出端倪。”
  他府中可用之人并不算多,能算得上人物者,也只有裴淑英一个。譬如沈光、苏烈,都未必能见得上张县令。哪怕沈光曾随言庆在高句丽立下战功,张县令也未必会理睬他。他敢收没言庆的战马,表明他身后,一定有所依持。如今就算是言庆前往,他也不一定给面子。
  这个张县令,倒是个有趣的家伙。
  看看天色,刚过正午。
  裴淑英立刻命人备好车辆,前往县衙。
  言庆也不敢有松懈,裴淑英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沉下脸子道:“沈光,从现在开始,加强府中戒备。
  立刻派人前往柏谷坞,请昙宗大师率人前来……就说:家里可能会出事!”
  沈光多多少少,也看出一些端倪。
  言庆和昙宗之间,必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不过作为家臣,沈光不会去过问。他答应一声,立刻转身下去。凭借他对言庆的了解,言庆绝不会轻易的无的放矢。也许这巩县,真的要出什么乱子。多一份小心,总归没有大错。
  “少爷,要出事吗?”
  毛小念也紧张起来,低声询问。
  言庆笑了笑,突然问道:“小念,当初朵朵教你的功夫,还练着吗?”
  “当然练着。”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带上细腰和四眼,就守在后园。让大锤子爷爷和老虎爷爷在屋子里陪老太爷,你就守在外面。”
  “少爷,您让我紧张了。”
  言庆说:“没什么好紧张,不过是有备无患。”
  毛小念答应一声,匆匆离去。不得不说,这小丫头的心思很细腻,临走时又把雄阔海和阚棱叫来,在凉亭中负责保护言庆。
  言庆孤零零坐在凉亭中,看着池塘中盛开的荷花,呆呆出神。
  “阿棱,取笔墨来。”
  阚棱听到招呼,很快取来纸墨。
  言庆写了两封书信,让阚棱把党士英党士杰二人找来。
  “一封送往荥阳,秘密交给房乔房司马;另一封送往管城,交给徐县尉。”
  他把书信分别交付给两人,又叮嘱一番。党士杰党士英收好书信,启程动身。待一切安排妥当,言庆轻舒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些布置有没有用,但能有一分戒备,终究是件好事。
  “大哥,您这是怎么了?”
  雄阔海坐在凉亭台阶上,诧异询问。
  言庆一笑,“大黑子,最近有没有很清闲?”
  雄阔海咧开大嘴,嘿嘿笑了,“闲的膀子疼。去年这时候,大黑子正随着大哥在高句丽杀得痛快,可如今却整日无事可做……嘿嘿,正想着过几天,和爷爷进山,轮上两锤子,松松筋骨。”
  雄大锤在山里,有一座铁炉。
  言庆呵呵大笑,“大黑子,不用进山。说不定过些日子,你又该向我抱怨,太忙了,太累了呢。”
  “要真有事情可做,忙一些倒也不错。”
  雄阔海挠挠头,憨憨笑了。
  午后,马三宝前来求见:“公子,宅子外面,有闲杂人出没。”
  “哦?”
  李言庆正在房中擦拭银鞭,闻听不禁一怔,“是什么人?”
  “看着好像是衙门里的人,不过都面生的紧。他们虽则装成路过,但还是被我发现,过往非常频繁。
  还有啊,我刚才出门,碰到左兵曹。
  他行色匆匆,我问他干什么,他也是支支吾吾,言语间颇有躲闪。巩县两座城门的守卫,似乎也增加了人手。
  少爷,这情况似乎有些不正常啊。”
  言庆攒眉,手指轻轻捻动。
  “裴真人去县衙,多久了?”
  “已经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回来?
  以裴淑英的身份,要回那些马匹,断然不会耗费这么长时间。言庆可不认为,裴淑英会和那张县令有什么共同语言。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难道说张县令……把她给扣押起来?
  张县令,究竟想要干什么?
  “三宝,你立刻派人,给我盯住县衙和兵营的动静。”
  “小人这就去办。”
  在某些方面,沈光的确是比不得马三宝有机警。倒不是说沈光反应迟钝,只是马三宝从小在大家族长大,对一些事情的直觉,远比沈光看得深远。至少,马三宝已觉察到了问题所在。
  下午,言庆又去探望了祖父郑世安。
  表面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陪着郑世安在屋子里说说笑笑,状似格外轻松。郑世安的身子骨终究是不行了,只说了一会儿子话,便感觉疲乏。言庆先伺候着郑世安休息,待他睡着了,他才把雄大锤和王正拉到一旁。
  “大锤子爷爷,老虎爷爷……今天可能会有事情发生。
  你们两个就守在屋子里,不要轻举妄动。外面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你们不需要担心。”
  “言庆,出了什么事?”
  王正和雄大锤都显得有些担心。
  “没事儿,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想要出来透透气。”
  言庆说的很是轻松,让王正和雄大锤,顿觉心安不少。想想也是,言庆那是什么人?从高句丽,带着残兵败将杀回来,还俘虏了高句丽的郡王。些许跳梁小丑,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至于是什么跳梁小丑?
  王正和雄大锤都没有去问。反正言庆说是跳梁小丑,那就一定是跳梁小丑,绝不会有错的!
  有时候,这就是一个信心的问题。
  言庆就是这阖府上下的信心所在,只要他做出的决断,断然没有问题。
  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言庆越发感觉,肩上的担子沉重……
  ……
  到了傍晚,裴淑英还没有回来。
  言庆开始感到担忧。从马三宝那边得来的消息,更让他产生焦躁不安的情绪。巩县在天刚擦黑,就关闭了城门。而往常都是在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关城,这岂不是说,城里要出事吗?
  不仅仅是提前关闭了城门,同时驻扎在巩县的一旅官兵,也频繁出动。
  巩县是河洛门户,更毗邻洛口仓。其战略地位和政治地位,都非同小可。所以在县城驻扎兵马,也不足为奇。整个荥阳郡治下,共辖十一个县城。其中荥阳是郡治所在,驻扎有一府兵马。
  除荥阳县以外,管城县(今河南郑州市)、巩县,同样驻守一旅兵马。
  人数并不多,也就是一百人左右。可这毕竟是正规军,与郡兵截然不同。除此之外,其余兵马驻扎于荥阳郡各关卡上,守卫森严。巩县的兵马调动是这样,官军出城,乡勇入城……虽说荥阳县和管城县都遭遇匪患,巩县却很安宁。这时候把官军调出县城,又是什么用意?
  官军和乡勇的区别很大,不过最主要的一点:乡勇受县令指挥,而官军则以军府命令为主。
  言庆立刻意识到,这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
  把官军调出巩县县城,而换由听从张县令指挥的乡勇接防?这张县令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想要造反吗?
  这念头一起,言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城中,可有夜禁?”
  马三宝说:“那倒是没听说,不过乡勇入城之后,就接防了城中所有要道和出口。
  特别是城中几户望族周围,都有乡勇巡视。我刚才在府外,恰巧遇到左兵曹,于是上前探听口风。左兵曹这一次倒没躲我,只说不用担心,是正常调动,这一两天就可以恢复正常。”
  巩县乡勇,皆为兵曹指挥。
  言庆对巩县的吏员并不是特别熟悉,毕竟在巩县生活的时间很短。
  不过他也知道,左兵曹是张县令的人,据说和张县令,还是亲戚。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整个巩县都被张县令掌控,他意欲何为?还有左兵曹所说的‘一两日恢复正常’,又是何意?
  “立刻备好车仗,送我前去县衙。”
  马三宝连忙下去安排,言庆则招手示意沈光过来。
  他在沈光耳边,低声吩咐几句。沈光脸色一变,旋即轻轻点头。
  言庆换上一袭白袍,把头发扎好,迈步走出房间。
  “大黑子,给我驭车。”
  他唤上了雄阔海,又把苏烈和阚棱找来:“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家里就交给你二人负责。
  命元从虎卫待命,阿棱,你要多听老苏的话,不可擅自行动。”
  苏烈和阚棱,拱手应命。
  车仗准备妥当,言庆登上马车。
  雄阔海驭车,马三宝则随行。出府门之后,言庆从车窗向外看去,见沿途行人,格外稀少。
  不时还会遇到巡视的乡勇,虽则没有阻拦马车,但看得出来,颇为警觉。
  不知姑姑的情况如何?
  想来张县令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为难裴淑英吧。言庆在马车上,沉吟不语,思索着种种可能出现的状况。不知不觉间,车仗已来到巩县县衙门外,马三宝紧走两步,登上门阶。
  “什么人?”
  “小的是李府管事,还请通报张县令,就说李公子求见。”
  那门子眼眉一耷拉,冷冷道:“什么李公子?我没有听说过。县令老爷有要事在身,不见任何人。”
  说着话,他推搡了一下马三宝。
  “赶快滚,否则就把你抓起来。”
  言庆在车中听闻,脸色微微一变:好一个嚣张的门子!
  “大黑子,给我开路。”
  雄阔海立刻纵身跳下马车,也不等那门子反应过来,噌的就跳上了门阶。蒲扇大手蓬的攥住那门子的脖颈,杀气腾腾道:“我家公子纵横高句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这泼才,竟敢拦阻我家公子去路?给我滚开!”
  手一用力,只捏得那门子直吐舌头。
  这时候马三宝搀扶着言庆走下马车,就听言庆道:“大黑子,教训他一下就好,莫伤了他的性命。”
  “知道了!”
  雄阔海说完,猿臂舒展,向外一送。
  那门子一下子就摔在了台阶下。雄阔海没有用力,可也只是对他而言。那没用力,那力气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就这么一下子,把那门子摔得惨叫连连。
  “来人啊,有人闹事了……”
  门子缓过劲儿来,扯着脖子大声叫喊。
  就看那县衙中,呼呼啦啦冲出十几个差役。
  李言庆怒道:“我就不信,我能在高句丽几十万人马中来去自如,到了自家地境,居然寸步难行?
  大黑子,给我开路,只要别伤了他们性命就好。”
  那雄阔海是什么人?
  堂堂紫面天王,天生神力。闻听言庆下令,他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冲上前去,就是一顿拳脚。
  言庆厉声道:“张县令,莫非真要闹出人命来,你才肯罢休。”
  差役们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哀号不止。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无比愤怒。
  “李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张县令,李某胆子如何,非你能知晓。
  倒是阁下这大门,好生难进。若不这样子,你张县令岂能出来?”
  中年人,正是那位张县令。
  言庆和他见过几次,不过这一次,张县令的气势,似乎非常强盛。不过言庆倒不怕他,厉声问道:“张县令,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李某今日前来,就是想问一问,你巩县县衙,为何将我花费万金购买的马匹收没?”
  张县令说:“李公子,我敬你是征伐辽东的功臣,不与你一般见识。
  收没你的马匹,乃是朝廷征用,本县无需向你解释。你休要在此纠缠,否则休怪本县对你不客气。”
  “朝廷征用?”
  言庆嘿嘿冷笑,突然间厉声道:“但不知,张县令所说的朝廷,又是哪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县令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难看。
  此时,空荡荡长街上,涌出许多乡勇。言庆扫了一眼,脸上毫无惧色。
  他看着张县令说:“李某说什么,县令老爷心知肚明。我只问你一句,我的马匹,你还,还是不还?”
  “李言庆,你忒嚣张了!”
  张县令勃然大怒,厉声吼道:“这里是巩县,不是高句丽。你想要在这里撒野,那可选错了地方。”
  言庆说:“我就是要撒野了,你又能如何?”
  张县令道:“你想要找死,我就成全你……来人,给我把此人拿下。”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手?”
  言庆与张县令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
  就在这时,只听县衙中传来一阵骚乱之声。紧跟着,一个冷清清的声音传来:“张县令,你要抓谁?”
  张县令扭头看去,脸色顿时惨白……


第七七章 何人死期?
  县衙后院中,涌出十几名差役。
  只是看他们狼狈的模样,就好像是见了鬼一样。一步步往外退出,随后从角门中,走出几名男女。为首一人,一袭黑衫,手中持子母刀,一长一短,刀口低垂,顺着刀脊弧线,低落鲜血。
  不过,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周遭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裴淑英紧随其后,不过却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言庆乍见此人,顿时呆愣住了。原来,这中年人他认识,而且关系还非常密切,正是荥阳郑氏著经堂的四爷,前大隋民部尚书,郑善果。
  郑善果的气色不太好,脸色也有些发白。
  而裴淑英则是俏脸寒霜,那冷冰冰的一句话,也正出自她之口。
  张县令脱口而出道:“你们……谁让他们出来的?”
  站在门阶上,一直被马三宝搀扶着的言庆,就在张县令这一失神的刹那,陡然推开马三宝,垫步噌的扑向张县令。一名差役发现及时,大叫一声,舞钢刀想要把言庆拦下。在他看来,手无寸铁的言庆,并不难制服。可没想到的是,眼见着他手中钢刀要砍中言庆的刹那,李言庆突然顿足踏步,一只脚支撑地面,唰的旋身让开。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自手中飞出。
  差役也不过是练过几手庄稼把式,那身手根本就不足以让言庆正眼观瞧。
  只听一声惨叫,血光崩现。随着那寒光消失,一颗人头骨碌碌跌落在地上。一腔子鲜血,正喷在那转过身查看的张县令脸上,让他顿时手忙脚乱。紧跟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架在了张县令的脖颈上。
  言庆轻咳了两声,“张县令,你现在还要抓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甚至连裴淑英和郑善果两人,也瞠目结舌。
  “你……”
  张县令脖子上架着利剑,先前那嚣张气焰,一下子消失无踪。
  言庆轻笑道:“县令可是奇怪,我为何不需要旁人搀扶?怪不得三天前县令老爷还登门拜访,原来不是为了探望我,而是想看我是否康复?呵呵,不好意思,我早在十天前就已经恢复。
  只是我性子懒散,不想与旁人纠缠太多,故而才借口伤势未康复,卧榻不起,让县令老爷失望了。”
  “李言庆,你休要猖狂,这里是县衙,你敢杀朝廷命官?”
  “呸!”
  郑善果突然怒道:“尔一乱臣贼子,也敢自称朝廷命官?言庆,休要放过他,他要造反……”
  “造反?”
  言庆把剑刃环在张县令的脖颈上,慢慢往后退。
  他手中的软剑,正是龙环剑,原本赠与沈光。不过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决定闯一闯县衙时,从沈光手中讨来。
  巩县城中,异常的兵马调动;张县令强势的收没他的马匹;裴淑英前去讨要,却一去不回……种种迹象,都表明巩县将有大事发生。裴淑英不是不想回来,而是被张县令扣在县衙。
  所以,言庆带着雄阔海来到县衙,二话不说,以一副闹事的嘴脸登门。
  如此一来,就能够吸引住张县令的注意力。沈光则靠着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潜入县衙后宅。
  原以为裴淑英被单独扣押,却不想,还救出了一个郑善果。
  裴淑英说:“言庆,这狗官勾结杨玄感,意图造反。郑大哥是偶然间发现了他造反的罪证,所以被他扣押在县衙后宅里面……杨玄感起兵在即,这狗官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在巩县响应。
  我来讨要战马,却不想也被他留住。
  若非沈光前来相救,这狗官,这狗官……”
  张县令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突然大叫道:“大家休要听这些人胡言乱语,此为逆贼,当速杀之。”
  言庆反手一巴掌抽在张县令的脸上,“狗官,莫非以为我杀你不得?”
  圈在他脖颈上的利剑,割破了张县令的皮肤,渗出殷红鲜血。不过这一巴掌,倒是让张县令,闭上了嘴巴。
  “所有人,全都放下兵器。
  念在尔等受人蛊惑,可以既往不咎。如若执迷不悟,再听从狗官号令,视同谋逆,当诛九族。”
  马三宝捡起一根铁枪,拦在大门前,厉声喊喝。
  一时间,那些乡勇也不知所措。山东地区糜烂,河北地区徭役沉重,这都没有错。可是在巩县地区,生活相对安宁。乡勇们听从调派,响应征召。但事实上,谁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是巩县的父母官,一个是巩县新迁移过来的贵族名士,该相信什么人?
  就在这时,左兵曹率人赶来,看到这情况,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事情缘由,厉声喝道:“李言庆,你公然劫持县令老爷,莫非是意图造反?大家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才是反贼。
  李言庆是因为没有获得朝廷封赏,故而心怀不满。
  县令老爷发现了他的意图,所以才收没了他的马匹。他现在劫持县令老爷,乃死罪一条。但有救出老爷,杀死李言庆者,赏十金!”
  乡勇那能分辨出真伪,闻听左兵曹这么一说,不由得信以为真。
  言庆脸色一变,“左兵曹,尔不欲张县令活命否?”
  “哈,县令老爷乃是为朝廷效命,就算是死了,也能风光大葬。”
  这一句话,却让张县令的脸色煞白,“左孝基,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左孝基才是反贼。”
  这种局面,让乡勇们无所适从。
  怎么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叛党呢?
  左兵曹面露狰狞笑容,厉声喝道:“大伙儿不要犹豫,朝廷大军已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赶来。”
  “休要听他胡言乱语,官军如今已不在城中,左孝基才是反贼。”
  乡勇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所措。
  言庆见局面变得混乱不堪,眉头不由得一蹙,从怀中取出一根爆竹,递给沈光道:“沈光,命苏烈出击。”
  沈光接过爆竹,点燃引线。
  只听蓬的一声巨响,一股烟火冲天而起。
  长街上的乡勇们,哪见过如此景象,变得更加茫然。
  不过左孝基却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招呼亲信,冲向县衙。雄阔海站在门口,眼见乡勇冲过来,他手无寸铁,看到摆放在门口的两座石狮,立刻冲上前,双臂用力,将其中一座举过头顶,口中大喝一声,那石狮呼的脱手飞出。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衙役躲闪不及,被千斤石狮正砸中身子。
  只一下,砸的两人血肉横飞,变成一摊烂泥。
  那场面着实触目惊心,即便是左孝基左兵曹,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哪个敢来送死?”
  雄阔海站在府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黑黝黝的面膛,虎目圆睁,狰狞可怖;过丈提醒,魁梧雄壮,更给人一种窒息感受。与此同时,沈光将两个试图上前偷袭的压抑砍翻在地,鲜血溅在身上,显出腾腾杀气。
  言庆把张县令推到马三宝身前,顺手把龙环剑递给马三宝。
  他抬手抄起一杆大枪,枪锋抵在张县令的咽喉,刚要开口,就听左孝基大声喊道:“兄弟们,休要听这些反贼的话,赶快动手……只要杀死李言庆,就可以救出县令老爷,杀死他。”
  “我看哪个敢动公子毫毛。”
  突然间,长街尽头,马蹄声响起。
  一队铁骑从远处杀将出来。为首正是苏烈苏定方。只见他弯弓搭箭,对准左孝基刷的就是一箭。
  左孝基吓得一个闪身,却忘记他此刻是坐在马上,扑通一声摔落马下。
  他这一落马,让乡勇们更加慌乱。原本就不清楚到底谁好谁坏,现在左孝基又跌落下马,难不成是中箭了?这群龙无首,乡勇登时乱了套。十二骑元从虎卫,劈波斩浪般冲开一条路。
  左孝基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重新上马的时候,苏烈从马鞍桥上抄起大枪,顺势啪的一枪抽在他身上,把左孝基打翻在地。
  “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苏烈大枪抵在左孝基的胸口,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他跨坐马上,眸光闪闪,虎视四周。乡勇们见左孝基被抓,更无心抵抗。于是有人把兵器扔掉,坐在了地上。一个人弃械投降,立刻引发起一连串的反应。数百名乡勇纷纷弃械,坐满了一条长街。
  “言庆,你立刻派人前往虎牢关,通知裴弘策将军,杨玄感反了。”
  言庆则是一头雾水,“四……老爷,你怎会在巩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习惯性的想要称呼郑善果‘四叔’,可话到嘴边,却想起自己和郑家,已经再无半点关联。
  郑善果如何听不出这其中奥妙,也只能在心中苦涩一笑。
  郑家终归无福,错过了一个大好人才……
  他轻声道:“这张县令本是我门下弟子,没想到我才辞去官职,他就立刻改换了门庭。
  清明后,我在荥阳也闲来无事,所以准备回洛阳访亲拜友。途径巩县,于无意之中竟发现这贼子……
  我本想立刻禀报朝廷,却被他发现,将我囚禁在府中。也是这贼子有些良心,未曾害我性命,否则我命休矣。”
  郑善果这一番解释,言庆恍然大悟。
  杨玄感果真造反了吗?
  他心里暗自叹息一声,有些事情,却非他能够改变。抬起头,言庆刚要开口,却听左孝基咬牙切齿道:“尔等休要得意,我家主公起事在即,不日就当渡过河水,直捣洛阳。休以为有荥阳郡可阻挡我家主公道路,我实话告诉你们,荥阳早已是主公囊中之物,你们如若聪明,识得进退,当知大势所趋。现在投降,为时不晚。否则待天亮之后,就是尔等死期。”
  这左孝基,似乎知道的事情不少啊……
  再联系张县令调动人马,控制巩县的行为,他这话,恐怕也不是恐吓之言。
  言庆看了一眼郑善果和裴淑英,二人眼中都流露出,浓浓的忧虑之色。荥阳是囊中之物?好大的口气!
  “沈光,请张县令回去,休要怠慢了他。”
  言庆沉吟片刻,突然吩咐道:“马三宝,你和苏烈看好俘虏。如有趁机闹事者,就地格杀,无需回禀。”
  “言庆,你想怎样?”裴淑英低声问道。
  李言庆笑了笑,偷偷拍了拍裴淑英的手背,而后对郑善果道:“郑老爷,烦请您立刻赶回荥阳。
  途径管城时,可密会崔老爷,请求他的支援。管城县尉徐世绩,乃当世奇才,兵法出众,长于谋略。您可以知会他一声,请他从旁协助。这是我随身玉带,徐县尉见此玉带,定会听从您的调遣。”
  言庆说着,取下腰带,递给郑善果。
  这腰带,也正是当年李基赠送给他的纪念品。徐世绩见过这条腰带,也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郑善果接过腰带,忍不住问道:“言庆,那巩县这边……”
  言庆一笑,“若荥阳无事,巩县自当高枕无忧。呵呵,左兵曹刚才说明日是我的死期,我倒想知道,现在,又会是何人死期?”
  他嘿嘿冷笑,一旁雄阔海二话不说,上前抓住左孝基的脖颈,大手用力,生生将左孝基掐死手中。


第七八章 言庆露心声
  这一夜,巩县上下,无人睡眠。
  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在县衙长街上,巩县新兴的贵族名士,大名鼎鼎的半缘君,和官府发生激烈的冲突。而结局,却是官府完败,半缘君获胜。
  谁是谁非,没有人知道。
  聪明人隐隐约约觉察到,祸事将要来临。而糊涂的人则希望,天亮之后,一切能恢复正常。
  在巩县县衙后院里,李言庆同样彻夜未眠。
  他命人搜出张县令过往的通信,在灯下一一阅读。目光渐渐变得冰冷,直至子时,当言庆把所有的书信看罢后,露出苦涩的笑容。
  “小妖,莫非情况不妙?”
  言庆放下书信,“我不知道。从书信上看,杨积善命他必须控制巩县三日。如果从他把官军调出巩县的那一刻开始算起,现在已经进入第二天。若我推测不错,杨积善会有所行动。”
  杨积善是杨玄感的兄弟,官拜梁郡太守,上仪同。
  裴淑英听罢后,也不免有些慌张。她是个有主见,而且很刚强的女人。但并不代表,她能够平静的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乱。世家大族的女子,虽然也会学习骑射,可她们学习骑射的目的,更多是为了嬉戏游玩。其实不仅仅是女人,许多男子也是如此。练得一身本领,可上了疆场,往往束手待毙。
  当初的郑醒,就是如此。
  他曾在少林习武,也熟读兵法。
  然则平壤大败,他很快就乱了手脚,险些丧命。
  裴淑英脱口道:“小妖,我们现在就赶回洛阳?”
  “回洛阳?”言庆摇摇头,轻声道:“我留在巩县,尚能有所作为。可若是到了洛阳,恐怕就只能身不由己。姑姑,洛阳未必安全,这时候恐怕也得到了消息,正乱成一团呢。咱们现在过去,弄不好反而会被人怀疑。与其那样子,我宁可留在这里,和那些反贼,决一死战。”
  印象中,杨玄感的目标,就是洛阳。
  而且也曾兵临洛阳,对洛阳造成极大的混乱。洛阳那边的水太混,言庆可不愿意过去掺和。
  “姑姑,你且放心,有我在,乱党奈何不得巩县。”
  他下意识轻舒猿臂,环住了裴淑英纤细的腰肢。可以感受到,那丝袍之下,玉体的颤抖。细腻肌肤传来的温香滑腻感,让言庆的心里,却安宁许多。老子在高句丽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情况下还能斩将夺旗。如今麾下猛将无数,更有少林武僧相助,焉能惧怕一群乱党?
  裴淑英在经历的初期那份惶恐之后,渐渐平静下来。
  也许意识到自己和言庆之间的姿势有些暧昧,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从言庆怀中溜走。
  “那你打算怎么办?”
  言庆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填。
  呵呵,事态发展,只在这一两日间就能明朗。我这就下去安排……一切由我,姑姑切莫担心。”
  那自信满满的言语,让裴淑英,更加放心。
  “既然如此,我先回家中安置,你可留在府衙,处理事情。
  我想,郑善果回到荥阳之后,马上会有任命过来。你当务之急,想要把那些乡勇尽数安抚。”
  李言庆点点头,“姑姑放心,我自有主张。”
  ……
  谁也不知道,言庆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巩县两千名乡勇,一夜间投到他的麾下。
  用马三宝的话说:“公子到了兵营之后,把营中自队正以上的一百二十三命军官聚集在一座大帐里,和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所有人就心悦诚服的回到营中,率麾下军卒来效命。”
  而事实真有如此轻松吗?
  当太阳升起,辕门外高悬的二十六颗,犹自滴血的人头,足以说明昨夜的那一场谈话,是何等的血腥和酷烈。据一名旅帅说,李公子谈笑间,命白无常连斩九名校尉,而后才开始了谈话。
  历经四百年九品中正制,庶民对世家子弟,有一种先天的畏惧。
  哪怕言庆已经脱离了郑家,但是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他依然是一位世胄,一位出自高门大阀的公子。更何况,言庆不仅仅是依靠出身。论文才,他是大名鼎鼎的半缘君,是未来士林的宗师级人物。仅此一条,就足以让无数人仰慕;论武功,他在高句丽出生入死,杀人如麻,战功显赫。其铁血手腕,和用性命堆叠起来的声名,也让所有人感到莫名恐惧。
  而且,言庆一家自迁居巩县以来,对巩县百姓,极为友善。
  雄大锤是巩县原住民,郑世安出身草根,更知道如何拉拢人心。即便许多人都没有见过言庆,可提起大名鼎鼎的半缘君,巩县人还是很骄傲的对外宣称:半缘君,鹅公子,居于巩县。
  这许多因素加起来,促成了言庆在一夜之间,平息了巩县内部的混乱。
  天快亮的时候,言虎率领着柏谷坞的二十八名武僧抵达巩县,随即在言庆的安排下,入住县衙。
  之后,党士雄和谢安民两人,又率领嵩高山田庄近两百名护院,前来报到。
  这些护院,多以骑军为主。其装备未必就输于官军装备,甚至于更加精良。这些人马一到,立刻被分配到言庆的宅院和县衙两地。与此同时,元从虎卫也配上了马三宝从西域带回来的大宛良驹。轻骑长矛,挟弓跨刀。在巩县街头一亮相,立刻引起轰动,也让不少人,随之心安。
  元从虎卫的煞气,即便是官军也无法比拟。
  那种从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沉静和杀意,哪怕收敛着,依旧让人感到恐惧。
  有这样一彪人马,又有什么可怕?
  所以,当言庆发布公告,宣布张县令意图造反的消息之后,巩县百姓,却表现的出奇平静。
  自北齐灭亡,河洛再未燃起烽烟。
  不过由于杨广营建东都,加强对山东士马的掌控,故而在大业初年,对巩县进行修缮。修缮后的巩县,城高八丈。青灰色墙面,极其坚固。即便是以巨石轰击,也难以对其造成损害。
  又因洛口仓的营建,使得巩县物资,极为充沛。
  在言庆看来,巩县东有荥阳县为门户,又有虎牢关扼守黄河天堑。杨积善想要兵临巩县城下,绝非一件易事。所以,杨积善才会收买了张县令,让其献出巩县,打开通往洛阳之路。
  如今,张县令已被收押,言庆掌控了巩县。
  而且荥阳又有房玄龄为郡司马,管城还有徐世绩为侧翼。杨积善想在荥阳讨得便宜,断无可能。他只需要守住洛口仓,稳定住巩县的局势,就可以高枕无忧。天亮后,言庆巡视了一边巩县城防,又下令打开库房,将一应辎重尽数移至城上。所谓有备无患,就是这个道理。
  待巡视完毕后,言庆返回县衙。
  言虎正在厅堂上等他,见言庆进来,他板着脸,沉声道:“玉娃儿,我有事要和你说。”
  见言虎一脸严肃模样,言庆也不敢怠慢。
  好在他身边没有跟什么人,雄阔海和阚棱犹如两尊门神一样,守在大堂门外。
  “舅舅,有什么事情?”
  言虎犹豫一下,“你可知,隋朝皇帝,是你杀母的仇人?”
  “呃……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给隋朝皇帝效力?如今有人造他们的反,你不愿随从,也大可袖手旁观。此前,你在高句丽浴血奋战,我可以理解为,你不知道自己身世。如今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给隋朝皇帝卖命?”
  别看言虎出家,这火一般的性情,却没有改变多少。
  言庆看了看厅堂外面,确定周遭无人。
  他这才回答说:“舅舅,甥儿向你保证,不会为任何人卖命。
  我也想为母亲报仇,可问题是,我们现在可以吗?且不说隋朝皇帝身边,猛将如云。勿论天宝大将军和裴行俨这等万人敌,那些开皇旧臣,依旧老而弥坚。但以一个宁长真而言,舅舅以为,我们现在能斗得过他否?”
  言庆不等言虎开口,接着说:“宁长真居于岭南荒僻之地,以俚帅之命,掌十万部众。以你我如今之力,兵不过千人,将不过十余名,能杀得了宁长真否?能杀得了隋朝皇帝否?能为母亲报仇否?能替言家村百余口人洗刷耻辱否?”
  四个能否,让言虎哑口无言。
  “舅父,甥儿也想今天就杀了狗皇帝,明天砍下宁长真的人头。
  可是不行啊……凡事都需循序渐进,有些事情却急不得。如今时局,已露出乱象。以杨玄感这种身受两世国恩,犹自图谋造反,况乎这天下间,野心勃勃者甚众?王薄也好,郝孝德也罢,还有瓦岗贼,以及如今的杨玄感。我倒是希望,他们越多越好,唯有这样,我方可强壮。”
  言虎眼睛一亮,黑脸露出一丝笑容。
  “你是说……”
  “浑水摸鱼!”言庆道:“我年纪小,虽则在士林中名声甚重,却难无令虎狼之士信服之能。所以,我现在必须要依靠一颗大树。隋室虽则乱象已现,然则积威犹在。杨广也非无能之辈,麾下亦有能人。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舅父,你我如今尚需蛰伏,日后才能伺机而动啊。”
  李言庆这番话,真真假假,但却说出了他目前的处境。
  在郑家时,郑家只希望从他身上获取好处,许以诸多无用之名。以前他年纪小,倒还显不得什么。可随着年纪增大,他越发觉得,难以从郑氏得到支持。即便是郑宏毅,与他曾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在家族利益面前,不也一样是首先考虑家族?所以,言庆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和郑家断绝关系。
  既然和郑家断绝关系,他如今能依靠的,就只有隋室。
  哪怕李渊是他堂叔,能给予他的支持,也不会太多。传闻,李渊虽被任命山西慰抚大使,太原留守,但杨广对他的猜忌,却始终没有减低。桃李章的威胁,让李渊现在,必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也是言庆为什么没有去和窦夫人相认的一大原因,李氏与他无用……
  到了他如今的地位,名气有了,需要增加的是实力。
  所以,言庆选择了帮助杨广。
  从隋室身上吸取养分,壮大自己……浑水摸鱼也好,怎么样都行。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言庆断然不会表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言虎不再追问。
  玉娃儿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算计。
  论心智,他也未必是言庆的对手。所以对于言庆的这种想法,言虎非但不气,反而异常高兴。
  “玉娃儿,主持大师对你抄录的金刚经,非常高兴。”
  言庆一笑,“若能如此,也是甥儿的荣幸。”
  两人在堂上说起了闲话,言庆渐渐的,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
  传说中十三棍僧救秦王……如今十三棍僧之首,已成为我的舅父。但不知,还会救那秦王否?
  这念头一闪而逝,却又深深的埋在了言庆的心里。
  有些事情,只要有了一个由头,就会生根发芽。言庆并不知道,这念头对他,会产生何等重要的影响。
  ……
  然则,事情的发展,并不似李言庆所预料的那样。
  晌午时分,李言庆正准备回家探望一下郑世安,不想刚走出府衙,就被谢安民派人拦住。
  “公子,城下来了一支人马,说是虎牢关溃兵,请求进城。”
  虎牢关溃兵?
  言庆大吃一惊,难道虎牢关失守?
  他也顾不得回家,连忙赶赴巩县城楼。
  仲夏的太阳,火辣辣,极其炽烈。言庆在城门楼上,手搭凉棚向城下望去,只见一队盔歪甲斜,狼狈不堪的隋军兵卒。为首是几员战将,跨坐马上。而那些兵卒,全无半点军纪,有的坐着,有的手拄兵器歪斜站立,还有的军卒,手中甚至连兵器都没有,一个个有气无力。
  “城下,何人领兵?”
  一员骑马的战将纵马上前,“我乃虎牢关校尉韩仲……昨夜虎牢关遭遇叛军偷袭,我等血战突围,途径贵县,特来通报。还请贵县通融一番,给予辎重补充,让我等能够休整一日。”
  韩仲?
  言庆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犹豫一下,点头示意谢安民开城。
  隋军的人马并不多,也仅止百余人而已。韩仲进城之后,下马和言庆相见。
  “敢问公子何人?贵县张县令,为何没有出现?”
  言庆眼睛一眯,拱手道:“在下李言庆,张县令因故不在城中,故而将城中事宜,咱托付于在下。”
  “张县令,不在城中?”
  韩仲一怔,旋即目露惊讶之色,“公子,可就是那血战高句丽,俘获高建武的郑无敌?”
  “曾为郑无敌,如今称之为‘李无敌’或更恰当。”
  李言庆微微一笑,旋即目光一凝,沉声问道:“韩校尉,不知虎牢关,如何失守,为何方所为?”
  “公子有所不知,礼部尚书杨玄感,在黎阳造反。
  我家大人奉命镇守虎牢关,本已做好准备。不想昨日傍晚,荥阳遭遇梁郡太守杨积善突然袭击。荥阳太守派人至虎牢关求援,我家大人连夜出兵……谁知,凌晨虎牢关突然遇袭,关上副将打开城门,放叛军入城。我等死战,奈何寡不敌众,最终被叛军攻破,败退下来。”
  荥阳遇袭?
  言庆心里咯噔一下,剑眉一蹙。
  “既然如此,请韩校尉先入营休息,所需辎重装备,随后送至。
  谢安民,你立刻派人前往荥阳打探消息,看看荥阳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岔子,裴将军如今又在何处?”
  谢安民连忙答应,匆匆离去。
  言庆命马三宝带着韩仲等人前往城中校场。
  站在城门楼下,他看着顺长街远去的隋军背影,眉头拧在了一起。
  言虎突然道:“玉娃儿,这些人有诈……刚才那韩仲得知你的名字后,曾几次想要拔刀出手。虽则他最终未动手,可那杀气却流露出来。这些人好像不是虎牢关溃军,恐怕别有目的。”
  李言庆则淡定一笑,“舅父,我知道!”


第七九章 荥阳之变
  自幼习武,数载不间断的苦练,又经历过惨烈厮杀。
  言庆的六识非常敏锐。他武艺上也许比不得言虎那般本事,可引导养生术,却赋予他超乎寻常的灵识。韩仲乍闻他名字的时候,流露出惊愕之色,甚至在电光火石间,生出强烈杀机。
  后来言庆几次露出破绽,特别是在命令谢安民的一刹那,韩仲的杀机最为强烈。
  不过他很会隐忍,克制了出手的冲动,倒是让言庆对他,增添几分赞赏之意。巩县一夜易主,想要把消息彻底封锁住,并不容易。而且,言庆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能封锁住消息。
  韩仲之所以出现,其目的非常明显。
  言庆倒也不会因此而产生太多烦恼。但让他吃惊的是,虎牢关真的告破了吗?千载雄关,易守难攻。加之裴弘策也非莽撞之人,手握精兵,竟在一夜间失守,多多少少让言庆有些吃惊。虎牢关失守,黄河天堑也随之失去作用。最重要的是,杨玄感因此而扼住了援军必经之路,同时也直接对荥阳、巩县产生威胁。
  裴弘策在干什么?为何没有反击?
  不仅是裴弘策,还有荥阳方面……荥阳郡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叛军的行动?房玄龄在做什么?徐世绩在做什么?这叛军从何而来?为什么在此之前,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此的消息?
  言庆很不安,甚至产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虎牢关失守了,那么荥阳县……郑善果昨夜赶回荥阳,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如果在后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偏偏在这么一个信息并不发达的时代,虽然两地相隔不算远,可这造成的信息堵塞,始终是一个大问题。单凭探马细作,很难及时获取消息。言庆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增强信息的流通?不过这是后话,还是等渡过了难关再说吧。
  “谢安民、苏烈!”
  “末将在!”
  “从现在开始,你二人要人不卸甲,手不离兵器,随时准备战斗。通知下去,从即刻起,全城戒严。若无我手令腰牌,任何人不得进出巩县……党士杰党士英党士雄,你三人各带一旅,巡视街道。如有可疑之人,但凡做出抵抗,可先斩后奏。大家,都下去行动起来吧。”
  “喏!”
  李言庆吩咐下去之后,和言虎结伴,返回县衙。
  他让言虎带十四名武僧,驻守家里,以防止不测。县衙则由言虎的师弟,少林武僧行操,带人坐镇。
  随着韩仲的出现,各种消息,开始纷沓而至。
  大约正午时分,探马回报:梁郡太守杨积善,命麾下大将,开皇名将韩擒虎之子,梁郡司马韩世鄂为先锋,率部秘密抵达荥阳。于昨夜子时,伏击裴弘策。裴弘策当时是得到消息,有大批瓦岗贼围攻荥阳,于是匆匆前往救援。这路上也没有防备,被韩世鄂所部,一举击溃。
  所部兵马有大半投降,裴弘策如今下落不明。
  瓦岗贼……
  言庆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没有人觉察到杨积善的兵马调动。前些时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瓦岗寨所吸引,杨积善秘密派出人马,反而不为人察觉。莫非,杨积善和瓦岗寨有联系?
  慢着,韩世鄂?
  “你刚才说,韩世鄂是韩擒虎之子?”
  “正是!”
  言庆心里没由来的一颤,下意识问道:“那你可曾探到,韩世鄂身边,有无一名为李靖之人?”
  李靖,似乎是韩擒虎的外甥啊!
  杨氏父子,多刻薄寡恩。韩擒虎作为开隋元老,战功赫赫,更是平陈功臣。可韩擒虎死后,他的儿子居然跑到杨积善麾下做事。由此可以看出,杨坚也好,杨广也罢,对元老功臣,是何等忌惮。
  不过这与言庆无关,他所在意的,是那初唐另一位军神,李靖的下落。
  细作愕然道:“这倒是未曾听说。”
  “李靖?你说的可是李药师吗?”
  前来送饭的裴淑英突然插嘴道:“我知道这个人。不过我记得,李药师如今,是在马邑为官吧。”
  “马邑吗?”
  言庆的心,顿时安定不少。
  李靖这家伙是个怪物,言庆可不希望和这家伙交锋……
  不过,杨积善选择出兵的时机,可真是绝妙。正处于隋炀帝东征和瓦岗寨犯境之时,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如果不是有能人辅佐,那这个杨积善,也是难对付的角色。
  “立刻下去,继续打探。”
  探马离去之后,厅堂上只剩下言庆和裴淑英两人。
  言庆在堂上来回踱步,沉吟不语。而裴淑英也不说话,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言庆徘徊不止。
  “小妖,可是有些紧张?”
  言庆微微一笑,“紧张倒是说不上,我只是在担心荥阳的状况。
  杨积善此次行动,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早有预谋。这一点从张县令与他的联络就可以看出端倪。虎牢关原本是我北方屏障,如今失陷……我担心,杨积善不会就此罢手,虎牢关既然已被他掌控,荥阳县势必也难逃他的算计。如果荥阳和虎牢关皆破,巩县压力亦将增大。
  还有,杨积善既然动手了,那杨玄感呢?恐怕也已经动手了吧!”
  裴淑英点头,表示同意。
  但愿得,郑善果能及时赶回荥阳,能挽回局面吧。否则荥阳一旦被杨积善攻破,则巩县危矣。
  ……
  事实证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言庆整备兵马,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时。探马再次回报:荥阳在凌晨时分,被叛军攻陷。
  荥阳的守备,可是远甚于巩县。
  言庆乍闻之下,亦不由得大惊失色。
  “荥阳,怎会失守?”
  “昨夜裴将军遭遇伏击,荥阳太守得到消息立刻驰援。
  可没想到裴将军败得太突然,等援兵抵达时,遭遇韩世鄂正面抵抗。当时太守老爷感觉情况不妙,于是撤往荥阳……只是,在他领兵驰援之际,归昌公郑善愿联合荥阳世族,起兵作乱,占领了荥阳。待留守老爷返回荥阳时,荥阳城门紧闭。韩世鄂随后追击,太守战死于乱军之中……如今,叛军正在荥阳休整,不日就会向巩县出兵……请公子速速做出决断。”
  言庆的脑袋嗡的一声响,思绪顿时变得混乱。
  杨积善这是连环计啊!一招连着一招,招招正中荥阳郡软肋。
  郑善愿……那家伙身为郑家族长,在荥阳颇有威望。如果杨玄感将郑善愿招揽,岂不是说,整个郑家,都随之陷入其中?
  “房司马何在?安远堂郑仁基何在?”
  “房司马留守荥阳,归昌公造反时,房司马有所觉察。只是兵力悬殊,房司马和安远堂仁基公,著经堂元寿公,元琮公,联合各方人马,杀出荥阳。不过目前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呀呀呀……”
  言庆不由得大叫一声,顿足捶胸,“此我之疏忽,竟使房公遇险。
  来人,立刻派出探马,寻找房公等人下落。另外,严密监视虎牢关和荥阳叛军动向,一有消息,马上回禀。”
  荥阳果然失守了!
  其实,当言庆知道虎牢关失守的消息时,已生出不祥预感。杨积善老谋深算,在这样一个时候动兵,又岂能只是为夺取虎牢关一地?他必有后着,虎牢关告破,使大河天堑荡然无存,荥阳失守,则代表着河洛东大门的钥匙,已被杨积善掌控。如此一来,巩县将直面叛军。
  到了这个时候,言庆已隐隐约约,猜到了韩仲的来意。
  原本,巩县张县令已被叛军收买,只待虎牢关荥阳县两地告破,张县令就会随即开城投降。
  如此一来,洛阳东面,再无依持。
  叛军可偱洛水,直扑洛阳。至于首阳山下的偃师县城,城小兵寡,根本不可能挡住叛军。
  只是由于张县令的行动太过张扬,公然掳掠言庆的马匹,致使裴淑英前去讨要。
  而裴淑英身后的背景,又让张县令感到莫名紧张。他先扣押了郑善果,裴淑英又登门讨马,令他有些慌乱。于是张县令在这个时候,走出了一步臭棋,扣押裴淑英,并试图控制巩县。
  如果张县令晚一天动手,虎牢关和荥阳告破的消息传入巩县之后,巩县必然大乱。
  那个时候他再出手控制巩县,李言庆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无法阻拦。然则他早动手一天,也就让言庆提前生出戒备。不过他斩杀左兵曹,扣押张县令,虽使得巩县落入他的掌控,却不免走漏了消息。虎牢关既然被攻破,那么肯定会觉察到巩县出现意外。
  只不晓得,这攻破虎牢关的人是谁,怎么想出这么一条计策。
  让韩仲混入巩县,想要趁火打劫吗?
  言庆思忖片刻,突然冷森一笑。
  你会用计,莫非我就不能将计就计?
  “小妖,你可是有了退敌之策?”
  见言庆冷笑,裴淑英连忙询问。
  言庆刚要回答,却见苏烈匆匆跑来,“公子,刚得到探马消息,虎牢关方向,有兵马调动。
  据探马所言,叛军似是往巩县而来……预计亥时前,将抵达城下。”
  “这就要行动了吗?”
  言庆嘿嘿笑道:“可知道,虎牢关叛军,是何人领兵?”
  “业已探明,乃观王之子,杨恭道。”
  “杨恭道?”
  裴淑英这一下,可吃惊不小,“他可是今上族侄,怎地连他也反了?不过,若是他也反了,那虎牢关失守,倒也在意料之中。”
  言庆诧异问道:“此话怎讲?”
  “那杨恭道,官拜右武卫将军,驻守牛渚口渡口。名为裴弘策节制,实际上有监视裴弘策之职。我那族叔,性子柔弱,对他一向放纵。故虽有主副之别,但实际上,杨恭道就是虎牢关的副将。
  族叔离开虎牢关,那接手之人,也必是杨恭道。
  此人骄横,目中无人。不过若论起武艺,却是不弱,有斩将夺旗的本领,被今上视为杨家虎儿。”
  “杨家虎儿?那也是一只羊!”言庆冷笑一声,“不他既然造反,想来今上对他项上人头,会颇感兴趣。”
  裴淑英忙问道:“言庆,可有对策?”
  李言庆则淡淡一笑,“我有一计,可令杨恭道,奉上首级。”
  一旁苏烈,顿时兴奋起来……


第八十章 投名状
  正如言庆所猜想的一样,巩县的变故,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就传到了虎牢关。
  身为开隋第一权臣,楚公杨素的儿子,杨积善并没有似杨玄感那样得到杨素的关注,相反在大多数时候,他是作为杨玄感的影子而存在。可这并不代表,杨积善的能力不足。老子英雄儿好汉,杨积善能力不差,只是少了一些霸气,用后世官场上的话讲,就是格局不够。
  他心思细腻,长于谋划。
  虽然收买了张县令,但杨积善对于巩县,始终持有极大的关注。
  原因很简单:那巩县县城中,还盘着一头猛虎,鹅公子,李言庆。杨素生前,对言庆极其赞赏,甚至有心招揽。只可惜言庆很快被郑家所关注,并且由于种种原因,以至于到最后,杨素也未能见上言庆一面。临终前,杨素颇以为是一件憾事,并叮嘱家人,把搜集来的言庆墨宝,随他一起下葬。
  杨玄感对言庆一直不太在意,可杨积善却多了一份心思。
  如果活在后世,杨积善会是一个孝顺,听话的乖宝宝。对于父亲是出奇的崇拜,以至于杨素的每一句话,他都会牢记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言庆一天天长大。特别是在经历过高句丽之战后,言庆的声名,已达到了一个顶峰。他未曾得到任何奖赏,可郑无敌之名,却人尽皆知。
  乃至于杨玄感招揽失败后,就未曾再关注言庆。
  可杨积善,却始终留意。
  这家伙留在巩县,终究会是一个麻烦。就在杨积善试图想要把言庆解决掉,亦或者招揽过来的时候,言庆遭遇花郎道刺杀,身受重伤。这让杨积善一下子放下心思,减少了关注。
  可减少归减少,却不代表他没有防备。
  当言庆把巩县控制起来后,杨积善的耳目,就把巩县的变故传到虎牢关。
  调走裴弘策,接手虎牢关的人,是杨广的侄子杨恭道。此人已过而立,正是好年纪。得知巩县发生意外,他立刻命人通知杨积善,同时整备兵马,迅速开拔,准备趁言庆立足未稳,复夺巩县。
  杨恭道命来护儿之子来渊,接手虎牢关防务。
  他自带三千铁骑,浩浩荡荡向巩县进发。身为皇室子弟,杨恭道性情骄横。杨广登基后,对宗室颇有打压之意,也使得杨恭道的父亲,观王杨雄颇为谨慎。可如此一来,又让杨恭道感到压抑。他与汉王杨谅交好,可杨谅却败于杨广之手,最终郁郁而终。
  这也让杨恭道,对杨广更加不满!
  夜幕下的巩县县城,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
  远远看去,县城不见灯火,黑漆漆一片,格外平静。偶尔,会有刁斗声从巩县城内的校场传出,那竖立在城头上的大纛,有气无力的低垂着,透着一丝丝疲乏之气。
  探马回报:“巩县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守卫,非常松懈。”
  杨恭道身高八尺开外,面膛泛红。
  颌下短髯,令他平添几分气概。胯下一匹青鬃马,掌中一杆金顶枣阳槊。
  闻听探马的报告,杨恭道忍不住冷笑连连。
  但凡这个时候,大都会有那识趣儿的人上前问上一句:“将军何故发笑?”
  杨恭道身边,最不缺乏这识趣儿的人。于是两名战将催马过来,好奇的问了一句。
  “我笑时无英雄,竟使那小儿成名。
  什么郑无敌……我呸!不过是一个运气不错的黄口孺子,如何能担得起‘无敌’二字。小胜一阵,就得意忘形。连最基本的防卫都不知道。诸君,此乃天赐战功与我等,待我取了那小儿首级,看还有人敢吹捧他否?
  来人,点火!”
  一名亲随立刻点亮一支火把,冲到巩县城外,上下摇动三次,左右晃动三次。不一会儿的功夫,城头上亦有火把亮起来。不过晃动的过程却恰好相反。先是左右,而后上下,正应了杨恭道事前约定的信号。
  “看到没有,韩仲已经得手了!”
  杨恭道大笑一声,马槊高举,向巩县一指,“三军听令,徐徐推进。待鼓声响起,发起冲锋。”
  三千铁骑,马裹蹄,口衔枚,趁着夜色的掩护,逼向巩县。
  与此同时,那巩县的城门,吱呀呀缓缓开启。一名军校手持火把,冲出城门。在吊桥前上下、左右晃动火把之后,旋即拨转马头,返回城中。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城门已被控制,可以发起冲锋。
  杨恭道大喜,高举马槊,厉声喝道:“三军听命,冲锋!”
  刹那间,鼓声如雷,撕破黑夜宁静。铁骑踏踩地面,轰隆隆,震得地面颤抖不停。杨恭道表情狰狞,兴奋的发出一声长啸。
  而巩县城头,依旧毫无声息。
  倒是从城中传来一阵阵凌乱的梆子声响,并伴随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声息。
  很显然,这城门已经被人控制起来。而城内发现了敌袭,所以试图复夺城门,将杨恭道拦在城下。
  既然城门打开了,焉能再让你们关上?
  “率先入城者,赏万贯,官升三级。”
  杨恭道扯着脖子,厉声吼叫。麾下铁骑,好似打了鸡血一样,快马加鞭,蜂拥而上。眨眼间,就冲进城门。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杨恭道大吃一惊。铁骑入城,并没有传来想像中的厮杀声。
  不过人喊马嘶倒是真的,扑通扑通声息不断。
  原来,在城门内,有一个面积巨大的坑洞。深有两三丈,宽约有八丈左右。整个坑体呈倒锥形,顶大底小,上面搭着架子,铺着席子,盖着浮土。铁骑冲进城门后,噗通数十骑就跌入巨坑。
  掉在最下面的人和马,当场就被摔死。
  后面的骑军根本做不出反应,顺着惯性呼啦啦全都跌入坑里。有几匹战马在坑边停下,却被随后跟进的马匹,撞下坑去。紧跟着,从城门楼上出现百余人,手持一桶桶桐油,倾斜而下,注入坑中。
  一支火把扔下来,整个巨坑,顿时被大火覆盖。
  熊熊烈焰,滚滚黑烟……伴随着被人马被烧焦的恶臭气息,还有跌落坑中,没来得及跑出来的军卒惨叫,马匹的长嘶声混在一起。整个巩县,随着熊熊大火燃烧,一下子沸腾起来。
  城门口,千斤闸轰然落下。
  几名骑军连人带马,被当场砸成肉泥。
  血肉混合在一起,顺着城门缝隙向外流淌。城头上绞盘声吱纽吱纽传来,吊桥腾空,把数百名骑军,困在城下。
  城楼上,传来铜锣声响。
  滚木,礌石,轰鸣着从城头砸落下来。
  那些骑军根本无处躲闪,或是被当场砸死,或是跌入护城河,却被护城河内的铁钎子扎死……
  中计了!
  杨恭道这时候也反应过来。
  他也顾不得去考虑,对方是如何知道他约定的信号,在城下纵马寰转,厉声喝道:“稳住,稳住!”
  城楼上,灯火通明。
  一支人马出现在城垛口后。
  李言庆顶盔贯甲,面覆银色假面,目光森冷的看着城下乱成一团的骑军,嘴角勾勒出一抹酷烈冷笑。
  “命令,雄阔海阚棱出击。”
  城楼上,百余面战鼓齐声轰响。咕隆,咕隆,咕隆隆……鼓声震天,瞬间掩住了人喊马嘶声。
  只见从城门两侧,出现无数火把。
  两名雄狮般的壮汉,各率五百军卒,从左右杀出。
  “杨恭道,你家黑爷爷在此,还把拿命来!”
  火光下,雄阔海只穿着一件皮甲,不过胸口,腹部等要害全都有铁片覆盖,以作保护之用。
  两柄车轮巨斧,宛若两张阎王帖子。
  他没有骑马,两条长腿迈开,风一般闯入乱军之中。大斧翻飞,只杀得杨恭道骑军人仰马翻。
  那犹若天神般的巨力,几乎无一人是他一合之敌。
  而另一边,阚棱同样一件皮甲,外罩银色铁片。奇长陌刀,随着他步伐身形转动,出现一幕幕血肉横飞的景象。这黑白双煞一出现,所产生的震撼,绝非用言语可以说明。叛军人数虽多,而且还是骑军。可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叛军都已经乱成一团麻。即便是杨恭道拼命收拢,想要把人马稳住。无奈何那雄阔海阚棱,根本就是两个BUG似地存在。
  两人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一千巩县军在城门下汇合,顺势错开,继续厮杀。
  骑军根本无法施展出他们野战的冲击力,被这两个家伙往返两次凿穿之后,已溃不成军。
  “李言庆,安敢用此诡计?”
  杨恭道在马上愤怒咆哮,殊不知他若不先用计,言庆又如何将计就计?
  看着叛军已经溃败,而城门内的巨坑,仍烈焰蒸腾。那坑里可是填有一二百骑军,人马混在一起,偌大的坑洞,被填得是满满当当。
  估计这把大火,能烧到天亮!
  言庆覆着假面,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不过从他沉稳立在城头,怀抱银鞭,一动不动的样子来看,这一二百骑军的死活,根本和他无关。
  谢安民忍不住感叹:不愧是从高句丽杀出来的李无敌,只这份心性,非常人可比。
  “韩仲!”
  言庆突然开口。
  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军官走出来,佝偻着身子,神色紧张的应声行礼。
  此人,正是杨恭道派来的内应,韩仲。
  言庆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赞道:“做的好!”
  “若非公子陈明利害,韩仲险些犯下大罪,此乃韩仲的本份。”
  别看言庆夸赞他,可韩仲却是遍体生寒。站在城楼上,可以清楚的闻到烈焰中刺鼻的恶臭。
  银色假面被火光映照的通红,更显几分狰狞之色。
  他可不会因为言庆的夸赞,而感觉半点轻松。这个相貌清秀,如同女子一样动人的少年,却是个阴险狠辣,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从前听闻言庆在高句丽如何凶残,毕竟是没有亲眼见过。
  而今天,韩仲奉命卧底,却不想被言庆用蒙汗药,一股脑麻翻了所有叛军。
  等韩仲清醒过来时,就看见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摆放在他眼前。仔细看,全都是随他前来卧底的叛军首级。
  当时,李言庆一袭白衣,踏着血淋淋的地面来到他跟前。
  “韩仲,我给你两条路。
  和这些人一样,身首异处,死了也是乱臣贼子,当株连九族;亦或者与我合作,我保你鹏程万里,将来有个远大前程。我给你十息时间,希望能听到我想要的答案。何去何从,你自选择。”
  身后,沈光慢慢的擦拭血淋淋钢刀。
  雄阔海阚棱在他两边,犹如两尊凶神恶煞,冲着他狞笑。
  身下是流淌的鲜血,面前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似乎在冲他哭喊。就算是心智再坚强的人,此等状况下,也难以保持住清醒头脑。韩仲几乎没有考虑,脱口就把所有一切,说个一清二楚。
  心里面,已埋下了对言庆,深深恐惧。
  言庆背对着他,看着城下几乎是一面倒的厮杀,全然没有理睬,韩仲刚才的那些言语。
  “差不多了吧!”
  言庆抬起头,看看天色。
  “沈光,开始吧。”
  沈光答应一声,从怀里取出一支烟火点燃。
  随着蓬的巨响,一团绿色焰火,在空中炸开……
  地平线上,火光闪烁。数百铁骑,风驰电掣般从黑夜中杀出。
  一色黑盔黑甲,面覆黑铁假面。为首大将,正是苏烈。只见他手持长矛,一马当先。
  身后骑军纵马疾驰的同时,更箭如雨下,向叛军发动攻击。被雄阔海阚棱已杀得丧胆的叛军,被这铁骑吓住了。有聪明的人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往地上一坐,兵器一扔,抱头一动不动。
  这是投降的标准姿势!
  苏定方全然无视那些降卒,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
  杨恭道此时也知道大势已去,带着亲兵就往外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巨雷般的咆哮:“羊羔子,我哥哥吩咐,来了就别想走了……你往那里跑,看斧。”
  耳边传来一股锐风,吓得杨恭道一低头,一把手斧将他头上金盔劈飞出去。
  “我家主人说,请杨将军进城喝茶。”
  也不知阚棱是从何处杀出来,正拦在杨恭道的去路上。
  迎着杨恭道的坐骑,只见阚棱横刀一抹,身随刀转,只听希聿聿青鬃马惨嘶一声,前蹄被陌刀生生斩断。杨恭道随着战马,扑倒在地上。随行亲军一拥而上,想要救出杨恭道,却被阚棱和雄阔海两人,一前一后拦住,刀云翻滚,斧影冲冲。刀光斧影中,只见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杨恭道被摔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见迎面一骑飞来。
  马上大将轻舒猿臂,探身蓬的一下子攫住杨恭道的衣甲,口中大喝一声:“你给我上来吧。”
  杨恭道偌大身躯,被那员将生生拎起。
  耳边响起他清冷声音,“某家苏烈,奉命特来请将军做客。”
  话音未落,只觉脑后受到重击,杨恭道顿时昏迷……
  城头上,韩仲呢喃自语:“这那是打仗?分明就是屠杀嘛……没想到杨将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韩仲!”
  “末将在。”
  言庆的声音在韩仲耳边响起,只吓得韩仲,汗毛乍立。
  “送你一个功劳。”
  “啊,末将怎敢抢公子的功劳?”
  言庆哈哈大笑,“莫要推辞,这功劳非你莫属。
  一会儿杨恭道被押送进城后,烦劳你亲手送他上路吧。我不想见他,把他人头,悬挂城门。”
  “啊?”
  韩仲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言庆则转身对站在他身后的沈光道:“老沈,咱们回去吧。姑姑她们恐怕等的心焦,现在回去,正可一尝姑姑的手艺。”
  “呵呵,裴真人的手艺,断是不差。”
  沈光笑眯眯的点头,跟着言庆,沿着城楼驰道,走下城墙。
  韩仲只觉冷汗淋淋……这眼见着就要三伏天,城门楼下还有大火熊熊。可他丝毫不觉得温暖,反而遍体生寒。李言庆这一手,哪里是送他功劳,分明是让他交投名状啊!只要他杀了杨恭道,就再也没有半点退路。
  言庆守住了巩县,皆大欢喜。
  如果巩县失守,杨玄感那些人若知道杨恭道死在他手中,他唯有死路一条。可他也清楚,他不杀杨恭道,那现在就是死路一条。看看周遭军卒冰冷的目光,韩仲激灵灵,打了个寒蝉。


第八一章 尔欲战,便来战!
  叛军不过三千,却是清一色骑军。
  除却被杀死,被砸死的马匹,巩县竟因这一战,而俘获近五百匹战马,叛军俘虏接近五百人。
  对于那些彻夜未眠的巩县百姓而言,当军卒纵马长街,呼喊大捷喜讯后,提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李公子大获全胜,以两千余乡勇私兵,竟大胜叛军三千铁骑,无疑就是一颗定心丸。
  巩县在东西魏对峙时期,也算是历经战火无数。
  他们很清楚,这场大捷过后,巩县必然将面对更加惨烈的厮杀。
  不过那又算什么?
  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个可以信赖,可以让他们获取胜利的主心骨。言庆声名远扬,又挟‘无敌’之名,纵横高句丽。这足以让巩县人信服。而今夜这一战,差不多就是巩县人对言庆的一次考核。而结果非常明显,言庆通过了他们的考核。不管将来如何,他们现在可以信赖言庆,这已然足够了……
  无数房舍,重又点亮了灯火。
  许多青壮男子,从家中翻出了兵器,在油灯下磨刀霍霍。
  明天就要开战了!
  那就杀他一个痛快……
  河洛人从不缺失勇武之心。四百年战火,汉人十不存一,固然是一个悲剧,同样也铸就了北人的尚武之风。
  他们渴望热血,渴望建立功业。
  然则自开皇以来,大隋法纪森严,政令通行。想要凭借勇武而获取功勋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如今,叛军即将兵临城下,对于那些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不但要保护家园,同样希望能借此机会,建功立业。毕竟,没有什么人愿意,一辈子庸庸碌碌,在最底层挣扎。
  李言庆回到县衙的时候,县衙里灯火通明。
  行操等十四名武僧驻扎在后院,而前院则有百余名护卫守候。
  言庆一路走来,尽是敬畏的目光。城门下一把熊熊大火,尽显‘李无敌’酷烈之手段,焉能让人不敬?
  “公子,裴真人已命后厨准备好了饭菜。”
  “姑姑呢?”
  “如今正在后宅等候。”
  言庆摆摆手,示意那下人离开,然后对沈光说:“老沈,且去饱食饭菜。天亮以后,恐怕要有些时日,难以品味美食了……苏烈会来汇报战果,他人一到,就立刻带他前去见我。
  还有,命人把战果通报家里,我想昙宗大师和爷爷,此刻也都等得急了。”
  沈光点头,躬身退下。
  虽则言庆对他的称呼没有变化,甚至较之从前更加亲热。
  可沈光却越发的恭敬,言行举止间,更遵守主仆尊卑之礼。对于这样的变化,言庆没有刻意要求沈光。人总是在发生变化,这关系也在不断改变。这可不是言庆能够改变的事情。
  后堂上,裴淑英伏在案旁,已睡着了!
  她侧身匍匐,勾勒出成熟而动人的美丽曲线。一袭宽大的白色道袍贴在胴体上,玉腿裸露,在灯光下,更显诱人之色。
  言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在书案旁坐下。
  “啊,你回来了。”
  裴淑英蓦地惊醒,坐直身子。
  可不想动作有些大,使得道袍顺着浑圆香肩向下一滑,却正露出白皙柔嫩的胸膛,和一抹动人沟壑。那玉峰之上,嫣红隐隐。李言庆心头一热,下意识身子歪了歪,想要靠的更近些。
  不过,裴淑英却立刻觉察到了春光外泄,粉靥腾地一红。
  伸出手,在言庆的额头轻轻一点,“你这小妖,往何处看?”
  原本是羞怒之下的斥责,可不知为何,话说出口,却更似情人间的调情。眼眉儿轻颤,秋波流转……裴淑英发现了自己这口气不对,举动也颇为暧昧,立刻想要收回手,却被言庆蓬的,一把攫住皓腕。
  用力一挣,想要从言庆手中挣脱。
  却不想言庆的手劲儿有多大,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倒向言庆怀中。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环在裴淑英纤细的腰肢上。虽则隔着两层衣物,可这正处酷暑,那衣物,又能有多么厚重?
  手臂很有力,匍匐在言庆怀中,更能感受到那肌肤的呼吸。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顺势滑入怀中,颇有些粗粝的手指,抚摸着胸前的柔嫩。刹那间,裴淑英有些迷离了……虽然理智上不断告诉自己不可以,眼前这个小男人,是她的子侄辈儿,更是她侄女儿的心上人。可身子却不争气的软成一团,她仰起头来,想要说话,却被火热的唇,封住嘴巴。口鼻中发出娇柔,几令人犯罪的轻吟声,呼吸越来越重,那吐气如兰的芬芳,却让小男人的吻,越发狂野,怀中的大手,更加放肆,把胸前丰润,揉捏得变形……
  另一只手,顺着她的曲线拂过。
  宽松的道袍,前襟一下子敞开。大手顺着她的胯,向两腿间游移。
  裴淑英发出‘嗯嗯’的声音,似是想要拒绝,却有欲迎还休……贝齿被挤开,香舌不受控制的,滑入小男人的口中,舌儿纠缠在一起,任由他去品尝。裴淑英的呼吸越发沉重,那种久违的感受,让她无法拒绝。两腿间,随着哪知魔手的拨弄,令她难以自拔。
  呻吟声越来越重,纤纤玉手,也悄然的握住了一根火烫。
  娇躯随之不受控制的一阵轻颤,一股热流从小腹流过,从两腿间流出,打湿了那半掩的道袍。
  “启禀公子,苏烈求见!”
  堂口外,有人大声禀报。
  裴淑英的头脑猛然清醒,立刻意识到,自己手中紧握的火烫是什么。
  连忙想推开言庆,起身离去。可这时候,苏烈的脚步声,已经传来。两人这副模样,颇有些不太雅致。裴淑英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见言庆伸手抓住一旁的帏幛,用力一拉,那一层轻纱立刻飞泻下来,覆盖在裴淑英的身上。只是这样一来,裴淑英伏在言庆腿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根被撩拨起来的火热,就贴着她的脸。
  裴淑英想要躲闪,苏烈已经走进入堂上。言庆连忙一按她的头,却让裴淑英的面颊,紧贴在火烫之上。
  这一下,言庆很不自在。
  裴淑英更是不舒服……
  可两人谁都不敢轻动,一个匍匐着,一个坐着。
  苏烈是来汇报战果,说的非常详尽。
  言庆强忍着小腹中那团熊熊的火焰蒸腾,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和苏烈交谈着。
  这小妖,简直……
  裴淑英的脸贴在言庆胯间,耳听着两人的谈话。心中一边是羞怒,而另一边,却又生出一丝奇异的快感。说来也奇怪,这快感一起,腿间再一次湿润……裴淑英脸贴着实在难受,忍不住想要移动一下头部。
  “公子,定方有一个想法。
  如今我们有骑军三百人,又有身经百战的元从虎卫。此战过后,我们俘获战马三百匹,正可配备军中。叛军此次战败后,来日定会加以报复。到时候叛军围城,城中的压力肯定不小。
  定方想,能否将骑军放出去,埋伏于山间。叛军攻城之时,我们可用骑军袭击,扰乱叛军军心。同时有这样一支骑军在外面,还可以偷袭叛军粮道,劫杀其小股兵马。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言庆点点头,“苏大哥此议……啊,甚好!”
  分身突然进入一团湿润温软,言庆忍不住声音陡然提高八度,脸憋得通红。
  一只手下意识的按住胯间螓首,他强自一笑,“就依你所说,不过若要实施,还需尽快才行。”
  “一个时辰后,兵马可整备完毕,末将率骑军出城。”
  苏定方说完,疑惑的看着言庆,“公子,您没事儿吧……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人诊治?”
  言庆强忍着那种奇妙的快感,“我……没事儿,只是有些乏了。”
  “若如此,定方就不再打搅。
  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叛军人马,恐怕会在天亮后抵达,到时定然会有连番苦战。”
  言庆点点头,目送苏定方离去。
  苏定方前脚一走,裴淑英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连续剧烈的咳嗽,眼角间,还有泪光闪动。
  “姑姑……”
  言庆想要解释,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裴淑英则缓过了这口气,粉靥羞红,站起身来……
  “我送你!”
  “不用。”
  裴淑英甚至不敢和言庆相视,竭力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神色慌乱,步履匆匆,跑出厅堂。
  看着裴淑英的背影,言庆连忙追了出去。
  等他跑到后院角门的时候,却见裴淑英已经登上了马车。
  “姑姑,我……”
  “小妖,大战将临,休得分心。
  我回绿柳观静修,你还是一心备战,不要再胡思乱想。有什么话,还是等战事结束后,再说。”
  裴淑英坐在车中,连头也没有露。
  言庆犹豫一下,“谨遵姑姑之命。”
  他站在后门台阶上,目送马车缓缓离去。下意识的举起手,闻了闻……那温软肉香,犹自萦绕。
  ……
  大战将临,理应抛开一切杂念。
  裴淑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言庆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怕这个时候,裴淑英的心情,更乱。
  她需要冷静一下。
  同时,又对言庆,表示出百分之百的信任。
  言庆也清楚,这种事情,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而且,他现在身兼一县百姓安危,也着实无法去儿女情长。不过,有这么一个开始,至少把两人间的窗户纸,捅破了。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已非言庆能够做主。在这件事上,他可以去主动,但决定权,还是在裴淑英的手中。
  一切,还是等战事结束再说。
  一个时辰后,苏烈率部,悄然离开巩县。
  对于苏定方的本事,言庆颇有信心。这个人,性情刚直,绝非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之辈。凭苏烈的能力,配合以元从虎卫为核心的战斗力,这三百骑军,说不定能起到决定战局的作用。
  送走苏定方后,言庆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把裴淑英暂时抛在脑后……不管日后会如何,总要打赢这一战。若是输了,说什么都没有用。
  也不知洛阳方面,可曾做好准备?
  就在言庆连夜准备的时候,礼部尚书杨玄感,已在黎阳发动起事。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河洛开拔。原本,杨玄感的谋士李密,向他献出三计。上策攻取涿郡,截断隋军退路,可一举获胜;中策攻打长安,据关中,可立于不败之地;下策攻取洛阳,可一旦隋军回援,将非常危险。
  可杨玄感偏偏选中了下策。
  按照杨玄感的计划,梁郡太守杨积善沿洛水出击;淮南太守杨玄挺,自氓南进发。他在黎阳起兵之后,迅速渡过黄河。控死虎牢关以断绝河内援兵,占领荥阳,可阻挡东莱郡援兵。
  而后三路人马汇聚洛阳,可一战功成。
  哪知道,当起事之日,杨玄感麾下有一将领,名为唐帏。
  觉察到杨玄感造反之意后,唐帏逃离黎阳,并迅速通知了沿途各郡。以至于原定的行军路线,修武、临清关城关封锁,使得杨玄感不得不绕诸城而行。如此一来,这行军路程增加,当杨积善、杨玄挺依照早先约定,起兵造反的时候,杨玄感却意外的被挡在了黄河以北。
  杨积善攻占了荥阳,自然万分喜悦。
  可是这一战,并没有如计划那般,十全十美。
  首先,荥阳郡的兵马未曾全歼,房玄龄率八百府兵,掩护荥阳士绅官吏,杀出重围。在追击之时,遭遇管城县尉徐世绩和管城崔氏族兵联手伏击,不但救出房玄龄等人,还大败叛军。
  房玄龄等人并没有试图复夺荥阳,而是迅速退回管城,陈兵以待。
  如此一来,荥阳县虽被占领,可身边却等于被钉上了一根刺。打还是不打?管城可不似荥阳,人家已经有了防备。想要攻占管城,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打,成本太大;不打,却是个麻烦。
  这管城的事情还未等解决,就听说巩县被李言庆所掌控。
  杨恭道竟冒然出击,试图复夺巩县。这使得杨积善万分震惊。这计划如此完美的事情,怎么就出现了意外?巩县必须要夺取,否则往洛阳的路上,就等于被插上了一根钉子。可那李言庆,又岂是易与之辈?李无敌之名,可不是凭空所得。杨恭道虽勇,却未必是李言庆对手。
  杨积善也顾不得管城的房玄龄,立刻下令,命韩世鄂为先锋官,领军一万,连夜奔袭巩县。
  韩世鄂是开隋名将韩擒虎之子,家学渊源。
  此人不仅兵法出众,谋略过人,同时更练得一身好武艺,尽得韩擒虎真传,堪称勇冠三军。
  不过若非如此,他韩世鄂,又焉能得杨玄感看重?
  韩世鄂得到消息,立刻拔营起寨,向巩县挺进。寅时时分,他逼近巩县,却得知杨恭道在巩县大败,更被生擒活捉。
  “好厉害的李无敌!”
  韩世鄂不禁暗自感叹。同时又生出一较高下之心,率部向巩县进发。
  天亮时,韩世鄂已在巩县城下,扎好了营寨。
  他不是杨恭道,虽性子高傲,却不是莽撞之辈。所以兵临城下之后,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
  同样,言庆得知韩世鄂兵临城下,也没有冒然迎战。
  他亲率众将登上城楼,在晨光中向远处眺望。只见叛军营盘已经建起……言庆看罢,不禁暗自心惊。
  这韩世鄂扎营之法,依照风后八阵图所设。
  所谓风后八阵图,据说是黄帝与蚩尤大战时,与风后衍化出来的一个阵图。整个大阵共分为九个部分。正中央为中军大营,余者依照八卦方位,分别是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和蛇蟠阵。八阵与中军相连,可生出种种奥妙的变化。
  长孙晟也是用八阵图的高手,但用他的话,穷一生,也难说能够掌握。
  韩世鄂上来就以八阵扎营,不无炫耀之意。
  言庆手扶城垛口,虎目半闭,静静观察。这个韩世鄂,果然不是杨恭道可以比拟。
  就在他观阵时,却听叛军军营中,传来号角声。
  一队队,一列列叛军,从营中杀出,迅速在城下结成阵势。中军一杆大纛,上书:三军司命,开路先锋。正中央斗大的‘韩’字,掐金边,走银线,在晨光之中,格外的耀眼夺目。
  “奉韩将军命,请李公子出面答话。”
  一骑自阵中飞驰而出,马上一员将官,在巩县城下勒住战马,大声呼喊。
  言庆一蹙眉,沉声道:“我就是李言庆。”
  “李公子,我家将军久闻公子之名,未曾想今日,在此情况下会面。
  今皇帝无道,穷兵黩武,以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今杨公起兵,非为一己谋私,实为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员战将,口齿伶俐,滔滔不绝。
  上来后根本不与言庆开口机会,就长篇大论起来。
  一时间,城楼上窃窃私语。虽说城下这些人都是叛军,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且对方人马众多,远非巩县兵马可以比拟。若是打起来,能打得胜吗?
  积蓄一夜的信心,在瞬间有些动摇。
  言庆在城头,敏锐得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操,攻心战吗?
  见城上军卒似是有些迷茫,言庆就知道,不能再让这长舌男说下去。他伸出手,沈光立刻递上画影宝雕弓。言庆挽弓搭箭,冲着那犹自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的家伙,抬手就是一箭。
  画影弓,有三石力。
  赤茎白羽箭离弦而去,破空发出刺耳锐啸。
  那箭矢快若闪电,刷的从城下长舌男的口中穿过。巨大的力量,生生把那长舌男的脖颈折断。
  言庆纵身踏步,窜上垛口。
  一脚踩着城垛,一手持弓,遥指大纛下的韩世鄂,鼓足丹田气,大吼一声,“韩世鄂,尔欲战,便来战,忒多话语。”
  言庆这一嗓子,可谓中气十足。
  在空中回荡,久久不息。
  那显露十足的霸气,不仅仅让城上鸦雀无声,更让大纛之下的韩世鄂,张大嘴巴,不知如何回答。
  他出身名将之家,然则所受家教,却是要谦和稳重。
  几曾何时,他见过如此霸道的少年人。眼睛瞪得溜圆,手中长枪遥指言庆,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尔欲战,便来战!”
  城头上趁机片刻,刹那间发出响彻天地的呐喊。
  韩世鄂眉头紧蹙,脸色也变得格外难看!


第八二章 骂死虞柔
  嘎吱……蓬!
  随着投石车枢纽声响,一块不规则的棱形巨石飞出,带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狠狠砸在巩县坚实厚重的城墙壁面上。
  站在城门楼上,言庆可以感受到,脚下地面的颤抖。
  剑眉攒动,眼睛半眯成一条线。李言庆紧握银鞭,纹丝不动。银色假面重又覆在脸上,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那狰狞的假面图案,在阳光下折射出迷幻光晕,令周围的人,顿感心安。
  “弓箭手,上弦!”
  谢安民嘶声厉吼,刹那间城上不断回响起传令兵的呼喊声:“上弦!上弦!”
  李言庆说:“安民,让大家稳住。
  韩世鄂所部是先锋人马,并没有携带太多攻城器械。他这一次攻击,想来不过试探。让大家不要慌张,稳下来……传我将令,未有我命令,而箭矢离弦者,勿论尊卑,就地问斩。”
  又一道军令,迅速传递出去。
  也许是言庆那沉冷的声音,让城头上的军卒感到心安。
  也许是言庆刚才那冷酷的一箭,还有充满霸气的怒吼,使得人们对他,顿时生出一丝敬慕。
  这才是真正的‘李无敌’啊!
  随着一轮投石过后,叛军发动攻击。投石车并没有对城墙造成太大的伤害,虽有几块石头飞入城中,却也没有任何用处。雄阔海和阚棱,各持一杆大纛,分立于言庆左右。那大纛随风飘舞,使得巩县人心思安宁。似乎在巩县城外的叛军,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眼见着叛军靠近,已进入一石强弓的射程之后,言庆轻轻点头。
  两千乡勇,能挽开一石强攻者,并不算太多。言庆也只能从中选出五百弓箭手,不过对于巩县城墙的规模而言,已然足够。
  “抛射!”
  城楼上令旗晃动,刹那间不断传来回应之声。
  嗡……五百张强弓离弦,虽比不得那种万箭齐发的威势,却也算得上惊人。
  利矢带着美妙的抛物线落下,冲在最前方的叛军,伤亡惨重。紧跟着,第二轮,第三轮……
  三轮抛射之后,使得叛军不得不减缓冲击速度。
  就在这时,城楼上再次传来一声沉喝:“抛石车,出击!”
  嘎吱,嘎吱……
  架在城中的抛石车发出一连串机枢声响,百余块棱形巨石呼啸着从巩县城中飞出,狠狠砸落在叛军中。那血肉横飞的场面,亦令人心惊肉跳。言庆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身旁一些人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沉重。
  韩世鄂一蹙眉,下令收兵。
  这一轮试探性的攻击,让他大吃一惊。
  巩县城里,究竟是乡勇还是官兵?从他们反击的手法来看,可谓有条不紊,极具杀伤力。
  他没有大型的攻城器械,想要凭借这万余人攻破县城,只怕不太容易。
  韩世鄂开始担心,这巩县会是一块硬骨头。若真想要攻破的话,不付出惨重代价,只怕不成。
  远处城楼上,传来巩县人的欢呼声。
  城外的空地,留下百余具尸体,韩世鄂决定,等待大军抵达后,再发动攻击。
  对待巩县这样的小县城,最好是集中优势兵力,一鼓作气拿下。这种小规模的攻击,最好不要使用,平添伤亡而已。‘李无敌’果然不愧‘无敌’之名,韩世鄂此时,已收起小觑之心。
  午后,杨积善率领大军抵达巩县。
  他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对管城的攻击。因为他已经占据荥阳,管城虽则会给他带来麻烦,可终究是鳞介之癣,不足以让他为之耗费精神。关键还是巩县,他必须要尽快将巩县占领,已打开通往洛阳的门户。杨积善业已得到消息,他兄弟杨玄挺,已越过氓南,向洛阳挺进。
  而洛阳留守樊子盖,也得到消息,正积极防备。
  早一日兵临洛阳城下,就能早一日攻下洛阳。杨积善不想在荥阳郡耗费太多时间,于是命郑善愿为荥阳留守,负责夺取管城。他自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拔出来,向巩县方向挺进。
  原以为,韩世鄂能占据上风。
  可当杨积善抵达巩县城下之后,才发现这巩县的问题。
  城墙太高,墙壁太厚……如果不动用大型攻城器械,很难对巩县造成致命的伤害。可他实在不想,在这小小县城下,投入太多的力量。杨玄挺在氓南已连战连胜,击溃了隋军。他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巩县,岂不是说他比不得杨玄挺?日后在兄长面前,更无法抬起头来做人。
  杨积善询问了巩县的情况后,苦笑连连。
  “大兄却是大意了……即曾招揽李无敌,为何不趁热打铁,进一步拉拢呢?即便是不能让此人为我们所用,至少也能省却如今的麻烦。法主无能,竟言李无敌不堪大用,以致今日窘况。”
  想当初,杨玄感曾试图招揽李言庆,杨积善倒也知道。
  不过当时,李言庆以祖父有恙推脱过去。随行前往招揽的李密,并未表露太多意见。后来言庆和郑家决裂,李密言‘半缘君不过小儿,此前靠郑家而得虚名。如今他与郑家决裂,而归昌公已答应投靠将军。此时再去招揽李言庆,又置郑家何地?此子不堪大用,无需用心’。
  其实在当时,言庆和郑家决裂后,许多人都认为,言庆失去了一个靠山,难成大器。
  一个小儿,一个百年望族。
  该如何选择?只怕是一目了然……
  不仅仅是李密这么认为,当时杨玄感也这么想。
  加之言庆遇刺,杨玄感就不再将他放在心上,转而进一步和郑善愿联系。
  杨积善虽写信劝说,却没甚用处。
  现在,算不算是遭报应了呢?杨积善心中苦笑,思索着,如何才能兵不刃血的夺取巩县。
  他身边自有谋臣,见杨积善沉思,于是站出一人。
  “将军可是为咏鹅小儿烦恼?”
  杨积善抬头,看清楚说话之人后,微微一笑,“少兄莫非已有对策?”
  那人身高七尺八寸,生的仪表不凡,颇有儒雅之气。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的模样,一袭白色长袍,肋下佩戴宝剑,头扎青丝幞头,器宇轩昂。此人名叫虞柔,其父正是隋朝金紫光禄大夫,秘书监虞世基。
  说来也奇怪,此次杨玄感起兵,响应者大都是朝中重臣子弟。
  比如这虞柔,又比如现在驻守于虎牢关的来护儿之子来渊……父辈在朝中急得宠信,这子侄却跳出来造反。其中种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不过想来,却与那四百年胡祸有关。
  胡人无情,父子相残甚多。
  子代父,子娶母者,恍若习俗。后肆虐中原四百年,屠戮汉人,使得汉室礼乐,随之崩坏。
  汉时,尚有礼义廉耻之说,讲求忠孝仁义。
  而四百年胡祸之后,忠孝仁义无踪,礼义廉耻全无。
  虞柔丝毫不顾念父子之情,来渊背着老子造反,似乎已习以为常。杨积善见虞柔站出来,颇有些意动。这虞柔是会稽人,思路敏捷,能言善辩,跟随杨积善也有时日,颇得其信赖。
  “要取巩县,易如反掌。
  那李言庆不过一黄口孺子,即便是聪慧些,文采好些,立过些战功,却又能懂得多少事情?
  柔愿以三寸不烂之舌,明日在阵前将其说服。到时候将军可不费一兵一卒,夺取巩县后长驱直入,直抵洛阳。代大将军攻下洛阳,将军就是首功一件。何必为这小小巩县,而愁眉不展?”
  杨积善闻听大喜。
  虞柔的口才,他可是领教过,故而对他也颇有信心。
  “若能如斯,先生当记首功。”
  一旁韩世鄂面颊一抽搐,想要站出来说话,可又不知如何开口。虞柔能说会道,颇有苏秦张仪之能。韩世鄂本能的感觉,李言庆不会那么容易对付。只是,他又不知道如何解说。
  按照他的意思,天亮之后,集中兵力猛攻。
  大军汇合后,近五万人。只要杨积善全力攻击,也许伤亡会惨重,但攻破巩县,不过两三日间。
  不过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杨积善似乎,并不想在巩县花费太多精力。
  韩世鄂也只能闭嘴,心道:且看你虞柔,明日能如何?
  ……
  这一夜无事,双方都没有产生冲突。
  杨积善安营扎寨的同时,对守备也毫不放松。他也知道,李言庆善用奇兵,所以颇为留意。
  而苏烈方面,自离开巩县之后,再无半点音讯。
  李言庆心里相信,苏烈不会逃走。此时此刻,他一定正躲在某个暗处,耐心的等待,杨积善露出破绽。他对苏烈很有信心,就如同他对徐世绩一样信心十足。他现在所要做的,是如何应对,来日苦战。
  巩县人的士气很高,叛军人数虽多,却奈何他们不得。
  天亮后,李言庆再次登上城楼,带着雄阔海和阚棱,巡视城防。
  正当他们巡视之时,忽闻对面叛军营盘中,传来号角声息。紧跟着兵马出动,一队队,一行行,一列列,迅速拉开阵势。一座座望楼出现在敌阵当中,一架架云梯,横于阵前。牛皮覆盖的挡箭车,高大笨重的抛石机……这阵势一拉开,顿时显露出叛军极其雄壮的军姿士气。
  中军是一个圆阵,一面大纛下,隐隐可见一员大将,在无数战将簇拥下,立于战车上眺望。
  杨积善,亲自坐镇中军。
  城头上的乡勇,看着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叛军,也忍不住暗自吃惊。
  “杨积善要做什么?”
  言庆不禁诧异问道:“攻不似攻,守不似守,他这是向我展示,他的人比我多吗?”
  “公子,他们的人的确比咱们多啊。”沈光笑呵呵答话。
  言庆哑然失笑,“屁话,比人多的话。咱巩县人站在城头,一人一泡尿,就能把他们全都给淹死。”
  这种粗鄙的言语从李言庆口中说出,似乎颇不文雅。
  可是在城头那些军卒耳中听来,这样说却是极为入耳。不由得,所有人哄然大笑,先前的紧张气氛,随之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从中军驶出一队人马。
  虞柔在亲兵护卫下,来到巩县城外。不过他也听说了,那李言庆师承长孙晟,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昨天刚被他射杀了一人,虞柔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靠巩县太过于接近。
  可距离太远的话,扯着嗓子喊,不利于他儒雅之风。
  故而虞柔命亲兵在前,虽然位于言庆的射程之内,但也足够他做出反应。前面有肉盾阻挡,想必李言庆要射杀他,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某家虞柔,请半缘君,李公子出面讲话。”
  虞柔?鱼肉!
  言庆闻听,忍不住哑然失笑。
  “虞柔是什么人?”
  韩仲连忙上前,轻声道:“此乃秘书监虞世基次子,拜宣义郎。”
  虞世基?虞世南的哥哥?那个大奸臣吗?
  言庆倒是听说过虞世基的名字,不过他对虞世基的弟弟虞世南,可能更熟悉一些。这虞柔蹦出来,又有什么事情?
  他站出来,看着城下的略显紧张的虞柔。
  很显然,虞柔是真的害怕,李言庆射他……
  “虞公子,唤我何事?”
  “阁下就是半缘君?”
  “正是!”
  虞柔见言庆手中没有拿弓箭,多多少少放下了心。他在马上一拱手,“在下虞柔,大将军帐中司马。久闻公子大名,柔甚为仰慕。公子所创咏鹅体,家父亦是赞不绝口,称公子乃当世大才。”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虞柔上来,就是好一番夸赞。
  言庆面带笑容,代虞柔说完,笑道:“虞公子今日唤我见面,恐怕不是为了夸赞我吧。不知有何见教?”
  “公子大才,当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
  这肉戏来了……
  虞柔的口才果然不凡,与昨日被言庆射杀的人,全不相同。昨日言庆把对方射杀,是因为他动摇了军心。而虞柔全不讲什么水深火热,只说言庆才能不凡,立下功劳,却不得重用,诸如此类。
  言下之意就是:隋炀帝不公平,您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却没有任何封赏。
  不如来帮杨玄感吧。杨大将军对你可是仰慕已久了……以公子你的才能,一定能在杨将军麾下,如鱼得水。
  他所针对的,是言庆一个人。
  虞柔知道,巩县之安危,只系于言庆一身。
  李言庆始终面带笑容,静静的听虞柔,把话说完。
  “虞公子,你父亲是谁?”
  “啊?”
  言庆让人卷了个纸筒,权作扩音喇叭。
  他中气十足,声音本就洪亮。再使用这扩音喇叭,竟传遍了整个战场。
  杨积善心里一动,暗叫不好。
  可不等他召回虞柔,就听李言庆声音陡然凌厉起来,“你若不知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你父亲虞世基,乃今上秘书监,金紫光禄大夫,随行伴驾。虞柔,你可知,陛下如今正为我大隋江山,而与那高句丽蛮子浴血奋战。你有何德能?立下过什么功劳,竟窃据宣义郎之职?身受朝廷重恩,不思为国效力也就罢了,还襄助反贼,你又有何面目,在我面前说教?
  此为不忠。
  你父亲如今在陛下身边,而你却全然不顾你父亲之安危,协助乱党,起兵造反,此为不孝。
  杨玄感,国贼也!
  为一己之私,不识大局,不顾大体,兴兵造反。你熟读经典,亦应知是非大小。可你却为那国贼,搅动天下动荡,黎民涂炭,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论‘仁义’二字。虞柔,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想效仿苏秦张仪,说项于我?李某年纪虽小,但也熟读经典,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似你这等人物,李某实不欲与你言语。杨玄感为国贼,而你,就是那国贼爪牙,走狗之流。”
  虞柔被言庆说的,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有心反驳,却觉得这胸中憋着一口气,硬是说不出话来。
  言庆道:“我若是虞世基,早知生子若斯,还不如把你射在墙上。
  虞柔,你这等不知羞耻之徒,还是赶快回去。休要脏了我的眼睛,污了我的耳朵……”
  虞柔本是信心满满,想要说降言庆。
  可是被言庆这一番恶毒的言语,硬是说得哑口无言。胸中憋着一口气,他手指巩县城楼。
  好半天,他颤颤巍巍道:“李言庆,尔敢辱我?”
  “见过下贱的,没见过你这么下贱的人。我本不想骂你,可你却跑来我面前让我骂。不过一猪狗不如的禽兽,我连骂你都感觉羞耻。来人啊,送这猪狗不如的宣义郎虞公子离开。”
  “请虞公子离开。”
  “就是就是,休要脏了某家的钢刀。”
  “猪狗不如之辈,就应随着那禽肉一起,怎跑来这人世间显眼?”
  言庆懒得骂了,可是那城头上,市井之徒众多。于是扯起嗓子咒骂起来,越骂越难听,越骂越起劲。
  甚至有人手舞刀枪,碰撞一起,合着节奏咒骂。
  “虞柔,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家公子乃当世大丈夫,而一畜生,又凭甚与我家公子说话。”
  虞柔气得,面色苍白。
  那咒骂嘲讽之声在耳边回响,渐渐汇聚成了一道洪流。
  “李言庆,你欺人太甚……”
  虞柔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出,旋即栽倒在马下。


第八三章 公子威武
  战场上,鸦雀无声。
  甚至包括言庆在内,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打击一下叛军的士气而已。既然人家要文比,那他也文比。想着能把这虞柔气得半死不活就已经足够了,却没想到,把这家伙气得直接吐血,从马上栽下去。
  不会是心脏病吧,抗打击能力实在太弱了……
  旋即,言庆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情节,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可这淡淡的笑容,在城上众人眼里,却变得不太一样。即便是沈光,也不由得打了个寒蝉。
  日后可千万别惹公子生气,说不定和这虞柔一样,被骂的吐血而死。
  灵机一动,沈光振臂高呼:“公子威武!”
  城头上的军卒立刻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公子威武,公子威武!”
  虞柔被诡异的骂死,巩县方面的士气,达到了一个极致。
  而叛军则士气低落到极致!
  杨积善这时候也不免气急败坏,一边在心里暗骂虞柔无用,一边拔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刹那间,战鼓轰鸣,响彻天际。
  叛军在鼓声的催动下,朝着巩县,发起了攻击。
  巩县城头,甚至无需言庆开口。就在叛军行动的一刹那,弓箭手,投石车纷纷准备妥当。一架架床弩张开,蓄势待发。随着叛军越来越近,谢安民大吼一声,城上箭矢如雨,射向苍穹。
  嗖,一支儿臂粗细的床弩随着绷簧一响,飞射而出。
  冲在最前面的一辆挡箭车,被这床弩砸的直接翻转飞起,数名叛军,当场毙命。
  言庆也带上了假面,手持银鞭,立于城头。
  任凭叛军箭如雨落,却纹丝不动。有几支利矢眼见着射中言庆,却被沈光等人,先一步劈落。
  那沉静的仪容,让巩县人信心满满。
  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大业九年中一场本不应存在于历史的攻防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
  总体而言,叛军人数虽二十倍于守军,却并没有占据太大的优势。
  本就是听从了谣言,才加入叛军的军卒们,原本只是流民而已。若非隋炀帝穷兵黩武,使得这些人无处安身,断然不会加入叛军。可是,本来以为会是摧枯拉朽的战事,却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攻坚战。
  叛军首日攻势极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的冲击巩县。
  然则守军却是众志成城,凭借巩县坚实厚重的城墙,一次次击退叛军的攻击。正午时分,叛军后营突然遭遇猛烈偷袭。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一支骑军,冲入后营中,疯狂杀戮,纵火焚烧。
  原本攻势凶猛的叛军遭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顿时无所适从。
  先前憋着的那股子火气,随着一次次攻击失利,损失惨重,已经快要熄灭。如今后营一把大火,使得叛军再也无心继续。
  杨积善也知道,他已经错过了攻击的最好时机。
  本来,虞柔若不是要跑出来逞能,杨积善即便不想强攻,也不得不集中兵力,发动进攻。可偏偏虞柔要逞三寸不烂之舌。没说降李言庆,还被李言庆连损带骂的,活活气死在城下。
  这对叛军的打击,无疑巨大。
  而后营遭遇偷袭之后,杨积善心里明白:再打下去,也是徒增伤亡。
  铜锣声响,杨积善不得不鸣金收兵。
  他站在车上,恨恨的看了一眼那已经被填平了护城河,被鲜血染红的巩县城墙,咬牙切齿。
  李言庆从头到尾,一动不动的站在门楼上。
  看着浓烟滚滚的叛军后营,他的嘴角一翘,露出一抹诡异笑容。
  这只是一个开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不过他也清楚,巩县并不足以为屏障。能坚守多久,他也不太清楚。但多坚守一日,巩县就能多一分生机。至于这场战争中,会死多少人?他从未做过考虑。他要做的,就是坚守,坚守,再坚守……直到他无法再坚守下去。
  大业九年六月,杨玄感诈称来护儿造反,在黎阳起事。
  他对麾下民众说:皇帝无道,不管百姓死活。成千上万的人死在辽东。如今我不认你们送死,故而和你们一起起兵营救百姓,你们是否同意?
  百姓早已厌战,闻听自然欢喜踊跃,欣然相随。
  短短十数日,杨玄感麾下已召集五万余众。虽则唐帏告密,只是修武临清等城池关闭,杨玄感不得不绕道而行。但沿途下来,却又招揽了无数流民。当杨玄感在汲郡强渡河水时,其兵力已达十万之众。
  杨玄感这一造反,使得辽东战事,立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辽东战事虽则进展缓慢,但胜利已在眼前。杨广乍闻杨玄感造反的消息,犹自不太相信。随即他下令撤兵,还师洛阳。可在撤退时,又被乙支文德率部追击,损失格外惨重。不过比之第一次的惨败,此次征伐辽东,并未伤及隋军根本。在抵达高阳后,杨广下令,宇文述、来护儿为前锋,迅速回兵中原。与此同时,长安留守代王杨脩也接到了留守于洛阳的越王杨侗求援,命刑部尚书卫文升火速从长安出兵,东出函谷关,试图救援洛阳。
  而此时,言庆已在巩县,驻守五日。
  这五天对于巩县而言,无疑是血与火交织的五天。
  两千乡勇,有接近一半阵亡,重伤者,多达数百人。若非在开战之前,言庆就发动了征召令,五天下来,足以让巩县失守。好在巩县的青壮并不少,源源不断的向城上提供着兵员。
  这也使得巩县城头,始终保持着一千五百人的兵力,死死守住城门。
  叛军方面的损失同样巨大,五天下来,伤亡多达三千余人,已接近十分之一。杨积善真不想再打下去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就损失如此众多的兵马,显然已超出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
  然则战事一开启,又岂能容他罢手?
  五天下来,巩县依旧被言庆牢牢掌控在手里。
  可杨积善,却有些顾此失彼。首先,苏烈所带领的骑军,日夜骚扰大营,并不断袭击粮道。
  而荥阳方面,管城县令,荥阳郡司马房玄龄,业已稳住阵脚,不断袭扰荥阳县。
  同时,以县尉徐世绩为首的管城守军,兵分两路。徐世绩和谢科各领二百骑军,卡住了巩县至荥阳的粮道。原本有一个苏烈,已经让杨积善头疼不已。现在又多出两个家伙,似乎比苏烈,更难对付。
  徐世绩是从小学习兵法,谋略过人。
  谢科则随言庆征战过高句丽,对游击战的战法,可谓炉火纯青。
  杨积善也好,郑善愿也罢,派出大队人马围剿,这些人立刻就转入群山之中;若派小股兵马,他们会毫不客气的进行攻击。头几天还好,到第四天,第五天,三股骑军似乎产生了默契,开始不间断的进行袭扰。那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一次徐世绩甚至打到了虎牢关下,把镇守虎牢关的来渊,好一阵调戏,然后三支骑军出击,大败来渊之后,扬长而去。
  此时,洛阳留守杨积善派出五千人,试图在氓南拦截杨玄挺。
  却连战连败,退回洛阳。杨玄挺在越过氓南之后,恳请杨积善,火速与他在洛阳汇合一处。
  而杨积善,却是骑虎难下。
  好在巩县之战的第七天,杨玄感大军,终于抵达荥阳……
  和杨积善完全不同,杨玄感的性子,刚烈至极,做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本来,杨玄感抵达荥阳后,房玄龄就意识到事态的恶化。
  于是立刻回收兵力,准备死守管城。只是没想到,杨玄感抵达荥阳后的第二天,就率部出击。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强攻管城县。和巩县不同,管城县的防御远没有达到那么强的地步。房玄龄只坚守了两天,管城告破。房玄龄在窦孝武和崔至仁长子崔善福的护卫下,连夜杀出重围。崔至仁拼死掩护,最终纵火焚烧崔氏族房,自刎于家中,管城再也无法对荥阳形成牵制。
  攻占了管城之后,杨玄感下令,不得扰民。
  对于被俘虏的崔氏族人和郑氏族人,也表示出极大的善意。
  愿意跟随他的人,他热烈欢迎。不愿意跟随者,也不会强求。甚至还派人重修了崔氏租屋,并且将崔至仁厚葬。
  其高妙的手段,以及超强的个人魅力,使得许多人为之钦佩。
  郑善果长子郑俨,不过郑善果阻挠,加入叛军行列。对此,杨玄感喜出望外,封郑俨为录事参军。
  管城告破后,杨玄感提兵还师。
  在回转荥阳县的第二天,督导大军逼近巩县。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在巩县城下和杨积善汇合。杨玄感刚过四十岁,因其相貌颇似杨素,故而甚得杨素喜爱。他身高八尺开外,体形健硕,虎背熊腰。面如粉玉,颌下生就一部美髯。
  卧蚕眉,丹凤眼,器宇轩昂。
  在仔细听取了杨积善的汇报之后,杨玄感不禁顿足捶胸,“此非积善之过,实乃我之疏忽。”
  “大兄,玄挺已兵临洛阳,如今驻扎金谷园。
  这小小巩县,拖住我七日光景。若不能迅速解决,只怕玄挺那边,会有麻烦。此弟之无能,请大兄责罚。”
  杨玄感连连摇头,“积善切莫如此,李无敌绝非浪得虚名。其人能纵横高句丽,使数十万狼虎束手无策。连乙支文德那等人物,也奈何不得他,更况乎贤弟?年初时,我本想招揽此子。他连我礼金都收下,只因为其祖父重病,故而不得离开。也是我心胸不够,以为李言庆是一贪好财货之徒,不堪大用。后来就再未与其联络,才致使贤弟有如此状况。非汝之罪,此乃我之过矣。”
  杨玄感感叹连连,丝毫没有怪罪杨积善的意思。
  事实上,他后来没有和言庆联系,也是受了李密的劝说。可在这种人面前,他却闭口不谈此事。
  李密在一旁有些尴尬,当初他说言庆不堪大用时,可是有很多人听见。
  杨玄感越是不肯怪罪他,也越是觉得颜面无光。
  “大将军,李某不才,愿夺取巩县。”
  杨玄感开始很高兴,但旋即摇摇头。
  “法主,杀鸡焉用牛刀。小小巩县,不足为惧……如今我大军被困于此,玄挺在金谷园,怕是独木难支。我意请法主和积善率大军火速赶往洛阳,与玄挺回合之后,从速夺取东都。”
  李密闻听,感动不已。
  向杨玄感插手行礼,“李密愿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
  其实,不管是杨玄感还是李密,对巩县都不甚看重。即便夺取不了巩县,只要占领了洛阳,则巩县就变成一座孤城。如今他在李言庆手中,无非是给杨玄感等人增加了一点麻烦而已。
  当晚,李密和杨积善点起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洛阳进发。
  “大将军,切不可小看了李言庆。”
  韩世鄂上前进言。
  这几日,他和言庆交手,深知言庆的厉害。
  杨玄感却笑了笑,沉吟片刻后对韩世鄂道:“贤弟,明日一早,你随我前往巩县城下,一起会一会这位大名鼎鼎的李无敌!”


第八四章 生当为豪士
  不知不觉,已入暮夏。
  连续十数日高温,战场上散发出恶臭气息。巩县城内的情况虽然好一些,但毕竟仓促应战,准备并非那么完善。不过李言庆还是尽力的保证城中的清洁,死伤者得到妥善的安置,城中的老弱病残,也会及时的清理街道上的血污。同时,言庆强征所有医馆的郎中,以负责救治伤者。又命坐堂医开出一些方子,搜集了药店里的药物,堆放在一口大锅中蒸煮。
  煮好的药水或是供人饮用,或是洒在街道上,以避免瘟疫的发生。
  这种季节,这样的天气,最容易衍生瘟疫。言庆可不敢掉以轻心,竭尽全力,试图渡过难关。
  连日酷暑过后,终于迎来了一夜暴雨。
  暴雨过后,在黎明时分转变成蒙蒙细雨。雨水把路上的血污杂物,冲刷干净。如丝缕般的绵绵细雨,又使得气温降低许多。李言庆带着沈光,在城头上巡视一遍后,眺望远方霍山,却看到一片灰蒙蒙。
  战局并不似轻松,甚至可以用残酷来形容。
  脚下的青灰色石砖,早变成了暗红色。那被鲜血浸透的城墙,在晨雨之中,透着斑驳之气。
  偶尔还能见到散落在地上的残肢断臂、模糊的血肉。
  乳白色的脑浆混合着血液,粘在墙上后,想要取下却不太容易。临时征召上阵的军卒们,缩在哨卡中,抱着兵器,不停打盹儿。大家都很疲乏,包括言庆在内,也感到难以坚持……
  这和他当初纵横高句丽不一样。
  在高句丽时,主动权在言庆手中,虽然辛苦,可精神很好;但防御战,他却显得有些被动。
  身边战将不少,可是真能为他出谋划策者,并不多。
  在这个凉爽的晨间,言庆更希望,能找一个地方,什么都不去考虑,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沈光,你去休息一下吧……让马三宝过来。
  顺便去家里看看。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没能回家,也不知道家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沈光有心拒绝,可言庆积威日重。
  每一句话听上去轻轻柔柔,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而且,他也的确是累了。随着言庆在城头血战七天,还要保护言庆的安全,的确是一桩辛苦工作。
  “公子,您也抽空休息一下吧。”
  言庆笑着点点头,目光却依旧凝视着城外。
  被雨雾笼罩的叛军大营,非常安静。不过言庆已经听说了,杨玄感率大军,兵临巩县城下。
  早先的叛军还未消灭,新的叛军已经抵达。
  要说李言庆心里不犯嘀咕,那纯粹是胡说八道。但他知道,杨玄感未必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巩县。因为他兄弟杨玄挺,已经抵达洛阳。如果他不尽快赶往洛阳汇合,杨玄挺未必是樊子盖的对手。而且,听说刑部尚书卫文升已率部抵达弘农。杨玄感的压力,其实并不轻。
  可叛军的援军来了,隋军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
  言庆正思忖着,忽听身旁有人轻呼道:“公子快看,叛军那边有人过来。”
  李言庆回过神来,凝目远眺。果然,只见一队骑军从叛军大营中出来,迅速的朝巩县靠近。
  偷袭?
  言庆有些迷糊。
  看其人数,也不过几十个人而已,不太可能是偷袭。
  亦或者是查探敌情?
  似乎也不太像。说实话,七天交锋,言庆或许不太了解叛军的状况,但叛军对巩县,应该已了如指掌。毕竟巩县就这么大的地方,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又没有援军,不太可能发生变化。
  反倒是叛军方面,援军不断,不太容易琢磨。
  不是偷袭,又不是查探敌情,那会是做什么?
  李言庆正感到奇怪,叛军那支人马,已到了巩县城下。
  言庆摆摆手,示意城上警戒的军卒无需紧张。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看。为首之人,看上去很眼生。大约四十岁出头模样,生的虎背熊腰,仪表不凡。胯下一匹汗血宝马,首高九尺,其鬃曳地。通体乌黑,虎背豹脊,雄骏异常。那马儿四蹄比普通战马大一圈有余,并生有一撮撮白鬃,把蹄子遮挡住。这其中有个说法,叫四蹄踏雪。言庆在这时代生活的久了,一眼能认出来,这马儿有个名目,叫做狮子骢。因又生就四蹄踏雪,所以被称作踏雪狮子骢。
  这种马,可谓千里挑一。
  甚至比当初言庆那匹白龙马,还要高贵一筹。
  能骑这种马的人,首先要身份高贵,其次需勇武异常。
  普通人买不起,更养不起这样的宝马良驹。言庆看清楚这匹踏雪狮子骢,就隐隐猜到了马上之人是什么来头。
  在此人身后,正是韩世鄂。
  言庆这七天没少和韩世鄂交手,故而一眼能够认出。
  踏雪狮子骢的主人,在马上横着一杆沉甸甸,黑漆漆的长槊。一身黄金铠,头戴黄金狮子盔。玉带缠腰,精神抖擞。他在城下勒住战马,抬头观望。不经意间,言庆和他的目光相触。
  那人,突然笑了!
  “弘农杨玄感在此,城上可是半缘君?”
  果然是他!
  言庆暗叫一声,在城头上微微一欠身,沉声道:“李言庆,见过大将军,礼部尚书,杨大公子。”
  杨素出身弘农望族杨氏……与杨广的‘杨’,非出自一家。
  杨玄感开口不提官位,只提郡望,已表明了他的态度。我不是来和你打仗的,是来和你聊天的。
  曾作为郑氏族人的言庆,对于这高门世胄间的规矩,自然清楚。
  他虽然已从郑家反出,甚至弃用‘郑’姓。然则杨玄感的做法,却是将他视为高门子弟,平等相待。在这样的时候,言庆也不能乱了规矩。否则的话,他将会被高门大阀中人所鄙视。
  故而,言庆也必须以礼相待。
  就在言庆打量杨玄感的时候,杨玄感也在认真的打量言庆。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只听李密所言,放弃了对李言庆的招揽。今日一见,李言庆虽则年纪不大,可在言语间,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气度和风采,却非等闲人可以比拟。
  杨玄感麾下也有许多高门子弟,却似乎无一人可以和言庆相比。
  如今,这李言庆已经成了他进军洛阳路上的一颗钉子。从第一眼见到言庆时,杨玄感就知道,他不可能说服李言庆投降。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放弃此人的话,如今自己,当如虎添翼……
  想到这里,杨玄感心中暗自发苦。
  同样,李言庆在观察完了杨玄感之后,也不禁生出一番感慨。
  别看他年仅十五,可两世加起来五六十岁的生活阅历,这看人的眼光,未必就会输给那些牛人。
  此人当为豪士!
  这是言庆对杨玄感的感官。
  其实,他很清楚杨玄感为什么要反。杨家是靠篡位夺取的北周江山,所以杨氏父子对于权臣的忌惮,远甚于关东士族。而杨玄感的老子,就曾是隋朝第一权臣。杨素文武双全,才学出众。
  不仅仅兵法谋略过人,更是一位秉承江左余风的诗人,名士。
  加之弘农杨氏,为关中老牌世族。其祖上名流众多,论渊源,丝毫不会比关东世族差多少。
  也许比不得五姓七大家(清河、博陵崔;陇西、赵郡李;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那般声名显赫,源远流长。可比之河东四姓,却不逊色多少。加之杨氏位于关中,而杨素本身又是个能力出众的人,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自己贵为楚公,即便是杨坚在世,一样忌惮万分。
  杨广论才华,远胜杨坚。
  单论格局气度手段,却又比不得杨坚。
  连杨坚都容不下杨素,杨广又岂能接受?若不是杨素死得早,只怕杨广迟早,会对杨素下手。
  可即便是杨素死了,杨广对杨玄感,还是很顾忌。
  顾忌他的家世;顾忌他的关系网;顾忌他的名声;顾忌他的才华……等等。对于来自杨广的杀机,杨玄感又怎么可能没有觉察?别看他官拜礼部尚书,贵为柱国大将军。可是杨玄感很清楚,只要让杨广腾出手来,一定会对付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所以,杨玄感选择造反。
  只可惜,这个人或许是个交游广阔的豪迈之士,却不是一个能夺取江山,坐稳江山的雄主明君。
  “大公子雨中前来,可有见教?”
  李言庆收回思绪,笑着向城下的杨玄感说:“我闻大公子之名久矣,只可惜未曾与大公子谋面。本可曲水流觞,谈论风月,不想如今,却要兵戈相见。大公子之厚待,言庆感激不尽。只是你我如今处于敌对,恕言庆不能水酒接待。这失礼之处,还请大公子能多多包涵。”
  一席话,道出了他的态度。
  如果你不造反,咱们可以效仿古人,谈论风月。
  可你现在是一个反贼,那就别怪我无礼了。若你想劝我投降,绝无可能。有本事你就打进巩县城,我即便是输了,也死而无憾。
  对杨玄感,不似对虞柔。
  言庆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出于对杨玄感的尊重,还带着几分对他的父亲,杨素的尊重。
  杨玄感一怔,蓦地笑了。
  “我非前来劝降,亦不想效仿那虞柔,自取其辱。
  李小哥,我拖个大,想问你一句:当初我若继续招揽你,你可会为我效力?”
  言庆愕然看着杨玄感,也不禁笑了。
  这个家伙,果然豪迈的有些可爱。他竟然认为,自己现在反他,是因为当初他没有继续招揽自己?
  李言庆摇摇头,沉声道:“大公子,道不同不相与为谋,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此说来,并非我之过。”
  杨玄感长出一口气,呼的举起手,示意韩世鄂等人退下。
  “李小哥,你之心意,我已明白。既然道不同不相与为谋,那咱们就不必赘言。我欲请你一战,若我输了,则掉头就走;若我胜了,你只需让出巩县。我可以保证,不伤你家中分毫。
  但不知,公子可敢一战否?”
  李言庆硬是没反应过来,甚至有些不太明白杨玄感的意思。
  “大公子之意,要与我斗将?”
  “然!”
  杨玄感轻抚长髯,沉声喝道:“我与你赌战,非为其他。如今巩县城外,有我大军七万人。
  我若强攻,巩县能否承受?”
  在杨玄感身后,韩世鄂等人,莫不流露出狂热之色。
  言庆攒眉,沉吟半晌后,微微一笑,“我城中尚有百姓四万余众,如若大公子强攻,李某可以保证,十日之内,大公子休想破城。”
  我实话实说,我挡不住你的兵锋。
  然则十天之内,你也休想攻破巩县城池。
  我已做好必死准备,我能撑过十日。可问题是,你能为这个小小的县城,停留十天吗?
  两人言语之中,各藏机锋。
  杨玄感脸色一变,忍不住笑道:“李小哥,我越发后悔,没有早日与你相遇。亦或者,起兵之前,应将你解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如此说来,你不欲应战?”
  “昔年楚汉相争,高祖不与霸王争雄。
  今,言庆非比高祖,而公亦非霸王。阵战之事,当求天时地利人和,你我又何需,效那匹夫之争?”
  你不是楚霸王,我也不是汉高祖。
  斗将乃匹夫之争,我不屑于为之。
  杨玄感怔怔凝视言庆,突然间放声大笑。
  “李言庆,你有胆!”
  言庆在城上双手抱拳,深深一揖,“非是言庆有胆,实大公子不识天数。言庆斗胆,借天之威,方能与公子周旋。”
  我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胆子大,而是因为有皇帝罩着我,所以才能和你周旋到现在……
  杨玄感的脸色,陡然阴沉。
  “以你所言,何为天数?”
  “天数自在东方,大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杨玄感冷冷一笑,“若如此,杨玄感也要与天相争。李小哥,到时候且看那天数,究竟为何。”
  “言庆,当拭目以待。”
  杨玄感不再赘言,拨马边走。
  韩世鄂等人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杨玄感走,他们也拨转马头,紧随杨玄感离去。
  看着杨玄感等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李言庆突然间,长出一口气。
  天数为谁?
  反正不是在你啊……杨大公子。
  他转过身,颇有些疲乏的对谢安民和马三宝说:“从今日开始,你二人各领一支人马,分为两班警戒。”
  “啊?”
  李言庆笑了笑,扭头看了一眼雨雾中的叛军大营。
  “那是个好强的爷们儿,却非雄主。接下来,他欲争天!不会再为这小小县城,而花费心思了。”


第八五章 红土坡郑善愿归天
  大业九年,亦即公元613年七月。
  大隋开国元老,楚公杨素之子,柱国大将军,礼部尚书杨玄感,自黎阳起兵造反。于短短时日间,聚众多大十数万人,兵临东都洛阳城下。留守于洛阳的越王,杨广长孙杨侗,命洛阳留守樊子盖出兵反击。然则叛军气势如虹,在洛阳城下数次交锋,隋军无不是惨败而回。
  然则,叛军虽节节获胜,却始终未能攻破洛阳。
  在历经最初十余日的大胜之后,入七月,战局开始发生变化。
  首先是留守长安的代王杨脩,命刑部尚书卫文升兵出关中,屯扎于金谷园,与叛军大战百余回。双方死伤惨重,只杀得伊洛流红。最终,卫文升设下诡计,伏杀叛军三大主将之一,同时也是杨玄感幼弟的杨玄挺。此战过后,杨玄感不得不引兵后撤,进行短暂的休整。
  此时,隋军援兵,正迅速回师,逼近河洛。
  隋军大将屈突通,抵达黄河北岸的河阳县(今属河南省焦作市),宇文述紧随其后;东莱水军总管来护儿也急速回兵,兵抵济阴郡,距离荥阳咫尺之隔。东有来护儿,西有卫文升。
  北面是宇文述、屈突通……
  并且自四面八方的勤王之师,纷纷逼近洛阳。
  虹霓关守将辛文礼、刑部尚书卫文升族弟,潼关守将卫文通、上洛县令张琮等等,同时对叛军发起攻击。辛文礼更怀县强渡河水,攻占金堤关,斩杀郑善果之子郑俨,为隋军打开了渡河的通路。
  金堤关位于虎牢关东北,北临黄河。
  这里也是通往牛渚口的桥头堡,是一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关卡。
  有了金堤关,隋军就可以源源不断渡过河水,直逼牛渚口,兵临虎牢关。虎牢关守将来渊得知金堤关失守之后,立刻通报荥阳县,邀请郑善愿自荥阳县出兵,试图击溃辛文礼,复夺金堤关。
  郑善愿毫不犹豫的选择与来渊合作。
  可是未等他出兵夹击,之前被杨玄感击溃的房玄龄,复又卷土重来。此次,房玄龄收拢了徐世绩、谢科、苏定方三支兵马,并他后来招揽过来的乡勇,共三千人。一改早先袭扰战术,猛攻荥阳县城。郑善愿手下虽说兵马众多,可此次面临的对手,却与从前大不一样。
  徐世绩和苏定方,全都是熟读兵法,谋略过人之辈。
  而谢科更是经验丰富,用兵之奇,有神鬼莫测之能。三名未来的兵法大家联手,所产生的效用,绝非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郑善愿一日三败,损兵折将下,龟缩荥阳,闭门不出。
  如此一来,只剩下来渊一人,与辛文礼交锋。
  荥阳地区的战事,开始变得扑朔迷离。杨玄感在洛阳,日益感受到沉重压力。在李密的主张下,杨玄感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洛阳,直入关中。如果他能够夺取长安,凭借杨氏在关中的影响力,说不定能站稳脚跟。于是,杨玄感命其弟杨积善率大军屯兵皇天原,吸引住卫文升的注意力。而后他率领一支骑军,绕渑池、崤谷,直扑长安。长安此时,兵力空虚。
  可谁想到,当他们途径弘农时,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弘农太守听闻杨玄感攻入关中以后,立刻下令,将杨家祖坟尽数掘开,并将杨素的尸体,曝尸荒野。
  这在古时,是一种极其凶残的手段。
  杨玄感得知消息后,愤怒不已。任凭李密如何劝说,他都不肯听从,挥兵猛攻弘农,誓要报仇雪恨。然而,早已做好准备的弘农太守,死守弘农,不肯出击。潼关守将卫文通出兵援救,更有卫文升命人回兵夹击。杨玄感在弘农城下惨败,只带着十余骑,仓皇逃回皇天原。
  可就在他抵达皇天原的时候,却意外的得知一个消息:荥阳失守、虎牢关失守……
  ……
  正如李言庆所猜测的那样,杨玄感果然没有再对巩县用兵。
  并非杨玄感没有能力攻破巩县,而是他根本无需费这个力气。杨玄感只要攻下洛阳,则隋军必然大乱。因为在这东都城内,隋军文武大臣的家眷,多留居其中。杨玄感可以凭借这些家眷,令隋军内部发生分裂。只要隋军内讧一起,他大事可成。到时候,杨玄感无需再去攻打巩县,巩县也将不攻自破。李言庆清楚这个道理,同样杨玄感,也很清楚这个道理。
  成败的关键,就是时间。
  洛阳一日不破,隋军就会疯狂回援;可洛阳一旦被破,隋军不战自溃。
  言庆赌博的,也就是杨玄感无法攻破洛阳。
  不过,为保证粮道通畅,杨玄感在黑石关,扎下一支兵马,牢牢监视着李言庆的一举一动。
  言庆若是妄动,则黑石关八千兵马,就会立刻出击。
  当然了,言庆若是没有动作,黑石关的叛军也不会轻举妄动。这就是一个制衡,黑石关也好,巩县也罢,谁都不敢率先动手。然则随洛阳战事越发激烈,隋军援兵的脚步声日益逼近,黑石关的叛军,也随之出现变数……
  七月末,战事已持续月余。
  巩县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却显得格外平静。
  城墙已修缮完毕,早先出现的缺口,也都纷纷堵上。言庆有下令,将城墙加高加厚,以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战事。除此之外,他派出斥候探马,密切关注各方消息。在城中,又加强了警戒,命马三宝、韩仲、谢安民三人,全日不间断巡逻,以防止居心叵测者的异动。
  剩余时间,他就守在县衙中,处理各种繁琐杂物。
  在立秋之后,郑世安突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大夫说,郑世安快不行了……即便是有言虎每日用气功为他调理身子,依旧无法挽回身体日益衰坏的事实。特别是在巩县七日血战的几天中,郑世安可说是担惊受怕。他并不是害怕死!事实上,到了郑世安这个年纪,生死早已经被他看淡。该享的福享了,不该享的福,也享了。膝下还有言庆,他可谓此生无憾。
  郑世安所担心的,是言庆的安危。
  他对毛小念说:“言庆自从跟着我,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以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而后又要勾心斗角,谋取利益。我原本想让他赚取军功,将来有个更远大的前程。可谁想……那孩子险些丧命于高句丽不说,还被人构陷,被人冤枉。
  如今,他又面临大战,实在是苦了他。
  我死不要紧,可如果言庆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裴淑英也好,毛小念也罢,还有王正,雄大锤,都纷纷安慰郑世安。但这老人的心事一起,就再也无法放下。即便等战事平静下来以后,郑世安同样是莫名紧张。一会儿想着叛军会不会胜利;一会儿又想着巩县会不会被攻破。加上秋日萧瑟,正是肃杀时节,身子骨就变得,越发不行了。
  李言庆在处理完公务之后,时常回家,与郑世安作伴。
  年纪大了,这话语就变得多了,而且喜欢回忆。特别是当雄大锤王正也在的时候,郑世安就会说起言庆小时候的事情。每次一提起来,就滔滔不绝,颇有些得意。雄大锤和王正不表示一番羡慕之情,他的话就断然不会停止。言庆每次,都会安静的坐在他旁边,聆听着。
  郑世安回忆,对于言庆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美好。
  事实上,在过往的十五年中,也许最无忧无虑,最快活的日子,就是郑家安远堂的六年吧……
  服侍着郑世安睡下后,言庆准备返回县衙。
  马三宝突然送来一封书信,“公子,这是刚才有人在城下射来箭书,说是要转交给公子。”
  “箭书?”
  言庆结果书信,见信成卷筒状。
  所谓箭书,就是把书信卷在箭矢上,射出去。可如今这个时候,会是谁送来的箭书呢?
  言庆打开来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书信者,正是虹霓关守将,如今刚占领了金堤关的隋军左武卫府果毅都尉辛文礼。
  这辛文礼,非新文礼,是左武卫将军辛世雄的侄子。言庆在高句丽时,曾解救出辛世雄。但由于环境所迫,最终还是没能把辛世雄活着救回来。只带回了辛世雄的骨灰和衣甲,并在言庆返回巩县之后,托冯智玳转交给辛文礼。此后李言庆就再也没有和辛文礼,做任何联系。
  知道言庆和辛文礼之间有联系的人,并不多。
  除了麦子仲、冯盎、谢科和郑宏毅三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此次,辛文礼夺取金堤关后,却立刻派人,前往巩县。
  信中说:公子此前送我叔父还家,此大恩大德,辛文礼不敢忘怀。如今叛军肆虐,正是我等报效国家的时候。我现在占领了金堤关,势必会引得虎牢关和荥阳的叛军夹击。祈望公子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守住金堤关。只待大军渡过河水,叛军不战自溃,到时候公子当为首功。
  想来,辛文礼也知道言庆如今尚在死守巩县,故而向他求助。
  言庆思忖之后,决定帮这辛文礼一把。他一边暗中派人与房玄龄徐世绩等人联络,请他们联手攻击荥阳县。郑善愿,不过是一头纸老虎。只需一两次,就可以把他吓得不敢再出动。
  同时言庆又派人与辛文礼联络。
  在信中只有一句话:金堤历风雨,汜水逆流时。
  虎牢关,又名汜水关。当来渊出兵攻打金堤关的时候,就是我复夺汜水关的日子。而后,言庆命斥候,严密监视虎牢关的动向。并秘密从巩县士绅豪门家中,强征战马五百匹,凑成一支骑军,蓄势待发。
  杨玄感向关中挺进,来渊也意识到局势不妙。
  七月二十八日,来渊等不到郑善愿的援助,又见隋军兵临怀县,随时可能渡河。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于是点起虎牢关叛军三千人,只留有五百兵马驻守虎牢关,向金堤关发动攻击。
  一时间,金堤关狼烟再起。
  辛文礼因为是偷袭金堤关,手下并无太多兵马,只三四百人。
  所以面对来渊的挑战,辛文礼死守金堤关不出。凭借着金堤关独特的地理位置和防御工事,与来渊死死拖在了金堤关城下。七月三十日,言庆率五百骑军,与深夜悄然离开巩县。他假冒叛军荥阳援兵,于第二天凌晨时分,诈开虎牢关城门。留守在虎牢关的叛军将领,被阚棱斩首,五百叛军只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四散溃逃。言庆随即,夺取了虎牢关。
  虎牢关丢失,意味着来渊失去了根基。
  得知消息后的来渊,立刻回师准备夺取虎牢关。不想在牛渚口遭遇李言庆伏击,辛文礼随后追击,两下夹攻之下,叛军惨败而回。来渊在河渡口畔,被言庆追上,无奈下横剑自刎。
  虎牢关复夺,使得河洛门户洞开。
  隋军援兵纷沓而至……
  ……
  郑善愿,静静跪坐在祖庙中,看着祖宗的灵位,眼中透出茫然之色。
  “归昌公,如若不能尽速夺回虎牢关,则大将军必将面对数面迎敌的窘况。此时此刻,万不能再有犹豫。”
  说话的,正是七房族长,郑士则。
  “士则,夺回虎牢关,就能获取胜利?”
  郑善愿眼睛一亮,瞪着郑士则,满怀期盼的问道。
  他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杨玄感身上。这辈子他的赌运一直不太好,原以为这次能转运了,却不想是风云突变。
  郑士则坚定颔首:“这是自然。
  只要夺回虎牢关,就可以关闭河洛门户。到时候咱们依托虎牢雄关和荥阳古城,阻挡住隋军进击。大将军无荥阳之忧,就可以全力攻占洛阳。休要忘记,大将军在皇天原,尚有雄兵十万人。”
  雄兵十万!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激励。
  郑善愿不禁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道:“没错,以大将军只能,夺取洛阳只在旦夕间……可是,荥阳城外有房玄龄那些家伙骚扰,只怕我前脚刚一出兵,他们后脚,就会拦截啊。”
  郑士则说:“我有一计,可谓大哥分忧。
  房玄龄此次卷土重来,麾下猛将如云,不可力敌,只能智取。我当率一支兵马,假兄长旗号,吸引房玄龄等人关注。到时候兄长带半数并将,从南城出,悄悄绕城而行,攻击虎牢关。
  等房玄龄发现的时候,兄长已经走远。
  我再领兵返回荥阳,凭借荥阳城池,足以阻挡他们。”
  郑善愿闻听大喜,连连称赞。
  事实上,他如今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以前只是站错了队伍,尚情有可原;这一次却是跟着造反,那可是死罪一条。郑善愿也只能一条道走黑,连忙让郑士则下去安排,他则在祖宗灵位前三拜九叩,祈祷祖宗保佑。只有夺取了虎牢关,他才有机会。否则的话,唯有一死。
  郑善愿点起三千兵马,并带上了他五个儿子。
  长子郑玉、次子郑方、三子郑艾、四子郑岚,以及少子郑安同。这一次,他是豁出去了!当郑士则率兵出城以后,郑善愿带着兵马,悄悄从南门出,绕过荥阳城,直奔虎牢关杀去。
  从荥阳到虎牢关,必经红土坡(今巩义茶店段)。
  郑善愿不是个带兵打仗的人,若要让他识文断字,引经据典倒是一把好手。加之赶路匆忙,他并未对兵马进行划分。几乎是拥挤在一起,迅速向虎牢关赶去。等到了红土坡的时候,三千兵马已是人困马乏。距离虎牢关已经不远,只要翻过红土坡,远远就能眺望虎牢雄姿。
  “爹,从早晨到现在,大家伙都没有休息过。
  这人困马乏的,就算到了虎牢关下,也未必能打下虎牢关。那个李言庆,诡计多端,说不定正以逸待劳,等着咱们。不如在这里休整一下,等过了晌午头,天气凉快些之后再出发?
  反正翻过红土坡,也就是十几里路。
  到时候您一声令下,咱们一鼓作气攻入虎牢关。任凭那李言庆有三头六臂,也休想活命。”
  郑安同向郑善愿献策,引得郑善愿,连连点头。
  于是下令,在红土坡下休息。郑善愿则挪动肥胖的身子,在几个儿子的簇拥下,走到一棵大树下。
  八月桂花飘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然则这晌午头时,却烈日炎炎。赶了一晌午的路,郑善愿也着实是累了。喝两口水,又吃了凉快巨胡饼之后,他靠在树上假寐。日头毒辣,可树荫下却是凉风习习。郑善愿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昏昏欲睡。至于那些兵卒,一个个都是跑到阴凉处,或聊天,或者眯眼打盹儿。
  秋日午睡,极为舒适。
  郑善愿这一觉睡得,更是格外舒畅。
  就在他睡得舒服时,耳边突然响起‘蓬’的一声响。紧跟着从红土坡上,喷出一朵绿色焰火。
  红土坡上的焰火出现,从另一边,也有焰火出现。
  郑善愿被惊呼声唤醒过来,顺着几个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问道:“我儿,那是什么?”
  “好像是火焰?”
  “你见过绿色的火焰……哦还有紫色火焰吗?”
  “可那明明就是火焰嘛!”
  焰火这种东西,在隋末时还未曾出现过。以至于当人们看见这些焰火时,都感到兴奋和好奇。
  郑善愿也觉得那焰火很有趣,忍不住定睛观瞧。
  忽然间,一队铁骑在红土坡上出现。
  为首一员小将,银盔银甲,面覆假面,胯下一匹大宛良驹,掌中一杆长槊。
  在他身后,有黑白两员大将。同样是跨乘大宛良驹,一个手握双斧,一个横刀马上。银甲小将槊指郑善愿,厉声喝道:“反贼郑善愿,李言庆再次恭候多时,还不献出项上人头?”
  大宛良驹昂首长嘶,刹那间,郑善愿面无血色,手指红土坡上骑军。
  他颤巍巍,半晌才呼喊道:“敌袭,中埋伏了……挡住他们。”
  可麾下的兵马,在休息这片刻后,想要重新打起精神,却是极为困难。刹那间,红土坡下,叛军乱成一团。
  言庆催马冲下红土坡,掌中长槊翻飞,朝着郑善愿,直扑过去。


第八六章 踏雪狮子骢
  说实话,李言庆和郑善愿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冲突。
  以前在荥阳的时候,他不可能去招惹郑善愿。而郑善愿呢,也许更愿意把郑元寿,郑仁基当成对手,言庆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他还不屑于去找言庆麻烦。
  但是现在,李言庆却悄然动了杀念。
  反正你老人家活着也是个死,倒不如把人头交出来,当作我进身之礼吧。
  胯下大宛良驹,名为追风。虽然比不得当年的玉蹄儿,却也是马三宝在西域千挑万选出来的宝马。其特点就是,短程冲刺速度奇快,故而被定名追风。就见追风从红土坡上风驰电掣般冲下来,叛军士卒还没等站稳身子,言庆长槊已然出手。两道寒芒闪过,两股鲜血喷溅。
  言庆手中的长槊,是那种制式长槊,用起来远非早先重槊可比。
  但他习槊时,所使用的就是这种制式长槊,故而也颇顺手。槊以冲刺为主,讲求一击必中,如狮子搏兔。可言庆用槊,却留有三分后力。槊入敌身,借助刺入身体的摩擦反冲之力顺势拔出,再次刺击。故而,两名叛军胸口,只留下一个扁平的血洞,倒地之后,立刻毙命。
  对付这些叛军,言庆的手段多了去。
  几乎没有收到任何阻拦,一路杀将过去,眼见着就到了郑善愿跟前。
  郑善愿在片刻的失神过后,也反应过来。
  “我儿,救我!”
  吟诗作对,郑善愿擅长的很。可是搏杀疆场,这位荥阳郑氏的族长,却是生平头一遭。以至于言庆快到他跟前时,竟然不知所措。甚至连转身逃跑都已忘记,只在原地大声的呼喊救命。
  郑善愿长子郑玉,次子郑方,二话不说冲上前来,要双战李言庆。
  三子郑艾、四子郑岚则拧枪上前,拦住了雄阔海和阚棱两人。雄阔海正跟着言庆杀得痛快,被人拦下之后,顿时勃然大怒。只见他在马上大吼一声,如同巨雷的咆哮,令那郑艾心惊肉跳。刺出一枪轻飘飘没有半分力气,被雄阔海一个侧身后,有胳肢窝蓬的夹住枪杆,手中大斧顺势回搂,咔嚓一下子,就把郑艾的脑袋砍下,鲜血四处喷溅,无主战马落荒而走。
  这斧头,起源很早。
  在黄帝时期定下的五刑之中,第四刑既是斧钺。
  不过这斧头的用法,在一开始并不多。商代时用斧最盛,而至周代,斧头就变成了仪仗礼器,渐渐被人遗忘。在汉朝时,南中蛮人,创出斧法,是斧头正式成为战阵搏杀时的利器。
  雄阔海所用的斧头,不同于隋末时最常用的长柄斧和凤头斧,而是言庆参照板斧式样打造而成。其杀伤力,远比凤头斧要强上十倍,外形剽悍,震慑人心。加之鱼俱罗传授板斧三十六法,雄阔海自身有苦练混元球,这一斧头下去,威势骇人。郑艾不过粗通武艺,如何能与雄阔海较量?另一边,郑岚对上了阚棱,却被阚棱夺走兵器,顺手一刀砍下了头颅。
  这两位爷净走上三路,更显骇人声势。
  周围叛军本就慌乱了手脚,眼见着那血肉横飞的情形,吓得丢掉兵器,扭头就走。
  可未走两步,却听山坡后马蹄声响。谢科率兵突然出现,在马上左右开弓,箭箭夺命。从红土坡的另一端,又绕出一支铁骑。清一色黑色铠甲,为首大将相貌英武,掌中一杆铁方槊。
  铁方槊,顾名思义,这槊首成四方棱形。
  不但可以用处普通的长槊招数,还多了许多劈砍横扫的用途。槊出之后,会留下一个四方的棱形伤口,只要被伤到,就难以止住流血。言庆初识铁方槊的时候,甚至觉得,那后世所用的三棱军刺,就是脱胎于这种铁方槊的槊头。所差别就是在于,铁方槊槊首,没有血槽。
  此人,正是辛世雄侄子,虹霓关守将辛文礼。
  这时候,言庆依照两仪初分,将郑玉郑方挑翻马下。
  郑善愿则在郑安同的保护下,合乘一马,亡命而逃。只是这两人骑一匹马,马匹未必能承受住。
  眼见辛文礼、李言庆和谢科三面包围过来,郑安同也顾不得他老爹了,反手一下子把郑善愿推下战马。郑善愿一向娇生惯养,哪想到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会在这时候把他推下马来。
  蓬的一声,郑善愿摔在了地上。
  “我儿……”
  他大声呼唤,辛文礼已到了他跟前,铁方槊啪的拍在郑善愿头上,打得郑善愿,脑浆迸裂。
  那双瞪大的眼睛,圆睁着。也许郑善愿临死都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弃他不顾。
  “无耻之徒,哪里走!”
  李言庆和谢映登正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人无耻,不能这么无耻。你可以独自逃走,却不能把自己老爹从马上推下去。这无关恩怨,而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言庆忍不住怒声喝骂,抬手摘下弓箭,三箭连珠,射向了郑安同。
  与此同时,谢科同样是连珠三箭。
  六支利矢全都落在了郑安同的身上,只听他一声惨叫,从马上摔下来。可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被战马拖着在狂奔而去,声息渐无。与此同时,红土坡下的战事,也已经全部结束。
  雄阔海浑身是血,一个劲儿的摇头道:“无趣,无趣,甚是无趣。”
  这厮觉得很不过瘾,一旁阚棱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似乎是颇为认同。
  “李公子,这些反贼……”
  言庆看着被围困于一处的叛军士卒,犹豫一下后,沉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家伙,也是被郑善愿蛊惑。你我如今,并不需要这些许功劳点缀,送到军中,他们也是一死……倒不如,放他们走吧。”
  说完,言庆看向辛文礼,颇有期盼之意。
  辛文礼想了想,笑道:“既然李公子为他们求情……也是,咱们无需这些许功劳点缀,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外表英武果毅,于辛世雄那儒将之风,颇有区别。
  但合作一次后,言庆对他倒是颇有些了解。辛文礼好用奇谋,并非一个嗜血嗜杀之人。别看他长的刚正,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可这心肠,却不错。李言庆当下与辛文礼拱手道谢,命阚棱和雄阔海两人,配合谢科收拾残局。
  他和辛文礼,则率部直扑荥阳。
  临别时,他叮嘱谢科:“此地事情结束后,立刻返回巩县(距离巩县二十公里)。让大家不用担心,多留意黑石关裴爽的动向。如今援军已纷纷抵达,杨玄感只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谢科点头答应。
  虽则在官位上,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荥阳郡兵曹参军,和徐世绩不相上下。
  可他还是愿意听从言庆的吩咐。高句丽半载袍泽,已经让他形成习惯。再者说,回荥阳,和回巩县,对他并无区别。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时此刻,荥阳已经在房玄龄手中。
  ……
  早在言庆得到辛文礼的箭书时,李言庆心里,就产生了一个计划。
  他先让房玄龄把郑善愿拖在荥阳城下,而后又设法通过荥阳县城里的耳目,和郑善果联系。
  郑善果被杨玄感俘虏,却不代表着,他会投降杨玄感。
  哪怕是他的儿子郑俨投靠了杨玄感,郑善果却不会。原因很简单,郑善果是个至孝之人,而且看事情的目光,也远比那些毛头小子长远。所以言庆赌郑善果身在曹营心在汉,并非杨玄感的人。而事实上也证明,郑善果即便是死了一个儿子,对隋室却没有产生太多怨恨。
  相反,在得知了言庆复夺虎牢、荥阳的计划之后,郑善果欣然从命。
  他虽得杨玄感礼遇,可是却无兵无权。不过他知道有一个人会愿意帮忙,那就是郑善愿的心腹,七房家长郑士则。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追随郑善愿。但这个人,眼光有很活泛。随着杨玄感在洛阳的战事出现不利,郑士则已慢慢生出悔意。这个时候,郑善果出面说项,郑士则一拍即合。
  但郑善愿若留在荥阳,郑士则是没有办法控制局势。
  于是郑善果和郑士则合谋,将郑善愿骗出了荥阳之后,顺势迎接房玄龄等人,掌控了荥阳县城。
  与此同时,言庆等人密切关注郑善愿的行动,在红土坡一举劫杀。
  这说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其中所需的勇气和智慧,非身临其境,无以得知。李言庆与辛文礼合兵一处之后,迅速赶往荥阳县城。在傍晚时分,二人已来到荥阳城外。只见房玄龄,带着众将以及城中士绅,出城迎接。
  以前,言庆是以其中一份子的身份,前来荥阳。
  那时候的他,不过寄人篱下,不足为持。而今,当言庆再一次来到荥阳的时候,却俨然是一位征服者,心境自然是大不相同。
  “言庆小弟,你总算是来了!”
  房玄龄看见言庆,也是无比兴奋,快步上前,和言庆拥抱在一起。
  两人的年纪,相差甚大。可站在一起,言庆的个头已俨然和房玄龄一般高低。徐世绩接着上前,和言庆拥抱,一句话都没有说。而苏定方则静静站在一旁,直到言庆走过来,他才上前插手,深施一礼道:“末将苏定方,参见公子……公子,这一次,我们算是大获全胜?”
  言庆哈哈大笑,和苏定方用力拥抱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旁辛文礼突然对房玄龄道:“久闻李公子之名,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房玄龄点了点头。
  在心里,他却想着另一件事:如若言庆能年长些,哪怕再长五岁,这天下定能留他名号……
  此名号,非彼名号。
  在房玄龄的心中,别有蕴意。
  接下来,崔至仁之子崔善福也上前和言庆见礼。另有荥阳士绅,纷纷过来问好。而郑善果却走在最后,待言庆上前时,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李公子,咱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善果心里,是五味陈杂。
  一场大乱,郑氏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郑善愿投靠杨玄感,势必会对郑氏,造成重大的影响。
  他的儿子也死了,这郑氏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对于郑善果此时的心情,李言庆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些。
  上前见礼时,他突然轻声道:“善果公,有些事情,终须有些人来承担。不是你我,就是他人。如今这结果,也许最好……善果公无需太过担忧。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做出准备。”
  郑善果眼睛一亮,从言庆这句话中,他似乎隐隐听出了什么。
  不过最让他开心的是,以往言庆和郑氏的龌龊,他似乎不会再去计较。毕竟,李言庆在此次动荡中,率先作出了反击。先是在巩县挡住了叛军的攻击,而后又与辛文礼等人,联手收复管城、荥阳两县一关。可别小看这两县一关,荥阳郡的收复,于整个洛阳战局,大有补益。
  也就是说,言庆此战之后,其上升的势头,已无人能够阻挡。
  他若是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那么荥阳郑氏,必将危矣。李言庆身后,究竟站着什么样的势力?郑善果现在,可真的是无法清楚。
  心里颇为遗憾:如此人才,为何郑氏就不能留住?
  郑善果心中苦笑连连,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言庆,这份情意,郑家记下了。”
  李言庆等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荥阳县衙。
  刚一落座,言庆突然道:“敢问,哪位是郑士则,郑先生?”
  郑士则跟在房玄龄身后,正得意洋洋。闻听言庆的询问,他这脸色,陡然间一沉……
  言庆会不认识他?
  当初他李言庆,可就是从他手里夺走了族老之位,还害得他不得不亲手,鸩杀了他的兄弟郑士机。
  可今时不同往日啊!
  当李言庆以征服者的身份,再次踏入荥阳县城后,他和李言庆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别看言庆是个白身,可看着大堂上的状况,恐怕连辛文礼,都是以他马首是瞻。
  郑士则心里虽然不舒服,却要强作笑脸,站出来。
  这滋味并不好受,因为他要向一个晚辈,而且是曾被他们想要抛弃,但未能成功的晚辈行礼。
  当着满城士绅的面,这如同是打脸一样。
  郑士则拱手道:“李公子,在下就是郑士则。”
  “郑先生能幡然悔悟,可谓劳苦功高。郑氏能有先生,焉得不兴?
  房司马,若非郑先生在,恐怕复夺荥阳,将成空话。如此功劳,非我等可以做主。如今杨贼已露败相,洛阳之围业已解开。今郡守不在,当由房司马书信一封,送郑先生前往洛阳才是。”
  言庆这一番话,让许多人闻之一怔。
  郑善果在堂下听罢,眼睛不由得一眯,片刻后猛然向言庆看去,露出感激之色。
  荥阳留守阵亡,接任者未知何人。故而,以管城县令,荥阳郡司马的房玄龄,就变成了地方最高长官。论品秩,辛文礼的虹霓关守将,果毅都尉尚高出郡司马半级品秩。但他隶属军府,无权插手地方事务。似这种事情,还真就需要房玄龄代劳。房玄龄点点头,表示同意。
  郑士则有些发懵!
  去东都?洛阳……
  也就是说,他将要发达了?
  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之情,涌上了心头。
  郑士则连连道谢,在言庆含笑劝说下,才退回远处。
  荥阳虽然收回,可战事并未就此而结束。杨玄感一日不败,荥阳郡的防卫,就一日不得松懈。
  八月初八,杨玄感退回皇天原,与集结在一处的屈突通、宇文述、来护儿、卫文升四员大将,二十余万隋军,进行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大决战。战斗的最终结果,杨玄感被四将联手击败。
  十余万叛军作鸟兽散,杨玄感带着亲兵护卫,和其弟杨积善杀出重围。
  其麾下将领,李密、韦福嗣等人被俘,韩世鄂战死于皇天原,另有黑石关守将裴爽,献关投降。
  喜讯传来,包括言庆在内的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辛文礼立刻返回虎牢关,徐世绩和崔善福,则复回归管城。房玄龄坐镇荥阳郡,李言庆则率领苏烈苏定方,与房玄龄告别,星夜赶回巩县。因为这战事结束之后,巩县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更主要的是,言庆还背负着一个幽居巩县,闭门思过的诏令。
  战乱时,他可以不顾此诏令。但是当战争结束时,他必须要返回巩县。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离开过巩县,可这面子上的功夫,终归还要做足。杨广可不是普通人,那厮爱面子爱到了极致。如果知道言庆无视他的诏令,就算不为难言庆,皇帝大人的心里,也会不舒服。
  谁要是让皇帝大人不舒服了,那也就是说,他要倒霉了!
  言庆可不希望,自己浴血奋战之后,还要触了皇帝老爷的霉头。所以,在皇天原之战结束的第三天,言庆返回巩县。
  巩县,一切如故。
  至少从外表上看去,非常平静,看不出在月余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只是,在家中后花园里,言庆却意外的,看到了一匹雄骏战马。
  那马儿高有九尺,长鬃曳地。修长脖颈,几与身等,昂首若凤,长嘶如龙吟一般。后足胫节间有两距,犹如匹缎般毛发,若同藏有鳞甲。它静静立于凉亭外,一双迷眸,隐藏哀怨。
  四蹄踏雪,格外醒目。
  言庆一眼就认出,这匹马,竟然是杨玄感胯下那匹踏雪狮子骢。
  他上前轻抚狮子骢凤首,忍不住问道:“这匹马,从何而来?”
  沈光上前道:“昨日我巡防时,路遇一人,也没有说出来历。只说奉命将这匹马,赠与公子。”
  “那个人呢?”
  “赠马后,就离开了。”
  沈光突然压低声音,“公子,这匹马,似乎是……”
  言庆没有让沈光说出来,点点头,阻止他说下去。
  “他这是何意?”
  李言庆揽住修长的马颈,用脸贴在踏雪狮子骢的脸上。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狂烈之士的形容。
  闭上眼晴,心中轻叹一声:你,终不是那争天之人!
  ……
  大业九年八月初十,杨玄感兵败皇天原。
  因不愿受杨广羞辱,自刎身亡。杨积善随行,亦欲自尽,不想被追兵所阻,苦战之后,被俘!
  其后,杨积善被送往高阳,受千刀万剐而终。
  杨玄感的尸体,在洛阳街头被车裂,余者韦福嗣、裴爽等人,皆为杨广所杀。不过,杨玄感谋主李密,在押解高阳的途中逃走。隋炀帝怒而诛杀李密满门后,向全天下发出了通缉令。


第八七章 归去兮
  踏雪狮子骢,被李言庆留下。
  只是就目前情况而言,这匹世间罕见的汗血宝马,因为它的前一个主人,暂时无法抛头露面。
  不过言庆对它的照顾,却无微不至。
  在这头龙驹身上,依稀又看到了当年玉蹄儿的影子。虽然无法抛头露面,但有时间的话,言庆还是会带着它在院中遛遛。狮子骢从一开始的食量无多,渐渐恢复了正常,神采飞扬。
  叛乱结束后,河洛一派狼藉。
  杨玄感的造反,对整个隋室江山而言,影响颇为巨大。隋炀帝不得不中途放弃了对高句丽的征伐,在损耗了无数钱粮后,无功而返。其意义极其深远,虽然一时间尚无法看出来,可这种子却已经埋下;而杨玄感以开国功臣之后的身份,父子两代身受皇恩,竟起兵造反,让许多功臣元勋子弟,心中惶惶。而因杨玄感之乱,受到牵连的权贵子弟,更多达四十余人。
  裴蕴之子裴爽虽然后来投降,还是被砍下了头颅。
  念其父功劳卓著,加之裴世矩深受信任,所以河东裴氏,未受太大牵连。可经此一事后,裴氏子弟变得小心谨慎,不再似往日那般飞扬跋扈。而同样是投降的郑士则,在抵达洛阳之后,立刻被送往高阳。杨广把郑士则连同韦福嗣、杨积善等人列为同罪,凌迟于高阳街头……
  “言庆,你是不是知道,陛下会问罪于郑士则?”
  当消息传到巩县时,郑宏毅正和言庆在洛水河畔赏枫红,忍不住轻声问道。
  他本在杨玄感造反之前,入长安谒者台历练。代王杨脩命卫文升出兵关中时,郑宏毅向卫文升请命,请求随军出征。
  郑宏毅身为郑氏子弟,又经历过高句丽血战。
  卫文升对他原本就非常看重,在得知郑仁基逃出荥阳,安远堂随房玄龄驻守管城之后,欣然同意。封郑宏毅为军中仓曹参军,随行抵达洛阳。皇天原一场血战之后,郑宏毅也立下战功。
  此次他是奉命返回荥阳,探望老父郑仁基。
  途经巩县时,郑宏毅就顺道拜访李言庆。此时的巩县,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叛军之乱虽造成巩县的人口减少,但相对于其他几座县城,巩县所遭受的损失并不大,完全可以忽略。
  越王杨侗,命李言庆暂领巩县事务,等待朝廷的安排。
  毕竟这一场叛乱,牵扯的官宦子弟实在太多。杨广未作出结论之前,越王杨侗也不会轻易委派官员。再者说了,李言庆治理巩县,从目前来看效果并不算太差,就让他暂时先管着吧。
  言庆笑笑道:“当初陛下一征高句丽时,曾杀了几名进谏之臣。
  他当时有一句话:如果这些人不过蚁民,我未必会为难他们。可这些人,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当时被杀的几人,全都是朝中世胄子弟。陛下对于世胄门阀,一向颇有顾虑。此次参与叛乱者中,世胄子弟更不计其数。即便是后来投降,陛下也不会放过他们。郑家此次牵连里面,如果没有一个替罪羊,怕是迈不过这道坎。相较之下,郑士则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此人不忠不义,全然没有礼义廉耻。于陛下来说,即便是他投降了,也不过是朝秦暮楚的乱臣贼子。
  七房此次,恐怕会被举房株连……不过对于郑氏而言,就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李言庆目光灼灼,凝视着郑宏毅。
  “宏毅,你这次回去荥阳,恐怕不日就会搬入著经堂了。”
  郑宏毅一怔,蓦地抬起头来。
  “言庆,你的意思是……”
  “归昌公虽已故去,可毕竟是这件事的主谋。二房如今无论是在名气还是在财力上,都无法继续把持郑家。郑二叔和郑三叔已经辞去了族老之位,举家离开荥阳,准备前往太原。二房四位族老,如今只剩善果公留存。前两日善果公来信,还提起他身体不适,难当重任。”
  郑元寿和郑元琮兄弟,先有丧子之痛,又遭受谋逆牵连,颇有心灰意冷之势。
  二房无法再执掌郑氏家族,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事实。所以他二人也很干脆的辞去了族老之位,只留下郑善果一个人维持二房的经营。然则郑氏改朝换代,已迫在眉睫。当二房不再有任何能力维持整个郑氏家族的时候,安远堂的郑仁基,则成为所有郑氏族人的首推之选。
  一来,郑仁基经过这些年的经营,不但令荥阳冶铁作坊旧貌换新颜,同时在兼并南来郑氏之后,其财力已达到无可伦比的地步。合郑氏其他六房资产,也无法与安远堂抗衡。而郑仁基的儿子郑宏毅,小小年纪已获得勋位,并入谒者台历练。毫无疑问,将来会入主朝堂……在这样的情况下,六房接掌著经堂,把持郑家已成为刻不容缓的事情。如今所欠缺的,就是有谁来继六房之后,接手安远堂……不过无论谁接手安远堂,郑善果一支都没有可能。
  郑宏毅虽然不在荥阳,但是对族中发生的变化,却了若指掌。
  他听罢,毫无半点欢喜之色,轻声道:“言庆,你能否重回郑家?没有你一旁照拂,我担心……”
  言庆呵呵一笑,揽住郑宏毅的肩膀。
  “宏毅,我若重回郑氏,于郑氏只会有害处。
  听我说,我虽然对郑家有怨念,但也只是对郑家,而非对你。爷爷说,咱俩一般大,他收养我的时候,你和我都曾受徐妈的喂养。说句冒昧话,你我算是一母同胞。虽无兄弟之实,但我却视你为亲兄弟。听我一句话,回去之后暂不要考虑其他事情,先把郑家稳定下来。
  反正荥阳到巩县,也不过半日路程。
  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你,绝不会推辞。有空的话,去管城那边探望老徐。当年咱们三兄弟在一起长大,日后更要齐心协力。听你父亲的意思,老徐今年回和你妹妹成亲。”
  郑宏毅的妹妹郑丽珠,和郑宏毅是同父异母。
  母亲是崔氏族人,到了今年,就满十四了。按照世家大族的规矩,这个年龄,已可以成亲。
  而徐世绩已满二十岁,算是成丁。
  他已官拜管城县尉,在此次叛乱中,又立下不小功劳,势必会再次升迁。而徐家的产业,经过徐盖这些年的经营,也已经在河洛站稳脚跟,愈发强盛。郑仁基如若想要坐稳著经堂,郑徐联姻,已迫在眉睫。郑宏毅小时候和徐世绩关系不错。只是后来因徐世绩留在洛阳,而他返回了荥阳,这交往就慢慢少了。如今,郑宏毅也长大了,人情世故,了解的更多。
  郑宏毅点点头,“那我回去,就去拜望老徐。”
  言语间,仍旧对言庆不愿回归郑氏而不高兴。可心里面,郑宏毅也知道,言庆所言并不差。
  李言庆经此一战,势必会重入杨广视线中。
  如果他返回郑家的话,反而会让杨广对他,对郑家都生出顾忌。
  相反,言庆如今独立于巩县,不依附任何人的话,会产生双赢局面。对郑家,对李言庆自己,都有好处。
  当天晚上,郑宏毅就留宿于巩县,和言庆彻夜长谈。
  天亮后,李言庆送郑宏毅于十里亭外,两人这才洒泪而别。
  ……
  送走郑宏毅,朝廷的封赏虽然还没有下来,可是言庆却变得更加忙碌。
  郑世安再次病倒,而且病情变得更加严重……
  中秋节那天,老爷子精神头不错,还拉着言庆,叫上了雄大锤、王正、裴淑英几人,在后花园中赏月。可不成想,过了中秋没两天,一夜秋雨,天气乍暖还寒后,郑世安再也无法起床。
  言庆可吓坏了!
  连忙请来医生,为郑世安诊治。
  他本身也会一些医术,知道郑世安这一次,恐怕难以撑过去。虽说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可当面对这个他重生之后,和他相处最久,最为亲近的老人将走的事实时,李言庆还是感到了慌乱。
  前世,他已经历过生离死别。
  今生,他也曾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
  可再一次面对,依旧有种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沉重感。一连几日,他守在郑世安身边,不敢离开。
  裴淑英和毛小念轮番劝说,却无法让李言庆离开病榻半步。
  看着郑世安瘦削的面庞,言庆悲由心生。
  他静静的坐在一旁,握着郑世安的手,心如绞痛。
  “言庆儿,莫要难过。
  我这一辈子伺候别人,未曾想老来,却平添这几多荣耀。有孙如斯,我又有何憾?只是担心,我走之后,你将独自承担这许多风雨,实不放心……我儿,你天资聪颖,又懂得隐忍,知道取舍。如今你又遇到了你舅父,也不会少人照料。我本该放心离去,可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话语,要告知你。
  我儿,这世上本就许多凶险。
  隐忍虽可全身,但亦有可能,失去更多精彩。你心性深沉,考虑的周详,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有些时候,却少了少年血性,也许会错过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有些事情,忍无可忍时,就不需要再去忍耐。殊不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最好选择。”
  “爷爷,我记下了!”
  郑世安说完后,感觉有些疲乏,于是闭上了眼睛。
  言庆坐在他旁边,迷迷糊糊的打盹儿。半夜时,毛小念过来接替他,还有言虎好一番劝说,总算是让他到旁边房间休息。
  也许是太累了,李言庆一躺下,就沉沉睡着。
  天亮时分,他本一阵嘈乱声惊醒过来。
  忙披衣走出房间,就见郑世安的房门口,聚集了许多人。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蝉,忙跑上前去,就见一名坐堂医,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一脸沉重之色。
  “发生了什么事?”
  言庆心里已经猜出了答案,却又无法相信。
  毛小念拼命的拦住他,泪涟涟,轻声道:“公子,老太爷他……走了!”
  细腰和四眼匍匐在卧房门前,突然间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言庆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爷爷他,走了?


第八八章 皇泰主
  郑世安在八月二十三那一天,离开人世。
  老头并没有遭什么罪,从病倒榻上到驾鹤西归,也不过就五六天的时间。期间孙子在身边陪着,还有昔年并肩作战的老友相伴。无依无靠,悲苦一生的郑世安,在生命终点,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
  然则,谁都没有想到,郑世安的死,又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
  按照礼法,父母长辈病逝,晚辈中若有为官者,需请辞返乡守孝,名为丁忧。言庆虽非官员,倒也没有‘丁忧’的顾虑。可事实上,在此后的三年时间里,李言庆都无法出仕为官。
  很多人为言庆感到可惜,立下这么多功劳,结果却因祖父病逝,而失去为官的机会?
  做官要讲机会,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现在能做的官职,在三年后,可未必会空缺下来。
  本来,李言庆识破反贼阴谋,诛杀乱党,阻挡叛军,收复失地……
  从他接手巩县那一天起,一桩桩,一件件功劳,哪怕杨广对他不爽,也不能不重重封赏一番。
  本来是前程远大,突然间又变得扑朔迷离。
  不少人觉得,李言庆可真够倒霉。如果郑世安没有过世,一个五品官肯定是不可缺少的。自隋朝开国以来,以十五岁的年纪,而得正五品官职,可以说是从未有过。即便是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在十五岁时也不过是以千牛备身的名义,初入军旅,斩将夺旗才得七品武将官职。
  可是现在,已经不再可能了!
  有人暗自可惜,自然就会有人暗地偷笑。
  而且这种人不在少数,眼见着李言庆即将飞黄腾达,却因郑世安过世,而三年不得为官。那些本就眼红言庆声名的人,当然不会放过机会。许多人甚至在获得消息后,大加赞赏言庆的孝行。这和后世的捧杀没有区别,因为言庆虽然需要丁忧,但如果皇帝愿意,可以酌情启用。
  这些人如此一捧吹,造成的结果就是,杨广也不好开口。
  毕竟战事已经结束了,似乎也没什么借口让李言庆酌情启用。他若是强行启用言庆,反而会得一个破坏他人孝行的罪名。对这种事情,杨广素来看得很重,断然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再加上二征高句丽,因杨玄感造反而不得不中途罢手,杨广这心里很不舒畅。
  如果没有杨玄感操蛋的话,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占领了平壤。所以,当杨玄感之乱才一结束,杨广就开始大张旗鼓,准备来年开春之后,对高句丽发动第三次征讨。
  反正他已拿定主意,不让高句丽俯首称臣,誓不罢休。
  故而当杨广听说李言庆祖父病故的消息时,人已抵达涿郡。
  “李卿忠直,乃世之典范。既然其祖父病故,且让他好生休养,莫要再去打搅他了。”
  杨广不疼不痒的发出一道诏令,取消了此前对李言庆的幽居令。同时又交由长孙杨侗处置此事,一应封赏,皆可听从越王安排。言下之意就是说:别再来烦我,我要和高句丽打仗……
  此时的杨广,已经变成了一个输不起的孩子。
  如果不能让高句丽俯首称臣,那他可真是丢尽了面子。
  至于那些乱臣贼子?
  杨玄感都失败了,其他人又顶的上什么用处?所以,杨广也只是下令各地官府加紧围剿,而后就把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高句丽人的身上。如今高句丽已经天寒地冻,待开春,定要一举攻破平壤城。
  ……
  已入晚秋,风萧瑟。
  遍地枯黄之色,给人以苍凉之感。
  銮驾沿着笔直的大道,绕过首阳山,朝巩县方向缓缓而去。
  正中央一辆华贵的车仗上,萧皇后头戴凤冠,身披凤袍,正认真的阅读着一份公文。修长性感的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细腻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流转着一种温玉似地光。
  已近五旬年纪,可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乍看下,俨然如三旬美妇,依旧是风采动人,如同一个熟透的桃子,让人恨不得上前啃上一口。
  萧皇后在二征高句丽时,因病留驻洛阳。
  如今,她病情已经痊愈,而杨广又不愿返回洛阳,身为皇后的她,自然要前去涿郡与杨广相见。銮驾车仗之上,还端坐一个少年,大约在十二三岁的样子,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貌。
  少年名叫杨侗,是萧皇后长孙。
  其父杨昭,是杨广的长子。不过在大业初年,因病故去……甚至还留下谣传,说是因为杨昭心爱的女人被杨广霸占,心中积郁,故而薨于洛阳。萧皇后也听说过这种谣传,却不放在心上。
  杨广不喜杨昭,这是事实。
  杨广好色,也不假……
  可若说杨广霸占杨昭的女人,却不太可能。别的不说,杨广那西苑十六夫人,各个国色天香,那又缺得女人。即便是他想这么做,萧皇后也不会同意。在这种事情,杨广很听她的主意。
  所以,萧皇后把杨侗从小带在身边,有若己出。
  她看罢了公文,轻声问:“侗儿,到了巩县之后,该怎么说,都记下了吗?”
  虽然杨广并未立储,但在萧皇后的主张下,已隐隐有立杨侗为太子的想法。杨侗故作沉稳,点头道:“孙儿已记下了。
  皇祖母,这个鹅公子,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孙儿听人说,他年纪和孙儿差不多大,居然有那么大的才能?还累得皇祖母亲自前往巩县?”
  萧皇后沉默片刻,“侗儿,你皇爷爷如今一心扑在征伐异族的事情上,无心打理国事。
  河洛虽说表面上安宁,可你也看到了,各家世胄各怀心思。如今大河南北,乱党纷起,你皇爷爷又是心不在此,就需要你来为他分担忧愁。杨脩在长安,有阴世师卫文升他们帮助,关中不至于大乱。你留守洛阳,实际上分治着关东之地,务必要使其保持平稳,才能为你皇爷爷分忧。
  这个鹅公子年纪虽说不大,却有经天纬地之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属各家世胄官宦,却又和各家世胄官宦,有着密切的关系。你当以友代之,日后定可以成你臂助。你也看到了,他文采惊人,日后必然领袖士林;且又战功赫赫,连那些朝中大臣,也颇为赞赏。他日后定会成为你治理天下的丞相,所以本宫才想出这样的方法,来为你招揽他。你可切莫轻视……”
  杨侗,轻轻点头。
  不管他是否听进耳朵里,可是这表面功夫,他却做得十足。
  “娘娘,前面过了首阳山,就是巩县!”
  车外有内侍禀报说:“河池郡守求见娘娘,说是有事情禀报。”
  萧皇后蛾眉轻攒,道了一声,“让他登车奏报。”
  河池郡守,是萧皇后的亲弟弟,名叫萧瑀。此人是仁寿年间的名士,从小以孝行而传天下,性情耿直,精通佛理,也是兰陵萧氏一直苦心栽培的继承人。可萧皇后对自家这个兄弟,却是颇为头痛。只因为萧瑀太过耿直,有什么话,从来不隐藏。
  本来,以杨广对萧皇后的宠爱,萧瑀理应官路亨通。
  可他偏偏没有眼色,在隋炀帝二征高句丽前,就上奏说:当舍高句丽,而防备突厥。
  咄利,豺狼也。今日祈首,只为我大隋国力雄厚。去岁初征高句丽,咄利于中土而走,显已生不臣之心。臣知其与靺鞨族人往来密切,更暗中资助高句丽,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再征高句丽,若战事不利……突厥必成我朝心腹之患。
  隋炀帝最不喜欢听人说的,就是他去年征讨高句丽的失败。
  可萧瑀居然在朝堂上,毫不掩饰的说出。还说再征高句丽会失败……若非看在萧皇后的面子上,杨广当时就可能发飙。然而,萧瑀还说中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杨广二征高句丽,无功而返。
  这让杨广非常恼火,于是把萧瑀贬黜河池,无圣命不得离开。
  二征高句丽时,兵部尚书斛思律叛逃,杨玄感造反。这两件事情对杨广的触动很大,对于昔日近臣,再不信任。杨玄感造反,使得无数官宦子弟人头落地;而斛思律叛逃,则使得许多大臣,遭遇贬黜。其中以斛思律昔日好友,长孙晟的妻弟高俭高士廉最具名气,被杨广感到了岭南。
  也真是萧瑀有个好姐姐,否则的话,结局未必好过高士廉。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兄弟。萧皇后虽然对萧瑀不满,却也暗中照拂。
  片刻后,萧瑀来到车上。不过他只能在外面跪坐,中间隔着一面帘子。
  “时文,这么急着见本宫,可有要事?”
  萧瑀出任河池太守,正好与萧皇后同路。
  他轻声道:“启禀娘娘,臣刚得到了消息,说今日是李言庆祖父头七下葬之日。此时前往巩县,臣怕惊扰了娘娘和越王千岁。不若在罗口稍势休息,待丧事结束之后,再前往巩县?”
  萧皇后此次路过巩县,召见李言庆,并没有提前安排。
  毕竟跟着一个越王杨侗,这王室成员不得与外臣接触的规矩,她当然清楚,所以没有声张。
  听闻今天是郑世安的下葬日,萧皇后也不免感到晦气。
  不过,她这次是为杨侗寻找未来的宰相,自然需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才行。
  之所以有这种行为,还是因为言庆那部《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的情节,让她产生想法。
  杨侗年纪小,周围的那些臣子幕僚,几乎都是杨广所安排。而他自己,至今还没有一个亲近的幕僚。杨侗生在深宫之中,交往并不多。如果不能培植一些亲信,将来又怎能接掌皇位。
  而各家世胄官宦子弟虽众多,除萧家子弟之外,萧皇后独独看重了李言庆。
  沉吟片刻,萧皇后吩咐道:“郑世安,将葬于何处?”
  “本来荥阳郑氏的新任族长郑仁基,请郑世安回葬于洞林湖畔。
  但李言庆没有同意,而是选择在霍山为郑世安修建陵墓。据说郑世安的墓地,就在霍山天门峰下。”
  “既然如此,銮驾不入县城,绕巩县而走。
  今天晚上,就留宿慈云寺……时文,你设法安排一下,本宫要在慈云寺,秘密召见那李言庆。”
  萧瑀闻听一怔,旋即躬身道:“臣,遵旨!”


第八九章 凤兮凤兮
  郑世安的墓地,修建于后世永昌陵的位置上。
  按照堪舆上的说法,永昌陵承嵩岳之灵,聚河洛之气,是一块少有的风水宝地。背靠霍山,两翼腾飞,其势雄奇。若葬于此处,将泽披后世。郑世安没有子孙,其福泽由李言庆所得。
  本来,袁天罡希望在嵩阴山修建坟地。
  但听了李言庆的劝说后,最终把陵墓选择在了永昌陵的位置上。只是袁天罡在勘定地点之后,变得非常沉默。回家后径自返回道观,据赵希谯说,他在房间内推演卦象,足足三日。
  言庆这才想起来,永昌陵……那可是皇陵!
  永昌陵中安葬的是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其陵墓选定,自然要花费心思。所谓龙脉,大致就是说这种东东,言庆看不懂,却不代表袁天罡看不出来。所以,袁天罡生出些想法,似乎也很正常。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有想那么多枝节。但在古代,这堪舆之说兴盛。李言庆这时候就算是想要反悔,怕也不太可能。他若是反悔,恐怕会让袁天罡考虑的更多,更生误会。
  陵墓修建,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
  不过言庆财力雄厚,加之他交友广阔,许多人出手襄助。
  郑世安一介平民,坟冢自然不可能修的过于华美,否则超越了礼制,弄不好会被人参上一本,到时候反而不美。只是比普通人家的坟冢规模大一些,修建的华美一些。从各方面而言,都遵循着郑世安的身份,不逾制。不过,袁天罡则建议,在坟冢东北角,修建一座佛寺。
  李言庆不禁好奇询问其中缘由,袁天罡犹豫一下,轻声道:“有龙自西北来,煞气甚重。”
  这句话其实已经告诉李言庆:你老兄选的这块坟地,是一条龙脉。
  他将抽取自西北而来的龙气,渐渐形成气候。如若不设法压制,随着龙气过来的,还有煞气。
  也就是说,你想当皇帝吗?
  李言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那修建佛寺……”
  “此穴名为聚龙穴,虽则龙尚未成,却也是一块宝穴。只是龙未成,得煞气将弑主。在东北角修建佛寺后,可将煞气化解。同时以霍山和嵩阴为翼,呈环抱之势。即便是有高人勘察,最多只能点出一块元宝穴。幼龙吞煞,成而弑主。这佛寺就是护主之阵,已聚龙成型。”
  袁天罡把言庆说的是五迷三道。
  但他也听出其中的意思:修建这座佛寺之后,能隐藏住所谓的聚龙穴,不被人觉察。
  这也算是袁天罡对他的维护之意,李言庆深施一礼,未曾再谈及此事。他立刻命人按照袁天罡所选的位置,并依照五行八卦之方位,修建佛寺。这并不算一件难事,也不会遭人怀疑。修建佛寺,为祖父祈福,也算是李言庆一番孝心。如此一来,反而更增添了他的孝名。
  “西北煞龙凶猛,需有一佛法精深之人,驻守于此。”
  佛法精深?
  言庆倒是知道一个牛人,那就是杜如晦的叔祖,杜法顺,后世将其称之为帝心大师。只是法顺如今在蜀中,主持一个佛会。且他在佛界地位高崇,李言庆还真不敢说,能请他过来。
  “我有一个人选,佛法极其精深,连主持方丈,亦非常赞赏。”
  言虎单手行佛礼于胸前,沉声道:“此人复姓司马,法号道信。开皇十三年时,与吉州符寺受戒。年初时,他云游至少室山,如今在寺中修行。如若能请出此人,想必符合袁真人所言。”
  司马道信,禅宗四祖?
  李言庆虽说早就听说过司马道信的名字,可却从未想过,把这位四祖大人,请来他家庙修行。
  “可以吗?”
  言庆沉吟许久,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让毛小念取来纸笔,在纸上写下: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
  “舅舅,烦请你把这封书信,交给道信法师。”
  这二十个字,也正是道信后来所提倡的‘一行三昧’修持之法。言庆前世读过五灯会元,故而对禅宗的一些往事,还算记忆深刻。言虎显然不是一个有慧根的人,看不出这二十个字中,所蕴含的深意。不过既然是言庆拜托,他也不会拒绝。所以在当天,就赶回少林寺。
  三天后,司马道信,翩翩随言虎而来。
  “何为佛?”
  此时的司马道信,虽则佛法高深,但是似乎还没有达到后世四祖高度。
  故而一见言庆,他合掌相问。
  李言庆一笑:“心净即佛。”
  “何为心?”
  “佛即是心。”
  言庆而后道:“随缘不动心,不动心随缘。阿弥陀佛!”
  司马道信沉吟片刻,抚掌大笑,而后行一佛礼,同诵:“阿弥陀佛!”
  就这样,司马道信就留在了言庆的家庙之中,并为寺庙起名:心缘。这心缘二字,由言庆提笔。而后在大雄宝殿两边各竖一碑。一碑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另一碑则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司马道信,随即安守心缘寺。
  为了保证司马道信的修行,少林寺主持,派出以昙宗(言虎)为首,行操觉远共十三武僧随行。
  待佛寺的问题解决之后,亦即是郑世安下葬之时。
  前来观礼者,无数。
  不仅仅有巩县本地的士绅名流百姓,同样还有来自荥阳的郑氏、管城的崔氏、洛阳的窦氏。
  麦子仲奉父命,亲自登门。
  张仲坚派其族弟,赶赴巩县……
  若看霍山脚下的车仗,还以为是什么权贵家族的丧事。硖石姚义,江陵人蔡允恭……等等,或有名,或无名,纷纷前来。而其中更有士林清流颜相时,奉族兄颜师古之名,前来吊唁。
  这颜相时,正是后来李世民为秦王时,设‘文学馆’中的十八学士之一。
  他之所以前来,一方面是因为颜师古所托,另一方面,也是仰慕言庆的声名。
  总之,丧礼场面,极其宏大。
  李言庆披麻戴孝,扶棺而行。至棺椁入葬时,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从郑世安故去后,他都表现的非常平静。所有事情全部参与,并未流露过失态。可这并不代表,他不难过。
  今天是下葬之日,也正是十六年前,李言庆被郑世安抱养之时。
  十六年养育之恩,无需言语论述。言庆想起了重生之日,那血与火交织的夜晚;想起了凛冽风中,藏身于巨石缝隙中的寒冷;想起了郑世安对他的维护,想起了郑世安为保护他,那狂暴的神情。
  一时间,他泪如雨下。
  毛小念一旁轻声劝慰,可是却无法阻止这泪水流淌。
  “取琴来!”
  他突然间一声吩咐。
  毛小念等人手忙脚乱,捧来一部古琴。
  跪坐在坟冢前,言庆手按琴弦。他闭上眼睛,许久之后,突然手指轻轻一动,只听铮的一声,坟前立时鸦雀无声。
  言庆的琴,并不算高明。
  不过作为名士,琴棋书画,却是必修之课。调取《将归操》的韵节,李言庆随着音律,忽而悲,忽而喜,半晌后他仰天悲歌。
  悲来乎,悲来乎,诸君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
  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
  鹅公子沉寂半载,自《胡马》之后,似又有新诗篇。言庆自顾自唱,思绪信马由缰,恍若进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境界。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敢低声交谈,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狐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将归操》的韵节陡然中断,却变成了《水仙操》的音律,言庆又唱。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曲如钩,古人知尔封公侯。
  君不见直如弦,古人之尔斯道边。
  张仪所以只掉三寸舌,苏秦所以不垦二顷田。
  一旁,颜相时、郑仁基、徐世绩、房玄龄一个个不禁色变。如果说前面的悲来乎,还只能说是言庆对于生死的看法,那么如今这几句笑矣乎,不免有抨击时政的味道。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可至青云之上,这世上的人,只怕更愿意效仿苏秦张仪之流,而不愿守那孔孟之道。
  清流名士,多为儒生,不免心生感怀。
  琴声又复归《将归操》,歌声又显悲怆。
  悲来乎,悲来乎!凤凰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
  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
  言庆似乎在感怀,他运道凄苦。然则古琴韵节一转,有变成《幽居弄》,歌声苍苍冷冷,如回鸣在崇陵深谷,震得梁尘欲飞。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沧浪老人歌一曲,还道沧浪濯吾足。
  平生不解谋此身,虚作离骚是人读。
  颜相时房玄龄神情顿时凝重:莫非言庆就此,生出遁世之心?
  笑矣乎,笑矣乎!
  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
  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
  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
  男儿穷通当有时,曲腰向君君不知。猛虎不看机上肉,洪炉不铸囊中锥。
  言庆似已看破了尘世,唱罢之后,陡然大笑。那笑声张狂,竟令得坟冢前众人,噤若寒蝉。
  悲来乎,悲来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千万乘,卜氏未必穷一经。
  换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
  此时,这琴声已是《梁父吟》卓然、深远的韵节。而那歌声,更使得坟前许多人,暗自点头。
  笑矣乎,笑矣乎!
  宁武子,朱买臣,扣角行歌背负薪。
  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如佯狂人……
  言庆歌罢,陡然起身,将那古琴高高举起,摔在地上。
  所有人顿时不知所措,茫然看着那满地碎琴,却是鸦雀无声。
  房玄龄陡然道:“公子已然送客,我等何需再做俗人。去休去休,却寻处好地方,饮酒去!”
  他拱手向言庆一礼,转身飘然而去。
  颜相时等人,也纷纷离去。不片刻功夫,坟冢前只剩下言庆等人,静静看着言庆,一言不发。
  ……
  当晚,李言庆就居于坟旁搭建起的茅庐中。
  从今天开始,他将在这里守孝三载。茅庐外,细腰和四眼匍匐在门前;茅庐后,则是一排小屋。
  大约四五间,分别住着沈光、毛小念、雄阔海和阚棱。
  家中自有马三宝苏烈打理,言庆也无需太过在意。皓月当空,言庆在茅庐前的门廊上闲散而坐,一个红泥小火炉,烹煮山泉。他细细磨碎茶叶,取一碗沸水,充入碗中。但见沸水冲绿抹,确如雨打飘萍动。茶末在碗中翻滚,水汽蒸腾,茶香四溢,令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忽而,四眼细腰起身狂吠。
  言庆抬起头来,向黑暗中眺望过去。
  “何方贵客,深夜登门?
  即来了,就请品一碗香茗,滋味正浓。”
  一队黑衣黑甲卫士,簇拥着一名千娇百媚的美妇,出现在茅庐外。她一身华服,手牵一名少年,在坟茔去先是微微一欠身,算作对死者行了丧礼。而后摺群舞动,莲步轻挪。
  “李公子,却是好雅兴。”
  李言庆就着灯火光亮,看到这美妇人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不认得眼前这名美妇人,可是却认得那些黑甲卫士,赫然是宫中千牛卫打扮。而这美妇人的衣装,也已说明了身份。即便言庆狂妄,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翻身跪地,“小民,叩见娘娘。”
  美妇人带着少年,走上门廊。
  有黑衣侍者铺上褥垫,让两人坐下。
  “好茶,好雅兴!”
  美妇人捧起一碗茶水,对身旁少年道:“侗儿,鹅公子烹茶之术,乃当世一绝,我们来得正好。”
  这美妇人,正是萧皇后。
  她抿了一口香茗,然后示意言庆起身。
  李言庆安抚两头獒犬到身后卧下,有些疑惑的向萧皇后看去。
  他实在不明白,这萧皇后突然前来,又是为的哪般?看她身旁少年,貌似刚毅,可那眼中,却透着几分柔弱之气。
  正奇怪时,他就听萧皇后说:“原来,本宫想召见于你。然则李卿今日一曲悲来乎,笑矣乎,却让本宫改变了主意。公子心中积郁,本宫自然理解。然则诗词中,却颇有失当之处,你可知该当何罪?”
  言庆犹豫片刻,轻声道:“小民,知罪。”
  萧皇后笑了,“李卿,无需紧张。本宫前来,也非是要问罪于你。
  深夜造反,本宫却是别有请求。李卿,本宫只问你一句话,若本宫请你出山,你可愿否?”
  李言庆愕然抬起头,看着萧皇后如花笑靥,又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少年。
  刹那间,他明白了萧皇后的来意……


第九十章 伊人远去
  萧皇后和杨侗一起走进茅庐之中。
  萧瑀则率领千牛卫,把茅庐团团围住。毛小念等人觉察到动静,立刻跑出房间。不过看到千牛卫的装束,沈光立刻拦住雄阔海等人,示意大家不要上去。还没有跟随言庆之前,沈光混迹于通远市码头。所以他一眼可以认出千牛卫的装束,心知自家公子,此刻绝无半点危险。
  “沈大哥,那些人是谁?”
  蹲在茅庐门廊上,雄阔海好奇询问。
  沈光只是笑了笑,示意雄阔海不要再说话。大约过去一个时辰之后,萧皇后和杨侗就离开茅庐。
  谁也不知道萧皇后和杨侗,在茅庐中和李言庆究竟说了些什么事情。
  毛小念曾好奇的询问,却被言庆厉声喝止。
  “记住,没有人来过这里,没有任何人!”他不仅仅是警告毛小念,同样也是告诫沈光三人。
  不过他的语气虽然严厉,目光虽然森冷,毛小念还是从他微微上翘的唇角,看出些许端倪。
  不管那些人是谁,反正不会是一件坏事。
  毛小念快活的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而雄阔海阚棱两人,则牢记住言庆的吩咐。
  至于沈光,言庆无需操心。他了解沈光,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知道该记住什么,忘记什么……
  ……
  冬来第一场雪,于初冬时节到来。
  霍山素白,一片宁寂。
  郑世安的丧礼,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可是言庆在丧礼上吟诵的诗歌,正被人们广泛流传。
  诗词之中,大有怀才不遇的出世感慨。
  同样也有对世事的抨击,对朝政的讽刺。郑世安生前没有留下任何名气,可这死后,却屡屡被人提起。只因为那诗歌的名字,就叫做《郑世安丧礼咏怀诗》。后经颜相时等人分解,发现那原本是两首诗词,故而又被冠之以《悲歌行》和《笑歌行》之名,为人们所传唱。
  诗词传至涿郡,立刻被人引来抨击。
  宇文化及说:“李言庆恃功自傲,抨击朝政,乃当世之大奸,理应诛杀。”
  可杨广却笑道:“宇文犹记裴娘子赴蜀中乎?”
  这一句话,只让宇文化及面红耳赤。那意思是说:我知道你还记恨裴娘子随李言庆私奔蜀中的事情,不过那是私事,莫扯到抨击朝政上面。
  而后笑言道:“竖子也知佯狂,合该居于荒山。”
  你小子装狂生吗?那就老老实实,为你祖父守孝吧……
  这一句话,则是针对李言庆。
  宇文化及即便是再想说些什么,可杨广已经把这件事做出了定论,他也不敢就此问题,再做纠缠。
  不过,经杨广这金口一开,言庆‘狂生’之号,也就不胫而走。从前,人们或称他半缘君,鹅公子。而如今,当人们提起李言庆的时候,则更多是含笑点头,评论一句:那个狂生……
  狂生之号,也就成了言庆的代名词。
  不过远在巩县的李言庆,却不知他又有了新名号。天地素裹银装,李言庆一袭白色大袍,外罩白锦缎子披风,正依依不舍,送裴淑英登上马车。
  裴世矩派人来到巩县,以及其严厉的口吻,斥责裴淑英。
  你答应过我,在王屋山上出家。当初李言庆生死不明时,你出于照拂之心,居住在巩县,倒也能说得过去。可现在,李言庆已经回来快一年了,你为何还呆在巩县,莫非是别有心思?
  这话说的可够严重,裴淑英于是向言庆告辞。
  本来,经过那一晚的旖旎之后,裴淑英就动了离开的心思。总觉得这样子下去,会出乱子。
  难不成姑侄共侍一夫?
  隋唐时间,虽说胡风甚重,可裴淑英毕竟是出身名门,这礼法之上,却是极有分寸。
  如果真的再留下来,说不得会发生什么羞耻之事。言庆已经十六,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垂髻童子。这瓜田李下,总归不太说得过去。而且若言庆真的向她求欢,自己能够把持得住吗?
  裴淑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离开。
  可没想到,先有杨玄感之乱,后有郑世安故去。
  即便裴淑英想走,一时间也走不开。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落下帷幕,也是她离开巩县的时候。
  言庆站在小关道上,看着裴淑英的车仗,渐行渐远。
  他知道裴淑英为什么走!
  可有些事情,是能逃避过去吗?
  言庆突然鼓足勇气,命沈光牵来一匹战马。
  他纵马狂歌,随着车仗一路而去。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是西汉年间,司马相如所做的凤求凰。
  歌声萦绕在苍穹。裴淑英在车中,更怅然若失。
  许久,她轻声啐了一口,暗骂道:“这个小狂生,焉敢如此癫狂……来人啊,还不马上加鞭?”
  这一颗芳心,乱成了一团麻。
  裴淑英不敢再做停留,催促车夫赶路,越行越快。言庆唱毕,催马登上一座山丘,目送车辆,渐行渐远。
  ……
  返回巩县之后,李言庆心里空荡荡。
  这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而且都是他最亲近的人。王正在郑世安丧礼后,也离开了巩县。
  他说,要回家去!
  其实大家都清楚,王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人。
  只是昔日老友故去之后,让他心情颇感压抑。而且雄大锤也回转了洛阳,王正一个人留在巩县,已没有任何意义。死也要死在自家的榻上……于是在丧礼第三天,王正就告辞离去。
  李言庆忽而坐在郑世安的故居发呆;忽而又鬼使神差的出现在绿柳观中。
  在绿柳观里,他点燃香火,盘坐在祖师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许久之后,他走出绿柳观,登上水塘旁边的凉亭。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冰,皑皑白雪,覆盖其上,颇有几分雅致。
  那岸边柳荫下,几多红梅绽放,平添几分生趣。
  用力搓揉自己的面庞,言庆总算是恢复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突然间对着寂寥的苍穹,嘶声吼叫。似乎是想要借着这一声吼叫,把连日来心中的积郁,都发泄出去。可是喊完后,更觉几分空虚。
  萧皇后说,会尽快为荥阳郡配置新的郡守。
  也不知会让什么人来接任?还有他答应我的那些事情,真的可以做到吗?
  言庆坐在凉亭中,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可真是,一想就是一脑门子官司。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情绪趋于平静状态。杨玄感失败了,可接下来呢?河洛地区的动荡,恐怕也将拉开序幕。大时代将临,可自己,似乎仍旧一无所有。
  一时间,心中颇有些寂寥。
  李言庆独坐了片刻,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马三宝匆匆前来,“公子,房司马在堂上求见。”
  言庆不禁一怔,连忙让马三宝前头带路。
  一边走,他一边想着:房玄龄这时候过来,又有什么事情?
  他满怀疑惑的走到堂上,却见房玄龄,正在堂上焦躁的徘徊。李言庆连忙迈步走进厅堂,摆手示意,马三宝在堂外守候。
  “大兄,您怎么来了?”
  房玄龄虽然焦虑,但举止上,依旧显得很得体。他先上前和言庆见过礼,而后才坐了下来。
  “李小弟,我要走了。”
  “啊?”
  “昨日家父派人前来送信……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荥阳。”
  言庆愕然,非常惊讶的看着房玄龄。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可知道是去哪里?”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于突然,突然得,让李言庆全无思想准备。
  历史上,房玄龄没有在荥阳郡当过官。而如今,他在荥阳已扎下了根基。杨玄感一战之后,他功勋卓著,甚有可能正式成为荥阳司马。在言庆的计划中,房玄龄可是占居了极大的位置。
  他现在,却要走了?
  房玄龄苦笑一声,“原以为杨玄感之乱平息,能享几日安稳。可谁知道……毗陵郡郡尉楼干,于月前反了。”
  毗陵郡?
  言庆诧异道:“那距离荥阳,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呵呵,也没有十万八千里,小弟你说得有些过了。楼干聚众三万,几乎杀光了毗陵大小官员。吴兴郡太守沈法兴数次与之交锋,却未曾获胜。而鱼俱罗大将军和吐万绪大将军被反贼刘元进拖在余杭,暂时无法抽身出来。所以沈法兴向朝廷请求援助,我父亲将出任丹阳郡郡守。”
  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此时官路亨通。
  出任洛阳别驾后,他先后又获得几次升迁。
  在一征高句丽时,房彦谦为银青光禄大夫,随军司马,陪驾涿郡。二征高句丽时,他又官拜扶余道总管之职,协助宇文述屈突通作战。丹阳郡与江都,只隔了一道江水。位于毗陵郡西边,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可是言庆却没想到,这房彦谦,竟然会出任丹阳郡的郡守之职?
  虽然记不清楚,历史上丹阳郡郡守是谁,但言庆可以肯定,绝非房彦谦。
  看起来,房彦谦深得杨广信赖,甚至把江都的南大门,就交给了房彦谦执掌。
  “大兄的意思是……”
  房玄龄说:“家父向陛下推荐了我。
  陛下已同意家父的恳求,命我出任延陵县县令,丹阳郡司马,驻京口。估计这几日,就会有诏令抵达。我也很茫然,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连夜赶来巩县,就是想和贤弟商议此事。”
  延陵,就是后世的镇江。
  从品秩上说,丹阳属中郡,和荥阳郡的级别相差不多。
  司马一职,执掌军事。同时又担任延陵县令,可看得出,杨广对房家父子的信任。把延陵都交给了房家镇守……要知道,那延陵对岸,可就是扬子津,扬子宫的所在之地啊。
  言庆也有些发懵。
  他可以肯定,这历史已经脱离了他原先的设计。房玄龄去了丹阳,还会成为那历史上的名相吗?
  李言庆实在是不清楚,这件事对房玄龄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兄,南方如今,可是乱得紧呢。”
  “我也知道,可君命难违,而且又是家父之意,我也无法推却啊。”
  “丹阳民风剽悍,历来是精兵所出之地。大兄此去丹阳,若无几个可用的人,只怕难以立足。
  据我所知,南方世胄众多,素有排外之心……大兄去延陵后,还需和当地士绅多加合作才是。我有一兄长,名张仲坚,乃吴县张氏族长,更是南方豪商。大兄初临丹阳后,可与他多联系。”
  言庆在经过片刻踌躇后,思路大开。
  既然房玄龄去丹阳之事已无可更改,那索性为他出谋划策一番。说不得他将来在南方站稳脚跟,还可成为自家臂助。李言庆整理了一下思路,便滔滔不绝讲说起来。
  “兄长出仕江南,还需几个帮手。我有一人推荐,可令大兄如虎添翼。”
  房玄龄也知道,这南方形式复杂。
  不过听言庆一说,心中顿时大定。他连忙问道:“不知贤弟,推荐何人?”
  “阳夏谢映登。”
  “谢科?”
  李言庆笑道:“正是此人。大兄休看他年纪不大,可行军打仗,却是一把好手。一身武艺极为高强,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谢科家学渊源,其祖上就是安石公。大兄当知,安石公在江南是享有何等名望?有他从旁协助,可令大兄事半功倍。”
  安石公,就是那位东晋名相,谢安。
  房玄龄目光灼灼,立刻抚掌轻笑,“谢科正是合适之人。”
  “郑氏还有一人,与宏毅是同房子弟,名为郑漓洛。原本是南来郑氏子弟,对南方形式,极为熟悉。
  如今,郑家遭逢大乱,正需有人提携。大兄可往荥阳,寻郑公仁基说项,想来他一定欣然接受。”
  房玄龄愕然,“小弟,你与郑家……”
  “我与郑家势若水火,然则昔日安远堂,却与我有养育之恩。恩是恩,怨归怨。我是为大兄举荐人才,自不能以个人喜好为主。另外,我府中还有一人,名为韩仲。此人很聪明,是个有眼色的家伙。大兄到了异地他乡,总要有个心腹之人,鞍前马后。此人倒可以一用。”
  房玄龄不禁一声长叹,起身拱手,“贤弟胸襟,非我可及。”
  他原本只是想和言庆道别,不想却从言庆口中,讨要来三个帮手。谢科也许不及徐世绩,然则其武艺兵法,亦属于上等。房玄龄已经见识过来,加之谢科的出身,的确是比徐世绩合适。
  又和言庆谈论一阵,房玄龄这才告辞离去,急急赶往荥阳。
  李言庆则目送房玄龄离去后,挠挠头,苦笑着往霍山茅庐行去。谢科如今正无事可做,若能为房玄龄帮手,想必谢家也会欣然从命。不过,不晓得房玄龄此次南下,又会做出怎样的成绩?
  想到这里,他不仅轻轻摇头。
  霍山茅庐外,正停着一队车仗。
  二十多名家将打扮的青年,站在茅庐外,警惕守护。
  毛小念也站在门口,远远看见言庆,她连忙跑下门廊,“公子,来了一位客人,正在家中等候。”
  “什么客人?”
  言庆诧异问道。
  毛小念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认识……不过听口音,好像是关中过来。还带来了几匹马。”
  她说话颠三倒四,让言庆越发糊涂。
  干脆径自走上门廊,迈步进入茅庐。
  却见茅庐中,有三个人。
  年纪分别在五十、四十、三十左右。那年长者,坐在下首,年少者,则坐在他的身后。言庆觉得这老者,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而那中年人,则负手背对着言庆,正欣赏茅庐正堂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字幅:澹泊明志宁静致远。
  “在下李言庆,敢问……”
  言庆心中疑惑,拱手道。可他刚一开口,那中年人已转过身来。
  刹那间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又咽了回去。李言庆呆呆的看着那人,许久后,颤声道了一句:“老师……”


第九一章 父子相见
  十载光阴,白驹过隙。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李基,已经过去近十年。
  十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在李基眼中,言庆已不再是那个垂髻童子;而在言庆眼里,李基不仅仅是他的启蒙老师,同时更多出了一个身份:父亲。
  李言庆不是小孩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张口就去说出‘父亲’这两个字来。
  即便在他心中,李基是除却了郑世安之外,最为亲切的长辈,也不会轻易改口。
  所以,那个‘爹’字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老师的称呼。李基看上去比十年前,衰老许多。
  脸上多了许多皱纹,鬓角也生出华发。
  身子依旧清癯,体态一如当年般听罢。他身着一袭灰麻色长袍,外罩锦缎子披风。乍听言庆的称呼,他脸颊不由得一抽搐,上前两步,却又停下来,旋即便恢复平静,微微一笑。
  “十载不见,鹅公子,已成狂生。”
  李基似是呢喃,却又饱含了许多深邃情感。
  李言庆示意毛小念退下,亲自奉上茶水。
  “老师,一向可好?”
  李基点点头,用手一指那坐在旁边的老者,“言庆,还认得王先生吗?”
  言庆扭头向那老者看去,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还是很眼熟,可真的是记不清,在何时见过。
  老者不禁笑了,“公子,尚记得十年前,安远祭灶否?”
  “啊!”
  李言庆恍然大悟,指着老者,“您是王景文先生?”
  “正是。”
  王景文,本名王頍,王僧辩次子。仁寿年间,他本是汉王杨谅府中参军,杨坚驾崩前,他曾为汉王筹划。按照杨谅的计划,山东士马是他篡夺皇位的关键。所以派王頍化名王景文,与汉王府兵曹裴安一起,前往荥阳。不成想,事未成功,就被看出破绽。李言庆杀死了裴安,王頍则被当时安远堂的族长郑大士囚禁。
  郑大士死后,郑世安发现了尚在囚禁中的王頍,并与言庆提过这件事情。
  王頍的确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很难安置。于是言庆建议,把王頍送到李基那边,此后也就没有再去过问。
  说起来,言庆也有十年没见过王頍了!
  故而乍一见,他有点眼熟。可当王頍提起当年的事情,他立刻回想起来。
  看样子,老师已经收服了王頍吗?
  言庆心中疑惑,又上前与王頍重新见礼。王頍这才向他介绍了身边的男子,正是王頍的儿子,名叫王圭,表字叔介。十年前,也极富盛名,是当时一位文采风流的名士。然则受王頍的牵连,王圭在杨谅兵败后,就逃进终南山中,一躲就是整整八载。直至两年前,陇西李氏家族接纳李渊一支后,王頍这才和王圭取得了联系,并在王頍的推荐下,将王圭引荐给李基。
  王圭此人,性情刚直,崇尚儒家的忠孝仁义礼。
  但由于当初遭受汉王之事的牵连,对于隋室并无任何好感。
  李言庆连忙见礼,而王圭也表现得极为客气。
  双方落座后,李言庆这才开口询问:“老师,您这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呢?”
  李基强按捺心中的激动,故作平静道:“我是从陇西来……原本在两个月前就该抵达,可不成想杨玄感作乱,致使关中路途封闭,直至月前才正式开放。没想到一出关,就听说了你的事情。
  言庆,可否陪我,往郑公坟前上香?”
  “啊,正当如此。”
  李言庆连忙起身,陪着李基一起走出茅庐。王頍和王圭父子却没有动,而是留在了茅庐中。
  “爹,我听说,这位小公子,似乎对杨氏颇有忠心啊。”
  “他对杨氏忠心,可惜杨氏未必能用他。叔介,你可想好没有?是随李公前往太原,还是和我留在这边?”
  王圭有些犹豫,沉吟片刻后道:“我还是想去太原。”
  “怎么,你不愿留下来?”
  “倒也说不上不愿意,只是想往太原一行,多看一看,说不定会有其他收获。”
  王頍笑了笑,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张,那就随你决断。不过太原的情况,未必好过此地。唐国公虽说地位显赫,但在朝廷方面,未必就真的信他。你去了太原后,更要多加小心……唐国公非比汉王,你那执拗的秉性,也要收敛一下。可不要再由着性子来做事。”
  王圭说:“孩儿牢记父亲教诲。”
  他父子二人在茅庐中说话,李言庆和李基,也来到了郑世安的坟前。
  毛小念和沈光随行跟上,为李基奉上香烛祭品,李基上前行礼,而后默默的在坟前凝立。
  言庆看得出,李基似有话说。
  “老沈,你和小念回去吧……让四眼和细腰留下就好。回去帮我吩咐大黑子和阿棱,让他们回城买些酒菜。”
  沈光和毛小念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李基站在坟前,静静聆听。
  他也不得不感叹,孩子的确是长大了,已经懂得查探别人的心思。
  李言庆站在李基的背后,默默不语。
  好半天,李基突然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一抹惨然笑容,“言庆,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在李基面前,言庆第一次感到非常拘束。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把手探入怀中,而后伸出来,摊开手掌。
  一方长命锁,静静的摊在言庆的手上。李言庆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曾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和李基见面的场面。可却从没有料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李基相认。一个亲人走了,一个亲人来了。听上去这似乎是一件很温馨的事情,可实际上,又是那样的残酷……
  李言庆抬起头,凝视着李基。
  说来奇怪,他此刻没有半点激动,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而李基看到那一方长命锁后,却是真的激动了。眼中泪光闪烁,颤巍巍伸出手来,拿起那方长命锁。
  “言扬行举,庆云祥凤。”
  他翻转过长命锁,惨然一笑,“大野麟儿……”
  以前,李言庆一直在奇怪,‘大野麟儿’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麟儿,顾名思义,无需探讨,可这大野,又是什么寓意?后来,直到言虎出现,点明了他的出身之后,言庆才算是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
  李渊的祖父,也就是他的曾祖父李虎,是西魏八大柱国之一。
  在当时,关陇贵族大都会被冠以胡姓。李虎的胡姓就是‘大野’,就如同杨坚一样,也曾被赐胡姓‘晋六如’。大野其实就是胡姓,也代表着言庆的出身。只是由于杨坚篡周之后,为消除胡化,故而关陇贵族大都又恢复了汉姓。
  就比如窦威,在北周年间,就是纥豆陵威。
  入隋之后,才改为窦威,并由此一直延续这个称呼。
  “十六年前,我接到兄长手书,嫂嫂当时在武功山即将临产,可兄长却不在身边,要我前去照拂。
  自父亲刺杨失败后,多亏了兄长的照顾,嫂嫂也待我甚厚。故而我得到消息后,立刻赶赴关中。临行之前,我请人打造了这方长命锁,送给了我那刚满月的孩儿。原本以为很快就能重逢,却不想从那以后,却是天人永隔。我刚抵达武功山,就听说言家村被朝廷围剿……
  满门百余口,尽被屠戮。
  我当时就想赶回去,却被嫂嫂阻止。她说,风声甚紧,我即便是回去了,也是送死。与其白白送死,倒不如留有用之身,来日报仇雪恨……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等,却是十六年。”
  李基颤声说道,而言庆,却依旧显得平静。
  重生后,许多事情都已经忘怀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惨烈厮杀,他仍记忆犹新。
  李基的话,并未让他产生太多冲动。相反,因早有准备,他从李基的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莫非,李渊也知道朝廷的行动?
  否则为什么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那个时候,把李基召回关中?
  若是李渊早知道这件事,又为何不提前通知。亦或者让李基带着妻儿一同前往呢?
  这疑惑一生出,就再也无法止住。
  李言庆张了张嘴巴,突然问道:“唐国公,可知道朝廷要围剿言家村?”
  李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应该不知道吧。兄长若是知道这件事,焉能不提前通知我呢?”
  旋即,他苦笑道:“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李言庆犹豫片刻,沉声道:“舅舅尚活在人世,如今就在少林寺出家。年初时,我和舅舅相认,故而已经知晓了大致情形。而且,窦夫人当时也在一旁,虽未说什么,当想来也认出了舅舅。
  老……您是听窦夫人提起,所以才来找我吗?”
  李基,或者应该称呼他的真名,李孝基才对。
  他疑惑摇摇头,“虎哥还活着?这我倒是不太清楚。其实在十年前,我已隐隐猜出了你的来历。玉娃儿,你和你母亲长的很像……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吃惊不小。后来我又拜托窦家老叔出面打探,你被郑家收养的时间,几乎和言家村遇难同时发生……只是我当时苦于没有证据,加之我的身份,又极其敏感。杨氏要迁都洛阳,我实不敢在那时候,和你相认。”
  李言庆这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还以为李孝基是得了李渊的指派,所以才找上门来。
  原来并非如此!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唤李孝基一声父亲。
  可不知为何,那话儿到了嘴边,却又叫不出来。
  李孝基能看出言庆的想法,那瘦削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笑容。
  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将言庆搂在怀中。十年前,言庆还是个孩子,十年后,他的个头,已快追上自己。
  “玉娃儿,唤不出就莫要强迫自己。
  我知道,这十六年来你受苦了……等想叫的时候再叫,咱们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哈哈哈,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老天待我李孝基真是不薄,没想到我最看重的学生,竟然是我的孩子。
  走,咱们回去……此次前来,我还专门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李孝基笑中带泪,拉着言庆的手,往回走。
  这不是李孝基第一次牵他的手,可是这一次,言庆却有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空落落的心,在一刹那间似乎被填满。他被李孝基拉着,身不由己的,迈步随着李孝基,往茅庐走去。
  爷爷虽然走了,可我似乎,又有了一个亲人。
  那感觉真的棒极了!李言庆平静的脸上,在这一刻,也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一抹,暖暖的笑容。


第九二章 龙子
  李孝基的兴致很高,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一样。
  他兴冲冲的拉着言庆来到茅庐外,王頍带着他的儿子王圭,也走出芦屋,一前一后站在门廊上。
  “九爷看上去很高兴。”王圭忍不住嘀咕一句。
  王頍扭头看他一眼,目光柔和,轻声道:“有子如斯,为父母者,有怎能不快活呢?”
  他似乎是在说李孝基、李言庆父子。但王圭却知道,父亲这句话中,亦有对他的鼓励和期望。虽说王圭在终南山中躲了八年,可这八年里,功课未曾有一日放下。当年在汉王帐下效力时,王頍尤以长辈待他。但是现在,王頍已不再约束他,而是任由他做出自己的选择。
  其实,父亲对我,一样很骄傲。
  王圭忍不住挺起胸膛,只觉一口气萦绕胸中,朝着王頍,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候,李孝基带着言庆已停下脚步。
  只见他向家将招了招手,几名家将立刻牵来一辆马车,把车篷撤下,里面却是一个铁笼子。
  铁笼子里,有一匹马。
  看上去似乎还没有成年,但却已显示出,其不凡之处。
  这匹马长的很怪异,脖子上的鬃毛非常短,好像一块块肉瘤堆积其上。马腮、以及马身上,毛发曲卷,紧贴在身上,好像一身鳞甲似地,光溜溜,透着一股子乌光,显得极其诡异。
  高八尺,身长过丈。
  马蹄子很大,却略显出一个诡异的弧形。
  双眸泛着红光,头顶处一座火红色的鬃毛。待车篷撤下之后,这匹马希聿聿长嘶不止,蓬蓬蓬用马首撞击铁栏杆。其力甚巨,铁栏杆被撞得呈现出弯曲的形状,一口雪白利齿,透出凶狠之气。
  “此马名为龙子,西域人则称其为忽雷驳,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凶烈至极,寻常马匹,根本无法和它共存。而且性情暴烈,曾有高昌国人得此神马,不饮不食,半月而亡。其后举家遭灾,无一存活。故而西域人奉这种马为妖魔,即崇敬,又畏惧,可谓是万中无一的神马。”
  李孝基向言庆介绍着,言语间透着一丝喜悦。
  忽雷驳?
  李言庆好奇的走上前去,却见笼中马匹,突然间止住了躁动,目光渐趋于平静,看着言庆。
  言庆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探进笼中抚摸。
  却听李孝基大喊一声,“玉娃儿,小心!”
  紧跟着,那龙子陡然变了脸色,张开大嘴,狠狠的咬向言庆的手臂。也是言庆反应快,缩回手臂。龙子没有咬中,登时勃然大怒。口中发出一连串近乎于不似马匹的声响,甩脖子蓬的撞在铁笼上,差点把铁笼子撞翻。周身散发出一种酷烈的气息,其他的马匹发出悲戚哀鸣。
  家将们连忙将战马拉到旁边,竭力安抚。
  李孝基说:“玉娃儿,小心些……龙子性烈,而且善于伪装。
  之前就有一人被它装可怜相迷惑,结果被它踢断了腿。这种马,非用非常手段,难以将它制服。”
  沈光也赶了过来,看见龙子,也不禁暗自心惊。
  他听说过这种神马,据说早年曾有一相马师驯服此马。后因相马师年老体衰,遂将那匹龙子送走。月余之后,相马师故去,而那匹龙子却跑回来,撞死在墓碑上,被人冠之以‘贞马’之名。
  只是相马师没有传下,这龙子的收服手段。
  饶是沈光爱马,可遇到这种神马,也是束手无策。
  李言庆却被这神马的狡猾,激怒了!
  只见他剑眉一攒,厉声喝道:“给我打开笼子。”
  他喜欢马,尤其喜欢那种性情暴烈的马。就如同当年他得到玉蹄儿时,也是经过了一番搏斗。
  杨玄感虽然派人把他那匹踏雪狮子骢送给了李言庆,但言庆并不是太喜欢。
  马是好马,却好像少了几分暴烈之气。太过于安静,非是言庆所爱的类型。这可能与狮子骢的经历有关。据说,杨玄感的狮子骢是御马,后由杨坚赐予杨素,杨素又把它转赠杨玄感。
  也就是说,狮子骢并未在草原上,它本该生存的世界中生存过。
  所以其性情中,自然没有野马本应存有的烈性。而这匹龙子显然不一样,从它的气质和种种反应来看,是从酷烈的大自然中,拼杀出来的烈马。这种马,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神马。
  狮子骢虽然神骏,与龙子相比,却差距甚大。
  李孝基等人脸色一变,连忙想上前阻止。可不等他们开口,李言庆已经从一名家将手中,躲过一柄钢刀,把铁笼的链锁劈断,然后打开笼子。
  言庆说:“若我制服不得它,那就放了它。
  这种神马,本就不应该存于红尘之中。既然我得不到它,说明我和它无缘,理应送它自由。”
  李孝基、王頍、王圭等人,面面相觑。
  “公子,这匹马可是九爷花费十万贯,损失了十数名好手,才得来的神马啊!”
  王圭忍不住开口,却被王頍阻止。
  言庆头也不回,凝神看着那从铁笼子里走出来,优雅的踏动铁蹄的龙子马,“千金散去还复来,可这神马,却不应受此屈辱。”
  也不知是听懂了言庆的意思,还是想要抒发一下,被囚禁铁笼的苦闷。
  龙子昂首暴嘶,声如雷动。
  而后它也不逃走,哒哒哒向后连退十余步。
  “少爷小心,它这是要和您较量一番。”
  沈光从龙子的眼神中,立刻觉察到了它的意图,连忙开口提醒。
  言庆笑呵呵把身上长袍脱下,露出一身劲装。他活动了一下身子,伸手朝龙子一指,而后翻转手掌,勾了勾手指。那意思是说:有种过来!
  龙子被西域人奉为妖魔,极有灵性。
  它虽然不明白言庆的意思,却也清楚,它被言庆小看了。顿时怒不可歇,发出悠长嘶鸣。碗口大的蹄子踏踏踏不断刨地,而后希聿聿长嘶一声,一低头,朝着李言庆,疯狂的冲来。
  俺给你面子才要和你斗一斗,你竟敢小看我?
  想来在龙子心中,如斯想法。
  一般来说,战马冲撞,需要一段距离。可是龙子距离言庆不过二十步,却在瞬间提起了速度。呼的掠起一股风,朝着言庆就冲来。李言庆虽则看似轻视,心里却不敢又半分怠慢。他有过降伏玉蹄儿的经验,所以对这种龙马的性情,也算有些了解。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龙子的爆发力吓了一大跳。
  操,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短跑冠军!
  说时迟,那时快,言庆侧身滑步,躲过龙子冲撞。哪知龙子一撞落空后,在绝猛的冲击惯性下,好像违背了科学一般,只冲出六步,生生止住惯性,前蹄腾空而起,后蹄在原地一个换步,刷的转过身来。前蹄落下的一刹那,后腿猛然发力,长身腾空而出,犹如一条巨龙,扑向李言庆。
  沈光不禁大叫一声:“好马!”
  这家伙怪不得被称之为‘龙子’,果然如神龙一般。
  李孝基的脸色都变白了。他听人说,言庆的玉蹄儿战死后,言庆不远千里,拉回巩县埋葬,并作《胡马》一诗留念。想来他是个爱马的人,所以就动了心思,为言庆寻一匹宝马良驹。
  在此之前,李孝基并没有见识过这龙子的围捕经过,只是听人说起,场面很是惨烈。
  但再惨烈也终究是一匹马,李孝基也好,王頍王圭父子也罢,都不清楚,龙子有多么厉害。
  想着囚入笼中,慢慢就可以驯化。
  却不想言庆居然当场和龙子斗起来……
  “沈壮士,还有你们……快去帮他一把。”李孝基急得直蹦,大声叫喊。
  却见沈光拦住了家将,“九爷,这时候千万别过去。这是龙子和少爷之间的战斗,如果其他人这时候上去,定然会令龙子暴怒。到时候会拼死逃逸,弄不好还会伤了少爷。而且少爷显然还有余力,这时候大家上去,反而不美。且一旁关注,少爷对付这种场面,自有经验。”
  “可是,可是……”
  李孝基是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沈光说的不差。
  只能耐着性子在一旁观看,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李言庆和龙子已经过了好几招。龙子也收起了轻视之心,目光开始凝重起来。而李言庆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龙子,额头已见冷汗。
  这家伙,简直快要成精了!
  怪不得西域人视它为妖魔……不仅仅爆发力强,而且极其灵活,攻击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它能把它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当成武器使用。
  四蹄,马首,脖子,尾巴,身体……等等。而最为可怕的是,这家伙很聪明,而且非常狡诈。
  这刹那间的交锋,言庆已经连遇三次险情。
  若是稍有不注意的话,就会被这家伙打败。不过,言庆渐渐的,也似乎找到了龙子的弱点。
  只是它靠不近身,无法使出手段来。
  可单凭闪躲,只这沉重的精神压力,就足以让人崩溃。
  “咦,你们围在这里干嘛?”
  突然间,人群外传来一个憨厚声音。雄阔海和阚棱担着两根扁担,带着四个巨大的食盒,出现在茅庐外面。
  言庆的心神一分,龙子突然暴起,向言庆扑来。
  这一次,李言庆没能闪躲过去。他错步一滑,想要让开龙子。可龙子却在十步距离内,两次加速,使得他估算不及,待龙子到他身前时,已经闪躲不开。不过言庆还是躲开了龙子的冲撞,正要向后退时,龙子横身移动,马首带着一股巨力,轰得撞在李言庆的胸口上。此前龙子没有使出这样的招数,是因为言庆始终保持着足够的空间,让它的连环攻击,无处可用。
  可这一次……
  李言庆只觉胸口好像被一柄大锤集中,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李孝基锵拔出长刀,垫步就要冲上前。也就在这时候,就见言庆猛然双手抱住龙子的脖子,任由龙子如何甩动,却始终不见撒手。沈光连忙拦住李孝基,“九爷,千万不要冲动。”
  “你给我让开!”
  “九爷,这时候您上去,不但前功尽弃,少爷还有性命之忧。”
  李孝基抬手就要把沈光逼退,却听王圭大喊一声,“九爷,快看!”
  只见刚才还撒着花儿,透着凶狠之气的龙子,突然间摔倒在地上。四蹄不停的抽动,发出一连串的呜咽声。而言庆则被龙子压在身下,也看不清他究竟做了什么。不过双手犹自死死抱着龙子脖颈,显然是防备龙子,再出什么花招。
  龙子目光中的戾色,渐渐退去。
  包括沈光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摸不着头脑。
  如此凶猛暴烈的妖魔,怎地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半天,沈光大声喊道:“少爷,它已经服了,可以松手了。”
  李言庆的手臂松开,龙子一弹身子,呼的一下子站立起来。
  李孝基等人,警惕的盯着它,以防它再出花招。就见龙子摇头摆尾,连打几个响鼻后,慢慢低下头,向言庆靠去。
  李言庆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操,老子莫非是属狗的命?”
  龙子的一只耳朵上,血迹斑斑。
  言庆吐出的那口血,却是龙子耳朵上的血。
  原来,李言庆在和龙子交锋的时候,发现每逢龙子发动攻击时,直棱如刀剑的耳朵,都会软下来,几乎是贴在脑袋上。李言庆想起来十年前,他收服玉蹄儿的经验。当时他听了薛仁杲的话,咬了玉蹄儿的耳朵。后来才知道,那是薛仁杲在骗他。可玉蹄儿被他咬了一次之后,至死未曾背叛。这其中有什么奥秘,言庆不知道。不过看到龙子双耳低垂,让他想到了这一招。
  之前,他没有机会靠近龙子。
  而就在刚才,龙子撞得他口吐鲜血时,言庆灵光一闪,却捉到了一个机会。
  他抱住了龙子的脖子,趁机咬在龙子的耳朵上。龙子不是十年前的玉蹄儿可比,而言庆,也非十年前那个童子能够相提并论。龙子的韧劲,远超过玉蹄儿。言庆差点咬断了龙子的耳朵,这才算把它制服。
  沈光连忙从一名家将手中,讨来金创药,扔给李言庆。
  言庆挣扎着站起来,捡起金创药后,厉声骂道:“贱马,给我滚过来。”
  似龙子这种极具灵性的神马,大致上能听懂意思。要是在从前,龙子肯定会暴怒不已,甚至以命相搏。可是现在,言庆喝过它之后,龙子却屁颠屁颠,一路小跑的过来,然后把脑袋伸出去。
  看得李孝基等人,目瞪口呆。
  王圭突然笑骂道:“李公子所言果然妥帖,这家伙就是一匹贱马!”
  是啊,看龙子那摇头摆尾的讨好言庆,让言庆给它耳朵上敷药的模样,可真是要多贱,有多贱……
  不过大家也清楚,龙子的‘贱’,只对李言庆一人。
  此生它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主人,旁人若是想碰触它,只怕这畜生,会立刻翻脸。
  毛小念脸色惨白,轻拍高耸酥胸。看龙子的‘贱’样,却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李孝基也是冷汗淋漓,甚至后背的衣裳,都快湿透了。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弄来了这么一个妖怪。
  甚至还伤了玉娃儿……
  但是看玉娃儿的模样,就知道他很开心。
  李孝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个礼物,看起来还算不差。
  沈光上前搀扶着言庆往里走,两个家将上前想要给龙子拴起来,龙子却突然间暴起,口中发出雷动巨吼,横身就把一个家将撞翻在地。
  李言庆连忙怒喝一声,喝止了龙子的举动。
  而那个倒地的家将,却是被吓得,面无人色。
  沈光说:“你们莫要管它,除少爷外,无人能够靠近这家伙。它即已臣服,就不会擅自离去。
  只管把放它在这边游荡,若是饿了,它也自会寻找食物。这等神马,不可等闲代之。”
  家将们这才退到一旁,但是看言庆的目光,却有些不同。
  王圭正色道:“李公子,你如今虽无官职,却是士林清流虽重。日后一言一行,将为世人所效仿,切不可轻易冒险。似你今天这种行为,看似勇猛,实则莽撞。望公子日后,还需三思而行。”
  一盆冷水泼下来,让言庆颇有些尴尬。
  不过他还是虚心接受了王圭的劝说,拱手道谢。
  “公子既得宝马良驹,理应此其名号……但不知,公子欲唤它何名?”
  王圭话锋一转,面带一丝微笑。
  言庆轻轻咳嗽一声,招手示意龙子上前。
  “其名龙子,呼若雷动……我曾闻,汉宣帝时,曾有西域赠与神马,因其形似龙,故名象龙。
  不若,就唤它做象龙。
  似龙非龙,却犹甚于龙……贱马,你觉得如何?”
  龙子似乎听懂了言庆的这番言语,四蹄欢快跃动,一连串响鼻,摇头晃脑的模样,如跳舞一般。
  那形容,只看得众人哈哈大笑。
  言庆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龙子马首,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温柔之色。
  象龙,象龙一样,腾于九霄……
  龙子似能读懂言庆的心思,仰天发出一声龙吟雷动般的咆哮,刹那间,数十匹战马同时悲吟,犹如觐见一代帝王般,匍匐于地上,垂下头颅。
  在一旁,李基眯起眼睛,瘦削的面颊,崭露出灿烂的笑容。
  有子如斯,此生何憾?
  谁也没有觉察到,一直站在门廊上的王頍,目光凝重。他若有所思,看着言庆,久久……不语!
  ……
  象龙,又见象龙!
  龙子马,在历史上曾有记载。
  滑州龙子
  唐开元二十九年,滑州刺史李邕献马一匹,肉鬃麟腮,嘶不类似马声,日行三百里,名曰龙子。


第九三章 夜谈
  吃罢了晚饭,王頍父子就住在阚棱的房间里。
  阚棱则被挤到了雄阔海的房间,准备和雄阔海将就一晚。至于那些家将,则被沈光送到巩县城里安顿下来。本来,沈光不打算回来住,把房间让给李孝基。可李孝基却说,要与言庆抵族夜谈,似乎不需要他让出房间来。而且李孝基吩咐家将们,卯时前集合,而后出发。
  李言庆听出来,李孝基似乎只准备在这里停留一晚。
  “爹,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
  当夜深人静时,李言庆和李孝基则跪坐在门廊上,呼吸着清冷的新鲜空气,感怀着冬夜的寂寥。
  象龙在门廊栏杆外休息,自有沈光准备上等精料,供它享用。
  两头獒犬,细腰和四眼则匍匐在门廊下,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新近加入的伙伴。
  言庆烹出热茶,和李孝基一起,细细品味。
  天,并不是太好。乌云从远处滚滚而来,遮住了皎洁皓月。从霍山方向吹来的风,颇有几分肃杀之意,李孝基打了个寒蝉,而后又喝了一口茶,这才心满意足的,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你堂叔初临太原,正是困难之际。
  历山飞(魏刀儿)闹得很凶,草原上咄吉同样是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你堂叔的压力甚大。
  加之杨氏对他素有猜忌,更是要小心翼翼。
  年初时,杨氏向你堂叔讨要马匹,你堂叔连最心爱的紫火骝都奉给了陛下。他向我求援,让我从西域找一些好马,以呈献给杨氏。我这次其实就是送马去太原,顺道才转到了巩县。”
  从李孝基的口中,万莫向听到他称呼杨广为皇上。
  言庆倒也不会觉得奇怪,于是问道:“那杨氏为何要对唐国公如此忌惮?”
  “呵呵,我称其杨氏可以,你还是循着以前的规矩称他吧。若是习惯了,日后说漏了嘴,那才麻烦。”
  李孝基笑着,伸出手揉了揉言庆的脑袋,就好像当年,在学堂上一样。
  他沉吟片刻后,轻声道:“早先有桃李章流行于洛阳,这算得上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则是因为杨氏得此江山,并非名至实归。杨坚靠篡取女婿的江山,才有今日的隋室。所以,杨氏对权臣,一直心怀顾忌。不仅仅是针对你堂叔如此,事实上满朝文武,他借有忌惮。
  从最开始的史万岁,到后来高颖贺若弼,再到如今的杨玄感。
  这些人莫不是当初从龙之士,然则立下的功劳越大,杨氏就越是对其忌惮,越是会小心提防。”
  “那唐国公那边……”
  李孝基笑道:“你莫担心,你堂叔是聪明人,自然会有应对之法。”
  话说到这里后,李言庆和李孝基,突然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中。
  眼看着将过亥时,突然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落下片片雪花。雪花很大,也很轻柔,落地无声。
  片刻功夫,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银白中。
  “下雪了!”李言庆说。
  “是啊,下雪了。”这是李孝基的回答。
  言庆把火炉中的炭火拨旺,放上一坛子山泉水。
  “爹,你不准备带我去太原,对吗?”
  李孝基一怔,旋即露出一丝苦笑: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我这边正想着如何向他解释,他已经猜出来。
  “是的,我暂时不准备让你……和堂兄他们产生关联。”
  “哦!”
  言庆抓起一把茶叶,放在茶碾子里,慢慢的磨碎。他这种态度,让李孝基很是苦恼。如果李言庆气愤的质问他,他倒还能解释一番。可是现在,言庆似乎已成竹在胸,根本不询问。这让李孝基准备好了的说辞,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你不想知道,为何如此吗?”
  “我在听!”
  “玉娃儿,你能不能像个孩子?麻烦你好奇一点,好不好?”
  言庆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爹,你告诉我嘛……”
  “好了好了,你莫要这个样子。我本来不甚冷,看你这样子,却觉得好冷。”李孝基连忙摆手,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嘿嘿的笑起来。李言庆则收起笑容,继续研磨茶叶。
  “你现在回家,反而会适得其反。”
  李孝基把碗底的残液泼进身旁的一个水桶中,轻声道:“桃李章一出,令李姓世胄,颇为尴尬。陛下对李姓族人的提防,可谓是极其严重。你现在回去,非但得不到好处,还会惹得一身腥臊。
  虽说你现在身无官职,可我看得出,杨氏对你还挺看重。
  只因为你无门无派,是个逍遥的清净散人。但如果你返回李家,说不得立刻会引来杀身之祸。
  而且,我现在也是见不得光的人,你回去后,也难给你一个身份。与其如此,我思忖着倒不如让你暂时独立。虽说没有身份,但你堂叔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会给与你足够的帮助。”
  “其他人?”
  李言庆手上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爹,难道唐国公,就不想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吗?”
  “会有的……不过不是现在。”
  李孝基话说一半,自觉有些失言。不过又一想,他轻声问道:“玉娃儿,你对如今大势,如何看待?”
  “乱,很乱,更乱。”
  言庆说完,取出一个托子,把瓦罐的盖子掀起。
  滚滚沸水,蒸腾出浓烈水雾。
  言庆轻轻搅动沸水,而后把茶末撒进壶中。只听滋的一声响,在宁静的雪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嘿嘿,我爱死这个声音了!”
  言庆说着话,把茶壶从火炉上取下,分出茶汤。
  他这种极其诡异的动作,让李孝基在片刻呆滞以后,陡然笑了起来。
  两人不再谈论什么天下大势,李孝基已经知道了言庆心中所想。而李言庆,也已经明白了,李渊的思路。谁说李渊昏庸?谁说李渊是被逼着造反?那老儿,如今怕是已开始暗中筹划。
  都说开唐的功劳,归于李世民。
  李言庆如今,肯定不会相信。
  李世民现在才多大年纪?他的名声甚至比不得李言庆响亮。天下英豪,又岂能去依附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
  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爹,舅舅就住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心缘寺,你要不要见他?”
  “他还好吗?”
  “挺好,而且武艺非常高深。”
  “如今状况,我们不适合相见。既然你和你舅舅已经相认,就足够了。玉娃儿,好好侍奉他,好吗?”
  李言庆点了点头。
  “对了,你今年已经十六,按道理说,该说上一门亲事了。
  听说你和裴家的小娘子颇有瓜葛,也不知进展怎样?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请人帮你说项。”
  “哦……”
  李孝基很乐意看到言庆尴尬的模样。
  这孩子太过于聪明,太过于老成沉稳。以至于李孝基和他说话,少了很多父子间的乐趣。不过看他现在这模样,李孝基自然是非常开心。同时他也暗自期盼,希望言庆,能早日成家。
  “爹,我如今还在守孝中,说这个,似乎不太合适。”
  李孝基一笑,“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让你立刻成亲?依我说,先把名份定下来,其他事情再说。”
  “爹,这件事您就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好,好,好……那我不管了,你日后可别再来求着我,为你去说项。”
  话题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李孝基和言庆之间的谈论,渐渐扩展。从言庆幼年时在郑家的经历,到后来的种种。李孝基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耳倾听。他恨不得详细到每一天的经历,只可惜,很多事情,言庆自己的记忆,也很模糊。
  不过,李孝基渐渐听出味道来。
  自家这个儿子,似乎并非一个红颜知己。
  昔日和他父亲为袍泽的北周赵王宇文佑的孙女郡主宇文朵朵;和李氏交往颇为密切,前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的女儿长孙无垢……若要再算上裴翠云,这可就已经出现了三个女人了。
  怪不得言庆不愿意吐口,恐怕他自己,也在犹豫。
  李孝基慈爱的看着李言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既然言庆不知道怎么选择,那就让我这个当老子的,为他做出决断吧。
  “玉娃儿,你觉得王景文如何?”
  “王先生……应该很厉害吧。以前郑家大老爷就想招揽他,只是苦于他身份,故而囚禁起来。
  爹,他随你这么久,你应该比我了解。”
  李孝基说:“那我让他留下来帮你,如何?”
  “帮我?”
  看着言庆诧异的表情,李孝基微微一笑。
  “景文兄的才华过人,学识也极其渊博,胜我百倍。
  这等人物,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我曾有心把他引介给你堂叔,但后来又考虑到,你堂叔那边鱼龙混杂,杨氏耳目众多。景文早年声名太盛,若引介过去,说不得会有麻烦上身。
  可若是把他留在我身边,也着实委屈了景文兄。
  你如今孤身在巩县,环境非常复杂。景文兄当年主要是在河北地区行走,故而荥阳地区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多。那些认识的,死的死,流放地流放……我想让他在这里,帮你出谋划策。”
  李言庆眼睛不由得一亮。
  能被李孝基这么夸赞,王頍的才能,定然不俗。
  他要经历有经历,要才学有才学……言庆身边虽有些人手,可大都是武将出身。雄阔海阚棱,搏杀战阵,一以当百,绰绰有余。苏定方徐世绩,皆为将才,指挥兵马,激励士卒,想来不难。党家三兄弟,最多也就是跑跑腿,马三宝处理杂物,也井井有条。沈光,是言庆最信任的人,是心腹,江湖经验极其丰富。但若要他出谋划策,独挡一面,只怕也力有不逮。
  李言庆身边,如今的确是需要一个谋主。
  他所知道的名士名臣,或许能和他折节交往,可若说效力……
  算起来,反倒是王頍最为合适。
  只是把王頍留在身边,也不是没有危险。
  如果被人认出来身份,定然会引火烧身。但是,言庆现在,也真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帮助。
  沉吟片刻后,李言庆说:“丧礼时,郑氏族长把缑山脚下的百花谷赠送给我。
  那里有大约三千顷良田,与巩县、黑石关三足鼎立。距离少林很近,向西则是首阳山。这些日子,我正筹谋在那里兴建一座田庄,可以作为我外围的支持。我原本打算让沈光过去操持,如若王先生同意……”
  “此时,自有你来安排。
  我只想提醒你,王先生才华横溢,智谋过人。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多向他请教,定会有所收获。”
  “我知道了!”
  言庆喝了一口茶,向门廊外那片银白色的世界眺望。
  但见,青山隐隐水迢迢,在这个雪夜之中,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朦胧……
  “爹,下雪了!”
  他捧着茶碗,喝了一口热茶。
  李孝基口中吐出白色的哈气,点点头道:“是啊,下雪了!”
  ……
  第二天,天刚刚亮。
  雪还在下,只是比之夜里,已小了许多。
  言庆原本想要留李孝基多住几日,但却被李孝基婉言拒绝。他自有他的行程安排,断然不会改变。李孝基的性子里,也的确是有几分执拗。有些事情一旦确认了,他就不愿意更改。
  所以,即便是言庆挽留,他还是要启程。
  不过王頍留了下来,没有随李孝基一起走。而王圭则想要前往太原,用他的话说:增添些历练。
  李言庆心里清楚:休看自己的名气大,可若论及吸引力,始终无法和太原相比。
  这种事情,也勉强不得。
  得到一个王頍,已经是意外惊喜,王圭嘛……在言庆看来,他也的确是,还需要一些磨练。
  分别时,李孝基用力的把言庆拥在怀中。
  “玉娃儿,爹有一件事情,托付于你。”
  “您说。”
  “替爹,把荥阳……掌控在手中。”
  李言庆闻听这话,一怔。
  他向李孝基看过去,却看到李孝基的眼中,闪动着异样光芒。
  刹那间,他明白了李孝基的心思。
  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在有些人的眼中,已经有了结论。河洛自古便是中原腹地。而荥阳,则是中原的东面门户。勿论是从军事、政治地位来说,荥阳都非常重要。李孝基是希望言庆掌控荥阳,日后也可以作为进身之礼。
  至于言庆的年纪?
  也许在李孝基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言庆不由得笑了,他点点头,轻声回答道:“爹,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会把荥阳,控制在手中。”
  李孝基不再赘言,翻身上马。
  待李孝基出发,言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紧跑几步,大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言庆,不用多久,不用多久……咱们一定能再见。”李孝基说着话,在马上转过身来。
  风雪依旧,可言庆能请出看见,他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
  但愿得,不要太久……


第九四章 麒麟馆
  送走李孝基后,言庆有一种失落的感受。
  他很难形容这究竟是怎样的滋味。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对李孝基,他感情颇深。幼年时的一载相处,给他留下深刻记忆。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够从学生一下子转换到儿子的角色里。如果不是言虎此前曾透过一星半点的话,言庆可能连那一声‘爹’,都无法唤出来。
  轻轻叹了口气,李言庆回到茅庐。
  他答应李孝基要控制住荥阳,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李言庆用一年的时间,才将将找到一些头绪,但是要确实地实行起来,绝非一件容易事情。
  捡起书案上一本杂记,言庆心不在焉的翻阅起来。
  就在这时,房门轻轻敲响,紧跟着门拉开,王頍走进茅庐。
  “王先生!”
  李言庆连忙放下书,起身迎接。
  李孝基对王頍的评价很高,还有郑大士,也认为王頍是不可多得的谋主。他出身豪门,乃王僧辩次子。少年时好游侠之时,一剑在手,有豪士之风;年长后,受兄长指点,开始涉猎经籍。他精通五经,好读诸子,又通晓兵法,在十年前,被世人称之为‘博物学士’,声名响亮。
  只可惜,王頍负盛名时,李言庆尚是一个童子。
  待到言庆成名时,王頍又因为协助汉王杨谅而被列入乱党,周遭众人,不敢轻言他的名号。
  所以,言庆并不清楚,这王頍,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正好也想考校一番,王頍自己找上门来了。李言庆请王頍坐下,又让毛小念取来一壶三勒浆。
  这种类似于宫廷秘制的甜酒,入口不会太烈。
  李言庆也不喜欢喝烈酒,所以聊天待客时,非茶既是三勒浆。
  他为王頍满上一杯,微笑道:“王先生,您原来留下来帮助我,指点我,我心里感激万分。
  只是如今,我尚需为祖父守孝。三年之内,难以施为。
  老师临行前,曾叮嘱我做一件事情。我如今尚无半点头绪,所以想要请先生指点迷津。”
  王頍如今也挂着乱党之名,而且不能抛头露面。
  所以言庆说话也很直白,目光灼灼,凝视着王頍的眼睛。
  王頍的眸光,有一些浑浊,让人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听完言庆的话语,王頍忍不住笑了。
  “九爷的心思,我倒是知晓一些。
  公子如今在孝中,看似被束住了手脚,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公子既然三年不得鸣,何不趁此机会,蛰伏准备呢?其实,老夫倒认为,官职并不甚重要。以公子之才华,三年之后,定然一鸣惊人。所以,公子在这三年中,需要暗中积蓄力量。可问题是,公子您究竟,欲何为?”
  王頍说话很直接,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事实上,他追随李孝基也有四载光阴,对于李家的境况,李家的想法,也了然于胸。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王頍和李家属于同一种性质。区别只在于,李家虽被猜忌,但实力犹存。而王頍呢,已成为无名无姓之人……
  所以,王頍也无需和李言庆打马虎眼儿,而是直入正题。
  言庆一怔,我欲何为?
  这是个很难说清楚的答案。
  从重生之后,李言庆倒也没什么心思,甚至一直在想,该如何去抱李二的大腿。这个想法,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四年。直到去年他从高句丽回到巩县,这个想法,才开始产生了变化。
  我想抱李二的大腿,可李二也要能接受我才行。
  如果我手中没有让李二看重的实力,李二又怎么会把我放在眼中?
  这念头一起,言庆从单纯的抱大腿心里,开始发生变化。他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实力,能够在未来,自保的实力。
  征伐天下?
  言庆此时还没有那种想法。
  所以当王頍问他时,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欲自立,该如何施为?”
  他说的这个‘自立’,可不是自立为王的意思。王頍微微一笑,“公子欲自立,又有何难?
  公子即立于巩县,乃天下之腹地所在。西进为东都,东进乃齐鲁。此皆为物华天宝之所在,诚可为公子之根基。荥阳,勾连东西,扼守南北,乃三秦之咽喉,东都之锁钥。所以,公子欲自立,必先掌控荥阳……荥阳在手,足以令公子立于不败之地,此天赐于公子之根基。”
  李言庆开始正视王頍了!
  李孝基说的果然不错,这王頍的确有两把刷子。
  “但不知,如何掌控荥阳?”
  “公子,以为这世道,将会如何?”
  “这个……”
  “呵呵,其实公子不说,我也知答案。我曾与九爷谈及,若公子之答案能合我心,我当留下;若不合我意,则遁入山林。事实上,昨夜九爷询问,亦是代我考校。公子的答案,甚得我心。
  这天下,会乱,会很乱,会更乱……”
  李言庆倒吸一口凉气,诧异凝视王頍。
  王頍说:“杨氏,不可否认,其才华出众,手段亦极其高明。然则其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加之杨氏乃篡国之臣,故而对其臣下,多有猜忌之心。昔年先帝在时,尚能用人,而至杨广以来,贤臣凋落,奸臣当道。其征辽东,原为大善。可惜一征、二征皆失利,已动摇国家根本。
  如今,关东群小四起,盗匪丛生。
  杨广不思尽快平定,反而一味穷兵黩武,要来年三征辽东。
  高句丽,弹丸小国,本不足为虑。关东乃根本所在,杨广却弃之不顾……即便打下那高句丽,与江山有何益处?不过是为他颜面耳。故我断言,三征辽东,即便获胜,亦将天下大乱。杨广的性情,我多有了解。此人顺利时,可意气风发,若遭遇挫折,恐怕是难以复起。
  所以公子的‘三乱’之说,我甚为同意。不过从目前而言,公子欲掌荥阳,还需杨氏襄助。”
  李言庆沉默不语,心中却暗自感叹。
  提起隋唐,人们必言房谋杜断,必言李二英明神武,必言徐世绩如何了得。
  殊不知,这大时代中,藏龙卧虎多如牛毛。似王頍这样的人物,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功绩?
  时耶,命耶?
  想到这里,李言庆起身一揖,“还请先生教我。”
  “公子如今,还需要做很多事情。不可否认,公子在士林中,颇有名声。然而在民间,知公子之名者,几人邪?若得荥阳,若欲自立,当先求百姓之名。此公子今可为之,且易如反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为水,我为舟乎?”
  王頍忍不住抚掌大笑,“公子所言,甚为贴切。”
  “但不知,如何令水载舟?”
  “今杨玄感肆虐河洛,虽已失败,其危害犹存。我一路看来,但见处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故今冬必有流民四起,而杨氏意欲三征辽东,来年必然引发更大的灾难。
  公子可愿见荥阳百姓受此疾苦否?”
  “自是不愿!”
  “如此,公子可在荥阳、巩县、偃师沿途,设立粥棚,就救济荥阳百姓。这并不需太多花费,只需公子您出面即可。到时候公子可以联络荥阳缙绅世胄襄助,于公子不过小小花费,然于百姓,则是活命之恩,此为其一。”
  李言庆为王頍满上酒,诚恳问道:“愿闻其二。”
  “公子丁忧,此为蛰伏。
  若只是蛰伏,则有可能淡出杨氏视线。故其二,公子需令杨氏,持续对公子之关注。公子为当今名士,鹅公子、半缘君之名,为士林所知。所以,公子若振臂一呼,定会士子云从。
  既有此能,又何必弃之不用?故而这其二,请公子设立文学馆,编修经史,以令士林关注。”
  “文学馆?”
  李言庆心里一颤。
  自家本事自家清楚,他不免有些踌躇。
  王頍说:“这文学馆成立,无需公子亲自打理。只需选一二得力之人负责,已然足够。”
  “也就是说,只借我之名号?”
  “正是如此……昔年蔡邕注两汉纪,东观学士云集,而蔡邕究竟出力几何?郑玄修五经,令天下文士附从。然则郑玄,也非事必亲躬。公子成立这文学馆的目的,是为名;而士子云从,亦为名。此两相得益之事,公子又何乐而不为乎?”
  李言庆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这其三,公子欲控荥阳,还需消息通畅。
  这又牵扯到了先前所说粥棚之事,公子设立粥棚时,将耳目撒出。不过若行此事,还需有专人打理,更要设一署衙,负责此事。此项花费颇巨,但可量力而行。而开设文学馆,正可将此署衙掩盖,不使人觉察。
  此老夫为公子所谋三策,请公子斟酌。”
  李言庆这时候,显然对王頍敬服不已。
  他这三策,环环相扣,招招相连。若拆开来看,似乎并无出奇之中,可合并一起,却又是高妙至极。
  “先生所言三策,正合我意。”
  言庆在屋中徘徊思索,片刻后在王頍身边坐下,“此事不宜拖延,当从速进行。我原本准备在百花谷附近修建田庄,如今看来,却正合文学馆所用。不过,我有不情之请,还请先生答应。
  这耳目署衙,需一智谋深远者打理。我如今身边,并无此等人物,故而一事不烦二主,请先生代我掌控,如何?”
  王頍惊讶道:“公子可要想清楚,此署衙乃公子命脉所在,交给我……”
  “我父既然举荐先生,想必对先生信任有加。我与家父的关系,先生应该心知肚明。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我无法归宗认祖。家父既然相信先生,我为何信不得先生?而且这件事,唯有先生最为合适,我即将此事托付于先生,我身家性命,亦一同托付。万望先生,莫推辞。”
  李言庆言语恳切,令王頍颇为感动。
  当年他在汉王杨谅帐下,虽名为谋主,然则并不受重用。
  许多事情,杨谅都是一意孤行。王頍即便是劝说,杨谅也不肯听从。其实,历史上王頍的命运,也正是因为杨谅的失败,最终自刎。而今日他试探着献出三策,不成想李言庆全盘接受。
  这,算是一种知遇之恩。
  古人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说法,此时此刻,王頍心中,正涌荡这种念头。
  他站起身,拱手一揖,“王景文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我会命沈光协助先生负责此事,并每年拨与先生五万贯,来打造这个署衙。一应花费,由先生决断,不过在名义上,我会以沈光为主,负责此事,还请先生能够体谅我的苦衷。”
  王頍如何不能体谅?
  他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人,还真不适合主持此事。
  李言庆接着说:“至于文学馆,就以‘麒麟’命名,为麒麟馆,先生以为如何?”
  这麒麟,是古之祥兽,更与儒家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据说,儒家圣人孔子,因麒麟而生,因麒麟而亡,故有‘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兮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的词句流传。从某种程度上说,麒麟,又代表着传统儒家的文化。
  王頍颔首,“麒麟馆,此名甚佳。”
  “先生所属,命‘麒麟台’,不过只有你知我知。
  至于麒麟馆的魁首,我再行考虑。当务之急,务必要在新年前,将麒麟馆的框架,打造起来。”
  “这是为何?”
  “因为新年之后,朝廷将派来新的郡守。”
  王頍眼睛蓦地一亮,从言庆这一句话中,他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新任荥阳郡守,究竟是什么人?
  至今尚无人知晓……而且朝中对这个人选,也是争夺的很激烈。言庆竟然能说出新任郡守的上任时间,那岂不是说,他已然上达天听?也就是说,当他开始筹谋计划的时候,李言庆已经有所行动。而且,言庆的计划,竟和他是不谋而合。刹那间,王頍对言庆,又多了几分了解。
  “若是如此,那确需尽快行动,老夫立刻启程,前往百花谷查探。”
  李言庆点点头,“带上沈光一起去吧,他人头熟,武艺高强。这兵荒马乱时节,先生还需小心。”
  王頍答应了一声,告辞离去。
  而言庆则在屋中徘徊,这由什么人来主持麒麟馆,为好呢?
  这个人,要有一定名气,要才学出众。但是,他又不能是朝廷官员,甚至不能有什么功名。
  而最为关键者,此人当需与言庆有交情,否则又怎可能前来效力?
  言庆沉吟半晌后,突然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倒是正合他的要求!


第九五章 江淮第一悍匪
  涿郡好大雪。
  杨广在临朔宫中召见了群臣,询问罢来年三征辽东一应事情后,颇有些意兴阑珊,返回后殿。
  临朔宫面积很大,内有几十座殿宇。
  怀荒殿,更可以驻扎数万禁军,也是杨广指挥辽东之战的根据地。
  不过,连续两次征伐辽东无果,让杨广颇有些意志低沉。而杨玄感之乱,更让他万分燥郁。即便叛乱以被平息,可杨广依旧感觉,非常不好。这种燥郁不安,颇有些类似于抑郁症的症状。好在萧皇后抵达临朔宫,让杨广多多少少得到缓解,似乎在无助中,找到了慰藉。
  殿外,天寒地冻。
  殿内,却温暖如春。
  萧皇后正在看信,不时发出咯咯笑声。
  “梓潼,看什么如此开怀,不如说出来,让朕也高兴一下?”
  杨广好奇的询问,萧皇后连忙放下书信,快步迎上前来。想要见礼时,却被杨广拦住。
  萧皇后说:“洛阳方面传来的书信……不过想来,陛下不会有兴趣。”
  “洛阳有何消息?莫非又有变故?”
  此时的杨广,颇似惊弓之鸟。闻听洛阳来信,顿时有些紧张。
  萧皇后说:“洛阳安稳,如若真有事故,定会先呈报于陛下,又怎会送到妾身之处?这是侗儿派人送来的书信,说一些贴己话,谈一谈洛阳的趣事……陛下,你怎么对这些有兴趣?”
  “闲来无事,说说无妨。”
  “既如此,那妾身可就啰嗦了。”
  萧皇后把信中的趣事,挑拣着说了几个,见杨广似乎没有兴趣,于是就换了个语气道:“陛下还记得那狂生吗?”
  “哪个狂生?”
  “就是那悲来乎,笑矣乎的狂生。”
  杨广有点兴趣了,好奇的问道:“怎么,那狂生又有佳作?”
  “佳作倒是没有,不过最近却搞出了一个麒麟馆。”
  杨广眉毛攒动,沉声道:“麒麟馆,那又是什么东西?”
  “哦,就是聚集一些文士,修补经史之所……陛下,你可知道这狂生,要修什么经史吗?”
  杨广的脸色有些阴沉。
  出于对士林中人的猜忌,让他颇有些不快的说:“修什么书?”
  “圣贤注。”
  杨广一怔,诧异向萧皇后看去,伸手拿过那封书信。信中说,李言庆在巩县守孝,同时又命人在百花谷附近,营建起一所麒麟馆,准备招揽一些书生文士,编撰一部名为《圣贤注》的书。
  其内容是收录历代圣贤事迹,以弘扬正气,教化百姓。
  据说,李言庆这座麒麟馆,已经开始动工。并请来了汾阴薛氏族,薛收为《圣贤注》主编。
  “薛收?可是那薛孺之子?四年前曾作过一篇《太平论》?”
  萧皇后说:“正是此人。”
  薛收的生父是薛道衡,不过从小就过继给了族人薛孺。而薛孺,是个典型的儒家学者,工于经史。杨广倒是记得薛收,却是因为当初薛收那篇《太平论》。当时杨广还斥责了一番,可后来,险些酿成第二次太平道。白衣弥勒差一点就冲击端门,从某种程度上,又证明了《太平论》并非虚言。
  只是杨广后来不肯低这个头,所以就没有再想起薛收。
  “这圣贤注……”
  杨广往下看去,渐渐的,那张阴郁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似乎有不少人希望能被收录其中啊。”
  这圣贤注主要是收录自春秋战国以来,圣贤事迹。被列为第一篇的圣贤,就是孔丘孔圣人。
  如此一来,许多本在一旁,想看笑话的世胄子弟,开始动心了。
  若能把自家祖上列入圣贤注,岂不是一种光大门楣的做法?李言庆已经和洛阳洛浦书馆立下文约,《圣贤注》共分为春秋篇、战国篇,秦楚篇、两汉篇以及两晋篇。两晋之后,不予评注。然则世胄大族,大都起源于两汉魏晋年代,若能名列其中,也算是一种特殊的荣耀。
  于是乎,洛阳缙绅世胄,纷纷蠢蠢欲动。
  同时,麒麟馆会在来年开春,编撰《奸妄注》,同样是从春秋战国开始,将历朝奸妄评点。
  主编者,正是李言庆本人。
  其首篇奸妄,就是少正卯。言庆的言辞极其犀利,对少正卯做出严厉批判。
  这也让许多洛阳士绅,心惊肉跳。谁家不出几个败类,万一被人家列入奸妄,那可丢死人了!
  杨广看罢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最喜欢看朝中那些世胄狼狈模样,一想到那些人为了避免列入奸妄注,恐怕会费尽心思。
  “这狂生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杨广想了想,对萧皇后说:“李言庆编撰此两本书,实大善之事。朝廷当予以勉励,就将百花谷周遭两千顷土地,一柄赏赐给他。让元文都从库府中拨款十万贯,以资助李言庆修书。”
  “陛下圣明。”
  “对了,荥阳郡郡守,可曾确定下来?”
  “侗儿说,尚未有定论。”
  “既然如此,就让杨庆接手荥阳郡守之职吧。”
  杨庆,是杨广的族弟,杨坚堂弟杨弘的儿子。此人性情文弱,爱好风月……萧皇后倒也没有什么意见,点头称是。杨广心情大好,当晚就留宿于宫中,直至第二日晌午,才返回正殿。
  与此同时,萧皇后一封书信,也以六百里加急,送往洛阳。
  ……
  一连数日的好天气,给这寒冷冬季,平添许多暖意。
  荥阳郡内的粥棚,陆陆续续开始架设。一开始,只是李言庆一人操办,但不久后,郑仁基听说了消息,立刻派人送来钱粮,表示愿意加入其中,行此善事。郑家之后,又有荥阳潘氏,管城崔氏、巩县尹氏,纷纷共襄善举。
  数家豪门插手,使得这粥棚迅速普及起来。
  正如王頍所言,杨玄感叛乱虽然已经被平息,可因这场叛乱而带来的恶劣影响,才刚刚开始。
  大批田地遭遇破坏,大批百姓流离失所。
  在短短一个冬天,洛阳治下百万人口,荥阳郡八十万人口,颍川郡八十万人口,一下子就缩减了三分之一。二百六十万的三分之一,绝对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随着这样计算有些不太准确,但是仅荥阳郡一地,就出现十余万流民,极大的增加了河洛地区的治安难度。
  李言庆联手荥阳各大世胄,设立粥棚,虽无法改变流民状况,却能给荥阳带来相对的稳定。
  由于这件事是由李言庆一手操办,这李大善人的名号,随之在荥阳郡传递开来。
  不过,李言庆却无暇顾及这些。
  十二月初八,他带着雄阔海和阚棱,赶奔荥阳县。
  因为在这一天,房玄龄将赶赴延陵县就职。他将出任延陵县县令,丹阳郡司马之职。而谢科,也在房彦谦的操作下,出任鄢陵县尉,京口府郎将。所谓京口府,就是禁军军府,负责征召禁军,属十六卫兵马的预备役,也算是正式的军官。而郎将,则是一副主官,下辖八百到一千人。
  谢科年十九岁,但若按照古制,他已经到了成丁年纪。
  所以,他出任军府郎将,协助房玄龄镇守延陵。同时,他也是房氏父子在丹阳郡的第一支武装。
  阳夏谢氏家族为此,也花费了不少钱帛。
  不管这过程是如何的艰难,如今总算是有了结果。
  对于谢氏族人而言,谢科将担当起谢氏家族,重新崛起的希望。
  十一月末,谢氏族人就派出二百青壮,与谢安民等百人汇合之后,形成了一支三百人的护军。
  迎着寒冬的朝阳,房玄龄带着韩仲,与谢科在十里亭上,和前来相送的友人告辞。
  除了李言庆,前来送行的还有新任荥阳郡司马,罗口府郎将的徐世绩、管城崔氏族人,荥阳县县尉崔善福,郑仁基郑宏毅负责。临别前,房玄龄向众人深施一礼,算是与旧日同僚道别。
  谁都知道,房玄龄看似升官了,可实际上,却是去是非之地效命。
  如今江南地区,匪祸正炽,更有无数乱民造反,即便是有鱼俱罗、吐万绪这等名将,一时间也无法平息叛乱。丹阳民风剽悍,又是一处重地。房氏父子到了丹阳郡,等于被放在火上烘烤。
  言庆走上前,把一封书信,递给了房玄龄。
  “兄长,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留意江南之乱。
  大致上总结出了一些心得,送与兄长参考。这信上提到的人,还请兄长多留意,不要有轻视之心。”
  房玄龄结果书信,感激万分。
  他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幸运……能认识李言庆这等兄弟,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拉着言庆的手,“贤弟,荥阳地区看似已平静下来,实则暗流激涌。贤弟你如今在守孝期,虽非朝中官吏,可是所受重视,也非普通人可以比拟。你也要多多留心,若有什么困难,可书信与我。只要房乔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对了,朝廷已传来消息,新任郡守,在年后抵达。”
  李言庆微微一笑,和房玄龄用力拥抱一下。
  而后他走到谢科身前,两人相视而笑。
  白雀寺并肩作战,高句丽生死与共……这等生死患难的交情,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来表述。
  “老谢,保护好房大人。”
  “言庆,你也保重。”
  说罢,房玄龄和谢映登翻身上马,和言庆等人拱手道别。
  一行人迎着朝阳,踏上了南去的征程。一直走出十余里,才看不见送行的人影。房玄龄骑在马上,从怀中取出言庆的那封书信,抖开来飞速一扫,这眉头轻攒,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房大哥,言庆在信上说些什么?”
  房玄龄说:“他让我到了丹阳之后,多留意几个人。”
  “谁?”
  房玄龄把书信递给了谢科,谢科接过来看去,却见这信上列出了一个名单,林林总总,约有八九个人名。
  而其中排列在最上面的一个人名,让谢科感到非常陌生。
  “杜伏威,他是什么人?”


第九六章 洛阳求救
  且不去理睬房玄龄和谢映登两人,对着手中的名单大眼瞪小眼。
  李言庆能帮到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十六年的时间,可以让很多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更何况,隋唐的主战场并非江南,而是在关东和关中两地。能想起杜伏威辅公佑来,还多亏了前世那部大部头的《大唐双龙传》。但即便是如此,给言庆留下来的记忆,也仅仅是那几个名字。
  杜伏威,辅公佑,李子通,沈法兴……
  似乎活跃在江淮地区的悍匪,也就是这些人吧。至于那些江湖门派,李言庆倒无需去提醒。
  如果房玄龄连那些江湖人士都搞不定的话,他还是那个房玄龄吗?
  况且他身边,尚有一个谢映登。虽则时间已经久远,乌衣巷也许已经不再。可谢氏家族在江淮留下的印记,始终难以磨灭。凭此房氏父子,再加上谢映登,丹阳郡当能掌控在手中。
  送走房玄龄后,李言庆在荥阳县停留了三天,参加徐世绩的婚礼。
  徐世绩马上要成丁……按照规矩,是时候成家立业。功业,一辈子也赚取不完。再者说,徐世绩已官拜罗口府鹰扬郎将,可是正六品官职,算得上少年得志。就连郑仁基都暗自感叹,徐世绩的运气好。就连郑仁基在徐世绩这个年龄段的时候,才刚获得一个武散官爵位。
  徐世绩先是入东都学府,而后又在言庆的举荐下,出任管城兵曹。
  正逢盗匪丛生的时节,徐世绩短短两年时间,就晋升为管城县正。谁又想到,刚当上县正不久,又遭遇了杨玄感之乱。先有管城阻敌之功,后有收复失地的功劳。于是乎,连县正的位子都还没坐稳,就被调入府兵,出任鹰扬郎将之职。其麾下,辖八百府兵,和一百扈从。
  这也让徐盖的腰板儿,挺得更直。
  鹰扬府,等同于隋开皇中期的骠骑将军府,每府置骠骑、车骑两将军。
  大业三年中,隋炀帝改骠骑府为鹰扬府,又将骠骑郎将改鹰扬郎将,车骑将军则改为鹰扬副郎将,又称鹰击郎将。根据各府所处位置和兵力,其品秩分为两等,正六品和从五品。
  鹰击郎将比鹰扬郎将低半个品秩,直属卫府所辖,地方官员,无权干涉。
  不过若郡一级官员中,设有都督职务,则可以插手监督。不过这种军政大权一把抓的官员,并不算太多。除非是皇帝的肱骨重臣,亦或者是皇亲国戚,才有可能兼任都督这样的职务。
  罗口,位于巩县西南,黑石关东南,百花谷西南。
  是一处水运极其重要的渡口,直影响到黑石关的安危。徐世绩能出任这种地方的郎将,虽则品秩略低,却也表明了,他日后远大的前程。郑仁基这时候也不敢再拖延下去,急急操办徐世绩的婚事。在他看来,郑家如今元气大伤,需要新的力量补充,徐世绩,无疑最为合适。
  不过,这只是个订婚仪式。
  若正式成婚,还要选定一个吉日。
  郑丽珠年满十四,生的娇小玲珑,有些娇憨。
  加之从小和徐世绩一起长大,所以也没有什么不满。言庆在酒席宴上,看着徐世绩一脸开怀之色,也不禁为自家这位好兄弟,感到开心。订婚之后,言庆就要返回巩县。徐世绩颇有些不舍,还想留言庆多住两日。
  “老薛这几日就要过来,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再说,罗口距离巩县,比荥阳还要近。你年后上任,必定要经过巩县,到时候咱们再聚不迟。”
  “言庆,你老实交代,你搞这《圣贤注》,究竟是何居心?”
  徐世绩把言庆拉到一旁,咬牙切齿的问道:“我可是听说了,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走关系,将其祖上,列入《圣贤注》中。”
  李言庆笑道:“此事乃老薛主掌,我管不得太多。
  你以为,以老薛那刚硬秉性,能走得通关系?我实话告诉你,《圣贤注》求的是名,《奸妄注》方为求财。不过现在还不会显露我的目的,等《春秋》《战国》两篇结束,我自有主张。”
  所谓圣贤注,奸妄注,就类似于后世的名人大典,属于骗人的把戏。
  言庆在开设麒麟馆时,就开始想,修编什么书籍。后来想想,四书五经,他没这个本事,修史注解,他能力未必够用。于是乎,这圣贤注的主意,就浮现出来。要知道,开始麒麟馆的花费不小,而后期王頍架设耳目的费用,定然会更加惊人。若不未雨绸缪,日后难免捉襟见肘。
  虽说言庆和张仲坚有合作,可那收入,似乎远无法支撑着麒麟馆的经费。
  用《圣贤注》扬名,以《奸妄注》求财。自古以来,先贤固然不少,然则奸妄更多。言庆决定,在编撰春秋战国两篇奸妄注的时候,下手要狠一点。那些似是而非,品性有污的人,都将列入其中。这样一来,汉以来的奸妄……五姓七大家,河东四姓之一,山东十六家,这些世胄豪族,哪个又是完全清白?在见识了前两篇奸妄注之后,他们这心里,怎能不虚?
  到时候,自有心意奉上……
  可收可不收者,就无需收录。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言庆自当退出,寻一合适之人,继续编撰。
  史书中留名的人可不少,细翻起来,谁他娘的敢说一句:我家清清白白?
  言庆把这个想法和王頍商量后,引得老头抚掌连声叫好。
  这主意的确是妙不可言,让你乖乖送上钱帛,还不能有半句怨言。王頍若非不能抛头露面,恨不得自己亲自来主抓此事。虽然还没有开始,当王頍已经知道,这他娘的比做生意,赚多了!
  李言庆无需和徐世绩隐瞒。
  甚至也没有隐瞒薛收……好在薛收,也并非那种腐儒。自从他亲生老子薛道衡被杀之后,薛收这心里就怀着一股怨气,颇有愤世嫉俗的趋势。这种事情他不会做,但却是举双手同意。
  徐世绩闻听后,指着李言庆的鼻子,颤声道:“言庆,你太坏了!”
  李言庆嘿嘿直笑,徐世绩也随之,偷笑不停。
  “徐大哥,言庆大哥,你们笑什么?”
  就在这时候,郑宏毅出现在他二人身旁,一脸迷茫的看着两人。
  “哦,没什么,只是刚才说起,老徐和丽珠订婚,这日后该如何称呼你?论年纪,他是你兄长,可论辈分,他是你妹夫。刚才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美得很,所以在这里偷笑。”
  “你他娘的才会为这种事偷笑……”
  徐世绩被言庆说的脸通红,气急败坏。
  郑宏毅挠挠头,实在不觉得这件事情,能有多么可笑。
  不过这两位大哥在这里笑,想来一定是有可笑之处?想到这里,郑宏毅也忍不住,笑起来。
  徐世绩的脸,更红了!
  “对了,你真决定了吗?”
  徐世绩突然问道,看着郑宏毅说:“伯父……”
  “还叫伯父?应该叫爹!”李言庆旁边偷乐。
  只气得徐世绩,气沉丹田,手指李言庆,大喝一声:“滚!”
  李言庆这才做出正经姿态,不过一旁的郑宏毅,小脸却红扑扑的,颇为扭捏。
  “宏毅决定什么事情了?”
  “哦,他老爸准备给他说一门亲事,不成想这家伙……呵呵,已经有了心上人。你也认识,好像是冯智玳的妹子,对不对?叫什么名字,我却记不清楚。伯父准备,年后派人求亲。”
  “冯菓?”
  郑宏毅扭捏着点点头。
  “你可知道,她……”
  言庆知道,冯菓虽说名义上,是冯智玳的妹子,可实际上,却是别人寄养在冯家的养女。虽然不知道她父亲是谁,但从她母亲的身份来看,似乎也不是高门大阀。郑仁基,能同意吗?
  不过这话到嘴边,言庆又咽了回去。
  既然这孩子喜欢人家,旁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处。
  感情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他自己身上还背着好几笔糊涂账呢,又有什么资格,劝说郑宏毅?
  “宏毅,你知道冯菓的出身吗?”
  郑宏毅点头道:“知道……言庆,你莫劝我,我就是喜欢她,非她不娶。”
  “我不是劝你,只是这件事情,你最好提前派人往岭南,和冯智玳说一下,以免发生意外。”
  郑宏毅一听,眼睛也随之一亮。
  “言庆哥哥,还是你想得周道。”
  徐世绩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
  李言庆没有理他,和郑宏毅点点头,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
  最终,言庆还是在荥阳县,又停留了一天。
  郑仁基在洞林寺,单独邀请李言庆。他并没有和言庆商谈,让他重回郑家的事情,而是把洞林湖畔的一座宅院,作价卖给了李言庆。那座宅院,本就是属于郑世安。当年郑世安被言庆操作,进入族老会后,就在洞林湖畔修建起这座宅院。原本是想把这座宅院留给言庆,作为言庆在荥阳的落脚点。却不想因为郑醒构陷,郑善愿把这座宅院,强行没收回去……
  这件事情,一直是郑世安的心病。
  当郑仁基出掌郑家之后,也一直在试图寻找机会,和言庆复合。
  他也清楚,让言庆重返郑家,可能性不大。而事实上,一个独立的李言庆,也许对郑家,好处更多。
  郑仁基不是郑善愿,在经历起起伏伏后,他比之当年,看得更加长远。
  没错,李言庆因为丁忧,错过了一个腾飞的时机。但郑仁基相信,李言庆,绝非池中之物。
  如今郑家以郑仁基为尊,七房覆没,郑元寿兄弟远遁太原,郑善果闭门清修。
  其他各房,与郑世安的关系不错。尤以长房郑祖行郑祖盛兄弟,还有南来郑氏,对言庆推崇备至。所以,当郑仁基提出把洞林湖畔的宅院还给言庆的时候,郑家上下,竟无人反对。
  反对,有用吗?
  李言庆倒也不客气!
  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他属于他的产业。
  又和郑仁基拉了一会儿家常,李言庆拿着地契,就告辞离去。
  不过他前脚得了地契,后脚就把宅院,转送给了徐世绩。
  “你家的祖业,都在巩县。你在荥阳成亲,总要有些产业才行。总不成住在老婆家里,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是赘婿。我常年在巩县,也不常来荥阳。你就算是为我照看吧……老婆回家的时候,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住在我这边,总好过住在老婆家里。”
  徐世绩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就把地契收好。
  当晚,他在洞林湖畔的一水居中请客,除了言庆之外,还有新任荥阳县尉崔善福,以及一位陇西李氏族人,姑臧李氏李行之之子,李玄道。说起这李玄道,也是当世一位名士,文采风流。
  他祖籍虽在姑臧,可由于早年其父亲的关系,出生,成长于管城。
  杨玄感之乱的时候,杨玄感也曾想邀请李玄道加入。不过李玄道很聪明,早早的就离开管城,躲入少室山避难。等杨玄感被平定,李玄道才返回管城。他与崔善福关系极好,故而应邀前来。
  酒宴上,李玄道不可避免的提起《圣贤注》一事。
  李言庆于是向他发出邀请,李玄道虽则意动,却又有些犹豫。
  “大郎已得到齐王之邀,请他府中舍人。”崔善福倒是知道其中的玄机,于是开口为李玄道解释。
  齐王,亦即杨广次子,杨暕。
  不过崔善福话锋一转,轻声道:“大郎,我听说陛下和皇后,似乎对齐王不甚欢喜。而且早年齐王还曾试图争夺太子之位,为陛下所恶。你这时候跑去跟随齐王,只怕难有作为啊。
  而今言庆编撰《圣贤注》,实乃一件善事。
  你不总是说,没有机会施展才华吗?如若能参与此等盛事,岂非比你在齐王府抄抄写写,好上百倍?”
  “这个嘛……”
  李玄道陷入沉思之中。
  言庆说:“大郎无需急于决定,反正麒麟馆方才修建,还有些时间。此《圣贤注》乃一件大事,我虽已邀请了薛收,可是想要完成,非他一人可为。故我拟设立几位编修,若大郎有意,随时可以找我,言庆必将扫榻以待……对了,崔大哥,你答应送我的书呢?何时送来?”
  李言庆把话锋一转,也避免了李玄道的尴尬。
  崔善福笑道:“你若是需要,随时可以送去,我早已准备妥当。”
  郑宏毅也说:“是啊,家父也准备了三百册珍本,等麒麟馆营建好之后,立刻给你送过去。”
  言庆拱手笑道:“如此,多谢诸君。”
  ……
  第二天,李言庆返回巩县。
  薛收还没有过来,一则临近年关,尚需祭祖后才能成行;二则麒麟馆还没有修好,他来了也没有用处;三则薛收来信,会邀请几位朋友一同前来巩县,共襄盛举,方为人生一大快事。
  所以,言庆倒也不甚着急。
  平日里就在茅庐中烹茶抚琴,逍遥自在;有心情时,则前往百花谷,查探麒麟馆的进度。
  空余时间,他还设计出了几块小玩意,派人送往吴县,和张仲坚商议。
  这年月虽然没有产权保护的说法,可新鲜玩意儿,总是会受人追捧。言庆自信,他这几款小玩意儿,定然会为他带来不菲的收入。正是花钱的时候,这敛财计划,还需从速进行……
  这一日,言庆从百花谷回来,却意外的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来自洛阳,由雄记商铺转送过来。李言庆换上一身雪白唐装,靠在狼皮褥垫上,打开书信。
  他看了两眼之后,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沉吟片刻,李言庆唤来阚棱,“立刻去百花谷,让老沈回来,我有要事,需他出面操办。”


第九七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王頍和沈光得到消息,立刻赶回巩县。
  就见李言庆在茅庐门廊上铺着一张硕大的白狼皮,他坐在上面,靠着廊柱看书。而一旁毛小念则静静烹茶,茶香幽幽,弥散在茅庐周遭。王頍和沈光也不免感到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
  “茶刚好,坐下来喝一口,先缓一缓。”
  李言庆让毛小念奉上两盏香茗,王頍和沈光也不客气,上前坐了下来。
  茶香,犹在唇齿间飘散。
  王頍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将茶盏放下。
  “公子,有何事将我二人找来?”
  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事情应该不会太大。言庆找他过来,更多的怕是想要征询他的意见。
  若不是如此,毛小念又岂能烹出如此香茗?
  “我接到了一封书信。”
  言庆从身旁的书页中,取出那封信。
  “鱼老柱国的家眷,被朝廷打入天牢。”
  “啊?”
  王頍倒是没什么反应,可沈光却吓了一跳。当世中,能被称作鱼老柱国的人,只有一个:鱼俱罗。不过鱼俱罗正在钱塘余姚附近,和反贼刘元进激战。怎么好端端,把他家人拿下?
  李言庆说:“鱼老柱国和吐万绪大将军在余姚,已经击败了刘元进逆党。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今江南乱党,就如同那野火无法烧尽的野草,铲除一拨,又长出一拨来。鱼老柱国认为,平息江南乱党,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剿抚并用,也许四五年间,能够彻底平息匪患。然则陛下,对他的成绩,很不满意。
  此前洛阳遭遇杨玄感之乱,使得物资变得极为匮乏。
  老将军担心家人,故而秘密走私粮食,想要给家人补贴一下。不成想,那粮船却人拦截下来。
  如今陛下怀疑,老将军是想把家人接往南方,而后图谋造反。所以下令越王,将老将军一家老小,全部打入牢中。并且派遣使者前往江南,意欲杀死老将军……老将军的家人,通过一些关系,向我求救。”
  李言庆慢悠悠把话说完,目光环视众人。
  “我也不想瞒你们,鱼老柱国于我有半师之谊。当年在岷蜀,曾传我使槊之法。我力有不逮,难救老柱国的性命。可我实不希望,老柱国家人受到牵连。故而,我意援救鱼氏满门,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王頍冷嗤一声,“非是鱼俱罗欲反,实今上心存猜忌。
  公子乃性情中人,欲救鱼俱罗家人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如何解救?解救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毛小念抬起头,暗自心惊。
  少爷这算是做什么?他所谈论的事情,可是大逆不道啊!
  可同时,心里又觉得甜滋滋。少爷和人说这等事情,也没有避讳我。这说明,少爷视我为心腹。
  毛小念一心都在李言庆身上,反正不管李言庆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
  言庆看着王頍,轻声道:“我已想出对策,但是却需老沈走一趟洛阳……洛阳那边,雄记商铺会尽力协助你。可是要想出来,还需老沈你的耳目。通远市那些家伙,你应该最熟悉。”
  沈光想了想,“通远市那边无需担心,我倒是有些门路。
  可问题是,鱼氏一家老小,尽在天牢中看押。若不能把他们从天牢里救出,有门路也不行啊。”
  沈光武艺高强,不过他不会认为,言庆会让他杀进天牢救人。
  而且他也没有那么自大,认为能杀出一条血路。想当初哈士奇何等修为,结果还不是惨死端门外?
  李言庆又从书页里翻出一封书信,递给沈光。
  “我的计划,已在里面详细说明。
  一会儿马三宝会送来钱物,你带上钱物,立刻前往洛阳,依计行事。不过要尽量在年前办好这件事,否则会影响到计划……你此去洛阳,务必要小心。能办成就办,不行的话,就立刻放弃。
  麒麟馆的事情,我会交给马三宝和王先生处理。老沈,你可愿往?”
  沈光笑道:“既有公子妙计安排,我又有何不敢?想当初我敢闯木槿镇,况乎是洛阳城?”
  “如此,速去速回。”
  言庆把信递给沈光,沈光也没有看,直接揣进怀中。
  他起身返回自己房间,收拾整理行囊。言庆让毛小念去迎马三宝,而后拉着王頍,走进茅庐。
  王頍轻声道:“公子,这样会不会太过危险?”
  言庆微微一笑,“我生性如此,人敬我一分,我当以涌泉相报。鱼老柱国对我有授艺之恩,我虽则无法救他,但总要保他一脉。有些事情,不是该不该去做,而是必须要去做……王先生放心,此时我已有妥善安排,断然不会暴露出去。不过沈光这一走,麒麟馆方面……”
  “哦,我会在那边,盯住。”
  王頍又向言庆汇报了一些关于安排耳目的事情。
  然后,他话锋突然一转,轻声道:“细算起来,公子在荥阳郡治下,已设立百座粥棚。再加上麒麟馆以工代赈,足以令荥阳百姓归心。然则我发现,只设立粥场,似乎有些可惜。公子若要在荥阳站稳脚跟,单凭这些还不够。公子名气越大,受到的关注就越多……这期间难免会有宵小寻事。若公子手中没有足够的武力,只怕还无法震慑那些人。我有一计,可令公子藏兵于民。”
  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李言庆也算是熟读党史的人,焉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也想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可如今这是隋朝天下,他若成立私军,人数太少没有用,人数太多,又会被朝廷猜忌。这段时间以来,如何蓄养私兵,已经成了一个大问题。
  王頍这时候提出来,言庆焉能不感兴趣?
  “但不知,如何藏兵于民?”
  “呵呵,公子身在毂中,却不如我这旁观者看得清楚。
  如今,仅攻陷一地,就设有三十余个粥棚,而且所用钱粮花费,尽有公子所出。若再算上巩县以外,合计一百三十七座粥棚。公子难道就不觉得,粥场流民甚多,需有人戒备守护。”
  “你是说……”
  “一个粥棚,安置十个护卫,就是一千三百七十人;若安置二十个护卫,则是两千七百人。
  如此一来,公子就可以轻松获得三千名护卫。
  即便是朝廷,也不可能对此有什么怨言……还有,麒麟馆需要监工,待麒麟馆建成,也需要有足够的人手保护。如此算来,公子手中常被七八百人,当不成问题。若真有七八百私兵,又何惧宵小窥探?而且,公子此举算是为朝廷安置流民,即便是朝廷,也无话可说啊。”
  李言庆还真就没有考虑过这些,顿时陷入沉思。
  他想了想,突然苦笑道:“王先生,您这可真算是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花钱如流水啊!”
  是啊,即便是七八百人的私兵,所需花费,也是个惊人数目。
  王頍捻须笑道:“我只管出谋划策,其他一应事情,就由公子解决。我观那苏烈,颇有领兵之能,这练兵之事,可以交给他来负责……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公子如今既已和郑氏没有关系,这虎卫之说,最好还是改个名称。具体的计划,我这两天做好,到时候交与公子。”
  李言庆闻听,更是苦笑不迭。
  这计划一出来,接下来,可就是流水一样的开销了!
  不晓得,自己的那点家底,能否撑得住呢?
  ……
  当天,沈光带着十锭黄金,赶赴洛阳。
  言庆恍若无事人一样,找来马三宝,查探了一下自家的钱货。可这一清点,把言庆吓了一大跳。
  原来,短短时间里,从他手中流出去的钱货,就多达近十万贯。
  这其中还有许多钱货,未列入计划。比如他名下供奉一座道观,一座寺庙,来年就需八千贯支出。麒麟馆如今正在修建,等到建成之后,也需要花费大笔钱物;王頍组织情报网,来年还要支出五万贯;如果粥棚继续架设,有需要增加万贯花费。其他零七碎八的支出,也有不少。
  言庆统计了一下,来年一开春,他就要准备七万贯。
  这还不算日常的花费开销……
  李言庆的帐面上,已不足十万贯。
  也就是说,等来年那些开销用出去,他帐面上剩下的钱粮,可能无法支撑这一大家子的花费。
  当然了,他明年还会有收入。
  只是……
  马三宝可怜巴巴的看着言庆说:“公子,照这么弄下去,咱们可撑不了多久。”
  “撑不了也要撑,一应计划内的开销,不能消减。
  三宝,你帮我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想办法。这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说是这么说,言庆心里暗自叫苦:弄不好,还真的会被尿憋死!
  一夜无事,李言庆整整一晚,在床上是翻来覆去,考虑赚钱大计。直到黎明时分,他才昏沉沉睡下。
  等醒来时,却发现窗外,是一片白皑皑。
  若算算时间,沈光这时候可能刚刚到达洛阳……
  李言庆倒是不太担心洛阳的事情。他相信,以沈光的经验,办好这件事情,应该不会太难。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赚钱。
  推开窗子,就看见雄阔海和阚棱在后面的雪地上练功。
  李言庆伸了一个懒腰,洗漱完毕后,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走走。可就在这时,却听见门外象龙发出希聿聿一声暴叫,紧跟着细腰和四眼,也在门口狂吠起来。听声音,似乎不太对劲。
  言庆不禁奇怪,这时候难道有人来寻事吗?
  他隔着窗户,大叫一声:“大黑子,阿棱,抄家伙,好像有人来了。”
  蓬的一声,那重逾七八十斤的铁球掉在雪地里,雄阔海兴奋的大吼一声,“那个混蛋敢来寻事?”
  这厮近来闲的无聊,整天练功。
  如今听说有人敢上门生事,雄阔海又怎能不感觉兴奋?
  李言庆也是挟弓跨鞭,冲出房门。
  站在门廊上,只见斜坡下雪尘翻滚,马蹄声阵阵。一队铁骑,从山丘下疾驰而来,若风驰电掣。
  为首一员大将,银盔银甲,内罩素白战袍。
  一件大红色披风,在风中猎猎甩动,胯下一匹赤炭火龙驹,马鞍桥两边,各挂着一支沉甸甸,个头硕大的八棱梅花亮银锤。往脸上看,来人年纪不算太大,也就是堪堪成丁的模样。
  生得俊俏非凡,英姿飒爽。
  面似敷粉,白里透红。剑眉虎目,炯炯有神。
  来人一马当先,冲到茅庐前勒住赤炭火龙驹。目光先落在门廊外那匹虎视眈眈,似要攻击的象龙马时,不由得一怔。
  旋即,他板着脸,手指李言庆,厉声喝道:“李言庆,你做的好事!”
  言庆长大嘴巴,看着马上的人,半晌后突然破口大骂:“你个混账家伙,好端端带这么多人来吓我不成?裴行俨,你给我滚下来,我今天若不好好收拾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生几只眼。”
  雄阔海和阚棱手持兵器,跑了过来。
  可看到这一幕,亦不禁垂头丧气,嘀咕一声:“看样子,是没法子打架了……”


第九八章 八方风雨会中州
  裴行俨板着一张脸,看上去似乎非常不高兴。
  不过他似乎也不是想和李言庆翻脸,被言庆臭骂一顿之后,黑着脸走进茅庐,一屁股坐下。
  至于他带来的百名亲随,则留在茅庐外面。
  也许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亲随们并没有表露任何不适应之处。反倒是言庆的那匹象龙,不时的冲赤炭火龙驹呲牙咧嘴,发出挑衅。同样是龙驹宝马,赤炭火龙驹显然没有打算和象龙一般见识。非常高傲的一扭头,打了个响鼻之后,悠悠然跑到一边,不再理睬。
  只留下象龙,不停发出嘶吟。
  细腰和四眼呜咽两声,好像是安慰象龙,然后就溜到门旁趴下。
  象龙挑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也就随之安生下来。它也就是和赤炭火龙驹挑衅一下,其他的战马,即便同属大宛良驹,象龙也懒得理睬。也许在它眼中,唯有赤炭火龙驹,值得它去挑衅吧……
  雄阔海阚棱回去继续练习混元球。
  而小念在奉上茶水之后,就悄悄退出茅庐。
  代她把房门关上,裴行俨立刻炸了锅。
  “李言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李言庆莫名其妙,疑惑不解。看得出来,裴行俨的确是有些生气,可言庆却不知道,究竟怎么招惹了这个家伙。
  “你好端端,为何提两门亲事?”
  “提两门亲事?你在说什么啊……”
  “我问你,你让窦公爷找我姐姐提亲,这本是一件好事;可为何又找窦郡守向长孙家求亲?”
  李言庆被裴行俨这一句话,呛得连连咳嗽。
  “我……”
  他刚想说:我没让人向你姐姐求亲啊!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件事情,肯定是出自于自家老子的手笔。
  怪不得那天晚上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李孝基一脸诡异笑容。
  可是老爹啊,你这不是玩儿我吗?你提亲就提亲,干嘛同时向两家提亲呢?
  “你怎么知道的?”
  裴行俨气呼呼的说:“我当然知道。本来父亲已经同意,可不成想窦公爷酒后失了口风,一下子说漏了嘴。我父亲详细询问,才知道你还请了窦郡守,向长孙家的观音婢提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裴家不是一般家庭,你反出郑家,这出身……按道理说,娶我姐姐也挺合适。
  可你怎么一下子向两家提亲,而且还是平妻?也就是窦公爷,换一个人,我爹当时就会翻脸。”
  世胄子女出嫁,除非是皇室,很少有做妾室。
  虽则说男儿三妻四妾本属平常,可毕竟牵扯到一个脸面的问题。
  李言庆结巴了半天,有心说‘我不知道’此事,可又无法解释过去。毕竟,他和窦家的关系不错,大家都很清楚。如果不是他提起,‘窦公爷’和‘窦郡守’,又怎可能登门说项?
  窦郡守,是指窦轨,也就是窦奉节的父亲。
  因此前平定越嶲飞头蛮有功,故而在大业八年,也就是隋炀帝一征辽东时,因政绩卓著,而晋升为眉山郡郡守。这与历史上的窦轨经历,发生巨大变化。在原有历史上,窦轨在大业八年辞去了资阳郡郡尉之职,返回家中。而如今,他非但没有辞官,反而又晋升了一级。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当初的那份军功。
  而窦公爷,却是说另一个窦氏族人,窦抗。
  窦抗是隋朝洛州总管,陈国公窦荣定的儿子。他的母亲,就是隋文帝杨坚的姐姐,万安公主。
  换句话说,窦抗算得上是皇亲国戚。
  隋文帝时,窦抗甚得看重,曾入太学,任千牛备身,仪同三司。窦荣定过世后,窦抗继承陈国公爵位,历任岐州刺史,幽州总管。但在杨广登基时,因汉王杨谅起兵,杨广疑心窦抗同谋,于是命李子雄接替其职务。李子雄后来诬告窦抗与杨谅同谋,可是因未查出证据,窦抗被迫辞职。
  杨玄感乱起,窦抗曾与李渊说:玄感为我先耳,李氏名在图录,天所启也。
  由此可看出来,窦抗对杨广还是颇有怨恨,更觉察出,一个改天换地的机会,即将到来。
  不过他如今即便是没有任何职务,可这爵位犹在。
  说起来,由他出面向裴家提亲,倒也不落身份。李言庆心中苦笑,能说动窦抗出面者,又会有何人?
  此时只怕连李渊也牵扯进去,单凭一个李孝基,未必能让窦抗出来。
  可问题是,言庆不能说出,他和李家的关系……
  裴翠云也好,长孙无垢也罢,言庆不是没有感觉。当初裴翠云伴着他,不远万里前往岷蜀,这份情意,他岂能不知?而长孙无垢,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天真无邪。言庆同样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那一份眷恋。
  恐怕,不知是两门亲事吧!
  李言庆心中哀叹:以李孝基做出同时两相求亲的荒唐事,他焉能会放过宇文朵?
  只不过朵朵那边的状况,和裴翠云长孙无垢不同。想必李孝基会亲自派人,前往荣乐城说项。
  想到这里,李言庆叹了口气。
  “元庆,翠云姐姐对我的心意,我岂能不知?
  可是我不瞒你说,当年老师病故前,曾将观音婢托付于我,我又岂能负老师的重托?翠云,无垢,我当共娶之。若只能择其一,我宁可一生孤独。你也知道,我如今尚在孝中,所以也无法成亲。你若是怪我,可以打我一顿。但有一句话,还请转告翠云:尚有三载,可慎思之。”
  “思你个大头鬼,也不知我姐姐是看中你什么,我爹不同意,她就说要去王屋山,随我姑姑出家。
  我爹气得……”
  裴行俨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
  他想起自己那个平日里总是故作深沉的老爹,在家中暴跳如雷,全无往日风范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我那傻姐姐,反正是看上了你……我若是揍你,她岂能饶我?”
  裴行俨说:“不过有句话我说前面,日后你若敢对我姐姐不起,休怪我用我的大锤,轰死你。”
  李言庆闻听,苦笑!
  听这意思,恐怕是裴仁基低头了……
  也真是苦了裴翠云,这样也能接受。想起当初随自己一同远赴蜀中,裴翠云恐怕已经知晓,长孙无垢的事情了。想想也很正常,以高夫人的眼力价,又怎能看不穿,这其中的奥妙呢?
  可问题是,姑姑怎么办?
  李言庆一想到他那些糊涂账,就头疼无比。
  沉默片刻,他突然问道:“你怎么跑来巩县?我记得,你应该是宿卫禁中才是,莫非专门来巩县找我麻烦?”
  “我倒是想!”
  裴行俨突然冷着脸,“你这家伙,端地是好运道。我随行伴驾,看似威风凛凛,可实际上,半点好处都没有捞到。整日里看别人拼杀,我只能一旁观战……反倒是你这家伙,先是在高句丽杀了个痛快,而后又和杨玄感那些人大战一场。你且老实说,这段时间,杀得爽快吗?”
  李言庆哭笑不得,摇头叹气。
  这家伙,果真是个战争狂。
  高句丽杀得痛快?李言庆还真不觉得,整日里提心吊胆不说,天晓得什么时候就送掉性命。
  至于和杨玄感的交锋,也没什么值得留恋。
  杀过来杀过去,李言庆杀得已经厌烦了,和‘幸运’两字,又能扯上什么关联呢?这古人心思,果然不能以正常人考校。
  “所以,你跑来巩县?
  就算你想打仗,这时候河洛业已平定,哪有什么战事?你就算投奔我,我也没注意让你出战。”
  “我投奔你?”裴行俨怪叫一声,“你脑筋有毛病。”
  “我实话告诉你,此次前来,我是奉命出镇荥阳,为牛渚口鹰扬郎将……如今中原不甚稳定,齐郡、东郡、雍丘、魏郡等地,借由盗贼出没。我可是求了好一阵子,才得了这职位。
  另外,我爹也将奉命出任右监门统军,虎贲郎将,出镇洛阳……嘿嘿,你自己多保重吧。”
  李言庆听罢,浓眉轻攒。
  隋初,隋文帝沿用旧制,设立十二卫府。至隋炀帝时,又增加了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故又称十六卫府。
  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
  左右监门府,则分掌宫殿门禁……
  也就是说,裴仁基已经正式进入到高层之中,右监门统军,秩比正三品,同左右位大将军衔。
  牛渚口,是虎牢关的门禁。
  其等级高于罗口府,秩比从五品。
  李言庆也为他感到高兴,向他恭贺了几句。
  不过,他暗自揣摩,看样子隋炀帝杨广,受杨玄感叛乱的刺激,也开始关注河洛,着手布置。
  把裴仁基派往洛阳,想来也只是他的第一步吧。
  “如此说来,朝廷对荥阳,已有妥善安排?”
  裴行俨回答道:“我从洛阳过来的时候,也听到一些风声。陛下你委任宗室杨庆,出任荥阳郡守;宗室杨旺,出任魏郡郡守。此外,巩县县令也有安排,好像是一个叫柴孝和的人接掌。
  还有,韦孝宽之子韦津将驻守渑池。
  原虹霓关统军辛文礼,奉命出镇金堤关。至于荥阳郡尉一职,则将有原潼关鹰击郎将卫文通接手。反正我听人说,荥阳十一座县城,至少会有一半官位出现变动,你可要多加小心。”
  李言庆笑道:“我为何要小心?
  我未成丁,不过一介白身,谁又会找我麻烦?”
  裴行俨冷笑道:“你在荥阳架设粥棚,号李大善人,万家生佛。即便未成丁,焉知无人惦念?”
  言庆问道:“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裴行俨犹豫一下,轻声道:“反正你小心些,我听人说,洛阳可是有不少人,视你为眼中钉呢。”
  “谁?”
  “这个嘛,我不好说……反正你还是多加小心,莫要被人寻了借口。”
  裴行俨都这般说话,李言庆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不过他倒不是太担心,因为他手中,还有底牌没有显露。
  只是这李密逃亡走的消息,让他感受到莫名压力。送走裴行俨后,他孤坐在书案后,在纸上写出‘李密——瓦岗’的字样。历史上,这位蒲山公,不正是借助瓦岗,才化龙而起吗?
  如今,瓦岗已开始将目标向荥阳转移。
  虽然还没有攻城略地,可是对荥阳所造成的危害,已显而易见。
  一旦这两者汇合在一处,又会给荥阳,带来怎样的灾难呢?
  一想到这些,李言庆心里就沉甸甸。
  他把那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纸张,扔进火盆中。迈步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一股风,灌入茅庐里,令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言庆的危机感,越发沉重。看着窗外白皑皑的雪原,他轻声叹了口气,“这风雨,终究来了!”


第四卷 麒麟高卧声自远


第一章 桃花三月下江都
  大业十年过去了,留下一地鸡毛!
  杨广三征辽东,征天下兵马,百道俱进,誓要一举平定高句丽。
  然则他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经历两次征伐失败后,国力大损,士兵厌战,民力疲乏。
  杨玄感失败了,但却引发出剧烈动荡。
  各地反叛此起彼伏,声势越来越大。在这样的情况下,士兵无心恋战,逃亡者相继不绝。即便杨广在涿郡祭祀黄帝,斩逃亡者,以血涂抹战鼓,亦不能制止士兵的溃逃。至七月杨广督战怀远镇时,各地兵马失期不至。好在高句丽经历两次征伐后,也呈现出疲态困惫。
  加之百济王义慈突然强硬,与新罗同时上表朝廷,表示愿意臣服杨广。
  高句丽王高元,在乙德文支和渊太祚的建议下,派遣使者请降。与此同时,杨广似乎也厌烦了战事,眼见大军将胜之际,却同意了高句丽的投降。八月时,隋炀帝下令,班师还朝。
  之所以说一地鸡毛,却是因为在那一年的十月,也就是高句丽人请降后的两个月,高元再次向杨广宣战。
  杨广闻之大怒,意欲再次征伐。
  可是连小孩子都能看出,隋室已无力再次征伐,于是连番劝谏,最终令杨广平息了这个念头。
  因杨广一时好大喜功,致使靺鞨人再次崛起,并与突厥达成联盟。
  不过高句丽的情况,也并不乐观。高元在第二年,也就是大业十一年病亡,留下幼子继承王位。然则这个时候,高句丽两大权臣,渊太祚和乙支文德又发生了冲突,致使高句丽出现分裂的态势……
  同年延安人刘迦论勾结稽胡,自称皇王,起兵造反。
  隋炀帝命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为关内讨捕大使,发兵击之,于上郡大败叛军,斩刘迦论及其将卒,万余。
  然则,反叛虽然平息,刘迦论所带来的危害,却更为严重。
  突厥可汗咄吉,那鹰隼般的目光,已开始凝视中原,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大业十一年,王须拔造反,魏刀儿肆虐山西。
  隋炀帝在巡视雁门时,遭遇突厥人附近,被困雁门关。山西讨捕大使,太原留守李渊前往救驾,也就是在这一年,年十六岁的李世民,第一次随父参战,并立下战功,赐千牛备身。
  李子通在江南造反,试图吞并险些被丹阳郡守房彦谦打残的杜伏威所部。
  不成想杜伏威与辅公佑奋起反抗,击溃李子通。后隋军大将来整,乘势追击,大败杜伏威。杜伏威只得退回历阳,厉兵秣马。丹阳郡郡守房彦谦则对李子通穷追猛打,将其赶回海陵。
  十月,有城父人朱粲起兵造反……
  十二月,李渊招降山西群盗,使河东地区,恢复安宁。
  大业十二年,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
  杨广自从在雁门关遭遇突厥人围困之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
  他想不明白,自登基以来,他可谓是兢兢业业,苦心筹谋。凭借父辈留下的基业,他开疆扩土,可谓是春风得意。怎么突然间风云变幻,江山就乱成一团麻?难道说,他开疆扩土,错了吗?难道说,他宣扬国威,错了吗?难道说,他想要令四方来朝,都做错了吗?
  杨广越想就越想不明白,越想,就越钻进了牛角尖。
  非我负天下人,实天下人负我!
  一日,当杨广看罢三国演义之后,突然仰天长叹,把那部由洛浦书馆刊印的《三国演义》,丢弃一旁。我欲为世人谋万世福泽,然则世人却视我为昏庸。既然如此,我做这许多事情,又有何用?
  杨广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会变得偏执。
  杨广就是这样的状况,一时间心灰意冷,再也无心朝政。
  同时,杨玄感之乱给他带来的打击,至今仍无法消除。他对朝中文武百官,更是万分猜忌,总觉得这所有人,都想要篡夺皇位。关中的关陇世族,关东的世胄门阀……历数之下,世上无一好人。勿论是洛阳还是长安,都无法给他带来安宁,反倒是早年间的江南烟雨,变得极具吸引力。
  在大业十一年时,杨广下令修造龙舟。
  如今龙舟已成,他再也不想留在这个让他感觉恐慌的地方。于是在大业十二年三月,下诏前往江都。
  “陛下欲往江都,可洛阳却不能没有安排。但不知,陛下予以何人留守?”
  “一如前例,越王留守洛阳,代王留守长安。”杨广破天荒,自从雁门回归后,主动早朝。
  他在朝堂上,下诏开设箕山,黑石两大鹰扬府,以增强对东都洛阳的拱卫。
  此前,荥阳郡治下,已开设有罗口、荥泽、牛渚口、圃田和大騩山五座鹰扬府。其中荥泽、牛渚口与金堤关、虎牢关相互拱卫;罗口镇守黑石关,保护黑石关和邙岭通路;圃田位于荥阳最东面,也是最前线;大騩山则临近新郑,是荥阳东南面的一处屏障。本来,以此五府拱卫荥阳郡,已经绰绰有余。然则随着民变日益增多,荥阳作为东都锁钥,更要严密保护。
  故而,杨广在金紫光禄大夫裴世矩等人的建议下,增设两座鹰扬府。
  不过在同时,也撤销了罗口鹰扬府,并入黑石府治下。
  原罗口鹰扬府鹰扬郎将徐世绩,因功升任鹿蹄山鹰扬郎将,秩比从五品,出镇伊阙关。其麾下兵马,归黑石府所治。也就是说,新开设的黑石府,不仅仅要担负起护佑虎牢关、荥阳至黑石关所有通路,同时还要担负起黑石关西南,黑石渡口的守备任务。其责任更显重大。
  故而,黑石关鹰扬郎将,秩比正五品,将凌驾于荥阳六大军府之上。
  这样一个官职,自然极其重要。
  以至于谁将接任黑石府鹰扬郎将,就成为文武百官,讨论的重点……
  箕山位于荥阳西南,与大騩山遥相呼应。而箕山鹰扬郎将的人选,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很快就有了结果。
  杨广下诏,封张季珣为箕山鹰扬郎将,秩比从五品。
  对于这个任命,所有人都不会感觉奇怪,更无心反对。张季珣,吴县张氏族人,同时也是张仲坚的族叔。张季珣的父亲张祥,曾担任晋王府长史。杨广在太子之争胜出后,出镇地方。
  汉王杨谅起兵时,张祥誓死不降,与城同亡。
  说起来,张祥是第一批从龙之士,对杨广忠心耿耿。所以当杨广点张季珣为箕山郎将的时候,谁也不敢反对。这可是杨广的心腹重臣,同时吴县张家,又与萧皇后关系密切。萧皇后未嫁时,就是在其舅父的抚养下长大成人。而萧皇后的舅父,也正是吴县张氏所出。朝臣们不是傻子,得罪了杨广,说不得在他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下,还有一线生机。若得罪萧皇后……
  所以,争论的重点,就集中在了黑石郎将的上面。
  该由谁来出镇黑石关?谁来担当黑石郎将?朝臣们你争我夺,相互争辩,只把这朝堂,乱成一锅粥。
  “裴卿,为何不说话?”
  杨广发现,虽然朝臣们争吵激烈,可是金紫光禄大夫裴世矩,却两眼微闭,一言不发。
  裴世矩说:“荥阳是东都锁钥,黑石关更是洛阳的最后一道屏障。此关系东都安危,臣不敢妄言。”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顿时息声。
  杨广不禁笑了!
  “既然裴卿不愿开口,那就由朕代裴卿,推荐一人如何?”
  “陛下所推荐之人,定然合适,老臣绝无异议。”
  这君臣之间一番对话,其实也是杨广告诉满朝文武:黑石郎将的人选,朕已经有了主意。
  所谓代裴世矩推荐,说穿了,就是杨广自己的意思。
  如此费周折,不过是不想被说成独断朝纲而已。杨广说罢,环视满朝文武。
  他沉吟一下,“黑石关距离巩县,不足十里,属巩县所辖。既然是黑石郎将,何不由巩县男出镇?”
  巩县男,五等爵之中,品秩最低的男爵。
  若说全称,应该是巩县男爵,配享有二百户食邑。
  杨广笑眯眯的说出了心目中的人选,一时间在朝堂上炸了锅。
  “陛下,黑石关乃东都最后一道屏障,关乎洛阳安危。巩县男年方十九,恐无法担此重任。”
  “是啊陛下,巩县男年幼,恐无法担此重任。”
  杨广脸色一沉,刚要开口。
  却听裴世矩说道:“诸公此言此言,巩县男虽尚未成丁,然则名动士林,功勋卓著。其文名且放在一旁,单论其十五岁征战高句丽,生擒高建武;十六岁率一县青壮,阻杨玄感十万大军近十余日,更有复夺汜水、荥阳、管城之功劳。只因其祖父病故,故而三载丁忧……
  如今,三载已满,陛下论功行赏,区区黑石郎将,也是在常理之中。”
  这巩县男,赫然是李言庆。
  说起来,李言庆三年前因郑世安亡故的缘故,丁忧三载。
  虽则无法出仕,可是却得了一个巩县男的爵位。在当时人看来,李言庆的功劳,出任这终身巩县男,似乎并无大碍。加之这只是个虚职,除了二百户食邑之外,李言庆并没有什么权力。
  想来,这是杨广为安抚功臣,向世人昭示恩德的手段。
  所以当诏书发出之后,许多人虽然吃惊,倒也没有站出来反对。
  可现在看来,三年前的一纸诏书,所为的,确是如今的黑石郎将。也就是说,在荥阳开始黑石府的构想,在三年前就已经有了端倪。可惜,谁也没有觉察到杨广的这个想法,甚至包括裴世矩在内,同样感到意外。但既然杨广说了,是代他来推荐,裴世矩当然会竭力维护。
  “元太府也说,黑石关是东都屏障,岂是等闲人可以出镇?
  李言庆文采出众,忠直刚正,兵法谋略,无不精通。况且其在荥阳善名卓绝,三载来,各地纷纷奏报库府不足,饥民众多。唯有荥阳,从未有过这等消息。此何也?全赖李言庆召集荥阳缙绅,捐粮献才,开始粥棚。据我所知,李言庆等人三载来,耗费钱粮近十万贯。当初,杨玄感肆虐河洛时,洛阳也有此等情况。却偏偏无一人肯站出来,行此等大善之事……
  元太府可能不知道,荥洛百姓,提起李言庆,莫不要尊一声:李大善人。
  有此等人物出镇黑石关,若有意外,其振臂一呼,可令河洛呼应,东都又何愁不得安宁乎?”
  元太府,名元文都,任太府卿,洛阳留守。
  他此前长住长安,虽知李言庆之名,但了解并不算多。
  闻听之下,向对面樊子盖看去。那樊子盖如今出任民部尚书,向元文都点头,表示裴世矩并没有说错。
  裴世矩说:“况乎李言庆为人至孝,品性端正。
  固有甘罗十二岁能为宰相,我等又何需以大小论英雄?似李言庆这等忠、义、仁、孝、勇皆备之人,依我说,出任一个黑石郎将,只怕还小了些。”
  裴世矩话音刚落,却见一人站出。
  “若说巩县男忠孝勇,我没有意见。
  可说他品性……我听人说,自他主编《奸妄注》以来,麒麟馆外,车马不绝。更有传言,他收受贿赂,凡送万贯钱帛者,即刻以提出要求。著书立说,自古为圣贤事。其人以圣贤事而大肆敛财,何来品行端正之说。”
  说话的人,正是杨广宠臣,秘书监虞世基。
  想当初,李言庆在巩县城头,骂死虞世基之子虞柔。虽说虞柔何当该死,就算李言庆不骂死他,杨广也会取其性命。可问题是,李言庆骂的太过狠毒,虞世基也感觉到颜面无光彩。
  三年前,他找不到由头,去为难李言庆。
  三年后,他怎么着,也要让李言庆难受一番。
  至于李言庆收受贿赂一说,则是源自于李言庆在大业十年中,编撰完春秋战国两篇奸妄注后,两汉第一篇,直指汉高祖刘邦。言其且黑又厚,抛妻弃子不说,又不忠不孝,故而被指为有汉以来,第一奸妄。
  他这篇文章一出,所引发起出的震荡,可以用天崩地裂来形容。
  汉高祖刘邦,一直以来都是以正面形象而出现在史册当中。李言庆讥讽其厚黑,令得无数人,莫不感到惶恐。可言庆所用事实,皆出自于《史记》,有些事情分开来看,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
  士林之中,为此争论不休。
  然则真正惶恐的,还是那些世胄门阀。
  隋唐时期的世族大家,论其渊源,大都是起源汉时。
  说句不好听的话,李言庆如果在书里骂了什么人,那说不定就是那个大家族的祖上先人。
  《奸妄注》的流传,远胜于薛收编撰的《圣贤注》。
  如果说,圣贤注是教人为善,那么奸妄注,就是刨名人祖坟,揭名人的老底儿。普通百姓,对圣贤会敬而远之。可是对名人的八卦,确是格外关注。而奸妄注的目的,就在于八卦。
  或是断章取义,或是穿凿附会……
  总之,李言庆就是要用尽一切办法,使人们对其中的故事,产生出浓厚的兴趣。为便于推广,李言庆还尽量以白话编撰。如此一来,在百姓中的影响力更大,甚至不弱于《三国演义》。
  于是乎,世胄豪族子弟,莫不感到惶恐。
  有聪明的人,试图寻找门路,恳求李言庆笔下留情。不过李言庆只做了一篇汉高祖的文章后,便收手不再继续。奸妄注的后续编撰,则交由麒麟馆中,一名为许敬宗者,负责编撰。
  这个许敬宗,说起来也有来头。
  出身于官宦家庭,父亲许善心,曾是南方一郡官吏。
  许敬宗本人也是文采不俗,是大业二年的进士,和杜如晦是同期。
  杜如晦如今是长安县的一名县正,虽说不是很得以,可好歹也是个正六品的上郡官职。而许敬宗呢,一开始也出任了一县功曹,可不成想大业八年,隋炀帝一征辽东时,飞黄上厩的御马,在途径许敬宗治下时,被悍匪杨公卿劫掠。许敬宗也因此受到牵连,被罢官贬为庶民。
  李言庆的麒麟馆,在大业十年建成。
  许敬宗正处于落魄时,听闻麒麟馆招纳人手,就前往应征,并且成功进入麒麟馆。
  论文采,他比李言庆不弱于薛收等人;论笔力,更是雄健异常。从李言庆手中接过了《奸妄注》的编撰权后,他很快就理解了李言庆的意图。于是乎接过笔来,不仅挖人祖坟,他还会在撒一泡尿上去。其文笔阴毒,用词刻薄。曾生生将两个登门指责的名士,气得差点吐血。
  当然了,这家伙敛财的手段,和他的笔力,成正比。
  虞世基拿这件事出来,也不一定就能挡住李言庆的仕途,可恶心他一下,也不错。
  裴世矩微微一笑,“闻秘书监,亦有求人否?”
  听说你也派人,过去行贿了吧……
  虞世基顿时面红耳赤,瞪着裴世矩,半晌说不出话。
  宇文智及阴阳怪气地说:“听说裴公族中有女,以平妻许以巩县男,可知裴公,真爱才心切。”
  你老裴家乃是河东世胄,居然把侄孙女许配给李言庆,而且是以平妻许配?
  裴世矩脸色一沉,“举贤不避亲,老臣举荐李言庆,乃是出于一片公心。至于儿女之事,非老臣可以约束。不过,裴翠云与长孙无垢平妻许以李言庆,似乎并无不妥。莫非宇文侍郎,以为长孙不计裴氏否?”
  杨广被困在雁门关的时候,曾感叹:若长孙安在,敢使突厥至此?
  其言语中,对长孙晟无比怀念。
  裴翠云之所以会以平妻的身份许以李言庆,那是我裴氏,对长孙大将军的敬重。你宇文智及是不是觉得,长孙晟比不上我们裴氏?
  这话顿时说中了杨广的心。
  杨广脸色,有些阴郁……
  “况乎,老臣未有凤女,强嫁他人。”
  宇文智及那张俊俏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如同滴血。
  这其中,又有一个典故。
  大业十一年,也就是去年,麦铁杖的孙子麦子仲,孝满出任左监门郎将。宇文智及有一个闺女,名叫宇文凤,年已二十三岁,至今未嫁。只因其性情暴烈,而且颇为自大,属于那种正义感超强的女人。一次在长安街头,看见麦子仲痛打坊间地痞,顿生爱慕之心,并誓言非麦子仲不嫁。
  宇文智及就找来了麦子仲老爹麦孟才,一顿酒下去,提出要把女儿嫁给麦子仲。
  麦孟才知道,麦子仲心里还是喜欢裴翠云,而且他对宇文家,也不是非常感冒,就借口推诿。
  可宇文智及爱女心切,死活非要把女儿嫁给麦子仲。
  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个缘由,如今已无人知晓。反正不久之后,就传出宇文智及搂着麦孟才的脖子,许以重金,把女儿嫁了出去。故而就有了‘凤女强嫁’的典故,为朝中文武笑料。
  裴世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凤女强嫁的事情,把宇文智及气得,眼冒金星。
  杨广也听说过这个典故,忍不住大笑起来。可他这一笑,却让宇文智及是有火发不出,只能恶狠狠,瞪了裴世矩一眼。
  看起来,杨广已经有了主意。
  而且他又找了裴世矩这么一个老谋深算,老奸巨猾,有三寸不烂之舌的人做说客,谁能说得过裴世矩?这家伙就是以嘴皮子利落而闻名,当年在西域,凭借一人,搅得西域不得安宁。
  这时候,谁若是再站出来反对,惹了杨广,最多是被一顿斥责。
  可是惹了裴世矩,弄的好像虞世基和宇文智及那样下不来台,才是颜面尽失。
  杨广说:“宇文卿所言,倒是让朕想起来一件事。麦卿,子仲今年好像也到了成丁的年纪了。”
  麦卿,是指麦孟才,麦铁杖的次子,麦子仲的老爹。
  他如今出任左备身府将军,虎贲郎将,是负责保护杨广的近卫头子。刚才被裴世矩提起了‘凤女强嫁’的典故,麦孟才正缩在一旁。听杨广询问,他连忙站出来,躬身道:“犬子去岁末,业已成丁。”
  从杨广对麦子仲的称呼可以看出,他对麦家,何等喜爱。
  说起来,杨广现在也就喜欢麦孟才这种没有根基的新近权贵。这种人好拉拢,而且很忠心。
  这也是杨广为什么,愿意相信李言庆的一个缘故。
  如果李言庆是出自郑氏,裴氏,李氏……他断然不会委以重任。偏偏李言庆反出了郑家之后,又没归宗李氏。这也就造成了,他如今孤家寡人的局面。杨广也因此,对他多出些喜爱。
  “说起来,子仲十七从军,也曾立下过许多功劳。
  朕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统领一军了……这样吧,让子仲出任黑石府鹰击郎将,和李言庆一同出镇荥阳,诸公以为如何?”
  杨广之所以这么安排,当然还有其他考虑。
  虽说有萧皇后举荐,可李言庆这家伙过于狂傲。当初先抗旨不尊,后来又抨击朝政,不是个安生的主儿。把黑石关真的交给李言庆一个人,杨广还真就不太放心。麦子仲和李言庆,有夺爱之仇……两个人没什么太深的交往,让麦子仲出任黑石鹰击郎将,正可牵制李言庆。
  他这番考究,自然是不可能与旁人说明。
  不过有了李言庆前车之鉴,这时候也就没人再站出来反对。
  刚才得罪了裴世矩,难不成现在再去得罪宇文智及和麦孟才?弄不好,连杨广一同得罪进去。
  所以,文武群臣,齐声表示赞同。
  杨广这心里,不禁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三月三,朕将在洛口登舟,前往江都。
  除留守官员之外,其他众人,随朕一同前往,左右骁果随行。朝中之事,关中置于代王,关东置于越王,可自行决断。如有不决之事,可奏报江都,由朕亲自决断……
  散朝!”
  说罢,杨广甩袖,离开金銮宝殿。


第二章 观音来
  又是暮春,断雨零星。
  宽敞官道两旁,深绿浅翠,春色正浓。
  山东河北,山西陇右,处处烽火,盗匪丛生。然则在洛阳通往巩县的路上,却透着一丝繁华喧闹之气。行人纷纷,匆匆而过。路旁田垄,农人正忙。时而有车仗通过,远远还可眺望,那行驶在洛水之上的舟船。与其他地方相比起来,河洛倒是呈现出一派宁静,好不悠然。
  任他各地烽火连天,我自守着那一亩三分地,逍遥快活。
  皇帝昏庸也好,圣明也罢,其实对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过个太平日子,能吃饱肚子,也就足够。所幸,京畿之地虽则在三年前遭受战火洗掠,但比之他处,还算是太平。
  一行车仗,沿洛水而行。
  共两辆大车,另有数十个奴仆随行。
  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骑在一匹青马上,好奇的向四周观望。那匹青马,生就一颈银鬃。看上去年纪也已不小了,依旧昂首挺胸,流露出睥睨天下的雄迈风姿。
  青马,名闪电!
  “无忌,前面就是黑石渡。”
  一个俊秀青年,催马来到那青年跟前,手指前方渡口道:“河对岸就是黑石关。过了关卡,再有十里,就能看见巩县。婶婶她们从晨间赶路,至今水米未进。不如在渡口稍事休息后,再渡河过关?
  反正天黑前肯定能到达巩县,你看如何?”
  青年,名叫无忌,长孙无忌。
  而那说话的俊秀青年,则是眉山郡郡守窦轨之子,窦奉节。
  长孙无忌点点头,拨马来到一辆马车旁边,隔着车帘,轻声道:“娘,前面就是黑石渡口。奉节说在渡口稍事休息后,再前往巩县,您看怎么样?”
  车中传来银铃般的声音,“小哥,娘累了。那就先休息一下吧,正好吃些东西。”
  “知道了!”
  长孙无忌应了一声,返回窦奉节身旁。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到渡口,寻一落脚处。”
  “有劳!”
  窦奉节呵呵一笑,催马前行。四名黑衣骑士,催马紧跟着窦奉节,朝黑石渡口方向奔去。
  长孙无忌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却见春云翻卷,遮住阳光。
  一晃已有六载光阴,当年那个被父亲斥责的少年,如今已成为赫赫巩县男。想起来,真是造化弄人。昔日自己高高在上,可自从父亲过世后,霹雳堂却渐趋凋零。族叔长孙顺德,前年因征兵未果,而逃往太原,隐姓埋名;二兄虽执掌霹雳堂,也只是勉励维持。三个长孙行操也没能进入太学院,如今在齐王府内,担任一个不起眼儿的记事,说穿了就是一个打杂。
  舅父高士廉,因受到兵部尚书斛思律的牵连,被发配岭南。
  自己呢,也要和母亲、妹妹一起,投奔那个昔日在霹雳堂学艺的垂髻童子门下,可真是有趣。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那个家伙虽说有些花心,但是对自家还是尽心尽力。且不说当年不远万里,送妹妹入岷蜀求医。这六年间,自家在岷蜀一应花费,甚至包括自己求学所需,全部都是由他一力承担。
  如果不是他,这六年来,恐怕会过的非常辛苦吧……
  母亲虽说不太满意,可毕竟是父亲的遗嘱。而且那家伙也着实厉害,硬是在反出郑家之后,还混出来一个男爵。以至于窦郡守登门求亲,说明了妹妹会是以平妻身份,与裴娘子共侍一夫的时候,母亲先是表示生气,却随即答应下来。此次回来,连二哥恒安,亦不敢怠慢。
  “无忌,无忌!”
  窦奉节在渡口旁的一家酒肆门口招手,把长孙无忌从沉思中唤醒。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黑石渡。
  长孙无忌连忙下马,走到马车旁边。
  “母亲,渡口到了……观音婢,搀扶母亲出来休息一下吧。小窦找了一家酒肆,咱们先进食,而后渡河。”
  车帘一挑,高夫人在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搀扶下,缓缓走出。
  那少女的年纪,大约在十四五左右,瓜子脸,柳叶眉,一双大眼睛,脸颊上还生着一对销魂的梨涡,更显出几分柔媚之色。也许是饱受岷蜀灵气滋润,她的肌肤细腻的,如同羊脂白玉。
  脸上犹带着几分稚气和天真,小心翼翼搀扶高夫人下车后,少女好奇的向四周打量。
  “小哥,这就是黑石渡吗?离巩县,还有多远?”
  长孙无忌透出一抹关爱笑容,笑道:“不远了!等过了晌午头渡河,估计一两个时辰,就能抵达。
  好了,你那小哥哥如今还不知道观音婢要来,等他看到你的时候,不定会有多么吃惊呢。”
  少女闻听,粉靥羞红。
  高夫人不满道:“无忌,怎么又拿你妹妹开心?”
  长孙无忌的心情顿时大好,连连道歉。
  这时候,窦奉节也走上前来,请高夫人一家人,入酒肆休息。
  那酒肆门口,挂着一面布幌子。不过和其他酒肆不太一样,别家的幌子上,要么写着酒,要么写着茶的字样。可这一家酒肆的布幌子,却绣着一只白鹅。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字样。
  窦奉节业已长大,身高近八尺,生的眉清目秀。
  巴山蜀水给他增添了几分秀气,虽则生的肩宽背厚,却不会给人以粗鄙感受,更像是一个邻家的大男孩儿。
  “奉节哥哥,这家酒肆,是不是长于烹鹅?”
  坐下来后,长孙无垢好奇的询问。
  只问得窦奉节噗的一口水喷出,而长孙无忌,则是咳嗽连连。
  “可能是吧……说不定日后还需观音婢,你亲自烹鹅呢。”
  高夫人秀目一瞪,“无忌,休得胡言乱语。观音婢,莫要听你哥哥胡说八道,这幡上的鹅……”
  一名酒肆的伙计上来,接口道:“这位娘子,这幡上的鹅,是我家公子的标记,您可不要胡说,弄不好会惹出乱子。”
  “你家公子,很霸道吗?”
  伙计有些不高兴,“小娘子,我家公子乃荥阳郡鼎鼎有名的善人,和‘霸道’二字无关。只是你们刚才的玩笑,实乃对我家公子不敬。故而我才好心提醒,若是在巩县,只怕会立刻赶你们出去。”
  长孙无垢好奇问道:“那是为何?”
  伙计笑了,颇有些自豪道:“三年前,有杨玄感祸乱荥阳,使得荥阳许多地方,变成废墟。
  是我家公子,挡住了反贼。
  入冬之后,我家公子见百姓难以裹腹,流离失所,故而号召荥阳缙绅,共开设有三百多座粥棚,每日布施。不仅仅是荥阳郡,包括颍川、东郡、还有河南郡,都有百姓受到了恩惠。
  这两年,巩县渐趋太平。
  粥棚已无必要开设。不过公子担心再有天灾,到时候临时铺设恐不方便。于是把那三百多座粥棚全部盘下,改成酒肆茶社,已供行人方便。你看,只要那幡子上有‘鹅’标记的酒肆茶社,全都是我家公子名下。如此不但能方便路人,许多没有田地的人,也得到了安置。
  其他酒肆茶社,都是自行设立。
  唯有我们这些挂有‘鹅’幡的酒肆茶社,统归我家公子名下。所以,请不要那此幡来说笑。”
  高夫人的眼中,透出一抹赞赏之色。
  “多谢小哥,却是我这女儿不懂事,还请你多多包涵。”
  窦奉节忍不住道了一句:“没想到,庆哥如今,竟有名如斯?”
  而长孙无忌,则没有出声。
  他观察了一下酒肆里的人,放下这座酒肆面积虽说不大,却也是五脏俱全。一名管事,四个伙计,共有五个人。管事基本上就是在柜台后面算账,而四个伙计,全都是精明强干之辈。
  小小酒肆,收益再大,也不过如斯。
  那家伙竟然在一个酒肆里,就安置了五个人,又是什么用意?
  探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幡子,长孙无忌,若有所思……
  ……
  简单的用过饭,长孙无忌一行人在酒肆里休息片刻后,结账离去。
  渡船也已经找好,一行人登上渡船,很快渡过洛水,直奔黑石关。在关卡上验过了路牌之后,众人登车上马,向巩县急行而去。途中,不时看见有军马通行,使得气氛,顿显紧张。
  “怎么这么多军马路过此处?”
  窦奉节低声道:“听说陛下将游幸江都,所以才会有军马调动。”
  “陛下又要游幸江都?”
  “是啊……听说陛下近来常做恶梦,梦见西苑有兵祸,夜不能寐。若非宫中妇人安抚,则彻夜无眠。”
  长孙无忌连忙摆手,“奉节,你莫要胡说。”
  “我哪有胡说,洛阳坊间,都这么流传。”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莫非洛阳人,一个个都趴在西苑围墙上,盯着陛下睡觉不成?他们怎么传,是他们的事情。可咱们不能相信,更不能私相传说……弄不好,会惹来大麻烦的。”
  窦奉节挠挠头,低声应承。
  一行马队,风驰电掣般从旁边掠过。
  马上一名青年,看到长孙无忌胯下那匹银鬃马的时候,眼睛不由得一亮。
  “住马!”
  他厉声呼唤,然后摆手,指挥马队呼啦啦冲上前,把长孙无忌等人的车仗围住。
  长孙无忌一怔,立刻催马上前道:“尔等何人,欲在官道之上,行盗匪之事吗?”
  马上青年冷笑一声,“行盗匪之事?依我看,是你们行盗匪之事吧。你胯下坐骑,分明是我家前些时日丢失的马匹。我乃巩县法曹参军尹宗道,今日人赃并获,正可拿去县衙审问。
  来人,把这些人给我全部抓起来。”
  他麾下有几十个人,立刻下马冲上前去。
  奴仆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个惊慌失措。
  长孙无忌却听出端倪,原来这厮,是看中了我这匹宝马良驹。若是换一匹马,长孙无忌抱着能少一事则少一事的想法,说不定会让给对方。可这匹银鬃马,却是他父亲长孙晟所有。
  长孙晟晚年经略突厥,突厥启民可汗对他,无比敬畏。
  故而将自己的爱马,赠与长孙晟,并谓之:将军威行域外,遂名其马闪电,一何壮哉!
  将军的声名响彻塞外,此马唯有配上将军,才算得上得遇明主。后来,这匹银鬃马,也因而获‘闪电’之名。长孙晟死后,家产等一应,尽被长孙恒安和长孙顺德瓜分。长孙无忌当时要前往岷蜀,故而什么都没有要,除了长孙晟留下来的笔记和书籍外,只要了这匹银鬃马。
  无忌不由得怒极而笑,“大胆毛贼,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骨子里,秉持了长孙晟的骄傲。长孙无忌平日里虽说笑眯眯,可发怒起来,也是威仪骇人。
  他锵的拔出长刀,遥指想要冲过来的那些家奴。
  另一旁,窦奉节也沉下了脸。
  他性子偏于柔弱,但比之幼年时的怯懦而言,历经六七载磨练,已大有好转。加上随窦轨在军中历练,亦有刚烈之气。只见他抬手摘弓,二话不说,弯弓搭箭。只听弓弦崩的一声响,一支利矢飞射而出,这种一个刚把手搭在车辕上,准备跳上马车的家奴手臂上。那家奴惨叫一声,抱着胳膊,哀号不止。
  尹宗道一怔,厉声喝道:“尔等还敢反抗?给我上!”
  就在这时,从官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只见尘烟滚滚,蹄声若同沉雷般响,似有千军万马。
  “尹公子,且请住手。”
  来者高声喊喝,眨眼间就来到车仗旁边。为首的一个青年,约二十六七,生的细腰乍背,英气逼人。他胯下一匹汗血宝马,黑甲罩身,外罩黑色战袍,腰中系着大带。在他的身后,有四五十名骑士。看马匹,看装备,远非那尹宗道的麾下可以比拟。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到了车仗旁边,一名骑士勒马抬手,身后骑士,齐刷刷住马,鸦雀无声。
  只那股流露在外的彪悍之气,就足以令人感到窒息。明眼人能看出,这些人,绝对是经历过惨烈厮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勇士。尹宗道一见这些人,顿时脸色大变,强挤出一抹笑容。
  “原来是沈大哥!”
  “尹公子,这大白天,在官道上,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哦,我发现这些人形迹可疑,故而上前盘查。哪知这些人二话不说,就要和我动手。故而……”
  “那可真是胆大包天,合该拿下。”
  说着话,马上青年朝长孙无忌等人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只让他大吃一惊,连忙从马上翻身下来,上前几步,插手行礼道:“四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长孙无忌不由得一怔,眯起眼来,仔细打量那青年。
  依稀有些眼熟,却有点想不起来历。
  “敢问阁下……”
  青年连忙道:“在下沈光,乃我家公子门下管事。当年我家公子在霹雳堂学艺时,我一直陪伴左右,四公子可曾记起?”
  不等长孙无忌开口,一旁窦奉节惊道:“你就是沈光?肉飞仙!”
  长孙无忌这下子,可算是想起来了。
  当年那家伙在父亲身边学艺的时候,这个沈光,一直跟随左右,算是一个跟班。长孙无忌倒是有印象,只是不太深刻而已。毕竟,当年的长孙无忌,是堂堂右骁卫大将军的儿子,他能和那家伙称兄道弟,可对于他身边的下人,未必会留意。至于肉飞仙之名,则源自于河东裴氏的那个女人。长孙无忌也听说过,对这个名字也颇有印象,可一直没能对上真人。
  原来,就是这个人!
  沈光诧异看向窦奉节,“这位公子……”
  “我叫窦奉节,是庆哥的兄弟。当年我随父亲入岷蜀的时候,你还没有过去。
  不过我听雄大黑子提起过你,那家伙还说,论力气,他敢当第一,但论武艺,却非你的对手。”
  “啊,竟是窦公子。”
  沈光连忙上前见礼,而后又拉着身旁的青年道:“他是苏烈,乃墨麒麟统领,甚得我家公子看重。”
  他在苏烈耳边低语两句,一直酷酷不言语的苏烈,顿时露出尊敬之色。
  “竟是二位公子当面,苏烈失礼。”
  好一个机灵的管事,好一个悍勇的将军。看苏烈麾下那支骑军,行止如一,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不过,这墨麒麟之名,又从何而来?
  长孙无忌心中疑惑,那边沈光已来到尹宗道跟前。
  只见他脸色阴沉,“尹公子,你说他们是盗匪吗?”
  尹宗道隐隐感觉不妙,可当着许多人的面,又不好改口,“我只是怀疑……”
  “怀疑?尹公子,就算是我家公子,也不敢怀疑他们,你居然跑来怀疑,还试图动武吗?”
  “呃……”
  不等尹宗道开口,长孙无忌一旁说:“沈光,此人是为我胯下闪电而来。此乃家父留下的爱马,当年随家父,驰骋塞北。可他一见,就说我偷了他家的马,二话不说,还要把我们拿去见官。”
  沈光闻听笑了,“既然如此,那就去见一见柴县令,且听柴县令,如何说道。”
  说罢,他眼中闪过一抹冷戾寒芒,神色淡然。
  尹宗道激灵灵打了个寒蝉,连忙道:“误会,沈大哥,这是误会。”
  “若只是误会,那也就罢了。”
  沈光看了一眼尹宗道,“不过是不是误会,待禀明我家公子之后,自然会与令尊说道……”
  “四公子,窦公子,且请先行,我会让苏烈,随行护卫。”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有心想要追究下去。但高夫人却不想呆在这里。她和长孙无垢在车上听得真切,虽然对那尹宗道颇为气愤,可又不想耽搁下去。
  “无忌,咱们还是先安顿下来。
  这件事情,想必言庆会给我们一个公道,你莫要另生枝节。”
  既然高夫人开口了,长孙无忌也不好再纠缠下去。他和窦奉节相视一眼,点点头,催动车马行进。苏烈抬起手来,握拳前后摇摆。刹那间,那些墨麒麟分成两队,一前一后,护卫车仗。
  “尹公子,您这下恐怕要有麻烦。”
  沈光淡然一笑,翻身上马。
  尹宗道这时候也不敢再拿捏架子,连忙下马拦住沈光,“老沈,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什么来头你莫要问,你只需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我家公子这几日,会登门拜访。”
  沈光说完,打马扬鞭,朝黑石关方向行去。
  只留下尹宗道,颇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路旁,不知所措。
  “苏烈是吧!”
  长孙无忌在路上,和苏烈并辔而行,他看着前后两队墨麒麟,不禁好奇问道:“这些人,都是你训练出来?”
  苏烈连忙回答:“禀四公子,苏烈不敢贪功。
  墨麒麟是以公子当年征战高句丽时练出的人马为班底组建。当年公子从高句丽,带回来二十四虎卫,皆为身经百战的好汉。后来公子和郑家断绝了关系,又加上麒麟馆开设,故而将当年虎卫,更名墨麒麟。平日里主要是负责护卫麒麟馆和家宅,得公子信赖,苏烈代为统领。”
  言下之意,这支人马,只听一人命令。
  窦奉节不由得轻声道:“言庆练兵,果然是一把好手。当初在眉山郡的时候,连鱼老柱国,也对他称赞有加。”
  “嘘,莫提鱼柱国之名。”
  长孙无忌连忙摆手,“你难道不知道吗?三年前……被杀时,他的家眷离奇从天牢失踪,至今仍无音讯。朝廷虽则已经放弃,但说不准暗地里还在追查此事。你可莫要给言庆招惹是非。”
  窦奉节一吐舌头,连忙点头。
  苏烈在一旁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到长孙无忌两人的交谈。
  “对了,刚才那家伙是谁?”
  “尹宗道?他是巩县缙绅尹家族长尹德之子。尹德和我家公子有些交情,当年杨玄感作乱时,尹德曾与公子并肩作战。故而杨贼被评定之后,尹德就向柴县令推荐,让尹宗道出任法曹之职。
  这家伙一贯如此,公子也懒得和他交往。
  四公子放心,这件事情,公子回来后,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从苏烈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点问题。
  “怎么,言庆如今不在家?”
  苏烈点点头,轻声道:“前些日子,公子随心缘寺的昙宗大师入山做事,所以现在并不在家。
  不过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他就该返回。
  公子只管安心住下,若是觉得烦闷,可以去麒麟馆游玩。最近薛公子和心缘寺的道信法师论道,四公子若是有兴趣的话,何不去凑个热闹?听许敬宗说,那边的争论,可激烈的很呢。”
  长孙无忌闻听,眉毛一挑,似乎颇为意动。
  窦奉节却疑惑问道:“苏烈,庆哥好端端,入山又是为了哪般?”


第三章 沉香槊
  巍巍中岳,魁伟嵩山。
  正暮春三月,山中松林苍翠。山风吹来,呼啸作响。轻如流水潺潺,猛死波涛怒吼,韵味无穷。
  嵩山以少室河为界,东为太室,西名少室,有太阳、少阳、明月、玉柱七十二峰。
  而其中,太室山有三十六峰,岩幛苍翠相间,峰壁环向攒耸,恍若芙蓉之姿。太室山,相传是禹王的第一个妻子,涂山氏生夏启的地方,故而山下建有启母庙。室,妻也,故而就有了太室之名。
  主峰峻极峰,以《诗经·嵩高》中‘峻极于天’而得名。
  登上峻极峰,西有少室侍立,南有箕山面拱。东有颖水,北望大河奔流,颇有‘一览众山小’之气概。
  山峰间,云岚瞬息万变,美不胜收。
  故而后世有诗赞曰:三十六峰如髻鬟,行人往来舒心颜。白云蓬蓬忽然合,都在虚无缥缈间。
  二十八个字,足以道尽太室之美,和游人心境。
  位于太室山峦中,一个小小的峪谷里,言虎赤着膀子,正在叠打一支槊首。炉火熊熊,李言庆蹲在风箱旁,鼓足力量,推拉不停。呼—呼—呼……声息在峪谷中回荡,犹如牛吼,回荡山间。
  铛!
  言虎轮锤打在槊首锋刃上,发出一种奇异声音。
  不同于寻常锻打时,特有的清脆,反倒是略有些发闷。
  言虎紧跟着,用一支巨大的铁钳,钳住槊首后,放进浑浊水草中。嗞嗞的声音不断,一股白色争气冲天而起,伴随着刺鼻气味。片刻后,言虎拎起槊首,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成了!”
  他大叫一声,而后对李言庆道:“接下来就是打磨,估计需要六个月的时间。不过此事和你无关,若交给你来打磨,只怕会浪费了我这三载的心血。去把屋里的沉刀香取来,待会儿我有用处。”
  李言庆蹲在一旁,好奇的看着那支黑乎乎的槊首。
  槊首叠打成功之后,基本上就算完成了一半工艺。不过李言庆总算是明白,这马槊在后世为何会被枪矛取而代之。锻造叠打工艺实在是太过复杂,太过繁琐。一个步骤有差池,整支槊首,就算是报废。
  正常一支马槊,大约在三十到五十斤上下。
  而似眼前这支马槊,仅槊首就有六十二斤的分量。如果再配以特制的槊干,整支马槊足有一百四十六斤。这么沉重的兵器,普通人莫说使用,就算是舞动起来,都会感觉到很吃力。
  也幸好这三年时间,言庆的引导养生术已趋于大成。
  如果按照孙思邈的说法,他算是完成了筑基阶段。接下来就是小三关,大三关,还有什么羽化登仙的修真名词。李言庆没打算去修真成仙,对于普通人而言,修真的筑基,已经足够。
  如今的李言庆,身高约有八尺二寸,差不多186—188公分上下。
  言虎说,他的体型发育,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不太可能继续长个。但对于李言庆而言,这样的个头,已经足够。若再长高,他也未必能够接受。只是个头虽然有了,可体形却略显瘦削,使得他看上去,非常单薄。可是休看这单薄瘦小的躯体中,却蕴藏有强横的力量。
  一百四十六斤的马槊,对于李言庆而言,刚刚好。
  他从屋中取出一支约有一丈二尺长短的槊干,粗有儿臂一般。外面裹着一层银丝,牢牢的契合在槊干上,浑然一体。触手光滑,颇有质感。如果事先不知道,甚至会以为,是生铁打造。
  一般而言,马槊的槊干,多用柘木等硬木制造。
  可是言庆手里的槊干,却非是柘木。
  言虎接过槊干,在手中滴溜溜一转,呼的轮起,风声大作。同时,随着棍声传来,隐隐有一种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香气弥散开来。目光极其温柔的看着手中槊干,言虎轻轻一叹。
  “舅舅,这槊干,是香木所造嘛?”
  言虎笑着点了点头,“一般而言,香木并不适合用于制槊。不过此香木,非彼香木。二十年前,我沉迷于制槊,曾四处寻找制槊材料。一开始,我也想寻找上等柘木,但在一次偶然机会中,我得一位朋友介绍,在岭南穷山恶水中,找到了这根号称是‘铁木’的沉香木。
  说来你不相信,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要用它来制槊。
  后来还是我那朋友劝说,让我最终决定用它,来制作马槊。我采用她们祖传的秘方,用药水浸泡三载,使其收至刀劈斧凿都无法撼动的地步。后来我在少林出家,又学会了一种缠丝方法。你休看这根槊干只有一丈二尺长,可这银丝,我足足用了三年,才算是缠捆妥当。
  加之它本来的重量,有八十四斤。就算是和生铁相碰,也休想损其半分。
  我出家前,曾有一个愿望,就是制作出一支,世上无双的宝槊。不成想出家二十载,才完成了这个宏愿。玉娃儿,这将是我此生所制的最后一支槊。等它出世之后,你就能知其威武。”
  在言虎口中,这支马槊,似乎已有了生命。
  三年前,言虎突然找到了李言庆,为他摸手骨,而后详细考察他的武艺之后,告诉他,要为他制作一支马槊。
  作为当代最后一位制槊大师,言虎所制马槊,可谓万金难求。
  李言庆原本就想着,让言虎为他打造一支马槊。言虎主动提出要求来,他自然是万分同意。
  可不成想,这支马槊一造,就是整整三年。
  选材,选地,选水,制造铁炉,打造模具……
  每一项都马虎不得,让李言庆也感觉不胜其烦。不过三载等待,马槊终于将出世。虽说还要等待半年,可总好过之前,遥遥无期。不过,从言虎的言语中,李言庆又品出了别样滋味。
  “舅舅,你那个朋友,是个女人?”
  言虎一怔,黑黝黝脸上,罕见的露出一抹赧然。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点头道:“你这小子,果然是聪明……你猜的不错,她的确是女人,而且不是汉家女,而是一个岭南僚人。二十年前,我与她相恋,结为夫妇。呵呵,你莫看我,我和你不一样,我一无功名,二无出身,即便是小有名气,也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匠人。
  长孙晟看得起我,称我一声老兄;若是看不起我,也就直呼名字。
  后来她怀了身子,还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只是,我接到你老师,就是长孙晟的消息,说朝廷发现了你爹的身份,意图要铲除言家村。我得到消息后,就匆忙把她母子托付给一个朋友照顾,而后匆忙赶回言家村。原以为,我能救你一家,却不成想……后来我碍于身份,也无法再去找那个朋友。加上你音讯全无,我心灰意冷下,就出家为僧。如今想来,却对不起她母子……”
  言虎,还有一个女儿?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着实让李言庆吃惊不小。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直呆在少林寺,很少和外界接触。如若不是你这小子,我说不定现在还在寺中练武呢。”
  “舅舅,你该去寻访一下舅母。
  即便是舅母不在了,你至少也该去找回姐姐。想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说不定如今,正在想念你呢。”
  “我应该去找吗?”
  言虎有些意动,“可我现在是出家人,就算找到她,又能如何?”
  “出家也可以还俗。”李言庆劝说道:“即便您不愿还俗,找到她,我也可以照顾,总好过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舅舅,当年您抛弃她们,还可用迫不得已来解释,可你现在若不去找她,恐怕就说不过去了。不如这样,您告诉我那个朋友的情况,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哦……他叫冯盎。”
  冯盎?这名字好耳熟。
  “那家伙原本是北周石龙太守冯仆之子,岭南谯国夫人的孙子。
  我曾答应过他,会为他制一支好槊……只是后来,我躲在寺里,隐姓埋名,也不清楚他的情况。”
  李言庆瞪大眼睛,看着言虎。
  “舅舅,你说的不会是左武卫大将军的那个冯盎吧。”
  “他已经做成左武卫大将军了?”
  “如果诚敬夫人没有两个都叫冯盎的孙子,那你说的冯盎,肯定就是左武卫大将军,如今的汉阳太守冯盎。”
  “那大概是吧……这样,等我把这支槊做成后,就去找他。”
  言虎精神一振,眼中闪烁希翼光彩。
  “那你也帮我多留意,免得我半年后去找他时,却扑了个空。”他说完后,把槊干和槊首扣在一起,然后又找来十几个铁圈,以稳固槊首。
  李言庆知道,这制槊和他暂时没有关系了。
  于是站起来道:“舅舅,那我明天一早先回巩县……您这边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会托人捎带。”
  “哦,等一下我列出一个清单。
  你凑齐之后,就给我送到少林寺中。我这边会抽空过去领取,其他你无需操心。这半年里,没什么事儿别来找我,我也没空理睬。还有,写封信给你那老子,告诉他你将及冠,让他想个好‘名字’。”
  按照古人习惯,及冠之后,当有表字。
  也就是说,姓什么,名什么,字什么。有了表字之后,才标志着正式成人。一般而言,这表字多是长辈,如父母或师长赠与。李孝基既是李言庆的生父,同样也是他的启蒙老师,责无旁贷。
  言虎也知道了李孝基的消息,虽则对他还有怨念,却也减弱许多。
  毕竟,言庆一天天长大。
  迟早有一天,他会归宗认祖。难不成到时候让他夹在自己和李孝基之间为难?妹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言虎实不忍心,看李言庆左右为难。所以,他表面上虽则没有和解之意,暗地里,却已开始松动。
  李言庆笑了笑,“我知道了!”
  他迈步往茅屋里走,却听言虎开口喊道:“玉娃儿,槊成之日,当需留名。
  你晚上好好想一下,给这支槊起什么名字。我打磨妥当后,就一并镂刻上面……想个好名字吧。”
  李言庆脚下一顿,脱口而出道:“既是沉香所制,就换做沉香吧。”
  “沉香槊?”
  言虎抬起头来,看了言庆一眼,旋又低下头,摆弄起马槊的零件。
  山风掠过,卷起,冷香。


第四章 七学士(一)
  清晨,鸟鸣太室山。
  不过那悦耳的鸣啼声,在延绵大山里,却透出一丝孤寂。
  李言庆准备离开峪谷了!只是起来以后,却发现言虎不在谷中。言庆没有去找言虎,因为他知道,每逢这个时候,言虎都会爬上山巅,吐故纳新,修行武艺。言虎的武艺很高明,已经达到了洗髓还虚的巅峰境界。但老不以筋骨为能,即便是高明如言虎,也摆脱不了这个规律。
  所以,自十年前,他开始由外功而转向内功,修行内壮之术。
  至于他修行的功法,李言庆并不陌生:洗髓经。
  后世武侠小说里,把洗髓经和易筋经形容的出神入化,是佛门至高宝典。可实际上,洗髓经更多的是揉合了道家的养生之术,通过各种方式的修行,来强大自身的气血和心境。准确的说,洗髓经应该算是一门道家经典。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被归纳进了佛门中的典籍。
  言庆曾向言虎求教,发现洗髓经,和孙思邈传授给他的引导养生术极为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脉相承。言虎对言庆,不会有任何隐藏。所以当李言庆提出随他修行武艺的时候,言虎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在武道的修行上,言虎比李言庆高明百倍。
  李言庆甚至感觉着,他的几个老师,包括传授他槊法的鱼俱罗在内,都远比如言虎厉害。想想倒也正常,一边是在少林寺苦练武艺;一边是在世间磨练,沾染万丈红尘。这初衷本就不一样,对待修行的态度,自然也不尽相同。李言庆能够感受到,言虎对武道的痴迷。
  他很敬佩言虎,但却无法,效仿言虎……
  李言庆没有去找言虎告别,留了一张字条后,背着行李,离开峪谷。三年来,他一边守孝,一边暗中布置。虽则忙碌无比,可是身手却没有落下。毕竟身边有言虎这样的一个人督促着,李言庆就算想偷懒,也找不到机会。如今,李言庆亦达到了易筋化神的地步,行走于山路之间,如履平地。
  午时,他已走出太室山,来到少林寺山门外。
  雄阔海和阚棱,带着二十四名墨麒麟在寺中等候。李言庆先是拜望了住持方丈,而后率雄阔海等人,离开少林。
  象龙经过三年时间,业已进入发育完成。
  过丈身长,声嘶若同雷吼,速度极为惊人。李言庆跨上象龙,一路疾驰。
  待到了霍山外的时候,他又转道前往青龙观,拜访了赵希谯和袁天罡二人。青龙观的面积不大,内分两个独立小院,不受香火,只接纳言庆的供奉。其中,赵希谯占居一个庭院,侍奉三清祖师。平日里也不怎么和人打交道,无事的时候炼丹修行,亦或者找人唱唱道情,过的极为逍遥。
  巩县许多人知道青龙观,却不知赵希谯。
  反倒是袁天罡,更为人所熟悉。这也是因为,他卦法灵验,且精通医术,所以颇受人们尊重。
  大业十一年,袁天罡造访南佗山静云观的至元道长时,发现了一个奇才。
  此人名叫李淳风,本是岐州人。其父李播,曾在开皇年间为地方官吏,后因出身不好,以浊官之身出仕,郁郁而不得志。隋炀帝登基之后,又大规模清肃吏治,李播也就随之罢官返乡。
  不过由于他好黄老之术,故而罢官后,出家修道。
  李播的文采不俗,自号黄冠子。出家后注《老子》一书,从而在道家小有名气。有时候这世事就是如此奇妙。李播未出家时,一心修圣贤书,希望造福一方,却始终不得入其门。可偏偏出家后,原本是为了出世,又得了偌大名声。其天文历算之法,阴阳风水之术,极为高妙。
  也正是因为李播的缘故,李淳风自幼向道,并秉承家学渊源。
  大业七年时,李播准备编撰《方志图文集》,故而将李淳风托付于好友至元道长门下修行。
  李淳风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博览群书,更钟情于天文地理,阴阳之学。
  袁天罡一番考校后,惊为天人。于是软磨硬泡,硬是从至元道长手中,把年仅十三岁的李淳风收入门下,并带到青龙观调教。这件事,袁天罡也和李言庆提起过。言庆当时虽是一副平淡表情,可这心里,却不免暗自惊异。袁天罡、李淳风……初唐时期,两大神棍,竟尽入我手?
  李言庆在大业九年初,被册封为巩县男爵。
  在巩县,乃至于整个荥阳郡,已经能算得上是一方豪强。特别是在巩县,李言庆虽然身无官位,却又至高权力。他可以自由出入县府,甚至不需要通禀。见官不必参拜,地方官员,也无权审问缉拿。
  如此权力,使他可以凌驾于县府之上。
  加之他开设麒麟馆,编修圣贤注,文名之响亮,已有人称其为士林宗师。
  李淳风就算是再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个垂髻童子。李言庆如果急急忙忙的去见李淳风,定然会引起他人的关注。这么一个人物,李言庆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要寻找机会,才能名正言顺的见李淳风。而现在,机会来了……他途经霍山,探访一下赵希谯袁天罡,谁也说不出什么。
  毕竟,这青龙观,可是李言庆名下的产业。
  在青龙观外下马,李言庆迈步走上台阶,叩响大门。
  “谁啊?”
  道观中传来稚嫩的声音,紧跟着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相貌清秀的道童。他年纪也就是十三四的模样,个头略有些偏矮,体型也显得瘦小,好像是发育不良。一双澄亮明眸,好奇的向李言庆看去。
  “师父不在家,施主若是有事,请改日再来。”
  李言庆眼睛一眯,手指道童说:“你是李淳风?”
  “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果然是他!
  李言庆呵呵一笑,“我是谁,先不告诉你。我听说,你喜好天文算数,阴阳之学。那我就考校你一下,能不能算出,我是谁?”
  李淳风瞪大了眼睛,凝视李言庆半晌。
  突然笑道:“原来是恩主登门,您是鹅公子,对不对?”
  李言庆从未见过李淳风,而且这几年来,也是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麒麟馆开馆时,他作为主办人,曾出现过一次。被封巩县男的时候,也曾摆过一次流水席。不过那时候,李淳风还没有来,自然不可能见过李言庆。此后,李言庆大都是在山上守孝,虽偶尔出山,也是为了去牛渚口、或者荥阳拜访朋友,匆匆来,匆匆回,见过他的人,可说屈指可数。
  “咦,你居然算出来了?”
  李淳风笑道:“这可不是什么阴阳之术,不过是小道猜出来而已。
  公子器宇不凡,见我之后,既知我名,想来是认识我师父。我听赵师伯说过,鹅公子曾转战高句丽,带回二十四虎卫,更有黑白双煞随行。公子随从,皆虎狼之士,而且黑白醒目,小道即便是没有见过公子,也能猜出端倪。”
  他笑嘻嘻,手指李言庆身后。
  言庆这才醒悟过来,连连点头。
  “小道长,你师父和赵道长,去了何处?”
  李淳风说:“今天是薛公子和道信法师在麒麟馆中论道。师父和赵师伯得了邀请,前去观礼。”
  “那你为何不去?”
  “我也想去,只是前两日功课未曾做好,师父罚我在观中抄写《步三罡六记经》百遍……
  小道才抄写了六十余次,所以无法前去观礼。”
  薛收是个典型的儒家士子,而且河东薛氏,也是少有不重并修之法的世胄家族。薛氏门风,以儒学为主,辅以兵学六韬。故而薛氏族人,有学识渊博的名士,也有征战天下的将军,可是从未有过玄学大家。
  而道信得禅宗三祖僧璨衣钵,佛法精深。
  心缘寺和麒麟馆距离又不甚远,所以彼此间交流也颇多。
  薛收和道信之间的儒佛之争,已经持续一载。每月十五,两人都会在麒麟馆的论经台上进行争辩。渐渐的,这场儒佛之争,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李言庆当然知道这经筵盛会。一开始薛收和道信争执的时候,房玄龄还写信,让言庆对此多留意。不过李言庆却不在意,甚至暗中推波助澜。如此一来,这儒佛之争,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大,甚至连远在成都的法顺大师,也派人前来参与。
  法顺派人前来,儒家学子,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于是在去年年末,有长安国子监博士,大业五年明经科进士,衡水人孔颖达入住麒麟馆,参与经筵。孔颖达虽非什么大人物,可却是孔圣后裔。加之三世博士出身,在士林颇有名望。
  随着双方后援不断增加,这麒麟馆经筵,也就成了一个士林盛会。
  为此,李言庆可谓是费尽心思。
  他不仅仅是想这盛会仅限于儒佛之间,还希望把道家,同样给卷入其中。
  可惜道家名士,多沉迷于修仙,少有人对此生出兴趣。不过现在看来,随着麒麟馆经筵的影响力不断扩大,道门中人,也渐渐坐不住了……
  袁天罡和赵希谯,此前对经筵不屑一顾。
  李言庆几次邀请他们,都不肯参与。可是今天,两人却主动前往,这是否也说明,道门意动?
  越热闹越好!
  李言庆想到这里,心中暗笑。
  他看看李淳风,突然问道:“李小弟,可愿随我一同观礼?”
  那语调,颇为诱人,活脱脱好像是勾引小红帽的狼外婆。李淳风虽则学识不差,可终究是个小孩子。是小孩子,就难免会有凑热闹的心理。他早就想去观看经筵盛会,只是袁天罡一直不同意,他也无可奈何。现在,袁天罡已经卷入其中,李淳风这心里,就好像有一只小手,不停抓挠。
  他下意识的轻咬指甲,颇有些犹豫。
  李言庆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我先走了,你慢慢抄写经文,看好道观吧。”
  “要是我去了,师父责怪怎么办?”
  李淳风终于忍耐不住,开口询问。
  言庆笑了,“你若是自己偷偷出去,你师父当然会不高兴。可现在,你是随我前去。你师父就算要责怪你,我也会为你求情。”
  “那说好了,若是师父责怪,你一定要为我说话。”
  “呵呵,一言为定。”
  李淳风顿时兴高采烈,说了一句,“等我一下。”
  他跑回道观,收拾东西。
  李言庆则站在道观台阶前,负手等待。
  “少爷,干嘛要带个小道童回去?”
  雄阔海忍不住低声询问。自从言庆被封为巩县男爵之后,雄阔海就在雄大锤的叮嘱下,改变了称呼。
  毕竟,言庆的身份地位,与早年间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云骑尉,只是个武散官的话,那巩县男,可就是正经的爵位了。
  这个身份,比那什么千牛备身更加高贵。雄阔海如果再向从前一样唤言庆‘哥哥’,弄不好会被人冠以犯上罪名。这隋朝时,礼法并没有宋明时的森严,可等级观念,却极为严重。
  李言庆本人倒是不太在意,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
  徐世绩还好说,终究是朝廷命官,正六品的鹰扬郎将,直呼言庆的名字,虽在外人看来无礼,却还算是可以接受;雄阔海不一样,他一无官职,二无出身。更多情况下,好像李家的门客。
  所以在称呼上,必须有所改变。
  不过对于雄阔海而言,‘哥哥’也好,‘少爷’也罢,性质都是一样,不过说法变了而已。
  李言庆还是李言庆,雄阔海还是雄阔海。
  也许在言庆和雄阔海看来,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更亲。
  李言庆笑道:“虽是小道童,确有通天术。
  大黑子,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小家伙,说不定有一天,他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本事呢。”
  雄阔海撇撇嘴,嘀咕道:“惊天地泣鬼神未必,我一巴掌就能让他屁滚尿流,倒是真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记住了李言庆的话。
  在雄阔海而言,李言庆不会骗他,说不定这个小子,还真有出人意料的本事呢。
  这时候,李淳风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灰色道袍,手里还捧着一卷道书,兴冲冲的跑了出来。
  “带它做什么?”
  言庆诧异的问道。
  李淳风笑道:“这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有学问?”
  李言庆哑然失笑,你捧一本道经,怎么看怎么像是神棍。有没有学问倒是看不出,神棍风范,却已昭然若揭。
  “既然如此,我们准备出发。”
  李言庆翻身跨坐上马,李淳风却呆立在台阶上。
  “李公子,我不会骑马……”
  那张小脸,涨的通红。
  雄阔海催马上前,嘀咕道:“这么大,还不会骑马。少爷六岁的时候,就能降伏白龙马了。”
  说归说,他还是在马上轻舒猿臂,探手把李淳风抱起来,放在身前。
  “小道士,你怎么这么轻?”
  “我……”
  “你这年纪啊,记得要多吃肉。不吃肉可长不得身子……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可是能食半斗。”
  言语虽则有些突兀,可是在李淳风听来,却感觉温暖。
  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出家学道,母亲改嫁他人。以李播那清冷的性子,也很难对李淳风表现出什么热切态度来。后来又在道观里学道,至元道长同样不是个喜欢说话,表露情感的人。
  袁天罡和赵希谯好一些,但修道之人,讲求清心寡欲,喜怒不形于色。
  似雄阔海这样,用直白的言语表述善意,对李淳风来说,还是第一次。
  李言庆催马而去,李淳风在雄阔海耳边轻声道:“师父和师伯,都是修仙之人,甚少有口腹之欲。”
  “切,修仙又怎地?神仙就不吃饭吗?
  既然如此,为何每逢祭祀之时,还要拜访许多供品……少爷说过,神仙是人做,是人要吃饭。”
  李淳风连忙摆手,“黑大个,千万别对神灵不敬,举头三尺有神明。”
  雄阔海脸色一变,连连点头。
  “黑大个,你是个好人,虽然长得丑一些。”
  “嘿嘿,少爷也说,我是个好人。”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来到百花谷外。此地说是‘谷’,其实并非山谷,而是指洛水畔的一块洼地。
  由于其地形似山谷,加之野花绽放,春秋时节,放眼看去,一片花海,固有百花之名。
  麒麟馆,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宅院。
  呈先天八卦方位设立,正中央一座正殿,名为麒麟台。
  屋中设立天地君亲师之位,正中央悬挂儒门历代圣贤图像。这里,也是麒麟馆士子相互交流,辩论之所。
  麒麟台四周,共有八个独立院落,是士子们平日里,编撰修书所在。
  每个书院,都藏有各种书籍。并根据经史、格物、算学等进行分门别类。每个书院中,都有安排有主事者一人,名为院长。在李言庆和王頍的暗中操作下,麒麟馆如今已初具规模,在士林中小有名气。
  八个书院中,已有七个书院投入使用。
  本来,按照薛收等人的设想,李言庆也应该主持一个书院。可李言庆坚决推辞,并将位于乾位的书院空闲出来,专门存放历代名家经典。如此一来,麒麟台七个书院之中,共有士子九十七人。
  李言庆抵达麒麟馆的时候,经筵已经开始。
  围观者甚多,言庆也没有去惊动别人。他先是让麒麟卫留在麒麟馆外,而后带着雄阔海和李淳风,悄然走进书馆。
  此时,麒麟台上,道信薛收,争论正酣……


第五章 七学士(二)
  其实,李言庆对宗教的了解并不多。
  他算是一个无神论者,即便是诡异的重生之后,他虽然有过动摇,却并不能说是虔诚信徒。
  重生前四十余年的共产主义教育,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抹灭。
  所以他自重生后,对于宗教之间的争斗,更多时候是冷眼旁观。即便当年他作《原道》,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佛教是好还是坏,儒家学派的思想,究竟怎样的意识形态?
  李言庆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既然不了解,也就无法说出优胜劣败。
  在他看来,儒家有儒家的好处,佛教有佛教的妙用。包括道教,三者都有可取之处。可不管哪种意识形态,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有人说,佛教阉割了人的血性,把幸福寄托于来世。李言庆并不赞同。佛教固然是勾画出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可某些思想,不同样虚构出一个乌托邦式的xx主义?其性质,未尝不一样。区别就在于一个说法的问题。
  前世,李言庆很尊敬基督教。
  不是在他的教义如何,而是在于他的生命力。
  同样是千年宗教,勿论基督教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过多少虚伪、血腥和掠夺,终究深入人心。所以,当后世的价值观发生变化后,西方人能坚守着某些信念,畏惧或者尊敬着神灵。
  可是在东方,经历西风东渐,西学东渐后的社会,整个道德观几乎沦丧。
  金钱万能的思想,深入人心。举国拜金,全民拜金……甚至连舆论导向,打着批判的口号,实则也在宣扬拜金。当时社会上曾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当xx主义破灭以后,人们再无任何信仰。无所畏惧,无所敬重,于是乎道德标准,亦随之降低。
  这里,姑且不去讨论这种思想的对与错。
  李言庆倒是觉得,宗教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们生出畏惧。有了畏惧,也许社会会更完美。
  “李公子,李公子!”
  李淳风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把李言庆从沉思中唤醒。
  “怎么了?”
  “已经结束了!”
  李淳风用手一指麒麟台,“您刚才好像在思考事情,薛公子和道信法师的辩论,已经结束。”
  “哦,谁胜谁负?”
  李言庆脱口而出问道。
  不过话出口,他就感觉有些后悔。
  这胜负又那是那么容易就分出来?道信和薛收争论了一年也没有争论出结果,如今这参与辩论的人越来越多,只怕这争论会越来越激烈,胜负也会越来越难见分晓。他这个问题,本就有些愚蠢。
  果然,回答他的,是李淳风两个白眼儿……
  “我师父刚才也登台了。”
  “哦?”
  “不过他只是在最后登台,并没有参与经辨。他说,下个月经辨,他将会加入其中……”
  李言庆心中一乐:道门,果然开始行动了!
  所谓真理越变越明,大概就是如此。麒麟台的经辨者,都非普通人。薛收也好,孔颖达也罢,全都是门阀世胄出身。不可能去效市井间的泼妇骂街,言谈之间,都必须要有的放矢。
  同样的,佛教要参与经筵,同样有学识和口才的要求。
  若是道信胡搅蛮缠,破口大骂……只怕这经辨根本无需进行下去。而那些信徒,也未必能接受。谁也不希望,自己所信仰的神灵,是一群在市井间骂街的泼妇。这种经辨持续下去,不论是对于儒家还是佛教,都有极大好处。信者自信!麒麟台发展的方向,就是一种宗教间的高层对话。
  当然了,不论薛收还是道信,都无法代表儒家和佛教。
  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是儒家和佛教的希望……
  经筵举行一年之后,对儒家和佛教而言,都大有裨益。所以身为道家弟子,不能再袖手旁观。
  “如此甚好!”
  看着正准备休战的薛收和道信,李言庆暗自点头。
  “李公子,你希望谁获胜?”
  李淳风轻声提出了一个问题。
  言庆一怔,想了想,弯下腰来,在李淳风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告诉你,可是你要保密,谁都不能讲。”
  秘密?
  李淳风两眼放光,心里有些兴奋。
  同样,对李言庆更多出了几分亲切之意。在小孩子的心里,能与自己分享秘密的大人,无疑最为可亲。
  “我以三清祖师之名保证,绝不泄露他人。”
  “其实,我希望……最后获胜的人,是我!”
  “啊?”
  李淳风诧异的看着言庆,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原以为,李言庆会三选一,却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的确,不论麒麟台经筵的获胜者是谁,亦或者就不可能出现获胜者,那最后的胜家,只可能是一个人——开设麒麟台经筵,并将之向外推广的李言庆本人。
  也许,李淳风现在还无法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过些年,等他慢慢长大以后,就能体会出,其中含义。
  ……
  就在言庆以为,这场经筵将落下帷幕。
  突然听到场下有人高声喊喝道:“且慢,在下心中尚有疑问,希望能向七位院长求教一二。”
  原本都准备散去的人们,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还有热闹!
  李言庆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八尺身高的青年,迈步稳健的登上麒麟台。
  圆乎乎的胖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脸上带着谦和笑容,上台之后,朝着七位书院院长,拱手道:“小生心中有所疑问,还望七位大人赐教。”
  这里的‘大人’,非是指官职上的称呼,而是一种含糊的泛称。
  薛收也正准备离去,闻听扭头。
  当他看清楚来人之后,不禁眉头微微一蹙。
  “贤弟,是你?”
  道信也止住脚步,慢悠悠又坐回原处。
  正是有热闹不看,天打雷劈。更何况看这位的架势,并不是冲他来。他自然也乐得旁观。
  道信身旁跟着一个小沙弥,也坐了下来。
  “师父,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道信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后,低声道:“弘忍,莫吵!且看下去,自见分晓。”
  小沙弥法号弘忍,是蕲州黄梅人,俗家本姓周。年纪,和李淳风同年,而且经历也非常相似。
  李淳风是九岁拜入至元道长门下,这小弘忍,却是七岁,被道信收为弟子。
  他来巩县的日子久,所以对麒麟馆的情况,也多一些了解。听道信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件事情,和他师徒无关。于是坐在道信身后,从褡裢中摸出一袋腌制的梅子,递给道信品尝。
  李言庆先一怔,心里暗叫一声:他怎在这里?
  这个人,言庆可说是即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这家伙日后会是他的大舅子;陌生是因为,自大业七年后,李言庆就再也没见过他。如今,这家伙突然出现,难道观音婢也来了?
  登台之人,正是长孙无忌。
  薛收当年留恋洛阳,故而认识长孙无忌。
  见他登台后,也不禁有些挠头。霹雳堂虽说已经没落,可问题是,这一位可是麒麟馆后台老板的大舅子啊!
  “无忌,你有何疑问?”
  “薛大郎休要开口,我今日登台,实为请教许先生。”
  许先生,自然是指代李言庆编撰《奸妄注》敛财的许敬宗。他如今也是七院之一的院长,闻听长孙无忌矛头直指向他,心中不禁感到疑惑。许敬宗今年有二十五岁,因出身和他特有的经历,故而在七大院长之中,一直表现的很低调。他才学出众,文辞华美,但也深知,混日子艰难。所以在麒麟馆,从不与人争吵。即便是有人指责他,他也是一笑,而过。
  只要大老板满意,你们的指责算个屁!
  而他的大老板,自然就是李言庆……七大院长之中,尤以他的薪水最高。当然了,似薛收姚义孔颖达三人,根本就不在意这薪水的问题。他们所追求的,一个是声名,一个是学问。
  家中富裕,自无需考虑这些问题。
  可许敬宗不一样,他必须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思考。
  经历仕途上的波折以后,许敬宗悟出一个道理:狗屎的尽职尽责,狗屎的为国为民。能让老板满意,就算狗屁不做,一样能飞黄腾达;但若是得罪了老板,就算做得再好,又有何用?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心甘情愿,宁担负骂名,也去编撰《奸妄注》。
  事实上,仅《两汉篇》的奸妄编撰,许敬宗就为李言庆收敛近八十万贯。如今他主持编撰《两晋篇》,还未动笔,已敲定了二十余万贯。为此,李言庆也没有亏待他。表面上许敬宗的薪水最少,可暗地里,许敬宗这两年来,收入也有近三万贯收入。如此高的赏赐,许敬宗焉能不尽心尽力。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收入高,花销起来也显眼。
  这不,所有的骂名都到了许敬宗的身上,而李言庆几乎未受半点波及。
  许敬宗也很聪明,他知道,自己花的越多,背负的骂名越大,日后得到的好处,也就越丰厚。
  君不见,李言庆以十六岁年纪,得巩县男之封爵,可谓大业以来,独此一家。
  等李言庆孝期满了,一旦出仕,定将飞黄腾达。自己在怎么努力,也就是个浊官。即便没有飞黄上厩御马被劫持的事情,日后前程也是暗淡。可是现在,跟定了李言庆,定有出头之日。
  这就是许敬宗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有些疑惑。
  若换个人,他甩都不会甩……可是对长孙无忌,却还存着些许顾虑。
  虽然不知道长孙无忌的身份,许敬宗却在酒楼上见过,这个人是在苏烈的陪同下,进入县城,入住李府。苏烈是什么人物?那是李言庆的心腹,执掌墨麒麟的统军,甚得老板信赖。
  巩县人都知道,李言庆手下有‘一仙一卫,黑白双煞’。一仙就是肉飞仙沈光,黑白双煞,自然说的是雄阔海和阚棱。而那一卫,指的就是苏烈苏定方。这四个人,是李府的武力基础。
  能让苏烈毕恭毕敬的人……
  许敬宗微微一笑,“不知公子,有何疑问?”
  长孙无忌目光凌厉,一拱手,“我只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何谓仁,何谓义,请先生指教。”


第六章 七学士(三)
  所谓经辨,就类似于后世的辩论赛,需要有一个题目。
  先点题,而后破题,层层推进,将各自的观点表达阐述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长孙无忌登台,有踢场子的意思。可是谁也没想到,他上来以后,竟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问题。
  何谓仁,何谓义?
  这几乎已经触及到儒家思想的本源所在。
  儒家有六德之说:智、信、圣、仁、义、忠。
  而其中这仁和义,更是儒家思想的根本。从孔圣人之后,何谓仁,何谓义,就纠缠不休,产生出种种观点。
  说实话,长孙无忌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后,倒是让李言庆也有些不知所谓。他甚至不清楚,长孙无忌究竟是想做什么?如果只是讨论‘仁’‘义’二字,恐怕讨论一辈子,也得不出结果。
  许敬宗微微一笑,口中滔滔不绝。
  他同样是儒家门人,对于儒家的思想,自然不会陌生。
  但见他口沫横飞,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即便是对他素有不耻之心的薛收孔颖达颜相时等人,也不禁暗自点头。论才学,这个许敬宗能得中进士,本就说明了他的水准;可若是讲人品……孔颖达和颜相时,对许敬宗很看不上。著书立说,本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虽则许敬宗的作为,孔颖达等人并不是太清楚,却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消息,所以非常不满。
  不过许敬宗背后有李言庆暗中支持,加之他做事的手段又隐蔽。
  所以孔颖达等人,也拿不到证据。而且,他所编撰的《两汉奸妄》,内容也着实不差。对于一些敏感人物,许敬宗会以春秋笔法而带过。正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只是按照史料中的记载编撰,不做任何评注。当然,更多人会被许敬宗评注,其言辞之辛辣,令人恐慌。
  谁又能说,许敬宗做错了呢?
  ‘述而不作’是孔圣人编撰经史的手法。
  难道你们敢说,这种方法错误了?至于为何没有加以评注,原因更加简单:我不知如何评注。
  言下之意:你们不服气,你们来评注。
  儒家又有‘中庸’之说,讲求内敛。这种评注古人的事情,本就吃力不讨好。孔颖达等人不愿做,也不想做。但你也不能否认,需要有人对此作出评注。所以许敬宗出现了……
  孔颖达等人才不会接手这烫手山芋。
  编撰《圣贤注》,已经非常辛苦。这得罪人的事情,还是让许敬宗主持吧!
  但是,孔颖达颜相时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对许敬宗,有几分鄙薄。这也是长孙无忌站出来挑战许敬宗时,这些人都没有出面阻拦的原因。长孙无忌静静聆听,仿佛被许敬宗折服。
  然而,每每当许敬宗讲到关键处,长孙无忌就会提出问题打断。
  就好像后世打球一样,本来打得顺风顺水,对方一个暂停,就使得节奏中断。这节奏一中断,再想恢复过来,可就不太容易。许敬宗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而长孙无忌的问题,从最开始泛泛的‘仁义’之问,引申到具体的事情上。而且问题越来越辛辣,越来越让人无法接受。
  “公方才引孔圣之言,君子务本,本立道生。
  然则公之‘本’为何?公之‘道’又如何?子曰:宁为君子儒,毋唯小人儒。但不知,公之儒道,为君子儒否?乃小人儒邪?”
  许敬宗的面颊抽搐,脸色铁青。
  从之前长孙无忌的问题中,他已经觉察到,长孙无忌的矛头,直指他的品行。
  如果他说自己是君子,那么定然会被长孙无忌引以《奸妄注》的流言上。不管他能否解释,都会在这麒麟台上,削了颜面。如果他说自己是小人儒……只怕日后就休想呆在麒麟台。
  儒家亲君子,远小人的思想,他又如何立足?
  这个家伙,是一步步把自己往沟里面带啊……
  许敬宗暗自苦笑:又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家伙。没经历过世事的磨练,焉知这生存的不易?
  他沉吟片刻,思考应对之言。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鼓掌声。
  掌声响起的很突兀,让众人不由得循着声音看去。却见李言庆一袭青衫,腰系玉带,立于门阶之上,微笑鼓掌。
  “公子!”
  “对啊,是鹅公子……”
  “错,是李县男。”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薛收等人纷纷起身,向言庆遥遥拱手。
  李言庆笑道:“二位经辨,精彩绝伦,言庆亦收益颇多。言君子小人,我有一语,不知当讲否?
  我记得《左传》曰: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今以此句,为经筵结论……二君皆博学之士,长孙志向恢宏,心存高远;许兄历经波折,亦明一粥一饭,得之不易。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我今开设麒麟馆,亦正是此意:愿得天下人指教,我之道途。今闻诸君经辨,言庆甚喜之。盖因吾道,从此不孤。”
  孔颖达起身问道:“但不知李县男所求何道?”
  “我之道,十载前即亦有之,不知薛大郎尚寄否?”
  李言庆说罢,向薛收看去。
  薛收一怔之后,瘦削面颊,旋即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拱手,“薛收记忆犹新。”
  “然则,八年前,我远赴蜀中,遇先贤而得教诲,又立下宏愿。
  此亦为我开设麒麟馆之根本。今日闻诸君论道,令我茅塞顿开,故将此宏愿与诸君,望诸君共勉。”
  以李言庆的爵位,声名,皆远胜麒麟馆众人。
  他在不经意间,把话题岔开,更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即便是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麒麟馆众士子齐声道:“愿闻李县男之宏愿。”
  “取纸笔来。”
  李言庆大笑着,迈步走上麒麟台。
  李淳风捧着一卷道书,急匆匆跟在他的身后。
  他从一名士子手中,接过纸笔,在书案上铺开来;一旁小沙弥弘忍,也在道信的示意下走上前来。只见他挽起袖子,轻轻研墨。李言庆提笔沉吟片刻,蘸饱了一笔浓墨之后,在雪白宣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大字。
  自郑世安过世后,李言庆就少有墨宝。
  即便是麒麟台的提名,也出自当代书法大家欧阳询之手。
  当时颜相时曾问他,为何比自己题字?李言庆回答说:祖父亡故,无心作书。兼之这字由心生,麒麟台乃神圣之地,求的是圣贤之道,焉能以悲戚之心题写?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欧阳询的书法当中,尤以楷书为最。
  其笔力雄奇,结构独异,在后世被称之为‘欧体’。
  当时欧阳询正好在洛阳,于是欣然受命,提笔留书‘麒麟’二字。
  颜相时也好,孔颖达也罢,对李言庆的字,都极为向往。如今言庆当众留字,自然生出浓厚兴趣。
  他们围聚上来,看着宣纸上的字迹,渐渐变了脸色。
  薛收轻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看李言庆的目光,似又有不同。言庆写完之后,看了一眼身旁的弘忍和李淳风,心中一动,提笔写道:大业十二年三月十六,李言庆自太室山归,逢麒麟馆经辨,心生感触。
  弘忍研墨,淳风侍笔。留此十六字,与麒麟馆学士共勉!
  李淳风顿时眉飞色舞,弘忍也不由得笑逐颜开。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半缘君题字,能在上面留有自己的名字,就算是修行高深的人,也会为之心动。更何况,此时的李淳风和弘忍,尚是孩童。对于这种事情,焉能不高兴?
  可李言庆却没有想到,此时站立在麒麟台上的八个人,有七人被后人统称为:麒麟馆七学士。
  而生下一人,亦在史书中,留下深深烙印。
  ……
  入夜后,李言庆和长孙无忌一同,回到巩县。
  这一路上,长孙无忌闷闷不乐,似乎情绪不太高。
  他几次想要开口,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言庆也没有询问,一路匆匆,抵达家园。
  李言庆此时已知道高夫人母女都来了!
  并且窦奉节,也一同来到巩县。
  只是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晚,高夫人已经休息。长孙无垢也早早睡下,李言庆没有打搅她们。
  吩咐毛小念准备了一些饭菜,他拉着长孙无忌和窦奉节,在后院湖畔的凉亭中饮酒。
  “奉节,我记得你去年来信说,已出任阳山镇鹰扬府别将,怎么有功夫跑来我这里?”
  阳山镇,位于邛都郡治下,也是隋室位于蜀南的唯一一座军府。它在大渡河南岸,是通往越嶲郡的桥头堡。鹰扬府设有鹰扬郎将,下设鹰击郎将。而在鹰击郎将之下,有别将、长史、兵曹三人,再往下,才是团、旅、队、火四级军制。窦奉节因有平定洈山生僚的功劳,此后又参加了对越嶲飞头蛮的战事,立下赫赫战功。
  加之窦轨出任眉山郡郡守,与蜀郡都尉段钟葵关系密切,所以窦奉节很轻松的就成为别将。
  说实话,窦奉节的性格,不适合独镇一方。
  也就是说,他不是那种能领兵打仗,独挡一面的人才。可若是让他具体做事,处理细节,却是一把好手。窦轨也深知自己儿子的秉性,所以也没打算让他去当主将。休看如今盗匪丛生,但是在巴蜀治下,却是格外平静,可谓一方乐土。
  窦奉节脸一红,有些扭捏。
  “我爹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这次就是为了这亲事而来。”
  “亲事?”言庆忍不住好奇打听:“不知是哪家闺秀,居然有这福气?”
  “唔,就是唐国公的七女儿,李永嘉。”
  李永嘉?
  李言庆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没想到,窦奉节最终是娶了李渊的闺女。这绕来绕去,和自己的关系是越发密切。
  “这李永嘉,品行如何?何等样貌?”
  窦奉节挠挠头,“我哪知道?此事是三叔和唐国公商定下来。你不知道,三叔次子窦诞前年丧偶,于是三叔就和唐国公商量,将唐国公次女李永宁嫁给了窦诞。顺便也敲定了我的亲事。
  我这次去太原,就是为了此事。”
  “你要去太原?”
  言庆眉头一攒,轻声道:“如今往太原的路,似乎不太安定。你只带四个随从,恐怕会有危险。”
  “没关系,叔祖已经安排好了,等到了河东县之后,唐国公会派人接我。
  那河东县的县令卢赤松,与唐国公和我叔祖关系挺好,已经派人在温县等我。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往汜水关……对了,听说裴大郎如今当了牛渚口鹰扬郎将,你让他在关口接我。”
  窦奉节的三叔,就是窦抗。
  李言庆闻听笑道:“这有何难?我待会儿就派人去牛渚口送信,让那裴元庆在汜水关接你。”
  “听说他也成亲了?”
  “恩,去年和阳夏的谢丽珠成亲。
  不止是他,老徐也成亲了,娶了宏毅的妹妹。宏毅大概是在明年成亲,和岭南冯家的女儿。”
  “原来大家……都成亲了!”
  窦奉节笑眯眯的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
  可就在这时,长孙无忌蓬的放下酒杯。
  “言庆,你今天是故意的,对不对?”
  李言庆微微一笑,拿起酒壶,给他满上一杯酒,“无忌,终于肯开口了?呵呵,我一直等着你问我呢。”
  长孙无忌的脸色,腾地变了。
  “这么说,你真是有意为之?”
  李言庆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你……”长孙无忌有些气急败坏,“你可知道,那个许敬宗编撰奸妄注,玷污了你的声名?”
  “我知道。”
  长孙无忌讶然张大嘴巴,看着言庆,半晌后轻声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无忌,奉节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你登台的时候,我尚不明白你为何上去。可是后来,我也明白了你的用意。你是不是想把许敬宗赶走,以保全我的声誉呢?”
  长孙无忌说:“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慢着,这件事情……”
  李言庆笑着点点头,“没错,是我在暗中,推波助澜。”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开设麒麟馆,每年要花费几许?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安抚那些流民,饥民,每年要投入多少?无忌,我可以告诉你,这三年来,我的投入,几近荥阳、颍川、梁郡、东郡……四郡库府所得。如果没有许敬宗,你现在看到的荥阳,会是什么样子?我来为你形容,饿殍遍野,盗匪丛生。百姓会易子而食……”
  长孙无忌缄口不言。
  “你们在说什么?”
  窦奉节好奇问道。
  李言庆却没有理睬他,而是凝视长孙无忌,低声道:“如果没有许敬宗,我如今恐怕已经……
  无忌,我知你一番好意,也知你志向高远。
  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许敬宗这个人的才华不俗,而且愿意为我背负污名,我岂能不用?说实话,我编撰《奸妄注》,所为的就是敛财。这世上的奸妄多如牛毛,数之不磬。他们能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我为何不能从他们身上榨取脂膏,来安抚百姓呢?我知道你会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问题是,我只知道饿死的君子,却未百姓得一益处……
  今我撰《奸妄注》,也许百年之后,我也名列其中。
  可我不后悔……能为崇高的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还记得我今天在麒麟馆所言:为生民立命。生民何以立命?无他,吃饱穿暖而已。”
  长孙无忌陷入沉默之中,久久不知该如何言语。
  “何为君子?
  孟夫子,可为君子乎?”
  长孙无忌点点头,“孟夫子可为君子。”
  李言庆笑了。
  他端起一杯酒,用手中银箸轻轻敲击碗碟:“邻家焉有许多鸡?
  乞丐何曾有二妻?
  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这一次,连窦奉节也听明白了,顿时脸色大变……


第七章 无垢
  夜色已深,下起淅淅沥沥小雨。
  长孙无忌呆坐在门廊上,看着雨水顺着屋檐,低落在地上,飞起四溅水花。他的心情,也随着这水花的飞溅,而变得混乱不堪。
  和窦奉节不同,长孙无忌的观察力和反应力,极其敏锐。
  晚间在凉亭,李言庆的一番话语,让他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若窦奉节只是为了李言庆诋毁圣贤之语而感到吃惊的话,长孙无忌则听出来那隐藏在话语之中,更深一层的含义……
  若非他李言庆,荥阳如今当饿殍遍野?
  若非他李言庆,那么他将看到满目的疮痍。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联想到李言庆开设的粥棚,在饥荒后又把粥棚购买过来,开设在荥阳大大小小的哨卡要地。
  他想要做什么?
  亦或者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孙无忌的心思,突然间乱成了一团麻。
  自从妹妹的病情痊愈,长孙无忌随母亲一起出川后,行进关中,的确是有些混乱。昔日八百里秦川,肥沃的土地变得荒芜,流离失所的百姓,处处可见。所到之处,所闻之事,让长孙无忌颇为震惊。不过他尚未觉察到太多,只以为是个别的现象。可是现在,他开始怀疑。
  开皇盛世以来的荣耀,似乎已黯淡无光。
  此次回洛阳,发现昔日熟悉的亲朋好友,死的死,没落的没落……
  连舅舅一家都远赴岭南,朝堂之上,只剩下宇文化及、宇文智及、虞世基这样的奸妄小人。
  这也让长孙无忌,有些心灰意冷。
  霹雳堂如今被长孙恒安把持。虽说长孙恒安表示愿意接纳他们母子兄妹,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始终并不好受。长孙无忌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焉能在长孙恒安母子屋檐下委曲求全?
  窦奉节对他说:“去巩县吧,听说言庆在那里混的不错,还开设了麒麟馆。
  以你的才学,想必可以在麒麟馆中占据一席之地。与其留在洛阳,倒不如去巩县闯荡一番。”
  于是,长孙无忌和母亲商议之后,赶赴巩县。
  一方面是为了妹妹,另一方面,则是怀着一腔热血和理想。
  在长孙无忌看来,他的才华未必就输于薛收,至于许敬宗,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依靠着李言庆为生的寄生虫而已。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错了,不是许敬宗没有用,而是他,失去了用武之地。
  乱世,将要到来了吗?
  仁义忠恕,已经没有用处了?
  那么苦读多年,所学到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也许对李言庆而言,他还比不上一个卑劣小人。
  “小哥,怎么还没有睡?”
  轻柔的声音,在长孙无忌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长孙无忌也知道,是妹妹来了……
  “哦,初临异地,有些不太习惯,故而睡不着。”他扭过头,就见长孙无垢一袭襦裙,缓缓走来。
  “小妹,下雨了,怎穿的这么少?小心得病!”
  “嘻嘻,我身子骨如今可比小哥要强许多。在峨嵋山的时候,孙道长教给了我一套强身术,骨兰朵姐姐还传了我一套降龙功,我现在可是比从前好多了……倒是小哥,你又喝酒了。”
  长孙无垢在长孙无忌身边坐下。
  “小哥,你是不是遇到了心烦的事?”
  “唔,应该算是吧。”
  “是因为小哥哥?”
  长孙无忌笑了笑,没有回答。
  “其实,我知道小哥哥的心事很重。”长孙无垢赤着脚,盘起腿来,“那时候他送我入蜀,做蜀道难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不过他很好强,什么事情都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明明是一肚子心事,还要整天逗我开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晓得他是否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有心事吗?”
  长孙无忌诧异道:“这个我还真没有感觉出来。”
  “小哥哥的心事很重,不过他会隐藏,而且隐藏的很好。”
  长孙无垢露出天真笑容,“那时候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懂的,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而已。”
  “唔……”
  “小哥,你帮帮他,好吗?”
  长孙无垢拉着长孙无忌的手,一脸期盼之色。
  长孙无忌苦笑道:“观音婢,不是我不想帮他,而是……我担心我帮不到他。他身边现在有很多人,薛收也好,颜相时、姚义、孔颖达,这些人全都是当世俊杰,甚至连那个我看不起的许敬宗,都能为他分忧。而我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该如何去为他,排忧解难。”
  “不是小哥比不上他们,而是小哥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排忧解难。”
  “哦?”
  长孙无垢低声道:“许敬宗,是不是那个冒着小哥哥之名,对外收受贿赂的人呢?”
  “呃……”长孙无忌犹豫一下,差一点说出来:不是许敬宗冒名收受贿赂,而是你那小哥哥,暗中主使。
  “小哥哥那么聪明的人,如何能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之所以留他在身边,恐怕是别有用意。我不知道小哥哥为什么会留下这种人,可是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有时候,可能连小哥哥都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人帮助他……他是爹的唯一弟子,小哥你一定要帮他。如果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就留在他身边,暗中观察。
  娘对我说,以后我们要住在这里。
  既然住在这里,我们更不应该袖手旁观,你说对不对?”
  长孙无忌浓眉攒动,诧异的看着长孙无垢。
  妹妹的心思,远比我更加细腻。她考虑的事情,甚至比我还有深远。
  是啊,我怀着雄心壮志前来,寸功未立,只因小小挫折就要一蹶不振,日后又如何扬名立万?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观音婢,你莫担心,我想明白了!”
  “恩,我就知道,小哥一定能想明白的……夜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长孙无垢打了个哈欠,起身走了。
  而长孙无忌则站在门廊声,深深吸了一口气:言庆,你定要好好待观音婢。我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可是你,也莫要辜负了观音婢对你的依赖才是。
  漆黑夜幕里,一道闪电划过。
  电光,把巩县县城,笼罩在一片惨白中。
  轰隆隆,春雷响起,振荡苍穹,云层翻滚……
  ……
  第二天一大早,李言庆送窦奉节上路。
  而后他在后院湖畔,活动身体,舒展筋骨,吐故纳新。
  早饭时,他来到高夫人的住所,拜望了高夫人一家。当他见到无垢的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
  五年前他离开蜀中时,无垢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可这五载光阴,她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透着几分淡雅之气,若空谷幽兰,令人回味无穷。
  晌午,言庆领着高夫人一行,来到郑世安坟前祭拜。
  那坟旁的几座茅庐,虽然废弃不用,可言庆还是会时常派人,前来清理。
  走了一晌午的路,高夫人也累了。祭拜完郑世安之后,她带着长孙无忌兄妹,和言庆一起来到茅庐休息。
  仔细询问了一番言庆这几年的经历,言庆也是对答如流。
  “言庆,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夫人请问。”
  “你和唐国公李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高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把李言庆吓了一跳。
  “我和唐国公?”
  “是啊,七年前,正是唐国公托付老爷,请他收你为弟子。
  你和麦子仲击鞠比试的时候,唐国公还为此和老爷争吵过一次。当时老爷就有点疑惑,你和唐国公之间的关系。后来你和郑家脱离关系,偏偏又改成了李姓。前年窦郡守登门为你提亲,我就更加不解。
  窦轨这个人,我接触不多,但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些了解。
  其人不苟言笑,做起事来有板有眼,朋友并不多。好端端突然为你提亲,我就奇怪,他是受何人托付?你……呵呵,肯定还说不动窦轨。即便当初你在荣乐城,曾助他收服洈山熟僚。
  所以,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唐国公了……可是你又没有表露出和唐国公有任何联系,我实不知道……”
  这老女人,好厉害的心思。
  李言庆挠挠头,犹豫了一下之后,轻声道:“不瞒夫人,我与唐国公,的确是有些关联。”
  “哦!”
  高夫人拉了一个长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垢也有些吃惊,惊讶的看着李言庆。李言庆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可能误会了。想要开口解释,可是却不知如何说起。
  总不成说,自家老子如今还是朝廷钦犯吧。
  即便他和长孙家关系密切,有些事情也不能说的太明白。
  于是,李言庆尴尬的挠头一笑,索性不再解释。等到可以解释的时候,自然会与他们说清楚。
  “言庆,我想入你那麒麟馆,不知可否?”
  长孙无忌提出了要求。
  言庆想了想,“四郎要入麒麟馆,确是一件好事,我求之不得。只是……”
  “你放心,我才懒得和那许敬宗计较。”
  李言庆闻听,笑了!
  在茅庐中草草用过午膳,李言庆陪着高夫人,踏上返程的路。
  说来也是,这一个晌午的时间,他竟然没能和无垢说上几句话。除了一开始几句寒暄用语,无垢一直就躲在高夫人身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李言庆,让李言庆好生不自在。
  回到府中,高夫人先下了车。
  马三宝急匆匆走来,在言庆耳边低声窃语两句。
  李言庆闻听,眉头一蹙。
  “不用理他,若是尹德再派人过来,就说我不在家……还有,过一会儿你持我名剌,去县衙面见柴县令。把尹宗道的丑事,一一说明。就说朝廷律法不可轻慢,我当一旁,拭目以待。”
  马三宝点点头,转身离去。
  言庆迈步登上门阶,却见无垢,正站在门房外等他。
  “小哥哥,这是朵朵姐姐给你的信。”
  她看了一眼周围,把一封书信递给李言庆。
  “对了,五年前你离开峨嵋的时候,白娘娘在端午被雄黄酒所迫,显出了真身……后面的故事,我等了足足五年。你可不许赖皮,说好了要给我讲完的……从今天开始,一天一讲。”
  说完,她逃也似的跑开去。
  李言庆则站在门楼里,挠挠头,心道一句:这小丫头的记性可真好,都五年了,还惦记着。
  “少爷,什么是白娘娘?”
  阚棱好奇的凑过来,轻声问道。
  “一条蛇,一条很动人的美女蛇……”
  李言庆看着无垢的背影,低声呢喃。
  突然间,他哑然失笑。


第八章 巩县第一豪门
  “爹!”
  坐落在巩县南街的尹府豪宅中,尹宗道好像刚被几十个壮汉强奸过的小媳妇一样,哭哭啼啼的向他的老子尹德哭诉。
  尹家立足巩县已有六百余年,可谓根深蒂固。
  然则自尹勋之后,尹家人才凋零。加之五胡乱华,南北朝对峙的四百年动荡,尹家更是连番遭遇打击。东汉末年,尹家在荥阳郡几乎是直逼郑氏。可如今,管城郑氏,荥阳卢氏……等诸多在东晋时期才落户于荥阳的世胄分支,纷纷崛起。而尹家,已变成了地方的豪族。
  豪族和世族,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
  就以尹德而言,九品中正出身,他也只得了一个四品。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尹家是何等的衰败。
  尹德年过五旬,生的白白胖胖,颇有富态相。
  此时,他阴沉着脸,默默看着尹宗道,好半天一声长叹,连连摇头。
  “爹,那个李言庆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我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平素见到他,也是毕恭毕敬,甚至对他李府的下人,也不敢有半点刁难。可是,他却毫不念及旧情,竟在柴县令面前造谣。这三年来,孩儿在任上是战战兢兢,尽心尽力。他凭什么让柴县令,罢了我的官职?”
  尹宗道说到委屈时,忍不住放声大哭。
  就在今日,柴孝和突然罢免了尹宗道县衙法曹的官职,并令其闭门思过。
  尹夫人一旁也说:“老爷,宗道说的没错……那李言庆实在是太过狠辣,哪有这样子做事?”
  “你给我住嘴!”
  尹德突然发作,厉声道:“李言庆狠辣?他若是狠辣,你小命难保。
  你可知你在巩县外拦截的人是谁?一个是纥豆陵氏族人,如今在蜀中出任眉山郡守窦轨之子,阳山府别将;另一个是前右骁卫大将军,上柱国长孙晟之子。你说人家偷你的马?可你知不知道,那匹马是长孙大将军的坐骑?难不成,是长孙大将军偷了你的马?
  还有,当初我使你出任法曹,是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光复门楣。
  可你看看,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事情?仅是拦截过往商户,收受费用就高达万贯。难道我尹家缺少这万贯钱帛?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如若捅到洛阳,按大隋律判罚,你人头不保。
  柴县令,还算是给我尹家几分薄面,只是罢免了你的官位……”
  尹宗道母子,顿时哑口无言。
  关于征收过路费的问题,还是尹宗道的母亲,尹夫人出的主意。
  尹宗道花钱大手大脚,出仕以后,更是找到了名头,时常吆五喝六,花天酒地。尹德一开始也没在意,但后来却发现,尹宗道花钱过于嚣张。为避免引起他人的窥视之心,尹德就停止了尹宗道的月例。可凭着衙门里的那点俸禄,还不够尹宗道喝一顿花酒,如何能够用。
  尹夫人先是暗中给予,时间久了,她的私房钱也渐渐告罄。
  于是母子二人私下合计,就想出了这征收过路费的招数。尹宗道身为巩县法曹,担负刑狱治安的责任,盘查过往客商,倒是名正言顺。而那些行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纷纷交纳费用。这过路费也不算多,大宗行商十贯,小行商一贯,基本上不会引他人注意。
  问题是,巩县是齐鲁、江淮、河北通往洛阳的要地,每天行商络绎不绝。
  早年间太平盛世,一天下来能有百余队商户通过。如今世道渐乱,商户减少,可一天也能有十几队,乃至几十队。一天下来,轻轻松松百余贯收入是不在话下。尹宗道也是个聪明人,不敢一个人独吞,就分出一部分给手下,还有一部分交给主官,剩下部分则由他掌握。
  这两年多下来,他收入过万,自然过的逍遥快活。
  只是从律法上而言,尹宗道私设关卡,算是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尹德没有半点夸张之处,私设关卡,贪墨过十贯者,就要被砍头。尹宗道贪墨万贯,弄不好,整个尹家会因此而灭亡。
  尹宗道犹豫片刻,犹自不太服气。
  “我私设关卡是没有错,可如今各地县府,私设关卡的人多了去,为何偏偏找我的麻烦?
  爹,我的意思是说,咱尹家好歹已立足巩县六百年,也算是土生土长的巩县人。从前那李言庆没有来的时候,咱家是巩县的第一家族。就算是县令老爷,也要恭恭敬敬的对待我们。
  走到街上,哪个见到咱们,不称一声尹老爷,尹公子?
  可现在,自从李言庆搬来巩县后,咱家的风光,全被他一人抢了去。就拿三年前开设粥棚的事情说吧,本来咱家存了那么多粮食,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要救济百姓,就拿出来了一大半。结果呢,好处全让他李言庆拿走。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他李言庆是巩县第一善人,可爹的功劳,又有谁知道?只怕就连这巩县本地人,也是念他李言庆的好,而不记得爹的善举。
  长此以往下去,我尹家迟早会被他李言庆取而代之。
  爹您一直说要光复门楣,可如今只要有那李言庆在巩县一日,就无咱尹家出头的那一天啊!”
  尹宗道这一番话,正说到了尹德的心坎上。
  的确,李言庆一家迁移巩县,给他带来的压力,着实巨大。
  从前郑世安在世的时候,尚表现的不甚强硬。毕竟是管家出身,郑世安在考虑事情上,往往顾忌方方面面。而且当时言庆没有随行过来,郑世安也显得很低调,有些时候,甚至会退让。
  可自从李言庆回来以后,其家族发展,越发强横。
  原以为脱离了郑家,李言庆会一蹶不振。可不成想,李言庆和郑家脱离了关系后,竟似脱缰的野马,再也控制不住。与杨玄感一战,李无敌之名深入人心;开设粥棚,令荥阳人无不称赞。
  最可怕的是,郑家、潘家、卢家、崔家……
  这些荥阳本地的世胄豪门,对李言庆保持了一种善意态度。
  而言庆早年交友广阔,文名响彻士林。在获得爵位之后,更是变得无比强盛。以至于巩县本地人,言及巩县,必谈李言庆。这种风头,绝非尹家可比。尹德虽然不说什么,甚至于会主动配合李言庆,可心里面,难保会感觉不舒服。毕竟,李言庆没来之前,尹家才是巩县第一豪族啊!
  如今,李言庆在巩县已站稳了脚跟。
  他有名气,有田产,更兼具家财万贯,可谓荥阳一方富豪。
  而且,因雄大锤祖籍巩县,也对言庆立足产生巨大作用。昔日雄家村的人,如今有七成是李言庆家的佃户。雄家村的人口虽则稀少,可是带来的效用,却无比巨大。这也是尹德早先,没有考虑到的情况。
  “老爷,如今巩县人只知李无敌,而不知尹家……宗道说的没错,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呢?”
  尹德说:“那你们想要如何?”
  “爹,李言庆欺人太甚,留他不得!”
  尹宗道脱口而出。
  尹德脸色顿时大变,连忙起身,走出屋门,朝四下看了一眼,回身喝道:“孽子,休得胡言。”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隔墙有耳啊!
  尹夫人说:“老爷,宗道的确不该说这样的话,可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如今风头虽盛,但是气候未成。李府固然是声名响亮,可全都是冲着那李言庆而来。李言庆没有兄弟姐妹,而且尚未成婚,膝下也没有子嗣。他若是……李府上下自然会乱成一团。
  说不定,老爷还能借此机会,得些好处!
  您不是一直说,李言庆的两个管家,都是人才。如果李言庆没了,老爷不就有机会,收入毂中。”
  尹德面色铁青,“这孽子不懂事也就罢了,你这婆娘又凑什么热闹?
  那李言庆,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今天的话,我权当没有听见。以后你们也不许再提此事。”
  尹德说完,甩袖离去。
  尹宗道颇有些委屈的说:“娘,爹这个样子,我们以后等着被欺负吧。”
  可尹夫人却笑了!
  “宗道,莫要着急,你爹他……自有主张。”
  所谓知夫莫于妻,身为枕边人,尹夫人对尹德,再了解不过。
  “你是说……”尹宗道顿时兴奋起来。
  尹夫人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我儿,咱们只需在一旁观瞧,看那李言庆,能嚣张几时。”
  ……
  算算日子,高夫人一家来到巩县,已有十日。
  一开始,高夫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应。可时间长了,她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在这座李府中,她该以什么身份出现?虽则李府上下对高夫人一家毕恭毕敬,但心里终归不太自在。
  没错,观音婢的确已许配给了李言庆,但毕竟没有过门。
  就算是过门了,她也不可能一直住在李家啊……特别是于礼法上,不太合适。弄不好会给言庆招来闲话。然而,她一家现在,也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兄弟高俭高士廉,被发配岭南。
  如果没有言庆这个女婿,高夫人说不得会去投奔高士廉,可现在……
  既然女儿的事情已经敲定,那就需要从速决断。李言庆年十九岁,按照惯例,可以成亲。但成亲之后,女儿也要有个娘家不是?
  高夫人把长孙无忌找来,商议一番,决定在巩县购置产业。
  这一来高夫人不想离女儿太远,二来长孙无忌如今也加入了麒麟馆,协助薛收编撰圣贤注。
  言庆听说之后,不敢迟疑,连忙寻找合适产业。
  对古人而言,置业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但李言庆也知道,这个产业只是临时的,日后最多是作为别庄。长孙家的根基,是在洛阳,在霹雳堂。虽然长孙无忌嘴上没有什么表示,但在心里,肯定是希望有朝一日,将霹雳堂重新收回,重新振兴门楣。
  对于历史上,长孙无忌是如何振兴门楣,收复霹雳堂?李言庆不清楚,史书里似乎也没有记载。
  想必是和无垢嫁给李二有关!
  可是现在,无垢已和自己有了婚约。
  让李言庆再去把无垢让给李二?那断不可能。即便言庆心里还有抱大腿的想法,但却不能以绿帽子作为代价。隋末时期,由于五胡之乱,礼乐崩坏。人们对绿帽子是司空见惯,可不代表着,李言庆能接受这种事情。自己的未来,还是有自己来掌握,靠老婆出位,非纯爷们儿所为。
  李言庆,要做纯爷们儿……
  所以,高夫人要置业,李言庆很上心。
  但他选了几个地方,长孙无忌都不是很满意。一连十几天,他和长孙无忌,就忙于奔波此事。
  眼看着初夏来临,天气一日日炎热。
  这一日,李言庆从雄大锤一个族侄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位于巩县东南大约五里之处,有一个名为毫丘(今巩义市鲁庄镇)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坞堡式田庄。背靠缑山,距离百花谷麒麟馆,不过三四里地。依洛水分支而建,面积大约有二百多亩地……据说,那本是魏晋时期巩县豪族嵇氏产业……哦,提起嵇氏,李言庆就想起了嵇康。
  不过这座坞堡,并非嵇康所建,而是西晋初年嵇氏家族另一位名人,嵇含所造。
  嵇含是西晋时期的名士,醉心于花草树木。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嵇含是个植物学家。他著有一部《南方草本状》,也是世界上最早一部地方草木志,在后世的科学价值非常高。如今麒麟馆中,就收录有嵇含的手稿。
  “四哥,以为此地如何?”
  李言庆带着长孙无忌,参观罢坞堡之后询问。
  西晋末年,由于战事频繁,作为中原腹地的巩县,自然深受其害。
  当时许多世胄豪门,都建有坞堡。如同一座小型城堡一样,里面可以存放粮食辎重,还蓄养私兵。
  嵇含这座坞堡,在晋朝东渡之后,就彻底废弃,早已荒芜。
  这些年来,始终未有人开垦,是因为坞堡的土地,大都是石灰岩地面,不适合耕种。不过想那嵇含当初,也未必就是为耕种田地吧。坞堡中杂草丛生,然则坞堡的轮廓,大致完整。
  长孙无忌很满意!
  一方面是价格很合适,另一方面,坞堡形式的建筑,有利于安全。
  “这里原本是崔家的产业……”
  李言庆介绍道:“不过一直没有利用。四哥若是满意,我这就派人去洛阳,和崔善福商议,想来问题不大。
  只是这里废弃已久,要整治起来,还需费些手脚。
  这样吧,咱们回去之后,我就让马三宝负责这件事情。顺便让他去荥泽招揽一些人手,也可以减轻荥阳的流民负担……恩,把坞堡重新修建起来,再添些奴婢。等修好以后,我会着人调派百名护卫,负责保护坞堡安全。还有,四哥你这里需有人操持,不知可有合适人选?”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这些事情,就交由贤弟安排。
  我只管到时候搬进去安住,其他事情……呵呵,听说许敬宗,又敲来了一笔心意?”
  在麒麟馆待了一段时间,长孙无忌的心态,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看到麒麟馆中收录有许多学子,几乎全都是免费进学。甚至李言庆,还会给予一些资助。
  仅百余学子,每年也要有近万贯的支出计划。
  若不是有许敬宗背负恶名,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加之这些日子和言庆一同出入,长孙无忌更相信了自己的猜测:言庆绝对是胸怀大志,非等闲人。
  “既然如此,我就让党家兄弟过来。
  他们的武艺虽说不上高强,但也随我多年,可以信赖。若在军府中,校尉可能勉为其难,但为旅帅,却还算合适。如今麒麟卫有苏烈操持,他三人也闲散许久,也算给他们找点事情。”
  “此三人,大善!”
  长孙无忌轻轻颔首,表示赞同。
  他知道,言庆现在手中的武将,不过十人。
  阚棱雄阔海,肯定不可能给他,就算是给他,他也未必同意。
  沈光,那是李言庆的心腹;马三宝,更主持着李府大小事务……窦家四兄弟中,窦孝武如今在徐世绩麾下效力,为一团校尉。其余三个,年纪还小,担不得重任。算来算去,也就是党士杰三兄弟最为合适。李言庆开口就把党家三兄弟给他,足以说明,言庆对他很看重。
  有党家三兄弟率领护卫,坞堡安全无虞。
  加上自家那几十个奴仆,等坞堡建成之后,再补充一些人……
  长孙无忌完全不去考虑费用问题。他也知道,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李言庆自会安排妥当。
  家园尚未建成,其构架已具雏形。
  长孙无忌心情自然大好,和李言庆又周转了一会儿,一行人踏上回程路途。
  “崔善福,能同意吗?”
  在路上,长孙无忌还有些顾虑。
  李言庆笑道:“老崔是个爽快的人,实在不行,我让李玄道前去找他说项,他定然不会拒绝。”
  李玄道,就是陇西李氏李行之的儿子(历史上李世民设立的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
  如今也在麒麟馆中,担当一个书院的院长,协助孔颖达,编修五经。长孙无忌也知道,李言庆和崔善福关系非常密切,自然不无答应。
  “对了,下个月就是宏毅大婚之日,咱们一起前去观礼吧。”
  长孙无忌眉头一攒,轻声道:“言庆,你和观音婢的事情……”
  他本想说:你和观音婢何时成亲?
  却在这时候,前方突然一阵骚乱。紧跟着一拨人马,从山湾后转出来,约有百余人,拦住了李言庆等人的去路。
  “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为首一个相貌凶恶的彪形大汉,胯下一匹大青马,掌中一把沉甸甸的金背砍山刀,厉声喊喝。


第九章 悍匪解象
  自杨玄感之乱以后,巩县在经历些许阵痛之后,表现平静。
  加之后来徐世绩出镇罗口鹰扬郎将,三年中对巩县治下的盗匪,进行了严酷打击。几乎每隔两个月,他就会以练兵之名扫荡自嵩高山至黑石关一带的土匪盗贼,其频繁程度和打击的力度,可谓是自开隋以来,从未有过。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巩县的治安平靖。谁都知道,巩县有个专门打击盗匪的徐阎王,其手段之狠辣,直可比那齐郡的张阎王,张须佗。
  所以,李言庆平时出门,很少成群结队。
  如今他麾下麒麟卫已达七百多人,几乎可以比拟一个鹰扬府的兵力。但由于要隐藏实力,所以大部分麒麟卫都藏于民间。或是在那些由粥棚改设的酒肆里干活,或是藏于庄户之中。
  而真正摆在明面上的麒麟卫,也仅止二百人。
  这正好符合了言庆县男爵位的私兵数目。即便是柴孝和对此有意见,也奈何不得李言庆。
  今天陪同长孙无忌看坞堡,李言庆也没有带多少人。
  除了雄阔海阚棱这两个常年寸步不离的亲卫之外,尚有十二名元从麒麟卫跟随左右。基本上,凭借这么多人,李言庆有信心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杀他个七进七出。只是三年来,他还从没有遇到过拦路的强盗。今天被这一伙强盗拦住之后,不禁李言庆愣了,连雄阔海和阚棱,也有些发懵!
  这家伙,莫非是脑子坏了?
  “瞎了狗眼的东西,也不看清楚,这是谁的人马?
  我家少爷乃是巩县县男,尔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拦路抢劫之事,莫非是想要找死不成?”
  阚棱催马上前,厉声喊喝。
  若是本地盗匪,听到李言庆的名字,定然会立刻作鸟兽散。
  毕竟言庆苦心经营三载,李大善人之名,谁个不知?整个巩县,受他活命之恩者无数,就算有盗匪,也不敢对李言庆轻举妄动。可这一次,这些强盗却毫不在意。那骑马横刀的悍匪厉声道:“老子管你们是县男县女?今儿个既然被爷们碰到了,不留下买路钱,休想离开。”
  李言庆在麒麟卫的护卫下,听得非常真切。
  “大黑子,这些人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啊。”
  雄阔海跟在李言庆旁边,闻听也不禁连连点头,“是啊,好像不是本地口音……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呆鸟。”
  “是齐郡口音。”
  长孙无忌突然说:“言庆,这些人,似乎来者不善啊!”
  李言庆笑了笑,旋即冷声道:“大黑子,除了骑马的那个家伙给我留下活口,其余人,格杀勿论!”
  雄阔海顿时兴奋无比,“少爷放心,该死的一个都活不成!”
  说着话,他催马就冲到了阚棱跟前,“阿棱,少爷说了,骑马的归我,余者杀无赦。”
  话音未落,阚棱锵的一声,在马上陡然起身。
  狭长陌刀出鞘,闪烁夺目寒光,“既然如此,活的归你!”
  自从红土坡一战之后,陌刀已有三载未曾饮血。阚棱也是个争强斗狠的主儿,三年来和雄阔海苦练武艺,却未曾真正练手。一方面是因为太平无事,另一方面,也是言庆约束严格。
  如今李言庆既然开了口,阚棱怎能忍得住?
  但见他催马绕过持刀大汉,朝着那些匪徒就冲过去。陌刀泛着寒芒,刀口上流转血色光芒,两名强盗左右夹击,想要将阚棱拦住。却被阚棱大吼一声,一刀一个,砍翻在血泊之中。
  紧跟着,十二元从发出齐声喊喝,纵马发起冲锋。
  这些元从,可不是普通的麒麟卫可以比拟。那是李言庆从高句丽带出来的猛士,可谓身经百战,杀人无数。身上的盔甲,比之当初好百倍;胯下的战马,更是与当年在高句丽时,不可同日而语。长槊架起,战马奔腾。十二个人,却让人生出千军万马奔腾的惨烈杀气……
  为首强盗,哪想到李言庆这些人说杀就杀,而且杀法如此凶悍。
  他想要拦住阚棱,却被雄阔海阻挡去路。
  “小子,算你运气好,少爷要留你活命。”
  话到,人到。
  雄阔海在马上陡然间长身而起,车轮板斧轮开来之后,大吼一声,夹带万钧之力,当头劈落。那斧头挂着风声,锐气扑面而来。匪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顿时知道,眼前这黑大个难对付。不过他也是以气力见长的人,当下气沉丹田,在马上摆出铁门闩,抬刀向外一封。
  “呔!”
  匪首大吼一声。
  根据他的经验,这一下子定能将对方的板斧崩开。
  哪知道一股巨力传来,铛,刀斧交集,只震得匪首两臂发麻,胸中气血翻腾不止。使劲全力的一封,居然没有崩开板斧。
  不过,他挡住了一斧,却让雄阔海顿时大喜。
  “小子,能吃住爷爷一斧,是个汉子,再吃我三招。”
  右臂轮斧,二郎开山。
  铛的再次披在刀杆上,只震得匪首胯下青马,希聿聿惨嘶,连连后退。
  左手大斧落下,右手大斧落下,连环三斧过后,那匪首双臂已经失去了知觉,虎口鲜血淋漓。
  待雄阔海第四斧下来,匪首使出吃奶的力气,强行挡住之后,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手中大刀也断成了两截,脑袋被震得嗡嗡直响。眼见着雄阔海第五斧朝他劈过来,匪首很想提醒一声:你他妈的不是说要抓活的,怎么照死里砍?
  也是雄阔海杀得兴起,居然忘记了李言庆的吩咐。
  说时迟,那时快。
  眼见匪首将要毙命在雄阔海的斧头下,却听铮的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矢,挟带万钧之力,铛的正中斧刃。
  “大黑子,我要活口。”
  “啊,险些忘了!”
  雄阔海斧头被利矢震开,立刻响起了李言庆的吩咐。只见他在马上挂起一柄斧头,探手一把抓住了匪首的衣服领子,手臂一用力,“你给我下来吧!”
  匪首顿时被雄阔海从马上拎起来,不知为何,这心里却松了口气。
  总算是活下来了!
  雄阔海走马擒住匪首,拨马来到言庆马前,把那匪首扔在地上。
  “少爷,我去过瘾了!”
  “去吧。”
  李言庆笑呵呵的点头,雄阔海立刻大叫一声,摘下大斧,翻身杀回人群。那合扇板门大斧,上下翻飞,犹如两张阎王帖子。此时,他已完成了任务,手下自然无需再去留情。只杀得强盗,是惨叫声不断,血肉横飞。
  而匪首这时候也清醒过来。
  我被俘虏了?
  他这脑海中,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挣扎着翻身想要站起来,却见一根银鞭,压在了他的头上。
  “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坐着,否则变成烂西瓜,可别怪我。”
  沉甸甸的银丝铁鞭,竹节分明。虽则没有亲手掂量,可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分量看,至少也有四五十斤。这可是和自己的大砍刀一个分量,但在马上青年手中,却如灯草一般,浑然无物。
  最可怕的,是青年胯下那匹马,正瞪大双眸,盯着自己。
  马儿足有一人多高,那硕大的铁蹄,轻轻踏着地面。意思分明是在说:快点跑吧,你跑了,我就能踢死你。
  打死老子也不跑!
  “言庆,你这些元从,可丝毫不比千牛卫差。”
  长孙无忌一开始,还显得有些紧张。
  可是看到雄阔海阚棱这些家伙杀人如斩乱草一样的骁勇,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特别是李言庆表现出来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平静,让长孙无忌,好像吃了定心丸。
  不愧是从高句丽千军万马杀出来的李无敌,只这份淡漠平静,非万人斩,焉能练出来?想自己老爹也是开隋名将,征战无数。怎么自己就不争气,刚才居然紧张起来呢?言庆说的不错,我历练不够,终究无法做到遇事不慌。看起来,以后还要跟言庆多学学,这养气的功夫。
  李言庆颇为自豪的看着雄阔海和阚棱,面带微笑。
  手中银鞭压着那悍匪的脑袋,他轻声道:“阿棱我说不准,可是大黑子……呵呵,千牛卫和他比,相差甚远。若我说,这天下间能在疆场上胜过大黑子的人,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
  长孙无忌这会儿也平静下来,忍不住好奇问道:“哪三个?”
  匪首也很好奇,直棱起耳朵。
  “牛渚口鹰扬郎将,裴行俨裴大郎。”
  “唔,裴大郎的武艺的确厉害,且天生神力,那一对大锤加起来三百多斤,有万夫不挡之勇,可算得一个。”
  “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
  长孙无忌惊讶的说:“你居然会说宇文天宝?
  不过倒也是!宇文化及十四岁斩将夺旗,师出名门,一杆凤翅镏金镋,曾杀得伏允落荒而逃……恩,大黑子虽然勇猛,可是和宇文天宝相比起来的话,恐怕还是会差一筹,算一个。”
  “还有一个,是谁?”
  李言庆笑而不答。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救过来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他想像中的那个家伙。
  按照评书里的说法,那个家伙,可是隋唐第一条好汉!
  长孙无忌误会了!
  他以为,李言庆没有说出来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能令雄阔海这样的豪士俯首帖耳,当然能名列其中。有时候,能用人,比自家强悍,更加厉害。想想也是,一个能让雄阔海臣服,能和裴行俨称兄道弟的家伙,又岂能是弱手?呵呵,言庆这家伙,总算露出一点孩子气。
  另一边,强盗人数虽多,但终究是乌合之众。
  十二元从分成四个小队,三人一组,杀得强盗溃不成军。而雄阔海和阚棱,更是两个杀神降世,凡是被他们两个盯上的人,那死相……基本上没可能落到全尸,简直是凄惨无比。
  再加上自家头领被俘虏,强盗们只坚持了片刻,就撑不住了!
  只听有人大声喊道:“风紧,扯呼!”
  一干盗匪是四散奔逃,狼狈而走。
  十二元从,只有两人受了轻伤,无一死亡。雄阔海和阚棱更是显得有些不满足,嘀嘀咕咕的回到言庆身边。
  浓浓的血腥气,令匪首心惊肉跳。
  “姓名!”
  “啊?”
  李言庆突然发问,让匪首有些反应不过来。
  阚棱杀得不太过瘾,正憋着火。见那匪首呆头呆脑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
  他上前一步,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那蒲扇大的巴掌轮开,打得匪首两眼冒金星,满口鲜血,脸颊肿的好像馒头一样。
  “少爷问你话,老老实实回答。”
  “梁老实,我叫梁老实……”
  长孙无忌顿时笑了,对付这些人,看起来还是言庆有手段。
  李言庆满意的点点头,“梁老实……呵呵,希望你能和你的名字一样,老老实实,可以不用受罪。
  哪儿的人?”
  “太谷,太原郡的太谷。”
  梁老实就看见雄阔海兴高采烈的摩拳擦掌,似乎他回答慢一点,黑家伙就要上来动手。于是连忙回答,却发现,雄阔海露出了惆怅之色。
  “太原郡人?你既是太原郡人,怎么跑来巩县做贼?”
  “这个……我说!”梁老实一犹豫,就发现雄阔海准备上前。
  他连忙说:“实不相瞒,我本是太谷梁村人。我家老爷,是当地大豪,武艺高强。
  我从小喜欢练武,就偷偷的跟着老爷学艺。哪知后来被老爷发现,我害怕被责罚,就逃离太原。
  离开太原后,我四处流浪……但因为食量大,所以没人愿意用我。大业十年春,我流浪到了蹲狗山(今山东招远东北),正逢左孝友起兵,我就过去投军。因为我身手不差,所以很快得到解象将军的赏识,并被委任为中郎将……可惜,十月时,我们被张阎王打败,左孝友率部投降。我跟着解象将军,一开始也有万余人,但没过多久,被张阎王杀得逃离齐郡。
  解象将军就带着我,四处逃窜。
  后来还和郑大彪将军失散,从齐郡就流落到这边。”
  “慢着,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并非只有这一百多人?”
  梁老实点头道:“刚逃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有三四千人。不过这两年辗转奔波,如今只剩下八百多人。”
  “解象还活着?”
  “当然还在。”
  “如今藏身何处?”
  “这个……”
  梁老实显得有些犹豫,低着头,也不回答。
  雄阔海虎目一瞪,“小子,你找死!”
  他已经准备了许久,抡起巴掌,准备过一把瘾。不成想言庆举起银丝鞭,架住了雄阔海的胳膊。
  “四哥,这倒是个讲义气的家伙。”
  长孙无忌笑眯眯点头,“没错,不过胆子却是小了些。”
  看着雄阔海那蒲扇似地巴掌,梁老实这心里,砰砰直跳。
  这一巴掌要是打在身上,不死恐怕也要残废。
  “阿棱,把这小子带回去。”
  李言庆吩咐道:“不过别让人看见他,带着他从侧门回家……哦,回去之后,让他换件衣服。”
  “是!”
  不杀我吗?
  梁老实心中一喜。
  李言庆和长孙无忌催马行进,却在这时侯,李言庆突然勒马,冷厉的目光凝视着梁老实。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啊,我知道!”
  梁老实本能的回答道。
  李言庆微微一笑,“知道我是谁就好,阿棱,把他带走吧。”
  梁老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长孙无忌,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如何不明白,李言庆那个问题的含义?当下轻声道:“言庆,看起来有人,似乎对你不爽啊。”
  李言庆嘴角微微一翘,勾勒出一抹,狞戾笑容……


第十章 法主风雨上瓦岗
  巩县男李言庆,遭遇盗匪拦截!
  当言庆和长孙无忌还在途中的时候,消息已经在巩县大街小巷传开。而负责把这消息传播出去的人,正是提前得到了通报的王頍。
  三年间,王頍以李府一个内宅管事的身份,几乎从不抛头露面。
  谁都知道,李府的内宅是由毛小念掌控。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婢,竟成为堂堂县男府邸的内府管家,李言庆和毛小念的关系,也随之令人们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其实,似毛小念这样的贴身女婢,迟早都会成为主人家收入房中。只是执掌内宅,这权利可就变得巨大。
  那小婢女,有何德何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毛小念的身上,谁又会去在意一个垂垂老矣的二级管事。
  加之王頍素来低调,在李府诸多下人当中,也不太抢眼。人们只知道,这老儿似乎和李县男有一些关系,不过看李言庆平日里对他也不甚在意,盘根问底的心思,也就随之降低下来。
  可谁也不知道,这看上去一阵风就会被吹倒的老家伙,竟是李府之中,李言庆之下,最具权力的人!
  王頍一手打造出了遍布整个荥阳的情报网。
  可以说,荥阳之下的风吹草动,他可以在第一时间得知。
  当李言庆派人先行回府的时候,也把遭遇伏击的事情,传到了王頍的耳中。如何处理?李言庆没有任何交代,因为他相信,王頍会做出最为合适的安排。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王頍马上就明白了李言庆的意思,在搜集情报的同时,又迅速放出了消息,以增加县府方面的压力。
  堂堂县男,竟在巩县治下遭遇强盗袭击,你柴孝和该当何罪?
  不管柴孝和会做出什么反应,都势必会行动起来。如果这件事是受人指使的话,那么指使人,必将收敛行迹,甚至于会在种种压力之下,而露出破绽。王頍就在暗中,悄悄观察……
  果然,柴孝和得知李言庆遇袭之后,大惊失色。
  他亲率乡勇,在巩县城外迎接李言庆一行人。
  “柴县令有心……区区毛贼,不足挂齿,我已将其击溃,首领也被我当场格杀。
  只是有件事情需提醒柴县令,陛下即将南下江都,到时候定然会途经巩县,在河洛登舟。
  三年来,巩县在县令的治理下,可谓风调雨顺,百姓安乐。此大好机遇,柴县令飞黄腾达之时指日可待。若因区区毛贼,而耽搁了县令的前程,实在不值得。如今徐郎将被调至鹿蹄山,罗口府群龙无首。毛贼就敢如此猖狂,岂非是对陛下言明:巩县安治,非柴县令之功?”
  柴孝和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本是浊官出身,早先是下郡小吏。
  盖因刘元进肆虐江南时,县令弃城而走,柴孝和挺身而出,这才算是得了机会。后又得到吐万绪的推荐,柴孝和从一个下郡小县的县正,一跃而成为一方县令。三年来,巩县安治,有徐世绩的功劳,也有柴孝和的努力。而今李言庆这一席话,却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担忧。
  是啊,徐世绩出镇罗口的时候,巩县治下,从未有过盗匪劫道的事情。
  而今徐世绩一走,就立刻闹出这样的事情,岂非是告诉旁人:巩县安治,与他柴孝和无关?
  “敢问李县男可知道,这些盗匪藏匿何处?”
  李言庆摇摇头,“这个倒不清楚。只是盗匪似乎对县令治下的情况非常了解,观其装备,似乎也不是普通毛贼。最重要的是,他们竟知道徐郎将调走,而县令尚未接手治安的空挡时间,这其中……”
  “县男之意,莫非是城中有其耳目?”
  李言庆微微一笑,“此事,还需柴县令查明。”
  说罢,他向柴孝和拱手告辞,与长孙无忌并辔离开。
  巩县城门下,柴孝和眉头紧锁,沉吟半晌后,突然道:“从今日起,巩县两门加强盘查,出入城池,必须发放腰牌,才可以通行。入夜之后,实行宵禁,对过往商户,更需登注在册。”
  “大人,如此是不是太突然了?”
  “若不突然,如何抓捕得毛贼?”
  柴孝和深吸一口气,目光向李言庆一行人的背影看去,陡然间,变得深邃!
  ……
  第二天傍晚,王頍就发现了头绪。
  初夏时节,淫雨霏霏,时断时续,留下遍地桃杏飘零。
  李府后宅的人工湖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李言庆则坐在湖畔的一块方石上,静静垂钓。
  后院静谧,显得格外祥和。
  只是偶尔从雄阔海口中传来的鼾声,多多少少有些不太搭调。
  钓鱼?
  雄阔海不擅长!不过吃鱼,确是颇为老练。
  他实在想不明白,少爷如何能坐在那里,半晌一动不动。而且钓出来的鱼,到最后又放回湖中,为的又是哪般?他品味不出这钓鱼之乐,所以也只能靠在远处的凉亭里,呼呼大睡。
  王頍,踏踩着小径上的桃杏残落,悄然来到言庆身后。
  李言庆有所觉察,但没有什么举动。
  王頍也不说话,在一旁坐下后,静静的看着湖面上的浮标,似乎想从那红色的浮标上,看出些有趣的事情来。
  突然,浮标一颤。
  李言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手上用了个巧劲儿,把鱼竿收起,钓起一尾金背花鲤。金背花鲤,是鲤鱼的一种,肉质鲜美。被钓上来后,犹自扑腾不止,似乎想要挣扎离去。李言庆哈哈大笑,取下鲤鱼之后,对着鱼口吹了一口气,然后把鲤鱼又扔进湖中。就见金背花鲤在湖中拍起一片水花,旋即逃之夭夭。
  “先生是否来试试手气?”
  王頍笑着摇头,而后轻声道:“公子,有头绪了。”
  “哦?”
  “尹家在十天前,曾送出三十车粮草,但不知是送给何人。
  还有,据九山的探子说,不久前,尹家的二管事曾托人订购了一些辎重。其中有五十副甲胄,还有两百把大横刀。说是要给家中的护院装备,但是这批辎重,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尹府。”
  “呵呵,也许是送人了吧。”
  王頍一笑,“却要看送给什么人!”
  “王先生,最近东郡的瓦岗活动极其频繁,已经数次逼近荥阳县城。你说,这解象和瓦岗,是否有联系呢?”
  “从目前来看,二者间尚未有联络。
  不过以后却说不准,瓦岗贼的声势越来越大,前些日子又吞并了韦城人周文举的兵马,其声势更加浩大。杨庆数次和瓦岗贼交锋,都未占到便宜。解象若是投奔了瓦岗,断不会躲在这边。若说他有其他目的,焉能为了五十副甲胄,就冒然袭击您?那岂非是暴露了目标吗?”
  李言庆点点头,“既然如此,且先派人查探解象藏身之地。”
  “我已安排下去,严密监视尹家的一举一动。
  想来解象这次判断失误,损兵折将,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还会和尹家联络,而尹家如今,怕也是骑虎难下。只要他们还有联系,那么解象的藏身之地,就一定会被我们打听出来。”
  “如此,你且安排。
  想必柴县令也不高兴,从昨日开始,执行夜禁。如此一来,定然会给尹家造成巨大的压力。”
  “公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王頍说罢,起身离去。
  李言庆也意兴阑珊的收起鱼竿,朝着凉亭中的雄阔海大喊一声:“大黑子,该吃饭了!”
  “该吃饭了吗?我这就来!”
  雄阔海噌的一下起身,快步跑向李言庆。
  看到他这副模样,李言庆忍俊不住,笑了……
  也就是这个家伙啊,能让自己开心一笑。不过轻松过了以后,他还要迎接,更为巨大的挑战。
  从梁老实的口中,李言庆大致上知道了解象的情况。
  解象原本是齐郡的一名猎户,随其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但因脾气暴躁,与当地人发生冲突,失手把人打死,就逃入山中。后来遇到了左孝友,就随着左孝友一同起兵。大业十年中,左孝友声势浩大,麾下有十万众。但是遭遇张须佗以隋军八风阵的攻击,一战而溃。
  左孝友随之投降,但他麾下四大将:解象、郑大彪、王良、李畹各带一部人马,继续和隋军交锋。说起来,这解象也端地不容易。竟然在张须佗重重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逃至荥阳。
  只是梁老实却没有说出解象的藏身之处,颇有些可惜。
  李言庆倒是能看得出来,梁老实这家伙胆子虽不算太大,却是个有底线的人。
  当然,若是严刑逼问,也不是不可能问出结果。但李言庆并不想这么做,他也希望借此机会,来考验一下王頍的能力。至于梁老实?李言庆也没有杀掉,而是让他在沈光身边做事。
  以沈光的手段,梁老实想要出幺蛾子,估计也就是个死无全尸的结果。
  ……
  说实话,李言庆并没有把尹家和解象放在眼中。
  这不是自大,而是在经历过无数次血腥杀戮之后,锤炼出来的自信。如果连这么一股残匪,一个过了气的豪族都搞不定,他又如何能掌控荥阳?这三年来,他耗资数十万贯打造出来的势力,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所以,在和王頍商议过后,李言庆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因为,从梁郡方面传来了一个消息,引起了李言庆的关注。
  李密,出现了!
  自大业十年逃走之后,李密就销声匿迹。
  他化名刘智远,藏匿于民间,以教书为生。只是这家伙,颇有几分宋江的风采,竟然在酒肆中题写反诗。而后又先后投靠了郝孝德等人,却不受重用,甚至连生存都变成了问题。
  当时,郝孝德等人的声势正强盛,势力正大,怎容得他一个落魄书生指手画脚。
  你若真有本事,那杨玄感又怎能失败?
  加之李密出身世胄门阀,带着些许贵族气,与郝孝德这些草根阶层,本就有些格格不入。于是乎,李密只得再次隐姓埋名,投奔了他的妹夫,雍丘县令丘君明家中。丘君明是个老实人,对李密也颇为照顾。在他的引介下,李密娶了本地王秀才的女儿为妻,总算是站住脚。
  却不成想,那王秀才的女儿,本是丘君明侄子丘怀义的情人。
  丘怀义得知后,愤怒无比,登门质问丘君明,却被丘君明一顿羞辱,狼狈而走。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丘怀义怀恨不已。在偶然机会中,他从李密妻子口中得知了李密的身份,立刻呈报本地郡府。虽已时过三载,杨广却没有忘记李密这个人。所以当梁郡郡守杨旺得知以后,立刻下令缉拿。也真是运气好,李密正好不在家中,躲过了一劫。可是丘君明一家,以及王秀才一家,尽数被杨旺拿住。因为跑了李密,杨旺同样很不高兴,于是下令,将丘君明、王秀才一家老小共五十三口人,就地问斩后,尸体被弃之于荒野中,任由野狗争食……
  李密逃出雍丘之后,同样是走投无路。
  在无奈之下,他再次投奔了当地变民反贼。
  只是这一次,他的运气不错。
  外黄人王当仁,昔日曾随杨玄感效力。杨玄感失败后,他逃回老家,并集结起本地的少年,占山为王。后来时局越来越乱,王当仁乘势起兵,立起名号。紧跟着,他同宗兄弟,与外黄隔济水相望的济阳人王伯当,也起兵造反。两兄弟隔河而立,互为掎角之势,竟使得济阴郡官兵束手无策。
  至年初时,两人麾下,已聚众逾万人……
  同年,又有雍丘人李公逸造反,投奔王当仁兄弟。
  三方合并之后,竟有两万多兵马,其声势越发强盛,使济阴郡官军,不敢触其锋芒。
  李密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王当仁麾下。
  王当仁当然知道李密,同时也知道李密曾经是杨玄感的谋主,曾为杨玄感献策,却未被采用……
  他把王伯当和李公逸召集在一起,商量说:“李密此人,颇有才略,我非常了解。他出身高贵,志气高远。如果我们推举他为首领,定然能吸引更多英雄豪杰……当年我在楚少公麾下时,就听说过他的才能。只可惜楚少公刚愎自用,有此高人却不肯用,我们不可再效仿。”
  其时王当仁所部的发展,已达到了一个瓶颈。
  他们也急需有一个名声显赫之人,来吸引更多的力量。
  只是王伯当等人很犹豫,毕竟把自家基业拱手让给别人,实在是心有不甘。
  王当仁说:“我曾听过一个谶语:杨氏当灭,李氏当兴。这个李氏,莫非就是李密?自古以来,帝王有上天护佑,即便身临险境,也能遇难呈祥。你们看,当初楚少公兵败,李密被隋军俘获,却离奇逃走;前些日子,又差点被官军捉到,但毫发无伤。此若非天佑李公,焉能如此?”
  桃李章的谣言,早已流传天下。
  王伯当和李公逸也不由得心生几分敬畏。
  和李密一番谈论之后,他们又发现,李密的确是有才华。
  王伯当更是当下拜李密为老师,随他学习兵法。李密在稳定下来之后,似有恢复到当年在杨玄感麾下时的意气风发。
  他在了解了王当仁等人的情况之后,开始筹谋计算。
  “我们如今依济水而立,看似风光,实则凶险万分。
  如今朝廷已开始针对各地义军镇压,济水乃八通之地,从荥阳出兵,可以在一昼夜间抵达济水。而且,我们在这里无险可依,更无所依持。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迟早被官军消灭。”
  “那老师以为,当如何为之?”
  王伯当连忙询问。
  李密正色道:“杨广无道,天下迟早大乱。
  如今各地英雄纷纷揭竿而起,看似声势浩大,可实际上却是各自为战,如同一盘散沙。这就等于给官军机会,各个击破我等。此前卢明月、郝孝德、王薄、左孝友,皆可为我们前车之鉴。
  论实力,我们无法与这些豪杰相比。
  可是他们却被官军击溃,又是为何?只因他们没有长久目光,相互间非但不合作,反而为地盘发生冲突。卢明月被张须佗攻击的时候,郝孝德王薄,隔水相望,却不肯出兵救援。
  左孝友被围困时,郝孝德却在为一个县城,和王薄相互攻击,迟迟不发援兵。
  待到卢明月和左孝友被消灭后,郝孝德和王薄,也相继被击败……是他们不得民心?还是他们没有精兵悍将?非也,只因他们目光短浅,只计较一时得失,而不知图谋于将来。
  所以,我们现在看似无忧,实则已是在生死关头。
  我有一计,可令我们实力增强。白马,乃东郡要地所在,东可图谋黎阳仓,西进则可占居荥阳,挺进河洛。翟让得瓦岗之所,只知一味劫掠。我们可以前往瓦岗,投奔于翟让,做栖息之地。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暂时获得瓦岗的护佑,同时又能以瓦岗之名,召集天下英豪。
  翟让,有勇无谋之辈。待时机成熟,我等取而代之。东有黎阳仓可为进军河北之前哨,西取荥阳,占居洛口,直逼洛阳,则大事可期。”
  李密画出了一个好大的画饼,让王当仁等人怦然心动。
  大业十二年四月中,李密率部抵达瓦岗。
  同月,杨广的仪仗抵达洛水河口处,登上了南下的龙舟……


第十一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尹宗道一路小跑,来到书房门外。
  “爹,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书房中的光线很暗,尹德正坐在书案后,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抬手示意尹宗道进屋,他犹豫一下,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书信,递到尹宗道手里,而后又是一声叹息。
  “这是什么?”
  “你看一下就明白了!”
  尹宗道就着昏暗灯光,一目十行的扫了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随后,他一下子站起来,愤愤不已道:“爹,不能答应他们。这些家伙,简直贪得无厌。之前已经要了三十车粮食和五十副甲胄,结果连李言庆的毫毛都没伤到。他们居然好意思还来讨厌,而且一开口就是十万贯?”
  尹德抬起头,愤怒低吼:“你喊,你接着喊……再喊下去,连官府都知道了。”
  “可是……”
  “我儿,你且坐下。”
  尹德示意让尹宗道坐下来,叹了口气,“也是爹一念之差,竟想着和这些盗匪合作。如今,我已经骑虎难下……解象说的很清楚,如若不交出十万贯,他就把咱们和他勾结伏击李言庆的事情说出去。你当清楚,这件事如若传扬出去的话,咱们尹家,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那您的意思是……答应他?”
  “解象说了,只要咱们再拿出十万贯,他一定会设法杀死李言庆,而后就带着人远离巩县。”
  尹宗道眉头一攒,轻声问道:“他有这个本事吗?”
  “有没有这个本事,咱们现在也只能如此。
  如今李言庆被封为黑石府鹰扬郎将,不日就会上任。如果安排得当的话,杀死他也并非不可能。那解象能从齐郡一路杀到这里,想必也有些本事。只有杀了李言庆,否则咱们日后,定然寝食难安。
  不过现在官府封锁的非常紧,想要携带这许多钱帛出去,也不太可能。
  我已和解象说好,十万贯换一百五十副铁甲,二百支步槊,五十匹战马和五十车粮食。这些东西不太可能从巩县购买,但我已安排妥当,从洛阳走水路送来。明日一早,货物就会送抵南河渡。我想你带上飞钱,前往南河渡接取货物,而后送往嵩高山。解象会安排人接收。”
  南河渡,是洛水分支上的一个小渡口,过往船只颇多。
  而所谓的飞钱,就如同后世汇票一样,但普及的程度并不算高。
  尹宗道说:“为什么要我去?”
  尹德眼睛一瞪,“若非为你这孽子出气,我何至于去得罪李言庆,弄的现在提心吊胆?如今城中盘查甚为严密,今日我让尹召出城,也是受到了严密盘问。你平日里进出城频繁,与那城门守卫也都关系密切。你出去的话,一来不引人关注,二来也容易一些,难不成要我去吗?”
  尹宗道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才不情愿的点点头。
  “明天天一亮,你就和尹召一起走。
  若是盘问起来,就说是去洛阳查看一笔生意……宗道,此事关乎我尹家的存亡,你休得大意。”
  尹宗道虽说是游手好闲,却也知道轻重。
  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下来,又向尹德要了几百贯的零花钱,这才离开书房。
  看着尹宗道离去的背影,尹德不由得哀叹一声。
  但愿得,这一次莫再出现差池,不然的话,可真就是要家破人亡了……
  ……
  李言庆在李府后花园中,摆设了酒宴。
  仲夏之夜,非常炎热。
  走在街道上,连风都是热的。
  不过花园里却是极为凉爽,但见绿柳成荫,凉风习习。湖面上,荷花绽放,极为动人。凉亭中,李言庆与客人们推杯换盏,也是热闹非凡。
  今晚的酒宴,是为了庆祝李言庆出任黑石府鹰扬郎将。
  杨广在洛口登龙舟的当天,洛阳也派来使者,传达了朝廷对李言庆的任命。
  黑石府鹰扬郎将,秩比八百石俸禄。
  这鹰扬郎将,就类似于汉时军制中的校尉。地位嘛,说起来并不是特别高。大隋治下,630座鹰扬府,也就是说有630个鹰扬郎将,这地位能有多高?可鹰扬郎将的地位虽然不高,权力却不小,作用也很大。他们不受地方节制,只听从十二卫府的调派,并拥有一定的决断权。
  如果地方发生事故,鹰扬府可以临时取代地方官府,进行军事管制。
  黑石鹰扬府治下范围,南至嵩高山,北至洛口仓,西到偃师边界,东临巩县和虎牢关交界。
  其治下范围,是荥阳郡六大鹰扬府中,地域最广的一个。
  所以黑石鹰扬府的编制,也随之增加,其统兵可达一千五百人,同样位居六大鹰扬府之首。
  这两天,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甚至包括牛渚口鹰扬郎将裴行俨、荥泽鹰扬郎将辛文礼、以及圃田鹰扬郎将郑为善。郑为善原本是霍邑县尉,曾击溃过河北悍匪杨公卿,因而立下功劳。后来在郑仁基等人的操作下,郑为善被委任为圃田府鹰扬郎将。不过相较之下,圃田鹰扬府,在六大府中,级别最低。
  但对于郑为善而言,已经足够了!
  从一个下郡县尉,一跃成为正六品的鹰扬郎将,可算得上连升三级。
  当初李言庆在郑府的时候,郑为善对他祖孙不差,所以李言庆荣升为正五品鹰扬郎将,郑为善自然要前来道贺。除了这三人之外,酒席上还有三个不速之客。年纪最长的男子,名叫张季珣,也就是新任箕山府鹰扬郎将。他从洛阳而来,奉张仲坚之命,有事情和言庆商议。
  而另外两个不速之客,却是麦子仲和一员武将。
  武将名叫费青奴,原本是左备身府虎贲郎,也是早先麦铁杖的麾下,后来在麦孟才帐下效力。
  此人年约三十四五,生的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善使一对铁锤,有万夫不挡之勇。
  本来,费青奴是应留守洛阳,但由于麦子仲出任黑石府鹰击郎将的原因,麦孟才担心麦子仲一个人不好立足,就派来了费青奴,协助麦子仲。其身份是黑石府兵曹,品秩是从六品。
  对此,李言庆倒是可以理解。
  为人父母者,哪个不为儿女着想?
  而且黑石府兵曹之职,也只是一个属官,李言庆还没有放在心里。
  麦子仲说:“青奴乃骁将,可冲锋陷阵,却非别将合适人选。此外李郎将还需尽快配备官员,并补足一应兵马。按照黑石府的兵制,满员一千五百名,你我还可以配备五百名亲卫。
  我父送我二百虎贲郎,李郎将可自备三百亲兵。”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李言庆:我无意和你争权夺利,除了费青奴的兵曹一职外,我不与你争。
  黑石鹰扬府可配备别将一名,长史一名,兵曹两人。
  麦子仲释放出足够的善意,李言庆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在酒宴上,他迅速对黑石府的兵制进行了调整,军府之下设立三团,每团五百人。麦子仲自领一团,可从罗口军府现有兵马中挑选。
  三个校尉的名额,我送你一个。
  而且李言庆也知道,麦子仲出任鹰击郎将,当有节制自己的用意。既然如此,我大大方方送你一团兵马,省的有人说我在黑石府独揽大权。这样对他,对麦子仲,都是一件大好事。
  “李郎将,你现在可了不得了。”
  酒席宴上,裴行俨阴阳怪气道:“他娘的,居然是你出镇黑石府,一下子成为六大郎将之首。
  辛大哥,我们这三年来是打生打死,这家伙可是整整逍遥了三年。结果一上来,就爬到我们的头上,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李言庆,要不咱俩过过招,你让我揍一顿,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辛文礼因李言庆带来辛世雄遗言的缘故,对李言庆颇有好感。
  加之三年前,曾一起并肩作战,也算是袍泽之情。这三年来,他出镇荥泽府鹰扬郎将,和李言庆颇有联络,所以言语之间,非常随便。听裴行俨这番话,辛文礼也哈哈大笑,点头称善。
  “裴老虎,你想打架我没意见,不过得先问问大黑子和阿棱。
  你若是能打赢他们,还要和沈光斗一阵,最后才能和我交手……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欺负你。”
  “娘的,你每次就知道以多欺少,算不得好汉。”
  “你真想和我交手?”
  “废话,咱俩有十年没动过手了吧,我就想知道,你有多厉害。”
  李言庆微微一笑,“没问题!”
  “那你选时候吧。”裴行俨顿时兴奋起来。
  李言庆正色道:“此事待我和你姐姐商议过之后,再行通知。”
  “你……”
  裴行俨手指李言庆,气得暴跳如雷。
  辛文礼等人则在一旁,哈哈大笑。
  费青奴忍不住低声问麦子仲,“小将军,裴郎将和李郎将动手,为何要和裴郎将的姐姐说明?”
  麦子仲苦涩一笑,“你不知道,那裴老虎的姐姐,就是李言庆的娘子。裴老虎虽然厉害,可是裴娘子,又岂能容他和李言庆交手?”
  “哦!”
  费青奴顿时恍然大悟。
  不过这心里,又生出一个疑问来:“小将军,这李言庆岂非是个没本事的人?”
  “青奴休要胡言,李言庆的武艺我不清楚,但当年他以十四岁之龄,率百余人纵横高句丽,杀人无数,那可是凭的真本事。否则他李无敌之名,又岂是凭空而来?你以后可要小心些,李言庆治军严谨,军纪严明。别看他这时候笑眯眯的,可眼睛里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费青奴点点头,“末将记下了!”
  就在这时,从后花园小径,跑来一人。
  但见此人身高不足八尺,步履轻盈,落地时脚下灰尘不动。
  “老沈,你来的正好,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坐下来一起饮酒吧。”
  来人正是沈光。
  他笑呵呵与众人见礼,还上前和裴行俨嬉笑了两句。
  “小将军,这又是什么人?”
  “此人就是李郎将麾下的第一高手,名叫沈光,绰号肉飞仙。你可别小看他,就算是裴老虎,和此人较量的话,也是凶多吉少。”
  费青奴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能与天宝将军比肩?”
  裴行俨也是虎贲郎出身,当时还是费青奴的上官。对于裴行俨的本领,费青奴当然清楚。两个备身府,两个监门府,诸多高手之中,除了宇文成都之外,几乎无人能压制住裴行俨。
  看起来,这个李郎将的麾下,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老沈,快坐下,一起喝两杯。”
  出身最高的裴行俨如此招呼,其他众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沈光道:“裴老虎,莫不是前次喝酒不尽兴吗?呵呵,等一下再喝,我有事要与公子禀报。”
  说完,他匆匆走到李言庆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李言庆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
  “很好,让他去三宝那边领赏……老沈,你去告诉老苏,让他立刻准备兵马,随时候命出发。”
  沈光点点头,又匆匆离去。
  裴行俨好奇问道:“言庆,莫非有什么麻烦?”
  李言庆一笑,“不过些许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哦,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瓦岗寨!辛大哥,瓦岗最近活动很频繁吗?”
  辛文礼和郑为善都齐齐点头。
  “瓦岗贼这两个月来,何止频繁,简直是嚣张。
  翟让麾下悍匪程知节、单雄信连连袭掠周边,颇有些棘手。这两人皆为上将,武艺不俗。且瓦岗贼动辄数千人,乃至万人出击,我和老郑非常头疼。此前我曾与老卫说过这件事,希望荥阳郡能予以协助。其实对付这些悍匪,万不可心慈手软,狠狠打上几次,自然消停。
  奈何杨郡守不太同意,节制郡内乡勇,遇贼寇不许出战,死守城池。
  如此一来,固然能减少损失,但却助长了贼寇气焰。不仅如此,许多本地痞赖,也纷纷加入瓦岗贼,为其通风报信。长此以往下去,我担心荥阳郡得之不易的安宁,会被瓦岗贼破坏。”
  对于荥阳郡守杨庆的风评,李言庆也知道一些。
  此人虽为宗室,却和他老子一样,生就胆小如鼠的命。每逢瓦岗贼出现,他只有一个命令:不许出战。
  久而久之,荥阳郡不少人,在私下里称杨庆为‘杨老鼠’,意思就是此人胆小如鼠。
  可李言庆也没办法!
  论爵位,人家是宗室;论官位,人家是郡守;论军职,这家伙还是河南都督,有节制六府的权力。好在杨庆不太会用这种权力,所以和军府,倒是相安无事。但正如辛文礼所言,长此以往,绝非好事。
  李言庆苦笑一声,话题突然一转,“听说李密投奔了瓦岗?”
  “是啊,上个月的事情。”
  李言庆想了想,提醒道:“辛大哥,裴老虎,你们要小心一些。这个李密,非翟让那些人可比,足智多谋,而且胆略过人。其人所思,颇为深远。我担心,他会对金堤关有所行动。”
  “金堤关?”
  那正好是在荥泽府和牛渚口之间,同时也是荥阳门户所在。
  历史上,李密也的确是以金堤关为他上瓦岗的第一战,一战成名后,确立了他蒲山公的地位。
  裴行俨闻听放声大笑,“言庆,你休得涨贼人志气。
  李密不来也就罢了,如若敢来,我只凭牛渚口一府兵马,就足以将他击溃。”
  李言庆眉头一蹙,“老裴,你可休要轻敌。”
  裴行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辛文礼抢先打断:“老虎,李郎将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想那李密,曾得杨素看重,以为他是不是奇才。杨素的眼光,还是值得信赖,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辛文礼既然开了口,裴行俨虽然不服气,却没再说什么。
  李言庆也知道,裴行俨本事足够,但少年得志,难免有些目中无人。
  他长这么大,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失败。即便是随杨广两次出征高句丽,却未曾有过出战。
  罢了,辛文礼既然留意,那想必不会有问题。
  李言庆于是把话题再次转开,端起酒杯,来到麦子仲身旁。
  “麦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李言庆在麦子仲耳边,低声细语几句,麦子仲的双眸,陡然间眯成一条缝。
  “李将军所言当真?”
  李言庆点点头,“如今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多,所以不引人关注。我要你立刻启程,前往黑石。”
  麦子仲立刻起身,“事不宜迟,那我立刻出发。”
  “如此,就拜托你了。”
  “此乃末将份内之事,将军放心,我定不会让那些人逃走。”
  “麦子,那些人都是悍匪,你又是初临黑石府,对这边的情况不太熟悉。所以我会让苏烈和阿棱随你同往。阿棱你应该知道,苏烈是我心腹爱将,负责统帅我府中麒麟卫。他对这边的情况非常熟悉,且让他随行,想来会有所助益。”
  麦子仲想了想,答应下来。
  “我已安排他在府外等候,你出去自可见到他。”
  麦子仲点点头,带着费青奴告辞离去。
  在出去路上,费青奴忍不住问道:“小将军,我听说这李言庆和您有夺爱之仇,可刚才看上去,你与他并无芥蒂?”
  麦子仲的脚步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花园中灯火通明处。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和李将军,不过是意气之争,而且那时候,也是我少不更事。
  如今,我已成家,想来他也快了。
  昔日恩怨早已淡化,不过是一些人,拿来调侃的谈资而已。再说,李言庆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只是在别人眼中,我和他总是有化解不开的仇恨,其实我们,都没放在心上。
  青奴,日后你对李将军需要有足够尊敬,此人手段,绝非你我所能比拟。”
  费青奴挠挠头,又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班底
  深夜时,酒宴已毕。
  裴行俨等人并未喝醉,而是早早的睡下。
  明日一早,他们还要各奔东西,赶回自己的治下。张季珣也有些熏熏然,早早回到客房休息。
  他此来的目的,是替张仲坚送一封书信给言庆。
  至于言庆如何回复,和张季珣的关系不大。反正书信送到了,他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之所以留下参加酒宴,是考虑到日后都是一郡同僚,箕山府的治下和黑石府紧连在一处,可说互为依持。而且黑石府的力量远比箕山府雄厚,若能得李言庆支持,将来定会有助益。
  所以,他本着增进关系的想法,留下来喝酒。
  不过待他见到李言庆和裴行俨等人称兄道弟的样子,就知道此次他留下来,绝无错误。
  正如张仲坚所说,这个李言庆,不简单……
  众人都睡了,李言庆喝了一碗醒酒汤之后,一个人坐在门廊上,看着夜半时分,淅淅沥沥下起来的小雨。
  “少爷,王先生来了!”
  毛小念轻声轻脚的走到李言庆的身边。
  “有请!”
  不一会儿的功夫,王頍从门廊拐角处出现。毛小念则悄然退到一旁,并吩咐细腰和四眼,在拐角处担任警戒。
  李言庆请王頍坐下,而后轻呼一口浊气。
  “怎么,公子出镇黑石府,本是一件好事,怎么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李言庆说:“只是感觉责任重大,有些力不从心而已。”
  “区区一个黑石府,公子就感觉力不从心,那日后又如何掌控荥阳郡呢?”王頍呵呵笑道:“其实公子的心事,老夫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一些。依我看来,公子是感觉,手中无人可用。”
  言庆不禁笑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思能瞒过王頍。
  犹豫一下,他轻声道:“出镇黑石府,与我而言确是一件好事。只是如此一来,我就要心分两用,难免会生出疲乏之感。说起来,我开设麒麟馆,虽有学子百人,可能为我所用者,又有几何?薛大郎才华出众,有经天纬地之才。然则他曾发誓,不为隋室效力,故而不可能随我前去黑石府;孔颖达同样有才华,但书生意气太重,可以用,但却不可以重用……
  李玄道和颜相时,皆慕我之名而来,尚不能为我所用。
  王先生,我在想,出镇黑石府后,我必须要尽快有一个自己的班底。原以为三年积累,已经准备妥当。可到头来却发现,能用的人,实在太少。王先生又不能随我出镇,着实有些麻烦。”
  王頍笑了,“公子所言差矣。
  依我看,公子麾下能大用者颇多,只是公子未曾想到而已。”
  “哦,请先生指教。”
  “长孙无忌,虽未成丁,但家学渊源,其人志向高远,胸怀锦绣文章,可用;许敬宗,为人鄙薄,但文辞华美。最重要的是,他如今别无选择,只有跟随公子,才能有所作为,亦可用;苏烈长于兵事,兵法谋略不俗。三年来为公子练出麒麟卫,同样可用。
  不过,这只是表面文章。
  我听说,苏烈之父苏邕,乃武邑县正,亦通晓兵法,其舅父黄文清,虽算不得才华高绝之人,守成足以。这些人一无名望,二无地位,正合公子所用。公子如今所求,不应是才华出众之人,而应是合适之人。”
  “可是……黑石府别将、长史、兵曹各却一人,三个职位最低者,也是从六品的职位。
  四郎、许敬宗、苏烈这些人虽然适合,但以白身出事,且身无功名,只怕朝廷不会同意吧。”
  这才是李言庆最为头疼问题。
  既然要设立军府,就需要相应的人员。
  可这些官职,全都具有品秩。他就算想提拔长孙无忌这些人,一时间也不太可能。原因很简单,长孙无忌尚未成丁,没有功名;许敬宗是犯官,也难通过;至于苏烈,问题就更大了……一无出身,二无名气,三无功勋,是实实在在的三无人员。朝廷凭什么让他来出仕?
  “所以苏烈之父,刚好合适。”
  王頍笑道:“苏邕乃下郡县正,从六品品秩。可调他至军府,出任别将。所区别就在于,一个是从六品的地方官,一个是正六品的军职。这种程度的调拨,朝廷基本上也不会阻挠。
  公子出镇黑石府后,巩县方面,还需有人坐镇。
  马三宝虽然合适,但不论年龄和资历,都有些不足,所以需要一年长,经验丰富之人坐镇。
  老夫不太可能抛头露面,但黄文清却可以。他原本是掖县县令,如今只能呆在武邑的驿官之中,恐怕这心里,也颇为不适。公子让他过来,一方面有个合适的人坐镇,另一方面,以他的经验,将给予马三宝足够的帮助。如此一来,还可令苏烈更归心,公子又何乐不为?”
  言庆闻听,连连点头。
  “那长史……”
  “呵呵,公子交友广阔,难不成就找不到一个为官,却不甚得志的朋友吗?”
  脑海中,陡然闪现一个人名。
  李言庆原本希望那家伙留在关中,日后可以在李二麾下站稳脚跟。然则如今,另一个人已经远赴丹阳,那个家伙还有必要,再去投靠李世民吗?细想起来,似乎没有那么个必要了!
  而且,那家伙在任上也不甚开心,时常书信抱怨,说想要离开。
  既然如此,何不让他过来?巩县虽比不得长安,却也是个繁华所在。最重要的是,那家伙可是有正六品的品秩,调来黑石府,属于平调,朝廷断然不会为此而设置障碍。
  “王先生,杜如晦如何?”
  “那个杜如晦?”
  “哦,就是前工部尚书杜果的孙子,大业二年进士,如今长安县县正杜如晦。”
  王頍的脑子立刻急速运转起来。
  “这个人,我有印象……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公子你看,其实您手中可用的人有很多。只是您此前没有留意……如今,想必不再为难喽?”
  李言庆微微一笑,不复言语。
  剩下还有一个兵曹的职位,他业已有了人选。
  让窦奉节过来!
  与其让他呆在阳山镇,倒不如让他过来帮自己。那家伙的性子虽说有些懦懦,可一来对军府事务熟悉,二来嘛,这练兵也擅长。最重要的一点,窦奉节过来后,自己和窦家的关系,岂不是更加密切?
  想必,窦家也不会拒绝自己的这番好意吧。
  ……
  第二天一早,李言庆就把长孙无忌找来。
  “我将出镇黑石府,需有幕僚相随。
  我想请四哥随我一同前往,只是不太可能委任正式的职位,只能以记事许之,不知四哥可愿否?”
  一般而言,到了正五品的官位之后,就可以自行组建幕僚团。
  不过这个幕僚团的成员,不可能有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职,属于官员自行聘用。一应开支,借由官员所出。记事,就如同秘书的一样的身份,是心腹之人担当。说起来,长孙无忌倒也合适。
  原以为长孙无忌会欣然受命,哪知他听罢后,却笑着摇头拒绝。
  “言庆,记事这个职位,非同寻常,是你的眼睛和耳朵。
  我虽则愿意,但未必适合。而且近来麒麟馆中的事情也多,你立下那碑帖之后,麒麟馆之名越发响亮,往来学子更加频繁。我现在若是抽手离开,只怕薛大郎和孔颖达他们,更忙不过来。
  我自己呢,也想做一些具体的事情,增加一些磨练。
  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留在麒麟馆。不过若说记事,我倒是可以向你推荐两个人选。”
  李言庆一怔,好奇问道:“不知四哥欲推荐何人?”
  “许敬宗!”
  “啊?”
  李言庆万万没有想到,长孙无忌居然会推荐许敬宗。
  他不是一直都看不起许敬宗吗?怎么会突然想起,推荐此人呢?
  长孙无忌说:“这些时日,我一直观察此人。说实话,我不喜欢他。但却不能否认,其人文辞华美,确有几分本领。而且他擅长察言观色,知道如何了解他人的想法。黑石府,是荥阳郡六大府之首,你出任黑石郎将,等同于杨庆之下,和卫文通一样,权力最大的官员,甚至比卫文通的权力还要高一筹。
  如此一来,你方方面面,不可避免的要有接触。
  我这个人的秉性,我很清楚,不适合这种周旋交际。然则许敬宗八面玲珑,正可为你出力。”
  李言庆凝目看着长孙无忌,想要了解他是否出自真心。
  “你莫要多想,我只是为你选择最合适的人,但我还是不喜欢那家伙。”
  “如此,另一人是谁?”
  长孙无忌笑得更加灿烂,“这个人是麒麟馆学子,在老薛手下,负责整理经典。
  此人名叫马周,是茌平人,今年只十五岁。两年前,他途经麒麟馆,得孔颖达的推荐,进入馆中。此人年纪虽不大,却和你一样,是个博学之人。文辞华美,且性情刚直,正可与许敬宗互补。”
  李言庆闻听,不禁有些吃惊。
  马周,印象里好像也是贞观名臣,曾任监察御史,中书令。
  但不清楚,此马周是不是彼马周。若真是同一个人的话,那岂不是说,自家这麒麟馆中,藏龙卧虎?
  看起来,以后还应对麒麟馆,多多留意才是。
  想到这里,李言庆说:“既然如此,那就这两个人吧。
  四哥,你虽不和我一同去,可是我希望你能在馆中多多留意,为我多选些帮手。等时局平稳些以后,我也会时常去麒麟馆探访。”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我正有此意。”


第十三章 新官上任之第一把火
  缑氏山,在周时被称为抚父堆。
  它坐落于缑氏镇东南十二里,距离嵩高山不愿,是洛阳到嵩山的必经之路,同时又紧连巩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河南府志》中曾有记载缑山在县南(偃师)四十里,孤峰突出,有周灵王太子晋升仙于此。又有《山姆助》记载,缑山之山,多金玉泉水出,上有饮鹤池。
  缑山的海拔不高,仅有三百多米。
  但是却因为两位神仙而得名。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西王母,据说她本名缑婉妗,曾在此山修道,故而得名缑氏山。而另一位就是周灵王太子晋。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但若提起他另一个名字,想来知道的人一定不少。在道教神仙谱中,也留下了他的名字,就是王子乔。
  夜色深沉,这仙山之中,腾起薄雾,更添了几分仙韵。
  在缑氏山的半山腰处,有一排天然形成的拱形岩洞。此时正星火点点,不时会有人喊马嘶声隐隐传来。
  麦子仲手抚横刀,眯着眼晴,朝岩洞方向眺望。
  在他身后,费青奴静静的站立,如同一尊守护神一样,巍然不动。
  “将军,已过子时,可出击否?”
  麦子仲摇摇头,沉声道:“雾气尚稀薄,这时候出击,不等抵达岩洞,就会被贼人发现踪迹。
  再等雾气浓重些……对了,苏烈那边可曾安排妥当?”
  “已做好准备。”
  “很好!”麦子仲说罢,转身来到一块巨石旁边,盘膝坐下。
  “青奴,你也坐吧。”
  “小将军,您把苏烈安排在山口处,就不怕贼人从他那里突围出去?”
  麦子仲呵呵笑道:“既然是李郎将推荐,想必此人,有真本事。他所部尽为骑军,正可在山口埋伏。他娘的,我倒是有些羡慕这个家伙,李郎将看起来真是很看重他,三百人清一色的大宛马,看那些装备,甚至连左右骁卫军都未必能够与之相比……呵呵,当真用了心思。”
  一想起苏烈那三百麒麟卫,费青奴也流露出羡慕之色。
  初见麒麟卫的时候,费青奴可真被吓了一跳。无他,那麒麟卫的装备实在是太精良了!不过一路下来,费青奴也觉察到,这麒麟卫不仅仅是装备精良,同样训练有素。行进之中,整齐如一,而且从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来看,也都是经历过疆场历练,手里面都攥着人名。
  一开始,连麦子仲都以为这些麒麟卫,是由江湖大盗,或者通缉要犯组成。
  后来问阚棱才知道,麒麟卫的班底,是以当年从高句丽撤下来的元从为主,后又加入曾参加过对杨玄感袭扰战的护卫。三年训练,麒麟卫曾协助徐世绩,数次出征,更斩获颇丰。
  也就是说,这支麒麟卫,是一支经历过沙场征战的悍卒。
  只凭这一点,麦子仲也好,费青奴也罢,都不由自主的对苏烈这些人,产生出浓浓的敬意。
  不过尊敬归尊敬,费青奴还是不太放心,让麒麟卫在山口伏击。
  原来,得到李言庆的通知以后,麦子仲听说这巩县如今隐藏着一支悍匪,也不禁暗自心惊。
  巩县这地方太重要了,重要到关乎洛阳的安危。
  所以,一切有可能会威胁到洛阳的因素,都必须要消灭在萌芽中。他没有听说过解象,但能被李言庆称之为悍匪,想来不一般。李言庆告诉麦子仲,他已经弄清楚了悍匪的藏身之地。
  但解象狡诈,行踪很不稳定。
  且在山东被张须佗杀得怕了,以至于变得极为警惕。但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转移。正因为这个原因,李言庆也不好轻举妄动。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解象的落脚点,但因为城中有人和解象勾结,言庆暂时难以发起攻击。正好麦子仲过来了,而且是出任军府的副将,让李言庆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他留在巩县,制造出假象来,让解象也好,他的耳目也罢,因为李言庆还没有觉察到解象的存在。
  同时密令麦子仲先期抵达黑石府,召集兵马,围剿解象。
  黑石府中,留守有六百骁果。本来徐世绩在的时候,满员有八百人。可他调任鹿蹄山,却不能没有自家的班底。所以在离开的时候,除了本部亲随一百人之外,还带走了罗口府二百人。
  不过若配上李言庆的三百麒麟卫,麦子仲相信,获胜轻而易举。
  如今,李言庆还留在巩县,据说会在明天离开巩县,出镇黑石府。如此一来,麦子仲也就剩下今天一晚可以行动。他甚至有些奇怪:这李言庆莫非能掐会算,竟然算出今晚,缑山有雾?
  将近丑时,山中雾气越来越重。
  而山腰处的灯火,也渐渐熄灭,人喊马嘶声,也变得弱不可闻。
  麦子仲站起身来,看了看费青奴,又看了一眼,肩抗陌刀,站在不远处的阚棱。
  他深吸一口气,把阚棱喊过来,而后沉声道:“老费,你带二百人,从左边攻上山腰;阿棱带二百人,从右边出击。我自带二百人,从中央突破,务必要一举歼灭解匪所部……行动!”
  阚棱嘿嘿一笑,答应一声,扭头就走。
  费青奴也带上二百骁果,趁着夜色开始行动。麦子仲自带二百人,在雾气的掩护下,朝山腰出击。缑山是一座孤山,道路本不甚好。但由于这里是洛阳和嵩山的必经之路,又因为山中道观寺庙不少,在道家七十二福地中,排名六十。所以善男信女们,经常会出资修路。
  所以,麦子仲也无需担心路况问题,直扑向山腰。
  眼见着距离那岩洞越来越近,麦子仲准备下令开始攻击,却听岩洞右边,突然间传来一声暴喝,紧跟着金铁交鸣,人喊马嘶声不断,并伴随着凄厉的叫喊声:“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原来,是阚棱所部,率先发动了攻击。
  麦子仲也不敢再犹豫,拔刀大吼一声:“骁果,出击!”
  二百名骁果,如出闸猛虎一样,呼啸着向岩洞扑去。麦子仲更是一马当先,健步如飞,冲在最前面。
  岩洞口的守卫,注意力本来被右边的喊杀声所吸引,根本没有留意到麦子仲的人马。
  等到麦子仲冲到洞口的时候,守卫们才觉察到了敌袭。匆忙中冲出应战,却被麦子仲抬手两刀,斩杀两人。麦子仲的武艺,是得了麦铁杖的真传,在同龄人当中,也能被称之为翘楚。
  特别是麦铁杖战死,麦子仲从高句丽返回家中后,更是闭门苦练。
  一柄横刀,可谓大开大阖,尽走刚猛路数。他没有什么花招,只是速度快,力量足。若是和江湖人对战的话,可能不是对手,但若是在疆场上,这种刚猛无铸的刀法,无疑最为合适。
  “有官军,有官军!”
  贼人大声呼喊,而这时候,费青奴也率部从另一侧,发动了袭击。
  解象之所以驻扎在缑氏山,是因为要接收尹家送来的辎重。他得了兵器铠甲,又有许多粮草,自然心满意足。这盗匪秉性发作,竟然在山中大摆酒宴。强盗们一个个酒足饭饱,正睡得香甜,那里会想到,官军会在这个时候,发动偷袭?
  从人数上而言,解象占居优势。
  然后一方毫无防备,一方却是有备而来。
  加之罗口府官军训练有素,又有麦子仲、费青奴和阚棱三头老虎率领,这一战尚未开始,胜负就已经有了分晓。强盗们在岩洞中甚至没能坚持住一盏茶的时间,便开始混乱,溃逃。
  当麦子仲带人冲进岩洞深处的时候,阚棱已经带着人,杀将进来。
  阚棱手持陌刀,和一名身披软甲的悍匪站在一处。那悍匪手中拎着一根狼牙杵,有点类似于洗衣的棒槌,不过更长更粗,份量也似乎很重。麦子仲四年前就知道阚棱的本领,那可是一员猛将。此时和那悍匪斗在一处,一时间竟分不出胜负。只见他舞刀连连扑击,刀云滚滚,锐气惊人;而那悍匪手中狼牙杵,也丝毫不落下风,挂着风声,和阚棱杀得难解难分。
  不过,也仅仅是这一个人顽强抵抗而已。
  其余盗匪,已四散奔逃。
  逃不走的人,干脆把兵器一扔,抱着头坐在地上。
  麦子仲心道:莫非这家伙就是解象?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纵身上前,挥刀就劈向悍匪。悍匪刚躲过了阚棱的一刀,正准备错步旋身之际,麦子仲的刀就到了跟前。匆忙间,他抬杵向外一封,铛的一下子磕飞了麦子仲的横刀。
  “尔等以多欺少,不是好汉所为。”
  那悍匪厉声吼道,隐隐间似露出了几分惧意。
  麦子仲知道,似这种战斗,一般很忌讳别人中途插手。阚棱同样是个武艺高强的人,他有些担心,阚棱会心生不满。
  哪知阚棱笑了,“我家少爷说过,落水狗,人人可诛之……小子,你现在就是落水狗,我们是官军,你是强盗,哪有这许多规矩可言?嘿嘿,看你这样子,估计和大黑子属于一个德行,看刀。”
  说着话,阚棱已猱身而上,陌刀挂着一股锐气,铛的披在悍匪手中铜杵上。
  巨大的力量,让那悍匪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没等他站稳身形,阚棱垫步腾空而起,口中大喝一声:“连山刀!看你小子等撑到何时。”
  陌刀夹带着巨力,快如流星闪电。
  一刀跟着一刀,一刀快似一刀。眨眼间,阚棱连劈十一刀,只劈得那悍匪连连后退,难以招架。
  麦子仲笑了!
  没想到阚棱这种看似凶神恶煞一样的家伙,居然被李言庆调教的,不讲半点规矩。
  既然阚棱不介意,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待到那悍匪退到跟前时,他猛然一刀横抹,迫的悍匪无法躲闪。匆忙间,他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了麦子仲的横刀。可没想到,没等他站起来,阚棱已到了个跟前。一脚正蹬在悍匪胸口,只听咔嚓一声,胸骨断裂。那悍匪被阚棱踹的口吐鲜血,硕大魁梧的身子,更凌空飞出去,蓬的落在地上,全身的骨头,好像散了一样。
  这时候,费青奴正好在他跟前,眼见送上门的礼物,他又怎能放过。
  手起刀落,咔嚓砍下了那悍匪的脑袋。
  阚棱和麦子仲本想跟上去,取了那悍匪的性命,不成想却平白便宜了费青奴。而费青奴砍下了悍匪的脑袋之后,才想起这家伙是阚棱和麦子仲的菜,一时间竟呆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阚棱盯着费青奴,突然嘟囔了一句:“狗屎运!”
  转过身,继续追杀那些四散奔逃的盗匪。此时,官军已经把盗匪层层包围,除了少数几处尚有人顽抗,余者杀的杀,逃的逃,投降的投降。
  麦子仲抓过来一个俘虏,指着那无头悍匪的尸体问道:“这家伙,可是解象?”
  “不是,这不是老解将军,而是小解将军。他叫解虎,是老解将军的兄弟……老解将军带着人,从另一边逃走了。”
  这家伙不是解象?
  麦子仲一怔,旋即醒悟过来:“青奴收拢俘虏,解决战斗,阿棱随我一起,追击解象。”
  “刚才那家伙不是解象?”
  “他是解象的弟弟,解象如今带着人,正往山外逃逸。”
  阚棱二话不说,拎刀随麦子仲追击下去。这岩洞四通八达,洞洞相连,有好几个出口。两人各率本部人马,循着洞中小径追击,很快就来到了山口处。可到了山口的时候,麦子仲却愣住了!
  就见在山口处的一块空地上,三百麒麟卫纵马疾驰,把一群盗匪围困其中。
  麒麟卫也不和那些盗匪进行正面交锋,而是催马环旋,箭如雨发。被围在中间的盗匪们,被射杀成刺猬一样。尤以一个壮汉的模样最为凄惨,身上插着十几支长矛,还有数十支利箭。
  苏烈带着一小队麒麟卫,在一旁观战,不时发出各种指令。
  麒麟卫也随着苏烈的指令,变幻出各种各样的阵法。或是穿插,或是回旋,没有半点破绽。
  有凶悍的盗匪想要冲过去,莫不是被射成刺猬。
  即便是有的盗匪靠近麒麟卫,也被麒麟卫不慌不忙,用长矛钉死在地上。
  这那里是剿匪,分明就是在展示骑战之术。
  麦子仲看到这种情况,也不由得轻轻摇头:这李言庆的手中,还真是人才济济!爹让我想办法暗中监视李言庆,节制李言庆。可现在看来,他羽翼已成,我又如何可能,节制于他?
  毕竟,黑石府的地位很重要。
  麦孟才倒是能明白杨广的心思:既要用李言庆,也要控制李言庆。
  把麦子仲派到黑石府的目的,说穿了就是要看住李言庆。麦子仲本人虽然不甚喜欢这差事,可说实话,在来巩县之前,他还有些信心。他明白,他不是李言庆的对手,同时李言庆对他,还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和你作对,但是我要监视住你。这也是他安排费青奴为兵曹的一个原因。
  可是现在,李言庆很大方的给了他一团兵力。
  但是有用处吗?
  麦子仲可以肯定:李言庆既然敢给他一团兵马,那就说明,他绝对有能力,控制住局面。
  李言庆,根本就没有把他,看在眼内。
  “将军,末将奉命埋伏于山口,逢贼人突围,于是出面阻拦。
  共斩首二百一十七名贼人,连同匪首解象,一并击杀。麒麟卫未有一人损伤,请将军查验。”
  麦子仲不由得咳嗽起来。
  好强大的战斗力!
  就算这些贼人是乌合之众,可是以同等兵力相搏,竟然能做到一方毫发无损,另一方被全歼……
  这个苏烈,不简单。
  麦子仲苦笑一声,点点头说:“不必查验,辛苦苏壮士。”
  苏定方是白身,麦子仲也只能以‘壮士’而称之。
  这时候,费青奴押着一个青年,从山洞里走出来,他在麦子仲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麦子仲目光一凝,看了一眼那青年惨白的脸色。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笑意……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麦子仲说罢,呵呵一笑:“想来李将军也正对尹公子翘首期盼,咱们可别破坏了李将军的计划。
  苏定方阚棱,你二人持我令牌,率麒麟卫连夜赶回巩县,把这位尹公子,交到李将军手中。”
  “我不回去,不回去!”
  那青年,正是尹宗道。
  只是此时,他全无往日嚣张跋扈的模样,惊恐的连连摇头叫喊。
  他是奉命送辎重和粮食给解象,不成想却被解象留下。不过解象也不是想为难他,而是希望能趁机,和尹家拉近关系。甚至,解象还抢了几个小娘子伺候,尹宗道过的还算不错。
  只是他没想到,官军突然出动。
  尹宗道也不是傻子,心知若要回去了,定然难逃一死。
  苏烈笑了,上前一把抓住尹宗道:“尹公子,我知道你胆子大,却没想到,你这么有种。
  回不回去,只怕也由不得你……乖乖听话,否则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尹宗道,已被吓得缩成一团。


第十四章 不简单的柴孝和
  清晨,县城在晨光的沐浴中醒来。
  李言庆在小念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如今李府之中的婢女也有不少,但李言庆的衣食住行,始终都是毛小念负责。即便是言庆劝说她,她也不肯让步。每次眼泪汪汪的看着言庆,总是让言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算算年纪,毛小念已经二十有二。
  在这么一个年代,二十二岁的女人如果还没有找到婆家,那定会被人耻笑。
  可毛小念却不在意。即便外面有风言风语,她恍若不闻。一心一意的呆在言庆身边,默默陪伴。说起来,在言庆几位红颜知己中,毛小念的姿色并非极品。但抬首回眸,总会有一丝妩媚,令言庆怦然心动。
  “好了,该出发了!”
  当毛小念为李言庆束好了发髻,言庆转过身来。
  伸出手,揉了揉毛小念的脑袋,“莫要愁眉苦脸,我又不是一去不回……黑石府距离巩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而已,我随时都可以回来的。听话,帮我照顾好家里,也照顾好自己。”
  毛小念眼圈一红,垂下螓首。
  的确,黑石府距离巩县并不算太远。
  若是以象龙的脚力,不需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可问题是,自从郑世安过世以后,三年来毛小念就一直和李言庆在一起。虽说两人至今清清白白,但在毛小念心中,她就是言庆的人。
  父母过世,兄长逃匿。
  姐姐远赴西域之后,已有十载,未通消息,是生是死,犹自不知。
  李言庆,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依靠。按照毛小念的想法,她应该和言庆同赴黑石府。但黑石府乃军府重地,焉能有女子跟随?别人会不会带女眷,李言庆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一定不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连自己都无法管好,又如何能够严明军纪呢?
  所以,毛小念只得留在巩县。
  好在巩县是言庆的根本,他同样也作出安排。
  苏邕的名字,已经呈报十二卫府,不日将会从武邑调任,前来黑石府效力。随行者,尚有苏定方的舅父,也就是黄文清。如今河北地区也不甚平静,王须拔和历山飞,声势越发浩大,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攻打县府,使得时局变得格外混乱。又有窦建德在河北肆虐,与王须拔所部遥相呼应。武邑在过去一年中,更是深受其害,险些被攻破了城池。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言庆要调苏邕和黄文清过来,苏定方自然举手欢迎。
  他恨不得立刻跑回去,把父亲和舅舅一家人都接过来。好在,他还算知晓轻重,没有成行。
  不过即便如此,苏定方还是连续三封书信,催促苏邕启程。
  一俟苏邕和黄文清抵达,李言庆在巩县的府邸,也就算是班底搭建完成。
  武有沈光,文有王頍。毛小念执掌财货,马三宝出面打理关系。黄文清来了,也就是在明面上,有一个坐镇的人物。否则王頍不能出现,沈光马三宝的年纪不大,毛小念又是女流之辈,不免会让人感觉不够稳重。
  毛小念轻声道:“军府不比家里,少爷也要多保重。”
  言庆笑了笑,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站在一人多高的铜镜跟前,在毛小念的服侍下,扣好软甲,而后将束发金环,戴在头上。
  186公分的身高,略显清瘦。
  但一身黑袍,却让他平添几分肃杀之气,令人生出一丝敬畏之心。言庆穿戴妥当之后,探手从墙上摘下银鞭钢刀,大步走出房间。
  细腰和四眼立刻迎过来,围着李言庆打转,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吠。
  言庆弯下腰,拍了拍獒犬的脑袋,“好好留在家里,保护好小念,明白没有?”
  四眼獒好像听懂了一样,发出两声低吼,似乎是回答李言庆。而后,毛小念陪着言庆,一路来到府门前。
  高夫人一家,也在府门口等候。
  毫丘的坞堡已经竣工,随时可以搬进去。
  党家三兄弟率一百护卫,已经先期抵达坞堡。高夫人和长孙无垢商量着,准备这几日就动身。
  “李哥哥,要常回来啊!”
  长孙无垢躲在高夫人身后,轻声道了一句。
  言庆点点头,与高夫人一拱手,而后又对毛小念说:“你留在家里,今日出行,需以血腥破煞。有些场面,你不适合观看。在家里陪观音婢说说话,若有人登门,就让他前去找我。”
  毛小念答应一声,退回大门后。
  门阶下,一个魁梧壮实的彪形大汉,牵着象龙马,正毕恭毕敬,站在那里。
  “请将军上马。”
  这彪形大汉,赫然是梁老实。
  就见他同样一身黑袍,外罩皮甲,背负长刀,颇有几分威武之气。
  与当初拦路劫道时的模样相比,此时的梁老实,俨然似两个人。勿论是气质还是装束,都留有彪悍气息。抛开武艺不说,只这一身装束,倒也颇能增添脸面。李言庆点头,迈步上前。
  梁老实连忙过去,抬腿屈膝,让李言庆踩着他的大腿,跨坐马背。
  “好了,都回去吧……不过是黑石府而已,大家无需挂念。”
  言庆说完,摆了摆手。
  梁老实在前面牵着马辔头,雄阔海和阚棱两人,则紧随其后。再往后,是苏烈的三百麒麟卫。
  一行人沿着长街,直奔城门而去。
  高夫人在门口眺望片刻后,突然轻轻一叹,“大家都回吧!”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当年长孙晟出征的场面。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年是长孙晟,而如今长孙晟已经不在,他的弟子却将代其出征,也许长孙氏未来的希望,也将落在此人身上。
  看了一眼依依不舍的长孙无垢和毛小念,高夫人心中道:丫头们,这只是一个开始!
  ……
  城门外,柴孝和带着本地缙绅,正恭候李言庆到来。
  尹德赫然也在其中,而且就站在柴孝和身旁。从表面上看,尹德似乎很正常,脸上还带着灿烂笑容。只是在尹德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站在这里。
  柴孝和说:“李公子接掌黑石府,于我们巩县,是一桩大事。
  从今以后,巩县安宁,就要拜托李公子来维持。我等作为相亲,理应出城,恭送李公子赴任。”
  听上去很合理,没有任何问题。
  可也不知为什么,尹德的眼皮子跳个不停。
  他本就心中有鬼,最近一段时间,实在不愿抛头露面。而且,他好歹也是巩县土生土长六百年的豪族,如今却要在一个立足巩县不足十年的李言庆面前卑躬屈膝,着实有些不舒服。
  来了,心里不舒服。
  不来,又怕让人以为他心虚,不敢和李言庆照面。
  硬撑着头皮,尹德最终决定过来。
  但这心里的别扭,恐怕只有他自己,才会清楚。
  “李公子来了!”
  正当尹德胡思乱想之时,柴孝和轻呼一声,使他清醒过来。
  抬头看去,就见李言庆跨乘象龙,在梁老实的带引下,从长街尽头出现。鲜衣怒马,英雄少年!
  第一眼看到李言庆的时候,尹德也不禁暗自赞叹一声。
  李言庆也看到了柴孝和等人,早早勒住战马,在城门口下马徒步行来。
  “柴县令,小子何德何能,竟劳动县令和诸位乡亲长者再次等候,实在是羞煞人也。”
  柴孝和一脸灿烂笑容,“李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出镇黑石府,这受益者,莫过于本县乡亲。
  大家此来,皆是出自本心,公子又何需客套?
  日后本县还需公子多多费心。到时候柴某难免会有叨扰之处,还请公子多多关照,多多照拂。”
  从体系上而言,李言庆和柴孝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体系。
  若是在治世,两者之间,还真的是难以产生交集。然则如今乱世将来,军府和地方必然会有许多联系,彼此协助配合的机会,也将大大增加。所以,柴孝和这番话,倒是发自本心。
  此外李言庆乃正五品的鹰扬郎将,从品秩上来说,还算柴孝和上官。
  柴孝和言辞卑谦,倒也不算失了礼数。李言庆连连客套,又和其他缙绅微笑寒暄,最后来到了尹德跟前。
  “尹公,许久不见,尹公却是清瘦了些,不知为何而烦心?”
  李言庆笑容可掬,拉住尹德的手。
  不知为何,尹德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抬起头来,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李言庆,强笑道:“哪有烦心事?只不过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有劳李公子费心。”
  “尹公啊!”李言庆没有松开尹德的手,而是发出一声长叹,“你我相亲,我对尹公也是素有尊敬。只可惜这些年来,因种种原因,却未能多走动,想来着实有些遗憾……三年前,荥阳遭遇兵祸,又逢严冬。我开设粥棚,赈济百姓,尹公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响应。
  如今想来,的确是李某的过错。此后竟一直未有功夫,与尹公把酒言欢,日后怕是没机会喽。”
  尹德的眼角,抽搐两下。
  “李公子为何如此说?黑石府距离巩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如何会没有机会。”
  “黑石府到巩县的路,的确不远……可是有些路,看似不远,却是相隔万水千山,自然没有机会。”
  尹德说:“公子这是何意?”
  李言庆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对了,怎么没有看见尹公子?”
  “啊,他辞官之后,在家中无事可做。
  我看他心情不好,故而让他去洛阳,为我打点一桩生意,故而未能前来相送,还请公子勿怪。”
  “去洛阳了?”
  李言庆突然笑了。
  一旁柴孝和,也笑了。
  这二人笑得无比诡异,令尹德心惊肉跳。
  他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公子何故发笑?”
  不好的预感,充斥在他心中。尹德虽然强作镇定,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此时有多么不自在。
  几名站在尹德身后的缙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悄然退后几步,和尹德拉开距离。
  “柴县令,你看,我果然没有说错。”
  李言庆手挽尹德的手臂,笑呵呵道:“数日前,鹰击郎将麦子仲已抵达黑石府,整备兵马。昨晚,他们探听到了一伙儿盗匪的踪迹,于是连夜出击,于缑山将一股悍匪,尽数全歼。”
  尹德身子一颤,一股寒气从腰脊处直冲头顶,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站在李言庆身后的梁老实,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骇然看着李言庆,眼中流露不可思议之色。
  李言庆说:“尹公一定不会想到,那悍匪是何来历。
  我来告诉大家吧……那悍匪名叫解象,原本是蹲狗山左孝友麾下四大将之一,被张须佗击溃后,逃逸至此。说穿了,不过是一群流寇,大家也不必担心。还有,上次伏击我的强盗,也就是解象所部。昨夜一战,解象所部共八百二十七人,其中被当场斩杀者,四百八十三人。
  余者尽数被俘,匪首解象解虎兄弟,也被就地格杀……
  呵呵,所以呢,巩县县城,高枕无忧。希望大家能多与柴县令配合,以保证巩县的长治久安。”
  “一定一定!”
  缙绅们,连连答应,面露畏惧之色。
  而柴孝和也露出笑意,与众人拱手,一一还礼。
  可是尹德却觉察到,李言庆攥住他胳膊的手,越来越紧。
  “今晨,麦郎将派人送来一人……尹公可知道,那是何人?”
  尹德的心,怦怦直跳,腿也有些发软。若非李言庆挽着他的胳膊,只怕此时,已摇摇欲坠。
  柴孝和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那人自称是尹公之子,尹宗道。”
  周遭顿时传来一阵惊呼之声。即便是有人猜出了端倪,可是当他们从柴孝和口中得到确认时,犹自感到不可思议。尹家在巩县的声名不差,即便是尹宗道为法曹时,欺男霸女,私设关卡,收取费用,但在巩县人眼中,尹家的家声,依旧值得信赖。在所有人看来,尹家乐善好施,尹德也是慷慨大方。当初李言庆开设粥棚,尹德出力不少,巩县人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如今,听闻尹德勾结流寇,更伏击李言庆……
  所有人都感觉不可思议。
  因为大家都觉得,尹家和李府的关系不错,而且两家,都是巩县人的骄傲。
  一个是百年望族,一个是年轻才俊。一个代表着巩县过往的荣耀,一个是巩县人未来的光荣。孰重孰轻,很难说的清楚。不过在所有人眼里,也许代表着百年望族的尹家,更能亲近。只是大家都太熟悉了,也无需那许多赞誉。反倒是李言庆,更容易让人们对他称赞。
  而今,过去的恐怕将会过去。
  未来的,也许会令巩县人,更加骄傲!
  看尹德的目光,都有些变了。
  尹德嘴唇发青,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言庆说:“既然尹公说尹公子在洛阳,那县衙中的人,定然是冒名顶替,柴县令何不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当场斩首……
  当李言庆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尹德感受到了一丝浓浓的血腥气。
  他突然奋力挣扎,“不要,不要杀他!”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城中跑来。马上的骑士,正是巩县的兵曹参军。他在柴孝和面前勒住马,纵身跳下。而后快走几步,单膝跪地道:“启禀县令,王县正奉命抄查尹府,从尹府中搜出尹德与解象往来书信,并有他在过去时日中,接济解象的清单。共粮食八十车,约四千石,铠甲二百副,兵器逾五百把,另有战马五十匹……县正已将尹府上下全部看押,等候县令发落。”
  尹德瞪大了眼睛,看看那兵曹,又看了看柴孝和。
  身上的力气一下子消失殆尽,整个人瘫在地上。李言庆没有再去搀扶他,而是退到了一旁。
  在撒手的一刹那,他在尹德耳边轻声道:“欲杀人,亦被杀!莫怪我心狠手辣,只怨你不知好歹。”
  说完,他拢手而立,面无表情。
  在心里面,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一山不容二虎,巩县,容不得你我共存。
  尹德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血丝。
  他突然窜起,口中也不知在叫喊咆哮着什么,朝着柴孝和就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梁老实骤然伸出腿,脚下轻轻使了个绊子。尹德噗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牙齿被磕掉了两枚。几名衙役冲上来,把尹德死死按在了地上。尹德犹自挣扎不停,口中含糊不清的吼道:“柴孝和,李言庆……你们不得好死!”
  他心中也清楚,勾结流寇,资助悍匪军械,这绝对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李言庆,你一家当初来巩县时,若非我网开一面,你那阉奴祖父,焉能立足?柴孝和,你这狗官,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李言庆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抹戾色。
  他使了一个眼色,就见雄阔海和阚棱,齐刷刷上前,推开衙役,把尹德架起来。
  李言庆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啪啪啪就是三记耳光。且不说李言庆的手劲儿有多大,就算他是个普通青年,三记耳光子下去,也足以让一向养尊处优的尹德闭上嘴巴。这三巴掌,打得尹德牙齿脱落,口中血沫喷溅。面颊肿胀通红,使得他的眼睛,几乎都眯成了一条缝。
  “有口无德之辈,焉能存家百年?
  尹德,我从前敬你是长辈,所以没有为难你。你敢辱我祖父,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莫非,只你尹德可以杀人,李言庆就杀不得人吗?”
  李言庆,就杀不得人吗!
  言庆鼓足丹田气,厉声怒吼,声若巨雷。
  杀不得人吗……杀不得人吗?
  声音在城门上空回荡,只令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是啊,只许你杀人?就不容别人报仇?再者说了,这李言庆是谁?那是大名鼎鼎的李无敌,手中的人名,可谓成千上万。
  这两年,李言庆基本上没有什么露脸之处,却不代表着,他不会杀人!
  柴孝和同样眼中杀机毕露!
  “尹公好大的威风,本官倒要看看,你如何不与我善罢甘休……来人,把这勾连流寇,密谋造反的尹德拿下,尹府上下,勿论男女,一并打入牢房。待本官,慢慢的审问,慢慢盘查。”
  那阴森森的口气,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寒意。
  李言庆扭头看了柴孝和一眼,而柴孝和也正好向他看来。
  两人目光相触,都不约而同的微微一笑。
  李言庆说:“柴县令,本府还要赶路,就不再耽搁了……日后县府家眷,还请县令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本县尚需处理公务,恕不远送。”
  “各位乡亲,多多保重。”
  李言庆再次翻身上马,与众人拱手告别。
  他打马扬鞭,朝着黑石渡口疾驰而去。不过心中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丝隐忧:这柴孝和,似乎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直以来,柴孝和总是给人一种很谦和的印象。
  作为一个外乡人,在异地为官,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本地缙绅的压力。
  柴孝和同样如此,他就任三年来,似乎并没有太过出彩的表现,为人很低调,与本地的缙绅,也尽量保持着一种平稳的局面。所以,李言庆并没有对柴孝和,过多的关注。可现在看来,此人似乎很是隐忍。就在柴孝和刚才不经意的杀机流露时,李言庆感受到了,莫名不安。
  想到这里,他突然勒马。
  “大黑子!”
  “在!”
  “你立刻去麒麟馆,请四哥转告沈光,从即日起,严密监视柴孝和一举一动,不可懈怠。”
  雄阔海二话不说,拨马就走。
  李言庆则催马上路,一路上沉默不语。
  他在脑海中,仔细的回想过往三年之中,和柴孝和接触的一幕幕场景。越想,他就越是感觉到,柴孝和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不过,我答应过父亲,要为他掌控荥阳!
  谁敢阻我,且让他放马过来……
  想到这里,李言庆突然冷哼一声:柴孝和,倒要看看,你想要玩儿出,什么花招。
  一旁默默跟随的梁老实,听到了言庆那一声清冷的哼声。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看着李言庆瘦削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更为谦卑之色。这位爷,不知又在算计何人?


第十五章 金堤关(一)
  大业十二年的夏天,北方持续高温。
  从五月中开始,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下雨,土地干裂的,好像婴儿的嘴巴。这是一个极其干旱的夏天,许多地方早早就出现绝收的迹象。庄稼旱死,河水断流,特别是在颍川、梁郡等地,人们期盼已久的汛期,迟迟不见踪影,那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着土地的干旱,变得无影无踪。
  自大业八年以来,积蓄的怨念,开始爆发。
  仅东郡一地,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出现了数万人其赴瓦岗的壮观景象。
  初至瓦岗的李密,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状况。为了收揽民心,招揽中州豪杰,李密编出来十几段俚曲,命瓦岗人传播出去。
  “扶着爷,搀着娘,携带儿女上瓦岗,瓦岗寨上吃义粮……”
  “手使钺斧赛车轮,杀死杨广救穷人……”
  诸如此类的俚曲,迅速在民间流传开来。大业八年以来,隋炀帝穷兵黩武,连番对高句丽用兵而产生的恶果,终于显现。比之当初王薄所作《无向辽东浪死歌》,李密作出的俚曲,显然更通俗易懂,更容易被老百姓传唱。一时间,山东各地英豪,纷纷向瓦岗寨奔赴而来。
  这也是在各地义军流寇之中,第一次明确针对隋室,喊出杀死杨广的口号。
  一时间,瓦岗寨声威大振,麾下人马更是在迅速暴涨,至六月初时,瓦岗就已聚众二十万。
  人马多了,声势起来了!
  可接踵而来的问题,却让翟让感到了头疼。
  这么多人马,吃喝拉撒,每天消耗的粮草辎重,难以数计。以瓦岗寨目前的实力,聚集这么多人马以后,如何能够支撑?若不尽快想出办法来,瓦岗寨这面大旗,恐怕难撑过一个月。
  于是,翟让紧急招来李密商议对策。
  准确的说,李密前来瓦岗投奔的时候,翟让并不太情愿。
  虽则李密上山时就表现出以翟让为主的姿态,并且一直都很低调。可翟让终究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即便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曹出身,一样能感受到,李密上山之后,给他带来的压力。
  李密上山后不久,就有洛阳人李玄英来到瓦岗,并在私下场合中说:“李密当取隋而代之。”
  瓦岗寨里,翟让也有不少拥趸,自然很不高兴,于是询问原因。
  李玄英说:“如今天下流传桃李章,说的非常清楚。桃李子,皇后绕扬州,辗转花园里。桃李子,就是说姓李的逃犯,而今杨广在扬州,不知何时能回。桃李章最后还说,不要多言语,谁能这么允许。这‘不要多言语’,岂非是指‘密’字?而李密,正是朝廷通缉要犯。”
  李玄英的解释,不免有些牵强附会。
  可瓦岗寨的人,却深信不疑。此后,又有宋城(今河南商丘)县尉房玄藻,走访汉沔流域,寻访各方变民后,前来瓦岗投靠李密。这更让翟让有些不高兴,认为李密,必成大患……
  然则,李密既然来了,翟让也不能驱赶他。
  于是对他不冷不热,更不许李密,参与到瓦岗寨中的具体事务。
  李密,同样知道翟让的心思。
  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于是收买结纳了翟让的心腹贾雄。这贾雄是个道士出身,通晓阴阳卜卦,也是翟让的谋主。翟让对此人,可谓是言听计从。贾雄被收买之后,假借谶语和幻术,令翟让渐渐接纳了李密,并且从一开始的猜忌,慢慢转变为亲密,后又遇事,必请教李密。
  李密并非浪得虚名的人,有真才实学。
  加之对翟让表现的非常尊敬,慢慢的,开始在瓦岗寨中,获取了话语权。
  他认真的听罢了翟让的顾虑之后,亦表现的深以为然。
  “将军所虑,确有道理。
  如今瓦岗兵马越来越多,单凭和从前一样野地劫掠,难免会出现短缺。将军何不,改变策略?”
  翟让连忙说:“还请法主指点。”
  他不称李密为‘先生’,而直呼表字。
  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称呼,能表现出亲近之意;另一方面,直呼表字,大都是主从关系,非长辈和上官,不能这样子称呼。翟让也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展示出他为主人的身份。
  李密毫不介意,微笑着说:“将军,如今四海若沸水翻腾,百姓生于水深火热。将军兵马日盛,却无根基。单凭瓦岗弹丸之地,实难以长久发展。单凭劫掠,会出现短缺,若隋军压境,将军兵马虽众,却难以凝聚士气,到时候必然四散逃命,而之前大好局面,亦付之东流。
  密有一计,可令将军无忧。
  荥阳乃富庶之地,天下财富,尽聚于河洛。而那杨庆,不过是懦弱无能之辈,此上天赐予将军之根基,何不取之。将军若得荥阳,可按兵不动。进可去洛口仓,补充辎重粮草,退可上瓦岗山,东进黎阳。待兵强马壮之时,极为将军与天下争先之日。但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李密摆出一副谋主姿态,令翟让心中非常满意。
  “法主所言极是,但杨庆虽懦弱无能,可荥阳治下,六大军府,皆为善战骁果。六大郎将,也非善类。那裴行俨绰号裴老虎,有万夫不挡之勇;辛文礼善于用兵,郑为善长于守城。还有卫文通、张季珣,也都非寻常之辈。我听说,新任黑石郎将李言庆,更有‘无敌’之名。
  这些人在荥阳,我们想要攻取,恐怕不太容易……”
  李密听翟让说话,脸上一直带着不屑冷笑。
  可当他听到‘李言庆’三个字的时候,却不由得脸色一变,下意识轻咬嘴唇,双眸半眯起来。
  不过,他马上就恢复正常,爽朗大笑。
  “将军不必担心,裴行俨不过一介莽夫,卫文通、辛文礼、郑为善之流,亦不足为虑。李言庆这个人,我和他有过接触。不可否认,此人确有些手段,然则乳臭未干,焉能为将军敌手?
  我瓦岗寨中,猛将如云。
  单雄信程知节,同样有万夫不挡之勇,况乎将军侄儿摩侯,亦是骁勇悍将,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翟让有一个本家侄子,名叫翟摩侯,天生神力,武艺高强。
  胯下马,掌中大锤,曾数次击杀前来围剿的隋将。故而在瓦岗寨中,有‘赛张飞’的美名。
  之所以叫赛张飞,还要归功于李言庆那部《三国演义》。
  翟让闻听,也不由得舒心不少,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密有一计,可令将军轻取荥阳。”
  李密见翟让来了精神,立刻趁热打铁。
  翟让沉声问道:“法主有何妙计?”
  “欲取荥阳,必先取金堤关。金堤关属牛渚口裴行俨出镇,故欲取金堤关,就必须干掉裴行俨。”
  他上前一步,在翟让耳边低语。
  翟让一开始眉头紧锁,但听着李密的话语,渐渐舒展开来。到最后,那双铜铃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缝。
  “法主此计甚妙,就依你所言!”
  ……
  暮夏时节,也正是一年之计,最为炎热的时候。
  巩县今年的夏天,更是格外炎热,热的人心里发慌,热的人心浮气躁,热的人,甚至不愿出门。
  黑石府,其实就是一座兵营,坐落于黑石关外,黑石渡口。
  李言庆在五月中抵达黑石府之后,并没有做出太多动作。人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第一把火烧死了尹德,除掉了解象兄弟之后,就再也没有行动。这也让许多人,心中惶惶不安。
  谁也不知道,李言庆的第二把火,究竟是要烧到何处。
  只看他对付尹家的手段,却令人感到恐惧。一个传承了六百年的大族,就这么一下子被他连根拔起。即便这个望族早已没落,可是其根基仍在,仍不可小觑。可是李言庆,甚至没有个尹家半点出手的机会。他出镇黑石府后的第十天,洛阳就传来诏令,将尹家满门抄斩。
  尹德在牢中,咬舌自尽。
  尹宗道被腰斩之后,弃之荒野。
  尹家上下,近三百余男丁被杀,女子则被尽数贬为贱户,流放边荒……
  对于尹家的结局,李言庆也有些不忍。可是他知道,这年月,轮不到他去同情别人。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近二十年,他已经学会了冷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让他全家死光光。更何况,尹家盘踞巩县数百年,根基深厚。若不能除去,日后焉能掌控在手中?
  也许是秉承上一世的习惯,言庆喜欢把所有的一切,掌控在手中。
  他不希望闹出任何岔子,因为任何差池,都有可能造成杀身之祸。就如同,今日的尹德一家。
  来到黑石府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原罗口府军卒,拨出五百人给麦子仲。
  罗口府原本就只剩下六百人,一下子给麦子仲五百人,等同于李言庆,需要重新征召兵马。
  麦子仲也不太同意,极力推辞。
  在他看来,身为鹰击郎将,独掌一团兵马,已经是个例外。再把罗口府的精锐抽调走,岂非有些太过嚣张?这若是传扬出去,定会有喧宾夺主的嫌疑。麦子仲可不希望,和李言庆闹翻。
  “麦子,你休要太多顾虑,我之所以把这些兵马给你,并非是对你不满。
  巩县自三年前杨玄感之乱过后,老徐出镇罗口府后,就一直保持着对乡勇的操练。三年中,他屡次攻伐盗匪,虽是以罗口府兵马为主,可也穿插着,命乡勇配合。巩县的乡勇,可能没有罗口府军卒精锐,但也是经历过战阵的悍卒。只需加以训练,未必会比罗口府军卒稍差。”
  麦子仲闻听之后,也不由得释然。
  “看起来,老徐和你,都是能未雨绸缪之人啊!”
  其实,在李言庆心里,却又另外的打算。
  他在巩县治下,藏于民间的麒麟卫,也有六七百人。这些人由于他之前的身份,故而无法光明正大的出现,而且每年为这六七百麒麟卫支出的费用,也着实惊人。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把麒麟卫转换成另一种身份而出现,并且无需再支出任何费用,他何乐而不为?
  至于拨给麦子仲的那五百军卒,说穿了全都是本地人。
  而且在徐世绩为罗口郎将的时候,和李言庆也经常接触。说穿了,李言庆熟悉这些人,更有把握,随时调动这些人。把他们交给麦子仲,表面上看他失去了控制权,可实际上,还是掌握在他手里。如若麦子仲重新征召一批陌生人,那李言庆想要控制起来,就会变得困难。
  只是这种想法,李言庆不可能告诉麦子仲。
  在抵达罗口府之后,李言庆借口征召府兵,将分散在巩县各地的麒麟卫,迅速招纳至府中。
  短短十余日,六百麒麟卫集结完毕,再加上罗口府剩下的兵马,李言庆凑足八百人。
  他将这八百人分为两团,每团各四百人。
  而后又封雄阔海和阚棱为校尉,执掌两团人马。这两个人,都是随李言庆征战的心腹悍将,不论是麒麟卫,还是罗口府的府兵,全都知道,黑白双煞的名头。对于他们的事迹,同样耳熟能详。有这两人接掌校尉,就算是费青奴,都没有话说。论武艺,这两人都是万夫不当的悍将,论功劳,他们随李言庆征战高句丽,也参加过对杨玄感之乱的评定,费青奴都无法与之相比。
  于是,雄阔海和阚棱,就这样顺利进入军府。
  反倒是苏烈的事情有些麻烦。原因很简单,李言庆成名之战,是高句丽之战。而苏烈,却是在那之后,才投靠李言庆。虽则他的能力足够接掌校尉之职,甚至于担当兵曹、别将亦无不可。
  可这资历啊,功勋啊……都比较麻烦。
  好在李言庆还可以配备一个亲兵卫队,苏定方担当原职,倒是得心应手。
  李言庆的三百麒麟卫,也是整个军府中,最为悍勇的一支兵马,而且全部以骑军组成,远非普通府兵可以比拟。所以,苏定方倒也没什么不满,乐呵呵的继续留在言庆身边,而且还多出一个名号:麒麟校尉。
  许敬宗,兴高采烈的随着李言庆来到黑石府,出任黑石府记事。
  而马周的年龄还小,所以只能以书佐之名立足。他和许敬宗分担的事情不太一样,许敬宗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主要负责军府和地方上的各种联系。而马周文辞华美,反应机敏,则成为李言庆的秘书,专门负责处理各种公文和书信往来。就李言庆的私人幕僚而言,他的班底,已构架完毕。
  只是,就整个黑石府来说,尚不完整。
  杜如晦的征调令已经发出去,但至今还未有回复;苏邕黄文清已经启程,可还没有抵达巩县。
  李言庆只好把练兵的事情,暂时交由苏定方来进行。
  与此同时,他不得不再次以黑石军府的名义,发函至长安县,催促杜如晦尽早抵达巩县。
  因为,随着瓦岗寨的声势日益壮大,李言庆越发感受到来自于瓦岗寨的压力。
  同时他又暗自有些期待,期待着和那些传说中的瓦岗英雄,来一次面对面,真真正正的交锋……


第十六章 金堤关(二)
  三天后,杜如晦终于回信。
  他将在十天之内,抵达巩县。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并不是因为他在犹豫,而是因为……杜如晦根本不在任上。杜如晦的父亲杜驰病了,杜如晦从四月初,一直呆在家里照应。
  以至于十二卫府的调函送抵长安县的时候,竟无人接收。
  待长安县令把调函送到杜如晦家里,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此时,李言庆以黑石府名义再次发来的调函,也同时送抵杜如晦之手。杜如晦这时候才知道,他成了李言庆的手下。
  对李言庆的邀请,杜如晦当然不会拒绝。
  而此时杜驰的病情业已好转,杜如晦立刻回书李言庆,不日出发。
  次日,苏邕和黄文清,抵达巩县……
  苏邕身高八尺,魁梧壮硕。
  白净面皮,生有一部美髯,仪容威武,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大将之风。他在抵达巩县的当天,黄文清就留在李府当中。而苏邕则急急忙忙赶奔黑石渡口,不成想李言庆,不在府中。
  原来,言庆在稳住军府状况之后,便立刻着手布防。
  他和麦子仲视察地形,发现在黑石渡以南,有一处名为九山的所在,恰好位于黑石渡和邙岭之间。李言庆认为,应该在这里设立一寨,可呼应黑石关,又可以与箕山府联系更紧密。
  箕山府是黑石关南面屏障,然则两府之间,地域太广,不免产生出一个巨大的中空地带。如果在九山设寨,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黑石关和箕山府之间的中空,同时还可以与黑石关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相互拱卫。李言庆和麦子仲商议之后,便决定由麦子仲,率本部人马,和费青奴在九山设立营寨,并驻扎于九山。麦子仲对此安排,也没有任何异议。
  黑石关也好,九山也罢。
  麦子仲身为副将,理应听从李言庆的安排。
  更何况在九山设寨,也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麦子仲不希望留在黑石关,和言庆冲突。
  等到李言庆从九山返回时,天色已晚。
  他听说苏邕抵达,立刻召他相见。
  不过,言庆却发现,苏邕并非是一个人过来。随他一同来到黑石关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中等身材,生的孔武有力。
  一双丹凤眼,卧蚕眉,面色略显淡青色。
  “此乃武邑县王县令之子,王伏宝。在武邑时,统帅乡勇。此次随我前来,还请公子收留。”
  苏邕拉着青年,为言庆引介。
  “王县令如今可好?”
  对于武邑县的王县令,李言庆的印象不是太深。
  盖因当时他存着和郑家撕破脸皮,在途经武邑的时候,并没有和王县令有过正面的接触。
  不过从黄文清的言语中,言庆知道,那王县令为人不坏。
  王伏宝眼睛一红,低下头来。
  苏邕叹了口气,“去年清河悍匪张金称犯境,王县令在城头指挥作战时,被流矢射中,已于年初故去。”
  “啊!”言庆闻听,连忙起身道歉。
  王伏宝伏地哭道:“闻公子高义,伏宝特来相投。只望有朝一日,公子能为家父做主,诛杀张贼。”
  言庆连忙上前,把王伏宝搀扶起来。
  “本府与王县令虽未有深交,然则对王公品德,素来敬慕。
  今闻王公遭遇不幸,心实痛之。王兄弟莫要担心,但有一日,本府定会与王公报仇,绝不反悔。”
  王伏宝,这才止住哭声。
  苏邕说:“伏宝武艺高强,勇冠三军。当年孙安祖犯境时,他曾单人独骑突入匪群,斩杀匪首三人。在武邑,人送他绰号:大刀将。王公故去之后,他在武邑也没有亲人,故而苏邕斗胆,领他前来投奔。”
  李言庆点头称赞,又看了两眼王伏宝。
  虽然没有和他交过手,可是李言庆也能看出,此人身手端地不错。或许和雄阔海阚棱相比,略有不足。可是在李府麾下武将之中,此人绝对可以排在第三位,甚至比苏烈还要高明。
  “我今身边,尚需一名统军副将,不知王兄弟可愿担当?”
  王伏宝虽说统帅过乡勇,可说穿了,还是一个白身。若进入军府,也只能从普通的军卒做起,最多也就是给他安排一个队正的职务。可是听苏邕介绍,言庆觉得一个队正,恐怕有些轻了。但如果要安排更高的职务,就必须要通报卫府。可是以王伏宝的出身和资历而言,卫府断然不会通过。与其这样,倒不如把他留在身边,辅佐苏烈,统领麒麟卫更加合适。
  毕竟,麒麟卫是李言庆的私兵,不需要任何手续。
  再加上雄阔海和阚棱两人出任校尉之后,言庆身边也需要两个高手。王伏宝的到来,无疑可以弥补雄阔海和阚棱之失。而对于王伏宝来说,能出任李言庆亲兵统军,倒也不算怠慢。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在一无出身,二无名气的情况下,一步登天肯定不可能。
  而出任李言庆的亲兵,虽说不算是正式军职,却能接近李言庆,成为心腹。只要自己能尽心尽力,终有机会飞黄腾达。
  王伏宝可是听说了:雄阔海和阚棱,出身甚至比不得他。
  不过,他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了雄阔海和阚棱两人。那两人随李言庆出生入死,绝非他能代替。
  “伏宝愿效犬马之劳。”
  “如此甚好……定方,你带他下去,领取马匹兵器,和一应装备。”
  苏定方和王伏宝也认识。
  论年纪,王伏宝比苏定方大几岁,两人关系一直不算太差。如今能有幼时好友前来,苏定方又怎能不开心?
  连忙答应一声,带着王伏宝离开军帐。
  而后,李言庆又把黑石府的情况向苏邕解释了一遍。
  “麦郎将如今率本部兵马,出镇九山寨,所以不在营中。
  等过些时日,他回来时我再为你引介。如今黑石府,有三团兵马,共一千三百人。九山寨有五百精兵,黑石渡留有八百悍卒。一团二团校尉,以前都是我的亲随,与我在高句丽出生入死。不过,他二人斩将夺旗,搏杀于疆场是一把好手,可是操练人马,整治军纪远远不够。
  我自己呢,平日里也是诸事缠身,故而操练人马,安排巡防等事务,就由苏兵曹你来安排。
  军中自我以下,若有敢犯军纪者,皆可以军规处置。总之,这黑石府的军务,还请您多多费心。”
  苏邕连忙客气,心中却暗自窃喜。
  他也是个怀才不遇的人,虽说在武邑县担当县正,可手下尽是些平民百姓,如何比得上十二卫府的悍卒?
  如今能来黑石府,苏邕也算是有了施展才华的地方。
  李言庆又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和权力,想必在黑石府的日子,不会太过于苦闷。
  “末将定当竭尽所能,为府君效犬马之劳。”
  李言庆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苏兵曹,按照行程,你从武邑前来,理应在数日前就该抵达,为何今日才到?”
  苏邕说:“非末将不想早来报到,实在是路途难行。
  如今河北地区时局,已经糜烂不堪。东海公高士达气焰嚣张,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劫掠郡县。末将不得已,只得绕道而行,所以路上有些耽搁。原本以为过河后,能很快抵达巩县,不想途经虎牢关的时候,又逢瓦岗贼犯境。虎牢关暂时封关,末将又被困在虎牢两日,在昨日才算通关而行,赶赴巩县……府君,荥阳治下,瓦岗贼的气焰,似乎非常嚣张啊……”
  李言庆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苏邕的解释。
  “荥阳方面,自有郡守操劳,无需我们费心。
  苏兵曹只需要把我麾下兵马,练成虎狼之师,其他不必挂念。至少,巩县目前还算安宁。”
  “末将,定不负府君厚望。”
  言庆和苏邕又交谈几句,命马周带苏邕下去领取衣甲装备。
  他走到悬挂在大帐中央的地图前,默默站立。从苏邕刚才所说的种种迹象来看,瓦岗寨似乎和从前一样,还是野地劫掠,行流寇所为。不过他们犯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犯境的人马,也越来越多……根据今早从虎牢关传递过来的战报,瓦岗寨每次犯境,少则七八千,多则过万。短短二十余日,共犯境十七次,差不多每一天,都会在荥阳劫掠抢夺。
  李言庆觉得,这样频繁的出兵,很不正常。
  以瓦岗寨出兵的总人数来看,近十五万人马……如此兵力,已经可以对城镇产生巨大威胁。
  好吧,就算没有十五万人马,但粗略估计,瓦岗寨至少出动有五六万人。
  如此大规模的用兵,只是为了劫掠商队,抢劫村庄?
  未免杀鸡牛刀,过于兴师动众了吧。所以,言庆不得不多加小心,甚至对瓦岗寨的目的,产生些许的怀疑。
  如果瓦岗贼不是为了劫掠,那又是为了什么?
  “府君,苏兵曹已经安顿下了,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马周悄然来到大帐门口,轻声询问。
  李言庆楞了一下,旋即转身对马周说:“马周,立刻把过去一个月中,瓦岗寨犯境的战报都给我送过来。”
  “全部?”
  “是的,全部。”
  马周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抱着厚厚一摞战报,走进大帐,摆放在书案之上。
  “马周,你来念战报……记住,把瓦岗寨犯境的地点,还有他们行动的路线,都要准确报出。”
  李言庆从案牍中,翻出一卷荥阳地图,平铺在地。
  马周开始诵读战报,李言庆则拿起一支硬笔,在地图上不停的圈圈画画。待近二十份战报念罢,地图上已经被画得乱七八糟。马周疑惑的凑过来,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圆圈,一条条直线,不免有些奇怪。
  “府君,您这是做什么?”
  李言庆没有回答,眯着眼睛,凝视图上的圈圈点点。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半晌后,他轻声呢喃,“翟让定想不出这种妙计,此必为李密之谋。”
  他用硬笔勾画几下,脸色随之变得极为难看。
  “金堤关……李密莫不是,要攻取金堤关?”


第十七章 金堤关(三)
  金堤关,位于后世河南省荥阳市广武镇霸王城村被黄河道中。
  因关城设置于汉代兴建的‘金堤’之上而得名,同时也是荥阳毗邻在黄河南岸的一道门户。
  暮夏烈日炎炎,牛渚口鹰扬郎将裴行俨站在关城上,眺望滚滚东逝去的大河流水,心中好生烦闷。如今荥阳各地,频遭蚁贼劫掠。虽说瓦岗蚁贼声势浩大,可在裴行俨的眼中,依旧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但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蚁贼,却使得荥阳郡郡守杨庆胆战心惊,甚至不敢出城迎战。六大军府,合计近万命悍卒,竟眼睁睁的看着蚁贼气焰嚣张,而束手无策。
  心高气傲的裴行俨,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
  可杨庆除了是荥阳的地方官之外,还是荥阳大都督,有节制兵事的权利。所以,六大军府即便是直属十二卫府,也必须要听从于杨庆之命……除非,十二卫府大将军亲自发出命令,并配有皇帝诏令,六大军府才能不受杨庆节制,自行应战。可那种可能,实在是太小了!
  不管怎么说,杨庆也是宗室。
  即便是十二卫府的大将军愿意下令,那留守洛阳的越王杨侗,也断然不会同意,发出诏令。
  因为这样一来,宗室颜面何存?
  “府君,如此酷热,想来蚁贼也不会轻易出击。
  再者说,金堤关守备森严,就算蚁贼敢过来,也不过是徒劳送死。这么热的天,府君何不休息休息?”
  说话的人,是牛渚口鹰击郎将郑挺象。
  不过,此郑非荥阳郑。郑挺象是道地的济阴郡人,祖籍冤句,乃当地缙绅豪族,三品出身。
  裴行俨也是热的受不了,于是点头答应。
  他走下城关后,在大帐中咕咚咕咚就是两大碗冰水,多多少少消减去一些暑气。不过这暑气一退,取而代之的就是一阵困倦。于是卸下甲胄,只着一件单衣,躺在后帐中和衣假寐。
  这一觉,只睡到日落西山。
  睡醒之后,裴行俨让家将准备晚饭,自己则坐在军帐中,擦拭钢刀。
  就在这时候,郑挺象一头大汉,急匆匆闯进大帐,“府君,荥泽遭遇蚁贼袭击,辛将军派人求援。”
  “什么?”
  裴行俨呼的起身,瞪大眼睛道:“荥泽被袭击了?”
  “正是。”
  “郑挺象,点一团军卒,抬锤备马。”
  荥泽和金堤关,休戚相连。
  辛文礼和裴行俨,私交也非常好。所以,当裴行俨听闻荥泽遇袭之后,二话不说,就要施以援助。
  一直以来,蚁贼都是野地劫掠。
  虽然偶尔也会袭击村镇,可这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攻打县城,却还是头一次。
  郑挺象连忙阻止,“府君,万万不可。郡守大人有令,各府兵马严守城关,不得擅自出击。府君若要救援辛将军,还应先通知郡守,得郡守许可,才能出击啊……再者说,那蚁贼情况不明,冒然救援的话,只怕会遭遇埋伏。还请府君三思后行,可命斥候先往荥泽打探。”
  裴行俨听闻,顿时火冒三丈。
  “此为军府救援,与地方无干……若等郡守同意,荥泽只怕早已被蚁贼攻破。
  辛将军与我素来友好,我焉能袖手旁观?蚁贼既然敢于攻打县城,想来已有把握。我若不救辛将军,岂不是对朋友不义?此事你休要再说,我自往荥泽救援,你只需严守城关即可。”
  “可是……”
  郑挺象还想再劝说,却见裴行俨虎目一瞪,那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
  见郑挺象不再劝说,裴行俨也不与他计较。
  他亲自点起一团兵马,并自家亲卫二百人,共六百悍卒,冲出金堤关,朝着荥泽方向急进。
  从金堤关到荥泽,也就是半日多的路程。
  裴行俨心急如焚,一路上不停催促军卒加快速度,在天黑之后就已渡过了济水,差不多到丑时,就能看到荥泽县城的踪迹。不过,这一路跑下来,加之天气炎热,军卒们都汗流浃背。
  莫说士卒,就连裴行俨也觉得口干舌燥。
  见前方道路边,有一片茂密树林,裴行俨于是下令,在林边休整,喝点水,休息一下,再行出发。否则这么一直赶下去,就算是到了荥泽,也人困马乏,无力再战。倒不如稍事休息,再赶路不迟。
  “一炷香休息,大家喝点水,喘口气。
  不过兵器不得离手,马匹不得卸鞍……一炷香后出发,敢有耽搁,以延误军机之罪论处,就地问斩。”
  裴行俨素以军法言明而著称,故而说出来的话语,麾下兵卒无人敢反驳。
  大家在林边坐下来,有的去找水,有点擦拭身上的汗液。裴行俨也跳下马,轻轻拍了拍赤炭火龙驹那硕大的脑袋,然后摘下头盔,拂去脸上淋淋汗水。
  他娘的,这种狗天气……难道那些蚁贼,就不怕热吗?
  一名亲兵家将,捧着一个水袋过来,“府君,喝点水吧。”
  裴行俨二话不说,接过水袋,咚咚咚就是一阵狂饮。口不干了,他把水袋顺手挂在马背上,刚准备带上头盔,就听林中传来一阵战鼓声响。紧跟着有一彪人马自林中杀将出来,为首一员大将,胯下乌骓马,掌中一杆金顶枣阳槊。只见他横槊马上,怒目圆睁,须发贲张。
  “裴行俨,你家单二爷再次恭候多时,还不拿命来!”
  人似下山猛虎,马如出海蛟龙。说时迟,那时快,那单二爷就已经冲到了裴行俨的跟前。手中大槊轮开,挂着一股锐风,呼的一招横扫千军,朝着裴行俨就打去。裴行俨此时没有骑马,双锤也挂在马身上。两名家将见势不妙,垫步就冲过去。手舞长刀,铛的架住大槊。
  可架住是架住了,那槊上的巨力,却震得两名家将虎口迸裂,鲜血淋漓。
  长刀再也无法拿捏住,铛的掉在地上。
  单二爷在马上,顺势一招青龙探爪,金顶枣阳槊扑棱棱一颤,探身一个突刺,就将一名家将挑杀于马前。而后手臂轻轻一振,大槊拔出尸体。反手轮开,啪的正敲在另一家将头顶,只打得那家将,脑浆迸裂。
  不过,就是这一瞬间的光景,裴行俨已经翻身上马,摘下双锤。
  “狗贼胆敢杀我家臣,吃我一锤。”
  赤炭火龙驹希聿聿一声暴嘶,撒蹄就冲向了单二爷。
  二马照面,裴行俨陡然间长身而起,双锤举火烧天,轮开了‘嗡’一声闷响,就砸向对方。
  单二爷也是一员悍将,见大锤过来,却毫不躲闪。
  只见他气沉丹田,双足扣死马镫,横槊向外一举,口中发出一声雷吼:“开!”
  铛……
  锤落大槊之上,乌骓马希聿聿暴叫不停,噔噔噔连退十几步。而单二爷更是被裴行俨这一锤砸的,头昏脑胀。双手剧烈颤抖,虎口鲜血淋淋,险些拿不住手中大槊。他那柄六十多斤中的金顶枣阳槊,也被砸成了两段。骇然向裴行俨看去,心中也不禁暗赞道:好一个裴老虎!
  此时,敌军以和府兵杀在一处。
  府兵一路紧跑,口干舌燥。刚松懈一口气,这些贼兵就杀将出来。在完全没有准备的状况下,双方甫一交锋,隋军死伤近百。不过,毕竟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悍卒。隋军在经历了片刻惊慌后,便迅速冷静下来。原地结阵,三五成群,瞬间摆出一个圆阵,和贼兵纠缠在一处。
  黑夜中,也看不清楚这些贼兵究竟有多少,但大致估量,有数千人。
  即便贼军人多势众,也堪堪和隋军斗成平手。树林边上,喊杀声此起彼伏,刀枪碰撞,发出刺耳声息。裴行俨见敌将败下阵,哪里肯放过对手。他催马再次冲锋,双锤左右一分,大吼一声:“狗贼,休走。”
  就在这时,从林中飞出一支冷箭。
  裴行俨猝不及防,险些被冷箭射中。连忙勒住战马,刚要往林子里看,却看见两名贼将,一左一右杀出,一个手使马槊,一个却和裴行俨一样,舞动双锤。
  “贼将何人!”
  “东阿程知节,裴行俨休要猖狂,看槊。”
  使槊的贼将话落人到,手中大槊快似流星闪电,刷的刺向裴行俨。
  突刺的速度,太快了……快的让裴行俨险些被刺中。幸好胯下赤炭火龙驹觉察到了一丝危险,横身一躲,让开这一槊。可程知节却已到了裴行俨跟前,掌中大槊恰如疾风暴雨般,疯狂突刺。一槊快似一槊,一槊强似一槊,槊槊相连,眨眼间十余槊刺出,却如一槊飞来。
  刺击,是马槊的一个基础招式。
  这程知节显然已经把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招数,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裴行俨左封右挡,颇有些狼狈。二马错蹬之后,他正要拨转马头,却见迎面一个黑大汉,舞动双锤,凶神恶煞一般,到了跟前。
  “某家翟摩侯,专打老虎。”
  锤使双峰贯耳,呼的横扫过来。
  对于程知节那种疾风暴雨式的攻击,裴行俨这种以力取取胜者,或许难以应付。但对同样是以力取胜的对手,他却毫不畏惧。对方双锤扫来,裴行俨冷哼一声,一个二郎担山,双锤向外一架,只听铛……一声巨响过后,赤炭火龙驹连退数步,裴行俨手臂发麻。不过,翟摩侯的状况似乎更加凄惨,手臂直颤,胯下马退出十余步,才算是稳住了跟脚。
  这时候,单二爷也换了一柄大槊,和程知节双战裴行俨。
  翟摩侯在一旁观战,偷冷子上来就是一锤。这三个人,皆有虎贲之勇,绕是裴行俨勇猛无敌,也不禁有些狼狈。程知节三人围成一个圈子,把裴行俨困在中央。眨眼间数十个回合下来,裴行俨也是盔歪甲斜。
  这些家伙,分明就是冲自己而来!
  裴行俨深知不能再这么缠斗下去,不禁心生退意。
  突然间,一个清冷沉喝声,在他耳边响起:“裴老虎,看箭!”
  弓弦声响,一道寒光射向裴行俨。
  从那冷箭的力道上,裴行俨就觉察到,这是先前朝他放冷箭的家伙。他摆锤磕飞利矢,却不想又是两道寒光一左一右飞来。与此同时,单二爷、程知节和翟摩侯三人同时扑过来,裴行俨迫不得已,一个镫里藏身,让过程知节和单二爷的大槊,单锤崩开翟摩侯的双锤,另一支锤磕飞一支冷箭。
  刚坐稳身形,眼前寒光一闪。
  一支利箭如同凭空出现,正中他的肩膀。
  “连珠箭?”
  裴行俨忍着痛,张口咬住箭杆,把利箭拔出,“贼将,报上姓名!”
  在树林边缘,一员白袍大将,横枪立马,掌中执弓。听到裴行俨的喝问声,他露出一抹儒雅笑容。
  “在下,济阳王伯当!”


第十八章 金堤关(四)
  如果李言庆在这里的话,也许会为裴行俨感到荣幸。
  看起来,李密对裴行俨非常看重,竟令瓦岗四大猛将同时出击,伏击裴行俨。这四个人当中,除翟摩侯外,其余三人都在隋唐史上,留下极为浓重的一笔。程知节,就是那后世大名鼎鼎,以三板斧而人尽皆知的混世魔王程咬金;单二爷,自然就是评书里那位义薄云天的二贤庄庄主单雄信;神箭手王伯当,亦位列隋唐英雄谱。而翟摩侯之所以不为人知,更多的是因为,他跟了一个倒霉的老板,也就是他的族叔,翟让。否则,也许同样会留下名号吧……
  裴行俨虽然不知道这四位的来头,却也清楚,他难有胜算。
  若是平时,他倒也不会害怕。可现在位于荒野之中,也不清楚李密究竟安排了多少人伏击。
  加上自己受伤,而四个对手各有特点,也非等闲之辈。
  如果继续打下去,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他。脑海中浮现出李言庆早年时常挂在嘴边的俗语:三十六计走为上。
  当时裴行俨还好奇的打听,这三十六计究竟是什么。
  可惜,李言庆都是笑而不语,或者岔开话题。不过,如今这状况,走为上,断然没有错误。
  再打下去的话,恐怕连突围的机会都没了……
  想到这里,裴行俨虚晃一招,单手锤崩开单雄信的大槊,而后连消带打,逼得单雄信连连后退。他猛盯着一个人出手,单雄信立刻抵挡不住。程知节一见连忙抢上救援,可他这一动,原本和王伯当、翟摩侯组成的圆阵,顿时露出一个破绽。裴行俨顺势拨马就走,和翟摩侯错马而过时,一锤将他震开。赤炭火龙驹撒蹄就跑,王伯当想要追赶,却已经来不及。
  本来,翟摩侯出击时,应该是程知节殿后阻拦。
  可程咬金这会儿去救援单雄信,裴行俨又一意突围,即便程咬金有心阻拦,也是心力不足。
  “儿郎们,撤退,撤退!”
  裴行俨冲开四人的包围后,就闯入敌军之中。
  被程咬金等人围攻了一肚子火气,趁机宣泄出来。只见他双锤上下翻飞,锤锤相连,势大力沉。
  饶是瓦岗军人多势众,也无法阻拦住裴行俨的脚步。
  就好像一头凶残的猛虎,冲入狼群一样。恶狼虽凶狠,却拦不住受伤的猛虎。幸存下来的隋军,顺势随着裴行俨发起冲锋。只一下子,就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裴行俨落荒而逃。
  “别追了!”
  王伯当伸手拦住做势欲追的翟摩侯。
  “王伯当,为何阻我?”
  翟摩侯怒视王伯当,似乎对王伯当阻拦他追赶裴行俨,非常不满。
  事实上,翟摩侯作为翟让的侄子,虽说外表看上去粗豪,但心思却很重。他不是傻子,敏锐的觉察到了,李密上山后,对瓦岗寨带来的种种变化。以前,瓦岗寨虽说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声势,可野地劫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的何等逍遥快活?李密来了以后,建议翟让整顿军纪,不许骚扰瓦岗周遭百姓,也使得翟摩侯,少了很多乐趣。偏偏翟让听从了李密的主意,并且待为上宾。许多昔日随翟让上山的老兄弟都说,如今的翟将军已非当年翟将军。
  虽则没有出现离心离德的事情,却已有了苗头。
  可另一方面,作为主谋的李密,却也发得瓦岗人的敬重。有些事情,翟让不可能知道,但翟摩侯却看的清楚。他当然支持他的族叔,对跟随李密上山,行弟子事的王伯当,一向没有好感。
  王伯当浑然不觉翟摩侯的无礼,笑道:“有道是穷寇莫追,裴行俨突围离去,却尚有一战之力。所谓困兽犹斗,我们现在追上去,就算是能杀死裴行俨,你我四人,恐怕也要折上一二。
  此獠悍勇,不可力敌。
  我们只需在后面徐徐跟进,保持对此獠的压力即可。他突围之后,必然会返回金堤关。到时候我们只需在金堤关下将他困住,就算裴行俨有三头六臂,也休想逃出生天,少将军又何必着急?”
  单雄信连连点头,“王兄弟所言,甚有道理。”
  而程知节更上前一步,搂住翟摩侯的肩膀,“翟兄弟,王兄弟方才说的没错。咱们现在追上去,除了死战之外,恐怕无法阻拦裴行俨。刚才你也看见了,那裴老虎要是发起疯来,你我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倒不如似王兄弟说的那样,徐徐推进,代其心力憔悴,再一举击杀。
  呵呵,咱们都是一家兄弟,王兄弟焉能害你我?
  是你的,怎么也跑不了。等到了金堤关后,这裴老虎的老虎皮,就交由你来扒,你看如何?”
  单雄信和程知节,都是最早加入瓦岗寨的一批人手。
  所以翟摩侯对这二人,没有什么恶意,相反颇为信任。
  王伯当说的没错,而程咬金和单雄信又在一旁劝解。翟摩侯就算对王伯当再不满,也不能薄了这两人的面子。
  当下气呼呼的说:“我不管,他那匹马,是我的!”
  程咬金拍着翟摩侯的肩膀放声大笑,“兄弟放心,那匹马,没人和你争抢。”
  如此一来,翟摩侯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台阶,也就不再开口。王伯当立刻清点人马,收拢伤者。而后待人马清点完毕,才重又出发,朝着裴行俨逃走的方向,不疾不徐的跟进,追击。
  ……
  裴行俨逃过济水之后,也清点了一下人马。
  他带出来六百人,如今却只剩下不足三百。除了战死的之外,其余人都逃离战场,或称为俘虏。这剩下的三百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是他父亲配给他的家将亲兵。
  眼看着疲乏狼狈的部下,裴行俨可说是欲哭无泪。
  长这么大,他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可现在,他六百悍卒,却伤亡半数,心里又怎能甘心?
  不过冷静下来后,裴行俨又有些奇怪:这些蚁贼如何知道我去救援荥泽?
  莫非围攻荥泽,就是想杀死我吗?蚁贼能想出这种招数,恐怕这里面,也有能人相助啊!
  眼下,他已无力救援荥泽。
  不过既然蚁贼围攻荥泽是为了杀他的话,想来也不会有问题。当务之急,需尽快回到金堤关,而后呈报荥阳之后,点齐兵马,再与那些蚁贼,决一死战。
  想到这里,裴行俨立刻下令,返回金堤关。
  赶到金堤关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裴行俨和部下全都疲惫万分。特别是裴行俨,他晚饭就没有吃,只喝了一肚子的水。经过一番奔波,又厮杀了一场之后,裴行俨更是饥肠辘辘。
  城关之上,寂静无声。
  那牛渚口军府大纛,低垂在关头之上。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裴行俨不禁长出一口气,催马来到关下,大声叫喊道:“关上军卒听真,我乃牛渚口鹰扬郎将裴行俨,快快打开关门。”
  关上,依旧鸦雀无声。
  一种不祥的预兆,从心头升起。
  裴行俨下意识握紧双锤,咽了口唾沫,再次喊道:“郑挺象,开关!”
  梆梆梆……
  一阵梆子声响。
  关上突然间灯火通明,紧跟着从城垛后站起一队弓箭手,二话不说,就开弓放箭。刹那间,箭矢倾斜而出,许多没有防备的军卒,顿时被射杀在地。裴行俨却是有所防备,双锤上护其身,下护其马,迅速后撤。
  可即便如此,又有四五十人被射杀在金堤关下。
  就在隋军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关头上传来一阵悠扬号角声。
  金堤关上,出现一群人。
  为首是个中年男子,黑面短髯,威武雄壮。他手持一杆大槊,立在城关上。在他身后,还有一群人,其中一个,赫然正是裴行俨的副手,牛渚口军府鹰击郎将,郑挺象。
  “郑挺象,你要造反吗?”
  裴行俨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不禁厉声喝道。
  郑挺象笑道:“裴府君,我曾劝说过你,不要擅自出兵,你就是不听。你若是不出兵,我亦束手无策……呵呵,如今瓦岗翟大将军在此,念在你我昔日袍泽情分,你若下马投降,我愿保你无性命之忧。”
  翟大将军,翟让?
  裴行俨眼睛一眯,凝视那持槊男子。
  但见男子脸上露出得意笑容,“裴行俨,如今金堤关已落入本将军之手,尔还不下马投降?”
  “呸,无知蚁贼,休得猖狂。”
  裴行俨恼羞成怒,催马朝金堤关冲去。
  而城头上,翟让身边的中年男子却微微一笑,抬手一挥,刹那间箭如雨下,生生把裴行俨逼退。
  翟让怒道:“裴行俨,你找死!”
  他说着话,命身边亲卫挥动大旗。城上传来刺耳鸣镝声,从四面八方,陡然间出现无数瓦岗军。
  娘的,这些蚁贼,从何而来?
  裴行俨一看这情况,反而冷静下来。
  如此状况,想要复夺金堤关,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务之急,需尽快禀报荥阳郡守,以免蚁贼趁虚而入。
  “儿郎们,随我突围,突围!”
  裴行俨也慌了手脚,大声呼喊。
  可这时候想要突围,又谈何容易。四面八方全都是蚁贼人马,王伯当程咬金四人,也催兵赶到。成千上万的瓦岗军,呼啦啦一拥而上。把裴行俨就困死在中间。此时此刻,裴行俨已人困马乏,而隋军更是疲惫不堪,根本无心恋战。除了少数一些亲兵,仍拼死跟随之外,余者纷纷弃械,席地而坐。
  一波波,一群群的瓦岗军,轮番攻击。
  裴行俨在乱军之中,只杀得是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老虎依旧凶猛,但恶狼更多。其中更不泛有翟弘、黄君汉之类的大将,裴行俨杀之不尽,贼军越来越多。
  渐渐的,裴行俨有些拿捏不住双锤,只觉手臂酸软。
  远处王伯当看得真切,立刻大声叫喊道:“裴行俨,念你是条好汉,现在投降,为时未晚。”
  “只有战死裴行俨,没有投降窝囊汉。”
  裴行俨奋力轮锤,将两名瓦岗将领轰杀身前。此时此刻,在他身边,也仅剩下两三名亲兵跟随,余者尽数战死。裴行俨的眼睛都红了,举目看去,见黑压压一片,也不知究竟还有多少蚁贼。
  脑海中,突然回响起了月前言庆的叮嘱:李密非比寻常,你当小心谨慎。
  可惜,那个时候裴行俨听不进去。如今想来,只怕李言庆已经预料到,金堤关会成为攻击目标。
  言庆,悔不该不听你之言,竟落到如今境地。
  他一咬牙,突然倒转大锤,抬手就要轰击自己的头顶。老子就算是死了,也不受蚁贼之辱!
  言庆贤弟,咱们来世再见!
  裴行俨眼睛一闭,手起,锤落……


第十九章 金堤关(完)
  如墨苍穹,陡然间出现数朵璀璨烟花。
  焰火的窜飞的高度并不高,却足以引起战场上,所有人的关注。裴行俨的大锤,已准备脱手,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焰火所吸引,脸上顿时流露出兴奋的光彩,大锤陡然掉头,将一名蚁贼轰杀。
  “蚁贼休要猖狂,李无敌在此!”
  一声叱吼响起,瓦岗军的后方,随之混乱。
  就看见一支剽悍骑军,仿佛神兵天降一般在战场上出现。清一色黑盔黑甲,清一色长槊横刀,清一色,大宛良驹。这支骑军的人数并不多,可带来的视觉冲击,却无法用言辞形容。
  恍若是从地狱中走出的幽灵鬼骑,来无声息。
  冲在最前面的一员将,黑袍黑甲,脸上还带着一副黑漆假面。但见他横槊马上,手执强弓。胯下黑漆象龙马,如同妖魔一般。希聿聿暴嘶之后,十数名瓦岗将领的坐骑顿时瘫软在地。
  只见他,在马上左右开弓,箭无虚发。
  瞬息之间,一胡禄赤茎白羽箭射出,二十余人应声倒地,气绝身亡。此人箭术,似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根本不看敌人的位置,可是箭箭射杀的都是瓦岗军中的将领。瓦岗军何曾见过这等精绝箭术,一时间竟慌了手脚。许多将领纷纷躲闪,以免被那人发现,当场射杀。
  王伯当也是以箭术卓绝而著称,看此人箭术之后,不禁瞠目结舌。
  “那家伙是谁!”
  他忍不住向身边人询问。
  同时询问的人,还有金堤关上的翟让。
  眼见着裴行俨就要授首,突然间杀出这样一支骑军。看其装备,是隋军没错。但这些隋军所展现出来的杀伤力,远非他之前所遇隋军可比。这些隋军,带有一股‘气’,或者说,是一种‘势’!一种浑不怕死,敢赴汤蹈火的悍勇之势。翟让虽说不是行伍出身,也久经阵仗。他很清楚,一支兵马,想要拥有这种‘势’,是何等艰难。那必须要经历过无数次惨烈的杀戮,无数次疯狂的战斗。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支兵马,拥有一种无法摧毁的精神。
  亦或者说,是一种魂魄。
  有了魂魄的兵马,可谓一支真正的铁军。
  但是在翟让的记忆中,却实在是想不起来,隋军之中,有哪一支兵马,拥有这样的魂魄。
  练成军魂,所需甚多,绝非轻易可成。
  翟让身后的众人,大都面露茫然之色。唯有李密,看着那支在疆场上,劈波斩浪,犹如虎入羊群一样的骑军,面露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后,他轻声道:“我想……这些人,应该是黑石军。”
  “黑石军?”
  翟让攒眉说:“我却未听过有这样一支人马。”
  “黑石军,因黑石而明。将军虽不知黑石军,却知李无敌否?”
  翟让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可是那巩县的李无敌?”
  “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就在翟让和李密交谈的时候,那支黑色铁骑,已经杀入乱军之中。黑色假面将军,弃了手中宝雕弓,抬手摘下大槊,风驰电掣一般,冲向瓦岗军。但见他手中大槊吞吐刺击,快若闪电。
  槊槊相连,快的让人难以躲闪。
  槊首刺入身体,却奇异的反弹而出,而后再次刺击,再次反弹,再次刺击……
  只瞬息间,就有十余名瓦岗军倒在血泊中,一个个死状相同,胸口留有一个婴儿手臂粗细的血洞。
  在这员大将身后,还有一名副将紧紧跟随。
  掌中一杆青龙大刀,刀云翻滚,寒光闪略。如果说,先前那黑甲大将的槊,如同霹雳闪电,声势惊人。那此人的大刀,却如萧瑟秋风,看似波澜不惊,却杀机暗藏,刀刀致命。这两人在前面开路,紧随在后面的骑军,同时势如破竹。铁蹄过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瓦岗军被这样一支人马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时间,纷纷躲避开来,铁骑杀出一条血路,来到裴行俨跟前。
  “李言庆,你他娘的怎么来了?”
  裴行俨一眼就认出,那为首的使槊大将,正是李言庆。
  别人他不清楚,可是李言庆的箭术,他再清楚不过。普天之下,若以箭术而言,当以长孙晟为最。而长孙晟如今已经故去,得其衣钵者,唯有李言庆一人。那连珠箭,他焉能不识?
  连珠箭术,只是一个笼统的名字。
  实际上,所谓连珠,技巧各有不同。比如谢映登的连珠箭,往往是数箭齐发;王伯当的连珠箭,特点在于藏箭,也就是射箭频率的技巧。这些连珠箭术,都有极难防范。但以杀伤力而言,还是首推长孙晟的霹雳连珠。箭箭相连,频率相同,可是劲道和速度,却无比惊人。
  就算明知道还有后招,也无法躲闪过去。
  就如同霹雳一样,根本无从躲闪。李言庆的霹雳连珠,就秉承了这样的特点。
  他射速很快,而且力道强横。一箭连着一箭,可以形成一条笔直的直线。长孙晟在世的时候,可以施展出霹雳十三箭。就是十三箭相连成一条直线。李言庆达不到长孙晟的水准,只能发出七连珠。但是在疆场上,七连珠已经足以射杀任何对手,更能产生震慑人心的效果。
  听到裴行俨的询问,言庆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手一槊,挑杀一名瓦岗将领,和裴行俨错蹬而过的时候,轻声道:“我可是你姐夫,焉能袖手旁观?”
  不等裴行俨反应过来,他猛然高举大槊,“墨麒麟,凿穿!”
  “凿穿!”
  麒麟卫齐声呼喊,将手中马槊抬起。
  铁骑圈住了裴行俨之后,几乎没有做任何停顿,继续向前冲击。强悍的冲击力,凶狠的马槊刺杀,刹那间把包围裴行俨的瓦岗军,撕开了一个缺口。
  在远处山岗上观战的王伯当等人,目瞪口呆。
  “铁牛,那家伙的槊法,似乎和你相同。”
  单雄信也算是使槊的名家,一眼看出,李言庆从出现到现在,所用的槊法,几乎和程知节一样。
  却也不是说,程知节和李言庆一脉相承。
  而是说这两人都长于刺击。刺击是马槊的基础招式,同时,也代表着一种流派。使槊高手很多,有的善于避槊,有的善于夺槊,有的善于刺击,有的……单雄信的说法,以挑挂为主,属力量派的代表。而避槊、夺槊、刺击,基本上属于技术流,也算是马槊使用的两大主流。
  程咬金脸色发青,短髯轻轻颤抖。
  “单老二,我们此次调集十余万大军,耗时月余。如果被他们这么突围出去,只怕为天下人耻笑。”
  王伯当突然说:“翟少,若再不出击,那赤炭火龙驹,只怕就要走了!”
  翟摩侯怒哼一声,看了一眼王伯当。
  手中大锤一摆,厉声对喝道:“三军儿郎,休走了隋将……能杀裴行俨者,赏金万两。”
  说完,他催马轮锤,向李言庆等人扑去。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瓦岗军闻听黄金万两,顿时兴奋的嗷嗷喊叫,随着翟摩侯冲出。
  王伯当摘下大枪,和单雄信程知节正准备发动攻击。
  突然间,如墨苍穹中,又出现了一片焰火。
  后军顿时大乱,一支隋军从天而降,从王伯当等人后方杀出,为首大将手持铁方槊,正是辛文礼。
  隋军的援军,已经来了……
  王伯当三人不敢犹豫,拨马冲向辛文礼。
  与此同时,翟摩侯已经拦住了李言庆等人的去路,舞动双锤,扑上前来。
  “老虎,轰杀!”
  李言庆根本不理翟摩侯,胯下象龙马在急速奔行中突然停顿一下,而后再次发力。普通的战马,在这种高速奔行中停顿发力,弄不好会折断了跟腱。可是对象龙而言,这似乎司空见惯。
  一停一起之间,裴行俨已经越过李言庆。
  刚才被言庆那句‘我是你姐夫’给呛得一肚子火的裴行俨,正不知如何宣泄。眼见翟摩侯过来,他二话不说,轮锤就打。这本是鞠战中的常用战术,类似于后世足球里面的后排插上。
  虽则多年未和言庆击鞠,可是这点默契,裴行俨倒不缺乏。
  翟摩侯本来是冲着李言庆而来,哪知一眨眼就换成了裴行俨。那对八棱梅花亮银锤挂着风声,呼的砸下,翟摩侯匆忙之中,举锤相迎。只听铛……恰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过后,翟摩侯双手虎口迸裂,再也无法拿捏住大锤。二马错蹬,裴行俨完全不理翟摩侯,继续向前冲击。
  这种凿穿战术,出自于言庆手笔。
  其关键处就在于高速运行,奔袭作战,绝不可以有半分停留。
  双方一触即分,不在意对手的生死,继续冲击。当初言庆想到这种战术的时候,曾与裴行俨讨论过许多次。所以,裴行俨在言庆喊出‘凿穿’之后,立刻融入战阵之中。这时候,任何错误,都可能是这种凿穿战术陷入危险。至于翟摩侯……裴行俨相信,会有人伺候他。
  果然,翟摩侯和裴行俨错蹬之后,心中暗自庆幸。
  可没等他恢复过来,象龙马突然一个加速,诡异的出现在了翟摩侯的跟前。马槊呼的探出,挂着一股锐风。那速度快的,翟摩侯根本无法看清楚槊的影子,只见一道残影掠过,马槊已到了跟前。
  本能的,翟摩侯啊的大叫一声,镫里藏身。
  大槊凶狠的贯入翟摩侯胯下战马的马颈之上,一个黑乎乎的血洞,登时出现。
  战马惨嘶一声,噗通反倒在地,把翟摩侯压在马身下。也幸亏是被战马压住了身子,否则后面的骑军跟上就会将他杀死。等翟摩侯从马身下爬出来,刚站起身的一刹那,那手持青龙刀的隋将,不知在何时竟落在马队最后面。翟摩侯才刚出一口气,耳边听到有人叫喊大声呼喊:“小将军,快闪!”
  闪?往哪里闪?
  翟摩侯一怔,转过身来。
  就见大刀将已经到了跟前,青龙刀轻飘飘扬起,如同一片闪亮云彩,在他眼前掠过。
  紧跟着,翟摩侯的脑袋呼的飞出去,一腔子热血直冲向上,顺着他犹自站立的身体,汩汩流淌……


第二十章 荥阳李无敌
  疾风暴雨一样凿穿攻击,给瓦岗军带来的震撼,难以言述。
  瓦岗军懵了!
  自瓦岗寨出现以来,他们也经历过无数次血腥的战斗。可没有任何一次战斗,能与今天这种战斗相提并论。麒麟卫的强悍冷酷,除了给瓦岗军惨痛的教训之外,更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李密呢喃自语,骇然看着几乎将整个瓦岗军,三四万人组成的军阵生生撕成两半的麒麟卫,久久不语。
  在他身旁,李公逸诧异看着李密,轻声道:“蒲山公,你这是怎么了?”
  李密说:“以前我听说李无敌之名,总以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即便是此子破坏了楚公计划,我也觉得,他只是运气好而已。现在看来,我真的小觑了这家伙。此子深知军争之法,用兵如使臂转,动若雷霆,实在是我之大敌……此子若不能除掉,必将成我心腹大患。”
  翟让也好,李公逸也罢,整个瓦岗寨里,真正熟读过兵法的人并不多。
  故而,李密可以看出,李言庆这凿穿战术深得《孙子兵法·军争》之三昧,可其他人,未必能够觉察。特别是翟让,当他看到翟摩侯被砍下六阳魁首的一刹那,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
  “休要放过李言庆……休要放过李言庆!”
  “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
  几名随从看着翟让扭头往关下走去,连忙上前阻拦。
  翟让厉声吼道:“我欲为摩侯报仇,谁若阻拦,休怪我无情……来人,抬枪备马,随我出击。”
  原本以为,他布下这天罗地网,裴行俨插翅难飞。
  所以翟让一直呆在关上,并没有生起出战的念头。可是现在,翟摩侯竟然被杀死了!翟让再也无法稳坐钓鱼台。那翟摩侯,是他亲族,更是他手下的一员悍将。如今被李言庆杀死,翟让再也无法按耐住心中的愤怒。他决意亲自出战,要把李言庆和裴行俨,全部留下来。
  李密轻轻摆手,示意关上众人莫要阻拦。
  这时候的翟让,已经失去理智,硬是要阻拦的话,只怕会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
  而且,瓦岗军占居绝对的人数优势。如果那李言庆和翟让硬拼,李密倒是非常期待,甚至希望李言庆和翟让,能拼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他在瓦岗军中地位超然,名声又响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后,站在李密一边的瓦岗寨将领们,立刻停止阻拦。翟让风一般,冲下关头。
  “蒲山公,将军这样子下去,会不会有危险?”
  “大将军武艺高强,枪马纯熟。李言庆虽有本领,却是寡不敌众,裴行俨久战之下,也难是大将军的对手。再者说,铁牛和单通都在城外,定能护得大将军周详,诸公莫要担心。”
  李密这一番话,让城头上的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翟让率部,冲出了金堤关……
  ……
  翟摩侯的死,对瓦岗军所产生的影响,无疑巨大。
  与此同时,荥泽郎将辛文礼也率部赶来救援,死死的缠住了王伯当三人。以至于当翟摩侯被杀死的时候,王伯当三人根本来不及救援。李言庆和裴行俨在高速疾驰中,再次错开位置,李言庆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马槊上下翻飞,恰似出海的蛟龙。
  趁着瓦岗军军心涣散之际,他率部在乱军中撕开一条血路,直奔王伯当等人而来。
  王伯当三人合战辛文礼,原本占居优势。可是李言庆带着麒麟卫杀到之后,这局面立刻发生了变化。
  三人一愣神的功夫,李言庆和辛文礼,已经合兵一处,从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王伯当正犹豫要不要追击,翟让带着人,已经赶了过来。
  “王伯当,为何放走李贼?”
  “……大将军,李贼凶猛,不可力敌。”
  王伯当还想再说,却被翟让一鞭子抽在肩膀上,“亏你也敢自称英雄,李贼不过几百人,而我军数万人,怕他作甚?哼,无胆的家伙,滚到一边去,待我杀死李贼,再问罪于你。”
  翟让这番举动,颇有侮辱人的意思。
  王伯当脸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想出言辩解,却被程知节在一旁用大槊轻轻捅了一下,这到了嘴边的话,才生生憋了回去。翟让也没有理睬王伯当,而是率领人马,直追了下去。
  单雄信自然不会落下,随翟让一同追击。
  程知节落在最后面,他轻声道了一句:“王兄弟,休要责怪大将军……大将军痛丧亲侄,心里面不舒服,并非是针对于你。你且打扫战场,收拢兵马。我先随大将军出击,回头说话。”
  王伯当强笑一声,点点头,答应下来。
  程知节看了看王伯当,扭头又朝着金堤关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打马扬鞭,追赶翟让而去。
  翟让追得急,李言庆等人跑的也不慢。
  几百人对战几万人,那结果不用想也能知道。
  言庆只带了三百麒麟卫,而辛文礼的兵马虽多一些,也不过四五百人而已。况且先前辛文礼攻击瓦岗后军,也折损了不少人。两人都清楚,这时候不能硬碰硬,于是不停催马急行。
  可是翟让,却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眼见着已过了寅时,天渐渐亮起来。裴行俨的赤炭火龙驹,突然间惨嘶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原来,赤炭火龙驹奔走一夜,连番苦战后,又亡命而逃,早已经不堪重负。
  之前一直是坚持着奔跑,如今再也无法支撑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把个裴行俨从马上摔下来,摔得是头昏脑胀。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反而跑过来,一把抱住了赤炭火龙驹的脑袋,“火儿,火儿!”
  赤炭火龙驹希聿聿悲嘶,眼见着就要没了气息。
  李言庆勒住马,回身看了一眼远处滚滚的烟尘,沉声道:“老虎,此时休要做儿女之态,若再停留,蚁贼就要追上了。我们赶快走,前面就要到济水,等过了济水,咱们才算安全。”
  “可是……”
  “休要可是,你若想就这么死去,只管在这里效仿妇人啼哭。
  若是要为火儿报仇,先保住性命,再做打算。”
  裴行俨咬了咬牙,呼的站起身来。
  李言庆让人匀出一匹战马,交给裴行俨跨乘。一行人把赤炭火龙驹推到了路边,再次上路。
  黎明时分,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并不太大,甚至浇在人身上,都是热的。可即便如此,也极大的缓解了众人的疲乏。当众人来到济水河畔的时候,李言庆突然勒住马,喊住辛文礼,在他耳边低声细语的嘀咕几句。
  辛文礼一怔,惊讶的看着言庆,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言庆,老辛这是去哪儿?”
  裴行俨发现辛文礼并没有急于过河,而是带着人马,沿着济水而走,也不知道是要去什么地方。
  李言庆说:“你先过河。”
  “那你呢?”
  言庆眼睛一瞪,怒道:“你休要管我,先照顾好自己在说。”
  裴行俨这会儿还真有点害怕李言庆。说实话,也不是怕,而是一种感激和敬重混合一起的感觉。
  这可是救命之恩!
  他虽然不知道李言庆是怎么知道他被袭击?如何得到金堤关失守的消息。可是从巩县到金堤关,也有二百多里的路。虽说不上是千里驰援,可裴行俨还是能感受到,那浓浓的情谊。
  哦,就是被李言庆自称‘姐夫’有点不爽。
  “那,我先渡河了!”
  裴行俨在马上一拱手,催马冲上浮桥。
  可是,当他渡过浮桥之后,回身一看,却发现言庆并没有跟着过来。而是率领麒麟卫,在济水河畔,摆下阵势。渡口,是一条小径,两边是繁茂的树林。李言庆骑着象龙,立在道路中央,三百麒麟卫摆出了一个锥形阵法,看样子,似乎是想要和瓦岗军在这渡口一场血战。
  这家伙,疯了吗?
  裴行俨吃惊的瞪大眼睛,不明白李言庆想要做什么。
  下意识的想要去摘锤,可是却摸了个空……裴行俨这才反应过来,他那两柄大锤,挂在赤炭火龙驹的身上。刚才赤炭火龙驹活活跑死后,李言庆催着他离开,竟忘记去把大锤取下。
  “言庆……”
  裴行俨拨转马头,想要返回河对岸。
  可就在这时候,翟让率领瓦岗军,也追了过来。
  他当然不可能把所有瓦岗军都带过来,不过随行者,也有三四千人。
  远远就看见,冷清清的济水渡口上,李言庆和三百麒麟卫静静肃立,挡在道路中央。淅淅沥沥的雨水洒落在地上,被高温暴晒了近两个月的土地,竟蒸腾起一抹抹水汽,弥散空中。
  翟让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勒住战马。
  “吁!”
  他高举手中大枪,身后的瓦岗军,也连忙停住了脚步。
  程知节和单雄信追上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也不由得有些呆愣。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李言庆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翟让等人感到奇怪的时候,李言庆突然催马上前几步。
  单薄的身形,雄壮的龙子,在薄薄轻烟中,透出一股极为诡异的气息。
  “荥阳李无敌在此,翟让还不授首!”
  李言庆,突然厉声大喝。
  翟让一怔,突然间放声大笑,“李言庆,你莫非是跑坏了脑袋吗?这句话,由我说出还差不多……哈哈哈!”
  不仅是翟让再笑,单雄信也在笑。
  在他们看来,李言庆分明是走投无路,想要吓唬他们。
  反倒是程知节,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大将军,小心……”
  不等程知节说完,突然间从路旁林中传来一声沉雷般的巨吼:“荥阳李无敌在此,翟让还不授首!”
  把个程知节程大胆笑了一条,扭头循声看去,脸上登时流露出惊惧之色。
  “大将军,快看!”
  不用他开口,翟让也已经看到了。只见从路旁的树林中,杀出一支人马。为首一人,黑盔黑甲,戴着黑漆假面,掌中一杆大槊,赫然是又一个李言庆。
  “荥阳李无敌在此,翟让还不授首!”
  话音未落,从官道另一边的树林中,又窜出一个李言庆。
  一下子出现了三个李言庆,把个翟让当时就给吓得懵了……这李言庆,莫非会妖法不成?
  “荥阳李无敌在此,翟让还不授首……”
  后军也传来一声厉吼,翟让吓得拨转马头,“撤退!”
  他可以和天下间任何一个武艺高强者血拼,可是对于鬼神之事,却心怀敬畏。一下子有这么多李无敌出来,定然是李言庆施了妖法。再联想到早两年各种关于李言庆的谣言,翟让真的怕了。
  也就在这时候,李言庆在象龙背上,缓缓举起大槊。
  “墨麒麟,凿穿!”
  清冷的声音,在济水渡口上空回荡。
  刹那间,四面八方同时回音:“墨麒麟,凿穿……”
  翟让吓得魂飞魄散,二话不说,拨马就走。


第二一章 程咬金的斧头
  两支黑色骑军,在薄薄的晨雾中,将瓦岗军拦腰截断。
  辛文礼率部,绕过树林之后,从后掩杀过来。李言庆把马槊横在马鞍桥上,催马上前,弯弓搭箭。他并不和瓦岗军做硬碰硬的交锋,只凭着变幻莫测的射速频率,连连射杀瓦岗军的将领。
  在他身后,墨麒麟有样学样,散开来开弓放箭。
  瓦岗军本就乱了阵脚,被李言庆率部这么一冲,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慌不择路的四散而逃,却被从三面圈杀过来的隋军,杀得丢盔弃甲。翟让又不敢恋战,士兵们更不想送死……幸好有程知节和单雄信两人拼死抵挡,总算是保护着翟让退走,狼狈的逃往金堤关方向。
  言庆并没有追杀太甚。
  穷寇莫追的道理,他理解的比翟让更深。
  只追出去了两三里地,他就拦住众人。此时,天已大亮,济水渡口,躺着百余具尸体,在晨岚之中,更透出几分凄冷之意。
  “我们走!”
  李言庆看了一眼金堤关方向,轻叹一声。
  想要复夺金堤关,显然不太可能。靠着奇兵杀退翟让,已是极大胜利,还是见好就收吧……
  “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行俨在渡口,看着三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李言庆,有些发懵。
  若不是那龙子马象龙,只有一匹,说不定他真的会认为,李言庆有分身之术。言庆摘下脸上假面,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取下面具。
  “苏烈,老沈?”
  裴行俨认得那两个假言庆,不由得惊呼出声。
  言庆说:“我发现近一段时间,蚁贼出击频繁,很不正常。于是有些担心你会吃亏,就连夜赶奔金堤关。可惜,我还是来晚了……我知道哪些蚁贼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就联络了辛大哥。而后我让沈光和苏烈,换上和我一模一样的装束,埋伏在渡口树林,以便于接应。
  只是我没想到,那翟让竟如此胆小……”
  裴行俨这才恍然大悟。
  “可惜跑了那贼酋!言庆,你为何不趁机追杀呢?”
  李言庆说:“翟让不过一介莽夫,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李密,那个家伙肯定会有所防备。
  我们追上去的话,必然会被他袭击。复夺金堤关显然已不太可能,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的也是。”
  裴行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听罢李言庆的解释,心中随即释然。
  “走吧,我们还要立刻赶去虎牢关,通知郡守防范。蚁贼即夺下金堤关,一定还有后续行动。我们早一步通知郡守,虎牢关就能多一些防备……辛大哥,还请你立刻返回荥泽,并通知大騩山卫府君,请他尽快赶赴虎牢关。我估计,李密不日就有行动,到时候还需他坐镇虎牢。”
  府君这个称呼,在汉朝时,大抵是特指刺史一类的地方诸侯。不过到了隋代,刺史的职权早已经被削弱到了极点,加之府兵制的兴起,于是府君,就变成了600多个军府主将专有称呼。
  大騩山卫府君,就是荥阳郡司马卫文通。
  他原本是通关守将,在杨玄感之乱中,立下了功劳。又因他是卫文升的族弟,故而以军职而兼地方官员,负责整个荥阳郡的治安和军事。从军职的品秩而言,他和李言庆差不多,甚至没有李言庆的权力大;但是在整个荥阳郡,卫文通却是郡守杨庆之下,最具权威的人。
  如今瓦岗军兵临城下,李言庆不敢保证,杨庆会有什么表现。
  辛文礼也知道荥阳郡的情况,所以对李言庆的这个安排,非常认同。
  “我这就返回荥泽,通知卫司马回转虎牢关……老虎,你回去之后,可不要再耍什么脾气。”
  他和裴行俨的关系很好,自然也清楚裴行俨的秉性。
  若是杨庆的安排不合裴行俨心意,弄不好这家伙就会蛮性发作。到时候,于他,于荥阳郡,都没有益处。
  言庆笑了笑,“放心,我自会看着他。”
  说罢,他和辛文礼在渡口拱手道别,带着裴行俨往虎牢关赶去。
  “老虎,刚才翟让追赶我们时,他身边有两员悍将,武艺可是不差……若非那两人拼死保护翟让,弄不好我刚才,就能杀了翟让。你可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头,又叫什么名字?”
  裴行俨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你说的,可是那两个使槊的人吗?”
  “正是!”
  “哦,那两人都是翟让的心腹,一个叫单通,字雄信;另一个名叫程知节,字义贞,据说原本是东阿大户出身,后来翟让在瓦岗竖旗,程知节就投奔过去。这两人,都是翟让的悍将。”
  “哦。”
  李言庆点点头。
  突然,他勒住马,诧异的看着裴行俨,“程知节,可是那程咬金?”
  “唔,据说他原来是叫程咬金,不过上了瓦岗之后,更名为程知节。怎么,你认识这家伙?”
  李言庆有些糊涂了!
  程咬金,不是贩卖私盐,拦路抢劫的主儿吗?
  怎么变成了东阿大户?还有,他用的不是宣花斧吗?程咬金的三斧头,那在后世可是鼎鼎大名。可如今,程咬金的斧头没了,却变成了槊……而且,这家伙,也的确是使得好槊……
  他的斧头呢?
  “言庆,你想什么呢?”
  李言庆回过神来,强笑一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一起事情。走吧,我们去虎牢关。”
  裴行俨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勒住战马,举目向金堤关的方向看去,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言庆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裴行俨从一出生,就顺风顺水。有个好家世,而且还有个站对了队伍的好老子。从小到大,几乎没吃过什么亏,更不要说载如此大的跟头。十几岁就成虎贲郎,千牛卫,随行伴驾。
  不到二十,就出镇牛渚口,成为军府要员。
  可以说,放眼整个大隋治下,能超过裴行俨的人,并不多。屈指算来,似乎也只有那个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一个人而已。其他人,即便是李言庆,在早期阶段,也无法和裴行俨相提并论。
  少年得意,自然踌躇满志。
  如今却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心里面怎能舒畅。
  “老虎,走吧……蚁贼如今气焰正盛,咱们暂且退避。不过,这金堤关,总有一日会从归于你我之手。到时候,你会有报仇的机会。只是在这之前,你我还需小心,以留有用之身。”
  裴行俨扭头向李言庆看过来,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第二二章 杨庆?鼠辈?
  正如李言庆所预料的那样,李密在金堤关下,已摆好了阵势,等待李言庆前来复夺金堤关。
  翟让追杀裴行俨?
  李密并不看好!一来他瞧不上翟让,二来,他也确实不认为,翟让能追杀成功。
  他和言庆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正面交锋,但是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只是那一次,他隐藏了姓名,李言庆不知道而已。加之后来杨玄感兵败,李言庆死守巩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李密未必能看得上李言庆,但盛名之下无虚士。即便李言庆没什么本事,也非翟让能够对付。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翟让居然大败。
  带出去的兵马,被杀散了一大半!着实出乎李密预料之外。
  瓦岗军是乌合之众没错,但也是久经战阵的悍匪。从大业七年开始起兵造反,和官军整整抗衡了五年,非但没有衰颓,反而越发强盛……这本身就能说明,瓦岗军强悍无比的战斗力。
  可是,这样一支强悍的兵马,却被杀得狼狈而回?
  所谓杀散大半,并不是死伤过半。事实上,在野战之中,很难出现这种五成以上的伤亡率。往往一旦出现败相,有聪明的兵痞子就开始四处逃散。一场野战下来,死伤超过两成,就已是罕见。大多数兵马,是在野战之中逃散而去。大战之后,这些逃兵也会重新聚集过来。
  不过,在书记当中,还是会留有‘伤亡过半’,亦或者‘死伤惨重’的记录。
  李密连忙上前接应,发现翟让的气色并不好看,也没有过多询问。
  他把翟让引进金堤关里,私下里却让王伯当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伯当没有去找单雄信,而是找到了程知节。问明缘由之后,又私下偷偷回报给了李密。
  李密攒动眉头,露出沉思之状。
  王伯当也没有出声,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李密的询问。
  “三郎,看起来我们需要改变计划。”
  王伯当在族中行三,又因其武艺高强,悍勇无比,有勇三郎的绰号。李密在名义上,还是王伯当的老师,自然在言语之间,很轻松,没有任何做作。
  他抬头道:“我原本准备,攻破金堤关之后,乘胜追击,攻打虎牢关,将荥阳的门户打开。可现在看来,恐怕不太容易。那李言庆居然猜到了我的计策,想必一定会赶回虎牢关通知杨庆。
  再向攻破虎牢关,恐怕不太容易。杨庆虽是无能之辈,但他麾下六大郎将,却不能不小心。”
  王伯当说:“三郎愿听从先生吩咐。”
  李密想了想,“三郎,你立刻点起兵马,赶回瓦岗寨。
  我会以武阳郡郡守元宝藏意图渡河为理由,向大将军解释。翟摩侯战死,大将军心中不快。他不可能去责怪程知节和单雄信,但却会迁怒于你。如果他没有被李言庆击败,说不定还会放过你。可现在……即便他现在不针对你,私下里也会为难于你。你留下来,实在危险。”
  “那先生……”
  王伯当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而是先想到了李密的安全。
  在他看来,翟让若找不到出气筒的话,说不定会迁怒于李密。身为李密弟子,自当为李密分忧。
  李密很欣慰的笑了笑,“你莫要担心我,翟让……奈何不得我。
  你回到瓦岗之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告诉房玄藻,让他立刻赶赴武阳郡,设法和元宝藏联络。元宝藏此人贪婪成性,且无甚本领。只需许以重金,加以威慑,即刻令其臣服。武阳郡是河北重地,毗邻黎阳仓。如今洛口仓恐无法迅速攻取,所以黎阳仓,对我们更加重要。”
  王伯当眼睛一亮,“先生的意思是,让元宝藏为咱们拿下黎阳仓?”
  李密,笑而不语。
  在王伯当心中,李密如同神人一般的存在。
  既然他说让元宝藏拿下黎阳仓,那黎阳仓一定唾手可得。至于怎么说服一个堂堂正四品的郡守反叛朝廷?不是王伯当需要考虑的事情。李密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就如同他当初说能拿下金堤关的时候,几乎是兵不刃血,把金堤关掌控在手中。若非神人,焉能如此?
  于是,王伯当领命而去。
  他刚走,翟让就派人请李密前去议事。
  看得出来,翟让还没有恢复过来,气色依旧有些坏败。
  “法主,金堤关虽已拿下,可荥阳有李无敌,只怕他不日将领兵前来。此人善战,有无敌之名,更兼神鬼之术,我们岂能抵挡?不如现在撤兵,返回瓦岗寨,待时机成熟再次出击吧。”
  翟让显然是被李言庆吓破了胆子!
  也难怪,突然冒出三个李言庆,显然这家伙有神仙法术,能分身万千。翟让还是个笃信鬼神的人,让他和百万隋军交锋,他未必会退缩。可是和妖人相搏,他还真就没有这个胆子。
  堂下,程知节单雄信等人,都流露出不快之色。
  李密虽然不知道李言庆玩儿的什么把戏,可他却坚信,那不是什么妖法。
  见翟让如此模样,心中对翟让的轻视,又多了几分。
  不过在表面上,他还是表露出足够的尊敬,“大将军若真的此时退兵,只怕连瓦岗也难立足。”
  “哦,此话怎讲?”
  “大将军挥兵十万,攻掠金堤关,天下英豪莫不抚掌称快,心向大将军。
  这本是我们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若这时候退兵,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耻笑,笑大将军无胆吗?不管那李言庆是否会妖法,大将军怕了那李无敌,却变成事实。如此一来,原本被我们震慑的地方兵马,必然会蠢蠢欲动。到时候他们挥军攻打瓦岗,大将军难不成还要退避吗?
  所以,我们现在非但不能撤退,而且还要打,打得荥阳郡不敢妄动……
  到那时候,大将军即便是退回瓦岗,天下人也不会再说什么。非但不会说,还会称赞大将军是真英雄。”
  翟让闻听,不由得心动。
  “可是,荥阳有那李无敌……”
  “哈哈哈,李无敌又能如何?他再厉害,也不过一个鹰扬郎将。大将军难道忘记了,这荥阳郡,说话做主的人是杨庆。只要杨庆老老实实,李言庆就算再有本事,又能耐我何呢?”
  翟让不禁连连点头,“法主所言,正合我意。”
  不过他话锋一转,“可是,如何令杨庆就范?”
  “杨庆,鼠辈耳!”李密大笑一声,“我有一计,可令杨庆不敢正视。”
  那言语中,带着强烈的自信。
  堂中的气氛原本有些低落,可是在李密这番言语过后,众人莫不感到精神振奋。翟让心中,微微有些不快。只是在这种时候,他又不能发作。只好强忍怒气,微微点头,称赞不已。
  内心中,却生出一丝对李密的提防……
  ……
  虎牢关。已成为荥阳郡的治所所在,就如同后世的省会。原本,荥阳郡的治所是在荥阳,但由于虎牢关地位特殊,加之杨玄感之乱时,虎牢关轻而易举的被叛军所掌控,使得杨广非常不满。虎牢不破,则荥阳无虞;荥阳无虞,则东都安宁;东都安宁,则关中,平靖!
  虎牢关的关系重大,所以在大业十年末,也就是杨广三征高句丽之后,虎牢关就成了荥阳郡的治所。
  现任荥阳郡守,大都督,以年过四十的杨庆,早已经过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他的老子,就是个胆小鬼。
  杨坚登基之后,以严苛而著称。
  其严苛的程度,连他的儿子也受到波及。观王杨弘天生胆小,竟因此而终日惶恐不安,最后死于抑郁之中。杨庆也很好的继承了杨弘胆小的传承,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混日子而已。
  在荥阳三年,没有什么功绩。
  不过他的命好,三年里荥阳郡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五大军府坐镇,使得荥阳郡显得非常平静。如今各地皆有盗贼兴起,义军蚁贼接连不断。而荥阳却呈现出一派大治的景象,欣欣向荣。
  这也就使得洛阳方面产生了一种假象:杨庆果然能力过人!
  于是乎,杨庆在接手荥阳郡守不久,又获得了大都督的军职,节制荥阳地区的军政要务……
  得知金堤关失守,杨庆懵了。
  第一个反应就是弃城而走。因为金堤关一失,虎牢关必然将成为瓦岗军首当其冲的目标。
  “大都督,不能走啊!”
  幕僚拦住了企图下令弃城而走的杨庆,“您这一走,势必会使得整个荥阳,暴露在反贼眼皮子底下。虎牢在,则洛口无虞,巩县无虞,半个荥阳无虞,东都门户犹在;可虎牢若亡,则整个荥阳都将落入贼手。那时候,蚁贼势必会威胁东都,大都督又将如何面对圣上雷霆之怒?”
  皇帝把洛阳的东大门都给你了,你连贼影子都没又见到就走。
  那可是皇帝,他要是翻脸的话,您就算是宗室,也没有用处。他连自己兄弟,都敢杀死,更何况你?
  杨庆这才算绝了念想,惶恐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还需明了蚁贼动向。
  同时紧急招卫司马返回,协助戍卫虎牢。而且李郎将和裴郎将也会赶来,到时候就算是守不住,大都督也可以委过于其他人。不过现在,还是要先弄清楚蚁贼的动向,再做其他打算。”
  这话听上去,似乎不差!
  抵抗反贼,护卫地方安宁,本就是军府职责。
  现在六大军府郎将都不在虎牢关,朝廷问罪的话,自然是杨庆首当其冲;但若有军府郎将在,岂不是有了替罪羊?到时候让他们守卫虎牢,自己退守荥阳郡或者巩县,罪名归于军府郎将,若是击退了反贼,这功劳却归自己所有……不过在军府兵马抵达之前,他必须保证虎牢不失。
  杨庆能力不怎么样,可这为官之道却是计算的清清楚楚。
  李言庆和裴行俨在摆脱了翟让的追击之后,还在赶奔虎牢的路上。本来从金堤关到达虎牢关,不过半日路程。可由于金堤关失守,言庆他们必须要绕过济水,经荥阳县,才能抵达虎牢。如此一来,路程一下子增加了一半,使得时间,也相应延长。
  杨庆在惶恐不安中,渡过了半日。
  不过随着一封书信的到来,他总算是安下心来。
  李密派人送来一封信,在信里说:我们之所以攻打金堤关,并非是想要冒犯大都督的威严。
  只是由于山上粮草辎重无多,不得已才向大都督求助。
  所以,请大都督高抬贵手,莫要责怪我们。只要大都督能给予我们一定的资助,我们会立刻退走。当然了,如果大都督为难,我们也可以再其他地方获取。但不管怎样,绝不会冒犯虎牢关,请大都督放心。
  言语之间,极为卑谦恭顺。
  杨庆读罢之后,也觉得心里非常舒畅。
  李密的意思非常清楚,那就是你别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我会在金堤关就近获取补充,当然你如果愿意主动提供,我们也不会介意。等我们捞够了,自然会退走。
  “这些蚁贼,倒也知趣!”
  杨庆笑着对幕僚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严守关城,以防止他们偷袭就是……恩,传我命令,荥阳各府兵马,不许擅自出战。若有胆敢出战之人,以违抗军令而处置,就地问斩!”
  在杨庆心中,荥阳安危算个屁。
  瓦岗军有本事拿多少,就随他们拿。
  只要他们别过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去招惹他们……
  这军令一出,却让虎牢上下,尽数哗然。
  李言庆和裴行俨赶到虎牢关之后,本还信誓旦旦的想着,要复夺金堤关。哪知道一到虎牢关,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命令。裴行俨立时暴走,愤怒的想要冲进郡守府,和杨庆争辩一番。
  哪知李言庆一把将他抱住。
  “老虎,不要莽撞,你现在还是待罪之身,莫要给了大都督借口。”
  老兄,你可是丢了金堤关啊!
  你现在跑进去和杨庆争辩,岂非自寻死路?
  李言庆太了解裴行俨的脾性,如果让他见了杨庆,两人定然会争吵起来。这时候裴行俨要是触怒了杨庆,那杨庆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哪怕裴行俨的老子是左监门大将军,杨庆还是会杀了裴行俨。而且裴仁基绝对无话可说……毕竟裴行俨丢了金堤关,这本就是杀头之罪。
  “可是,他怎能放任蚁贼妄为?”
  裴行俨气得暴跳如雷,怒声道:“蚁贼虽则势大,但并不足为虑。大都督若能给你我三千兵马,我定会踏平金堤关。”
  李言庆也怒了,“你厉害,你有本事,你天下无敌……既然如此,你怎会失了金堤关?”
  “我……”
  裴行俨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言庆深吸一口气,用弓梢敲了一下裴行俨的脑袋:“搏杀疆场,决战于两阵之间,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我不如你;可打仗,并非勇武就可以获胜。你从小也是熟读兵书之人,为何不好好用用脑袋?大都督既然有此命令,定然是受了某些外界的影响,你焉能改变?”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且随我前去觐见大都督,到时候我要你怎么做,你就给我怎么做。
  就算是心里不服气,或者心里面不舒服,你都要听我的话。唯有这样,咱们才能守得长久。”
  裴行俨瞪着李言庆,而李言庆也毫不示弱的看着他。
  半晌后,裴行俨苦笑一声,低下脑袋,“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咱们说明白,我可不是怕他。”
  言庆笑了!
  “好吧,我知你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否则我告诉你姐姐。”
  裴行俨怒骂一声:“李言庆,你去死吧。”
  言庆笑道:“我死,也会拖着你一起。走吧,想来大都督在府中,也等候我们多时了……”
  说完,他迈步向郡守府走去。
  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裴行俨也只能长叹一声,随着李言庆,走向郡守府。


第二三章 汝非蒲山公
  重生前浮沉宦海二十余载,李言庆对为官者的心理把我颇深。
  他没有和杨庆打过交道,但通过三年的观察,对这个人也算有一些了解。杨庆属于典型的‘人至贱则无敌’的类型。都无敌了,想用普通的方法让他低头,显然不太可能。而且这种人表面上看,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但内心深处,却脆弱无比,比任何人都更爱护颜面。
  裴行俨如果和杨庆争吵,得到的结果,定然是杨庆翻脸。
  毕竟杨庆是荥阳的最高指挥官,同时有节制军府的权利。而裴行俨呢,刚丢了金堤关,惹怒了杨庆的话,那家伙未必会在意裴行俨河东裴氏的出身。因为杨庆本身,也是宗室出身……
  李言庆必须要先压制住裴行俨,然后才可以去见杨庆。
  在前往郡守府的路上,言庆的脑海中生出无数种应对的方案,可最终没有一个方案能够通过。
  那个家伙胆小如鼠,想要让他出兵夺取金堤关,绝非易事。
  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郡守府门前。
  杨庆此时,也做好了和裴行俨翻脸的准备。
  他阴沉着脸,看着李言庆和裴行俨走进大厅,冷冷哼了一声。
  他和李言庆没有过太多交集,也就是上任之初,李言庆受封巩县男的时候,两人说过几句话。
  后来言庆闭门守孝,很少和外界交往。
  等到他出任黑石府鹰扬郎将的时候,杨庆又因为治下出现匪患,不肯轻易离开县城,所以只派了卫文通几人前往通报。总体而言,杨庆对李言庆并没有太大恶感,相反还颇有好感。
  一来言庆有清流宗师之称,名声响亮;二来他呆在巩县,也不惹是生非,自然不会触怒杨庆。不过,杨庆还是决定要给李言庆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这荥阳郡中,他杨庆才是老大。
  但出乎杨庆意料之外,李言庆和裴行俨拜见之后,并没有提出要复夺金堤关的事情。
  “大都督,老裴是中了奸贼李密的计策,以至于丢失金堤关。
  虽则罪该万死,但还请大都督看在他这三年来尽心竭力,守护荥阳安全的份上,饶他一次。
  老裴,还不赶快向大都督请罪!”
  裴行俨嘟噜着脸,有些不太情愿。
  可是言庆眼睛一瞪,他心里顿时有些发毛,于是上前两步,单膝跪地道:“末将丢失金堤关,还请大都督治罪。”
  杨庆,笑了!
  嘿,这裴老虎终于知道利害了……
  裴行俨既然已经低头,杨庆也不甚为过。
  正如李言庆所猜测的一样,似杨庆这种人,内心软弱的好像一团棉花。你若是跟他硬顶,这厮一定会翻脸无情,甚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把人往死里整;可若是你向他稍稍低头,他心里就会分外满足。说实话,杨庆坐在荥阳郡郡守,大都督的位子上,也不舒服。
  他生来就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加之父亲杨弘的遭遇,让他更是谨小慎微。
  做个逍遥王爷,他绝对有资格;但如果说到治理地方,令治下平靖,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
  杨广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所以把他委任到荥阳。
  可问题是,他没有这个本事,把他放在郡守的位置上,无异于把他放在火上烤。对外,瓦岗军势大;对内,六大军府郎将,要么是声名显赫,要么就是出身高贵,杨庆也没能力约束。
  六大郎将之中,李言庆出身最低,偏偏军功最盛,声名最响。
  裴行俨的军功虽然不显赫,却是世胄子弟。连杨广都对世胄门阀头疼无比,更况乎杨庆?
  至于辛文礼、卫文通,都是军中老将,不仅有资历,而且有战功。郑为善背靠荥阳郑氏,杨庆想要治理荥阳,也需要这些世胄家族的支持。张季珣……其父有从龙之功,杨庆同样惹不起。
  现在,裴行俨摆下姿态,低下头……
  这让杨庆的心里,获得极大满足。
  于是他站起来,忙上前把裴行俨搀扶,和颜悦色道:“裴郎将切莫如此。李贼狡诈,金堤关失守,非将军之过。”
  你给我面子,那我也不为难你!
  裴行俨如释重负,谢过了杨庆之后,退到一旁。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个透明人。接下来就是李言庆和杨庆之间的过招,裴行俨基本上插不上话。
  “李县男,你可知罪?”
  言庆连忙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末将擅自出兵,违背大都督军令,实罪不容恕,请大都督责罚。”
  杨庆知道李言庆是装出来,可这心里,就是美得很。
  有时候,他就觉得李言庆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而是个在宦海中浸淫多年的老油条。就拿他现在这副诚惶诚恐的表现来说,没有几分磨砺,焉能如此逼真?杨庆,忍不住笑了。
  “本督说的不是这件事。
  李将军为援救袍泽,虽违背了军令,但也在情理之中。况乎李将军救出裴将军,此乃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还请大都督指点迷津。”
  “你这家伙……呵呵,本督出镇荥阳三载,除了册封你为县男时见过一次之外,你可是从不登门。本督也是公务繁忙,可你也应该常来走动才是。我每次回洛阳述职,总会有人问我,李县男近来可有佳作?我却是一问三不知……呵呵,我这府上,至今还未有你一副墨宝,你说,是不是有罪?”
  “啊……此实李某之过,还请都督责罚。”
  “那我就罚你,罚你为我写一卷黄庭经,如何?”
  李言庆连忙说:“此末将分内之事。”
  这二人在堂上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却让一旁的裴行俨,看得浑身发冷。
  他娘的,如今蚁贼兵临城下,你们两个倒好,不说正事,却尽说些没营养的话,实在过分。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大都督,如今金堤关失守,不知大都督有何对策?”
  不等杨庆开口,李言庆先变了脸色。
  “老裴,休得胡言,蚁贼不过乌合之众,大都督早已有定计,怎容得你大呼小叫。”
  “可是……”
  “裴老虎,你再胡言乱语,我回头就告诉姑姑,请她来评理。”
  裴行俨面颊一抽搐,心道一句:李言庆,算你狠!
  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到一旁,不再有任何言语。
  杨庆心里这个痛快。果然是一介莽夫,终究比不得鹅公子知人冷暖。对李言庆的好感,在瞬间直线上升。
  “裴将军,你一夜征杀,想必也疲乏了……且先下去休息,我与李将军再说些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裴行俨:我有对策,我就是不让你知道。
  裴行俨虽然不高兴,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里,是郡守府,他怎能违背主人家的意愿?
  “老虎,你先下去,我探探风声。”
  李言庆在他耳边低声言道。裴行俨无奈的点点头,退出大厅。
  杨庆又和言庆客套一番,这才分宾主落座。不过这一次,杨庆却主动把话题引到了金堤关上。
  他在荥阳三载,自然了解言庆在本地的威望。
  只三年开设粥棚,让李言庆赚了个盆满钵满。当然了,他赚的不是钱,而是民心,是声望。
  而且,李言庆才华出众,战功卓著。
  那李无敌的名号,可不是凭空得来,是实实在在,踩着无数尸体拿到手。从内心而言,杨庆对李言庆颇有好感。再加上今天李言庆给足了他面子,所以杨庆也想听听,李言庆的主意。
  “李贼写了一封信给我。”
  杨庆示意他的幕僚,把李密的书信拿来。
  趁此功夫,厅里只剩下他和言庆两人,杨庆不无感慨的叹口气,轻声道:“李县男,论年纪,我比你大二十岁,就托大称你一声贤侄吧。说心里话,来荥阳三载,本督莫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我知道外面人怎么说我,也知道裴将军他们在私下里,称呼我做杨老鼠……
  你别辩解,我并没有怪他。
  今天,我就是想和你说句心里话。陛下三征辽东,却是‘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这时局变化太快,我着实看不太清楚。上任之初,我就知道这荥阳,是一个烫手山芋。可身为臣下,又是宗室,自当为陛下分忧。我明知道自己也许不行,但只能硬着头皮,前来赴任。
  我不想消灭那些蚁贼吗?可是蚁贼行踪飘忽不定,我调集兵马,他们就撤走;我刚一解散,他们又过来……刚消灭一支,又冒出来一支。据我所知,三年来仅原罗口府徐世绩将军就消灭了不止二十支蚁贼,可又能如何?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子,到处都有匪患,蚁贼气焰嚣张。
  时间久了,我就在想:算了吧,且勉力为之。
  蚁贼虽则肆虐猖狂,可我有高城厚壁可以阻挡,他们也奈何不得这治下十一个县城。他们抢就让他们抢,又能抢多少?抢完了,他们自然就走了……可我如果激怒了他们,倒霉的还是治下百姓。”
  这时候,幕僚把李密的书信取来。
  杨庆递给李言庆,苦笑道:“瓦岗如今声势骇人,动辄十万二十万蚁贼出动。如果真要交锋,只怕是生灵涂炭,这荥阳治下,十不存一。他们占据了金堤关又能如何?到最后,还是要让出来。与其重复这样的把戏,倒不如随便他们去搞。只要他们别碰我的十一座县城就行。”
  言语之间,透着一股浓浓的疲乏之意。
  李言庆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也许,人是个好人,只是坐在了一个本不该他坐的位子上。
  他仔细看罢李密的书信,陷入沉思之中。
  “大都督所虑不无道理。”言庆只能顺着杨庆的意思,斟酌说道:“不过这样任由蚁贼猖狂,而无半点作为,只怕也不是个事情。瓦岗如今占据了金堤关,声称要四处劫掠。大都督如果没有一些行动,将来朝廷若是知道,一样会对大都督责罚。而且,蚁贼占据了金堤关,说是那样说,可是大都督可知道,他们何时能够满足?据我所知,瓦岗三十万蚁贼,所需辎重,何等惊人?他们一日不能满足,就一日不走。在荥阳多停留一日,这荥阳就多一份危险。
  大都督爱民如子,可无知之人,却会以为大都督是怕了蚁贼。到时候,这荥阳治下,反而更乱。”
  杨庆一蹙眉,“那你说怎么办?”
  “出兵万万不可……即便荥阳六大军府,兵不过万人而已。
  守城倒是绰绰有余,但想要击溃蚁贼?绝无可能。除非,朝廷能派来人马支援,可如今各地匪患不觉,就连东都周遭,也有盗匪蠢蠢欲动。圣上巡幸江南,几乎将骁果全数带走,河洛地区,同样兵力空虚。贤侄,非我不愿,实为不能……荥阳打不得,一打,定然大乱。”
  言庆不免有些无语。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杨庆究竟是如何考虑。
  说他不懂?可他却事事清楚;说他明白,但做出的决定,却让人不知所措。
  不过有一点,李言庆也算是看懂了:想要杨庆出兵,绝对不可能!
  心里暗自苦笑,脸上却是一副赞同之色。
  他沉吟片刻之后,开口道:“大都督,如若能不出兵,而使蚁贼大乱,不战自退,大都督以为如何?”
  “哦?”
  杨庆眼睛一亮,“贤侄,计将安出?”
  李言庆深吸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此计能否成功。但若能计成,则蚁贼也许会出现内讧,到时候自然而然,让出金堤关。只是,要想成此计,还需大都督配合,给予一些必要支持。”
  “但不知,是何支持?”
  李言庆起身,来到杨庆身边,在他耳边低声嘀咕。
  杨庆一开始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可听着听着,却不由自主的轻轻点头,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贤侄此计,甚妙!”
  他低头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咱们现在就要开始准备……若蚁贼退走,贤侄当为首功。”
  首功?
  李言庆无奈苦笑:这种功劳,我宁可不要……若非你胆小如鼠,李密焉能猖狂如斯!
  ……
  攻取金堤关,不管是用什么手段,对瓦岗军而言,都是极大的鼓励。
  裴行俨虽然没有被杀死,但那只是对瓦岗军的将领们而言。于普通士卒,能攻取关城,无疑是巨大的胜利。尽管最终的结果有些不如意,可那又算得了什么?金堤关,已经被我们攻占。
  不仅仅是普通的士兵,包括许多瓦岗军的将领在内,也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最后一段失败。
  当晚,瓦岗军在金堤关上,纵情狂欢。
  不过李密却不敢大意,而是带着人,严密监视虎牢关的一举一动。
  别看他嘴巴上信誓旦旦,说这个无能,那个无胆。在心里面,李密也着实担心。如果隋军发动反击,凭六大郎将之勇,再加上那个神神秘秘,据说还精通妖法的李言庆,他也只能多加一份小心。毕竟,对于李言庆这个人,李密心里还真没把握,或者说,他了解的不多。
  这也不能怪李密小觑李言庆,实在是……
  杨玄感之乱的时候,李言庆才十六岁。即便他有偌大声名,李密也不可能对他过于重视。
  等他想要重视言庆的时候,杨玄感已经败了!
  李密东躲西藏了两年多,而李言庆更是闭门不与任何人接触,低调的好像快要被人遗忘一样。如果不是麒麟馆恰到好处的吸引了人们的关注,也许三年过后,李言庆真的会被人忘记。
  杨庆,不敢反击!
  那么李言庆呢?
  李密这心里,又怎能不担心?
  和李密一样提心吊胆的,还有程知节。
  两人轮流值守,直到天将大亮,才算放下心。
  “铁牛,我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立刻通知我。”
  李密熬了一夜,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于是和程咬金交代了一下,自顾自的返回军帐去休息。
  可是,李密前脚刚走,翟让后脚就派人前来替换程咬金。
  先是一场恶战,而后又一整夜没有休息,程咬金也着实有些顶不住了。于是和那替换的人交代一番,也就下去歇息。但是他却忘记了,前来接替他值守的人,是翟让派来,又怎可能在意李密的交代?
  正午时分,虎牢关方向的官道上,来了一行人。
  为首是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在金堤关卷洞外早早下马,拱手道:“荥阳大都督门下书佐许敬宗,奉大都督之名,特来拜会大将军。还请将军通禀一声,大都督有要事和将军商议。”
  值守的人,在瓦岗寨中也不过是一名小校,那当得起将军称呼?
  许敬宗恭恭敬敬,顿时令那门伯心内开怀。不过在脸上,他还是表现出倨傲之色,扬起下巴,冷声道:“在这里等着,我且去通禀大将军……不过大将军能不能见你,却不能保证。”
  “还请将军多多费心。”
  许敬宗说着话,上前一步,趁人不注意,把一枚金饼塞进那小校手中。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黄金!
  小校的脸上,顿时多出几分暖意。
  “在这里等着,别乱走动。”
  说完,他就赶往中军大帐通禀。
  而许敬宗则老老实实的呆在卷洞外,一副很拘束的模样,让其他值守的瓦岗军,也对他放松了警惕。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校回来。
  “大将军今天心情不差,你随我来……不过见到大将军后,还要多小心些,可不要说错了话。”
  “那是,那是,多谢将军提点。”
  两人行走间,许敬宗有塞了一枚金饼给那小校,让那小校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来到中军大帐里,翟让和他的兄长翟弘,以及单雄信等一干亲信心腹,端坐其中。
  许敬宗连忙上前见礼,恭恭敬敬的说:“小生是奉了大都督之命,有重要书信,呈交于大将军。”
  说着话,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小生来之前,大都督曾有嘱托,说大将军虽占领了金堤关,但大都督并无怪罪之意。而且大将军的美意,大都督也非常感激。只是六大军府郎将,如今齐聚虎牢关,誓要复夺金堤,和大将军决一死战。
  大都督说,六大军府郎将,皆有背景。
  特别是裴老虎裴行俨,其父乃右监门大将军,执掌东都戍卫。河洛四十余府兵马,皆由其父节制。裴老虎言,要请其父出兵,夺取金堤关,马踏瓦岗寨……不过大都督已经阻拦下来。”
  这一句话,说的翟让等人,顿时色变。
  府兵的战斗力,他们已经领教。和早先那些乡勇,完全不属于一个层次。
  别看瓦岗寨有兵马无数,可是……如果对方下定决心要和自己决战,四十余府兵马,等于近五万正规军。瓦岗寨能否抵挡住五万正规军的冲击?翟让这心里面,可是着实没有底儿。
  许敬宗说:“大都督的意思是,大将军若要立威,则目的已经达到。
  若为了求财,大都督可奉上粮草五千石,辎重若干,以振大将军之威。但是,大将军还需尽快让出金堤关,否则大都督也无法再压制住六大郎将。六大军府虽归于大都督节制,可若他们得到十二卫府的命令,到时候连大都督,也无法阻拦……大都督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翟让几人,也不禁连连点头。
  不过就这么轻易退走,翟让也不太情愿。
  他接过书信之后,并没有立刻阅读,而是放在身前书案上,胳膊肘压在信上,眼睛眯成一条缝。
  “让出金堤关,也并非不可以。
  只是为攻取这金堤关,我瓦岗上下费了不少心思,损耗钱粮无数。只区区五千石粮食就让我们退走……呵呵,大都督莫不是以为,打发叫花子吗?荥阳乃东都屏障,河洛重地。更兼兴设洛口仓,五千石粮草……大都督的诚意太少,恐怕我难以从命。回去告诉你家大都督,五万石粮草,外加十万贯,我立刻退兵,绝不反悔。如若大都督不肯答应,那休怪本将军……”
  许敬宗顿时流露出为难之色。
  “这个……小生还需回去,和大都督商议。”
  翟让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和大都督商议,五万石粮草,十万贯,断不能少了!”
  声色俱厉,言语中带着恐吓之意。
  许敬宗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连连点头,转身就要走。
  翟让冷笑一声,这才拿起书信。
  不过,他只看了一眼,黑脸顿时变得通红。
  “且慢!”
  单雄信垫步上前,一把攫住许敬宗的衣服领子,把许敬宗给拽了回来。
  许敬宗吓坏了,腿都站不直,哆嗦不停。若非单雄信架着他,只怕连站立都不太可能了……
  “大,大,大将军有,有,有何吩咐?”
  翟让站起身来,绕过书案,来到许敬宗的跟前,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带着浓浓的怒意。
  “这封信,是给谁的?”
  淡淡的杀意涌动,令许敬宗脸色惨白。
  “当然,当然是与大将军。”
  “那我问你,你口中的大将军,又是何人?”
  许敬宗总算是稳住心神,不过声音还有些颤抖,“大都督说,大将军就是蒲山公……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第二四章 傀儡
  一场秋雨,天气陡寒。
  随着季节的转换,苦盼许久的雨水,终于到来。冰寒的秋雨,驱走炎炎夏日。清晨时,凉爽的风夹带着久旱逢甘霖的泥土芬芳拂来,柔柔的,凉凉的,不由得让人顿感精神抖擞,舒爽!
  干裂的土地,得到雨水滋润,似有重获生机。
  只是从田地中农人的表情来看,似乎并无多少喜悦,反而一个个面露绝望之色。
  这该死的贼老天,若是能早些降下雨水,何至于到如今地步?现在雨水是有了,可是庄稼早已旱死了。可以预料,今年必然会是一个绝收的年景。颗粒无收,这个冬天,又该如何渡过?
  “府君不知道,翟让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许敬宗骑在马上,笑呵呵的说:“那家伙恨不得当时就要杀了李密,只是碍于脸面,才强忍着没有发作。不过我估计,他接下来一定会针对李密……嘿嘿,府君略施小计,蚁贼分崩离析之日不远矣。”
  在他前方,李言庆跨坐象龙,徐徐而行。
  沈光、苏烈和王伏宝三人则跟在后面,六百兵卒,鸦雀无声。
  暮云翻滚,天边金乌西坠。
  李言庆用力的呼吸了一口空气,头也不回道:“你以为,李密会有麻烦?”
  许敬宗一怔,“敬宗幼年时曾学过一些相面之术。那翟让非能容人之人,府君施以离间之计,他焉能容得李密?”
  “呵呵,那你就小看了李法主!”
  言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施以离间之计,并非为翟让诛杀李密,实只为令其与李密生出间隙。这两人间隙生出,定无法站稳金堤……我估计,不需太久,翟让定然会退回瓦岗寨。但他奈何不得李密……非他不愿,只因他非是李密的对手。我想李密,也绝不会反对翟让。”
  许敬宗闻听,不由得哑然。
  金堤关失陷后,李言庆以六百里加急,将许敬宗火速从巩县招至虎牢关。
  而后命许敬宗假冒杨庆书佐,前往金堤关施以离间之计。杨庆手下并非无人,只是堪大用者无多。许敬宗能察言观色,更有如簧巧舌,却是这施以离间之计的最佳人选。事实上也证明,许敬宗并没有让李言庆失望。他在金堤关不禁全身而退,更成功的激起翟让对李密的猜忌。
  一万石粮草,再搭配上些许钱帛,就使得翟让无心继续停留金堤关。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杨庆也非常满意。能兵不刃血的两厢无事,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所以,杨庆对言庆大加赞赏,并希望李言庆能留在虎牢。
  言庆却没有同意,以他还需出镇黑石府为理由,拒绝了杨庆的好意。
  他并不是不想留在虎牢,而是不希望以一个幕僚的身份,留在虎牢关。他若要出镇虎牢关,就必须能掌控住整个荥阳的局势。以他现在的能力,想要把荥阳完全掌控,火候尚且不足。
  还需要沉淀,还需要积累……
  对杨庆这个人,在李言庆的前世记忆中,全无半点印象。
  但是从他三年的观察,还有几次短暂的接触中,李言庆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丝灵感。想要掌控荥阳,就只有两条路。要么造反,要么为官。造反的话,李密会同意他掌控荥阳郡吗?
  可是想要从正当的途径,成为一方郡守!言庆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名气有了,资历也有了,但是年纪,却太小。如果他今年能有三十岁,他还可以去争一下,可问题是他现在还没有成丁,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担任军职,从他以前所立下的军功来说,那不会有什么问题。
  毕竟,军中讲究的是功勋,而不是年纪。
  所以宇文成都能十四岁得千牛卫出身,裴行俨十八岁即出任鹰扬府郎将。
  在军队里,只要你有功勋,懂得兵法,武艺不差,碰上几场战事,升迁易如反掌。可是地方官员,需要的是资历,需要的经验。一县之主还好说,但一郡之主,就没有那么容易担当。
  李言庆想要当郡守,同样不可能……
  所以他若想要掌控荥阳郡,必须另辟蹊跷。声望,军功,都只是辅助的条件,要真正把荥阳郡握在手里,他需要一个傀儡,一个在表面上足以拿得出手,同时又没什么大本事的人。
  杨庆,最合适来做这个傀儡!
  如果杨庆知道李言庆心里的这个打算,说不定二话不说,就会砍了他的脑袋。不过他现在不知道,而且对李言庆还非常信任,颇有知己的意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李言庆只需要让杨庆对他更加信任,更加依赖,更加……
  这需要手段,非一蹴而就可得。言庆之所以拒绝留在荥阳,也正是出于这样一个想法。
  “敬宗无需担心,翟、李之间,断无共存的可能。
  一个世胄子弟,才学广博;一个浊官出身,甚至不入流。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合作,况且李密的声名,也远非翟让可以比拟。如今还没有反目,是因为李密深知利害,故而一直避让。翟让呢,也需要李密来为他增加瓦岗的号召力……一俟李密有了足够实力,二者必然火并。
  我让你去施以离间之计,近而是为金堤关;远一些,却是为了加剧翟、李二人之间的矛盾。”
  许敬宗骇然看着言庆的背影,不知为何,后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言庆那瘦削,并不算魁梧的背影,此时对许敬宗而言,竟生出了无尽压力。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府君的意思是……”
  “不出一载,翟、李势必势同水火。”
  李言庆在马上转过身,笑着对许敬宗道:“而且我可以肯定,翟、李火并之日,必是翟让覆灭之时,同时也是李密……衰亡之日。”
  走一步,看十步。
  今天施以计策,看到的确是一年之后。
  许敬宗不知道一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对李言庆这缜密的思路,却生出不寒而栗之感。
  也许这个人,真的会做出一番大事业!
  历史上,不管是正史还是演义中,翟让就是一个大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言庆不准备改变翟茶几的命运,相反,他希望翟让能早一点变成那个茶几。前世和朋友偶尔闲聊,谈到瓦岗的时候,言庆曾认为,瓦岗的火并,是李密的胜利,同时也是他失败的开始。从他杀死翟让的那一刻起,瓦岗军就不可避免的面临分裂的结局。其实,李密完全可以用温和一些的手段,篡取瓦岗的权利。即便是要火并,他绝不能主动出击。因为在道义上,他将落于下乘。
  毕竟瓦岗不同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
  瓦岗军,就是一个从草莽中起家的农民起义军,在这支起义军还不具备政治思想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是依靠一个‘义’字发家。而李密火并翟让,从某种程度上,破坏了这个‘义’字。
  李言庆不希望李密对他造成太大威胁,那就必须要借翟让的手,削弱李密的实力。
  李密早一天火并翟让,他的实力就会相应薄弱一分。而李密的实力越是薄弱,言庆就越容易应对。
  而他之所以把这样一个结局提前说出来,其目的也正是为了敲打许敬宗。
  许敬宗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或者说他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小聪明。对于这种人,李言庆知道该怎么对付,那就是让他产生畏惧。许敬宗对他越是畏惧,那么日后对李言庆,会越发忠诚。
  而李言庆,也需要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小人跟随……
  ……
  途经巩县,李言庆让命苏烈和许敬宗率部先行返回黑石关。
  他带着沈光和王伏宝,以及二十四麒麟卫留宿于巩县家里。算算时间,他离开巩县就任以来,已经有两三个月未曾回家。虽说巩县如今已落入他的手中,可毕竟还有一个他难以琢磨的柴孝和在巩县任职,让言庆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压力。偶尔回家,有助于他更稳妥掌控巩县。
  李言庆突然回家,令家中老老少少,无比开怀。
  高夫人和长孙无垢在一个月前,已经搬到了毫丘坞堡居住。两地相距并不远,可毕竟不如早先那样在一起住时方便。这也让毛小念感到一丝孤寂,不过好在,她还有两头獒犬相伴。
  “少爷,这次回来,会住多久?”
  哪怕已经是李府内宅大管事,毛小念还是和从前一样,亲手为李言庆打水洗脸。
  从言庆手中接过手巾,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两三天,等老杜过来,就回黑石。”
  “杜大哥要来吗?”
  毛小念有些惊讶的问道。
  李言庆点点头,“老杜上次说十天之内抵达巩县,算算时间,也就是这两三日光景……小念,干嘛问这个?”
  “唔,没什么!”
  毛小念俏脸一红,低垂螓首。
  虽说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但所谓的凉爽,也只是相对而言。
  其实呢,天气还是有些闷热。所以人们的衣装并无太多变化。一身翠绿色的襦裙,将小念婀娜胴体,衬托的越发动人。白色纱衣披在肩头,更衬托出细腻而白皙的肌肤,分外诱惑。
  小念,早已经不是那个十四年前,从洛阳坊间过来的小丫头。
  如今出落的水灵灵,活脱脱一颗成熟蜜桃,待人采撷。李言庆并非一个好色如命的人,不过正常的情欲,也不是没有。十九年来,除了和裴淑英有过几次暧昧,乃至于亲密的接触之外,至今还保持童子身。小念的风韵,让他心里生出一丝波澜。忍不住伸出手,小念的脸更红了……
  把散落在肩头的碎发摘下来,言庆深吸一口气。
  “最近家里怎么样?”
  毛小念声音很小,“一切正常……哦,对了!最近柴县令似乎很活跃,经常有人登门拜访。
  还有,他把县衙的差役几乎换了一大半,六司功曹有四个人,都非来自本地。”
  “哦?”
  李言庆顿时来了兴趣。
  “那都是哪儿的人?”
  “据说是柴县令的同乡。不过我记得柴县令似乎是来自江南吧,可他的同乡全是北方口音。”
  李言庆笑道:“柴县令曾在江南为官,自江南任上调过来,却并非说他就是南方人。”
  毛小念想了想,一吐香舌,嘻嘻笑了。
  “那他都更迭了六司中的哪几个?”
  “哦,户曹、兵曹、仓曹都换了……”
  “这么说,柴县令对同乡倒是挺照顾嘛。”
  言庆微微一笑,可心里却生出一份警惕。
  兵曹掌乡勇,仓曹掌辎重,户曹掌钱帛……如此说来,六司功曹中,柴孝和一下子把三个最重要的职位占居。作为一个外来官员,这绝非正常行为。一般而言,外来官员固然会安插亲信,但相应的会将一些重要职务,分给本地缙绅,以拉拢人心。可是柴孝和却做的有些过了,这绝不是他的风格。
  和柴孝和接触三载,李言庆也算有所了解。
  不管此人有什么目的,可是从他三年的作为来看,是个懂得隐忍,也知道平衡之术的家伙。
  突然用这种暴烈的方式,将巩县掌控手中。
  从表面来看,是因为他和李言庆联手铲除了本地最大的缙绅豪门,尹家;但仔细想来,即便尹家没了,柴孝和也用不着以这样的方式来掌控巩县。如此作为,只说明他急于将巩县控制手中。
  可是,为什么?
  柴孝和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控制巩县?
  “小念,你通知一下黄先生和三宝,就说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不管什么人登门,一律不见……另外,你让王先生到后水见我,同时命沈光和王伏宝戒备。
  我和王先生说话的时候,不希望,也不想任何人发现。”
  后水,是指李府后宅那一座面积广袤的人工湖泊。大约有荥阳县洞林湖的三分之一大小,环境颇为雅致。由于勾连洛水分支,所以湖泊中的水常年不绝。即便是今年酷暑,后水依旧波光粼粼,湖泊垂柳摇曳。
  李言庆和王頍泛舟于湖上,静静聆听着王頍陈述。
  “自从得到府君通知,我就命人打探柴孝和的过往经历。
  此人祖籍弘农,后随秋浦县令前往出镇秋浦,此后再未返回中原。刘元进起兵造反时,柴孝和时任秋浦县正,抵挡住刘元进多次进击,被吐万绪所看重,因功举荐,自秋浦调任荥阳。
  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太大问题。
  可是我托人往秋浦调查时,却发现了一个意外事故。原秋浦县令,也就是当时柴孝和的上官,死因颇有古怪。据说当时刘元进的兵马还没有抵达秋浦,秋浦县令就已有月余未曾出现。也就是说,那秋浦县令在刘元进还没有攻打秋浦的时候,可能已经死了……但在不搞讣告上,却说秋浦县令,死于刘元进兵犯秋浦时……我曾作出假设,若秋浦县令于月前已死,是怎么死的?这很值得怀疑。如果是被柴孝和所杀,那柴孝和,又为什么杀死县令呢?”
  李言庆蓦地反应过来,“王公的意思是……”
  “柴孝和与刘元进有勾结,故而柴孝和杀死了秋浦县令,掌控秋浦。
  本来刘元进是要北上声援杨玄感,可不成想杨玄感兵败太快,刘元进兵至秋浦后,不得已仓皇而退。柴孝和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抛出了秋浦县令战死,而他接掌秋浦,抵御叛军的说法。
  这样一解释,似乎也能解释通顺……不过目前而言,这只是一个假设,我并未找到任何证据。”
  王頍一口气说完,最后却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江淮大乱,叛军四起。秋浦作为宣城郡通往庐江必经之路,已变成一片废墟。昔日秋浦百姓,都流离家园。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个情况,还是得了郑家的帮助……你也知道,郑家南来一支在宣城郡也有些根基。若非如此,只怕连这个消息也打听不到,实愧对府君。”
  李言庆一开始不动声色,到最后,才露出一抹笑容。
  “王公能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做出此等分析,已是难能可贵。
  我之所以调查柴孝和,也出于偶然。说实话,能得王公如此判断,与我而言,足矣……
  呵呵,至少我现在已经知道,柴孝和与我,是友是敌。”
  这也算不得安慰,言庆也是实话实说。
  从一开始的一点点怀疑,到现在得出这么大的一个推测。勿论这推测是对是错,都证明了李言庆一开始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敌、友之分必须清楚。否则迟早,会吃一个大亏!
  当年宇文家和弥勒教哈士奇的合作,让李言庆至今无法忘记。
  可以说,哈士奇最终是死在宇文述一家的手中。且无需去计较究竟出自谁的手臂,敌友不分,最终会下场凄凉。言庆深以为鉴,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柴孝和……有趣的家伙!
  “王公,从即日起,我要你动用麒麟台下的一切力量,给我盯死柴孝和。
  他每一天的行动,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哪怕是什么时候放了一个屁,你都要清楚知道。”
  王頍不禁哈哈大笑!
  他虽是名士,出身名门。
  可是漂泊江湖,早已习惯了市井之言。所以言庆这番有些粗鄙的话语,他非但没有鄙薄,反而有些亲切。
  “府君只管放心,我会让柴孝和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无处藏匿。”
  “另外,王公要为我盯住杨庆。”李言庆说:“我要杨庆每天都要提起我的名字,你可有办法?”
  王頍一笑,“这又有何难?”
  两人相视,同时抚掌大笑起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和满足感,涌上王頍心头。
  他出身世胄,从小就有神童之名,自认是才华出众,胸怀锦绣文章。然则上半生,奔波流离,一直不得重要。到了最后,只能隐姓埋名,自深感委屈。可是现在,他手握百万巨资,荥阳郡下,尽在他掌控之中……这种得以施展才华的满足感,即便是高官厚禄,也无法比拟。
  而且言庆和他的思路颇有些相似,往往只需一点暗示,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这样的感觉,正是他所希望。
  “府君只管做事,荥阳风吹草动,老夫自会为府君盯紧。”
  李言庆长出一口气,头枕双手,躺在小舟甲板上。
  “王公,快要变天了!”
  王頍笑着点点头,“是啊,快要变天了!”
  他美滋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三勒浆。抬头看去,但见天边,乌云密布,风卷闷雷,自湖面掠过,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第二五章 各取所需
  整整一夜骤雨,打得花园中遍地残落。
  第二天清晨,天气并未好转,依旧是阴沉沉,断雨零星。李言庆起了一个大早,带着两头獒犬,漫步于后水湖畔。
  和王頍说到很晚,也让言庆更增添几分信心。
  王頍的思路,和李言庆大差不差,基本上相同。言庆想名正言顺的掌控荥阳,难度非常大。
  即便是言庆曾向萧皇后表过忠心,可毕竟年纪太轻,很难被人信服。
  东都三大留守,哪个不是久经宦海沉浮的老狐狸?樊子盖、卢楚、元文都对隋室可谓忠心耿耿,否则隋炀帝也不会把他三人留守洛阳。他们断然不会轻易将荥阳,托付给一个青年。
  即便这青年名声响亮,即便这青年战功显赫……
  所以,杨庆就成了李言庆掌控荥阳的唯一途径。能把杨庆掌控在手中,这荥阳基本上也就落入李言庆之手。王頍认为,言庆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要尽快得到杨庆信赖,插手荥阳地方事务。
  这也将是李言庆日后,主要的发展方向。
  对王頍的分析,言庆深以为然。
  按照隋朝的官职,地方官员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有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员。比如郡守、长史、司马、录事参军、郡丞、郡尉、功曹、户曹等职务,必须经由吏部审批,报备之后委任。
  这种官途,手续繁琐,要经由中央之手。
  李言庆要走这条路的话,困难重重。毕竟他以军职身份,参与地方事务,很容易招惹非议。而且吏部方面也会以他资历全无,而予以拒绝。这类官职,基本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很难腾空出来。
  所以,王頍为李言庆选择了另一个途径:由郡守直接辟置。
  按照规定,各郡官员的人数,根据郡制品级,皆有定额。上上郡146人,上中郡141人,下下郡97人。这么多官员,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是由朝廷委任,而其他都是有郡守、县令招募、辟置,差不多等同于幕僚一样的性质。其俸禄皆有郡守、县令支出,需报备吏部,但不在吏部官员名册序列之内。其性质,大约等同于后世的事业编制,虽有不同,大差不差。
  “公子若想插手地方,郡部从事一职,最为合适。
  表面上,郡部从事不过正七品,而且没有任何实权。然则他等同于郡守的耳目,有监察督导弹劾之职。除县城主官外,其下一应吏员,皆可弹劾。所以,即便是县令,也要退让几分。
  不过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杨庆在荥阳三年,并未委派专人。公子可以设法谋取此职位,则可以名正言顺插手地方各类事务。就比如柴孝和近来委任吏员,公子也能设法给予破坏。”
  虽说在这个时代生活近二十年,但实际上,李言庆对于地方官制,还不是太清楚。
  就拿这个郡部从事而言,他此前根本没有听说过。
  “郡部从事,有这个官职吗?”
  王頍不禁大笑,轻摇手中羽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韵。
  “公子不知道这官职,也属正常。事实上现在知道这个职位的人,恐怕也不会太多。郡部从事,自开皇二年,先帝废除州、郡、县三级制度,改为州县两级制度后,就很少有人使用。
  不过,这个职务又确实存在。一来没什么油水,二来嘛,又容易得罪人,所以愿意出任的人就很少。杨庆之所以没有设立此官职,非其不愿,实乃无人,公子正可轻易取之。”
  如果不是在宦海沉浮许久的人,还真不容易想出这个办法。
  李言庆站在湖畔,思忖昨日王頍的话语,越发感觉王頍为他考虑的周详。接下来,只看王頍如何运作,以使言庆顺利获取这样一个职位……
  “少爷,黄先生刚才来报,说柴县令又派人前来,请少爷过府饮宴。”
  毛小念轻手轻脚来到言庆身后,低声禀报。
  李言庆嘴角微微一翘,这柴孝和倒是挺热情啊!
  从昨天到现在,已经三次派人过来。言庆本来不太想过去,可又一想,柴孝和如今毕竟是巩县的父母官。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自己在巩县这一亩三分地上,免不了会与柴孝和应酬。
  如若总是推辞不见,难免会有一些尴尬。
  其实,李言庆对柴孝和的印象挺不错。如果不是三个月前他心血来潮的灵机一动,开始对柴孝和留意的话,也许现在,他依旧会认为柴孝和是一个不错的家伙。然而昨夜王頍把他调查的结果说出来,并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之后,李言庆对柴孝和,就不自觉的多了一份小心。
  这是个善于伪装,也善于隐忍的家伙……
  在处置尹家的事情上,他借用李言庆的手,顺理成章的达成目标,并且竖立下足够的威信。
  现在,他开始摘取三年隐忍的果实了!
  在巩县布置亲信,并试图控制巩县。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让人无话可说。
  李言庆对他更加赞赏,同时也更加小心……可惜,他手中没有证据,否则就可以除掉这个隐患。
  杀个把人,对言庆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他却不能不考虑,杀人之后所带来的后果。
  “告诉柴县令,我正午准时赴约。”
  言庆想了想,头也不回的说,“另外让老沈和马三宝两人过来,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他们。”
  毛小念轻巧的答应一声,悄然退下。
  李言庆漫步走进凉亭,看着雨水打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波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如果猜测不错的话,柴孝和宴请他,是想要解释近来巩县的变化。
  即便柴孝和是一县之长,可李言庆的爵位和身份摆在那里。有些事情,他总归要想李言庆做出解释。想来,柴孝和在解释的同时,也会探听言庆的口风。这时局,这变化,柴孝和想在巩县立足,就必须要有言庆支持。不管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言庆觉得,把柴孝和留在巩县,也符合他的利益。
  他已经知道了柴孝和的底细,自然可以做出相应安排。
  如果换一个官员过来,还需要重新磨合、了解……反而有些麻烦。倒不如,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
  大业十二年,六月二十三,翟让攻取金堤关。
  一时间,八方振荡,瓦岗之名,更是传遍天下。不过翟让在金堤关只占据七日,便撤回瓦岗。次月,武阳郡郡守元宝藏起兵造反,夺取黎阳仓后,令天下震动。自杨玄感之乱以后,这是隋室朝廷第一次,郡守谋反。其影响力之大,可想而知。薛世雄在涿郡得知消息,立刻起兵出击。却不想刚一出动,就遭遇窦建德的伏击。三万精兵溃败而逃,薛世雄不得已,退回涿郡。
  河北抚慰大使卫文升联合河内留守杜征,兵发黎阳。
  在朝歌城一场血战之后,元宝藏被卫文升俘虏,其麾下部众,流落四方。其中又有一位后世大名鼎鼎的人物,渡河来到瓦岗,投奔至李密麾下。此人姓魏,名魏征,年方三十六岁!
  卫文升虽然复夺黎阳,可是黎阳仓的物资,早已被瓦岗军搬空。
  直到这个时候,卫文升才知道,元宝藏竟然和瓦岗军结盟。愤怒的卫文升,立刻召荥阳司马,大騩山鹰扬郎将卫文通出兵,准备渡河之后,夹击瓦岗军。不成想卫文升尚未渡河,卫文通所部就以溃败。卫文通被瓦岗军伏击,更被瓦岗军将领王伯当,射杀于酸枣城外……
  得知消息后,卫文升勃然大怒。
  可就在他刚准备起兵渡河的时候,窦建德率部突然杀来,卫文升措手不及,被窦建德击溃。
  河内留守杜征,战死黎阳。
  卫文升在返回河内之后,竟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同年,病死白鹿山。
  短短不足三个月时间,荥阳郡六大军府,折去了三分之一。特别是卫文通战死后,大騩山军府形同虚设。不得已,杨庆下令圃田鹰扬府退守管城,荥泽鹰扬府退守荥阳,以加强对虎牢关拱卫。可这两大军府撤退,却如同将荥阳郡治下四县割让出去,任由瓦岗军采撷。
  杨广在江都得知消息,无比震怒。
  八月中,他下诏斥责杨庆乃无能之辈,令宗室蒙羞。
  而后又罢免裴行俨牛渚口鹰扬郎将之职,贬为别将,留守黑石府。
  这也就是裴行俨,若换一个人,至少也要掉一层皮。虽则名义上裴行俨被降职了,可实际上,品秩并没有任何变化。牛渚口鹰扬郎将是从五品的职位,而黑石府别将,同为从五品。
  只是从一介主官,变成了副将。
  若换成其他人,裴行俨心里可能会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黑石府……李言庆与他交情深厚,而且有救命之恩。再加上言庆和裴翠云的婚约,实际上就等同于一家人。
  裴行俨得到消息后,反而无比开心。
  以至于他身边家将好奇问道:“少爷被贬官一级,为何如此开心?”
  “言庆与我情同兄弟,我有什么不开心?再者说了,那家伙鬼主意多,以后用脑子的事情,也就无需我去操心,只要听他调遣即刻。即省心,还可以赚取军功……嘿嘿,我何乐不为?”
  试想一下,似乎的确如此。
  当年随李言庆出征高句丽的人,麦子仲现在是鹰击郎将,郑宏毅变成了谒者台司朝谒者,万年县功曹。谢科最牛,现在是京口府鹰扬郎将,丹阳郡兵曹参军。再不济,如苏定方,虽则还未获取官职,却张手握墨麒麟,黑石府最为精锐的骑军。就连雄阔海和阚棱,也都成了校尉。
  裴行俨虽有些开玩笑的意思,但言语中,还是流露出能与言庆并肩作战的快活心情。
  李言庆对此,也颇为无奈!
  黑石府别将一职,他原本想留给窦奉节。
  不成想窦奉节定亲之后,直接被他伯父窦抗调往河西走廊,以至于黑石府别将,一直空缺。
  不过裴行俨来了也好,这家伙战力非凡,倒也颇有补益。
  只要他能耐住性子,日后冲锋陷阵,倒也着实是一把好手……
  正是晚秋时节,黑石府一应人员,终于配备完整。
  李言庆计算了一下,文有杜如晦、许敬宗;武有裴行俨、雄阔海和阚棱;练兵有苏邕,文案有马周;外加苏定方王伏宝麾下三百墨麒麟,还有那驻守于九山的麦子仲和费青奴一团兵马。
  恐怕全天下六百余军府之中,再无一座军府,能如黑石府这般阵容豪华。
  这一日,言庆操演兵马完毕之后,返回军营。
  还没等喘一口气,坐下来喝一口水,就有亲兵来报:“府君,营外有郇王使者前来报信,请府君即刻启程,前往虎牢关议事!”


第二六章 河南讨捕大使
  在赶往虎牢关的路上,李言庆还在想:杨庆这么着急让我过去,莫非出事了?
  也不太可能!
  王頍控制着麒麟台,对荥阳郡治下的大小事宜,虽非了若指掌,但如果有个风吹草动的话,李言庆绝对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而瓦岗刚得了黎阳仓的辎重,又接连与卫文升、卫文通兄弟交锋,一时半会儿不太可能犯境。瓦岗没有犯境,而荥阳郡治下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杨庆找他,又有何事?
  “老杜,你说杨庆找我,究竟何故?”
  策马而行,李言庆忍不住回头询问。
  在他的身后,杜如晦骑着一匹大宛良驹,正徐徐行进。
  大业二年,杜如晦被父母逼迫,参加杨广设立的进士科,从而走上宦途。一晃整整十载,从一个西京小县的功曹,而成为长安县县尉。听上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可这其中的磨练……
  十载历练,使得杜如晦气度更加沉稳。
  黑脸透着一丝果决之气,比之当年那个在竹园中嬉戏的家伙,俨然天壤之别。
  杜如晦一笑,“非荥阳有变,恐东都有变吧。”
  他不喜欢废话,所以言辞间非常简洁。李言庆一怔,诧异的看了一眼杜如晦,“东都有变?”
  “前些时候听人说,江都对郇王非常不满,认为他剿匪不利。
  加之牛渚口和大騩山两座鹰扬府取消,而荥泽和圃田两座鹰扬府回收。荥阳匪患不绝,朝廷也希望加大荥阳剿匪的力度……呵呵,若我猜测不错,想必是朝廷派来了合适的剿匪人选。”
  言庆不由得笑了!
  杜如晦的长进,果然惊人。
  一些不过流于表面的东西,却被他看到了关键。
  房谋杜断……呵呵,也许如今的杜如晦,已无需房谋,自己就能做出决断了吧。想到这里,李言庆又突然想到了远在丹阳的房玄龄和谢映登。于是笑呵呵问道:“老杜,进来可有老房消息?”
  杜如晦却突然间乐了……
  “老房纳妾了!”
  “啊?”
  言庆大吃一惊,勒马待杜如晦上前,两人并辔而行。
  房玄龄比言庆大了一轮有余,成亲也比较早。早在言庆远在蜀中,为长孙无垢寻医治病的时候,房玄龄就已经成亲。说起来,房玄龄的妻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而且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
  他的妻子姓卢,为五姓七大家之一,范阳卢氏之女。
  人倒是个很端庄贤惠的女人,不禁持家有方,而且知书达理。唯一的缺陷,就是好妒。在历史上,房玄龄治理天下的名声,和他怕老婆的名声几乎相等。吃醋一词,就源于这位卢氏。
  李言庆不禁好奇,“老房去了丹阳,这胆子却变大不少啊。”
  杜如晦忍不住捂住嘴巴,嘿嘿直乐,“你可莫当着老房的面说此事,那家伙前些日子还写信抱怨,说‘家中本有一狮,如今更添一虎。狮虎本非一路,而今声息相合’。你说,家有狮虎,他怎能快活?”
  家中本有一狮,说的就是卢夫人,河东狮!
  而今更添一虎,看起来他那新纳的妾室,也是剽悍性情,恐怕也是头母大虫。怪不得房玄龄在书信中,从未提起这件事情。恐怕也是被收拾的够呛,实在不好意思与李言庆诉说吧。
  “他那妾室,是何来历?”
  “哦,他妾室本姓王……不过不是太原王,而是当地一个二妇。”
  二妇,就是已经嫁过一次,而后又嫁的女人,俗称再婚。
  李言庆更加奇怪。如果这王氏是个豪门女子,做二妇倒也可能;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房玄龄焉能接纳。他立刻意识到,这其中定有故事。于是好奇的问道:“他二人,又怎走到一起?”
  “据老房说,王氏的男人叫西门君羡。
  老房初至丹阳的时候,西门君羡被人陷害,以至于困于囚笼。王氏四处伸冤,却无人理会。后来还是老房觉察到其中的端倪,为那西门君羡洗刷了罪名……事情原本到此结束,却不成想第二年,杜伏威兵进丹阳。老房奉命平乱时,遭遇伏击,险些丧命。危急之时,王氏突然出现,救了他的性命。后来才知道,那西门君羡出狱之后,家中破败,无奈下只好从贼。
  王氏本不太情愿,可无奈何也只能跟随。袭击老房的主将,就是西门君羡。王氏呵斥西门君羡,说他应该放了老房。但西门君羡为求功劳,与王氏反目。双方苦战之下,王氏虽保护老房杀出重围,自己却身受重伤。她和丈夫反目,家中又无亲人,于是老房就收留了她……”
  这绝对是精彩的故事!
  李言庆不禁听得入迷。虽未见过那王氏的模样,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女子形容,已活生生浮现脑海。
  “所以嫂嫂就同意了?”
  杜如晦轻轻点头,“王氏也着实可怜,若老房不收留她,恐怕也难以生存……不过,这王氏也是一员悍将,在疆场上杀人,就好像割取草芥一样。老房说,他亲眼看见王氏连杀十三个悍匪,而神色不变。不过过门之后,倒也贤惠,配合着嫂嫂治理内府,也是井井有条。”
  西门君羡是谁?
  李言庆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杜伏威的江淮兵素以悍勇而著称,这区区一个弱女子,竟能连杀十三人而面不改色,倒也真是一个好汉。只是可怜了房玄龄,家里有一头河东狮本就够可怜,如今又多了头母大虫……
  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图像:房玄龄畏畏缩缩端着两盆洗脚水,一一伺候两位夫人!
  顿时,言庆噗嗤笑出声来。
  “若有机会,定要好生见见这位女中豪杰才是。”
  如果房玄龄不认识李言庆,如果言庆早年没有做那首石灰吟,如果房彦谦不受重视,如果房玄龄没有去丹阳……也许这历史会按照原先的轨迹,继续发展。可现在,似乎已面目全非。
  言庆仔细想来,如今的历史,似乎和原有的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老杜,你说朝廷会派谁来剿匪?”
  杜如晦想了想,轻声道:“这个可说不好。如今这开皇以来的名将,死的死,病的病,可用之人,已经无多。若是从江都来,来护儿大将军倒是合适人选。不过他品秩太高,不太可能。
  若是从其他地方调派……就更不好推测。
  不过你也无需担心,不管是谁过来,你黑石府在荥阳郡的地位,都无可动摇。朝廷刚配备齐黑石府的人员,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变动。否则的话,荥阳只怕会更加动荡。”
  李言庆微微一笑,“我并非担心我的事情……”
  “我知道,你是担心,荥阳不够乱!”
  杜如晦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李言庆顿时变了脸色。
  他骇然向杜如晦看去,却见杜如晦面色如常。他催马紧走两步,轻声道:“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小妖,勿论你做什么事情,哥哥一定支持。只不知,桃李子,又是何人乎?”
  杜如晦说的,是时下人尽皆知的《桃李章》内容。
  而且,他用了对言庆幼年时的称呼,令李言庆心中,顿生万般感慨。
  一直以来,李言庆都在想,隋朝真正大乱,究竟是在何时?有的人说,是三征辽东;有的人说,是杨玄感之乱。其实不然,那只是让隋室混乱,却还没有达到动摇根基的地步。真正的大乱,就是在今年,就是在几个月之前,隋炀帝弃关中,舍东都,远赴江南,下扬州之日。
  桃李章,很早以前就有。
  但为何一直没有真正流传起来,如现在这样,人尽皆知呢?
  只因为杨广还在关中,还在东都。只要杨广守在关中,守在东都,隋室即便是生出混乱,倒也不难平息。可是他……却选择了远赴江都,恰恰坐实了《桃李章》的谶语,更失去了对关中,对东都的控制。哪怕他留下二王坐镇,哪怕他派重臣辅佐,作用始终比不得他留下来。
  越王杨侗,代王杨脩,两个小孩子而已。
  甚至不太懂事,焉能震慑群雄?
  这一点,不仅仅是言庆觉察到了,杜如晦恐怕也觉察到了……不仅仅是杜如晦,还包括那李密等人,焉能没有觉察?李言庆看了一眼杜如晦,仿佛喃喃自语说:“此李非彼李,关中起烽烟。”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杜如晦听得真切。
  杜如晦在马上,身子微微一震,骇然扭头,向言庆看去。
  “你视我若弟,我代汝为兄,此生两不负!”
  李言庆说完,催马超过了杜如晦,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苏烈和王伏宝两人带着麒麟卫,连忙跟了过去。二人和杜如晦擦肩而过时,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他们并不知道,言庆究竟和杜如晦说了什么,竟然这位平日里端庄沉稳的长史大人,如此失态。
  好半天,杜如晦笑了!
  他在马上微微一拱手,轻声道:“弟不负兄,兄,亦不负弟。”
  ……
  抵达虎牢关时,业已傍晚。
  天边残阳如血,照应大地一片森然。
  李言庆一进虎牢关,立刻觉察到这关城中,气氛远较往日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丝肃杀之气。
  守卫虎牢关的门卒,也与平常的乡勇不太一样。
  虽则还是乡勇的装束,可在那举手投足中,却流露出剽悍气息。这些门卒,绝对是经历过惨烈大战而生还下来的兵卒,那气质与往日里荥阳郡的乡勇,大不相同。荥阳郡的乡勇,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战事,却好像少了几分自信。也难怪,杨庆从不准许乡勇出战,即便出战,也就是对付一些普通的盗匪。那种程度的战斗,根本就无法磨练出,真正军人的气质。
  这些兵卒,又从何而来?
  李言庆不免有些奇怪……看了一眼杜如晦,见杜如晦同样有些迷惑。
  “李府君,太守有命,军府兵马不得入城,请府君麾下,就地扎营。”
  其实,府兵非战时不得擅入城池,自南北朝时就已存在。不过谁也没有真正在意过!特别是在大业十年后,这条循例基本上就无人遵守。此前李言庆路过,虽未曾带兵入城,可若真要进去,也不会有人阻拦。这就是个规矩,有没有是一回事,尊不遵守是另外一码子事。
  不过,被人阻拦于城外,心里终归有些不太高兴。
  李言庆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露,可心里已然生出几分不快。
  他想了想,示意苏烈就地在关外扎营,王伏宝和杜如晦,随李言庆入城。一路行来,言庆越发感觉到,这城中气氛的凝重。在郡守府外勒住战马,李言庆三人刚下马,就见一员小将,大步流星走来。
  他年纪大约在二十出头,看上去好像比言庆大一些,甚至比裴行俨还大一两岁。
  步履沉稳,显示出绝强的功底。一身戎装,更透出一股子剽悍勇猛之气,站在言庆面前,若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他微一欠身,拱手道:“末将罗士信,河南讨捕大使麾下,敢问将军可是黑石府,李府君?”
  李言庆沉声道:“正是本府。”
  心里同时有些疑惑:河南讨捕大使?似乎从前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职位,那又会是什么人?
  他没有注意到,罗士信眼中闪过一抹崇敬之色。
  “太守和副使在府中已恭候多时,请府君随我来。”
  李言庆迈步走上台阶,随罗士信走进府衙。杜如晦紧随其后,而王伏宝则留在府外,照看马匹。
  “罗士信,听口音,你非本地人。”
  李言庆一边走,一边做随意状,询问对方。
  罗士信一笑,“府君好耳力,末将是齐郡历城人。”
  “齐郡,历城……”李言庆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人名,“如此说来,你是张须佗将军麾下。”
  罗士信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分骄傲之色,胸膛挺起,沉声道:“正是张将军。”
  河南讨捕大使——张须佗……
  原来,朝廷把张须佗调到了荥阳郡!
  李言庆久闻张须佗之名,却万万没有想到,张须佗会来荥阳。
  历史上,这家伙真的来了吗?
  言庆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看起来,朝廷对杨庆是真的非常不满,所以派张须佗前来,对付瓦岗军。根据张须佗此前种种战绩,他对付瓦岗倒也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不过,他能成功吗?
  不知不觉,三人来到大厅外。
  李言庆迈步走上台阶,突然间停住脚步,扭头向台阶下站立的罗士信看去。
  “你刚才说,你叫罗士信?”


第二七章 他是秦琼?
  在早已模糊的记忆中,版本无数的隋唐豪杰姓名,大都已经随时间流逝而淡忘。
  李言庆还能记住名字的人,并不算太多。除了房玄龄杜如晦徐世绩这等声名响亮之辈以外,剩下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许敬宗马周,李言庆也是仅仅记得他们的名字,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可如果说他们在历史上做过什么事情,言庆还真就无法说清。许敬宗,似乎后来投靠了武则天?
  不过罗士信,正位列言庆印象清晰的人物之中。
  一来是因为在演义里,罗士信傻大个的形象颇为动人;二来在正史当中,罗士信又好像是演义中,罗成的原型……史书中对罗士信这个人的评价,还算不错。李言庆前世读罗士信生平,也不免有‘少年英雄’的感叹。只是,历史上的罗士信死得很早,死时尚不满三十。
  李言庆之所以失态,是因为又一个他熟悉的人,出现在面前。
  每见到一个熟悉的人物,李言庆就会感受到莫名的压力。罗士信的登场,预示着大时代,已经拉开序幕。以后会有更多的英雄豪杰出现,熟悉的,不熟悉的……可他还未做好准备!
  罗士信点头说:“末将正叫罗士信。”
  李言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展颜一笑,“看你确是个好汉,不知可有兴趣到黑石府效力?”
  话音未落,大厅里传来洪亮笑声。
  一个豪迈的声音从厅中传来,“李府君,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怎地才一见面,就要抢我的人呢?”
  话音未落,从大厅里走出两人。
  杨庆笑道:“张通守爱将,连我都难免心动。只是我不如李府君这般爽利,以至于被他抢了先……言庆,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齐郡通守,如今荥阳通守,河南讨捕大使张须佗将军。
  他奉旨前来平定匪患,日后你二人,还需多多合作;张通守,这就是李无敌,黑石府鹰扬郎将。呵呵,早先六大军府中,就以他兵马最为强悍。如今尚存四大郎将,其余三位也与他关系密切。张通守若需调动军府策应,只要和说上一声,四大军府定会竭力配合,不余余力。”
  杨庆身边的男子,准确而言,应该说是一位老人。
  身高八尺有余,体格魁梧壮硕。虽已两鬓灰白,但虎背熊腰,依旧透出一股子豪壮英武之气。一袭黑衫,外罩软金甲,头戴方巾。古铜色的面膛,浓眉虎目,鼻正口方,生就一部灰白短髯。
  杨庆说完,他微微一笑,“张须陀初至荥阳,还请李府君多关照。”
  言语中,显得非常客气。
  此人就是那隋末的救火队长,张须陀吗?
  虽则言庆一直认为,张须陀有螳臂挡车的嫌疑。但他的这种观点,却是建立在他知道历史进程的基础上。如果抛开他对历史的了解,对张须陀的忠诚和无畏,同样感到非常的钦佩。
  有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一种勇气。
  至少,李言庆自认没有这样的勇气!
  “张通守客气!”言庆连忙还礼。虽则从爵位上而言,他比张须陀略高一筹。可毕竟荥阳通守这个职务,提点荥阳军事,在某种意义上,张须陀属于李言庆的上官。
  而且以张须陀过往的战绩而言,他也着实配得上李言庆这种尊重。
  张须陀向罗士信看去,笑呵呵地说:“士信,你常言仰慕李无敌。如今李府君亦看重于你……你若是想去,只管明言,我这边定不会阻拦。以你的本事,若能进入军府,也是个好去处。”
  罗士信连忙道:“我好听李无敌之《三国》,亦仰慕李无敌纵横高句丽之风姿。不过将军于士信有知遇之恩,怎能轻易离开?府君厚爱,士信心领之。只是士信大恩未报,不愿离开。”
  言庆微笑点头,对张须陀道:“张通守,确有个好部下啊!”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且到厅中说吧,莫要站在这里。”
  杨庆嘻嘻哈哈的把话题错开。
  李言庆和张须陀拱手答应。
  张须陀对罗士信道:“士信,你去唤叔宝过来……以后咱们在荥阳做事,有些事情还需你们与李府君磋商,正好认识一下。”
  罗士信答应一声,连忙下去。
  李言庆带着杜如晦走进厅中,所以也没有听到张须陀对罗士信的交代。
  四人落座之后,杜如晦就坐在李言庆身后。
  杨庆正色道:“此前瓦岗蚁贼肆虐为祸,致使金堤关失陷,卫文通卫司马战死……此皆我之罪过。陛下在江都对此非常不满,所以调张通守前来,出任河南讨捕大使,专司剿匪之事。同时,本府将卸去荥阳大都督之职,郡内兵事,皆由张通守执掌,李府君还需多配合张通守军务。”
  果然,派来一个精通兵事者,杨庆的大都督头衔,也随之被取消。
  李言庆在得知张须佗来到荥阳后,就已经猜到这个结果。
  杨广对张须陀同样是宠爱有加,其信任的程度,可能比杨庆还要多出几分。所以张须陀既然来了,杨庆肯定要让出军事大权。毕竟杨广也知道,杨庆不懂兵事,让他参与其中,反而是对张须佗的制约。既然他把张须陀派到了荥阳,自然不希望有人再来节制张须陀的权利。
  “请大都督放心,末将定然竭力配合。
  张通守若有什么需要,可派人直接告之……地方上的事情,末将难以协助。但在兵事,绝不推辞。”
  张须陀已年过五旬,早已过了莽撞的年纪。
  他也清楚,自己一个外人,初来乍到荥阳,也需要有地方强力人士的帮助。
  杨庆自然是这强力人士之一。不过相比较之下,他倒是更看重李言庆。好歹李言庆是土生土长的荥阳人,不管他此前是姓郑还是姓李,对于荥阳的熟悉程度,远非杨庆可以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是,他与荥阳治下其他三大军府关系密切,日后有所求时,也可通过他协调。
  所以,想要在荥阳站稳脚跟,做出一番事业。
  作为本土势力代表之一的李言庆,也就格外受到关注。
  当杨庆问他要见谁的时候,张须陀第一个想法,就是和李言庆结识。通过这片刻功夫的接触,张须陀对言庆的印象不坏。首先,言庆没有寻常人那种少年得志的傲气,显得很平和;其次,言庆也的确有资本,令张须陀对他另眼看待。毕竟‘李无敌’之名,绝非凭空得来。
  杨庆眉头一蹙,对言庆方才的言语,若有所思。
  他卸去军职,少了军方的力量,的确是一大损失。不过呢,张须陀若想要在荥阳行事,也的确需要地方上的支持。作为杨庆本身,他不是很想参与其中。好不容易从兵事中脱身出来,又何必再掺和进去呢?同时,他又希望张须陀能有所作为。毕竟张须陀剿匪成功,于他这个荥阳郡守,也是一个功劳。如果能让言庆参与地方政务,岂非也是他掌控兵事的一个途径?
  最近一段时间里,杨庆的幕僚曾向他建议,请李言庆出任郡部从事一职,认为是一个杨庆渗透军府的绝佳机会。杨庆本来也一直有些犹豫,如今听李言庆这看似无意的提起,他立刻做出决定。
  “李府君才能卓绝,若只是困于军府,的确可惜。
  如今荥阳治下并不是特别安宁,各县也似乎有所波动……本府意欲辟置府君为荥阳郡部从事,协助本府监察督导,不知府君是否愿意担当?”
  言庆说这句话,也正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几个月来,王頍通过种种关系,与杨庆的幕僚搭上线,意图让言庆出任郡部从事一职。
  但不知为何,杨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王頍说:“杨庆不是不想辟置公子,而是缺少一个契机。
  公子最好能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旁敲侧击的与杨庆提起这件事。只要公子提出,杨庆定会同意。”
  所以,当杨庆让李言庆配合张须陀的一刹那,李言庆敏锐的觉察到,契机已经到来。
  果不出王頍猜测,杨庆居然主动提出了这个想法。
  李言庆做出为难姿态,犹豫一下之后,最终还是答应。
  毕竟,这郡部从事是个得罪人的职务,说好听了是监察督导,说难听一点,就是专门打小报告。以李言庆的身份和地位,出任这样一个职位,自然有些委屈。杨庆也知道这一点,于是笑着对张须陀说:“自卫司马阵亡之后,荥阳司马一职,始终悬而未定。本府思来想去,以为这荥阳司马一职,唯李府君最为合适。故而我拟呈报东都,不知张通守意下如何?”
  荥阳司马,准确的说是一个地方军职,位列郡尉之下,需吏部审核同意。
  和其他地方官职不同,司马类似于一个警察局长的角色,负责地方治安。此前,一直是卫文通担当。如今卫文通战死瓦岗,这个职务自然就空缺下来。杨庆觉得郡部从事之职,多多少少有些委屈了李言庆的身份,于是想已荥阳司马作为补充。虽说这个职务也无法参与地方政事,但荥阳作为上中郡,荥阳司马的品秩是从四品,等同于给李言庆的官职,提升半级。
  张须陀当然也不会出来做恶人。
  相反,他要立足荥阳,还真就必须依靠李言庆。
  荥阳司马的职务看似重要,可实际上也不会影响到张须陀自身的利益。李言庆若出任荥阳司马,等同于直属于张须陀麾下。如此一来,对张须陀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他何乐不为?
  “李府君确为合适人选,郇王即有意推荐,须陀莫敢不从。”
  在一眨眼间,三人已完成了一次交易。
  李言庆通过这次交易,如愿以偿的可以插手荥阳郡政事;杨庆通过这次交易,则能够继续掌控荥阳军府;张须陀呢,同样收获甚大。他通过李言庆,不但能立足荥阳,更能借助鹰扬府的力量,可谓皆大欢喜。
  杜如晦坐在李言庆身后,默默看着言庆,心中陡然,生出无限感慨。
  昔日垂髻童子,真的已经长大。
  他可以运用各种方式,来获取属于他的利益!
  可惜,如果小妖能有一个更好的出身,说不得将来的成就会更大。但是现在……
  杜如晦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定下神来,试图平静心情。就在这时候,客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罗士信陪着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大步流星从厅外走进来。
  看此人年纪,在三十靠上,不到四十。
  生就一对长眉,目若朗星。观此人相貌,风姿秀美,气度不凡。
  只从外表上来看,颇有书卷之气,略显儒雅之风。可是那周身上下,流露腾腾杀气,举手投足之间,更显出非凡英姿。
  张须佗一见此人,顿时露出灿烂笑容。
  他站起身来,笑着对李言庆道:“李府君,待我来为你引介。此乃我麾下大将,曾随我征战齐郡,杀贼无数,乃世间少有英雄。呵呵,他本是来护儿大将军的部将,大将军出任水军总管之后,就把他送到我这边。这些年来,着实立下无数战功,与罗士信都是我心腹爱将。
  秦琼,过来见过李无敌,李府君!”
  李言庆随着张须佗同时起身,本是出于一种礼貌。
  毕竟,张须佗都站起身来迎接的人,他也不好再继续坐在原处。
  罗士信和那人进来的时候,李言庆也看到了。这心里面还在犯嘀咕,这个风姿秀美的男子,是什么人?
  听了张须陀那一连串的介绍,言庆倒也不太在意。
  他和来护儿不太对付,虽说是出于种种误会,可终究有了芥蒂,想要再解开,也不太可能。
  不过,当他最后听张须陀唤那人的名字,却不禁愣住了!
  秦琼?
  他是,秦琼?
  也难怪李言庆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在言庆的印象中,也许是受那《说唐》的影响,秦琼的形象,早就已经定型。
  传说中那位‘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九州三十六府一百单八县,镇山东半边天,孝母似专诸,交友赛孟尝,神拳太保’的秦琼秦叔宝,理应是一个身高过丈,面色蜡黄,豪迈雄壮的模样。
  哪像眼前这人,若换上儒衫打扮,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白面书生!
  此秦琼,真的是彼秦琼吗?
  就在李言庆有些反应不过来,还在心里犯嘀咕的时候。
  白面书生已经走上前来,推金山倒玉柱般行礼,恭声说道:“末将秦琼,参见李无敌,李府君。”


第二八章 荥阳攻略第一弹(上)
  秦琼,字叔宝,齐郡历城人,三十八岁。
  祖父在北魏时期,曾出任过广年县县令一职,而父亲则是北齐王府中的书记官,中上出身,四品。
  这和李言庆记忆中的秦琼秦叔宝,似乎又有巨大差异。
  史书中并没有记载秦琼的出身,不过在演义和野史中,或说他是高官后裔,或是说他铁匠出身。两者间没有任何联系,一个极为高贵,一个极为卑贱,全然不似眼前的秦琼这般样子。
  不仅仅出身不同,相貌和形容,也大不一样。
  李言庆真的有点吃不准,这秦琼是否就是后世那个鼎鼎大名的左门神呢?
  “叔宝有志节,勇猛无畏。”
  张须佗介绍说:“当初来护儿大将军把他推荐来的时候,我也险些看走了眼。不过这些年来,他随我杀敌无数,逢战必冲锋在前,斩将夺旗,有万夫不挡之勇。我此次前来荥阳,出八百悍卒外,只带来三人。一个是我麾下长史贾务本,还有就是叔宝与士信,为我左膀右臂。”
  也许张须陀看出来,言庆对罗士信和秦叔宝很感兴趣,在介绍完之后,又加上一句。
  言下之意就是警告李言庆:我只带来了三个人,你可不要想挖墙脚。秦琼和罗士信是我的心腹爱将,我绝不会把他们送给你。
  张须陀也知道,如果李言庆真的挖角,难保秦琼和罗士信不动心。
  李言庆声名在外,不仅仅文采出众,更兼武名超绝。在上流社会,他有狂生,半缘君之美名;在市井中,一部三国演义,不晓得为他招来多少粉丝。而罗士信,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言庆笑道:“叔宝士信,皆当世豪杰。
  不过如今悍匪当前,通守如此一说,我即便有心,也不好开口。这样吧,若我有需要时,还请通守能够派他二人协助一二。荥阳治下广袤,尤以东部毗邻瓦岗,也确实需要英雄出马。”
  李言庆毫不犹豫的表示出,他对秦、罗二人的喜爱。
  张须陀听罢之后,反而放下心来。
  言庆既然这么说话,就不会做出那挖角的事情。其实,张须陀也清楚,这二人随李言庆,远比跟随自己要有前途。毕竟,李言庆是正经的军府出身,秦、罗在李言庆身边,远比在自己身边的机会多。为他二人将来着想,张须陀倒是不介意让他们跟随言庆。可是现在……
  他麾下精锐八风营,还需秦、罗执掌。
  心里暗自拿定了主意:等平定瓦岗之后,就让秦、罗到黑石府。
  张须陀也是爱才如命的人,但牵扯到秦琼和罗士信的将来,张须陀绝不会有半分私心。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豁达心胸,才使得杨广对他宠信有加。甚至连言庆在内,对他也颇为敬重。
  当天,辛文礼和郑为善先后抵达虎牢关,与张须陀见面。
  四大军府中,只有远在箕山的箕山府鹰扬郎将张季珣没有过来。非是他不愿过来,而是荥阳南部,出现了些许动荡。原本,荥阳南部由张季珣和大騩山的卫文通同时镇守,倒也平安无事。可是现在,整个南部三县两山,共七十余城镇,全都划到了张季珣的治下。即便是张季珣有通天之能,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的防地,想要马上照看过来,显然也不太现实。
  不能全部照看,自然就会有宵小蠢蠢欲动。
  眼见着就要进入冬季,荥阳郡今年可谓是颗粒无收,这人心,也随之出现动荡。
  加之箕山距离虎牢关相对较远,张季珣无法抽身。
  对此,张须陀倒也可以理解。他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对张季珣这种尽忠职守,表示万分赞赏。
  “李司马!”
  杨庆私下里把言庆叫到一旁。
  虽说如今李言庆这个荥阳司马尚未得到吏部准许,可是由杨庆和张须陀联名保荐,问题不会太大。毕竟,司马不比其他行政职务,所负责的主要是以军事为主。李言庆以军府郎将之职,兼任荥阳司马,也并非没有先例可循。唯一有问题的,可能就是年龄。不过一个宗室,再加上一个隋炀帝的爱将联名担保,吏部即便不情愿,也不得不去考虑一下杨、张二人的颜面。所以,吏部虽然还没有发出任命,在杨庆的心里,李言庆已经是荥阳司马不二人选。
  “今秋荥阳绝收,而库府存粮,又不得妄动。
  我想借鉴三年前你使用过的办法,一方面重开粥棚,以赈济灾民;另一方面则有郡府出资,修缮虎牢、荥阳、巩县等地城防,以工代赈,来缓解灾情。只是……郡府的钱粮有些不足。”
  李言庆哪里还能听不明白杨庆的意思。
  这就是让自己出血啊!
  不过杨庆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库府虽有存粮,但大都为战事储备。杨广把张须陀调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平定盗匪之乱。估计用不了多久,张须陀就会对瓦岗用兵。如此一来,郡兵乡勇所消耗的钱粮,必然巨大。
  杨庆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洛口仓……如果没有朝廷旨意,他也不可能动用里面的存储。库府和洛口仓的钱粮都不得随意使用,那荥阳郡可以支出的钱粮数目,可想而知。李言庆迅速计算一下,也不禁暗自苦笑。若要使荥阳郡平稳过渡,所需消耗的钱粮,绝对是一个惊人数目。杨庆能想出修缮城池,以工代赈的方法,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但他所能解决的数目,也不过寥寥……
  “郇王不比担心,小将倒是有个主意。
  小将在巩县,虽有家资,可要供给全郡灾民,恐怕也不充足。荥阳乃中原腹地,世家贵胄,豪门大户多如牛毛。其家中也多有资产,小将愿牵线搭桥,请出本地缙绅襄助。不过如今世道也不甚好,若空手换取,怕也不太可能。郇王还需想个办法,能使这些缙绅踊跃报名。
  其实,荥阳缙绅也不会在意什么钱粮,他们更在意的,是一个名声……”
  “你是说……”
  杨庆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李言庆在杨庆耳边低语几句,杨庆顿时笑逐颜开。
  “若真能如此,赏他一个‘太平绅士’,又有何妨?”
  ……
  第二天,李言庆和辛文礼、郑为善三人,告辞离开虎牢关。
  毕竟他们不是地方官员,而隶属于十二卫府。张须陀将如何平乱,杨庆会用什么方式支持,这与言庆三人关系不大。至少从目前而言,李言庆还不是荥阳司马,只是一个郡部从事。
  如果张须陀需要他们协助,他们会尽心尽力。
  但真正做主的,是张须陀和杨庆,而非他们。此次前来虎牢关,与其说是为张须佗接风,倒不如说是表明态度。
  “张须陀这一来,荥阳恐怕要热闹了!”
  在回去的路上,李言庆和杜如晦并辔而行。
  “怎么,你害怕张须陀扫平了瓦岗?”
  “呃……”
  言庆挠挠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他是真的记不清楚,张须陀在历史上,是否真的来过荥阳。如果来过?他似乎也未曾平定瓦岗寨。否则也就不会有后来李密和王世充争雄!对了,王世充……我怎么忘记了这个人?
  李言庆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荥阳一地,并未留意其他。
  王世充?
  好像听过他的名字,但如今是在哪里?李言庆还真就不太清楚。
  “老杜,你知道王世充吗?”
  “王世充?”对于李言庆突然提起的这个人物,杜如晦一下子也没能反应过来。攒眉想了一会儿,他突然抚掌一击,“你说的可是那江都通守,支胡儿,王行满吗?他此前在河北平定了格谦余部……如今嘛,我记得此前战报上说,陛下将他调至南阳郡,正与卢明月等交锋。”
  说完,杜如晦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了此人?”
  王世充,字行满。
  本姓支,是个西域胡人。因其母后来嫁入太原王氏,而改姓为王。此前曾是江都郡丞,因杨广被困雁门关时,王世充数日不食,为杨广担忧。后得知杨广解围,高兴的连饮十数觞,酩酊大醉。
  杨广也因此,而记住此人姓名。
  王世充能言善辩,更懂得察言观色,好言兵事,颇有谋略。
  鱼俱罗被杀后,王世充接掌江南兵事。巧言令叛军投降,而后将其坑杀,从而获得了杨广信赖。
  不过,杜如晦不明白,李言庆为什么突然提到此人。
  “老杜,烦劳你以后,多留意此人。”
  “哦?”
  “我有一种预感,这家伙,很不一般。”
  杜如晦对王世充了解不多,故而也不好做出判断。不过,既然言庆认为此人不简单,想必有他的理由。作为言庆的法定幕僚,杜如晦断然不会轻易忽略任何一个人,包括那王世充。
  “回去之后,我会加强对此人的关注。”
  杜如晦既然表态,李言庆也就不会再就这个问题谈论下去。难不成,要告诉杜如晦,这个王世充会称孤道寡?说出去,杜如晦也不一定会相信,毕竟他对王世充,没有任何的了解。
  只要他去关注,自然就会发现其中端倪。
  言庆相信,杜如晦有这个能力。一些事情,只需说出来,具体该如何处理,杜如晦自有办法。
  两人就这样一路闲聊。
  从张须佗到瓦岗寨,从翟让到李密……
  不知不觉,时过正午。
  因为早上离开的早,所以这时候就有些饥饿。
  正好前面有一个酒肆,言庆决定,在酒肆中用过饭菜后,再启程赶路。
  可是到了酒肆以后,却发现酒肆门口,停着一溜车辆。粗略看了一眼,大约有三四十辆大车。
  看旗号,似乎是某个商户的车队。
  李言庆本来并没有在意。
  荥阳是东都咽喉,八方通衢之地,每日过往商户颇多。即便如今各地盗匪丛生,蚁贼肆虐,使得许多商户不得已停止了生意。可荥阳郡治下,依旧有商队经过,只是相对从前少了一些。
  酒肆门口挂着鹅像幌子,正是李言庆名下的产业。
  大约百十个汉子,靠在大车旁用餐。酒肆中,十几个壮汉围坐一起,正窃窃私语,低声交谈。
  李言庆一行人突然出现,着实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特别是那些靠着大车吃饭的人,明显露出了紧张之色。
  也难怪,突然出现这么一支盔甲整齐,气质剽悍,行进严肃的骑军,任何人都会感到一丝紧张。
  李言庆让麒麟卫在酒肆外,就地休息。
  他带着苏烈王伏宝和杜如晦三人,迈步走进了酒肆。
  原本有些嘈杂的酒肆,突然间变得格外安静。一双双眼睛,警惕的看向李言庆,让言庆眼角,轻轻一跳。
  这十几个大汉,有杀气!
  杀气这东西,其实挺玄乎,看不见摸不着。
  只有杀过人的人,才能觉察到这样的气息。同样,没有杀过人的人,怎么练,也练不出来。
  目光沉冷,向那十几个大汉看了一眼。
  对方被言庆的目光扫过,不自觉的低下了脑袋。
  “小妖,这些人有古怪!”
  杜如晦低声,在李言庆耳边嘀咕了一句。
  言庆则微微一笑,“店家,准备酒食……三百份定食要快,另外加些草料。我们四个,你看着办。”
  麒麟卫随身带有干粮,一般而言,不会从酒肆中购买。
  而且,一个小小的酒肆,一下子支出数百个人的食物,也不太可能。那些在酒肆外,靠着车辆吃饭的人,也都是食用随身携带的干粮。真正在酒肆里用饭的,也就是那十几个壮汉。
  这其实就是一个暗号!
  酒肆的掌柜,年约五十左右,是本地人。
  他自然认得李言庆,听李言庆要三百份定食,哪里还不明白言庆的意思?既然是掌柜,那就是麒麟台的细作,察言观色,机巧应对,绝不在话下。
  于是连忙道:“军爷稍候,小老儿这就去后厨安排。”
  如果他回答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这么多食物……ok,说明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他这样的回答,其实就是告诉李言庆:公子,这些人有问题,我正要向上面回禀汇报。
  李言庆闻听,不由得笑了。
  四人在一旁坐下,苏烈已悄悄的,向酒肆外的墨麒麟,发出命令。
  墨麒麟,是麒麟卫中的精锐。不仅仅是他们骁勇善战,装备精良,更重要的是,他们经过严格训练,懂得很多苏烈自创出来的独特手势。从表面上看,墨麒麟似乎毫无防备,和先前一样。
  可实际上,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只等苏烈令下,随时可以出击。
  李言庆四人,就在酒肆门口坐下。
  伙计立刻端来酒菜,并在放置酒菜的时候,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案。这同样也是一个信号,意思是提醒李言庆:这些人,都带有兵器,是危险人物。公子若要动手,还要小心。
  言庆端起了酒杯……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完成。
  王伏宝没有看出什么,但杜如晦却发现了端倪。
  他惊讶的看了言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与此同时,那十几个壮汉中,突然有一人高声喊道:“店家,结账!”
  说着话,有人从怀中取出一贯铜钱,放在桌案上。他们正要起身往外走,王伏宝却得了李言庆的指示,走到他们跟前。
  “几位,这么急着走,莫不是心中有鬼,怕了我们?”
  他一身戎装,形容魁梧,透着几分威压。
  壮汉们脸色一变,似乎有些慌张。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来,一脸谀笑,轻声道:“军爷,您说笑了……我们已酒足饭饱,你没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赶路,哪有什么害怕?”
  “是吗?”
  王伏宝看了一眼中年人,“你,叫什么名字,这车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这个……呵呵,我们是从偃师过来,准备往开封去。”
  李言庆猛然扭头,“从偃师来,往开封去?伏宝,检查他们的路引,搜查一下他们的车仗。”
  刹那间,中年人,变了脸色。


第二八章 荥阳攻略第一弹(下)
  “周头领,拼了!”
  一个壮汉大吼一声,拔刀扑出。
  中年人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并不想动手。可这壮汉一出手,他就知道,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他不认识李言庆,但从麒麟卫整肃的军容和精良的装备,中年人能猜出,这些官军来头不小。
  此地靠近巩县,而巩县又是在黑石府之下。
  这支官军的来历,立刻呼之欲出。早在他来的时候,就有人警告过:若非不得已,不要和巩县官军发生冲突。中年人牢记此言,却不代表着麾下部众,也能记得住。毕竟是普通百姓出身,遇到点事情后,就生出紧张感。李言庆那一句话,顿时让中年人的部从,慌张了……
  王伏宝半闭双眸,看似毫无防备。
  可就在那壮汉持刀扑出一刹那,王伏宝脚下却突然发力。隋唐时期,桌椅并不似后世那般模样,大都以长案为主,人们喜欢席地而坐。虽则已有胡床(马扎)出现,也都是在上等人家使用。似这等路边酒肆,也就是铺上几张席子,在上面摆放粗鄙食案,客人随意而坐。
  壮汉扑出,王伏宝的叫勾住席子,猛然发力一挑。
  草席翻腾而起,遮住了那壮汉的视线。脚下不由得微微一顿,但也就是在这一顿的功夫,刺啦一声,一道寒光破开草席,斩向那壮汉。壮汉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寒光过处,壮汉惨叫一声,被劈个正着,瞬间就翻到在地上。草席落下,王伏宝手持长刀,猱身扑上。
  中年人一见这等状况,也知道无法善了。
  于是一咬牙,厉声喊喝:“兄弟们,官逼民反,跟他们拼了!”
  酒肆中,十几个壮汉长身而起,手中各持刀枪,迎着王伏宝就扑过来。
  与此同时,酒肆外面那些看似苦哈哈的车夫随从们,也从车上拔出兵器,大声呼喊。不过,没等他们动手,一旁看似放松戒备的墨麒麟已经冲了过来。酒肆外的空间并不大,墨麒麟也没有全部出击。两旅人马呼啦啦散开,把那些车夫随从围在中间。还剩下一旅,大约百人左右,三人一组,成三角形闯入人群之中。两人挥刀封挡,一人长枪出击。
  一磕一挡一刺击,三人相互间配合默契,只那么一转,一条人命立刻烟消云散。
  这是苏定方设计出来的三角阵。
  由于巩县防区内,多有山峦丘陵地带,有些地方并不适合骑军冲锋。一旦骑军的冲击力无法发挥出来,势必要陷入苦战。所以麒麟卫除了要训练骑战之法,还要精通步战之术。两个刀牌手,一名长枪手,简单而明了。可以迅速组成三角阵,相互依持,攻杀敌人。同时,这三角阵变化莫测,可以随意组合。一个又一个三角阵,可以组合成方阵,圆阵,在狭小空间中,绞杀对手,攻防兼具,威力无穷。
  发明出这种三角阵的人,就是苏定方的老子,苏邕。
  在武邑的时候,由于乡勇装备相对简陋,面对悍匪攻击,必须要配合作战。苏定方深得其中三昧,在训练墨麒麟的时候,又增添了许多变化。加上李言庆装备墨麒麟可谓不余余力,一应兵器甲胄,都属上乘,其威力也就随之增强。
  三十三个三角阵,组成了一个不停转动的圆阵,在人群中滚动绞杀。
  刀枪碰撞声,如同雨打芭蕉,不绝于耳。每一次阵法移动,都会带走十数条性命。
  不可否认,这些车夫随从,颇有武力。可是在这样的战争中,个人武力根本无法得到施展。
  三角阵的原理,就是不断的压缩空间,使敌人难以施展拳脚。
  压缩再压缩,那圆阵忽而扩张,忽而缩小,一张一缩之间,但见血肉横飞,尸横遍野。残肢断臂,散落一地。鲜血把地面染红,一声声哀嚎,在酒肆上空回荡。其余两旅墨麒麟,则面无表情的在一旁观战。对于这种近乎一边倒的屠杀场面,墨麒麟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兴不起半点波澜。
  酒肆中,王伏宝和苏定方,合斗贼人。
  对方的人数虽多,但却并未占到半分便宜。
  相反,王伏宝和苏定方联手之后,只杀得贼人连连后退。
  中年男子见无法占到便宜,就生出逃跑的心思。他偷眼向酒肆门口看了一眼,却发现李言庆和杜如晦,正坐在那边。杜如晦脸色有点苍白,似乎被这血肉横飞的场面,给惊吓住了!
  “兄弟们,扯呼!”
  中年人大吼一声,舍了王伏宝苏定方,向酒肆大门冲来。
  杜如晦下意识的探手,就抓起长剑。
  身为官宦子弟,杜如晦绝对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相反,他从小学剑,剑术还相当高明。否则的话,他年轻时也不可能有胆子四处游历。可即便如此,杜如晦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从小到大,杜如晦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厮杀?那血肉横飞的景象,着实有些吓人。
  李言庆拦住了杜如晦,笑呵呵道:“老杜,不必紧张!”
  废话,你这家伙从高句丽杀出来,那是见惯了大场面,所以不会放在心上……
  杜如晦心里嘀咕着,就见中年人带着两人已经冲到跟前。眼见着还有五六步的距离,李言庆突然探手,一巴掌拍在食案边缘。那食案,说好听一点叫做食案,说难听就是一个巨大的树墩子。份量大约在百十斤上下,摆放在酒肆中,即方便,又不需要担心被盗贼偷走。
  言庆这看似轻飘飘的一掌,沉甸甸的树墩子,却突然间擦着地面,飞了出去。
  中年人冲在最前面,哪会想到李言庆会来这么一手。猝不及防下,双腿被树墩子撞个正着。
  树墩子大约有百余斤,可是在言庆这一掌拍击之下,顿生千斤巨力。
  只听喀吧一声,紧跟着中年人一声惨叫,就摔倒在地上。刀,也扔了;腿,被树墩子撞折。
  在他身后两个壮汉不由得吓了一跳,脚下随之一停。
  也就在这一停的光景,李言庆长身而起。起身一刹那,从身边抄起银丝钢鞭,踏步腾空而起,钢鞭挂着一股风声,呼的就砸向一个壮汉。双方的距离本就不远,李言庆这一出手,快如闪电。
  那壮汉本能的抬刀封挡,却被言庆一鞭,砸断了手中长刀。
  钢鞭势不可当,正中那壮汉的脑门。啪的一声,一颗六阳魁首,顿时变成了一个烂西瓜。壮汉的尸体,噗通扑倒在地。李言庆双脚落地,躬身向前一窜,躲过另一个壮汉的钢刀,顺势闯入他的怀中。膝撞肘击,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狠狠的打在那壮汉胸腹间。在一连串惨叫声中,壮汉被李言庆生生打飞起来,落在地上的一刹那,口鼻之中鲜血汩汩,其状惨不忍睹。
  “我乃黑石鹰扬郎将李言庆,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言庆站直身子,厉声喝道。
  酒肆外,车夫随从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勉强还能站立者,已不过十余人……
  其实,这些人想跑,可是却无处可逃。三角阵把他们活动的空间,压缩到了一个极致,莫说逃跑,就连封挡攻击,都变得极为困难。
  李言庆在酒肆中喊喝,墨麒麟同时高呼:“缴械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投降,我等愿降!”
  其实,我们早他妈的想要投降了……
  呆立在尸体堆中,车夫们一个个欲哭无泪。
  要说也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也曾和官军交锋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似今天这般模样。这那里是打仗,分明就是单方面的屠杀。一百多个人啊……可现在,仅剩下这寥寥十数人!
  酒肆中的战斗,也已经停止。
  王伏宝和苏定方联手杀死了六名壮汉,加上李言庆那边的两死一伤,片刻光景,酒肆中还能站立的贼人,不过三个而已。这还是言庆开口,否则王伏宝和苏定方,也不会绕过他们。
  “老杜,去看一下那些车仗。”
  李言庆头也不回,径自来到那断了腿的中年人身边。
  中年人疼的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见李言庆过来,他伸手想要去抓兵器,却被言庆一脚踩在手上。
  “姓名!”
  李言庆面带淡淡笑容,沉声喝问。
  “狗官,要杀……啊……”
  中年人还想表现出一丝英雄气概,可场面话还未说完,李言庆的脚轻灵一动,踩着他一根手指,紧跟着脚下用力。十指连心,更何况言庆这一脚下去,力道何等惊人?中年人不由得大叫一声,几乎昏了过去。
  “回答错误!”
  李言庆看似古井不波,声音变得轻柔,“你还有九根指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莫逞英雄。等你手指头全都碎了以后,别担心,你全身上下一共206块骨头,我会一根一根,一寸一寸的敲碎,直到你回答到让我满意……好吧,我们现在重新开始,我再问你一次:姓名?”
  言庆的声音越轻柔,中年人的心,就越冷。
  莫说是他,就连王伏宝和苏定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周文举,我叫周文举!”
  李言庆一蹙眉,“这名字,好像挺耳熟嘛……哦,我想起来了!”
  言庆手中钢鞭压在对方一根手指头上,“你是韦城(今河南滑县)周文举,去年末在韦城聚众作乱,今年初,你投靠了瓦岗寨,对不对?”
  “对,对……我好疼,你且给我治伤,我绝不敢隐瞒半分。”
  话未说完,李言庆手上用力,钢鞭向下一压,那根手指头嘎巴一声碎裂,把个周文举疼的,惨叫连连。
  一旁,那三个壮汉,不约而同的咽了口唾沫。
  这家伙长的文文气气,秀气的好像个女人。怎么出手这么毒辣?回答也打,不回答,也要打?
  “何时给你治伤,我说了算。”
  言庆笑道:“你所要做的,就是回答,回答,直到让我满意。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既然已经上了瓦岗寨,不老老实实当你的强盗,为何要跑来做商人?”
  “我……”
  周文举那里还敢隐瞒半分。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个隋将,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他刚要开口,杜如晦匆匆走进来。
  “府君,车上一半是粮草,还有一半装的全都是兵器和甲胄……”
  而后,他猛然压低声音,在李言庆耳边轻声细语。言庆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眼睛眯成一条缝。
  “周文举,你刚才说,你是从偃师来?”
  周文举感觉到,那根沉甸甸的钢鞭,又压在他一根手指头上。
  “不是,我刚才是在说谎,我是从巩县来,是从巩县来!”
  眼角,流出晶莹泪光……却是疼的。
  李言庆满意的笑了,“伏宝,取金创药来。”
  王伏宝连忙从随身兜囊中,取出一小瓶金创药,递给李言庆。言庆蹲下身子,把金创药敷在周文举的断指上。
  “你看,只要你老老实实,把实话说出来,就不用受苦了。
  现在,我不再问你任何问题,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我就保你这条性命。”
  周文举,顿生出想要痛苦的冲动。
  “我叫周文举,原本是韦城的一个富户。
  这两年,陛下连续征伐,韦城徭役增加,赋税更成倍增长。我三个儿子,两个战死于辽东……加之去年赋税又涨,我已是倾家荡产,无力再支撑。县令说,若我不交赋税,就必须用我唯一的儿子,去顶徭役。将军,非是我要反,实在是活不下去,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
  年初,我投靠了瓦岗寨。
  本以为那翟让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是过去之后才发现,此人……后来,蒲山公来到山上,我又投靠了蒲山公。翟让对蒲山公颇为忌惮,特别是攻取了金堤关之后,翟让就变得更加多疑……蒲山公为求自保,在山上秘密组建蒲山公营。但是他不能让翟让知道,所以一应粮草辎重,皆自行筹备。如今,蒲山公营已有两千余人,每日所需花费,也极为惊人。虽则瓦岗寨得了黎阳仓的辎重,但对于整个瓦岗而言,也不过杯水车薪。加之翟让又是个小气的人,蒲山公不可能从他那边,得到任何援助。不过,蒲山公不是普通人,找到了其他方法……”
  ……
  落日的余晖,照映巩县。
  这初冬时节的夕阳,透着一丝丝凄凉,把巩县,渲染在一片血色之中。
  柴孝和静静的坐在门廊上,看着天边斜阳,面带迷离之色。在他身后,一个中年妇人正在用心烹茶。红泥小火炉里炭火熊熊,陶壶之中沸水翻腾。水汽嗞嗞窜起,随着中年妇人将茶末投入壶中,呲的一声,茶香四溢,弥漫在回廊里。
  “绣娘,我今天眼皮子直跳,会不会要出什么事?”
  这中年妇人,是柴孝和的结发妻子,名叫绣娘。
  柴孝和出身不好,不过绣娘倒是个弘农大户出身。虽算不得什么名门世家,但在当地也算的是中上之家。与柴孝和一起,已有二十余载,是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平日里很少抛头露面,只负责操持内宅。柴孝和呢,对绣娘也颇为敬重。两人虽则膝下无子,过的倒也快活。
  绣娘笑道:“你如今已经是一县县令,却比当年在秋浦时,更加多疑。
  好端端,能出个甚子事?你做好你的县令,只要巩县百姓衣食无忧,你就算是尽到了本份。至于其他事情,自有你的上官处理。兵事又无需你去费心,不是还有李县男出镇黑石府吗?”
  “这个……绣娘,其实……”
  柴孝和似有话要说,但话刚到嘴边,就见小径上跑来一个家人,神色慌张,来到门廊前面。
  “老爷,黑石府李府君,在衙门口求见。”
  哈,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柴孝和没由来心里一紧,扭头看了看正在分汤的绣娘,犹豫一下,“请李府君到客厅说话,我现在更衣,马上就过去。”
  “喏!”
  家人连忙离开,柴孝和从绣娘手中接过茶盅,抿了一口。
  “老爷,李府君前来,你怎么看上去,有些慌乱?”
  “啊……我哪有慌乱?夫人说笑了!我只是在想,李府君怎么突然前来?听说朝廷派来河南讨捕大使,李府君按道理说,应该在虎牢关才对,怎么跑来我这边?你也知道,我虽来巩县三载,但是和李府君,并没有太多交集。其实……”
  柴孝和连忙解释。
  绣娘蛾眉一攒,“老爷,您可是从来不和妾身谈论公事。”
  柴孝和一怔,呆呆看着绣娘。
  却见绣娘叹了口气,慢慢收拾门廊上的茶具。
  “老爷自管公务,莫要李府君等的久了……有就是有,藏不住;没有就是没有,强加不得。”
  柴孝和面颊抽搐一下,转过身,慢慢离去。
  却不知,绣娘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满是忧虑。
  柴孝和换上官服,来到客厅。
  李言庆正坐在客厅中品茗,沈光和王伏宝,默默站在他的身后。
  客厅门阶下,有十几个军卒,手捧锦盒肃立。
  柴孝和疑惑的走进客厅,拱手道:“李府君,却是稀客!”
  李言庆连忙起身,笑呵呵还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府冒昧登门,还请县令多多海涵。”
  “客气客气,府君登门,我这小衙门,却也是蓬荜生辉啊。”
  “哪里哪里,县令自谦……您可是巩县的父母官,本府虽出镇黑石渡,然则也是县令子民。”
  两人嬉笑客套,而后分别落座。
  柴孝和说:“听府君刚才口气,似有事情商议?”
  李言庆笑道:“县令果然目光如炬,却让本府有些难以启齿……其实,这件事也算一件公事。年初时,潘县丞因年迈而致仕,巩县至今没有呈报朝廷,请朝廷委派新的人选。如此一来,县里大事小非,尽由县令一人操持,本府看在眼里,也不免为县令的身体,感到担心。
  如今,有齐郡通守张须佗将军出任河南讨捕大使,不日将会对瓦岗贼用兵。
  巩县作为荥阳重镇,更兼守备洛口仓,势必会变得忙碌。柴县令一个人,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本府觉得,县里需要配备足员,一些重要所在,还需派一二得力之人操持为好。”
  柴孝和的脸,腾地拉长了。
  “李府君,此乃地方政务。府君虽出镇黑石府,却好像无权干涉吧。”
  言庆对柴孝和的不满,似乎毫不在意。
  他笑道:“县令恐怕还不知道,本府出镇黑石府,同时还被郡守征辟为郡部从事,督导监察各县吏员。
  我名下产业,多在巩县,自然要对巩县多几分关注。
  依我看,县里的一些吏员,恐怕也难以担当重任,还需更换一番,说不得才能使巩县更加繁荣。”
  “没想到堂堂鹅公子,李县男,竟出任郡部从事?”
  柴孝和言语中,透着几分嘲讽之意,冷笑道:“但不知李县男以为,这巩县那些人应当更换?”
  “哦,六司功曹,需全部撤换。
  特别是兵曹王整,户曹李福安,金曹杨希,仓曹马安民……此四人皆来历不明之辈,不足以担当重任。县令当立刻将此四人缉拿,而后重新委任。本府手里倒是有些人选,说不得举荐于柴县令。”
  柴孝和脸色铁青,手扶书案,凝视李言庆。
  言庆视若不见,自顾自道:“首先,县正一职,需要有经验的人才能担当。我门下有一贤者,名黄文清,曾经是东莱郡掖县县令,对于政事极为精通,且心念百姓,德行也很出众;兵曹乃关系巩县治下平靖,责任重大……恩,也需要有知兵的人出任为好。我府中苏烈苏定方,兵法出众,治军严谨。他如今为我亲兵统军,不过为巩县安治,我也只好割爱了……”
  “够了!”
  柴孝和再也无法忍耐,勃然变色。
  言庆的无礼,已着实触动了他的底线。
  “李府君,你这是要置本县于何处?”
  李言庆淡定而笑,“柴县令又何必如此激动?我是为了你着想,绝无其他意思。县令身体不佳,正需得力人员辅佐。我所推荐之人,皆为栋梁之才……哦,法曹一职,依我看,沈光就挺合适。”
  “你……”
  “县令切莫急着生气,我有厚礼呈上,说不得县令会改变主意。”
  说完,李言庆一摆手,王伏宝大步走到了客厅门口。
  “李言庆,你休要太过分了……我敬你是当今名士,故而一直对你容忍,你莫要……啊!”
  十几个军卒走进客厅,把手中锦盒,放在堂前。
  王伏宝根本不理柴孝和的愤怒咆哮,上前打开一个锦盒。
  柴孝和原本正挥舞手臂,义愤填膺。可是当他看清楚那锦盒中的事物,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
  只见,锦盒地步铺着石灰,上面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王伏宝把十几个锦盒打开后,里面全都是人头,而且看样子,好像是刚被砍下来不久。
  李言庆站起来,“我手中还有一百多盒这样的礼物……说来也巧,今天我从虎牢关回来,在路上正好碰到这些人。也是这些家伙心中有鬼,我刚问了几句,他们就抽出兵器和我交锋。
  我不是嗜杀之人,可刀枪无眼,在那种情况下……
  柴县令,你可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在这些人押运的车辆上,发现了大批粮草辎重,还有库府中囤积的兵器。上面竟写着:大业十年,巩县收治。我记得,大业十年时,朝廷曾配发给巩县一批辎重兵器。可不知为何,这批辎重兵器一直在库府中,并没有分发到乡勇手中。
  我现在很想知道,那库府之中,如今是否已空?
  哦,对了,我是郡部从事,于情于理,我都有权力清查库府。柴县令,我能不能清查库府呢?”
  柴孝和,倒吸一口凉气。
  言庆复又坐下,示意王伏宝和沈光在客厅门口守卫。
  “柴县令,我前些日子,曾听过一个故事,不知道柴县令,有没有兴趣。
  杨玄感之乱的时候,在宣城郡有一个小县城的县正,曾意图勾结刘元进渡江,于是杀死了当地县令。可惜,没等刘元进渡江,杨玄感就死了……刘元进仓皇后撤,那个小县正不得已,做出和刘元进决一死战的姿态,意图蒙混过关。
  他运气不错,朝廷派去评判的将领,乃当世名将。此人精通兵法,骁勇好战,可偏偏是个直肠子,居然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于是,意图谋反的小县正,就变成了功臣,而且一下子成为荥阳治下的县令……其实,他如果老老实实也就罢了,可这个人偏偏又不甘心,继续与反贼勾结,更暗通曲款,将他治下库府中的粮草辎重,全都送给反贼,当真是罪不容恕。”
  柴孝和这时候,显得有些麻木。
  半晌,他轻声道:“不是这个人不甘心,是他有恩情要去偿还。
  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在楚公门下效力……可因为一时疏忽,犯了事情,楚公本准备将他处死。正好这时候有一个人在楚公府中做客,见那人可怜,于是向楚公求情……后来,这个人去了秋浦,成为当地县令。听说他的恩人随杨玄感起兵,就动了报恩的心思,准备响应。”
  说到这里,柴孝和惨然一笑。
  “其他的情节,大都没有差错……不知道府君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人呢?”
  李言庆一脸迷茫之色,摇头道:“我只是说一个故事,哪来的处置不处置?
  不过若硬是要我有个说法的话,我倒想劝劝那个人……做官不易,有些时候大家相互体谅着,比什么都强。老老实实做他的县令,把事情交给得力的人去做,自己也能落得个逍遥自在。”
  柴孝和闻听,瞳孔不由得一收。
  他突然道:“李府君,今上穷兵黩武,天下早已沸腾。而密公乃是天命之人……”
  李言庆一阵大笑,打断了柴孝和的话语。
  “天命不天命,我不知道。
  柴县令,你喜不喜欢赌?”
  “啊?”
  “我闲来无聊时,也会赌上几局。
  不过,我从来不会在一开始就下注,因为大家的本钱是什么,我并不了解。我喜欢先看着……等到时局将明未明之际,我再下一个重注。呵呵,如此一来,我往往都可以满载而归。
  赌局刚开始,又何必急于下注?谁是胜家,就算是到了最后,也未必能有分晓,稳妥一点的好。”
  柴孝和不禁愕然瞪着李言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了,正事要紧。”
  李言庆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几页空白文书,来到柴孝和跟前。
  “为了巩县安治,柴县令还是早些把人员配齐为好。
  来来来,这是你的官印……这一张,是向郡守请辟黄文清为巩县县正的文书……对,按在这里;这几页呢,是你辟置六司功曹的文书,都盖上官印;这一页,是缉拿王整等四人的文书……柴县令莫担心,身为黑石府鹰扬郎将,我有责任协助县令,将这四个人处理掉,绝不会让他们胡言乱语。”
  柴孝和此时,好像木偶一样,任由李言庆摆弄。
  事毕,李言庆站起身来,抽出一纸文书,递给沈光。
  “老沈,这是你和苏烈的委任状。从现在开始,你二人就是巩县的法曹和兵曹。
  这个是抓捕王整四人的文书,你交给苏烈,让他立刻行动……还有这一份文书,交给王先生。就说荥阳大战在即,为保证柴县令的安全,所以县衙中人,必须要全部更换,以免为宵小所趁。
  让黄文清从即日起,就入住县衙,协助柴县令公务。”
  这等于是把柴孝和,完全监控起来。
  柴孝和颓然坐在书案后,看着李言庆,心里面却没有半点恩怨之意。
  “李府君,你就算把我控制起来,也没有用处。
  你以为,密公在荥阳郡,只有我一个内应吗?他蒲山公营虽不算大,却也非我一人能够支撑。”
  李言庆转过身,看着柴孝和。
  半晌后,他突然问道:“不知柴县令,能否指点一二?”
  柴孝和笑了,“李府君,你能制住我,是我运气不好,我认了……可要我出卖恩公,万万不能。
  我倒要看看,你能把荥阳郡下十一个县城,全部清查一遍吗?”
  李言庆露出苦恼之色。
  “是啊,清查十一个县城,断不可能。
  柴县令高义,我若是用上手段,岂非自己也就变成了无义之人?挺麻烦……柴县令,你让我头疼了。”
  按理说,柴孝和应该高兴才是。
  可偏偏听李言庆如此说话,让他心惊肉跳。
  “这件事,我会好好的考虑一下。”
  李言庆迈步往外走。走到客厅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扭头问道:“听说散朝大夫时德睿时大夫,如今就在尉氏。不如这样吧,我派人把时大夫请过来,他一定会为我解忧,如何?”
  散朝大夫,隋室九大夫第五位,是个散官。
  柴孝和才一听到‘时德睿’这三个字,顿时面如枯槁,呆呆的坐在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九章 黄雀
  初冬第一场雪,终于到来。
  雪势很大,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染白;雪景很美,引得文人骚客,竞相做赋吟诗;可雪灾也很严重!大雪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酷寒。气温陡降,一些地方的牛羊,甚至冻死户外。
  荥阳的灾情非常严重,酷暑过后的酷寒,令许多人无法承受。
  李言庆骑在马上,看着白茫茫雪原,沉默无语。
  瑞雪兆丰年?
  话是没错,可这一场大雪之后,会有多少人无法看到来年的丰收?只怕谁也不会考虑这些。
  长孙无忌催马到他身边,“言庆,咱们赶快上路吧。否则今天恐怕难以赶到荥阳。”
  李言庆点点头,暗自感叹一声,催马继续前行……
  ……
  柴孝和到最后,也没有说出荥阳郡里,到底还有什么人与李密暗中勾结。
  但于李言庆,解决了柴孝和,知道了一个尉氏的时德睿,显然足够。他甚至不准备去揭穿时德睿的身份,让他继续在尉氏折腾。否则的话,荥阳的水不够浑。水若是不昏,他又如何摸鱼?
  毕竟,尉氏和巩县不同。
  尉氏远在荥阳东南,而巩县就在他的身边。
  有道是卧榻之旁,岂容猛虎安睡?如果不能把柴孝和解决掉,始终都是李言庆的一块心病。
  而尉氏……且随他乱去吧!
  失了一个柴孝和,对于李密而言,已经是巨大的打击。
  说句心里话,李言庆从不喜欢李密这个人。不仅仅是在这一世,包括前世时,他就不喜欢李密。至于原因嘛……说来也很可笑。前世幼年,言庆听评书隋唐演义时,对瓦岗英雄敬佩无比。混世魔王程咬金,秦琼秦二哥,罗成、单雄信,徐茂公……个个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最初,瓦岗寨何等兴盛?大魔国何等强大?
  若非李密后来篡夺了瓦岗……哦,评书里说,是瓦岗英雄让位于李密。如果不是这个李密,说不定大魔国会继续存在,那些瓦岗英雄会继续叱诧纵横,甚至连李唐都不可能出现……
  后来年纪大了,才知道这隋唐演义,和正史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可即便如此,李言庆还是从心底里厌恶李密。总觉得这个人,是个坏蛋,坏了瓦岗的英雄。
  呵呵,怨念!
  可怕的怨念啊……
  大业十二年冬,李言庆终于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巩县完全掌握在手里。
  从守城门伯,到衙门里的杂役,几乎全都换成了李言庆的人。而巩县的大小吏员,也被言庆清洗一空。原本柴孝和安插的瓦岗耳目,被李言庆连根拔起。黄文清、沈光、苏烈马三宝,占居了县正以及兵、法、仓、金六司四曹职位。其余工、户两曹,则被本地缙绅获得。
  于是乎,巩县上下,可谓皆大欢喜。
  苏烈、马三宝、王伏宝……这些跟随李言庆的人,都获取了正式的职位。
  虽说只是小小吏员,可在巩县城中,他们的地位已不再单单是李言庆的随从,而是巩县官员。
  黄文清对宦途倒也无甚追求,可对沈光四人而言,却是迈出了一大步。
  麒麟台密碟从百花谷,正式迁移至巩县县衙。沈光可以名正言顺的监察督导,苏烈也能光明正大的招兵买马。最重要的是,王頍虽说还无法在阳光下站立,却能借此机会,进一步加强对荥阳郡的控制……毕竟,不管是荥阳郡内,还是与东都联系,所有的公文都从巩县经过。
  王頍想要获取更加详细的信息,如今可谓易如反掌。
  只是,李言庆刚把巩县梳理完毕,就遇到了五十年罕见的特大雪灾。
  杨庆发来紧急公函,着令言庆重开粥棚。并且向荥阳各县谨慎恳求资助,言明有资助前两者,凡资助超过万贯者,即可获得‘太平绅士’之名号,以资奖励。凡太平绅士,见官可以不跪,来年徭役亦可用钱粮抵消。缙绅们求官求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个身份地位。
  见官不跪,可算得上一种声望。
  一些土豪缙绅,纷纷响应,有钱捐钱,无钱赠粮。
  不过相对于普通的土豪缙绅,荥阳郡里真正的大头,还是那些世家名门。他们不需要‘太平绅士’的虚名,要想让他们出血,肯定没那么容易。好在李言庆如今和郑家关系已经缓和,加上当年在安远堂的生活,使之与郑家较之从前,更加密切。毕竟郑仁基不同于郑善愿等人,而李言庆虽然脱离了郑家,可实际上,和郑家却有着千丝万缕,不易察觉的关联。
  比如言庆和郑宏毅是发小。
  比如郑为善曾得言庆赠诗……
  比如,言庆与冯智玳有救命之恩,而郑宏毅的老婆,却正是出自冯家。
  虽则这两年言庆和郑宏毅,一个在巩县,一个在长安,彼此间并没有经常见面,可书信却一直不断。
  李言庆决定,请郑家出面捐赠,还需自己亲自前往。
  于公,他如今官拜荥阳司马,郡部从事,理应为杨庆分忧解难;于私,他也确实许久,未返回荥阳。
  听说徐世绩从鹿蹄山回来,准备参加今年的祭祖。
  李言庆也想和徐世绩好生交流一下,探一探他的口风,以了解徐世绩的想法。
  可这一路上,满目尽是疮痍!
  此次随同言庆一起前往荥阳的,还有长孙无忌和薛收。
  杜如晦现在公务繁忙,无暇跟随言庆;而许敬宗则被李言庆暂时安排在巩县府衙,打理过往公文。
  此去荥阳县,是要那些世家名门割肉。
  单凭李言庆一个人,这份量略显不够。所以言庆就叫上了薛收和长孙无忌……特别是薛收,好歹是河东四姓之一,汾阴薛氏的族人。有他相随,总归方便一些。毕竟这世族之间,休戚相关。
  “言庆,莫想的太多了。”
  薛收见李言庆心情不好,于是上前劝慰道:“荥阳郡的情况,比之其他各地,要强许多……我听说河北等地,已出现易子而食的状况。民变此起彼伏,已经到难以禁止的地步。荥阳这边的灾情虽然严重,却并未到不可收拾的程度。这里面,可是有你一大功,你应当高兴才是。”
  言庆强笑道:“有甚可高兴?
  我愿为生民立命,可到头来……受苦的还是百姓。”
  李言庆三人,并辔而行。
  麒麟卫则在梁老实的带领下,落后于三十步外。
  苏烈和王伏宝,如今都各有职责,不可能在率领墨麒麟。好在墨麒麟早已经训练完备,苏烈和王伏宝的作用,也就减少了几分。再加上墨麒麟只听从李言庆之命,只要李言庆在,谁率队都没有关系。于是翻过来倒过去,最后却成全了梁老实。此人武艺堪堪过得去,而且也跟着墨麒麟训练过一段时间,对三角阵大致了解。所以,梁老实因祸得福,一下子成了领军。
  梁老实适当的压住墨麒麟的速度,以方便李言庆三人交流。
  在这一点上,漂泊半生,历经过无数坎坷的梁老实,显然比苏烈和王伏宝,更懂得察言观色。
  领导们在前面说话,自己这帮小跟班,又何必靠的太近?
  薛收眼睛一眯,突然一转话题,“言庆,莫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如此雪景,何不赋诗一首?”
  “赋诗?”
  李言庆一笑,“我却没有这份雅兴。
  不过我这里有一个小曲儿,不知大郎可有兴趣?”
  “甚个小曲儿,唱来听听?”
  李言庆轻轻咳嗽一声,手指轻击槊干。
  他如今使的马槊,正是言虎在太室山中,精心为他打造而成的‘沉香’槊。言虎原本准备,把沉香槊制成以后,就去汉阳寻找冯盎。哪知七月中,冯盎突然辞官返乡,回了岭南,使得言虎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九月时,少林寺方丈住持了然大师故去,道信受了然大师嘱托,带着弘忍返回少林,暂代理寺中事务;言虎随行,也回到少林寺……不过李言庆这时候为了控制巩县,府中可用之人,纷纷调离。虽在李府,可这府内却有些防卫空虚。
  于是言庆和言虎商议之后,又与道信商议,从少林寺借来觉远行操等,合计共十三名武僧,守卫李府。所以,沈光等人虽说离开了李府,可实际上呢,李府的防卫力量非但未曾减弱,反而大大增强。出谋划策,有王頍坐镇即刻。少林十三武僧的战斗力,那是相当强悍。
  如此一来,倒是解决了李言庆的后顾之忧。
  手指屈环,直接扣在说赶上,发出空—空—空……颇有节奏的韵律。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里都作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薛收脸色变幻,长孙无忌则侧目言庆。
  许久之后,薛收突然道:“言庆,听说许敬宗如今不在黑石府,怎么跑到了巩县县衙做事?”
  李言庆看了一眼薛收,“你想听真话?”
  “自然!”
  “真话就是,我手边真的无人可用。你薛大郎整天呆在麒麟馆吟诗作赋,毫不在意兄弟的难处。我不用许敬宗,难道还要自己亲自出马吗?还有你……四哥,也是时候出山帮忙兄弟一把。”
  言庆言语中,带着责怪之意。
  可传到薛收的耳中,却变了味道。
  李言庆没有说他架空了柴孝和,可实际上,却等于承认了,巩县已落入他的掌控。薛收因生父薛道衡之故,曾发誓不为隋室效力。但李言庆口口声声,却未曾让他为朝廷效力,只说是为兄弟帮忙。这性质,完全不同。薛收看了一眼李言庆,又看了看面色如常的长孙无忌。
  “先说好,要我出来也行,我只是帮你而已。”
  言庆笑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不是帮我,难不成还要帮别人?”
  薛收,也不由得笑了!
  “言庆,我娘让我告诉你,过了今年,你可就要成丁了!”
  长孙无忌没有接言庆的话岔子,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那言下之意却是提醒言庆:你成丁了,我妹妹也将十六,你是否也该有所表示?
  古时女子,十四岁即可成亲。
  不过大多数人,十一二岁就做了别人的媳妇。
  似长孙无垢即将十六,还没有成亲?说实话,已算是大龄青年。
  女子过了二八年华还未成亲,那可是要被说闲话。虽则在巩县,没人敢去说长孙无垢的闲话,可高夫人的面子,却终归有些抹不开。她这是借长孙无忌的口,让李言庆尽快定下婚期。
  可是,李言庆也很为难。
  他那老子如今不知道又跑到了何处。
  年中时,李言庆出任黑石府鹰扬郎将,李孝基派人送来一封书信,除了倾诉思念之情之外,并祝贺了一番。不过在信尾处,李孝基告诉言庆,他准备去西域做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一晃又过去了小半年,李孝基音讯全无。
  言庆也不知道,李孝基究竟是待在西域,还是已经返回陇右?
  如果没有李孝基这码子事情,他倒是可以做主。可现在呢,这婚姻大事,还必须要通过李孝基才行。
  而问题就在于,李孝基现在,见不得光……
  杨广怎么还不死!
  李言庆苦恼的挠头。杨广死了,天下随之大乱,谁还会在意李孝基呢?
  “四哥,等我从荥阳回来,就去毫丘面见夫人,亲自作答,如何?”
  长孙无忌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容。
  他沉声道:“黑石府那边有大郎出谋划策,又有老杜为你打理,想必也不需要我再去帮忙。
  不过你现在人手不多,此次巩县吏员出缺,你那点人都填进去……这样吧,我回巩县,如何?”
  一边说着,脸上还带着几分鄙薄之意。
  李言庆不禁笑了!
  长孙无忌家学渊源,但却非以兵事而出众。他长于谋略,目光长远,适合于统筹大局,而非指挥兵马。巩县方面,柴孝和虽然被李言庆架空,但不管是黄文清也好,马三宝也罢,甚至包括许敬宗在内,都不是主持大局的合适人选。王頍倒是合适,可他手握麒麟台,可以为参谋,但却不适合掌控大权。所以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长孙无忌合适。在这一点上,长孙无忌似乎也非常清楚……他不适合领兵!在黑石府,其实等于压制了他的才华,留在巩县更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设法,为你谋求一个合适的职位。”
  李言庆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
  一下子增加了两个帮手,而且这两人的才华,绝对无与伦比,他又怎能不开怀?
  “走吧,我们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之前,抵达荥阳。”
  李言庆说完,催马就走。
  象龙长嘶,引得群马回应……
  ……
  十月,历经两个月的训练,张须陀完成了对荥阳郡兵的整顿。
  与齐郡相比,荥阳郡无疑是一个人口大郡。根据大业五年的统计,整个荥阳郡治下约十四万户,八十万人口。不过历经三征辽东,杨玄感之乱后,荥阳的人口略有下降,但幅度并不算太大。
  如今,整个荥阳郡,约七十万人。
  按照十五抽一的比例,荥阳郡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征召五万人左右。
  不过张须陀也知道现在民力疲乏,大规模征召,显然不太合适。所以他采取了三十抽一的比例,约两万余郡兵。对于百姓而言,三十抽一可谓极低,所以反对声倒也不是太大。张须陀如同他在齐郡时一样,设立八风营。三千人一军,供给八军人马。经过训练之后,八风营战斗力得到了明显的提高。加之张须佗爱兵如子,所以在军中的声望,也随之水涨船高。
  大业十二年十月,张须陀主动出击。
  先是在荥泽痛击瓦岗军,而后又兵进原武,于封丘大败翟让所部兵马。
  两战之后,瓦岗军损失惨重,死伤无数。翟让心腹爱将王儒信被杀,大将单雄信败退瓦岗寨。
  一时间,张须陀八风营之名,响彻河洛。
  原本蠢蠢欲动的各路英豪,也纷纷止步,观望态势。
  张须陀本欲乘胜追击,征伐瓦岗。却不想一场初雪突然到来!接连数日大雪,使得张须佗不得不停止攻击。大雪过后,道路变得泥泞而湿滑。加上距离已脱离了荥阳范畴,使得粮草辎重的运输格外困难。张须陀在几次犹豫之后,最终只得决定,放弃攻击,退守于牛渚口。
  “昏招!”
  李言庆得知张须陀退兵的消息,忍不住脱口咒骂。
  虽说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希望隋室能变得更加混乱,可眼见瓦岗破灭在即,张须陀却停止攻击,亦忍不住摇头叹息。
  “张须陀在齐郡虽说战无不胜,但终究只是一个闯将,而非帅才。”
  薛收劝慰道:“张须陀能征惯战,却有妇人之仁。我曾听人说,之前训练郡兵时,有兵卒太过疲惫,在校场上昏死过去,张须陀竟当众落泪。原本以为那是他的手段,可现在想来……
  如今蚁贼士气低落,若换做他人,定会不顾一切,乘胜追击。蚁贼不过乌合之众,只要再败几阵,势必会全军溃逃。那时候,就算是粮道不畅,张须陀也不需要去担心辎重粮草问题。”
  妇人之仁吗?
  也许吧!
  李言庆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张须陀之所以退兵,是不愿麾下部卒受酷寒之苦。
  如若真这样,那之前自己,确是高看了此人。
  不可否认,张须陀在齐郡战无不胜。可同时也要看到,齐郡蚁贼和瓦岗蚁贼有明显不同。不管是王薄还是左孝友,皆仓促起兵,麾下部众不堪大用,虽人数众多,但是并不值一提。
  而瓦岗不一样,自大业七年开始,至今已有六载。
  瓦岗可谓是神经百战之辈,和隋军有过无数次交锋,经验丰富。加之翟让麾下,也多猛将,勿论是单雄信还是程咬金,都多多少少精通一些兵法,更有黄君汉这等智将存在,非同小可。
  如今,瓦岗寨又有李密这样的人物,更使得瓦岗如虎添翼。
  李言庆此前设计离间翟让和李密,使得翟让对李密颇有顾忌。张须陀此时用兵,正是机会。
  他这一退回牛渚口,再想攻打瓦岗军,恐怕就要付出惨重代价……
  可是,李言庆无法开口。
  张须陀也是倔强之人,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
  自己身为军府郎将,坚韧荥阳司马。如果过多插手张须陀的兵事,势必会引发张须陀不满。
  李言庆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亲往虎牢,面见张须陀。
  能听得进去,他就听;若是听不进去的话……李言庆也没有办法。反正,他已经尽到责任。
  ……
  正如李言庆所猜想的那样,瓦岗军此时,正被愁云笼罩。
  和张须陀连续三次交锋,瓦岗军皆大败而回。不仅仅是损失了数千精兵,还折了王儒信,伤了单通单雄信,军中士气可谓低落到了极致。本来,瓦岗攻取金堤关之后,声名大振,隐隐有天下英雄以瓦岗马首是瞻的趋势。各路义军纷纷和瓦岗军联系,准备前来瓦岗投奔。
  孟让、郝孝德、王德仁等一干义军首领,已派人前来和翟让接洽,准备在新年之际,歃血为盟。
  可现在,瓦岗三战三败后,孟让等人也都随之没了音讯。
  翟让心里也清楚,如果不能尽快挽回这种颓势,瓦岗军势必分崩离析。只是张须陀太强悍了!八风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令瓦岗军上上下下,都不禁为之惶恐,根本不敢和张须陀交锋。
  如此下去,又如何得了?
  翟让万分苦恼,于是召集心腹,前来商议。
  瓦岗军如今也算是人才鼎盛,武有程咬金单雄信,文有邴元真贾雄。翟让虽失去了自家侄儿翟摩侯,但实力犹存。
  他把所有人召集过来,商讨如何应对张须陀的攻击。
  “大将军既然有心抵御张须陀,何不将密公请来,一同商议?”
  程咬金在犹豫片刻后,终于鼓足勇气,向翟让建议说:“密公谋略过人,想那张须陀,定不在话下。”
  翟让闻听,不由得眉头紧蹙。
  当初攻取金堤关,被李言庆施以离间之计。
  后来翟让也不是没有想明白,可是这心里,始终对李密怀有几分戒心。
  “世人只知蒲山公,而不知大将军……长此以往,瓦岗还是瓦岗,却最终不复为大将军之瓦岗。”
  这是翟让的哥哥翟弘私下里对他说过的话。
  翟让深以为然,加之李密设计说服元宝藏投降,王伯当又射杀了卫文通,使得李密在瓦岗军中,声威日盛。翟让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于李密的压力。所以在返回瓦岗之后,翟让对李密日益疏远,即便是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和李密商议。同时,他还加强了对李密的压制。
  比如把王伯当的兵权削去!
  比如把房玄藻、王当仁派出去,使之和李密分开……
  诸如此类的手段,层出不穷。为的就是让李密知难而退,自己乖乖离开瓦岗。
  若是李密真的愿意离开,翟让也不会为难他。昔日李密带来多少兵马,翟让会全数奉还李密。
  偏偏,李密好像认准了瓦岗,始终不肯离去。
  这也使得翟让对他留也不是,不留爷不是。干脆让李密负责辎重粮草,在瓦岗充当后勤官。
  程咬金提起李密,让翟让很不高兴。
  可如今状况,似乎还只能向李密请教。
  翟让犹豫片刻,终于松口:“既然如此,那就烦劳知节亲自走一趟,请密公前来一同商议。”
  就算翟让愿意启用李密,也绝不会亲自过去邀请。
  也许这就是成大事者和普通人的差别吧……刘玄德可以三顾茅庐,请得诸葛亮三分天下;翟让呢,即便是有求于李密,也不愿折节屈身。由此可见,魏征说的不错,翟让非做大事之人!
  程咬金心里暗自感叹一声,不过在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
  翟让肯定想不到,他这为了面子的一个行为,却使得心腹爱将生出贰心。
  坐在大厅里,翟让还在思考着,一会儿李密来了,究竟是该起身相迎呢?还是坐在原处不动!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密带着王伯当,随程咬金走进大厅。
  王伯当现在不再领兵,就呆在李密身边,平日里负责保护李密安全,闲暇无事的时候,聆听李密讲解兵法韬略。程咬金过去邀请李密的时候,李密正捧着一部《三国演义》,和王伯当说话。
  “三郎,你可知我这一世,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王伯当摇头道:“学生不知。”
  李密把书本合上,轻叹一声,“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小觑了李言庆。此子端地妖孽无比,以十龄年纪,竟写出这等奇书。这三国演义,初读时我只当做是部荒唐之作。可这些日子来,我每读一次,就多出几分敬重……昔日楚公起事,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业不成?”
  王伯当憨笑道:“我倒不觉得有出奇之处,不过就是喜欢……觉得那李言庆实在厉害,竟把经史演义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呵呵,前几日我和老单老程闲聊,才知他二人也读过这部书。”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李密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苛责王伯当。
  不过在内心深处,李密已经把言庆,视为头等大敌。
  他轻声道:“欲取荥阳,必先取李言庆……三郎,若他日我们和李言庆交锋,你需提醒我今日之言。”
  王伯当点头答应。
  也就在这时候,程咬金推门进来,邀请李密前去议事。
  翟让最终决定,不去迎接李密。
  他要让李密知道,他翟让才是这瓦岗寨的主人。
  李密迈步走进了客厅,丝毫不以翟让倨傲姿态为意,反而不卑不亢上前,恭敬向翟让行礼。
  “未知大将军唤李密前来,有何吩咐?”
  翟让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幸亏贾雄站出来为他解除了尴尬,笑呵呵道:“前闻密公有恙,不知如今可曾康复?”
  翟让冷藏李密,对外宣称李密身体不好,所以才在后营做事。
  李密一笑,“有劳贾军师惦念,李密已然康复,随时听候大将军差遣。”
  翟让连忙道:“既然如此,密公快快请坐。”
  说着话,他朝单雄信使了个眼色。单雄信连忙请李密上座,而后恭敬奉上酒水,“今日请密公前来,实欲请密公为我等排忧解难。”
  单雄信在李密身边坐下,沉声道:“近来我军战事不利,想必密公也有耳闻。
  狗皇帝从齐郡调来了爪牙张须陀,整备荥阳兵马,与我等连番交战。此人……确有几分本事,加之身边又有悍将相随,麾下部曲更是训练有素。几次交战,连我都差一点丢了性命。
  如今张须陀因大雪封路,粮道不畅,不得不暂时退守牛渚口。
  不过来年必有恶战,所以想请密公能指点一二。这张须陀不除,我瓦岗军只怕难以支撑啊。”
  单雄信这番言语,其实就是翟让的心思。
  不过由单雄信说出来,多多少少让翟让保住了几分颜面。
  李密沉吟片刻,又和贾雄邴元真等人交谈了几句,而后起身拱手道:“大将军,若等来年开战,只怕于我等更加不利。”
  “哦?”
  李密说:“今年荥阳大旱,颗粒无收。又逢严冬,荥阳治下必然是人心动荡。
  此时之荥阳,亦最为薄弱。若等来年开春,大地回暖,百姓思春耕农忙,再行开战,我等并不占优势……加之整个冬季,大将军若没有作为,只怕会让军中将士生出贰心。所以,大将军若要挽回劣势,就必须要在今冬开战,再伐荥阳。否则的话,开春后我军定然分崩离析。”
  李密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姿态,似乎对翟让早先的压制,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越是如此,客厅里众人对他就越是敬重。
  连带着翟让也生出几分愧疚,连忙起身道:“密公所言极是!不瞒密公,如今我军新败,士气低落。我亦想要和官军决战,然则张须陀治军有方,精于战阵,某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翟让,低头了!
  李密却笑了,“大将军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张须陀,不过有勇无谋之辈。此前获胜,非大将军不能抵,实他运气耳。此人不通兵法,不懂谋略,更不知天时地利,绝非有真才实学……呵呵,若我是张须陀,哪怕是粮道不畅,也断然不会放弃攻击。大将军试想,若张须陀此时不顾一切,猛攻我军,又该如何是好?”
  翟让和客厅里众人相视,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轻松。是啊,张须陀也并非真有才学,之前取胜,确是运气。
  程咬金问道:“但不知密公可有良策?”
  李密说:“张须陀新胜,正是骄横之时。
  若大将军敢在此时出兵,他定然不会有防备。我有一计,可令大将军一战功成,将张须陀除掉。
  您只需要严阵以待,其余我自会为大将军谋划。”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原本众人都提心吊胆,心慌意乱。可李密几句话下来,那点恐慌之情,竟随之烟消云散。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吧……
  翟让显然不具备这样的魅力,所以才使得所有人陪着他一起担惊害怕。可李密侃侃而谈,气度沉稳,一下子安抚了所有人的心。李密和翟让的差距,也因此而变得格外明显。不过翟让此时还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他所要考虑的,是如何战胜张须陀,挽回瓦岗寨低落的士气。
  “既然如此,就依密公之计。”
  殊不知,他这句话一出口,程咬金和单雄信,都不禁微蹙眉头。
  大将军这样子,未免也太失了方寸吧……
  且不说程咬金和单雄信心里是如何思虑。
  李密和王伯当步出客厅,沿着僻静小路,朝后营行去。
  山风罡烈,拂动衣衫猎猎作响。
  李密突然道:“三郎,你似乎有话要说?”
  王伯当停下脚步,沉吟片刻后,轻声道:“先生不记翟让先前无礼,此乃高义;只是就这样为他效力,日后难免还要被他猜忌。此前先生为他攻取金堤关,反而被他压制。如今……学生倒是觉得,有张须陀,那翟让还不敢怎样。如果张须陀被先生解决,翟让是否会旧病复发?”
  李密笑而摇头,“我岂能容他再行压制?”
  王伯当一怔,“先生莫非……”
  “翟让,已被张须陀杀得丧胆。即便是和张须陀再行交锋,一样会惨败而回。
  我今为他出谋划策,绝不容他再有机会压制。三郎,非是我要算计翟让,而是那翟让,不能容我,我不得不算计。”
  王伯当眼睛一眯,“先生意欲令蒲山公营出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李密笑着说:“房献伯和魏征早已准备妥当,只是一直欠缺一个机会。
  我原本也在为此担心……巩县突然停止了对我的辎重输送,周文举音讯全无,好似凭空消失。单凭时德睿一个人,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故而蒲山公营必须要尽早出击,站稳脚跟。
  张须陀,恰巧给了我这个机会!
  三郎,你可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吗?翟让和张须陀,一个是螳螂,一个是蝉。而你我要做的,就是躲在暗处的黄雀。只要除去张须陀,翟让休想再轻易将我打压……”
  说完,李密凝视王伯当,“三郎,你可愿助我?”
  王伯当露出激动之色,插手躬身,沉声回答:“学生等这一日,久矣!”


第三十章 坦白
  李言庆并没有动身劝说张须陀。
  且不说他能否说动张须陀,就算他立刻动身,张须陀已经退兵。难不成他还能半路拦截,让张须陀再次出击吗?军中令行禁止,最计划朝令夕改。再者说,即便张须陀能被他劝说,也不可能立刻改变主意。毕竟这大军一退,士气随之低落。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李言庆也并不是不知道。现在就算是让张须陀返回攻击瓦岗寨,却未必能产生作用。
  所以,言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荥阳县。
  他自己的事情也有很多。请郑仁基出面捐助,倒不算困难。而且李言庆一开口,郑仁基也就答应了。不过,拜访其他世家名门,李言庆也必须亲自前往。鄢陵崔氏、管城崔氏、荥阳潘氏,以及大大小小世胄家族,一一拜访过来,也着实是一件累人差事。李言庆不胜疲乏。
  不过这一切辛苦,最终还是产生了作用。
  以郑仁基为首的荥阳郑氏,连同荥阳郡治下十三家大小世胄高门,捐赠钱粮共计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是什么概念?
  在普通年景里,几十贯就足够五口之家一年支出。
  不过考虑到今年旱情严重,各地粮食均有大幅度增长。而且自粥棚开设以来,每日涌入荥阳治下的灾民,多达数千人。如此庞大的人口基数,三十万贯,堪堪能使荥阳郡撑过来年春耕。
  待到大地回春之后,万物复苏。
  灾情会有所缓解,虽依旧需要赈济,压力却能相对减轻。
  到那个时候,杨庆自己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更不需要李言庆再来回奔波。李言庆这边钱粮刚一敲定,杨庆就立刻宣布,以工代赈,准备对虎牢、管城、巩县、荥阳以及洛口仓进行修缮。消息一传出,引得荥阳百姓莫不感激涕零。人人称杨庆是父母官,李言庆等人的声誉,则更上一层楼。
  徐世绩也回到荥阳,不过却是为了探望儿子。
  郑丽珠在年初徐世绩调往鹿蹄山时,就已经有了身孕。入冬之后,产下一子。按照五风水上的讲究,郑丽珠产子之时,正逢疾雷轰鸣,加之荥阳县又处在鹿蹄山东面,乃震宫所属,故为孩子取名‘震’。
  李言庆不清楚历史上徐世绩的儿子,是否名‘震’。
  但是看徐世绩抱着儿子,一脸傻笑的模样,心里不禁生出感慨。
  徐世绩让李言庆做了徐震的义父。这也是徐世绩成亲时,就已经和言庆商量好的事情。
  抱着儿子,徐世绩乐呵呵的问道:“言庆,这一晃已经三载,你的事情,也差不多是时候解决。
  我这次回来的时候,途经洛阳时,还拜见了右监门大将军。
  他在言语中,也颇有不满之意……你当知道,裴娘子如今已过了双十,再不成亲,难免被人笑话。”
  初为人父的徐世绩,多了几分沉稳干练之气。
  在话语中,似是说笑,却也是提醒李言庆:有些事情,也确实不能再拖了!否则裴仁基肯定会不高兴。
  本来嘛,裴翠云和长孙无垢以平妻嫁给李言庆,已经超出裴仁基的底线。
  此前言庆为郑世安守孝,尚能说的过去。可如今孝期已满,再继续拖延下去,终究不是好事。
  李言庆也非常苦恼!
  难不成,不等李孝基回来吗?
  若是如此,将来他可要背负上一个礼法的缺憾……
  “此时我自有主张,老徐你莫再操心。”
  说完,李言庆感慨长叹,以四十五度角的角度,仰望苍穹,负手而立,久久无语。
  “老徐,如今洛阳情况如何?”薛收问道。
  徐世绩笑了笑,“不甚好!”
  “此话怎讲?”
  “今上南下江都,虽名义上遥控两都,可实际上……他虽留下越王留守东都,可越王才多大年纪,焉能镇得住洛阳城里那帮子家伙?我听说,元太府他们对荥阳这边的状况颇为不满,几次向越王建议,想要派人接手荥阳。只是越王没有同意,否则的话,会变得更复杂。”
  言语中,透着隐隐担忧。
  李言庆看得出来,徐世绩似乎对隋室的未来,也不太看好。
  “鹿蹄山那边如何?”
  长孙无忌和徐世绩当年也算有同窗之谊。两人同在洛阳县学就读,交往也颇为密切。
  他本是随口一问,不成想却引得徐世绩发出一阵感慨。
  “说起来,我那边还好,一切正常。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却发生了一些古怪。近来不断有小股蚁贼自襄城郡流窜过来,数量颇多。我屡次出击,却发现蚁贼非但没有减少,却日益增加。
  我曾活捉过几个匪首,得知这些蚁贼,大都是卢明月所部。
  我担心,今年旱情严重,各地接受波及。蚁贼如此大规模的流窜,会不会是卢明月企图袭掠东都?”
  薛收脱口问道:“卢明月,不是在南阳郡吗?”
  “正是!”
  “那现在是谁在征讨卢明月?”
  徐世绩回答说:“我记得似乎是江都通守王世充在负责征讨卢明月吧。”
  “王世充?”
  薛收和长孙无忌,显然对王世充并不了解。
  反倒是李言庆眉头紧蹙,“你可知王世充在南阳战绩如何?”
  “好像不差吧!”徐世绩说:“我记得此前从南阳传来战报,还说王世充连战连胜,卢明月已无力抵抗来着。想必是卢明月抵不住王世充的征讨,所以想要逃离南阳郡,另寻根基?”
  “不对!”
  薛收突然道:“若真如此,卢明月理应向南逃窜才是,为何反而逼近东都?
  南阳郡西南,素来兵力空虚。十二卫府在襄阳、竟陵一带,并无太多军府驻扎。且荆南钱粮颇丰,若我是卢明月,定然会攻取襄阳竟陵,凭借荆襄之地势,休养生息,以求发展壮大。
  而且王世充既然能连连取胜,想必也是知兵的人。
  他难道就不知道,把卢明月逼向东都,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若我是王世充,则会布防于育阳郡一线,宁可迫使卢明月南下,也不会放其北上。一支两支流寇漏过,倒也能说得过去。可根据老徐所言,分明是大批蚁贼北上,这显然不太正常。老徐,你要多加留意王世充。”
  言庆的目光中,带有激赏之色。
  对于王世充这个人,他说不上了解,但也不陌生。
  先前之所以觉察到不正常,是基于前世记忆对他的提醒。历史上,王世充可是入主东都,击败了李密,杀死了杨侗,自立为郑王,最后被李世民所败。不管史书演义里把此人说的多么不堪,但能走到自立为王的一步,王世充绝非是一个窝囊废。讨厌归讨厌,重视还要重视。
  可是薛收只从徐世绩短短几句话中,就敏锐的觉察到了王世充这个人的存在……
  言庆此时对薛收的敬佩,果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言庆,还有一件事,你要帮我。”
  “你说!”
  “为我推荐一个幕僚吧。”
  李言庆不禁诧异,“你那泰山老大人,难道没有为你配备幕僚?”
  徐世绩一怔,“泰山?什么意思?”
  言庆突然醒悟过来,此时好像还没有‘泰山’这个说法。人们所说的泰山,大都指东岳泰山,至于是何时带有岳父的意思,李言庆却记不清了。依稀的,好像也是从唐朝有的这个说法。
  “泰山,就是说你岳父大人。”
  李言庆含糊过去,好在徐世绩也没有刨根问底。
  “岳父倒是为我配备了几人,然则撰写公文倒还中规中矩,可是真正能堪大用者,却没有。”
  郑氏这些年来,的确是人才凋零。
  虽说郑家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可想要一下子改变过来,也不太可能。
  李言庆倒是能够理解这一点,于是蹙眉沉吟。
  麒麟台倒是有人才,可愿意出山者,又有几人?孔颖达这些人多醉心于学问,未必能看得上徐世绩。而七大书院之下,似乎一下子也想不出合适人选。毕竟徐世绩作为鹰扬郎将,所需幕僚不仅仅要有谋略,而且还要有足够的眼光。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又从何处寻来?
  言庆下意识的,把目光对准了薛收。
  薛收一笑,“若说幕僚,的确不太好找。
  如今时局相对混乱,老徐虽是郑家的女婿,但终归不在族内,想要吸引那些有名号的人,的确困难。不过呢……老徐运气不错,我恰恰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说不得能符合老徐的要求。”
  “谁?”
  “苏夔!”
  李言庆顿时露出茫然之色。
  苏夔是谁?
  好在,不等他发问,长孙无忌就做出了回答:“你是说房公,宁陵侯苏威之子,苏夔?”
  “长孙,你觉得如何?”
  李言庆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苏威,在隋唐之交时,是一个颇为尴尬的人物。
  若用历史人物相比,可能只有五代时期的一个冯道可比,而且结局呢,也颇有相似之处。
  苏威的父亲名叫苏绰,是西魏宇文泰心腹。苏威五岁时,苏绰过世,他就集成了美阳县公的爵位,曾任西魏郡功曹之职。北周时,宇文护曾想召他为女婿,但他因害怕惹祸上身,于是随应承了婚事,却整日躲在山寺中读书。后来被授予持节、车骑大将军,上仪同三司。
  北周武帝的时候,苏威被封为稍伯下大夫。
  在周宣帝时,有被封为开府仪同,大将军之职。
  杨坚篡周,封苏威太子少保,邳国公,兼务纳言,民部尚书,并参与制定《开皇律》,堪称位高而权重。
  隋炀帝继位后,苏威与宇文述、裴矩、裴蕴、虞世基并称‘大业五贵’。
  杨广三征高句丽,杨玄感随即造反,天下开始大乱。苏威几次劝谏隋炀帝,却被杨广所恼。大业十二年初,裴蕴谗言,致使苏威下狱,甚至被判了死刑。后来还是杨广念及旧情,饶恕了苏威,但举家贬为平民。不过后来杨广行幸江都,又让苏威随行。杨广死后,苏威先后为宇文化及和李密效力,最后归于李唐,卒于长安。
  此时,苏威正在江都搬家。
  然则苏威的儿子苏夔,却留守于洛阳,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苏夔有辩才,精通音律,杨广为太子时,曾为太子舍人。杨广登基之后,因功进通议大夫之职。
  哦,还要提一句,这个人,也曾被杨素器重!
  杨素这个人嘛,才能不错,眼光也很毒辣。似乎被他看重的人,都不简单。
  李言庆和徐世绩听薛收推荐苏夔,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徐世绩更咽了口唾沫,轻声道:“薛大郎,你莫与我开玩笑,我可会和你翻脸。”
  言庆也觉得不靠谱,蹙眉道:“老薛,这个玩笑可不好笑……老徐虽说也是从五品的郎将,普通人还有可能,那苏夔,岂能愿意为他幕僚?”
  “你不试试,焉能知道?”
  薛收轻摇羽扇,面带淡淡笑容。
  这厮是《三国演义》的忠实拥趸,从十年前就是。
  平日里最喜欢演义中,那诸葛孔明的打扮。羽扇纶巾,大冬天的手里还要拿着一把羽扇,没事儿还摇动那么两下。不过呢,你还别说,这一身打扮穿在薛收身上,倒也颇有几分韵味。
  薛收说:“宁陵侯如今随驾江都,可苏夔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且不说一大家子的开销颇大,他从通议大夫一下子变成平民,心里面焉能舒服?要想请他出山,的确不太容易。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徐要多费心思,再加上李县男和我等从中说项,想来苏夔也不会不同意。只是他能做你多久的幕僚……这个我可不敢想你保证。”
  是啊,苏威跟着杨广,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重新受宠呢。
  徐世绩想了想,有些犹豫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几个,可不能袖手旁观。
  能用一时且用一时,如果将来陛下回来重新启用他,也说不得是一段善缘,未必就没有好处。”
  长孙无忌抬头突然一笑:“老徐,陛下真的能回来吗?”
  一句话,令席间四人顿时沉默。
  除了言庆之外,其余三人都感到有些迷茫:是啊,皇上……还能回来吗?
  ……
  十月二十五日,李言庆返回巩县。
  临行之前,他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张须陀。
  他在信中告之张须陀,务必要小心瓦岗军的反扑。翟让未必会轻易认输,一旦他重新启用李密的话,定然会有所行动。若瓦岗军犯境,还请小心李密用计。
  在书信最后,言庆留下六个字:守虎牢,待春回。
  开春之后,荥阳的局势将会相对缓解。在此之前,将军只需守住虎牢关即可!
  至于张须陀会不会听从,李言庆就不知道了。反正该提醒已经提醒,想来张须陀,也会加以小心。
  而荥阳这边的事情,也办得大差不差。
  各家世胄纷纷捐出财物,杨庆也抵达荥阳县,着手安排赈灾。
  李言庆也没有必要再留守荥阳,加之他还要操心军府的事情,所以和徐世绩告辞,与长孙无忌离开荥阳。
  薛收暂时留在荥阳县。
  过两天,他会和徐世绩一同前往洛阳,游说苏夔出山。
  同时,言庆还给苏夔写了一封书信,对他的才能大加赞赏。言庆信中措辞很客套,认为苏夔只是暂时失意,迟早能够复起。与其在家中郁郁寡欢,倒不如做些事情。如今时局虽然不好,却也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
  这封书信能有多大作用?
  李言庆说不上来……不过苏夔若真是个聪明人,想必也会有所举措,而非呆在洛阳自哀自恋。
  但言庆却不知道,他这一封书信,对于苏夔有着何等意义。
  历史上的苏夔,在举家被贬为平民之后,不久郁郁而终。而苏夔的两个儿子,长子苏勖后来成为李世民秦王府中学士馆内的十八学士之一;次子苏亶,入唐后官拜台州刺史。而苏亶的女儿,就是李世民长子的李承乾的太子妃。至于苏亶的儿子和孙子,则成为宰相。
  不过,李承乾似乎随着长孙无垢与言庆订婚,不再可能出现。
  即便是还有一个李承乾,也断然不可能是历史上原来的那个李承乾。因为在年初时,李世民已与北齐名士温君悠长子,李渊府中记事参军温大雅之女成亲。据说两人,倒相敬如宾。
  言庆还真不记得,温大雅的女儿是谁!
  哦,好像前世有一部电视剧《贞观长歌》里,杜撰过这么一个女人,而且和李世民青梅竹马。
  似乎看来,也并非杜撰。
  只不知道,此温氏女,是否就是彼温氏女?
  大业十二年末,徐世绩六次前往洛阳,终请得苏夔出山。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年,似乎又发生了一点小小改变。只是李言庆,却不清楚这个变化……
  回到巩县,他立刻面临一个巨大的麻烦。
  高夫人,有请!
  高夫人请他做什么?
  李言庆也是心知肚明。
  恐怕,是与长孙无垢的婚事有关,高夫人等得不耐烦了……
  长孙无忌奉母命亲自前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说:“李公子,请吧。”
  言庆也知道,这一次,怕是躲不过去了!
  磨磨蹭蹭,又是让小念准备衣衫,又是说发髻梳理的不好。一直快到晌午,他才随着长孙无忌,来到毫丘坞堡门前。
  高夫人,在堂上正襟危坐。
  长孙无忌把言庆带到堂前,轻声道:“有什么话,就和我娘说明白。我娘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我……知道了!”
  李言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房间。
  长孙无忌随手把房门合上,在门外廊上坐下。
  “小哥,听说小哥哥来了?”
  长孙无垢兴冲冲跑过来,疑惑的问道:“言庆哥哥呢?”
  无忌笑呵呵,拉着观音婢的小手坐下,一努嘴,轻声道:“在里面,娘有话要和他说,你别去打搅。”
  无垢娇憨道:“娘有什么话,这么神神秘秘?”
  “这个嘛……一会儿你问你那言庆哥哥就好。不过现在呢,你要么在这里陪我说话,要么回房间。”
  长孙无垢挠挠头,在无忌身边坐下。
  “那我陪小哥说话吧。”
  此时,李言庆正恭敬跪坐于高夫人面前,诚惶诚恐。
  高夫人说:“言庆,算起来你和观音婢定亲,已有三载。有些事情,老身本不想逼迫太急。可观音婢年纪越来越大,一眨眼的功夫,马上就要十六了。我也知道你公务繁忙,整日就听说你四处奔波,除了军务之外,还要顾及百姓安居……但有些事情,确是不能拖下去。”
  话,说的很委婉,也合情合理。
  高夫人没有搞什么弯弯绕,而是开门见山。
  李言庆不禁苦笑,心里面暗自责怪,自家老爹弄出来的事情,结果现在要自己来收场。
  “言庆,你可是有难言之隐?”
  “不瞒夫人,正是!”
  高夫人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原因。
  言庆,你乃大将军唯一弟子,大将军视你若同己出。自大将军故去后,你一直为我母子三人费心。先是为了观音婢的病,远赴巴蜀寻医;又在我一家危难之时,为我们寻一安身之所。
  你虽还没有和观音婢成亲,可是在我心里,你已是我一家人。
  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出来……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果你真的很为难,再等等也并非不可以。”
  李言庆知道,躲不去了!
  当下心一横,一咬牙,他抬起头来。
  “娘,您可知当初是谁为我求亲吗?”
  先叫你一声娘,把这关系定下来。
  高夫人心里不由得一喜,旋即又回答道:“其实你的身世,大将军在世时,已猜出一些端倪。
  言庆,你和郑家决裂之后,改为李姓……此李,莫非与唐国公有关?”
  “啊……您已经知道了?”
  李言庆吓了一跳,骇然看着高夫人。
  高夫人笑道:“这又有什么?大将军在世时还说,唐国公忒胆小了些。窦夫人又非那种小肚鸡肠之人,能容得那些女儿,又岂能容不得你这一个儿子?”
  言庆吃惊的看着高夫人,半晌后突然笑了。
  “娘,您误会了,我不是唐国公的儿子。”
  “你不是唐国公之子,那他为何……”
  “娘,老师生前猜的不错,我的确是和唐国公有些关系。不过并非父子……其实,我父另有其人,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抛头露面。我也是四年前才与他相认!您可知,李孝基?”
  “李孝基……李璋之子吗?”
  高夫人顿时醒悟过来,李言庆那句‘不能抛头露面’的意思。
  “九郎,尚在人间?”
  “家父如今在唐国公庇护之下,年前曾来信说,要往西域一行,还说等他回来,就操办婚事。”
  高夫人冷静下来,也不禁笑了。
  “原来你是九郎之子……没想到那家伙还是那般胡闹,真不知轻重。”
  李言庆一直担心,高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会立刻翻脸。不过现在看来,她似乎也认识李孝基,而且关系还不错。言语间,非但没有翻脸的意思,甚至对李孝基的身份,毫不在意。
  转念一想,长孙和李阀,皆为关陇贵族出身。
  其中联系恐怕也非常密切……而且,高夫人好像是北齐皇室,对杨坚也好,杨广也罢,都不可能有太多忠诚。
  “那你娘……”
  “家母,周山言氏。”
  “周山言氏,那你可知道言虎?”
  “知道,那是孩儿的舅父。孩儿不但知道他,而且还知道,他如今的下落。”
  高夫人张大了嘴巴,半晌后才说道:“言虎,也还活着?”
  “是!”
  高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
  “闹了半天,居然是这么回事。
  你爹胡闹也就罢了,怎么言虎也跟着胡闹……恩,若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九郎也忒大胆。即便今上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他也不能这样胡闹。那老裴家,万一认出他身份,岂非祸事?
  不过那事情已经很久了,想必这世上知道你爹的人不多,认识他的人更少。
  恩,等他回来,还是要通过你伯父,尽快把这两门亲事置办妥当。否则拖下去,终究不是常事。”
  “娘……不是两门,是三门亲事!”
  高夫人一怔,“三门?”
  李言庆想,既然已经说到这种程度,索性把话说明白吧。
  “还有一个赵王孙女。”
  “赵王……宇文佑的孙女?”
  高夫人脸色阴晴不定,李言庆也是提心吊胆。
  许久,她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宇文家的女儿,莫非就是当初和我们一同前往岷蜀的骨兰朵吗?”
  “正是!”
  “我就说,那孩子怎么看,也不像僚人。”
  “娘……”
  “言庆,你且莫如此唤我,我现在脑袋有点乱。”高夫人用手捂着脸,轻轻搓揉片刻。好半天,她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言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将来莫要让观音婢受欺负。那孩子生就娇憨性子,对你也颇为眷恋。你若还认我这个‘娘’,就好好待她,多包涵她。至于其他的事情,和你无关。等我见了你爹,再和他算账。”
  那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
  李言庆顿感一丝寒意,连忙做出保证……
  老爹,非是孩儿不救你,实在是这件事情,你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你自己多保重!
  高夫人和李言庆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一起走出房间。
  才一出门,就见长孙无忌神色严肃迎过来。
  “言庆,出事了!”
  “无忌,出什么事了?”没等言庆回答,高夫人蹙眉问道。
  长孙无忌道:“巩县刚才派人过来,说有一个叫罗士信的人前来送信……张通守他,殉国了!”
  李言庆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响。
  “你说什么……张通守,殉国了?”


第三一章 驱虎吞狼乎?
  说实话,言庆有点发懵!
  这消息来得实在突然,突然到李言庆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时间也难免有些乱了手脚。
  好在,两世近六十载的生活,让他拥有超强的自制力。
  在电光火石间,言庆就恢复了往昔的冷静,大脑开始快速运转,在消化这消息的同时,思索种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张须陀,死了!
  李言庆也说不清楚,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
  不过有一点他却明白,张须陀的死,定然会给荥阳带来超乎寻常的动荡。而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日子,他就必将直面瓦岗寨的威胁。这其中的种种利害关系,又岂能是立刻计算出来?
  “无忌,观音婢呢?”
  “妹妹刚才听说出了事情,就回去了!”
  长孙无垢是个很有眼色的小丫头。虽则心里很想和言庆独处一会儿,但也清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李言庆肯定无法继续待在坞堡。所以,她悄悄的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以方便给予言庆更大的空间。
  高夫人对无垢的反应很满意。
  而言庆,则生出强烈的愧疚之情……
  “言庆,既然出了这种事情,你赶快回巩县一趟吧。”
  李言庆想和无垢道别,可又一想,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
  “娘,请转告观音婢,就说等我忙完了,陪她一起去少林寺拜佛。”
  高夫人露出和煦的笑容,颔首答应。
  李言庆和长孙无忌也不敢耽搁,立刻准备动身。
  可就在他们就要出门的时候,高夫人却突然把言庆叫到了一旁。
  “言庆,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多留意杨庆的动向。”
  这一句话,让李言庆有些难以理解,于是疑惑的看着高夫人,似乎是想要询问,这话中的寓意。
  杨庆!
  他能有什么动向?
  要知道,李言庆对杨庆这个人虽然不太能看得入眼,但不管怎么说,杨庆是他的上官,而且表现出的那种对民众关心,却是实实在在。他能力不强,但却愿意为百姓考虑。就比如这次主动要求言庆重开粥棚,募集善款的事情,让李言庆对他颇有些刮目相看,感官也随之大好。
  高夫人说:“杨庆这个人,我多少有些了解。
  此人才干普通,心性嘛……却比许多尸位素餐之辈强上百倍。只是,他生性胆小,不甚坚强。这一点,倒有可能是受他父亲,观王杨弘的影响,做事谨小慎微,且有些摇摆不定……你老师在世时,曾说杨庆不似宗室族人,过于见风使舵。如有风吹草动,他定会出现动摇。
  我担心,张须陀这一战死,势必会对杨庆造成巨大冲击。弄不好……”
  李言庆一蹙眉:弄不好怎样?
  杨庆好歹是宗室,堂堂郇王殿下,难不成还会投降?
  心里虽然不太愿意相信,可这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止息。以杨庆那胆小如鼠的性子,也许真的会干出投降的事情。对于朝堂重臣,李言庆了解的并不算多。高夫人虽则远离洛阳多年,可是当年长孙晟的毕竟身在其中浸淫多年,对于一些朝廷秘事,定然了解的更加彻底。
  想到这里,李言庆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恭声回答:“孩儿记下了,定会对郇王多加留意。”
  “好了,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赶快回去做事吧……凡事多加小心,切莫妄自逞强。”
  言庆躬身受教,匆匆离开坞堡,跨上马,和长孙无忌赶回巩县。
  高夫人登上坞堡门楼,就看见长孙无垢站在门楼拐角处,偷偷地望着,言庆一行人的背影。
  忽而心生万般感慨。
  这男人啊,就是如此……当年长孙晟每逢出征,不也是这个样子?如今换成了言庆,这倚门眺望的人,亦将变成别人。
  想到这些,高夫人这心里,就有些惆怅……
  ……
  大业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翟让领军八万,兵发牛渚口。
  自金堤关被攻取之后,翟让撤退时,将金堤关城关卷洞彻底摧毁,也使得这座数百年的雄关,名存实亡。于是乎,牛渚口就变成了虎牢关最前沿的阵地,同时也虎牢关唯一的屏障。
  张须陀才得胜而归没多久,又怎可能畏惧翟让?
  先前连番大胜,也使得张须陀对瓦岗军,多了一分轻视之心。
  如今翟让找上门来,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退却。毕竟这一次他背靠荥阳,无需担心粮草辎重,更可以放手一搏。
  不过,在出战之前,张须陀还是打听了一下李密的消息。
  李言庆派人送信给他,在信中说:李密狡诈如狐,凶残如豺狼。将军乃世间英雄,自然无所畏惧。可是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将军出战,还请多多留意一下,李密动向。
  其实,不论李密在不在,张须陀都不可能退让。
  但既然言庆提醒他,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张须陀还是派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得知李密并未出现,心里就更加无惧。
  双方在通济渠西岸的板渚交锋,战斗极其惨烈。
  翟让在兵力上占居了绝对的优势,而张须佗则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更是毫不畏惧。八风营展开,瓦岗军出击。从正午一直杀到傍晚,只杀得通济渠河水变成红色,尸殍遍野,血漂樯橹。
  最终,瓦岗军抵挡不住凶悍的八风营。
  在损兵折将后,全军溃败。翟让率部逃窜,张须陀又岂能让他溜走?
  此时,大获全胜的八风营,上上下下充满了决胜信念。张须陀更忘记了言庆在信中提到:穷寇莫追。
  从板渚一直追击到大海寺,眼见翟让就要被生擒活捉。
  突然间,从大海寺两旁的树林中,杀出两支人马,将八风营拦腰截断。荥阳的八风营,虽则悍勇,可毕竟比不得张须陀在齐郡时组建而成的八风营训练有素。齐郡的八风营,那是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师,自大业八年开始,不晓得和山东流寇交锋多少次,早已练得遇乱不慌。
  可荥阳的八风营,自组建到出击,不足两个月。
  而经历的战斗,也不过寥寥数次。大胜时,可勇猛向前;一旦遭遇危险,就会立刻乱了阵脚。
  与此同时,翟让又折兵而回,加入战局。
  八风营只抵抗了片刻光景,就变得溃不成军。张须陀本来已经杀出重围,却发现他从齐郡带来的八百亲兵,被瓦岗军围困,于是又杀回去,想要把亲随救出。可进去容易,再想杀出去,就难喽!瓦岗军层层围堵拦截,张须陀身中十数箭……若非罗士信拼死解救,只怕会当场战死。
  但即便是从重围中杀出,张须陀也是身受重伤,败回虎牢。
  临终前,他叮嘱罗士信,让罗士信带着幸存下来的五百亲兵,往巩县投靠李言庆。并在当天夜里,重伤不治……
  ……
  李言庆看着眼前披麻戴孝的罗士信,说不出是悲是喜。
  悲的是,张须陀就这么死了!喜的却是,张须陀临死之前,竟把罗士信托付给他,多多少少出乎他的预料。
  不可否认,言庆对张须陀麾下的秦、罗非常有爱。
  只是张须陀对这二人也很看重,言庆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如今,这罗士信居然自动送上门来,加之张须佗的遗嘱摆在那里,李言庆又焉能放过这员猛将。不过在脸上,言庆自然不会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他坐在主位上,拿起摆放在长案上的赤茎白羽箭,眉头紧锁一起。
  乍看上去,这似乎和普通的利矢没有区别。
  但放在手中,却能感受到,这支利矢的分量。它比隋军制式箭矢略重三分,而且也长两寸。
  使用这种箭矢的人,当是一个能拉开两石,乃至于三石强弓的高手。
  不过箭镞上带有血迹,并且呈现出一种乌蒙蒙的颜色。一般来说,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解释,两个字:毒箭!
  “张通守,就是被这支毒箭所杀?”
  李言庆抬起头,沉声问道。
  罗士信语带颤音,“大海寺遇袭,张将军身中十七箭。
  其中这种毒箭共中了三支,而且是以品字形射中……以至于张将军退回虎牢关后,就不治身亡。”
  李言庆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在电光火石间,呈现出张须陀中箭的场景。
  “三星连珠!”
  他轻声道:“没想到,瓦岗寨中,竟有如此高明射术的神箭手。”
  李言庆本身就是一名箭术高手,焉能觉察不出这射箭之人的手法?他沉吟片刻,又好像自言自语道:“若是以箭术论,蚁贼之中箭术最高明者,应该就是王伯当了。勇三郎,非此人,射杀不得张通守……不过箭上用毒,绝不是英雄所为。王伯当这个人,似乎不太简单。”
  “王伯当,可是那射杀卫司马者?”
  “正是此人!”
  罗士信闻听,愤怒紧握双拳。
  乱军之中,他也不知道是谁用这种毒箭射中了张须陀。如今从言庆口中得到了答案,他忍不住发出厉吼:“王伯当,我誓杀汝!”
  对罗士信而言,张须陀不仅仅是他的上官,更如同慈父。
  他出生于历城一个贫苦家庭,父母早亡,靠着给人放牛为生。后来齐郡大乱,盗匪丛生,罗士信的牛,也被变民所杀。他一怒之下,前去投军。投军时,年不过十四岁。按隋军兵制,二十一成丁,方能加入军中。罗士信年纪不够,自然就遭到了拒绝,于是和征兵者发生冲突。
  罗士信天生力大无穷,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力分双牛。
  不过,他终究是个小孩子,又怎是一群成年人的对手?眼见着吃亏,恰逢张须陀经过,见罗士信勇猛,顿生爱才之心。当下破例将罗士信征召入伍,并出任张须陀的亲兵。张须陀待罗士信,那是没的话说。不仅仅是给了他安身之所,更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罗士信。
  所以当他得知杀死张须陀的凶手时,又如何能按捺得住?
  言庆说:“士信,你莫要如此。张将军将你托付于我,我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那就好办了……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为张将军报仇,将此獠千刀万剐。”
  “若能诛杀此獠,士信愿为府君,效犬马之劳。”
  罗士信伏地痛哭,言庆连忙起身,将他搀扶起来。
  他把手中的赤茎白羽箭递给罗士信,轻声道:“把它收好,待有一日,用他射杀王伯当,方是大丈夫所为……对了,你率部返回虎牢关,那秦琼将军呢?可知道他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罗士信摇头道:“这个却不太清楚。
  昨夜都杀得狠了,谁也顾不得谁……不过秦大哥武艺高强,足以杀出重围。遇袭之前,他和贾副使在一起。我在虎牢关也未曾见到他,想必是护着贾副使撤离之后,和我们失去联系。”
  贾副使,就是张须佗从齐郡带来的助手,也是军中长史,贾务本。
  这同样是一个李言庆完全陌生的名字!
  虽则见过贾务本,却没有给言庆留下太过于深刻的印象。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个瘦瘦高高,脸色苍白的中年人。至于其他……李言庆还真就想不起来了!难道,秦琼被瓦岗俘虏了吗?
  否则按照罗士信的说法,他早就应该回虎牢关才是,为何没有音讯?
  “言庆!”长孙无忌突然开口。
  李言庆扭头向他看去,眼中带着疑惑之色。
  “我觉得,你应该立刻前往虎牢关。”
  “为何?”
  “张通守阵亡,荥阳必然人心动荡,急需有人能出面,稳住局势。
  以目前状况,这个人选非你莫属。郇王殿下不成,辛文礼不成,郑为善更不成……唯有你,可以让荥阳百姓暂时安稳下来。而且郇王殿下不懂兵事,如若冒然下令,只怕会让局势更加混乱。”
  李言庆立刻回响起,先前高夫人的那一番叮嘱。
  杨庆生性懦弱,且容易摇摆不定。
  如果不能够尽快稳定住局势的话,说不得这位郡守大人,真的有可能做出什么糊涂事。而且,瓦岗军既然败了张须陀,不日就会得知他的死讯。到那个时候,翟让也好,李密也罢,又岂能放过虎牢关?
  “士信,虎牢关如今尚有多少兵马?目前是何人统兵?”
  罗士信苦笑道:“虎牢关现在连带随我们撤退下来的八风营,不足四千。如今暂由监军御史萧怀静统领……不过萧怀静在军中威望不高,只怕难以震慑。府君若要回去,还需尽快。”
  河南讨捕大使以下,设副使一人,监军御史一名。
  李言庆吃惊不小,“八营郡兵,只剩下不足四千?”
  按照他的设想,虎牢关如今就算没一万人,也该有七八千。毕竟是遭遇伏击,怎可能全军覆没?可按照罗士信的说法,八风营分明就是全军覆没。这也着实有点不可思议……
  罗士信连忙回答:“八风营并非全军覆没。
  贾副使和秦大哥手中,应该还有一部分人马。如果算上他们手里的兵马,加起来应该不少。”
  可问题是,贾务本和秦琼,如今流落何方?
  李言庆也来不及再去考虑太多,沉吟片刻后,陡然做出决定。
  “无忌,我这就赶往虎牢,巩县大小事情,就交由你来掌理。
  黑石关那边,有老杜坐镇,加之麦子仲和费青奴在九山遥相呼应,想必不该有太大的问题。
  我就带老虎和士信,以及墨麒麟出击。
  你派人尽快通知麦子仲,让他多加留意,并且迅速和箕山府张季珣联系,小心戒备。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让沈光通知我……还有,给我盯死柴孝和,那家伙可不似表面般老实。”
  知道王頍存在,并清楚麒麟台下密谍的人,并不多。
  除言庆和沈光之外,甚至连平日里可能是最为亲近的毛小念,也只是大概知道言庆手中还有一支不为人知的力量。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派人前往黑石府,通知裴行俨过来。
  李言庆则在府中,又详细询问罗士信关于大海寺的战况。他问的很详细,特别是关于李密,更恨不得知道他的所有状况。李密复起了……翟让重新启用了李密,再想用离间计,恐怕难以奏效。
  昔日,言庆以离间计让翟让对李密产生猜忌。
  而今翟让即便是猜忌,恐怕也不再可能压制住李密的崛起。
  细想起来,今日李密伏击张须陀,不正是借用当日李言庆离间计的结果?这,算不算因果循环呢?
  不过,既然李言庆已经知道李密重新在瓦岗寨复起,就不会再犯下和张须陀同样的错误。
  看起来,真的要和这个李法主,面对面的来一场对决了!
  言庆心里有些紧张,同时又隐隐有些期盼……
  既然翟让压制不住你李密,那我索性就让你和翟让反目成仇吧。不能压制,我就捧杀,且看你李密,能不能有那个耐心。
  想到这里,言庆让罗士信先休息一下,而后悄然来到后宅,找到了王頍。
  “王公,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务必要让李密在最短的时间内,羽翼丰满,和翟让反目。”
  王頍愕然道:“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让李密自立!”
  “为什么?”
  王頍不是不愿意这样做,只是一时间,未能领会到言庆的意图。
  李言庆说:“翟让多活一日,李密就会多一分威望。他多一分威望,日后独立时,就会多一分威胁。我观李密却不会愿意屈居翟让之下,可翟让一天不死,他就无法真正掌控全局。
  既然他二人迟早火并,何不令火并早一日到来?
  早一日,李密就少一分准备,少一分威望。如此即便是他独立出来,也难对我们造成威胁。”
  王頍似乎明白了!
  这有点类似于‘驱虎吞狼’的计策。
  虽然不明白,李言庆为何能这么肯定,李密会与翟让火并。但既然言庆吩咐下来,王頍也不会介意,从中推波助澜。而且正如言庆所说的那样,李密如果真的杀了翟让,对他的声誉,定然全无好处。早一日杀翟让,他的威望就会减一分……看这李密,能够抵抗多大的诱惑?


第三二章 瓦岗兴,李当王(一)
  牛渚口,一派喜气。
  张须陀败走虎牢之后,牛渚口其实已经变成一座空营。
  瓦岗军乘势夺取了牛渚口,兵锋直指虎牢关。连番被张须佗击败,瓦岗寨早已经人心惶惶。
  如今,张须陀死了,压在瓦岗军头顶的那块阴霾,也随之散去。
  瓦岗众将兴高采烈,在牛渚口大营中推杯换盏。今天夺取了牛渚口,明天就能拿下虎牢关,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攻取整个荥阳郡。到那时候,洛口仓充足的粮草辎重可以任由他们享用,而后兵临东都洛阳……
  胜利的喜悦,让所有人都充满了信心。
  却不知,牛渚口中军大帐内,此时此刻,一场激烈的交锋,正在进行。
  翟让脸色阴沉,翟弘一脸愤怒。
  二人下首,程咬金单雄信等人眼观鼻,鼻观口,恍如老僧入定。
  而李密却是一副淡然神色,坐在翟让一侧,喝着酒,吃着菜,同样没有说话。
  翟让心里憋屈!
  大海寺大败隋军,击杀张须陀……看似是一场显赫大胜,可实际上,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准确的说,这一场大胜属于李密,而不是他翟让。甚至,自己成了李密上位的那块踏脚石。
  自己的惨败,和李密的胜利,形成鲜明对比。
  李密经此一场大胜之后,声势无两,全军无不成藏。更重要的是,他此次伏击的人马,并非瓦岗军。这说明,李密早就已经开始筹谋,并准备借此机会,在军中自立。再想要如早先那样压制李密,已经没有可能。而且李密的亲信,王当仁和房玄藻等,也已经表示出不满。
  翟让虽心胸狭小,却并不是呆傻。
  如果再继续压制李密的话,只怕整个瓦岗寨,都会站到李密一边。
  “密公妙计筹谋,诛杀张须陀,实出了弟兄们胸中一口恶气。”
  翟让在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说话。
  而李密则依旧是一脸谦卑,“此将士们效命,绝非李密的功劳。”
  将士们效命?
  依你这个意思,岂不是说将士们对你效命,跟着我的时候,就三心二意?翟让心里极为不满,可是又不能表达出来。
  于是,他强忍怒气道:“如今张须陀已死,虎牢军心不稳,荥阳郡内动荡。
  我拟休整三日后,兵发虎牢关,乘势攻取荥阳郡……荥阳攻取,则洛口仓就归于我等,正可稳定军心,而后图谋洛阳。但不知,密公可有什么妙计教我?”
  从前,翟让直呼李密之名。
  而今,也不得不恭敬的称一声‘密公’。
  这其中的失落、愤怒,又岂能为他人所知?
  他自认已经把身段放低,想来李密也不可能不领这个面子。同时,翟让也迫不及待的想要拿下虎牢关,攻取洛口仓,已挽回自家丢失的脸面。若非如此,性情暴烈的翟让,焉能忍气吞声?
  哪知李密闻听,脸色却微微一变。
  沉吟良久后,他摇头道:“大将军,非是李密不愿出力,而是虎牢关……如今实不易攻取。”
  翟让不禁怒了!
  “密公此言何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怎么打,就可以怎么打,为何到了我这边,就不易攻取?
  李密正色道:“大将军莫非忘了?张须陀虽已死了,可那荥阳郡里,还盘踞有一头猛虎!”
  “谁?”
  “巩县李言庆!”
  翟让顿时露出不屑之色,冷冷一笑,“密公未免太高看那黄口孺子了吧。我不否认,盛名之下无虚士,李言庆确有几分本事。可他就算再有本事,也难以挽回整个局面。张须陀一死,荥阳郡必然大乱。我今挟带杀张须陀之威,兵临虎牢关下,那李言庆恐怕也无能为力。”
  李密苦笑道:“想当年,我也以为那小小童子成不得气候。
  可是却被他阻于巩县之外七日之久,使得隋军援兵,纷纷抵达。大将军,我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以我推算,李言庆如今必然已经到达虎牢关。现在强攻,只怕胜算无多。”
  “那依你的意思……退兵?”
  李密说:“退兵,万万不可。李密以为,虎牢不可取,然则荥阳必须攻取。”
  他这一句话,让帐中众人都糊涂了。
  “不能打是你说的,打也是你说的……密公,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弃虎牢,取开封。”
  翟让眉头紧锁,凝视李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
  “密公,你如今声名鹊起,天下人皆知。
  翟让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实无力再与你帮助。既然你要打开封,且自去攻取就是。你麾下部曲,随你前往,昔日王当仁、李公逸所部,皆还于你麾下。然我意已决,自去攻打虎牢关。”
  言下之意就是说:你李密现在牛叉了,我也控制不住你了。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今以后,咱们名为一体,实则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翟让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李密自投靠以来,先取金堤关,后得黎阳仓。斩卫文通,杀张须陀,可谓声名日盛。以前,翟让还能借口将他压制。可现在,他已经无法压制李密。想要杀李密?他没有这个把握。
  可继续让李密留在瓦岗,只怕让他身边众将,越发信服。
  等到了最后,自己无兵无将,连性命都难以保障。既然如此,还不如随他去……至少自己还保有这一众实力。只要自己手中有兵马,李密就不敢奈何他。想想,这李密也确实厉害,上山短短时间,就已经羽翼初成,隐隐有和翟让平起平坐的趋势。若假以时日,恐怕……
  难道说,这李密真是天命所归不成?
  翟让心里刚生出这个念头,连忙又将他掐灭。
  瓦岗寨是我的瓦岗寨,这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地盘,又怎能拱手让人?
  翟让这些话一出口,翟弘等人,大惊失色。
  李密却依旧是一副淡然表情,许久后,他起身道:“大将军,非是李密想要自立,实在是……
  既然大将军如此说,那李密也只好从命。
  不过李密之所以攻打开封,也并非只是掠取城池。张须陀战死,隋室焉能无动于衷?梁郡太守杨旺,同样是宗室出身,断然不会坐视咱们夺取荥阳。李密愿领本部人马,占领开封后,为大将军阻挡援军,令大将军无后顾之忧。将军可全力攻打虎牢关……只是密有一言,还请将军留意:且不可小看那李无敌!他年纪不大,却又神鬼莫测手段。若战事不利,还需早早撤离。”
  你看,我这可全都是为你着想啊!
  李密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风范,令早先对他略有不满的单雄信等人,也随之变了想法。
  翟让面颊抽搐了一下,在心中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面带笑容。
  李密这是要把他推到火炉上烤啊……
  自己打下虎牢关,李密就能分走一半功劳。
  毕竟,他为自己挡住了隋军援兵,这恐怕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如果自己打不下虎牢关,又该如何是好?无能之名,等同于就戴到了他的头上,李密呢,反而还能得到料事如神之名。
  这年月,谁都不是傻子。
  谁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
  可偏偏翟让是有苦说不出来。
  谁让他主动提出要分家?谁让他刚才信誓旦旦,一定要攻取虎牢关?
  翟让这时候,算是知道什么叫做骑虎难下的滋味。心里面把李密祖宗八辈儿都给骂了,可是脸上,还要表现出感激之色。
  “密公高义,翟某感激不尽!”
  李密笑了,“李密不敢当大将军感激,只是有一小小恳求。
  我帐下多粗鄙之辈,搏杀疆场或可有之,然却不得治军之人。所以,密想要向大将军借些人手,不知可否?”
  你看,我都帮你拦阻援兵了,你是不是能借我个人用用?
  翟让的脸色,此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也算是有心计的人。可是和李密一比起来,简直就好像一个孩子般的天真幼稚。李密向他要人,他还不能不借。否则传扬出去,定会被人耻笑做小肚鸡肠。似翟让这样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这个颜面问题。所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若是被人耻笑小肚鸡肠,这辈子就无法抬头。
  “密公意欲借何人?”
  “单通将军武艺高强,且又是将门所出,不知大将军可否割爱?”
  单雄信,的确是将门之后。
  他祖父和父亲,都是北齐的高级将领。
  历史上,单雄信曾留有‘三世不降唐’的说法。这其中的原因……就因为他祖父和高祖,都是死于同一个人之手。此人,也就是开唐第一位皇帝,唐高祖李渊。说穿了,就是杀父之仇!
  翟让的脸色变了,看单雄信的目光,也有点不同。
  “单通乃我左膀右臂,密公莫不是要折我臂膀?”
  李密闻听,顿时露出苦恼之色。
  “若单将军不可,可否将程将军割爱?”
  说实话,翟让也不想把程咬金借出去。可此前单雄信已经是左膀右臂了,难不成程咬金是他的心肝肚肺?殊不知,李密还真不太看得上单雄信。他实际上看中的人,其实是程咬金。
  只是他也知道,如果开口直接要程咬金,翟让定然拒绝。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要单雄信,再要程知节,你应该无话可说了吧。当然了,顺便再给单雄信和翟让之间上点眼药,他也不会在意。
  果然,翟让犹豫片刻后,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答应。
  李密随即告辞离去,在回去的路上,王伯当忍不住问道:“先生,咱们只要去给翟让挡援兵?”
  李密嘿嘿笑个不停,轻声道:“三郎,你以为翟让真能是李言庆对手吗?”
  “这个……”
  王伯当挠挠头,“我虽与李言庆有过一次短暂交锋,可对他的本事,并不了解。”
  这也是李密喜欢王伯当的地方。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王伯当出身贫寒,眼界不高也是正常。
  这世上的事情,不怕你不知道,就怕你明明不知道,偏偏要装作知道。
  李密停下了脚步,长长出了一口气。
  “三郎,什么荥阳郡六大军府,什么杨庆张须陀,什么崔家郑氏……此皆非我所畏惧。我所惧者,唯有一人,就是那李言庆,李无敌。此子,我端地是看不透他。当年楚公兵临城下,曾想要将李言庆劝降。然则李言庆竟说,楚公非是那争天之人……结果呢,楚公死无全尸。
  我现在还不想和李言庆直面相对,翟让既然愿意过去为我试探,正合我心。
  你我且一旁观战,我也很想知道,那李言庆是否果如他那‘无敌’之名?若非如此,焉能知晓他的底细?”
  李密做梦都想攻取虎牢关,夺取洛口仓。
  可是他又真的不敢,或者说有些畏惧。因为他也清楚,张须陀一死,他的对手就是李言庆。
  但对李言庆,李密真不了解!
  他知道李言庆少年成名,六岁即创出咏鹅体,作咏鹅诗,以鹅公子之名,名扬天下。
  此后独居竹园,数载苦读。
  与麦子仲争风夺美,后拜入长孙晟门下。
  若是这些,都不足以让李密在意,那李言庆后来千里转战高句丽,杀敌无数,生擒高建武,却让李密开始对他产生兴趣。只可惜,言庆后来和郑氏决裂,使得李密对他,顿时失去了关注。
  在李密看来,失去了郑氏的扶持,李言庆难有作为。
  却不成想,杨玄感起事,李言庆再次异军突起。而那之后,言庆韬光养晦,李密四处躲藏。
  若说不了解,那是真不了解。
  李密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李言庆,定然会成为他生平头号大敌。
  所以,他不想过早的和李言庆发生冲突。既然翟让主动跳了出来,李密也希望,能借机看清楚李言庆的底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李密现在的问题就是,他对言庆一无所知。
  ……
  李言庆抵达虎牢关的时候,已经是大海寺之战结束的第三天。
  虎牢关里,隋军上下,士气低落。
  不过言庆的到来,多多少少让隋军有了一些生气。毕竟李言庆在荥阳的声望摆放在那里,这些本地郡兵,对言庆颇为恭敬。加之言庆有‘无敌’之名,此前同样是战功显赫,战绩卓绝。
  监军御史萧怀静是个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儒生,相貌清癯,目光凝利。
  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老派儒生的气质,并且略有些高傲之色。
  不过对李言庆,萧怀静倒是挺客气。
  两人在寒暄过之后,于大帐中落座。李言庆被请到了上座,而萧怀静则自动坐在他的下首。
  这举动,让跟在一旁的罗士信非常吃惊。
  因他和他萧怀静也接触许久,对萧怀静也算了解。
  那是个非常傲慢的家伙,即便是对张须陀,也时常顶撞,哪像现在这样子,彬彬有礼的模样?
  “听口音,萧御史并非本地人啊。”
  李言庆当然不可能一上来,就谈论军事。
  萧怀静微微一笑,“回禀李府君,卑职祖籍彭城兰陵。”
  兰陵?
  言庆似乎明白了什么,当下神色一紧,正色道:“原来萧御史竟是兰陵萧氏族人,失敬失敬。”
  兰陵萧氏,不过是二品世胄。
  然则让李言庆如此庄重,原因只有一个。
  萧皇后,同样是兰陵萧氏族人。也许萧怀静和萧皇后,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毕竟是同族之人。萧皇后既然可以把荥阳托付给李言庆,断然不会没有其他安排。所以,安排萧氏族人到荥阳,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想必这萧怀静也是萧皇后近支,知道李言庆曾效忠越王杨侗。
  既然大家都是同一艘船上的人,李言庆也就不再客套。
  “萧御史,贾务本贾副使,和秦琼所部人马,可曾回来?”
  萧怀静摇摇头,“自张通守遇袭之后,先前八风营大半人马,不见踪影。如今整个虎牢关,兵马不足五千,而且士气极为低落。如若蚁贼此时来袭,只怕是凶多吉少,还请府君早作决断。”
  “郇王殿下,可曾告之?”
  “已派人通禀郇王殿下,只是尚未做出安排。”
  想想也是,杨庆那种胆量,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面。
  李言庆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心中苦笑:这荥阳郡里,以你郇王官职最大。此等危急存亡之秋时,你却躲在荥阳县,不肯露面。军士们本就士气低落,你这主官再不出现,岂不是雪上加霜吗?莫非,这位郇王殿下,真如夫人所言,要见风使舵不成?
  还有,那贾务本和秦琼,如今跑到了何处?
  按道理说,即便是和大部队失散,此时也应该回到虎牢关汇合才是,为何至今没有音讯?
  言庆沉吟良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士信,八风营乃是张通守一手操练出来,如今就暂由你来接收。
  从现在开始,八风营以军代营,分设四军,每军千人。裴行俨、罗士信、阚棱、雄阔海暂领四军校尉,从即刻开始整备……萧御史,你将四军之外兵马整合一处,组建督战队。你暂代军司马一职,督察军纪。王伏宝继续统领麒麟卫,即刻随我登城。诸君,如今荥阳危在旦夕,更需大家紧密配合。四军校尉务必在两天之内,整备完毕……我相信,蚁贼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另外,萧御史派人打探贾副使和秦琼所部兵马,一有消息,尽快回报。
  我们要在蚁贼兵临虎牢之前,准备妥当。诸君,荥阳之安危,从现在开始,就系于诸君身上,万勿有半点松懈。”
  李言庆此次前来,可谓带来了麾下精锐。
  裴行俨、雄阔海、阚棱、王伏宝不但随行,更有三百墨麒麟,以及黑石府下一团兵马。
  如今黑石渡口,除了麦子仲的九山寨之外,只剩下杜如晦和苏邕一团兵马驻守。不过从目前来看,黑石府不会有太大危险。李言庆所要关注的,是虎牢关外的瓦岗寨,究竟如何行动。
  就在这时,一名军校神色慌张,跑进中军大帐。
  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神情慌张,举止慌乱,来到大帐中央,匍匐在地,颤声道:“启禀李府君,发现蚁贼前锋人马,正向虎牢关逼来。”


第三三章 瓦岗兴,李当王(二)
  李言庆也没有想到,瓦岗军这么快就兵犯虎牢关。
  按照他的估算,瓦岗攻取牛渚口,会进行短暂的休整,而后才会兵发虎牢。殊不知,李密坚决不肯出兵虎牢关,使得翟让别无选择。翟让如果想继续压制李密,就必须要拿下虎牢关。而且是越快越好……早一日拿下虎牢,对李密声望的打击就增强一分。毕竟李密,并不同意攻打虎牢。同时,翟让也知道,隋军新败,士气低落。早一天出击,胜算就多出几分。
  比能力才干,翟让不是李密的对手。
  但却不代表他胸无点墨。否则,他也不可能在瓦岗立足,并创下偌大声名!
  言庆在经过短暂的思忖之后,喝问道:“蚁贼前锋,何人领军?”
  “据探马打探,蚁贼前锋军主将,是翟让麾下大将牛进达,副将吴黑闼,率步军八千,骑军两千,合计万人,正逼向虎牢。预计一个时辰之后,蚁贼前军兵马就会兵临城下,请府君定夺。”
  小校在经过片刻的慌乱之后,语气渐渐趋于正常。
  萧怀静也不禁紧张起来,扭头向李言庆看去,“李府君,这该如何是好?”
  虎牢兵马加上李言庆带来的八百人,也就是五千多人。
  这兵力悬殊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张须陀之死,给军中带来的巨大打击。即便李言庆声望过人,想要在一个时辰里,让数千兵卒恢复士气,显然不太可能。一群士气低落的残兵败将,面对一群虎狼之师,这胜负会如何?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端倪。那么现在,怎么办?
  李言庆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之状,丝毫没有流露半点紧张。
  他朝萧怀静笑了笑,“萧御史,牛进达、吴黑闼是谁?”
  刘黑闼倒是知道,吴黑闼嘛……是男是女?还有那牛进达,倒是有所了解。据说此人也是官宦子弟。祖父牛双,北齐镇东将军,淮阳太守;父亲牛汉,是隋朝清漳县县令,名叫牛汉。但除此之外,李言庆对此人再无其他了解。甚至在出镇黑石府之前,他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这也怪不得李言庆,不是他不留意,实在是这牛进达是后来才加入瓦岗军。
  准确的说,他差不多是在周文举之后,李密之前上山。不过和周文举的性质不一样,牛进达以官宦子弟加入瓦岗寨,仅这个出身,就足以让翟让对他刮目相看。所以,牛进达上山之后,立刻被翟让委以重任。而周文举呢,虽然是一个富豪大户,却入不得翟让的眼睛。
  “牛进达此人,武艺不俗。
  在蚁贼攻克原武时,率先破关,并将原武令斩杀。他出身官宦,故而也通晓兵法,此前一直以翟让长史的身份领兵;吴黑闼嘛,是东阿县人。此人武艺高强,力大无穷,是翟让麾下一员悍将。不过他性情粗暴,屡屡违抗军纪,所以虽深得翟让喜爱,可地位并不是很高。
  府君,此二人领兵前来,看起来翟让的决心很大……要不然,咱们向郇王求取援兵?”
  言庆不禁笑了,“萧御史,能求的来吗?”
  是啊,此时的杨庆,恐怕恨不得把荥阳所有兵马都聚集在他身边,怎可能向外派遣!
  李言庆起身道:“虎牢关还要依靠咱们,求不得别人。
  既然我军士气因战而低落,那就以战养战,重新令其振奋起来……哈,想当年我在高句丽的时候,同样如此状况。士气低落不要紧,只要来几场实实在在的大胜,这士气自然回升。”
  萧怀静眉头一蹙,不免觉得言庆有些过于轻敌。
  实实在在的胜利?
  这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以虎牢关现在的情况,莫说是征战疆场,恐怕连出战的勇气都没有。既然如此,又如何取得胜利?
  就在萧怀静这一走神的功夫,李言庆已调兵遣将完毕。
  裴行俨和王伏宝两人已领命离开,言庆正拉着罗士信,安排任务。
  只是他这安排,让萧怀静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仅仅是萧怀静不明白,包括罗士信,同样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士信,你的任务非常重要。
  你带一旅兵马……恩,就是张通守麾下八风营余部出战迎敌。不过此战,你许败不许胜,休要和吴黑闼颤抖,稍触即退,向汜水方向败走。记住,要败得真实,败得吴黑闼没有怀疑。
  只要你能让他把你追到汜水河畔,就算你首功一件。”
  “许败,不许胜?”
  罗士信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
  可言庆既然吩咐下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点点头,不太情愿的领命而出。
  萧怀静忍不住问道:“府君,这又是何意?”
  沉默不语的阚棱,突然嘿嘿笑道:“萧御史,您一定没看过我家公子写的《三国演义》。”
  萧怀静一怔,露出一丝尴尬笑容。
  “萧某,确未拜读。”
  萧怀静是以经史出身的世家子弟,对于《三国演义》这种坊间俚俗,打心眼里排斥。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是如此。可偏偏萧怀静,不属于那种开明一类。他对李言庆的才学,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但是对言庆所写的《三国演义》,又是发自内心的憎恶和鄙薄……
  只是,萧怀静不明白,这行军打仗,和三国演义有什么关系?
  阚棱见言庆没有开口阻止,立刻来了精神。
  他正色道:“萧先生应该去看一看才是,那书中并非全是虚构,还有很多行军打仗的学问。
  今天公子这般安排,与当年诸葛孔明先生火烧博望坡,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了,莫要在这里吹捧。
  萧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你休要班门弄斧。你二人立刻点起两千人马,随我前往汜水观战。
  萧先生留守虎牢关,可见机行事。”
  李言庆不等阚棱说完,就大步走出厅堂。
  雄阔海和阚棱也算是在军中历练过一些时日。其他的他们可能不懂,但这军令如山,令行禁止的道理,却是理解了一个透彻。二人连忙应命,随着李言庆大步流星走出去,点兵准备出击。
  只留下一个萧怀静,恨得牙根子发痒。
  这李府君实在,实在是太过分了!
  怎么把话只说了一半,就拦下来了呢?
  心里面嘀咕着:火烧博望坡?那又是怎样的事情?我也读过三国,却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他也不可能一直呆在大厅里,也跟着匆匆走出。
  出门的时候,他犹豫一下,抬手示意一个家臣上前。
  “你听过《三国演义》?”
  家臣一怔,挠挠头笑道:“回老爷的话,小的曾在酒肆里,听过一些。”
  “那你可知道什么是火烧博望坡?”
  “啊,这个小的确是听过。就是说……”
  “算了算了,你就算听过,我也没时间听。对了,你去帮我打听一下,看看谁手上有《三国演义》这部书,想办法给我买回来。”
  “喏!”
  家臣连忙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萧怀静依旧是一头雾水,带着人登上虎牢关城楼。
  与此同时,城中兵马纷纷出动。但见裴行俨、王伏宝各带四百麒麟卫,自城中杀将出去。
  随后罗士信领兵离开,李言庆则带着两千残兵败将,紧跟着离开了虎牢关。
  看着那两千有气无力的隋军将士,萧怀静不禁眉头紧蹙:以如此军容,李府君能击溃蚁贼吗?
  ……
  初冬的太阳很灿烂,但又很清冷。
  大雪过后,气温很低。虽然阳光明媚,却丝毫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道路上,许多地方还在结冰,行走之间,显得颇为辛苦。牛进达和吴黑闼领军突进,向虎牢关急速赶来。
  翟让严令,他二人必须在正午之前抵达虎牢关。
  眼看着时间将至,牛进达只得催动兵马,加速行进。
  忽然间,前方兵马停住。
  吴黑闼催马上前,厉声喝问:“何故停止不前?”
  “将军,前面有隋军阻拦。”
  牛进达和吴黑闼都不禁有些疑惑,相视一眼之后,两人率部来到军前。张须陀死了,这时候又会是哪一路隋军,阻拦他们的去路?不过,当两人来到军前看清楚之后,不由得发笑。
  只见道路中央,大约一二百名隋军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隋将,年纪在二十出头,生的虎头虎脑,胯下马,掌中大槊,马配长刀硬弓,披麻戴孝,横在路上。
  “蚁贼,罗士信在此,已恭候尔等多时。”
  罗士信?
  那不是张须陀的爱将吗?
  牛进达眉头一蹙,刚要开口。不成想吴黑闼已经冲出去,手中大刀一指罗士信,“小子,前几日饶了你的性命,如今还敢来送死吗?这一次,可没有张老贼再来救你,看你能猖狂几时。”
  罗士信勃然大怒,“贼子胆敢无礼,辱我家将军?尔等偷鸡摸狗之辈,若非使奸计,我家将军焉能被你们所败?原以为你们还是英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群狗仗人势的鼠辈。”
  狗仗人势?
  瓦岗此次能够获胜,可说是靠了李密的计策。
  这岂不是把瓦岗寨所有人都骂成狗?
  吴黑闼本就是形如烈火的人,那受得了罗士信如此羞辱。
  牛进达刚要开口阻拦,就见吴黑闼怒吼一声,“罗士信,你找死!”
  说着话,拍马舞刀,就冲向罗士信。
  罗士信毫不畏惧,跃马挺槊,迎着吴黑闼扑出。大槊快如闪电,只听呼的一声,槊首破空,发出一种古怪的啸声。那是大槊撕裂空气所产生出来的异响。吴黑闼虎目圆睁,摆刀封挡。
  两个人就在这大道之上,你来我往,战到了一处。
  说实话,吴黑闼武艺的确不差。
  可是和罗士信相比,明显有所不如。
  十几个回合过后,吴黑闼就露出败相。牛进达一看不好,手中大枪一举,厉声喝道:“三军儿郎,给我冲!”
  军命所在,容不得半点差池。
  翟让下了死命令,要他们在正午之前抵达虎牢关。
  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牛进达决不可能因为罗士信,而耽搁了行军速度。当然了,在下达冲锋令的同时,牛进达策马拧枪,冲上前来,准备和吴黑闼双战罗士信。如果真的让瓦岗军冲起来的话,罗士信这一二百号人,绝对阻拦不住。但罗士信也不是傻子,看情况不妙,一槊逼退了吴黑闼,拨马跳出战圈。
  “瓦岗皆鼠辈,只能凭借人多取胜。
  吴黑闼,牛进达,尔二人不过是瓦岗两只狗罢了,爷爷懒得与你们计较……兄弟们,我们走。”
  说着话,罗士信率部撤退。
  临走的时候,还冲着吴黑闼和牛进达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动作,而后啐了一口唾沫。
  这极具侮辱性的动作,使得吴黑闼火冒三丈。
  “罗士信,有种的就别走。”
  可是罗士信却不理睬,带着兵马,朝着虎牢关方向,败退下去。
  “吴将军,切不可冲动,中了罗士信的奸计。”
  吴黑闼怒吼道:“老牛,你若是我好朋友,就别拦着我。我今日不杀罗士信,誓不为人。”
  他率领骑军,直向罗士信追击过去。
  而罗士信在前面跑的也不快,跑跑停停,似乎是有意在挑逗吴黑闼。
  牛进达心中苦笑,却也没有办法。论资格,吴黑闼是翟让的爱将,当初瓦岗寨才设立起来,他就上山跟随。自己若是强行阻拦,只怕这吴黑子会立刻和自己翻脸。再者说了,张须陀一死,这虎牢关也无甚威胁。罗士信骂的太恶毒了,即便是牛进达,心里面也觉得不舒服。
  于是,牛进达一咬牙,下令全军出击。
  可问题就在于,瓦岗军大都是健壮的普通百姓组成,没有经过任何训练。
  瓦岗寨初期能够起来,就是靠着一帮子渔猎手发家……此后即便是历经翟让刻意的整治,也始终未能改变其山贼强盗的本质。加上瓦岗寨在过去一两年间发展的太快,其兵马自然良莠不齐。
  平时列队整军,尚能马马虎虎。
  可是这一旦在行军中追击,这训练不足的缺陷,立刻就表现出来。
  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
  跑得快的冲在最前面,跑得慢的,为追赶前面的人,不得已把身上一些辎重都扔到一旁。
  原本一个整肃的方阵,随着追击的路程不断延伸,变得混乱不堪。
  吴黑闼冲在最前面,就看见罗士信转过一道山湾,随即不见了踪影。他连忙下令,加快速度。可就在他绕过山湾的一刹那,却突然间呆愣住了……只见在山湾后,有隋军列阵阻拦。
  刀牌手列于后,弓箭手执于前。
  正中央一杆大纛竖起,上书一个斗大的‘李’字。
  大纛两旁,掐金边,走银线,一边写是‘黑石郎将’,一边是‘三军司命’。
  一个青年横槊立马于大纛之下,身前站立两个如同凶神恶煞般的彪型巨汉。一黑一白,一个手持双斧,一个肩担长刀。
  罗士信就立在那青年身后,面带冷酷笑容。
  这场景,看着着实有些诡异……
  吴黑闼和牛进达两人都不由得一怔。
  电光火石间,牛进达的脑海中,骤然闪现出一个人名,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一下子勒住战马。
  李言庆……荥阳李无敌!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好,中计了!”
  牛进达连忙大喊一声,不成想他喊声未落。只听前方隋军阵营中,传来蓬蓬两声巨响。
  两股红色焰火,冲天而起。
  那阵前的弓箭手,立刻拉弓上箭。
  嗡……一千五百根弓弦颤响,一千五百支赤茎白羽箭,离弦而出。
  牛进达大吼一声:“刀牌手,举盾,迎敌。”
  那瓦岗军此刻正处于混乱的状态中,忽遇敌军,已然乱成一团。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听见,连忙斜举盾牌,拦截箭矢。也许是手中的木盾质量不好,也许是对方的箭矢,力量太大。
  几支箭矢射中木盾,顿时把那木盾撕裂开来。
  与此同时,从山丘两侧杀出两支骑军,为首两员大将,一个是胯下踏雪狮子骢,掌中一对八棱梅花亮银锤;另一个绿袍黑甲,骑马轮刀。两人身后,是清一色黑甲骑军,一个个若同下山猛虎。
  但听那使锤的隋将大吼一声:“蚁贼休走,河东裴老虎,在这里恭候尔等多时!”
  裴老虎,裴行俨?
  牛进达当初参与过攻取金堤关的战事。
  不过,他并没有出战,而是随翟让一同,在金堤关上观战。
  那裴行俨当晚所展现出来的勇猛无敌,给牛进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时,收拾战场时,发现裴行俨倒毙在路旁的那匹赤炭火龙驹。马尸上留有裴行俨的那对八棱梅花亮银锤。瓦岗寨的将领,曾纷纷上前,比拼力量。那几百斤的大锤,倒是有人能拎起来,但却无人能够舞动。似单雄信、程咬金这等都是以力量著称的人,只舞动几下,就没有力气了。
  当时,李密曾赞道:这裴老虎,果然人如猛虎!
  牛进达可不是那种喜欢逞强的人,自认不是裴行俨的对手。
  他连忙大叫一声:“吴黑子,快走……我们中计了!”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李言庆也看到了牛进达,不由得冷森一笑,摘弓取箭。
  “儿郎们,且看某家将那蚁贼,射杀!”
  说着话,他已经弯弓搭箭。精气神在瞬间合而为一,拉弓如满月,只听铮的一声响,长箭离弦而去。
  牛进达正准备突围离去,只觉身后一股锐风袭来。
  他连忙折身挥枪封挡,可不想磕飞了第一支利矢,紧跟着第二支利矢已经到了跟前。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五支利矢,几乎连成一条直线,让牛进达根本来不及封挡躲闪。
  当下了前两支利箭,却被后面三箭射中。
  牛进达在马上惨叫一声,翻身落地。
  也就是在同时,雄阔海和阚棱冲出军阵,手中大斧长刀高举,两人气沉丹田,发出如雷巨吼。
  “杀!”


第三四章 瓦岗兴,李当王(三)
  如果是有经验的指挥官,当兵马追袭的时候,一定会加强两翼的保护。
  因为追击不同于推进,在追击的同时,队伍会随之拉开,失去对肋部的保护。所谓两肋插刀,一旦肋部暴露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定然会遭遇猛烈攻击。如果敌人手中拥有足够强大的骑军,就可以瞬间把大部队拦腰斩断。对军心所造成的打击,同时无比巨大,难以估量。
  历史上,唐太宗李世民曾多次使用过诱敌战术,迫使对手暴露弱点,而后趁势攻击。
  而李密在伏击张须陀的时候,使用的也是同样的战术。在八风营追击正酣时,突然从中出击,将张须陀一举击杀。对于这种近似于引蛇出洞的战法,为将者大都知晓。但知晓归知晓,却未必能够抵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所以为将者不但需要了解各种战术,同时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战术,谁都可以学习;可这决断力,却非每个人都能具备。
  很明显,牛进达不具备这种能力,吴黑闼更没有这样的头脑。
  裴行俨和王伏宝从两边杀出,直插瓦岗军两肋。奔袭中的瓦岗军,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任由两支铁骑冲杀进来,瞬间把整支人马,撕扯的四分五裂。后军仍旧在往前冲,前军遭遇箭矢攻击,中军四散而逃。刹那间,万余人众的瓦岗军,变得混乱不堪,踩死踩伤者,不计其数。
  李言庆收起弓箭,摘下沉香槊,遥指瓦岗军。
  “张通守视尔等如手足,今日正是报仇之时,八风营,给我冲!”
  李言庆依旧沿用了张须陀当初的编制,直呼身后隋兵为八风营儿郎。隋军此时,也如梦方醒,弓箭手层层推进,箭矢如雨,刀牌手呼喊着,随雄阔海和阚棱杀向敌阵。
  罗士信咬牙切齿,跃跃欲试。
  但是李言庆却将他拦住……
  “府君,罗士信请战!”
  “且再等上片刻!”
  李言庆横槊立马,神情淡然。
  远处,裴行俨和王伏宝在瓦岗军中反复冲击,已经把瓦岗军分割撕扯成四五段。其中后军的人马见势不妙,立刻掉头逃走。中军部分,也已经溃不成军。而之前冲在最前面的骑军,先是遭遇箭矢袭击,而后被雄阔海和阚棱两个大杀器带着刀牌手冲上去,不断压缩骑军的空间。
  失去了空间的骑军,就等同于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雄阔海双斧轮开,阚棱长刀翻飞,一路杀过去,将瓦岗军杀得人仰马翻。有心想要往回退,可中军乱成一团,你推我挡,挤在一起。两千骑军就这样,被困在中间,勉力进行抵抗。
  吴黑闼这时候也知道情况不妙,连声怒吼,试图稳住阵脚。
  但是,情况到了这一步,又岂是他几声咆哮可以挽回?
  李言庆在远处观战,突然喝道:“罗士信。”
  “末将在!”
  “我要你现在冲过去,将那贼将首级献于我面前,你可有这个本事?”
  罗士信几番被言庆阻拦,早已经忍耐不住。
  闻听言庆发问,立刻大声吼道:“若取不得那狗头,罗士信愿献上人头。”
  “军无戏言!”
  “末将绝不食言……”
  李言庆笑了,“既然如此,且让我看你手段。”
  罗士信兴奋无比,大吼一声:“八风营,为张将军报仇,正在此时!”
  胯下乌骓马,希聿聿暴嘶一声,长身窜出。随后百名骑军紧随而去,如同一支离弦利箭,直杀进乱军之中。
  那罗士信,活脱脱一头疯狂的野兽,手中大枪翻飞舞动,枪枪夺命。
  乌骓马所过之处,但见血肉横飞。他一马当先杀入乱军,远远就看见吴黑闼正准备拨马逃走。
  而两边雄阔海和阚棱率领刀牌手,层层推进,迅速向吴黑闼迫去。
  罗士信急了!
  “吴黑闼,狗贼,休走!”
  他可是向李言庆保证过,要取这吴黑闼的人头,又岂能被他人代劳。
  胯下乌骓马长嘶一声,陡然腾空跃起。罗士信在马上,铁枪夜战八方,化出重重枪影。几名拦在马前的瓦岗军,被挑杀于血泊之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铁枪向四周扎出十余枪,那速度快的,让人无法阻拦。眼前顿时出现一条旷野,乌骓马落地之后,呼的向前冲出去,撞飞了数名瓦岗军。人似猛虎,马如蛟龙……用这句话来形容此时的罗士信,可算得毫不为过。
  李言庆在远处观战,眼睛不由得眯成一条线,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为他牵马的人,是梁老实。
  一手牵辔头,一手拎着一只大锤。
  见言庆笑逐颜开,梁老实连忙道:“恭喜府君,贺喜府君。”
  “老实,这喜从何来?”
  “府君麾下又添猛将,岂非一大喜事?”
  李言庆忍不住哈哈大笑,用手中长弓弓梢,轻轻敲了一下梁老实的脑袋,“老实啊,你这些日子,身手不见增长,可这眼皮子却比从前,活络了许多。”
  梁老实咧开大嘴,嘿嘿笑了。
  “跟随府君这么久,又如何能不长进?”
  言庆微微一笑,眯起眼,观察片刻,突然拨转马头。
  “好了,大局已定,我们可以回去,向萧御史道喜。”
  梁老实连忙答应,二十四元从墨麒麟,随着李言庆,转身就走。
  见惯了大场面的元从,对这种程度的厮杀全无半点兴趣。既然公子已经说结束了……那就结束吧!
  与此同时,罗士信已经冲到吴黑闼的跟前。
  吴黑闼此刻哪有半点先前的张狂,盔歪甲斜,狼狈不堪。
  就见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般从远处杀来。还没等他看清楚来人的相貌,罗士信举枪分心就刺。
  “吴黑闼,把你狗头拿来!”
  大枪扑棱棱一抖,化作一抖闪电,向吴黑闼刺去。
  那枪,实在是太快了……快的几乎让人无法看清楚。吴黑闼只见一道残影在眼前掠过,紧跟着胸口一凉,大铁枪噗的一下子,撕碎了胸前护甲,贯入胸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罗士信,犹自感到不可思议。
  罗士信面带狰狞笑容,手握枪把扑棱一抖,吴黑闼的身体从马上飞了起来,重重砸在地上。
  紧跟着,一名刀牌手冲过去,手起刀落,将吴黑闼人头砍下。
  他抓起人头,跑到了罗士信马前,“恭喜将军,手刃贼人!”
  罗士信单手执枪,一把将吴黑闼的人头抓在手中,一声怒吼:“贼首人头在此,蚁贼还不投降?”
  那棵血淋淋的人头,高举过头顶。
  刹那间,战场上一片哀号:“吴将军死了……吴将军被杀死了!”
  瓦岗的前锋军,此次共有两员大将。
  一个是吴黑闼,另一个就是牛进达。只是牛进达在第一时间,被李言庆连珠箭射落马下,生死不明。如今只剩下一个吴黑闼,又变成了一具无头死尸,令瓦岗军本就低落的士气,刹那间荡然无存。
  “我等投降,莫要再杀了,我等投降!”
  瓦岗军丢掉手中兵器,就地抱头坐下。
  “直娘贼,为何不杀了?”
  雄阔海的怒骂声,在战场上空回荡。
  远处,王伏宝和裴行俨率领麒麟卫缓缓退出战场,只留下漫山遍野的死尸……
  ……
  重生一世,单骑闯关的经历虽然没有,但李言庆经历大大小小的仗阵也有百余次。
  对于冲锋陷阵的兴趣,也随着无数次搏杀,而变得淡薄了。能不出手,李言庆绝不会轻易出手,能交给别人处理,就让别人去处理,这是李言庆的想法。若次次都要他闯关杀敌的话,要那么多马仔又有什么用处?若非必要,他不会去出这样的风头,反正不管他是否出手,那‘无敌’之名,都难以抹消。马仔们的胜利,同样是他的胜利,他又何必去抢风头?
  “赢了?”
  萧怀静不禁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
  手里面还拿着一卷家臣刚找来的《三国演义》,他甚至没来得及翻开。
  原以为会是一场苦战,不成想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结束。萧怀静惊讶的看着眼前一副宠辱不惊之状的李言庆,心里面不禁生出万般感慨。
  想当初,萧怀静出任监军御史的时候,萧皇后曾暗中派人传递了一个信息。
  如果李言庆在荥阳遇到了什么麻烦,必要时他要出手相助。从萧皇后的密令中,萧怀静觉察到了萧皇后的本意:张须陀是皇帝信任的将领,但是萧皇后却不信任,她更信任李言庆。
  虽然不明白萧皇后为何会有如此安排,但萧怀静还是决意听从。
  这也是他面对张须陀时,不苟言笑,可当李言庆出现时,却将姿态放低的重要原因。
  如今看来,也许萧皇后的这个决定,并非没有道理。在关键时刻,李言庆倒是值得他信赖。
  “萧御史,你立刻派人前往荥阳,传递捷报。”
  “卑职这就安排!”
  萧怀静突然明白,李言庆为什么决意要在虎牢关外,消灭瓦岗军。
  张须陀战死,对于荥阳上下的冲击,无疑巨大。而今荥阳需要的是一场大胜,和一个能主持大局的英雄。于是,李言庆出现了,并且在虎牢关外,将瓦岗军击溃。如此一场大胜,想必会让荥阳郡守杨庆重新鼓足勇气。只要杨庆有意一战,那么虎牢关就必然坚如磐石……
  “但不知,如何呈报?”
  李言庆蹙眉,想了一想,“全歼!”
  “啊?”
  “就告之郇王殿下,我等在汜水河畔,全歼瓦岗前锋人马,并斩杀其主帅吴黑闼。”
  非如此呈报,不能使杨庆心安。
  萧怀静立刻下去安排,并且派人准备清点战场。
  原本有气无力的虎牢关守军,突然间变得兴奋起来。无数人登上虎牢关城头,翘首眺望远方。
  当夕阳斜落之时,从远处醒来一支兵马。
  为首者,正是裴行俨和罗士信。
  罗士信胯下乌骓马,马脖子上还系着一根血淋淋的人头。
  而雄阔海阚棱和王伏宝三人,则率领一支兵马押送俘虏。远远的,似一条长龙,缓缓行来。
  裴行俨和罗士信突然纵马疾驰,来到虎牢关城下。
  罗士信勒马,摘下吴黑闼的人头,高高举起。
  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李言庆眯起眼睛,抿着嘴,手扶垛口,也露出了微笑。
  “荥阳,李无敌!”
  罗士信一声大吼,在虎牢关上空回荡。
  裴行俨催踏雪狮子骢,与罗士信并辔勒马,双锤在空中碰撞,发出轰然巨响。
  他看着城头,大声呼喊道:“荥阳,李无敌!”
  随着两人高声呼喊,出战的隋军在城下列阵,高举手中兵器,同时呼喊:“荥阳,李无敌!”
  “荥阳李无敌……”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久久不息。
  城头上,那些隋军看向李言庆的目光,也变得不太一样。
  渐渐的,他们举起手中兵器,不停撞击,和城下的隋军高声呼喊:“荥阳李无敌!”
  张须陀虽然战死了,可是我们还有李无敌!
  从某种程度上,虎牢关的这些隋军,对李言庆更容易接受。毕竟,张须陀虽则战绩卓绝,声名远扬,却并非荥阳人。而李言庆,论声名远比张须陀更加显赫,论战绩,也丝毫不弱于张须陀。最关键的,他是荥阳人。他生在荥阳,长在荥阳,如今就安居在荥阳,他是荥阳的骄傲!
  不管言庆姓郑还是姓李,这份乡土情,绝非张须陀可以比拟。
  其实,所谓的士气,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
  一场大败,可以让它丧失殆尽,一场大胜,也能令其死灰复燃。此刻再看隋军,那里还有半点畏惧之色。随着那一声声高呼,李言庆能够感觉到,这些隋军将士心中,浓浓的战意。
  从这一刻起,他们将只忠于我一人!
  李言庆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站在城楼上,缓缓伸出手,朝着城下的隋军将士,食指和中指竖起,做出一个在后世极为经典的‘V’字型手势。
  没有人见过这种手势,可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手势中蕴含的深意。
  胜利!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以后我们将会有更多的,更大的胜利!
  “李无敌!”
  “李无敌……”
  呼喊声此起彼伏。
  然则此时的李言庆,似乎对这欢呼声已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眺望向远方!
  这只是一场小胜,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李密吃了这么大的亏,又焉能善罢甘休?
  ……
  注①:牛进达,贾家楼四十六友中,尤通尤俊达的原型。
  注②:萧怀静,监军御史,后裴仁基接掌河南讨捕大使之职后,与裴仁基分歧颇大。
  裴仁基每战获胜,必将战利品赠与部下,然而每每被萧怀静阻止。后刘长恭进谗言,使得裴仁基处境艰难。李密派贾闰甫(贾务本之子)劝降裴仁基时,将萧怀静一并杀死。


第三五章 瓦岗兴,李当王(四)
  荥阳,洞林寺。
  杨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跪在佛前,虔诚祈祷。
  张须陀突然间战死,对于杨庆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原以为张须陀来了,荥阳就能高枕无忧。不成想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张须陀打了几场胜仗之后,竟然诡异的战死疆场。
  蚁贼,竟强大如斯?
  那张须陀的能力,在齐郡等地已得到证明。
  从大业七年王薄造反,到后来他前来荥阳任职,多少了不得的英雄好汉栽倒在张须陀面前!
  王薄、郝孝德、左孝友、卢明月……
  这么多英雄都不是张须陀的对手,可张须陀却战死在荥阳。这是不是说明,瓦岗军的实力,已经到了无法抗拒的地步?杨庆胆子小,虽贵为郇王,却没有身为宗室的觉悟。当张须陀战死的噩耗传至荥阳,杨庆第一个反应,不是要为张须佗报仇,而是考虑着是否该投降?
  他甚至盘算妥当,一俟瓦岗军攻破虎牢关,他就献出荥阳郡。
  到时候他也不准备再叫杨庆了,学那李言庆,和杨家断绝关系,改换他姓。可是要投降,也需要机会。从本心而言,杨庆也不想投降。所以躲在洞林寺中,美其名曰思索对策,实际上则是在旁观局势。他要看一看,这荥阳郡的局势,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再者说了,也不是他说要投降,就能投降。
  荥阳郡那些世胄大族的决定,也至关重要。他在等,等待有本地世族站出来,和他达成合作。事实上,在张须佗战死之后,荥阳郑氏已有人与他秘密联络,只是郑仁基未曾表态,杨庆还在观望。虽则荥阳郑氏较之从前要团结许多,却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心怀不轨之人。
  只是郑仁基得郑善果支持,加上郑祖行、郑祖盛等一干郑氏元老协助,故而威望极高。
  长安有郑宏毅,管城有郑为善,如果再算上洛阳鹿蹄山的徐世绩,郑仁基手中文武兼备,又岂能轻易动摇?
  所以,心怀不轨之人,还要继续观察。
  杨庆躲在洞林寺,转眼已过去三天。这一日,他正在佛前祷告,忽闻大雄宝殿外传来一阵喧哗骚乱。
  他眉头一蹙,朝着佛像叩拜三下,起身走出大殿。
  “佛门清静之地,尔等怎能如此喧哗?”
  “殿下,大喜事,有大喜事!”
  一名家臣连忙过来,一脸快活的笑容,“虎牢关大捷,汜水大捷……李郎君出镇虎牢关,于晌午时全歼犯境蚁贼。具体的伤亡数字,尚未呈报过来,不过李郎君已派人前来告捷!”
  杨庆张大嘴巴,半晌硬是没能反应过来。
  “虎牢关大捷……全歼……慢着,李郎君什么时候到的虎牢关?”
  “据说,是今天凌晨。”
  “那消息可确定?”
  “辛郎君已派人前往虎牢关查探,预计明日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
  如今是非常时期,管城、荥阳两县,均实行了夜禁,并且由军府插手管理,地方官员,只充当辅助角色。
  家臣说:“辛郎君说,李郎君非好大喜功之人。
  既然他说是全歼,想必不会有错。辛郎君派人过来,说是请殿下尽快返回府衙,商议军情。”
  杨庆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微微点头。
  没想到李言庆居然出现在虎牢关,虽然有些突兀,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毕竟言庆除了黑石府鹰扬郎将之职外,还兼任着荥阳司马。这荥阳司马,主掌兵事,所以言庆也不算冒昧。
  商议军情?
  无非是要征调兵马,加强虎牢关守备。
  这征召令,必须要有杨庆发布,即便是辛文礼和荥阳县的县令,也不能代而为之。
  只是这征召令一旦发布出去,自己可就没有退路了……杨庆虽然很欣赏李言庆,但毕竟言庆的年纪太小,即便是打过几次胜仗,终究没有张须陀那样让人放心。焉知那全歼,是否有水分在其中呢?
  还是等等看,待有确切消息,并弄清楚言庆打算如何决断,再做打算。
  “夜了,我已歇息。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日再说。”
  杨庆说完,故作冷淡的甩袖返回大雄宝殿。
  只是重又坐在佛前,他再难保持住先前的那份平静。打,还是降?这是一个问题……按道理说,他身为宗室,理当为国尽忠;可两代人,数十年培养而成的谨小慎微,使得杨庆对隋室并无太多感情。事实上,自从杨坚登基之后,他父子两人,就生活在恐慌和惊惧之中。
  于杨庆而言,宗室的身份,给他带来的除了荣华富贵之外,剩下的只有恐惧,和担心。
  投降蚁贼,不一定比现在差;忠于隋室,也未必能比现在好!
  就这样,杨庆在纠纠结结之中,一夜未睡。
  待到天亮后,他匆匆走出大雄宝殿,“虎牢关大捷,可曾查明?”
  家臣们感觉有些不可理解。昨夜听到捷报,这位爷似乎并不是太高兴。怎么这一大早,又对虎牢关的战况,如此感兴趣?不过心里奇怪归奇怪,嘴上却不敢说。毕竟,这是郇王,荥阳之主。
  “辛郎君在黎明时派人传讯,虎牢关大捷已经确定。
  瓦岗蚁贼先锋军共六千人,已全军覆没……斩杀两千余人,俘虏近四千人,并将瓦岗匪首吴黑闼斩首,吴黑闼的首级,如今就悬挂于虎牢关城头……辛郎君还说,请殿下速回府衙。”
  “混蛋,为何不早告之我?”
  杨庆勃然大怒,不过其中做戏的成分居多。
  他连忙命人为他整备衣装,刚迈步下了台阶之后,又突然拉着那一脸委屈的家臣道:“李府君可说过他的打算?
  是要主动出击?还是坚守虎牢?”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如果李言庆要主动出击,如同早先张须陀所做的那样,杨庆定然会重新考虑。毕竟,张须陀给他带来的教训实在是太大……万一李言庆出击不果,和张须陀一样战死,他该怎么办?
  战,可以战!
  但必须以虎牢关为主,不可擅自出击。
  这是杨庆的底线。
  那家臣想了想,道:“辛郎君倒是提起,说李郎君也有吩咐,若要取胜,需依城而战,坚守不出。蚁贼外无援助,难以支撑长久。只需凭雄关守御,待来年开春,蚁贼定然不战而退。”
  坚守?
  这个战法,我很满意!
  杨庆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休看李言庆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成持重之人。那张须陀只知道出击,却不晓得种种利害……哈,李言庆说的不错,来年开春后,瓦岗蚁贼还能保持如此态势吗?
  所谓宁守薄田,不与争纷。
  老百姓的思想其实很简单,有田种,有衣穿,有房住,有饭吃,足矣!
  去年天灾,中原大旱,故而许多人流离失所。然而只要能有可能,这些老百姓宁可守住家中两亩薄田,也不会去涉险造反。如今瓦岗声势的确很大,号称有百万人。可一俟开春,还能有多少人继续跟随?这可就不好说了……杨庆非常欣赏言庆的主意,这才是兵不刃血,大将之风。
  “立刻备马,我马上返回府衙。”
  ……
  也许在李言庆眼中,汜水畔的一场伏击,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胜利而已。
  但在许多人而言,这一场胜利的意义,却代表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首先,全歼瓦岗来犯之敌,使得本来有些骚乱的荥阳郡,立刻平静下来。有些地方,比如新郑,箕山,巩县,可能还不清楚张须陀已经战死,就得到了李言庆大获全胜的捷报,于是乎将张须陀战死的影响,减弱到最低的程度。而这,却归功于麒麟台独特的情报系统。王頍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发布,并通过各地酒肆驿馆,将迅速传递出去。如箕山张季珣,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到了张须陀战死,李言庆大获全胜的讯息。如此一来,张须陀的死,就这样近乎于波澜不惊的渡过。
  汜水大捷第二天,杨庆在荥阳县发出征召令。
  在与李言庆商议之后,杨庆决意施行二十抽一的征召比例,并且在征召的同时,对荥阳户籍进行整顿。这两年来,由于各地烽火不断,也使得流民不绝。荥阳郡虽然相对安稳,但同时又聚集了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这些流民,对荥阳郡,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压力。
  李言庆建议,彻查户籍,以增添兵员。
  荥阳郡原有七十余万人,如果再算上这些流民的话,人口恐怕已超过百万。
  二十抽一,那最少也有五万兵力。
  凭借虎牢雄关之险,再有五万大军,足矣令虎牢关高枕无忧。
  这个建议,对荥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虽说清查户籍颇为麻烦,可杨庆还是答应下来。
  毕竟虎牢关越安全,他岂不是更安全?
  同时,李言庆的这次胜利,也把翟让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你看看,李密在的时候,张须陀被干掉了……人李密刚走,你翟让就损兵折将,岂不是更衬托出,翟让无能?这固然会令翟让颜面全无,同时又使得瓦岗寨内部的矛盾,更加激烈。
  看着眼前被军卒抢救回来,却至今昏迷不醒的牛进达,翟让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
  出师不利啊!
  翟让在心里哀叹不已。
  原以为张须陀一死,这荥阳郡唾手可得。
  然则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张须陀死了,又来了一个李无敌;李言庆死了,会不会又有其他人出现?难道说,自己真的比不上李密吗?否则上天又何必给他这许多磨难?
  “大将军,李言庆派人,在营外挑战。”
  单雄信走进军帐,压低声音,对翟让说道。
  兵临虎牢关,已有十余日。
  翟让数次对虎牢关发动攻击,但最终都无功而返。
  在经历过最猛烈的攻击后,瓦岗军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倦怠的情绪。翟让不得已,只好暂停对虎牢关的猛攻,决定休整两日。却不成想,他要休整了,李言庆却派兵,轮番出城挑战。
  翟让若不出战,隋军就开始骂阵。
  如果翟让倾巢而出,隋军立刻退回虎牢关内,不与交锋。
  李言庆摆明态度,不与你大队人马交锋。咱们斗阵,看谁更厉害……
  当然,你翟让也可以强攻虎牢,那咱们就来攻防战。反正我虎牢关城高墙厚,辎重也充沛。加上从荥阳各地,源源不断有援兵抵达,且看谁能打得过谁。更让翟让憋屈的是,李言庆竟然依托虎牢关天险,利用瓦岗军展开了大练兵。凡有新军抵达,就必须要立刻参战。
  反正府兵制下,征召来的郡兵,都经过简单的训练,可以随时投入战斗。
  言庆把新军打散,编入各营之中。之前参与过战事的老兵,协同新军一同作战,等过三五日,新军变成了老兵,原先的老兵就退下来,由另一批新军登场。打完攻防战后,就开始斗阵。
  于是一批批新军变成老军,而老军变成悍卒。
  十几天下来,虎牢关兵力非但没有减少,这战斗力,却越发的强横起来。
  而作为对手的翟让,对此感受最明显。一开始双方斗阵,还互有胜负……可这两天,瓦岗军明显,是胜少败多。
  合算着,自己跑来虎牢关,是帮着李言庆练兵?
  单雄信说:“大将军,咱们出战否?”
  翟让迈步走出军帐,轻声道:“出战?怎么出战?继续陪那李言庆练兵吗?”
  可是不出战,任由隋军骂阵,这士气会变得越来越低落。
  单雄信咬牙道:“反正咱们辎重已经送抵,干脆传令下去,攻破虎牢之后,让大家纵情劫掠十天。而后猛攻虎牢关,咱们这十万大军摆在这里,难不成还怕这小小虎牢,弹丸之地?”
  “你的意思是……和李言庆决战?”
  “如今之计,唯有死战,不然耗下去,会对我们更加不利。”
  翟让沉吟片刻,点头称赞道:“老单你说的不错,传我军令,命各营领取十日口粮,从现在开始,轮番攻击……我就不信,这虎牢关真的是钢铁铸成吗?我十万大军,还攻他不下?”
  单雄信顿时笑逐颜开,转身下去安排。
  其实,这些日子,单雄信也不好过。
  让一群乌合之众和隋军斗阵,本就不是一个聪明决断。
  唯有强攻虎牢,才是目前最妥善的办法!
  ……
  “翟让,耐不住了!”
  当瓦岗军中号角声连天时,虎牢关城头也响起铜锣声。
  罗士信率部迅速退入虎牢关,城门楼上同时摇动黑色令旗,上下三次摆动,隋军立刻登上城头。
  隋军分为四军,分别由裴行俨、罗士信、王伏宝,以及从荥阳县奉命调来的荥泽鹰扬府别将,辛士杰。辛士杰是辛文礼的族侄,年仅二十六岁,但已有近十年的军龄,算是一个老兵。
  辛文礼也知道,李言庆如今缺兵缺将。
  他黑石府虽说人才济济,可毕竟还要镇守巩县和黑石关,不可能全部抽调过来。所以辛文礼就把辛士杰派来,以协助李言庆守御虎牢关。本来,李言庆把虎牢关守军分为四军,阚棱只算是勉力而为。如今这辛士杰过来,正可以取代阚棱的职务。而阚棱,更喜欢跟在李言庆身旁,就好像当初在高句丽,在巩县的时候一样,和雄阔海一左一右,做言庆的哼哈二将。
  而且,随着援军不断到达,各军人数,也在不断增加。
  如今虎牢关已聚集了近一万五千人,每军分配下来,差不多有四千人。以阚棱那种做校尉都很勉强的能力,想要带好这一军兵马,显然不太可能。所以,阚棱是心甘情愿,让位给辛士杰。
  由于虎牢关城关并不大,一军足以守御。
  故而城头守军,由四军轮流上阵。这边罗士信退入关内,麾下人马,就排到了最后……
  罗士信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于是拉着裴行俨和王伏宝,就登上城楼。
  城头上,李言庆正笑呵呵的与萧怀静交谈。
  十余日激战下来,萧怀静早先的紧张,也早已经不见踪迹。
  “翟让强攻,恐怕也迫不得已吧。
  卑职突然想起府君所著《三国演义》,曹孟德于斜谷进退维谷时,那夏侯惇询问口令,他以‘鸡肋’答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府君这八个字,想必也正是翟让如今,心情写照。”
  李言庆闻听,忍不住笑了。
  “原来怀静公也读三国?”
  “哈哈,惭愧,只是萧某也是最近才知,这《三国》之妙啊!”
  两人一问一答,丝毫没有把城外的瓦岗军放在眼中。
  而这份潇洒平静,又感染到城上的每一个人。此次当值的正是辛士杰,不无敬佩的向言庆看去。
  当初舒服让自己来协助李言庆,心里还有些不服气。
  可现在,看人家这份气度,就知道那‘李无敌’之名,绝非凭空得来。
  咚,咚,咚咚咚……
  震天介的战鼓声,从远处传来。
  瓦岗军已列阵完毕,踏踩着令人热血沸腾的鼓点,向虎牢关缓缓推进。
  嗡,嗡,嗡……
  上万支强弓,弓弦颤响,汇合在一处,发出诡异的鸣啸。利矢若飞蝗一般,冲天而起,射向虎牢关。
  雄阔海和阚棱大吼一声,手举巨盾,抢身站在李言庆和萧怀静身前。
  紧跟着,抛石机嘎吱嘎吱响动,一块块巨石,向城中袭来……
  “弩车轰,步兵冲;步兵冲完弩车轰!”
  李言庆浑不在意,笑呵呵的对萧怀静说:“翟让休整了这么久,还是这些个手段,实让人失望。”
  萧怀静故作冷静,强效一声道:“莫非府君还有新招?”
  他表面平静,可略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内心中的紧张。
  李言庆故作沉吟似地想了想,展颜笑道:“似乎没有!”
  羽箭遮天蔽日,随着气流撕破的呼啸声,防护墙上瞬间插满了白羽……
  暗黄色的沙砾从草袋破洞中流出,瀑布般沿着城墙溅落。
  “举盾,蹲身!”
  辛士杰大声呼喊,与士兵们的呼喊声相伴。
  头顶瓦片发出啪啪的碎裂声,身边木柱,随着利矢射中,也发出咄咄的撞击声响。远处城砖火星飞溅,摩擦声,令人牙酸的难受。
  顺着盾牌的缝隙,李言庆看见瓦岗军的铁甲步卒,越来越逼近。
  言庆笑着对萧怀静说:“怀静公,且看我神箭杀敌!”
  萧怀静笑道:“久闻府君师承长孙大将军,神射无双……今日正要一睹为快。”
  李言庆抄起宝雕弓,从胡禄中抽出一支破甲箭。此时,瓦岗军的箭雨已经停止下来,敌军距离城池,也越来越近。李言庆突然踏步上前,挽弓搭箭。
  “诸公,且看我杀敌……大黑子,告诉他们,我要射杀那赤羽插髻者。”
  雄阔海点头,放下手中大盾,厉声咆哮:“赤羽插髻者死!”
  话音未落,一支破甲箭呼啸着从城头飞出,蓬的正中目标。那骑在马上的瓦岗将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李言庆一箭贯穿脑袋。
  “下一个,骑白马者!”
  阚棱立刻吼道:“骑白马者死!”
  那匪首闻听心里一惊,连忙举起盾牌。
  只是他手中木盾,却撑不住李言庆破甲箭的力道。被言庆一箭射碎木盾,破甲箭正中面门。
  城头上,雄阔海和阚棱每喊一句,李言庆就射杀一人。
  眨眼之间,十余名匪首被射杀于城楼下,虎牢关上的军卒,欢声雷动。先前的一点紧张,也随之消失殆尽。
  辛士杰见此情况,立刻大声吼道:“弓箭手,抛射!”
  嗡,一排飞蝗射出,令天地一暗。
  紧跟着,又是一排,万箭齐发,向瓦岗军射去。被李言庆方才射杀的有些心惊肉跳的瓦岗军,已经变得阵型混乱。当城头万箭齐发时,瓦岗军的阵型,也随之溃乱。但见遍地瓦岗士卒,抱头鼠窜,哀嚎不止。被箭矢射杀的军卒,倒在血泊中,鲜血瞬间,汇聚成了溪流。
  在远处观战的翟让,怒不可歇。
  没想到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瓦岗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厉声吼道:“攻击,给我继续攻城!”
  鼓声再次响起,一队队瓦岗军,再次向虎牢关方向逼来……
  只是这一次,李言庆没有留在城头上继续观战。他和萧怀静沿着驰道缓缓走下城头,却见一名小校,正恭敬的站在卷洞门口。
  “启禀李郎君,荥阳派人送来消息。
  原八风营张通守麾下骁将秦琼,于大海寺兵败之后,随副使贾务本败退梁郡,请求救兵。
  梁郡杨郡守昨日派人通知郇王殿下,他将不日出兵,自圉城救援荥阳。郇王吩咐,请李郎君务必坚守虎牢,待援兵抵达之后,即可大破蚁贼……同时,郇王已向东都奏报,请封李郎君为新一任河南讨捕大使。”
  萧怀静闻听,喜出望外。
  “恭喜府君!”
  他当然欢喜,毕竟和李言庆合作以来,两人配合的不差。
  若是换一个人过来,未必能如李言庆这样做的好,而他也未必能与对方,合作的愉快。
  可是萧怀静却发现,李言庆似乎并不高兴。
  “府君高升河南讨捕大使,为何却面露不快?”
  言庆淡淡一笑,“援军到来,我自然高兴……只是我担心,援军未必能顺利抵达虎牢关啊。”
  “为何?”
  李言庆轻声道:“怀静公难道没有发现,蚁贼攻势虽猛,但那反贼李密,却一直没有出现。其实,我们现在不需要援军!蚁贼坚持不了多久……可若是援军被李密所败,只怕会令荥阳,再次动荡。”
  萧怀静,轻轻点头。
  言庆突然问那小校:“你知不知道,梁郡援军,是何人领兵?”
  ……
  注:杨庆,隋文帝堂侄,河间王杨弘的儿子,嗣父位。杨庆善察言观色。隋炀帝猜忌骨肉,滕王杨纶等都被废黜流放,只有杨庆累迁至荥阳郡太守,颇有治绩。当时李密据守洛口仓,李密围城,劝他投降。杨庆投降瓦岗军后,改姓为郭姓。李密败给王世充,杨庆复归东都,改回杨氏,越王杨侗不加责问。杨侗称帝,拜杨庆为宗正卿。王世充将篡位,杨庆首先劝进。王世充称帝,降杨庆爵为郇国公,杨庆复为郭氏。王世充把侄女嫁给他,命他为荥州刺史。王世充败于唐军,杨庆想和妻子同归长安,他妻子说:“国家以妾奉箕帚于公者,欲以申厚意,结公心耳。今叔父穷迫,家国阽危,而公不顾婚姻,孤负付属,为全身之计,非妾所能责公也。妾若至长安,则公家一婢耳,何用妾为!愿得送还东都,君之惠也。”杨庆不许。其妻沐浴梳妆,服药而死。杨庆归唐,为宜州刺史、郇国公,再改姓杨氏。杨庆嫡母元太妃,年老,两目失明,王世充因为杨庆叛己斩杀了她。


第三六章 瓦岗兴,李当王(五)
  刘长恭,一个似乎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的名字!
  以虎贲郎将身份随杨旺前往梁郡,出任淮阳讨捕大使,参与过和王世充联手剿杀卢明月的行动,并将卢明月赶出淮阳地区,令其和王世充在狭小的南阳郡展开惨烈搏杀,功劳卓著。
  按道理说,有这样一个身份显赫,功勋卓著的将领领军,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是。
  可是李言庆总觉得不放心。原因嘛……非常简单。刘长恭这一次的对手是李密,而非卢明月。
  瓦岗军连续强攻三日,死伤无数。
  而虎牢关的损失虽然相对较少,可对于虎牢关而言,同样是难以承受的数量。
  好在,杨庆不断调拨人马,源源不断向虎牢输送。而历经三日苦战,存活下来的士兵,变得更加剽悍。人常说,天下精兵出丹阳,出并幽之地,殊不知中原之地,同样是锐士之摇篮。
  战国时期,吴起训练出魏武卒,纵横无敌。
  说起来那魏武卒,就大都出自于中原地区,其中也包括荥阳郡!
  三日之后,翟让终于承受不住瓦岗军巨大的伤亡,停止了亡命般的攻击。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血肉模糊……鲜血,渗透入冻僵的泥土后,使得地面泥泞无比。再经历夜晚的冰封,第二日的踩踏,血肉和泥土混杂一处,已经难以分辨出来。以至于清理战场的士兵,不得不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袍泽的尸体取出。可即便如此,也已残缺不全。
  瓦岗军的军营中,回荡着抽泣声。
  那些活着的人,在为死去的人哭泣。
  可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天,谁又会为自己哭泣?
  李言庆登上城楼,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心里也不免感到格外沉重。
  其实城外的这些所谓蚁贼,也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不得已放下农具,举起刀兵。有道是官逼民反,如果这些人能有地种,有房住,有饭吃,又怎可能跑来到这里?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活路。不过,这里面固然是有官府朝廷的责任,那些野心家,同样罪无可恕。
  言庆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突然间多愁善感起来。
  抬头仰望苍穹,但见乌云翻滚。
  看起来,今夜会有风暴,也不知道这一场风暴之后,又会给荥阳郡,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今夜由谁轮值?”
  “少爷,是裴老虎和罗士信两人值守。”
  “传递下去,就说今夜可能会有暴风雪,让兄弟们多穿件衣服。
  通知裴老虎和罗士信,这种天气,当谨防蚁贼偷袭……另外每一伙兵卒,皆配备一个火盆。”
  雄阔海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李言庆则手扶垛口上,看着黑漆漆,深沉的夜色,发出一声轻叹。
  这,本非我所向往的生活,却不想,如今卷入其中……他娘的,也不晓得这何时才算结束?
  ……
  暴风雪终于来了!
  狂风卷着大雪,肆虐于苍穹。
  天地瞬间成白茫茫一片,透出莫名寂寥。通济渠畔的旷野中,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快被皑皑白雪覆盖。
  位于通济渠不远处,一座面积不大的山丘上。
  秦琼手扶佩剑,雄立于一块巨石旁边。盔甲上沾满了血污,很多地方,已经都已经结成了冰渣子。
  在他身后,百余名隋军有气无力的躲在避风处,躲避肆虐的暴雪。
  “叔宝!”
  一个青年文士走过来,有些抽泣的道:“耶耶不行了,要你过去。”
  耶耶是隋唐时,对父亲的一种称呼。
  秦琼连忙答应一声,招手示意几名亲兵上前,监视山下动静。他和那青年文士,快步来到一个避风处,只见一个中年男子,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躺在草窝子里,身上鲜血淋淋……
  “贾副使……”
  秦琼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那中年人,正是张须陀的副手,贾务本。
  而前去招呼秦琼的青年,也正是贾务本的儿子,贾闰甫。
  贾闰甫上前把贾务本搀扶起来,轻声呼唤。
  许久,贾务本睁开眼睛,看到秦琼后,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大海寺遇袭之后,贾务本和秦琼率领一营兵马,从乱军中突围出去。本来,秦琼准备前往虎牢关,和罗士信张须陀汇合。却不成想刚要行动,就听到了张须陀的噩耗。完全失去方寸的秦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过在当时,按照他的想法,还是应该去和罗士信汇合一处。
  但贾务本却不同意。
  贾务本认为,张须陀一死,虎牢关定然无法阻挡瓦岗军的攻击。
  这时候返回虎牢关,无异于自投罗网。既然荥阳无法回去,那干脆就投奔梁郡。梁郡太守杨旺,同时对隋室忠心耿耿。而且能力不差,曾平定过魏郡的叛乱。杨旺手中有兵有将,正可以请他救援荥阳。正是抱着这个念头,秦琼随着贾务本赶赴梁郡……刚到雍丘,就听说了李言庆出镇虎牢关,击杀吴黑闼的捷报。秦琼和贾务本,都有些后悔,未曾赶上复仇一战。
  不过,杨旺还是接见了他们。
  并且命淮阳讨捕大使刘长恭为主帅,出兵救援荥阳。
  本来,这一路上挺顺利。
  贾务本曾劝谏刘长恭,要小心瓦岗蚁贼诡计。可是刘长恭,却没有往心里去。
  在途经大梁的时候,隋军遭遇瓦岗军伏击。不过对方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刘长恭也没有放在心上,率部追击。
  可是……
  李密在通济渠畔,伏击刘长恭所部。
  所用的策略,竟然和李言庆对付牛进达吴黑闼两人的几乎相同。
  同样是诱敌深入,而后居中劫杀。为能取得胜利,李密更暗中和孟让取得联系,借来兵马数万人。刘长恭猝不及防下,被李密杀得惨败。近三万人,几乎是全军覆没,刘长恭更当场战死。
  秦琼护着贾务本父子,逃到了这座山上,随即被瓦岗军团团包围。
  贾务本轻声道:“一步错,步步错……叔宝,我已经不行了!然则你尚有大好前程……如今出了李密这等人物,莫不真的是天命所归?你一身好本领,还是要尽早,做好打算。”
  打算?
  到了如今这一步,又能有什么打算?无非两个字:投降!
  可是让秦琼投降蚁贼,却不免有些不太心甘情愿。
  “贾副使,琼知当如何选择,你且好好休养,莫要再费心了。”
  秦琼安慰了贾务本片刻,转身走出草窝子。
  看着山头上,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隋军士兵,秦琼也知道,再打下去,恐怕没什么意义。
  更何况,贾务本也需要治疗,否则定会死在这里。
  身后脚步声传来,贾闰甫走到了秦琼的身后。
  “闰甫贤弟……咱们真的,没有路走了吗?”
  贾闰甫苦笑道:“叔宝,你看我们现在这状况,似是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犹豫一下,轻声说:“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叔宝,谶语一一成为现实,李密连番大获全胜,此乃天数,只怕非人力可以阻挡。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为杨氏尽忠,要么顺应天数。”
  言语中,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想要尽忠的意思。
  贾闰甫略有些期盼的看着秦琼,等待着秦琼的回答。
  就在这时,守护山口的亲兵突然大声喊喝:“什么人,再往前走,开弓放箭。”
  “休要放箭,我等并无恶意。”
  秦琼和贾闰甫连忙走过去,探首向山道上看去。
  只见一个白衣文士,踩踏着山路上的积雪,正缓缓行来。
  他们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无刀无枪,却担着一挑挑的物品。
  为首的白衣文士,拱手道:“在下乃是奉蒲山公之名,前来为秦将军送些食物。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且吃些东西,也好御寒。”
  秦琼凤目圆睁,厉声喝道:“尔等休要使这样手段,莫不是以为如此,就能让秦某投降?”
  “不不不,蒲山公虽则对秦将军非常仰慕,却也不愿趁人之危。
  今日将军之败,非将军之过,实刘长恭无能。蒲山公说,如果秦将军不愿投降,可食毕之后,自行离去,我们绝不阻拦。”
  秦琼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眼睛旋即眯成一条缝,握紧刀柄的手,也随之有些放松。
  这李密,真的有如此好心肠吗?
  贾闰甫轻轻的拽了一下秦琼的袍袖,意思是说:叔宝,切莫冲动。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贾务本那蜡黄的脸色。秦琼闭上眼睛,心中思绪此起彼伏,久久无语。
  而在他身后的隋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秦琼睁开眼,看了看众人,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松开刀柄,深深吸一口气……
  “蒲山公,真的放我等离开?”
  那白衣文士,依旧是一副儒雅姿态。听闻秦琼询问,当下呵呵一笑,迈步向前一步,拱手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秦将军乃当世豪杰,蒲山公亦人间大丈夫,自然不会反悔。”
  秦琼眼一瞪,声音陡而高亢。
  “你,你有是何人?”
  白衣文士微笑着一拱手,“在下房玄藻,不过蒲山公门下,无名之辈。”


第三七章 瓦岗兴,李当王(六)
  虎牢关下,瓦岗军发动了近乎疯狂的攻击。
  “顶住,给我把这些蚁贼赶下城去。”
  “谁敢临阵退后,督战队格杀勿论……”
  “退后一步,荥阳郡必然遭受惨烈屠杀。你们的妻儿老小,将被这些蚁贼蹂躏……杀,把他们赶出去!”
  李言庆的嗓子,已经沙哑了!
  一手铜盾,一手银鞭,他奔行于虎牢关上,不停挥舞手中钢鞭,将冲上城头的瓦岗军击杀。
  雄阔海和阚棱紧随在他身后。
  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临时的三角阵,虽然不断有瓦岗军冲上城头,却被他们一一斩杀于城上。酷寒的气温,几乎是滴水成冰。可是在虎牢关城头上,却血流成河。浓稠的血浆,夹杂着肉糜残肢,顺着城墙缝隙往下流淌,把这座千古雄关,都染成了红色,如同浸泡在血水中。
  两名瓦岗军的将领,呼号着冲上城头。
  李言庆被几个瓦岗军缠住了手脚,一时间难以脱身。
  瓦岗军头领,挥舞长刀就加入了战团。言庆想要躲闪,可是这空间实在是太小了,加上鱼粮道上尽是尸体,脚下一个不注意,就被扳倒在地上。眼见钢刀就要落下,李言庆危在旦夕。
  就在这时,雄阔海怒吼一声,“休伤我家少爷!”
  手中车轮板斧呼的飞出去,那硕大的斧头,正劈在一名瓦岗军头目的脑袋上。
  言庆乘势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钢鞭呼的横扫,砸断了四五条腿,而后翻身站起。
  “大黑子,给我封住那个缺口,不要放一个人过来。”
  雄阔海连忙答应一声,反手从城墙上抄起一面近两米高的铜皮木盾,头也不回朝城头一处缺口冲去。阚棱连忙紧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缺口上。大盾横在身前,雄阔海用足了力气,将十数名瓦岗军往缺口下推。对方虽有十几个人,却挡不住雄阔海天生的神力。
  一连串凄厉惨叫,瓦岗军纷纷掉落城下,摔得骨断筋折。
  ……
  从傍晚到第二天天黑,一天一夜的时间当中,瓦岗军共出动八万余人,接近二十次的亡命攻击。
  “大将军,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黄君汉拉着翟让的袖袍,几乎是哭喊着说道,“十三个营全军覆没,如果十七员郎将战死关下。再这么打下去,就算拿下了虎牢关,我们也无力再前进一步……大将军,为瓦岗留些骨血吧。”
  瓦岗军自李密上山后,仿照隋朝军制,设立六卫九十八营。
  这所谓的‘营’,其实就类似于军府的编制。
  翟让脸色惨白,紧咬着下嘴唇。
  他何尝想这么打?
  他难道就不知道,这样下去,瓦岗军就算攻取了虎牢关,也是元气大伤。
  可是他又不能不这么打!
  原因很简单,李密又获胜了……
  他在荥阳和梁郡交界处的通济渠河畔,全歼隋军援兵,并击杀了刘长恭。随后,尉氏县散朝大夫时德睿在得知李密获胜后,立刻开城投降。李密几乎是兵不刃血的就占领了尉氏县。
  这也是瓦岗军自组建以来,第一次主动攻占县城。
  尉氏县被攻破,使得紧邻尉氏县的开封县,顿感压力陡增。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开封县举城投降。李密连获两座县城之后,顺势夺取了大梁城,在梁郡和荥阳郡之间,组成了一道防线。梁郡郡守杨旺虽试图复夺大梁城,但却被孟让等人牵制,无法增派援兵。如此一来,更使得荥阳管城两县岌岌可危。杨庆只得下令,郑为善和辛文礼不得出击,固守城池。
  相较李密的节节胜利,翟让手握重兵,却奈何不得虎牢。
  这让翟让,情何以堪?
  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了,自己无法和李密相争。于是心里隐隐生出想要退让的念头!可即便是退让,翟让也要守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否则将来李密掌权,他翟让又岂能没有自保之力?
  所以,他要攻下虎牢关。
  但现在看来,虎牢关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
  且不说这作为河洛门户,中原雄关的战略地位何等重要,朝廷对虎牢关又是何等的重视。
  虎牢关历经千年,经历过多少次战火的洗礼。
  从城墙的构造,到各种防御措施,可谓是极为完善。
  再加上虎牢关内兵多将广,李言庆又是个老成稳重的人。以至于翟让越打,就越感到绝望。
  损失了十三个营,近一万五千人。
  如此惨重的伤亡,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只怕不用等到虎牢关告破,瓦岗军自己就先行溃败。
  可是,翟让真的是不甘心!
  “大将军,虎牢不可取,若要攻克荥阳郡,还需另辟蹊径才是。”
  单雄信、张亮等人,也纷纷上前劝阻。
  翟让几次举起马鞭想要抽打,但最后还是强忍住了冲动,黑着脸,咬着牙,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收兵!”
  ……
  时已深夜,翟让坐在大帐中,独自喝着闷酒。
  帐外不时传来抽泣和呻吟之声,让他的心情随之变得更加低沉。手握一只铜爵,心中充满迷茫。
  难道,真的就这样子,把辛苦打造出来的基业,拱手让给李密吗?
  帐帘一挑,一股冷风灌进来,吹得火盆子的火苗,噗噗跳动。
  翟让醉眼朦胧,抬头看去。
  “老黄,你来的正好,陪我喝酒。”
  来人正是黄君汉,同时也是当年随翟让一同上山的瓦岗元老。翟让和黄君汉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当年翟让因事被抓,正是黄君汉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把翟让从牢狱中放出来,而后一同上山。可以说,瓦岗寨是翟让和黄君汉两个人,一手建立起来。所以翟让对黄君汉,始终保持一分敬重。
  黄君汉神色似有些激动,一进大帐,就走到翟让跟前,把一块木牌放在长案上。
  “这是什么?”
  “刚才火头军做饭时,从一条鱼肚子里发现的东西。”
  翟让眯着眼,放下铜爵,拿起那一寸见长,黑色木牌。木牌正反两面有字,一面是:瓦岗兴;另一面却写着‘李当王’。
  “什么意思?”
  翟让有点迷糊,抬头疑惑的看着黄君汉。
  “火头军今天捕到一网鲤鱼,结果厨子在烹制的时候,却从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大将军,此乃天命,天命啊!”
  瓦岗兴,李当王!
  翟让又琢磨了一下,突然间激灵打了一个寒蝉,坐直了身子。
  他把那木牌重新拿在手中,反反复复的观瞧……
  渐渐的,他明白了这手中木牌的份量!
  “老黄,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黄君汉一屁股坐在旁边,苦笑着说:“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于是过去查看。结果那活鱼刚被屠杀,犹自扑腾,这木牌……大将军,这时天命,天命所归,我等如何能够逆天?
  当初有桃李子,得天下。
  如今又出现了瓦岗兴,李当王……
  上苍这是一道道发出警示,要我们从天命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对于这鬼神之说,翟让也不敢随便妄言。
  一时间,他不免有些失了分寸,一脸期盼的看着黄君汉,想要求他出个主意。
  黄君汉叹了口气,“自李密上山来,凡从他所言,我们战无不胜;可一旦背他所说,莫不是以惨败告终。此天意不可违!眼前虎牢关,岂不就是上苍对我等的责罚?否则为何除去一张须佗,又出现一个李无敌?大将军,咱们若执意如此下去,只怕到最后,难以收场。”
  翟让也有点懵了!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将军,咱们服了吧。”
  翟让蓦地抬起头,轻声道:“你是说……”
  黄君汉点点头,“此等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现在退一步,说不得日后还能有所收获。如若是执意和李密相争,我实在是有些担心啊!”
  臣服,李密?
  翟让一脸苦涩笑容,抬起头,看着黄君汉,久久说不出话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他沉吟许久,仰天一声长叹。
  “如今,也唯有这般。”
  “慢!”
  翟让话音未落,从大帐外冲进来几个人。
  为首者,正是翟让的兄长,翟弘。
  “老黄,你怎能劝说大将军向那李密低头?
  兄弟,你可要想清楚,这瓦岗寨,是你我兄弟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基业。从前,咱们过的多么快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李密没有过来的时候,兄弟们齐心协力,朝廷也奈何不得我们。
  可是李密过来后,兄弟们一个个都生分了!
  那劳什子军规,明明是李密制定出来,却都推到了你的头上。咱们上阵搏杀,他在后面扯着后腿。兄弟们一个个也不似当年那样亲密……什么狗屁谶语,既然他李密得天下,让他自立门户就是。他有本事别找咱们,自己去打天下。现在咱们把基业打出来了,怎能给他?
  什么瓦岗兴,李当王……他没来的时候,咱瓦岗何等兴旺?
  要当王,也该是兄弟你站出来,当这瓦岗王,而不是让给那个李法主。”
  翟让浓眉一挑,旋即露出为难之色,“大哥,可是这天命不可违……”
  “狗屎的天命!”翟弘厉声喝道:“天数在隋,在杨氏,可咱们还不是一次次取胜?咱们聚众造反,说穿了就是与天抗衡。哪怕脑袋掉了,也是咱兄弟的命。可如果这样子就认输,我不服……兄弟,你问问这帐中的兄弟们,又几个服气李密?”
  “那我们怎么办?”
  “咱们回瓦岗,那是咱的基业。
  守好咱们的基业,李密任他去折腾。他不惹咱们,咱们也不惹他……不过,休养再给他半点钱粮。”
  回瓦岗?
  翟让不禁再次犹豫。
  他向黄君汉看去,却见黄君汉,同样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黄君汉,就心甘情愿把瓦岗寨让出去吗?他同样不愿意,只是目前的状况,实在有些尴尬。
  翟弘等人,坚决不同意臣服李密。
  翟让沉吟许久后,轻声道:“大哥,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三八章 瓦岗兴,李当王(完)
  隆冬时节,天气越来越冷。
  荥阳治下的河流,大都被冰封。从虎牢关向东,万里莽原尽是雪白,令人陡生出无限感怀!
  翟让撤兵了!
  在隆冬到来之前,悄悄的撤兵了!
  荥阳郡上下,莫不是欢呼雀跃。自张须佗战死之后,瓦岗寨给荥阳郡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上到郡守杨庆,各大世胄名门,下至贩夫走卒,寻常百姓,莫不是人心惶惶。加之李密夺取尉氏和开封,又消灭了刘长恭所部人马,更在所有人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而现在,这块石头终于可以移开了。
  即便李密还占据着开封和尉氏,但比之先前,这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
  杨庆在翟让退兵后的第三天,立刻下令虎牢关守军拨出两军人马,赶赴荥阳县和管城两地,进行严防死守。同时又命李言庆加强对虎牢关的守备,但不允许擅自出击。言庆对此,当然不会太过在意。反正他本身就不想出击,留守虎牢关,倒正合了他的心意。不过,他还是下令,王伏宝和罗士信两支人们,率麒麟卫返回巩县。同时告知麦子仲,令他继续坐镇九山。
  王伏宝和罗士信,经此一战之后,拥有了足够的功劳。
  所以李言庆向军府报备,任命此二人为军中校尉。其中罗士信留守巩县,王伏宝出镇黑石关,也使得巩县一地防御,形成了完善的体系。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李言庆又将苏定方,从巩县调至虎牢关。
  对于这个安排,雄阔海和阚棱也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甚至巴不得将那校尉的职务让出来,反正他们留在黑石关,也难有什么作为。
  “府君,如今荥阳上下到处流传瓦岗兴,李当王的谣言。长此以往,只怕会让百姓人心浮动。”
  萧怀静不无担心的向言庆提出了疑虑。
  这谣言出现的非常突然,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冒出。
  先是虎牢关外的瓦岗军出现了这种情况,同时在开封,尉氏,也纷纷出现。于是乎,这六个字产生了种种解释。不过李言庆对此状况,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瓦岗兴,李当王……
  无非就是说,瓦岗寨要兴旺起来,需要那李密做瓦岗王。可问题是,翟让会允许李密称王吗?”
  萧怀静眉头一蹙,轻声道:“府君,这句话似乎不是这么解释吧。”
  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应该是说,瓦岗寨会动摇隋室根基,李密将取杨家天下而代之。可到了言庆口中,却把这一句话局限在了瓦岗寨一隅之地。似乎是说,李密最多也就是个草头王。
  言庆笑着道:“若非如此解释,那应当如何解释?”
  萧怀静先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性子偏于执拗和古板,不似李言庆这般,脑瓜子灵活。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很难做出变通。这也是张须佗活着的时候,为什么和萧怀静相处不好的一个原因。李言庆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和他扯下去,于是迈步登上城楼,站在城墙后面,朝着远方眺望。
  半晌后,他突然对萧怀静说:“萧御史,我明日需往荥阳一趟。
  我不在的时候,会命裴行俨和苏定方两人出镇虎牢。这二人皆兵法过人,只是阅历不高,所以难免会有什么差池。你留守此地,负责协助他们。若是他二人有什么得罪,还请你包涵一二。”
  “府君要去荥阳县?”
  李言庆说:“有些事情,我还需与郇王殿下商议。
  不过我想虎牢关在新年前,未必会再有战事发生。即便是李密想要对虎牢用兵,恐怕也难以实现。
  许多事情,必须要和郇王殿下进行商讨。今年荥阳郡不会再有兵事发生,但来年,定然不会安宁。有些事情,还是未雨绸缪一下比较好。”
  萧怀静如今对李言庆,可谓是言听计从。
  他也知道,言庆此去荥阳,必然是有要事和杨庆商议。
  虽然不晓得苏定方究竟有多么厉害,可是裴行俨的本事,他已经领教过了,自然也不担心。
  “既然如此,府君只管做事。
  虎牢有裴别将和苏兵曹,定然会安然无事。”
  言庆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他举目远眺,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李密,接下来,你该如何出招?
  ……
  此时的开封,正沉浸在欢乐之中。
  李密占居了开封之后,使得各方正在观望的义军变民首领,纷纷前来。
  孟让、郝孝德、王德仁等变民首领,本就决定投奔李密。不过由于之前瓦岗连番被张须佗击败,使得这些人,裹足不前,在一旁观望。毕竟,这些人都被张须佗收拾过,这心里,难免会有几分畏惧。
  但现在,张须佗已经死了!
  孟让最先反应过来,率部投向李密。
  翟让在虎牢关的战事不顺畅,却并不影响孟让等人对李密的信心。事实上,翟让越是如此,就越是衬托出李密的利害。特别是李密消灭刘长恭,攻占开封、尉氏和大梁城,也使得各路首领,对李密更加佩服。
  于是,先有上谷郡首领王君廓派人送信,表示归顺。
  紧跟着又有长平郡李士才、淮阳魏六、李德谦、谯郡张迁、魏郡李文相、济北郡张青特等变民首领纷纷派人前来,与李密接洽。而李密呢?在击杀了刘长恭之后,又得了秦琼贾闰甫等人,顺利接收了隋军俘虏。而占领了开封三城,也给了李密发展的契机。在短短月余中,其麾下人马,已过十万,可谓声势大振。杨旺、杨庆等人,眼睁睁看着他立足开封,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不敢妄自出击。
  李密,端地是志得意满。
  坐在开封府县衙中,李密大宴各方使者。
  众人纷纷向李密道喜,李密却始终保持着,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蒲山公,如今天下流传,瓦岗兴,李当王之谶语。
  而密公又接连获胜,正合了那句话:天命所归。在座诸位,皆奉命而来,愿意归顺密公。
  密公当尽早称王,已顺天意。到时候,各方豪杰定会前来响应,密公兵锋所指,取隋室而代之,不过早晚之间。”
  李密心里无比开怀,但是在脸上,还是要表现出几分谦让。
  他一边和众人客套,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
  翟让悄然无声的退回瓦岗,想必也是心灰意冷,断了和我争锋的念想。不过,我还需再筹谋一下,令其心甘情愿让出瓦岗寨,到时候才能顺了这天命谶语……
  就在这时候,大厅外突然有人前来禀报:“密公,翟让着人送前来送信。”
  “哦?”
  李密心里一动:莫非翟让识趣,主动前来低头吗?
  虽然他在声望上已经压制住了翟让,可是在表面上,他还是要做出尊敬的模样。
  于是连忙起身道:“大将军书信何在?”
  那小校连忙走上前来,把一封书信呈递给了李密。
  “送信使者把书信送到后,就立刻走了。”
  “走了?”
  李密感到奇怪,接过书信后,就着大厅里的烛火,仔细观看。一开始,他还是笑眯眯,一脸和煦之色。可渐渐的,李密的脸色越发显得有些古怪,到了最后,整张脸,阴沉的好像滴水一般。
  翟让,欺我太甚!


第三九章 魏征初露峥嵘
  李密的心思深沉,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所以很快就调整了状态,依旧和先前一样,在酒宴上谈笑风生,好像翟让的书信不过是一封普通的公函往来。只是他那几个谋主,却觉察到了一丝不妥之处。虽然没有当场发问,不过在酒宴结束之后,却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
  “密公,出了什么事?”
  房玄藻第一个站出来,向李密询问。
  对于房玄藻这个谋主,李密无疑是极为欣赏。此人不但谋略过人,且辩才无双,颇有战国时期,纵横家的风采。他从怀中,把翟让的书信取出来,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递给房玄藻。
  “大将军决意,与我等分道扬镳。”
  “啊!”
  房玄藻等人莫不大吃一惊。
  其实,翟让和李密反目,是迟早的事情,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李密声势越发强盛,难不成永远屈居于翟让之下?不过在所有人看来,翟让也不是傻子,迟早会向李密低头。到时候再通过蚕食的手段,最后达到完全吞并瓦岗的目的。
  可是没想到,翟让竟然会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和李密分道扬镳。
  翟让在信中说:密公你出身高贵,手段过人,智慧高深。我这种泥腿子出身的人,远无法和您相提并论。不过,瓦岗不仅仅是我翟让创立,更是一帮子兄弟,用血汗打下来的江山,恕我无法把瓦岗让给你……您现在已经得了开封尉氏和大梁,蒲山公营自设立以来,战无不胜。
  而且,天下英雄纷纷归顺与你,我小小的瓦岗寨,想来也不会看在您蒲山公的眼内。
  我志向不高,能守着瓦岗就已经很开心了。
  逐鹿天下的事情,不是我这种小民可以去考虑的事情。如果蒲山公您要夺取天下,瓦岗寨一定为您摇旗呐喊。但攻打虎牢关,我也着实损兵折将,实在是帮不到你什么,还请你原谅。
  虽则信里面没有一句说到要李密分家,可这字里行间中,莫不流露出这样的一个意思!
  对不起,我瓦岗寨庙小,容不得您这尊菩萨。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李密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看众人都还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未曾想,大将军对我竟猜忌如斯!”
  李密一脸苦色,看着房玄藻等人说:“我本为苍生谋,不成想却使得大将军如此猜忌。诸公,大将军此一分道扬镳,我等将如何是好?各路英雄,不日将抵达开封,我等必须要早作谋划。”
  “密公,难不成你要放弃瓦岗不成?”
  一个文士呼的站起身来,神色激动的质问李密。
  此人名叫祖君彦,是李密的记事。
  李密眼皮子一耷拉,“不如此,密又能如何?”
  房玄藻眉头一蹙,“密公万不可如此想。瓦岗虽不大,然则却为天下人所瞩目,更是我等根基所在。密公如今虽得三城,但并非固若金汤。东有杨旺虎视眈眈,西有荥阳筹谋计算。
  我等据弹丸之地,也无回旋之地。
  瓦岗在时,我等进可攻,退可守,且能牵制住梁郡兵马;可若瓦岗不存,则我等必成孤军。”
  李密说:“我何尝不知,可是大将军对我等误会太深,心意已决啊。”
  “翟让,无智之人,难成大气。
  瓦岗重地交与此人,岂非明珠暗投?密公绝不可放弃瓦岗!房某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翟让,令其回心转意。”
  房玄藻话音未落,却听屋子一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服翟让后,又该如何?”
  一个三旬男子,站了出来。
  他身材不高,相貌刚正。
  李密循声看过去,眉头不由得一蹙。
  走出来的这个男子,他倒也不算陌生。此人名叫魏征,原本是武阳郡郡守元宝藏的书记,后元宝藏被卫文升所杀,魏征就投奔到了李密帐下。只是李密对此人不甚欢喜,盖因魏征不解风情,时常冒犯李密,让李密很不高兴。若非魏征是真心相投,恐怕李密早就把他赶走。
  可即便如此,李密对魏征,也不甚看重。
  见魏征站出来,李密心中难免有些不快。但在表面上,他还是露出一副笑脸,温言和煦的问道:“玄成有何主张?”
  魏征全然不理其他人的目光,拱手道:“密公,即便是那翟让回心转意,你二人之间的间隙,已然无法弥补。况且,翟让既然表明了态度,又岂能容忍密公在瓦岗独大?若密公无法掌控整个瓦岗,得那瓦岗,又有何用?整日里和翟让勾心斗角,密公您又如何筹谋大事?解救苍生?
  而且,‘瓦岗兴,李当王’,这天命瓦岗当归密公,密公又何必再忍辱负重?若连一个小小瓦岗都无法获得,这天命……所以,瓦岗不可弃,而密公亦不能委曲求全,否则于天下人,又如何相信这天命,于密公一身乎?”
  魏征的口才,同样不俗。
  李密这一次看他,却觉得顺眼了很多。
  没错,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又岂能再如早先那般,彼此保持几分克制?
  瓦岗不可弃,翟让不可留……
  房玄藻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魏征的这番言语。
  李密道:“既然如此,那玄成可有妙计教我?翟让已返回瓦岗,并且布下重兵。难不成,我派兵攻打?”
  “密公,且不可攻打瓦岗。”
  魏征连忙大声阻止,“魏征并非是怀疑密公不是翟让对手,事实上密公之蒲山公营,已足够强大。秦骠骑和程骠骑,皆知兵之人。蔡建德房献伯,亦有万夫不挡之勇。此四人所建内军,即便是隋杨之骁果,亦不遑多让;而蒲山公营更身经百战,连番获胜,士气正高。
  翟让兵将虽多,不过乌合之众。
  且虎牢新败,士气低落,绝非密公对手。只是强攻瓦岗,定会令军心混乱,更使得各路英雄,对密公产生怀疑。
  此得不偿失,非迫不得已,不可取之。魏征有一计,可令密公不费一兵一卒,取翟让首级。”
  李密,顿时露出笑靥。
  “愿闻其详。”
  “再过二十日,就是岁末。
  各路英雄已答应,将在岁末奉密公为主。所以,若除翟让,需在此前。密公可派人前往瓦岗,假意答应翟让的请求。不过既然是各路英雄齐至开封,他翟让就算要和密公反目,也会不得亲自前来。密公可命一能说会道之人,安抚翟让,将他哄来开封,同时遣一员大将,此人需对瓦岗熟悉,切为众人所敬服。翟让来开封时,他率兵夺取瓦岗。到时候,密公斩了翟让,对外宣称他意图投靠隋杨。而后回师瓦岗,安抚山寨中人,瓦岗寨又如何姓不得李?”
  好家伙,这家伙竟然是要取了翟让的首级。
  不过以目前状况,这似乎是最为妥当的一个办法。
  李密也好,房玄藻、李玄英、祖君彦等人,莫不轻轻点头,表示赞成。
  魏征说完之后,就退到一旁。
  李密沉吟半晌,抬起头向房玄藻看去。
  房玄藻哪里还能不知道李密的心思,于是站出来拱手道:“密公,我与翟让手下之人,也算略有交情,且翟让对我,还算客气。不如就由我前往瓦岗,安抚翟让,把他诳到开封城吧。”
  李密点头,“此事由你出马,我最为放心。
  不过,这偷袭瓦岗的人选……”
  房献伯和蔡建德,显然不是合适人选。那剩下来的王勇王伯当,王当仁,李公逸,显然也不合适。唯一合适的人,就是程咬金。可他却是李密从翟让手下要来的人,难免让人担忧。
  魏征见李密有些犹豫,于是再次站出来。
  “密公,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曹操可以用张辽镇守逍遥津,孙策可以让太史慈招降旧部。此何原因?盖此二人,皆忠义之士。我观知节,也是忠义之人。密公待知节甚厚,想必也是因他忠义。既然如此,为何又不信他一次呢?”
  看起来,这魏征也熟读过《三国演义》。
  李密闻听,不由得连连点头。
  是啊,既然我喜爱程咬金的忠义,又为什么不能信他一次?
  想到这里,李密呼的站起身来。
  “那就依玄成所言,命程咬金内军本部人马,连夜动身,秘密前往瓦岗寨。
  斩杀翟让之事,就由玄成一手安排。我等如今,已是弦上利矢,不得不发,所以此事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我等,恭祝蒲山公,大业早成!”
  李密第一次,如此明白的表露出了自家的心思。
  房玄藻等人纷纷上前,表示对他的臣服……
  李密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那屋角一隅的魏征身上,眼睛不由得一眯。
  没想到这魏征,也不是个古板不知变通的家伙。
  此人之心计,不逊于柴孝和,日后倒是可以好生倚重一下。只是可惜了,柴孝和至今音讯全无,也不知是生是死。若说他死了,巩县却没有任何动静;若说他还活着,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可恨那李言庆,莫非真是我的克星?
  若柴孝和此刻在我身边,想必……我定会更加轻松吧!
  想到这里,李密这心里面,陡然生出无尽的惆怅。房玄藻等人虽然可用,却终究比不得那人。


第四十章 机关算尽(上)
  巩县,县衙。
  乞寒日已经过去,柴孝和作为巩县的县令,参加了乞寒日的祭天大典。
  虽说如今几乎是被李言庆软禁,但是这日子过得,倒也不算太坏。明里暗里的,言庆还是给予了柴孝和足够的尊重。原以为自己被架空以后,会举步维艰。可现在看来,李言庆并没有过多为难自己。除了行动不太自由以外,其他大部分时间,柴孝和在县衙过得还算自在。
  甚至连巩县的老百姓,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该柴孝和出席的活动,他是一次没有落下。除了县衙中极个别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柴孝和已被软禁。
  事实上,不管是一开始的黄文清,还是后来的长孙无忌,都给足了柴孝和颜面。
  对此,柴孝和最初还有些别扭,可渐渐的,也就习惯成了自然。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算太坏。至少不需要似从前那样,提心吊胆,好像做贼一样。读读书,写写字,有事没事的还能和黄文清、长孙无忌一起吟诗做赋,谈古论今。黄文清久经宦海沉浮,历练颇多,长孙无忌也是家学渊源,学识广博。和这两人在一起,柴孝和倒没有感受到压力。
  相反,对这样的生活,倒是有几分惬意。
  乞寒后一场大雪,把县衙的后花园,银装素裹,装点的格外动人。
  柴孝和一大早忽来了兴致,叫上夫人一起来到花园凉亭里,烹茶赏雪。凉亭外,几朵红梅绽放,散发出冷幽之韵。白色的雪,红色的梅,映衬在一起,更显出几分风雅韵味,令柴孝和的心情,顿时大好。
  “郎君这几日,心情似乎不错!”
  夫人突然开口说话,“看上去比早先要开怀许多,也多了几分笑容,似乎比从前年轻不少。”
  “是吗?”
  柴孝和下意识的用手轻抚脸颊,而后呵呵笑了起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靖节先生,果不欺我。原以为此种生活,唯神仙才能享受,却不想如今,我已品尝其中滋味。只可惜,这园中不见南山,多多少少,却是一丝遗憾。”
  夫人也笑了!
  “山在郎君心中,只是郎君不愿意去发现而已。”
  “绣娘,你这话语中的禅意,却是越发重了……”
  夫妻两人相视,忍不住同时笑了。
  靖节先生,本名陶渊明,又名五柳先生,谥号靖节。
  柴孝和捧起一杯香茗,看着凉亭外美景,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日子悠闲倒是悠闲,惬意也够惬意……可问题是,自己真的能受得住,这种悠闲生活吗?
  虽则脸上没有任何表露,可是在内心中,似乎总有一些不甘。
  李言庆虽然没有明言,会如何处置自己。但想必那结果,无非两种:降,则生;不降,则死!
  一开始,柴孝和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死志竟渐渐的淡化。想自己十年苦读,历经诸多挫折磨难,终有了今日这身本领。原以为密公会建立大业,自己也能一展才华;可现在看来,恐怕难以成真。
  如果真的死了,那自己这一身本领,岂非白白浪费?
  他心里颇有些犹豫。
  在恩情和理想间,徘徊不定。
  如果李言庆要招降他的话,柴孝和说不得会点头答应。可偏偏,李言庆把他软禁以来,就这么供养着,似乎把他已经忘记了……这种被人遗忘的感觉,着实令人心中不快。至少,柴孝和觉得很不舒服。
  算了算了,若真是如此,倒不如去学一下五柳先生,归隐山林。
  柴孝和暗自叹了口气,扭头想要和绣娘交谈。
  就在这时,有家人前来禀报:“荥阳司马,黑石府鹰扬郎将,巩县男李言庆,求见县令。”
  其实,柴孝和如今就是个摆设。
  县衙里的差役,府中的家臣,几乎被李言庆清洗了一遍。
  除了夫人身边一个年迈的老妈子之外,所有人都换成了李言庆的耳目。按道理说,言庆要见他,自管进来就是。可偏偏他每次前来,这脸面上的功夫都会做个十足,让人无话可说。
  柴孝和苦笑一声,“有请!”
  就算他不愿意见言庆,也阻拦不住。
  自己现在是阶下囚,如果真的惹怒了李言庆,别看他现在彬彬有礼,却说不准会出什么幺蛾子。
  柴孝和虽然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对言庆,生出几分畏惧。
  “这李县男……”
  绣娘看柴孝和一脸无奈之色,忍不住笑道:“明明才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行事却比你还要老辣。若不是我亲眼见过他,说不定会以为,他和你一样,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他既然过来,想必是有事情和郎君商议。妾先告退,你和他好好谈谈,莫再犯那倔脾气。”
  柴孝和苦涩一笑,轻轻点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言庆那略显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小径。
  一袭青袍,衬托出卓尔不群的风姿,步履沉稳,流露着强烈的自信。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他看上去有些疲乏。下巴上生出短短的,唏嘘胡子,让人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沧桑感受。
  柴孝和站起身来,走下凉亭。
  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言庆可谓给足了他颜面,如果柴孝和继续装逼,不免显得气度不足。
  不过,当言庆出现的一刹那,柴孝和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李言庆的年龄,能和他表现出的沉稳气度相吻合,未尝不可参与这场逐鹿天下的游戏。
  论声望有声望,论实力有实力,论人才有人才……
  只是可惜了!
  他的年龄注定局限了他的发展。
  就好像那位江淮总管杜伏威,年龄和李言庆相差不多。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占居江淮重地。可实际上,他的基础实在是太薄弱了!薄弱到连他江淮军的内部,也未必是人人服气。
  李言庆底子远比杜伏威强,可一旦他要逐鹿天下,他如今手中的班底,还能剩下多少?
  就这一点上,李言庆比杜伏威少了几分闯劲儿,但是又多了几分沉稳。不到最后,不见分晓!
  柴孝和想着,脚下却不慢。
  “见过李司马。”
  言庆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拉住了柴孝和的手臂。
  “柴县令何必如此客套,多日不见,县令的气色却是比往昔更佳!”
  说着话,他侧过身子,一指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老者,“柴县令,可识得王公?”
  柴孝和这才留意到,李言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者。看年纪,大约在五六十岁的模样,一袭黑衣,形容清癯。相貌上倒也显得平常,不过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极为诡异的光彩。
  柴孝和一怔,疑惑的问道:“敢问这位先生……”
  “太原王頍,无名小卒。”
  “啊!”
  “莫非是有‘博物先生’之名的王景文先生?”
  柴孝和哪能不知道王頍的名字。当他还年幼的时候,王頍就以‘博物’而著称,名扬天下。
  王頍一笑,“未曾想,县令也知王某之名。”
  柴孝和突然间倒吸一口凉气。
  他此前还能自信满满,不把什么人放在眼中。可是现在……论名气,论出身,王頍远比他高出百倍。更重要的是,王頍的本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过验证,否则杨谅也不会千里迢迢,把他从岭南请到府中。只是杨谅有识人之能,却无用人之术,以至于王頍难以施展才华。据说早在十三年前,王頍就已经被郑大士所杀。怎么他还活着?又跟李言庆一起?
  柴孝和隐隐捕捉到了一丝灵光,骇然看着李言庆。
  他现在可以肯定,李言庆一定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虽然还不清楚,他究竟选择了什么人。可是柴孝和能够觉察到,李言庆所选择的人,定不一般。
  强笑一声,柴孝和连忙见礼,“未知王公驾到,柴某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名士当中,也要讲究资历年龄。
  李言庆虽名声显赫,甚至隐隐有宗师之名,可年纪摆在那里;然而王頍可不一样,他不仅仅是才华出众,声名显赫。论辈分,他还是柴孝和的长辈。柴孝和又怎可能,依旧表现倨傲。
  王頍却是微微一笑,受了柴孝和一礼。
  如果说,柴孝和之前还能释放出自己的气场,以抗衡李言庆的气场。那么现在,在王頍面前,他根本无法释放气场,自然更难以和早先那般,与李言庆抗衡。
  言庆和王頍走进凉亭,柴孝和也紧跟着上前。
  不等李言庆开口,王頍抢先说道:“老朽尝闻郎君言,柴县令乃当世俊杰,忠义无双。故而今日冒昧与郎君商议,一同前来与柴县令相见。假死之人,冒然出现,还请县令莫要怪罪。”
  “学生怎敢怪罪……先生乃今世大贤,学生早年就对先生之名,甚为仰慕,未曾想……
  先生莫要再称学生官位,岂非折煞了学生。
  但呼学生表字即可。令明今日能聆听先生教诲,实一尝生平所愿。”
  何谓前倨后恭?
  此时的柴孝和,解释的淋漓尽致。
  李言庆和王頍相视一眼,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王頍说:“教诲二字,王某实不敢当。只是王某这里有一件事物,想请令明予以建议。”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柴孝和。
  而后王頍自顾自的说道:“李密斩杀张须佗,翟让趁势攻打虎牢关,不过却被李郎君所阻。不过,那李密果然非同寻常,竟弃了翟让,率蒲山公营,偷袭刘长恭,占领了开封三城。
  前些时日,市井流传‘瓦岗兴,李当王’之谣言。
  翟让闻听之后,立刻撤兵退守瓦岗寨,并宣称与李密分道扬镳……李密如此情形下,会做如何打算?李郎君今日从荥阳回来之后,和老朽谈论此事。老朽也推测不出,故前来请教。”
  刚开始的时候,柴孝和尚显得神色自如,面带淡定笑容。
  可渐渐的,他脸色可是变得凝重起来……
  咽了口唾沫,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好毒辣的计策,这分明是要翟让和李密,二虎相争啊!
  谶语一出,使得瓦岗成为焦点。
  李密不取瓦岗,就证明不是天命所归之人;但是若取瓦岗,势必要和翟让火并。如今翟让虽连遭败绩,声望大减。可瓦岗寨毕竟是翟让一手建立,他在瓦岗的地位,可非比寻常人。如果晚些时日,等李密的声望越来越高,高到让翟让失去对瓦岗的控制时,李密可顺势取之。
  可现在,李密就算不想取瓦岗寨,也不得不去。
  一方面固然是那谶语所致;二一来,翟让和李密决裂,等于让李密失去了一个根基,所以势必要夺取瓦岗寨。然则现在,李密声望虽高,却还不足以将瓦岗夺过来。即便是夺到手里,也会令他声望骤减。各路豪杰即便是嘴上不说什么,可这心里面,也会对李密生出顾忌。
  再往后……
  李密若是能长胜不败,还可以高枕无忧。
  一旦遭遇失利,那么就会使得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声望,毁于一旦。
  大家是看你能打胜仗才来归顺。可你现在失败了,会不会和早先夺取瓦岗一样,夺走我们的基业?
  这是二虎争食之计!
  从表面上看,李密得了天命,固然是占了好处。
  但实际上,在李密得了好处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将来,埋下了巨大隐患。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可谓是机关算尽。
  非常准确的捕捉到了李密目前最大的弱点。他起事的时间太多,虽有声望,但又不足以令天下人臣服。在根基未稳的时候,将李密推到了神坛之上。一旦出现异状,李密定然身败名裂。
  这一招很高明!
  李密借用‘桃李章’而起家,此人就用同样的手段,还彼之身。
  即便李密看出了这是一个陷阱,也不得不跳进去。总之,他跳进去是死,不跳进去,还是死。
  柴孝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看李言庆,又看了看王頍。
  “王公这一手驱虎吞狼,果然高明。
  狼死虎伤,可谓一石二鸟。令明……佩服!”
  在柴孝和想来,这等老辣的手段,非王頍不能想出。
  哪知王頍听罢却笑了。
  他连连摆手,“令明以为,此为老夫所谋?哈哈哈,那令明可就错了……此事乃李郎君一手安排,老夫也只是做些跑腿的活计,实不敢居功啊。”
  柴孝和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骇然看向坐在一边,旁若无人烹茶的李言庆。
  喉咙突然有些发干,他强自一笑,深吸一口气,看着李言庆,许久后开口道:“李郎君,果然高明。”


第四十章 机关算尽(下)
  柴孝和是个人才!
  他懂得审时度势,也知道进退。
  更重要的是,此人善于隐忍。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狠辣。这一点,从早先他在秋浦的作为,就能看出端倪。在巩县之所以会失手,准确的说并非是他的缘故。如果不是李密急于建立自己的班底,也许李言庆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而他在被李言庆架空之后,所表现出的淡泊和随波逐流,也证明了这个人,拥有极好的心态。若换普通人,只怕早就要发作了。
  言庆在虎牢关与翟让交锋的时候,王頍一直暗中观察柴孝和。
  他深知,自己的年纪大了!
  王頍已经年近六旬,面对着日益庞大,每日不断增加的事务,难免会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
  如果年轻个十岁,他断然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可岁月不饶人,不论是从精力还是从体力,都感觉有些吃力。
  自己还能帮助言庆多久?
  王頍也说不准!
  自家事情自家清楚,特别是麒麟台这一块的事情,不能够为外人所知,所以更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
  言庆手下的人,的确不少。
  杜如晦也好,长孙无忌也吧,都明显不适合这个责任。
  薛收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他的身体不算太好。虽说李言庆已经觉察到,并且请袁天罡和赵希谯出手为薛收调理身子,但也注定了,他从事不得这种繁重的脑力活动。至于孔颖达颜时相,更不在王頍的考虑范畴中。所以这寻找接班人的事情,已变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时候,王頍发现了柴孝和。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王頍认为柴孝和,是最合适的人选。
  言庆从荥阳郡返回,王頍就提出了想要收服柴孝和的想法。对于此,李言庆倒不是很热心。
  柴孝和这个人,自被架空以后,表面上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执拗的很。
  他不肯向李言庆低头。
  即便是在各种场合下,会配合李言庆的行动,却从未表露过半点臣服的意思。
  “其实这样更好……麒麟台需要一个对郎君忠心耿耿的人执掌,否则的话,迟早必成祸害。”
  王頍倒是很满意,笑着与李言庆说:“杜郎君善阳谋,果决而有魄力;长孙郎君有心机,加上他长孙一家日后必然会和郎君合二为一,权利依然鼎盛。若再执掌麒麟台,恐有危险。
  所以,麒麟台必须要交给一个忠于郎君,且无任何出身,与各方势力没有牵连的人手中。
  我思来想去,也就是柴孝和适合。他如今虽则没有低头,却是因为他对李密,尚保有一份幻想。郎君如今也不需要急于让他臣服,只需不断向他施加压力,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
  软刀子割肉,让柴孝和一点点的失去期望。
  在最合适的机会,一举击溃他内心的防线,如此他将成为李言庆麾下,真正的101忠狗。
  如果放在后世,王頍一定是个心理战的大师。
  也就是在王頍的一力坚持下,言庆最终决定,和他联手收服柴孝和。
  从第一次交锋的过程来看,效果……似乎不错。
  眼见新年将至,李言庆决定留在巩县。
  李府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高夫人带着长孙无垢从毫丘赶来巩县,一起庆贺新年。如今毫丘坞堡的人,可是不少。昔年长孙晟死后,那些被长孙恒安赶出霹雳堂的老家臣们,听说高夫人在巩县另起炉灶,纷纷来投。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高夫人这一支,潜力无穷,前程远大。
  李言庆和长孙无垢定亲,如今官拜荥阳司马,从四品的职务。要知道,言庆才多大年纪?双十不到!加之声名响亮,日后不晓得有多大发展。高夫人一支背靠言庆,必然会飞黄腾达。
  而另一方面呢?
  霹雳堂自从长孙顺德因耽搁的兵役,不知逃往何处之后,长孙家就一落千丈。
  长孙恒安也只能勉强支持,但发展不大。只要是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高夫人也是来者不拒,短短半载,毫丘霹雳堡,已聚集了三四百人,形成了一支极有实力的存在。
  言庆自然是无比欢喜,家里热闹一点,才有生气嘛!
  身为李府家主,他自然要参与祭天大典。不过这些琐事,无需他来操心。在和柴孝和第一次交锋之后,他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放在了瓦岗寨。
  正如柴孝和所猜想的那样!
  当李言庆放出‘瓦岗兴,李当王’的谣言时,李密和瓦岗已经连成了一体。
  十二月二十二日,李密邀请翟让前往开封参加会盟大典。在酒席宴上,突然痛下杀手,斩杀翟让及其兄长翟弘,并二十七名翟让的亲随。单雄信当场向李密表示臣服,在王伯当等人的劝说下,归顺李密。
  与此同时,程咬金趁翟让离开瓦岗的时候,夺取了瓦岗寨。
  李密杀死翟让以后,立刻改会盟地点为瓦岗,同时星夜启程……
  所有的一切,几乎就是按照李言庆所设计的剧本进行。李密在获取了瓦岗寨的同时,声威更盛,看似非常美妙。
  十二月二十五日,孟让郝孝德等人纷纷赶到了瓦岗寨,参加会盟大典,并推举李密为盟主,尊号魏王。
  瓦岗兴,李当王!
  李密顺理成章的登上王位,似乎正应验了那句谶语。
  随后,李密宣布设立‘行军元帅府’,自领大元帅之职。又依照隋制,设立三司六禁军。
  单雄信为左武侯大将军,王伯当为右武侯大将军,统帅各部人马。
  一时间,瓦岗气焰,令各地官府为之惶恐。
  只是在这美妙的时刻里,总有一些不太合时宜的事情出现。
  李密登上魏王之后,驻扎于白马城外的黄君汉,率本部一万两千人,与瓦岗大将张公瑾、张亮等一十三人,趁黄河河面冰封之际,悄然渡河,遁入太行山之中……黄君汉同时宣布,脱离和瓦岗寨的关系,自号忠义大王,全军披麻戴孝,在太行山为翟让设立了招魂台。
  李密大怒,下令清河窦建德出击剿灭黄君汉所部,但是被窦建德以隋将杨义臣兵临城下,拒绝出兵……
  王頍再得到消息之后,于当晚悄然来到县衙,面见柴孝和。
  至于他和柴孝和会面的结果,李言庆没有过问,王頍也没有提及。因为言庆说过,此事交由王頍一手操作,他只等最后结果。
  清晨时,言庆练完一趟罗汉拳,正准备更衣洗漱。
  从今天开始,就进入新年祭祖的流程。虽说各个方面的事情都操办的差不多了,但作为祭祖的主角,言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是,他刚返回卧室,就看见沈光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主公,裴郎君派人过来,说有要事禀报。”
  由于是新年,裴行俨也赶回洛阳和家人团聚。
  不过虎牢关有苏定方和萧怀静两人镇守,倒也不需要太过于担心。
  李言庆认得那人,正是裴行俨的心腹家将,裴文安。这个时候,裴行俨派人过来,又有什么事情?
  言庆可不认为,裴行俨会无缘无故的派人送信。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大可在年后返回荥阳的时候,和言庆当面说明。
  “文安,老裴让你过来,带了什么口信?”
  裴文安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交给了李言庆。
  言庆接过来看了一眼,目光陡然一凝。
  他心里一咯噔,抬起头来,看着裴文安道:“此事是否已经确认?”
  “少郎君说,此事已经确定,乃江都发来的诏令,越王也无可挽回。据说,那人已在路上。”
  “如此,我知道了!”
  言庆眉头紧锁,对裴文安说:“文安,你回去告诉你家少郎君,就说……我知道了!”
  有些事情,无需说得太明白。
  反正裴行俨送这封信的意思,也就是让言庆有个准备。
  送走裴文安之后,李言庆立刻让沈光把王頍请过来。
  两人在书房落座之后,王頍笑呵呵说道:“郎君这么匆忙唤我前来,莫非是想知道柴孝和的事情?”
  李言庆摇摇头,神色凝重的把手中书信递给了王頍。
  “王公,刚得到消息……江都因不满河洛战事,故而下诏,令江都通守王世充,出任洛阳留守。”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王頍也不由得一怔。
  “消息可曾确认?”
  言庆苦笑点头,“是裴老虎派人送来的消息,据说那家伙,如今正率部赶赴洛阳。
  王公,这个王世充,恐怕也不是个普通的人物。我原本想要老徐在鹿蹄山把此人挡在东都之外,不成想到头来……这家伙还是过来了。这个人一到洛阳,势必会引发起一连串的变化。
  你我之前的计划,恐怕需要做些改动。
  我担心,这个人一到洛阳,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说完之后,言庆突然心生苦涩。
  原以为自己万般算计,会使洛阳不再发生如历史上那样的变化。王世充一入洛阳,使得原本的二虎相争,变成了三足鼎立。如此一来,定然会出现诸多变数,令言庆不得不谨慎从事。
  王頍沉吟半晌,突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原本这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我并不赞成郎君接手。毕竟郎君一旦出任这个职务,定然会受到众人关注,与郎君并无益处。可是现在,王世充既然来了,这河南讨捕大使之职,郎君必须要拿到手里。唯有如此,才能立于不败。”
  河南讨捕大使吗?
  言庆一蹙眉,露出沉思之态……


第四一章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河南讨捕大使,秩比正三品。
  表面上,这属于地方官制,负责剿匪平乱,维持地区安宁。然而自讨捕大使这个职务出现后,权利不断增长。这也与各地叛军层出不穷有关,地方越乱,盗匪越多,讨捕大使的责任就越大,权利自然随之增长。讨捕大使以下,节制所治地区内,所有的乡勇和郡兵。包括各郡郡尉、司马,同样需要听从讨捕大使的调遣。讨捕大使无权干涉政务,但却拥有督导之责。
  同时,讨捕大使根据区域划分。
  可以跨郡征伐。比如河北讨捕大使杨义臣,所治就是以太行山为中心,周遭所有的郡县;而山西讨捕大使,则是由李渊兼任。楼烦、雁门,太原等六七个中上郡,尽归于李渊所治。
  河南讨捕大使的职权范围,包括了荥阳、济阴、东郡等三个上郡,并拥有拱卫东都洛阳的职责。
  所以,相比较之下,河南讨捕大使的地位,在各路讨捕大使中,最为高崇。
  张须佗死后,杨庆曾有意举荐李言庆出任这个职务。但正是因为这个职务的特殊性,一个多月过去,却没有任何结果。杨庆私下里对李言庆说:“留守洛阳的三大辅臣中,除了樊子盖赞成你继任河南讨捕大使之外,元文都和卢楚,似乎都不太愿意。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回复。”
  那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言庆: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洛阳方面,似乎不太同意。
  原因嘛,主要还是集中在李言庆的年纪上面。
  隋唐时期,已经不是那种‘十二岁可以为宰相’的甘罗时代。为官者需要有资历,阅历,一步步历练。军中的情况还好一些,有出身,有战功,就能提升的很快。可是这地方官员,就不仅仅要是依靠出身、战功就能快速升迁。阅历,政绩,各方面的协调能力,就需要作出核定。
  哪怕是宇文成都那种深得杨广喜爱的人,别看如今出任正三品的天宝大将军,可如果下放到地方,最多也就是个从四品的职务。而且还是类似于司马、郡尉之类的军职,主官基本不用考虑。
  言庆以二十岁年纪,出任正五品军职,从四品的地方官职,已经是酌情提拔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如果他没有高句丽和抗击杨玄感的战功,如果他没有保护虎牢关的功劳,只怕连荥阳司马的位子都难以坐稳。提升为河南讨捕大使?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就连言庆自己,也很清楚这其中的困难。
  所以杨庆和他谈及此事的时候,他也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
  一方面是因为这件事情的操作太过于复杂,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韬光养晦。毕竟成为这河南讨捕大使之后,他所要承受的压力,以及外界的关注度,都将变得巨大。甚至有可能会被赤裸裸的摆在台面上被人剖析……那样一来,他诸多秘密,包括麒麟台,都有可能暴露。
  而这,绝非言庆所期望的事情。
  可是现在,王世充来了!
  李言庆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早先做出来的种种规划。
  不管史书上如何记载王世充的无能,不管后世影视作品中,王世充是何等的昏庸和残暴。但这个家伙,最终击败了李密,杀死了杨侗,灭掉了元文都卢楚等人,建立了雄踞中原的大郑国。
  李密,非比常人。
  元文都、卢楚,虽则接触不多,可是也听过他们的种种传闻。
  王世充能在诸多英雄豪杰中崛起,并称王建国,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他个人的能力。李言庆不是那种热血青年,断然不会因为这史书上的记载,而去轻视任何一个人。事实上,王世充长于审时度势,善于把握时机。他比李密更能隐忍,比李密更能看清楚时局的变化,比李密,更加果决狠辣。
  只是王世充有点倒霉,遇到了一个比他更能隐忍,更善于把握时机,更能审时度势,果决狠辣的李渊。
  于是,他悲剧了……
  对付一个李密,言庆已经感到吃力。
  虽然他凭借着穿越者特有的预知能力,而获得先机,可是和李密交锋时,他同样感受到压力。
  李密攻取了金堤关;言庆就设计了离间计。
  李密杀死了张须佗,言庆就搞出一个二虎争食……
  两人从头到尾,并没有实实在在的交锋。可是两个人的暗战,几乎是从未停止过。大家彼此出招,到目前为止,李言庆略占上风……而这小小的优势,言庆也不知道能否保持下去。
  李密是一头猛虎,居于荥阳之前。
  猛虎尚未走,可这后门又来了一头狼!什么叫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李言庆现在算明白了!
  原本以为徐世绩在鹿蹄山能挡住王世充进入东都。
  没想到,王世充竟然弄出了一份诏令,使得徐世绩之前所做的种种,都成了画饼。
  李、王交锋第一回合,王世充胜!
  “王公,得了河南讨捕大使,就能挡住王世充吗?”
  王頍不知道言庆为什么会对王世充如此忌惮。可是他也收集了不少王世充的资料,对此人多多少少也算做过了解。和李言庆所想法差不多,王頍同样认为,这王世充是个利害角色。
  他想了想,“如果郎君能获得此一官职,至少可以保证,你能站稳荥阳。
  而且,河南讨捕大使所治三郡,能给郎君提供足够的发展空间;可如果这讨捕大使被王世充得到,他定然会设法打压郎君。毕竟郎君在荥阳郡,声望太高,必然遭遇王世充的忌惮。
  郎君出任河南讨捕大使,则荥阳依旧掌控郎君之手;若郎君不出任河南讨捕大使,则荥阳必被王世充李密所夺。”
  李言庆听罢,也不禁露出苦恼之色。
  朝廷让什么人出任河南讨捕大使,可不是李言庆能够决定。
  杨庆身为宗室,所做建议依旧无法通过。那么自己,又如何能说动朝廷同意自己出任讨捕大使呢?
  这可是一个大难题!
  若不能顺利解决,必然会前功尽弃。
  李言庆抬起头,向王頍看去,“那王公可有妙计教我,如何夺取这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
  王頍也不禁露出苦笑,“老朽无能,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计策。”
  连王頍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那又如何是好?
  ……
  新年的祭祖,在言庆满腹心思中,悄然结束。
  当晚,李言庆在府中摆设酒宴,与众人同庆新年到来。杜如晦、长孙无忌、许敬宗、颜时相等人纷纷前来。甚至袁天罡和赵希谯,也带着李淳风来到巩县,共庆这一年一度的佳节。
  薛收没有出席酒宴,却是因为他收到一封家信。
  原来,薛道衡膝下还有一女,名叫薛瑛,是薛收的妹妹,年方双十。由于河东地区,现在也变得不太安稳,所以薛瑛和家人商议之后,决定从河东,前来投奔薛收。荥阳虽然也不算安静,可毕竟比起其他地方,还算不错。而且薛收在荥阳混的不错,薛瑛自然前来相投。
  大年初一,薛瑛一行车仗,渡过黄河。
  薛收提前赶赴虎牢关,迎接妹妹一行人到来。
  人家是兄妹相会,李言庆自然不可能阻拦。他甚至希望薛氏族人纷纷来投,只可惜……
  薛道衡的儿子们,跑去了太原。
  而且大多数族人,似乎也不愿意远离故土。
  毕竟,薛氏太大了。
  也并非所有人,都会信任薛收。
  家宴上,言庆与众人把酒言欢,表现的举止得当。
  可是在家宴结束之后,言庆就把那些心腹都召集过来,讨论如何获得这河南讨捕大使的问题。
  其实,他的心腹也不算太多,只有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两人而已。
  孔颖达几人已经向言庆提起过,年后他们将离开巩县,前往长安游历。孔颖达、颜时相,这都是当时名士。他们对如今时局,自然有字迹的看法。虽则言庆名望足够,但不足以让他们投靠。之前因为编撰圣贤录,所以聚集于麒麟馆。现在,圣贤录已经编撰完毕,他们也就不愿意,继续留在巩县。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李言庆也没有阻拦,给予了丰厚仪程,并恭祝他们,能够一帆风顺。
  至于许敬宗,倒是愿意留下。
  不过这个人太过机灵,李言庆愿意用他,却无法把他当作心腹。
  杜如晦这段时日,也对王世充做过一些了解。
  得知王世充要进入洛阳,同样是感到几分忧虑……可是,如何帮助言庆拿到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刀把子攥在别人的手里,主动权不在他们。
  长孙无忌说:“既然是河南讨捕大使,想必杨庆的建议,非常重要。
  言庆你既然想得到这个职务,应该从两方面下手。一方面,要让杨庆加大对你的举荐力度,另一方面,还要设法说服元文都卢楚等人。元文都倒还好说,只要杨庆愿意出面,问题应该不大。可是卢楚……此人性情刚直,不是用人情关系,金珠钱帛可以打动的人……加上你此前曾反出郑家,虽然说现在你和郑家关系不错,可是对卢楚而言,怕是留下不好的印象。”
  “杨庆能说服元文都?”
  言庆不禁诧异询问。
  长孙无忌说:“当然可以。杨庆的生母,就是元文都的姐姐。听说元文都的母亲死的早,他父亲又常年不在家,是元老夫人一手把他抚养成人。元文都对老夫人,可谓是言听计从。只要杨庆能说动老夫人出面,元文都绝对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这老夫人,深居简出,甚少抛头露面。”
  若是如此,则说明杨庆并没有下定决心,举荐自己啊!
  留守洛阳的三大辅臣,樊子盖已经认可了自己。如果杨庆举荐力度能够增强一些,元文都自然不成问题。只要元文都点头,卢楚即便是反对,想来也无法阻止言庆出任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
  “看起来,问题还在杨庆。”
  李言庆和杜如晦相视一眼之后,露出若有所思之状。
  杜如晦突然道:“河南讨捕大使关系荥阳安危,同时也会威胁到杨庆对荥阳郡的掌控力度。
  杨庆若要举荐,必然会举荐一个有能力,同时又听从自家命令的人物。言庆你显然不太适合……即便杨庆想要用你,恐怕也要顾忌你在荥阳的影响力。一旦你得到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恐怕会威胁到他在荥阳的地位。所以,我推测杨庆如今也在犹豫,想用你,又不敢用你。”
  “那我该如何是好?”
  杜如晦想了想,轻声道:“卢楚!”
  言庆和长孙无忌一怔,立刻明白了杜如晦的意思。
  “你是说,说服卢楚吗?”
  长孙无忌连连摇头,“卢楚那个人,可是不好说服……而且我听说,王世充是太原王氏族人,卢楚对言庆本来就没有好感,而与王氏,又有姻亲之好。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回心转意?”
  杜如晦说:“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不可以?”
  “那老杜你的意思是……”
  “我和无忌的意见一样,一方面要令杨庆加强举荐力度,另一方面,你必须要前往洛阳,面见卢楚。不过,我以为杨庆点头的可能性不会太大。虽则他欣赏你,也愿意用你,但绝不会允许你,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我思来想去,倒是觉得说服卢楚,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李言庆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杜如晦说的没有错,自己在荥阳郡的声望,着实太大了!
  李无敌,李大善人……
  如今荥阳郡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自己战功显赫,文名炽盛,再加上和荥阳郡大大小小的世胄家族,关系也算是不差,杨庆又怎能没有几分顾忌?言庆做鹰扬郎将,做荥阳司马,始终是杨庆的麾下。可一旦成为河南讨捕大使,几乎是和杨庆平起平坐,甚至在军事上面,比杨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焉能没有顾忌?
  所以,说服杨庆,难度未必会比说服卢楚的小。
  而且即便是说服了杨庆,这其中还需要有种种盘根错节的关系要去处理,着实有一些麻烦。
  既然如此……
  李言庆站起身来,“正好这两日我要前往洛阳,向右翊卫府述职。
  借此机会,正可以拜会一下卢太府,顺便还可以探听一下洛阳和长安方面的消息。能否夺取河南讨捕大使,只看此次洛阳一行。老杜,你且留守黑石关,加强对瓦岗的关注。无忌嘛,随我一同前往洛阳。”


第四二章 李王初会(上)
  大业十三年正月,历史的车轮迈入的新的一年。
  而这一年,也许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正月初三,杜伏威大破隋军,斩隋军主帅陈棱于历阳后,自号江淮总管,目标再一次锁定丹阳。两年前,杜伏威在丹阳郡被房玄龄击败,几乎是全军覆没。如果不是辅公佑援兵抵达,说不定他如今已经成为了枯骨。丹阳郡一战,他损兵折将,不但没有拿下丹阳郡一城一地,反而被房玄龄打得抱头鼠窜,丢城失地,退守东海。
  两年后,杜伏威挟大破隋军之势,再次兵临丹阳郡,誓要夺取丹阳,一雪前耻。
  丹阳郡守房彦谦,丹阳通守房玄龄,丹阳司马,京口府鹰扬郎将谢映登集结两万大军,与杜伏威隔江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就连在江都日夜醉生梦死的杨广,也对这场战事产生了兴趣。
  不得不说,杨广是一个很有浪漫主义情节的家伙。
  再得知杜伏威自号江淮总管之后,杨广立刻下诏,任命丹阳郡守房彦谦为江淮讨捕大使,秩比从三品,下辖江南六郡五十七县郡兵乡勇。你不是江淮总管吗?且看朕的江淮讨捕大使,把你干掉!
  杨广甚至在私下里与萧皇后说:“朕有大小房,可是江南安。”
  宇文化及进谏道:“江淮军政,尽归房家,恐有不测。”
  那意思就是说:丹阳这么重要的地方,现在军政大权都归于房家父子,只怕会令其做大啊。
  杨广笑言:“房彦谦预留清白,焉能自污其名?”
  想当年,李言庆一首石灰吟,令房彦谦进入了杨广的视线。
  多年考察,他对房彦谦也算是了解颇深。房彦谦惜名,既然惜名,断然不会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
  说起来,杨广的性格也的确是非常古怪。
  他若是真的信任什么人的话,那信任,会令人有难以承受之重。不过房彦谦的承受力不错,接受诏令之后,立刻下令,征召所治六郡英雄豪杰。其中,率先响应者,以吴郡张氏为主。家主张仲坚更亲自率三千张氏子弟兵,赶赴丹阳与房彦谦汇合,共同抵御杜伏威。
  江南,在新年初春,呈现出剑拔弩张之势……
  ……
  就在房彦谦房玄龄父子蓄势欲与杜伏威决一雌雄的时候,李言庆和长孙无忌,来到洛阳城外。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八载光阴。
  上一次言庆离开洛阳,是为了护送长孙无垢前往巴蜀寻医。
  此后,他再未踏足洛阳半步!
  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言庆已经长大成人,可这洛阳城,也变得格外陌生。
  养祖父郑世安过世了……郑家全面撤出洛阳。铜驼坊的长孙氏,业已没落,再无当年之盛世,而昔日好友,各奔东西。以至于李言庆来到洛阳以后,竟生出意兴阑珊的感慨,言语之间,总透着几分萧索。
  好在,怀仁坊尚在。
  昔日天津桥的老乡亲们,犹自认得李言庆。
  言庆和长孙无忌来到洛阳以后,直接就入住进怀仁坊雄家。
  “无忌,你可要回去看看?”
  长孙无忌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
  他知道言庆让他回去哪里。可是那里,早已不再是他的家!他曾经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去,但绝不是现在。他的家,如今在巩县,在毫丘堡。铜驼坊的那座府邸,如今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长孙无忌说:“我来之前,和当年同在学舍求学的朋友联系过。他如今是国子祭酒徐文远徐先生的学生,而徐先生乃当今博学大儒,在士林颇有声望。我准备通过徐先生,谈谈卢楚的口风。你最好做些准备,如果徐先生答应在卢楚跟前为你说项,很可能会提前与你相见。”
  来到这个年代这么多年,李言庆也算是了解了这时代的习俗。
  徐文远这个人,在历史上可能远不如欧阳询、孔颖达等有名气。可实际上呢,此人确是这个时代极富文名的高士。其名气,丝毫不逊色欧阳询,甚至比欧阳询更大,被誉为当代宗师。
  他门生弟子众多,但最有名气的一个,却是李密!
  李密造反后,徐文远羞愧难当,于是向朝廷请辞。杨广本人倒是没有计较,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只可惜徐文远心意已决,坚决请辞。不得已杨广只好同意,但还是把他留在洛阳。
  俸禄比照国子祭酒,一分都没有少。
  可徐文远却不愿意使用,说他未曾为国家出半点力,焉能领受俸禄?
  于是,那些俸禄就留存在一个屋子里,他自己则卖字为生,老妻为人缝缝补补,赚些家用。
  这已经成为雒阳的一段佳话。
  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徐文远倒也自得自乐。
  昔日门生弟子,亲朋好友也知道他那执拗的性情,所以时常请他喝酒。徐文远也是来者不拒,每次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喝醉后,就大骂李密不为人子,而后放声大哭,说自己无能,竟培养出这么一个反贼。
  李言庆也听说过徐文远的事情。
  他不知道,徐文远是真的如此,还是装模作样。
  不过他却知道,徐文远和卢楚的关系的确不错。卢楚身为辅臣,主掌洛阳政务,和言庆没有瓜葛。李言庆想要拜访卢楚,也需要一些门路。毫无疑问,徐文远就是二者之间的桥梁。
  这也是李言庆为什么要带上长孙无忌的原因。
  他毕竟离开洛阳太久,对洛阳不太熟悉。而长孙无忌从小就生活在那个圈子里,相对而言,比李言庆要熟悉太多。
  言庆点头答应,和长孙无忌又商谈片刻,各自出门。
  他要前往卫府,向左骁卫将军段达述职。
  段达,也是如今东都三大辅臣之下,权利最盛的大臣。执掌洛阳周遭地区兵马,是李言庆的上官。此人出生于姑臧,父亲段严,时北朝朔州刺史,襄垣郡公。段达,三岁即承袭爵位。
  早在隋文帝篡周之前,段达就是隋文帝的亲信。
  隋朝建立后,被封为车骑将军,履立战功。后来杨广登基,段达又因从龙之功,而被封为左卫将军。征伐吐谷浑时,他再立功勋,被封为光禄大夫。大业中,张金称奇异,段达前往征伐。前期,段达屡战屡败,被义军戏称‘段姥’。然则,就是这位段姥,趁义军自大时,突然发动反击,将张金称一举击溃。
  此人生性谨慎,好后发制人。
  虽则常给人以怯懦的感觉,可实际上,却是个心狠手辣,果决多谋之人。
  李言庆见到段达的时候,正逢段达和樊子盖交接。
  原来,樊子盖奉命前往河东,段达将接替樊子盖的职务,为洛阳留守,与卢楚、元文都一起,辅佐杨侗。
  这消息太过于突然,令言庆不免感到措手不及。
  于是草草与段达回报,就告辞离开。段达呢,也表现的不太热情,似乎对李言庆不太感冒。
  樊子盖,竟然要调走了!
  他可是支持自己出任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
  如果樊子盖调走了,那岂不是说,三大辅臣当中,无一人可以支持自己?
  李言庆出了卫府之后,犹自感觉有些头晕。
  如果樊子盖走了,即便是说服了卢楚,恐怕用处也不会太大。毕竟,从段达对自己的态度来看,恐怕不会支持自己。杨庆是否愿意出面为自己说项,还在两可之间。如果元文都再不同意,那岂不是说,自己希望渺茫?
  这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
  李言庆开始觉得头疼,准备回家和长孙无忌见面,好好商议此事。
  行至通远市的时候,突然一个军校出现在言庆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可是李郎君?”
  “啊,正是。”
  言庆看对方,一身戎装,不禁有些奇怪。
  他如今在洛阳城里,似乎除了裴仁基父子,就不再认识什么人了。
  裴家的家臣,自有其独特的标志,一眼可以认出来。而言庆这名军校,装束很普通,并非世胄家风。
  军校拱手道:“我家郎君请李郎君借步一叙。”
  “你家郎君何人?”
  “李郎君过去见了,自然明白。”
  言庆倒不害怕,会有人在这洛阳城里害他。
  毕竟,他身为堂堂黑石府鹰扬郎将,也是正五品的军职。
  想要为难他的话,这影响也着实太大。虽说杨广不在洛阳,可毕竟也算天子脚下,谁敢轻举妄动?
  于是李言庆想了想,点头道:“请前面带路。”
  梁老实带着十几名麒麟卫,落后三十步之外。李言庆和那军校在前面,走出通远市后,沿着洛浦河堤行走片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来到一座小桥旁边。桥头,站立着数十名军校;而桥下,则停泊着一艘小船。
  “李郎君请自登船,我家郎君,就在船上。”
  看起来,对方倒也没什么避讳,否则也不需要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几十个军校守在桥头,那目标是何等明显?即便是想要隐藏,也不太可能。对方越是如此,李言庆就越是好奇。他实在是想不出,这船上的人是谁。裴仁基?似乎不需要如此作为吧。
  言庆想到这里,下马把缰绳丢给了梁老实,让他带着人,在桥头等候。
  他登上小舟,却见船尾操舟者,也是一名军校。觉察到言庆的目光,那军校朝他点头,微微一笑。
  李言庆也笑了笑,迈步上前,掀起布帘。
  “樊将军!”
  小舱中的陈设非常简单。
  一张粗陋的席榻,一张食案,上面摆放着酒菜。
  舱壁上铺着绸布,算是作为点缀。两扇小窗,纱幔随风飘舞,透出一种素雅的气息。
  樊子盖就坐在食案旁边,正捻着一颗青梅,投入酒釜。釜下,有一个小火炉,炉火熊熊,酒香四溢。
  李言庆曾经见过樊子盖,但是从未有过交往。
  故而乍见樊子盖在船舱里坐着,还搞出一个青梅煮酒,让他颇为吃惊。小船不奢华,但是很雅致。不过樊子盖形容粗豪,坐在这等素雅的环境里面,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到一些突兀。
  “李郎君,坐吧。”
  樊子盖小心翼翼的烹酒,头也不抬的说道。
  烹酒,同样是一种古来雅事。
  李言庆褪下靴子,迈步走进船舱,跪坐在樊子盖的旁边。
  “我今天找你,可不是为了品论英雄。只是前两日看三国时,封逢青梅煮酒一章,正好看见园中生出几颗青梅,于是就有了一点兴致。人都说我樊子盖是个杀胚,不过呢,逢此雅事,也不免心动。听说你来洛阳,我就着人在这里等候。怎么样,可曾见过段姥姥?有何收获?”
  樊子盖,和段达似乎不太合拍,竟公开称呼其段姥姥。
  其实洛阳人都知道,段达好称樊子盖为杀胚,樊子盖则喜欢呼他做段姥姥。
  李言庆心里暗自发苦,实不知樊子盖找他前来,究竟是什么用意。但他听得出,两人似有矛盾。那樊子盖现在把他找来,岂不是等于把自己,放在了段达的对立面?若早知这样,言庆定会设法拒绝。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言庆也不好再后悔。
  心里暗自叹口气,说道:“段将军似乎对小将颇为不满,言辞之间甚冷淡。所以小将汇报完毕之后,就告辞离开,何来什么收获?”
  “哼,果然如此!”
  樊子盖笑了,“段姥姥看起来,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从釜中舀了一勺酒,给李言庆面前铜爵中注满,而后扭头轻声道:“开船!”
  小船轻微摇晃了一下,缓缓离开小桥。
  循着洛水,沿着洛浦而行。
  初春时节,细雨靡靡。
  两岸翠柳,竟似笼罩上了一层轻纱的少女,亭亭玉立,随风舞动。
  樊子盖喝了一口青梅酒,对言庆道:“我三日后将要动身,奔赴河东。老张过世后,我本想推荐你接任讨捕大使一职。只因你有名望,而且几次大战,颇有斩获,本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可不成想,我突然被调往河东,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本是一番好意,如今却变成了一桩坏事。我原本已经说服了老卢,你接任讨捕大使一职,也算有了眉目。但现在,又变得有些麻烦……你这次前来洛阳的目的,我心里也很清楚。老卢那边你不需要担心。可是老元和段达,恐怕会支持王世充。你的麻烦,可是不算小啊。”
  言庆闻听,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元文都,已经有了决断?
  他倒也不想隐瞒此行的目的,同时也隐瞒不住。
  他就是来洛阳跑官的!这种事情,谁又能看不出来呢?
  虽然不知道,樊子盖为什么愿意帮助自己,可是言庆,心里还是非常感激。
  他抬头问道:“樊将军,难道真的无可挽回?
  小将也知道,自己资历不够。可小将斗胆一言:这荥阳郡下,非小将,无人能担当此重任。
  王世充,小将不了解。
  但小将和蚁贼有过交锋,对荥阳郡的情况,也了然于胸。如若小将出任河南讨捕大使,不出一载,定能平定瓦岗。”
  这为官之道,有时候必须当仁不让。
  樊子盖虽然走了,可他却是杨广的宠臣。李言庆明知道自己如今情况不妙,还是把话说了一个明白。你当不当是一回事,说不说是另一回事。他必须要表明,自己对这职务的渴求。
  “我也知道,你如今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你却要明白,王世充的功勋,未必比你差。他有平定刘元进、格谦和卢明月的战功,并且一直在陛下身边。最重要的是,他背后还有太原王氏为他撑腰,你和他相比,未免有些力薄。
  我今日唤你来,有三件事。”
  言庆连忙道:“愿闻将军教诲。”
  “其一,我已向代王求取援兵,召左监门将军庞玉和虎贲郎将霍世举率两军人马,进驻东都。一方面是为了加强东都守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二人资格老,可以节制住王世充。”
  监门将军,从三品;虎贲郎将,正四品。
  李言庆愕然向樊子盖看去,露出一抹奇怪神色。
  看起来,樊子盖对王世充,似乎也不是很放心啊……
  樊子盖恍若未见,接着说道:“其二,李密在瓦岗自称魏王,已竖起谋逆造反的大旗。我推测,他称王之后,必然会有所行动。荥阳郡乃东都门户,事关重大。一旦荥阳郡失守,所造成的影响,定然无法估量。
  所以,我希望你不论能否做到河南讨捕使,都要尽心尽力,保住荥阳,保住洛口仓。
  毕竟你如今还是黑石府的鹰扬郎将,守家卫土的职责,万不可因个人得失而忘怀。你,可明白?”
  李言庆连忙拱手道:“小将定会竭尽全力,保卫荥阳。”
  不过,他从樊子盖的言辞间,体会到了别样的味道。
  莫不是说……自己还有机会?
  果然,樊子盖微笑着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至于这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其实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只不过你所关注的对象,却有些偏了。没错,三大留守辅臣,的确有推荐人选的责任。可你要记住,元文都也好,老卢和段达也罢,甚至包括越王殿下在内,只是举荐,而非是决断。
  真正决断的人,是陛下……如果陛下认为王世充合适,谁也阻拦不得;若陛下觉得他不合适……呵呵,那怕是三位留守辅臣一同推荐,也没有用处。与其在洛阳折腾,不如想想,如何令陛下认同。”
  言庆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决定讨捕大使由谁出任的人,不是在洛阳,不是在长安,而是在……江都!


第四二章 李王初会(中)
  回到怀仁坊,已经傍晚。
  长孙无忌也回来了,同时还有裴行俨,一同过来。
  言庆一进屋,裴行俨就嚷嚷道:“言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刚得到消息,樊将军要走了。”
  “我知道。”
  李言庆坐下,露出几分疲态。
  这跑官的事情,比和瓦岗大战一场还要累人。
  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
  他轻轻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我刚和樊将军一起泛舟,大致的情况,都已经了解。”
  “哦?”长孙无忌道:“什么情况?”
  “王世充此次入洛阳,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主意,恐怕还有太原王氏族人,在后面推波助澜。
  樊将军说,段姥和元太府都已倒向了王世充。不过呢,他已经帮我说服了卢楚。”
  “卢楚被说服了?”
  长孙无忌惊讶的看着李言庆,半晌突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去找人引介。”
  “怎么,徐文远不肯引介?”
  长孙无忌尴尬一笑,“徐老非是不愿引介,而是不愿再介入朝堂内的争斗。他对我说,若你愿做学问,他定然会出面帮忙。可这朝堂之中的事情,他实在是不愿意,也没能力介入其中。
  我看得出来,徐老如今很有些心灰意懒,似乎不愿再招惹红尘是非。
  刚才我还和老虎说,看看能否找别人出面说项。不过现在好了,既然有樊将军出面,我们也无需再费心思。不如这样,明天我们就去拜访卢楚,当面和他说明情况,再做其他打算。”
  “不可以!”
  李言庆连忙摆手制止,“卢楚性情刚直,不好徇私。
  他之所以被樊将军说服,也是出于公心。如果我们这时候前去拜访,只怕会适得其反,令他心生不快。樊将军也说,不需要去见卢楚,只要一心做事,就算是报答了卢楚的这番情义。”
  “那我们现在……”
  长孙无忌不免有些失望。
  本想此次随同李言庆来洛阳一展拳脚,却没想到,半作用都没有起到,自然有些不太高兴。
  无忌如今在巩县的地位很高,同时也很尴尬。
  他不似杜如晦,正经的进士出身,有功名,有阅历;也不像许敬宗那样,能迎合李言庆,甘愿成为李府之中的一条狗。甚至和薛收比起来,他似乎也少了一些成绩。不管怎么说,薛收写过《太平论》,并主编了圣贤录一书,在士林当中,也算小有名气,可谓名正言顺。
  只有无忌,地位很尴尬。
  他的权力不小,偏偏又寸功未立。
  以至于许多人提起他的时候,总会谈及言庆和无垢的亲事。那言下之意就是说,长孙无忌是靠着妹妹,才获得了言庆的信任。此时的无忌,还不是那后来贞观年间,可以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也有脾气,也有傲气,焉能容人如此说他?故而此次言庆争夺河南讨捕大使一职,长孙无忌可说是最为积极的人。他要帮助言庆成功,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
  可是现在……
  言庆见长孙无忌一脸失落之色,不由得笑了。
  他自然明白无忌心里的想法。
  于是想了想,沉声道:“无忌,咱们这次虽说是白来了一趟,但也并非没有收获。我有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做。”
  “什么事?”
  “孔颖达和颜时相他们马上要走了,麒麟馆中,一下子空出了许多位子。
  麒麟七院,也需要维持住。若没有一两个当世的博学大儒坐镇,只怕很快就会沦落为三流学舍。你刚才说,徐文远在洛阳过的不得已,不愿意招惹红尘是非。既然如此,何不请他前去麒麟馆坐镇?他不想参与政务,那就让他好生做学问。如果能够成功,也算大功一件。”
  “着啊,若是有徐老坐镇麒麟馆,定会让麒麟馆的声名,更加响亮。”
  长孙无忌眼睛一亮,拍手叫好。
  李言庆说的没错,如今荥阳郡战事频繁,外有瓦岗之乱,内部似乎也有矛盾。可越是这样,就越是需要一二当世名流出现。如果徐文远能坐镇巩县的话,绝对能起到画龙点睛的用处。
  看吧,天下烽烟不绝,唯我巩县安然如故。
  不仅是国泰民安,更是学风强盛。这如果传扬出去,对于李言庆的声望,无疑是巨大的提升。
  言庆现在也想开了,都到了这个地步,韬光养晦之计,显然不再适合。
  既然如此,索性就张扬起来。
  昔年鹅公子尚为白身时,就敢抗旨不遵。
  如今,他有兵有将,怕他个谁哉?避不过王世充,那索性就拉开了争斗。反正迟早,都会产生冲突。
  李言庆想到这里,心里已然有了定计。
  “言庆,我爹今天和我说,河东现在不太安宁,准备接我姐姐,前来洛阳居住。”
  裴行俨突然道:“不过我不太同意。洛阳现在的情况太复杂,那王胡子来了,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我和父亲商议,决定让姐姐先住在无忌家里。一方面方便照顾,另一方面……”
  李言庆知道,这是裴仁基在催促他,早日和裴翠云成亲。
  可问题是,李孝基如今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如果没有他出面的话,终归有点不太妥当。
  这件事,还真的要想办法尽快解决。
  否则拖得时间长了,不但裴仁基会心生不满,恐怕连裴行俨这边,也会产生出一些不妥的想法。
  “那好,就让翠云先住在毫丘堡。
  反正毫丘堡的地方也大,无垢也能有个说话的人……无忌,你认为如何?”
  这句话出口,也就等同于是告诉裴行俨和长孙无忌,我会尽快成亲。长孙无忌还好一些,因为高夫人已经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可对于裴行俨来说,这定然是一个好消息。如此一来,裴、李两家的关系,一定会更加密切。裴仁基也可以因言庆的关系,在洛阳占据一席之地。
  这年月,谁都不是傻子!
  谁手里有兵,谁就是大爷……
  以前樊子盖在的时候,情况还没有这么明显。可是现在,王世充带兵入东都,又有庞玉霍世举将要出关,裴仁基手中的力量,自然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若是再加上李言庆……那情况,肯定不会相同。
  于是,裴行俨在怀仁坊吃罢了晚饭,就匆匆跑回家报信。
  长孙无忌也跑出去,设法去说服徐文远,前往麒麟馆。
  李言庆则唤来了雄阔海的叔父雄威,“雄叔,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一可靠之人。
  对了,我记得老虎爷爷有一个族侄,名叫王虎。原本是在右骁卫府做事,可知他如今情况?”
  王正在去年冬天,于巩县病逝。
  临死前,曾把他的一个族侄,托付给了李言庆。
  “你说王虎啊!”雄威笑道:“他如今已经调到了右监门府做事,官拜旅帅的职务。要说起来,他倒是一个能托付大事的人!你也知道,王虎没什么背景,做到旅帅,已经到头了。”
  算算年纪,王虎也快四十岁了!
  再想往上面爬升,这难度很大。监门府不同于其他卫府,有战事可以参与。监门府主要是负责宫城安宁,想要升迁,靠的是资历和出身。而且越往上,对出身也就越是看重。似王虎这种中下出身的人,做到旅帅,已经是极限。再想往上走,除非有人能在后面推他一下。
  右监门府?
  李言庆不由得笑了!
  “你设法通知王虎一下,让他明日晌午,过来见我。”
  说起来,言庆和王虎的接触也不算少。
  早年的时候,隋炀帝为铲除弥勒教,设计诛杀哈士奇,曾命骁卫府军士入城,进行夜禁。当时王虎是一个队正,和言庆有过交道。后来王正过世的时候,因膝下无后,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还是这王虎披麻戴孝,为王正出殡守灵。李言庆也就是那时候,和王虎接触颇多。
  王虎是个实诚的汉子,性情很淳朴。
  李言庆思来想去,也只有他,才能做好这件事情。
  既然他在右监门府做事,那更简单了……
  裴仁基时右监门府大将军,想要提升王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再者说,言庆也不需要王虎,做太大的官职。
  校尉,只需要他能做到校尉的职务!
  这对裴仁基而言,并不算困难。
  ……
  依着言庆的想法,是希望在洛阳多停留几日,以探听更多的情况。
  只是有些时候,往往是身不由己,很多事情,由不得言庆来做主。在樊子盖离开洛阳后的第二天,李言庆就收到了骁卫府发出的催行文书。段达显然是不想李言庆在洛阳停留太久!至于原因嘛……倒是非常简单。越王杨侗在得知李言庆前来东都述职以后,几次提及李言庆的名字。
  他显然记得,当年在天陵山下,和言庆的那一次会面。
  这几年来,言庆一直是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以至于杨侗也没有机会和言庆见面。
  现在李言庆既然来洛阳了,他自然希望能和言庆见一见,说说话。杨侗本身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在宫中也没有什么朋友。在他看来,言庆和他年纪相仿,倒是一个很不错的伙伴。
  只是,他越是谈及李言庆,段达等人就越是紧张。
  如果杨侗和言庆看对了眼儿的话,那保举王世充为河南讨捕大使的事情,很可能会成为泡影。
  段达也好,元文都也罢,当然更加中意王世充。
  这其中的奥妙……
  所以,段达当然不会容忍,李言庆留在洛阳坏了他的好事,更不会让杨侗,和李言庆见面。
  于是段达借口荥阳战事不靖,断了杨侗和言庆见面的念想。
  同时又催促李言庆,尽快离开洛阳。
  言庆也没有办法,只好接令,准备离开。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安排妥当。王虎如愿以偿的成为监门府校尉,驻守丰都市。徐文远呢,也同意前往巩县,出任麒麟馆的馆长。总体而言,李言庆此次来洛阳,倒也不是没有收获。
  清晨,李言庆整理行装,跨上象龙马,在雄阔海的陪伴下,率领麒麟卫,走出怀仁坊。
  长孙无忌没有随行,他要等徐文远收拾妥当之后,再行动身。反正到时候裴行俨也会返回虎牢关,正可以一路保护。
  言庆跨坐在马上,沿着清晨寂静的街道,缓缓往长夏门行去。
  眼见着就要抵达长夏门,却突然间被人拦住了去路。李言庆不禁心中不快,命人询问情况。
  “启禀府君,江都通守王世充,抵达洛阳城外,正准备由长夏门通过。
  骁卫府有令,命王世充先行入城,而后才准许其他人出城……府君,要不咱们在这里,等一下?”
  哪知言庆闻听,立刻变了脸色。
  他冷笑一声,“王世充好大的威风!”
  说罢,他扭头对雄阔海喝道:“大黑子,前面开路,我要立刻出城。那个胆敢阻拦,就以延误军机之罪论处,格杀勿论。”


第四二章 李王初会(下)
  本来依着李言庆的性子,不会如此张狂。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这才是他现阶段应有的态度。可现在,他夺取河南讨捕大使职务的可能性降低,不得不面临大好局面,拱手让人……李言庆又岂能忍得下这一口气?入东都以来,元文都避而不见,段达言语冷漠,更不断对他施加压力。以至于言庆想要面见杨侗,都难以实现。
  而造成这局面的人,正是王世充。
  若换做任何一个人的话,言庆都不会做出此等反应。
  但王世充……
  李言庆知道,王世充如果要造反的话,荥阳势在必得。既然如此,那他和王世充之间,明显没有任何回还的余地。他要掌控住荥阳,王世充也要得到荥阳,两人之间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无法调和。
  除非,李言庆愿意俯首称臣?
  既然不可调和,那就索性撕破面皮!
  雄阔海催马冲出,向长夏门行去。百余名麒麟卫紧随其后。铁蹄声在晨光中,回响于长夏门上空。远远就看见一队人马,正朝着长夏门进发。两名门伯立刻冲上来,想要阻拦雄阔海。
  “来人住马,否则格杀勿论!”
  “某家军务在身,那个敢阻拦,就是延误军机,格杀勿论!”
  雄阔海才不会理财这些门伯小卒!在他心里,李言庆就是天,而他的命令,只能毫无疑问的执行。
  抬手从马背兜囊中抽出一支黑漆漆的镔铁锏,雄阔海二话不说,搂头就打。
  门伯带着几十个门卒,蜂拥而上。可是没等他们把阵型列好,雄阔海已经冲了过来。镔铁锏挂着风声,呼的砸向那门伯,势若千钧。东都门卒,那都是眼皮子活络,眼界灵光之辈。
  谁不知道,这东都城里达官贵人无数,世胄门阀骄横?
  只看雄阔海凶神恶煞般扑来,那声势,那做派……门伯立刻明白,这些人的来头也不会小。
  没等雄阔海过来,他就开始往后退。
  不过职责所在,也不能不战而走。门伯只能大声呼喊:“拦住他,给我拦住他们!”
  有那两个不怕死的家伙,拧枪就刺。却见雄阔海在马上不慌不忙,手中镔铁锏向外一架,一招顺水推舟,镔铁锏就拍在了门卒的脸上。他这支铁锏,是雄大锤收手之前,最后打造出来的作品。雄阔海如今已经成人,混元球更登堂入室,故而力大无穷。所以雄大锤在打造的时候,参照雄阔海那两支板斧的份量,花费数千贯,终于打造出这支重达八十二斤的镔铁锏。
  这,可是关二爷青龙偃月刀的份量!
  从外形上,镔铁锏和普通的铁锏并无区别。可是又粗又长……粗若儿臂,长有五尺七寸,四四方方,莫说是打在人身上,就算是碗口粗细的木桩子,也能一锏砸断。门卒的脑袋,顿时被拍成了一个烂番茄。与此同时,雄阔海在马上微微一侧身,探手攫住一杆长枪,手上用力,嘎巴将柘木长枪折断。
  战马冲击,雄阔海在马上顺势倒转枪头,从那门卒的头顶,一下子贯了进去。
  鲜血顺着枪杆往上窜出半尺,门卒一声不吭,就倒在了血泊中……
  麒麟卫顺势往外冲击,把其他的门卒吓得,抱头鼠窜。门伯也算是看清楚了!这些个爷,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若没有背景,又岂能在这城门口大开杀戒?闪吧!还是保命要紧。
  门卒们四处逃窜,雄阔海顺势冲出城门,和正在进城的那支人马,撞了个对面。
  为首一员将领,见此状况勃然大怒。
  跃马挺枪冲出来,大吼一声:“洛阳通守入城,鼠辈焉敢猖狂?”
  “荥阳司马,黑石府鹰扬郎将出城,闲杂人等速速让开,否则杀无赦!”
  他横,雄阔海更横。
  马不停蹄冲出来,眼见与那员将还有十余步距离,从兜囊中抄出一支手斧,抬手飞掷。雄阔海的飞斧术,那是从无数次惨烈搏杀中练出来的本事。想当年在高句丽,飞斧之下,生灵无数。
  技巧性的东西,他练不出来。
  所以飞斧术,以快、准、狠为主。手斧掷出,在空中翻腾,划出一道残影,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锐啸声飞出。对方那员武将还没反应过来,手斧就到了跟前。吓得他啊的一声大叫,一个镫里藏身,堪堪躲避过去。可没等他再次坐稳,雄阔海的马,就已经到了他的跟前。
  “拦路者,死!”
  雄阔海那张黑紫面膛,透出狰狞之色。
  在马上一声厉吼,犹如沉雷在空中炸响,铁方锏毫无花俏,却势大力沉的砸落下来。对方将领匆忙间举枪相迎,就听见喀吧一声响,枪杆被铁方锏砸成两段,铁方锏凶狠的拍碎了他的脑袋。
  胯下那匹战马,拖着一具死尸,仍毫无觉察的向前奔跑数十步方才停下。
  这时候,李言庆率领二百麒麟卫,也行出城门。
  看到这一幕,嘴角一撇,露出一抹森然冷笑。
  段达不是给我下马威吗?
  那简单,老子就给你王世充一个下马威!
  李言庆知道,如此只会更加得罪段达,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离开洛阳八载,洛阳人已经忘记了,昔年的半缘君。此次正可借王世充立威,让那些洛阳人都知道,我李言庆,回来了!
  至于段达是否会治他的罪?
  李言庆更不担心!
  卢楚不会遂了他段达的心意,而杨庆现在,也需要自己来为他镇守荥阳。所以,元文都也不可能同意。段达虽然是骁卫府的将军,李言庆的上官。但他对言庆也只有督导之责,而无罢免权利。真正可以罢免李言庆的人,只有远在江都的杨广。毕竟言庆坐上这个位子,是杨广的意思。所以就算是左骁卫府的上将军,也必须要得到杨广的同意,才可能让言庆丢官。
  李言庆非常清楚自己的状况,所以毫不担心。
  既然都这样了,那索性就在这长夏门外,撒一把野吧!
  李言庆抬手摘下沉香槊,准备下令冲锋……
  就在这时,却见对方人马突然散开,数骑来到阵前,为首一人大喝一声:“李将军,住手。”
  说话的那个人,年纪约在四十多岁,生的高额深目,肤色略显白皙。
  发髻呈现出曲卷状,使得他透着几分威武。胯下一匹紫骅骝,催马来到最前面。
  对方既然已经开口了,言庆若是再发起冲锋,就不太合适了。
  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若是能借此机会,顺手干掉王世充的话,也许这效果,会更好吧……
  不过脸上,李言庆神色如常。
  他抬槊喝道:“雄阔海,回来。”
  雄阔海勒住战马,拨转马头。
  心里面不太乐意,因为杀得不过瘾。可言庆的命令,他又不能不遵从,只好率部,返回本阵。不过在回去的时候,他从兜囊中取出一块方巾,在铁方锏上一撸,拭去了上面的血迹。
  随手,将方巾扔到一旁。
  刹那间,对方阵营中一阵骚乱。
  骑紫骅骝的人身后几员武将,一个个怒不可歇。
  雄阔海这举动,分明是在挑衅啊!
  不过,主将不开口,他们也无可奈何……
  李言庆倒是巴不得再起争纷,可是对方却没有行动。这多多少少,让言庆感到几分失望,于是催马上前,厉声喝道:“我乃黑石府鹰扬郎将李言庆,军务在身,前方人马,速速让路。”
  高额深目的男子,也催马过来。
  “江都通守王世充,见过李府君。”
  王世充……他就是王世充!
  虽然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可是在得到证实的时候,李言庆还是不由自主的,再次打量对方。
  王世充生的颇有西域人相,面带和煦笑容。
  略显灰白的连鬓短髯,同样有些卷曲……从外表上看,此人不像是个杀戈果决的将军,倒像是和气生财的西域财主。李言庆眼睛一眯,心里对王世充,又不禁多了几分警惕。就是这个家伙,在江南诱降刘元进余部,将三万余人坑杀,一举成名。杨广被困雁门的时候,这家伙哭天喊地,得了杨广的青睐。而后击杀格谦,大败卢明月,神不知鬼不觉入驻东都洛阳……
  他的手段,他的狠辣,可见一斑。
  如若自己真的小看了此人,只怕倒霉的,会是自己!
  言庆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他在观察王世充,殊不知王世充,也在观察李言庆。
  李言庆算得上少年成名,曾得多人青睐。甚至连杨广在内,虽多次对言庆进行压制,但却又不计较李言庆的种种过失。想当年,李言庆从高句丽回来,曾抗旨不尊,削了杨广的面子。
  那次杨广罢免了李言庆的爵位,功过相抵,不赏不罚,只让他闭门幽居。
  看上去,李言庆好像是吃了大亏。
  可甚至杨广性情的王世充却从这件事看出,杨广对李言庆的喜爱。杨广不是个心胸特别开阔的人,为人甚至有些刻薄寡恩。薛道衡也好,高颖也罢,不过是言语间评论了一下杨广的时政,甚至没有对他本人做出攻击,就被杨广给干掉。可是李言庆呢?削了杨广的面子之后,幽居几年,一跃成为巩县男,黑石府鹰扬郎将……这其中的差别,王世充焉能觉察不到?
  一直以来,王世充觉得李言庆少年成名,并不足为惧。
  哪怕言庆从高句丽杀回来,哪怕他在巩县阻挡杨玄感十日,后来又复夺虎牢关,收复荥阳县,王世充还是不怎么看得上言庆。他认为,李言庆运气太好,若非如此,焉能有此声名?
  真正让王世充对言庆另眼相看的,还是翟让攻打虎牢关的时候。
  不过不是言庆大败翟让,而是那一句‘瓦岗兴,李当王’的谶语出现,让王世充不得不正视李言庆。
  他可以肯定,这句谶语和李言庆有关。
  因为谣言出现的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到之前完全没有征兆。
  好像在一夜之间,荥阳上上下下都听说了这句话。许多人或许认为这是一个祥瑞,可王世充是什么人?他早年随母亲到了王家,经历过家族内部残酷的争斗,才取得了一定的话语权。
  而后他步入仕途,也是从惨烈的争斗中脱颖而出。
  对于这政治上的嗅觉,王世充的敏感程度,甚至远甚于杨广。
  这是一招妙棋!
  当王世充听到这谶语后,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玄机。一句谶语,使得李密和瓦岗密不可分,同时又使得他和翟让,难以共存。而事实上后来李密杀死了翟让之后,更进一步让他断定,此乃李言庆的手笔。不过他倒是不相信这招妙棋是言庆设计,但肯定是他身边,有能人。
  能让一个想出如此妙计的人物低头,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李言庆能用这样的人做幕僚,同样说明他,并非单纯依靠运气……
  王世充之所以轻视言庆,更多是因为他的年纪作祟。试想他也自认算是天才,二十岁的时候,才刚步入仕途。李言庆这般年纪,哪有可能有这样的计谋和手段?有些计谋手段,那是需要年龄和阅历的沉淀!事实上,所有人在观察李言庆的时候,同样抱有这样的一种想法。
  他们在观察言庆的时候,更多时候,是把注意力放在李言庆身边人的身上。
  “原来是王通守驾临东都,李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言庆在马上拱手,露出灿烂笑容。
  王世充一怔,连忙也拱手道:“不知李将军出城,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荥阳战事紧张,李某还要赶路,失礼之处,通守莫怪。”
  “哪里哪里,军务要紧,李将军心系国家,乃天下人楷模啊……”
  “过奖过奖!”
  两个人都怀有心事,相互寒暄。
  王世充笑着摆手,下令身后兵马让开一条通路。
  李言庆又道谢一番,命雄阔海率部行进。
  “此真猛士也!”
  王世充看着雄阔海雄壮体魄,忍不住大声称赞。
  你声音再大也没有用!大黑子是我的人……我不说话,他都不会理睬你这家伙。
  李言庆何尝不明白王世充的心思,在马上欠身道:“大黑子性情粗莽,不过狗屠之辈。倒不如通守麾下,猛将如云,且相貌出众。对了,刚才大黑子莽撞,失手杀了通守的爱将,还望通守莫见怪才是。”
  那言下之意:我家大黑子就是厉害,不似你那些麾下,一个个长的俊秀?莫不是兔爷儿吗?
  这话说得含沙射影,王世充身后众人,不由得个个勃然变色。
  王世充眼睛一眯,面颊微微抽搐一下,而后朗声笑道:“李将军实在可气,我麾下技不如人,焉能怪罪真豪杰?有李将军出镇黑石关,王某也算放心了!说不定日后,你我还需合作呢。”
  他同样做出了反击:你厉害又能如何?
  还不是要乖乖待在黑石关嘛?老子将来是河南讨捕大使,到时候你还是要听老子的吩咐调遣。
  言庆笑了笑,“李某同样期盼这一日早些到来。”
  说罢,他拱手和王世充作别,打马扬鞭而去。
  “耶耶,这家伙如此猖狂,为何不让侄儿,给他一些教训?”
  王世充身后一员武将,恶狠狠看着李言庆远去的背影,低声对王世充说道。
  “是啊,少郎君说的不错,这李言庆也忒猖狂……”
  “猖狂吗?”
  王世充脸色一沉,轻声道:“人家猖狂,有猖狂的本钱!你们休要多言,还是随我,一同进城吧。”
  早先那不可一世的心情,一下子低落许多。
  王世充和言庆先前那片刻交锋,竟生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受。好像李言庆不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更像是一个久经宦海沉浮,沉稳老辣的老油条。这奇异的感官,让王世充心里很不踏实。他第一次觉察到:此次来洛阳,恐怕不会如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这河南讨捕使花落谁家,如今还尚未可知……不行,断然不能让他得了这职位,河南讨捕使,我势在必得!
  想到这里,王世充忍不住勒住战马,扭头向身后看去。
  李言庆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王世充却突然一声长叹,轻轻摇了摇头。
  “王公何故叹息?”
  这年月,永远不会缺少了那种察言观色的人。王世充这边的叹息声还没有结束,就有人上前询问。
  王世充说:“此子非比等闲,我以前着实小觑了他!
  原以为他不过占了运道好,所以才有今日成就。可现在看来,他是龙还是虫,尚未可知啊!”


第四三章 薛伯褒第一谋
  时值正月,淫雨霏霏。
  似乎是要补偿去年那一场大旱,开春以来河洛地区,雨水不绝。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去年冬天的大雪,令土地获得了充分的休息。开春以来的雨水,似乎预兆着,今年会有一个好年景。农田里,农人们披着蓑衣,正辛勤劳作,不时传来开怀笑声。
  自去年十二月至今,两个月来荥阳无战事!
  虽则开封、尉氏和大梁城三地依旧被李密占居,但对于荥阳、管城、巩县等地的百姓而言,并没有太大影响。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不管是隋室朝廷,还是李密的瓦岗寨,都在励兵秣马,蓄积力量。一场大战肯定是不可避免,这场战事最终给中原带来什么变化?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测。
  李言庆此次前往东都,似乎是一无所获。
  不过他倒不在意。
  有没有收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樊子盖虽然走了,却还有一个卢楚会支持自己。段达毫无疑问,是旗帜鲜明的支持王世充,而元文都呢?似乎是类似于不倒翁一样,在左右摇摆,试图从中间获取足够的利益。
  小小的东都,看似波澜不惊,但实则,暗流激涌……
  ……
  “郎君回来了……李郎君回来了!”
  李府门外,传来一阵阵叫喊声,立刻引发起一连串的激荡。
  无数人从府中走出来迎接李言庆的回归。姚义、许敬宗等人纷纷出门迎接,倒是让言庆的心里,多了几分暖意。
  看着颇有些做作,但又不无真诚的许敬宗等人,李言庆忍不住笑了。
  “老姚,延族胡闹,你怎么也跟在一起掺和?好啦,都不要站在这里,惹人关注。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延族,是许敬宗的表字。
  李言庆直呼许敬宗的字号,令这家伙顿时眉开眼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许敬宗虽然甚得李言庆的重用,但说心里话,目前还算不得言庆的心腹。
  言庆现在直呼他的字号,其实也是在表明一种态度:我看好你!
  许敬宗恭恭敬敬上前,“郎君此去经日,家中一切正常。”
  李言庆微微一笑,拍了一下许敬宗的肩膀,“延族只管去忙,我会在家中停留两日,有什么时候,可以随时向我通报。”
  说完,他对姚义说:“老姚,我此次前往东都,有幸请来前国子祭酒徐文远徐公坐镇麒麟馆,估计过些时日,就会前来巩县。如今麒麟馆尚在休学中,人手不太充足。所以馆中大小事宜,你多费些心思,莫要让徐公来了之后,感觉咱们麒麟馆无礼,不懂得尊老重贤之道。”
  姚义,在大业三年时,改‘义’为‘懿’。
  此前薛收出任李言庆的幕僚,姚懿就担起了麒麟馆的大小事务。
  不过,姚懿没有薛收那种过人的才情,也没有薛收那种文史传家的家学。他才干不弱,品德也很出众,但出任麒麟馆馆主之职,就略显捉襟见肘。原因很简单,他没有那种震慑他人的才情,更无偌大名声。所以这些时日以来,姚懿在麒麟馆过的并不舒心,以至于生出华发。
  闻听徐文远将临,姚懿喜出望外。
  “徐公若来,则麒麟馆必然声名大振,我总算可以卸下身上的重任了!”
  “呵呵,到屋里说。”
  李言庆拉着姚懿,往府中走去。
  聚集在门前的家臣奴仆,也随之纷纷散去。
  “伯褒兄回来了没有?”
  “哦,老薛已经回来了……不过他说让他妹妹住在这边,多多少少有些不太方便。故而和高夫人商量后,一家人都搬去了毫丘坞堡。”
  李言庆一怔,旋即明白了其中端倪。
  薛收如今在巩县,完全是寄居于李言庆府中,并没有什么产业。
  他可以住在李言庆府里,而无需有任何担心。可是他妹子过来了,却不好长久居住。毕竟人言可畏,一个黄花大闺女寄人篱下,总会有各种谣言。所以,住在毫丘坞堡,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长孙晟在世时,对薛道衡也很推崇。高夫人又是才女类型的女人,薛瑛住在那边,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过,也许是时候给薛收,在巩县置办些产业了。
  李言庆想到这里,立刻招手示意马三宝上前。
  低声吩咐一番之后,马三宝立刻表示明白,匆匆离去。
  “老姚,你此次还家,家中可还安妥?”
  年前时,姚懿回家省亲。
  他出生于官宦世家,高祖姚宏,曾祖姚宣业,都是南朝显贵;祖父姚安仁在开皇年间,历任青州、汾州刺史。而他的父亲要想,也担当过怀州长史,兼任检校函谷关都尉。
  姚懿一笑,轻声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此次返家,成亲了!”
  “啊?”
  “我祖父早年曾为我定下两门亲事,这次返家正好成亲。对了,我这次回来,可是带了家眷,准备在巩县,置办一些产业。”
  李言庆闻听,眉头不由得一蹙。
  “关中局势,莫非不好?”
  姚懿祖籍吴兴,后来迁居硖石,属于崤县治下。
  在秦汉时期,此地名为陕县,是关中和中原的一处紧要之地。准确的说崤县隶属中原,但人们却习惯性的,把它作为关中所治。因为关中的任何风吹草动,崤县都会在第一时间受到影响。
  “去年关中同样大旱,郑国渠竟出现断流。
  而且陇右地区,也是盗匪丛生,更有西域人、突厥人作乱……所以家里面,有些动荡。”
  “那你准备如何?”
  姚懿说:“其实我家里还算过得去。
  只是昔日我父亲帐下部曲,有许多人感到不安。当初他们是随我父亲一起,也算是我家的家臣。我实不愿看他们在那边难过,所以想在荥阳郡置办些产业,另外想向你求个人情,给予他们妥善安置。那些人虽说年纪有些大了,可依然悍勇。如今荥阳战事频发,说不得……”
  李言庆听明白了!
  姚懿不想继续留在麒麟馆做学问,而是希望能有所作为。
  “有多少人?”
  “我算了算,约三百人……不过他们无需经过训练,可以立刻提枪上马,征战疆场。”
  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言庆毫不犹豫回答道:“既然如此,可让他们一起过来。
  田产方面,我自会为他们设法置办。如果他们愿意携带家眷,我也可以做出相应的安排。”
  姚懿闻听,大喜过望。
  “如此,我这就派人送信,让他们尽快赶来。”
  ……
  傍晚时,薛收从毫丘坞堡赶回巩县。
  同时赶来巩县的,还有杜如晦。这都是李言庆身边最为信任的谋主,言庆也不和他们客套,在后花园凉亭中摆下酒宴。沈光和马三宝,奉命在花园外巡视警戒。凉亭下,两头四眼獒,静静匍匐于地下。
  “东都的情况,似乎变得更复杂了!”
  言庆开门见山,直奔正题。
  他把在洛阳的遭遇详细叙说了一遍,而后轻声道:“我欲谋取讨捕使,然则情况并不容乐观。
  王世充此人,有枭雄之姿,不可小觑。
  论家世,他背后有太原王氏撑腰;论战功,他有坑杀江南刘元进余孽,击溃格谦卢明月的战绩,似乎并不让我多少。最重要的是,江都对他似乎也非常满意,好像有意让他接手讨捕使。
  此事我断不能接受!”
  李言庆用一种极少出现的凝重口吻,与薛收杜如晦说明。
  他可不是逞一时之气,而是王世充如果真的当上了讨捕使,那对于李言庆,绝非一件好事。
  我就算当不上,也不能让王世充担当。
  哪怕是找个庸才出任讨捕使,总之绝不能便宜了王世充。
  杜如晦一皱眉,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这事情可不太好办……王世充此人,我也留意了一些时日。的确,如言庆所言,此人有枭雄之姿。不过至于他那些所谓的功劳,说实话我倒不是特别看重。王世充领军,不过中中之姿而已,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勿论是他在江南诱降刘元进余部,还是在河北败格谦,在南阳战卢明月,都不是什么强硬的对手。比起李密,此人相差甚远。他最厉害的地方,是捕捉时机的能力,善于投机,而且手段非常狠辣。
  但这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言庆你想要搞掉他,乃至于取而代之,最大的麻烦就在于王世充背后的太原王家,可以给予他巨大的支持。”
  这就是世胄的力量!
  李言庆也明白自己和王世充之间的差距在那里,不由得暗自苦笑。
  如若当年,自己没有和郑家反目,也许此时此刻,杨庆也好、元文都也罢,都会支持自己吧。
  凡事有利有弊,难以两全。
  李言庆和郑家反目,获得了杨广的信赖。
  但同时,也得罪了许多豪门世胄,使之李言庆的路,一下子变得狭窄许多。
  杜如晦说:“你在长夏门给了王世充一个下马威,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会对讨捕使一职,势在必得。说不定,他如今正在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来谋取讨捕使之职。
  如果王家全力调动起来,哪怕卢楚愿意支持你,也难有什么作用。最多呈报给江都的名单上,多出你一个名字而已。”
  “如此说来,最后决定的人,是在江都!”
  薛收突然抬起头,打断了杜如晦的话语。
  杜如晦倒也没有露出不快之色,笑道:“伯褒糊涂了,如此重要的职务,越王岂能够做主?
  此事必然是有江都来做出决断,东都三大辅臣不过是负责选出最为合适的人选,呈报江都罢了。”
  “如若这般……”
  薛收露出一抹笑意,“言庆倒是有五成机会,接手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
  原本言庆在一旁听着,觉得能有个一两分的希望已经了不得。可不成想,薛收一开口,就变成一半的机会。
  心下不由一怔,“愿闻伯褒高见。”
  “其实,我这个主意,还是得益于老杜刚才那一句话。老杜刚才说:王世充定然会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其中自然包括他背后太原王氏人脉……言庆,这太原,何人职位最大?”
  言庆说:“自然是唐国公,太远留守,山西讨捕大使李渊喽。”
  “那当世之中,何人又与你关系最密切?”
  薛收和杜如晦,都已经知道了李言庆的身世。
  言庆似乎有些明白了,“自然是我生父……伯褒兄,你的意思是要我请唐国公出面,为我说项吗?”
  薛收连连摇头,“你若是请唐国公为你说项,那定然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杜如晦若有所思,闻听之下,连连点头。
  “那你的意思是……”
  “言庆,我还有一个问题,当世之中,江都最忌惮何人?”
  这个问题问的,似乎有一些怪异。
  杨广最忌惮什么人?
  李言庆闭目沉吟,手指轻轻敲击面前食案。
  片刻后,他突然睁开眼睛,“桃李子,得天下!江都最忌惮者,恐怕就是这个‘桃李子’吧。”
  薛收嘴角一翘,“不错,就是‘桃李子’。
  不过这桃李子,非是赵郡桃李子。我觉得,李密现在看似声势浩大,称王瓦岗寨,气焰嚣张。可实际上,江都未必把他放在眼中。李密当初从杨玄感,举家被灭。即便他称了魏王,也只是孤家寡人。
  所以,我倒认为,江都真正忌惮的‘桃李子’,乃唐国公耳。
  唐国公此人,出身八大柱国,又归宗于陇西李氏。论名望,论实力,都不是那李密可以比拟。且唐国公善隐忍之道,李密反了,李浑死了,可他依旧毫发无损,反而权柄更是日重。江都即便有心对付唐国公,也不敢轻举妄动。表面上看似对唐国公恩宠无比,实则忌惮颇深。”
  李言庆和杜如晦,深以为然。
  不过此时,薛收仍未说出他心中的谋划,故而两人也不开口。
  薛收接着说:“且看吧,王世充若要调动王氏族人之人脉,定然会请出唐国公。而在你和王世充之间,恐怕唐国公会更加倾向于你……若真的如此,你也就断然得不到讨捕使一职。”
  言庆抚掌而起,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伯褒兄的意思是……”
  薛收也站起来,却收起脸上的笑意,“如若唐国公举荐王世充的话,不知江都,会做何想?”


第四四章 王白牛(上)
  大业十三年初,突厥犯境。
  不过始毕可汗此次寇边,并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牵制太原李渊的兵马。
  正月初一,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杀死马邑太守王仁恭,兴兵造反。这刘武周,出身于富豪之家,年轻时骁勇善射,喜欢结交天下英雄。大业年间,他前往洛阳投奔太仆杨义臣。大业八年,隋炀帝一征高句丽,刘武周应募东征,后更因为军功显赫,被提拔为建节校尉。
  三征高句丽毕,刘武周被任命为马邑鹰扬府校尉。
  这是一个卫府的基层军职。校尉以下,不在卫府报备,可由各鹰扬府自行任免。校尉以上,就必须经由卫府报备。鹰扬府有举荐权,而无任免权。隋室因此,而将卫府牢牢掌控在手中。
  刘武周非常清楚,他想要在马邑站稳脚跟,并不容易。
  且不说别的,单只一个太原留守,就足矣令他感到压力。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出路,投靠了突厥始毕可汗。
  始毕可汗,同样野心勃勃。
  他不似他的父亲启民可汗那般柔弱,对中原一直虎视眈眈。
  隋室强盛的时候,他倒还算老实;可随着中原大乱,始毕可汗也开始蠢蠢欲动。他深知当年突厥之衰落,非战之罪,实隋室能人太多。分化,操纵……等等手段层出不穷,将突厥四分五裂。咄吉若想要夺取中原,决定采取同样的手段。刘武周的归附,无疑给始毕可汗以充足的借口。
  他只需牵制住李渊即可!
  至于刘武周能不能将隋军击溃,那就要看他的本事。
  一无所长的人,始毕可汗也不需要。事实上,刘武周也确有本领,将隋军大将王智辨斩杀于马邑。
  李渊对此,却无动于衷。
  他倒是想去征伐刘武周,但襟肘着实太多。
  突厥人固然是一方面,不过真正的襟肘,还是来自于他的身边。隋炀帝命他出镇北疆,同时又派王威和高君雅节制监视。李渊即便是想要出手,也非常困难。同时,李渊也在韬光养晦。
  至于原因,更加简单。
  窦夫人在去年入秋后过世,李渊肝肠寸断,一病不起。
  消息传到了江都,杨广竟对身边的人说:“这老儿怎么还不死?”
  幸好杨广身边有一个妃子,是李渊的外甥女,一方面劝慰杨广,另一方面派人秘密通知了李渊。
  从那以后,李渊变得更加低调,整日醉生梦死……
  不过,他真的害怕了吗?
  ……
  太原,曾是北朝霸府所在。
  论其历史,也许不会逊色于洛阳长安等任何一座都城。
  时仲春,万物萌发之际。位于渭水河畔的一座庄园里,李渊正坐在渭水河畔垂钓。和煦春风拂过,令人生出困倦之意。他一动不动,静静坐在河边,那双眸子里,透出几分浑浊色彩。
  若李言庆在此处,定会发出‘岁月不饶人’的感慨。
  如今的李渊,已没有了八年前那种风姿飒飒的状态,给人以一种垂垂老矣的迟暮感受。
  不过在他身后,尚站立着许多人。
  全都是垂手肃立,甚至不敢大口喘息。而为首之人,却是李孝基……
  在李孝基的身边,分别肃立有李渊次子李世民,三子李玄霸。除此之外,全都是李渊的心腹。
  一袭青衣,相貌清癯者,名叫裴寂,是河东裴氏东眷旁支,晋阳宫宫监。
  “国公,上钩了!”
  裴寂突然开口,却见河面上鱼鳔一动。
  李渊连忙拉杆,却不想那鱼儿太狡猾,竟脱钩而去。
  “玄真,你心燥了……”
  李渊浑不在意那脱钩而去的鱼儿,收起鱼竿,笑呵呵的责怪了裴寂一句。不过看得出来,他和裴寂的关系非常密切,裴寂丝毫没有在意。
  “二郎,太原王氏果然派人与你说起了那件事情?”
  李世民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父亲,太原王荣通过王通王先生,把他们的意思传给孩儿。他们希望通过孩儿,劝说父亲支持王世充。还说若能成功,他王家愿增送战马,一千匹。”
  李孝基,脸色顿时一沉。
  李渊懒洋洋站起身来,把鱼竿随手递给裴寂。
  他看了一眼李孝基,又看了看李世民,“那你意下如何?”
  “王世充,豺狼也……此人如果掌控了荥阳,势必会令中原局势更加混乱。不过父亲也正可浑水摸鱼,可谓一举两得。”
  “如何一举两得?”
  “让王世充搅乱局面,父亲正可浑水摸鱼,此乃其一;乘势结好王氏,正有助于我们站稳脚跟,此乃其二。”
  “摸什么鱼?”
  “这个……”
  李世民没有想到,李渊会突然对他装糊涂。
  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李渊表面上看去迟暮老迈,可这心里,始终保持着清醒。
  “老九,我昨日收到一封从荥阳送来的密报。”
  似乎看出李孝基脸色不渝,李渊不再理睬李世民,笑呵呵的看着李孝基,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荥阳密报?
  李孝基脸色一喜,连忙上前接过了信件。
  其他人,则一脸茫然之色。
  李世民疑惑的看着李孝基和李渊二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李渊露出开怀之色。
  “你们且先下去吧!玄真和老九,你二人留下,我有事情交代。”
  李世民心里一咯噔,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石二鸟之计,似乎并没有获得李渊的认可。
  可他又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分明是一件好事,为何李渊却不认可呢?
  自母亲窦夫人过世后,李世民就觉察到了李渊的心思。他甚至父亲不是那种会轻易低头的人,之所以如今装作昏庸好色,迟暮糊涂的样子,却是为了更大的图谋。这一点,从李世民暗中结交英雄豪杰,李渊明明知道,却装做不知道。并且暗中资助他大量钱帛,助他行事。
  父亲所谋,非小!
  李世民几次探听李渊的口风,都被李渊喝斥。
  不过根据他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分析,李渊之所以这样,恐怕是早就有了安排。李世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尽力为李渊制造声势。一俟时机成熟,李渊肯定会有所行动。李世民在筹谋许久之后,借太原王氏请求援助,再次试探李渊。出乎他预料之外,李渊好像无动于衷。
  这不免让李世民,生出几分疑惑。
  “三郎,你说耶耶这心里,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关系非常好。
  本来,按照历史发展的轨迹,李玄霸如今早已一命呜呼。却不成想李言庆的出现,挽回了李玄霸的性命。如今李玄霸已年满十七岁,生的单薄而瘦弱,但同时,身怀绝技,神力天成。
  他挠挠头,憨憨一笑,“二哥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够想得出来?
  不过二哥也不必太在意。你去年不是认识了那个王白牛王先生吗?他足智多谋,想必能为二哥解惑吧。”
  王白牛,不就是那个在十几年前,被李言庆击败,遁入龙门山白牛溪畔闭关的王通吗?
  王通闭关之后,世人戏称他为王白牛。
  待到王通听闻之后,非但不怒,反笑而纳之。
  李言庆绝对不会想到,他那次对王通的打击,给王通带来了何等巨大的影响。此后十载闭门苦读,更在大业十年时,得王氏族人之力,被举为太原户曹参军之职,与李世民结交。
  而在原有历史上,王通此时,业已病故。
  李世民闻听展露笑颜,“如此甚好,我正欲寻他。”


第四四章 王白牛(下)
  河畔亭中,裴寂烹茶,李渊和李孝基并肩而立。
  李孝基已看完书信,深吸一口气,脸上洋溢着隐隐骄傲之色。他看着李渊,轻声问道:“国公意欲如何?”
  李渊笑了笑,“说实话,我确未想到,玉娃竟已成长如斯。
  这件事我已有决断,既然太原王氏要我出面说项,二郎说的不错,我可顺水推舟,成全玉娃这一遭。只是王世充背后有王氏族人撑腰,即便此次争夺失败,也会给中原带来巨大变数。
  老九,玉娃儿在荥阳苦苦支撑,我实不忍心。虽则我无法给予他太大帮助,但也需有所表示才是。”
  整个李家,知道李言庆和李孝基关系的人并不多。
  除了李渊之外,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在这数人当中,窦夫人和李绘都已经过世了,其余人,也就是知晓一个端倪。包括李渊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也只是知道李渊在荥阳埋伏着一招暗棋。可究竟是哪一招?李渊从未向他们吐露过。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李孝基揉了揉鼻子,“国公意欲如何帮他?”
  “我思忖良久……二哥病逝之后,道玄一直留在朔方。虽说有老窦哥照拂,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事。道玄如今也十二岁了,正可出来历练一番。我听说玉娃儿请了徐文远徐公出镇麒麟馆,所以我考虑着,让道玄前往荥阳,一方面可作为联络,二可在麒麟馆就学。
  我现如今的情况非常尴尬,玉娃儿若是和我联系过多,只恐被人看出破绽。
  但如果没有联系,我们就无法及时了解荥阳的状况,更无法给予玉娃儿足够的帮助和支持。
  道玄年纪小,又是以求学名义前往巩县,不会引人关注。老九,你觉得这安排,如何?”
  这安排,当然妥当!
  李孝基表面上虽然还是一派波澜不惊之色,可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李渊这样安排,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等同于认可了李言庆在李家的地位。这大家族里,归宗认祖是一回事,认可不认可是另一回事。同样姓李,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否则礼物七个儿子,为何独李渊这一支可以继承爵位?李渊兄弟不少,但能被李渊重用者,又有几人?
  李道玄在李家的地位不低,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很得李渊看重。
  如今,这样一个人被派往巩县充当联络使者,也正说明了,李渊对李言庆的看重和关注。
  从某种程度而言,李言庆从这一刻起,算是进入到李家的核心阶层。
  李孝基说:“道玄聪慧,举止都雅,且有应变之能,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不过道玄的年纪毕竟还小,担当如此重任,恐力有不逮。如今荥阳情况复杂,言庆虽说聪颖,但尚未掌控住大局。万一有所偏差,坏了道玄的性命,岂不是对不起二哥一家?所以派道玄前往荥阳我没有意见,不过最好有一老成持重,且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从一旁协助,也许会有妙用。”
  李渊听罢,也不禁连连点头,认为李孝基所言,颇有道理。
  可是派什么人去呢?
  李渊不免有些犹豫。他手下能人无数,可是这李阀烙印着实太深。如温大雅三兄弟,都有经纬之才,但派他们出马,定然会引发他人的怀疑。毕竟这温家兄弟的名气,着实不算小。
  抬起头,李渊问道:“老九以为,何人适合?”
  “这个,我一时也想不出来。”
  “国公,九郎,茶已好,正可引用。”
  凉亭里,裴寂大声呼唤。
  李渊和李孝基相视一笑,迈步走进了亭子。
  裴寂把茶盏推倒二人面前,“怎么,有什么为难事吗?”
  李渊喝了一口茶,沉声道:“我欲命道玄前往巩县麒麟馆中求学,只是不知该派何人相随。”
  裴寂既然能留在这里,自然是李渊心腹之人。
  李渊虽然没有说出李言庆的存在,可裴寂还是可以猜测出,李道玄前往荥阳,定有重要使命。
  他沉吟片刻,“若是随从之人,我倒有两个人选。
  四娘之夫柴绍,乃太原望族。他有一个兄弟,名叫柴青,拳脚高明,剑术无双。而且为人非常机灵,值得信赖。有他相随,想必能令道玄贤侄安全无虞。国公以为,此人如何呢?”
  柴绍是李渊的女婿,自然能信任。
  柴青此人,李渊也见过,的确是像裴寂所说的那样,武艺高强,为人机敏。更重要的是,柴家和李氏已成为一体,当年李孝基还冒充过柴氏族人,在李道玄祖父麾下藏身。这种种关系,非比寻常。裴寂提出的这个人选,不仅是李渊同意,包括李孝基,也感觉着非常满意。
  “但不知,另一人是谁?”
  “安全保证了,还需要一个见多识广,且能察言观色,八面玲珑之人。
  我记得国公帐下有一司铠参军,文水人武士彟,曾经做过商人,后因开凿通济渠时得罪了杨素,而逃回家中。此人走南闯北,对中原地区更是万分熟悉。有才器,更有谋略。好读三国,每见扶主立忠之事,必浮一大白,乃忠贞之士……文有武士彟,武有柴青,道玄必当无忧。”
  武士彟?
  李渊乍闻之下,也不禁笑逐颜开。
  “武士彟,的确是合适人选。”
  武士彟虽官拜司铠参军,但并非吏部报备的官吏。准确的说,他应该算是郡守幕僚,属于李渊自行征辟的官员。其任免大权,李渊可以自行决断。加上他并非什么风流名士,虽当过兵,但也只是个队正出身,在卫府同样没有任何记录。这样一个人,绝不会引他人关注。
  李渊想到这里,心里已有了主张。
  “要不然就由你辛苦一趟,送道玄前往巩县?”
  李孝基自然是万分愿意。一晃又有四年时间未见过自家孩儿,他思念言庆之心,难以用言语形容。李渊也看得出李孝基的心事,所以就让他送李道玄去巩县,也为了他父子能够相聚。
  “那我何时起身?”
  “我这就命武士彟和柴青过来,你今晚就动身,前往朔方。”
  “喏!”
  李孝基唱了一个肥喏,兴冲冲的走了。
  裴寂颇有深意的望着李孝基的背影,突然间似有所明悟。他看了一眼李渊,嘴角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
  傍晚,李世民正坐在家中,手里拿着一部洛浦书馆刊印发行的孤本《三国演义》,津津有味品读。
  一袭白衫,衬托出李世民卓尔不群的风姿。
  在读到隆中对一节时,李世民忍不住拍案叫绝,而后发出一声感慨。
  一旁正在缝补衣衫的温氏,忍不住好奇问道:“夫君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感慨万千呢?”
  “我感慨,当年与半缘君相遇,竟未能多做盘桓。
  少时读《三国》,只觉热血沸腾,壮怀激烈。而今再读三国,才知半缘君,实乃当世大贤。四姐曾说,半缘君少了几分英气,不如我的气概。可我现在才知道,半缘君乃大丈夫行径。”
  一句话,令温氏也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门外有人传报:“三公子和王先生求见。”
  温氏连忙起身,从李世民手中拿过那本三国演义,轻声道:“三叔和王先生来了,二郎还需留意自家的风度。你们谈事情吧,我且下去让人为你们准备酒菜。不过,可莫要贪杯哦。”
  温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性情温婉贤淑。
  李世民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的感情非常好。
  听温氏叮咛,李世民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记在心里。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玄霸和王通就走进了大厅。李世民连忙起身相迎,和王通见过之后,分别落座下来。
  十四载光阴过去,王通相貌并未有太大改变。
  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目光也不似当年那般锐利,如同纳入鞘中的宝剑。十四载苦读,他承受了多少屈辱,忍受了多少人的白眼。这其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而造成他‘王白牛’之名的罪魁祸首,正是李言庆。不过王通倒不记恨李言庆,反而从内心里感激他。
  若非李言庆,他如今怕还是那井底之蛙吧。
  十四载光阴,让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四旬男子。
  王通沉稳的端坐在一旁,也不开口询问李世民唤他前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若是连这点养气的功夫都没有,他又如何能成就功名?王通知道,李世民找他,定有要事。
  果然,李世民和王通寒暄片刻之后,话锋一转,谈论到了日间的事情。
  “刚才刘文静派人告诉我,说不久之前,九叔带着柴青和武士彟离开了太原,往朔方去了。
  父亲意欲送道玄弟去巩县读书……我就觉得奇怪,这种时候,父亲送道玄弟去巩县读个什么书啊。”
  “去巩县就学?麒麟馆吗?”
  “正是!”李世民回答道:“据说李言庆请了徐文远徐公坐镇麒麟馆。但即便如此,也不需要让道玄去巩县就学嘛。那边的情况同样复杂,战事频发,未必是一个就学的好地方吧。”
  “只怕,国公别有深意。”
  王通沉吟许久,抬头道:“公子刚才说,国公昨日接到了一封荥阳来信。”
  “正是!”
  “我族叔在这个时候,请国公出面,为王世充说项……”
  王通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条条脉络,将看似毫无关联的种种线索,渐渐联系起来。
  他突然道:“公子,国公想来已经做出决断,只怕不久,就会有所行动。”
  “你是说……”李世民眼睛一亮,绽放出灼灼神采。
  王通点点头,“二公子只需要关注一下,国公近期是否会招大公子返回太原。若是大公子回来,则国公举事在即;如若大公子没有回来,恐怕还需要些时日。不过,二公子可以顺水推舟,暗中在推国公一把。国公现在这心里面,想必也还有些顾虑,只等公子代为决断。”
  李世民,陷入了沉思。
  李玄霸突然开口道:“父亲为什么让九叔送道玄去巩县?”
  “九叔阅历丰富,且早年就生活在荥阳郡,对那里情况也非常了解。父亲让他过去,想必就是能帮助道玄弟吧……不过,九叔也着实可怜。听说他早年曾有一子,至今生死不明。九叔这些年四处飘零……”
  李世民浑然无意的说着话,可渐渐的,声音低弱下来。
  李玄霸、王通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向李世民看去。刹那间,三人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一丝震惊。
  莫非……


第四五章 准备好了!
  暮春三月,断雨零星。
  大业十三年的春天,格外喧嚣。
  正月里,窦建德占据乐寿,自号长乐王,正式举起了造反的大旗;徐元朗在琅琊、鲁郡聚众造反,麾下兵马虽不似早年郝孝德、左孝友那般声势浩大,但数万兵马,皆是骁勇悍卒。
  这,又要感谢郝孝德左孝友当年的作乱。
  在与隋室的连番交手中,昔日的乌合之众,在战火的洗礼中获得成长。那些溃败的逃兵,如今已变得勇不可挡。隋室虽出兵平乱,却被徐元朗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令各路义军声势大振。
  同月,驻守涿郡的虎贲郎将罗艺起兵造反,占据涿郡,自号幽州总管。
  而涿郡留守薛世雄,则带着家眷和残兵败将,向太原败走。朔方郡鹰扬郎将梁师都也随即造反,并在二月时攻占了雕阴、弘化、延安等地,建国号为梁,自号梁王,改元为永隆元年。
  梁师都向突厥称臣,被始毕可汗封为解事天子,又称作大度毗伽可汗,对长安虎视眈眈……
  一时间,奔行于长安、洛阳、江都三地的信使,往来不绝。
  ……
  李言庆信马由缰,沿着夹石子河顺流而行。
  姚懿、薛收跟在他身后,不时对河岸两边的风景指指点点,看上去神色轻松,逍遥自得。
  河对岸的邙岭,桃花正在绽放。
  言庆轻轻胯下象龙马腹,嘬口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两头比牛犊子还要大的獒犬,飞奔而来。
  细腰口中,还叼着一只兔子,跑到象龙身前,把兔子甩在地上,而后邀功似的围着象龙打转。已经完全成年的两头四眼獒,凶猛无比。可撕裂虎豹,力大无穷。言庆笑呵呵的从马背兜囊里取出两根血淋淋的肉条子,扔给细腰和四眼,而后从阚棱手中,接过手巾擦拭一下,举目向对岸眺望。
  “果然是一个好所在。”
  言庆说毕,扭头向薛收看去,“若非是大兄提醒,恐怕连我这长居巩县的人,都不知此地。”
  薛收微微一笑,策马到了李言庆身边。
  不过胯下马却落后了象龙半个身子,用马鞭遥指邙岭,沉声道:“由此处渡河,偱山径行十七里,有一山坳,非常隐蔽。从山坳登山,可以将偃师和黑石关之间的官道,尽入眼底。”
  言庆闻听,微笑着轻轻点头。
  “老姚,怎么样?”
  姚懿策马上前,笑呵呵说道:“只需主公一声令下,姚懿定不辱使命。”
  自从那硖石三百部曲抵达巩县,姚懿也随之从麒麟馆脱出,尽入李言庆帐下幕府做事。他那三百部曲,年纪虽然大了些,可贵在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对于黑石关而言,这三百老兵,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补益。言庆毫不犹豫将三百部曲纳入麾下,而后又从麒麟台下秘密调拨出五百军卒,交由姚懿指挥。
  姚懿本就善于骑射,而且精通兵法,出任校尉,绰绰有余。
  只是,这一团兵马的存在,除李言庆身边几名心腹之外,几乎无人知晓。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姚懿没有尽入卫府名册,而是以李言庆私人幕僚的身份,出现在黑石府中。五百军卒之中,有三百步卒和二百骑军组成。可以说,这支不为人知的兵马,也是黑石府中装备除麒麟卫之外,最为精良的一团兵马。
  既然能执掌这样一支兵马,姚懿也自然而然,进入李言庆身边的核心阶层。
  河南讨捕使的职务,至今仍没有一个结论。
  虽然有段达竭力支持,旁边还有元文都的帮助,可是因为卢楚的存在,也使得杨侗摇摆不定。
  言庆自从返回巩县之后,似乎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全心全意的打理黑石府兵事。
  二月初,在郑仁基等一干荥阳郡本地世胄豪族的建议下,荥阳郡守,郇王杨庆向洛阳呈报,请求重新开设牛渚口军府,并将鹿蹄山鹰扬郎将徐世绩调回荥阳郡,出任虎牢关鹰扬郎将。
  原因嘛,非常简单!
  随着卢明月战败,洛阳南面已经趋于平静。
  王世充进入洛阳之后,立刻调派兵马,在南面布防。如此一来,徐世绩留在鹿蹄山的意义,也就随之减弱。与其呆在鹿蹄山碌碌无为,倒不如回荥阳来建立功业。更何况,徐世绩是郑仁基的女婿,杨庆也好,段达也罢,甚至包括王世充在内,都不会为这点小事,得罪郑家。
  治世时节,世家的力量或许并不彰显。
  但逢乱世之时,世胄强大的乡土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而且,杨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随着李言庆连番取胜,在荥阳郡的声望,已达到了巅峰。这对于他的掌控,绝对没有好处,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制衡李言庆的声望。杨庆不讨厌言庆,甚至非常喜爱。只不过这种政治上的制衡手段,非常必要。虽则李、郑看似和谐,但实际上郑仁基在私下里,多次向杨庆表达了对李言庆的不满。郑仁基认为,言庆的声势太旺,对杨庆,对荥阳本土世胄,都不是一件好事。
  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郑仁基向杨庆举荐了徐世绩。
  徐世绩并非庸才,在管城时就屡立战功。后进入卫府,更是让黑石关等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郑仁基甚至认为,李言庆如今之所以能坐稳黑石关,就是因为徐世绩打造出来的基础。
  杨庆,深以为然……
  二月中,徐世绩奉命调回虎牢关,出任虎牢关鹰扬郎将,秩比正五品。
  同时,段达又下令将黑石府别将裴行俨,调至牛渚口军府,出任鹰击郎将,为徐世绩副手。
  如此一来,不但是降低了李言庆对荥阳郡兵事的掌控,还分割了李言庆手中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裴行俨出任虎牢关鹰击郎将之后,秩比正五品,等同于提升一级,算是向裴仁基卖好。这一举三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也许除了言庆之外,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
  李言庆对此,无动于衷。
  甚至当有人向他埋怨的时候,他反而笑道:“世绩乃我兄长,兵法出众,谋略过人。他出镇虎牢关,倒是解了我肩上的重担。再者说,他虽然居于荥阳,但对于虎牢关并不熟悉。老裴曾是牛渚口鹰扬郎将,对虎牢关非常熟悉。有他从旁辅佐,虎牢关从此后,将固若金汤。”
  他越是表现的无所谓,外面人就越是认为,他心怀不满。
  为此,杨庆还派人,到巩县安抚李言庆。也许杨庆也觉得过意不去,没有支持言庆接手讨捕使也就罢了,还分了他手中的权力。这要是换个人,早就翻脸了……可李言庆在人前还能保持住足够的风度,也使得杨庆对言庆,更加看重。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一边要猜忌提防,一边又是安抚拉拢。
  不过这样一来,杨庆也就放心了!
  不管是谁出任讨捕使,他都有足够的把握,将荥阳郡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进入三月,关西关中,狼烟四起。
  可是荥阳郡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局面,李密自从在瓦岗寨自号魏王之后,一直没有大的行动。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李密,绝不可能一直这样子,按兵不动。三月初,裴翠云陪伴着裴淑英,一同抵达荥阳郡,借住毫丘堡。至于原因嘛,也是非常简单。河东日益动荡,实不宜再居住。虽说荥阳同样有战事发生,可相对河东,却是一片乐土……最重要的是,二月中,长安派虎贲郎将庞玉和霍世举率两军进入东都,也使得东都实力大涨。一时间,竟又出现那歌舞升平的景象。
  裴淑英姑侄抵达毫丘坞堡的时候,李言庆正在九山寨巡视。
  他和麦子仲查看了周遭的防御之后,顺夹石子河而下,返回黑石关。
  “老姚,我要你十天之内,务必要进驻桃花坳。
  一应辎重粮草,我会秘密送抵。若无我手令,你麾下兵马不得妄动,更不可以冒然与我联系。
  记住,你这支兵马,是我手中最后一张底牌……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暴露他人知晓。”
  言庆说这番话的时候,言语真挚,形容恳切。
  姚懿深吸一口气,在马上拱手道:“请主公放心,就算是我粮草断绝,若无主公命令,绝不会被人知晓我的存在。”
  李言庆脸上,绽露出灿烂的笑容。
  “言庆,你莫非以为,这黑石关会有战事发生?”
  在回巩县的路上,薛收忍不住低声询问。
  他发现桃花坳,本就是一个偶然。向李言庆建议,在桃花坳进驻兵马,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只是他没有想到,李言庆竟如此看重桃花坳。
  黑石关位于荥阳西面,准确的说,是偃师最后一道防线。可薛收却不认为,瓦岗寨能有本事,从徐世绩的虎牢关攻破,直逼黑石关。李言庆这样安排,更好像是在提防东都的偷袭。
  难不成,那王世充有胆子,敢强攻荥阳郡吗?
  李言庆当然明白薛收这话中之意。
  向后看了一眼,他轻声道:“你以为王世充花费了这许多心力,若得不到荥阳,会善罢甘休吗?”
  “这个……”
  “我敢肯定,王世充只要寻到机会,定然会有所行动。
  我估计,当李密兵临虎牢关之时,就是王世充偷袭黑石关之日。此人善于捕捉机会,绝不会坐视荥阳,不为他所控。他最近在东都颇为活跃,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把东都控制在手中。
  所以,我必须要未雨绸缪。如果王世充真的想要强取黑石关,我倒不介意让他在这里损兵折将。”
  李言庆说罢,向薛收看去。
  薛收一副了然之色,嘿嘿一笑道:“如此,正可让我一观荥阳李无敌的手段。”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同时,放声大笑!
  李言庆握紧了马鞍桥上的沉香槊,深邃的目光向远方眺望:李密、王世充,我……准备好了!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一)
  李密动了!
  正如李言庆等人所猜测的那样,在沉寂了两个月之后,李密果然按耐不住,再次对荥阳发起猛烈攻击。
  不过这一次李密的对手,并非李言庆。
  徐世绩走马上任后,并没有对虎牢关兵事进行太多变化,直接采用了苏定方之前的一系列准备。不仅仅如此,徐世绩没有经过言庆的同意,竟直接通过杨庆向左骁卫将军,洛阳留守段达举荐,任命苏烈为牛渚口鹰扬府兵曹,把苏定方截留在麾下,顿时引得李言庆勃然大怒。
  苏定方是言庆极为看重的一名帅才。
  徐世绩如此明目张胆的挖墙脚,令言庆非常不快。
  在得知消息后,李言庆派人前往虎牢关质问徐世绩。但徐世绩却不予理睬,甚至没有回复。
  这也使得夹在中间的裴行俨,颇有些为难。
  只是他也清楚,虎牢关是荥阳门户,地位至关重要,直接会影响到整个河洛的安危。徐世绩初至虎牢关,需要有足够,且有能力的帮手。如今整个虎牢关鹰扬府几乎是一个空架子。除了徐世绩和裴行俨之外,也确实需要有人协助。而苏定方,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徐世绩在没有经过李言庆同意的情况下,直接把苏定方截留,好像也有点不太仗义。
  无奈何,徐世绩是他的上官。
  等级之分,裴行俨也还算清楚明了,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三月初,李言庆将一批运往虎牢关的辎重截留下来。徐世绩同样无比愤怒,派人前往巩县交涉,却被李言庆以身体不适为由,不予接见。最后还是杨庆出面,从荥阳县调拨了一批辎重补充给了徐世绩,才算是把徐世绩安抚下来。两人针锋相对,从好友一下子变成仇敌。
  许多人都感到很突然,但想一想,倒也并非说不过去。
  徐世绩和言庆以前的关系的确是不错,但那不过是少时的友谊,并没有经历过任何的考验。
  而现在,徐世绩官位和言庆相当,同时又代表着荥阳郑氏,两人自然就产生了冲突。
  不过这种冲突在杨庆看来,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李言庆和徐世绩越是针锋相对,越是互不相让,越是彼此仇视……他心里就越高兴。制衡之术,已经产生了作用。杨庆心里面虽然更倾向李言庆一些,但这权谋之道,就在于一个平衡。徐世绩的出现,平衡了李言庆在荥阳郡内的权力。徐世绩背后有郑家,李言庆身负巩县男的爵位,从实力而言,旗鼓相当。
  论兵法谋略,两人同样是不遑多让。
  李言庆身边虽有能者无数,可徐世绩身后,却站立着关东世族。
  特别是徐世绩到任不久,郑仁基就通过郑家的关系,为徐世绩请来了弋阳人卢祖尚,出任虎牢关别将之职。这卢祖尚,世居弋阳郡,是范阳卢氏族人。他熟读兵法,武艺高强,也是范阳卢氏重点培养的对象。年纪和徐世绩相差不多,但论及兵事,卢祖尚的经验同样丰富。
  弋阳郡屡遭兵祸,卢祖尚曾率郡兵,和盗匪进行过无数次恶战,战功显赫。
  卢祖尚抵达虎牢关不久,又有郑善果亲自出马,说服了麒麟馆学士李玄道,出任虎牢关长史之职。
  如果说,卢祖尚的到来是宣告郑氏和卢氏的联手,那么李玄道的加入,似乎更证明了这一点。郑氏和李言庆在经历过数载的合作后,正式分道扬镳。不仅如此,徐世绩又通过李玄道的关系,从李言庆手中挖走了他的书佐马周。这也使得李言庆,对徐世绩的愤怒有多了一层。
  好在,马周被挖走后,袁天罡因受叔叔袁守城的召唤,准备回峨嵋山修行。
  临走之前,袁天罡把李淳风托付给了言庆,说是要李淳风体练世情。于是言庆把李淳风留下,接替马周原有的职务,出任自家的书佐。而这一系列的变故,也让杨庆,心里乐开怀。
  李密在三月初,对虎牢关发动猛攻。
  他命孟让,李文相率本部兵马,更调集瓦岗十五万大军,合计二十万魏军,疯狂的发动攻击。
  从三月初八起,至十五日,连续七天不分昼夜,攻击虎牢。
  徐世绩呢,则采用了李言庆当初对付翟让的招数,将手中三万兵马,分成六军。五千人一军,轮流登城抵御瓦岗军疯狂的攻势。同时又不断向杨庆请求兵马,增调至虎牢关下参战。
  ……
  虎牢关惨烈的战斗,已持续八天了!
  瓦岗军的攻势,也似乎放缓一些。这难怪,连续八天的猛攻,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去很难。不管是孟让还是李文相,虽说都曾是拥兵十万的一方豪杰,但若说到指挥数十万人马进行大战,还是头一次。而且他们的麾下,也并非全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悍卒精锐。
  说穿了,瓦岗军的主要成员,不过是寻常百姓。
  也许在前两天,他们还在地里耕种务农。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提起刀枪走上战场,战斗力又能有几何?
  孟让李文相等人能坚持到这种程度,已是使出浑身解数。
  在连续八天攻击之后,不仅仅是军卒开始疲乏,甚至连孟让和李文相这两个统帅,也不想打了。
  零星的战斗,还在继续。
  不过总体而言,虎牢关的战事,趋于平静。
  徐世绩抬脚,把一具挂在垛口边上的瓦岗军尸体踹下城头,而后迈步向前,举目向远方眺望。
  夜色之中,瓦岗军的营寨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看不到边际。
  徐世绩轻轻捻着颌下的短须,眯着眼睛,一脸凝重色彩。
  “祖尚,不太对劲儿啊!”
  在徐世绩的身后,跟随着一个青年。
  看年纪,也就是双十年华,相貌极为俊俏,只是那双眸子,略显阴柔之气。身上华美的衣甲,沾染着血污。不过腰间系着一个紫色的香囊,却是格外醒目。他手持一柄长刀,听到徐世绩的话语,也轻声道了一句:“是啊,卑职也觉得有点不太正常,好像缺少了什么似地。”
  “缺少什么?”
  裴行俨忍不住探首询问。
  “这帮子蚁贼,好像发疯了似地。
  从前翟让没能攻破虎牢关,如今用同样的招数,就能攻破吗?哼……李密,依我看也是虚有其名罢了。”
  徐世绩突然扭头,“老裴,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李密虚有其名……”
  “不是这一句,前面那一句。”
  “哦……我好像说,翟让没能攻破虎牢,用同样的招数,就能攻破?”
  裴行俨不是傻子,话说出口之后,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向徐世绩看了过去。
  “娘的,如此大规模的用兵,李密这鸟厮,好像从未出现过。”
  是啊,这么大规模的用兵,一副不破虎牢,誓不收兵的模样,居然只是由孟让李文相两个庸才指挥。
  李密呢?
  裴行俨忍不住问了一句。
  徐世绩脸色一变,和卢祖尚相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的轻呼道:“声东击西?”
  瓦岗军中,最悍勇的内军,也就是昔日李密一手组建起来的蒲山公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八天时间里,攻打虎牢关的魏军,大都是普通兵卒。
  瓦岗内军的战斗力,和这普通兵卒无疑有着天壤之别。如果内军出击,恐怕虎牢关的损失会更加惨重。可是现在,内军没有出现,李密也不在军中,那分明是说,他们不在这里……
  “取地图来!”
  徐世绩大声呼喊,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马周抱着一卷地图跑上前来。
  有亲卫立刻跪在地上,以背做案。马周将地图铺开来,裴行俨一把夺过来一支火把,为徐世绩照明。地图,是荥阳郡治下地形图。徐世绩手指在地图上不断移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观瞧。
  苏定方也凑过来,一同察看。
  “会不会是去攻打梁郡?”有幕僚上前,轻声提醒。
  不等徐世绩开口,卢祖尚就摇头表示不可能。
  “梁郡地险粮少,且人口不众。连年战事,这里已非富庶之地,虽则勾连江淮,但攻打下来,意义不大。李密的目标,还是荥阳郡。如果荥阳郡被陷,梁郡不攻自破。而且,他就算是去打梁郡,也没有必要攻打荥阳啊……李密又不是傻子,怎么做这等多此一举的事情?
  除非……”
  卢祖尚说到这里,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他抬起头,骇然看向徐世绩等人。
  却见徐世绩面沉似水,朝他轻轻一点头,“除非,李密欲取巩县,所以才要故技重施,以孟让牵制我等。”
  攻取巩县吗?
  裴行俨几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李密,端地是好算计!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二)
  虎牢关鏖战正酣,李言庆已返回巩县,密切关注。
  不过他关注的并不是李密,而是身在洛阳的王世充。在言庆看来,有徐世绩镇守虎牢关,在辅以苏定方和裴行俨,足以抵挡住李密那数十万大军。休看瓦岗军有二十万,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徐世绩手中虽只有数万人,却背靠荥阳郡百万人之众,更有洛口仓充沛物资。
  想要攻破虎牢关?
  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言庆记得,李密最强盛时,也不足五十万兵马。而且那是在攻取了荥阳郡,夺得洛口仓之后才出现的事情。李密发迹,就源自荥阳郡。现在荥阳郡尚未攻破,李密这二十万人应当已经达到了极限,甚至还带有一定水分。
  所以,言庆对虎牢关的安危,倒是不甚在意。
  他此时更在意的是,洛阳王世充会有什么样的举措。以他对王世充的了解,此人善于捕捉时机。
  荥阳郡面临数十万大军的攻击,从表面上看危在旦夕。
  王世充若是聪明的话,一定会借口援救荥阳,出兵荥阳郡。李言庆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王世充拒之门外。绝不能放他一兵一卒进入荥阳郡,否则一定会在荥阳引发巨大的灾祸。
  而事实上,王世充果然做出了反应。
  虎牢关之战的第三天,王世充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荥阳,协助杨庆一起抵御瓦岗军的攻击。
  如今这河南讨捕大使花落谁家,尚未有定论。
  所以王世充想要出兵,必须要奏报越王杨侗知晓,并获得三大留守辅臣的同意。段达一如既往的支持王世充,并言荥阳于东都关系重大,断然不可有失。需有能力之人,坐镇荥阳。
  殊不知,他这一句话,却恼了元文都。
  元文都论辈分,算是杨庆的舅舅,你段达这话岂不是说,我外甥没有能力?
  所以,不等卢楚站出来阻止,元文都就抢身出来,“段将军此言差矣。荥阳郡守,郇王杨庆,乃皇室宗亲,对朝廷忠心耿耿。自出镇荥阳郡以来,虽屡遭兵事,却保得荥阳郡无虞。同时更治理荥阳得利,去碎大寒,各地流民无数,暴乱不止。唯荥阳郡,未曾有半分动荡。
  敢问段将军,此非能力邪?
  再者,荥阳郡治下,右骁卫五大军府皆悍勇之士。五大郎将之中,辛文礼老成持重,徐世绩家学渊源,李言庆李县男,更是久经战阵,自出世以来,未尝一败,有荥阳李无敌之号。至于张季珣、郑为善者,也都是忠直之士。此五人皆出于段将军麾下,莫非段将军是在说,右骁卫府所出者,皆为庸才吗?如若这般,此五人竟能居于高位,岂非右骁卫府之过?”
  “啊……这个……元太府,卑职绝非这个意思。”
  段达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元文都。
  他倒也不是质疑杨庆,只是想借此机会,帮助王世充控制荥阳郡。
  如今河洛地带,尤以王世充兵力最为充足,实力也最强横。虽说江都方面还没有决定谁来出任河南讨捕大使一职,可是在段达看来,非王世充莫属。且让他先控制住荥阳,而后等朝廷旨意下来,也是顺理成章。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没当上讨捕使,也可以借此机会壮大。
  段达想的倒是不错,可问题是他触动了元文都的底线。
  卢楚森然一笑,“那段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放眼东都,仅止于王世充一人有能力吗?”
  “卢内史,您当知道,我并非此意。”
  卢楚如今官拜内史令,左备身将军,摄尚书左丞,右光禄大夫之职,拜涿郡公。论爵位,他比元文都还高出一个等级;论官位,他和元文都相等。两人的权力,也都高过于段达……
  “你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洛阳城中,能者无数。不说远的,右监门府大将军裴仁基,勿论出身还是能力,王世充可与之相比否?户部尚书韦津,乃韦公孝宽之后,家学渊源,王世充可与之相比否?右监门将军魏德深,不远千里,自武阳郡跨河驰援东都,德行深厚,甚至连洛阳本地百姓,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王世充,可与之相比否?
  更勿论虎贲将军庞玉霍世举,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战功显赫?
  为何偏偏就只有那王世充入得将军法眼?本官倒是很想知道这其中奥妙,还请将军为我解惑。”
  满朝文武,莫不对段达横眉立目。
  裴仁基更是重重冷哼一声,而后把眼睛一闭,似乎不想再看见段达。
  段达此时,是有口难辩。他一个堂堂武将,上阵杀敌倒是一把好少,可论嘴皮子,却比不得卢楚等人。
  好在杨侗是个温和厚重的人,不忍见段达太过尴尬。
  于是开口道:“如今皇叔并未派人求援,说明他有足够的把握保住荥阳郡不失。既然如此,出兵荥阳之事也就没有必要。不过段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皇叔虽未求援,我们却不可不防。可命庞玉霍世举率本部人马,屯守氓南,以随时增援荥阳;王卿驻守金镛城,以拱卫东都外围安全。裴将军和韦尚书,负责东都安危。至于魏将军,就负责拱卫端门安全吧。”
  “我等,谨遵王上令谕!”
  杨侗如此安排,大家也就不再争辩。
  王世充试图出兵荥阳的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
  ……
  “王胡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杜如晦对李言庆道:“此次他是择人不对,故而才受此辱。可我断定,他还会再想办法,出兵荥阳。”
  言庆微微一笑,“不错,他的确没有死心。”
  说着话,言庆从书案上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杜如晦。
  “刚得到消息,王世充上书请奏刘良娣为王太后,越王对此也表示赞成。”
  刘良娣,并非名字。
  本姓刘,良娣是内府嫔妃的等级称呼。此刘良娣,也是杨侗的生母。杨侗登上王位之后,刘良娣因出身问题,所以并未得到王太后的封号。反倒是杨侗的弟弟杨脩之母,是故太子杨昭的太子妃,被尊为王太后。这也使得杨侗很不高兴,一直想要给他的母亲,争得名号。
  王世充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一下子获取了杨侗的欢心。
  杜如晦看罢书信,也没有询问言庆这消息,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只是紧锁眉头,沉吟许久之后,轻声道:“王世充狼子野心,而越王年幼,不知这人心险恶,迟早必会被王世充所害。”
  其实,李言庆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可他现在,对此却没有半点法子。总不能他跑到洛阳去,把王世充干掉吧。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迎接他的一定是四面八方的围剿。这种孤立无援,只能被动行事的感觉非常不好。
  但是,言庆现在没有其他的选择!
  再等等吧,什么时候李渊占领了长安,在关中站稳了脚跟,也就是他主动出击之日。
  但在这之前,言庆只能咬牙坚持……
  “言庆,大事不好了!”
  李言庆和杜如晦正在商议事情的时候,薛收突然闯进屋中。
  他和杜如晦一样,都是言庆最信赖的心腹谋主,可以自由出入李府。否则,等闲人莫说闯进来,只怕不等靠近后宅,就会被沈光拦下。
  薛收一脸焦虑,跑到李言庆的面前。
  “大兄,发生何事?竟使你如此慌张?”
  “刚接到密报……”
  薛收压低声音,“李密并不在虎牢关下!据说八天鏖战,一直是由孟让和李文相两人指挥,李密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不仅如此,李密的内军同样始终没有露面,如今去向不明。”
  “李密,不在虎牢关下?”
  李言庆闻听不由得一惊,呼的站起来。
  杜如晦二话不说,取出荥阳郡地图,在书案上铺开。
  薛收继续说:“据推测,李密很可能是想要绕道攻取洛口仓。只是他要走那一条路线,还不明朗。”
  言庆没有言语,附身查看地图。
  许久之后,他用硬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路线,“如今开封和尉氏都在李密手中。若我是他,若欲绕道攻取洛口仓,必先取新郑,后夺大騩山,从而引出张季珣援救,而后一举击溃。
  如此一来,不但能打通荥阳与江淮之地的通路,还可以自箕山直逼巩县……”
  言庆自言自语,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不好,箕山有危险。”
  箕山,是荥阳郡南面门户。
  一边可直通江淮,另一边则毗邻颍川。
  言庆直起腰,在房间里徘徊。一边走,他一边轻轻摇头,苦笑着对薛、杜二人道:“我小看了李密,我真的小看了李密……原本以为他会强攻虎牢,却未想到这家伙又故技重施。
  此前他用翟让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而后夺取了开封和尉氏。
  现在,他竟然敢用同样的招数……这家伙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啊!”
  “言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需尽快通知张季珣,莫让他上了李密的当。”
  “晚了!”
  李言庆苦笑着摇摇头,“李密既然敢故技重施,焉能不计算清楚?
  我敢肯定,他在虎牢战事未起之时,就已经说服新郑县令,兵不刃血的夺取了新郑县。新郑孤悬于外,我大军被虎牢关拖住,也不可能给予救援。八天时间,已足够李密攻取箕山府,斩杀张季珣……
  立刻传我命令,让麦子仲所部坚守九山寨,我立刻出兵增援。”
  李言庆并不希望在黑石关下和李密交锋。那样一来,势必会惊动洛阳,引发出东都的不安。
  王世充一直苦于没有借口,染指荥阳郡。
  一旦李密兵临黑石关下,那李言庆也就没有办法,继续阻止王世充前来。
  于公于私,李言庆都必须要把这场战事阻隔在九山寨下。只是九山麦子仲手里,不过五百兵马。能否阻挡住李密数万内军的冲击,还是一个未知数。一想到九山失守,黑石关就必须要承受战火洗礼,言庆就有些心焦。他立刻调兵遣将,一边命杜如晦立刻前往黑石关加强守备,另一边则招来长孙无忌,命薛收和长孙无忌两人留守巩县,确保巩县的安然无事。
  这一夜,巩县沸腾起来。
  李言庆通过柴孝和,发出征召令,集结巩县治下十七镇二十一乡青壮,准备随时开拔黑石关。
  同时,他命王伏宝留守巩县,负责整备兵马。
  又命许敬宗连夜赶奔荥阳县,向杨庆呈报战况。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本来这征召令,必须要由杨庆批示,可现在,已经顾不得太多。
  李言庆在县衙中,见到了柴孝和。
  柴孝和依旧是一脸淡然笑意,看着言庆道:“李府君,何故如此紧张?”
  那言语之间,透着一丝讥讽之意,似乎是嘲笑李言庆,最终还是中了李密的陷阱。言庆没有在意柴孝和的言语不敬,微微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偶有一得。我非智者,难免有所差池……不过柴公也无需担心,我与李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柴孝和道:“鹿死谁手,的确尚未可知。
  然则府君前门拒虎不成,后门有狼徘徊。如此状况之下,府君当如何应对?柴某也好奇的很呢。”
  这一句话,让李言庆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看了看柴孝和,沉声道:“既然如此,就请柴公静候。”
  说完,他探手将柴孝和的印信拿到手中。柴孝和没有阻止,也无法阻止。只见李言庆把印信递交到了长孙无忌手里,而后在他耳边低语两句,长孙无忌顿时脸色大变,骇然看向李言庆。
  “言庆,真要如此?”
  “一俟战事呈现焦灼,你只管依计行事。
  我倒要看看,到时候狼虎相争,又会是怎生的一个局面。”
  说完,李言庆看了一眼柴孝和,转身就走。
  狼虎相争?
  柴孝和一怔,诧异的看着李言庆的背影,而后目光投注在长孙无忌的身上,心里微微一动,一下子猜出了李言庆的心思。他不由得骇然长大了嘴巴,再次向李言庆的背影看过去……
  李府君,你莫非是想要玩儿釜底抽薪的把戏?
  若果真如此,密公,危矣!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三)
  已被软禁近一年,柴孝和对于李密的忠诚还剩下多少,不得而知。
  不过毕竟与李密多年的交情,柴孝和不免为李密有些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如今被囚禁在这县衙的狭小空间中,即便是有心为李密出谋划策,也难以有所作为。从身边的奴仆,到县衙大门的门子,全都是李言庆的人。夫人身边虽有两个老奴婢,但能有多大作用,却不得而知。那两个奴婢,就算是出门也有人跟着,根本无法把消息传递出去。而且她们是否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喂柴孝和做事?也还是一个谜!要知道,李言庆对她们非常看重。
  所以,柴孝和也只能暗自为李密担心……
  “若府君釜底抽薪,就不怕李密破釜沉舟吗?”
  当晚,柴孝和找到了王頍。
  王頍笑呵呵的反问一句:“以柴公之见,李密可会破釜沉舟?”
  他有没有那个勇气?
  柴孝和苦笑摇头道:“密公生性,谋后而动。
  当年他辅佐楚公的时候,若有此魄力,楚公未必会败亡。只是这一次,他倾巢而出,恐怕黑石关,将会有一场恶战。”
  王頍道:“恶战难免,但必不持久。
  若李密知晓我家主公釜底抽薪之后,孝和公以为他会如何选择?”
  “必改道他行……”
  柴孝和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王頍,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轻声道:“若真如此,李府君倒也可与之相谋。”
  “呵呵,何去何从,且看二李相争之后,巩县是否依旧姓李吧。”
  王頍这句话,就是给了柴孝和一个选择的机会。李密虽然厉害,可我家主公也不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带黑石关之战结束以后,你就要做出选择了!否则,主公未必能继续容你。
  柴孝和闻听,不禁默然……
  ……
  第二天一早,李言庆率部抵达黑石关。
  黑石关此时已经是剑拔弩张,一派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杜如晦连夜赶回黑石关后,立刻下达了备战命令。驻扎在黑石关的隋军,共有两团兵马,约一千二百人左右。由于王伏宝留守巩县,所以黑石关在李言庆未抵达之前,两团兵马借由罗士信一人执掌,苏邕一旁协助。
  这也是言庆暗中吩咐的结果。
  本来,苏邕的品秩要高于罗士信。
  可他的年纪毕竟大了,练兵或许是一把好手,但若谈及冲锋陷阵,却比不得罗士信的勇猛。
  所谓兵曹,在很多情况下,类似于参谋一样的职务。
  而苏邕本人也不是强势之人,于是和李言庆一商议,就出任了罗士信的副手,协助罗士信整顿军务。
  李言庆刚一下马,罗士信就跑到了跟前。
  他单膝跪地,俯首道:“府君,罗士信请战。”
  罗士信和李密,有着深仇大恨。他对张须陀无比尊敬,而张须佗又死在李密之手,他对李密,可谓恨之入骨。如今,李密大军犯境,也许旁人会感到慌张,但在罗士信看来,这正是他报仇雪恨的好机会。
  李言庆很清楚罗士信的想法,于是伸手把他搀扶起来。
  “罗兄弟,当初你投奔我的时候,我曾向你保证过,给你报仇雪恨的机会……如今,这机会来了!”
  说完,他直起身子,环视关上周遭众人。
  “李密,逆贼也!”
  言庆突然厉声高喝:“世人言李密厉害,我观他却如土鸡瓦狗一般。儿郎们,尔等生于巩县,长于巩县,说起来都是我李言庆的相亲。李某人为人如何,你们心里应当明白,我也不想赘言。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如果李密攻破了黑石关,巩县将首当其冲。
  这黑石关后,是你们的家园,那里生活着你们的父母妻儿。我只问你们,你们可愿见到家园破败,儿女流离,妻子为乱臣贼子所蹂躏否?”
  黑石关上,顿时沉默!
  突然间,梁老实大声呼喊:“杀死李逆,保我家园!”
  “杀死李逆,保我家园……”
  “李府君,我等愿死战以卫家园,请将军下令吧。”
  呼喊声,响彻黑石关天际,久久不息。
  李言庆闻听大笑,“果然好儿郎。自古以来,人常言精兵出于并幽之地。今日我们要让那些逆贼知晓,我荥阳同样是天下精锐汇聚之所,我黑石关上,全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
  我的家,也在巩县。
  我的两个未婚妻,就住在巩县城外的坞堡之中。黑石关破,我同样家破人亡。所以,我会与儿郎们一同征战疆场,让那些狗屎的逆贼知道,只有战死的巩县人,绝无投降的窝囊种!”
  “李无敌!”“李无敌……”
  黑石卫府刹那间,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李言庆大声喊道:“各部人马,收拾兵器,准备随我出征。”
  说完,他带着罗士信等人,大步走进卫府之中。身后不断传来军卒呐喊,直令人热血沸腾。
  “主公,军心可用!”
  走进大堂之后,杜如晦大声赞道。
  李言庆却阴沉着脸,轻声道:“军心虽可用,终究兵力悬殊。老杜,此次出击,我当亲自领兵,士信随行。我会留下一团人马,驻守黑石关。我和士信率八百人,即刻驰援九山寨。
  不过我不知道,九山能够支持多久,你在黑石关,需做好血战的准备。
  估计最迟到明天傍晚,巩县援兵就会抵达此地。我将兵权尽数交由你掌管,务必要做好一切准备。”
  杜如晦上前一步,“府君只管放心,老杜定不辱使命。”
  “还有,你立刻派人赶到麒麟馆,将所有人全都转移到巩县城内。万一黑石关失守,巩县也能支撑一些时日。此外,多留意洛阳的动静,我估计如果箕山府被破,那洛阳不出三日,必有行动。”
  杜如晦点头答应,李言庆这才算是放下了心事。
  他对杜如晦有信心,也相信杜如晦一定可以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言庆此次前往九山寨,几乎是要带走黑石关大部分的兵力。除一团超额编制的人马之外,还有三百墨麒麟,也将随行出征。八百人,再加上九山寨七百人,共一千五百人马。配合九山寨的地形,阻挡李密数万大军,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杜如晦能及时将补充的兵马送至九山,李言庆甚至有信心,在九山击溃李密所部。不过,这却要王世充莫要牵制才行。
  王世充会不会牵制他?
  答案显而易见……
  言庆思来想去,不禁暗自叫苦:弄个不好,最后怕还是要和王世充在黑石关下,一场苦战。
  怎么才能让不与王世充交锋,而又能阻止他进入荥阳郡呢?
  李言庆的思路,已开始急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正午时,苏邕点齐兵马。
  李言庆披挂整齐,跨上象龙马,带着他那黑白双煞,雄阔海、阚棱,和罗士信率领人马,准备出关。
  可还没等言庆人马出关,有探马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将军,从九山方向过来一队人马,正迅速向渡口逼近。”
  “可看清楚旗号?”
  “未曾看到旗号……”
  李言庆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兆。
  从九山过来的人马?
  这个时候,从九山方向,只可能有两拨兵马。一支是九山寨的麦子仲,另一支……
  李言庆立刻下马,带着罗士信等人,急匆匆登上城楼。站在城门楼上,他手搭凉棚向远处观瞧。
  一边看,还一边询问:“可看清楚,有多少人?”
  “发现时距离太近,卑职并未观察清楚。不过大致估计,应该接近千人。”
  千人……
  李言庆心里更加不安。
  他还想继续询问,就听身后雄阔海大喊一声:“公子,他们来了!”
  言庆连忙抬头看去,就见一支人马出现在官道尽头,迅速向黑石关奔行而来。为首两员大将,全都是胯马提槊,血染征衣。等距离关口越来越近的时候,雄阔海再次叫喊一声:“那不是麦副将吗?”
  不用雄阔海开口,李言庆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立刻打开城门。”
  言庆连忙走下城楼,重又跨上战马,率部杀出城门。
  他倒不是想要杀麦子仲,而是担心麦子仲身后有追兵跟随。那样一来,城门口必会发生混乱,弄不好会被追兵一举攻克黑石关。同时,李言庆也有一些顾虑……麦子仲,会不会投降?
  这年月,忠诚是一种很稀有的品质。
  张须陀对秦琼何等看重,可到头来,秦琼却投降了李密。
  李言庆心里相信,麦子仲不会投降。可是在行动上,却又不得不多一分地方。人心难测啊!
  三百墨麒麟,瞬间摆开了阵势。
  李言庆和罗士信一马当先,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麦子仲,你怎么回来了?”
  不等言庆话音落下,麦子仲和费青奴已滚鞍落马,匍匐在地。
  “府君,箕山失守了!”
  虽说李言庆早有心里准备,可听闻这个消息,还是不由得心里一颤。不过也好在他已有了准备,所以不至于当场色变。
  努力稳住心神之后,言庆沉声问道:“箕山何时失守?张郎将生死如何?你怎么会这般模样?”
  此时,他也看清楚了麦子仲身后的兵马,有七八百人左右。
  一个个看上去极为狼狈,除了少数一些人之外,全都盔歪甲斜,有的甚至在逃亡途中,把兵器也丢掉了。
  不过那些盔甲整齐的人,却多是麦子仲的亲兵护卫。
  亲兵和寻常士卒的装备有很大区别。就比如李言庆的墨麒麟,其装备即便是禁军也不遑多让。
  麦子仲直起身子,“张郎将,在前天夜里,已经殉国了!”
  “啊?”
  “李逆偷袭大騩山,张郎将连夜驰援,遭遇李逆伏击,全军覆没。张郎将更被李逆俘获后,被斩杀于箕山。李逆伏击张郎将之后,连夜出击,攻克了箕山。我是在昨天夜里得到了消息,本想立刻通报府君,不成想李逆在后半夜偷袭九山寨。我率部奋力厮杀,才算杀出重围。”
  李言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密这次用兵,手段可真是够强硬啊!
  算算时间,从伏击张季珣开始,连续奔袭。从大騩山绕道箕山,再攻克九山,这其间可是间隔数百里。李密等于是马不停蹄的进行攻击,的确是出乎了李言庆的预料之外。言庆本以为,李密就算攻克了箕山,也会做一下休整。可是这连续奔袭,让李言庆不免措手不及。
  瓦岗军,竟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麦副将,为何你兵马未见损失?”
  费青奴忍不住了,大声道:“府君可是怀疑我们已经投降?没错,我等兵力的确未有损失,不过我本部兵马,却是伤亡过半。少将军麾下亲兵本有二百,如今已不足百人。这些兵马,除我原有人马之外,尚有从箕山败退下来的兵马。若非迎他们入寨,九山焉能被李逆轻易攻破?”
  “青奴,休要再言……败,就是败了!”
  麦子仲神色平静,“败军之将,不足言他。
  末将恳请府君再给予麦子仲一个机会,麦子仲即便战死疆场,亦死而无憾。”
  “李逆,可有追袭?”
  麦子仲一怔,回答道:“李逆未曾追袭,在攻取九山寨之后,似乎业已疲乏,无力追袭了。”
  “既然如此,你们先入关。”
  李言庆跳下马,把麦子仲搀扶起来。
  “麦子,入关之后,我会将你们看管起来,你多多留意。”
  麦子仲身子一颤,抬头向言庆看去。
  想当年,他和言庆在高句丽并肩作战,焉能不明白李言庆的心思。毫不犹豫的轻轻点头,麦子仲压低声音道:“末将明白!”
  就这样,麦子仲带着残兵败将,在李言庆的监视下,进入黑石关。
  不过李言庆并未就此放松警惕,而是借口关内营地不足,命麦子仲等人别处扎营。如此一来,等于把麦子仲等人单独看押。虽说没有没收他们的兵器,也没有限制他们的进出,可这不信任的态度,却彰显无遗。
  “主公!”
  罗士信突然拉住了言庆的手臂。
  李言庆诧异扭头,“士信,有事情吗?”
  罗士信犹豫了片刻,而后咬牙切齿道:“我知道李逆,是何人领军?”
  “谁?”
  “那忘恩负义之徒,逆贼秦琼。”
  言庆不禁好奇,“你怎么知道是秦琼领军?”
  “不瞒主公,这种连续奔袭的战术,正是当年张公最擅长的战法。张公常说:兵贵神速……用兵之道,就应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他还说,秦琼已得其中三昧,用兵如斯者,非秦琼莫属。这家伙最喜欢先伏击,后奔袭,以连续不断的攻击,震慑敌军。”
  李言庆闻听,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不是不相信罗士信。相反,他对罗士信的话,深信不疑。
  每个长于用兵之人,都必有其独特的印记。有的善攻,有的善守;有的好以正兵决战,有的则喜欢奇兵突击。比如鱼俱罗,每每斩将杀敌,好野战之法;而长孙晟,则长于用谋,喜不战而屈人,非到最后,不会轻易用兵。
  “士信,以你推测,秦琼攻占九山寨后,又会如何行事?”
  罗士信沉吟片刻,“秦琼用兵,虚虚实实,不好捉摸。当初张公在世时,亦赞他有大将之风。
  主公,你是说……”
  罗士信猛然抬头,兴奋的看向李言庆。
  李言庆却微微一笑,扭头循着官道,向九山方向看去。
  但见丘陵茫茫,山野纵横。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若我是秦琼,又怎可能会就此罢休?”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四)
  从九山寨败退下来的隋军,被就地安置在黑石关内。
  李言庆似乎很消沉,原本准备出兵大战,没成想连城门都还没有出,这九山寨就已经没了!
  以至于兵马原地解散之后,他就独自回到军府。
  而后闭门不见任何人,甚至连麦子仲前来拜见谢罪,李言庆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面。没有言庆的吩咐,杜如晦也不好安置麦子仲。让他们进入军营?军营重地,万一有什么麻烦,岂不是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可又不能不给予安置。于是杜如晦和苏邕私下商议之后,将麦子仲所部人马,全都安排在军营之外。临时搭建起一个小军营,供麦子仲等人休息。
  由于事发突然,黑石关内也没有准备充足的军帐。
  以至于十几二十个人挤在一座狭小的军帐里,拥挤不堪。麦子仲也没有得到特殊的照顾。哪怕他是鹰击郎将,黑石关仅次于李言庆的存在。可黑石关姓李不行杨,更不姓麦……没有李言庆的手令,莫说麦子仲,就算是杨庆过来,也未必能领取到半点合适的辎重器械。
  所以,麦子仲也只能住在小帐之中,唯一不同的就是,小帐里只有他和费青奴两个人。
  “少将军,这李言庆欺人太甚。”
  费青奴气得在军帐中,暴跳如雷,“把我们安排在这里也就罢了,居然还派人监视……从进城到现在,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这李言庆,莫非是把我们当初俘虏了不成?
  少将军,您怎么不说话啊……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就……”
  麦子仲蓦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戾芒,“你就怎样?去杀死李郎君不成?亦或者反出黑石关?
  青奴,我们的确败了!当初李郎君把九山寨交付给我,曾千叮咛万嘱咐,言明九山寨乃黑石关最后一道屏障。可是现在,我们把九山寨丢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休要赘言。”
  费青奴愣住了!
  他呆呆看着麦子仲,不明白麦子仲为何能忍下这口气。
  半晌,费青奴狠狠的一跺脚,扭头就走。可就在他临出去的一刹那,麦子仲突然又开口道:“青奴,让大家老实一点。如果觉得气闷,就出去走走。我想李郎君也不可能真的囚禁我等。”
  麦子仲素以军纪严明而著称,私自出入军寨,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可他现在,竟默许军卒随意进出。
  费青奴是一员悍将,直肠子性格。可直肠子,却不代表他呆傻。哪怕他之前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此刻,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探头向外面看了一眼,见小帐周围,有麦子仲亲兵守护,于是又退了回来。
  “怎么不出去了?”麦子仲笑着问道。
  “少将军,是不是出了状况?”
  麦子仲站起身来,走到小帐门口,与帐外亲兵做出一个手势之后,许多人立刻悄然离开。不过在帐外,依旧有十余人负责守卫。
  他长出一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费青奴,“老费,你这家伙,还算是有点脑子。
  你难道就没有觉察到,我们从九山寨败退下来以后,兵马并未减少?”
  “那又如何?”
  费青奴挠头问道:“咱们在九山浴血奋战,死伤了那么多兄弟也不是假的。随我们败退下来的人里面,除了咱九山寨的兄弟,就是箕山的兄弟……少将军,我觉得很正常,没甚问题。”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箕山的兄弟?”
  “这个……他们身上的衣甲,还有他们自己说的……”
  “箕山府若是被陷,区区衣甲又算得上什么?还有,当初从箕山败退到九山的人数,你可记得?”
  费青奴想了想,“好象有二三百人吧。”
  麦子仲冷哼一声,“一共是二百七十四人。
  我刚才清点人数,此次随我们败退下来,一共有六百一十七人。究竟是不是箕山府兵,今晚就能见到分晓。
  青奴,你给我顶住营里的所有人,有任何动静,立刻呈报于我。”
  费青奴到这个时候,那里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若真如此,他也不可能做到虎贲郎将。
  当下连忙点头,悄然退出军帐。
  而麦子仲则一屁股坐下去,手捂肚子,摇头苦笑:“该死的李言庆,就算你要引蛇出洞,也不用做的这么绝吧。老子搏杀整晚,从早晨到现在,可是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呢!”
  ……
  杜如晦做的越来越过分!
  晚饭只给麦子仲等人准备了面汤。说是面汤,倒不如说是清水,站在锅旁,几乎能看见倒影。
  一时间,军营中的士卒们,全都义愤填膺。
  有温和的,在私下里嘀咕;有暴烈的,就破口大骂。不少人更怒不可歇,干脆走出军营,在关内寻找吃饭场所。还有一些人,则偷偷摸摸,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做什么,显得很神秘。
  不过,随着夜幕降临,所有的骚乱,都渐渐趋于平静。
  麦子仲和衣而卧,躺在军帐里,肚子咕噜咕噜的直叫唤。当军营中刁斗敲响两下,表示二更天的到来时,营中忽然大乱,平静的军营,再一次骚动起来。麦子仲呼的一下子翻身而起,坐直了身子。
  费青奴冲进帐中,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之色,“少将军,营啸了!”
  “你他娘的,营啸了还这么高兴?”
  麦子仲同样露出一抹笑意,不过心里暗自钦佩:又被李言庆那家伙给猜中了!
  “立刻随我前去。”
  他站起身,抬手从军帐挂钩上取下一柄沉甸甸的横刀,大步流星往军帐外走去。此时,整个军营都沸腾起来,从九山败退下来的军卒,一个个都显得无比愤怒,手持刀枪,正迅速集结。
  麦子仲大步上前,厉声喝道:“尔等想要做什么?莫不是造反吗?”
  “麦郎君,非是我等要反,而是李郎君不予我等生路啊……
  我们虽是败军,却也和反贼浴血奋战。哪知回来之后,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可那些关内守军,却是大鱼大肉。我等不服!同样是为朝廷效力,同样是黑石关治下,为何是两种状况?”
  “是啊,麦郎君,我们跟随您浴血奋战……那李郎君,分明是针对您呢。”
  “杀死李言庆,反出黑石关。”
  更有甚者,在人群中大声呼喊,使得情况变得更加混乱。
  麦子仲一脸阴郁之色,双眸半闭,咬牙切齿。
  他怒吼一声,“全都给我闭嘴!”
  这一声吼叫,发自丹田,声若牛吼。
  营中官兵,顿时鸦雀无声……
  “士可杀不可辱,麦某九山之败,非战之过,实蚁贼狡诈。那李言庆欺人太甚,我又岂能容忍?
  九山的兄弟们,立刻列队整备,随我前往军府。”
  麦子仲在九山寨的时候,可谓是令出如山。
  一声令下,九山寨的兵马立刻集结,整齐列队。
  不过列队完毕之后,却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状况。三百多人聚集一处,以队列而立,整齐如一。此外,尚有二十余人孤悬于外,不知该列入哪一个队列。相较之下,这二十余人格外醒目。
  麦子仲下令清点人数,那整齐列队的军卒,连带他麾下九十七名亲随在内,共三百四十三人。
  “你们,是箕山的兄弟?”
  “啊……少将军所言极是。”
  “莫非张郎君在世的时候,没有教会你们,如何列队摆阵吗?”
  一个黑脸汉子,脸色顿时一变。
  他猛然抽出长刀,大声呼喊道:“少将军与李郎君官官相护,你在帐中吃香喝辣,却忘记了和你浴血而战的兄弟。兄弟们,他们都是一伙的……我们不要听他号令,自寻生路去吧。”
  九山寨的军卒,不少人也变了脸色。
  麦子仲嘿嘿冷笑,“怎么,忍耐不住了吗?
  尔等以为计策有多么高明,殊不知从你们抵达黑石关下的那一刻起,李郎君已经看出了端倪。
  今夜设局,就是引尔等入榖……费青奴何在,还不与我把这些蚁贼拿下。”
  话音未落,就听费青奴一声怒吼:“蠢贼们,莫非以为爷爷的眼睛瞎了,就算尔等装的再好,也休想躲过爷爷的这双眼睛。麦家铁卫,随我出击。”
  费青奴双手舞锤,大步流星,冲向对方。
  队列中的麦家亲随,也随之而动,一柄柄明晃晃的长刀出鞘,呼喊着扑向那些人。
  黑脸汉子一见情形不对,大声喊道:“九山的兄弟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麦郎君这是要用咱们的血,粉饰他的罪过啊。”
  “哪个敢动,格杀勿论。”
  麦子仲拔出长刀,厉声大喝。
  九山寨的军卒,也不是没有人意动。可是麦子仲在九山寨中威望很高,军纪虽言,却爱兵如子。所以即便是有人想要跳出来,但见麦子仲那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于是又收回脚步。
  也有聪明的军卒,看出其中端倪。
  连忙带着人向后退,一眨眼的功夫,费青奴已经把那些自称箕山府的军卒,围困在中间。
  费青奴能做到虎贲郎将,身手自然不弱。
  双锤上下翻飞,呼呼过着风声。黑脸汉子见势不妙,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不成想被费青奴死死缠住,无法脱身。另一边,麦家铁卫把其他军卒困在中间,长刀并举,只杀得血流成河。
  眼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黑脸汉子可有点急了!
  “挡我者死!”
  手中长刀刀势一边,唰唰唰接连三刀,直逼得费青奴连连后退。
  趁着费青奴躲闪之际,黑脸汉子纵步跳出圈外,扭头就走。可是他刚走到军营边上,只听营外传来一声冷厉沉喝:“放箭!”
  刹那间,百余支利矢呼啸而来。
  一点点寒光,在夜色中透着冷幽之气。
  黑脸汉子还没等反应过来,瞬间便被射成了刺猬……
  营中军卒,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九山弟兄,随我一起喊:杀死李言庆,反出黑石关。”
  麦子仲突然下令,九山寨的军卒们,一下子不知所措。可军令如山,他们也不敢怠慢。在几个聪明人的带领下,一个个高声呼喊:杀死李言庆,反出黑石关。更有几个机灵的家伙,将手中兵器不断撞击。那铛铛铛的声响,回荡在军营上空,不时伴随着,一两声凄厉惨叫。
  杜如晦和苏邕,迈步走进军营。
  麦子仲连忙上前,三人相视,突然笑了起来。
  “李郎君都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若秦琼出现,定让他命丧黑石关。”
  ……
  就在军营骚乱之时,黑夜中,一支人马出现在黑石关关下。
  大约有二百多人,为首的是三个彪形大汉。只见三人突然停下脚步,抬头向城头上看了一眼。
  “大彪,你带五十个人登城点火。
  白社和我负责打开城门……只要咱们能撑住一炷香的时间,秦将军兵马就会抵达。到时候,咱们就是大功一件。”
  “哥哥说的不错,说什么咱们也要好生露上一脸,莫要让魏王小觑了咱谯郡的好汉。”
  个头最高的那个男子,轻轻点头。
  从身后取下兜囊,抖开来露出两柄沉甸甸,黑乎乎,大约五尺长短,儿臂粗细的短枪。
  朝另外两人微微一颔首,他一摆手臂,纵步朝城楼上扑去。黑石关城门楼上,有一个巨型烽火台。昼间狼烟,夜里烽火。狼烟也好,烽火也罢,只要一点点燃,连巩县都能看得见。
  其余两人,则带着两百余人,扑向了黑石关的城门。
  眼见就要扑至卷洞,就见卷洞两边,黑乎乎站立着四五名军卒。为首两人大喝一声,扑上前手起刀落。那看门的军卒,竟毫无反抗,栽倒在地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个首领感觉不对,刚要叫喊,忽见眼前大放光明。城门楼上的烽火台,火光冲天,紧跟着传来激烈的兵器碰撞声。
  定睛往脚下看,却看到了四具残破不全的稻草人。
  地上洒满了稻草,卷洞中,三排排镩手,持牌执短枪,正虎视眈眈,凝视着他们。
  不好,上当了!
  为首两个大汉,扭头想要退出。
  就听一阵铜锣声响,一个洪亮,隐含金铁摩擦之声的声音,从一旁驰道上传来。
  “朋友,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那声音并未用力,却犹若沉雷一般,在城头激烈的喊杀声中,清楚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刹那间,城门四周,喊杀声四起,灯火通明。
  数百名军卒从房舍中冲出来,一个个手持刀枪,对准卷洞前的那些人。
  驰道之上,一个黑脸大汉半蹲着身子,身前放着两柄车轮板斧。颌下钢针似的短髯,更衬托出凶神恶煞之姿。
  他嘿嘿笑道:“尔等雕虫小技,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实话告诉你们,从你们一出现,我家公子就看出了破绽。不过之所以隐忍,就是等你们显出原形。
  放下手中兵器,双手抱头,立刻投降……敢若说半个不字,爷爷我一斧一个,取了尔等狗命。”
  两位首领相视一眼,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不过他们很快镇静下来,一咬牙,大声喊道:“兄弟们,给我冲上去……烽火已经点燃,只待秦骠骑抵达,咱们就是首功。随我冲!”
  “给你们活路不走,偏偏寻死!”
  黑脸大汉抄起一柄斧头,唰的飞掷出去。
  一个首领挥刀迎上前去,厉声喝道:“大哥,速开城门。”
  他一手执盾,一手持刀。木盾迎着飞来巨斧向外一封,只听蓬的一声闷响,木盾四分五裂。
  华棱棱,黑脸大汉抖手,那巨斧重又飞了回去。
  原来在斧柄处,系着两根锁链。就见黑脸大汉长身而起,身高过丈,膀阔腰圆。他蹲在那里的时候,还不是很明显。可这一站起来,立时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不过他身形虽然庞大,行动却极为灵活。长身、纵步,收斧,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这一步跨出,足顶的上普通人三四步,一只脚落地的刹那,斧头正好飞回他的手中。
  “记住爷爷的名字……荥阳李无敌帐下雄阔海是也!”
  收斧之后,雄阔海身形没有半点停滞,顺势腾空而起,双斧高举,一招力劈华山,就像那首领砍去。两人之间,原本相隔七八步的距离。可雄阔海一步跨出,就已经出现在对方跟前。
  车轮巨斧挂着一股冷风,呼的落下。
  那首领已无处躲闪,双手捧刀,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开……啊!”
  他是想崩开雄阔海的双斧,可他却没想到,雄阔海的力量,又是何等惊人。他从小就是天生神力,而后又在峨嵋山得孙思邈传授混元球,这一身的神力,已经运用到炉火纯青地步。
  这一斧下去,几乎用上了全力。
  铛的一声,长刀碎裂,双斧势无可挡的落下,噗的将那首领从头一下子劈成了两半。温热的鲜血,喷溅雄阔海一身。火光下,这厮一身血污,脸上还沾着混白的脑浆,配上他巨大的身形,还有那凶神恶煞似地相貌,令人心惊肉跳。
  “白社!”
  另一名首领悲呼一声,也顾不得去冲击城门,反身向雄阔海扑来。
  他二人本是兄弟,一个叫田黑社,一个叫田白社,本是谯郡人,因逃避兵役而流窜江淮,是江淮地区的悍匪。李密称王时,田家兄弟随谯郡人张迁投奔了瓦岗寨,此次奉命混入城中。
  可谁知道,没等他们计划得逞,田白社就死在雄阔海的斧下。
  兄弟两人相依为命,田黑社好像疯子一样扑向雄阔海,一边舞刀,一边大声喊道:“丑鬼,还我弟弟的命来。”
  雄阔海呲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还你弟弟的命不太可能,不过送你和你弟弟见面,倒是容易。”
  双斧拨草寻蛇,撞开了田黑社手中的长刀。雄阔海趁势抢入田黑社怀中,胯部一甩,蓬的把田黑社就撞飞了出去。而后他健步如飞,噌的到了田黑社跟前,探脚一下子踩在了田黑社的脸上。
  “小子,爷爷当年随公子在高句丽杀人无数,什么计策没见过?
  这种鱼目混珠的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卖弄……嘿嘿,既然你急着见你兄弟,那爷爷就送你上路。”
  说话间,他手起斧落,田黑社身首异处。
  杀死了田黑社之后,雄阔海杀心顿起。一见那些混入城里的奸细们还在拼死战斗,他顿时来了精神。双斧轮开,上下翻飞。犹如一道黑旋风,扑进人群当中,只杀得那些人血肉横飞。
  配合雄阔海的人,是梁老实。
  他见状大声呼喊:“雄哥,雄哥……公子说了,要留活口,你怎么把他们全都给杀了?”
  “活口的事情归阿棱,老子只管杀人,不管捉人。”
  梁老实闻听,哭笑不得。
  这黑厮典型又耍起了性子……黑石关内,能制住雄阔海的,也只有李言庆一人而已。可现在言庆不在关内,也就没人能劝说这黑厮。梁老实激灵灵打了个寒蝉,这黑厮是杀星降世,可那城门楼上的阚棱,也不是个容易说话的人。相对之下,阚棱倒是比雄阔海要讲道理……
  梁老实不敢再犹豫,带着十几个人,沿着驰道往城楼上跑。
  卷洞前,雄阔海正杀得兴起。
  周遭许多军士,干脆退出来,在一旁观战,看着雄阔海大开杀戒……
  梁老实登上门楼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
  五十名奸细,投降的投降,其余都已变成了死尸。唯有两人,鏖战正酣。个头大一点的,皮肤白皙的男子,正是李言庆麾下黑白双煞之一的阚棱。只见他双手挥舞陌刀,身随刀转,刀随身走,带起一片片刀云,不时传出陌刀撕破空气的刺耳历啸。阚棱的对手,则是一个比阚棱略低半个头,身材同样魁梧壮硕的男子。他手持双枪,枪枪带起一道道,一溜溜寒光,和阚棱斗得是平分秋色。
  陌刀和双枪碰撞,发出刺耳的声息。
  刀刃挂着枪杆,枪杆摩擦刀身,两人打得是难解难分,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巨吼。
  好家伙!
  居然能和阚棱战成平手?
  梁老实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几步。
  要知道,这黑石府里有一个排名。论武力,裴行俨当属第一。往下依次是雄阔海,罗士信、阚棱和王伏宝。这名次虽然是这么排,可这几人的武力,其实相差不多。特别是阚棱和罗士信,也只在一线之隔而已。可就是这么一个能在黑石府排名第四的人,居然战不下对方?
  这大块头又是谁?
  梁老实想到这里,不由得凝神向那人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梁老实顿时大喜往外,“大彪,快住手;阿棱,都是自己人,莫要再打了!”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五)
  黑石关上的火焰,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黑漆苍穹。
  连巩县都能看清楚的火焰,更何况黑石关外的莽原?一支大军悄然从邙岭行出,迅速朝黑石关逼近。位于中军的秦琼,一身铁甲,胯下黄骠马,掌中一杆沉甸甸,逾百斤重的大铁枪。
  马背兜囊中,两根铁锏倒缚,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形式,插在兜囊里。
  秦琼一边催促兵马加速行进,一边半眯双眸,凝视着黑石关方向的火光。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这心里面,一直不太踏实。
  “将军似有心事?”
  内军车骑将军张青持催马跟上,轻声问道。
  秦琼看四周无人,低声道:“我总觉得心里面不太踏实。虽说此次出击,一直都很顺利,密公更亲自定计……可李言庆非比常人。我只是觉得,事情似乎进行的太顺利,有点古怪。”
  “将军多虑了!”
  张青持忍不住笑道:“那李言庆也只能对付一些蛮夷罢了,又怎是密公的对手?”
  “你没见过那家伙。”秦琼苦笑道:“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李言庆年纪小,当不得大事。可我见过他,虽说并未深交,可是却印象深刻。此人年纪虽然不大,却处处透着老成持重之气。
  即便是亲眼见他,也会有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
  密公此计虽说周密,但也并非没有破绽……我心绪不宁,也正因为此,李言庆那无敌之名,并非凭空得来。”
  张青持原本是一个流寇,不过队伍规模比较大,有一万多人,纵横济北郡,杀戮无数。
  能把一万多人捏合到一起,能力自然不会差。而张青持也很聪明,懂得察言观色,辨明形式。李密杀了翟让之后,张青持第一个主动将手中兵权都交给了李密。而后又请求加入李密的蒲山公营,成为秦琼的副手。
  秦琼,也算是瓦岗寨中,军事水平高明的将领。
  其麾下骠骑内军,共八千人。依照当初张须陀所设立的八风阵,共设立八营,战力最为强悍。而张青持虽是副将,可是深得李密喜爱。若论各路投靠李密的首领,这张青持地位最高。
  迟疑一下,张青持忍不住问道:“那我们现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秦琼用力的呼出一口气,似是要把心中疑虑全都抛开。而后沉声喝令:“传令下去,八风营加快速度,绕过前面山湾之后,立刻全速出击。我担心,田黑社兄弟未必能坚持长久。”
  “喏!”
  随着秦琼一声令下,八风营陡然加快了行军速度。
  秦琼率领八百骑军,冲在最前面。张青持坐镇中军,催促兵马行进。
  眼看着,秦琼和他的骑军绕过山湾,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张青持也就不再犹豫,抽出长刀,在马上厉声喝道:“三军听令,随我出击。”
  那个‘击’字还没有出口,陡然就听到山峦中,传来‘叨’的一声巨响。
  似天崩地裂一般,回荡在苍穹之中。
  一旁山坡之上,出现一支人马。为首大将,黑盔黑甲,胯下一匹乌骓马,跨刀挟弓,掌中一杆青锋槊。
  什么是青锋槊?
  一般的马槊,槊首长约九十公分。
  青锋槊的长度更长,足有五尺。如果按照后世的说法,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公分长短。其刃如同青锋,扁平下场,上下锋脊,各有一道血槽。槊干用生铁铸成,长度同样是一百四十公分。
  比普通马槊短,比枪又要长。
  这种马槊使用起来,难度很大,一般武将,都不愿使用这种马槊。
  力量,速度……包括手眼配合,都需要有特殊的技巧。用力大了,槊首就会折断,用力小了,则达不到杀人的目的。这杆青锋槊,是李言庆在洛阳时偶然买来。槊首上有言虎当年独有的标记。不过言庆问过言虎,这青锋槊的确不是出自言虎之手,而是一位不知名的匠人。
  据言虎说,他和那匠人关系不错。
  此人制槊的水准,不在言虎之下,只苦于没有名气,所以生计都成了问题。当时那位朋友家中困难,急需一大笔钱。又不愿接受他人的资助,于是找到言虎,言明要借用他的名气,把自己制成的马槊卖出去。言虎也没有在意,立刻答应下来。于是青锋槊,流入民间,被当时一个长安大豪以万贯巨资买下,珍藏在家中。后那位大豪因站错了队伍,家破人亡。
  青锋槊随之失踪,直到年初李言庆在洛阳通远市发现,这才又买了回来。
  山坡上的小将,手持青锋槊,催马冲下山坡。
  掌中青锋槊一抖,槊首乱颤,寒光闪闪。
  “狗贼,罗士信在此,恭候多时!”
  声落,人到。
  乌骓马如同下山猛虎,希聿聿一声长嘶。罗士信在马上迎着两名瓦岗将领,青锋槊滴溜溜一转,呼的横抹而出。寒光闪烁,血光崩现。锋利的槊刃将一名将领斩于马下,而后罗士信在马上一侧身,青锋槊往回一顿,扑棱棱怪蟒翻身,带着一抹残影,凶狠的刺击而出。
  人借马势,马借人威。
  乌骓马的速度,加上罗士信的力量和那青锋槊的锋利,三者完美的结合在一起。
  那瓦岗军的将领挥刀去封挡,可是大刀只能在空中捕捉到那一抹残影。心口一凉,青锋槊已经没入前胸。那将领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没等他反应过来,青锋槊已经从他身体中拔出,一股血箭,喷涌而出。罗士信看也不看,乌骓马继续冲锋,从那武将身边飞快错过。
  瓦岗将领,似乎是被那乌骓马带起的风刮倒一下,扑通一声从马上跌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五百如狼似虎的悍卒,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紧随着罗士信的身后,杀入敌阵之中。
  秦琼的确是一个用兵的好手!
  但他接手内军八风营,也不过短短数月光景。
  其形已有,其神不在……八风营最好的训练方法,就是在战阵中不断磨练。很明显,瓦岗军的八风营,远无法和当年张须陀的八风营相提并论。而且秦琼也不是张须陀!张须陀每战必冲锋在前,在军卒中享有极大的声名。秦琼呢,虽说深得李密看重,却比不得张须陀那样的威名。
  再加上秦琼不在军中,张青持就更无法控制好八风营。
  罗士信同样对八风阵了然于胸,对于八风阵的缺陷,一眼就能看出。
  他胯下,掌中槊,在八风营里纵横厮杀,使得八风阵根本无法成功运转起来。八风阵的核心,在于八营主将。罗士信对那些小喽啰就不予理睬,只找那些骑马的将领,而后凶狠搏杀。
  青锋槊看似轻灵,实则沉重无比。
  罗士信本也是天生神力,虽比不得裴行俨和雄阔海那样夸张,却也相差不多。而且他比雄阔海裴行俨更加灵活,青锋槊上下翻飞,犹如出海的蛟龙,所到之处,马前无一合之将。
  紧跟在他身后的五百悍卒,同样是以经过严格训练的麒麟卫做班底。
  这些人生于巩县,长于巩县,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块中原大地上。身受李言庆大恩,对李言庆忠心耿耿,如同一群疯子般的崇拜。他们知道,自家老小能活到现在,全靠李言庆这些年来的照拂。从军以来,吃得好,穿得暖,每个月还有丰厚的军饷。就算是死了,李无敌也会设法给他们的家人,予以照顾。故而,他们上阵之后,全无半点后顾之忧,形若疯狂,悍不畏死。
  清一色陌刀短弓。
  冲锋时以短弓杀敌,临近是拔刀肉搏。
  如此疯狂的大将,如此凶悍的士卒。瓦岗军又何曾见过?
  己方主将不断被罗士信所杀,八风营完全乱成一片。虽然人数众多,却丝毫占不到上风。
  片刻功夫,瓦岗军已是大乱……
  秦琼原本冲在最前面,忽闻身后大乱,连忙勒马回身看去。
  “将军,张副将遭遇伏击,敌情不明!”
  秦琼闻听,大叫一声不好:中计了……果然中计了!
  “儿郎们,随我回军救援。”
  秦琼极为果决,二话不说,立刻下令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军,往山弯处救援。他下令果决没有错,可原本已开始急速出击,队伍突然间改变方向,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短暂混乱。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的混乱之际,不远处河湾树林中,突然火光出现。
  一支黑甲骑军,从林中闪电般飞扑而出。马上的骑士,全都是黑盔黑甲,面罩黑色的假面。
  这支骑军的装束,与大多数骑军不太一样。
  长槊横刀,手持短弓。马背上各带有两个装满箭矢的胡禄。骑军在冲锋时,开弓放箭,箭如雨下。
  突如其来的打击,令瓦岗军顿时更加慌乱。
  秦琼再也无法保持镇静,连忙高声呼喊:“休要慌张,随我迎敌。”
  他组织兵马,想要发动反击。可这一眨眼的功夫,黑甲骑军已经冲到了跟前……这些家伙从出现,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能震慑人心。古怪的装束,疯狂的攻击,令瓦岗军士卒心惊肉跳。眼见双方还有十余步距离就要相撞。为首一员大将突然弃了短弓,将马槊抬起。
  “墨麒麟,架槊!”
  一声呼喝,黑甲骑士纷纷丢弃手中短弓,将马上长槊架起。
  而这时候,骑军就已经冲入瓦岗军中。就见最先架槊的那名骑士,手中的马槊呼的冲出。
  槊首呈三棱形状,带有三道血槽。
  撞在瓦岗骑军身上的铁甲时,锋利的槊首顿时把那铁甲撕开,噗的就刺入体内。也不见他如何收槊,槊首就拔了出来。一股血箭从伤口中喷溅出来,那被刺杀的骑士惨叫一声,倒在马下,血流不止。
  好快的槊!
  秦琼心里一咯噔,催马拧枪,拦住了对方。
  “隋将通名。”
  “秦琼,忘恩负义之徒!”
  黑甲大将怒吼一声,挺槊就刺。
  他胯下那匹龙子马,希聿聿一声暴嘶,只震得山野间回荡不息。
  槊如疾风骤雨,扑面而来。秦琼听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微微一愣。可就是这一愣的功夫,他就失去了先手。对方的马槊,势大力沉,又迅猛如雷,快的好像闪电一般。二马照面的一刹那,对方就刺出十余槊。槊槊不理要害,秦琼措不及防,被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打得是狼狈不堪。
  人在斗,马亦争锋。
  秦琼胯下的黄骠马,是宝马良驹。
  而对方的龙子马,更被称之为马中之妖魔,即便是与虎豹相搏,也不遑多让。
  两匹宝马良驹一见面,立刻撞出了火花。黄骠马张口就去撕咬,龙子马轻轻一扭脖子,甩头就撞。
  凭心而论,黄骠马的确是厉害。
  可这龙子马,却是百年难得一见。以至于黄骠马一口落空,龙子马甩头就砸在黄骠马的头上。
  与此同时,秦琼被对方迅猛的攻击,打得无还手之力。
  枪槊交锋一处,发出蓬蓬蓬一连串沉闷声响。从马槊上传来一股股,一道道或是回旋,或是笔直的诡异力道,让秦琼一时间难以抵挡。黄骠马惨叫一声,闪身一躲。而对方犹若千钧的一槊,几乎是擦着秦琼的衣甲掠过。虽未刺中,可那槊首锋芒,还是撕裂了铁甲,将秦琼的肩甲拍飞出去。
  二马错蹬之后,秦琼惊魂未定。
  他拨马向对方看去,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人名。
  “来将,可是李无敌?”
  对方这时候也拨转过马头,听到秦琼呼喊,那人不禁大笑。
  “秦将军在李逆帐下春风得意,还记得李言庆否?”
  说着话,他抬手将脸上的黑色假面向上一抬,假面扣在头顶,露出一张极为清秀俊美的面庞。
  “秦将军,李某在此已恭候多时!”
  秦琼的脸色,顿时变了……
  也难怪他没有认出李言庆,实在是他从未见过,言庆亲自上疆场搏杀。
  哪怕李言庆是黑石关鹰扬郎将,可每次和张须陀见面时,大都是以博领长衫,士子的装扮。
  言庆声名远扬,曾纵横高句丽。
  但秦琼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李言庆或许身手不差,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和真正的武将争锋,未必能有多高的本领。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也难怪!李言庆麾下可谓是猛将无数。
  勿论雄阔海阚棱,还是后来苏定方王伏宝,乃至于家中沈光等人,个个都是难得的英雄好汉。有这许多猛将冲锋陷阵,李言庆只需能出谋划策,指挥得当,自能战无不胜。李密等人也从未向秦琼说过,李言庆的本事。所以在秦琼的印象里,言庆始终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智将。
  没想到……
  秦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他也身经百战,能迅速稳定住心神。
  在马上一拱手,“李兄弟,别来无恙。”
  以前他和言庆相交,都是兄弟相称。可秦琼却忘记了,当时他还在张须佗麾下,而今他和言庆,已是敌对的双方。
  言庆顿时横眉立目,怒喝一声:“住口,哪个是你兄弟?
  我李言庆虽不才,也是堂堂大丈夫……不似尔身受重恩,食君俸禄,却不思为君分忧。当年张将军对你何等看重,视尔若同心腹,倾囊相授。可是你又如何报答?张将军为李逆诡计所杀,你不思为将军报仇,反而卖主求荣,助纣为虐。思尔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有何面目,唤我兄弟?”
  这一番话,只说得秦琼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言庆骂完之后,催马挺槊,“秦叔宝,今日我誓取狗头,以祭将军在天之灵!”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六)
  秦琼,恼羞成怒!
  不过他也知道,论口才,十个他也不是李言庆的对手。眼前这是什么人?一个六岁即名扬天下的神童才子,隐隐有士林宗师的地位。十六岁的时候,这家伙在巩县生生骂死了虞世基的儿子虞柔,被许多人在背地里称之为毒舌的家伙。秦琼就算读过书,也出身于官宦之家,也无法和李言庆相提并论。
  再者说了,李言庆似乎也没有冤枉秦琼。
  他身为张须陀的爱将,在张须陀死后非但不去为张须陀报仇,反而投靠了设计害死张须陀的李密。不管他投降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有一点秦琼怎么也无法否认:他的确投降了李密。
  这不是一个讲究忠义的时代!
  礼乐崩坏之后,忠义又算的一个什么?
  可这表面上的功夫依旧需要……李言庆这一番话,算是把秦琼的面子里子全都给剥了,秦琼又如何不怒。
  “狗官找死!”
  秦琼怒吼一声,跃马挺枪,扑向言庆。
  大铁枪挂着撕裂空气的刺耳锐啸声,凶狠刺向言庆。
  而李言庆呢,则不慌不忙,摆槊相迎。沉香槊破空,呼呼作响,大铁枪呼啸,枪枪夺命。这两人顿时战在一处,枪来槊往,一时间竟难分高下。论武艺,李言庆和秦琼可谓是不分伯仲;但论经验,言庆虽说也经历过不少战事,可终究无法和秦琼这种身经百战的经验相比。
  不过,言庆还是占居了一点优势。
  那就是他胯下的龙子马,象龙。黄骠马虽说也是宝马良驹,可是和象龙比起来,却逊色许多。
  短跑冲刺,变向,提速。
  搏杀疆场的种种技巧,象龙可谓是炉火纯青。
  相比之下,秦琼的黄骠马就显得有些迟钝而缓慢。
  有好几次,黄骠马都被象龙的突然变速变向打乱了节奏。如果说一开始它还能勉强和象龙相争的话,那么到后来,黄骠马明显不是象龙的对手。若非秦琼经验丰富,说不定李言庆已经取走了他的性命。可即便如此,随着双方搏杀越来越激烈,秦琼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
  这不仅仅是马匹的问题,周围环境也对秦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李言庆怒斥秦琼,也等于把秦琼缠住。如此一来,瓦岗军群龙无首,立刻乱成一团。而相比之下,墨麒麟虽然参战不多,可那二十四名元从麒麟,却是经验丰富。所以瓦岗军的人数虽是墨麒麟两倍还多,却远远比不得那二十四名元从麒麟带领的墨麒麟。当秦琼无法抽身指挥,墨麒麟闯入瓦岗军阵之后,立刻散开。一名元从待十一个人,正好组成了四个三角阵。
  散开来左冲右突,把瓦岗骑军搅得天翻地覆。
  秦琼和李言庆打得是不可开交,可是瓦岗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大约三十多个回合过去,秦琼渐渐清醒过来。眼见骑军已难以挽回颓势,他不由得心生退意。
  骑军没了,可他的八风营还在!
  只要八风营在,他就不怕任何挑战……
  也不知道张青持能否顶住李言庆的攻击?想来应该能顶住吧!毕竟八风营战斗力,很强大。
  想到这里,秦琼已无心恋战。
  二马错蹬之时,他突然合枪伏身,躲过言庆的沉香槊之后,双手顺势抽出两柄瓦楞金锏,而后双足扣紧马镫,扭腰回身,双锏砸向李言庆。这有个说法,叫做双连珠。金锏一前一后,躲得过第一下,躲不过第二击。想当初,秦琼靠着这一队瓦楞金锏,不晓得杀死过多少好汉。
  言庆从见到秦琼的第一眼开始,就看见了那对瓦楞金锏。
  当秦琼合身躲闪的时候,言庆也觉察到了危险。金锏连环击出的一刹那,李言庆探手抽出银丝铁鞭,一招野马分鬃,啪啪两击,正敲中了秦琼双锏之上。封是封住了,可秦琼的力气同样奇大。
  这一点从他那一杆百十来斤的大铁枪就能看出端倪。
  封住秦琼双锏之后,李言庆也是手臂发麻,险些拿捏不住手中铁鞭。他顺势大叫一声,合身伏在马上,象龙马和言庆早已经达到了默契,顺势踏步腾空而起,猛然脱出了战圈。就在象龙加速腾空的一刹那,言庆突然回身犀牛望月,手中铁鞭呼的飞出手,凶狠的砸向秦琼。
  秦琼双锏落空之后,也不想再和李言庆交手。
  不成想李言庆这一招撒手鞭突然到来,使得秦琼一时间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撒手鞭已经到了近前。秦琼匆忙中,双锏十字交叉,倒背身后。就听啪的一声响,铁鞭正中金锏,秦琼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也顾不得再去找李言庆挑战,他催马就走。
  言庆拨马回身,想要追击过去,却被秦琼的亲兵拼死拦住。
  待到李言庆将三个亲兵杀死之后,秦琼已经跑到了山湾处。李言庆趁机收回铁鞭,将假面重又覆在脸上,沉香槊一抖,象龙马长嘶一声,朝着那些犹自抵抗的瓦岗骑军冲去。
  “墨麒麟,速战速决。”
  李言庆一声令下,散开追杀瓦岗骑军的墨麒麟立刻收缩。
  原本也只是困兽犹斗的瓦岗军,在墨麒麟收缩之后,立刻放弃了抵抗。
  言庆也不恋战,大吼一声:“墨麒麟,随我杀敌。”
  黑色铁骑如同一股黑色轰隆,在阵阵铁蹄声中,呼啸着扑向了山湾……
  ……
  山湾后,八风营已经溃不成军。
  秦琼赶回来的时候,战局已无可挽回!
  “张青持,张青持何在?”
  看着绞杀在一起,已难以分清楚敌我的战场,秦琼气得想要吐血。刚才被李言庆用撒手鞭打伤的心口,又隐隐有些作痛。这可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八风营啊……竟然短短时间,变成了这幅模样?
  “秦将军,张副将已经战死了!”
  “啊……”
  秦琼这一腔怒火,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是谁杀死了张副将?”
  “就是那个骑黑马的家伙。”
  一名瓦岗将领朝着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凶狠搏杀对手的罗士信一指。秦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罗士信,竟然是罗兄弟……
  如果说,当李言庆骂他的时候,秦琼也是羞怒交加的话,那么看见罗士信,他可只剩下羞愧了!
  遥想当初,秦琼和罗士信亲如兄弟,一起在张须佗麾下效力,被称作张须陀的左膀右臂。那感情可算是极为深厚!然则现在,他两兄弟却不得不各为其主。不管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投降了李密,总之他现在是为李密效力。而罗士信,还在努力的寻找机会,为张须佗报仇。
  秦琼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士信。
  就在秦琼有些恍惚的时候,乱军中的罗士信,也看到了秦琼。
  面对昔日兄长,罗士信怒不可歇。青锋槊左右一分,挑杀了一名瓦岗军,他催马朝着秦琼就冲了过来。
  胯下乌骓马,希聿聿长嘶,竟引得秦琼的黄骠马,忍不住踏步迎上去。
  当年在张须陀麾下的时候,他二人如同兄弟,这两匹马,同样非常亲热。乍见乌骓马冲过来,黄骠马兴奋的迎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打着响鼻,似乎是为老友重逢,而感到万分开怀。
  “秦琼,狗贼!”
  罗士信怒声喝骂:“老主惨死于李逆之手,你不思为老主报仇,竟助纣为虐……吃我一槊!”
  青锋槊扑棱棱一颤,抖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枪花,照着秦琼分心便刺。
  胯下乌骓马原本还在为见到黄骠马而开心,可是罗士信这一槊刺出之后,它也随即知道,接下来怕是要有一场惨烈搏杀。哪怕是心中不愿,可乌骓马还是毫不犹豫,迎着黄骠马狠狠就是一口。
  黄骠马连忙躲闪,希聿聿长嘶,似是还未明白状况。
  秦琼闪身躲开青锋槊,倒提铁枪,一脸凄苦。
  “罗兄弟……”
  “狗贼,谁是你兄弟?”
  罗士信看见秦琼,眼睛都红了。
  昔日,他和秦琼如同手足,秦琼对他也是格外关照。也正是这个原因,在罗士信的心里,谁都可以投降李密,唯独秦琼不可以。这不仅仅是忠义的问题,而是秦琼的作为,让罗士信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青锋槊陡然加快,一槊快似一槊。
  论武艺,秦琼本就略逊色罗士信一筹。加上心中有愧,而先前又被李言庆打伤,在罗士信狂风暴雨的攻击下,秦琼很快就露出败相。面对着如同疯虎一样的罗士信,秦琼也知道不可恋战。
  今天晚上,算是输定了!
  既然输了,那就认输……这点担待,秦琼还是有的。
  和罗士信纠缠十余个回合之后,秦琼虚晃一枪,拨马就走。罗士信不肯放过,拍马就追了过去。但是这八风营中,还有许多秦琼的亲信。眼见自家主将败走,于是一拥而上,拦住了罗士信。
  “罗兄弟,我不想和你动手……咱们来日再见。”
  场面话还是说上两句。
  秦琼跑出去十几步之后,回身大声喊道:“若你还念在我们当日的情分,就莫要再追赶了。”
  罗士信被瓦岗军拦住,气得哇呀呀大叫。
  他刚要开口,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弓弦响,一点寒光陡然出现,朝着秦琼射去。
  而秦琼此时,还有些精神恍惚,全然没有觉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罗士信本能的大喊一声:“小心!”
  秦琼蓦地警醒,那利矢已到了跟前。
  他连忙侧身躲闪,可已经有些晚了……噗的一声,利矢正中秦琼肩头。秦琼大叫一声,噗通从马上栽下去。
  远处,李言庆有些懊恼的收起宝雕弓,摘下沉香槊,冲入敌阵之中。
  八风营本已军心散乱!
  秦琼被射下马,使得瓦岗军更无心恋战。
  除了少数人,犹自拼死阻止,大部分瓦岗军跑的跑,降的降。李言庆跃马挺槊,直扑秦琼,一路上竟无人阻拦。秦琼这时候刚从地上爬起来,大铁枪也不知飞到了何处。他刚要爬上马,李言庆就已到了跟前。火光中,言庆带着狰狞假面,沉香槊恶狠狠,朝着秦琼刺来。
  秦琼此时,也无力再躲闪。
  他一手抓着马鞍子,眼睛一闭:将军,秦琼这就来陪你了!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七)
  “公子,小心!”
  混乱的战场中,罗士信突兀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道寒光破空而来,直扑李言庆。
  从内心而言,言庆对秦琼并无太大的恶感,甚至颇为欣赏。幼年时留下的烙印实在是太深刻了!有情有义的秦二哥,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可造化弄人,他抢来了罗士信,却未能抢到秦琼。其实李言庆心里也明白,秦琼和罗士信不一样,即便当时留在虎牢,也未必会投靠他。
  罗士信,说穿了就是一个热血青年。
  谁对他好,他就听谁的;可秦琼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勿论思想还是阅历,都不非罗士信可比。他有自己的主张,自然也不可能像罗士信那样容易糊弄。而且他既然投靠了李密,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投靠了李密,如今已经是自己的对手。既然是对手,李言庆就不会心慈手软。
  一意想要击杀秦琼,李言庆也没有放松警惕。
  套用一句俗话:为大将者,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所以罗士信话还未说完,李言庆已经觉察到了那突如其来的冷箭。身体本能的微微向旁一侧,可手中的沉香槊,依旧毫不迟疑的刺向秦琼。不过,也就是这一侧身,这槊头的准确性自然降低。
  几乎是在同时,秦琼的那匹黄骠马突然暴起,身躯横移。
  只听噗的一声响,血光崩现……
  黄骠马希聿聿惨嘶一声,扑通就摔倒在地上。
  沉香槊锋利的槊首,穿透了黄骠马的马脖子,一槊夺命。黄骠马翻到在地,四蹄抽搐不停,还将秦琼一下子压在身下。如果说刚才秦琼等死,却非没有机会逃命;现在,黄骠马救主,虽说挡住了李言庆这凶狠毒辣的一击,却让秦琼再也无法逃脱。
  秦琼脑海中一片空白!
  黄骠马随他征战多年,忠心耿耿。
  想当初,张须陀带着十三骑大破郝孝德,秦琼就是骑着这匹黄骠马,在乱军之中斩将夺旗。
  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没想到心爱的大黄却死在这不知名的小山弯里。
  秦琼心如刀绞,凄声呼喊。
  而李言庆一击落空之后,也失去了再次出手的机会。
  十数名瓦岗骑军纵马冲上前来,把李言庆团团围住。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山丘上,一名白袍将军,跃马拧枪,冲进战场。
  “叔宝,休要惊慌,三郎来也。”
  与此同时,从一支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清一色骑军装束,大约有四五百人上下。为首一员大将,黑盔黑甲,掌中一杆鎏金槊,胯下一匹铁骅骝,风驰电掣般逼来。
  一边走,那大将还一边喊:“李无敌休要猖狂,可敢与程咬金一战?”
  鎏金槊的形状,和普通马槊大致相仿。最大的差别就在于,那槊首鎏金,临战时金光闪闪,扰人耳目。程咬金精于刺击,是马槊的基础招数,所以也无需使用太过于特殊的马槊。
  刺击时,马槊的槊首最容易折断。
  鎏金槊只需要在槊首鎏金即可是用,只要份量相差不多,效果就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总之一句话,鎏金槊是平民槊。但也正符合了程咬金的特点,朴实无华,又若疾风骤雨,杀机暗藏。
  一黑一白两员大将,冲进了战场。
  李言庆槊跳鞭打,连杀五名骑军之后,罗士信也赶到近前。
  程咬金后发先至,二话不说,抬槊就刺。鎏金槊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一溜溜,一条条奇异的金芒,一下子将李言庆和罗士信二人拦住。而王伯当也不迟疑,在马上开弓放箭,连杀七八名黑石府军卒之后,在秦琼跟前跳下战马,用力将压在秦琼身上的那匹黄骠马搬开,然后抱起秦琼,上马就走。
  “老程,休要恋战,快走!”
  王伯当也知道,战局已难以挽回。
  本来,李密设计声东击西,命孟让李文相在虎牢关扰人耳目,他则亲率五万大军,兵不刃血的夺取了新郑之后,绕大騩山,直扑阳城。阳城县县令郑德韬,却是李密麾下大将,昔日金堤关鹰击郎将郑挺象的族弟。郑挺象单骑入城,轻而易举的说降了郑德韬后,以郑德韬的名义,诱使箕山府鹰扬郎将张季珣前来阳城救援。李密趁机,在中途伏击,俘虏了张季珣。
  张季珣被俘虏后,宁死不降,当夜就被斩杀。
  他这一死,箕山府群龙无首,李密连夜出击,攻取了箕山,顺利打开了通往巩县的南大门。
  不过李密在攻克箕山之后,发现驻扎于邙岭的庞玉霍世举所部,不禁有些吃惊。
  此时,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次突袭黑石关,取得就是这‘突然’二字。如果停止不前,定然会令隋军做出反应。与祖君彦和魏征商议之后,李密决意兵分两路。一路由早先一直充当先锋的秦琼,率八风营攻占九山,试图夺取黑石关。李密率领主力,以单雄信、王伯当和程咬金三路齐发,力求一举击溃庞玉和霍世举,解决他攻打巩县的后顾之忧。
  庞玉和霍世举麾下两万人马,才刚刚抵达邙岭,甚至连地形都还没有勘察清楚,就遭遇了李密疯狂的进攻。
  一边是集中全力的攻击,一边立足未稳,尚不了解情况。
  庞玉霍世举的两万大军在邙岭停留甚至不足一日,就被李密打得大败而走。
  霍世举被单雄信当场击杀,庞玉则带着千余人狼狈而逃,不知去向。李密在八天内,攻克两山两县十七座营寨,士气大振。不过,邙岭一战虽获得胜利,李密的兵马也疲惫至极,难以再战。
  无奈之下,李密只好下令在邙岭休整一日。
  但是,他又有些担心秦琼。
  秦琼善战不假,不过他现在要面对的对手,和之前却不一样。张季珣不过中上之姿,若非吴县张氏对杨广忠心耿耿,恐怕也轮不到他出镇箕山。李言庆却不同,那可是一个老狐狸!
  对,就是老狐狸!
  在李密的心里,李言庆年纪虽小,却最为难缠。
  想想这李言庆只用了六个字,就迫使李密不得不和翟让火并。
  虽说李密赢了,可他知道,那是由于他之前连番获胜而产生的震慑力。一旦他失败了,那些投靠他的各路首领,势必会生出异心。李言庆用的是阳谋,李密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不杀翟让,他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杀了翟让,又会让手下生出警惕,对他小心提防。
  李密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称王。
  但称王之后,他必须不断获取胜利,否则麾下各路首领,定然会对他虎视眈眈。
  策划了近两个月,李密终于出手。
  虽说连连获胜,可李密这心里面,却始终感到不安……
  秦琼,能是李言庆的对手吗?于是,李密在战胜了庞玉之后,立刻命王伯当和程咬金前往九山,支援秦琼。
  等王伯当和程咬金来到九山的时候,秦琼已经出击。
  二人也不敢大意,命本部兵马镇守九山,两人率五百骑军,也是他二人麾下仅有的五百骑军,前往黑石关接应。
  可没想到……
  八风营几乎是全军溃败,想要再挽回战局,却是不太可能。
  李言庆和罗士信麾下兵马虽然不多,可士气旺盛。程、王二人,都领教过李言庆的厉害,一方面这里距离黑石关太近,李言庆万一有援兵过来,连他们二人也要陷进去;另一方面,李、罗联手,程、王未必能够抵挡。若秦琼完好之时,也许还有一战之力。但如今看秦琼的模样,王伯当就知道,秦琼恐怕是难以再战。如此状况下,王伯当也只有撤兵这一条路。
  程咬金大喝一声,掌中鎏金槊刺击更加迅猛。
  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程咬金的武艺本就不弱,这一拼起命来,更是势若疯虎一样。
  李言庆和罗士信虽说与程咬金都是在伯仲之间。
  可老程拼起命来,却硬生生压住两人,令他二人都抽不出手。
  只气得罗士信哇呀呀大叫,李言庆剑眉倒竖。三人走马灯似地大战十余个回合之后,程咬金那憋出来的一股勇气,也渐渐消失。趁盘旋之时,他突然跳出战圈,拨马就走。罗士信和李言庆反应过来,催马就要追赶,就见几十名瓦岗军骑士拼了命的冲过来,将二人拦住。
  等言庆两人杀出重围时,程咬金已经跑出很远。
  李言庆面沉似水,放下沉香槊,抬手摘下宝雕弓,从胡禄里抽出三支赤茎白羽箭,弯弓搭箭,照准程咬金的背影连珠三箭射出。他这宝雕弓,不同于墨麒麟的短弓,足有三石力道。
  连珠箭射出,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声追上程咬金。
  程咬金刚才和李、罗二人苦战十几个回合,也已经精疲力竭。不过武将的本能还在,箭啸声传来,他反手封挡,崩开了第一支箭。可另外两支箭紧跟而来,程咬金躲闪不过,正中他身上。一支射中他的肩膀,另一支则没入他的甲胄。
  把个程咬金疼的大叫一声,鎏金槊也不要了,抱着铁骅骝的脖子,没名的逃窜……
  “士信,穷寇莫追。”
  李言庆拦住罗士信,看着渐行渐远的程、王、秦三人,抬起假面,吐了一口唾沫。
  “别担心,咱们有的是机会和他们交手。
  这一次他们逃过去了,下一次我且看他们,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立刻打扫战场,收兵!”
  罗士信恨恨的一拍大腿,点头答应。
  他很想杀了秦琼,却也知道军令如山。而且他心中也有点愧疚……若非他那时候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声,秦琼说不定就被李言庆射杀当场。
  拨转马头,正好看见那倒在血泊中,已停止抽搐的黄骠马。
  罗士信这心里一阵难过,鼻子发酸,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想当初,他的乌骓马,张将军的赤血骝,还有这匹黄骠马,整日在一起。张须陀就好像严父,秦琼如同他的兄长,三人整日寸步不离。罗士信至今仍记得,那时候他们三人,骑着这三匹马,在山岗上指点江山。
  而今,张须陀死了!
  赤血骝在张须陀死后,撞死在虎牢关下。
  黄骠马也死了,为救秦琼的性命;可是秦琼,却和他越走越远,从此后将形同陌路一般……
  一只大手,放在了罗士信的肩膀上。
  罗士信扭头,却看见李言庆那张盈盈笑脸。
  “逝者如斯,将军在天之灵,见你这般模样,定不会开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只看你如何选择……士信,把心胸放开一些,过去的事情,莫再挂念。”
  言庆温言而语,罗士信泪如雨下。
  李言庆没有再说什么,对正在收拾战场的墨麒麟道:“立刻回去黑石关,让老杜派一辆大车来,把这匹马收回去。真是一匹好马……士信,我原来也有一匹好马,名叫玉蹄儿,随我一同长大。我在高句丽征战时,玉蹄儿多次救我。只是……在我返回故土的时候,累死在河边。
  我把玉蹄儿葬在了天陵山里。
  将来若有一天我死了,也会让人把我葬在那里,那就能日日和玉蹄儿在一起了。
  这匹黄骠马,我也会让人葬在那边。我生来好马,如此好马,义马,我焉能看它曝尸荒野?”
  罗士信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
  “公子,若有那么一天,请将我和我的小乌儿,也葬在您的身旁。”
  李言庆呵呵笑了,拍了拍罗士信的肩膀,催马就走。
  罗士信则依旧呆立在战场上,看着那匹黄骠马的尸体,半晌后突然一催胯下乌骓,口中喝了一声:“驾!”
  从这一刻开始,齐郡的罗士信已经死了。
  他现在是李郎君的罗士信,张将军也好,秦大哥也罢,和他再无半点关联。他活着,只为追随李郎君,共闯出一番大好基业!
  罗士信的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光……
  ……
  黑石关的战事已经结束!
  混入关内的二百七十四名奸细,死的死,亡的亡,没有逃走一个。
  城楼上,灯火通明。
  麦子仲、杜如晦站在城门口,迎接李言庆和罗士信凯旋而归。
  费青奴苏邕等一干黑石府将校,静静肃立。当言庆一行人马出现的时候,黑石关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
  “李无敌!李无敌……”
  这黑石关的将校们,曾无数次见证过李言庆的丰功伟绩。
  此次大战,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感到惊奇。在他们看来,李言庆获胜,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无敌之名,焉能容宵小玷污?
  “恭贺将军,凯旋而归。”
  麦子仲杜如晦上前一步,插手行礼。
  火光中,李言庆那略显单薄的身躯,此刻在无数人眼里,显得格外高大。
  我巩县有李无敌在,我荥阳郡有李无敌在……即便是百万大军来此,又能乃我黑石关如何?
  这是一场小小的胜利,可是带来的影响,却无与伦比。
  不可否认,李密夺取新郑阳城,占领九山寨,兵临黑石关。虽则大家嘴上说的不害怕,可心里面还是有一些担忧。然后李言庆立刻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打消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以八百破八千,自损十数人,杀敌近千人。
  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使得这黑石关上上下下,原本有些恐慌的心,渐渐平定下来。
  言庆下马之后,热烈的和杜如晦麦子仲等人一一拥抱。
  “此战大胜,赖黑石上下之功。
  待击溃李逆后,我当亲自奏表江都,为兄弟们请功!”
  刹那间,黑石关欢声雷动。
  一夜未眠的疲惫,随着李言庆这一句话,烟消云散。许多将领,在获胜之后,把功劳归于自己。
  而李言庆则把功劳都送给了大家!
  即便是在奏表中,只可能提及李言庆……哦,也许会有杜如晦,麦子仲等人的名字,可是在那些士兵的眼睛里,李郎君谦和仁厚,绝对是他们值得追随的最佳人选。
  “大家都辛苦了,且都去歇息吧。
  苏邕,你带人继续警戒,放出斥候,严密监视九山的一举一动。一旦有情况,立刻告与我知。”
  “末将,遵命!”
  苏邕领命而去,李言庆则搂住了麦子仲的肩膀。
  “麦子,却委屈你一整日,兄弟在府中摆下了酒宴,为你接风,同时也是谢罪。”
  麦子仲却连连摆手,“李郎君,谢罪一说还是免了。败军之将,怎当得郎君如此?你不怪罪我,我已是心满意足。”
  如果说,在麦子仲初至巩县,镇守九山寨的时候,还有和李言庆较量一下的念头。
  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全无半分这种想法。陛下的眼光果然不差,也许李言庆,才是最适合守护荥阳的那个人吧!
  ……
  黑石关军府,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军营。
  中军大帐就设立在军营正中央的一个高岗上,可以将整个军营鸟瞰。一边是直通黑石关城门的宽敞大道,在平常,这条大道上日夜车马不绝,商户不断。洛阳东都许多物资,都要依靠这条大道补给。故而巩县本地人,又把这条路称之为李家门大道。
  之所以被称作李家门,还是因为前两年受杨玄感之乱后,荥阳冬季颗粒无收。
  李言庆联合荥阳郡各大豪门,开设粥棚,并以工代赈。把通往黑石关的这条路加宽加大,使得运输更加通畅。只因修这一条路,就维持了七八千人一个冬天的生计。去年天灾,李言庆再次以工代赈,重修黑石关。说这条路是李言庆一手修出来的,也不算为过。言庆又是巩县人,巩县百姓自然心向李言庆,于是将这条宽敞的大路,称之为李家门大道。言下之意,过了黑石关,就是我们李无敌的家园。
  不过如今,李家门大道非常冷清。
  李言庆等人回到军府,远远的就看见那军府台阶上,跪着两个人。
  梁老实赤膊被缚,跪在府外,还背着一根荆条,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在他旁边跪着的汉子,则是眼泪汪汪,不时的劝说梁老实,让他别作践自己。也幸亏这是三月,春暖花开,天气不算太冷。如若是冬天,梁老实恐怕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更别说有精神安慰身旁男子。
  “老实,你这又是玩儿的哪一出?”
  李言庆跳下马,上前一步,搀扶梁老实。
  梁老实人如其名,的确是个老实人。自归顺李言庆以来,做事尽心尽力,甚得李言庆欢喜。
  “公子,这家伙是要装可怜,有事儿求您呢。”
  雄阔海从门房里出来,用手一指跪在梁老实身边,那个体型粗壮魁梧,几乎和雄阔海不遑多让的男子。
  “这家伙叫郑大彪,是混入麦将军队伍里的奸细。
  老实认识他,从阿棱刀下将他救出来。可他又害怕您责怪,所以就学三国演义里的苦肉计,装可怜,扮同情呢。”
  梁老实顿时急了,“雄大黑子,你不说话会死吗?”
  “哼,不会死,会被你气死……我都和你说了,公子胸怀宽广,不会计较这些。可你偏偏不信,非要弄出这一出,我看着恶心。公子,这家伙是听说你回来了,临时脱光跪在这里。”
  梁老实恶狠狠的看着雄阔海,恨不得眼睛里喷出火来。
  李言庆忍不住笑了!
  可未等他开口,一直默不作声的郑大彪突然说:“我才没输。”
  “哦?”
  李言庆诧异的看了郑大彪一眼,又看看跟着雄阔海一起出来,站在后面的阚棱。
  阚棱轻轻点了点头,示意郑大彪没有说谎。
  “郑大彪?”
  罗士信站出来,诧异的看着那壮汉,“你不是左孝友麾下四猛兽之一,疯虎郑大彪吗?”
  郑大彪脸色一变,抬头看过去,“你是罗士信!”
  李言庆扭头问道:“你认识他?”
  罗士信道:“交过手,这家伙的武艺不差!左孝友当初手下四猛兽,解象、王良、李畹,他排名最末,可论武艺,却是左孝友麾下的第一猛将。这家伙性子有点憨,四猛兽里,他的口碑算是最好。左孝友投降后,他还以为左孝友被杀了,想要为左孝友报仇。结果却被左孝友设计,最后被秦……秦琼那厮带人击败。后来我就再也没听说过他,没想到他居然混的这么惨?”
  郑大彪脸上露出一抹伤感,低下了头。
  也难怪,一心想为故主报仇,却被故主设计陷害。
  的确是一桩令人难过的事情……
  他开口道:“当初我被秦老二击溃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等回到山上,解象他们都走了,连一分钱粮都没给我留下。身边的人后来也都散了,我只好逃到了谯郡,在张迁他们手下做事。
  张迁见我身手不错,就把我留下来了……”
  “张迁?”
  “就是那个被你们射杀的家伙。”
  看得出来,郑大彪对张迁等人并没什么感情。
  李言庆轻轻点头,“你能和阿棱交手,且没有输,也算是有本事的人。
  至于你早先的那些经历,我可以不予追查。郑大彪,我只问你一句话,可愿意在我帐下效力?”
  郑大彪闻听,蓦地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李言庆。
  言庆道:“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你这家伙心地倒也不差。只要你好好做事,我可以保证,将来能给你一个功名。不过在我手底下做事,规矩多,而且严。你若是犯了我的规矩,可别怪我心狠……好了,想清楚了就来找我。现在,你穿好衣服,去吃饱肚子,好好歇息吧。”
  “如此说,大彪兄弟可以和我一起做事了?”
  梁老实喜出望外。
  在李言庆麾下,什么人都有。
  可亲近的人当中,勿论是雄阔海还是阚棱,都是在言庆年纪不大时就跟随,远非梁老实半途归顺可比。心里面呢,总是有几分疏离感,好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郑大彪加入进来,梁老实倒是能有个交心的伙伴。
  言庆却冷哼一声,“老实,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你向我举荐人才,我高兴还来不及,那用得着你给我演这一出苦肉计?既然你喜欢这样,那就继续跪着吧。见不到太阳,你别起来……你喜欢跪,那我就让你跪个够。好了,咱们进去喝酒。”
  李言庆说完,不再理睬梁老实。
  这家伙忠心倒是忠心,可有时候却喜欢卖弄小聪明。
  言庆也正好想借这么一个机会,好好的教训一下梁老实。既然名叫老实,那就真真正正的做老实人才行。
  梁老实闻听,顿时跨下来脸。
  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一来日后身边多了个伙伴,这二来嘛……公子虽然责罚,却也说明他没有怪罪自己。
  杜如晦等人,一个个面带同情之色,从梁老实身边过去。
  阚棱突然走过来,在梁老实耳边轻声道:“叫你小子不老实!刚才李淳风告诉我,说今天会是阴雨天,你小子休想见到太阳。嘿嘿,早跟你说过了,公子不喜欢人耍小聪明,你就是不听。”
  阴雨天?
  梁老实心里立刻不美了!
  不是吧,我就是耍个小聪明而已,老天爷用不着这么惩罚我吧……
  他这时候,可真是欲哭,无泪!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八)
  此时的李淳风,还不是那个历史上传说推演出推背图的半仙。
  不过在袁天罡的调教下,看个天象,推测天气的本事倒也不算太差。虽说不上次次准确,可是比起后世的天象台预报的话,绝对算得上准确。
  好在李言庆也不是真的想要责罚梁老实,只不过想给他一点教训。
  一顿酒宴结束,天已将亮。杜如晦等人一夜未曾休息,于是各自回房,蒙头大睡。谁都知道,秦琼的八风营虽然完蛋了,可李密的根本犹在。接下来,一定会发生更加惨烈的战斗。
  李言庆倒是全无困倦之意,命人把梁老实叫到书房。
  也许是从小修炼五禽戏,精于引导养生术的缘故,言庆的精神总是非常旺盛。鏖战一夜,他并不觉得太疲惫。闭目假寐片刻,精力就能恢复不少。他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在书房外的门廊上坐下,碾茶煮水,准备烹茶。
  也就是这时候,梁老实灰溜溜来到门廊下。
  “主公!”
  在没有旁人的时候,雄阔海也好,阚棱也罢,包括梁老实在内,都是称呼李言庆做‘主公’。
  不过在人前时,他们或是尊称李言庆为郎君、府君、将军,或就成他做‘公子’。
  毕竟,‘主公’这个称呼太过于敏感。
  李言庆不想,也不希望因为这么一个称呼,而引发出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理睬梁老实,言庆默默的把茶叶碾成碎末。
  如此一来,梁老实更感不安,甚至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受。
  对于这个年轻的‘主公’,梁老实不敢有半点懈怠,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虽则言庆不说什么,可那种在沉默中所产生出来的威压,几乎让梁老实崩溃。
  “老实,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吗?”
  “知道!”
  李言庆从沸水里舀出一勺沸水,抬起头看着梁老实,“那你说说看?”
  “因为,因为老实不老实!”
  李言庆闻听,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样子,你这家伙还算明白。”他把茶末投进了茶釜,眼见着泡沫四溢,立刻将头水浇进去,等待茶釜二沸。趁着这功夫,言庆说:“当初我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看你老实。
  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因为这种人,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实,我要你记住:这世上聪明人多了去,小聪明哪怕一时得逞,但终究难以成就大气候。”
  “卑下,记住了!”
  “好啦,坐下来喝茶。”
  李言庆说着,盛了一碗茶,递给梁老实。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把梁老实感动的涕泪横流。他接过香茶,却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
  “郑大彪这个人,果真没有问题?”
  “主公,大彪子绝对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当年我流露各地,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后来还是大彪子把我引介到左孝友帐下,虽说没能在他手底下效力,可是我们的联络一直没断。
  那家伙是个直肠子,实在人,没那么多的心思。
  之所以为左孝友做事,据说是因为当年他老娘病了,左孝友花了钱,给他老娘治病。虽说他老娘最后也没能救过来,可是大彪子却记下了左孝友这个恩情。左孝友起兵之后,他是第一个跟随……只是他生就一把蛮力,脑瓜子却不好使。后来解象王良他们上山,左孝友对大彪子也就没有从前那样看重。人真是一个好人,但有时候蛮劲发作,容易发混……”
  “如此说来,他不可能是内奸喽?”
  梁老实连连摇头,“他那样子,怎么可能是内奸?
  再说了,我在主公帐下做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老实有自知之明,也不是那种被人惦记的主儿。大彪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在黑石关……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阿棱拼命,打得难解难分。”
  李言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梁老实也不敢开口,捧着茶碗,一旁肃立。
  “让他跟着我吧。”
  “啊?”
  李言庆喝了一口茶水,笑呵呵的说:“能和阿棱斗个旗鼓相当,的确是不简单。如今老裴被调去了虎牢关,定方也过去了……大战将临,我手中可用之人也确实不足。巩县那边抽调不出人手,而士信一个人也难以统领太多人马。大黑子和阿棱,好歹在军中呆过一些时日,身上也背着个校尉的头衔。所以我准备让他们两个再下去历练一下,身边也需有人跟随。”
  梁老实瞪大了双眸,心里不由得为郑大彪感到高兴。
  言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要让郑大彪出任雄阔海和阚棱的任务,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
  梁老实立刻放下茶碗,单膝跪地,“主公请放心,大彪子绝没有任何问题,老实可以用人头担保。”
  言庆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家伙,休要呱噪。
  我可不是看你的面子!那家伙倒也算是有情有义。你救了他的命,他一直陪着你跪在门阶上,我都看在眼中。老实啊,这年头有情义的人着实不多了,我喜欢这家伙,天亮之后,让他过来跟我。
  好了,赶快滚吧……我也累了,休息一下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言庆说着,把茶水泼在了地上。
  梁老实连忙磕了一个头,屁颠颠的走了!
  ……
  李淳风不愧是大唐第一流的气象员。
  黎明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蒙蒙,雾蒙蒙,站在黑石关城门楼上眺望,但见世界一派迷蒙。
  言庆换上了一身雪白的锦缎子长衫,长发盘髻,只扎着一块幞头。腰系玉带,垂挂着一个淡紫色的麒麟香囊。
  麒麟,是祥瑞之兽。
  香囊,却是长孙无垢生平第一个作品。
  雄阔海和阚棱,被李言庆打发到军中带兵。就如同言庆所说的那样,黑石关现如今有兵马近两千人。单靠一个罗士信,显然也不太现实。好在雄阔海和阚棱都在军中历练过一些时日,倒也轻车熟路。同时,费青奴也被派遣到军中,以别将的身份,统领起一团的兵马。
  黑石关如今共一千九百人。
  除了李言庆的墨麒麟,下分四团,交由罗士信四人率领。
  余者如麦子仲苏邕,则出任李言庆的副手。杜如晦担任言庆的幕僚,除了保证和巩县的信息通畅之外,还要使粮道不绝。
  郑大彪举着一支油纸伞,跟在李言庆身后。
  细密的雨水,从伞上滴落在他身上的铁甲,顺着甲叶子流淌。
  这家伙,果然如同梁老实所说的那样,是个老实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不过言庆喜欢这样的闷葫芦,至少这样的人,懂得什么叫做忠诚。在这个年月,懂得忠诚的人不多。
  甚至连言庆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否忠诚……
  “大彪子,依你所言,李密并不在九山?”
  “现在他在不在九山我不清楚。不过出发的时候,李密只让八风营袭掠九山,他自己率领大军,征伐邙岭去了。我听黑社大哥提起过,王伯当、程咬金和单雄信都跟随李密出征邙岭。
  如今王伯当既然在九山,我也说不准李密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毕竟是领过兵的人!
  郑大彪虽是个直肠子,可他的经历,却远非雄阔海和阚棱可以比拟。据罗士信和梁老实说,郑大彪麾下当年有近万兵马。虽说他带出来的大都是乌合之众,但有经验和没经验,的确是不太一样。
  至少,雄阔海和阚棱都不会因为王伯当的出现,而去分析李密是否抵达九山寨。
  麦子仲一旁道:“如果李密不在九山寨,那岂不是说,九山寨兵力空虚,正可以出兵夺回?”
  言庆摇摇头,“九山寨的作用,在于延缓袭扰,而非阻拦。
  且不说李密是否在九山寨,即便他不在,咱们现在把九山寨夺回来,恐怕也无法拒李密于九山之外。与其这样,倒不如就在这黑石关下和李逆决一死战。哪怕他兵强马壮,也未必能胜得过我这个地头蛇。”
  言庆说的不错!
  他在巩县,的确是一个地头蛇。
  郑大彪又突然说:“程咬金手里的‘火’字营,共七千人。其中骑军五百……
  公子说他曾率骑军援救秦琼,那说明他的‘火’字营,说不定现在,已经在九山整备完毕。”
  “王伯当的兵马,唤作何名?”
  “连山营,共七千五百人。”
  李言庆看了一眼麦子仲,轻声道:“如果这两支人马都抵达九山,再加上八风营残兵,蚁贼兵力至少在万五之上。这种时候,切不可冒然出击,当以坚守为上。麦子,你监督兵马,再加强一下城楼的防御。
  立刻再派人去巩县,请长孙加快辎重的运送。
  庞玉绝非李逆的对手,王伯当和程咬金既然已经出现,我估计他最迟在明天,定然兵临黑石关。”
  其实,在李言庆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我并不惧李密!
  我担心的是,王世充得到消息,会趁机出兵占领荥阳郡……
  如今荥阳郡已经变成了一块可口而美味的佳肴。它所拥有的人口基数,它治下洛口仓屯集的粮草,都令人垂涎。李言庆曾私下里计算过。虽则开封、尉氏、新郑几个县城丢失,可实际上除了开封的人口户数过万之外,尉氏新郑阳城的人口,也仅止是几千而已,不足为虑。
  荥阳郡真正的人口大县,集中在河洛地区。
  荥阳县、管城县、和巩县……这三个县城的户数,几乎占据了荥阳郡总人口的三分之二。
  其中巩县人口在经过去年赈灾后,激增至一万八千户。
  而荥阳和管城,人口都早已超过两万。三县人口总和,超过七万户。按照一户一丁的比例抽调,仅仅是巩县,李言庆可以在十天之内,征召出近两万人马。更勿论其他三县的人口。
  没错,精兵出于并幽,出于西凉,出于丹阳。
  但这军队的基础,却是在中原。
  李言庆甚至敢放言,如果他愿意,能够在一个月之内,从三县征召十万大军。而历史上,李密在攻破荥阳郡之前,兵力也不过一二十万。可是在夺取了荥阳郡之后,其兵力激增至五十万。其中有绝大部分,都是从荥阳郡征召出来。也正是这个原因,李密想要把荥阳作为争霸天下的基石,而王世充也希望能掌控住荥阳,为他能在洛阳立足,打下最为坚实的基础。
  可是现在,荥阳花落谁家,最终的决定权,却掌握在李言庆手中。
  一个个装满泥沙的麻袋,被送到城楼;成捆的箭矢,堆积在鱼粮道上,如同小山一般。刀枪,已经擦亮;斧钺,更磨得锋利。所有人都清楚,这黑石关已经成为巩县最后一道屏障,如果失陷,他们的家园将就此消失。
  小雨在正午时分停息,一轮骄阳跃出,把明媚阳光,洒落大地。
  从巩县方向的官道上,行来一支人马。
  为首之人,正是薛收薛伯褒。经过一整天紧张的整备之后,第一批郡兵乡勇,共三千人,抵达黑石关下。
  这三千人一到,令言庆顿时长出一口气。
  他本来还在担心,这黑石关兵力不足。如今三千人马抵达,也极大的缓解了他身上的压力。
  “怎么这么快就征召过来?”
  薛收笑道:“此乃巩县各府家兵。征召令一发,长孙就盯住了巩县的那些地方豪族。虽说不太情愿,但王伏宝率兵堵住了门口,那些人也不敢有什么异议。王伏宝在此基础上,又从乡勇中抽调出一千人,组成一军。长孙担心你这边人手不足,所以一大早就命我先行过来。”
  到底是一家人啊!
  李言庆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老苏!”
  “末将在。”
  李言庆招手示意苏邕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声之后,苏邕先是一阵愕然,旋即露出心领神会之色。
  他率领刚抵达黑石关的郡兵,在雄阔海所部人马的看押下,离开了黑石关。
  在黑石关外的大路小径上,又是挖坑,又是设置障碍,同时还布下了各种各样的狩猎陷阱。
  “言庆,准备的怎么样了?”
  薛收随着李言庆登上城楼,看着城头上忙碌的人们,低声问道。
  言庆笑了笑,而后深吸一口气,回答说:“若只是李密,我倒真不太担心。我现在所担心的,还是洛阳的王世充。
  九山寨失守,我虽击溃了李逆前锋军,可这消息想必已传到东都。王世充,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现在担心的是,一旦王世充出兵,我们必将陷入为难窘况。李逆好拒,王胡子却难送啊。”
  薛收闻听,眉头微微一蹙。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九)
  新郑失陷!阳城失陷!箕山失陷……
  邙岭两万隋军,在一日间土崩瓦解!瓦岗军再次出击,一路好似秋风扫落叶般,如入无人之境。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至东都。
  一时间,东都上下莫不感到震惊。而震惊过后,就是难以形容的惶恐。
  杨侗是在深夜得到了消息,立刻下令着急东都文武大员,商议对策。除三大辅臣之外,只要是有点品秩的官员,全都聚集在金銮宝殿上,三五成群,讨论着荥阳郡那突如其来的变故。
  “荥阳郡局势糜烂如斯,为何至今没有奏报?”
  杨侗怒不可歇,大声质问。
  三大辅臣一个个闭目不言,而文武大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段达终于有了机会,跳出来道:“微臣早就说过,荥阳郡单靠一个李言庆,不足为持。理应派一战功卓著,稳重老成之人辅佐郇王。可是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同意,致使今日蚁贼成货。”
  “段将军,现在不是推诿的时候。”
  卢楚睁开眼睛,沉声喝道:“至少到目前为止,郇王殿下并未发来告急文书,也没有表明荥阳已危在旦夕。
  如今,虎牢关外盘踞数十万蚁贼,李逆以声东击西之策,轻取新郑阳城,兵临巩县,但也未曾攻破黑石关。在这等情况下,荥阳郡没有告急,正说明郇王殿下成竹在胸,并无大碍。可段将军却张口危急,闭口不足为持。难道就不怕冷了在虎牢关,在黑石关苦战的将士们的心吗?”
  “我……”
  段达脸通红,恨恨的瞪了卢楚一眼。
  而卢楚却浑不在意,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荥阳郡现如今并未告急,微臣之见,还是先弄清楚那边的状况,然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段达道:“若等打听清楚,只怕荥阳已经失陷,卢将军到时候就算想要救援,恐怕也来不及了。”
  卢楚立刻反唇相讥,“却也比蚁贼还未到来,某些人就吓得上蹿下跳要强。”
  “你说谁怕了?”
  “谁怕了,谁心里清楚……”
  眼看着这朝会又要变成菜市场,杨侗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厉声喝道:“都给孤住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了心中的不耐烦,而后对一直闭口不言,好像睡着了一样的元文都道:“元太府,你以为如何?”
  “这个嘛……”
  元文都睁开眼,用一种四平八稳的声调开口道:“卢将军说的没有错!如今郇王殿下并未发来告急文书,荥阳究竟是怎生模样?一时间还难以作出定论……如若冒然出兵,只怕未必有益于荥阳目前的情况。但是……”
  他这一个‘但是’出口,卢楚顿时拉下了脸。
  这老东西,莫非又要耍那阴阳两持的招数?
  念头刚一升起,那边元文都就接着道:“段将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未雨绸缪,方为上策。如果不及早准备,等到荥阳战局糜烂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再出兵恐怕也来不及了。”
  “老太傅,那你以为该如何是好?”
  “老臣以为,这种时候,救而不救,不救而救,才是上策。”
  这老家伙,莫不是在说绕口令吗?
  杨侗当时就懵了!
  毕竟他现年才十六岁而已。
  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弄明白一个老家伙的想法,的确是有一些困难。
  元文都微微一笑,一脸的褶子几乎都堆在了一起。加上他那胖乎乎的形象,卢楚这脑海中,下意识出现了沙皮狗的模样。
  “老太傅,您有什么妙计,不妨明言。”
  卢楚知道,这老家伙在拿捏着呢。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一旦等到荥阳郡局势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再想要去出兵挽回,也的确是困难。于是,卢楚上前一步,恭敬询问。
  “妙计倒当不得,不过是一点点拙见,还望诸公莫笑。
  老臣记得,距离黑石关以西百里,就是偃师县城。自大业六年起,陛下曾下令在偃师县营建兴洛仓。虽说兴洛仓的规模,远远比不得洛口仓,却同样存放着大量辎重粮草,必须要有人出镇方可。偃师县令郑乾象虽有文采,却疏于兵事。此等时候,当派以兵法出众,战功卓著者镇守。
  一来,可以探明荥阳郡的状况,一俟李郎君不敌,自偃师出兵救援,可朝发夕至。
  这第二点呢?如果李逆和李郎君正在鏖战,那么偃师的兵马,将可以在极大程度上,震慑李逆,助李郎君一臂之力。
  此外,李逆若不是李郎君对手,此一支兵马,可据守偃师,为我东都再添一道屏障。此一箭三雕之策,老朽也是偶有一得,还望诸公指教。”
  不得不说,元文都这条计策,的确高明。
  即便似卢楚这样不太赞成轻易出兵的人,也无话可说,只能是连连点头。元文都这个主意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完美的揉合了所有人的主意,平衡了所有人的利益。你们不是不希望王世充得到荥阳吗?那好,有李言庆在黑石关,王世充未必能够进入。你们若担心李言庆独大,没关系,王世充会在偃师制约李言庆。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所有人也都无话可说。
  杨侗更是连连称赞,“老太傅果然老成持国,此计甚妙。但不知,老太傅以为何人可以出镇偃师?”
  果然是个孩子!
  元文都几乎把话都挑明了,杨侗还是未能反应过来。
  没办法,元文都只好站出来说:“洛阳通守王世充,战功卓著,家学渊源,正可出镇偃师。”
  “孤意亦如此!”
  杨侗立刻点头。说罢,他向段达和卢楚等人看去,“诸公以为如何?”
  这种时候,谁又会站出来驳了元文都的面子。
  卢楚轻揉太阳穴,心道:这样也好!不管是李言庆还是王世充,都非等闲之辈。就让他二人在黑石关掐吧,只要洛阳安然无恙,且随他们去……
  ……
  一天时间,在平静中渡过。
  黑石关,已做好了准备!
  李言庆忙碌一整日,终于得了片刻的清闲。不过他没有回军府休息,而是直接在城楼里假寐。
  “将军,郇王使者,抵达关下。”
  李言庆蓦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郇王使者来了?速领我前去迎接。”
  他整了整衣冠,在郑大彪的陪同下,沿着驰道匆匆走下城楼。黑石关下,一个中年文士正肃立等候。杜如晦和薛收,则在两边相陪。一见李言庆,那中年文士连忙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郇王帐下舍人柳周臣,拜见李郎君,李县男。”
  李言庆认得这个人,乃洛阳人氏。
  据王頍打探的消息说,柳周臣是杨庆最信任的心腹幕僚,同时也是杨庆的谋主。
  柳周臣的父亲,就是杨庆之父杨弘的家臣。柳周臣生于杨家,长于杨家,用一句后世的话,他和杨庆是发小。也正因为此,杨庆对他信任有加,可谓言听计从。此人虽只是杨庆门下舍人,可李言庆却不敢有半点怠慢。
  他上前拱手:“柳公,别来无恙?”
  “郎君客套了,柳某不过殿下府内一个小小家臣,那担得起柳公这个称呼?”柳周臣颇有些慌乱,连忙再次施礼。
  而后他直起身子,正色道:“李郎君,你派人送来的书信,殿下已经看罢。
  不知黑石关现在情况如何?李逆人马,可曾抵达?”
  柳周臣刚从荥阳县过来,自然不清楚李言庆和李密,已经狠狠的干了一次。而且此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虎牢关。不成想李言庆一封书信过来,令杨庆心里,也感到惶恐不安。
  不过,杨庆还认为,这只是李言庆的猜测,故而派柳周臣前来视察。
  李言庆回答道:“昨日凌晨,我军已与李逆前锋军,八风营交锋。”
  “啊,胜负如何?”
  “赖殿下洪福,八风营已被我击溃,退至九山休整。不过李逆根本犹在,其主力人马,刚在邙岭击溃了庞玉将军所部。据探马消息,李逆在击溃庞玉将军之后,于邙岭休整一日,正向九山逼近。
  末将大致估计,最迟明日,李逆定会兵临黑石关。”
  柳周臣闻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也知道李密难对付,但没有想到,李密会厉害如斯?庞玉霍世举所部驻守邙岭,柳周臣也听说过。两万隋军!那可是两万精锐隋军啊……不成想在一日间,就被李密大军攻破……
  两万人都不是李密的对手!
  柳周臣打量了一下黑石关的状况,面带忧虑之色,轻声问道:“黑石关,如今有兵马几多?”
  言庆心里一咯噔,陡然生出一丝警惕。
  他一个郇王府舍人,打听我兵力作甚?这好像不太符合柳周臣一直以来的习惯吧……
  沉吟一下,言庆故作神秘之状,轻声道:“不瞒柳公,巩县县令柴孝和柴公,在得知箕山失守之后,立刻发出征召令。荥阳一万八千户人,一户两丁,如今已聚集人马近四万有余。”
  倒也不是李言庆想要夸张,事实上一户两丁的话,四万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他并没有以此方式来征召乡勇,基本上按照一户一丁征召。言庆存了个心眼儿,万一这柳周臣和李密有联系,四万人马多多少少,也能震慑一下李密。不是他多心,细想一下,连柴孝和都能做李密的卧底,更何况柳周臣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这柳周臣和杨庆是发小,可是在利益面前,谁又能保证,柳周臣不会变节?
  如果柳周臣不是探子,李言庆这个四万人的兵力,也不是不能挽回。
  到时候他只需向杨庆呈报,战事太过参连,死伤无数,差不多就能把这件事情掩饰过去。
  柳周臣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李郎君,如今徐郎君在虎牢关,可是打得非常出色。
  你也知道,殿下这心里,始终是向你这一边。所以临来之前,殿下曾嘱咐我私下询问,黑石关,安否?”
  言庆闻听,傲然一笑。
  “虎牢关外,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只要某家在此击溃李逆,孟让李文相之流,定当不战而逃。请转告殿下,黑石关固若金汤。”
  言语中,透着对徐世绩的不屑之意。
  柳周臣挠了挠鼻子,呵呵一笑,“有李郎君这句话,殿下必然能够放心。”
  李言庆又陪着柳周臣在城楼上巡视一圈,让他看清楚了军卒们高涨的士气,和旺盛的战意。
  柳周臣自然少不得称赞一番。
  用过晚饭后,他带领人马,匆匆离去。
  “言庆,你对这个柳周臣,似乎很感兴趣?”
  薛收和杜如晦站在李言庆身旁,好奇的望着言庆问道。
  “非常之时,一切值得怀疑的人,我都会去怀疑。”言庆转身,轻声道:“这柳周臣言行举止倒也未曾露出什么破绽,可是他探听我麾下兵马,却让我不得不多一分小心。如今李逆即将兵临城下,我也要小心谨慎才是。那李逆的声望着实不小,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
  薛收和杜如晦相视一眼,突然笑道:“李密偌大声名,还不是言庆你一手营造?”
  “哦……如此说来,我倒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喽?”
  三人不由得同时放声大笑,对于即将到来的恶战,好像都浑不在意。
  待言庆踏上返回军府的途中时,他突然把李淳风叫到身旁,“小李子,你持我令牌,立刻连夜赶回巩县,面见你小念姊姊。你告诉她,让她想尽一切办法,为我查清楚柳周臣的底细。”
  “小念姐姐,行吗?”
  “你只管去就是了,其他事情,休问。”
  这也是李淳风和马周的区别所在。
  对于李言庆吩咐下来的事情,马周绝不会多一句嘴;而李淳风呢,比马周更机灵,神神道道的,也比马周强。只是他性子太过于好奇,有些时候,难免让李言庆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但总体而言,言庆对于李淳风,还算是满意……
  柳周臣?柳周臣?
  李言庆对柳周臣并不陌生。
  可现在疑心一起,就觉得这名字,颇为有趣。柳周臣,这三个字,似乎别有玄机啊……
  回到军府后,言庆在书房里和衣而卧,沉沉睡去。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靠近,连忙睁开眼睛,呼的坐起身来。
  却是郑大彪,走进书房。
  “公子,探马来报,李逆大军已抵达九山。
  其前锋军,正迅速向黑石关逼近……请公子定夺。”
  一下子,言庆睡意全无。
  “可探明李逆前锋,何人领兵?”
  “启禀公子,业已探明。李逆前锋军的主帅,就是那瓦岗寨左武侯大将军,单通,单雄信!”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
  山湾口惨败,对秦琼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而昔日好兄弟的反目,李言庆那一番恶毒刻薄的咒骂,更让秦琼夜不能寐。每每睡着以后,就会梦到张须陀一身血污出现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而后拔刀向他看来。
  难道说,当初的选择真的错误了吗?
  秦琼茫然不知所措……
  贾务本在投降李密不久后,便因伤重无法挽救,撒手人寰。贾闰甫虽说留在李密帐下效力,但李密对他的重视,远远不如秦琼。此次出征,贾闰甫甚至未能随军,被留在大梁城里。
  其实秦琼心里也清楚:李密看似对他信任有加,实则也有提防。
  贾闰甫被留在大梁城中,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对秦琼的牵制。因为秦琼在贾务本临死前,曾答应过贾务本,一定会照顾贾闰甫。只要贾闰甫在,秦琼总是有一个挂念。人皆好名,秦琼亦如此。而且他对名声的看重,甚至远超过许多人。要出身没出身,要文采没文采。
  这年月虽说尚武成风,可是对武将的偏见,始终存在。
  君不见朝中那些手握兵权的大臣们,要么是世胄出身的子弟,文武兼修;要么就是有从龙之功,甚得朝廷信赖。这两样,秦琼都没有!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信诺,就更加看重。
  可如今……
  八风营惨败,虽非全军覆没,也是损失惨重。
  山湾口一战后,秦琼收拢兵马,清点之下,也不禁落泪。八千八风营,只有不足四千人返回。也就是说,仅止一战,八风营损失过半。其实真正战死的军卒并不多,不过千余人而已。其余的大都四处逃窜,躲在某个地方不敢再出现。除了这些,秦琼一手打造出来的八风骑,折了三分之一。即便是活着回来的,也失去了战马,整个八风营,基本属于瘫痪状态。
  低落的士气,使八风营人心惶惶。
  若非程咬金的火字营和王伯当的连山营及时抵达,否则连这不足四千人也无法凑齐。
  在回到九山大营的当天晚上,秦琼就病倒了!
  先是被李言庆射伤,而后黄骠马拼死救他的同时,也把秦琼砸伤。八风营的惨状,以及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内心中难以言述的愧疚,使得秦琼再也无法坚持,一病下,就再也没起来。
  李密率部抵达九山之后,对此也束手无策。
  可如今他已是骑虎难下,举天下人都在盯着他。如果说,取新郑,夺阳城,伏击张季珣,并没有引起他人的关注;那么邙岭一举击溃庞玉霍世举,却使得李密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退兵?
  势必令天下人耻笑。
  人言李密,必会说他畏惧李言庆,哪怕是打下了九山,却不敢和李言庆正面交锋。
  事实上,李密也的确没有和言庆正面交过手。哪怕他击杀了张须陀,也无法弥补这样一个事实。取东都必取荥阳,取荥阳必杀李言庆!这已经成为许多人都认同的一个基本观点。
  所以,李密如果不能击败李言庆,夺取荥阳。
  哪怕他获得再多的胜利,都显得微不足道……
  如今这种情况,李密就算不想强攻黑石关,恐怕也不可能了!他只有攻下黑石关,击败了李言庆,才能动摇荥阳上下的信心,同时也是证明自己的机会。可八风营惨败,秦琼又病倒,使得李密生出不祥的预兆。莫不是苦心策划数月的春季攻势,就要在这黑石关下破灭?
  没有秦琼,没有八风营,可我帐下猛将无数,在击溃了庞玉之后,更俘虏无数隋军,兵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几分。既然如此,我誓取黑石关。不斩那李言庆,天下人焉能服我?
  不过秦琼病倒,程咬金身受两处箭伤,一时间也无法作战。
  王伯当……那是李密的心腹,自不能有失。
  于是在思忖许久后,李密决意派单雄信为前锋军,先行出击。他亲自督导中军,随后出征。
  单雄信意外获此重用,自然喜出望外。
  他二话不说,立刻点起本部兵马,连夜自九山开拔,直扑黑石关。
  骑在马上,单雄信犹自得意洋洋。
  也难怪他如此得意。作为翟让的亲信,在翟让被杀后,他是第一个投降了李密。表面上,李密待他非常亲热,甚至委以左武侯大将军之职,统辖六卫府之一,位高而权重,威风无比。
  但实际上呢?
  单雄信的地位很尴尬。
  六大卫府,左右骁卫,左右备身,左右武侯中,其他五大卫府将军,都统领着本部兵马。只有单雄信所部,是由李密调拨过来。也就是说,左武侯卫府实际上只听从李密的调遣。单雄信就是一个傀儡,空有其名,却没有半分权力。甚至连他麾下的幕僚,都比他来得威风。
  整个卫府中,听从单雄信调派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长子单芳、次子单重,假子成莫言……
  单雄信心里这个委屈,这个憋屈,又岂是为他人知晓?
  此次终于获得单独领兵的机会,单雄信下定决心,定要好好表现一番,以正其名。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小胜一阵,就可以获得李密的信任。至于大胜?单雄信从未想过。李言庆的手段他领教过,当初十几万大军围攻虎牢,都没能占到李言庆的便宜!这家伙,诡计多端。
  小胜,我只要一场小胜!
  单雄信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莫要疏忽大意。
  轰—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把单雄信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出了什么事情?”
  单雄信吓了一跳,大声询问。
  “启禀大将军,前方路上有一个大坑……一辆车仗陷了进去,如今正在扶正收拾,并无大碍。”
  “还收拾个什么?传令下去,休要管那车仗,加速行进!”
  “喏!”
  传令兵还没等转身,就听前面又传来一声巨响。
  确是路上一个不起眼的凹坑,折断了骡马的跟腱,引得车辆翻到。
  一连两起事故,不过看上去好像都是出于意外。单雄信也没有在意,军卒们也没放在心上。
  不过又行进数里,就听轰的一声响,人喊马嘶。
  单雄信怒了,“又是怎么回事?”
  “启禀大将军,道路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坑洞,上面铺着浮土。弟兄们过去的时候没有觉察,浮坑突然塌陷,以至于不少兄弟陷了进去。”
  单雄信这才觉察到不妙,连忙上前观瞧。
  只见道路中央,一个倒斗形的大坑极为醒目。上宽下窄,坑洞地步倒插尖锐的木桩,两匹马被木床刺穿了身体,连带着马上的骑士,也被钉在上面。鲜血把木桩染红,在夜色中格外诡异。
  单雄信咽了口唾沫,大声道:“传我命令,三军徐徐推进,遇陷坑绕行……这定是李狗官的奸计,大家多小心。”
  军士们立刻绕开陷坑而走。
  不成想没两三步,一个军卒觉得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抬头看时,就见眼前尘土飞扬,一面简陋的钉板呼的从地上倒翻起来。没等那军卒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同他在内,四五名军卒同时被钉板拍中。尖锐的木钉噗的穿透了他们的身体,而后将他们拍翻在尘埃之中。
  那惨状,令人触目惊心。
  运气好一点的,直接被拍死。
  运气若是不好,则被钉在那木桩上,凄厉的哀嚎,抽搐……
  单雄信眼皮子挑动不停,下意识拍了拍胸口:幸好老子没走那边,否则怕是被这几个家伙还难看。
  不过又一想,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这里距离黑石关还有二三十里路,李言庆究竟安排了多少这样的陷阱,在等着他们上钩呢?
  “立刻传令,三军放缓速度,一步一步推进。”
  单雄信嘶声咆哮。
  麾下兵马,在经过这连番灾难后,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每走一步,都要看清楚状况,一面触发更加恐怖的陷阱。可即便如此,瓦岗军还是折损无数。
  十几里的山路,单雄信损失了十余辆车马,军卒百余人……
  天蒙蒙亮时,瓦岗军终于通过了平安渡。所谓平安渡,其实就是一条小河。宽不过五六米,河水流量也不大,自邙岭流出,注入洛水支流。河滩两岸,到处是白色的卵石。故而当地人又称之为白石渡。
  单雄信已经是疲惫不堪。
  这并非是身体的劳累,更多是精神上的疲倦。
  整夜徘徊在死亡的恐惧中,精神必须要保持高度的集中。一不留神,就会死的凄惨无比。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压力行军,对于所有人,包括单雄信在内,无疑是一种煎熬。看着潺潺溪流,洁白的卵石,以及四周静谧祥和的气氛,单雄信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用力搓揉面颊。
  “爹,要不让兄弟们休息一会儿?”
  长子单芳见士卒们一个个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到单雄信跟前谏言:“兄弟们被折腾了一个晚上,疲乏至极。如此状况下,即便是到了黑石关,也难有什么作为……倒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下,喝点水,吃点干粮。反正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单雄信闻听,浓眉一蹙。
  不过看士卒们的模样,他也知道,单芳所言有理。
  “让大家休整一炷香,抓紧时间吃饭喝水……一炷香后,立刻出发。我们必须在辰时抵达黑石关。”
  “喏!”
  随着单雄信这一声令下,军卒们一个个如释重负。
  有的人,当时就坐在了卵石上,疲惫的一动都不想动。
  此时,寅时将过,卯时将至。
  天已经开始发亮,不过视线却很模糊。
  有军卒在偶然间抬头眺望,却顿时张大了嘴巴,整个身体就僵在了原地。
  “二哥,你怎么了?”
  那军卒手指正前方,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在迷蒙的晨光中,正前方百米距离外,隐隐约约有一片黑压压事物。看上去好像静止不动,可实际上,却又觉得越来越近。
  “那是什么东西?”
  眼神儿不好的忍不住开口询问。
  在迷蒙中,突然泛起一抹寒光……
  “敌袭,是敌袭!”
  那寒芒对瓦岗军卒而言,并不陌生。那是兵器泛起的冷芒,那不是一群死物,而是敌人!
  刹那间,瓦岗军乱成了一片。
  与此同时,那黑压压一片事物突然加快了速度,迅速逼近。
  差不多五六十米的时候,终于看清楚了!
  对方清一色黑色皮夹,跨刀挟弓。头扎黑色网巾抹额,腿上绑着绑腿,足下蹬着草鞋。说是草鞋,实际上是普通布靴外面,用厚厚的干草裹住。如此一来,军士们行进,可毫无声息。
  脸上覆着黑色假面,狰狞可怖。
  当瓦岗军发出第一声呼喊的刹那功夫,对方挽弓搭箭,迅速奔行。
  一边跑,一边开弓放箭。
  用的全都是不足一石的短弓。这种弓的射程并不远,可是在五六十米的距离中,杀伤力最大。而且挽弓完全不费力气,一边奔跑,一边射箭,甚至不用瞄准目标。数百人一起奔跑,箭矢如雨点般飞向瓦岗军。瓦岗军这边还没能恢复过来,仓促中站起来应战,可是却手软脚软,使不出一点力气。
  单雄信同样是手脚发软,不过他毕竟是练家子出身,比之普通士卒,当然恢复的快。
  翻身上马,手持大槊厉声喊喝:“单芳、单重、成莫言,随我一同迎敌!”
  说着话,单雄信催马冲向敌军,手中大槊一抖,“狗贼,焉敢偷袭!单雄信在此,休得猖狂!”
  这本是振奋人心的一个好办法!
  毕竟瓦岗军人数占居绝对的优势。只要单雄信能斩杀对方主将,自然可起到振奋军心的作用。
  可是没等单雄信话音落下,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大将,手持青锋槊,怒吼一声:“单雄信,蠢贼!罗士信在此,侯你多时了……”
  那乌骓马擦着地面,飞一样的就冲到了单雄信跟前。
  人借马势,马借人威!
  罗士信掌中青锋槊扑棱一抖,幻化出一朵碗大的枪花。槊锋呼啸着,直刺单雄信,在空中留下一道森冷的残影。单雄信瞳孔陡然缩小,马槊一摆,横槊拦击。两槊交击,只发出叮的脆响。
  青锋槊与马槊稍触即分,而后扑棱再次刺出。
  罗士信的出手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好在瓦岗军中,也有一个速度和罗士信差不多的主儿,程咬金。单雄信和程咬金时常在私下里交手,故而对这种疾风暴雨式的攻击,并不陌生。罗士信青锋槊速度越来越快,每次和单雄信的马槊相触,立刻收回,反手再刺。而单雄信,则是一派以慢打快的模样,不慌不忙。
  你快任你快,我自守好门户。
  两人你来我往,两槊交击,不时传来雨打琵琶般急密的声响。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对方,只看哪一个先露出破绽。只是单雄信被罗士信这么一缠住,瓦岗军可就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时候,隋军已经冲到了跟前。弓箭全都抛开,拔出随身陌刀,呼喊着冲进瓦岗军的阵中。这些隋军,三人一组,三组一队,三队一群……相互间不断配合,彼此保护。冲进瓦岗军之后,更是不断错位变化,压缩瓦岗军的活动空间。
  如同一支锋利的长剑,隋军瞬间把瓦岗军的阵型撕成七零八落。
  一边是精诚合作,一边是作鸟兽散,各自为战。这优劣一下子就分的清清楚楚。单芳单重和成莫言三人不禁大惊失色。说起来,他三兄弟跟随单雄信也算是打了不少仗。虽算不得身经百战,却也是杀人无数。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隋军如同一架极为精密的仪器,每一个人,每一组,每一队人都是这抬机器上的零件。相互间配合的天衣无缝,即便是偶然有一两个零件脱落,却无法影响整台机器的运行。甚至每一步,每一次挥刀,都似乎是经过精密的计算。
  从全局而言,瓦岗军占居绝对人数优势。
  可是从每一个局部看去,却是隋军占居了压倒性的人数优势。
  瓦岗军人再多,也无法和这么一台经过一年不断磨合,无数次严苛的演练后儿组成的杀人机器相比。
  单芳知道,如果这么打下去的话,哪怕瓦岗军占居再大的人数优势,也会被隋军击溃。
  必须要尽快打乱他们的节奏!
  那么如何大乱节奏?
  很简单……依靠个人的武力,进行无休止穿插撕裂,直到将对方的阵型打散,或者把节奏打乱。
  这说起来似乎很容易,可真的做起来时,单芳立刻发现,其中的困难和危险。
  黑石府的三角阵,除了经历过无数次严苛酷烈的演练之外,更经受过无数次凶狠的冲击。
  李言庆手下不缺猛将,甚至连他自己,也是搏杀的高手。
  裴行俨、雄阔海、阚棱、罗士信、王伏宝……任何一个人拉出来,都是如同小说里说的那样,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三角阵经过这些人的冲击,其抗击力,自然非一般人可想象出来。
  单芳武艺不差,但比起黑石府当时这五虎上将,显然差距不小。
  如果单雄信没有被罗士信缠住,凭他父子四人合力,倒也是有可能把这三角阵撕开一个口子。
  可惜,现在单雄信被罗士信缠住,斗得难解难分,根本无法顾及这边。
  单芳三兄弟一入阵,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与此同时,三角阵的三个锐角,突然向外拉伸,阵型空间似乎随之增大。而后猛然收缩,使得阵内空间比之先前,更加狭窄。从外面看,单芳三兄弟不是冲进阵里,而是被这巨大的三角阵吞噬。那种古怪的感觉,令人心惊肉跳。
  “小子,既然进来了,那就别走了!”
  三兄弟在入阵的一刹那,随三角阵的拉伸收缩,一下子就被分割开来。
  成莫言被一个身高过丈,体魄如同雄狮一般的黑脸大汉拦住。只见他一身皮甲,要害处扣着铁铠。手中一对车轮板斧,斧刃锋口,仍自滴着殷红的鲜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居然敢在雄爷爷面前耍斧子?今天雄爷爷让你知道,这斧子该如何耍弄。”
  成莫言善使一杆宣花斧,重六十三斤。
  闻听对方开口爷爷,闭口爷爷,成莫言勃然大怒。
  “黑鬼,胆敢辱我,照打!”
  说着话,他在马上轮斧劈向雄阔海,宣花斧劈出的一刹那,他双脚扣紧马镫,腰部做了一个奇异的转动,那斧头挂着万钧之力,恶狠狠劈出。
  雄阔海笑了!
  他没有骑马,脚下使了一个千斤坠,双斧扬起,气沉丹田向外一崩。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成莫言的宣花斧呼的被荡开。双臂几乎失去了知觉,双斧交锋的巨力,更震得他脑袋嗡嗡直响。胯下战马希聿聿长嘶不停,踏踏踏连连后退。
  雄阔海转动了一下肩膀,笑意更浓。
  “小子,好力气,这次换我了!”
  说着话,雄阔海垫步如飞,就冲到了成莫言面前。
  只见他踏步腾空而起,那两三百斤的体魄,跳的却很高,连人带斧,好像一座小山似地压下来。
  成莫言只觉得眼前一黑,再往后退,可就是隋军明晃晃的钢刀。
  心里一横,牙关紧咬,他举起宣化大斧相迎,铛……雄阔海双斧披在宣花斧上,成莫言就觉得,好像泰山压顶一般。别说是他了,就连他胯下的战马都承受不住。四蹄一软,噗通就跪在地上。
  好在这家伙聪明,顺势丢了宣花斧,在地上滴溜溜懒驴打滚。
  刚要站起来,就觉得十几支钩挠探出,把他死死压在地上。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小子,老实点呆着,若不然人头落地。”
  话音未落,自有小校上前,把成莫言绳捆索绑,脱到旁边。
  我的个老天,这黑石关里面,都是些什么怪物?
  成莫言久闻李言庆之名,却一直没能见过。甚至在此次出兵前,他挟大胜庞玉,斩霍世举之威,自信满满。
  哪知道,连黑石关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就成了阶下之囚。
  那雄阔海可开山断嶽般的一斧,在成莫言心里,埋下了巨大的阴影。
  若老子能活下来,日后再碰斧头,必天打雷劈!
  也许,在成莫言心中,还是认为雄阔海之所以找到他,就是因为他手里那杆该死的宣花斧。
  可实际上……也正如此!
  三角阵内,除了雄阔海阚棱之外,麦子仲费青奴也都藏在里面。
  他们的装束和其他军卒并无两样,但同时也是指挥三角阵运转的中枢。单芳入阵,就被阚棱抓住,只三合,被斩于马下;他弟弟单重倒是运气不差,一进阵就发现情况不妙,麦子仲咬牙切齿,朝他扑来。单重二话不说,拨马就走。趁着三角阵运转变化之时的一个空子,冲出大阵。
  可他是冲出来了,他手下那数十名亲兵,却留在阵中,被砍成了肉酱。
  “父亲,快走!”
  单重冲出大阵后,哪里还敢再停留片刻,冲着单雄信大喊一声,拨马朝着白石渡对岸就跑。
  单雄信也觉察到了情况不妙,顾不得和罗士信继续纠缠,虚荒一槊,调头就跑。
  这父子二人一跑,他麾下的瓦岗军,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抵抗。聪明的把手中兵器一丢,抱头席地而坐,大声呼喊:“休再打了,休再打了……我等投降,我等投降!”
  眼看着单重,马踏白石渡,就要渡河而去。
  突然间,一支赤茎白羽箭破空袭来。
  单重只顾着逃命,躲闪不及,被那利矢正中后脖颈上。
  他在马上一软,身子立刻扑通掉在河里。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那匹战马不知道主人已被射杀,只是觉得身上一轻,立刻仰蹄加速,拖着单重冲上河滩,狼狈而逃。
  “我儿……”
  单雄信在马上看得真真切切,只觉胸口发闷,一口鲜血喷出,趴在马背上人事不醒。
  河滩远处,李言庆缓缓收回宝雕弓,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抹奇美的弧线。
  “单通这一败,李密定然发疯!”
  薛收笑呵呵的看着单雄信在亲兵的簇拥下落荒而逃,忍不住笑呵呵的对李言庆道。
  “他发疯最好……若是不疯,我岂不是白辛苦一晚?”
  “哈,既然如此,我们就准备回关,静待李逆,如何疯狂吧……”
  两人神色悠然,相视一笑。
  梁老实牵着马,往黑石关行去。郑大彪则背负双枪,静静的跟在两人身后,催马缓缓而行。
  白石渡上,早已变成一片血红色。
  河水卷着一个个血泡子,向洛水流淌而去……
  ……
  李密站在车上,看着跪在车前的单雄信,以及单雄信身边,那具血肉模糊,已看不出模样的尸体,双手下意识的握拳,指甲勒进了肉里。
  “如此说来,你是全军覆没?”
  单雄信伏地痛哭,“非是末将无能,而是那李贼狡诈……我三个儿子,全都折在了白石渡。”
  李密很想跳下车,一剑看似单雄信。
  你他娘的出征时怎么说?
  我是李言庆,小贼耳!
  可就是那小贼,让我六千精锐尽没……
  王伯当在他身后,轻轻扯了一下衣袖。
  李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胸中的怒火:李言庆,看样子你是非要和我对着干了!
  他强作笑颜,温言安抚道:“大将军休要难过,且下去休息,好生安葬二公子。我当挥兵直扑黑石关,为大将军报仇雪恨。”
  说完,李密陡然提高嗓门,厉声吼道:“三军将士,巩县就在前面。
  只要攻破黑石关,洛口仓的粮草辎重尽归尔等所有,巩县世族豪门万贯家财,任由尔等取用。
  传孤王命令,全军加速前进,不破黑石,孤王誓不收兵!”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一)
  李密的确快疯了!
  短短三天时间,两营报废,两名大将受伤,还有一个神情恍惚。如此惨重的损失,李密从未遇到过。
  特别是秦琼的八风营,虽说还有几千人马,但想要重新形成战斗力,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他气归气,还是仔细询问了白石渡的战况。
  对于黑石关那古怪而前所未见的三角阵,李密感到无比震惊。
  原以为自己得了秦琼,八风阵已经是天下无敌。可现在看来,黑石关这个古怪的阵法,杀伤力似乎更大。李密非常好奇,这李言庆是如何琢磨出这个古怪的阵法来呢?为何,他不是我的手下?为何,偏偏成了我的敌人?若我有李言庆,天下谁又是我对手?大业何愁不成?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李密一路谨慎小心,逼近黑石关。
  好在此前言庆设下的种种陷阱,被单雄信破坏的七七八八。所以李密大军并未耽搁太久,在正午时分,兵临黑石关下。
  李言庆登上城楼,眺望城外密密麻麻,四处林立的瓦岗军军营。
  “李密看起来,倒是学乖巧了!”
  说实话,瓦岗数万大军列阵在黑石关下,看上去声势浩大,颇为可怖。这支瓦岗军,可不是昔日李言庆在虎牢关下见到的那支瓦岗军,也不是如今陈兵虎牢,和徐世绩交手的瓦岗军。
  勿论从军容还是士气而言,黑石关下的瓦岗军,都显示出不同寻常之处。
  以蒲山公营为根本,挟连取新郑、阳城,击杀张季珣,大破邙岭隋兵之威势,这支瓦岗军,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凶悍之气。哪怕是秦琼败北,哪怕是单雄信失利,都没有影响到他们。
  就如同巩县人信任李言庆一样,这支瓦岗军的军魂,则是李密。
  那种扑面而来的威压和杀气,令不少没有见识过大场面的军卒感到心惊肉跳。
  就在所有人都为之紧张的时候,李言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不少人感到一愣,心情也随之轻松不少。
  “郎君此话怎讲?”
  自有那知心意的人走上前,一副好奇模样问道。
  李言庆帐下,能如此察言观色的人,非许敬宗莫属。
  言庆笑道:“常听人说,李逆用兵如神,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如摧枯拉朽,从未听说他扎什么营寨。可如今在我黑石关下,他是龙得给我蜷着,是虎得给我趴着。老老实实,该扎营还得扎营……呵呵,依我看,过一会儿他还得亲自过来拜见我。你们说,我该如何对他?”
  对李密的轻蔑之意,几乎是跃然脸上。
  是啊,李密又有什么可怕?
  还不是被咱们郎君打得没有损兵折将,没有还手之力?李郎君说的好!在这黑石关下,他李密是龙得蜷着,是虎得趴着。黑石关是我们的地盘,区区一个李密,我们又何必害怕他呢?
  就在这时,但见旌旗招展的瓦岗军大营中,一辆战车徐徐而来。
  战车上,一个身穿明光甲,手扶栏杆的清癯中年文士,卓然而立。在距离黑石关不足百步的时候,战车戛然停下。车上的中年文士捻须凝视城头,目光最后停在了李言庆的身上……
  “李郎君,别来无恙?”
  李言庆觉得这中年人好生面熟,似在那里见过。
  他刚要开口,不成想许敬宗突然露头出来,冲着对方大声喝问:“城下说话之人,可是李密?”
  李密?
  城楼上先是一阵死一般的宁静,片刻后传来轰然大笑。
  李言庆也想起来了,这车上的中年人,不就是李密李法主吗?
  当年他从高句丽回国,因拒绝杨广的调和,而被杨广下旨幽居在巩县的时候,见过李密。不过当时李密作为杨玄感的谋主,怀着好奇的心理到言庆家中招揽,并没有表露他的身份。
  后来言庆知道他就是李密,不过印象已经模糊了……
  听着身边的笑声,李言庆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不过是顺口那么一说,没成想李密还真的过来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是否算一语成谶呢?
  想到这里,李言庆脸上笑意更浓。
  李密一路上思来想去,觉得黑石关,能不能最好不打。
  只要说降了李言庆,荥阳唾手可得。他也是真的喜爱李言庆,哪怕对李言庆有所顾忌,但对言庆的才干,却非常欣赏。
  普天之下,能把我李密逼得如此凄惨者,恐怕除李言庆外,再无旁人。
  这心里面甚至动了一个念头,如若李言庆愿臣服我,我可以受他为义子,把基业都托付给他。
  毕竟,李密两次逃亡,家人都死光了。
  四五十岁的人,不剩下一个子嗣。而李言庆似乎也是个孤儿,不但年纪合适,而且还姓李,岂非老天给我的继承人吗?
  听到许敬宗的询问,李密刚准备回答,却听到黑石关上,一阵疯狂的哄笑声。
  这些家伙在笑什么?
  难不成我的名字,就这么可笑?
  李密心中奇怪,同时又感到一丝恼怒。
  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无礼了!
  李言庆站出来,手扶城垛,一脸笑容道:“密公,别来无恙……呵呵,别来无恙啊。只是如今你我势若水火,密公此来,又有何见教?”
  “李郎君,孤今日前来,不为其他,只为救郎君性命。”
  言庆一怔,旋即明白了李密话中含意。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密公,莫非是要效仿那苏秦张仪之流,令李某献城投降不成?”
  不等李密回答,李言庆脸色一变,厉声喝问道:“李某心中颇有疑问,但不知可否请教密公?”
  李密道:“李郎君尽可直言。”
  “密公,你可有妻儿?”
  “啊?”
  “我曾听说,密公乃世胄出身,曾娶妻楚公杨素之女,不知真否?”
  李密不明白言庆突然提及此事,究竟是何用意,想了想,点头道:“楚公当年厚爱于李密,将其女嫁于李密,确有此事。”
  “杨玄感被诛之后,密公流亡四方。
  我又闻,雍丘人丘君明曾收留密公,并将同村王彦之女嫁于密公,不知真否?”
  “这个……李密落难时,幸得丘公君明护佑,确实介绍同村王彦之女,嫁于李密,此事不假。”
  李言庆酝酿了一下情绪,声色俱厉。
  “但不知,密公你妻儿如今何在?”
  李密心里一抽,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抬头向黑石关上看去。
  言庆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李密,你当初为一己之私,令妻儿受牵连,命丧黄泉。连妻儿都保不住的匹夫,又有何面目,来说降于我?如今,你又为自己的私欲,令苍生遭难。
  自你造反以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你瓦岗军也敢自称义军。可是每至一地,你就纵兵劫掠,留下满目疮痍,令无数人流离失所。你这等人,也配称作‘好汉’?落难时,尔如丧家之犬,可与乞儿结义;得意时,昔日助你之人,早抛在脑后。我问你,丘君明授首,满门曝尸荒野,你可曾想过为他们收敛?王彦不在意你被捉拿,将女儿嫁给你,还为你生下幼子。可是他父女祖孙三人,如今坟茔何方?
  翟让在你危难时,收留于你。
  你却为登上王位,将他害死……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为一己之私而抛妻弃子者无数,其实大家也并不在意。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却不会把话挑明。李言庆一番话说的全都是事实,李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赵郡满门被杀,他尚可用朝夕不保搪塞;可是王彦父女,还有丘君明……李密这心里,又何曾在意过呢?
  王彦,不过一个乡下的教书匠。
  王彦的女儿,也只是个五大三粗,粗鄙而薄有姿色的女人……
  李密早已经把这些人抛在脑后,甚至快要忘记。然则李言庆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的伤疤一个接着一个的挑开,令李密瞠目结舌。
  言庆接着骂道:“李密,你貌似忠厚,实则心怀奸诈,忘恩负义,豺狼也!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
  李密,你的为人之本何在?因你之过,令父母亡故,令妻儿受累,你所言之道,又是哪个?李言庆虽说年纪不大,也知忠孝二字,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焉能与尔豺狼共存乎?”
  李言庆就差没有骂李密不是人了!
  李密脸通红,手指李言庆,气得身子颤抖不已。
  薛收生平最重孝悌。这一点从他生父薛道衡被杀后,他立志不为隋杨做事,就能看出端倪。
  听罢李言庆这番斥骂,薛收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冲到城头,朝着城下吐了口唾沫。
  “李密,豺狼耳!”
  他这一带头,黑石关上的人们,莫不朝城下吐口水。
  更有雄阔海痛哭失声,“我爹娘死得早,令我无法承欢膝下。可是你这贼子,竟害死爹娘,实猪狗不如。”
  “李密,猪狗不如!”
  “李密,畜生……”
  李密这个时候,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用手遥指李言庆,疯狂吼叫道:“李言庆,孤誓取尔狗头!”
  说罢,李密也不再劝降李言庆了,命战车返回本阵。他登上望楼,看着黑石关巍峨城墙,拔出肋下宝剑,遥指黑石关,嘶声吼道:“给我进攻,给我踏平黑石关……李言庆,孤对天发誓,定会将你碎尸万段,令巩县鸡犬不留!”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二)
  三国志里有这么一句话,后来在三国演义中,由刘备说出。
  当时张飞丢了徐州,失陷了刘备的家小,被关羽说了两句之后,急得想要自刎。刘备上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刘备说出这句话,安抚的性质居多。
  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反映了女性在当时的社会地位。
  也许在所有枭雄眼中,陪伴着他们打江山的兄弟最为重要。而且这也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君不见汉高祖彭城兵败时,连儿子女儿都能踹下车仗,面对项羽烹杀其父的威胁,安然说出‘分我一杯羹’的话语。没有人去责怪他,反而极力称赞。相反情深意重的项羽,似乎成了妇人之仁的代名词。
  可是在普通百姓眼里,汉高祖果真威武吗?
  成王败寇,李密如果此时已平定天下,说不得人们会称赞他如何了得。可是现在,李密在荥阳人眼里,不过一介草寇而已。如此他的种种作为,都会被人关注。没有人提及也就罢了,一旦提及,就是一大败笔。好在此前,大家心有灵犀,或故意或无意,将这些事忘却。
  如今李言庆旧话重提,李密如何能受得了这种羞辱。
  随着他一声令下,瓦岗军列阵,缓缓逼向黑石关。与此同时,挡箭牌,云梯纷纷出动,向黑石关扑来。
  而黑石关上的军卒,也正因为李密那句‘鸡犬不留’,而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你要让我们全家死光光吗?老子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得逞。于是,一边是长途跋涉的骄兵悍卒,一边是万众一心,誓死要守住黑石关的乡勇。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在黑石关下,拉开序幕……
  ……
  就在李密对黑石关发动攻击的时候,王世充率领本部四万人,抵达偃师城外。
  得知李密在邙岭大败庞玉霍世举之后,王世充立刻敏锐的觉察到,自己占领荥阳的机会来了。
  他备下重金厚礼,派人送至元文都的府邸中。
  王世充很清楚,他在洛阳的底子薄,如果没有朝中大员的支持,很难站稳脚跟。太原王氏的力量,多集中在山西河北地区,对洛阳的影响力非常小。所以,背靠家族固然不可缺少,联络这洛阳的权贵世胄,同样非常重要。为了河南讨捕大使这个职务,王世充算是豁出去了。
  想当初,他信誓旦旦来到洛阳,一心想要建立功业。
  可没想到,出来了一个李言庆,把他诸般计划,全都破坏。
  做不成河南讨捕大使,他就无法出兵荥阳;占领不到荥阳,他就难以获得足够的兵员和辎重;没有足够的兵员和辎重,他又如何在河洛立足?这本就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以至于从他进入洛阳的第一天开始,就和李言庆不可避免的要发生冲突。即便,他并不愿意如此。
  王世充也知道,李言庆同样甚得杨广喜爱。
  他通过种种手段,获取了杨广的信任;可是李言庆除了杨广之外,还有萧皇后默默在支持。
  对李言庆用手段吗?
  只怕这最终的结果,难以预料!
  而且,言庆也的确是有资本和他争锋。
  王世充心里很清楚,除非有意外发生,他和李言庆之间的荥阳之争,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没想到,意外真的出现了……
  李密攻取新郑、阳城和箕山,又在邙岭击溃庞玉霍世举,使得荥阳郡的南大门,顿时洞开。
  他进可以攻取巩县,退可以转战江淮,亦或者直取东都,并非没有可能。
  出现这样的局面,绝非李言庆之过。
  天晓得新郑、阳城竟然被李密兵不刃血的夺取;天晓得庞玉霍世举,竟然是如此不堪一击?
  但不管和李言庆有没有关系,对王世充而言,机会,来了!
  不过王世充也知道,单凭段达一个人的支持,他很难成功。三大辅臣的意见很重要,可是卢楚又不愿意帮助他。思来想去,元文都倒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在王世充刻意的迎奉下,再加上重金贿赂,才有了元文都在朝堂上明里阴阳两持,暗地里还是偏向王世充的举动。
  再加上王世充请刘良娣为王太后,使得杨侗对他好感倍增。
  卢楚呢,也说不出个理由。
  其实在卢楚而言,李言庆也好,王世充也罢,和他关系都不大。他所要做的,就是看好东都,辅佐好杨侗。如果王世充出镇偃师,和李言庆相互牵制的话,说不定会令东都更加安全。
  “叔父,咱们不去黑石关吗?”
  在王世充的大帐里,一个牛山濯濯的青年男子,疑惑的向王世充问道。
  王世充虽则抵达偃师,但并未入城驻扎。相反,他还严令麾下人马,不得擅自入城扰民,极大的提升了偃师人对他的好感。偃师县令郑乾象,是荥阳郑氏族人。得知王世充不进城,他立刻派人送去足够的辎重粮草。正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入城,我就配合你。
  丘八们的习性,郑乾象再了解不过。
  能少一事则少一事,大家两下相安无事,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王世充的帐下,共分两个阵营。
  一个是王氏族人,其中又以王世充的三个兄弟为核心,形成了王世充最初的班底;还有一个阵营,则是王世充征讨格谦卢明月时,所招揽的各路豪杰。这里面,则是以河北悍匪,曾经劫掠过隋炀帝飞黄上厩御马而闻名天下的杨公卿为首的草莽出身,双方之间,泾渭分明。
  此次出镇偃师,王世充决意以王氏族人为主。
  青年名叫王仁则,是王世充三兄王世恽的独生子。从小就跟随王世充,曾拜西域奇人为师,练就一身好武艺。胯下马,善使一杆一百八十斤的青铜长锤,有万夫不挡之勇,也是王世充帐下的第一好汉。
  王世充笑道:“去黑石关作甚?”
  “李密不是马上就要兵临黑石关,我们前去救援?”
  “错!”
  王世充笑道:“陛下的诏令上明明写着,让我们探听情况,伺机而动。
  如今黑石关情况尚不明朗,我们怎能冒然出击?还是先派出探马,打听清楚情况再做主张。”
  王仁则不是傻子,王世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怎能不明白叔父的心意?
  “如此,侄儿还要恭喜叔父才是。”
  “哦,喜从何来?”
  “此次叔父入主荥阳,这河南讨捕大使之职,非叔父莫属,侄儿又如何不能恭喜叔父得偿所愿?”
  “不不不,圣上一日没有下诏,此事就一日当不得准。
  再者说,如今荥阳危在旦夕,我也没有那精神考虑这许多琐事。国事为重,一切以国事为重。”
  不管王世充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可他的心思,王仁则已经明白。
  “叔父这一招,可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王世充哈哈大笑,而后压低声音,“错,应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他们斗吧,斗得越惨烈越好。不如此,我焉能光明正大进入荥阳郡?我要李言庆这一次,把他手中的实力,全都消耗掉。到时候我倒要看他,还能否硬气起来。他如果聪明的话,自然该知道如何选择。”
  王仁则闻听,眉头一蹙。
  从王世充话语中,王仁则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叔父似乎挺看重那个李言庆!
  自到了洛阳以后,王仁则就经常听到人们提起这个名字。他没有见过李言庆,但也听说了,当初王世充入洛阳时,和李言庆之间的那场冲突。后来时常会有人在他面前夸赞李言庆,包括王世充在内,哪怕李言庆和他之间有矛盾,但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同样是赞不绝口。
  这让王仁则心里很不舒服……
  如今听王世充再次提起这个名字,言语中似乎还想招揽李言庆。
  王仁则立刻赶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重压。
  不行,不能让李言庆投到叔父帐下。此人名声显赫,若是过来了,定然会成为我王氏族人的大敌。
  几乎是本能,王仁则感受到了来自李言庆的威胁。
  不过在表面上,他还是一脸恭敬的模样,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叔父,那咱们何时可以出兵?”
  “不着急,先看看再说……等李密和李言庆见了分晓,咱们在出兵也不迟。”王世充说罢,起身来到帐中的廊柱旁,将悬挂在廊柱上的一柄宝剑摘下,锵的拔剑出鞘,寒光闪动。
  此一战,无比要使李言庆和李密两败俱伤。
  可是李密一旦知道自己抵达偃师,难保不会有所顾忌。
  所以,我必须要让李密知道,我无意插手他二李之间的争斗……唯有如此,他二人才能斗的更凶。
  “仁则!”
  “喏!”
  “传我命令,儿郎们自今日起,勿需操演,可自行出入军营。不过有一点,不要惹事生非。”
  王仁则一怔,“叔父的意思是……”
  王世充微微一笑,“我要让李言庆日夜期盼援军而不得,我要让李密放心大胆的攻击黑石关。”
  “侄儿明白,这就下去安排。”
  王仁则连忙拱手应命,转身走出大帐。
  王世充则用手指轻轻抹过剑脊,仿佛自言自语道:“李言庆,小儿!我且看你这一次,如何与我相争?”
  说完,他抬手一剑劈在长案上。
  那结实的长安,顿时被劈成了两半!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三)
  嘎吱吱—
  机枢转动,发出刺耳的声息。
  这不是一两台机枢的声响,而是数百台机枢同时运转。随着一声沙哑,声嘶力竭的呼喊:“放!”
  数百台抛石车同时发射,一团团火球冲天而起,带着奇诡的弧线,飞向黑石关城头。
  ‘蓬蓬蓬’的声响不绝于耳,被枯草包裹着,燃烧的石头雨点般砸落下来。有的撞在黑石关厚重坚硬的城墙上,有的直接飞上城楼。一块燃烧的巨石,蓬的轰在城门楼上碗口粗的大纛旗杆上。巨大的冲击力,将旗杆拦腰砸断。黑色的飞龙大纛呼啸着,向城楼上倒下去。
  此时,黑石关城楼上,军卒们正舍生忘死的和瓦岗军交战。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大纛倒下……
  一个黑粗壮汉冲出来,双手迎着旗杆十字交叉。那黑粗结实的手臂,肌肉坟起,好像生铁铸造而成。蓬的接住了旗杆,两腿微微向下一曲,化解了旗杆上的重力之后,两只大手抓稳旗杆,奋力向上一推,口中牛吼般沉喝。数百斤重的大纛,又缓缓升起,他双手托住旗杆,如同一个守护神似地,站在大纛之下。
  一连串的举动,也引起了城楼上军卒的注意。
  雄阔海抖手抓住一个顺着云梯攀上城楼的瓦岗军士卒,好像抓着稻草人似地用力摔打在城垛口上。只听军卒凄厉惨叫,双腿顿时被砸断。随后,百十来斤的身体,被雄阔海扔下城头。
  “大彪子,真恶来也!”
  雄阔海看过三国演义,知道那三国演义中,有一个名叫典韦的人,号古之恶来。
  他肚子里那点墨水,也不可能知道这‘恶来’是谁。不过,他听人说过,典韦曾单手托起旗杆,是真勇士。今日郑大彪的行为,与那典韦不遑多让,甚至比起典韦来,更高出一筹。
  雄阔海这一声赞叹,立刻引得城楼上隋军一阵欢呼。
  郑大彪朝着雄阔海憨憨一笑,伸手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休得担心,我会护这大纛不倒。
  “浇水!”
  阚棱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上百口盛着刚煮沸的沸水,顺着城墙倾盆而下。
  城下的瓦岗军躲闪不及,被那沸腾的滚水浇到,顿时鬼哭狼嚎。
  远处,瓦岗军大寨里,传来一阵阵紧密的铜锣声……
  “将军!”
  李言庆把手中的‘马’落下,笑呵呵的看着薛收。
  在他面前,摆放着一个棋盘。不过这棋盘并非围棋的期盼,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分明是后世的中国象棋。
  前世为官时,言庆喜欢和人博弈两局中国象棋。
  围棋,太高雅,太深奥,有道是少年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围棋的门槛有点高,李言庆学了很久,还是不得入其门。反倒是这中国象棋,老少咸宜,他倒是精熟的很。当初家里还有几本古象棋棋谱,书页都翻烂了。来到这个时代后,言庆也曾努力学习围棋,而且与前世相比,棋艺大进……只是他身是少年身,这思维却是一个成熟人的思维。思维一旦固定下来,想要改变就非一件易事。于是乎,十二岁前,言庆的围棋造诣颇深,十二岁后,八载光阴,未有寸进。
  薛收、杜如晦等人,皆手谈高手。
  每每和李言庆手谈时,都能把他杀得落花流水。
  就连裴行俨那臭棋篓子,也能杀得李言庆大败。于是乎,李言庆一怒之下,重又拾起中国象棋。
  中国象棋好啊!
  这年月,只他李言庆一个人会。
  而在原有历史上,中国象棋据说是在晚唐时牛僧儒所创,此时还没有出现。虽说有‘象戏’这种游戏,但却未曾完善。为此,李言庆在大业十一年,也就是他为郑世安守孝的最后一年,‘发明’了中国象棋,并专门著棋谱十二篇,由洛阳洛浦书馆刊印,代为发行。
  只是,在这个围棋为主流的时代里,中国象棋的问世,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首印发行的五百册棋谱,倒是销售一空。但大多数人是冲着李言庆那半缘君的名头而去,真正拿去研究的人,并不算多。更多人是买来以后,摆放在家中收藏。甚至许多人,连那中国象棋究竟是什么模样,都不太清楚。
  薛收一开始对中国象棋也不甚感兴趣。
  还是在一次偶然机缘中,他看到弘忍和李淳风对弈。楚河汉界的泾渭分明,车马调动,兵卒搏杀……诸如此类的招数层出不穷,于是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粗鄙的中国象棋,竟暗藏诸多玄妙。
  而后浸淫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薛收甚至把李言庆那胡言乱语的十二篇棋谱,背的滚瓜烂熟。
  两人时常对弈,从一开始薛收完败,到如今胜少败多。李言庆也不得不感叹,这古人的智慧果然厉害。他使用的种种套路,那都是经过千年提炼而出的妙招。可薛收偶尔也有妙着,每每令李言庆颇感头痛。
  如今,大战已拉开了序幕。
  李言庆身为主帅,自然无需赤膊上阵。
  于是他就拉着薛收,在城楼门牌下对弈。两人棋盘上杀得惨烈,黑石关上,同样是血流成河。
  什么叫做装逼?
  李言庆一直认为,诸葛亮、谢安都是装逼的高手!
  他自认学不来卧龙先生那空城计中,谈笑吓退司马懿的胆略和风采,但东山先生倒是可以模仿几分。
  黑石关若告破,巩县必将生灵涂炭。
  战事打到这种程度,他和李密,都没有退路。
  既然没有退路,索性装到底吧。不是他李言庆高奏凯歌,就是那李密声名远扬。想通了这一点,言庆最后一点顾忌也都抛到九霄云外。他拉着薛收下棋,虽然一言不发,甚至对战事表现得漠不关心,只是那么一坐,和薛收对弈,或是眉开眼笑,或是愁眉苦脸,都让隋军感到安心。
  李言庆越是表现的对战事没兴趣,黑石关的士气,越是高涨。
  李密在黑石关下强攻三日,动用了无数手段,使出各种攻城器械。有好几次,瓦岗军甚至攻上了城楼,都被士气强盛的隋军,用搏命的手段,硬生生从城楼上赶下去,伤亡极为惨重。
  看着那已经被鲜血染红,却依旧如同一座怪兽般矗立的黑石关,李密咬牙切齿。
  这黑石关,甚至比虎牢关不遑多让。
  它匍匐在那里,在短短三日时间,就吞噬掉了数千名瓦岗军的性命。
  而且看它那模样,似乎意犹未尽……李密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黑石关如此难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碰触它。然而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形式不饶人,李密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
  如果当初他击溃庞玉之后,置黑石关不理,全力攻击偃师的话,说不定此时他已经兵临东都洛阳城下。当时也就是那么一犹豫,觉得黑石关并非不可攻破。而且取下黑石关,意义非同小可,荥阳郡落入他手中之后,无尽的财富,大量的兵员,以及那洛口仓堆积如山的辎重粮草……偃师与整个荥阳郡相比起来,显然不足为道。也就是这么一个念头,使得李密把重点放在了黑石关。
  现如今,隋军援兵已经抵达偃师。
  再想要去攻打,就没有早先那般容易。
  之前,李密可挟邙岭大胜之势,摧枯拉朽般夺取偃师。
  可如今,连番损兵折将。麾下兵马士气虽然依旧高涨,却已呈现疲惫之态。以疲惫之师,和以逸待劳的隋军交锋,胜负可想而知。所以,李密现在,也只有强攻黑石关这一条路而已。
  “刘黑闼!”
  “末将在!”
  又一轮攻击失败之后,李密终于忍耐不住,决定发动最凶狠的攻击。
  “带着你的儿郎们,准备出击!”
  李密站在战车上,沙哑着嗓子,向车前一个大汉下令。
  这汉子身高九尺,膀阔腰圆。一头长发披散,黑色网巾抹额,透着一股凶戾之气。不过眉目间,却显得很俊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笑起来,脸上还会出现两个酒窝。此人名叫刘黑闼,和此前死在李言庆手中的吴黑闼没有半点关系。贝州漳南人,自幼家境贫困,靠乡邻资助为生。大业八年,刚过了成丁的年纪,方二十一岁的刘黑闼,为逃避兵役,加入郝孝德的义军。
  大业十二年,刘黑闼随郝孝德归顺李密,被李密看中,邀他加入蒲山公营。
  李密称王之后,改蒲山公营为内军,设四大骠骑将军,分别是秦琼、程咬金、王伯当和刘黑闼。
  如今,程咬金受伤,秦琼卧病床榻,无法出战。
  王伯当的连山营更是李密贴身护队,一般不会轻易出战。
  这样一来,内军四营中,也就只有刘黑闼所部。只是李密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让刘黑闼出击。内军四营可是李密心血凝聚,更是他根本所在。八风营被打散了,没几个月的时间,休想恢复战力。李密实在是输不得,如果连刘黑闼的巨木营也输了,他可是血本无归。
  但战事演变至如今胶着之态,李密也顾不得其他。
  他要再赌一次……赌那黑石关也已经筋疲力尽。那样一来,巨木营的损失,就可以大幅度减少。
  刘黑闼名字里有一个‘黑’字,可人却一点也不黑。
  他躬身应命,走到阵前后,一把扯下身上的铠甲,赤膊振臂高呼:“巨木营的兄弟们,密公待我等情深意重,如今正是报答密公之时。狗官羞辱密公,就犹如羞辱我等兄弟。带种的,就随我杀上黑石关,取那狗官首级,为密公雪耻!”
  “杀上黑石关,杀上黑石关!”
  巨木营五千瓦岗军,振臂齐呼。
  刘黑闼厉吼一声,“随我冲锋。”
  他将长刀衔在口中,双手抄起一面巨盾,大步流星,冲向黑石关。
  巨木营清一色刀牌手,随着刘黑闼一边呐喊,一边前进。内军不愧是李密倾尽心血打造而成,这出击的刹那间,气势陡然变得狂野无比。与此同时,王伯当催马到阵前,银枪朝天高举。
  “弓箭手,抛射!”
  连山营中,已弓箭手为主。
  六千强弓手列成战阵,随着一声声整齐的号令,向黑石关万箭齐发。
  一时间,箭矢漫天,使得日月无光。噗噗噗,力道强劲的利矢,射中堆积在城头上方的泥沙袋上,使得泥沙倾泻而下。
  李言庆推开棋盘,呼的站起身来。
  “李逆要玩命了!”
  他二话不说,迈步走到城头,完全无视那漫天利矢飞来,双眸半闭,凝视着扑击而来的瓦岗军。
  郑大彪这时候已放开了大纛,交由其他人扶立。
  眼见利矢飞来,他上前一步,抽出双枪拨打雕翎,护住李言庆和薛收二人。
  “这应该是李逆内军巨木营吧。”
  薛收看了一眼,神色淡然道:“八风营被主公打散,火字营程咬金受伤,无法参战。王伯当的连山营需要护卫中军,也不太可能轻易出击。如此一来,李逆的内军四营,唯有巨木营不曾上阵。
  不过这刘黑闼是什么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秦琼也好,程咬金王伯当也罢,都立下了名号……唯有巨木营骠骑将军刘黑闼,我们一无所知。”
  刘黑闼?
  那个在窦建德死后,在河北造反,搅得李世民焦头烂额的刘黑闼吗?
  他不是窦建德手下的大将,怎么成了李密的骠骑将军?难道说,此刘黑闼,非彼刘黑闼吗?
  李言庆一蹙眉,淡然道了一句:“困兽犹斗耳!”
  不过这刘黑闼是哪个刘黑闼,他现在是自己的敌人。李言庆断然不会因为前世喜爱《大唐双龙传》的刘黑闼,而对他有半点留情。他负手沿着城楼鱼粮道漫步而行,神情轻松自若。
  梁老实和郑大彪紧跟在他身旁,不断为他挡下飞来的箭矢。
  言庆一句话都没有说,更没有发出一个命令。
  可他所到之处,隋军上下莫不是精神振奋。一个年纪尚小,刚登上城头的青年,眼看着瓦岗军那铺天盖地的箭矢,悍不畏死的军卒,躲在城垛口下,身子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李言庆也没有责怪他,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神色淡然的从他身边走过。也就是这看似毫不经意的一眼,却让那隋军,顿感无比羞愧。李言庆走过去之后,他翻身站起,半蹲在垛口下,双眸凝视瓦岗军……
  “放箭!”
  苏邕一声高喝。
  城头上隋军弓箭手,突然起身,向扑来的瓦岗军,轮番射击。
  空中箭矢,往来不绝,咻咻咻破空声不断。
  城头上,不时有隋军中间倒地。不过前面刚倒下一人,后面立刻有人补上。
  城内,三千名刚从巩县调拨而来的军卒,业已做好整戈代发的准备。只需城上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刻登城作战。
  和瓦岗军不一样,黑石关的隋军,都抱着拼死一战的决心。
  李言庆命王頍散播出种种谣言,将瓦岗军说的是无恶不作……他们杀人放火,他们劫掠财物,他们奸淫妇女,他们……诸如此类的谣言,早已传遍了巩县大街小巷。而李密那一句踏平黑石关,将巩县鸡犬不留的话语,更通过从黑石关下来的伤员之口,传入巩县百姓耳中。
  如果说,此前巩县人还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来看待瓦岗军的话。
  那么伤兵的言语,却证实了之前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总之一句话:瓦岗寨里,无好人!
  为保卫家园,为守护家人,隋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此时的李密,犹自不清楚他那一句怒极攻心的气话,已经把他钉死在恶人的名声上……
  城下,李密握紧拳头。
  他可以清楚的看见,李言庆在城头上晃动的身影。
  许久之后,李密突然仰天长叹一声:“这李言庆,果真小儿邪?”
  这个家伙,真的如他的年纪一样,是个小孩子吗?
  王伯当好奇问道:“密公,此话怎讲?”
  “你看那小儿,气度沉稳,举止毫不慌张……所经之处,未出一语,却令隋军士气大振。
  这种气度,非数十载历练而不可得。
  我生平所见者,唯高丞相与楚公两人耳!可高丞相和楚公,那是何等人物?这小儿,怎生如此了得?”
  李密口中的高丞相,就是开隋元勋高颖;楚公并非杨玄感,而是隋初大名鼎鼎仆射杨素。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评价,让王伯当吓了一跳。王伯当也知道,李言庆不好对付,可却为想过,这李言庆能和高颖、杨素相提并论。高颖杨素,那是何等人物?可这李言庆,才多大年纪?
  “快看,刘骠骑登城了!”
  随着军卒一声欢呼,王伯当抬头看去,只见刘黑闼已经冲到城下,一手高举盾牌,一手攀云梯而上,竟在瞬息之间,登上了黑石关城头。王伯当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兴奋的笑容。
  “密公,刘黑闼登城了……”
  可他话音未落,就见那黑石关上,突然站出一个黑大汉。
  刘黑闼一脚踏在城墙上,还没等他从口中取下长刀,那黑大汉已经到了他跟前。手中持一根碗口粗细的生铁棍,朝着刘黑闼一棍砸了过去。
  “小白脸,给我滚下去!”
  刘黑闼无处躲闪,眼见铁棍袭来,挂着一股迅猛风雷之声。
  他也知道,对方这棍子要夯实了,他不死也得残废。可没有办法,他根本没办法地方闪躲。只得双手捧住盾牌,护住身体,用力向外一封。蓬……生铁棍和铜盾碰撞,铜盾四分五裂。
  刘黑闼被砸的头昏脑胀,顺着那股子力道,向后一退。
  可他忘记了,他身后可是空的……
  身子呼的从城头上跌落下来,只吓得王伯当瞠目欲裂,大喊道:“刘黑闼,小心!”
  李密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完了,刘黑闼这摔下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要知道,黑石关的城墙,可是不比虎牢关低。作为东都最后一道屏障,黑石关的营造自然也不可能放松。李言庆出镇黑石关一年来,连续数次加固黑石关。使得城墙的高度,接近十丈,厚度,也增加了一层。
  如此高而坚厚的城墙,摔下去不死也是骨断筋折。
  李密都闭上了眼睛,实不忍看到刘黑闼被摔死的惨状。不过,耳边却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
  “密公,刘骠骑站起来了!”
  李密连忙睁开眼睛,举目看过去。
  只见从黑石关城墙下的一堆尸体中,刘黑闼晃晃悠悠站起身来。看外表,似乎没什么大碍,也幸亏了鏖战三日,这城墙下尸体叠摞。可即便如此,刘黑闼那晕乎乎的模样,好像连方向都认不清了。
  “收兵,收兵……”
  李密实在是不敢再这么打下去了!
  死伤太惨重,惨重得让他,有点无法承受。
  如果死这么多人,那黑石关露出半点败相,他李密断然不会就此罢手。可现在,黑石关依旧那么匍匐在河洛大地,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瓦岗军被它吞噬。如此状况,李密如何再战?
  就算真的攻破了黑石关,只怕也没有力气,面对偃师的隋军。
  “收兵!”
  不管李密对李言庆多么恨之入骨,多么渴望攻下黑石关。但只要他还没疯,就只能暂时收兵。
  随着紧密的铜锣声在黑石关上空响起,瓦岗军灰溜溜,退回了本阵。
  残阳夕照,把个黑石关照应的一片血红。连天都是红色的……也不知,是鲜血染红了天空,还是斜阳令大地变色。
  黑石关上,传来一阵阵欢呼雀跃声。
  “李无敌,李无敌……”
  那一声声的呼喊,显得格外刺耳。
  李密,咬牙切齿,在战车上回首向黑石关看去。
  夕阳照耀下,李言庆一身如雪博领大衫,卓尔不群立于城头。
  在一片血红色中,他那一抹白色,显得格外醒目,格外刺眼,格外的……让李密羞怒不已。
  李言庆……我与你,誓不两立!
  ……
  夜幕降临,洛水的呜咽声,似乎是在为逝者哭泣。
  李密坐在大帐里,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闷酒。王伯当、王当仁兄弟,李公逸,单雄信,刘黑闼,祖君彦,还有伤势已痊愈的程咬金,分列两旁,一个个脸色阴郁,只喝酒,无人开口。
  “直娘贼,这黑石关怎地如此难啃?”
  房献伯忍不住大帐中这沉闷的气息,忍不住放下酒杯,破口大骂。
  “那李言庆,活脱脱像一个蜷起来的刺猬,浑身是刺,根本无法下口。
  密公,在这么打下去的话,只怕儿郎们这心里,受不住啊。”
  祖君彦抬起头,“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
  撤兵!
  可这种时候,谁又敢说出这两个字来?大家都明白,黑石关就算打下来,偃师还有个王世充黄雀在后。但是撤兵?如何撤?往哪里撤?此次大战,瓦岗几乎倾巢而出。且不说黑石关这边死了这么多人,虎牢关下,死的人恐怕比黑石关更多。虽说拿下了新郑阳城,杀死了箕山府张季珣,击溃了庞玉……但此次作战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要知道,瓦岗寨如今,可是没有多少存粮了……
  瓦岗寨需要大批粮草作为基础!这一点从李密上瓦岗的第一天,就已经确立下来。如果说此前大家还不甚在意的话。开春以后,因粮草匮乏,而致使瓦岗寨人心浮动,更出现了许多逃兵,已提醒了各路首领。
  没有一个稳固的根基,势必难以成就大事。
  东郡瓦岗,乃四战之地,不足以为依托。李密的战略眼光,也随之凸现出来,荥阳的重要性,为所有人知晓。
  打不下荥阳郡,迎接瓦岗寨的命运,必然是四分五裂。
  到了这个份上撤兵,莫说这帐中的所有人心有不甘,在虎牢关的孟让李文相郝孝德等人,又会如何想?
  虎牢关下,消耗的可全是他们的人马啊!
  这些盗匪出身的家伙,说不得仁义。有好处的时候就俯首听命,一旦失利,必将翻脸无情。
  瓦岗,能承受得起这种打击吗?
  一时间,大帐中再一次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启禀大王,魏书记押运粮草抵达营内,如今在营外求见大王。”
  “魏玄成来了?
  哈哈哈,孤之张子房至矣,快快有请。”
  魏书记,就是魏征。
  自魏征献策诛杀翟让之后,其地位日益增长。
  名义上,虽然只是一个书记,可实际上,却担负着极为重大的责任。李密占领阳城新郑之后,一应库府借由魏征掌管。说白了,他如今就好像刘邦的萧何一样,承担着整个黑石关战事的物资供应。
  魏征依旧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袍,大步走进中军大帐。
  “魏征,拜见魏王。”
  “快坐快坐,玄成这一路,可是辛苦了!”
  李密一脸笑容,招呼魏征落座。
  “怎么样,后边都已经打理妥当了?”
  魏征抬臀躬身道:“新郑阳城库府都已经清理完毕,一应辎重,皆运抵九山囤积。另外,臣又从两县征召青壮一万六千人,已补充大王的兵力。如今这些兵马,都聚集在九山寨中。
  臣听说大王战事不利,八风营损失惨重……所以在九山寨,请秦骠骑先行补充了兵力,而后托付他训练兵马。不出十日,九山寨兵马就会抵达黑石关。只是不知大王这边,情况又如何?”
  这魏征,果真厉害啊!
  一下子带来了一万六千人马,实在是及时雨。
  不过当魏征询问战事进展的时候,包括李密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惭愧之色。
  看看人家的成绩,在看看黑石关这边……
  李密道:“玄成,此事一言难尽,孤王有愧啊!”
  他长叹一口气,把黑石关下连日战况一一说明。而后苦笑着道:“玄成,如今黑石关战事不利,而偃师隋军,又在旁虎视眈眈。虽则王世充一派不会出兵的模样,可狼子野心,孤焉能不知?
  他想做黄雀,可孤却不想做那螳螂。只是如今战事胶着,孤骑虎难下,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密还算坦诚,没有半点遮遮掩掩。
  魏征听罢,顿时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他抬起头,看了看李密,又环视大帐中众人。
  犹豫一下后,轻声道:“大王,既然黑石关一时片刻无法攻取,何不假虞灭虢,取那偃师呢?”
  “偃师?”
  李密苦笑道:“玄成,孤不是不想取偃师,而是那偃师如今已有所防备,想要攻取,只怕很难。”
  魏征微微一笑,手中青绢折扇刷的打开,透出无尽潇洒姿态。
  “大王想要即刻取黑石关,魏征无能为力。
  但若要想攻取偃师,魏征倒是能助大王一臂之力。王世充声名响亮,实则无能之辈。征有一计,可令王世充……全军覆没。”
  刹那间,大帐之中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澄亮!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四)
  偃师,咏鹅楼。
  王世充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池塘畔竖立的鹅碑,一脸轻松的笑意。
  黑石关的战事正酣,李言庆和李密的二李相争,如火如荼,打得是不可开交。虽则偃师距离黑石关还有百里之遥,依旧能感受到自黑石关传来的惨烈之气。每天往来不绝的文书,送至王世充面前。也使得他对黑石关的战事了如指掌。二李打得越厉害,王世充心里乐开怀。
  打吧,最好全都打残,打废……
  “果真是铁笔银钩,气势雄浑啊!”王世充扭头和郑乾象笑道:“李郎君留此碑文时,果真仅止六岁?”
  郑乾象连忙回答:“这件事情,下官倒是不太清楚。”
  “哦?”
  王世充不禁好奇问道:“我记得郑县令也是荥阳郑氏族人,难道也不知李郎君当时的才华?”
  郑乾象尴尬挠头,“不瞒王郎君,李郎君当时并非郑氏族人。
  他幼年时被安远堂郑世安收养,一直待在安远堂里,并不为人所知。下官那时候在范阳求学,故而也不了解李郎君的事情。直到后来李郎君以咏鹅诗和咏鹅体而闻名天下,我方知鹅公子姓名。”
  “如此说来,李郎君和郑氏并无关联?”
  “哦……话也不能这么说。若非郑老爷好心收养,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只是李郎君能有如今成就,确是不容易。我后来听说,他幼年时为求学练字,甚至不惜做郑老爷的小厮。只是后来二房有些太不像话,以至于李郎君和郑家断绝了关系。否则现在的成就,会更高吧。”
  言下之意,若无郑氏推手,李言庆的成就终究难成气候。
  郑乾象毕竟是郑氏族人,言语之间,自然要向着郑家人说话……
  王世充,却陷入了沉思!
  这李言庆,和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
  只不过王世充的运气好,老娘颇有姿色,被王荣看重,于是王世充顺理成章的成为王氏族人,此后也算是一帆风顺。而李言庆呢?运气则差了一些,被一个郑家的阉奴收养。这其中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只怕更甚于王世充。可是李言庆还是一路杀出来,倒让王世充,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李郎君,不简单啊!”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而郑乾象也连连点头,“是啊,李郎君确实不简单。”
  郑乾象觉得李言庆不简单,是因为言庆如今的成就;而王世充认为李言庆不简单,则是言庆在黑石关的种种作为。李密那么强悍的人物,竟然被李言庆弄的毫无脾气。言庆在黑石关怒骂李密的那番言语,早已流传开去,甚至连洛阳人都已经知晓,更况乎王世充在偃师。
  王世充自认,若自己放在李密的位子上,被李言庆这么臭骂,说不定会当场吐血而亡。
  人言鹅公子是狂生,生就一条毒舌。
  四年前,他在巩县硬是把虞世基的儿子骂死。王世充当时在江都听说后,还不太相信。说个话就能把人说死?他真以为自己比苏秦和张仪还要厉害?人言苏秦张仪之流,三寸不烂之舌,可令黑白颠倒。可却没有说过,苏秦张仪能把对手骂死。李言庆的三国演义,虽有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情节。但毕竟是小说,是演义,可信度不大。不过王世充现在相信了,如果有朝一日和李言庆交锋的话,千万别给他开口的机会。要打就打,弄不好真会被这家伙骂死!
  如此人才,我必让其为我所用……
  “郑县令,酒宴结束时,能否请掌柜的为我拓印一部咏鹅碑文?”
  咏鹅楼的老板已经换人了!
  不过即便是换了主人,这鹅碑,还有这座咏鹅楼,却是无人敢去改动。所以,咏鹅楼依旧是生意兴隆。但凡有过往士子名流,在偃师摆酒设宴的话,咏鹅楼首当其冲,是第一选择。
  也许李言庆自己都没想过,他当年一时兴起的涂鸦,竟让许多人收益。
  当时偃师的县令,是张琮,同时也是咏鹅楼的幕后老板。据说他转让这咏鹅楼,足足赚取了六万贯的利润。还别还价,六万贯是友情价,否则没十万贯,休想得到。不过接手的人,在短短两年里就把这六万贯翻了一番。当时天下尚未动荡,往来于河洛的商户多不胜数。
  名士来偃师,必来咏鹅楼欣赏鹅碑。
  商人大豪途经此地,也要在咏鹅楼中随风附雅。
  你不在咏鹅楼吃一顿饭,那就不算来过偃师。吃罢饭,当然要求一下墨宝。这碑帖的拓印费用,五十贯。别嫌贵,风雅是用钱买不来的……如果不愿意,大可不要,求的人多了去。
  不过王世充既然开口,这五十贯自然无需花费。
  喝着酒,隔着窗户看着池塘里白白胖胖的白鹅,欣赏着鹅碑……王世充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高雅许多。
  不行,这个李言庆,我一定要收服他!
  “叔父,黑石关有军情送抵。”
  门外,王仁则声音急促,有些惶急的说道。
  王世充正沉浸在高雅的氛围之中,被王仁则这么一打搅,顿觉心中不快。
  “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我不问公务,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去再说。”
  “叔父,紧急军情……”
  若是在从前,王世充说完这句话,王仁则肯定就走了。可是这一次,王仁则似乎真的急了。
  ‘紧急’两字特意加重,王世充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
  “唉,本想偷闲半日,竟亦不可得。”
  他苦笑着起身,与郑乾象一拱手,“郑县令,王某军务在身,只好先告辞,还请郑县令莫怪。”
  郑乾象连连摆手:“王郎君心系国事,乃百官楷模,下官怎能怪罪。郎君只管去忙,这鹅碑拓本,下官随后派人送至营中。”
  “如此,有劳郑县令。”
  一派和谐景象,王世充和郑乾象,依依惜别。
  走出咏鹅楼,王世充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李逆,撤兵了!”
  “啊?”
  王世充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诧异的看着王仁则,“你说什么?”
  “叔父,李密老贼在今天凌晨,撤离黑石关,返回九山寨。”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探马已回信,李密前锋军人马,已经抵达九山寨。看那架势,似乎连九山也不欲久留,似是准备退回阳城。”
  “怎么可能!”
  王世充瞪大了眼睛。
  你李密怎能这个样子?你不打黑石关,却让我如何夺取黑石关?你不和李言庆火拼,我怎么黄雀在后?
  王世充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机会,可不想就这么放过。
  他立刻上马,“咱们回大营再说。”
  说罢,他打马扬鞭,从偃师县城的城门冲过。王仁则等人也不敢犹豫,连忙紧随其后,返回军营。
  回到军营之后,王世充立刻升帐。
  他召集麾下众将。其实也主要是以王氏族人为主。王世充长兄王世衡、次兄王世伟,长子王玄应,族人王整、王楷、王素。再加上王仁则的兄弟王道诚,王道询,王道棱三人,以及他麾下大将杨公卿,全都聚集在中军大帐。不过大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得王世充如此匆忙的把人召集过来。
  王世充坐下之后,把王仁则打听来的情况讲述一遍。
  “李密撤兵了……如果李密一撤兵,荥阳之危势必缓解。到时候杨庆若禀报了东都,我等就再无半点机会。
  大家都说说看,如此情况下,我们当如何是好?
  我先说明白,荥阳是誓要取之!”
  “李密怎可能撤兵?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杨公卿立刻提出了他心中的疑问,“战事到了这个地步,李密若就此撤兵,岂非前功尽弃?而且,他又如何向各路蚁贼交代?”
  正所谓当什么人,说什么话。
  这杨公卿也是悍匪出身,可如今却张口蚁贼,闭口盗匪。
  王仁则不等他坐下,就立刻回答:“此事我已派人打听清楚。据说李密虽然攻取了新郑和阳城,并有邙岭大捷……可瓦岗粮草几乎告罄,新郑阳城两地的库府,无法支撑他继续作战。
  而且,孟让等人据说对李密非常不满,认为李密是借机消耗他们的力量,所以呈现反意。李密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回,准备安抚各方蚁贼……叔父,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放李密逃离。”
  王世充突然问道:“孟让李文相,果真对李密不满?”
  王仁则笑道:“叔父,若侄儿让您带着自己的人马,猛攻虎牢而无半点收获,您又会如何?”
  如何?
  当然提剑砍了你这小子!
  王世充顿时笑了,同时也似乎放下了心事。
  “不错,李逆自诛杀翟让之后,各路蚁贼对他明里臣服,暗中戒备……恩,李逆此时退兵,若非瓦岗出了内讧,否则怎可能撤走?仁则说的不错,咱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李言庆和李逆鏖战多时,也不可能有力量追击。我当尽快出兵,连夜过黑石渡,趁李逆将走未走之时……”
  “就算李言庆不愿意,可叔父若杀了李逆,这河南讨捕大使之职,又岂能落入他人之手?”
  “不错不错!”
  王世充连连点头。
  杨公卿还想开口劝说,可是见王世充这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也知道劝说没有用处。
  但愿得,那李逆是真的退走吧!
  否则的话,王公此次追击,只怕是凶多,吉少……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五)
  楚河汉界,鏖战正酣。
  三月暮春时,杏花残落,桃红满地。
  李言庆和薛收正围着棋盘,你来我往的交锋。杜如晦和李淳风则站在一旁,看得是津津有味。
  毕竟是发明者,毕竟读过无数棋谱,这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招法,层出不穷。
  言庆每走出一步,总是让薛收感到无比难受。就好像自己苦思冥想的招数,总是被李言庆一眼看破,而且抢先一招。这种滋味,的确不太舒服。偏偏薛收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每次输了,也不会气馁。回家后思绪新的招法,以求能胜过言庆。
  可想出新的招数,又岂是那么容易。
  中国象棋经过千余年的淬炼,在李言庆的前世时,已经发展到了极致。
  君不见大街小巷那些摆残局骗钱的人,虽说是骗子,可也能熟读棋谱。李言庆说不上特别出色,但薛收想到的招法,他往往能一眼看穿。即便是偶尔输一局,再下时定会令薛收俯首。
  一边是虐的快活,一边是拼命想胜出。
  李言庆有时候甚至觉得,薛收是不是被虐上瘾了?
  “将军!”
  李言庆落子之后,一脸笑容。
  薛收则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帅旁边那个血红色的卒子,“你这小卒子什么时候跑到这里了?”
  “当然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呵呵,小看我这过河卒子了吧。过河卒子顶得车!怎么样,服气不服气?”
  “这盘不算,咱们再来。”
  就在这时,郑大彪走过来,在言庆耳边低语了两句。
  “哦?老王忍不住了?”
  李言庆推开棋盘,起身对薛收道:“本想再虐你一句,不过看起来没机会了。下次吧,等回到巩县,我定虐的你欲仙欲死,你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这欲仙欲死一词用到薛收身上,引得杜如晦哈哈大笑。
  “杜先生,你笑什么?”
  杜如晦连连摇头,指着李言庆道:“你这家伙,怎能把这词用到薛大郎身上,莫非有龙阳之癖?”
  “他定是如此,否则守着千娇百媚两娘子,为何又迟迟不肯成亲?”
  “唔!”
  李淳风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瞪大眼睛,看向李言庆。
  “休要教坏小孩子……你这小子,躲什么躲?老子若真好这一口,你躲也没有用处。老杜,你看你把这孩子吓成了什么模样?”
  杜如晦呵呵直笑,薛收满脸通红。
  李淳风也知道他们这是在玩笑,不由得尴尬挠挠头,躲到了旁边。
  “李逆退了,你打算如何?”
  李言庆三人并排走出军府,纷纷上马。
  “如何?该如何时就如何……反正那小卒子已经过河了,你我就在一旁静观,这李王如何初会。”
  “小卒子已经过河了?”
  薛收啊的惊呼一声,“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自开战以来,你的墨麒麟踪迹全无。连带着麦郎君和费别将也消失不见,莫非你……”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李言庆把手指放在唇边,做出一副高深莫测之状。
  他看上去很轻松,似乎浑不在意。事实上,从黑石关之战开始的第一天,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但也正是他这种轻松,这种浑不在意,破解了李密无数次精心的安排。六天前,荥阳大雨,李密整整一天没有出战,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这种恶劣的天气下,李密不会出击。
  可李言庆却坚持认为,李密一定会在后半夜偷袭黑石关。
  他亲自驻守城楼,并下令雄阔海阚棱两人彻夜警戒。果然,在黎明将临前的黑暗中,李密果然出击了……
  结果嘛,早有准备的隋军,轻而易举的将瓦岗军的攻势化解。
  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很多!
  李言庆这风轻云淡的模样,使得隋军对他生出莫名的信任。
  如今,他又是这副表情,令薛收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初识李言庆的时候,这家伙虽说聪明,却不过是个小孩子。当时他就表现出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只可惜薛收并没有在意。
  如今,那个黄口孺子,已长大成人,更独挡一面。
  人还是那个人,但在薛收看来,李言庆已经超脱出了二十岁人的范畴。
  莫不是真如老杜所言,言庆是个妖孽?否则又如何知晓这许多事情。诗词歌赋,文韬武略莫不精通,还发明出象棋这样的游戏,实在令人吃惊。他很年轻,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可也正是因为言庆的年轻,使得他最后,难以登上顶峰。这也许就是上苍在给予他无穷智慧的同时,又多了一些束缚吧。
  薛收在心里暗自感慨,看着李言庆的背影,目光格外复杂……
  言庆啊,你若能在长十岁,这江山必将归你所有!
  ……
  王世充命长兄王世衡为前锋军,自偃师出发,连夜抵达河畔。
  半日光景,百里急行军,足以让人疲惫不堪。不过,王世充还是觉得行军太慢。他担心拖的久了,那李密从九山寨顺利脱出。如果等他退回阳城,再想取李密的姓名,可就困难许多。
  想到这里,王世充一咬牙,在马上下令:“传令三军,连夜渡河!”
  “连夜渡河?”
  王世衡感到有些不妥,连忙上前阻拦,“四郎,儿郎们半日就狂行百里,已经疲惫不堪。何不休息片刻,待天亮之后,再行渡河追击?”
  “大兄,兵贵神速啊!”
  王世充对这个兄长,非常尊敬。
  无他,当年他随母亲一起进入王家的时候,诸兄弟多有欺凌,更时常以他相貌取乐。唯有王世衡,对王世充关爱无比。更严令其他兄弟欺负王世充,有时候甚至还出头为王世充抱打不平。
  也正是因为王世衡的维护,使得王世充少受了许多欺辱。
  王世充发迹之后,所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这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很多时候,别人不敢和王世充说的话,都是由王世衡出面。而王世充呢,也大都会听从王世衡的劝说。
  只是这一次……
  王世充说:“我等尾随追击,已经到了这里。
  李密必然不会想到,我们会连夜追赶。若我们这时候休息,只怕李密会有所觉察。到时候,我们即便追上李密,也少不得一场苦战。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趁李密不觉察时,将其击杀。”
  王世衡听罢,点了点头。
  “四郎言之有理!”
  “大兄,我也知道儿郎们辛苦,可咱们如今,心软不得啊!
  想那李小子,不过千余人,靠着一帮子散兵游勇,乌合之众,就硬抗了李密十天。他所承受的压力,远甚于我等。难不成,我麾下这些身经百战的好汉,还比不得荥阳城那些家伙吗?”
  王世衡更是一脸肃穆之色。
  “四郎说的不错,我们怎么也不能丢了王氏的脸面。
  他李言庆在黑石关可谓出尽了风头,我们数万大军屯扎偃师,若是寸功未立,只怕被人耻笑。”
  “着啊,我亦如此想。”
  “那这样吧,你坐镇中军督战,我亲率前锋军渡河,你随后跟上。
  我渡河后,会继续追击,拖住李逆的脚步。你尽快跟上,咱兄弟联手,取那李逆首级,也让天下人知道,这洛阳除了有一个李言庆之外,还有咱太原王氏兄弟。就这么说,我立刻渡河。”
  月光下,王世衡一脸凝重之色。
  王世充点点头,“大兄且行,弟随后跟进。”
  “保重!”
  王世衡和王世充拱手道别,带着他兄弟王世恽,指挥前锋军强行渡河。看着王世衡两兄弟的背影,不知为何,王世充突然觉得这心里面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要失去。
  他连忙甩甩头,用力搓揉面颊。
  这时候,胡思乱想个什么?
  “这是什么河?”
  “启禀将军,此河名夹石子河。”
  夹石子河?听上去倒是没甚忌讳之处。不过也许是有了那一丝不祥预兆的缘故,王世充格外小心。
  他目送前锋军顺利渡过夹石子河后,见没有什么异状,这才下令,全军渡河。
  王世充并没有把所有人马都带来,只带了两万精锐士卒。其中前锋军六千,中军万人。还有四千人殿后,由杨公卿率领。思来想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王世充看着一批批人马从河面上渡过,待过去一半之后,他这才带着王仁则和王道棱三兄弟,登上船只,向河对岸驶去。
  月光明亮,夹石子河宽阔的河面上,一支支舟船行进。
  王世充此时也从不安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心情大好,站在甲板上和王仁则兄弟四人有说有笑。
  就在他即将登岸的时候,突然一阵诡异的风卷过,将竖在河滩上的大纛刮倒。
  王世充眼皮子一跳,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大纛被刮倒,这好像是不祥之兆啊……
  不过他更多的还是认为,这是军士守护大纛不利的原因。
  “仁则,上岸之后查清楚是那个混蛋守护大纛旗?把他们抓起来,全都砍了,以祭大旗。”
  “侄儿遵命!”
  话音未落,船身一震,却是到岸了。
  王世充带着王仁则兄弟跳下舟船,刚准备上马。忽然间,就听河滩两边山坳中,战鼓声大作。
  无数支人马,仿佛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扑向河滩。
  一员白袍将胯下白龙马,掌中一杆亮银枪,跨刀挟弓,大吼一声:“王世充,王勇在此侯你多时,拿命来!”


第四六章 烽火连三月(十六)
  但凡读过兵书的人,定知晓‘兵半渡而击之’的道理。
  王世充好兵法,喜读兵书,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句话。若在平时,王世充一定会命王世衡的前锋军先行渡河,而后在河滩扎下营寨,以保护大队人马安全的通过夹石子河渡口。可这一次,王世充被李密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密会突然撤离黑石关,并准备返回瓦岗寨。你李密捞够了好处,连夺两县一府,并在邙岭大胜,可王世充连半点好处都没得到呢!若是就这么让你走了,我又如何进得去荥阳郡?如何能获取那讨捕大使的职务?
  总之,你李密不够意思!
  王世充断然不会放李密就这么走了……
  所以,王世衡渡河之后,立刻往九山追赶。而王世充则匆匆组织人马渡河,毫无半点防备。
  在王世充看来,瓦岗寨分崩离析,也在情理之中。
  自李密杀了翟让之后,表面上看风光无限,可实际上,各路义军只是在李密连战连胜的省委下委曲求全。一旦李密长胜不败的战绩被打破,迎接瓦岗寨的,必然是一次沉重打击。
  李密撤兵,似乎并不算突兀。
  可没有想到,李密撤兵是假,图谋王世充是真。
  魏征献计说:“黑石关如今虽挡住了大王,但想必也是出尽全力。据臣探知,虎牢关下,隋军集结了六七万人马,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荥阳郡的承受力。荥阳郡共十一县,如今有五座县城落入大王手中。荥阳、管城、巩县虽是上县,总人口不过四五十万。隋军在虎牢关集结了这么多兵马,也说明荥阳郡已出尽全力。虎牢战事不止,杨庆断无援兵,援救黑石关。”
  李密闻听,深以为然。
  他本身也是幕僚出身,思绪缜密。
  听魏征这番言语,又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有话?
  “玄成,那你的意思是……”
  “李言庆出尽全力,如今之所以还能强撑,就是因为偃师的王世充一旁观战。不管王世充怎么想,如果黑石关真的出现危机,他必定会前来救援。真心襄助也好,渔翁得利也罢,于李言庆而言,并无损失。他能挡住大王,已经完成了任务。王世充出兵,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密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让孤吃掉王世充?”
  魏征立刻点头,“大王高明,臣正有此意……大王您想,吃掉王世充,您顺势可攻取偃师,夺得兴洛仓,以补充粮草辎重。而李言庆呢?失去了王世充这个希望后,黑石关还能有多少士气?也许到时候不需要大王出兵,只凭一二能言善辩之人过去,定能说服李言庆投降。
  李言庆若降,黑石关不攻自破!
  凭借他李言庆在巩县的威望,大王可轻而易举掌控荥阳郡。到那时候,单靠徐世绩一个人,又能支撑多久?大王,李、徐二人,乃荥阳左膀右臂。失去此二人,杨庆必然俯首称臣。”
  魏征这一番分析,使得瓦岗众将的心里,顿时变得无比敞亮。
  是啊,按照魏征这么说的话,那荥阳郡真的是唾手可得!
  程咬金忍不住赞道:“魏书记果真是足智多谋,魏王得魏书记相助,又何惧那李家小儿哉?”
  一干武将,纷纷称赞。
  却没有人留意到,李密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在瓦岗寨,只能有一个核心,那就是李密自己。魏征这主意好是好,却夺了李密的风光。试想,李密在黑石关下苦战多日,对李言庆束手无策。偏偏魏征一来,立刻就想出了对策,岂不是说我李密,比不得他魏征足智多谋吗?再者说了,你又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出来。若是早一日告诉我,我又何苦在黑石关损兵折将?魏征此人,端地有野心!
  不过,李密心里虽对魏征多有顾忌,却不能否认,魏征出了一个好主意。
  就目前而言,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对策。所以李密也只好选择了魏征的这个想法,开始着手安排。
  王世充?
  在李密眼中,不过跳梁小丑而已。
  略施小计,就能把他引出来。而王世充麾下虽说兵强马壮,可瓦岗军的战斗力,就算隋军精锐,亦不是对手。出战至今,除了黑石关的李言庆之外,又有何人,能将瓦岗军战败呢?
  王世充要消灭,但李言庆也不能不防。
  “如果李言庆出兵夹击,该如何是好?”
  魏征正色道:“大王不是想要黑石关吗?他李言庆不出兵也就罢了,若是出兵,则天赐荥阳于大王。
  大王可命一心腹大将,秘密藏于黑石关附近。
  一旦李言庆出了黑石关,可趁势伏击,夺取黑石关。不过在此之前,务必要隐藏踪迹,不可令李言庆觉察。”
  魏征一献策,李密立刻答应。
  可是魏征每献一策,李密对他的顾忌,就多出几分。
  就这样,李密先是放出谣言,说孟让李文相对他生出不满,试图反出瓦岗,所以不得不暂时撤兵。同时,他又秘密安排程咬金和刘黑闼两人,埋伏于黑石关下。而后造出撤兵的假象,从九山秘密调秦琼的八风营,和王伯当的连山营埋伏于夹石子河河滩的两侧,等待王世充到来。
  而王世充,竟真的来了!
  王伯当挺枪跃马,自山坳中杀出。
  与此同时,秦琼的八风营也冲出来,迅速杀入隋军之中。
  经过山湾惨败,秦琼伤上加病,卧床十日。不过这十天的时间,也让秦琼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张须陀的八风营,只是短暂训练,就能战无不胜?
  实战!
  八风营的训练,必须要在搏杀中进行。这也是张须陀八风营战无不胜,但却难以成军的原因。
  一场血战之后,死伤惨重。
  能活下来的就是精英,而后以此为基础,老兵带新兵,再次上阵。于是乎,八风营越战越强,而张须佗也正是靠这种方法,能瞬间组成兵马。当初他从齐郡带来八百壮士,不到两个月,就能打的身经百战的瓦岗军望风而逃。秦琼同样组织起八风营,经过数月磨练。可就是因为没有那八百壮士,使得八风营只具有其形,而不具备其神,被李言庆一战,几乎尽没。
  所以,秦琼在补充了人马之后,迅速从山湾之战中幸存下来的瓦岗军里,挑选出一千人,作为八风营的基础。只几天时间的训练,立刻从九山拉出来,埋伏在河滩旁的山坳之中。
  秦琼一马当先,手持大铁枪,冲向隋军。
  这杆大铁枪,是他在九山时命人重新打造,重达一百三十余斤,比之原来更加沉重。
  胯下马,则是李密在邙岭大胜隋军时俘获的战利品,原本是霍世举的坐骑,如今赠给秦琼。
  霍世举身为虎贲郎将,坐骑出自飞黄上厩,是皇家御马,可谓宝马良驹。
  秦琼得此宝马,如虎添翼。
  大枪挥舞,只杀得隋军连连败退。
  隋军登岸之后,由于需要等候后军抵达,加上缺少主将坐镇,所以非常懒散。他们甚至没有却派出警戒,登岸后许多人因为疲惫的缘故,一屁股坐在河滩上,兵器也随之丢在一旁。
  瓦岗军神兵天降,一边是蓄谋已久,一边是仓促应战。
  这兵力相差并不算太大,所以优劣显现的更加明显。一时间,两支瓦岗军冲入隋军,在王伯当和秦琼的率领下,犹如两把锋利的宝剑,把隋军顿时撕扯成了碎片。王伯当银枪舞动,幻化出万朵梨花。马到之处,隋将纷纷落马;秦琼铁枪凶猛,势大力沉,如巨蟒出洞,马前无一合之敌。
  王世充这边刚上马,就遭遇这种情况,不由得大惊失色。
  “仁则,速速迎敌。”
  王仁则大喊一声,提锤上马,杀入乱军之中。
  这家伙也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愧王世充麾下第一猛将之名。独角金锤挂着风声,呼呼作响,只杀得血肉横飞。金锤尽走大开大阖招数,马前三尺之地,只杀得瓦岗军横尸遍地。
  “王仁则在此,蚁贼休要猖狂。”
  秦琼正好赶到跟前,二话不说,拧枪就刺。
  王仁则也不客气,摆锤相应。两人枪锤相交,发出叮当不断的碰撞声,一时间竟难解难分。
  秦琼枪枪夺命,王仁则锤重力沉。
  就在两人杀得不可开交时,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高喝:“叔叔休要担心,我来助你!”
  一个黑壮的小子,身披镔铁甲,头戴镔铁狮子盔,掌中一杆碗口粗细的熟铜棍,胯下一匹黑马,眨眼间就冲了过来。一旁王道诚三兄弟,此时也上了战马。见这黑小子要过去帮忙,立刻催马上前。
  “黑鬼,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三兄弟说着话,就拦住了这黑小子。
  王道诚二话不说,抬枪就分心就刺。那黑小子不慌不忙,熟铜棍拉开,挂着一道诡异的圆弧,铛的一声,正敲在枪脊上。王道诚只觉手中长枪,好像被一座大山压住似地,竟无法抬起,心中不由得一晃,刚要抽枪变招,就见黑小子人借马势,熟铜棍顺着枪杆一抹,蓬的正轰在王道诚的面门上。
  这熟铜棍,有两百斤的分量吧……
  只一下,就把王道诚的脑袋,拍成了烂西瓜。
  鲜血混合着黄白且浑浊的脑浆,四溅!王仁则一见,顿时勃然大怒,口中悲呼一声,一锤逼退了秦琼,顺势扑向那黑小子。捶棍交击,只听铛一声巨响。黑小子和王仁则胯下的战马,希聿聿长嘶不止,连连后退。
  两人的力气,不分上下。
  只是王仁则胯下坐骑,却是一匹西域汗血宝马。
  虽则后退,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而黑小子的战马,却极为普通。中原之地,本就不是产马的地区。否则杨广当年,也不至于非要干掉吐谷浑不可。固然吐谷浑对天朝不敬,但更多的是杨广看中了吐谷浑治下的马场。连年征战,中原的好马几乎断绝。黑小子的坐骑,是一匹驽马。
  遇到个普通的对手也就罢了,偏偏王仁则的力气,和他相差不多,黑小子胯下坐骑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道,腿一软,扑通就翻到在地,把黑小子压在了马下,熟铜棍也不知丢到何处。
  王仁则又怎能放弃这种机会,轮锤就要取那黑小子的性命。
  秦琼一见,心中大急,催马拧枪,“秦用,快闪开!”
  黑小子名叫秦用,是秦琼的亲侄儿。秦琼父亲死的早,从小是长兄带大,他更视长兄如父。
  不过,在秦琼从军的那一年,秦琼的大哥因一场瘟疫,而病死家中,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秦用。秦琼待秦用如同亲生儿子一样,等他成人后,就带在身边。后又随秦琼一起投奔了李密。
  山湾之战时,秦用因病留在新郑。
  直到魏征押送辎重到九山时,他才跟着魏征和秦琼汇合。这黑小子一身的好力气,在秦琼的指点下,更练得好武艺。只可惜,秦用至今还未有施展本领的机会。好不容易上战场,却又因为这胯下的坐骑,面临险境。秦琼暗自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给他寻一匹好马才是……
  他催马上前想要营救,却被王道询和王道棱两兄弟拍马舞刀拦住。
  与此同时,王世充也冲了过来,叔侄三人联手,将秦琼死死缠住,难以脱身。另一边,王仁则一脸狰狞,舞锤向秦用冲过去。人到跟前,手起锤落。眼看着秦用出师未捷,就要身死于此,秦琼瞠目欲裂,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弓弦颤响。
  三支利箭,呈品字形射向王仁则。
  箭速奇快,王仁则若是还要杀秦用,秦用固然难逃一死,他同样是性命难保。不得已,王仁则抬锤封挡。可是那三连珠箭术太过诡异,几乎是同时抵达。王仁则虽崩开两箭,却躲不过第三箭。
  噗,那狼牙箭正中王仁则的大腿腹沟处,在偏一点,就是要害。
  王仁则疼的大叫一声,丢锤伏在马上,拨马就走。
  王世充一看王仁则出现危险,连忙丢开秦琼,催马上前救援。
  “船呢?”
  王世充怒声喝道:“船怎么还不过来。”
  那船只,此时在河中央已经掉头,可是要驶到岸边,却非一时半会儿能够抵达。
  隋军已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王世衡王世恽两兄弟率前锋军本来已经离开了河滩,忽闻王世充在河滩遭遇伏击,顿时大惊失色。
  特别是王世衡,对王世充极为看好。
  他觉得,王世充是太原王氏重新崛起的关键人物,绝不能有所闪失。于是王世衡立刻下令前军变后军,回援河滩。一时间,隋军阵型大乱,拥堵在路上。王世衡两人不断催促,嘶声厉吼。
  哪知不等队伍变阵完毕,就听身后一阵喊杀声传来。
  李密亲率大军杀出,单雄信、房献伯两人一左一右,各领本部人马,冲进了隋军之中。突如其来的打击,令王世衡和王世恽都懵了……王世衡第一个反应过来:李密这是设好的陷阱啊!
  “世恽速速救援四郎,我挡住蚁贼。”
  王世衡也算是反应机敏,大吼一声,带着一彪人马就迎上前去。
  王世恽知道,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家族花费了这许多心血,好不容易捧王世充上位。
  如果王世充死了,那王荣这一支,只怕会立刻被家族抛弃。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带着后军(此时已变为前军),急忙向河滩方向赶回。等王世恽率部抵达河滩时,隋军早已溃不成军。王世恽的到来,虽能解一时之危,但是却难以改变大军。
  秦用此时已被人救出,更有人为他换了一匹战马。
  想到刚才差点丧命,秦用羞怒不已。他找回那杆两米多长的熟铜棍,口中发出狂狮般的咆哮。
  王世恽正一边收拢残兵败将,一边指挥人马向王世充靠拢。
  哪知秦用从半途杀出,一人一骑,胯下马掌中棍,摧枯拉朽一般,就冲进了隋军的队伍当中。这黑小子眼睛都红了,见人就杀,逢人便打。那熟铜棍犹如一道阎王帖子般,勾走一条条性命。有不长眼的隋将想要上前阻拦,被这黑小子一棍下去,连人带马轰杀在疆场上。
  此时,秦琼已经逼退了王道询和王道棱兄弟,与王伯当合兵一处,扑向王世恽。
  王世恽这边正指挥着人马,秦用就杀到了跟前。
  看这黑小子双眸通红,一身血污,如同凶神恶煞般的模样,王世恽吓了一跳。
  “给我拦住他!”
  十几名亲兵冲上前去,还没等动手,就听弓弦颤响连连。
  王伯当在马上左右开弓,连珠箭不断射出,瞬间射杀了七八人之多。剩下的人见此情况,扭头就跑。
  秦用一路杀过来,就到了王世恽跟前。
  大棍一横,一招横荡千军,呼的扫了过来。
  王世恽虽是武将,可这武艺却不怎么样。他用手中横刀向外封挡……可横刀又岂能阻挡住碗口粗细的熟铜棍。嘎巴一声,横刀折断,王世恽惨叫一声,被熟铜棍正打在肩膀上。秦用羞怒一击,足有万钧之力。就算是生铁,也能打折,打弯。王世恽的肩膀呈现出明显凹陷之状,整个肩胛骨被拍的粉碎,半边身子好像塌了似地,从马上翻身倒在地上,当场气绝身亡。
  刚刚聚集在一起的隋军,见此状况,莫不大惊失色,四处逃窜。
  “拦住那匹马!”
  秦琼一眼看出,王世恽那匹坐骑,是少有的龙马,连忙大吼一声。
  有八风营军卒立刻冲上去,抓住了龙马辔头。
  秦琼大叫,“秦用,换马,换马!”
  王世恽的马,的确是宝马良驹,而且是去了势的马,性子极其温顺。秦用是个愣头青,谁的话都不听,只听秦琼的话。秦琼让他换马,他二话不说,甩蹬下马,从八风营军卒手中接过缰绳,翻身跨上。
  “用儿,随我杀贼去。”
  秦用一方面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另一方面又得了一匹好马,心情大爽。
  闻听秦琼吩咐,他立刻催马跟上,熟铜棍舞动,和秦琼并肩,追杀四处逃窜不听的隋军将士。
  王世充的兵马被压制在小小的河滩上,身边的人手越来越少。
  远处,号角声传来!
  李密在杀死了王世衡之后,率部赶到河滩。
  “王世充,今孤在此,还不授首?”
  王世充这时候也豁出去了!
  投降?
  谁都可以投降,偏他不能投降……
  要知道,王世充的手里,可是沾染了无数义军的鲜血。从坑杀刘元进余部三万余人的那一天起,王世充和义军之间,已无寰转之地。之后他杀格谦,杀卢明月,纵横河南河北。各路义军死在王世充手里的,何止十数万人?他要是被俘了,只怕立刻被那些义军乱刃分尸。
  所以,王世充不能降。
  “儿郎们,休要害怕,随本将军杀贼!”
  王世充咬牙切齿,冲向了瓦岗军。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然大声叫喊:“船来了,船来了!”
  一艘河船,抵达岸边。
  隋军蜂拥而上。
  王世充也不想拼命了,让人护着王仁则,在王道询和王道棱的左右护卫下,冲向河船。可现在不仅是他要逃命,无数隋军也要逃命。近万人拥堵在河滩上,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推倒,踩死……
  王世充大怒,拔出长刀,左劈右砍,接连砍翻十数人,总算是杀出一条血路。
  王道询背着王仁则,跳上一艘河船。
  王道棱搀扶着王世充,登上了另一艘河船。
  “开船,开船!”
  王世充嘶声大叫,河船缓缓驶离河岸。不过那些隋军士卒,却不肯就此放弃,纷纷跳下河水,抓着船帮子,不肯放手。
  瓦岗军冲到河滩上,河船已远离河岸。
  王伯当见王世充要逃走,二话不说,指挥人马朝着河船开弓放箭。
  河面上,漂浮着无数具隋军的尸体,王世充一边躲闪箭矢,一边催促船夫,“快一点,再快一点!”
  “将军,快不得啊……船上太重了!”
  王世充一听,二话不说,把站在船边上的隋军,一连砍翻四五个。
  他这举动,却惹怒了那些隋军将士。
  刹那间,小小的河船上顿时乱成了一片。河船在河中央不断打晃,到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轰的一声,河船倒翻,把船上的人,全都扣在河里面。王世充身上披着甲胄,不断往下沉。
  他惊恐不已,大呼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可现在,所有人都忙着逃命,谁又会理会王世充的死活。就连他那侄子王道棱,也不知道跑到何处。
  李密大喜,连忙喊道:“快,活捉王世充者,赏万贯!”
  一时间,善泅水的瓦岗军,纷纷冲向河中央。王世充被两个瓦岗军拉扯住,往河滩上走,他拼命挣扎,可是水性着实太差……
  “主公,休要惊慌,我来救你!”
  一艘小舟,从远处飞来。
  船上一员大将,赤膊立在甲板上,在快要靠近王世充的时候,他纵身跳入水中,手中一柄分水尖刀,在水里如同浪里白条一样出没。每一次出现,必会带起一片血泡子。眨眼间,他就到了王世充跟前,分水刀扎死了一个瓦岗军之后,顺势一把扭住王世充的胳膊,另一手挥刀斩落,将另一个瓦岗军的手臂砍断。
  “公卿,救我!”
  “主公休要惊慌,杨公卿在此,谁也伤不得你性命。”
  他一手架着王世充,一手挥刀,将靠近过来的瓦岗军砍杀,很快就游到了小船边上,顺势将王世充推到了船上,他才翻身跃出水面。
  李密等人站在河滩上,看着水面的汉子,惊愕不已。
  “那是何人?”
  他疑惑的身边人询问。
  有识得汉子的人,连忙道:“大王,小的认识此人。他是河北大盗杨公卿,原本是格谦麾下的将领,不知为何,却投靠了王世充。”
  李密不禁感慨:“如此好汉,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间河滩上一阵大乱。
  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支人马,黑盔黑甲,一个个面覆黑色狰狞假面,长枪横刀短弓,似神兵天降,出现在河滩之上。为首两人,一个手持长矛,一个挥舞双锤,凶猛无比,悍勇至极。
  在这支骑军身后,还有一支步军,清一色隋军装束,三三成队,迅速杀入阵中。
  “贼寇,李无敌在此!”
  那手持长矛的将领,悍勇无比。
  一杆长矛上下翻飞,接连将十数名瓦岗军挑翻在地。
  此时河滩上的战事已经大致结束,瓦岗军也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任何准备。有的在收拾战场,有的干脆解下衣甲,坐在地上休息。毕竟这一夜鏖战,对于瓦岗军而言,同样辛苦。
  战事,就是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再一次发生。
  ‘李无敌’三个字,如同一声沉雷般,在河滩上空炸响。这些日子以来,瓦岗军可是被李言庆折腾的欲仙欲死。近十日强攻,未得寸进,反而损兵折将,死伤无数。特别是李言庆怒斥李密的风姿,令无数瓦岗军心生仰慕之情。
  他们和李言庆并无恩怨,说实话,不少人当年还是听着李言庆编写的《三国演义》解乏取乐。
  在世胄门阀中,言庆的名声也许不算太好。
  可是在百姓里,市井中,李言庆……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以至于当这支人马出现的时候,瓦岗军第一个念头不是迎战,而是掉头就跑。不少已经投降的隋军,在看到援军抵达时,立刻又起身反抗。李言庆三个字,对许多隋军而言,那是需要仰视的存在。
  李密,顿时懵了!
  这李言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出现在夹石子河?
  程咬金和刘黑闼在干什么?竟然让李言庆顺利的从黑石关出来?
  一连串的疑问在李密脑海中浮现,令他顿时慌了手脚。而这时候,王伯当突然大声惊呼起来。
  “密公,快看那边!”
  顺着王伯当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山峦中,火光隐隐,更有旌旗隐现。
  该死的,上当了……
  李密大叫一声,拨马就走。
  顿时,河滩上的瓦岗军,乱成一团!


第四七章 渔人(上)
  黎明时,突然下起小雨。
  李言庆登上城门楼,举目眺望。夹石子河鏖战了大半夜,那喊杀声震天,言庆又岂能没有觉察?
  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意外,那神情分明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李密终于和王世充交手了!
  历史上这两个老对手,因为李言庆的出现,终于提前交锋……
  其实,言庆并没有看穿李密的招数。但出于他对李密的了解,最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任你诡计多端,我不予理睬。随着王世充的冲击,李密的意图也就渐渐浮出水面。他这也算是敲山震虎的招数。试图以王世充为样板,震慑黑石关,震慑李言庆。而且李密若击败了王世充,定能捞到不少好处。他可以顺势攻取偃师,到时候进可威胁东都,退可虎视黑石关。
  同时凭借兴洛仓的辎重,李密也可站稳脚跟。
  到时候,李密的声威不会因黑石关的失败而受到半分影响。相反,他将因为直接威胁洛阳安危,而声名大振。
  此时的河洛地区,相对还算安宁。
  可李密占领了偃师的话,必然会引发出一连串的动荡。
  颍川、襄城、淮阳三郡必首当其冲,进而影响整个江淮地区,使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而复杂。
  那样一来的话,这场战事的规模必将越来越大,波及范围越来越广。
  李言庆不怕任何一路反王,但却担心这些反王一旦有了一个首领之后,会变得更难以对付。
  说心里话,许多反王也并非是想要造反,做皇帝。
  很多人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已!他们聚众造反,实际上目标很不明确。
  但如果李密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的话,那么这些人的目标会渐渐清晰,其危害性必随之增大。
  所以,李言庆绝不能坐视李密,攻取偃师。
  城门楼下,一队队,一列列隋军,半蹲在李家门大道两侧,等候李言庆一声令下。
  雨水无声的落在他们的甲胄上,顺着甲叶子,悄然滴落在地……不过,却无一人表示不满。
  他们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待着李言庆的出击命令。
  今夜,一切都将要做个了结!
  ……
  漆黑苍穹,突然出现一道流行似地亮光。
  紧跟着在空中炸开,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格外醒目。
  “将军,姚懿他们行动了!”
  杜如晦话音未落,天空中又出现了一道焰火。与先前那道黄色的焰火不同,这道焰火是红色。
  “火字营出动了!”
  李言庆脸上顿时露出淡淡笑容。
  “传令,罗士信,阚棱、雄阔海所部,立刻出击,务必全歼火字营。”
  “喏!”
  城头上,旗牌官从旗架上抄起一面火红色的飞龙大纛,走到城垛口处,向着城下的隋兵晃动。
  黑夜中,火红色的大纛格外醒目。
  紧跟着就听城楼下,千斤闸嘎吱吱升起,大门吱纽纽缓缓开启。
  罗士信胯下乌骓,手持青锋,在马上向城楼躬身一礼,而后青锋槊高举,厉声喝道:“儿郎们,出击!”
  那一队队,一列列的隋军将士,立刻起身,随着罗士信三人,风一般从城门内杀出,向着无尽的黑夜冲去。
  李言庆也走下城楼,梁老实把象龙牵到他跟前。
  只见梁老实单膝跪地,让出大腿。李言庆也不客气,踩着梁老实的大腿,翻身上马。
  紧跟着,有三名军卒合力将沉香槊抬到马前。
  言庆探身一把抄起沉香槊,看着留在城内的士卒们,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兄弟们,建功立业,就在此刻。
  是爷们儿的,就拿起你们手中的刀枪,和那些企图破坏你们家园,奸淫你们妻女的畜生们,决一死战吧。”
  “必胜,必胜!”
  军卒们的回答非常简练,也很简单。
  王伏宝催马到李言庆跟前,在马上欠身行礼,“将军,伏宝自开战以来,寸功未立。今夜这首功,就请将军赐予伏宝吧。”
  李言庆微微点头,将扣在头顶的假面拉下来,遮住了脸。
  “准!”
  “儿郎们,随我杀敌!”
  王伏宝嘶声厉吼,一马当先,冲出黑石关。
  他本是奉命守护巩县,同时担任着郡兵的训练任务。随着黑石关战事的不断升级,王伏宝也有些耐不住寂寞。于是与长孙无忌说明之后,亲率已训练完毕的五千乡勇,赶到黑石关参战。
  李言庆正发愁手中兵力不够,王伏宝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
  眼看着王伏宝出击,言庆也嘴角浮现出一抹柔和弧线。
  “大彪子,今天就让我好生看一看,左孝友麾下第一猛将,究竟有何本事。”
  郑大彪一身黑甲,肩肘等关节处,扣着铁铠。这装束,是学自雄阔海。似他这种体型,普通铠甲实在是太过于费事。倒不如这样子装备,虽说简陋,可实用性很强。
  “公子放心,郑大彪定不辱使命。”
  李言庆哈哈大笑,沉香槊朝天一举,大喝一声:“出击!”
  三千乡勇蜂拥而动,冲在最前面的,是百余铁骑。黑石关内,如今只剩下这么多骑军了……随着墨麒麟在白石渡口一战后,奉命进入邙岭桃花坳,和姚懿所部汇合,李言庆手中的骑军几乎全部出动。
  这一百多骑军,还是零零散散从巩县凑过来。
  好在骑士们身经百战,故而到无需担心临战而怯阵。
  三千乡勇在黑夜中狂奔,直扑夹石子河河滩。
  而此时,夹石子河的河滩上已经乱成一团。突如其来的一支人马,把瓦岗军杀得落荒而逃。
  黑夜中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仅仅是‘李无敌’那三个字,恐怕就当得上百万甲兵。
  李密也慌了神,在秦琼等人的护卫下撤出战场。他一边跑,一边心里嘀咕:这李言庆莫非有神灵相助?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我严密监视之下,派出了这一支人马?古怪,真是古怪!
  也难怪李密如此!
  姚懿这支人马出现的实在是太过诡异。
  李密派火字营、巨木营两营近万人埋伏在黑石关四周,可谓天罗地网。黑石关只要有一点动作,李密就能立刻知晓。可谁又能想到,早在虎牢关之战开始之前,李言庆突发奇想的把姚懿派到了桃花坳。其实,言庆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怎么用这支兵马。只不过习惯性的,他会留有一张底牌。主要还是桃花坳的位置太好了,好的李言庆认为,不派一支人马驻留,就辜负了老天爷鬼斧神工营造出来的这个地方。
  桃花坳地处隐秘,视野广阔。
  如果没有人引路,根本无法发现。
  如果在这里放一支兵马,至少能有奇兵的效果。
  哪怕难以出战,可断个粮道,烧杀劫掠一下,也是极佳的选择。
  所以,莫说李密,就连李言庆自己,都没想过姚懿这支人马,会产生巨大的作用。
  运气使然!
  但有时候,也就是这运气二字,能改变一场战争的局面……
  “密公,且慢!”
  王伯当突然大声叫喊,“官军似乎人数不多,可能是小股人马!密公,你现在登高指挥,说不得还能将其全歼。咱们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就算真的是李言庆过来,也可与他一战啊。”
  着啊!
  李密总算是冷静下来,勒住战马,回身观战。
  正如王伯当所说的那样,官军的人数似乎并不算多。那黑甲长矛的隋将,乍看有点像李言庆,可仔细看,完全不同。
  李密对言庆的印象太深刻了,深刻的足以刻在脑子里。
  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像李言庆这般恶毒的咒骂过他。也是他心气大了点,换个人说不定就要被这家伙骂死,再给他平添一份美名。战场中那自称李言庆的人,身高和李言庆差不多,但体型明显比李言庆魁梧壮硕。手里的兵器也不同,最重要的是,他胯下马,并非象龙。
  我真是被那李言庆吓昏了头!
  李密深吸一口气,突然厉声喝道:“那位将军愿为孤取那冒名贼人首级?”
  “我去!”
  “末将愿往!”
  房献伯和秦用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人相视一眼之后,突然纵马冲向河滩。
  不过,房献伯的马快一些,抢在秦用之前,拦住了长矛隋将。只见他拍马舞刀,搂头就砍,口中骂道:“藏头缩尾之辈,也敢自称‘无敌’。”
  刀挂风声,势若奔雷,快如闪电。
  这房献伯也是一员猛将,同时还是房玄藻的族侄,武艺高强,甚得李密信赖。
  他是蒲山公营的创建者……在李密还未崛起的时候,就是房献伯利用各种方法,打造出一支远比瓦岗军更加善战的蒲山公营。此后,蒲山公营一战张须陀,二战刘长恭,房献伯居功至伟。
  蒲山公营转而为内军之后,房献伯没能位列四骠骑。
  可他却毫无怨言,甘愿做单雄信的助手。
  这样一个人,没什么私心,忠心耿耿,而且能力也不差,李密怎能对他不喜?
  自称李言庆的隋将咧嘴笑了。
  他面覆假面,长矛一抖,扑棱分心就刺。
  房献伯摆刀相应,两人就斗在一起。这一交手,房献伯暗叫一声不好。对面隋将的武艺,不弱!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那隋将看似毫不在意的随手一击,却透出一股无穷的压力。
  那种煞气,那种威压,几乎令房献伯喘不过气来。如果一个对手能给自己带来这样的感受,那两者的差距,定然巨大。房献伯心中一慌,手里大刀顿时露了个破绽。战场上,一个破绽,足矣要人性命。隋将大喝一声,长矛饿虎扑食,铛的撞开房献伯手中大刀,一矛将房献伯挑于马下。
  “爷爷不是李无敌,记住爷爷的名字,我乃上柱国麦铁杖长孙,麦子仲是也!”
  说着话,麦子仲阴阳把一合,房献伯立刻栽落马下。
  而另一边,秦用被一个双锤将拦住,两人走马十余个回合后,秦用一招泰山压顶,把那双锤将当场轰杀。
  麦子仲杀了房献伯,而秦用,却杀了费青奴。
  两人解决了对手,抬头正好四目相视。
  “狗贼,敢杀我大将,拿命来。”
  麦子仲厉吼一声,催马挺矛,扑向秦用。
  那费青奴,放弃了虎贲郎将的身份,随他一同来到黑石关任职。两人感情很深,如同兄弟一样。麦子仲眼见费青奴死于秦用手中,心中悲痛万分。而秦用呢,也毫不畏惧,迎着麦子仲就冲了过来。
  李密在远处观战,已确定麦子仲并非李言庆。
  一种羞怒之情,悠然而生。
  就在刚才,他一听‘李无敌’三字,扭头就走。没想到居然是被一个无名小辈给愚弄了……
  心高气傲的李密,焉能容忍这种事情。
  他用马鞭一指,厉声喝道:“小贼竟敢欺孤,孤与你誓不两立……来人,给我杀,一个不留。”
  刹那间,瓦岗军群情激昂。
  就在这时候,瓦岗军的后阵出现了一阵骚动。
  紧跟着,一个李密极为熟悉,甚至是魂牵梦绕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上空。
  “李密老贼,也敢在此猖狂?
  尔欲敲山震虎,殊不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言庆侯你多时,还不献上你那颗项上狗头。”
  那个混蛋又在诈我?
  李密勃然大怒,扭头偱声音看去。
  这一看却不要紧,就见一支人马自后军杀入,如劈波斩浪一般,杀得瓦岗军连连败退。
  正中央一杆大纛,上书一个斗大的李字。大纛旗下,李言庆纵马开弓,连珠箭发,向李密射来。


第四七章 渔人(下)
  “大王,小心!”王伯当嘶声吼叫。
  李密想要躲闪,不过连珠箭速实在太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连珠箭已经到了眼前。只吓得李密藏头缩腰,想要避过去。可连珠箭那是那么好躲闪过去?李言庆的箭术尽得长孙晟真传,更因为他幼年先学降龙桩,后学五禽戏、引导养生术,使得身体机能发育极其茁壮。
  论力气,李言庆可以和力分双牛的罗士信相提并论。
  所以他的箭术,在继承了长孙晟连珠箭的基础上,更可以加强了力道上的修行。
  长孙晟以快箭闻名天下,好用一石半的强弓。而李言庆的力量,远比长孙晟要强,故而所用的弓箭,差不多在三石上下。所以他的箭术不但快如闪电,而且力道奇强。如果真的要有一个模板,那应该是长孙晟和鱼俱罗的结合体。七箭连发,防不胜防。李密虽然躲过了前面两箭,但却躲不过连珠七箭。
  蓬蓬两箭,正中李密胸口。
  好在这距离较远,射到李密身前的时候,力道已经减弱。
  再加上李密的铠甲防护力甚强,故而两箭射中李密胸口,却只是将他胸口的护心镜击碎。
  饶是如此,那箭矢上的力道,打在身上同样生疼。
  李密大叫一声,从马上栽倒在地上。
  王伯当立刻跳下马来,跑过去一把抱起了李密,大声呼喊:“挡住李贼,快挡住李贼!”
  秦琼、单雄信等人纷纷迎了过去。
  王伯当见李密双眸紧闭,昏迷不醒,也吓得不轻。
  他跳上马,抱着李密就走。原本便有些慌乱的瓦岗军,见李密被射中,一个个不禁心惊肉跳。混乱的阵型,变得更加混乱,哪里还有心思和隋军交锋。一时间,瓦岗军呈现出溃败之势。
  秦琼见秦用还在和麦子仲颤抖,也有些着急。
  “秦用,休得恋战,速速随我突围!”
  秦用答应一声,一棍逼退麦子仲,拨马就走。
  可秦琼这么一喊,秦用是走了,却引来了郑大彪。郑大彪一见秦琼,眼睛顿时红了!想当初,追杀他最狠的就是秦琼。齐郡最后一战,郑大彪被秦琼杀得全军覆没,狼狈而走。虽说大家各为其主,但在郑大彪心里,就是秦琼和左孝友联手,把他数千弟兄坑死在齐郡战场上。
  “秦叔宝,拿命来。”
  平素不爱说话的郑大彪怒吼着,纵马冲了过来。
  双枪左右一分,双鬼拍门,分心便刺。秦琼大枪在手中打了一个转,崩开郑大彪的双枪之后,也认出了郑大彪。
  “小贼竟未死邪?”
  你这家伙,居然到现在还活着?
  郑大彪却不理秦琼,闷着头,双枪如疾风暴雨,疯狂进击。一时间打得秦琼是狼狈不堪,无还手之力。同时这心里面,不晓得有多么郁闷。想当初,自己是官军,这郑大彪不过是个山贼而已……可现在,形式却掉了一个个儿!他成了万夫所指的乱臣贼子,郑大彪却成了官军?
  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可笑啊!
  本来就被郑大彪压制,秦琼这一分心,于是更处于下风。好几次,他险些被郑大彪刺中。
  秦用甩开麦子仲后,麦子仲也没有去追他。
  李言庆既然已经出击,说明决战来临。他立刻和姚懿汇聚一起,拼命向外冲杀。秦用跑出去之后,扭头发现叔父秦琼被一个黑铁塔似地大汉缠住,险象环生,心里顿时大急,拨马又杀了回来。
  “叔父速走!”
  秦用挥棍而上,为秦琼拦住了郑大彪。
  秦琼也实在是无心恋战。
  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那里有心思与人拼杀。招呼了一声秦用,他就准备突围。但不成想,没走出几步,一员隋将拦住了他的去路。那隋将一身鹦鹉绿的战袍,掌中一口青龙偃月刀。
  二马照面,隋将轮刀就打。
  秦琼也有些火了!
  莫非当我是软柿子捏吗?
  他拧枪相迎,二人就站在一处。可打了几个回合之后,秦琼心里开始发毛了……
  这李言庆究竟从哪儿找来这许多猛将?
  早先罗士信也就罢了,那雄阔海、阚棱皆有万夫不挡之勇。郑大彪比之那两人随差了些,也是天下难寻的一员猛将。现在倒好,又跑出来一个使刀的?这家伙的装束,看着可是很眼熟啊……他娘的,以为穿一身鹦鹉绿的战袍,你就是关云长了吗?不过,这家伙的确厉害!
  秦琼和隋将交手,十几个回合下来,竟然是不分胜负。
  他偷眼向旁边看了一下,心里咯噔打颤。此时的河滩上,正重复上演着一处屠杀的好戏。只不过刚才是瓦岗军屠杀隋军,现在是隋军屠杀瓦岗军。战况非常激烈,瓦岗军败局已定。
  单雄信则拦住了李言庆,正搏命厮杀。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单雄信和李言庆,可是仇深似海。长子死于白石渡口,次子更被李言庆射杀,而且是死无全尸。
  义子成莫言,生死不明,估计是凶多吉少。
  如此深仇大恨,单雄信焉能和李言庆善罢甘休?看见李言庆的时候,单雄信就疯了,舞槊拦住了言庆,完全是亡命的架势。论武艺,单雄信略逊李言庆一筹。可这一将亡命,三军亦辟,言庆虽说比单雄信高明那么一点点,但在单雄信如此亡命的攻击下,一时间也束手无策。
  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秦琼心里暗自嘀咕:再这么打,到最后肯定是自己陷进去。
  “秦用,休得恋战,随我突围。”
  秦琼大喊一声,一连三枪,逼退了王伏宝。与此同时秦用正和郑大彪打得难解难分,闻听叔父的呼喊,他拦腰一棍。这有个名目,叫做玉带缠腰。他的大棍长,而郑大彪的双枪相对而言要短一些。如果硬来,弄不好是两败俱伤……郑大彪虽然恨秦琼,但也达不到要用自己的性命,和对方换命的地步。于是勒马向后一跳,躲过了秦用一击。而秦用也顺势,脱出战圈。
  叔侄二人汇合一处,朝着李言庆就冲了过来。
  言庆也吓了一跳!
  斗秦琼,斗单雄信,他都不怕。
  可让让他独斗两人,却是没有把握。而且还跟着一个黑小子,能和郑大彪打得不分上下,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言庆虽然在心里很想把秦琼单雄信留下来,可他也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眼见秦琼叔侄上来,他立刻拨马就走。
  单雄信还想追,却被秦琼拉住了辔头……
  “老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我等输了,不可恋战,速速突围,与魏王汇合!”
  单雄信虽说对李言庆恨之入骨,但也分得清楚状况。
  眼前景象,胜负一目了然,如果真的再打下去,弄不好李言庆杀不死,自己却要交代在这里。
  “如此,且放那李家小儿一次。”
  临走时,还要撂下一句狠话,这也是绿林中人的习惯。
  三人汇合一处,合力向外突围。隋军虽说斗志盎然,可是却无人,能够拦住秦琼单雄信三头猛虎。
  郑大彪和王伏宝追了上来,被李言庆拦住。
  “穷寇莫追,打到了这个份上,咱们已经是老天保佑。
  放心吧,我们有的是机会和他们打交道。这次放跑了他们,下一次,咱们就取了他们狗头。”
  李言庆心里明白,能有今日的战果,说实话纯粹是运气。
  如果没有姚懿这支奇兵的存在,说不定李密已经杀过夹石子河,直扑偃师去了。自己也算是救了王世充一次!不过,这只是开始,王世充活着,李密就得活着。难不成日后,要自己和王世充决斗?这可不是李言庆所期望看到的事情……从内心而言,他还真不想过这种生活。
  “立刻打扫战场,所有俘虏,勿论隋魏,一律压至黑石关。”
  王世充这些郡兵不错,战斗力挺厉害。
  可惜配了个王世充,不免让人有明珠暗投的感觉。
  黑石关经此一战,损失也不小。让李言庆把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还给王世充?那决不可能。
  倒不如,便宜了自己?
  ……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的亮光。
  一夜鏖战,足以让所有人筋疲力尽。
  李言庆在夹石子河河滩大胜而回,李密却是欲哭无泪。
  他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计策,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李言庆。如今,偃师没有得到,自己更损兵折将。
  被李言庆连珠箭射中,他当时一时气闷,昏迷过去。
  醒来时,他已被王伯当护着,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一众残兵败将,躲在白石渡的树林中。
  “三郎,战况如何?”
  王伯当也是遍体鳞伤,靠在李密身边坐着,有气无力。
  他听到李密询问,抬头苦涩一笑,“密公,咱们这一次……栽了!”
  “我知道,我只想弄清楚,我输得有多狠。”
  “此次伏击王世充,连火字营和巨木营,共出动三万人。
  如今火字营和巨木营的情况仍不清楚,夹石子河摊上一战,咱们几乎是全军覆没。除了我带出来这几千人马之外,其余生死不知。不过我已派人去寻找秦将军他们,估计很快就会回来。”
  全军覆没?
  这四个字,深深刺痛了李密,令他忍不住,放声大哭。
  王伯当连忙说:“密公休得悲伤,咱们还没有山穷水尽……九山寨,魏征手里还有两万人马,咱们还有阳城,还有新郑,还有开封,尉氏,大梁城……还有瓦岗寨!只要您活着,咱们迟早可以东山再起。到时候,我愿为密公先锋,踏平黑石关,活捉那李言庆,一雪今日之耻。”
  “对,孤有朝一日,定要报仇雪恨!”
  李密顿时来了精神,信誓旦旦,握拳发誓。
  可同时,心里却在嘀咕:孤如此强盛时,都奈何不得李言庆,他日真的能活捉李言庆,报仇雪恨吗?
  既然上天让我称王,为何有安排了这许多磨难,还有这么一个妖孽似地对手?
  脑海中,突然闪过他早先读《三国演义》里的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既然有了我李密,为何还要再弄出来一个李言庆?莫不是说,这李言庆是老天为我安排的克星?


第四八章 李道玄
  初夏,小雨。
  车仗碾着碎石小径,缓缓行进。
  绿柳成荫,在雨丝中轻歌曼舞,格外妖娆。往前方看,一座雄关矗立,赫然已到了函谷。
  “九爷,潼关到了!”
  车仗里传来一声轻吟,李孝基探身而出。
  “武稷,过去通融一下,请求潼关守将放行。”
  荥阳激战正酣,从三月初开始,潼关就开始执行了关禁,对过往行人,进行严格的盘查。
  武稷,是一个四旬中年文士。
  他点点头,立刻催马加快了速度,越过在潼关前,排成长龙的队伍,来到关卡前。守卫潼关的隋军,自然早早就把他拦住。一名军卒扣住辔头,一个哨长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关卡?”
  武稷连忙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递给那军卒。
  “在下武稷,乃晋阳宫宫中执事,奉裴宫监之名,前往洛阳采纳。顺便护送唐国公子侄前往巩县麒麟馆求学。这天已不早了,小郎君也等的有些不耐烦,故请将军通融,让我等先行出关。”
  晋阳宫,是隋炀帝杨广的行宫。
  虽说杨广如今在江都乐不思蜀,这晋阳宫恐怕早就已经抛在了脑后。可身为晋阳宫的一员,那举手投足,代表的是皇家脸面。区区哨长,不入流的角色,甚至比火长还要低一品阶。闻听武稷是晋阳宫的人,那里还敢为难?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示意麾下松开了马辔头。
  他接过腰牌,轻声道:“武执事稍候,此事还需由我家禀报郎君知晓。”
  哪怕是为皇家做事,你大队人马不经检查就放行,于关禁的规矩不合。小小哨长,还做不得主。
  “如此,有劳了!”
  哨长把腰牌递给身旁的小校,低声叮嘱了两句。
  小校立刻转身离去,而哨长则陪在武稷身旁,一脸笑模样。
  “这往来关中的人可是不少,如此一一盘查,弟兄们也着实辛苦。”
  “武执事这话说的不假,这一个月来,的确是很辛苦。你看,这通行的人已积压许多,还有不少商队,领了号牌,干脆在附近的城镇安住。外面想要入关的也差不多,整日里没个消停。
  您今天来的还算巧。如果再晚一会儿,只怕就要闭关了……”
  “这么早就要闭关?”
  哨长苦笑一声,“非是我们想,实在是河洛那边,打得着实惨烈。虎牢关、黑石关同时开战,听说每天死伤的人数,都极为惊人。连东都也惊动了,还派出了人马,驻守于偃师县城呢。”
  “蚁贼,竟猖狂如斯?”
  武稷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哨长轻声道:“据说那李密,是天命所归。不过依我看,倒也未必……至少他在黑石关连连吃瘪,李无敌也不好对付。想当初李郎君纵横高句丽,杀得高句丽人夜儿止啼。李密是不是天命所归,看他能否胜得过李郎君。若是连李郎君都打不赢的话,估计也成不得气候。”
  “李郎君利害啊!”
  “可不是,要不怎么号称李无敌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脚步声传来。
  一员武将大步流星从军寨中走出,冲着那哨长怒声喝道:“盛子安,你又在胡言乱语吗?没看到这两边这么多人排队等候通行,你这里胡说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做事?否则有你好看。”
  哨长吓了一跳,连忙道了个罪,一溜烟儿的跑了。
  “末将盛彦师,潼关鹰扬郎将,见过武执事。”
  武稷连忙行礼,偷眼看了一下眼前这员将领。
  但见他生得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不过举止之间,却又透着一股子豪迈气概。
  “一共多少车仗?”
  “共二十三辆车,一百七十人。”
  “这么多人?”盛彦师从武稷手中接过名册,扫了一眼之后,露出诧异之色,“骨兰朵?怎么还有岷蜀僚人?”
  武稷挠头苦笑道:“此乃成都都尉窦轨窦将军托付。本来前几日我们就该过来了,但就是为了等她们,不得不在长安多停留了几日。据说这骨兰朵和长孙家的女儿关系非常密切,当初长孙家的小女儿去岷蜀寻医,多亏了当地僚人相助。窦将军既然托付了,我也只能答应。”
  谁都知道,李窦两家,关系密切。
  既然李家托这武稷护送李道玄去巩县,那么顺路带上几个僚人,倒也算不得出奇的事情。
  盛彦师浓眉一挑,“可是与黑石关李郎君定下亲事的长孙娘子?”
  “正是!”
  盛彦师点点头,把名册递还给武稷。
  “既然如此,那请武执事快快通行吧。”
  “多谢郎君。”
  武执事和盛彦师拱手道别,上马后拨马往回走,招手示意车队前进。
  就在这时候,从潼关卷洞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如风一般疾驰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喊:“黑石大捷,黑石关大捷……前方哨卡速速让路,黑石关大捷,李密惨败。”
  盛彦师也好,武稷也罢。
  包括那正坐在车仗中的李孝基等人,都听到了喊声。
  黑石关大捷……
  李孝基挑开车帘,探出身来。
  “刚才在喊什么?黑石关大捷吗?”
  快马从哨卡疾驰而过,马上骑士将一份文书丢掷给了哨卡的卫兵,而后沿着大路,继续急行。
  军校捡起文书,匆忙递给了盛彦师。
  盛彦师连忙打开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张威严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郎君,黑石关大捷了?”
  武稷也赶了回来,紧张的向盛彦师询问。
  “大捷了,大捷了!”盛彦师似乎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武稷,笑呵呵道:“李郎君在黑石关大败李密……李逆如今已退至阳城。还有,虎牢关之战也结束了……蚁贼被徐郎君打得落花流水,徐郎君如今已乘势出击,夺回了原武。蚁贼李文相被徐郎君擒获,郝孝德所部退过河水,往河内军狼狈逃窜……武执事,这下子你们勿需担心了,这一路定将畅通无阻。”
  武稷连连点头,谢过盛彦师之后,急急返回车仗旁。
  他点点头,示意车仗不要停留,继续前进。
  李孝基也退回车中,看着车厢里沉静而坐,面带一丝丝自豪,一点点骄傲笑容的少女,轻声道:“朵朵,玉娃儿他,又赢了!”
  “我知道,他肯定能赢!”
  少女,正是宇文朵。
  李孝基此次奉命前往巩县,还存了为言庆完婚的意思。
  他在前往朔方的同时,命人入岷蜀,把宇文朵招至渭南县,与他汇合。如今,窦轨已官拜成都都尉,也是岷蜀地区军方的第一人。在窦轨的帮助下,洈山熟僚的生活已产生了巨大变化,其归化的程度,也变得更高。宇文朵化名骨兰朵,在熟僚中声望极高。她不仅为熟僚改善了生活,还指挥熟僚,在短短数年间吞并了五六个生僚部落,使得洈山僚成为峨眉地区,最大的一支土著势力。
  荣乐城,几乎变成了朵朵的根据地,大量熟僚的涌入,也使得荣乐城更加繁荣。
  一晃,宇文朵已经二十三四了!
  在当地习俗中,她这绝对算得上大龄女青年。
  不仅是她昔日部下为她着急,就连那些熟僚的族人,同样着急。
  听闻此次朵朵要前往中原成亲,熟僚举族欢庆,准备了大量的礼物,要为他们的小公主庆贺。
  朵朵只带了五十个亲信,悄然离开岷蜀。
  一入关中,她就听说了黑石关,激战正酣……
  车仗驶离函谷,远远的还能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阵欢呼声。
  武稷看了看天色,催马来到车仗旁,“九爷,天不早了。虽说荥阳战事已经平息,不过保不住有那散兵流寇作祟。夜间行路不安全,前面就是乐豆阵,不如今晚就在那里落脚休息,明日一早,再启程赶路?”
  李孝基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对了,打听一下黑石关具体的状况,顺便看看东都,可有什么动作。”
  “喏!”
  李孝基说罢,看了一眼宇文朵,“这武士彟倒是个能人,国公选派他去巩县辅佐,最为合适。”
  哪知宇文朵柳眉一挑,淡然道:“只是辅佐吗?”
  李孝基脸色,不由得一变。
  刚要开口,却见宇文朵一扭头,朝车窗外看去,似乎没兴趣继续交谈。
  李孝基嘴巴张了张,最终苦笑着轻轻摇头。
  “朵朵,国公对言庆素来看重。
  这些年来,随着表面上不理不问,但实际上,还是给了他很多帮助。此次派道玄和武士彟过去,也是为了加强联系。你也知道,言庆一个人在荥阳,孤立无援。武士彟过去后,也能增强荥阳郡和太原之间的联络。”
  “这与我何干?”宇文朵清冷一笑,“若小妖不在意的话,我自然不会多嘴!”
  自幼颠簸流离,使得宇文朵对任何人,都有着极其强烈的戒备心理。也许除了在李言庆跟前,她会放松自己。其他人,即便是李孝基,这个昔日曾与她父亲并肩作战的长辈,也怀有几分戒心。
  李孝基不再赘言,他也知道,劝说不动宇文朵。
  车仗驶入乐斗镇以后,武稷,也就是李孝基口中的武士彟在镇上包下了一个客栈,而后安顿下来。
  宇文朵带着五十名僚人,独自住在一个小院子里。
  连食物,都是从岷蜀带来的干粮,而不与李孝基他们在客栈中用饭。
  吃罢了东西,宇文朵坐在幽静的小院子里,从怀中取出一副看上去很陈旧的白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正是当年言庆送给她的那一阙《卜算子》。秀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李言庆哪有那么厉害?”
  院子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不过是以讹传讹,被人夸大了而已。什么撒豆成兵,什么呼风唤雨,他要真这么厉害的话,他就不是人,而是妖怪!要我说,论本事,还是二哥最厉害。
  你看二哥麾下那支骑军,何等强悍?
  李言庆是没有遇到二哥,否则的话,哪有什么无敌之名?”
  宇文朵这柳眉顿时蹙起,秀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怒意……
  她站起身,迈步走出小院子。
  就见一个少年郎,正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和身旁的小跟班说话。那小跟班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表示少年所言不差。
  “李道玄,你刚才说什么?”
  “啊,是骨兰朵姐姐啊……”
  少年停步,扭头一看,见是朵朵,连忙过来见礼。
  他是原夏州刺史李绘的孙子,名叫李道玄,年方十三岁。
  此次李孝基就是送他前往麒麟馆就学。只是李道玄有些不太愿意,好像更希望留在太原城。
  他口中的二哥,也就是李世民。
  李道玄在很小的时候,曾跟着窦夫人一起生活。李建成年纪太大,又常年不在家,故而和他接触不多。所以他经常见的人,也就是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和李智云等兄弟。其中又以李世民年纪最长,对他多有照顾。加之李世民平素很重仪表,举止间总流露出大家之态。
  致使李道玄对李世民,格外尊重。
  本来,李道玄夸赞李世民,和宇文朵没有半点关系。
  但他在夸赞李世民的同时,还贬低李言庆,宇文朵又怎能不出声?
  “李道玄,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是说,李言庆比不上二哥。”
  李道玄倒是不遮遮掩掩,挺着胸膛,大声回答。
  宇文朵冷笑一声,“李世民有何了不得?只凭他那一副好皮囊?还是唐国公羽翼护佑?李郎君六岁即创出咏鹅体,做咏鹅诗。七岁即寸香十咏竹,做出原道,令天下人莫不尊称半缘君。
  他敢和颜师古打赌,做《三国演义》,令天人下侧目。
  十四岁领兵出征,带着百十人转战高句丽,杀得高句丽人血流成河,夜儿止啼。十五岁战杨玄感,号称李无敌。早早的便独立于荥阳,一个人默默拼杀,创出今日的局面,更大声李逆。
  如此种种,李世民焉能与之相比?”
  “那不过是谣言,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你去问问九爷,问问武稷他们,看看我所说的事情,可有半分是假?”
  “我……”
  “李道玄,你夸赞李世民,我才不在意。但你既然污蔑李郎君,我却不能与你善罢甘休。”
  李道玄终究是个小孩子,被宇文朵说的是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我就是骂他了,又能如何?”
  “你敢骂他,我就打你。”
  “骨兰朵,你这蛮女人别猖狂。若非看你是个女子,我今天……”
  宇文朵也不废话,踏步上前,莲足一顿,一拳轰出。李道玄也是从小习武,并且那朔方郡自古便是边塞,乃苦寒之地。在这等地方长大的孩子,又有哪个不好武?更何况,李道玄家学渊源,故而身手不弱。见宇文朵出手,他又岂能在一个女人面前示弱,立刻挥拳迎上。
  李道玄双拳一前一后,身形犹若狡兔,扑向宇文朵。
  这叫做二连珠,是一种极为凶悍的拳法,也是小时候随李世民学会。
  宇文朵却冷笑一声,脚下一转,纤细腰身随脚步有一个不为人所觉察的扭动,拳方发出时,浑似无力,可到了半途,却陡然有风雷之声。这是降龙功的奥妙所在!想当年那几乎是天下无敌的哈士奇,为朵朵姐弟专门创出的功法,又岂能是普通招数。功名降龙,拳唤风雷。
  这名字可不是随便唤的,那一招使出,李道玄立刻觉察不好。
  宇文朵的拳风,几乎令他窒息。
  只吓得李道玄大叫一声,连忙撤步收招,一招懒驴打滚,才狼狈躲过了宇文朵那看似娇嫩的拳头。
  “小屁孩儿,只会躲闪吗?”
  宇文朵冷哼一声,拳拳相连,踏步跟上。
  自幼筑基,二十载苦练,那可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虽说降龙功是走刚猛路数,可是后来朵朵在抵达岷蜀之后,又随着孙思邈修行养生道法,在刚猛之中,已增添了一丝阴柔之气。
  李道玄还没等站起来,宇文朵的拳头可就到了。
  他连续躲过三拳,可是这第四拳再也无法躲过,被宇文朵一拳轰翻在地。
  也是他年纪小,再加上李孝基的面子。否则宇文朵这一拳下去,就足矣让李道玄骨断筋折。
  李道玄羞怒无比,爬起来就扑向宇文朵。
  但见宇文朵冷冷一笑,“小屁孩,只这点本事,也敢评论李郎君?我不用双手,只要你能击倒我,就算你赢。”
  说着话,双手背在身后,莲步轻移,轻灵让过李道玄的拳头,陡然间踏步抢入,娇柔的肩膀一抖,就装在李道玄胸口上。这一下,犹如被重锤撞击,李道玄呼的就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起来啊!”
  “蛮女子,我和你拼了!”
  李道玄脸涨得通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可是从胸口传来的痛楚,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复又瘫坐地上。
  这时候,李孝基和武稷闻讯赶来,看到这种景象,也不由得呆愣住了……
  “朵朵……”
  李孝基张口就要斥责。
  宇文朵却头也不回往小院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他说小妖的不是。谁敢说小妖,我就打谁!”
  李孝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叔父!”
  李道玄在小跟班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这蛮女子好厉害!”
  他揉着胸口,和李孝基抱怨道:“她不是洈山僚人吗?怎么这么厉害,都快赶上祝融夫人了!”
  “祝融夫人是谁?”武稷诧异开口。
  “就是三国演义里那个南蛮子王的老婆。”李道玄嘟囔道:“我不过是说了两句李言庆而已,和她有什么关系?用得着这么凶……亏我一路上还唤她姐姐,这么厉害,怪不得嫁不出去。”
  关于李言庆的身份,李渊也好,李孝基也罢,都没有说出去。
  故而武稷和李道玄也不知道李言庆就是李孝基的儿子,更不知道,那凶婆娘就是李言庆的老婆。
  李渊派他们过来,只说让李道玄在麒麟馆好好读书。
  又暗地里吩咐武稷,让他多与李言庆联系,若有什么事情,可通过李言庆来解决。所以武稷大概知道,大名鼎鼎的李无敌李郎君,很可能和自家主公关系密切。但是什么关系?他却也不知。
  看两人的样子,李孝基有些犹豫。
  李道玄心高气傲,如果在巩县真的招惹了言庆的话,弄不好会出事!
  虽说言庆少年老成,也懂轻重缓急。可毕竟才二十岁啊……这等年纪火气正盛,闹得僵了,只怕反而不好。
  要不要和他们说明呢?
  李孝基想了想,最终拿定了主意。
  “道玄,士彟,你二人随我来。”
  武士彟和李道玄疑惑的相视一眼,跟在李孝基身后,来到了他的房间里。
  “士彟,让人在外面守着,任何人……哦,除了骨兰朵,不得靠近这里。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们。”
  武稷心里一跳,隐隐约约猜到了端倪。
  他连忙出去,安排武士在屋外守候。而后走进房中,就见李道玄正好奇的问:“叔父,您究竟想说什么啊。”
  “黑石关大捷,势必会给河洛,带来一段短暂的平静。”
  李孝基深吸一口气,琢磨着如何才能不突兀的把话挑明,“如今唐国公的状况,并不算好。江都对国公甚为猜忌,令国公地位非常尴尬。自陛下三征高句丽以来,天下大乱,已有改朝趋势。此次李密在荥阳用兵,可说是吸引了天下人的关注,也为国公缓解了巨大压力。”
  “叔父,这些我们都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李郎君是什么人?”
  李道玄一怔,“这个我倒不知。”
  李孝基脸上浮现出一抹灿烂笑容,无比骄傲的挺起胸膛,“道玄,那我告诉你……李郎君,是你堂兄。”
  堂兄?
  李道玄瞪大眼睛,长大嘴巴,看着李孝基。
  而武稷则先是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轻声道:“九爷,如此说来,李郎君是您的……”
  “不错!”
  李孝基沉声道:“言庆正是我早年失散在外的亲子。他小名玉娃儿,当年被荥阳郑氏收养。”
  “啊!”
  李道玄低呼一声。
  “道玄,这件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一直瞒着大家。
  你如今也长大了,该懂事了……我李家如今正处于危难之中,所有人都在为此而奋发拼搏。你敬佩世民,这没有错。骨兰朵之所以打你,却是因为……呵呵,她早年与言庆的婚约。”
  “叔父,您是说……那凶蛮女人是我嫂嫂?”
  “差不多吧,此次她从岷蜀而来,往巩县去。名为探望长孙娘子,实则是要和言庆完婚。”
  李孝基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李道玄和武士彟两人。
  “道玄,你年纪虽小,但举止有度,颇受国公看重。
  言庆十四岁时,已提枪上马,搏杀于尸山血海中。他虽为我子,却从未得过半点李家帮助,二十年来,一直独立奋发,终有今日成就。如今思想起来,我仍觉得对不住他,愧疚与他……四年前,我途经荥阳,于言庆相认,曾嘱托他,设法掌控荥阳。我也知道,这对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他为我昔日一句嘱托,委屈求荣如斯。
  你此次明里是在麒麟馆求学,实则是要为荥阳太原两地,搭建起一个通路。
  你也看到,言庆黑石关大捷,若非我们通过潼关,只怕现在还不知晓。那么远在太原的国公要知道这个消息,势必更晚。如此一来,我们就无法及时作出反应,已协助言庆儿行事。”
  李孝基目光灼灼,凝视李道玄。
  他相信,以李道玄的聪明,此时此刻,定然已明白了他前来荥阳郡求学的真正目的。
  果然,李道玄沉默了!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李孝基,“九叔,道玄明白了。”
  “你堂兄在荥阳很难。
  我李家势力无法给予他更多支援,所以只有借用这样的方式,来鼓励他,让他知道,在他背后,还有我们整个李家在支持他。你到了巩县之后,该求学就求学,该嬉闹就嬉闹。凡事皆有武稷在暗中与言庆联系……但有一点,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要听从你堂兄的命令。
  这无关你个人喜好,而是关系我李家举族安危。
  如果出了半点偏差的话,哪怕国公再疼爱你,也断不会饶你……道玄,你现在推出,还来得及。”
  李道玄泪流满面,屈膝在李孝基面前跪下。
  “道玄不知九叔和言庆哥哥付出如此之多,之前还有不敬之言,请叔叔责罚。
  言庆哥哥十四岁就提枪搏杀,世民哥哥十四岁也征战雁门。偏我十四,却寸功未立。我若此时返回,又有何面目,去见李家列祖列宗?请九叔放心,道玄一定会听从言庆哥哥的吩咐。”
  李孝基,心满意足的笑了。
  他抬头向武稷看去。
  武稷也屈膝跪地,“武士彟自追随国公,得国公看重,不以武某出身粗鄙,委以重任。一直以来,武士彟都在思索,如何报答国公的知遇之恩。此次到荥阳郡,武士彟必以少郎君马首是瞻。”
  李孝基听武稷如此说,也算是放下了心事。
  “如今李逆新败,王世充也因损兵折将,自囚在偃师大牢。
  表面上,荥阳暂时趋于平静。可实际上,言庆儿也将因此,被推至风口浪尖。你们到了荥阳,需多留意,谨慎行事才好。现如今的荥阳郡,恐怕是暗流激涌,可不似表面的平静。”
  李道玄抹去眼泪,忍不住问道:“九叔,既然言庆哥哥是……为什么国公不推荐他做河南讨捕大使?”
  李孝基呼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武士彟。
  武士彟立刻明白,“少郎君,这也正是李郎君聪明之处。
  刚才九爷也说了,我李家被陛下猜忌,如今身份极为尴尬。如果国公举荐李郎君,只怕反被江都所忌。所以李郎君派人书信与九爷,请国公举荐王世充……这样一来,李郎君的希望,反而增加。”
  “这是言庆哥哥的意思?”
  李道玄不由得惊奇万分,同时心里一哆嗦。
  李孝基何等人,自然明白李道玄的心思。
  他轻声道:“道玄,我知你好武,羡慕旁人可搏杀疆场。
  可你要知道,即便是搏杀疆场,也需要有足够的头脑,否则就是一介莽夫。等你到了巩县,不妨多向人询问当时的战况……你九叔我别看不是这个材料,却不想有言庆这么一个兵法大家。
  你不是好读《三国》吗?
  其实你言庆哥哥在那部书中,并非只是演义故事。若仔细品味,也许你能读出更多东西来。”
  李道玄用力点了点头,“九叔,我一定会好好向言庆哥哥求教。”
  其实,小孩子对人的崇拜,往往是在于某些机缘。
  如果不是今日宇文朵先胖揍了李道玄一顿,说不得李道玄也听不进李孝基的这些言语。他嘴上虽称朵朵是‘凶蛮女人’,可心里面,也不可避免的对宇文朵的武艺,感到由衷的敬佩。而朵朵,将会是他的嫂子。由此推及,李道玄虽然还没有见李言庆,心里却不免有三分畏惧。
  加之言庆那部《三国演义》,如今流传甚广。
  李道玄也喜欢读《三国》,而今又听说李言庆原来是自己的堂哥,自然更多出了一些亲近之意。
  想想李言庆,从小在没有家族的护翼下,一个人拼搏如斯。
  本来他对李世民是敬佩万分。可现在细一想来,不免觉得李世民这二十年,远没有李言庆这般艰辛,这般精彩,这般令人敬佩。于是这心里面,在不知不觉间,向李言庆倾斜几分。
  ……
  第二天一早,车仗启程动身。
  朵朵收拾好了行装,腰系一柄僚人特有的弯刀,迈步走出客栈。
  “骨兰朵姐姐!”
  朵朵正要上车,却被李道玄唤住。
  只见他一脸扭捏的样子,走到宇文朵跟前,轻声道:“骨兰朵姐姐,小弟昨日胡言乱语,还请你莫要往心里去。”
  心里一怔,朵朵诧异的看着李道玄。
  正好李孝基从客栈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朝朵朵点点头,径自登上了车仗。
  朵朵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旋即笑了笑,伸出手,揉了一下李道玄的小脑袋瓜子,“此去荥阳尚远,赶快上车,休得呱噪。”
  李道玄嘿嘿一笑,心知朵朵已不再计较。
  他立刻跑回去,翻身上马。
  此时,朝阳初升,把大地染成金色。
  李道玄用手一指前方,大声道:“上路喽!”


第四九章 二李王争
  大业十三年,天下大乱。
  隋室已呈现颓势,虽尚能勉力支持,但日薄西山,呈现出迟暮之态。
  隋炀帝杨广在经历三次高句丽征伐的失败后,再也没有登基时的那般锐气。变得纵情于酒色,而不愿面对现实。
  这也许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哀吧!
  当他发现此前种种努力,不过镜花水月的时候,就缩起头翘起屁股,做出鸵鸟状。即便朝臣向他陈述形式,请求杨广即刻返还长安,以督天下之势。可杨广已被江南的烟雨所困,不想返回中原。甚至当朝臣们向他呈报各地乱象的时候,他都会大怒不已,死活不肯承认。
  萧皇后最清楚杨广的心思,也知道他此时,再无当年夺嫡时的雄心壮志。
  既然已经沉沦,索性就沉沦到底吧……
  萧皇后偷偷对随行大臣说:“此后这等事情,莫要再呈报陛下。”
  杨广希望能如此欢快的醉死于江都。他似乎也预感到了一丝大厦将倾的危险,可是却笑着对萧皇后说:“大好头颅,谁可取之?”
  说着话,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脖子。
  萧皇后亦只能摇头叹息,同时暗中安排萧氏族人,及早做出决断。
  ……
  黑石关大捷,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形势下产生。
  相比起其他各地战事,黑石关的战役规模也许并不算大,可是影响却极为深远。李密败退阳城之后,将残兵败将收拢。夹石子河一战,李密的损失格外惨重。刚重新组建起来的八风营再次被击溃,连山营损兵折将,折了四成人马;火字营和巨木营在驰援李密的途中,遭遇罗士信雄阔海和阚棱三人伏击,同样是惨败而告终。火字营还好一些,程咬金聪明的很,见势不妙,就立即撤走。可是巨木营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刘黑闼被擒,巨木营全军覆没。
  此次战事,李密共折了房献伯、刘黑闼等数员大将。
  各营骁将也死伤无数,其中还包括了单雄信的三个儿子,可谓元气大伤。
  王世充的情况也不比李密强。
  四万大军,损了一半还多。长兄王世衡、三兄王世恽,以及族侄王道诚被杀,王仁则重伤,虽经抢救活了下来,却因王伯当的冷箭伤了要害,失去生儿育女的功能。至于各部骁将,更死伤无数,难以计算。
  以至于王世充回到偃师之后,立刻自请囚禁,把自己关进了偃师大牢。
  同时又命长子王玄应,次子王玄恕在洛阳奔走,暗中备下重金,收买了元文都和王太后刘良娣。
  也正是王太后刘良娣一力相保,卢楚虽上奏处置王世充,却最终未能成功。
  越王杨侗本就是一个生性宽宏温和的人。
  虽说乍闻王世充大败消息,他心里也无比愤怒。可先是有李言庆报奏黑石关大捷,后有王世充自请囚禁(算是态度端正),再加上王太后刘良娣的担保,以及元文都段达等人的说项。
  最终,越王杨侗没有处置王世充,相反还从洛阳调拨两万人马至偃师。
  杨侗在诏书中明言:李逆虽败,但实力犹存。
  你王世充给本王好好镇守偃师,配合李言庆尽快消灭李逆,还我大隋一个朗朗乾坤。不过,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你就不要再考虑了。什么时候你能漂漂亮亮的给本王大胜一次,那时候在考虑升迁的事情吧。
  也就是说,杨侗本来在王世充和李言庆二人间左右摇摆,从现在开始,他将支持李言庆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杨侗本来就对李言庆的印象不错,只是由于他年纪小,无法获得朝堂上的支持。
  现在则变得简单了……王世充输了,李言庆胜了!这优劣一目了然。再加上言庆镇守荥阳,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来,荥阳郡总体还算安好,虽说丢了几个县城,但主要的城镇和关隘,以及洛口仓仍牢牢把持在隋室之手。再加上大胜李密,杨侗又怎可能再安排王世充?
  王世充在偃师大牢中,伏地领旨。
  相较于王世充和李密二人,黑石关大捷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李言庆了。
  首先他确保了在河南讨捕大使一职上的优势,其次又收拢了王世充和李密的残部,麾下兵力一下子激增至八千人。其中,有不少俘虏都是身经百战,经过战场上搏杀而生存下来的悍卒。
  瓦岗军也好,隋军也罢,这些兵力对于言庆而言,无疑是巨大补益。
  只是如此庞大的兵力,在没有获取河南讨捕大使职位之前,李言庆是不会对外公布。他把俘虏安排在黑石关和巩县之间的一座荒岭上,按日发放补给。同时命苏邕和王伏宝两人,共同看押战俘。
  而后,李言庆解散了巩县征召的乡勇。
  不过他又下令,以后每个月,各村乡勇必须集中一次,进行为时七天的训练。
  战事还没有结束,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李言庆不敢有半点懈怠,甚至这要求,变得更加严格……
  黑石关大捷之后的第六天,徐世绩似乎不想输给李言庆,于是主动出击,将虎牢关外的瓦岗军击溃。
  斩杀李文相,将郝孝德逼到黄河以北,夺回原武县。
  这功劳,和李言庆比起来,似乎更加辉煌。
  一时之间,徐世绩声名大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小小的荥阳郡藏龙卧虎。不仅仅有一个李无敌,还有一个徐无敌。更有好事者还编成歌谣:东一个无敌,西一个无敌,荥阳得安康。
  东一个无敌,就是虎牢关徐世绩;西一个无敌,则是指黑石关李言庆。
  不过当李言庆听闻徐世绩的战绩之后,不禁眉头一蹙。
  “老徐这次出击,只怕有些急了!”
  “急了?”
  跟在李言庆身边的梁老实,忍不住好奇的问道:“难道说徐郎君击溃瓦岗,反而是一件坏事?”
  不管外面怎么风传李言庆和徐世绩之间的矛盾,梁老实对徐世绩的称呼,却未曾改变。
  毕竟,那是堂堂鹰扬郎将,正五品的官职。
  李言庆可以指着徐世绩的鼻子骂,但梁老实却不可以。
  他早年漂泊四方,讨过饭,干过苦力,当过盗匪。什么事,什么人没有见过?所以这言语之间,更显得非常谨慎。随李言庆一年多,除了在郑大彪的事情上出过头之外,从不表示自己的主意。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梁老实一直出任李言庆的亲随。
  当其他人,甚至连郑大彪都因为战功而被提升为校尉的时候,梁老实还是和从前一样,为李言庆牵马缀镫。
  有的时候,找个贴己的人,很难……
  言庆也会偶尔透两句心里话,闻听梁老实询问,他笑了笑道:“老实,你认为徐郎君大胜,是好事吗?”
  “反正外面都这么说,我倒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
  “呵呵,别人说好,未必真好啊!”
  言庆仿佛自言自语:“如果老徐能控制一下,克制一点的话,不出两个月,瓦岗必将分崩离析,说不定会有人奉上李密的人头。可是他这一次却打得有些狠了,打得瓦岗诸将怕了。
  不仅仅是瓦岗害怕,只怕各路蚁贼,也会因瓦岗这次惨败而感到恐惧。
  如此一来,他们会更加团结,抱成一团。李密虽经此败,却有三镇之得和邙岭大捷的光环笼罩。各路蚁贼,势必会以李密马首是瞻。只怕用不了多久,李密不但能元气尽复,还会实力大增。”
  梁老实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不会吧……李密都败成这个样子,还能回过气来?”
  “世事难料,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怎知李密就回不过气来?他当年随杨玄感战败,惶惶如丧家之犬。可短短四年时间,他就自立魏王。此人野心甚大,而且还有手段,有声望。他若真恢复过来的话,势必卷土重来……呵呵,不过老实你信不信,他打不到黑石关。”
  “那是自然,有郎君在,李密怎敢轻犯?”
  李言庆呵呵笑道:“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敢说,李密一定会来找我麻烦,毕竟他输给我一次,他要挽回颜面。只是这一次,自会有人和他缠磨。到时候不用我出手,王胡子也不会和他善罢甘休。”
  他话锋一转,蓦地笑了。
  “不过老徐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
  他本就输我一筹,我这边大胜了李密,他集结六万人马,若不能大胜一场,焉能保住颜面?
  再者说了,裴老虎和苏定方那种急性子,加上卢祖尚之流初出茅庐,那懂得‘大局观’这三个字之中所隐藏的奥妙?”
  梁老实一吐舌头,呵呵笑了。
  “对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梁老实连忙道:“郎君放心,我什么都没记住,绝不会告诉别人。”
  “屁话,你没记住,老子岂不是和你白费了这许多口舌?
  你不但要记住,还要设法传出去,让老徐知道。反正,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件事搞定。”
  梁老实顿时瞠目结舌。
  谁都知道,李言庆和徐世绩之间颇有恩怨。
  这些话要是传扬出去了,岂不是让两人势同水火?要知道,李言庆刚才那些话里,可是暗含讥讽之意,甚至把虎牢关鹰扬府一干人等,全都给骂了进去。徐世绩那边知道李郎君这么说他们,弄不好火上浇油,两边甚至可能会发生冲突。到时候,自己岂非也要陷入其中?
  不过,李郎君既然这么吩咐了,必然有其道理……
  梁老实挠挠头,呵呵笑道:“若是如此,老实定不负郎君嘱托。”


第五十章 真邪?假邪?
  荥阳,洞林湖畔。
  一场小雨过后,令天气格外凉爽。初夏时节,却未让人感到太过于燥热。接连不断的雨水,也让荥阳百姓的心里,多多少少安定下来。只这几场雨水,想今年这收成,也不会太坏吧。
  杨庆站在平台上,看着远处洞林湖的湖光山色,心情格外舒畅。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杨庆没有回头。
  能这个时候过来,整个郡守府中除了柳周臣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选。在杨庆看来,柳周臣不仅仅是他的谋士,还是他的兄弟。从小生长于深宅大院,受父亲杨弘的影响,使得杨庆做人谨小慎微。哪怕是结发的妻子,他也不太相信。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两个人可以信赖。一个是杨庆的母亲元太妃,另一个就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柳周臣。
  “郑善果郑老儿走了?”
  “呵呵,走了!”
  杨庆转过身,摆手示意柳周臣坐下。
  这偌大的平台上,只有他两个人而已。柳周臣也不客气,径自在石桌旁的墩子上坐下,神色格外轻松。
  “那老儿过来,可有事情?”
  晌午时,郑善果登门求见。
  不过杨庆却没有出面,而是让柳周臣出面打发。
  倒不是杨庆拿架子,而是他已经猜出了郑善果的来意。
  柳周臣笑道:“主公猜的不错,那郑善果登门,正是为了李郎君前日说出那些言语而来……呵呵,看样子郑家对李郎君的那些话颇为不满。郑善果今天找来,就是请殿下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杨庆忍不住笑了,“李郎君不过是随口说那么两句,孤总不成下令,不让李郎君开口说话吧。”
  “郑善果的意思是,李郎君这分明是嫉妒徐郎君的功绩。
  还说李郎君的那些话,令虎牢关上下将士非常不满。若非徐郎君识得大体,恐卢祖尚等人早就闹将开来。而且时值此等举国欢庆的大捷,李郎君说的这些言语,不免有些不合时宜。”
  杨庆坐下来,托着下巴沉吟不语。
  许久,他突然问道:“周臣,徐李两家,果真势同水火吗?”
  柳周臣想了想,“应该不会有假。”
  李言庆在虎牢大捷之后,曾私下与人说,徐世绩缺乏大局观,虽然大胜瓦岗军,却不足挂齿。他还说,徐世绩麾下无人与之相谋。卢祖尚之流皆短视之辈,只知眼前,而不明将来。
  这些话语的核心意思,却又是因为李言庆认为,徐世绩把瓦岗打得太狠,会令蚁贼同仇敌忾。
  总之,李言庆是对虎牢关大胜表示出不屑一顾的态度。
  还认为徐世绩之所以能胜瓦岗,不是他有多厉害的本领,而是因为得郑家之助,几乎倾荥阳之力才获得了胜利。而他李言庆,凭借一座孤城,在没有得到荥阳太多帮助下获胜,才是真正的本事……言语中,不免流露出一丝对杨庆的不满,认为杨庆在两方战事上,厚此薄彼。
  而且徐世绩获胜,还是靠着从他手中抢走了裴行俨,萧怀静和苏定方三人。
  这话也不知怎地就被传了出来,立时引起轩然大波。郑氏自然不能容忍李言庆的这种说法,认为李言庆是嫉妒徐世绩的功劳比他大,害怕徐世绩和他挣功,着实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徐世绩则表现的很淡然,冷冷的回了句:“竖子不足与为谋。”
  那言下之意,对李言庆也颇为不爽。不过毕竟他挖角在先,徐世绩也不好说出太激烈的言语。
  只是卢祖尚李玄道等人,却非常不快……
  柳周臣不禁诧异道:“殿下何以做此问?”
  杨庆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柳周臣道:“周臣,孤生平所信者不多,你即其一,所以我也不瞒你。
  孤虽未郇王,乃皇室宗亲,看似风光,实则这皇室之中,杀机暗藏。
  想当初,先皇膝下也仅有五子,可到最后,唯陛下一支……自先皇登基之后,先父又是如何渡过那日日夜夜,想来你也清楚。先父宁可被人耻笑,也不敢妄自出头,以免受到猜忌。可即便如此,仍不免……他人都说先父乃自尽,可孤却清楚,先父并非那种会自尽的人。
  说实话,孤最初并不愿出任荥阳郡守之职,只因坐在这里,责任重大。做的好了,被人猜忌,做的不好,被人弹劾。孤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生怕某一日,陛下会责问于我……孤不求名留史册,只求能平平安安,做好这荥阳太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柳周臣从小在王府长大,自然清楚,杨庆所言非虚。
  只是这时候,他不好开口,就静静的坐在一旁,聆听杨庆唠叨。
  “说实话,孤对李言庆很满意。
  但孤也明白,孤无降龙伏虎的手段,而那李言庆,却非池中之物。他每战必胜,号李无敌;他布施粥棚,被称之为李大善人;他文采飞扬,隐隐有宗师之势。这样一个人,你以为能轻易臣服吗?孤从见李言庆第一面,就对此子颇有顾忌。明明尚未成丁,可处事圆滑,犹如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你真以为他会对我尊敬?呵呵,他哪种人,岂能看重我这等庸碌之辈?
  只是他李言庆心里明白,无法和孤王相争。
  所以才刻意迎合,孤想什么,他做什么……这份心思,又岂是等闲人可具有?
  我欣赏他,是因为他懂得是非,不会令孤为难。可是长久下去,一旦他有了足够资本,孤又岂能再束缚于他?所以在河南讨捕大使一事上,我始终不肯表态,甚至暗地里支持王世充出任。不过现在看来,王世充也非他对手。而徐世绩和他反目,说实话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徐世绩背后有荥阳郑氏扶持,论根基,论出身,论才能,不逊色于李言庆……”
  “如此,徐李之争,岂非正合了殿下心意?”
  杨庆苦笑道:“可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孤想什么,就出现了什么状况,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孤听闻,那徐世绩早年与李言庆颇为交好,还联手与麦家小子击鞠,已争裴家美人。
  可怎么突然间,就反目成仇?为官之道,在于一个平衡。为什么孤刚想找人平衡那李言庆,徐世绩就站了出来?按道理说,郑家和李言庆也不是没有交情?又为何突然间相互攻击?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突然到让孤不得不去考虑,这其中的真伪啊。”
  柳周臣沉默了!
  他想了片刻,轻声回答:“徐李是否真的反目,卑职也说不准。不过从刚才郑老儿的反应来看,似乎到不像是作假。如殿下所言,此二人皆有为之辈。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只看殿下有没有足够的诱饵,令这二虎相争……若真反目,他二人定会斗得头破血流;若是假的,定然虚以为蛇,殿下到时候自然能一目了然。
  卑职也见过李言庆,此子的确是不同寻常。
  勿论从气度还是从胆略,恐与徐郎君不相上下,乃至略胜一筹……殿下言,李言庆老成,卑职倒以为,这可能和他经历有关。徐郎君虽然出身不比李郎君好,可却生在富庶之家,一路有家人扶持,拜师学艺,皆一路顺畅。哪怕是为官之后,也未有挫折,这一点确无法和李郎君相比。
  李郎君虽是三品出身,可实则为郑家一阉奴所抱养,本身和郑家并无关联。
  我曾听说,早年他被送去洛阳时,是老郑大人想要让他做小郑郎君的书童。不成想小郑大人对他祖孙极为不满,甚至还险些取了那李郎君祖孙性命。若非他当时做咏鹅诗,得鹅公子美名,只怕如今已经变成冢中枯骨……李郎君的老师,不过是窦家学舍里一普通的启蒙先生。后来他也不知怎地就一下子发迹起来,更拜了长孙大将军为老师,这才算站稳了脚跟。”
  杨庆哑然道:“周臣,这些事情,你是如何知晓?”
  柳周臣呵呵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卑职平日里无事,喜欢混迹于酒肆勾栏之中,时常会与一些郑家的人相遇。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故而酒醉时也没有顾及,卑职也是偶然得知。
  似李郎君这种经历,必善于察言观色,辨别他人心思,否则他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所以为人老成一些,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他再老成,也终究是个少年郎,这火气甚壮。他不是想做河南讨捕大使吗?之前他和王世充相争。而今黑石关他大胜而归,王世充却损兵折将,估计想要做这讨捕使的可能已经不大。李郎君现在怕是以为这讨捕使,属他囊中之物吧。”
  杨庆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柳周臣的意思。
  “你是说……”
  “如果徐李是真的反目,想来郑家是不会愿意,看李郎君轻松获取这讨捕使的职务吧。李王即已息战,何不令徐李相争?不管李郎君当不当得这讨捕使,殿下的平衡之策,岂非大功告成?
  顺便,还能一探其中真伪……”
  杨庆连连点头,不过眼珠子一转,又不免有些担忧道:“话是这么说,若徐李真的反目,而李言庆又错失讨捕使之职的话,该如何是好?如果被他知晓这出自孤王之意,定会心生怨念。”
  “他若失了讨捕使,殿下还可以再行设法弥补就是。
  可如果他没有和徐世绩反目,而是做戏的话,殿下您可就危险了……再者说,徐世绩得了讨捕使,也只会心向郑家;李言庆若失了讨捕使,到时候就只能依靠殿下您的护佑了!”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杨庆听完了柳周臣这番话,顿时喜出望外,连连叫好……


第五一章 喜盈门(一)
  费青奴战死沙场,对麦子仲的打击不小。
  这个忠心耿耿,不计功名的猛将,陪着麦子仲熬过了最艰苦的时日。眼看着胜利将到来的时候,却死于秦用之手。麦子仲表面上看去是个很粗很莽的人,实际上内心却是非常细腻。
  “李郎君,我想回长安。”
  “回长安?”
  李言庆看着麦子仲,想了想之后,点头答应:“连番鏖战,也着实辛苦,回长安休息一下也好。”
  “如此,我整备行装,立刻启程。”
  “一路顺风。”
  李言庆目送麦子仲离去,心里感慨万千。
  对于麦子仲,他印象很不错。虽说麦子仲生在官宦家庭,但却没有太多的纨绔气质。虽然偶尔会显得莽撞,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有分寸。至少比起一些纨绔子弟,他强了太多。
  言庆也知道麦子仲为何情绪低落。
  费青奴死后,麦子仲亲自为费青奴收敛尸体,并打造上好棺椁,护送费青奴回老家。言庆和费青奴接触不多,但是对费青奴这个人的印象,也算不错。对费青奴的死,他也深感可惜。
  虽说大丈夫生于世上,当马革裹尸还。
  可死在胜利的一刹那,终归令人感到几分心痛……
  其实,似费青奴这样的人有很多。夹石子河一战,李言庆虽然大获全胜,同样死伤不少。据后来统计,算上姚懿所部人马在内,仅夹石子河一战,就死伤近六百余人。这还没有算上连日在黑石关与李密交锋的死伤数量,加起来几乎有三千之多。而最令李言庆心痛的,莫过于他的墨麒麟,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其中那二十四元从,更折损了八人,言庆怎不感伤。
  这二十四元从,是当年随着言庆征战高句丽留下来的精锐。
  就算是在和杨玄感交手时,二十四元从也没有伤亡。没想到夹石子河一战,就有八人战死。
  一想到这些,言庆就感到莫名的沉重。
  这只是刚开始而已,待到天下太平,自己身边,还能有多少人活着?
  “主公,杜长史在外求见。”
  李言庆回过神来,连忙道:“快快有请!”
  不一会儿,杜如晦大步流星走进来。
  言庆连忙起身让座,“老杜,你不是在收整俘虏,怎么跑来找我?”
  “言庆,这俘虏的花名册已经造好。该如何处置,你还需及早做出决断。八千余俘虏,每日花销可是不少。虽则已尽力节省,但依旧是花费惊人。去年巩县天灾,库府并无太多存余,恐怕难以支撑太久……不过,这战报已呈上数日之久,杨庆那边为何还没有半点表示呢?”
  “此事我也在奇怪,按道理说,威胁已经解除,杨庆接到战报,理应有所行动。但他至今没有动作,我担心会不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池。这样吧,立刻命许敬宗再前往荥阳县打听一下。”
  李言庆一边说,一边打开花名册。
  他一眼就看见排在第一页,第一列的第二个名字。
  “刘黑闼?”
  言庆抬起头:“这家伙不是李逆内军巨木营骠骑将军吗?居然被你们给俘虏了?”
  “呵呵,那日罗士信他们伏击巨木营和火字营。
  程咬金见情况不妙,带着火字营跑了。只留下刘黑闼的巨木营独立阻挡……这家伙挺厉害,不但武艺高强,而且颇懂得战阵变化之道,给罗士信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若非老雄出手把这家伙制住,那天的伤亡,恐怕会更大。不过此人颇为强硬,被俘之后,竟绝食求死。
  还是无忌警告他:他若是死了,八千俘虏都要随他陪葬……”
  本来,刘黑闼的生死并不会被长孙无忌放在心上。
  只是有人提醒他说:李郎君在得知此人是刘黑闼的时候,曾露出沉吟之色,好像对他颇感兴趣。
  其实言庆当时露出沉思之状,并非是对刘黑闼有多大兴趣。
  他是在疑惑,刘黑闼怎么会出现在李密的帐下。这刘黑闼,是不是历史上原有的那个刘黑闼呢?
  但到了言庆这个地位,一言一行都会有人关注。
  他就是那么一沉思,不想竟救了刘黑闼一命。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人物?若真发起狠来,的确是有些吓人。刘黑闼本意想以死明志,可是被长孙无忌这一吓,又哪敢再继续逞强?就算他想要逞强,那八千俘虏,也不会让他得逞。
  李言庆啧了一下,抬头笑道:“无忌可当大任矣。”
  从小事可看大处。
  长孙无忌原本还有些书生气。但自从开始负责具体事务之后,他便越发开始上手。从对付刘黑闼这一件事来看,长孙无忌已经学会利用各种条件,利用环境来达到他所想要得到的目的。虽然不知道历史上那个原本的长孙无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言庆认为,长孙无忌至少比他刚来到巩县时,少了几分迂腐之气,多了些果决,多了些狠辣,这正是言庆所期望的结果。
  杜如晦道:“长孙郎君做的不差,假以时日,可为栋梁。”
  李言庆笑了笑,没有接杜如晦这个话茬子。
  “祖君彦?不就是李逆称王,书今上十大罪之人吗?”
  杜如晦点头道:“正是那个家伙。这祖君彦是祖珽之子,才华出众,文章华美,有江左之风。不过因为他父亲祖珽曾设计陷害了斛律光,故而不为人所喜。当年薛道衡曾把他推荐给先皇,不想先皇却说:祖珽害斛律光,此人为奸人之子,朕不需此人。因而归家务农……
  及今上登基后,虽对他文章颇为赞赏,却似受先帝影响,也不愿重用。无奈之下,他这才投靠了李逆。言庆,马周走后,你身边缺少一个合适的书记。淳风虽尽心,但毕竟年纪小,其文采似也有不足。何不说降此人,说不得能成为合适帮手。李逆一应文章,可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李言庆眉头一蹙,“他对隋室如此仇恨,焉能降我?”
  “你去定然不行,可有一人去,却能马到成功。”
  言庆一怔,立刻明白了杜如晦所说的是那个人。他脱口而出,“老杜所言,莫非薛大郎?”
  “正是!”
  杜如晦道:“薛大郎生父薛大家,是第一个慧眼识人,看重了祖君彦的才华。后来先帝虽不用他,薛大家也常给予资助。若说祖君彦生平最感激什么人的话,非薛大家莫属。若薛大郎去,他焉能不降?”
  言庆深以为然,“可薛大郎回毫丘坞堡,如今可不在这边啊。”
  “他回毫丘作甚?”
  “此前我不是说过,要为他置办产业吗?正好巩县有一大户,因这两年战乱不息,盗匪肆虐,故而折了本钱,手中缺少周转。马三宝找到他,把他在城外的一个田庄盘了下来,正好赠与大郎。
  你也知道,老薛那人是个怎生傲气的性子。
  他暂居毫丘,也是无奈。如今有了庄子,自然急着搬家……我估计他去毫丘,就是准备此事。”
  “那找他去!”
  杜如晦极为不满,“大战方止,百废俱修。我这些日子忙的头昏脑胀,他却跑去毫丘清闲?不成,得把他拉回来,我正好还要找他商议事情……言庆,此事就交由你来处置,赶快让他回来。”
  李言庆不禁笑了!
  “如此,我就走一趟吧。”
  他站起身,把花名册合上,沉吟一下后道:“你告诉一下无忌,让他陪我一起去毫丘走一遭。
  裴姑姑她们过来已有月余,我竟未能得空前去探望。正好无忌也许久未曾探家,正可同行。”
  杜如晦,欣然答应。
  “花名册且留在这边,待我从毫丘回来,再与你商议。”
  言庆说罢,也算是结束了此次的交谈。
  杜如晦点头,和李言庆告辞。
  送走杜如晦之后,李言庆开始盘算起来。
  这次黑石关大捷之后,巩县至少会迎来短暂的太平辰光。不过,最迟至秋收时节,必定狼烟再起。到那时候,自己想必也坐上讨捕使的位子,一应班底,也该准备作出一些调整才是。
  黑石府这边,到不需要太多动作。
  即使是自己不在黑石关,杜如晦也能很好的处理各项事务。
  费青奴战死,苏邕的年纪也大了……战事结束之后,苏邕就曾流露出想要休息的想法,似乎不愿再继续留在黑石关。想想也是,黑石关作为东都最后一道屏障,勾连荥阳南北要冲,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这边的战事太过于频繁,也着实辛苦和危险。而且苏邕练兵是一把好手,独创三角阵,可谓威力无穷。只是性子略显柔和,临战之时,难以担当起太大责任。
  于是,李言庆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苏邕的名字,并在他的名字后面,注上‘巩县尉’三个字。
  也许这个职务,更适合于苏邕吧。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巩县尉的品秩,要低于黑石府兵曹一个级别。
  哈,倒也正符合了军队转地方必须降低一个级别使用的规定……巩县尉的工作相对轻松,而且每个月七天练兵,也可以使苏邕的才能不至于浪费。最重要的是,降职苏邕,暗合李言庆的计划。
  想到这里,言庆对苏邕的安排,已经拿定了主意。
  可苏邕调走的话,黑石府别将、兵曹同时空缺,也是个麻烦。
  好在言庆很快想想到了合适的人选。罗士信勇冠三军,武艺高强,正是别将合适的人选。而且罗士信曾在张须佗帐下效力,对于兵事也不算陌生。此次黑石关大捷,罗士信又连连建功。先是山湾击败秦琼,后有白石渡大败单雄信。后来又伏击巨木营,功劳也已经足够。
  姚懿也可以出任兵曹之职,想来同样不至于令人反对。
  他本就是官宦子弟,在朝中也有自己的关系,而且又有文采,交友也多,兵马纯熟,可引两石硬弓,在马上左右开弓……恩,姚懿出任兵曹,的确是最合适不过,可以这样安排。
  可是言庆很快就发现,这辅官好寻,基层军官却难处理。
  罗士信和姚懿本为校尉,他二人升官之后,这校尉可就出了空缺。
  黑石府现如今兵力大增,至少可以安排三千人。即便是按照满员五百计算,也需要六个校尉。
  这个人选,可不好寻找……不行的话,回头再看一看战功报表,从中择优取之吧。
  黑石关的事情安排好,那讨捕使又如何安排?
  讨捕使的幕僚,和军府完全分离。言庆已经想好了,可以把长孙无忌和薛收拉进来。如果薛收能说降祖君彦的话,那再加上许敬宗等人,这文职班底,也就算是组建完备。武官方面,王伏宝应该能算上一个。但单凭王伏宝一个人,明显人手不足。雄阔海阚棱郑大彪三个人,可以偶尔让他们角色扮演一下。可要他们出任正式武官,恐怕这能力,还不足胜任。
  人才,人才啊!
  李言庆不禁暗自苦笑,轻轻拍了拍额头。
  早知如此,就该留住裴行俨和苏定方,也不至于造成现在的局面。
  “言庆,你找我?”
  长孙无忌迈步走进来,正好看见言庆拍打额头,疑惑问道:“怎么,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吗?”
  “哦,倒也不是!”
  李言庆站起身,把书案上的名单收好。
  “走吧。”
  “去哪儿?”
  “当然是去毫丘……你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长孙无忌咧嘴呵呵笑道:“黑石关之战开始,就没回家看过。”
  “既然如此,咱们一起去一趟。裴姑姑和翠云来这边,我到现在都没有去探望过一次。顺道再把薛大郎找回来,然后我也要回家看看……他娘的,自打李逆闹事,我也很久没回去过了。”
  “言庆,你现在说话可是越来越粗鄙了!”
  “我高兴,我喜欢……”
  长孙无忌闻听,也不禁摇头苦笑。
  不过想想也是,整日呆在军营里,和那些丘八们打交道。若是整日文绉绉说话,那些丘八听不听得懂是一回事,说不定还会觉得你不爽。只是如此一来,娘亲定会好生责怪他一顿。
  ……
  李言庆带着他那三大家将,二百墨麒麟,和长孙无忌一同来到了毫丘坞堡。
  毫丘在黑石关和巩县东南面,正处两地之交。远远地,就看见长孙家的那座坞堡,格外醒目。
  与早先相比,坞堡充满生机。
  如今这坞堡里,除了长孙一家之外,还有裴家姑侄,薛家族人,几近三四百人之多。
  如此一来,小小的坞堡自然难以承受。于是在坞堡四周,零零散散的开始出现了一些小田庄,小村落。加之天灾和战乱的影响,巩县收容了不少流民。如此一来,那些田庄村落很快就发展起来。
  上一次李言庆来这里时,除了一座坞堡,四周空空荡荡。
  而今,能看到炊烟四起,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黑石关大战时,毫丘巩县并未收到太大影响。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风中荡漾,卷起阵阵麦浪。
  “今年定会有一个好收成啊!”
  前世为官时,主抓农业,使得李言庆对这种景象,极为亲切。
  不过他说完后,眉头一蹙,把话锋一转,“无忌,过两日你暂时不要再理黑石关的事情,准备整顿一下户籍。”
  “不是刚查过吗?”
  “你那说的是去年中……你想想看,去年冬季巩县收拢了多少流民?开春以来,战事频发,肯定会出现一些变化。巩县如今是咱们的根本,我要你务必能准确的掌握巩县每一分变化。
  另外,此次黑石关大捷,荥阳郡定然会出现一次流民高峰。
  到时候巩县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冲击,你这次整理户籍,也正是为了避免到时候的混乱。还有,若秋季丰收,李逆也好,王世充也罢,都会把目光再次瞄准巩县。未雨绸缪,不得不防。”
  时值初夏,言庆已考虑到了岁末,甚至更加久远。
  长孙无忌在马上微微一笑,“言庆,这莫不是你所说的大局观?”
  “呃……你也听说了?”
  “我焉能不知此事?老裴据说气得不轻,还说要寻你麻烦呢。”
  李言庆嘿嘿一笑,似是不愿谈论这些事情。不过目光和长孙无忌相触,他却从长孙无忌的眼中,看出一丝戏谑的笑意。不禁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头,“就知道,瞒不过你们这些家伙。”
  “好吧,我承认,我这是和老徐做戏。
  不过卢祖尚那帮人并不清楚……你可别给我说出去,否则我之前的安排,可就要作废了。”
  长孙无忌神色一肃,“你和老徐冲突,和荥阳世胄冲突,的确是杨庆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不过你要小心一点,那杨庆可没有他看上去那么简单。
  万一他起了疑心,或者看出了什么破绽的话,你弄不好会进退两难。就如你早先所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娘说,那老儿能有如今的地位,可不是胆小怕事可为之。”
  李言庆闻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段时间他太过于顺畅,以至于小觑了别人。
  是啊,若杨庆真的看出破绽,岂非得不偿失?
  这心里,顿时多了几分警惕……
  来到坞堡门前,李言庆和长孙无忌分别下马。言庆示意不用人过来照拂象龙,因为这象龙,也不需要来照拂。言庆松开了象龙的辔头,象龙溜溜达达,自行跑到一旁。堡中的仆人,则从长孙无忌手中接过缰绳。
  “福安,家里最近可好?”
  福安姓高,是高夫人的家人。
  高夫人离开霹雳堂,赴蜀中照顾长孙无垢的时候,把福安留给了高士廉。不过高士廉后来又因罪被发配岭南,高福安于是就留在了洛阳。长孙一家在巩县置办了产业后,高福安听到消息,第一个赶来巩县。他年纪大了,高夫人本来想给他安排个养老的活计。可这老头却闲不住,干脆当起了门房。不过,这整个坞堡,谁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门子看待,即便是党氏三兄弟这样的人物,不禁被高夫人看重,还是李言庆推荐过来的人,也要尊敬唤福安一声‘老管家’。
  高福安的牙都快要掉光了,不过耳朵挺好用。
  “家里一切都好,只是少郎君这次回来的有些突然,也没打个招呼。”
  “怎么?”
  “大娘子和裴娘子带着小娘子们,去心缘寺拜佛吃斋去了。说是要为李郎君和少郎君恕罪。”
  黑石关一战,双方加起来死伤的人数,接近万人。
  仅仅是清理战场上的骸骨,到现在也未曾结束。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李言庆也不好耽搁下去,以免出现疫情。所以在大战结束之后,他下令将瓦岗军的尸骸,全部火化,并在天陵山附近营建了万人冢,所有瓦岗军的骨灰,全部葬进万人冢内。至于隋军尸骸,也埋葬于天陵山周围。那一个个坟包,格外醒目,令人感到莫名的震撼。死了这么多人,实在是……
  高夫人和裴淑英私下商议,觉得李言庆他们的杀孽实在太重。
  于是就带着长孙无垢、裴翠云,还从巩县把毛小念也接来,一同参佛,并请来少林僧人,为死者诵往生。
  这也算是一种恕罪的方式!
  不管黑石关大捷是否是李言庆一手策划,但终究言庆也参与其中。
  心缘寺是李言庆所建,高夫人她们准备在寺中诵十日往生咒,以赎言庆在黑石关的杀孽。
  长孙无忌和言庆相视苦笑,“已去了几日?”
  “今天是第三日。”
  “那家里还有谁?薛大郎可在?”
  “薛郎君今天一早去看田庄了,说是不回来……不过薛娘子在家。本来她也是要去的,只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才没能成行。对了,家里有点乱。薛郎君正准备搬家,所以有些吵闹。”
  长孙无忌挠挠头,“若如此的话……言庆,咱们先进去喝口水,然后去找老薛。”
  “如此甚好!”
  李言庆刚要和长孙无忌迈步走进府中,忽听远处象龙希聿聿暴嘶一声。那龙吟咆哮里,似有无尽愤怒。言庆忙停下脚步,扭头看过去,就见远处象龙脖颈处鳞甲乍起,希聿聿狂嘶不停。
  距离象龙不远,是一个小孩子。
  看年纪也就在四五岁的模样,生的很健壮,粉雕玉琢,煞是好看。
  小手中握着一块石头,丝毫不惧发狂的象龙。
  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块花圃。
  几个妇人正匆匆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叫喊:“薛礼,快躲开。”
  为首的女子,年纪并不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但见她乌发蝉鬓,梳着一个堕马髻。一袭青裙,上着小襦。手里握着一个小花铲,秀美的面容上,流露出惊惧之色。与此同时,象龙咆哮,仰蹄扑向那小童子。
  象龙这一扑,何止万钧之力?
  莫说是一个小孩子,即便是成年人,也休想抵挡住。
  “象龙,回来!”
  眼看那小孩子就要丧命于象龙蹄下,李言庆连忙厉声呼喊。
  小孩儿的脸煞白,却犹自倔强的站在原处,似要守护身后花圃。那手里的石头,作诗欲发,却被少女跑过来,一下子抱到旁边。
  象龙听到李言庆的呼喝,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理智,停下脚步。
  言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一把搂住了象龙的脖子,口中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啸,似是在安慰象龙。
  “这谁家的马儿,怎如此凶恶?”
  “薛礼,你没事儿吧……”
  这时候,长孙无忌和下人们也跑到了跟前。
  看到那正温言安慰小孩儿的少女时,不由得一怔,整个人好像呆住了似地。
  李言庆总算是把象龙安抚好,同时抹去了它头上的尘土。转过身,看见那少女的模样时,也是一愣,旋即道:“你们没事儿吧……嘿,小家伙,好胆略……怎么样,没有手上吧?”
  少女连忙起身,微微一福。
  “两位郎君,实在是抱歉。都是我的不好,没照看住他,却惊了郎君的宝马。”
  “才不是,是它要采花而食,我才用石子砸它。”
  那小童子大声道,同时手指象龙,“是它不对在先的。”
  李言庆也明白了!
  想必是象龙想要采食那花圃中的花,小童子想要护花,所以才站出来砸象龙。只是象龙那是何等性情?暴烈无比!这可是正经的龙马,甚至连虎豹都不畏惧,又岂能容忍童子砸它?
  “薛娘子,误会,是误会!”
  高福安走过来,连忙道:“都是自己人……这是我家少郎君,这一位则是巩县李郎君,老郎君的弟子。
  李郎君,少郎君,这位就是薛娘子,薛郎君的妹子。”
  原本唧唧喳喳诉说象龙无礼,说李言庆管教无方的几个妇人,顿时闭上了嘴巴。
  言庆一怔,看了一眼那少女。
  没想到这衣着朴素,不施粉黛的美少女,居然是老薛的妹妹?
  老薛那厮长的可不怎么样,怎么他妹妹长的却如此动人?
  不过,李言庆对美女,大都是纯粹的欣赏。
  前世为官,天然的,人工的美女他见的多了,心里早已少了那许多欲望。他喜欢美女,喜欢看,也喜欢一起说笑,却不代表着他一定要去占有。到了一定层次之后,那欲望会转化为欣赏。
  而且,少女美则美矣,却非言庆所喜爱的种类。
  那种娇柔,那种浑然天成的纯美,还有那大病初愈之后,所产生的动人之气,让言庆想起了红楼梦里的林mm。
  于是微微一笑,“却是薛家妹子,某家李言庆,这是无垢的兄长,无忌……无忌,你愣着作甚?”
  “啊,薛娘子,无忌有礼了!”
  长孙无忌慌了手脚,双手抱拳,深施一礼。
  薛娘子似很害羞,连忙还礼,“却是薛瑛管教无方,惊了将军宝马,还请恕罪。”
  李言庆还没开口,长孙无忌却急了。
  “这是娘子的孩儿?”
  这句话说的这个叫无礼,连李言庆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君不见薛瑛的发式,以及她柳眉天成,并未显出娥眉青黛之气,分明就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嘛。
  所谓娥眉青黛,是指将眉毛剃光,而后以青黑色的颜料来描眉化妆。
  这本是自西周就有的习俗。不过有汉以来,这种娥眉青黛的习俗,渐渐只局限于成婚后的女子。
  薛瑛脸羞红,不知该如何解说。
  还是她怀中的童子扬起头来,大声道:“我娘在家中收拾行囊,我是陪薛姑姑来收拾花圃。”
  “薛礼,休得无礼。”
  那边,长孙无忌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
  而李言庆心里却咯噔一下,双眸半闭,向那童子看去,沉声问道:“小家伙,你叫薛礼吗?”


第五一章 喜盈门(二)
  薛礼这个名字,也许很多人会觉得陌生。
  但若提起另一个名字的话,大家可能会感到更熟悉一些:薛仁贵。这个在初唐时,也许是继李靖和徐世绩后,最为著名的一员大将。关于薛仁贵的传说和故事,就无需再做重复了。
  史书上对薛仁贵,更多是以其本名而代之。
  仁贵两字是他的表字,而且是在成年之后才能拥有。所以他正确的名字,或者说官方的名字,应该是薛礼。后世评书演义中,往往以薛仁贵来称呼,使得薛礼本名,反而不为太多人知晓。
  李言庆一开始也没有太过在意。
  可薛瑛几次提到薛礼的名字,也就由不得他不去注意了。
  没等薛礼开口,薛瑛却急了,连忙护着薛礼道:“李郎君,薛礼不懂事,可他确实不是故意要伤及郎君宝马,还请郎君看在我兄长的面子上,饶他一次吧。他还小,真的不是故意。”
  “姑姑,大丈夫做事当一肩当之。
  是我伤了你的马,你休要怪罪姑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嗨,这小子倒是挺义气啊……
  李言庆哭笑不得,看了一下身旁已经神魂颠倒的长孙无忌,估计让这厮站出来说项,已不太可能。
  “薛娘子,我并无恶意。
  象龙的脾气暴躁一些,我也确实甚爱护它,但却不会为了些许小事,而去问罪于一个小孩子。再说了,象龙也没受什么伤。它皮糙肉厚的,小郎君想要令它受伤,却不是件容易事。”
  薛瑛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李言庆。
  也难怪她有此顾虑。
  李言庆的名字,薛瑛如雷贯耳。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薛道衡也罢,薛收也好,对言庆都是赞不绝口。不过后来,李言庆创高句丽,而后战杨玄感。黑石关一战,血漂樯橹,尸横遍野。即便是前去收尸的人,看到那景象也不禁为之心惊肉跳。于是,继李无敌之名后,百姓们又对李言庆多了一个称呼,唤作李魔王。这魔王一次,在这个时代还属于中性,无好坏之分。
  但言庆的凶名,却由此而被确定。
  薛瑛一个柔弱女子,对那些魔啊,妖啊的称呼,本能的会产生畏惧。
  在她看来,李魔王能不称之为‘魔’,那一定是相貌凶恶,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虽说言庆看上去很秀气,甚至有点像个女孩子。可那久在战阵中厮杀磨练,所培养出的杀气,足以让薛瑛心惊肉跳。
  薛瑛说:“小女子前些时日身体有恙,今天好些了,有些惦记这花圃,故而带小侄儿前来照看。
  这是我族兄薛轨之子,名叫薛礼,今年四岁。
  他本是龙门人,因我那族兄亡故,家道中落。我来投奔大兄时,途经龙门,看他母子过的艰难,就带来这边。他平日里挺乖的,很少招惹是非。李郎君切莫责怪他,他只是无心之过。”
  父亲叫薛轨,又是龙门人!
  这就对上号了……
  李言庆可以肯定,眼前这小童子,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薛仁贵。
  “言庆,你就莫要怪这孩子了!”这时候长孙无忌也清醒过来,连忙上前劝说道:“再说了,也是你那象龙不对。若非它要采食花圃,这孩子也不会砸它。说起来,是象龙不对。”
  李言庆扭头看着长孙无忌,目光极为古怪。
  长孙无忌颇有些心虚的咳嗽一声,扭过头对薛瑛道:“薛娘子莫担心,我与薛大郎情同手足,断不会让言庆责怪于他……对了,这花圃是你打理的吗?如此动人鲜花,你要是走了,该如何是好?”
  薛瑛似乎是个爱花如命的人。
  闻听长孙询问,顿时露出为难之色,“我也正为此事烦恼。大兄说等到了新家,再建一个花圃就是。可这些花儿若少了人照料,岂不是要凋零枯萎?可搬移过去,似乎又很麻烦。大兄好像不太同意,我亦不知,该如何安置它们。刚才我就是为此事烦恼,以至未看管薛礼。”
  李言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寒光隐现。
  老子都说了,不会怪罪,你还多此一举?
  要说和薛大郎的关系,似乎我比你更近一点吧,怎么你们就情同手足了?
  不过言庆也猜出了长孙的心事,心下不禁觉得好笑。
  “薛娘子若是不舍,就让无忌设法把它们移到新居嘛……反正大战止息,他正有的是时间。”
  “这,岂非太烦劳长孙郎君?”
  话是这么说,可薛瑛却露出欣喜之色。
  那双动人的明眸,满怀希翼的向长孙无忌看去,似在无声的哀求。
  长孙无忌在这种时候,万不可能退缩半步。心里暗自感激了一下李言庆,他立刻挺起胸膛,脸上崭露出灿烂笑容。
  “区区小事,谈得上甚烦劳?
  我这就安排下去,请薛娘子放心,断不会让一株鲜花凋零。”
  “若真如此,薛瑛代这些花儿,谢过长孙郎君。”
  薛瑛也很高兴,兴奋的连连道谢。
  真不明白,薛大郎那等龌龊的家伙,怎会有如此冰清玉洁,如空谷幽兰般的妹子?李言庆牵着象龙,见长孙无忌还准备呱噪几句,于是沉声道:“无忌,咱们还要去找薛大郎办事。”
  “呃……那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件事安排一下。”
  长孙无忌说着话,把高福安拉到旁边,嘀咕起来。
  李言庆则好奇的打量着薛礼。这孩子的骨头架子不小,将来定是个魁梧身材。虽只有四岁,看上去却似五六岁的模样。
  “嘿,小家伙。”
  薛礼抬起头,看着言庆,“干嘛?”
  “想习武吗?”
  薛礼胸膛一挺,“我一直有练武,而且我爹爹还教过我一些武艺。”
  李言庆哈哈大笑,“小家伙,我说的可是真正的武艺,能上阵杀敌……还有保护你薛姑姑的武艺,你可想学?”
  薛礼的眼睛,一亮。
  “老实,拿刀来。”
  梁老实立刻送上一柄锋利的长刀,李言庆接过来,刷的拔出刀鞘。那冷厉的锋芒,直令人汗毛乍立。长刀在李言庆手中滴溜溜打转,而后就见他手起刀落,将花圃旁的一块石头劈断。
  “想要吗?”
  “想!”
  薛礼兴奋的连连点头。
  李言庆收刀入鞘,“小家伙,想要的话,就好好习武。这把刀我给你留着,等你什么时候能用它了,我就把它送给你……对了,跟着你薛姑姑好生读书识字,将来我会检查你的功课。”
  薛礼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言庆那柄长刀,达二十斤。
  哪怕薛礼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使得动。莫说他一个四岁的童子,即便是成年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也不可能使得好这种特制横刀。李言庆朝着薛瑛一拱手,而后翻身跨坐马上。
  “小家伙,想学好武艺的话,就自己到巩县李府报到,我可以为你介绍个好师父。”
  这时候,长孙无忌也交代完毕,笑呵呵的走上前来。
  “薛娘子请放心,我已经交代好了福安,他自会帮你搬移花圃。”
  薛瑛刚被李言庆的举动,吓得小脸发白。
  可是听长孙无忌如此一说话,脸上露出一抹羞涩,“如此,烦劳郎君。”
  “无忌,走了……若真有心的话,等薛娘子搬家时,你再过来帮忙。”
  着啊!
  我身为薛大郎的好朋友,帮他搬家,岂非天经地义?
  长孙无忌心里狂喜,与薛瑛拱手道别,跨上战马。
  “姑姑,我真的可以去习武吗?”
  薛礼颇有些天真的看着薛瑛,眼睛里透着几分渴求之色。
  薛瑛目送李言庆长孙无忌等人离去,叹了口气,“薛礼,姑姑当然希望你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可是习武……很辛苦。那位李郎君倒是可以相信,只是你要习武,断不能落下功课。”
  这孩子天生好动,喜欢舞枪弄棒。
  只是薛轨在薛家的地位并不高,武艺嘛,也只是懂得些许皮毛。
  所以没有人真正传受过薛礼武艺,更不要说教授更深奥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建立功业。让他整天跟着自己鼓捣花草,也终究不是个事情。本来薛瑛打算,请党氏三兄弟教给薛礼一些拳脚。可现在看来,似乎无需麻烦了!那位李郎君既然愿意培养薛礼,正是薛礼的机遇。只希望薛礼随他习武,切莫学会李郎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之气。他的杀气,好重!
  ……
  “言庆,我喜欢薛娘子!”
  长孙无忌脸色不虞,盯着李言庆道。
  言庆一头雾水,疑惑的看着他,“你喜欢薛娘子,连我的宝贝象龙都能觉察到,无需解释。”
  “那你为何还要谄媚?”
  “谄媚?”
  李言庆惊奇的看着长孙无忌,突然明白了这家伙为何一路上,看自己的目光古怪。
  原来,这家伙在吃醋……
  言庆忍不住大笑,“无忌,你只管放心,我不喜欢薛娘子那等类型的女子。虽说娇滴滴的颇为可人儿,但实非我所中意,也只有你这等呆头鹅,鲁男子,才会喜欢薛娘子这种类型。”
  长孙无忌闻听,长出一口气。
  “我就说嘛,你已有两房妻室,一房妾室,怎可能再拈花惹草?”
  无忌是真的挺怕李言庆也看中了薛瑛。要知道,这家伙生的女人相,最得女人欢喜。如若李言庆也看中了薛瑛,对无忌的挑战性,实在是太大了。如今听他否认,这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谄媚?还要给那孩子找师父?”
  “你是说薛礼的事情啊!”
  李言庆笑道:“我看这孩子根骨奇佳,是块好材料,所以才决意栽培一番。”
  “你什么时候学会给人摸骨看相了?”
  “我……”李言庆看着长孙无忌一脸怀疑之色,顿觉哭笑不得,“无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真的没有对薛娘子有心思。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所以你只管放心好了。
  那薛礼的根骨的确很好,我准备好生栽培他一番,把老师的箭术,一并传授给他。
  你若是不相信,到时候可以监视。我如果问他半句关于薛娘子的事情,就,就,就让我不得好死。”
  长孙无忌不禁色变。
  “呸呸呸,好端端说这干嘛?
  你这家伙也真是的,我还不相信你吗?再者说了,咱们两兄弟,你都有两妻一妾了,我至今还未有着落。你也不可能和我争,对不对?”
  言庆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很无奈的点点头。
  “没错,我绝不和我的大舅子争女人,你只管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言庆,那你说我该如何向薛娘子表示呢?是先追求她,亦或者直接求亲?”
  此时此刻,长孙无忌满脑子都是薛瑛。
  李言庆以前是不会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情,可是看长孙无忌这模样,他开始有点相信了……
  ……
  薛收的田庄,位于巩县城郊。
  面积倒是不算太大,不过二百亩左右的田地。由于原先的田庄主人家道中落,使得田地有些荒芜。依靠田庄的佃户,或是进城务工,或是远走他方。薛收得了这田庄后,先安排了几户从汾阴随薛瑛一同前来巩县避难的乡亲入住。否则的话,会耽搁了农时,不甚妥当。
  这几户农家,都姓宋,并非薛收本家。
  之所以会和薛瑛过来巩县,是因为他们此前在汾阴,大都依附于薛家为生。
  薛道衡死后,这几户人家也就失了土地。眼见着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听闻薛瑛要来巩县,于是存了侥幸心理过来。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失望,才一落户,这边就分到了土地,也算幸事。
  薛收正带着一个小童子,在田庄里指挥收拾。
  听言庆的来意之后,他二话不说,就要启程前往黑石关。
  “祖君彦此人文采出众,若是杀了,确实可惜……家父与他有师生之谊,我说不定能说服他为你效力。”
  言庆连忙阻住薛收,“老薛,你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你现在赶回黑石关,用处不大。
  这样吧,你先在这里整理田庄。我也要回家去看一看,明日一早,咱们一起返回黑石关,如何?”
  薛收想了想,觉得言庆言之有理。
  长孙无忌没有和言庆回巩县,而是直接留在田庄,给薛收帮忙。
  嘴巴上说:“薛大郎乔迁之喜,我总要为他分担些许事务。”
  可实际上呢,这心里面却挂念着薛收的妹子……李言庆倒也不去说破,笑呵呵的返回巩县。
  长孙无忌的年纪也却是不小了!
  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他已算是大龄青年。
  这些年奔走四方,加之长孙晟过世后,家道中落,也没个合适的人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李言庆自然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事情。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希望,长孙无忌能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薛瑛嘛……柔弱是柔弱了些。不过配长孙无忌,倒也算得门当户对。
  李言庆回到家,天色已经不早。
  毛小念不在家,细腰和四眼也随她一同前往心缘寺,吃斋念佛去了。家里有沈光坐镇,又有王頍暗中为他出主意,所以显得非常平静。沈光亲自服侍李言庆洗漱完毕,而后和言庆在后院凉亭中休息。
  “王先生呢?”
  李言庆不见王頍,不免有些奇怪。
  沈光回道:“王公这几日常往县衙,和柴县令饮酒作诗。一般到这个时候,他还没回来的话,那就是要住在县衙了。”
  “他找柴孝和作甚?”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看王公的意思,我觉得王公很可能是想说降柴孝和,为主公您效力。”
  说降柴孝和?
  李言庆眉头一蹙,这心里面,犯起了嘀咕。


第五一章 喜盈门(三)
  自开春以来,王頍的身子骨就有些不好,时常会露出疲惫之态。
  毕竟六十岁的人了,早年颠簸流离,还被流放过岭南。后来又遭受数年囚禁,更隐姓埋名,躲藏在西北苦寒之地。这对于一个人的身心,无疑有着巨大的伤害。虽则后来并未吃太多的苦,但毕竟这隐患已经埋下。
  刚开始组建麒麟台的时候,王頍尽心竭力,耗费了无数心血。
  四年来,麒麟台构架已经完成,王頍功不可没。但岁月不饶人,时间这种杀人的恶魔,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王頍在去年冬季偶染风寒,小病了一场后,这精气神就明显感觉着不够用了。
  对于这一点,言庆也有所觉察。
  但他此前忙于黑石关的兵事,所以未能与王頍交流太多。
  王頍说项柴孝和?
  为什么他对柴孝和如此在意?之前几次三番的和言庆提起柴孝和的才干,如今又亲自登门?
  站在李言庆这个位置上,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可不少。
  从前以局外人的角度,他可以把事情简单化;然则他如今身在局中,这考虑事情的方方面面,必然会随之变得复杂。
  隐隐有一点直觉:莫非王頍想要让柴孝和做麒麟台的继承者吗?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消失。
  李言庆越想,就越感觉这种可能性增大。
  这一夜,言庆难以安睡。
  麒麟台对他的重要性,无疑巨大。
  所以主持麒麟台的这个人,也就变得格外重要。王頍对他父子感激异常,加之李言庆能提供他一个施展才华的地方,所以对言庆格外的忠诚。李言庆可以毫不怀疑的赋予王頍各种权利,因为他是李孝基认可的人。再者,王頍飘零一世,对世情大都已经看得淡了。所以对于权力的欲望,不会如其他人那么强烈。在他眼中,麒麟台只是证明他才能的一个玩具而已。
  李言庆把麒麟台交给王頍,很放心!
  但换一个人,他能够似王頍这样,无欲无求,忠心耿耿,且才华出众吗?
  柴孝和?
  的确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但李言庆无法像信任王頍那样的去信任他……
  可如果王頍真的想要让柴孝和做继承人的话,该怎么办?自己是拒绝?还是同意?这又是一道选择题。
  李言庆翻来覆去,直到东方发白。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
  言庆起身走出房间,漫步在后院林荫小道之上。初夏的清晨,很凉爽。那池塘里的蛙叫,三五参差,给这晨光平添了几分宁静安详的气质。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在后湖畔的林间穿行。
  他步履轻盈,伸手矫健,似慢还快,动静相得益彰。
  蓦地一道白光闪过,在粗壮的树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白光随即消失,人影闪动,状似传花蝴蝶。
  这么早,又能在后湖练功的人,李府只有一个。
  言庆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着林中的人影,脑海里却闪过无数种念头。他在思索,历朝历代所出现的秘密组织。麒麟台的性质,与后世的间谍情报组织非常相似。只是王頍手中的麒麟台,如今主要以情报为主,似乎缺少了一些震慑性。如何震慑?其实答案很简单。
  无他,流血耳!
  “主公,怎么如此早起?”
  沈光练功完毕,慢慢从树林中走出。
  他赤着膀子,下着一条宽松的长裤,身上散发着一股股的热气,汗水淋淋。
  看得出,他很累!
  不过却坚持着不肯坐下,而是缓缓行走。
  “老沈,什么时候多了如此精美的麒麟纹身?”
  李言庆发现,沈光的后背上,有一个麒麟图案的纹身。在水光晃动下,那麒麟活灵活现,似要喷薄而出。
  沈光笑道:“去年就有了!
  从洛阳来了一个老匠人,有一手好针法。我看他针法奇妙,于是就动了心思,让他给我做了这个纹身出来。”
  “哦,巩县如今的外来人很多吗?”
  “可是不少……颍川的、襄城的、洛阳的。这两年巩县发展的快,几乎快赶上荥阳和管城了。”
  “老沈,可有兴趣进我麒麟台?”
  沈光一怔,“主公,我不是一直在麒麟台做事吗?”
  言庆笑了笑,“我不是要你做事,而是要你执掌麒麟台。”
  沈光连连摇头,“主公,非是沈光要推辞,这的确非我所长。我协助王公的时候,见他整日埋首书山书海,终日思索。从那浩瀚如海的种种信息中,分析出和主公有关的种种信息……
  实不相瞒,我看着就觉得头疼,若是让我执掌,岂非要了我的老命?”
  李言庆忍不住也笑了,手指沈光说:“老沈,你放心,这等细致的活计,我也断然不会让你打理。”
  他笑容收起,正色道:“老沈,我要你为我建起一支不为人所知的力量。
  不单单是要负责保护我,同时有一些事情,如果我不好再明里出手的话,就需要靠你完成。”
  “主公莫非是说……杀手?”
  “呃,你可以这样理解。”
  李言庆说完,目光凝视沈光。
  他知道,沈光这等出身江湖的人,其实对杀手这等见不得人的行当,颇有些看不起。让他接手这件事情,的确是和他性格有些冲突。只是,在目前状况下,李言庆没有其他的人选。
  “老沈,你可以考虑一下,不用急着回答。
  如果不愿意,就权当我没说过吧……”
  “主公,是不是王公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沈光不是笨人,而且非常聪明。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麒麟台可能出现了变化。以前王頍在的时候,李言庆断然不会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莫非王頍出了问题?亦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庆站起身,和沈光并肩,沿着后湖湖岸缓缓行走。
  “我不想瞒你……我有种感觉,王公似乎有些累了。他之后,必然会有人接手麒麟台。可是我不能肯定,接手之人,会得到王公那般的信任。你也知道,麒麟台对我极为重要。即便是日后,我同样不希望有人知晓麒麟台的存在。所以,我需要有一支力量,来制衡麒麟台。”
  如何制衡?
  唯铁与血而已!
  沈光感激的看了言庆一眼,轻声道:“既然主公看重我,沈光万死不辞。”
  这时代,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豪侠之风。
  沈光听得出,李言庆也着实是很忧虑。身为李府门下,自当为主分忧。沈光想了想,一口答应下来。
  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单纯的言庆门下,而将成为李言庆手中,一柄杀人的利剑。
  “但不知,沈光当以何等身份,藏于麒麟台中?”
  “锦衣麒麟!”
  李言庆脱口而出。
  还是受了那锦衣卫的影响!
  不过这样也好,且看看这提前出线的锦衣卫,在这个时代,究竟能产生什么样的作用呢?
  ……
  晌午,王頍返回李府。
  他听说李言庆回来,立刻前来拜见。
  “公子,我拟请柴孝和为我助手,打理麒麟台。”
  王頍开门见山,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向李言庆道明了来意,“柴孝和此人,心思缜密,思虑周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您与李逆交锋,掌控荥阳之局势,已经刻不容缓。
  然则我入春以来,时常感觉精神不济,难以像从前那样,为公子分忧解难。
  柴孝和闲置着,极为可惜。我近来一直试图说降他,黑石关大捷后,柴孝和也似有些意动。”
  李言庆放下笔,抬起头来。
  “王公,此人可托付重任否?”
  这个人,值得我去信赖吗?
  王頍笑道:“公子何必言信?只要他柴孝和能为公子出谋划策,为公子分忧解难,足矣!
  再者,公子以为这柴孝和,有其他选择吗?
  他与李逆失去联系,而李逆黑石关惨败之后,又岂能再接受他?公子只需对外表现出和柴孝和相得益彰,李逆自然不会再去信任他。李逆不可投,难不成让柴孝和去投靠江都的今上?”
  言下之意是说:你只要能像对我一样,给他施展才华的空间,他一定会臣服于你。
  柴孝和已经四十多岁。
  能够给他施展才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今他投靠李言庆,说不得能得到一些机会。若是等大局已定之后,即便他再去投靠,也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与其这样子,倒不如在李言庆身边。至少,李言庆的前程挺光明。
  言庆沉吟不语,在心中盘算。
  片刻后,他说道:“王公即已决意,那我也没有意见。
  不过,我已下令沈光组建锦衣麒麟,将藏于麒麟台……不过,除你我之外,无人知其作用。”
  王頍闻听,脸色一变。
  他又如何听不出李言庆这话中之意?
  这分明是要制衡麒麟台……只是锦衣麒麟的真正作用,王頍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既然是沈光出任,那说明李言庆将会加强麒麟台的武装力量。其目的……很快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沈光为锦衣麒麟,正合我心意。”
  王頍微微一笑,“若有锦衣麒麟,麒麟台方为天下人之梦魇。”
  李言庆不置可否,但心里却暗自赞叹,这王頍果然是人老成精……
  “另外,我还有一事需禀报公子。”
  “讲!”
  “公子前次命我打探柳周臣的来历,我已有些头绪。”
  “哦?”
  “柳周臣,河东解县人,乃解县柳氏族人。
  其父柳少师,是魏尚书仆射柳庆庶子,也就是开皇年间青州刺史,大将军柳机的同父异母兄弟。他的堂弟,也就是先皇之女兰陵公主的驸马,柳述。”
  李言庆闻听,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驸马的堂兄,却成了杨氏家臣?”
  “公子且听我说完。柳周臣之母,乃罪臣之后,出身教坊,所以在家中地位并高。故而柳少师生而不被柳庆所看重。北周年间,宇文护当权,柳庆因不满宇文护专权,故而被打入牢狱。柳少师母子则被柳庆正妻趁机赶出家中。当时关中大旱,柳少师母子无法在长安生活,于是离开长安,想要投奔远亲……途中,柳少师之母病故,幸得北周赵王收留,才使母亲得以安葬。
  期间有十载,柳少师行踪不明。而后突然就出现在杨弘家中,成为杨弘的幕僚。
  柳周臣就是在这十年中出生,随柳少师一同到了杨家。而且,柳少师的妻室,也就是柳周臣的生母,同样无从打听。后来杨弘为柳少师又介绍了一门亲事,也就是现在柳周臣的母亲……不过,柳周臣的父母,在数年前已经亡故。柳周臣的来历,更成为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李言庆长出一口气,蓦地笑道:“如此说来,这柳周臣怕也是个有故事的家伙。”
  赵王?
  那岂不是朵朵的祖父吗?
  他又名周臣,难道意思是,他生为周室臣子,死为周室之鬼吗?
  这柳周臣,果然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如此,烦请王公继续追查。”
  “那柴孝和的事情……”
  “柴孝和嘛,再等一等。我还需考虑一下,寻一合适时机与他相谈,而后再让他与王公效力。”
  既然柴孝和的心思动了,那事情也就变得好办了!
  李言庆不会在这时候立刻和他相见,那反而会助长柴孝和的傲气。
  最好的办法,冷一冷。
  让他开始焦躁,着急……而后再寻找机会,一举将其收服。王頍很明显,也明白李言庆的打算。
  心里面暗自嘀咕:公子可真不像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这对于人心的把握,可不必那些在宦海中沉浮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差。
  人不怕他有欲望,最怕的是心死。
  柴孝和心死,则是铁板一块,难以收服;但若他动了心思,有了活泛的想法,李言庆也就能占据上风。
  这也是李言庆前世所学会的御下之道。
  冷一冷,放一放,而后会有不可言喻的效果……
  ……
  快到中午时,薛收带着一个童子,登门拜访。
  长孙无忌没有随行,薛收说,他会毫丘坞堡去了。按照长孙无忌的说法:你薛收去做事,就一心一意的去做。你不是要搬家吗?这不成问题,一切交给我来打理,我自会安排妥当。
  薛收自然不知道,这厮是动了他老妹的心思。
  故而在李言庆面前,还一个劲儿的夸赞长孙无忌,说无忌是个有情义的家伙。
  如若你知道他这么尽心尽力,是为了当你妹夫,是不是还会夸赞呢?李言庆也没有说透,只是附和着表示赞成。
  “这小家伙是谁?”
  言庆看跟着薛收的少年,大约有十一二岁的模样,生的颇为俊俏,体格很壮硕。
  “哦,此乃我田庄的佃户之子,名叫宋令文。
  他父亲本是我父亲的亲随,因我父之故,抑郁而终。令文出生后,连他父亲都没有见过,一直是由我妹妹照顾他母子。他母亲前年也病故了,这次就随我妹妹一起过来。呵呵,我见他机敏聪慧,故而让他跟在我身旁。这小家伙不错,不但聪明,而且有一膀子神力……我正考虑着,让你给他介绍个师父,习些拳脚。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为你一个好帮手呢。”
  宋令文?
  没听说过!
  李言庆看了看那小家伙,忍不住道:“按你的说法,这小家伙的年纪不过八九岁吗?”
  “今年正好十岁!”
  操!
  李言庆暗自感叹,这年头的小孩子,发育都这么快吗?
  不过既然是薛收提议,李言庆自然也不可能拒绝。
  “我昨日也看中了一个好苗子,既然你薛大郎推荐,索性让他们一起留在我府中,如何?”
  “那自然是好……令文,还不快快拜谢李郎君。”
  宋令文连忙上前,躬身谢过李言庆,而后又恭恭敬敬的朝着薛收一礼,表示感谢。
  他年纪不大,可是却也不傻。
  来巩县两三个月了,自然知道这眼前的男子,实乃巩县一等一的大人物。连薛郎君都是在言庆身边做事,若能拜李言庆为师,对于他日后的发展,想必有很大的益处。至于李言庆能教他什么?宋令文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只看薛收一副高兴的模样,想必这位李郎君有真本事。
  李言庆和薛收结伴,离开李府,返回黑石关。
  薛收自去战俘营里找祖君彦,而言庆则留在军府之中。
  他签署了开放关禁的命令,不过又下令,对黑石关过往行人,需严加盘查,以免有奸细混杂其中。
  其实,即便是关禁,也不一定能杜绝奸细混入。
  盘查只是一个形式,是告诉那些对荥阳,对巩县居心叵测的人:老子虽然开放了黑石关,但不代表着你们就能为所欲为。想要占便宜,那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所以,盘查的震慑性,远大于其实用性。
  诸事繁多,李言庆一回到军府,就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要加强戒备,整顿军务之外,他还要编造奏章,为麾下的将士请功……诸如此类,总之是极为忙碌。
  傍晚时分,李言庆叫上雄阔海三人,准备巡视城关。
  却在这时候,有小校来报:“启禀李郎君,关外有一行车仗,自洛阳来,听闻郎君正在关上,故而恳请相见。说是郎君至亲之人……如今那车队刚过了黑石渡口,正往关卡而来。”
  至亲之人?
  李言庆心中一动,突然间,变得有些激动!


第五一章 喜盈门(四)
  河船抵达岸边,李孝基在朵朵的搀扶下,走下渡船。
  忽然,黑石关方向传来一阵阵悠长的角号声,行走在大路上的人们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驻足停步。
  别是又要关禁吧!
  难道,李逆又出兵犯境了不成?
  这常年在外面的人,一耳朵就能听出,那角号声是隋军特有的集结号。好端端的突然集结人马,除非极特殊的情况,无外两种可能。一个是开拔,另一个则是开战。这让刚恢复正常的商人们,如何能不紧张?
  随着角号声响起,关前哨卡也停止了放行。
  所有军卒纷纷抄起刀枪,列队在大路两边,一派杀气腾腾的模样。
  黑石关的军卒,在经历连番大战后,已经有了一股子军人特有的铁血气概。哪怕是刀未出鞘,枪矛朝天,可是那种剽悍冷酷的气息,令关前等待通行的商人行者,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
  不多时,一支骑队冲出黑石关。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队隋军将士。他们出关后,立刻在大路两边列阵,沉静肃穆,却有条不紊。
  “真锐士也!”
  李道玄忍不住低声感叹。
  他出生朔方,乃苦寒之地。时常会有突厥犯边,故而李道玄也见过许多隋军人马。这优劣好坏,他是一眼能辨认出来。所以当他看到黑石关这一支人马后,忍不住低声对武稷发出感叹。
  锐士,可无坚不摧!
  但真正的锐士,确是用血与火方能铸造而成。这一路上,李道玄也通过了不少哨卡,可能被称之为锐士的人马,却仅止眼前而已。即便是太原府的兵马,似乎也比不得眼前这支铁血之师。
  心里面,对李言庆不由得更多了几分好奇,多了几分尊敬。
  “爹,小妖来接你了!”
  朵朵在李孝基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她一直搀扶着李孝基,自然能觉察到,李孝基身子在微微的颤抖。其实,朵朵自己,又何尝不是暗自激动?岷蜀一别六载,虽则六年间书信往来不断,但朵朵的相思之情,却未有半分减少。六年了……小妖现在如何了?虽然朵朵很留意言庆的消息,但又怎比得上亲眼相见?
  李孝基的脸上,露出一抹自豪骄傲之色。
  “是李无敌……天,莫非发生了大事?”
  正当大家各怀心事时,一队黑甲骑军,风驰电掣般从关内冲出。
  为首一骑,马如出海蛟龙,嘶声咆哮声,恰似龙吟虎啸。马上的骑士,却是一些月白色博领大衫,腰系一条虎头白玉辔头做装饰的金丝大带。头扎幞头,金环抹额。跨刀挟弓,威风凛凛。
  而在他身后,则是黑石关大小将官。
  第一排是三大护卫和杜如晦,再往后则是罗士信王伏宝等人。一群人出了黑石关大门,纷纷勒马驻足。李言庆跨坐象龙马上,远远的就看见站在车上,正向他眺望,颔首微笑的李孝基。
  这世上,敢称李言庆至亲之人者,唯李孝基一人而已。
  李言庆也不担心有人敢冒充……所以一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整备人马,出关列阵相迎。
  言庆勒住马,翻身跳下。
  他脚下生风,一路小跑到了车前,突然驻足停下,撩衣双膝跪地,“学生李言庆,拜见老师。”
  言庆无法在人前唤李孝基父亲,但是他却能呼李孝基为老师。
  这师徒之实,无需避讳。再者天地君亲师,乃人伦五常。李言庆就算用再隆重的礼仪迎接,也不会有人反对。相反,这尊师重道之名,会令他得天下人的称赞。不过,言庆倒没想这些。
  他不能在人前唤李孝基一声‘爹’,却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李孝基的尊敬。
  这一声‘老师’出口,顿时引得路旁行人议论纷纷。
  天下人都知道,荥阳李无敌的老师,是前右骁卫大将军,上柱国长孙晟。除此之外,他似乎并没有拜任何人为师。当然了,想做李言庆老师的人有很多。据说包括已经过世的薛道衡薛大家,楚公杨素,大丞相高颖,以至于如今坐镇麒麟馆,前国子祭酒徐文远,都动过这样的心思。
  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未能成功。
  杨素是死得早,高颖薛道衡,则是因为当时言庆的年纪小,所以没有着急。等言庆年纪合适了,高颖薛道衡又被杨广杀了。而徐文远是最有可能成为李言庆老师的一个人!只是因为长孙晟突然过世,李言庆护送长孙无垢入岷蜀求医,使得徐文远最终也是错过了李言庆。
  这许多人想收李言庆为弟子,却最终未能成功。
  如今,李言庆突然口呼‘老师’,以隆重大礼相迎,使得无数人对李孝基,顿时产生了好奇。
  此人是谁?
  有何德能,被李无敌称之为‘老师’?
  如今这天下动荡,时局混乱。而李孝基历经十余载风雨,颜容也早已大变。识得李孝基的人,死的死,隐的隐。再加上朝廷对二三十年前的事情,早就没了心思追查,李孝基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
  耳边传来言庆那一声‘老师’,李孝基的眼泪,差一点掉落下来。
  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金谷园,窦家学舍中的一幕幕场景。风和日丽,他坐在廊下,耳听那小童子稚嫩的诵读声……一晃十四载,当年那个跟在身旁的小童子,如今已经成为天下闻名的李无敌。更可笑的是,昔日的弟子,竟然是自己骨肉。这世事难料,思来也的确是离奇。
  伸出手,抚摸言庆的头顶。
  “言庆儿,你做的很好,做的很好啊!”
  李孝基忍不住轻声呢喃,同时又为李言庆这份急智,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二人无法在人前父子相称,但李言庆却用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了他二人隐藏在心中的遗憾。
  李道玄和武稷站在旁边,不知为什么,李道玄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嘴巴里还嘀咕着:“该死的沙子,怎么跑到眼睛里了?”
  这阳光明媚,哪来的什么风沙!
  李道玄想起了自己。
  虽则父母走的早,可毕竟也曾承欢膝下。在同龄人中,自己也算过的顺风顺水。一直以为这天底下,除了二哥,再无人能比他强。但看到眼前这一幕,李道玄这心里的震撼,难以形容。
  言庆哥哥……确实不容易!
  和他比起来,自己不晓得有多幸福。二哥虽则厉害,却始终跟随在家人身旁。而言庆哥哥呢?从小寄人篱下,凭一己之力奋发努力,终于有了今日的成就。他无法和九叔相认,却能用他自己的方法,来弥补这种遗憾。只看九叔那脸上的笑容,李道玄就知道,李孝基有多开心!
  而武稷,却想到自己的孩子。
  武士彟娶妻相里氏,膝下有二子:元庆和元爽。
  只是这两个孩子,被惯坏了!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以前或许武稷还没有这么多感慨。但看了言庆父子之后,武稷突然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念头。若是我那两个孩儿,将来能有李郎君一半的出息,我就算是死了,也会开心无比……恩,既然如此,何不把他们接来巩县?
  武稷这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且不去理睬别人的心思,李言庆被李孝基搀扶起来,目光落在了一身僚人打扮的宇文朵身上。
  一袭白衣,草鞋金环,带着野性之美!
  言庆轻声道:“朵朵,你来了!”
  “恩!”
  宇文朵低垂螓首,修长白皙的颈子,呈现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走,咱们回家!”
  李言庆走到李孝基身边,搀扶他的手臂,和宇文朵一左一右,向黑石关行去。杜如晦没见过李孝基,但他却听说过李基之名。心里也颇为好奇,对于这位言庆的启蒙老师,更怀有一分尊重。
  早早的就下了马,在关卡前等候。
  杜如晦下了马,其余众将,也纷纷下马。
  “黑石关长史杜如晦,率黑石府上下,恭迎先生。”
  “我等,恭迎先生!”
  关上,关下,两千名隋军将士齐声高呼,震得天地回音,山河颤动。李言庆给予李孝基的这份荣耀,让李孝基眼一红,险些落下眼泪。他轻轻拍了拍李言庆的手臂,“过了,玉娃儿,过了!”
  而李言庆,却恍若未闻。
  三军收队,护送着李言庆一行人入关。
  却留下这关外无数路人,交头接耳。
  “那个人是谁?”
  “你没听李无敌称呼他‘老师’?肯定是李无敌的授业恩师嘛。”
  “废话,我当然知道那是李无敌的老师。我的意思是,他是什么来头?能为李无敌老师,定不是等闲之人。”
  “那一定的!说不得是哪位大贤,否则焉能为李无敌之师。”
  “恩恩恩,我看那位先生道骨仙风,姿容不俗。说不定是神仙来着,否则如何能培养出李无敌这等了不得的人物?”
  有好事者,干脆把李孝基画了像,还挂在家中供奉。
  言庆不知道,他这无心之举,竟使得中国的神仙谱系中,又多出了一个人物。数百年后,有人做《西升经》,把李孝基收入其中。而西升经更作为中国神话谱系中,与列仙传并列的一部重要经典,收录入《道藏》之列。后世更直接把李孝基当年在金谷园教学时的假名翻出,直呼李基真人。相传,李基门下弟子无数,而其中最为著名者,亦正是李言庆本人。
  ……
  李言庆把李孝基迎入军府,暂且安置。
  “爹,等这两日我手里事情处理完,咱们一起回家。”
  在军府后宅,李言庆改变了对李孝基的称呼。朵朵、李道玄、武稷和柴青,就落座在一旁。
  门外有雄阔海阚棱郑大彪三人看护,所以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听。
  这房间里,除了随李孝基前来的人之外,黑石府只杜如晦一人陪坐。听到李言庆对李孝基的称呼,杜如晦脑袋嗡的一下,立刻懵了!不是老师吗?怎么这一下子,又变成了‘爹’?
  这个人,是言庆的爹!
  李孝基已经向言庆介绍过随行众人,言下也点明了,这些人都是李渊的心腹。
  李道玄自不需要解释了,柴青是柴绍的兄弟,李孝基当年隐姓埋名时,还用过柴氏族人的身份;武稷,更是心向李渊,对李渊颇为忠心。李渊出镇太原后,武稷是第一个靠向李渊的本地人。
  所以,言庆也无需隐瞒什么。
  他朝着杜如晦笑了笑,那意思是说:你别吃惊,回头我会向你说明状况。
  不过杜如晦此时,也明白了李言庆的真正来历。只怕,这小妖和唐国公上下,关系很深啊!
  再联想到言庆当年曾对他说过的话,杜如晦随之释然。
  若非有这层关系,以小妖那等性子,又岂能安心为李家做事?不过这心里,又生出一丝遗憾。
  言庆背后的势力,已凸显出来。
  这是一件好事,但同时……岂非也断了言庆逐鹿天下的可能?
  可惜,真是可惜!若言庆能年长些,或者是李府嫡传的话,这江山到最后,定然非小妖莫属。
  只是这些心思,杜如晦不可能表现出来。
  毕竟,他本人对李渊也很看好……
  “言庆,此次我来,有几桩事情。国公以为,你孤身在中原奋斗,着实辛苦。李府上下目前,虽无法给与你太大的支持,但也希望你能明白,你并非一人在此。道玄此次前来,名为在麒麟馆求学,实则是你叔父为你安排的帮手。若有紧要事情,可通过道玄,向你叔父求助。”
  李道玄上前一步,“以后还请言庆哥哥多照拂。”
  言庆也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已正式被纳入李氏家族的序列。
  李道玄?
  言庆想了想,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他的来历。
  不过既然是一家兄弟,李言庆也不可能落了李道玄的面子,起身搀扶李道玄,“你我兄弟,又何需如此?”
  也许,这就是言庆哥哥和二哥之间的不同吧。
  二哥待人,举止有度,虽亲和,却不失威严,和煦之中有长者之风;而言庆哥哥,乍看全无那种英武之气,待人也很随和亲热。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亲和之下,却有无敌之能。
  李道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由自主的总是将李言庆和李世民相提并论。
  也许在本质上,言庆哥哥和二哥,属于同一种人吧……
  “卑下武稷,拜见少郎君。”
  “士彟早年经商,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他会在巩县开设店铺,以隐藏其身份;柴青武艺高强,而且交友甚广。到时候他会充当士彟的帮手,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柴青可以代劳。”
  武艺高强?
  李言庆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沈光。
  这柴青来的正好,正可令沈光隐藏更深。
  想到这里,李言庆拱手微笑,柴青不敢怠慢,忙起身还礼。从本性而言,柴青出身世胄,也是个性子高傲的人。可他那高傲,却要分对象。柴青深知,他在言庆面前,没有半点骄傲的资本。
  李言庆凭一己之力,搏出偌大名声,岂是他能相比?
  看李言庆身边那三大护卫,各个都是剽悍无比,一看就知道是高手;还有那骨兰朵,虽是一个女子,可论武艺,却未必会逊色于自己。柴青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清楚,他面前之人,绝非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文弱。
  慢着!
  李言庆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武稷。
  士彟?武士彟?这名字听着,还真是耳熟啊!
  “武先生准备在巩县,做何生意?”
  武稷一怔,诧异的向李言庆看去。他做生意,只是一个掩护,又非为求财,其实做什么都行。
  可看上去,李言庆似乎对此颇感兴趣啊!
  “这个,卑下还未想好。”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既然是做生意,那就一定要赚钱。不赚钱的话,做个甚生意?
  赚钱的生意,才是生意啊!”
  你越能赚钱,就越能隐藏好身份。
  否则你赔钱赚吆喝,岂非容易被别人怀疑?李言庆笑呵呵的提醒了一句,让武士彟顿生警觉之心。
  是啊,我现在是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自然要赚钱才是……
  “武先生若有兴趣,改日咱们可以好好交流一下。”
  言庆言语和蔼,令武士彟心中顿生暖意。古时,商人并不为人所重。武士彟哪怕投靠了李渊,可实际上在李渊麾下,并非占居重要位子。司铠参军,其实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职务。
  若非武士彟投靠的早,而李渊又希望借武士彟,来拉拢当地土豪。
  否则……
  可李言庆这话语里,却似乎透着几分关切。被人看重的滋味很舒服,武士彟顿时生出感激之情。
  “好啦好啦,士彟具体如何行事,可至巩县后再行商议。
  不过言庆儿说的也没错,士彟你责任重大,还需做周全打算。既然要以商人之名为掩护,自然要做那赚钱的商人……呵呵,说起赚钱的话,你倒是可以和言庆儿商议。他鬼门道甚多。”
  武士彟眼睛顿时一亮。
  “这第二件事情嘛……言庆,你马上就要成丁了。
  我此次前来,就是要督促你早些完婚。朵朵和裴娘子等你,可是等得太久。如果再拖下去的话,对她们都不公平。此次前来的路上,我已拜访了窦老叔,请他出面证婚,裴仁基也已经点头。”
  “恭喜李郎君!”
  杜如晦连忙站起来,大笑着向言庆道贺。
  虽说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李孝基说出来之后,言庆还是有些手足无措。目光下意识的向朵朵看去。却见朵朵粉靥羞红,垂着螓首,不敢看人。可那眼角余光,却又含情脉脉,看向李言庆……
  我,要成亲了!


第五一章 喜盈门(五)
  李无敌,李郎君要成亲了……
  消息好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荥阳郡传开。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同时更无比好奇的议论纷纷。
  因为,此次成亲,言庆将同时迎娶三人。
  三家女儿将以平妻的身份,嫁给李言庆,而且三家女儿的来头,似乎都不太差。长孙无垢是已故上柱国大将军长孙晟的女儿;裴翠云是光禄大夫,右监门大将军裴仁基的女儿。这两家女儿早在三年前就和李言庆定下了亲事,只是由于当时言庆要为郑世安守孝,所谓一直推迟。
  长孙无垢、裴淑英,大家倒不陌生。
  可骨兰朵又是什么来头?
  为什么在此之前,根本就没听说过?
  很快,从李府就传出了答案。这骨兰朵并非汉人,而是岷蜀僚王的女儿。近年来,岷蜀大治,洈山僚首领骨斯蛮可是出了不少力。在年初时,骨斯蛮得成都郡郡守以及成都都尉窦轨的大力推荐,杨广自江都下诏,册封骨斯蛮为僚王,听调不听宣,待其治理岷蜀地区僚蛮。
  也就是说,骨斯蛮这个僚王,名至实归。
  更重要的是,洈山僚如今发展很快,已经是蜀中最大的僚人部落。随着越嶲郡飞头蛮举族被灭,岷蜀僚人也无心和隋室政府继续对抗。骨斯蛮出任僚王,也是民心所向。毕竟日后免不了要和汉人打交道,僚人也需要有一个领袖,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在这一点上,和汉人打了多年交道,而且与隋室政府有着良好合作关系的洈山僚,自然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骨兰朵是僚王之女,也算得上一个小公主。
  不过她虽是僚王之女,可是和长孙无垢、裴翠云相比较下,这出身似乎最为低贱。毕竟从血统而言,僚人的身份,始终无法和长孙、裴氏相比。
  这已经是李孝基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法。
  朵朵是北周皇室后裔,隋室一日不亡,朵朵一日就无法恢复身份。总不成让她一直等着,亦或者没名没份的跟着言庆吧。所以,能获得杨广的册封,无疑是目前最妥当的一个手段。
  哪怕是僚蛮公主,但也是个公主,不是吗?
  隋室对胡蛮归化挺重视,争取僚王的困难并不大。有了这么一个身份,朵朵就能名正言顺的嫁给言庆了。至于宇文朵自己,能嫁给言庆就很开心了……至于什么身份,她倒是不太在意。
  虽说很多人看不起朵朵,可是当朵朵的随行嫁妆拿出来后,还是让人吓了一跳。
  白老虎皮两副,赤金二十车,足有一千多斤。再加上一些岷蜀特产的物品,注入蜀锦之类,也都是价格昂贵。哪怕是再挑剔的人,面对如此昂贵的嫁妆,所有不满也只能咽回肚子。
  人家能嫁给李无敌,那也是有资本的!
  甚至有人还暗中嫉妒李言庆,僚蛮如此富庶,李言庆这下子可算是发了!他本就前程远大,如今又有如此身家,岂不是让他本就光明的前程,变得更加光明吗?发了,真的发了……
  一夜之间,李府就变得格外热闹。
  就是在这种无比热闹的气氛下,谁也没有注意到,麒麟馆增加了一个名叫李道玄的学子;巩县城中也出现了一个家具商,专营西域家俬,做工精良,款式新颖,而且式样也有很多。
  数日后,高夫人和裴淑英,带着无垢翠云和小念,从心缘寺返回。
  又过数日,右监门大将军裴仁基,轻装抵达巩县,暂居住在毫丘坞堡之内。随行者,除窦威之外,还有刚从江都返回洛阳省亲,左备身府将军,李渊的妻兄,虎贲郎将窦贤父子三人。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局势并不稳定。
  李密退回开封舔舐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荥阳,还不是歌舞升平的时候。所以李言庆的婚事,也只能从快从简,以免触发其他事情。
  可即便如此,李言庆的婚事,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越王杨侗派人送来大礼;远在长安的代王杨脩,也专程派人前来道贺;河东郡守尧君素,长安留守辅臣,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洛阳太府卿,尚书仆射元文都等朝中显贵,也纷纷派人前来道贺。
  甚至连王世充都派出了次子王玄恕,抵达巩县……
  一时间,巩县县城变得格外热闹。
  ……
  荥阳,洞林寺,郇王别院。
  杨庆招来了柳周臣,把手中请柬递了过去。
  “周臣,李言庆送来请柬,言明四月二十七日,与三位娘子成亲,请孤前往观礼。你以为如何?”
  柳周臣道:“卑下也听说了,据说前些时日,李郎君的老师来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匆忙的举办婚事……怎么,殿下难道不准备过去观礼吗?”
  杨庆呵呵一笑,“孤的确不太想去。
  这洞林寺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巩县那边人满为患。以孤这身份前去,于礼法上只怕不太相称。再者说了,满朝文武多是派人前去,孤亲自过去,岂不是说,和那些使者沦为一谈?
  不过周臣,听你这口气,却想前去观礼?”
  柳周臣微笑着点点头,“不瞒殿下,卑下确实想前去观礼。
  不过卑下感兴趣的不是李郎君的婚礼,而是李郎君那位神秘的老师?卑下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培养出李郎君这等俊杰。此前竟未有半点风声,这位老师似乎是凭空出现。”
  杨庆眉毛一扬,“怎么,你怀疑这个李基?”
  柳周臣笑着摇摇头,“怀疑谈不上,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既然好奇,那索性就由你代孤前往巩县,免得李郎君说孤王薄情。”
  说罢,杨庆一甩袖子,转身向洞林湖那波光粼粼的美景望去,“荥阳是个好地方,孤怎么也看不够。”
  柳周臣拿起请柬,恭敬向杨庆一礼,告辞离去。
  对于自家主公的性子,柳周臣可谓是了然于胸。杨庆说不上胸怀大志,甚至有些墙头草的毛病。贪生怕死,同时又有些贪恋权势。加之早年受家庭环境的影响,更使得杨庆做事,畏首畏尾。一边贪恋权势,一边又左右摇摆。很难说他这究竟是好是坏,但有一点柳周臣很清楚:若是把杨庆当成窝囊废,糊涂蛋来看待的话,那绝对是大错特错,而且非常愚蠢。
  胆小的人,往往比胆大的人更懂得保护自己。
  杨庆身为超一品一字王,又出镇荥阳,责任很重,权利也很大。
  似他这样把持大权的皇室宗亲,受到的关注,也非同小可。平日里对待下属,到可以尽可能的拉拢,可是对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还是忌讳颇深。李言庆也好,徐世绩也罢,黑石关之战,虎牢关之战都立下了显赫功勋。可杨庆却没有召见他们,甚至连片语只言的慰劳也没有。
  其因为何?
  就是他那皇室宗亲的身份太过于敏感。
  杨广远在江都,洛阳的杨侗也好,长安的杨脩也罢,年纪都不大,镇不住场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杨庆若是结交将领,而且是战功显赫的将领,无疑会被人怀疑。要知道,江都那位可是出了名的猜忌心重,也是出了名的对手足兄弟心狠手辣。杨庆又怎能不更加谨慎小心?
  装出无所作为的模样,其实是杨庆的一种自我保护罢了。
  柳周臣此时很好奇,好奇那李基,究竟是什么来历?
  ……
  由于婚事要从速从简的举行,所以很多风俗习惯,也就能省则省。
  可即便如此,言庆还是感到莫名的疲乏。这红白事一向折磨人,在隋唐时期,流程更是繁琐而弄人。
  高夫人等人虽说同意简单操持,可她们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已。
  按照士昏礼的记载,从订婚到成亲迎娶,共六道程序。下达纳言、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下达纳言,按照郑玄给予的注解就是:先使媒妁之言。
  这一道程序,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完成,所以无需重复;而后问名、纳吉,也就是采生辰八字相配合。四年前,这件事早已经做过,自然也省却了一个麻烦。纳徵,则是指交换彩礼,而后请期,敲定婚期。
  李言庆应该感到庆幸,很多事情,他此前都已经做过。
  至于请期,则相对简单一些。
  让赵希谯出面,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勿论高夫人还是裴仁基,都没有表示异议。
  如此一来,剩下的也仅是亲迎这最后一道环节了!
  可就是这最后一道环节,也让李言庆感到头疼。
  随着婚期日益临近,言庆也就变得更加忙碌。三家女儿,早在商定婚期之后,就全部搬到了毫丘坞堡。
  而李府,更是张灯结彩,以示喜庆。
  巩县人也非常热情的参与其中。他们清理街道,把巩县县城装扮的格外整洁。就连那城门楼上,也悬挂出一道道红色的条幅。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李言庆的感激和尊重。
  巩县的李无敌要成亲了!
  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半缘君,要成亲了……
  拖着疲乏的身子,李言庆在天黑后,回到了家中。
  两头一人多高,体态极为雄壮的獒犬立刻跑过来,围着李言庆直打转。四眼和细腰如今已有了后代,是六只与它们极为相似的纯种四眼獒犬。平日里见到言庆,它们总会上来缠磨片刻。
  只是言庆今天实在是没有心情,拍了拍獒犬的脑袋,让它们自行玩耍去了。
  毛小念捧着一盆清水,走进房间。
  她脸上洋溢着喜悦,把毛巾打湿,递给言庆。
  言庆若不娶妻,就无法纳妾。不能纳妾,她就无法正式成为言庆的身边人。多少年的苦等,如今终于看到了希望。若说小念心里面没有疙瘩,那肯定是假的。毕竟,自己喜欢的男人,却无法独自占有。可不管怎么说,言庆成亲之后,小念进入李家大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眼见着仲夏将临,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小念一袭水绿色的薄绢襦裙,更衬托出她婀娜丰润的体态。
  “公子,再过两日,您就要成亲了,可要养足精神啊。”
  李言庆笑着点点头,擦罢了脸,然后在书案旁坐下。小念上前,把灯火拨亮,然后又用一个网套包住一团青草,挂在门上。这种草,可以驱虫防蚊,而且还有提神醒脑的效用。只是价格很贵,普通人家根本买不到。好在李府并不缺钱,倒也无需为了这种事情,花费心思。
  毛小念知道,公子每天晚上都要处理从黑石关送来的公文。
  虽然说黑石关无战事,可身为黑石府鹰扬郎将,每天所要处理的事情,同样不少。即便是杜如晦留在黑石府,帮着李言庆拦下了许多事情。但有些事情,必须要让言庆知道,并由他做出决定。
  祖君彦,果然降了!
  李言庆看罢杜如晦送来的公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正如杜如晦分析的那样,薛收生父,对祖君彦有知遇之恩。所以薛收出面后,和祖君彦几次深谈,就是他改变了主意。毕竟这年头求生者比求死者多。跟随言庆,也许前程会更加光明。
  往下继续看……
  祖君彦在归顺之后,似乎想有所表现。
  他向杜如晦推荐了刘黑闼,并言刘黑闼有大将之姿,通晓兵法,武艺高强。李密帐下四骠骑中,秦琼是官军出身,程咬金乃山东大豪,王伯当更是李密的弟子,深得李密的信赖。唯有刘黑闼,没有任何来历,出身很卑微,甚至在投效李密之前,没有半点名气。可是他麾下的巨木营,战斗力超强。此人很懂带兵之道,巨木营里的将士,对刘黑闼都非常敬重。
  李密看人的水平还是有的!
  如果此刘黑闼,就是后来窦建德麾下的刘黑闼,能力也可以相信。
  只是,这刘黑闼会投降吗?
  李言庆也不敢肯定……在沉思片刻后,言庆提笔回书:何人可令黑闼归心?君彦可当此事?
  你祖君彦,能说降刘黑闼吗?
  写完了回复之后,李言庆放下笔来,把书信放进竹筒,以火漆封好。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弱的脚步声。
  紧跟着,门被推开了!
  李言庆抬头看去,却不禁一怔,连忙站起身来……


第五一章 喜盈门(六)
  裴淑英一袭黑衣,头戴帷幕,站在门外。
  看她的装束,似要准备远行。只是面容隔了一层轻纱,无法看得真切。她静静站在门口,一双明眸,透过黑纱,凝视着李言庆。那道轻纱阻绝了言庆的视线,但是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情意。
  算算日子,自裴淑英自从杨玄感兵败后离开了巩县,四年间未与言庆联络过。
  虽则李言庆经常派人前去探望,可裴淑英却没有做出过任何回应。即便此次前来巩县,她也没有给言庆单独相处的机会。
  先是李密来袭,而后又和高夫人前往心缘寺。
  待李孝基抵达之后,裴淑英虽然和李言庆见过两次,但每一次,也仅止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
  已年过三旬的裴淑英,更显丰腴之姿。
  举手投足间,那撩人风情,更令言庆感到沉醉。
  可这么晚了,她为何突然登门?
  李言庆刚要开口,就听裴淑英说道:“小妖,我是来向你道别。”
  道别?
  言庆一怔,脱口道:“姑姑要去何方?”
  “我近年来潜心修道,似已到了瓶颈,再难有突破。故而老父在浮山为我寻得一位有道全真,我将往丹阳潜修……此次来巩县,是专程送翠云。如今大事已定,我的行程也不可再拖延。
  小妖,姑姑有一句话,临别相赠:当断时需断……”
  言庆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呆立在书案旁,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紧走两步。却听裴淑英厉声道:“小妖,止步……若再靠近,我马上就走。”
  “姑姑,可以不去吗?”
  裴淑英摇了摇头,静静凝视李言庆半晌。
  突然转身,背对着李言庆道:“小妖,你要好好待翠云,莫要辜负了她这些年来对你的等待……保重!”
  说罢,裴淑英快步离去。
  言庆急忙追出书房,却见裴淑英的身影,已绕过长廊拐角处。
  追上了,又能如何?
  李言庆停下了脚步,呆立在长廊上。
  难道要裴淑英留下来?可即便她留下来,又能如何?总不成让裴淑英也嫁给自己!李言庆很清楚一件事情,如果他没有长孙无垢,没有裴翠云,没有朵朵,裴淑英嫁给他没有问题。
  可偏偏他已经有了三个平妻,其中一个还是裴淑英的侄女。
  难道让裴淑英和自己的侄女儿争宠吗?
  这对于性格极其强硬的裴淑英而言,断然没有可能。想当初李德林在岭南娶妻生子,裴淑英就无法容忍。现在……就算是裴淑英同意,裴世矩那老家伙也不可能点头。姑侄共侍一夫,对于裴家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羞辱。要知道,隋唐之交的时候,民风虽然开化,但还没有达到后来盛唐那样开化的民风。李氏家族,毕竟有非常重的胡人血统,对于这伦理大防,倒也不甚在意。否则就不可能出现后来种种丑闻……包括那一代女王武则天,侍候父子两人。
  这民风的开放,从一些衣饰就能看出端倪。
  盛唐时女子,从不佩戴帏帽。而在隋朝,女子出行时,则会佩戴几乎遮掩住全身的帷幕,有点类似于后世阿拉伯人的风气。当然了,若熟悉后,就没有这许多的习惯。可这帷幕习俗,始终存在。
  河东裴氏,以诗书礼乐传家。
  不管裴世矩在历史上,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但有一点却很明白,那就是他对颜面,看得很重。
  裴淑英留下来,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李言庆成亲吗?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哪怕裴翠云是她最钟爱的侄女,但小妖何尝不是她喜欢的男人!
  所以,裴淑英选择了离开。
  李言庆无法阻拦,也不可能拦住裴淑英。
  若是用强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惹怒了裴淑英,使得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中意的女子离去,李言庆又觉得心有不甘。裴淑英来的突然,走的也果决,没有给言庆留下任何机会。可是,自己和姑姑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裴淑英还在风华正茂,难道以后就只能古佛青灯,了却残生?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李言庆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主公!”
  沈光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李言庆身旁。
  “裴娘子走了!”
  “我知道。”
  “裴娘子上车时,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主公。”
  “什么话?”
  李言庆这时候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沈光说:“裴娘子说,事若不可为时,还需及早放手。”
  李言庆不禁一怔,愕然抬头,向沈光看过去。裴淑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事若不可为?
  不过,言庆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
  身为裴家子女,对时局自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裴世矩膝下有四子一女,但若说能得其衣钵者,非裴淑英莫属。就连裴世矩自己都说:“如果淑英为男子,可使我百年后再无牵挂。”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那四个儿子,都不堪大用。
  李言庆见过裴世矩的小儿子裴奉高,似乎确实难当大任。倒也不是说他不学无术,事实上裴世矩家教很严,四个儿子的才学都不差。只是,有才未必有前程。君不见这自古以来才华出众,却落魄一世的人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准确的说,裴世矩的四个儿子,缺乏大局观,机变也差,而且看不清楚时局……说穿了,裴家四子,不具备做官的资质。
  裴淑英出生在裴家,当然对时局会关注。
  哪怕她在王屋山潜修的时候,也没有放松过观察……
  姑姑这是在提醒我,不要死抱住隋室一棵树!也许在裴淑英看来,隋室已迟暮,难以持久。
  言庆的心里突然间高兴起来。
  姑姑还关心我,这说明,她的心里,还牵挂着我。
  “老沈,浮山在哪里?”
  沈光一怔,“主公说的是那座浮山?”
  “浮山有很多吗?”
  “似乎重名者不少,临淄郡有浮山,岭南也有浮山……天下名浮山者,有六七处。不过若说最有名的,应该是丹阳郡。不过丹阳郡治下,有两座浮山。一在枞阳县,一在肥东县。枞阳浮山,又名浮渡山;肥东浮山,则换做浮巢山。所以沈光也不知主公说的是哪座浮山?”
  “唔,这两座浮山,哪座山上有道全真最盛?”
  “那想必是浮渡山吧……我听人谈过,袁守城袁真人,还有成玄英成真人,都曾在浮渡山修行过。”
  丹阳郡,浮渡山!
  李言庆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老沈,你立刻选一得意之人,天亮之后启程前往丹阳郡。让他持我名剌,求见丹阳郡郡尉房乔。”
  说完,言庆返回书房。
  江南的局势,并不稳定。
  裴淑英这时候去丹阳郡,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不必担心,房彦谦房玄龄父子已在丹阳郡站稳脚跟,还有谢映登执掌兵权。裴淑英在丹阳郡,有他三人暗中照拂的话,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李言庆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解决他和裴淑英之间的这段姻缘。可有一点言庆已下定决心,绝不会就此罢休。
  写好了给房玄龄的书信,李言庆推开窗子,站在窗边。
  他仰天凝视群星璀璨的夜空,而后双手在胸前合十,轻声呢喃道:“姑姑,你也要多保重!”


第五一章 喜盈门(七)
  马车缓缓行驶在整洁宽敞的大路上。
  车辕处插着一杆旗子,上书荥阳总镇,中间一个斗大的‘杨’字。车前车后,有侍从跟随,显得格外威武。
  如此气派,除了荥阳郡守,郇王杨庆府邸的车辆,还能有谁?
  柳周臣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向外观瞧。但见碎石铺成的大路,自巩县向东延绵五十余里,非常壮观。如此碎石大道,整个荥阳郡,只有两条。以巩县为中心,东二十里长,西三十里长。西面大道名为李家门大道,而东面的这条路,则被当地人冠以‘鹅径’大道,同样是为表达对李言庆的尊敬而铺设。这两条路,也是荥阳至洛阳之间,两条必经之路,名气颇大。
  李言庆不过双十年龄,竟已有此声名?
  怪不得郇王处心积虑的想要压制他,甚至不惜违背圣意,加强荥阳世胄的力量。可即便如此,就真的能够压制住李言庆吗?以他在巩县的声名,想要压制住他,恐怕是难度很大吧。
  且不说徐世绩和李言庆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即便他二人真的反目,徐世绩和其背后的关东世胄,可以和李言庆在这荥阳郡内,抗衡吗?
  柳周臣的心里,突然间升起一丝丝莫名的担忧。
  李言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荥阳郡如今离不开李言庆,但如果不加以控制,甚至强力打压的话,其人在荥阳郡的声望,将无人可以比拟。除非,杨庆有能力把李言庆从荥阳郡调走。可李言庆又是杨广亲自安排在黑石关的得力大将。从他的战绩和功勋来看,杨广这一次看似胡闹的任命,却是神来之笔。
  若无李言庆,想必荥阳如今,已然危矣……
  所以,杨庆也无法调走李言庆。
  如此情况之下,郇王对荥阳的控制力,会随着李言庆声名鹊起,越发减弱,以至于彻底失去控制。
  柳周臣想到这里,不禁忧心忡忡。
  马车来到巩县城下,自有侍卫前去递交文书。柳周臣也没有下车,就坐在车里,从车窗向外观瞧。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从车后传来。
  柳周臣透过车窗向后看去,就见一队马队,风驰电掣般从车旁掠过。大约有二十多人的样子,为首一个老者,跨坐一匹上等好马,风度翩翩。他体格单薄,相貌清癯,两鬓生有白发。头扎黑巾幞头,一袭黑衫单衣,腰系狮蛮玉带,足蹬一双黑靴,肋下配着一柄利剑。
  看年纪,这老者大约在四十多,五十上下的模样。
  浓眉大眼,高鼻梁,相貌颇为英武。
  柳周臣只是无意中的一瞥,却不想有如雷击。他吃惊的张大嘴巴,看着那老者率人从车旁过去,在城门口一队门卒恭敬迎送下,毫无阻拦的进入巩县。
  怎么是他?
  柳周臣连忙起身,探头出车厢。
  “刚才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有下人连忙过去打听,而后很快返回马车旁边。
  “郎君,刚才过去那些人,都是李府的家将。为首那个老人,据说是李郎君的老师,名叫李基。
  此次李郎君成亲,他也是李郎君唯一的长辈。故而巩县上下,对他也非常的尊重。”
  “李基吗?”
  柳周臣若有所思,手指轻叩大腿。
  “刘郎君,咱们直奔李府?”
  “不,暂不去李府,先在巩县寻一落脚之处,待李郎君后日大婚时,我们再登门道贺不迟。”
  “喏!”
  柳周臣虽只是杨庆的家臣,却也是杨庆身边最信任的幕僚。
  故而无人敢把他当成一个家臣,多是以‘郎君’而称呼。此次柳周臣奉命前来巩县,代杨庆出席李言庆的婚礼。一应事务,借由柳周臣自行决断。该如何登门,如何道贺,全看柳周臣的主张。
  柳周臣也知道,自己的行踪不可能瞒得过李言庆。
  不过李言庆这时候忙于婚事,也不可能顾及到自己。再者说了,大婚之日再登门道贺,于礼数上也没什么亏缺。所以柳周臣并不着急,他决定现在巩县住下,观察一下情况,再做决断。
  ……
  李孝基在巩县的日子,过的很自在。
  眼看着言庆的婚期将至,他这一桩心事,也算可以了结。虽然他不能以李言庆父亲的身份出现,却可以用言庆的老师,也是言庆唯一长辈的身份出席婚礼。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一个安慰。
  李孝基就住在李府,每天或是带着人外出游山玩水,或是在李府对面的酒肆中用餐。
  时间越久,李孝基就越发惊异于李言庆在巩县的威望。似乎在这座古老县城里,官府的声望远不如李言庆一句话有用处。据左邻右舍说,李言庆每年都会布施粥棚,活人无数。更时常以工代赈,救济流民。这‘李大善人’四个字,可不是凭空得来。以至于来到巩县,你可以不知道县令是谁,县衙在什么位置。但若是不知道李言庆是谁,李府在哪里?几乎寸步难行。
  而且,随着黑石关大捷,言庆的声名不断向外扩展。
  甚至连荥阳县、管城县的老百姓,也对言庆是无比的尊重。毕竟,徐世绩虽在虎牢关大捷,却是动用了两县之力。而且他是豪门世胄的代言人,和那些普通老百姓的距离,无形中增大。而言庆,在老百姓眼中,却是格外亲近。李言庆不属于任何一支世胄豪门的子弟,从小被收养,在艰苦的环境中长大,靠着自己的能力和学识,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这个位置。
  这若放在后世,也是一部极好的励志题材。
  而言庆和郑家决裂,乃至于抗旨不尊,被责令闭门思过,在百姓眼中,也变成了不畏强权的代表词。
  这样一个人,才是百姓们心目中的英雄。而徐世绩虽则战功显赫,和言庆相比,总是有写差距。哪怕虎牢关大捷,徐世绩斩首无数,更击杀了李文相这等瓦岗巨擘,却始终无法和言庆相提并论。
  李孝基很满足,也很轻松。
  晌午出游返回家中以后,他小睡了片刻,而后在府中家人的陪伴下,溜溜达达走出李府,来到他经常光临的酒肆中用饭。不是李府的饭菜不好,而是在这里,李孝基可以听到更多对言庆的传言。为人父母者,哪个不存些虚荣心?听到了没有,他们夸赞的人,是我儿子!
  每当李孝基听到人们夸奖李言庆,这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那种自豪感,却是山珍海味都无法给予……
  李孝基一如往常,点了酒菜,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用饭。刚吃了两口,忽闻随从沉声喝道:“这位先生,我家主人在用餐,请勿打搅。”
  “李基兄,还识得故人否?”
  来人却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对李孝基大声呼唤。
  李孝基一怔,抬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李孝基手一抖,著筷险些掉在桌子上。他呼的站起身来,摆手示意随从放来人过来。
  “你是……周臣贤弟?”
  来人赫然正是柳周臣。
  不过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一袭青衫,足蹬薄底黑靴,来到李孝基的跟前。
  表面上,柳周臣很平静。
  然则从他那炽热的目光中,却流露出莫名的激动之色。
  “李兄,一别三十载,可安好?”
  “好,都好!”
  李孝基也非常激动,上前一把攫住了柳周臣的手臂,“贤弟,这些年来,你过得尚如意否?”
  柳周臣强捺心中激动,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李孝基,片刻后压低声音道:“三十年前洛阳一别,兄长可是变得苍老许多。”
  “呵呵,东奔西走,焉能不老?
  再者说,这岁月催人老,一转眼间三十载,半个甲子光阴啊……贤弟,你倒是没有太大变化。”
  柳周臣的眼睛,湿润了!
  两人落座,李孝基朝着随从做了个手势,随从们立刻向外走了十步,以方便二人之间交谈。
  “当年我父子奉老主之命,潜入观王府中做事。
  洛阳事发,我之前没有接到半点消息。直到后来,我才听说贺若弼率部剿杀少主,洛阳的老臣,几乎全部被杀。我父因此抑郁而终,临死前还嘱托我,务必要找到少主骨血,保老主一脉不绝。可是少主死了,夫人和小郡主、少郎君都不知了去向。我曾试图设法寻你,可不想……言家村也没了!我猜想着,你可能会躲在唐国公门下。只是我与国公素无往来,也不敢贸然登门。
  直到九年前,哈总管在端门外被杀,我才算知道了少主他们的消息。只是没想到……”
  柳周臣深吸一口气,“老主没了,少主死了,连少郎君也……这些年来我虽在王府中立足,可心里一直很难受。”
  李孝基默默的喝着酒,随着柳周臣,一起叹了口气。
  “却是苦了你!”
  “苦倒是不觉得,只是觉得未能为老主出半分力,实在愧对老主知遇之恩。”
  李孝基为柳周臣满上一杯酒,“时过境迁,昔日袍泽,几乎断绝,能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
  对了,你怎么来巩县了?”
  柳周臣忍不住笑了,“我还要问你,怎么在这里?还摇身一变,成了李郎君的老师?”
  “我……本就是他的老师嘛。
  当年他在金谷园窦家学舍求学,我就在窦家学舍授课。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风光的一日。”
  “如此说来,李郎君和你……”
  “周臣,李郎君如我亲生,你莫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
  当年柳周臣的父亲柳少师落魄江湖,被赵王宇文佑收养。后来杨坚篡周,宇文佑试图刺杀杨坚,事发而亡。不过在此之前,柳少师带着柳周臣,依照着宇文佑的吩咐,投靠在观王杨弘府中。本来,这是一步暗棋,宇文佑想着,若刺杀失败,可以借杨氏皇族的力量,篡夺大权。
  只是宇文佑却算错了一件事情,杨弘在杨坚没有篡周之前,的确是一个有胆略,有魄力的人。
  可随着杨坚登基后的清洗,使得杨弘一改当年的作风,变得谨小慎微。
  开皇十八年,宇文佑之子在洛阳暴露了踪迹,被杨坚一举诛杀。也就是在这一场屠杀中,所有心怀周室的大臣被清洗一空,甚至连李孝基的妻家,也几乎被杀得一个干净。柳少师虽得以逃脱,却心灰意冷,抑郁而终。此后周室力量被消灭一空,柳周臣也只能躲在王府内。
  柳周臣似是有些犹豫,沉吟不语。
  李孝基也没有追问,只是饮酒,并不停为柳周臣劝酒。
  正如他所说,时过境迁。当年的理想破灭之后,他和柳周臣之间还存有多少交情?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
  柳周臣想了许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本来,我是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你既然说李郎君若你亲生骨肉,那也算是小弟的子侄。
  李兄,你这弟子不简单啊……堂堂郇王殿下,一郡之长,被他逼的是手忙脚乱。
  他想要获取河南讨捕大使之职,可是郇王似乎并不情愿。所以设下了二虎争食之计,准备让李郎君和虎牢关徐世绩争夺这一职位。不管李郎君和徐郎君是不是真的反目为仇,都必须真刀真枪的斗一次。不斗的话,郇王势必会动用一切力量,来破坏李郎君出任讨捕使的计划。
  本来这件事情已经确定下来,就在这几日会有行动。
  但由于李郎君婚期到来,使得郇王不得不暂时搁置……不过待婚期过后,他必然会有所行动。”
  李孝基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了一眼柳周臣,突然苦笑道:“周臣,这莫非是出自你的手笔?”
  柳周臣同样苦笑,“李兄,我之前又不知道李郎君和你之间的关系。食人俸禄,为人分忧,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你们不要小看了郇王,他虽说性情懦弱,但也并非没有手段。这二虎争食,实出自郇王之手……呵呵,当然了,我从中也有推波助澜,还望你莫要责怪。”
  李孝基想了想,突然一咬牙,“小郡主还在。”
  “啊?”
  柳周臣一怔,愕然凝视李孝基。
  “就是此次与裴娘子,长孙娘子一同要嫁给言庆的僚蛮公主,骨兰朵。她真名叫宇文朵,是少主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当年洛阳惨事发生,小郡主和夫人,就躲在郑家,与言庆青梅竹马。”
  李孝基说罢,抬起头毫不退缩的和柳周臣对视。
  那意思就是说:怎么办?你准备如何选择?
  兴复大周?
  隋室篡周已近四十载,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的北周宇文氏?哪怕如今天下大乱,也没有一家反贼,公开表明是要复辟北周。也就是说,兴复大周已不太可能,那早变成昨日的一场梦幻。
  但是,昔日的情义尚存否?
  你柳周臣父子身受赵王厚恩,甚至你柳周臣的母亲,也是赵王说合,嫁给了柳少师。那么现在,你还愿意为赵王最后一点骨血,而效犬马之劳吗?
  下意识的,李孝基握紧肋下佩剑。
  柳周臣,则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柳周臣抬起头,苦笑看着李孝基道:“李兄,你这可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这么说吧,李郎君的强势,令郇王很顾忌;但同时,郇王对李郎君又非常赞赏。
  他一定会用李郎君,但前提是李郎君不会威胁到他在荥阳的地位。这二虎争食,势在必行,我无法阻拦。不过我会尽力设法,拖延时间。至于李郎君能否想出对应之法,就看他的本事了。”
  李孝基不禁蹙起眉头。
  他对这样一个结果,非常不满。
  但同时他也知道,柳周臣并没有任何推脱的意思。
  宇文氏已消失了多年,柳周臣还能这样子,已经很够意思了。
  “那,你能拖延多久?”
  柳周臣想了想,“尽我所能,我最多拖延至六月初。如若在拖延的话,只怕郇王会有所怀疑。”
  “那好,你务必要帮我拖延至六月,不管言庆能否想出对策,我都在这里谢过。”
  “休要说这等客套话,能帮到小郡主,也是我的本份。”
  柳周臣说罢,起身告辞。
  “李兄,如今时局不稳,你也劝说一下李郎君,要早作打算。后日他大婚时,我会登门道贺,但若没有特别的事情,请勿与我联络。郇王很谨慎,也非常小心……告诉李郎君,多留意郇王的举措。我现在很担心,一俟局势无可挽回,郇王很可能会做出决断,到时候郎君危矣。”
  “周臣,愚兄在这里,代言庆多谢了。”
  柳周臣则微微一笑,也没有再和李孝基客套,拱手告辞离去。
  李孝基坐在食案后沉吟许久,片刻后招手示意一名随从上前,“立刻通知沈光,让他盯住此人。”
  虽则言庆对李孝基很尊重,可是锦衣麒麟的事情,言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对外,他只是称沈光是自己的管家。李孝基倒是知道沈光,同时也知道,沈光是言庆的心腹手下。
  李孝基不敢大意,毕竟人心隔肚皮。
  这也是他宁可暴露出朵朵的身份,也没有告诉柳周臣,李言庆和自己的父子关系……看起来,荥阳郡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复杂。也不晓得言庆能否想出妥当的方法,解决这个麻烦?
  李孝基想到这里,眉头紧锁,起身走下了酒楼……


第五一章 喜盈门(八)
  深夜,下了一场小雨,驱走夏日的炎热。
  王頍敲开了县衙后院的角门,闪身没入高墙之内。后花园的池塘中,池蛙叫的正响,柴孝和一个人坐在亭中,挂着一盏灯笼,正捧书阅读。他看的很入迷,那嘈杂的池蛙叫声,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影响。直到王頍迈步走上台阶,柴孝和才似有觉察,抬起头,向王頍看过去。
  放下书中的书卷,柴孝和微微一笑。
  王頍问道:“池蛙如此吵闹,孝和公居然能安稳诵读,这份定力确实高明。”
  柴孝和呵呵笑道:“闲来无事,不过是和这些畜生们斗气而已。一开始我也颇受影响,可它们越是吵闹,我就越是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久而久之,随它们吵闹,我只当做清风拂面。”
  王頍连连抚掌赞叹,在柴孝和对面坐下。
  “王公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王頍慢吞吞道:“其实今夜前来,老夫是受我家主公托付,有一事想要向孝和公求教。”
  “向我求教?”
  王頍说:“李郎君如今欲取河南讨捕大使,然则却困难重重。
  之前有王世充与李郎君相争,如今郡守又对郎君颇为忌惮。郎君无奈,只好暗中与郑仁基商议,想要虚以为蛇,麻痹郇王。而今,郇王似有所觉察,定下二虎争食之计,欲探求真伪。
  故而李郎君想要请教孝和公,如此状况下,当如何是好?”
  王頍说完,闭目养神。
  李孝基把从柳周臣那边得到的消息告诉言庆时,的确是让李言庆吃了一个小惊。不过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份养气的功夫日益纯熟。李艳青虽然吃惊,但表面上看去,并不是太紧张。
  事实上,这河南讨捕大使之职至今没有消息,李言庆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些许端倪。
  其中的症结,怕不在江都,也不在洛阳,而是转移到了荥阳郡吧。以杨庆那谨小慎微的性子,焉能不多考虑一番。只是言庆没有想到,杨庆居然设出了这个二虎争食的计策,的确高明。这是逼着言庆和徐世绩真刀真枪的来一次火拼。可那样一来,又岂是言庆所期望的结果。
  他和徐世绩之间,又怎可能真的反目?
  幸亏父亲今天遇到了柳周臣,不然的话,等事到临头再想主意,恐怕就麻烦了!
  于是,李言庆找来了王頍。
  “王公,你总说柴孝和有经天纬地之才。非我不信,实这麒麟台于你我,都是意义重大。
  我败李逆,也算是完成了他对我的考验;然则我现在想知道,他可有真才实学?就把这件事情交由他来处理,权作是我对他的考验。若他真愿意帮我,就设法为我化解去此一厄难。”
  其实,李言庆和王頍如果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言庆不会这么简单的化解,他还想借此机会,领教一下柴孝和的水平。王頍口说无凭,有些事情必须要经过证明才能见出分晓。同样,王頍也知道,柴孝和虽然心动,但想要一下子被李言庆所接受,也不太可能。他又怎能不知道,这麒麟台的意义,对言庆何等重要?
  抛开柴孝和是否愿意归降,但从他的能力而言,王頍同样需要审视。
  若才能不足,对于王頍倾尽心血,一手营建的麒麟台,定然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也要谨慎小心。
  柴孝和先是一怔,旋即就明白了王頍的来意。
  原以为,自己能够平静的面对这件事,可是当事情临头的时候,柴孝和还是觉得,有些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对于李密,他已经仁至义尽。
  为了那个该死的蒲山公营,柴孝和已经忍受了近一年的幽禁之苦。
  虽说李言庆并没有为难柴孝和,但对于胸怀锦绣乾坤的柴孝和而言,他失去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每个人都有野心,柴孝和同样如此。李密的确是对他有恩,却不代表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在李密手中。秋浦的提心吊胆,巩县的处心积虑,以及近三百个囚禁的日日夜夜……
  他已经不欠李密的恩情了!
  现在,他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更加广阔的舞台。
  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也许他想要的这个舞台,李言庆能够给予。
  不过柴孝和也知道,这个舞台不容易获得。事实证明,李密并没有那种打破一切的魄力。至少到现在,柴孝和所期望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李密,甚至连巩县的大门,都不得其入。
  小小巩县如此,那么整个天下,又将如何?
  他也要等,等待一个向李言庆证明自己的机会!
  而现在,机会来了……
  柴孝和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在一片池蛙嘈乱的叫喊声中,他走到凉亭旁边,手扶栏杆。
  “既然不想挤进去,何不打出来?”
  “哦?”
  “杨庆为何前恭而后举?”柴孝和神色平静道:“无他,只因李逆兵退,而蚁贼不复荥阳之外。”
  “那孝和公以为,当如何为之?”
  “杨庆自以为荥阳危机解除,故而使李郎君多猜忌。
  若危机犹在,他可还敢继续刁难?其实方法很简单,荥阳郡实在太小,同时容纳两头老虎,的确是有些麻烦。徐郎君只需要打出去,杨庆这二虎争食,也就没了用处。只看,徐郎君如何出击,才能使杨庆不起疑心?对了,我前些时日看邸报,陛下决意重设黎阳仓,而郝孝德所部,似乎是在朝黎阳仓方向移动……既然郎君不想在荥阳招惹麻烦,何不去祸水东引?”
  王頍眼睛睁开,凝视柴孝和。
  “若此事交由你来置办,需多久能达成目标?”
  “二十天,定可使杨庆低头。”
  王頍站起身,转身往外走。
  他走了两步后,突然又对柴孝和道:“从明天开始,我会命沈光前来府衙,一应所求,可向他提出。”
  王頍身为麒麟台的营造者,有决断之权。
  他甚至可以无需请教李言庆,而自行决断。
  不过他也清楚,这种决断权也仅限于他一人而已。日后不管柴孝和能否接掌麒麟台,亦或者是什么人接手麒麟台,李言庆都不再可能似今日对王頍这样放权不问。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王頍!
  是应该得意,还是应该……
  王頍说不清楚。
  不过他却知道一件事情,他一手营造出来的麒麟台,定然会成为这个时代,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
  与此同时,柴孝和长出一口气。
  和王頍片刻的交谈,只让他后背衣裳,湿透!
  ……
  李言庆没有再去询问王頍。
  因为他相信,王頍会把这件事处理的非常妥帖。而且,他也确实没有时间过问此事,大婚之期终于到来,往来于厅堂的客人络绎不绝。作为主人的言庆,根本无暇再去顾及其他事情。
  颜师古,颜相时兄弟前来道贺!
  孔颖达与孔门弟子前来道贺!
  范阳卢氏,陇西李氏……等等,只要是你能想起来的名流士绅,或是亲自登门,或是派人道贺。
  书法大家欧阳询,亲题百年好合四字,以为赠礼。
  杨侗派人送来一对铜鎏金金狮镇纸,据说是当年王羲之父子珍爱之物;杨脩则送来了一柄宝刀,名为百辟。据说是曹丕在位时所监制百辟宝刀,价值不菲。诸如此类的礼物,多不胜数。
  巩县人终于明白了,李言庆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力量。
  此前,他们虽然听说过李言庆如何如何,却终究没有见识过。
  而今,只看各路宾客,哪一个不是大有来头?普通的士绅大豪,甚至连李府的台阶都没有资格迈上。士林之中稍有名气者,莫不前来道贺。这样的名气,才是名人,所谓宗师,想必也就是这般模样。
  以至于荥阳县人酸溜溜道:想当年,郑玄郑公门下,亦这般盛况,巩县人没有见识。
  可郑玄,又是何等人物?
  按照隋朝时的规矩,婚礼挡在黄昏举行。
  婚=昏,这时辰不能有任何偏差。
  迎亲从正午开始,必须要在黄昏时返回。其间一应各种琐事,李言庆上马前,更是被一次次反复提醒。
  薛收作为迎亲郎,操持一切。
  不过当李言庆披红挂绿,跨坐上象龙之后,薛收才发现,迎亲的马车还没有抵达。
  “言庆,迎亲马车呢?”
  李言庆不由得笑了,“我娶亲,不用马车。”
  一句话,顿时引起一片哗然。不用马车,难不成让三位新娘用双脚走回来吗?这可是不符合李府的规矩。
  话音未落,但听鞭炮声鸣响。
  三面披红挂彩的八抬大轿,从府中抬出。
  每台轿子,需六十四人抬起。雄阔海、郑大彪、阚棱三人,上身火红色对襟大氅,足蹬皮靴,每个人手中都扯着一根红绫子,三人走到李言庆马后,将红绫子挂在马鞍桥上,而后并排而立。
  靠,这场面也太大了吧!
  隋唐之交时,轿子还没有盛行。在一些山区偏远之地,倒是有简陋的山轿,可谁又见过,如此气派,需六十四人合抬的迎亲大轿。
  “鄙人武稷,是唐人商行的掌柜。
  这东西名为‘八抬大轿’,乃李郎君亲自设计,并交由鄙行打造。诸公若有兴趣,可随时前来观摩。唐人商行中还有各种新奇的好玩意儿,只要各位喜欢,凭今日李郎君喜帖,可七折优惠。”
  一身青衣华服的武稷,在人群中穿行,不断递上名剌。
  本来大家对他并不感冒,可是听说那李郎君迎亲的庞然大物,就是出自这所谓的‘唐人商行’之手,不由得顿时来了兴趣。不管以后要不要去看,这名剌倒是可以收起来。还有今日前来参加婚礼的喜帖,也要留着。七折优惠,似乎听上去很不错,闲来无事,可以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候,随着雄阔海三人齐声呼喊:“起轿,迎亲!”
  三台庞然大物在近两百墨麒麟合力高举之下,缓缓离地。
  那景象,端地是让不少人吓了一跳。
  如此气派,如此威风……若有朝一日我成亲时,能坐在里面的话……
  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这一刹那间,动了心思。
  李言庆一马当先,三台大轿紧随其后。
  随着一阵阵迎亲歌响起,整个巩县算是沸腾起来。
  自巩县出,至毫丘坞堡,走了大约近一个多时辰。沿途这壮观的景象,更吸引了无数目光。
  来到毫丘坞堡时,坞堡内的人们,也等的有些心焦了。
  裴仁基等一干老大人站在坞堡门楼上,看着由远及近而来的三台大轿子,也不禁低呼起来。
  “这李言庆,总是喜欢搞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堂。”
  裴仁基阴沉着脸,有些不满的说道。
  “老裴啊,怎地你看上去不高兴?虽说裴娘子等的久了些,可我看这场面,可当真是壮观。”
  “壮观有个屁用,一下子娶了三家女儿,还弄出了一个什么僚蛮公主。
  这小家伙从小就不消停。如今成亲了,还是如此。我是担心,翠云嫁过去后,过不上好日子。”
  听得出来,裴仁基对李言庆一次迎娶三女,还是颇为不满。
  高夫人却不高兴了,“裴仁基,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我女儿和翠云平妻,你觉得委屈不成?”
  裴仁基连忙摆手,“大嫂,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长孙晟死了,霹雳堂没落了!
  可这并不代表,裴仁基就能看不起长孙家。相反,在军中,长孙家依旧想要足够的威望。
  那一阙但是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诗句,至今仍被流传。
  裴仁基只是有些嫉妒。
  同样是岳父老子,为何长孙晟就有龙城飞将军之美誉,那李家小子至今,未给我赋上一首诗词?
  言庆这些年来,诗词很少。
  一年下来,也不过一两首而已,而且多是以咏物诗为主。
  似是早年的石灰吟,出塞,更是再无吟诵。也难怪,李言庆两首诗,却令得两个人功成名就。
  一个如今贵为二品大员,父子出镇丹阳郡,军政大权尽归于房氏之手。
  另一个虽已故去多年,却仍被人牢记。当年比长孙晟更加出名的开隋元老,诸如高颖杨素等人,哪一个不比长孙晟厉害?可偏偏,高颖杨素已少有人再提起,贺若弼史万岁,更不为人所知。偏偏当初那小字辈儿的长孙晟,如今在军中极富名声。边塞军中,提起龙城飞将军,必然先想起长孙晟。
  这,也就是诗词的力量。
  得鹅公子一颂,此生再无憾事。
  水军总管周法尚在二征高句丽时病死军中,临死之前,仰天长叹。
  裴仁基这心里面,又如何能够平复?
  此时,言庆已经进入了坞堡内,却被裴行俨带着一伙青壮,拦住了去路。
  “李言庆,你可是来娶我姐姐?”
  他一副凶神恶煞似地模样,虎视眈眈的盯着李言庆。
  李言庆也下了马,拱手一揖,“还请元庆给予方便。”
  “想要娶我姐姐不难,这催妆诗却不可少。我姐姐说了,若是催妆诗做的不好,她就不出闺房。”
  催妆诗,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习俗。
  诗词的内容,是催促新娘子快些化妆,然后随新郎返家。
  裴行俨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看着李言庆,然后大喝一声,“来啊,还不焚香。李言庆,咱们兄弟归兄弟,可我却不会给你机会。看到了没有,一炷香,若不能让我姐姐满意,你可就要空手而回了。”
  一旁的青年微微一笑,“久闻李郎君诗书双绝,只是近年来却无佳作,不知可为之否?”
  “卢兵曹,你这可是要出李某的丑啊!”
  青年名叫卢祖尚,范阳卢氏族人,生于弋阳郡,现任虎牢关鹰扬府兵曹之职。
  “大家都静一静,让李郎君准备。”
  香,已经点上。
  门楼上,裴仁基却变了脸色。
  “这混帐东西,怎能这时候为难李家小子?若是错了时辰,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高夫人却笑了,“裴大将军且放心,你我只管在此,静候鹅公子佳作。”
  李言庆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七步。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首诗,赞美裴翠云如水中芙蓉。阳台一词,又将她暗喻为巫山神女,而新郎李言庆,也就成了风流的楚襄王。
  卢祖尚脸色一变:七步成诗,好文采!
  不禁是文采好,更重要的是,颇为应题。事实上,李言庆同娶三女,倒是和那楚襄王的风流极为相似。
  薛收在后面不禁抚掌大叫,“好诗,新娘子快些出来!”
  门楼上的裴仁基,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点头赞道:“这李家小子,倒是有几分急智,不冤了翠云侯他多年。”
  “喂,你莫要小子小子的唤,堂堂鹅公子被你如此称呼,岂不知有辱斯文?”
  “嫂嫂说的是,嫂嫂说的是!”
  裴仁基心里嘀咕:好男不跟女斗,老子以后最多当着你的面,不再唤他小子就是。
  李言庆刚要往前走,长孙无忌带着一帮人就冲上前来。
  “言庆,且慢!”
  “无忌,你莫非也要为难我?”
  长孙无忌那圆乎乎的脸上,透着几分笑意。
  “我非是要为难你,不过既然裴娘子有催妆诗,我家观音婢,也需有催妆诗才好……恩,这样吧,咱们相识多年,我也不为难你。你刚才为裴娘子吟诗走了七步,那给我家观音婢赋诗,也要七步之内完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令坞堡内众人息声。
  这,也太难了吧!
  七步成诗,以曹子建之才,也仅止一首而已啊。
  高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这孽子,怎也跟着他人胡闹?”
  李言庆苦笑摇了摇头,“长孙无忌,你记得今天。你今天做得初一,他日可休要怪我还以十五。”
  闭上眼睛,他装出一副凝重之色。
  长孙无忌立刻喊道:“不许停步不前。”
  也罢,那我就往前走……一步,两步……当李言庆走到第七步时,睁开了眼睛。
  “传闻等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好做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此一阙诗,却是用了张敞画眉的典故。
  诗文之中的大致意思,却正暗合了长孙无垢那娇憨的性子。
  长孙无忌顿时傻了眼,原本只想为难一下言庆,不成想言庆居然真的是再一次七步成诗,这才华实在是……
  在场众人,忍不住齐声欢呼。
  甚至连之前对李言庆颇为不爽的卢祖尚,也忍不住随着薛收等人高呼:“新娘子快出来,新娘子快出来。”
  “无忌,你且等着。”
  “且慢!”
  李言庆话音未落,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
  李言庆一看此人,不禁笑得更苦了,“宏毅,你也要为难我吗?”
  郑宏毅是从长安专程赶来,微微一笑,拱手道:“言庆大哥,非是我要为难你。不过你今日娶了三个新娘子,之前两个既然都有吟诵催妆诗,自不可厚此薄彼。依我看,还应再赋诗一首,亦为骨兰朵公主的催妆诗。小弟也是有样学样,那就也以七步为限,请兄长莫推辞。”
  有明眼人能看得出来,郑宏毅这是有些挑衅了!
  不过,李言庆既然能两次七步成诗,又为何不能三次七步成诗?
  若真的如此了,那今日也就成了一番美谈。日后与别人谈论起鹅公子时,也就多了分话姿。
  言庆,沉默了!
  他缓缓迈出第一步,而后第二步,第三步……
  突然停下来,高声吟唱道:“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言庆和朵朵之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那一篇别赋开始,到言庆还以卜算子,一晃就是十四载。
  十四载光阴催人老,但我没有忘记当年的约定,还请你也莫要忘怀!
  已无需再去高呼‘新娘子出来’的话语,当言庆这一首诗诵完后,三扇门同时开启,走出三位亭亭玉立的新娘子。
  她们看着言庆,在流着泪,欢笑……


第五二章 麦子的野望
  三位新娘登上大轿。
  李言庆跨上象龙,围着三台大轿绕行三圈之后,在雄阔海三人齐声高呼‘起轿’声中,缓缓离开地面。
  不过不要以为婚礼就此结束,实际上对于新娘和新郎的磨难,才真正开始。
  又是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迎亲队伍抵达巩县城门外。对于巩县人而言,这巩县的城门,就是三位新娘的新家大门。薛收等人先前在毫丘折了面子,当然要设法讨回。否则的话,他这个迎亲郎可就是不称职了。随着薛收一声高呼,在巩县人的哄笑声中,姚懿杜如晦等人,蜂拥而上,堵住了迎亲队伍的道路。
  “请新娘子赠文!”
  “是啊,请新娘子赠文!”
  在传统习俗中,这叫做障车文,与新郎迎亲时的催妆诗交相辉映,其实也就是新娘子对新郎的表白。
  先前,李言庆在毫丘坞堡,三次七步成诗,已使得众人惊叹。
  杜如晦等人自然是万般懊悔,竟白白的错过了如此精彩好戏。要知道,言庆这些年来几乎不再赋诗,以至于‘鹅’文万金难求。而今日,竟一连出现了三首绝佳作品,又岂能让人不惊叹,鹅公子宝刀依旧锋利,文采依旧惊人?也正因此,杜如晦等人断然不会放过三女。
  现在,是男家的人站出来为难女家。
  虽在大轿后方马车上的裴仁基等人,莫不露出会心笑容。
  也许眼前这一幕幕场景,对于他们而言,都是那么的熟悉。看到这些,不由得心生感触。
  不过杜如晦等人最终未能得逞。
  三女早有准备,早在几天前就由裴翠云主笔,写下了三篇障车文。
  长孙无垢娇憨天真,朵朵性情果决干练,虽然也通晓文墨,可毕竟比不得裴翠云这般水准。
  想当初,裴翠云可是日日缠磨着李言庆,谈论诗词文章。
  算不得绝佳之作,但也能称得上是上品。其实就算不是上品,杜如晦等人也不可能不通过。
  只是当三篇障车文当众宣读时,三女坐在轿子里,一边是羞涩,另一边又是隐隐担忧。如果说在今天晌午,裴翠云还能信心满满的说那三篇文章不差的话。经过李言庆三次七步成诗的绝响,她这信心未免有些不足了。杜如晦也是深知三女的心思,故意慢条斯理,直把三女恨得牙关紧咬。
  好不容易,这障车文算是通过了。
  可李言庆的磨难,又开始了……
  八抬大轿来到李府门外,再次停下来。不过这一次薛收杜如晦姚懿等人全都不知道躲去了何处,就看见高夫人带着一干女眷,面带阴森森的笑容,一个个手持棍棒,笑嘻嘻的逼向李言庆。
  婚礼之中,有一个程序,叫做下婿,其作用就是要杀一杀新郎官的威风。
  新娘子一方的所有女性都将出席,用木杖敲打新郎。李言庆要想娶妻,必须从下轿处,冲进庭院之中才算结束。可是言庆却发现,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下轿之处,距离李府大门很远。
  “娘,不要了吧!”
  李言庆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高夫人。
  高夫人笑道:“我儿只管行来,为娘定不会让你遭罪。”
  话虽是这么说,可言庆也知道,想要轻松通过这一关,却是不太容易。往回看,雄阔海三兄弟颇为自觉的退后十几步。这是丈母娘打女婿,他们这等闲杂人,还是有多远跑多远吧。
  心一横,李言庆一咬牙,提起前襟,垫步就往大门冲去。
  就觉得那木杖好像雨点般的落下,并且不是伴随着女人们惊呼叫喊的嘈杂声音。短短的几十步路,李言庆冲过去之后,已变得衣着狼狈,站在大门台阶上,不时捂着胸口,做出畏惧之色。
  这也让娘子军们,顿感开怀。
  新郎收拾完了,可新娘还在轿子里……
  别担心,高夫人等人刚进李府大门,就见以许敬宗为首,一群身着青衣的男子,从府中跑出来。清一色青衫黑靴,手中拿着一块块原型的红锦缎子毡垫,铺在三台大轿前面。许敬宗高呼:“请新娘子入门。”
  这同样是一个传统的仪式,名为‘转席’。
  但见三个新娘子从大轿中走出来,莲步轻移,踩在一块锦缎子毡垫上。而后迈步向前,后脚刚离开了毡垫,立刻有青衣人拿起来,跑到前方接续。三位新娘子粉靥羞红,羞答答往李府大门行进。
  转席所代表的含义,是传宗接代,并含有前程似锦的引申之意。
  杜如晦等人站在旁边,大声呼喊,并不时有人嘬口吹哨。若是脸皮薄一点的女子,早就被臊的走不动路了。好在这三个新娘,对那些杂音恍若未闻。虽有些羞涩,却没有失了仪态。
  待转席结束,这婚礼,也就正式进入了高潮……
  ……
  皓月当空,长安城里透着几分清冷和萧瑟之气。
  东西两市已经闭市。自年初开始,长安实行夜禁,转眼已三个月之久。夜禁施行以来,却使得繁华西京,变得冷清许多。
  中原李密闹得不可开交,关中同样不太安稳。
  先有金城郡校尉薛举起兵造反,自称西秦霸王,所向无敌。长子薛仁杲,次子薛仁越,借有万夫不当之勇。隋军虽屡次出兵平乱,可却屡屡大败而回。同时关中各地盗匪,也纷纷肆虐起来。
  麦子仲独自一人,穿过深幽小径,来到荷花池畔。
  池中的荷花正绽放,格外美丽。他漫步走进凉亭中,和衣坐下,看着那随风摇曳的荷花,一时间呆呆出神。
  想来此时,她已成为那个人的妻子吧!
  身为黑石府鹰击郎将的麦子仲,焉能不知晓李言庆成婚的事情?
  按道理说,他本应尽快赶回巩县,当面向李言庆道贺。可是,他又如何能面对,昔日所倾慕的佳人,成为别人的新娘?原以为,自己已能平静的面对这件事情。毕竟言庆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也早已娶妻。但当他听说此事之后,唯一的感受,就是来自胸口的阵阵刺痛。
  终究,还是忘不得她啊……
  麦子仲摇摇头,幽幽叹了口气。
  “麦子,麦子!”
  远处,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
  麦子仲连忙起身,举目望去。只见小径上来了一群人,为首一个女子,穿着宽松的襦裙,缓缓行来。
  “娘子,你怎么出来了?刚才太医来,不是要你多休息吗?”
  麦子仲连忙从凉亭走下来,快步迎上前去。
  那女子,正是麦子仲的妻子宇文凤。
  宇文凤是宇文智及的女儿,但是和她父亲相比,她的性情倒是宽和很多,而且嫉恶如仇。似乎很享受麦子仲的这份体贴,两人迈步走进凉亭。有婢女捧着两个马扎走进来,又摆上一个墩子,将食盘至于墩子之上。
  “刚才听说你晚饭没吃,所以我让伙房为你熬了一点汤。”
  宇文凤说着话,把那玉盏推到麦子仲面前,而后摆手示意婢女们全都退下去。
  “有劳夫人牵挂!”
  麦子仲喝了一口汤,同时在心里,又暗自责备自己:麦子啊麦子,你已经娶了妻子,怎能还惦记别人的娘子?凤姐虽则不似翠云那般美丽,也没有翠云那样温婉,可对你却是极好的。她的确是不若翠云那般有才学,可你也要明白,你是麦子仲,并不是那文采飞扬的李言庆啊。
  “麦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麦子仲一怔,连忙摇头,“那里有什么心事。”
  宇文凤露出恬静的笑容,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道:“麦子,心里可是还挂念着翠云妹子?”
  “恩……啊,你不要多想,我哪有挂念什么人。”
  “你休要瞒我,你我成亲也有两年,你的心事,我焉能不知?我也知道,你当年喜欢翠云妹子,只可惜……出了一个风华绝代的鹅公子,却令你圆壁城折戟。其实,这些事情当时传的那么厉害,就算我是聋子,也能听到些端倪。前几日,巩县送来请柬,你就魂不守舍。
  按道理说,那鹅公子既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上官。
  他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你又怎能不去出席?虽则你当时说,还在为老费难过。可我心里知道,你是在为自己难过,对不对?”
  麦子仲张口结舌,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其实,这又有什么好辩解?宇文凤说的这些,也全都是事实。
  “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当然生气,你想想看,自己的相公守在自己身边时,脑子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我虽自认大路性子,却也是个女人,也会争风吃醋,也会心里难过。只是我知道,我的相公会好过来。”
  一句话,令麦子仲羞红了脸。
  他低下头,沉默许久后,突然道:“娘子,我不想再回巩县了!”
  “害怕见到翠云妹子吗?”
  “这只是一个原因,但并非主要。
  不瞒娘子,黑石府有李郎君坐镇,巩县定可安然无忧。我在黑石关,如多余之人……倒不是李郎君轻慢与我,实在是我留在那边,几乎无事可做。黑石关文有杜如晦薛收,智谋过人,武有罗士信王伏宝,武艺高强。再加上李郎君自己也是个有决断的人,我留在黑石关,实用处不大。”
  “那你想怎样?”
  麦子仲抬起头,仰望星空皓月。
  “我这两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我麦子仲,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一辈子靠着祖父的余荫而活。我想建立功业,建立属于我自己的功业……娘子,我希望有一天人们提起我麦子仲的时候,不是说‘他是麦铁杖的孙子’,而是说‘麦铁杖,是麦子仲的爷爷’。
  我听说岭南近来极不太平,而朝廷却无力看护。
  所以我想要向朝廷奏报,自请前往岭南,平定战乱……中原这大棋盘,也许无我立足之地,但是我希望,我能扬威异域也好。”
  宇文凤温柔的笑了,她伸出手抚了抚麦子仲额前乱发。
  “麦子,既然想了,那就只管去做,不管怎样,我都会跟随你……总有一天我要告诉天下人,我宇文凤的相公,并不比那位鹅公子逊色半分。”
  麦子仲心中的某根弦,动了!


第五三章 言庆收徒
  清晨时,李言庆只觉得怀中似有什么扭动。睁眼看去,却见长孙无垢恰如雨后海棠般睡在怀中,头枕着他的手臂,乌黑如瀑布般溜滑光亮的黑发散在枕边,脸上犹带着几分天真和娇憨。
  轻轻吻了一下无垢的额头,言庆轻柔的把手臂抽出来,掀开被子,轻轻下床。
  反身又给无垢盖好薄褥,赤足走出房间!
  一晃,大婚已过去十日。
  那日热闹的景象,犹若昨天发生。
  一夜醒来后,李言庆陡然感觉到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更重了!以前,他是为了自己而奋斗,为了父亲而努力。可是现在,他更要为三个女人……不,其实应该是四个。李孝基说,小念是郑世安当年为言庆定下来的亲事,断然不可推拒。所以待岁末时,言庆必须要纳毛小念过门。
  轻轻舒展了一下身子,感觉肢体有些酸痛。
  有人说,温柔乡就是英雄冢,却是一点不错。李言庆自认在这方面很克制,但十天下来,还是有些劳累。也幸亏了他身子骨强健,底子打得好。再加上道家的引导养生功,本也具有一些阴阳双修的痕迹。所以虽然疲乏,但言庆的底子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元气依然充足。
  披衣走下门廊,蹬上一双软底薄靴,言庆沿着林荫小道,缓缓行进。
  仲夏时节的清晨,颇有几分爽意。
  这与后世夏天那种炎热不一样,不冷不热,感觉很舒服。
  李言庆习惯了,每天天不亮起床,沿着后院小径,走到后湖边上。然循着后湖湖畔转上几圈,即便是没有大运动量的晨练,一样能令身心舒畅,百脉通和,一整天都会感到精神矍铄。
  他这种慢腾腾的漫步,被朵朵戏称为‘老人行’。
  在朵朵看来,言庆这样的运动量,丝毫起不到健身的作用。不过李言庆却不在意,依旧优哉游哉,自行自乐。老人行就老人行吧,反正要算起来的话,前世今生加起来已六十岁了,也算是一个老人。人说六十耳顺,那么言庆如今已经到了这耳顺的年纪,且随他们说去吧。
  特别是成亲之后,李言庆的举止变得更加沉稳。
  那隐隐流露出的气度,倒也有几分当年副厅级干部的神韵。以至于连李孝基都在私下里说:“庆,生而为宦乎?”
  这孩子的身上有一种官威,一种为上位者的气势。
  可这种气势,若无十数载宦海沉浮,又岂能历练出来?其实,这种官威一直存在,只是言庆在此之前,并未激发出来。哪怕是经历了惨烈的搏杀,那也仅止是让他清秀文弱的外表下,多出几分铁血之气。而今,他成家了,有了老婆,而且一次还娶了三个……这为大丈夫的责任感,也趁势将他前世所凝聚而成的官威激发出来。铁血和威严,清秀和文弱,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气质。
  李道玄说:“庆哥远观时,令人敬畏而又望亲近;近触时,却又感到温和,而不敢亵渎。”
  只是李言庆自己,还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这种改变。
  沿着湖畔走了三圈之后,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言庆!”
  朵朵一身单薄的劲装,迈步拦住了言庆的去路,“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可有什么长进?”
  那一袭月白色单薄的劲装,更衬托出柔美的曲线。
  朵朵也练了好一阵子的功夫,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不过她似乎意犹未尽,不待李言庆开口,莲足后退半步,做了一个鸡足步,后脚落地,前脚足尖点地,双手前后摆开,已拉开架势。
  李言庆的身子这时候也活动开了,不由得微微一笑。
  “旁人是天明梳红妆,我家朵朵却是天明打相公……也罢,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着话,言庆一顿足,就摆出了降龙功的架势。
  朵朵不禁娇笑一声,“小妖,要班门弄斧吗?”
  这降龙功还是朵朵传授给李言庆,而后没等言庆把降龙功学全,朵朵就被哈士奇派人接走了。准确的说,言庆的降龙功不过是基础功法,与朵朵后来所学的降龙功,有着天壤之别。
  只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身形蓦地兔脱而出,双掌分左右,双鬼拍门,就要抢入怀中。李言庆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朵朵的速度,着实太快。而且她双掌隐含呼呼风雷声,威势格外惊人。这小丫头出手可是一点都不留情面啊!言庆顺势而退,双脚滑步而行,眼见朵朵双掌到了跟前,忽的侧身一闪,连消带打,反守为攻。这一招太过漂亮,令朵朵不由得叫了声好。
  “小妖,看起来你的功夫却未落下,那我可就要出全力了!”
  “哈,奉陪到底!”
  这二人拳来脚往,在湖畔就动起手来。
  沈光从林中走出,而湖心亭里正在吐纳的李孝基,依旧周遭晨练的人们,也不禁走了过来。
  如今李府的人,比之早先多出许多。
  府中三进,前中两个院落,就容纳了足足二三百人。
  其中李府原有的家人一百多,裴翠云加入李府,带来七八十人。长孙府虽则没了当年的声势,可无垢出嫁,这随行的奴仆也不能太少,有四五十人。而朵朵又从岷蜀带来了五六十个僚人。说是僚人,其实都是当年哈士奇在荣乐城买来孤儿。如今,当年那些孤儿都已长大,唯忠于朵朵。领头的人,就是徐兴波,当年荣乐城的管家,而今也是僚人部落的首领。
  这二三百人,再加上其他闲杂人等。
  整个李府下来,已超过五百之数。
  李道玄也住在李府,每天陪着李孝基说话聊天,或是随沈光习武。
  他已觉查出来,这沈光的武艺,恐怕比柴府第一高手的柴青,还要强悍几分。只不过沈光不显山露水,气机早已达到内敛的地步。如果不是和他同等级的人,根本无法觉察到他的危险。
  “沈大哥,言庆哥哥能打得过骨兰朵的对手吗?”
  李道玄没有见到过李言庆的厉害,可是却领教过朵朵的拳脚。
  沈光眼睛半眯,微微一笑,“不过是切磋而已,那谈得上打不打得过?不过朵朵娘子的造诣,当在公子之上。但若真的搏杀起来,公子在五十个回合内,应当能去朵娘子的首级……”
  李道玄,没有听明白。
  众人闲聊间,朵朵和言庆也打了几十个回合。
  言庆突然收手,“朵朵,我认输。”
  天已经大亮,言庆也不想惹太多人观瞧。他跳出战圈,然后朝着湖心亭里观望的李孝基挥挥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知道让我几分?”
  朵朵同样香汗淋漓,琼鼻一哼,“我还有绝招没使出来呢。”
  “我也有绝招没使出来,待晚上再与你切磋。”
  一句话,羞得朵朵娇嗔不已,言庆则大笑着,扬长而去。
  ……
  按照官场上的传统,李言庆此次成亲,可以获得为期一个月的假期。
  但这并不是说,他可以不管不问,逍遥快活一个月。相反,在这个假期里,言庆变得更加忙碌。
  正如言庆早先所言,徐世绩虎牢关大捷,固然振奋人心。但同样的,也使得各路反王,心惊肉跳。李密黑石关败北之后,立刻退回阳城,命秦琼出镇阳城县,并派魏征为秦琼的副手。
  而后,他又命伤愈完好的牛进达驻守新郑,和秦琼遥相呼应。
  安排好这一切后,李密赶回瓦岗,收整残部。虎牢关一战,郝孝德乘势脱离了瓦岗,渡河而去。李文相惨死于乱军之中,孟让虽然退回瓦岗,却丢了原武县。二十万大军经此一战,损失惨重。李密清点之后,欲哭无泪……虎牢关一战,瓦岗寨竟生生折了四分之一还多。
  郝孝德又带走了数万人,使得瓦岗大军堪堪过十万之众。
  而且士气低落,人心动荡。再加上连番大战后,使得瓦岗寨库府空虚,更加剧了大家的恐慌。
  但就在这时,鲁郡徐圆朗,挟横荡东平郡之势,抵达东郡,前来相投。
  他带来了数万兵马,和大批粮草辎重,使得李密顿时大喜,加封徐圆朗为大将军,上柱国;随后又有淮阳魏六、李德谦,上洛流寇胡驴贼,长平悍匪李士才等六路反王齐聚瓦岗寨,愿归顺李密。李密得徐圆朗等七路反王之后,兵力大增,一时间竟超过早先,直达三十万之众。
  不禁如此,乐寿王窦建德,江淮总管杜伏威等反王,也纷纷派人表示臣服。
  他们大赞李密的丰功伟绩,言李密乃天命所归……并希望李密能继续努力,早日完成大业。
  到时候,他们会前来归顺。
  窦建德杜伏威等人不仅派人前来,还送来了大批辎重,缓解了瓦岗的窘况。
  一时间,瓦岗寨风云突变,声威再起。已经叛逃出瓦岗的郝孝德,不由得为之后悔,连忙率部自温县强行渡河,想要重新投靠。然则郝孝德刚一渡河,就遭到了徐世绩最为凶猛的攻击。三万大军溃败而逃,徐世绩似乎发疯了一样,穷追猛打,竟把郝孝德一直追到白马。
  原来,郝孝德肆虐山东的时候,在离狐屠杀了徐世绩的族人。
  徐家本是离狐祖籍,只是后来徐盖迁至荥阳,在荥阳郡定居。当时也有大批族人跟随前来,可还是有很多人,故土难离,不忍舍弃。这些人,其实和徐世绩并无太多的血缘关系,但毕竟是同宗。离狐徐氏被郝孝德杀得几乎灭族,幸存下来的人逃到荥阳后,向徐盖哭诉。
  此前徐世绩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知晓后,郝孝德已跑到了河内。
  现在好了,这家伙回来了!
  徐世绩发了狠,誓要取郝孝德人头。他以裴行俨为先锋,以苏定方为中军大将,率卢祖尚、李玄道,马周,令八千悍卒,倾巢而出。只杀得郝孝德连连惨败,退至白马时,身边只剩下数千人。
  于是郝孝德向李密求援,却被李密婉言拒绝。
  老子得势了,你过来投奔;失势时,你给我釜底抽薪。现在你要兵没兵,要将没将,还有脸让我出兵援救?李密重整旗鼓,也正需要杀鸡儆猴。这郝孝德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理睬。
  于是郝孝德见事情不妙,率残兵败将,连夜渡河,逃亡卫县。
  可徐世绩仍不肯放过郝孝德,督促裴行俨强渡河水,在卫县一举击溃郝孝德,并斩其首级。
  就在徐世绩准备返回荥阳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事情给拦住了。
  新任汲郡郡守魏德深,奉命重建黎阳仓。
  不成想黎阳仓刚一兴建妥善,乐寿王窦建德挥军逼近。魏德深曾是元宝藏的部下,但民望极高。窦建德率兵攻打黎阳仓后,魏德深立刻紧急征召本郡乡勇。只是临时征召来的乡勇,又怎是窦建德的对手?而这时候徐世绩的横空出世,令魏德深眼前一亮,立刻把徐世绩所部强行留下。
  魏德深不是皇室宗亲,但在洛阳,却极有人望。
  即便是元文都、卢楚等人,对他也极为尊敬,否则杨侗也不会派他前来汲郡。这边魏德深把徐世绩才拦下,紧跟着就派人以六百里加急,廷报东都。他在奏表中说明:汲郡是河北重地,重建黎阳仓,不可再有闪失。而今河洛,东有李言庆,西有王世充,已经足矣。可是我汲郡呢?却连个能拿出手的人都没有。若要保住汲郡,保住黎阳仓,徐世绩所部必须留下。
  气得杨庆暴跳如雷……
  这魏德深,挖墙脚也太狠了吧!
  你一下子搬空了我一座军府的班底不说,那八千悍卒,可是我荥阳郡精锐。
  魏德深回信道:“古语云: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汲郡和荥阳郡都是圣上治下,荥阳的精锐也好,汲郡的百姓也罢,全都是圣上的臣民。如今,我征召圣上的臣民,又有何错误?难道你荥阳郡的悍卒精锐,就不是皇上的臣民了吗?还请郇王能够教我。”
  在洛阳,魏德深是个有名的强项令,性子倔强的很。
  他认准的事情,那是断然不可能改变。若非如此,当初杨玄感之乱驰援东都时,元宝藏也不会紧巴巴的把魏德深送走。这家伙的性子之刚强,即便是在世胄云集的洛阳,也极为有名。
  杨庆这时候也顾不得再去算计李言庆了!
  二话不说,就跑去东都,向越王杨侗哭诉……
  杨侗却一脸无奈,“非是孤不为王叔做主,而今荥阳平静,又有李无敌出镇,想必无甚大患。汲郡也非常重要,魏德深不禁上奏孤王这边,连带着江都和长安,都接到了他的奏章。
  代王之意是,黎阳仓关乎平靖河北之乱的胜败,必须要有一得力之人出镇。
  徐世绩既然有此本领,能与李无敌相提并论,想来也有真才实学。再者说了,他出镇黎阳仓,可随时跨河攻击瓦岗寨,也能牵制瓦岗的兵马。就此一点而言,徐世绩出镇黎阳仓,百利而无一害。”
  荥阳两无敌之名,有杨庆推波助澜,目的就是想要压制李言庆。
  现在倒好,连长安也知道了此事,杨庆本意是想给李言庆竖一个敌人,可现在……却平白便宜了魏德深。
  杨庆这心里面的滋味,五味杂陈。
  可没等杨庆回到荥阳县,魏德深又一道奏章呈上。
  保奏徐世绩为汲郡都尉,黎阳仓鹰扬郎将,汲郡郡尉之职。
  汲郡都尉,正四品品秩,比之徐世绩原先的品秩,一下子提升两级。两个正四品,一个正五品的官职,等于是把汲郡军务一手托付给了徐世绩。这种信任,又使得杨侗生出万般感慨。
  “王叔,这河南讨捕大使之职,也该落实了!
  皇爷爷早在上个月就表示,王世充不宜为河南讨捕大使。孤亦觉得,王世充名不其实。既然如此,就安排李言庆出任河南讨捕大使吧……王叔,你的心意孤能理解。可是这时局,却容不得我们犹豫。这一次是魏德深抢走了徐世绩,你敢保证下一次有李德深,张德深不会抢走李言庆吗?”
  杨庆伏地叩首,“愿遵王侄之命!”
  这折腾了一圈,到头来还是李言庆折冠。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那许多心思?徐世绩这次出击,说穿了还是奉杨庆之命。当初郝孝德渡河,徐盖在郡府府衙外含冤,恳请杨庆能为徐氏族人报仇雪恨。杨庆也是为了拉拢住徐世绩,于是下令徐世绩击杀郝孝德。现在倒好了,郝孝德死了,徐家报仇了,徐世绩升官了,李言庆成了河南讨捕大使……合着到了最后,只我一个人一无所得,还被人砍了笑话。
  杨庆想起李言庆三国演义里的一句话: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我这般模样,算不算赔了夫人又折兵?
  杨庆回到荥阳县后,越想越窝囊,竟一下子病倒榻上……
  ……
  “恭喜李郎君,贺喜李郎君!”
  杜如晦一脸灿烂笑容,那张脸上,如同绽放出一朵菊花。
  李言庆板着脸,“老杜,你可是来迟了。连王玄恕都已登门道贺离去,你怎么现在才来?”
  “嘿嘿,我这不是忙嘛!”
  杜如晦一屁股坐下,对言庆的脸色,毫不在意。
  “我昨天就接到消息,只是一时无法脱身。”
  “哦,什么事情,让你连给我道贺都来不及吗?”
  “昨日王世充自偃师出击了!”
  李言庆蓦地抬起头,凝视杜如晦道:“王世充出击?他打的何处?”
  “据探马消息,王世充此次是跨邙岭出击,直扑阳城县。看起来,他是要找李密报仇雪恨。”
  跨邙岭出击?
  李言庆眉头一蹙,“翻越邙岭,倒也算是一招奇兵。
  只是秦琼出镇邙岭,为人极为谨慎。想要用奇兵取胜,王世充恐怕不一定能够得逞吧。万一走漏了风声,奇兵不成,反引来伏兵……依我看,王世充昏头了,怎走出这一招臭棋来?”
  杜如晦大笑,“他不是昏头了,是急红了眼了!
  此前他屯兵偃师,妄图坐山观虎斗。却又没那渔人的耐性,结果冒然出击,被李密打得惨败。夹石子河一战,王世充不仅仅是损兵折将,更重要的,他失去了角逐河南讨捕大使的前途。这一点,恐怕王世充自己也清楚。如今朝廷已经正式委任你为河南讨捕大使,总督四郡五十二县兵马。他若不能大胜一场的话,只怕会被你抛得越来越远,最终变得灰头土脸。”
  言庆闻听,笑了一笑。
  他站起身来,“不管王世充是昏了头,还是急了眼,务必要严密监视他的动作。
  这家伙野心甚大,如今走到这一步,恐怕不会就此认输。我担心到最后,他会狗急跳墙。”
  “我亦正有此意。”
  杜如晦深以为然。
  对于李言庆这种谨慎的性情,杜如晦非常赞赏。
  能沉得住气,能不小觑敌人,能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这正是做大事的人,应具备的品质。
  但可惜了!
  言庆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而且也没有更大的野心。
  这和他所处的环境有关。
  李言庆虽说才华出众,哪怕有前世的经验。但也正是这种宦海沉浮的经验,使他习惯于一步一步的迈进。
  诸葛一生为谨慎!
  言庆现在,如今也正处在这种状况下。
  前世的经验,束缚住了他的思想和野心。除非能有一个契机,让他的眼界变得更加宽广起来之后,那野心也许才会生成。只是谁也不知道,当言庆野心出现的时候,还能否有机会?
  “妹夫,妹夫你在哪里?”
  李言庆正和杜如晦谈话,忽闻门外有人高声喧哗。
  “无忌来了!”
  能在李府如此嚣张大叫的人,非长孙无忌莫属。李言庆对这个大舅哥也是很无奈!你不好好的陪你家薛娘子种花养花,没事儿跑我这里作甚?他苦笑着看了杜如晦一眼,起身迎了出去。
  却见长孙无忌和薛收,并肩而立。
  只是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童子……
  一大一小,大的年约八九岁,小的只有四五岁,正是薛礼和宋令文。
  一见言庆出来,薛收和长孙无忌同时抱拳拱手,“言庆,恭喜你终得了这河南讨捕大使之职。”
  没等李言庆回答,薛礼和宋令文跑上来,噗通就跪在李言庆跟前。
  “学生薛礼(宋令文),给老师道喜了!”
  李言庆目瞪口呆,抬头看看长孙无忌和薛收,低头又看看薛礼和宋令文,这才反应过来。
  可他这反应还是慢了一步,两个童子已蓬蓬蓬磕了三个响头。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薛礼和宋令文还没来得及开口,长孙无忌一旁就怒了。
  “言庆,莫不是你升了官,就要反悔不成?”
  “我反悔什么?”
  “你不是说过,要薛礼跟你习武学艺吗?当初你在毫丘坞堡外可是信誓旦旦,我都听见了。”
  薛收也微笑着道:“是啊,我后来和你说起令文的事情时,你不也说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吗?如此岂非是说,你答应收他二人为学生……无忌,你休要胡说八道,言庆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吗?再者说了,人家孩子连拜师礼都行了,言庆也没拒绝,岂非是默认了吗?”
  这薛收比长孙无忌更狠,一句话就把李言庆的后路给封了。
  言庆这才想起,李孝基抵达巩县之前,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当时他只是答应给他们找师父,却没有说要收学生啊!天地君亲师,这老师是人伦五常之一。所以收学生弟子,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了老师以后,李言庆可不仅仅是要担负起教授技艺的责任,还要负责他们的将来,交给他们做人的道理……更重要的是,他要为这两个孩子负责。
  李言庆,可是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呢!
  但就如同薛收所言,人家拜师礼都行过了,他想要反悔,也不太可能。
  看着长孙无忌和薛收一脸贼兮兮的笑容,言庆就知道,这定是出自他二人的手笔。
  “你们……”
  言庆苦笑摇头。
  长孙无忌嘿嘿直笑,对薛收道:“怎样,我这一招厉害吧。我就说嘛,这招使出来,他肯定答应。”
  李言庆过去把薛收和宋令文搀扶起来,拍了拍他二人的脑袋。
  “我以前答应过你们,要传授技艺,自不会反悔。但你们要拜我为师,日后可就要听从我的安排。我的要求很严格,如若你们做不到,我会重重责罚。到时候,你们想要背离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好好想清楚,若是愿意,我就收你们为弟子。否则,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薛礼抬起头,“弟子不怕吃苦!”
  “弟子同样不怕吃苦……”
  言庆用力搓揉了一下面颊,“既然你们想找死,那就遂了你们的愿吧。”
  “弟子,拜见老师!”
  “慢着!”
  就在这时,杜如晦横身拦住了李言庆。
  看着他一脸的笑模样,李言庆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兆。
  “老杜,你又想如何?”
  “算起来,你我结识最早,对不对?”
  李言庆点头,“没错,我六岁时就认识了你,也是我这一世最后悔的事情。”
  “你后悔不后悔我不管,既然咱们结识这么早,你又怎能厚此薄彼呢?”杜如晦一脸得意笑容。
  “好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你既然已经收了两个学生,想必也不在乎多收一个嘛。
  你也知道,我膝下有一独子,名杜荷,如今也八岁了。我正思忖着,该给他找个老师。可思来想去,似乎以你最合适。不如这样,你收下这两个学生,顺便再把我儿子也收入门下,如何?”
  杜如晦一脸殷切之色,却让李言庆暗自叫苦。
  “老杜,你真要凑这个热闹?”
  杜如晦正色道:“这可不是凑热闹,而是发自肺腑。
  言庆你才学卓绝,前程远大。如果你现在对外宣称要招收学生,我敢说明天你家门槛就被踏破。杜荷若能拜在你的门下,我也能放下一桩心事。你要是不答应,我回去就把你收弟子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这家伙,怎地比长孙无忌还要恶毒?
  长孙无忌最多是霸王硬上弓,可这杜如晦,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扭头向长孙无忌和薛收看去,这两人头一扭,恍若与此事全无关联。
  “好好好,我怕了你,行不行?”
  李言庆气得手指杜如晦,“你等着,带你儿子拜入我门下以后,我定要让他知道何为生不如死。
  还有你们两个……”
  哪知长孙无忌一撇嘴,冷笑不屑一顾。
  薛收笑呵呵的说:“我儿子,自有我去教导,干你何事?”
  一个根本不打算把子嗣交给言庆,另一个则是有恃无恐。想想也是,长孙无忌的儿子,岂不正是长孙无垢的侄儿?
  看着李言庆那愁眉苦脸的模样,杜如晦三人大笑。
  薛礼和宋令文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们却知道,自己这次拜师的事情,已经成了!
  眼前这位老师是什么人?
  天下闻名的鹅公子,李无敌,文坛宗师啊!
  昨天薛瑛向薛礼的母亲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把个温淑女子激动的,险些昏厥过去。
  薛瑛属于那种娇憨天真的性子,也许还不能理解这拜师的重要性。可薛礼的母亲却知道,如果薛礼真的可以拜在李言庆的门下,那就是宗师弟子。将来学成出来,头上就顶着一个光环。
  用后世的话说,拜入李言庆门下,薛礼宋令文,可以免去二十载奋斗。
  两个小娃子心里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述。
  可是李言庆却开始头疼:该教给他们什么东西呢?
  历史上有没有宋令文这个人,言庆不太清楚。可薛礼薛仁贵,却是鼎鼎大名的军神级别。
  这么好的一根苗子,莫要栽在自己手中才是。
  当晚,李言庆独自坐在书房里,为如何教授这三个弟子而苦恼。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言庆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房门被推开,李孝基风一般冲进屋内。
  “父亲,出了什么事情,您如此慌张?”
  “刚接到荥阳县邸报……言庆,你叔父他,他,他,他……在太原起兵了!”
  李孝基的声音里,带着剧烈的颤音。
  而李言庆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饶是他定力深厚,也不由得为之色变。只见他呼的站起身来,看着李孝基,却说不出一句话。
  操你的李渊,你终于舍得造反了!


第五三章 养真
  其实,李渊在隋室的地位,一直有些尴尬。
  说他受排挤,杨广对他确实很猜忌,甚至恨不得杀了他;说他受重用,似乎也没有错。只看从大业九年来,李渊的履职情况,就能看出端倪。
  大业九年,李渊出任弘化郡(今甘肃合水)留守,有权征发附近十三郡的兵士;大业十一年,出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事,有权选用郡县文武官员。至大业十二年,李渊出任太原留守,其权力更盛。杨广一边想要用他,一边又要压制他,猜忌他,也算是一桩颇为有趣的事情。
  自大业十二年前,李渊权力日盛,危机感也日甚于一日。
  后世常说,李渊起兵是李世民所迫。然则据李孝基告诉言庆,在出任太原留守一职以后,李渊就密令长子李建成‘于河东潜结英俊’,又名次子李世民‘于晋阳密召豪友’。李建成在河东如何行事?李孝基没有说明。然则李孝基却说了,李世民在晋阳日耗十万钱,而浑不在意。
  李言庆也是在世族里长大,对于世家的状况,不是没有了解。
  似鼎盛世族,钱粮广盛。如河东洗马裴,算得上其中翘楚。可裴行俨每个月的例钱,也不过一百五十贯。这还是因为他过早在军中效力,裴氏给予的优待。一百五十贯,接近十五万钱。也就是说,李世民一天的花费,就差不多是裴行俨一个月的花销。如此庞大的开销,他又从何而来?
  李孝基在李渊麾下,主要负责的就是财货。
  所以对李世民手里钱财的来源,是一清二楚。若没有李渊在背后点头,他李世民不满二十岁的年纪,又从何得来这许多钱财?虽然李孝基没有说明,但言庆听得出来,李氏早有准备。
  只是李渊那一句‘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亡躯亦由你,化家为国亦由你’的说法,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说出?不过言庆一直觉得,李渊这句话,并不是说要把国事托付给李世民,倒更像是一句下定决心的话语:反正成不成,如今就只有照你的说法,搏一搏。
  不过,李孝基似乎,并不知道这句话……
  四月,李渊命李世民和刘文静各自募兵,十日便争得万人,口称要攻打刘武周。然则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怀疑李渊心怀反意,准备谋坏李渊的性命。却被李渊提前得知,先下手为强,拿下王、高两人,并对外宣称,此二人勾结突厥。大业十三年五月中,斩杀此二人后,起兵准备夺取关中。
  大致的情况就是如此,最新的消息,目前还不清楚。
  李言庆看罢邸报,沉下了脸。
  从弄明白了这个所处的时代以后,李言庆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去抱住李家的大腿。二十年来,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就是李渊什么时候造反?特别是这两年,随着山东战局日益糜烂,李言庆这心情就越发焦躁。然而,当他此刻真的听到李渊造反的消息时,反而冷静下来。
  “爹,你准备怎么办?”
  李孝基在屋中徘徊,似乎也在犹豫着什么。
  “言庆,你呢?你想要如何?”
  “我决定,暂不响应。”
  李孝基瞪大眼睛,轻呼一声,“言庆,难道你准备……”
  李言庆当然知道李孝基准备说什么,连连摇头。他苦笑一声,“其实,叔父如今在太原起兵,和我没有半点干系。我帮不到他什么,他也帮不到我什么。这一点,爹你一定也清楚。”
  李孝基,点点头,表示认可。
  其实,也并非如此……如果李言庆这时候响应李渊的话,可以使李渊的压力大大降低。毕竟荥阳是中原腹地,直接威胁东都。李言庆如果能起兵响应李渊的话,至少能把河北半数隋军兵力吸引过来。可那样一来,言庆的危险可就变得大了……甚至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荥阳郡是东都之钥,河洛咽喉。
  可同样,这里也是四战之地。自通济渠开,更使得这里成为八衢要冲之所。我起兵响应可以,哪怕是和李密结盟,也势必会遭受来自八方的攻击。李密此人不可靠,关键时候捅我一刀,也很正常。王世充更与我有大仇,断然不会放过我。我虽任河南讨捕大使,总督四郡五十二县兵马。可时间太多,根本无法建立起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况且,四郡五十二县,又有多少人,还愿意听从皇帝的诏令?说好听我是河南讨捕大使,说难听,不过是个空壳子。
  所以,我不能起兵响应叔父!而且叔父若在这样的情况下,连立足都无法做到,我响应又有何用?
  他要我响应,可以!
  待他坐稳关中,兵出通关之后,我二话不说,立刻起兵。”
  李孝基没有生气,反而露出满足的笑意。
  “玉娃儿,你能保持如此清醒头脑,我就算回去,也能放心了。”
  李言庆说的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河南讨捕大使治下所谓四郡五十二县,包括荥阳郡、东郡、梁郡和颍川四郡。如今,东郡已经是全盘糜烂,成为了瓦岗寨的大本营;梁郡自顾不暇,早已经民力匮乏;颍川郡同样,久经盗匪袭扰,早已不堪重负;而荥阳郡本身虽元气尚存,可开封、尉氏、新郑、阳城、大梁城五县失守,李言庆手里只剩下六县治下,又何来五十二县之说?
  若是这河南讨捕大使能早两个月落实,李言庆定然能整合出一部分力量。
  可如今,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言庆到现在,对五十二县的概念还仅止于一个名字,大部分县城,他根本就没有去过,更谈不上了解。
  不过,言庆听李孝基这一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
  “爹,你要回哪里去?”
  李孝基在书案旁坐下,笑呵呵道:“自然是回太原。”
  “为什么?”
  “言庆啊,爹这次过来,一是要为你促成婚事,也算了结了爹这心里的一桩牵挂;二则是向看看你这边情况如何,需不需要爹帮你。本来,爹把这么大一桩事压在你的身上,于心不忍。可现在看来,你做的很好。如今你手下也算是人才济济,待你正式走马上任后,兵多将广或许说不上,但也能为一方诸侯。爹也算放心了……
  如今,你叔父在太原起兵,必然是百废待兴,也是急需人手。
  虽则他帐下也聚集了不少了不起的人物,比如无垢的族叔长孙顺德、还有你窦叔祖的族侄窦琮……现在全都在你叔父帐下效力。可有些事情,终究少不得自己人的帮衬。你叔父收留我这么多年,我也需报答恩情不是?而且晋阳府的那些事情我也熟悉,正好可以帮到他的忙。
  现在,李氏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进一步化家为国,退一步家破躯亡,由不得我们再去选择。所以,言庆你在荥阳好好做事,待到天下大定之后,爹答应你,什么都不做,天天让你陪着说话,你到时候莫要烦我才是。”
  李言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李孝基才好,脑子里很乱。
  许久,他轻声问道:“那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好了,时局紧迫,我早一日回去,就能为你叔父早一日分解忧愁。
  所以,天一亮我就走……你莫要劝我。爹向你保证,这是爹最后一次,与你分别,好不好?”
  李言庆面颊抽搐两下,而后垂下了头。
  “爹,我给你烹茶。”
  “好好好……且再饮我儿妙手烹茶,权当送行吧。”
  父子二人落座屋外门廊,李孝基好像当年在窦家学舍时一样,靠着廊柱,欣赏廊外景色,和言庆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而言庆呢,则静静碾碎茶叶,烹开沸水,烹茶以侍奉父亲。
  他们的话题,从当年洛阳营建,到后来言庆远赴蜀中,再到征战高句丽……
  这话,似乎是怎么也说不完。
  李孝基时而大笑,时而面露悲苦之色。
  而言庆呢,则强作笑颜,不时迎合着李孝基的言语。
  “儿啊,爹这一生流离,无所成就。
  此生唯一自豪之事,就是有子若你。你这孩子,才智高绝,而且有机变之能。做事也很稳重……但是,有时候太稳重了也算不得好事,过犹不及,稳重的过了,那可就变成了暮气。
  我似你这等年纪,兔脱飞扬。骑最烈的马,睡最美的女人,直到遇到你娘后,才算定下了心。如今思来,当年的荒唐倒也是一种回忆……言庆,你应当在锐气些,再飞扬些,才不负你这好年纪。你著《三国》,曾言司马与诸葛之争。司马好奇谋,诸葛唯谨慎。此二者皆可不取,若能中和,才算绝妙。”
  李言庆笑了,此时的李孝基,似乎不仅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知己好友。
  两人聊着聊着,不觉困乏了。
  言庆倒在李孝基的腿上睡着了,李孝基则靠着廊柱,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轻轻的拍抚言庆后背。
  直至,金鸡报晓!
  ……
  李孝基来时,车马隆隆。
  离去时,却简简单单……他只带了五六随从,也没有声张,清晨在言庆的陪伴下,离开巩县。
  他此去东行,过虎牢后渡河而去,自河内转道河东,直奔太原。
  本来,言庆还准备给李孝基增派一些人马护送,但是却被李孝基拒绝了。他告诉言庆,河东县县令卢赤松,早已归顺了李渊。两河如今相对平静,到时候他可以借道河东县,一路畅通。
  若是带太多人,则略显张目。
  如果被人觉察到了李家和言庆的关系,可就有些不妙了!
  李言庆无奈,也只好由着李孝基。
  父子二人出巩县十里,言庆还想再送一程,却被李孝基拦住。
  “天亮了,莫效那小儿女之态。
  言庆,你如今已经成亲,也算长大成人了!按规矩,我理当再过几个月为你起字。可现在看来,恐怕赶不上时候了……即已成丁,这表字还需早备。我思来想去,就赠你‘养真’为字,如何?”
  养真,李养真?
  听着似乎有点别扭。
  可古人的表字,都很有讲究,不是自己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李言庆琢磨了一下,抬头笑道:“养真二字甚好,多谢父亲赐字。”
  “好了,我也该上路了……你早些回去吧。
  自己多小心些,切莫一味逞强。如今局势混乱,若实在无法支撑,放弃也就是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言庆笑道:“爹,你只管放心,李密和王世充,还没有那个让我放弃的本事。”
  “恩,这样好,这样才好……再飞扬些,才像个锦衣少年嘛。”
  李孝基大笑着,翻身上马。
  围着言庆绕行两圈,他突然用马鞭点了点言庆的肩膀,“玉娃儿,保重!”
  “老师,保重!”
  此时路上人以渐多,言庆无法大声呼唤。
  他看着李孝基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突然间好像变得很空。口中呢喃道:“爹,你要保重啊!”
  ……
  大业十三年的夏天,格外纷乱。
  李密在太原起兵,引得天下振荡。与此同时,王世充企图跨邙岭偷袭阳城县,却被秦琼觉察,火烧羊肠小径,将王世充打得狼狈而逃。随军长史韦津(韦孝宽之子)惨死于乱军中。
  王世充在大将杨公卿,虎贲郎将王辩的拼死护卫下,总算是逃得性命。
  收整残部,于邙岭重新集结之后,王世充上书东都,哭诉兵力太薄,兵马太少,难胜反贼。
  于是杨侗下令,从河内调拨五万人马,归于王世充麾下,命他再战李密。
  六月初,获取了兵力补充的王世充,向李言庆通报之后,绕黑石关,直扑阳城县。这一次他不再以奇兵出击,而是以正兵突破。但由于秦琼早有防备,呈报于开封李密。李密立刻命左武侯大将军单雄信和右武侯大将军徐圆朗兵分两路,一支从大騩山绕嵩高山出击,截断了王世充的退路,单雄信亲率两万悍卒,与秦琼在阳城县汇合后,与王世充决战于嵩高山。
  这本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双方搏杀三日,互有损伤。
  然则王世充跨郡而战的害处也随之出现,就在他与瓦岗军激战正酣时,徐圆朗突然出现在他的后方,两相夹击之下,王世充再次参拜。而这一次王世充更惨,连折了河内郡丞柳夔和偃师县令郑乾象两人。侄儿王道棱惨死于乱军之中,族人王隆,也被秦用击杀在阵前……
  两战皆败之后,王世充已无力再与李密交锋,于是逃回偃师之后,再也不敢擅自出击。
  本以为两次大败之后,王世充难逃罪责。
  却不想越王杨侗,的确是个温和宽宏的人。竟不问王世充的罪,反而下令自上洛招兵,以补充王世充麾下的兵力。
  “依我看,越王不是不想治王世充的罪,而是他麾下,的确无人可用啊!”
  李言庆坐在车上,身边匍匐着一头纯白色,好像狮子一样的四眼小獒。这小獒是四眼和细腰的后代,才出生不到两个月。此次四眼共生下四头小獒,正好被李言庆夫妇四人所瓜分。
  而四眼和细腰,以及其他六头已经长大的獒犬,则跟随小念。
  言庆轻轻抚摸白獒头顶,对薛收道:“如今洛阳能战者,唯三人耳。段达久疏战阵,裴仁基需镇守洛阳。越王即便是想换人,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独孤武都虽然了得,但终究才到洛阳。此前已有庞玉霍世举前车之鉴,所以在独孤武都未能熟悉洛阳之前,王世充必然无虞。”
  “但如果独孤武都熟悉了之后,又会如何?”
  车厢里,还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年纪大约在三十多岁的模样,看似好奇的询问了一句。
  “君彦是要考我吗?”
  “啊,卑下不敢!”
  这男子,正是被薛收说降,才投靠李言庆,为言庆书记的祖君彦。
  不过他如今已改名为祖寿,虽则私底下还是唤他祖君彦,但是在台面上,河南讨捕大使麾下书记祖寿,却是个正经的从七品官员。
  李言庆大笑道:“君彦你莫要紧张,你有此问,说明你心里已有答案。
  呵呵,咱们这是私下交流而已,也不用守那主从之礼。俚语云:狗急跳墙。况乎王世充呢?”
  薛收和祖君彦两人相视,不由得会心一笑。
  就在这时,马车轻轻颠簸一下,旋即停了下来。
  “黑闼,什么状况?”
  赶车的是一个军卒,身形魁梧,体格壮硕。
  若李密的部下在这里,定然会认得这驾车男子,赫然正是瓦岗军内军四骠骑之一的刘黑闼。
  不过刘黑闼现在的模样,却是和当日黑石关下,大不一样。
  如今,他是李言庆麾下的一名近卫,名叫文黑塔。李言庆现在是河南讨捕大使,正三品的大员。
  谁也不会想到,文黑塔就是不久前还在和李言庆搏杀的反贼刘黑闼。刘黑闼的归顺,颇有戏剧性。薛收说降了祖君彦,祖君彦又举荐了刘黑闼。而后李言庆又让祖君彦说降了刘黑闼……刘黑闼虽出身贫寒,性子却很高傲。不过败于李言庆,他是心服口服。归降后,言庆本想让他到军中效力。可刘黑闼却不愿意,宁可为李言庆赶车,当李言庆的护卫,也不愿做官。
  “我慕李郎君久矣。
  自郎君一首士甘焚死不公侯时,黑闼即对郎君钦佩无比。只恨生而贫贱,无缘拜在郎君门下。后时常在酒肆茶坊聆听郎君所著三国,虽未见郎君,却如拜在郎君门下,聆听教诲。
  黑闼能有今日,也是拜郎君《三国》所赐。如今就缚于郎君帐下,愿牵马缀镫,以为门下。”
  听得出,刘黑闼对李言庆的钦佩,由来已久。
  此前搏杀战阵,是各为其主。而今有机会为李言庆效力,他宁可不做官,也希望能在言庆身边。
  祖君彦也证明,刘黑闼好谈三国,时常语出惊人。
  李言庆倒是没想到,当年一部争名求命之作,如今竟成了许多豪杰的启蒙书籍。不过既然刘黑闼如此表示,言庆自不会拒绝。事实上刘黑闼也确有才能,论起治兵之道,颇有心得。
  言庆本想让他加入军中,可一想到他此前的身份,万一泄露出去,对他并无好处。
  倒不如留在自己身边,也有掩人耳目的效果。待合适的机会,再把他推出去,也不负他一身好本事。
  只不过如此一来,却把梁老实从车把式的职务上赶了下去。
  刘黑闼……如今应称呼文黑塔,低声回禀道:“郎君,前方设有哨卡,大黑子兄弟已过去交涉。”
  李言庆道:“此地当为辛郎君治下。
  黑闼,立刻掌旗,命前方放行。我去荥阳有要事,可没工夫在这些哨卡跟前耽搁太多时间。”
  “喏!”
  刘黑闼立刻从车厢后面抄起一杆大纛,插在车辕上。
  阳光中,那黑色大纛上,掐金边走银线,光芒闪动。
  河南总镇,讨捕大使!
  八个大字格外醒目,而正中央却是鲜红如同滴血一般,一个斗大的‘李’字。前方哨卡一见这面大纛,顿时高声喊喝,让开了通道。那面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出无尽肃杀……


第五四章 天下大势
  郇王府书记室里,柳周臣慢条斯理的把公文归档,收拾妥当。
  天已经晚了,一如往常,他在房间里泡了一杯茶水,慢吞吞的喝着,同时还在思索着事情。
  “听说下午李郎君来了。”
  门外两个书记一边走,一边交谈。
  “恩,我也听说了!不过殿下好像没有见他。
  呵呵,李无敌再厉害,在咱们王爷面前,也无敌不起来。只要王爷不把那半阙虎符交给他,他这河南讨捕大使,就是名不其实。莫说四郡五十二县,但只是荥阳县的兵马,谁又会听从?”
  “可王爷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我看挺好!那李无敌自以为三分文采,仗着打了几次胜仗,就骄横跋扈。连那巩县的乡巴佬们,现在也变得硬气三分。前些日子,我一个巩县的叔伯兄弟过来,提起李无敌,那嘴巴撇到了天上……以前徐无敌在的时候,还能和他平分秋色。如今徐无敌去了汲郡,若再不给那李无敌几分颜色看看,只怕他连王爷都看不在眼里。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阉奴子弟。”
  有道是文人相轻,郇王府的书记们,似乎对李言庆并不在放在心上。
  那书记说的正痛快,忽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看去,书记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
  “柳先生。”
  柳周臣一脸讥讽笑容,轻声道:“李郎君有没有才华,轮不到尔等评论。他是运气还是确有其才,也不是你们能够知晓。不过有一点我却知道,王爷没有把虎符递出,是担心李郎君广征徭役,而非是给李郎君下马威。这里是郇王府,尔等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王爷的脸面。
  就凭你刚才那番话,就算李郎君不追究,王爷也会要了你的狗头!”
  两个书记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变了脸色。
  柳周臣说:“鼠有鼠道,蛇有蛇径。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要知道祸从口出……你们刚才评论的人,不是你们可以评论的。若想活的长久,就闭上嘴巴,专心做事,免得掉了脑袋。”
  “先生恕罪,我等并无恶意。”
  “有没有恶意,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来辩解。”
  柳周臣说完,慢慢的从两个书记身边走过。
  两名书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脸色苍白如纸。
  刚才只顾得嘴巴快活,却忘记了那‘李郎君’的身份。如若真被外人听见他们这些话,会惹出什么麻烦?正如柳周臣所言,李郎君不找他们的麻烦,郇王也会为撇清关系,而要了他们的脑袋。
  脚下连忙加快,不过两名书记的嘴里,再未吐出一句话来。
  柳周臣走到郇王府门口,伸了一个懒腰,抬手召唤来不远处的一顶蓝顶小轿。看到这小轿,柳周臣那张严肃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在经过了李言庆那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之后,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巩县、荥阳、管城等县城的街头巷尾,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轿子。
  这也算是受李言庆婚礼上三台大轿的影响吧……
  人们对新事物,总是怀有几分好奇之心。而且那六十四人才能抬起的大轿,的确是给人太深刻的印象。普通家庭,不可能养这么多人专门抬轿子,可是不坐一坐,又觉得不够身份。
  堂堂鹅公子娶亲所用的物品,那定然是好的!
  这也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
  不过,六十四人大轿没有,那唐人商行里悠闲供应的是二人至四人抬的小轿。
  如果想要更大的轿子,那得要定做。花费的金钱,极为昂贵。但二人抬小轿却很便宜,而且唐人商行只租不卖。巩县是第一个出现出租轿子的县城,唐人商行组织了一些流民,把两人小轿租给他们。言明每个月收取固定的费用之后,他们可以按照商行规定的价格,为人抬轿。
  两人小轿,从一条街下来,可收取十个铜钱。
  其中两枚做管理费,剩下八枚,由轿夫平分。四人抬轿子收费三十钱,其中商行收取六个钱,余者轿夫平分。四人轿的使用者相对少一些,不过愿意做四人抬轿子的人,也就不在乎那点钱。所以一个月下来,四人抬的轿夫也好,两人抬的轿夫也罢,收入相差并不太大。
  更重要的是,你抬满三年轿子,这唐人商行可以把轿子折旧送给轿夫。
  只需花很少的钱,就可以获得一个固定的资产。其实呢,三年后哪怕是折旧的钱两,也顺便把轿夫的积蓄掏空。唐人商行获得了丰厚利润,而轿夫也得了温饱,然后继续老实做事。
  这看似一种毫不起眼的职业,迅速在荥阳郡蔓延开。
  短短一个月,不仅是荥阳各县城里出现了一个新兴职业,就连东都洛阳,也有了唐人商行的分号。
  小小一顶出租轿,却似乎蕴藏了极为丰厚的利益。
  只不知道,这唐人商行和李言庆,又有什么关系呢?据说,这轿子可是出自李言庆的手笔。
  包括柳周臣在内,出入郡守府,也习惯乘坐轿子。
  一条街,不过十钱而已。对收入丰厚的柳周臣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奢侈的花费……
  柳周臣做在轿子里,体会着那晃悠悠的舒适感,甚至生出一些困倦之意。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掀开帘子,发现这蓝顶小轿已经过了家门,正沿着正阳大道,往洞林湖方向走。
  “停轿,你们这是往何处去?”
  “柳先生放心,我等没有恶意……只是我家主人希望见一见您,可又怕您拒绝,故而用此办法。”
  “你家主人是谁?”
  “先生到了自知。”
  柳周臣再问,轿夫却不再开口了。
  心里越发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找到什么武器防身。
  却听轿子后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柳先生,不要妄动,否则伤了你,我家主人定会责罚我们。”
  那意思就是告诉柳周臣:我就算杀了你,最多也就是被责罚一下。
  从对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这些人绝对能说到做到。悍匪?强盗?亦或者……柳周臣这脑袋一下子乱了起来。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但从现在看来,在和对方那位‘主人’见面之前,他还算安全。只是这‘安全’的前提,是他不要反抗。
  也罢,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
  柳周臣索性闭上眼睛,不再慌张。
  不一会儿,轿子落地。
  “柳先生,得罪了!”
  说罢轿帘一跳,柳周臣大着胆子,走下轿来。
  眼前是一座华美府邸。不过看样子是在侧门外,不远处可以看见秀美动人,波光粼粼的洞林湖。
  柳周臣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侧门。
  却是一个花园,一条小径尽头,隐隐可看到一座阁楼似地建筑。身后的门,随之被合拢上。
  柳周臣沿着小径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阁楼跟前。
  是一座竹楼,分上下两层,可眺望洞林湖。楼下,站立一派雄壮的卫士,一个个面无表情。
  二楼竹窗外,垂着帘子,半掩窗棱。
  这样既可以保持楼上的通风,不至于气闷,又可以欣赏远处景色。最重要的是,柳周臣站在楼下,看不清楚楼内的状况。
  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从竹楼里跑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一支看上去非常可爱的白色小獒。
  柳周臣一眼能认出来,这是吐蕃地区特有的獒,颇为名贵。只是他倒不会惊奇,因为世胄门阀家里,多有养獒斗犬的习惯。
  “柳先生,主人在楼上恭候。”
  一个三旬清瘦男子,微笑着侧身相让。
  柳周臣稳了稳心神,故作轻松的朝那清瘦男子微微一笑,迈步走上门廊。
  竹楼的一层,摆设很空旷,一眼可看过来。
  正对门是一张唐人商行出品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两边则是两张太师椅。
  分南北两列,各有四张黄花梨木椅子,每把椅子中间,各有一张小案,方便说话时拜访茶水。这小小的摆设,却透出了主人家的细心之处。只是竹楼内的背景略显凝重,到处挂着素白纱幔。
  “柳先生,请!”
  柳周臣心里越发疑惑,迈步走上竹楼。
  只见楼中央,摆放着酒菜。一个身穿月白色博陵长衫的青年,正背对着柳周臣,眺望洞林湖。
  “李郎君?”
  柳周臣一眼就认出了那背影,心中顿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二年前,我止八岁,得长孙大将军厚爱,拜入霹雳堂门下。
  当时正逢清明,安远堂动荡不已。郑氏家族内部,争斗不止,又有南来郑氏,试图剥夺安远堂堂号。祖父忠直,一直留在这里,为郑氏分忧解难。我本不想参与其中,却有脱身不得,于是来到荥阳,为祖父出谋划策,稳住了安远堂,还给祖父谋取了族老的位子……
  这幢田舍,是郑公为奖励我出谋划策,而赠与我祖孙二人。
  地点是祖父选的,房子是祖父一手建造起来。我知道,他生平两大愿,一是归宗郑氏,二者有朝一日可无忧无虑,欣赏这洞林美景……只是这房子建造以来,他却从未在这里住过一天。”
  李言庆说完,转过身子,慢慢走到食案旁坐下。
  “柳先生,酒菜早已备好,还请入座。”
  “李郎君,你且先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我绑到这里,莫不是就为了让我听你的故事?”
  柳周臣怒声喝问。
  可是李言庆却一副不在意的表情。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在了食案之上。柳周臣看到那匕首一怔,旋即脸色大变,脱口道:“绿珠匕?”
  “朵朵让我问你:昔年绿珠盟誓,柳氏尚记否?”
  绿珠盟誓,是当年北周臣子,为复辟北周,在赵王宇文佑领导下,举行的一次仪式。柳周臣那年还未出生,但是却听父亲提过多次。他见过绿珠匕,据说是宇文佑之子的心爱之物。
  柳周臣慢慢坐下来,但脸上依旧流露出不虞之色。
  想必换做是谁,被人以这样的方式请来,心里一定不会愉快。柳周臣同样如此,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用酒菜,只是瞪着李言庆,分明是在告诉言庆:我坐在这儿可不是怕你,是因为先父当年的盟誓。
  言庆却毫不在意,用银箸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在口中慢慢品尝。
  “这洞林湖里的鲤鱼,虽比不得黄河鲤鱼的鲜嫩,却是别有爽口滋味。我特意请本地名厨做出,柳先生不尝一尝吗?”
  “洞林鲤鱼甚美,不过日日品之,也会厌烦。”
  你别以为我会帮你!
  老子在郇王府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用的着被你绑过来,吃你这里的鱼吗?
  李言庆笑了,把银箸放下,捻起一旁的手帕,蘸了蘸嘴角。
  “先生以为,我请您来,是为何事?”
  柳周臣道:“除虎符外,还有何事?难不成,你要帮助小郡主重建大周?”
  “昨日之日不可留,大周已为南柯梦,朵朵心里也很清楚。
  至于虎符嘛……先生以为,王爷能扣押多久?王世充与李逆已经交锋,战火迟早会波及荥阳郡。难不成郇王准备坐以待毙吗?能早一日准备,就多一日胜算。我无意与王爷争权,大家都是为了荥阳好,又有什么可争的呢?若先生不信,我可与您打赌,三日之内,王爷必会奉上虎符。不管王爷如何看待于李某,李某对王爷绝无恶意,他迟早定能明白这缘由。”
  “是吗?你若不想得这荥阳,何苦与徐世绩合谋?
  若非你知道了王爷的二虎争食之计,于是设法令徐世绩打出荥阳郡,使得王爷痛失一臂,你又岂能如愿?”
  “凡事有因必有果,我与徐世绩合谋,却是何人种下的因呢?”
  “你……”
  “柳先生,我今日请您来,不是为了和您吵架。我请您来,一是为家父道谢,二是为荥阳百姓请命而已。”
  “你父亲和我有什么关系,道什么谢?”
  柳周臣脱口而出,不过话出口之后,却突然间闭上了嘴巴,惊讶的看着李言庆。
  言庆微微欠身,而后笑着饮了一杯酒。
  “柳先生不必惊异,您猜对了!”
  “你是孝基兄的儿子?”柳周臣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亲生的?”
  不等李言庆回答,他突然醒悟过来,自言自语道:“没错,你应该是亲生的……孝基兄有一子,不过早年随言家村被灭门而消失不见。而你也非郑氏嫡传,只不过是郑世安收养过来。
  我想想……你户籍所记载,是开皇十八年秋被收养。
  那一年也是秋天,少主在洛阳被杀,言家村也是在秋天被灭了门……我的天,你竟然是孝基兄的儿子!”
  柳周臣惊呼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巴。
  他似乎在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喝了一口酒,才算是缓缓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怪不得,怪不得啊……孝基兄他如今,还在巩县?”
  “家父在十余日前,已经离开。”
  “让我猜一猜。”柳周臣眯着眼睛,看着李言庆,“你父亲是李阀弟子,李渊在上个月于太原起兵,你父亲应该是回转了太原。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其实保得不是隋杨,而是你李家?”
  李言庆不置可否,饮了一口酒。
  柳周臣笑了,“龙之变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藏芥隐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哈哈哈哈,你李家上下,果然堪称人间之龙。孝基兄为家族隐姓埋名,奔走半生,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唐国公长于隐忍,忍世人不能忍,而终得机遇,乘势而起。可是你,似乎更加了得。兴时吞吐宇宙,六岁扬名天下,十岁即为宗师;隐则蛰伏山野,似与天地相合。
  李郎君,若柳某猜的不错,你今日来,是为李唐而来?”
  李言庆笑了笑,起身为柳周臣满上一杯酒。
  “先生,今天下大势如何?”
  “一个乱字了得。”
  “隋杨可有复兴之姿?”
  “若五月前,今上返回中原,当有兴盛之机。不过如今李渊起兵,只怕这大局难以挽回。”
  李言庆说:“若天下大乱,荥阳又如何?”
  “荥阳必遭刀柄之祸。”
  “然则杨公可保荥阳否?”
  柳周臣脸一抽搐,闭口不语。
  “看来先生也清楚答案……而且我也知道,若荥阳危时,杨公定会择一豪强相投,以全其身。
  然则杨公全其身,荥阳遭劫难。
  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圣人之道,我不想多言。我只问先生,可忍见荥阳六十万百姓生灵涂炭否?”
  柳周臣只管大口喝酒,却不愿回答。
  “儒者,何以为儒?”
  “仁即为儒。”
  “今我为六十万荥阳百姓请命,但不知先生如何抉择?”
  李言庆步步紧逼,把个柳周臣逼得哑口无言。言庆言辞之利,使得柳周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苦笑着抬头,凝视李言庆。
  半晌后道:“李郎君,有什么吩咐,你且说来。不过我把话说清楚,若是危及杨公性命,我宁可背道,亦不愿为之。”
  “我与杨公,绝无恶意。”
  李言庆正色道:“我只是想请先生为我盯住杨公。若有朝一日,杨公意欲抉择时,请告与我知。”
  “你保证,不伤杨公性命。”
  “我可以我性命担保,若杨公有伤,李某定遭五雷轰顶。”
  柳周臣一咬牙,站起身来,与李言庆击掌三下,“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第五五章 交易
  李言庆不怕柳周臣反水!
  这是个聪明人,很清楚如何保全自己。宇文佑刺杀杨建失败之后,他就牢牢抱住隋室宗亲的大腿,甚至成为杨庆最为信任的心腹幕僚。这些年来,柳周臣非但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而且过得非常滋润。这样一个人,李言庆相信他可以看得清局势,也知道该如何去做选择。
  柳周臣不是没有想过去告密,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告密的冲动。
  从今天李言庆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绑到洞林湖的手段来看,这荥阳县城里,遍布他的耳目。
  要知道,荥阳县大街小巷里,如今有二三百顶出租轿子。
  就算全部都是两人抬,也就是说整个荥阳县里,李言庆至少有六百个耳目。这六百个耳目里,真的有多少,假的有多少?谁能分得清楚?如果要强行抓捕,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激起整个荥阳县的暴动。天晓得有多少没有土地的人,在那边等待着一顶出租轿子的分发呢?
  再者说,证据在哪儿?
  李言庆大可矢口否认,到时候他柳周臣反而更加麻烦。
  朵朵,那可是僚王公主。在成都郡有户籍,堂堂正正的隋室册封。抓了朵朵,杨广就得担心岷蜀动荡。这种时候,谁敢去碰触,谁又能去碰触?
  柳周臣能活的如此滋润,就是因为他能看得清形式……
  所以,柳周臣最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言。通风报信?可以!如果形式果真不好,我就通风报信!
  柳周臣拿定了主意,一如往常,继续出入郡守府。
  与此同时,李言庆在荥阳县等了两天之后,杨庆终于召见他,并将那半阙虎符,交给李言庆。
  由此,言庆正式接过了河南讨捕大使职权,总督四郡五十二县兵事。无需奏报,可自行决断。
  休要小看这‘自行决断’四个字,有了这四个字,李言庆在军务上,再也无人可以襟肘。
  获得完整虎符后,言庆立刻返回巩县。
  他将讨捕使府邸设立于洛口仓,并在第一时间,征召兵卒。
  马上就要秋收了,言庆不敢大肆耗用人力。
  于是在征兵令上,李言庆注明:不满二十不招,年过四旬不招,家中独子不招,成亲不满一载者不招,身有残疾者不招,体弱多病者不招……
  征兵令可谓充满了人性化,共设立九不招,十不收。
  以至于李言庆征召令发出之前,薛收等人连连咋舌。这么严格的筛选,又能征召多少兵卒?
  李言庆笑道:“我所求者,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瓦岗数十万人马又如何,不过乌合之众。我守荥阳,两万足矣,又何需动用太多民力,以使百姓恐慌?”
  然则就是这么严格的筛选,在六月中旬时,却征召一万五千人。
  而黑石关的八千战俘,也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筛选,留下五千人之多。余者则被处以劳作之刑,负责修缮黑石关和虎牢关两地城池。两万精兵,再加上鹰扬府中两千悍卒,共两万两千人。
  看着手中名册,李言庆微微点头。
  六月末,右骁卫府下诏,命杜如晦为黑石府鹰击郎将。
  麦子仲调任钦州,为钦州都护。罗士信晋升黑石府别将,王伏宝出任黑石府兵曹之职。而姚懿,则被封为黑石府长史,下设六团十八旅,一并归入河南讨捕大使所辖,听从讨捕使调遣。
  同月,李言庆再次上表东都,请封萧怀静为讨捕使府衙副使。
  下分八营,设八骠骑。分别是雄阔海、阚棱、郑大彪、罗士信、王伏宝、辛士杰、郑善宝、崔万里。
  其中,辛士杰是辛文礼的侄子,郑善宝是郑善果的侄孙,崔万里则是管城崔氏族人。
  对于这样的安排,杨庆也没有反对。
  辛士杰、郑善宝、崔万里都是杨庆一手推荐过去,李言庆没有任何拒绝之意。
  虽说八骠骑中有五人属李言庆一系,然则杨庆能占据三营,也算是心满意足。加之李言庆并没有把讨捕使府衙设立在荥阳县,表明他无意和杨庆争夺这荥阳的控制权,令杨庆非常满意。
  所以,杨庆也没有设置任何障碍,越王杨侗一并准许。
  随后,辛文礼奉命出镇虎牢关,又使得杨庆获得了一些安慰。对李言庆的敌意,似乎也随之减少许多。
  ……
  荥阳征兵,在轰轰烈烈的进行着。
  而驻守于开封的李密,却处在犹豫之中。
  犹豫的原因,是源自一封书信。在五月中,李密接到了一封来自梁父山,一个名叫徐洪客道人的信函。
  信中说: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建立功业之时。
  密公秉承天意,起兵反隋,乃天命所归。然则密公此前用兵,却过于谨慎。东都虽则重要,但却不易取之。公可还记得,当年于杨公所献三策否?上策取涿郡,中策占关中,下策才是夺洛阳。
  密公当年既然能献出这样的妙计,而今为何又舍上策而取下策呢?
  公可觉察,如今之局势,与当初杨公起兵之局势何等相似。公之实力,尤胜杨公,何不弃洛阳,走江淮,直取江都?以密公之号召力,只要把旗号亮出来,则江淮各路英雄,定当纷纷投靠。到时候攻占江都之后,公即为天下英雄。东西两京,不过小儿做主,到时焉能服众?
  徐洪客在信中侃侃而谈,令李密不由得大为赞赏。
  于是立刻派人前往梁父山,试图邀请徐洪客前来。可是当李密的人抵达梁父山后,当地人根本不知道有徐洪客这么一个人。虽然没有把徐洪客请过来,李密对他的赞赏却未曾改变。
  只是……
  不做到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明白当年杨玄感为何执意攻取洛阳的难处。
  军士皆为关东子弟,难免有乡土情结。孟让等人虽然投靠了李密,却又各自保存实力。想要他们远离故土,南下江都?李密感觉着,如果说出去之后,孟让这些人一定会立刻选择离开。
  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啊!
  李密左右为难。
  他曾私下里试探过几次,但得到的答案,都无法令他感到满意。
  很明显,瓦岗军七成左右的将领,是不想离开山东,而远赴江南,攻取江都。如果李密强行下令的话,瓦岗军面临的,必然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对于此,李密颇有些不知所措。想来当初杨玄感和他现在的情况一样吧。他一定也知道攻取涿郡的好处,但偏偏又无法自己做主。
  这一招,可以称之为‘斩首’计。
  只要杀了杨广,隋室必灭。
  偏偏,这一招又极具风险。如果失败,那瓦岗军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杨公啊,如若现在是你选择,又该如何抉择呢?
  李密心里的这个‘杨公’,不是杨玄感,而是楚公杨素。想到头疼处,李密不由得闭上眼睛。
  “魏王,刚才巡城军卒抓获了一个行商,此人口称是大王故友,还说有要事禀报于大王。”
  屋外,一个魁梧壮硕的青年,低声禀报。
  这青年身高九尺,生的好像一座黑铁塔结实。他是李密的贴身护卫,名叫蔡建德。在瓦岗军中,并不是很有名气。可这个人,却是李密极为信任的两个人之一。另外一个,就是内军四骠骑之一,连山营骠骑将军王伯当。当年诛杀翟让,就是这蔡建德一刀砍下了翟让首级。
  “故友?”
  李密放下手中书卷,蹙眉走出房间。
  “带他过来。”
  蔡建德躬身应命,急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他带着一个小商贩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了李密跟前。
  看来人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多岁的模样。生的倒是很端正,不过也很普通,是那种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到影儿的主儿。不过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书卷气,而且进退颇有礼数,非同一般人。
  “你是何人,竟敢冒充孤的故人?”
  中年人微微一笑,“在下王素,太原王氏子弟。
  当初大王还在求学时,曾与在下族弟往来密切,故而也与大王有过一面之缘,大王是否记得,当年龙门王通?”
  李密手指王素,片刻后拍拍额头,“我想起来了,你是世杰大兄。”
  “大王果然厉害!”
  “快快请坐……世杰兄,一晃已有十载光阴。若非大兄提及,孤果真就忘怀了故人。恕罪,恕罪。”
  蔡建德将两人认识,于是退到门口,垂手而立。
  “世杰,如今在何处高就?王通贤弟现在如何?我已有多年未曾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通在唐国公帐下为记室。”
  李密心里一动,凝视王素道:“怎么,世杰今天是奉李渊之命而来?
  他不是在太原起兵了吗?还信誓旦旦要往江都救驾……呵呵,莫不是他让世杰你过来,借道吗?”
  李渊起兵之后,却未曾竖起反旗。
  对外他宣称要往江都去,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会相信。
  过江都,必经李密的地盘。所以李密借此讽刺,意思是你李渊既然要造反,又何必藏着掖着?
  王素笑了,“大王误会了,王通虽在唐国公帐下效力,但素却非是为李渊效命。”
  世胄门阀,很少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以确保家族兴盛。
  李密对这种事情倒也不会感觉陌生,一个家族,可能会投资几方实力,以免到最后全军覆没。
  于是他笑着问道:“那世杰现在是为何方效命?”
  “实不相瞒,素乃为本家出力耳。”
  本家,也就是太原王氏。
  李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的,他就听出了端倪。
  “你是王世充的人?”
  “大王果然高明……”
  李密脸色一冷,冷笑道:“王留守乃是朝廷重臣,李密如今不过一介反王。世杰兄你今日前来,难道就不怕被人举报吗?”
  王素大笑,“素不过一介白身,谁又会在意我呢?
  大王,恕我坦白直言,大王如今有杀身之祸,素前来,不过是为救大王性命。”
  这是说客常用的一招,先危言耸听,而后令对方紧张,从而掌控谈话的局面。若是旁人,也许会因此而感到惶恐。可李密是什么人?这家伙也算是历经沉浮,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
  于是冷冷一笑,“孤的性命,无需大兄操心。”
  那言语中,已是非常冷淡。
  这说客的第二个本领,在此时彰显尽致。脸皮要厚!王素浑然不在意李密的冷淡,笑呵呵道:“我知道大王乃天命所归,自有上天护佑。可问题是,大王现在面临一个危险的对手,难道大王还没有觉察吗?此人,可谓大王的克星,若是不除掉这个人,大王功业恐难保。”
  李密眼睛一眯,目光陡而凝利。
  “你是说,那李言庆?”
  “不错!”
  王素道:“大王黑石关失利,李言庆趁势得了河南讨捕大使之职。我也知道,大王才华高绝,可是那李言庆,却不可小觑。他不同于张须陀,不但才学过人,用兵和拉拢人心的手段更加厉害。只看他设立九不招十不收的征召令,可荥阳百姓却依旧踊跃报名,就可见一斑。
  河南讨捕大使,总督四郡五十二县。
  大王有没有想过,他督下四郡五十二县,又有多少如今是在大王手中?我敢肯定,一俟他李言庆整备完毕,定然会兴兵复夺。那李言庆诡诈多端,狡计层出不穷。麾下又有无数谋士,猛将更多不胜数。他若挟荥阳举郡之力,与大王相争的话,大王可曾想过,会怎生结果?”
  李密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但脸上仍表现的非常冷静。
  “他若敢来,我定让他血漂樯橹,横尸千里。”
  这句话说的声厉色荏,王素却连连点头。
  “李言庆与大王相比,终究是嫩了些,大王获胜,本是必然。可问题在于,大王如何胜?是要惨胜,还是大胜呢?”
  “这个……”
  李密这心思活泛开来。
  他隐隐约约觉察到了王素的来意。只是在王素没有说出最后答案之前,李密是断然不会开口。
  “行满乃我族弟,其实对大王并无恶意。
  此前大王在黑石关交锋时,行满一直按兵不动。可没想到大王却将矛头指向了他,使得其夹石子河惨败而归。他也是一时气急了,所以才要夺取阳城县。其实目的,也只是挽回颜面而已。”
  行满,是王世充的表字。
  李密心里咒骂道:他王世充没有恶意?
  连小孩子都能看出来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岂能瞒得过我?如果不是我先下手为强对付他,等到我和李言庆两败俱伤的时候,那家伙定会将我穷追猛打。还以为我是三岁顽童吗?
  不过心里面这么想,可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世杰兄你这么说,倒也的确是我当时有些多疑了……”
  王素说:“行满其实对大王一直很尊敬,只是各为其主,无法亲近。
  我也不瞒大王,行满弟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想必您也知道一些。您现在夹石子河大败他,而后您麾下的秦叔宝秦将军,又先后两败行满。朝廷虽然不说什么,可是行满的处境……
  如今,东都从长安调来左屯卫将军独孤武都,出任河南都尉一职,您应该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吧。”
  李密面无表情,颔首道:“此事我倒是知道。”
  “独孤武都乃独孤皇后的族人,对隋室忠心耿耿。
  他对大王可谓恨之入骨,迟早必取行满而代之。一旦到那时候,独孤武都和李言庆联手,倾东都与荥阳郡之力,大王以为能胜否?此二人皆有智谋之辈,到时候大王的压力,可就陡增。”
  不得不说,王素是一个合格的说客。
  他一下子就说中了李密的软肋,令李密勃然色变。
  一个李言庆就足以让他感到头疼,如果再加上一个独孤武都的话,那的确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世杰兄,你就直言相告,王行满到底想要如何。”
  王素呵呵笑道:“其实,行满不过是想要保住这洛阳留守之职,请大王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而已。”
  “那如何放他一马?”
  “只需让出阳城县,即可!”
  李密忍不住放声大笑,“世杰兄,你这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只要大王能让出阳城县,行满可保证,拖住李言庆在黑石关。到时候大王和趁势出击,夺取虎牢。
  如今虎牢关守将是辛文礼,辛世雄的侄儿。此人虽说颇有能力,但想必和李言庆比起来,大王更希望面对辛文礼,对不对?行满说了,他会设法拖住李言庆在黑石关,能不能打下虎牢,只看大王的手段。”
  李密,倒吸一口凉气。
  他必须承认,王素又说中了他的心思。
  李密对荥阳郡的渴望,已经达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只要夺取了荥阳郡,那他就可以挽回早先失去了声誉,重振瓦岗军的声威。那个时候,他不但能获得大量的军卒,还可以得到大批辎重。虽然李言庆还在荥阳,可是失去了虎牢关这道屏障之后,他就等于虎落平阳了。
  “可这样一来,大家迟早还是要兵戈相向嘛。”
  王素笑道:“那又何妨?大家各为其主,若大王真的能胜过行满,我自会劝他,臣服大王。”
  “世杰兄,此话当真?”
  “王素绝无虚言。”
  李密下意识的起身,在屋中徘徊。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世杰兄这番情意,孤领了……不过要与王世充合作,孤还有一个条件。只要王世充答应我这个条件,孤可以让出阳城县,绝无半句虚言。”
  王素倾身,“愿闻其详!”


第五六章 李公子和小八
  偃师,咏鹅馆。
  王世充坐在一张大椅上,聆听完王素的汇报。
  “李密要借道洛阳?”
  他诧异问道:“他想要做什么?莫不是想取关中吗?”
  王素说:“李密没有说明白,只是说希望能在某个时候,你能让出一条路来。
  不过我估计,他的重点应该还是在洛阳。借道往关中,可能是他一步暗棋,为日后着想吧。”
  “此獠,还是要攻取洛阳!”
  王世充忍不住叹道:“如果他真的想取关中,我倒是可以设法给予他方便。只是他想要立足东都后再取关中,岂非这世上的好事,都被他一个人占居了?大兄,你以为可否答应他呢?”
  王素冷笑道:“为何不答应?
  不过是一小股人马而已,放他们过去就是。我估计李密也不可能指望着这支人马能夺取关中,最多是抢占一个有利的形式。他要取东都的话,还得去问问李言庆是否答应。若李言庆不点头,他夺取东都不过是一句空话。到头来,那他那一支人马,还不是要便宜给我们?”
  王世充不禁笑着点头,“大兄所言极是。
  那就烦劳大兄再辛苦一趟,就说我可以借道给他。不过这时间上,要由我说了算才可以。”
  “一家兄弟,何来辛不辛苦。”
  王素说罢,起身告辞。
  王世充亲自送王素出了咏鹅馆,然后又返回馆中。
  透过窗户,池塘旁边几只白鹅正慢悠悠的下水,看似很悠闲的在池塘中游动。王世充脸上露出一抹狞笑:这一次,且让你李密和李言庆斗个痛快。老子不和你们掺和,看谁能笑到最后!
  ……
  鄠县,位于关中平原,难依秦岭。
  这里毗邻长安,又是关中通往岷蜀的咽喉要地。历史嘛,很久远。据说早在夏朝时,有扈氏国就建立在此。后经商周,直至汉代才设立了县制。算起来,鄠县的历史,差不多几千年。
  清晨时分,鄠县城门开启。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年纪大约在二十六七的模样,生的也颇为俊秀。
  “毛先生,这是从哪儿来啊!”
  门卒笑呵呵的询问。
  毛先生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从门伯手里接过水囊,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之后,一抹嘴巴,“你们还笑得出来?我听说武功胡商何潘仁如今正招兵买马,很有可能会攻打鄠县。这一路上,许多人都在逃亡。你们还傻愣愣的站在这里干什么?赶快通知县令,我还要去见我家公子。”
  “啊,何潘仁要打鄠县了?”
  “废话,如今这路上都传开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打听。”
  说完,毛先生把水囊丢给了门伯,冲进鄠县城中。
  沿着大街疾驰,很快就来到一处宅院门口。只见他两腿一夹马腹,手里一提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后腿直立在地上打了一个旋儿,方才停下。
  毛先生跳下马,冲上台阶。
  朱漆大门已经打开,两名下人迎上来,“毛管家,您可算回来了!”
  毛先生点点头,“公子可曾起身?”
  “已经起来,正在书房。”
  毛先生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过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来到一间房舍门外,轻轻敲了敲门,轻声道:“公子,小八回来了。”
  话音未落,门一下子被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子。年纪约在二十四五上下,生的柳眉弯弯,杏眼闪闪。这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可是却给人一种极为阴柔的气质。他点点头,上下看了一眼那毛先生,“小八,一路辛苦了!”
  “为公子分忧,本就是小八的本份。”
  他姓毛,名小八。
  如果李言庆在,定会立刻拔出宝剑,将他砍杀在地。
  毛小八,不就是毛小念的哥哥吗?也就是那杀死亲生父母,毒死了朵朵亲生弟弟宇文亚的凶手。
  哈士奇死后,随着事态渐渐止息,言庆曾四处追查过毛小八的踪迹。
  只是毛小八仿佛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后来言庆护送长孙无垢到岷蜀寻医,这事情就耽搁下来。也许,言庆万万没有想到,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毛公遂,居然换回小八的名字,在长安买了个户籍,安顿下来。
  本来,一个外乡人过来,很难立足。
  不过毛小八毒杀了宇文亚之后,把白衣弥勒搜刮而来的金银财宝全部拿走。
  想要安顿,并不困难。就好像那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行走世上,钱不一定万能,可没钱却万万不能。他花了二百贯,买通长安县一个书记,很轻松的安顿下来。再加上他在白衣弥勒里学来的种种手段,身手也不差。钱帛流水般的花出去,渐渐在长安县也小有名气。
  李公子欣慰一笑,竟有些妩媚。
  “怎么样,何潘仁可愿意归顺?”
  毛小八笑呵呵道:“公子,说起这件事,还真是巧了。我刚到武功的时候,何潘仁根本就不见我。我在武功呆了两天,于偶然机会中遇到了一个人。呵呵,那人是我的姐姐,早年嫁给了何潘仁作妾,如今已是何潘仁的正妻。我姐姐带着我见到何潘仁后,我把事情原委说了一个清楚,并告诉他,此时事关唐国公大业。只要他点头,日后唐国公定会给他一个前程。
  一开始,何潘仁还有些犹豫,后来在我大姐的劝说下,表示愿意归顺我等。
  此外,他还表示,可以代为引荐李仲文、丘师利、向善志等陇右悍匪。不过我急着回来报信,故而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见面。”
  李公子惊喜万分:“竟有这等好事吗?”
  “公子,何潘仁已做好出兵准备,并且在进城的时候,我按照您的吩咐,把消息散发出去。
  估计过一会儿,鄠县县令就会抵达。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公子吩咐,小八万死不辞……”
  李公子连连点头,赞道:“小八,做得好,做的好!”
  他在门廊下背着手徘徊,沉思不语。
  “小八,你再去县里散播消息,就说何潘仁将兵临城下,县令意欲投降,将鄠县献给贼人。
  你记住,要把那何潘仁说的凶狠一些,让鄠县百姓恐慌。待到何潘仁抵达之时,也就是我等动手之日。此事结束之后,你莫要停留。立刻前去和你姐夫汇合,设法说降李仲文等人,而后速告与我知。”
  “喏!”
  毛小八回答的干净利落,转身离去。
  李公子看着毛小八的背影,忍不住轻轻点头。
  这个小八,果然好运道。做起事来滴水不漏,而且也颇能察言观色。想想收这小八,也是运气使然。据说他本是长安一个富户,为人豪爽,性格很好。偌大家产,为接济朋友到头来竟然是花了一个精光,最后不得不流落长安东市,靠着给人看家护院为生,口碑非常好。
  当时他随父亲来到长安,并与人完婚。
  在偶然机会下,听说了这么一个人,于是很感兴趣。
  通过父亲的好友,长安极富名声的豪侠史万宝介绍,李公子见到了毛小八。当时这家伙正躲在东市一家酒肆门口晒太阳。李公子发现,不仅是东市的胡商对他颇为敬重,甚至过往的酒客,同样极其热情的邀他饮酒。可是这毛小八却爱理不理,而那些胡商没一人敢翻脸。
  史万宝说:“这毛小八虽说落魄,但在长安城里,无人敢对他不敬。
  这家伙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包括长安本地的一些混子,见到他也要恭敬的唤一声八哥。
  此子识得字,而且有什么好本事,练得一手好剑。我曾与他斗剑,二十个回合才将他击败。这等本领,在东西两市可以横着走,可从他出现在长安那一天,却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劣迹。守得一身好本事,宁可给人看家护院,也不肯行为非作歹的事情……呵呵,是一个好汉子。”
  史万宝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甚至还有点嫉贤妒能。
  可是能从他口中得到赞誉,也说明这毛小八会做人,懂得做人,更重要的是品性非常优秀。
  于是就通过史万宝引介,将毛小八收入府中。
  一晃也有好多年了,李公子万万没想到,这毛小八不但是个有品性的人,而且运道也很好。
  让他出去做事,居然也能碰到失散多年的姐姐。
  莫非,这是天助我李家成大业吗?
  李公子想到这里,转身走回房间。合上门,他在一面铜镜前坐下,取下簪子,轻轻一抖,一头波浪般乌黑顺滑的秀发,立刻倾泻肩头。他对着铜镜,默默的看着,突然展颜一笑……
  这李公子不是旁人,赫然正是李云秀女扮男妆。
  李渊在太原起兵,立刻就引起了长安的关注。阴世师下令,缉拿李渊留在长安的家眷。李云秀和柴绍夫妇正好不在家,所以躲过一难。不过她的弟弟李智云却没有那般好运气,被阴世师斩杀在长安街市。
  李云秀和柴绍逃出长安后,柴绍本拟一起返回太原。
  哪知李云秀却不同意。她认为,留在关中,作用会更大。回太原,了不起就是冲锋陷阵,这符合柴绍的性格。可是李云秀回去能做什么?她天性好强,自认巾帼不让须眉。让她回太原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绝非李云秀所愿。于是,李云秀决定潜回鄠县老家,暗中行事,以配合李渊。
  柴绍原本不太同意,可李云秀却是个执拗的人。
  她认定的事情,别说是柴绍,就算李渊来了也没有用。这辈子她最听一个人的话,可那个人已经过世了……窦夫人!窦夫人活着的时候,李家上下被梳理的极为和睦。如今窦夫人走了,李家就好像失去了一个主心骨似地。李云秀也好,李世民也罢,包括李建成,关系一下子淡漠许多。
  鄠县,是李家的一处别庄,而且是挂在一个名叫李玉的人的名下。
  李玉是谁?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见过。
  当初李孝基运作,将李家归入陇右李氏族中。
  为表示对李家的欢迎,李行之送出了好几个田庄。这些田庄统一由李孝基分发,有的是用李渊的名字,有的则是假名而之。李玉,其实就是李孝基的儿子李言庆。因其小名叫玉娃,所以李孝基干脆就用了李玉而代替。了不起等有机会了,在过渡给李言庆就是。而言庆和李孝基之间的关系,除了极少人知道外,也是李家最大的一个秘密。至少,李云秀不知道。
  但李云秀知道这么一个田庄,是李家的产业。
  所以在和柴绍分开以后,李云秀就假名李玉,带着毛小八等一干心腹随从,躲到了鄠县田庄。
  鄠县县令也没有见过李玉。
  所以对女扮男妆的李云秀,也不是很在意。
  以至于李云秀轻轻松松的在鄠县站稳脚跟之后,便通过各种渠道,将田庄中的财产变卖成钱帛,并招揽了数百壮士。可是想凭借这数百人就夺取鄠县?似乎有些困难。即便是夺取成功后,鄠县必然面临着官军的征讨。所以,李云秀需要更强横的力量,来和隋军对抗……
  也就是在这时候,传来了武功胡商,西域大豪何潘仁起兵造反的消息。
  此人麾下聚集有万人,而且马匹众多,又和关中三大盗,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往来密切。如果能收服此人的话,李云秀手中就能握有足够的资本,凭借关中地势,与隋军交锋。
  可何潘仁也好,三大盗也罢,又岂能轻易归顺?
  毛小八挺身而出,愿意代李云秀尝试说降何潘仁……
  本来,李云秀对此事并不抱多大的希望。毕竟她现在要人没人,要地盘没地盘,要钱帛没钱帛。唯一可以依仗的出身,目前也不太好用。父亲还远在边塞,随说已经起兵,但要攻入关中,还需经历重重阻碍……如此状况下,凭借一张嘴去说降有兵有将的何潘仁,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想到,毛小八居然办成了!
  而且办得很漂亮。
  不管是他运气好,还是其他原因,最重要的是,何潘仁愿意归顺,并且愿意为她引介关中三大盗,这无疑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当初接收毛小八,不过是一时兴起。
  却不成想,这毛小八居然做的这么漂亮,令李云秀心情大好。
  只要何潘仁同意归顺,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李云秀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对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云秀,这次一定要做的漂亮!”
  正午时分,县衙派人前来通知:县令有请鄠县豪强前去商议对策,以准备应对何潘仁的攻击。
  李云秀把秀发挽起,扎了一个髻。
  “请转告县令,就说李玉马上过府商议。”
  她从梳妆台下,缓缓抽出一柄细窄长剑,锵的拔剑出鞘,但见森寒剑刃,如同死蛇一样低垂。
  剑名绕指柔,乃名匠所造。
  李云秀扑棱一抖细剑,剑身陡然笔直。
  她收剑入鞘,缠在腰间,而后抄起梳妆台上的长刀,迈步走出了房间。


第五七章 东都(一)
  大业十三年六月,李渊易帜。
  把旗帜颜色改换为绛白,并尊隋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三世,改元大业为义宁元年。
  西河郡不愿臣服,李渊以建成、世民为将攻克,将山西掌控手中。
  此后,李渊又开设大将军府,自领大将军衔。以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和温大雅为记室。设户曹、司功参军、府掾、左右统军等官职。封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李玄霸为姑臧公,统领中军;李元吉为灵武公,坐镇太原。
  由此,李渊野心,彰显无遗……
  七月时,李渊兵发晋阳,进攻关中之态势已经明显。
  他亲率三子,各领兵一万,分三路出击。而后又命刘文静至突厥,向始毕可汗请兵,以壮声势。长安留守代王杨侑,立刻做出了反应。命宋老生屯兵霍邑,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则率领数万骁果,屯扎河东,以抗拒李渊。与此同时,关中李公子勾连西域胡商何潘仁在鄠县起兵,于旬月之间,占领鄠县、武功、始平等四县,号‘娘子军’,大败屈突通于陇右。
  七月,武威郡鹰扬府司马李轨,结民间豪杰起兵,逐走隋室官吏,自号大凉王。
  同月,窦建德进攻汲郡,与隋军大战三日。魏德深下令汲郡司马,河北都尉徐世绩领兵出击,大败窦建德于博望山后,趁势复夺内黄县,将窦建德驱逐出汲郡,而后收兵屯扎黎阳。
  及八月,李渊西进。
  至贾胡堡时遭逢大雨,大军难以行进。李渊意图返回太原,却被建成世民坚决反对,于是决意夺取霍邑,继续前进。李建成和李世民,率数十骑至霍邑城下,激宋老生出战。宋老生因病三万分道而出,李建成顺势而逃。行三十里处,李渊指挥李玄霸自正面迎头痛击,李建成率部返回,与隋军激战。李世民率骑军自背后冲击隋军大阵,是隋军阵型大乱,宋老生在突围之时,遭遇李玄霸阻拦。双方甫一交锋,李玄霸走马生擒宋老生,遂占领霍邑……
  大业十三年入秋以来,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中原大地,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狼烟四起,战火不绝。
  就在李渊一路高歌,挺进关中的时候,河洛地区同样纷乱不绝。王世充再战阳城,双方僵持不下,李言庆在荥阳整兵,则是热火朝天。李密趁机消化各路反王的力量,实力不断壮大。
  而在东都,随着独孤武都抵达洛阳之后,杨侗对王世充的战绩,越发不满。
  他数次在私下和内侍梁百年说:王世充徒有虚名,不堪大用。以小吏之才而居将军之位,迟早使东都陷落。我欲命武都取而代之,只待他熟悉了局势之后,就罢免了王世充的官职。
  之所以不敢立刻罢免,是因为王世充手中握有不少兵马。
  而且他占据偃师,又和李密激战正酣。如果临阵换帅,很可能出现全军哗变的局面,于东都不利。
  在杨侗想来,梁百年是自己的心腹,说这些话应该没有问题。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梁百年早已被王世充以重金贿赂。所以没多久,杨侗的这些言语,就一字不差的传到了王世充的耳朵里。对此王世充只是森然冷笑,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可他不表示,并不代表他麾下将领没有表示。一时间,隋军将领莫不义愤填膺,表达出对杨侗不满。
  “王公,我等在前方浴血杀敌,可朝廷却想着要如何对付王公。
  李言庆一个小儿,有何德能窃据河南讨捕大使之位?朝廷不识得忠臣,岂不是寒了儿郎们的心。”
  “尔等休得胡言,不过是些谣传而已,无需太过紧张。”
  王世充表现出一副忠直模样,怒斥帐下将领。但与此同时,王素往来于偃师和开封的次数,随之更加频繁。
  ……
  暮秋时,西风飒飒。
  荥南地区的战事,突然间平静下来。
  双方互有胜负,王世充暂退百里,进行休整。与此同时,阳城县也加紧整备,修缮城墙,以伺机再战。
  由于河北战事频繁,已至土地荒芜,流民四起。
  徐世绩向魏德深进言,请求开放黎阳仓,以使百姓就食。魏德深思忖许久,遂同意了徐世绩的建议。不过由于操劳过度的原因,魏德深入暮秋之后,身体变得有些差,逐渐将政务,交由徐世绩代理。
  九月初,李渊率军围困河东。
  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凭借河东坚城固守,战况一时胶着。李渊见难以立刻攻克河东,于是命姑臧公李玄霸和柴绍继续围困,他亲率兵马,西趋朝邑,驻扎于长春宫。关中士民纷纷依附,使得李渊实力大增。而后,李渊又命李建成刘文静率军数万人屯扎永丰仓,说降潼关鹰扬郎将盛彦师,以防备河东兵马。同时,又下令李世民率军数万,驻扎渭北,以准备攻取长安。
  而就在李渊做好攻取长安准备的时候,金城薛举也做势出击,向长安方向挺进……
  树叶已枯黄脱落,只留下几片残叶枯枝,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的摇曳。
  魏征站在朱漆大门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上台阶,抬手叩响了门环。笃笃笃,他拍击门环。不一会儿的功夫,大门吱纽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黑壮的青年人,正是秦琼的侄儿,秦用。
  “魏司马?”
  “秦用,你叔叔在不在?”
  “哦,在的!”秦用对魏征很尊敬,连忙侧身让开一条通路。
  “叔叔晚饭时饮了些酒水,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书。”
  “那烦劳你通禀一声,就说魏征有事求见。”
  “叔叔说了,如果魏司马登门,只管过去就是……我这就找人给您带路,不过我还要去军营中巡视,就不配您了。”
  “秦用,别太辛苦而来……我估计近来不会有什么战事发生。”
  魏征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留下一头雾水的秦用,随秦府管家而去。秦琼的住所并不大,原本是阳城县一个大户的宅子。阳城被瓦岗军占领后,那大户就带着家人逃去了巩县,空置出这所宅子。
  秦琼不喜欢住在县衙,因为感觉很压抑。
  每天面对那许多公文处理,着实也非他所擅长。所以魏征就住在县衙里,有什么事情,他会通报秦琼。随着家人穿过夹道,来到后院的一间房舍门口。家臣上前敲了敲门,低声禀报。
  秦琼旋即,拉开了房门。
  “魏司马,这么晚了,有事吗?”
  魏征点点头,“有件事要和将军商议。”
  “如此,进屋说话。”
  秦琼把魏征让进了书房,而后示意家臣在门廊下守护。
  他知道,魏征这么晚登门,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议。否则的话,魏征大可天亮后再来。
  “秦将军,给你看一封信。”
  魏征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秦琼。
  秦琼疑惑接过信件,在灯下打开,仔细阅读。片刻后,他不由得惊声呼喊:“好计,果然妙计!”
  抬起头,秦琼道:“弃东都而夺江都,看似凶险,实则绝妙。隋军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会攻打江都,以密公之声望,南下江都之后,只需振臂一呼,则各方豪杰必云从,此乃绝妙好计。”
  魏征苦笑,却不言语。
  “魏司马,这妙计出自何人之手?为何不呈报大王?”
  “已经呈报了!”
  “哦?”
  “可大王似乎只对这献计之人有兴趣,对这计策,却无动于衷。我送抵开封至今,已有四个月,大王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是魏司马你……”
  魏征点点头,“秦将军,你也需会说,我为何不亲自呈上?
  非是我不愿抛头露面,实乃迫不得已。自黑石关之后,大王似对我颇有猜忌。虽则表面上依旧亲热,可是我感觉的到,他对我非常顾虑。这其中原因,其实我也清楚。大王本为谋主出身,而至于今天的威望……而我现在为他出谋划策,大王担心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
  所以,我不得不假借梁父山道士徐洪客之名,将此计献上。
  可大王对徐洪客的兴趣,远超过对计策本身的兴趣。四个月而无半点动静,此计恐怕难成。”
  秦琼从魏征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异样。
  他放下手中书信,在房间里徘徊,久久不语。
  好半天,他停下脚步,凝视魏征道:“老魏,咱们相识不久,但交情不浅。你也知道,秦某不过一介武夫,粗人一个,不太会猜测旁人心思。你有什么话,就直言好了,莫让我费心。”
  “好吧,那请将军再看一封书信。”
  魏征说罢,从怀中又取出一封信,递给秦琼。
  “此为大王诏令,傍晚时送抵府衙。我看过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前来找将军求教。”
  秦琼疑惑不解,接过书信,再次观看。
  看着看着,他眉头不由得蹙起……
  “让我们去关中?还要让出阳城县,给王世充?”
  魏征点点头,一脸苦笑。
  “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秦将军,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大王这是要和王世充合作,决意以阳城县为诱饵,换取王世充的合作,以谋取荥阳郡。至于让我们前往关中,恐怕是因为唐国公李渊自太原起兵后,进军神速,以攻取关中,不日将夺得长安。一俟长安被夺去,李渊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
  “既然如此,我们去关中作甚?”
  “只怕大王是想要我们设法阻挠李渊,而后为他争取时间,夺取东都之后,乘势在攻打关中。”
  秦琼的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既然要夺东都,那就全力夺取,想要占领关中,索性放弃东都。大王如此,简直是异想天开。”
  “真正异想天开的,并非是出兵关中,而是和王世充的合作。”
  秦琼连忙在魏征身旁坐下,“还请先生指教。”
  “王世充,豺狼也!”魏征叹了口气道:“此人野心颇大,且生就豺狼之心,绝非可联合之人。我担心他之所以要和大王合作,是别有用心。”
  秦琼陷入沉思,手指轻轻叩击书案。
  ‘笃笃笃’的声音,在房间里缓慢的回荡。
  “那魏先生以为,王世充是何居心?”
  “大王信中说,王世充请他在十月初雪之日,夹击荥阳。他会设法拖住李言庆在黑石关,请大王攻破虎牢,占领荥阳郡。而他呢,只要求夺回阳城县,以期向朝廷稳住阵脚……不错,王世充近来的确是有些麻烦。据探马传来的消息,说杨侗意欲令独孤武都,将王世充取而代之。”
  “这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和王世充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担心大王得不到荥阳郡不说,反而会被王世充所害。我可不认为,王世充有本事拖住李言庆。
  再者说了,如果杨侗决意要换帅的话,他夺回一个阳城县,就能领杨侗打消主意吗?”
  “这个……”
  秦琼觉得,自家这脑瓜子,似乎有点不太好使了!
  “想当初,我之所以决定投奔密公,是觉得他能成就大事。
  然则现在,我发现此人空有野心,可才具却远远不足。且看他麾下,如今都聚集了什么人?
  徐圆朗、孟让、单雄信之流,不过莽夫。王伯当、王当仁虽忠心耿耿,但却难成气候。反观其他人,时德睿颇有谋略,如今在魏王府忝为一介小吏。贾闰甫有机变之能,却难以施展才华。此人谋士出身,野心有了,可胸襟却远远不足。其人善谋,而不善断,能招揽人,却不知用人。刚愎自用不说,又颇自以为是。李言庆当日在黑石关说的不错,其人刻薄寡恩。”
  “魏先生,不至于吧!”
  秦琼目瞪口呆,看着魏征,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秦将军可读过《三国》?”
  “哦,若是那李言庆所著演义,倒是读过。”
  “无所谓……若以三国中人做比,秦将军可知,密公与谁相当?”
  秦琼挠挠头,苦笑道:“这个啊,我实在说不上来。”
  “窃以为,密公可比之那袁绍袁本初。多谋无断,有识人之明,而无用人之能……秦将军,那袁本初最后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我知道!”
  秦琼笑道:“此人为曹操所败,最后在苍亭吐血而亡。”
  “袁本初不得好死,今密公怕未必能强过当年的袁本初。”
  秦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魏先生此言,不免有些危言耸听吧。虽说密公于荥阳战事不利,可麾下尚有数十万人马,战将……”
  秦琼话说了一半,突然住嘴。
  想当年,那袁绍不一样是实力强横?号称百万兵马,谋士无数,武将如云。但到了最后,又是什么结局?李密如今在各路反王之中,也许的确是实力最强。可他,能强过当年袁本初?
  话说到了这个程度,秦琼如果再不明白魏征的来意,那他就是傻子了。
  魏征乐了!
  “将军武艺高强,勇猛无双。
  承八风阵之真传,想当年驰骋天下,何人可挡?然则自归顺密公,将军却如同虎落平阳。堂堂八风阵,却只能困守孤城,难以施展。我这里好有一比,但不知将军你,可愿闻之?”
  秦琼脸色阴郁,轻轻点头。
  “将军即读过三国演义,当知那河北四庭柱。
  如今,密公麾下徐圆朗、单雄信,就如同那颜良文丑,早晚不得好死。然则将军,可比之四庭柱之张郃。”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值得玩味了。
  张郃在袁绍手中不得志,但到了曹操手下,却成为绝世良将。到后来,甚至可称之为帅才不为过。
  秦琼道:“我为张郃,却不知孟德公何处。”
  我也想做张郃,可是我不知道谁是曹孟德啊……
  这一句话,也就等同于向魏征表明了心迹。如果之前魏征还有些担心的话,此刻听秦琼一语,顿时如释重负。
  “将军,孟德公何需寻找?他就在眼前啊。”
  秦琼诧异道:“眼前?”
  自己眼前有什么人?
  王世充?李言庆?杨庆?杨侗?
  魏征已经说过,王世充是一头豺狼,定不会是曹操。
  杨庆、杨侗……似乎也不可能。
  “先生莫非是说,荥阳之李无敌?”
  内心里,秦琼倒是有些期盼魏征点头。想想昔日兄弟罗士信,如今已经是河南讨捕大使帐下八骠骑之一,鹰扬府别将。想当初,罗士信的职位比秦琼还要低一些。可现在,他已是从四品的大将了。而且,秦琼不希望和罗士信为敌。如果有机会能和士信再为同僚,他倒是颇为心动。
  哪知,魏征却冷冷一笑。
  “李言庆?黄口孺子,虽具才干,却连时局也看不清楚。不过是隋室门前一只恶犬,迟早必为丧家之犬。”
  靠,这魏征似乎对李言庆的评价,很差!
  秦琼有些迷惑了……
  “不是李言庆,那又是何人?”
  “将军忘记了吗?李密要我等前往关中啊!”
  “啊,你是说唐国公李渊?”
  秦琼恍然大悟,旋即连连点头,“不错,唐国公果为曹操。不过三个月时间,就夺取关中,眼见着就要拿下长安。此公可为曹操,勿论才具和声望,都不低于李密,的确是好选择。
  只是,我等寸功未立,就这样投奔过去,恐难以立足吧。”
  “这有何难?”
  魏征道:“我已思忖妥当。只要将军同意,咱们就假应了李密,借道洛阳后,遁入熊耳山。那熊耳山东有兴泰,西有长渊。跨洛水南下有松阳仓,北进则为渑池。而毗邻熊耳之宜阳,兵力空虚,无力讨伐。我们只需占山为王,静观河洛之势。若李密成事,咱们就攻打关中;若李渊站稳关中后,出兵洛阳,咱们可以趁机接应。总之,咱们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岂非一桩美事?”
  秦琼不禁连连点头。
  他刚要称赞,却听得房门突然间被人蓬的一下子推开。
  一股冷风卷进屋内,紧跟着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秦叔宝,魏玄成,尔等密谋背主,该当何罪?”
  两人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
  只见门外立着一个彪形大汉,横眉怒视。
  “啊,程将军……”
  秦琼和魏征不由得色变。
  来人,正是程咬金。
  只见他龙行虎步,大步走进屋内。
  一把攫住了魏征的衣服领子,“那你且说,河北四庭柱中,何人可与我相比?”
  “老程,快放开魏先生,有什么话好说。”
  魏征本来挺紧张。可是听程咬金说完,却不由得笑了。
  “知节与那河北四庭柱,难以相提并论。”
  “你说什么?你这鸟厮,竟敢小看我?”
  魏征笑呵呵道:“以将军之能,三国演义中只有一人可比。曹公帐下虎痴,才是知节本份。”
  虎痴,许褚!
  程咬金的眼睛眯起来,凝视魏征不语。
  秦琼紧张的不得了,下意识握住肋下佩剑。
  “你这鸟厮,生了张好嘴……哼,我得到密公书信,命我率部与老秦一同进发关中。这事情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也不知道密公是听了那个小人的谗言,居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我连夜赶来,就是想和你们商议这件事。
  不成想却听到你们两个鸟厮这里互相吹捧。叔宝,你这家伙恁不够兄弟,枉我平日里还和你称兄道弟。有了好去处,居然不记得叫上我……妈的,自密公称王之后,这瓦岗寨里到处是牛鬼蛇神。地盘虽然大了,可这人心却散了。当年翟让在的时候,弟兄们怎样也抱成一团,那似现在勾心斗角。老子呆的厌了……既然你们找到了好去处,那索性就算我一个。”
  秦琼和魏征听罢,不由得相视一笑。
  程咬金松开了魏征,一屁股坐下来。
  “魏先生,你脑子活泛,鬼主意也多。咱们就好生琢磨一下,怎么样才能获得一个更好的前程。
  如果唐国公果真值得相随,咱们怎么着,也要有个章程才好。空着手过去,人家未必能看重。”
  秦琼大喜,连忙道:“我这就让人准备酒菜。
  先生和老程今晚就住在这里。咱们好好合计一下,且看看到时候该如何才能,奔个好前程。”


第五七章 东都(二)
  鹅毛大雪,一夜染白荥阳。
  朔风在黑夜里呼号,飞卷雪花,肆虐于大河两岸,直吹的人难睁开眼睛。入冬第三天,河南大雪!
  雪势很惊人,从中午持续到深夜,也没有停息。
  这场大雪的规模,大约和数年前杨玄感袭掠东都那年冬天的雪势相仿。而且来的更早,同时也更加猛烈。好在,李言庆早有防范。他身边有个小神棍!李淳风虽则还没有学会袁天罡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占卜推演之术,但观察星象,卜算天气,倒是能做到十次里有七八次准确。
  所以在秋收之后,言庆就开始着手准备。
  他命令战俘、囚犯全部出动,在兵士的监督下,将一些危险的房舍进行休整,该加固的加固,该推倒重建的重建。同时他还派人通知了杨庆,提醒他预防雪灾。至于杨庆听不听,他也没有办法。不过荥阳郡的几家世胄,倒是休整了一下房舍。在他们的带动下,不少百姓或多或少的也对此关注起来。
  从荥阳郡到巩县沿途,李言庆下令修建了四五百座简陋,但却又很结实的木屋。
  目的是为了收拢流民御寒,尽量减少因寒冷而造成的死伤。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其他……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洛口仓府衙,如今已变成了河南讨捕大使的驻地。
  李言庆在此增设三千人马,以增强洛口仓的守卫。修小看这三千人,他们可以在一个时辰内抵达巩县,与巩县、黑石关形成快捷的网络。洛口仓城中,设立有巨大烽火台,以加强三地联络。
  言庆坐镇洛口仓,西与巩县加强了守备,东可在半日间,调集五千至一万人,抵达虎牢关。
  如此一来,也使得整个荥阳的守备,逐渐趋于一个完善的体系。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堂中火炉熊熊,橘黄色的火焰,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李言庆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放下手中公文,环视堂上。
  这堂上,分文武成两排。
  坐在首位的男子,赫然是巩县县令柴孝和。
  自他亲手设计,令徐盖出面,使得徐世绩杀出荥阳郡,占据了黎阳仓之后,就正式成为言庆帐下谋士。
  对外,他是巩县县令,同时也是李言庆的第一谋主。
  但在这双重身份的后面,他还兼任着麒麟台副使的职务,也是王頍的副手。这是个谁也不清楚的身份,李言庆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麒麟台的存在。数月前,王頍向言庆推荐柴孝和,并言明柴孝和是他最合适的接班人。于是,言庆就给柴孝和出了一个考题,如何化解杨庆那二虎争食之计。
  柴孝和的主意很简单,那就是利用一切资源,扩大李言庆的实力,让徐世绩走出去。
  徐盖知不知道郝孝德尽屠离狐徐氏族人?
  其实,他早在一年多前就得到了消息!
  只是那些死去的族人,和徐盖并无太多交往,他也无意为此出头。正好郝孝德要回归瓦岗,这就给了柴孝和一个契机。他请徐盖向杨庆奏报,请求出兵诛杀郝孝德。而后徐世绩趁机杀出荥阳郡,把柴孝和往汲郡方面驱赶。
  魏德深在年后获得机会,出镇汲郡。
  但柴孝和知道,魏德深忠直刚正不假,对百姓也极为尽责也真。可他的个性,注定是他不可能有太多可用之人。而汲郡身在河北,面临窦建德的直接攻击。他需要帮手,更需要精兵悍将。于是,徐世绩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魏德深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么个人才,焉能轻易放过?
  别看杨庆是皇室宗亲,但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未必就能抢过魏德深。
  这样一来,徐世绩顺理成章的在汲郡站稳了脚跟;李言庆则化解了杨庆的毒计,同时使其隐性的地盘,扩大到黄河以北。不但能控制住汲郡,而且随时可渡河攻打瓦岗,对李密造成威胁。
  此一石三鸟之计,令言庆对柴孝和刮目相看。
  坐在柴孝和下首的人,依次是杜如晦,薛收、长孙无忌和祖寿。
  而在他们对面,则是一干武将。排在第一位的,则是苏邕。这武将体系,并非是以个人武力而排列。若是如此,那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非雄阔海莫属。可事实上呢?雄阔海也好,阚棱也罢,包括郑大彪在内,三人都没有在这里出现。此刻,他们正在堂外负责巡视……
  苏邕的资格最老,而且治兵有方。
  在他之下,是姚懿。而后依次是刘黑闼、罗士信、王伏宝。而在王伏宝之后,武士彟和李道玄也赫然在座。这些人都是李言庆的手下,虽然武士彟和李道玄的真实来历并无多少人知道,可是从李言庆把唐人商行交由武士彟来打理,足以说明他的来头不小。李道玄嘛,其实是打酱油的!
  长孙无忌道:“主公,巩县户籍在入秋后已修正完毕。
  不过秋后又有大量流民涌入,一时间无法统计,所以只能以大概数字估算。初步估算,入秋后进入巩县的流民,约两万人左右。而巩县现有户籍,有两万四千户,共十四万七千八百六十人。其中,巩县城内,集中约九万余人。巩县本地有八千户,剩余多为历年迁移流民。
  十一乡七堡,则聚集五万七千余人。本地占六千户,余者为外来者……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好吧,把那零头去掉,是十四万人!
  加上流民,仅巩县一地,总人口就超过了十五万之多。这还没有计算荥阳县、管城县等人口。如果按照这个比例计算的话,目前荥阳郡控制下的六个县城,总人口已接近百万之多。
  “柴公,今年巩县库府存粮如何?”
  “今年是个好年景,库府存粮充沛,足以供给流民温饱,请主公勿需担心。”
  “还是要谨慎一些的好……士彟,你尽快从洛阳购置一万石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到时候可通过柴公向洛阳购买,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如今各地战火不绝,烽烟不止。大片土地荒芜之后,必造成更多流民向荥阳涌入。我担心到时候,未必能撑过这个冬天。而且我们本身还需发展,也要有足够的粮草作为基础。对了,我听说这段时间,南阳各地的匪患很严重?”
  柴孝和与杜如晦交换了一下眼色,杜如晦起身道:“主公,不止南阳郡一地出现匪患。
  自九月巴陵校尉董景珍起兵以来,罗县县令萧铣自称梁王,改元鸣凤。许多南方百姓就涌入北方。南阳、淅阳、淮安、上洛各郡就动荡不止。不仅仅是盗匪丛生,更出现了许多小股逆贼,作乱各地。各郡虽竭力平靖,只是力量过于薄弱。上洛郡郡守张琮此前还向东都求援,可洛阳也无能为力。据这些时日来的邸报统计,短短十七天中,各郡就出现三十余家盗匪。”
  李言庆闻听,一蹙眉头。
  如此众多的盗匪,必然会造成更多流民出现。
  而这些流民汇集起来,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他们北上,对河洛造成的压力,难以估量。
  “颍川、襄城的情况如何?”
  “同样不甚安宁……据说已有少量盗匪进入颍川。不过由于他们目前各自为战,又无甚规矩,所以相互争斗极为厉害。”
  这就好比一个猎杀场,大雨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等到他们的力量足够强大时,就会和官军正面对抗,攻城略地。
  “诸公,荥阳郡如今的压力已经沉重,实在无力再增加负担。我需要颍川、襄城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相对的平静。不知诸君可有什么妙计?”
  薛收闭目,片刻后回答道:“若只是令颍川襄城暂时阻挡流寇北上,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颍川是四战之地,盗匪猖獗。自大业九年以来,就未曾断绝过。不过由于东都洛阳的震慑,以及后来主公出镇荥阳郡,使得他们多少有些收敛,故而还未曾形成规模。如今,荥阳东有李密作乱,西有王世充虎视眈眈,想要将其整合,恐怕并不容易。但是主公可以暗中资助一支盗匪,令其在颍川、襄城两郡立足。如主公所言,以暴制暴。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盗匪,来控制两郡形式。”
  柴孝和捻须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
  “我手中这份名单,是颍川襄城两郡各路盗匪的状况。
  主公可以根据这份名单,确定支持何方人马。只是,主公还需派遣一人,作为主公的代表。”
  薛收不禁诧异的向柴孝和看去,眼中流露出一丝震惊。
  看起来,柴孝和早已想到了这以寇制寇的招数。只是他在寻找一个机会,而自己正好提供了这个机会。
  对于柴孝和坐在首位,薛收多少有些不太服气。
  可现在看来,柴孝和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也不是没有原因。
  李言庆接过了名单,一目十行飞快扫过。
  名单上名字大都很陌生,故而也未能引起言庆太多关注。他想了想,示意李淳风把名单交给薛收。
  “设法选出两至三个人,呈报于我。若有什么疑问处,可以向柴公请教,此事当从速进行。”
  言庆是什么人?
  怎可能看不出薛收的心思?
  所以他直接把任务交给了薛收。但薛收若想选出合适的人选,就必须和柴孝和合作。这合作,本身也就是一个熟悉彼此的过程。言庆当然能明白薛收的心思。想薛收身为薛道衡之子,养父薛孺同样是当世大儒。世胄出身的薛收,生来就有一股子傲气,不会轻易服气别人。
  而且,他也的确是有傲气的资本……
  柴孝和呢?
  声名不显,而且来历不明。
  早先虽为巩县县令,可浊官出身的柴孝和,想要获得薛收的认可,并非容易之事。柴孝和的确有才华,但若没有接触,谁又能知晓他的才华?所以,言庆认为让薛收和柴孝和接触一下,绝对是大有补益。柴孝和代表的是现在,薛收则代表着未来。言庆不想二人,出现分歧。
  薛收看了柴孝和一眼,把名单收好,躬身应命。
  李言庆又询问了一下新兵的训练状况,其中更着重询问了罗士信和姚懿两人。
  至于原因……呵呵,言庆同样看重了八风阵的威力。
  其实八风阵就是简化版的八阵图。
  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作为正兵。同时又以水火金木化龙虎鸟蛇死气真,作为奇兵。八阵形成总阵,总阵又将八阵化为六十四阵,再加上游兵二十四阵组成……
  诸如此类,循环不息。
  三国志中有记载,说诸葛亮推演丘法,做八阵图。
  只是在诸葛亮死后,这阵图早已经失传。张须陀只能也是根据早年间流传下来的八阵雏形,创出八风阵。其威力,自然比早年诸葛亮所创的八阵图,有了巨大的差距。张须陀临死前,将他毕生所推演出的八风阵变化交给了罗士信。本来,他是让罗士信把这八风图转交给秦琼。哪知没等罗士信和秦琼相遇,秦琼就投降了李密,使得罗士信随之与秦琼反目成仇。
  如此一来,罗士信自然不可能在把阵图交给秦琼。
  黑石关大捷之后,罗士信的心结解开,把八风图呈现给了李言庆。
  言庆又哪里懂得这玩意儿?里面还牵扯到周易八卦,更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不过言庆不懂,却不代表没有人懂这个。姚懿将门出身,而且学识不俗,早年还拜过易学大师门下。
  看到这八风图后,他立刻就生出了重现八阵图的念头。
  于是和言庆亦商议,姚懿和罗士信,就开始着手准备这八阵图的演练。
  一边推演,一边操练……若有易学上不懂的问题,没关系,李淳风在这里。李淳风不行,那天陵山里的青龙观中,还有个赵希谯。赵希谯不行,这巩县麒麟台,尚有大儒徐文远坐镇。就是这样,姚懿和罗士信一边推演,一边操练。几个月的时间过去,竟然成绩斐然。
  八阵图的原貌虽说未能完全复原,可是八风阵的威力,却变得更加强大。
  姚懿把他和罗士信的成果,简单汇报完毕。
  李言庆也非常高兴……因为从内心而言,他对于那神秘莫测的八阵战图,同样是极为好奇。
  突然间,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雄阔海和阚棱,架着一个军校冲进大堂。
  “公子,黑石关探马有紧急战报呈上。”
  李言庆一怔,手扶长案,呼的站起身来。他凝视那冒着风雪一路赶来,面呈疲惫之色的军校,“黑石关,有何状况?”
  “启禀将军,王世充于昨日晚,夺取阳城县。”
  “啊?”
  “可不知为什么,阳城叛军非但不退,反而在今天傍晚时,通过了偃师县城,朝东都方向进发。
  王世充命其次子王玄恕出镇阳城县,其主力兵马绕过九山,进入邙岭,如今去向不明。”
  李言庆闻听眉头微微一蹙。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向众人看去。
  “诸公,可知王世充此举,究竟为何?”


第五七章 东都(三)
  阳城有一个秦琼,那可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主儿!
  即便李言庆曾大胜过秦琼,也是因为伏击而取胜。如果真的面对面作战,当秦琼摆开八风营交手,言庆倒也有把握胜出,却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可王世充,居然战胜了秦琼秦叔宝?
  此前王世充连战连败,后来互有胜负。
  倒不是李言庆看不起王世充。
  如果王世充集中力量,而阳城县在没有援军的情况,倒也的确有可能战胜秦琼。但问题是,王世充前些日子还收兵休整,怎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占领了阳城县?答案只有一个!王世充用计了……问题又来了,秦琼就那么容易中计?阳城县里还有个魏征魏玄成,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虽则史书上给魏征的定位是一个直臣,并没有特别宣扬他的谋略。
  可是在玄武门之变以前,魏征曾出任过李建成的谋主,并直言要李建成先下手为强。
  从这个角度来看,魏征应该是一个能看清楚时局,分得清楚厉害,并且性情极为果决的人。
  有这么一个人辅佐秦琼,王世充竟然能轻而易举夺取阳城县?
  如果王世充真有这个本事的话,也就不会出现夹石子河的惨败了……
  他是用什么方法夺取了胜利?这是李言庆心中生出的第一个疑问;其二,据探马报告,阳城叛军在失利之后,并没有向新郑方向撤退。而如果秦琼上当,阳城县失守之后,叛军理应退往新郑县才是。因为新郑县尚有程咬金的火字营出镇,二者汇合一处,未必不能复夺阳城。
  偏偏叛军没有败退新郑,反而向东都方向移动。
  这不是找死吗?
  至于第三个疑问,那就是王世充如今在何处?
  他率兵绕过九山之后,突然消失,行踪不明……
  偏偏就是这‘行踪不明’四字,给李言庆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难道说,王世充想要趁机攻破黑石关?似乎也不太可能啊!王世充要是有这胆量,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以前言庆只是鹰扬郎将,王世充如果真的攻打黑石关,他未必能讨回说法。毕竟王世充是他上官,洛阳留守秩比正四品,若强行通过,于情理上也能说得过去。
  可现在呢?
  李言庆身为河南讨捕大使,秩比正三品。
  足足比王世充高出了两个品秩。如果王世充想要攻打黑石关的话,李言庆杀他也是轻而易举。
  王世充这一招‘行踪不明’,的确是让李言庆有些头疼了!
  他立刻命杜如晦王伏宝两人连夜,冒着风雨赶回黑石关,观察具体的情况。
  同时,李言庆有下令长孙无忌苏邕,裂开返回巩县。一俟黑石关发生战事,巩县可给予最迅速的支持。
  “李郎君,我想去黑石关。”
  李言庆皱着眉头,凝视李道玄说:“明日你麒麟馆还有功课,你现在应该马上返回巩县才是。”
  “可我想去黑石关!”
  李道玄一脸哀求之色,令人难以拒绝。
  杜如晦突然开口,“既然小李郎君想去黑石关看看,也不是不可以。小李郎君的功课不差,如今只缺少些历练。主公,要不然就让他跟我前去走走,看看。只是到了黑石关,小李郎君当听从我的调遣。你要知道,军法无情。黑石府军纪森严,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如若触犯了一条,就算是主公求情也没有用处。你要去可以,到了黑石关,就必须听我的命令。”
  这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并非李言庆所发明。
  具体是在什么年月出现,好像也无从考证。据传说最早的一个版本,应该是韩信拜将后所立下的军规。
  共十七条,五十四道军令。
  违反任何一道军令,都是斩首的下场。
  不过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具体执行起来,也颇为困难。如果完全按照内容所偱,只怕再多兵马,也得被杀干净。
  所以,杜如晦说出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更多是带有恐吓的成分。
  李道玄一听杜如晦同意让他过去,那还顾得上许多,连连向杜如晦拱手,引得堂上众人大笑。
  见杜如晦点头,言庆也不好再说什么。
  对于李道玄,他还蛮中意。这孩子年纪不大,却聪明的很。而且颇有急智,能举一反三。哪怕是严苛如麒麟馆馆长徐文远,对李道玄也非常满意。言谈间,隐隐有收李道玄为关门弟子的意思。
  “主公,是雄鹰迟早要飞翔。
  你总是束缚着他,看似是对他关心,实则却是害他。让他出去看一看,对他断然没有坏处。
  再者老杜为人精明,处事果决。有他照看着道玄,绝不会有什么闪失。”
  柴孝和笑眯眯的劝解一句,总算是让言庆释怀。
  不过对李道玄又是好一番叮嘱,这才让他跟着杜如晦和王伏宝,连夜动身。杜如晦走了,长孙无忌也返回巩县。可是李言庆这心里面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里面肯定藏有猫腻!
  王世充不可能轻而易举夺取了阳城县,秦琼也不会这么平白无故的去东都送死。
  可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王世充在九山附近失踪,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
  抬起头,李言庆把心中的疑虑一一道出。
  柴孝和与薛收,不由得也陷入沉思。
  “这么大的风雪,王世充不好好呆在阳城县休整,跑到这里玩失踪又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难道是在做戏?为的是让咱们空紧张一场?可又为什么呢?他这样戏弄咱们,对他有什么好处?”
  薛收自言自语,手指急促的叩击黄花梨木大椅的扶手。
  柴孝和犹豫了很久,轻声道了一句:“主公,你说他们会不会联手?”
  “谁联手?”
  “王世充和李密啊!”
  薛收立刻摇头,“这怎么可能?王世充和李密……呵呵,柴公,非是我要反驳,只是他二人在夹石子河就结下深仇大恨。此前连番血战,王世充数次惨败,李密也损兵折将,他二人怎可能联手?”
  “为什么不可能?”
  李言庆突然开口。
  薛收一怔,诧异的向言庆看去。
  李言庆似乎没有留意他的目光,闭着眼睛,低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李密和王世充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二人就有可能联起手来。如果他们已经结盟,那阳城县被王世充突然攻破就能解释清楚。只不过,叛军不退往新郑,反而向东都移动,我还未想出一个答案。
  王世充故作疑兵之计,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如此以来,我必然会花费精神在黑石关,而无法……”
  言庆说到这里,闭上了嘴巴。
  他睁开眼,向柴孝和薛收等人看去,眸光格外精亮。
  “虎牢关!”
  柴孝和与薛收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一个和言庆心中想法一样的答案。
  没错,就是虎牢关!
  李言庆用力搓揉面颊,长出一口气。
  “声东击西?亦或者假虞灭虢?”
  王世充在黑石关外故布疑阵,引起李言庆的疑心,使其将注意力集中在王世充的身上。可实际上呢,却是李密偷袭虎牢关。这么大的风雪,谁也不会想到李密会在这时候出击。如果李言庆也这么认为,想来辛文礼等人的想法……应该也是如此。这样一来,虎牢关危矣!
  “立刻点起兵马,随我连夜赶赴虎牢。”
  言庆立刻下令,罗士信等人应命转身就要走。
  “慢着!”
  薛收与柴孝和再次同时开口。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薛大郎请说。”柴孝和也无需抢这个风头。
  不过他知道,薛收已经初步认可了他。从他刚才几次反应,薛收显然表现的比之前热情许多。
  同时,柴孝和也暗自吃惊。
  自己十数载苦读,经历了多少坎坷,这阅历和眼界,是从一次次失败中磨练出来。可是薛收才多大年纪?他的才思,他的反应,他的机敏,甚至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这世胄子弟,果然不一般。
  不愧是薛大家所出,也不愧为李郎君所看重。
  薛收道:“有一个问题,想来柴公与我所思相同。王世充是那种无利不起早的人,他冒着这么大风雪,协助李密攻取虎牢。那么他呢?他有什么好处?不可能他只为一座阳城县,就甘冒这等风险吧。”
  李言庆想说:这是一个好问题!
  只是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轻轻点头,表示对薛收话语的赞成。而后负手缓缓走到大堂门外,站在台阶上,凝视那夜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
  许久之后,李言庆反身道:“不管王世充究竟是什么意图,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罗士信点起八风营,随我赶往虎牢关,老薛随我一同前去……不过,黑石关也必须要有所防备。柴公,我请你坐镇洛口仓,总督两方战事。勿论那边战况激烈,可由你决断,分配兵力……柴公,李某可以信任你吗?”
  就这一句话,只说得柴孝和内心激荡。
  他匍匐在李言庆面前,“柴孝和得主公如此重托,敢不肝脑涂地,以报答主公这一番信任?”
  言庆把柴孝和搀扶起来,而后环视堂上众人。
  “雄阔海,取我银鞭来。”
  雄阔海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的功夫,捧着言庆的银鞭走到堂上。
  “我以此鞭交与柴公,勿论是谁,胆敢违抗军令,可当场格杀。”
  柴孝和颤巍巍接过那银鞭,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柴公,我一家老小,就托付于你了!”
  “主公放心,柴孝和定不辱使命。”
  “大黑子,随我一同出发。阚棱郑大彪,你二人留守洛口仓,一应事情,听从柴公调遣。”
  堂上众将,齐声应诺。
  李言庆顶盔贯甲,跨上梁老实牵来的象龙马,率八千人马,冲出洛口仓大营。
  此时,风雪肆虐正酣……
  ……
  夜已经很深了,荥阳洞林湖上,一片洁白。
  一辆马车沿着僻静小路,来到郡守府的角门外。车夫跳下马,从车上搀扶下来一个白发老者。
  而后上前轻叩门环,不一会儿从角门后传来低弱的咒骂声。
  “这么晚了,谁啊!”
  说着话,角门开了一条缝,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
  “干什么的?”
  “烦劳管事通禀一声,就说荥阳郑氏族老郑孝清有要事求见郇王。事关重大,请王爷务必通融。”
  说着话,车夫手一翻,掌心托着一块黄灿灿的马蹄金。
  门子眼睛一亮,似有些心动。
  不过表面上仍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打开门一伸手将马蹄金没入袖中,而后道:“在这里等着,我且去通禀。只是这么晚了,王爷会不会答应见你们,我却不好说。不过,我会尽力。”
  “如此,多谢管事。”
  一个小小的门子罢了,那谈得上什么管事?
  只不过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而已。
  他甚至见不到杨庆,也要找人过去通禀。可这种时候,只要他愿意跑腿,就有可能成功不是?
  角门又合上了,小巷里陷入昏暗。
  “老爷,外面冷,要不您在车上等着?”
  “呵,这点风雪又算得上什么。我就在这里等,想来那杨庆听到我的名字,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是啊,堂堂荥阳第一世胄家族的族老,杨庆也不敢得罪。
  不一会儿的功夫,角门开了。
  只是出来的人,却换成了一个年迈老者。
  “敢问,那位是郑郎君?”
  “哦,我就是郑孝清。”
  “王爷有请……不过只请您一人进去。”
  “如此多谢王爷。”
  说罢,郑孝清扭头对那车夫道:“狗儿,就在这里等着,莫要乱走动,听明白了没有?”
  车夫答应一声,退回马车旁边。
  郑孝清则随着那老管事进入府衙,沿着曲折回廊而行,很快就来到一间房舍门前。
  老管事轻叩门扉,“王爷,郑郎君来了。”
  “请他进来吧。”
  老管事答应一声,拉开了房门。
  一股暖意涌出来,就见那杨庆披衣而坐,看到郑孝清,他微微一欠身,“郑公这么晚登门,不知有何指教?”
  当郑孝清迈步走进房间之后,杨庆对那老管家道:“杨正,我这里和郑郎君有话要谈,不要让人打搅了我。在外面看着,不要让人靠近,明白吗?”
  老管事恭敬答应一声,而后轻轻把房门合上。
  他在门廊栏杆上坐下来,蜷着身子,把手抄在袖子里,左看看,右瞧瞧。片刻之后,他突然起身,高抬脚,轻迈步来到房门口上,耳朵贴着门缝偷偷聆听,满是周折的老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第五七章 东都(四)
  柳周臣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揪出来,心里很不舒服。
  看看天色,还早!
  外面寒风凛冽,大雪飞扬。
  他披上一件棉袍,脸上仍带着几分睡衣,来到了客厅。一个皂衣小帽的郡守府家人,正等着他。
  柳周臣说:“杨管事这么晚让你找我来,究竟何事?”
  “老管事让小人给您带一样东西。”
  说着话,那家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柳周臣。
  “杨管事没有别的吩咐?”
  “没有,他只让小人把这东西送过来。”
  柳周臣的睡意,一下子减少许多。杨管事名叫杨正,是郇王府的一个老家人。早年柳少师在世的时候,和杨正关系非常不错。后来柳少师死了,临死前还托付柳周臣,好生照顾杨正。
  杨正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日后他在杨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每个月靠着那微薄的薪水,根本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
  柳周臣答应了!
  而且也做到了……
  杨正年纪虽大,却一直能留在内宅,跟随杨庆,本身就是柳周臣暗中照拂。再加上每个月五贯大钱的接济,使得杨正一家人过的很宽松。杨正的小孙子,就是靠着柳周臣的照拂,能够在学舍中读书。这不仅仅是因为柳少师的嘱托,随着年龄的增长,柳周臣越发感受到这党派的力量。别看他甚得杨庆信赖,但如若身边没几个可靠的人帮扶着,终究不是长久。
  而杨正呢?
  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人老成精,而且在郇王府颇有人脉。加之一直跟在内宅里,这威望也不差。而且杨正似乎也清楚柳周臣的想法,对于柳周臣的接济,是来者不拒。不过在平日里,大家却是往来无多。
  暗地里,柳周臣不在的时候,杨正会为他盯住一切。
  这也是柳周臣能够在杨庆身边长久不衰的重要原因。杨庆身边有个风吹草动,他会立刻知道。
  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有好处。
  柳周臣赏了那下人一贯大钱,把他打发走。
  回到书房里,他打开小包,从里面掉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棋子落在桌子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物品。柳周臣的目光,随着黑色棋子的出现,顿时变得凝重。
  杨正不认得字,所以无法和柳周臣进行书信往来。
  有些话,又不能通过他人之口传达,所以二人之间就通过一些特定的暗号,来进行沟通联系。
  比如这一次,杨庆希望通过杨正来留意杨庆的动向。
  若杨庆一心保隋,二人无需通信;若杨庆心存反意,又和城外的反贼有来往,那么就用围棋的白色棋子来表示;反之,杨庆心存反意,城中出现内贼,杨正就会派人送来黑色棋子。
  如此简单明了的暗号,只有柳周臣和杨正两人知道。
  而现在,黑色棋子出现,这就说明杨庆似乎有意投降,并且和城中反贼的耳目,有所交流。
  一直以来,柳周臣都认为杨庆不可能反。
  但是现在……杨庆居然要造反?的确是出乎柳周臣的预料。
  坐在书房里,捻起黑色棋子,在手心里翻转把玩。同时这心里,又不免有些犹豫。是把这消息传出去呢?还是装作不知道?其实杨庆反不反,对柳周臣没有太大的影响。
  杨庆是个很聪明的人,懂得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身为杨庆麾下,柳周臣无需为自己的未来操心……可是,他却答应过李言庆,这使得柳周臣心中,摇摆不定。这天下大势纷纷扰扰,看似混乱,却好像又已经尘埃落地一样的清晰。
  李渊后发而先至,自五月斩杀王威和高君雅之后,短短五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占领关中,将西京长安围困。虽则关中地区尚有无数不确定因素,金城薛举,西凉李轨,朔方梁师都,似乎还未向李渊臣服。可实际上呢?李渊进入关中之后,就得到了陇右李阀的全力相助。
  五个月时间,他从太原的三万人,激增至如今的三十万兵马,这又是什么概念?
  陇右李阀,京兆豪门,关陇世胄,几乎是一窝蜂的倒向了李渊。这种势态,即便是杨坚当年篡周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人言桃李章所指之人是李密!如今开来,似乎有些差错。
  也许这桃李章所指之人,是李渊!
  李密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他曾走错了一步棋,以至于满盘皆输。
  当年他追随杨玄感造反,以至于举家被灭。李密本也是西魏八大柱国之一,李弼的后裔。然则先有李密,后有李浑,只是五姓七大家之一,八大柱国的赵郡李氏,几乎彻底亡族。李密凭借着绿林的力量,得不到世胄的支持,想要成就大业,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先天上,李密本不属于李渊。
  然则在后天上,李密缺少李渊的厚积薄发,也使得他功亏一篑。
  要知道,世家几乎垄断了六成以上的读书人。有这些士子们,造反不一定成功;可没有这些士子相助,造反是万万不可能成功。只需看李密帐下的人才结构,就可以看出二李差距。
  李孝基是八大柱国李虎后人,李渊的族弟。
  李言庆是李孝基的亲子,同时还是李孝基名义上的学生。
  所以,柳周臣已经清楚了言庆的选择。李言庆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所以关中李阀不可能与杨庆联系。除去李言庆,那么有可能和杨庆联系,并且威慑杨庆投降的人,就只剩下李密一个。
  从李言庆把他劫持到洞林湖的那一刻起,柳周臣知道,他也需要进行选择了!
  从李密?只需要跟着杨庆,一切当不知道就是;但若从李渊,柳周臣就必须要通知李言庆。
  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我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来人!”
  “喏!”
  “把少郎君唤来。”
  柳周臣膝下有一独子,名为柳亨,年二十四岁。
  此子不同于柳周臣,生来一副剽悍体态,食量惊人。若非柳周臣收入颇丰,说不得就被这孩子吃穷了。少年时曾拜异人为师,弓马纯熟,善使一杆独角铜人槊,马上有万夫不挡之勇。
  只是这孩子天生好折腾,在长安时就是有名的小霸王。
  不过年纪大了以后,这性子倒是渐渐平下来,不再外出惹事。但不喜欢读书,喜好游猎。三年前,柳亨成丁时,河东郡王屋县县长出缺,杨庆曾有意让柳亨前往补缺,更乐意推荐。
  没想到那一年,柳亨的母亲,也就是柳周臣的发妻病故。
  柳亨因丁忧而无法出缺,也使得杨庆颇为可惜。其实,柳周臣倒也不愿意让柳亨去河东郡。
  那边的情况一直不太稳定,时常有盗匪肆虐。
  而且一旦边关发生变故,河东必成战场。事实上,柳周臣的预测没有错。河东如今战事的确激烈,先是李渊和屈突通交锋,后是李渊和尧君素交战,至今仍未有平息。而王屋县,更在连番战事中,成了一片废墟。柳周臣现在暗自庆幸,幸亏柳亨没去,否则可就危险重重。
  “爹,这么晚唤我来,有什么事吗?”
  柳亨生的面似银盘,仪表堂堂。
  走进屋内,他揉着眼睛,一脸的迷糊样。
  “亨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现在需要你去代劳。
  你如今也二十四了,整天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情。前段时间,你叫喊着要去巩县从军,我没有同意。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个,孩儿不知!”
  “其实你要去投李郎君,爹并不反对。
  只是这要等机会……爹不瞒你,我和李郎君的授业恩师,也就是前段时间哄传的那位李基真人,有过命交情。你要去投李郎君,爹只要一句话,定能保得你前程锦绣。可是爹没有这么做。”
  柳亨一呆,“爹,你和李郎君是世交?”
  “啊呸……我和他老—师是世交,怎么到了你这混小子的嘴里,我就凭空矮了一辈儿?”
  柳周臣有些气恼骂道:“好了,和你这混小子也没什么好说。总之,现在机会来了!我要你立刻出城,去巩县寻李郎君。不过见到李郎君后,你要代我传一句话。告诉李郎君:家有内贼,需早决断……记住了没有?”
  “家有内贼,需早决断!”
  柳亨嘀咕了一句,猛然抬起头,看着柳周臣,“爹,你和李郎君……”
  “都说了,我和他老师是世交。你只要把这句话告诉李郎君,其他无需多问,只管留在他身边。”
  柳亨,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柳周臣。
  他站起身,魁梧的体态,如同一座小山似地,立在屋中。
  “孩儿这就去准备,不再与爹辞别了……待孩儿将来建立了功业时,再来给爹请安。”
  “好了,去吧!”
  柳周臣摆手,柳亨转身离去。
  独自坐在书房里,柳周臣的心情反而一下子轻松下来。对于他来说,偷生四十载,已经是赚了许多。如今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相信孩子的未来,将会因李言庆,而变得格外光明。
  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剩下来……
  就是报答杨府对自己的恩情了!
  勿论如何,我都要保住王爷的富贵荣华。
  他走到窗边,用力将窗子推开。一股冷风迎面卷来,那风中夹杂着雪花,飘落在脸上,冰凉!
  ……
  天亮了,李言庆仍在大路上行进。
  风雪虽然已经停止,可这行军的速度,依旧无法提高。
  这也怪不得他,雪势太大,以至于道路上的积雪快要没膝。莫说急行军,就是平常的走路,也许耗费巨大的体力。言庆此次率领的八千人,可谓河南讨捕大使麾下,最为精锐的人马。
  这些家伙平日里急行军百里也未必会露出疲惫之色。
  可仅仅一夜,悍勇的军卒们,就显得格外疲乏……
  远处,狼烟冲天而起,似乎是在警示人马,战事来临。沿途哨卡的检查,变得越发严密起来。
  李言庆很高兴的看到,虽则狼烟窜起,可是过往行人,沿途百姓,并未流露出紧张之色。这是在一次又一次胜利之后,累积出来的自信。对荥阳百姓而言,一个李无敌,可当百万人。
  “看起来,虎牢关应该还算安全。”
  薛收催马跟上,与李言庆低声交谈。
  “嗯……辛郎君用兵老辣,性情沉稳。也许在机变上比不得世绩的灵活,但是在沉稳上,远非世绩可比。
  狼烟起,说明我们的猜测没有出现错误。
  辛郎君此时说不定正和李逆鏖战。罗士信,传令三军,再加把劲,务必要在正午时抵达虎牢关。告诉大家,前方的弟兄正在浴血奋战,咱们早到一刻,来年开春的农忙,就多一分把握。”
  莫要和士兵们讲什么大道理。
  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言语,有时候比什么春秋大义更能刺激斗志。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依时而种,温饱无忧。再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远比什么国家大义更加来的直接。谁敢耽误我们吃饱穿暖,谁敢碰触我们的老婆孩子,谁敢摧毁我们的家园,我就和他们拼了!
  一时间,队伍的行进速度,骤然加快。
  眼见前方就是一个岔道,向东南是荥阳县,往东北则是虎牢关。
  李言庆正准备再次催促人马加速,忽然队伍的前方,传来一阵阵喧哗骚乱声。
  “启禀将军,前方有一些人,试图冲击哨卡。”
  为方便行军,李言庆早早下令各哨卡禁行,以方便大队人马通过。此前是一路畅通无阻,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怎么到了这里,居然有人敢闯哨卡?
  李言庆一蹙眉,“大黑子,过去看一下。
  士信,你继续督促人马行进,休要理会哨卡的琐事。”
  罗士信在马上躬身应命,指挥人马继续行进。可是雄阔海那边,却一去不回。李言庆有些不耐,于是在薛收和祖寿两人的陪同下,赶到哨卡跟前。就见大路上,行人散到了两边。而哨卡上,几个军卒身上带伤,在同伴的照拂下,坐在路旁木屋的门廊上休息。
  哨长匆匆上前行礼,却被李言庆拦住。
  言庆的目光被大路上的两个人所吸引。只见一块空旷的空地上,雄阔海下马,手舞双斧,和一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的大汉正战在一处。那汉子,头顶黑网巾幞头,身穿兕皮软甲。
  足下一双黑色马靴,掌中一杆沉甸甸,金灿灿的独角铜人槊。
  那杆大槊,份量当有二百斤上下,槊干乌黑发亮,独角铜人槊首,鎏金泛起寒芒。槊大力沉,呼呼作响。在那大汉的手中,如同灯草一样,上下翻飞,好似蛟龙出海一般,狂猛至极;雄阔海如此厉害的武艺,居然一时间难占上风。那双斧分开,左右拍门,带起一道道寒芒。
  叮当声响不绝,两人争斗正酣。
  李言庆凝视半晌,突然扭头笑道:“这家伙倒是一身好本事啊!”
  薛收也点头道:“是啊,我还没见过能在大黑子手下打得如此精彩之人。恐怕当初那裴老虎,也不过如此。荥阳郡竟藏有如此猛士?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呵呵,依我看,大黑子没百十合,恐难占居上风。”
  李言庆和薛收交谈,祖寿却把那哨长唤来。
  “那家伙是什么人?为何要闯哨卡?”
  哨长似乎认得那壮汉,忍不住苦笑道:“启禀郎君,那家伙是有名的荥阳饕餮,人唤他柳三郎,是郇王府记室柳周臣柳先生的独子。平日里喜好游猎,倒也很少惹是生非。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非要闯哨卡过去。我们拦阻他,他就动手打伤了几个兄弟……刚才雄骠骑过来和他说话,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说翻了脸,下马就开打。我们这些人,也阻拦不得啊!”
  是柳周臣的儿子?
  祖寿可是知道,上次李言庆到荥阳的时候,曾与柳周臣碰面。
  他连忙上前,在李言庆耳边低声细语两句。言庆神色不变,微微一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就在这时,只听铛的一声巨响。
  柳亨手中的独角铜人槊被雄阔海双斧锁住,一个是用力压制,一个是奋力想要抬起。两个人一时间纠缠一处,在原地不停打转,似难解难分。李言庆一蹙眉,抬手摘下了沉香槊。
  这种状况,最是凶险。
  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非李言庆所愿见到。
  “柳亨,大黑子,都给我住手,我是李言庆!”
  话音未落,象龙呼的从原地窜出。没有任何助跑的迹象,就是突然间发力加速,驮着李言庆就冲向场中。沉香槊在言庆手里滴溜溜打转,好像钻头一样突刺而出,挂着一段旋转似地残影,叮!正刺在独角铜人槊和双斧的交汇之处。一股陀螺似的力道涌出,顿时使柳亨和雄阔海两人停止了纠缠。斧槊分开,两人同时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算是各自站稳了身形。
  论力道,李言庆无法和两人中任何一个人相提并论。
  但是论技巧,李言庆却是占居绝对优势。象龙的爆发力和冲击力,在加上李言庆的巧劲,恰好化解了两人的力量。可即便如此,象龙也不禁后退几步,希聿聿仰天长嘶,似是极为愤怒。
  这马中之龙,天性骄傲。
  眼前两个家伙居然能逼得它后退,顿时激起了象龙的怒火。
  李言庆连忙探手抓住缰绳,口中不断发出呼哨,好半天才把象龙安抚住。
  此时,雄阔海已退到了李言庆的身后。他也知道,象龙发起火来,那是狂野如疯虎一样。打是能打得过象龙,可言庆能舍得他收拾象龙吗?所以,还是乖乖的躲一旁去,省的惹象龙生气。
  言庆稳稳坐在马上,盯着柳亨,上上下下的打量。
  柳亨则是一脸警惕之色,看着李言庆,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独角铜人槊。他没有听清楚李言庆刚才的呼喊,不过看样子,这个人和雄阔海是一伙儿的。而且刚才李言庆的一槊,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柳亨莽是莽了一些,人却不傻。眼前马上将,绝对是一个使槊的好手。
  “你叫柳亨?”
  “正是!”
  “你父亲是柳周臣?”
  “是啊?”
  “我是李言庆,河南讨捕大使,黑石鹰扬郎将。”
  “你就是李无敌?”
  柳亨不禁吃了一惊,惊讶的叫道。
  他这一叫,却令周遭的路人感到万分惊喜。
  “这就是李无敌,李郎君?”
  “果然是一表人才,果然威风凛凛……”
  “哈,李无敌来了,那虎牢关外的贼子们,定然没有好下场。居然敢犯我荥阳……李无敌威武!”
  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声,顿时引得无数人响应。
  李言庆一见场面有些混乱,连忙拱手道:“诸公,李某尚有军务在身,还请格外稍安勿躁。
  待大军通行之后,哨卡即会放行……柳亨,牵着你的马,带着你的人,跟我来。”
  他拨转马头,往队伍行进的方向靠拢。
  柳亨有些发懵,不过却很听话的牵着马,拖着独角铜人槊,带着两个随从,紧跟在李言庆身后。
  那路上行人纷纷道:“是啊,莫耽搁李郎君的公务,咱们再等一等!”
  “李无敌,干掉李逆!”
  “……”
  哨卡两边随着热闹,但并不混乱。
  李言庆带着柳亨,很快赶上了队伍。他这才勒住马,看着柳亨道:“你这家伙,怎敢擅闯哨卡?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若是被人传出去,就算是柳先生出面,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性命。”
  他说话倒也不客气,但言语中的关切之意,还是流露尽致。
  柳亨心里一暖,对李言庆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别看他年纪比言庆大了不少,可是这天下间,又有多少人敢在李言庆摆谱呢?自少年成名以来的偌大名头,有时候会让人忽视了言庆的年纪。
  “李郎君,是我爹让我来投奔您的。”
  “啊?”李言庆吓了一跳,还以为柳周臣出了什么事情,连忙问道:“柳先生可是有什么麻烦?”
  “麻烦?没有啊!”
  柳亨道:“我爹让我来投奔您,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我爹说:家有内贼,需早决断……还说让我从今以后,就在您身边效力。”
  李言庆恍然大悟,这是柳周臣向他表明态度的一种方式。
  看起来,柳周臣已经做出了选择!
  家有内贼,需早决断?
  言庆沉吟片刻,扭头对薛收和祖寿两人笑道:“看起来郇王殿下也有了选择,咱们也要行动起来!”
  ……
  注:柳亨,字嘉礼,隋大业末,为王屋长,陷李密,已而归京师。姿貌魁异,高祖奇之,以外孙窦妻之。三迁左卫中郎将,寿陵县男。以罪贬邛州刺史,进散骑常侍。代还,数年不得调。持兄丧,方葬,会太宗幸南山,因得召见,哀之。数日,入对北门,拜光禄少卿。亨射猎无检,帝谓曰:“卿于朕旧且亲,然多交游,自今宜少戒。”亨由是痛饬厉,谢宾客,身安静素,力吏事。终检校岐州刺史,赠礼部尚书、幽州都督,谥曰恭。


第五七章 东都(五)
  李密在暴风雪夜,对虎牢关发动偷袭。
  本来,这是一次极为隐秘的偷袭行动,却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而使得偷袭,演变成强攻。
  以才具而言,辛文礼没有徐世绩那种敏锐的战争天分。
  但二十余载从军,十数年宦海生涯,却使得辛文礼有着超乎于徐世绩的沉稳和谨慎。辛世雄死后,辛氏已经没落。和五姓七大家不同,辛氏已武功传家,远不似经史传世那般根基深厚。
  世胄中,一家覆没,还有其他族人帮衬。
  但似辛文礼这样以军功传承的家族呢?当辛世雄战死之后,辛文礼足足有六年时间未有升迁。哪怕他战功不俗,也一样得不到几乎。没有人在上面为你活动,更让辛文礼小心翼翼,凡事必三思而后行。毕竟,辛家中以他官位最显。如果他再出了问题,那辛家可就没了指望。
  接手虎牢之后,辛文礼迅速在从原武至虎牢关这短短的一段路途中,布置下来十数个耳目。
  正好李言庆在荥阳大肆修建木屋,以收拢流民。
  于是辛文礼有样学样,把他的据点耳目和那些流民木屋混在一起,除他自己外,无人知晓。
  李密绕原武偷袭,辛文礼的那些个耳目立刻觉察。
  于是一小队隋军细作试图攻击李密,为同伴争取报信的时间。这本是自发的行为,说实话很愚蠢。可是没想到领军偷袭虎牢关的前锋军立刻把报复的范围扩大,迅速涵盖所有流民。
  这沿途流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遭受城门之灾,顿时奋起反抗。如此一来,也使得战事扩大,更使得辛文礼提前一个时辰,就得到了消息,进行准备。辛文礼立刻燃起烽火,点起狼烟。只是在这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烽火很快熄灭,狼烟也无法传递讯息。但即便是这样,也足以使李密被迫改变计划。
  随着偷袭失败,李密恼羞成怒。
  立刻下令以徐圆朗为首的前锋军,向虎牢发动猛攻。
  同时,李密迅速占领了原武县,以原武为后军重地,命王当仁王伯当兄弟镇守原武,而后他亲率大军十二万,兵发虎牢关。随行众将中,有左武侯大将军单雄信,右武侯大将军王德仁。并李公逸、张公瑾、孙长乐,牛进达等一干瓦岗大将,浩浩荡荡直抵虎牢关城外。
  李密在金堤关废墟上设立中军帅帐,遥控前方战事。
  原以为徐世绩走了,李言庆不在,这虎牢关理所应当可一举攻克。
  可辛文礼却死活不肯出击,任凭你如何猛攻,他是见招拆招,消磨瓦岗军的士气。虎牢关经过秋季修缮之后,比之早先更高,更坚厚。关内屯扎有两营兵马,辛士杰和崔万里两人联手坐镇。再加上辛文礼本部鹰扬府一千人,使得虎牢关内屯扎五千兵马,足以和叛军周旋。
  至第二天正午,罗士信率部抵达虎牢关。
  辛文礼惊喜异常,亲自率辛士杰和崔万里军前迎接。
  “罗将军,你怎么来了?”
  “昨夜李郎君发现一些异状,担心虎牢会出问题,于是就命末将率五千兵马,前来支援将军。”
  “那李郎君今在何处?”
  “李郎君……没来。”
  辛文礼什么样的人物?哪怕算不上人老成精,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他看得出,罗士信似乎言不由衷,立刻没有再询问李言庆的踪迹。和罗士信寒暄片刻之后,他命援军就地扎营,然后把罗士信引到一座小帐中。
  “罗将军,是不是出了意外?”
  罗士信看看掌中的辛士杰和崔万里,辛文礼朝他二人摆摆手,两人立刻走出小帐,在门口守卫。
  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罗士信递给了辛文礼。
  “李郎君说,将军看完这封信后,勿论做何决断,他都没有意见。
  不过李郎君请将军相信,他绝无意争夺什么。他所作所为,只为保荥阳百姓不受战乱之祸。”
  辛文礼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接过书信后,却久久不肯拆阅。
  李言庆似乎要有大举措!
  这举措也许会危害到他的前程,但他还是要去做。
  对李言庆,辛文礼即感激又钦佩。若荥阳郡没有李言庆支撑,也许早已经是满目疮痍。而到现在,荥阳却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乐土之一。人们照样经商,照样耕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因何在?
  就是因为李言庆仍在苦苦支撑!
  辛文礼的军事才能也许不如徐世绩,但他的政治头脑和眼光,却是极为毒辣。
  如今这时局,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知道!然则他却能看得出,在李渊起兵进入关中的那一刻开始,隋室已经没有了希望。李言庆苦苦支撑,求得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呢?
  辛文礼隐隐约约能觉察到,言庆背后,似乎有一股巨大的能量。
  从他幼年以咏鹅体成名,到后来拜入霹雳堂,再到转战高句丽,抗击杨玄感,直至今日正三品的河南讨捕大使。言庆身后,似乎还藏有一个神秘的人物,支撑言庆到现在,仍坚守在荥阳。
  不过,不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至少他在荥阳,保住了荥阳百姓的安乐生活。
  这些年来,李言庆活命无数!
  在荥阳郡获得新生的流民,何止万人?简直可以以十万计。
  只凭这一点,辛文礼就服气李言庆。你看,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却不见少。地少人多,于是出现了轿夫这个职业……这只是言庆为荥阳百姓做出诸多贡献之一,却可以看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却使得这块土地,变得越发繁华,越发兴旺。
  有时候,辛文礼就在想,如果李言庆坐镇一方,执掌荥阳,又会是什么样子?
  想来,总不会比现在更坏吧!
  辛文礼把书信抽出来,一目十行,迅速阅毕。
  “罗将军,信上所言的事情,果然当真?”
  “末将不知道信上说了些什么,不过李郎君在路上与荥阳来人相遇之后,就带领三千人,于中途离开。”
  辛文礼突然笑了!
  “我只是鹰扬郎将,所在意的,是虎牢安危。
  这其中涉及政务,非我所能。所以无论李郎君如何作为,都与我没有关系……我的任务,就是守住虎牢。”
  “末将得到的命令,亦是协助辛郎君,绝不是李逆前进半步。”
  “如此甚好,我们登城再说。”
  辛文礼说着话,把手中书信在帐中的牛油蜡烛上点燃,化为一团灰烬。而后他走出军中,和罗士信一同前往城楼观察敌情。辛士杰和崔万里相视一眼,都没有开口,紧随辛文礼之后。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可是这气温却似乎更低,更冷。
  辛文礼下意识的裹了一下身上狼皮大氅,举目向远处眺望。
  只是他的思想,却不由自主的……飞向荥阳县。
  ……
  “周臣……我决定献出荥阳。”
  午饭时,杨庆把柳周臣留在房间里,在吃饭的时候,看似浑不经意,说出心里话。
  “啊?”
  虽则柳周臣早有准备,更清楚杨庆一定会和自己商议。
  可亲耳听到杨庆说出来的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
  “献出荥阳?”
  “周臣,你认为,如今隋室还能撑下去吗?”
  杨庆没有回答,反而很再次发问。不过没等柳周臣开口,他自己就给出了答案:“今上幸临江都,转眼已经一年多了。本来我以为皇兄只是去散散心,哪知他一去不回,把偌大一个江山撇下,于江都醉生梦死。我没有去过江都,也不知那边有什么好。但我知道,关中才是根本,中原才是命脉。二者去其一,这江山必然大乱。可是皇兄……至今仍无回转之意。”
  现在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李渊已经得了关中,把西京长安牢牢围困。
  关中世胄,旗帜鲜明的表明了立场,杨广现在就算是再回来,也无力回天。这大势已去,非人力可以挽回。如果李渊没有出兵攻占关中,如果杨广在李渊攻入关中之前,哪怕是宣布移驾返回也好,这时局就未必会有今天这样的动荡。那个时候,说不得隋室还有得救……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杨庆甚至已经弃用了‘孤’这个称呼,而改称‘我’。
  这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柳周臣抬头问道:“王上为何突然言降?”
  好吧,就算是你要投降,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做出了决定。要知道,昨天这个时候,杨庆还在兴致勃勃的谈论时局,一夜的功夫,却下定决心。
  柳周臣很好奇,那郑孝清究竟和杨庆说了什么事情,令杨庆改变主意?
  杨庆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梁郡……降了!”
  “啊?”
  又是一个让柳周臣吃惊的消息。
  杨庆抬头苦笑道:“杨旺已经归降李逆……李密,只是现在,仍秘而不宣。
  杨旺给我送来一封信,劝我投降。他说李密是天命所归,这时局已无可挽回。失去梁郡之后,李密掌控大半个山东,已将我们于江淮切断。如今,东都似乎也不太稳固,王侄年幼,难以镇住局面。我思来想去,与其这样子硬扛下去,倒不如早早降了,留一条后路给自己。反正李密迟早会攻破荥阳郡……虽说李言庆能打,可是他能扛得住天命,扛得住大势吗?”
  柳周臣无言以对,只是静静的饮了一口酒。
  “不过周臣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李密说好,他占领荥阳之后,不会大肆破坏。
  他要的是洛口仓,要的是巩县,要的是李言庆的人头。到时候我还是荥阳郡守,而你,将成为我的长史。”
  以前,碍于自己的身份,杨庆无法给柳周臣一个妥善安排。
  而现在,他若是降了李密之后,就能名正言顺的任用柳周臣。
  柳周臣心里不由得一暖,同时鼻子有些发酸。
  杨庆还记得我,还顾着我们的交情……他甚至有种冲动,去告诉杨庆自己已经把他出卖了。
  可话到嘴边,柳周臣又按耐住。
  这时候的半点冲动,半分感情用事,都会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样,杨庆也将陷入危险之中。
  “主公,真的决定了?”
  此时,柳周臣已经改变了对杨庆的称呼。
  杨庆笑了笑,“决定了……呵呵,其实下定决心,也没那么困难。我和他们已经说好了,勿论虎牢是否告破,后日我都会献出荥阳郡。到时候,辛文礼必无心恋战,就让李密和他们接着斗吧。”
  他们,无疑是在说李言庆等巩县集团的成员。
  看得出来,杨庆对李言庆似乎已失去了耐性。以前他需要靠着言庆守卫荥阳,而现在……他不再需要。
  有什么不满,尽可表达出来。
  杨庆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李言庆如此反感。要知道,最开始的时候,他对言庆的印象挺好。
  也许……就是从张须陀被杀的那一天开始,杨庆感受到了李言庆给他带来的威胁。
  所有美好的开始,都难以保持一个完美的结束。
  杨庆的控制欲,还有他墙头草的习性,注定了要和李言庆分道扬镳……
  柳周臣离开了郡守府,这心情依旧有些复杂。杨庆对他的照顾,对他的信任,让他感觉很痛苦。
  他没有乘坐小轿,事实上也不敢再乘坐轿子。
  天晓得那小轿会把他带去何处?柳周臣此时此刻,只想一个人好好的安静一下,思索一下未来的打算。杨庆对他仁至义尽,那么他也要还以报答。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杨庆的性命,保住杨庆的荣华富贵。到时候,不管杨庆是否能原谅他,于柳周臣而言,却可以心安。
  沿途,不少人在清扫继续。
  碎石铺成的大街,显得格外热闹。
  店铺照常营业,行人络绎不绝。哪怕虎牢关的战事已经传到了荥阳人的耳中,可荥阳人却好像无所谓一样。因为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李郎君已亲率大军,抵达虎牢关。叛军再强,也非李无敌的对手!
  “老爷,少郎君回来了!”
  回到家,柳周臣刚一进门,就有家人上前禀报。
  “回来就回来吧……你说少郎君回来了?”
  我不是已经让柳亨去投靠李言庆了吗?这孩子怎么又跑回来了?
  柳周臣顿时色变,却让家人感到有些奇怪。少郎君回家,似乎很正常嘛……何至于如此模样?
  “少郎君自己回来的?”
  “啊,那倒不是,少郎君陪着两位郑郎君,在客厅说话。”
  郑郎君?
  柳周臣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他旋即平静下来,点头示意那家人退下。似有意无意的向府门外扫了一眼。刚才他满腹心事,所以未曾留意。而现在,他就看出了一丝端倪……
  宅院四周,多了许多小商贩。
  更有十几顶蓝顶小轿,分散周围。
  虽然这些人看似没有关注宅院。可柳周臣心里明白,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目标就在他家中堂上。
  深吸一口气,柳周臣轻轻搓揉了一下面庞。
  果然是李孝基的儿子,不愧是大野虎的后裔。明知道这荥阳城如今是暗藏杀机,你竟自投罗网?
  不过,有胆略,是一个好汉!
  想到这里,柳周臣整理一下衣冠,迈步朝客厅走去……


第五七章 东都(六)
  柳亨坐在下首,正和两个青年颇有兴趣的交谈。
  柳周臣一看,还都不陌生。坐在上首处的青年,虽则容颜上略做了一些修饰,可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他就是李言庆。李言庆身着青色锦缎子博领大衫,黑色蜀锦制成的领口外翻着,衬托出卓尔不群的风雅气质。腰系一根白色狮蛮玉带,赔一个青绸子麒麟图案的香囊。
  乍一看,着实世胄子弟的打扮。
  坐在言庆下首的青年,名叫郑艾,是荥阳郑氏二房子弟,也是圃田鹰扬府鹰扬郎将郑为善的独生子。如今在荥阳郑家书院就学,文采不俗,甚得郑仁基看重,被誉为郑氏三代翘楚,与郑宏毅并称郑氏双璧。不过别看他是书上打扮,却也练得一手好射术,弓马极为娴熟。
  郑艾的老子郑为善,就是以武而闻名。
  虽说比郑为善略显文弱一些,但一手射术,可百步穿杨。
  此人出现在这里,亦表明荥阳郑氏的态度。郑为善虽非族老,却手握兵权,在族中地位很高。其父郑祖盛,叔父郑祖行都是郑家族老,于是乎也使得郑为善的地位,变得格外尊崇。
  以前,郑元寿兄弟在时,郑为善尚不足挂齿。
  而今四房只剩下一个郑善果留守荥阳,郑元寿兄弟远赴太原,音讯全无。郑仁基接手著经堂之后,安远堂的堂号被二房所得。于是乎,郑为善水涨船高,成为郑氏二代弟子中仅次于郑仁基的领军人物。郑仁基长以政务,喜文采华美;郑为善武艺高强,有统兵之能,正暗合安远堂和著经堂的内涵。在郑氏族人眼中,这两房各掌一堂,说不得郑氏复兴,指日可待。
  “柳先生!”
  郑艾见过柳周臣,起身见礼。
  李言庆同样站起身来,向柳周臣一拱手,却没有说话。
  狠狠瞪了柳亨一眼,柳周臣示意他在堂外守候。然后摆手请李言庆和郑艾坐下,这才急切道:“李郎君,你怎么来荥阳了?虎牢关那边听说战事激烈,您不在那里督战,为何要来冒险?”
  “我若不冒险,杨公必死无疑。”
  李言庆淡定一句,却让柳周臣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如今的言庆,可不是当年那个手中毫无权利毛头小子。不管隋室颓败到何种程度,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巩县伯,黑石关鹰扬郎将,河南讨捕大使。他说出这句话来,莫非还别有用意?
  “杨公如若献城,我势必要复夺荥阳。
  到那时候,朝廷一道诏令,就算是我想要保住杨公项上人头,也是有心无力。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与杨公也好,于荥阳也罢,与我、与朝廷、与荥阳百万生灵,都有好处。所以我来了,同时也是向柳先生您保证,绝不会令你感到为难……”
  也许在李言庆的眼中,即便是杨庆献出荥阳,也无关大局。
  区区小县,唾手可得!
  言庆言语间流露出的意思,已传达明确。而从现在来看,他似乎并未夸口。郑艾的随同到访,也是向柳周臣表明了荥阳郑氏的态度:我们会站在李言庆这边,绝不会容忍杨庆投降。
  此前言庆和郑氏之间的种种龌龊,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柳周臣向郑艾看去,似乎是在确认。
  郑艾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李郎君的态度,就是郑公与我父为善公的态度,同时也是郑家,潘家和管城崔氏的态度。只要李郎君说出来,我们可以将所有一切,都视而不见。”
  “郑公和李郎君……”
  “呵呵,李郎君反出郑家,理亏在我。况乎郎君与宏毅小弟有救命之恩,郑公焉能忘恩负义?”
  一句话,过往数年间李、郑间的明争暗斗,有了一个答案。
  柳周臣不由得苦笑,轻轻点头,“若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我今日前来,只问郎君两件事。
  杨公何时会发动?内贼究竟是何人?”
  柳周臣这时候也看开了!
  杨庆想要拉拢世胄,献出荥阳的可能性非常小。
  所谓制约,所谓争斗,不过是杨庆一厢情愿罢了。也许从头到尾,李言庆就没有在意过杨庆。
  也罢,既然已经出卖了杨公,又何必再躲躲闪闪?
  与其这样子,倒不如痛快一些,不但能保住杨公的名节,还能给亨儿一个光明远大的前程。
  “李郎君,我欲令犬子投效……”
  “柳先生此言差矣。”李言庆大笑道:“你与我师世交,嘉礼亦即我兄长,说什么投效不投效,岂非是远了交情?大兄武艺高强,能与我麾下第一猛将百合而不分上下,可谓当时豪雄。只要他愿意,随时可来找我。我麾下麒麟卫,正需大兄这等豪勇之士,我焉能错过?”
  柳周臣不知道墨麒麟,却知麒麟卫之名。
  黑石关之战后,麒麟进行了补充,从原来的二百人,增至如今八百人,号千骑,是李言庆身边近卫。
  麒麟卫的渊源,柳周臣听说过,那可以从李言庆征战高句丽开始算起。
  麒麟卫下三大统领,也是李言庆三大护卫。雄阔海、郑大彪、阚棱,如今全都是正六品的军职,前途一片光明。李言庆说出这些,也就是告诉柳周臣,柳亨在我这里,级别不会低于正六品。
  正六品……荥阳县的县令,也不过如此吧!
  柳周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明日,杨公将在府中设宴,邀请荥阳缙绅。至于内贼……郑孝清。”
  李言庆看了一眼郑艾,郑艾立刻起身告辞。
  毫无疑问,他要把此事告知郑仁基,而后做出妥善安排。
  柳周臣心里苦笑:杨公啊杨公,你机关算尽,却不成想这荥阳郑氏,早已惟李言庆马首是瞻!
  “郎君此来,带兵马几何?”
  言庆一笑,“除一书记,未带一兵一卒。”
  “李郎君如此大胆,可知杨庆手中,尚有八百军校?”
  “呵呵,我有嘉礼兄,可抵千军万马……柳先生无需担心,该如何就如何吧。一切很快就会过去,我可以项上人头担保,杨公毫发无伤。另外,我也要让李密知道,窥探荥阳的后果。”
  说完,李言庆站起身,拱手与柳周臣告别。
  “郎君不知在何处留宿?”
  “哦,若有事情,可令告知门外蓝顶。凡双号蓝顶,皆为我之麾下,柳公只管放心,绝无问题。”
  李言庆在堂口与柳周臣一拱手,然后和柳亨打了个招呼,施施然离开柳府。
  “爹,李郎君怎么走了?”
  柳亨走进厅堂,疑惑的询问。
  柳周臣闭上了眼睛,半晌后突然大笑起来。
  “孝基,你有个好儿子啊……可惜,实在是可惜了!”
  如果李言庆能够光明正大的以李氏族人身份出现,凭他的名头和能力,说不得李氏门阀,会重点培养他。只可惜,他现在不能表明身份,也使得他目前只能以辅臣之身行事,而无法逐鹿天下。等他能表明身份的时候,这大局只怕已尘埃落定,李言庆这机会也将随之消失。
  时也,命也!
  若非如此,焉知他李言庆,就做不得十八子吗?
  “嘉礼。”
  “爹!”
  “等这件事结束了,你就跟着李郎君走吧。不过你要记住,勿论李郎君如何待你,尊你,你都需牢记那尊卑上下之分。切不可因李郎君对你的客气,而目无旁人。郎君身边,藏龙卧虎,绝非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你跟随着他,我也就了了一桩心事,无需再为你而操劳。”
  “爹,我记下了!”
  柳亨不好读书,没有文采,却不代表着他是个傻子。
  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柳周臣这一席话中,似隐含深意。不过试想一下,李郎君手下果然藏龙卧虎。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不成想一个雄阔海,就已压制住他最为骄傲的才能。据说,郎君的大舅子,比雄阔海更甚几分。
  此后,自己还真得要约束一下,莫再目中无人喽!
  父子二人在厅堂上静静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自顾自的想着心事……
  ……
  一日无事,荥阳看似很平静,没有任何波动的迹象。
  第二天,杨庆设宴邀请郑仁基等一干荥阳缙绅在府中赴宴。这也是杨庆自就任以来,第一次设宴款待荥阳缙绅。
  天还没黑,荥阳郡守府门外就已是车水马龙。
  堂堂荥阳郡守,大隋朝的郇王设宴,哪怕是世胄门阀,也不能太摆架子不是?该提前的要提前,该备礼的要备礼。这刚进酉时,一台台轿子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停在郡守府门外。
  骑马?
  磨大腿,还不费力。
  坐车,似乎不甚气派。
  荥阳人现在流行坐轿子,世胄家中,大都备有几顶大轿。或八人抬,或十六人抬,看各自的状况而定。
  轿顶色泽不一,上绘有各大世胄家族的族徽、标志。
  往这轿子里一坐,在街上走一圈,绝对是一件很畅快的事情。只是这轿夫,却需很专业方可。普通人想做一个合格的轿夫,还需要进行培训。你得让坐在轿子里的人不颠簸,不晃荡,很舒适,很平稳才行。同时这行进速度,也可以根据坐轿人的要求调整。仅这两点,没一个月的训练,根本就做不成。
  这年头,世胄家族那个不是十万贯记,百万贯记?
  养几个轿夫算得什么?于是乎在买卖奴仆的时候,你若是会抬轿子,绝对是一门专业技能。
  而如今各地的轿夫,有六成是出自唐人商行……
  郑仁基一袭青衣,外罩大氅,走下大轿。
  与相识的熟人们纷纷招呼,同住在荥阳这小小的县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什么陌生人。
  郑家前来者,有郑仁基,郑善果,郑祖行三人。
  崔家则有崔素珍、崔君宙叔侄。
  此外还有潘家,卢家等十数个世胄缙绅。大家在府外稍作寒暄之后,就随着郡守府家人,走进府内。
  “今天,还真热闹啊!”
  “是啊是啊,这几年都没有与诸公相聚。今日托王爷的福,大家聚在一起,正可乐呵乐呵。”
  有营养没营养的话,一大摞。
  这厅堂上的酒宴,随着鼓乐声也就拉开序幕。
  不过这时候,只是一个序曲,正餐还没有开始。所以杨庆没有出现,则是由杨庆的长子杨怀敬作陪。王爷嘛,总要有王爷的谱儿不是?正餐不开始,身为主人的杨庆,尚不能登场。
  随着三通鼓声响起,杨庆终于出现。
  他一身花团锦缎子大袄,一脸和煦笑容。
  “诸公,孤有事来迟,还请恕罪,恕罪啊……怀敬,快快摆酒上菜,孤先敬诸公,以为谢罪。”
  身为司礼的柳周臣举槌准备敲击面前小鼓。
  所谓司礼,就是掌管酒宴进程的人。鼓声一通,上什么样的菜,鼓声两通,走什么样的酒水。何时换菜,何时歌舞……等等一切,全在司礼手中掌握。可以说,这司礼就是酒宴上的司令官。
  柳周臣正准备击鼓,却听崔君宙突然道:“王爷,且慢!”
  “啊,崔公有何事?”
  “我观酒宴,似少了一人,不知王爷可曾邀请?”
  “不知少了哪位?”
  “就是巩县伯,河南讨捕大使,李言庆李郎君……崔公既然邀请了荥阳名士,李郎君不至,我等焉敢自称名士?”
  “是啊,李郎君为何没有来?”
  杨庆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形式似乎有些不好,好像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他设计的蓝本。
  “李县伯如今在虎牢,正与李逆交锋,非是孤未请,实他无暇前来啊。”
  “王爷,你没有请,焉知李县伯不至?”
  郑仁基微微一笑,“既然王爷未请,倒不如由在下,邀请一下……来人,请李县伯入座。”
  杨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
  未等他做出反应,只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声,“郑公,言庆是你的小辈,焉能经受您这一个‘请’字?”
  话音未落,府门口一阵大乱。
  紧跟着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卒簇拥这两个男子走进院中。
  那两个男子,一个四旬年纪,人过中年。一身明光甲护体,肋下佩剑,威风凛凛。
  在他身旁,则是一个青年,青衫黑靴,手握横刀。
  不过在他另一只手中,还拎着一个黑漆木匣,看上去好像是礼物。这青年一出现,满屋缙绅纷纷站起。
  杨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下意识退后一步,旋即又挺起胸膛。
  “郑郎君,你怎会在这里?”
  “哦,末将是奉李将军之命,前来守卫荥阳。”
  “守卫荥阳?荥阳又无战事,何需守卫……李郎君,你不在虎牢关督战,怎么跑来这里?万一虎牢出事,岂非荥阳危矣?”
  杨庆觉得自己的思绪一下子乱了,说话也显得不甚利索。
  杨怀敬也很紧张,手握酒杯,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庆笑着走到了堂上,示意身后一个中年文士,奉上黑漆木匣。
  “王爷无需担心虎牢,那里固若金汤。
  李逆虽人多,不过乌合之众而已。他若是想死,我自不阻拦。不过我想,他是聪明人,也识得轻重。
  末将此来,是要为王爷道喜……少郎君,若我是你的话,定会先看罢锦盒中的礼物,再决定是否摔杯。”
  杨怀敬手一哆嗦,骇然凝视李言庆。
  “此为何物?孤又有何喜贺之?”
  言庆笑道:“就在刚才,末将得到了消息。李逆所居新郑,已为我麾下薛收复夺。此前王世充王将军复夺了阳城县……如今新郑阳城重回王爷治下,岂非是一大喜事?焉能不贺呢?”
  “你夺了新郑?何时所为?”
  李言庆叹了口气,“就在王爷下定决心之时。”
  杨庆闻听,噗通坐在椅子上,骇然凝视李言庆,久久不语。
  “王爷不看看末将的礼物吗?”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李言庆再次开口。
  杨怀敬犹豫一下,把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打开了锦盒。这一打开,杨怀敬仍不住惊叫一声,吓得立刻松开手,后退了好几步。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双手随之握成拳头。
  那锦盒底部,铺着一层生石灰。
  上面摆放着一颗皓首人头,血迹还未干……
  郑孝清?
  杨庆看清楚了那人头的样貌,心里又是一颤。
  “本来末将早就该来,只是临时有事,不得不耽搁了一下。来拜见王爷之前,末将顺手请郑郎君抄了郑孝清的家宅。从他宅中搜出与李逆往来的书信,并有武器铠甲,一并查收……呵呵,此等逆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以末将自作主张,将郑孝清满门一百二十四人全部正法,不知王爷可要清点一番?”
  说完,李言庆朝郑仁基等人一拱手,“小侄冒昧,未经族长允许,擅灭一宗,还请恕罪。”
  郑善果淡然道:“此等乱臣贼子,该杀!”
  “是啊,我郑氏素以忠义传家,如今竟出此等逆贼,杀得好……”
  到了这时候,杨庆还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那他可真就是棒槌了!
  没错,他还有后招……客厅外他尚藏有三百刀斧手。本是为预防意外,而特意准备。可是现在……
  郑为善只带了一队人马,不过几十人而已。
  如果自己这时候赌一赌,说不定……
  赌,还是不赌?
  杨庆心里不禁犹豫。
  柳周臣在堂下看得清楚,不由得暗自心惊:这李郎君,果然是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万钧。
  灭门,好狠辣的手段!
  赌了!
  杨庆见李言庆走到席间坐下,不由得心生怒气。
  他抬手将酒杯摔在地上。按照他的计划,酒杯一摔,刀斧手一拥而上。可是酒杯落地,却没有任何动静。
  好半天,一个老管事颤巍巍走进厅堂,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老眼昏花,上前清扫。
  “杨正?”
  杨庆失声呼喊。
  李言庆笑道:“王爷何故如此不小心呢?想必是听到新郑复夺,而城中内奸被杀,高兴所致吧。
  老杨,赶快打扫干净,莫耽搁了我等的快活。”
  杨正,你这老杀胚……
  杨庆眼中似是喷火一样,怒视杨正。
  哪知那杨正扫完了碎片后,颤巍巍抬起头,“王爷,老奴有一事,需向王爷禀报。”
  “讲!”
  “老奴年纪大了,恐怕难以继续伺候王爷。刚才王爷让老奴传话,结果老奴一不小心说错,使得杨安带着人离开。后来老奴才想起来……似乎错了!老奴想向王爷请辞,搬去巩县。”
  “去巩县?”
  “是啊,老奴的小孙儿,在年初升入麒麟馆就学……呵呵,老奴想去巩县,好生照看一下孙儿。”
  那边李言庆开口了,“杨管事,你孙儿入了麒麟馆?叫什么名字?”
  装,你他妈的再装!
  杨庆咬牙切齿,而柳周臣却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李言庆这是保全了他的面子,完了他的名声。否则,若杨庆知道是他出卖,柳周臣实不知晓,该如何面对。
  可李言庆,又是如何搞定了杨正?
  柳周臣这心里面,是疑惑不解……
  杨正回答完了李言庆的问题后,颤巍巍离开厅堂。
  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让杨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他呆呆的看着李言庆,又看了看厅堂上,和李言庆谈笑风生的郑仁基等人。突然,杨庆颓然低下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自己以为自己很聪明,把一切掌握在手中。
  可实际上呢?
  自己是最愚蠢的哪一个人!
  荥阳郡,从来就没有被他掌控过。
  可笑自己还以为,已掌握了全局……一阵剧烈的咳嗽,杨庆再次抬起头,凝视李言庆的笑靥。
  “李郎君,孤忽感不适,就不奉陪了。
  怀敬,代为父照顾好诸公,孤乏了,想去歇息一下。周臣,你扶我一下,我想回去好好休息。”
  柳周臣连忙放下鼓槌,匆匆走到杨庆身旁,把他搀扶起来。
  这一刻,他能感受到杨庆内心里的软弱和空虚。忍不住向李言庆看去,却见言庆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何时,已经不见。
  杨庆认输了!
  他愿意,交出手中一切权力。
  “王爷为荥阳郡操劳,的确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不如这样,洞林寺佛门重地,又可欣赏美景,正是休养之地。王爷何不到洞林寺休养?即可恢复身子,也能参佛礼拜。待王爷身体康健了,荥阳郡还需您来主持啊!”
  你既然低头,索性干脆些,把郡守府给我让出来吧……
  让出了郡守府,才算是真正的解脱!
  杨庆身子微微一颤,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可是输得真叫一个彻底啊!不过,自己又何时占居过上风?
  他向李言庆看去,目光很是复杂。
  “如此,荥阳郡就拜托李县伯了!”


第五七章 东都(七)
  阳城县复夺,给暴风雪过后的洛阳,增添了一分喜气。
  越王杨侗更是万分高兴,下诏举城欢庆,以贺阳城县回归。也难怪他们如此,自从李密接掌瓦岗之后,所听到的,所看到的,就是一座座城池的丢失。虽则有虎牢大捷,虽则有黑石大捷,可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并没有因为这两场大捷而收复回来,终究是一桩遗憾之事。
  杨侗不是没有想过收复失地,只是在他看来,收复阳城县的人,应该是李言庆。
  但没想到,李言庆还没来得及出击,王世充就报奏来喜讯。阳城收复了!这也许是大业十三年的冬天,最值得开怀的一件事情吧。
  少年王爷杨侗在宫中摆下酒宴,宴请洛阳臣工。
  酒宴结束之后,他把元文都卢楚几人找来,并且还招来了独孤武都议事。
  本来,杨侗还准备让段达过来。只是段达偶感风寒,这几日都未曾上朝。甚至连阳城复夺,皇宫酒宴都没有参加,想来是真的病了。这一场风雪,还使得右监门大将军裴仁基也病倒榻上。不过他不是偶感风寒,而是在暴风雪之夜,仍率部巡视皇城,以至于患了场重兵。
  不过,裴仁基来不来都无所谓,杨侗并不是非常在意。
  “王世充刚收复阳城,这就立刻换将,只怕军心会有所波动。”
  “王上何需担心,到时候独孤将军接手军务,只需请李县伯一同前往,自可震慑军中士卒。”
  卢楚笑呵呵回答道:“以李县伯在军中的威望,再加上他长孙大将军的弟子,裴大将军女婿的身份,想来也不会出现什么差池。独孤将军也是军中老帅,而且又是皇室宗亲,只要平稳接掌军务,用不了太久,自可掌控军事。到时候,内有独孤将军坐镇,外有李县伯运筹帷幄,李逆猖狂不了多长时间。待李逆被灭,王上可挥军直入关中,将李渊一众一网打尽。”
  “是啊,王上手中有独孤将军和李县伯两柄利剑,何愁不平靖天下?”
  元文都表示赞成,言语间似这天下大乱,已经平定下来。
  坐在元文都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个头很高,仪表不凡。颌下长髯,颇有几分庄重之气,他一手捻须微笑,一边轻轻颔首。此人就是独孤武都,论辈分,属独孤皇后的族侄,于杨广同辈。
  独孤家族,是西魏八大柱国独孤信的后裔。
  而独孤信一生最有名的,除了他显赫的战功之外,还有他膝下的七个女儿,有名七仙女。
  杨坚的老婆,是他的女儿。
  李渊的父亲,也是他的女儿……
  在加上北周时独孤信的一个女儿还是皇后,也造就了独孤家族在关陇贵族之中长盛不衰的地位。
  杨侗满怀期望的向独孤武都看去,希望他能表明态度。
  独孤武都按辈分,那是杨侗叔爷辈儿的人。不禁呵呵一笑,“我亦久闻李县伯之名,能与他联手却敌,也是一桩快事。”
  “哈,独孤将军有此想法,何愁我大隋不兴?”
  “那替换王世充的事情,还需加快速度。若拖得太久了,只怕王世充会有反复。”
  “是啊,独孤将军来洛阳也有半年了,想必对河洛的时局已经了然于胸?不知何时可以出马?”
  独孤武都说:“愿从王上之命。”
  “即如此,那就乞寒到来之时替换吧。
  到时候孤会召回王世充。而且那时候李县伯也会来洛阳述职。到时候独孤将军正可与李县伯认识,然后将王世充军权削去。不过,他夺回阳城县,也算立下了功勋,又该如何安置呢?”
  卢楚似浑不经意道:“近来南阳匪患严重,已隐隐有扩散至襄城郡的趋势。
  襄城通守段大成不是几次呈报东都,请求朝廷增派能征惯战之人,前去平定匪患吗?王世充虽则打李逆不成,但他剿匪确是有功。此前他在南阳打卢明月不就打的很好,索性命他为南阳校尉,命他平定匪患不就是了?算起来,南阳校尉也是从三品的品秩,比他现在的职务,可高出一品呢。”
  没错,南阳校尉的品秩的确高,而且有独领兵事的权力。
  可问题在于,一旦王世充到了南阳,就算是被隔离出东都的权力中心之外。南阳和洛阳不同,洛阳有含嘉仓,有兴洛仓,还有洛口仓……可南阳呢?物资匮乏,匪患严重。加之此前王世充在南阳打卢明月的时候,有点过于毒辣,以至于好几个城镇在战火中变成了废墟。
  南阳人对王世充的怨念,可是深重的狠呢!
  卢楚对王世充的厌恶,由来已久。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王世充,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原因嘛……很简单,那就是王世充的血统。
  王世充本姓支,是西域人的后代。别看他如今是太原王氏子弟,可实际上他和王氏没有半点血统关系。王世充是出生后,随母亲一同去了王家。虽然姓王,骨子里却是西域胡人的血统。
  卢楚乃范阳卢氏子弟,北方世族,位列五姓七大家之一。
  他对于血统的重视,甚至超过了许多世胄子弟。所以,他可以在看不惯李言庆的情况下,转而支持李言庆。王世充自入东都以来,八面玲珑,施以重金结交。看似勤勉,实又害怕繁琐。这个人是个标准的小人,粗鲁,虚伪,贪婪……卢楚从见王世充第一面,就不太喜欢。
  把他丢去南阳?
  任由他自生自灭去吧!
  他这点心思,正合了独孤武都的心意。
  王世充走的越远越好,这样阳城县的功劳,就与他关系越小;而元文都呢,也知道南阳的状况。可他也挺烦王世充,因为王世充好吹牛,好说大话。当初在洛阳时说的如何如何了不得,没想到一战夹石子河,二战邙岭,三战嵩高是损兵折将,令元文都的脸面所剩无多。
  当初,可是元文都一力推荐王世充!
  如今王世充小胜一阵,元文都也可以趁机下台。不过再让他去关照王世充,断然没有可能。
  三个人,三个心思。
  倒是杨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王世充刚打了胜仗就罢了他的官职,不免有卸磨杀驴的味道。
  不过他不清楚南阳的状况,而且王世充在南阳,似乎做得确实不错。
  从从四品的洛阳留守,一下子变成从三品的南阳校尉。这在品秩上,可是一下子连升两级,应该能补偿王世充了吧。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依卢将军所言,封王世充为南阳校尉,平定匪患。”
  杨侗一拍桌子,这王世充的未来,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卢楚、元文都和独孤武都三人相视,不由得全都心领神会,微笑着轻轻点头。
  这里面的奥妙,大家都心知肚明。卢楚没有了碍眼儿的人,元文都也打发走了一个瘟神。至于独孤武都,可以将阳城县大捷归于自己的手中。他的算盘很精明,自己和李言庆没有任何冲突,以后也不会有冲突。他荥阳郡的事情,独孤武都断然不会插手,就让李言庆搞吧。
  守好洛阳,令周遭安靖。
  结交李言庆,让他在前面冲锋陷阵。
  李言庆输了,和独孤武都无关;李言庆赢了,自己也能分来一些油水。如此一来,何乐不为?
  至于王世充嘛……谁还记得这个倒霉蛋呢?
  这心事一去,心情就格外敞亮。
  就在杨侗等人开怀畅饮的时候,忽然大殿外一阵喧哗。
  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的冲上了大殿,扑通就跪在了地上,“王上,出大事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
  “那王世充,王世充反了!”
  王世充反了?
  杨侗等人不由得一怔,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好在卢楚的反应快,将手中酒杯一放,起身怒声道:“早就知道这胡蛮子没好东西,果然如此……王上,末将请求调兵,平定阳城县。”
  “卢将军,不是阳城县……是洛阳!”
  那小黄门期期艾艾道:“王世充率兵已冲进洛阳,正向皇城逼近。”
  “啊……”
  所有人大惊失色,包括独孤武都在内,也无法保持先前的冷静。
  “王世充到了洛阳?何时抵达洛阳?为何没有通报?”
  “段达,段达老贼!”
  元文都立刻反应过来,破口大骂,“定是段达和王世充勾结,否则东都焉能不知王世充动向?”
  “几位卿家,现在该如何是好?”
  杨侗虽强作镇静,可是那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心中的恐惧。
  “王上,立刻紧闭宫门,务必守住皇城……只要王世充攻不进来,迟早会有援军抵达。对了,点燃烽火,点燃烽火,召集各路人马勤王。洛阳诸多世胄,焉能见那王世充如此的猖狂?”
  卢楚大声呼喊,立刻令元文都点头赞成。
  独孤武都道:“皇城中尚有禁军……裴大将军虽然不在,但王上也可以亲自指挥、调遣人马。
  命跋野纲出击,拦阻王世充。王世充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洛阳,他所带的人马必不会太多……还有,命令费曜死守太阳门,皇甫无逸死守右掖门。只要能坚持到天亮,必令王世充知难而退。”
  “没错,关闭宫门,坚守皇城!”
  元文都也上前献策道:“王上,仅是坚守恐怕难以支撑太久。臣有一计,可破王世充乱军。臣愿宫中禁军,自玄武门出,绕洛水偷袭王世充背后。若一旦得手,内外夹击,王世充必败。”
  “对,内外夹击!”杨侗手忙脚乱,嘶声叫喊:“立刻宣长秋令段瑜前来,令元太府出玄武门。”
  此时,洛阳城内,一片大乱。


第五七章 东都(八)
  夜半时,风起。
  荥阳郡守府内,已曲终人散。
  杨庆带着家眷妻儿,在郑为善的看押下前往洞林寺。也许,在尘埃落定前,他只能呆在那里。
  不过也好,杨庆不是说,他喜欢欣赏洞林湖的风景吗?
  勿论春夏秋冬,洞林湖的景色都别有滋味。这一次他可以呆在洞林寺中,好好的欣赏一个够。
  “柳公也跟去了?”
  李言庆在客厅外,遇到了柳亨。
  柳亨点点头,轻声道:“父亲说,多谢您为他掩去了尴尬。只是他和杨公从小一起长大,这种时候,他不能离开杨公。”
  “可惜了!”
  李言庆嘀咕了一句。
  其实他蛮想启用柳周臣。李孝基离开之前,曾对李言庆说过,柳周臣事无巨细,只需把条程告诉他,他就能办的妥妥当当,无需再去操心。这份细腻,非比常人可比。言庆身边人才众多,然则薛收也好,杜如晦也罢,甚至包括长孙无忌,都长于大局,而疏于细节方面。
  好在有许敬宗,现在又多了个祖君彦,可为李言庆打理上下。
  但在李言庆的心里,还是想找一个更妥帖的人。他曾设想过,搞定了杨庆之后,把柳周臣招揽过来。可现在看来,柳周臣虽然出卖了杨庆,但是对杨庆的那份感情,依旧存在。想要让柳周臣效力,难度很大……你可以说柳周臣虚伪,可他对杨庆的友情,也的确是发自内心。
  “嘉礼,今夜就由你巡守荥阳。”
  “喏!”
  柳亨大喜,拱手退下。
  言庆返回客厅,厅内只剩下郑仁基和郑为善两个人。三人稍事寒暄,便分宾主坐下。李言庆也不客气,坐在主位上。如今这荥阳郡,以他地位最高,官职最大,坐在这里,倒也不会失礼。
  “我一直想不明白,王、李联盟。
  李密已经出招了,可王世充却迟迟没有行动。我想不通,王世充耍出来的这一手,究竟是何用意?莫非他就是为了诈取一座城池吗?而且,他自九山失踪后,究竟藏在何处?”
  有军卒奉上茶水,李言庆喝了一口,把心中的疑问说出。
  郑仁基和郑为善相视一眼,也陷入沉思。
  好半天,郑仁基道:“昔日王世充入东都,太原王氏曾派人与我知,并言请我多多帮助王世充。
  我当时一直不明白,这王世充要我帮什么?他要军功有军功,要人有人,要钱帛,也有钱帛。洛阳城里,元文都被他买通,段达愿意为他说话。大大小小的臣工,也多站在他一边。
  不过我觉得此人,华而不实。
  说他言而无信,毫无道义可言,倒也不为过……贤侄,我听说王世充近来的境遇不算太好。由于之前连番失败,空耗了无数粮饷,折损了许多兵马。朝堂上对他已有不满,似想要罢去他现在的官职。如果说他这一切作为,是为了保住他的官位,阳城县倒是一个不错的由头。”
  李言庆摇摇头,“一个阳城县,恐怕还难以令他坐稳洛阳。
  要知道,过去半年中他折损兵马几近五六万,而且大都是屯卫洛阳的精锐人马。至于钱粮,更无需再说。兴洛仓几乎被他折腾空了,如此巨大的损失,单凭一个阳城县,还无法抵消。
  此人狡诈,而且野心颇大……
  恩,叔父所言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据传王上意欲令独孤武都将其取而代之。他如今夺取了阳城县,这命倒是能够保住,只是能否继续留在洛阳,恐怕还在两可。此人当初来洛阳,信誓旦旦想要开创一个大场面。为此,他花费了无数钱两,又岂能灰溜溜的离开,让独孤武都凭空得利?所以我猜想,他一定会设法留在洛阳……但如果卢将军他们不点头的话……”
  言庆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忽视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叩击黄花梨木扶手。郑仁基和郑为善也没有开口,静静的一旁喝茶。
  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李言庆的记忆,早已模糊。
  王世充最后好像是称王了!
  他怎么死的?言庆记不清楚,但言庆记得,他最后好像是自立为王了。既然是自立为王,那就说明此人并不把隋室看在眼里。王世充是那一年称王的呢?李言庆想不起来。反正依稀记得,就是在李渊进关中之后……难道说,王世充故布疑阵,是为了潜回洛阳,造反吗?
  “叔父,王世充会不会造反?”
  “啊?”
  “我是说,他会不会为了留在洛阳,而杀回洛阳去呢?”
  郑仁基手一哆嗦,骇然看着李言庆。一旁话不太多的郑为善道:“他如何潜回洛阳?”
  李言庆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我记得,他和左骁卫将军段达的关系不错。而东都屯军,基本上是左骁卫府的人马。如果段达肯帮他掩护的话,那王世充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返回东都,杀越王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郑仁基和郑为善相视一眼,全都露出惊骇之色。
  “可是,他不怕朝廷反扑吗?”
  “朝廷在河洛,如今能拨出多少人马?
  王世充既然敢这样做,那说明他在洛阳已经布下了足够的力量。只要左骁卫府不动,右监门府不动,整个洛阳地区,也就没有多少像样的兵马。如今李密攻打虎牢,等于拖住了我们的腿。颍川和襄城的兵力本就空虚,而南阳、江淮等地,匪患不绝,朝廷根本无力顾及。
  至于关中……我想正是因为关中的动荡,才促使王世充下此决心。
  李渊能兵困长安,他王世充为何就不能把持东都?恩,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兵马失踪,也就有了解释。自九山入邙岭,使得我产生畏惧。同时勾结李逆攻打虎牢,以吸引我的注意力,令我首尾难顾。他则可以趁乱自邙岭出,绕首阳山直奔东都……而这一段路途,也正是左骁卫府的屯军。”
  李言庆想到这里,突然笑了。
  “可怜李密聪明一世,却被王世充耍的团团转。”
  郑仁基试探问道:“贤侄,你难道不准备救援洛阳吗?”
  言庆一怔,深吸一口气道:“已经两天了,王世充应该已经抵达洛阳。我就算现在动身,也来不及了……再者说,我过去后,若王世充以越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我当何去何从?”
  “这个……”
  “王世充现如今还投鼠忌器,而我也需要解决李密。
  越王的性命,暂时不会有碍。再者说了,有我岳父在洛阳,王世充还不敢去危及越王性命。”
  “如此说来,你就任由那王世充作为?”
  李言庆起身凝视郑仁基,片刻后突然一笑,“非是任由,而是时机不到。叔父且耐心静观。”
  ……
  东都洛阳城中,王世充已控制住了局面。
  右监门将军跋野纲领兵出击,和王世充兵马相见后,却没有动手,而是下马向王世充行礼。
  皇甫无逸眼见形势不妙,弃右掖门杀出洛阳,投奔长安。
  而元文都原本准备领兵自玄武门出击,前后夹攻王世充。却不想那拿着宫门锁匙的段瑜,竟不见了踪影,只是玄武门无法开启。与此同时,费曜打开太阳门,放王世充率兵杀进皇宫。
  卢楚和独孤武都在混乱中被王仁则俘获,当场被砍成了肉酱。
  元文都还试图反抗,却被左骁卫将军黄桃树所杀,人头呈现至王世充的面前。
  杨侗在内侍的簇拥下,逃到了紫薇观里。他登上城楼,向外看去。只听皇城中喊杀声震天,王世充在段达跋野纲等人的簇拥下,出现在紫薇门外。此时的王世充,好生神气。一身黄金铠甲,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王世充,你未得诏令,擅自回京。
  专权独断,诛杀大臣,实非人子所为。孤如今就在这里,你即依持手握兵权,可敢杀孤否?”
  杨侗也冷静下来,话语中虽还带着颤音,却指着王世充大骂。
  哪知王世充一见杨侗,立刻翻身下马,匍匐在地,同时放声大哭。
  “微臣蒙圣上提拔,即令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只是元文都卢楚独孤武都三人皆奸臣,密谋与李密联合,欲加害王上。臣不愿苟从,于是三人对我猜忌,更不欲我立足于东都。臣也是没有办法,没有时间奏报,只得先行动手。臣若有半分诡诈,辜负了大王和陛下的话,天地日月可鉴,使臣满门抄斩,一人不留。”
  他这一番话,又让杨侗愣住了!
  难道元文都他们真的勾连了李密,想要谋害与我?
  “王世充,你若真是忠臣,可敢一个人前来见孤?”
  王世充二话不说,立刻卸去了衣甲,散开发髻,披发来到紫薇门外。他手无寸铁,更使军卒后退百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若李言庆在,说不得定耻笑王世充,果然是做戏的好手。
  只可惜,杨侗虽然聪明,但对于这世事太过陌生。他有些弄不清楚,这王世充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前卢楚对他说,王世充不行。
  后来元文都对他说,王世充虚有其名……
  但杨侗自己对王世充又有多少了解?还真不算多。眼见着城门就要开启,却听远处一阵急促马蹄声。
  裴仁基率裴家军士,风一般冲过来。
  “王上,休要开启城门。”
  王世充摆手,示意军卒让开一条通路。裴仁基来到王世充面前,虎目圆睁,怒目而视。
  “王世充,尔欲造反乎?”
  “裴大将军休要误会,王行满绝无反意。今日所为,只为自保耳。如若大将军不信,王行满可陪大将军,一同面见王上。”
  “裴大将军,你就看着他,一起进来见孤。”
  杨侗大声喊道。
  裴仁基沉吟片刻,甩蹬下马。
  他命令裴家亲卫守在紫薇门外,而后拱手道:“请王上开门,臣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使这奸贼害王上半根毫毛。”
  王世充神情自若,好像一点都不怕。
  当他和裴仁基错身而过的一刹那,低声道:“裴大将军,若欲杀我,我子侄皆在,定会为我报仇。到时候,你就算杀了我,王上也性命难保。何不退一步,我可保王上,绝无危险。”
  只这一句话,令裴仁基顿时,勃然大怒!


第五八章 君何人?(上)
  大业十三年,风起云涌,变化无常。
  十月初八,当洛阳举城沉浸在王世充复夺阳城县的欢乐中时,这个王胡子却突然间出现在洛阳,联合了左骁卫将军段达,以及跋野纲、黄桃树、费曜等留守洛阳的隋室大将,趁夜攻击洛阳皇城,诛杀卢楚满门共七十三口,元文都一家一百三十余人,以及隋杨宗室,独孤武都。
  右监门大将军裴仁基救驾,却被告知卢楚等人,秘密勾结李密,图谋造反。
  越王杨侗宣王世充进入紫薇观,商谈许久之后,王世充又拜见了越王杨侗的生母王太后刘良娣。
  随即,越王杨侗封王世充为左仆射,总督内外军事……
  天亮之后,王世充重又祭起屠刀。他下令抓捕卢楚元文都等人的心腹赵长才、郭文懿等人,并随即斩首。因赵长才等人的缘故,洛阳大小官员近百余人遭遇罢免,数千人因此而丧命。
  王世充血腥的屠杀,令洛阳陷入一种古怪的平静。
  十月十一日,坐落于丰都市的雄记商铺,宣布撤离洛阳。坐镇于商铺的张氏族人在短短数日中全部离开,也使得雄记商铺随即关闭。张氏族人的撤出,似是宣告了洛阳和江都的分裂。十五日,王世充集结洛阳大小臣工,上书越王杨侗,恳请杨侗登基,以稳定中原局势。
  而后又宣告奉杨广为太上皇,杨侗为皇帝,以抗击关中李渊。
  杨侗登基之后,改年号大业为皇泰,亦即后世史书中所记载的‘皇泰主’。不过,杨侗本意想召李言庆前来洛阳,却被王世充坚决阻止。
  王世充说:“荥阳乃东都锁钥,不可有失,需大将坐镇方可。
  李县伯自出镇荥阳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正是大败李密,以振发天下士气的关键时候。所以李县伯不能来荥阳,而且应该调集兵力,尽快平定李密,以恢复我大隋雄风。”
  于道理上而言,王世充这一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杨侗虽说有些遗憾,也不好辩驳。这不仅仅是因为王世充言之有理,更重要的是,杨侗的旨意根本不可能传递出去。王世充借捕杀卢楚元文都等人余党为借口,将洛阳大小臣工,几乎清理了一遍。凡不肯投靠王世充者,不是被杀,就是辞官不做,回归故里。留在朝堂上的大臣,几乎都是王世充的党羽……杨侗有心召李言庆,但也不能违背了满朝文武的意愿。
  准确的说,是王世充的意愿!
  ……
  李言庆冷笑一声,把手中公函扔到了一旁。
  公函是以尚书省的名义发出,其实就是王世充的意思:如今皇帝新登基,欲奋发图强,力挽狂澜。然则李密不除,朝廷就无法全心全意的去对付关中李渊。所以,请李言庆尽快解决李密,以恢复中原的平静。
  措辞很客气,但言语中,隐隐透着几分指使的味道。
  “这王胡子,好嚣张!”
  祖寿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
  言庆道:“好不容从洛阳留守做到了这仆射之位,堂堂一国丞相,他又岂能不在我面前嚣张?”
  想当初,李言庆为河南讨捕大使的时候,比王世充高出两个品级。
  而今,左仆射,总督内外军事,几近一品,算得上是位高权重。相比之下,李言庆这正三品的河南讨捕大使,也就随之变得不起眼了……不过这仆射之职能被多少人认同?恐怕只有天知道。
  “主公,那咱们如何?”
  “王世充既然以朝廷的名义行文,我也不能不听从,否则正中了他的心意。
  既然如此,那我就出兵和李密斗上几阵。这眼见碎末将至,李密总呆在外面,也是个麻烦。”
  “主公欲与密公……李逆相争?”
  祖寿虽则投降了李言庆,但在感情上,对李密还是有些感激之意。他也知道,二李早晚必有决战。可内心中,却一直期望着那一天迟一些到来。毕竟,李密待他不错,而他却背叛了李密。
  “主公若与密公相峙,岂非正合了王世充的心意?”
  王世充这一道行文,暗合阳谋之道。李言庆和李密交手,那就是鹬蚌相争;李言庆按兵不动,没有什么行动的话,也可以理解为他与李密勾连,他正好借此机会,拿李言庆做文章。
  总之,李言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不免骑虎难下。
  祖寿说出心中的忧虑之后,言庆不动声色的在房间里徘徊。
  半晌,他突然笑了,“王世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招数,倒是学了一个十足。不过,区区小计,焉能难我?”
  他很清楚,王世充不是不想杀杨侗,而是不敢杀。
  以李渊之威望,入关中后,也要奉杨侑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王世充现在可以凭仗的,就是杨侗这个傀儡。他要站稳脚跟,就一定会除去李言庆,否则他必将寝食难安。这一点,当言庆得到王世充在洛阳诛杀卢楚等人的时候,就已经想到。所以王世充的行文送至,他也丝毫不觉得紧张。
  “祖寿,你准备一下,立刻赶往新郑。
  另外,派人请郑善果郑公前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看言庆这一副笃定之色,祖寿心里,顿时变得轻松许多。这王世充想要二李相争,恐怕是难以得逞……
  当晚,祖寿得言庆书信,赶赴新郑。
  在李言庆赶赴荥阳,着手罢黜杨庆之前,他和薛收就兵分两路。言庆到荥阳,整合荥阳世胄门阀,也就是荥阳郑氏;而薛收则以雄阔海为大将,连夜奔袭,神不知鬼不觉抵达新郑。
  当时的新郑,对管城方面全无任何防守。
  薛收假冒瓦岗军,诈开了城门后,雄阔海冲进去就斩杀了新郑守将,悄然无声的控制住新郑。
  李言庆复夺新郑,甚至没有惊动大騩山的瓦岗军和阳城县的隋军。
  一切都是秘密进行,旋即爆发出王世充血洗洛阳的事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洛阳方面所吸引,薛收硬是在新郑呆了十天,却无一人知晓。大騩山是瓦岗军的最前线,驻扎无数兵马。
  李密虽与王世充密谋,却不代表着,他对王世充没有防备。
  甚至在李密眼中,王世充不过跳梁小丑。我今日把阳城县让给你王世充,回头再把它夺过来……
  于是乎,新郑就变成了大騩山瓦岗军的后勤基地。
  大騩山一应支出,全都由新郑调拨。李言庆和薛收当时想夺取新郑,本是无心之举。当他们得知李密的计划后,隐隐觉察到,这是夺取新郑的好机会。不过,言庆和薛收也知道,新郑难以持久守住。毕竟距离管城一百多里,想要给予支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新郑、管城、尉氏,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鼎足之势。李言庆夺取新郑,更多的是想给李密一些麻烦。
  但现在看来,这新郑将会成为一颗重要的棋子。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大致就是如此。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李言庆随即以杨庆之名,命郑为善暂代荥阳司马,总领荥阳和管城两县军事,并命人从巩县调拨两千郡兵,屯守百花谷,做出准备出击的势态。
  随后,李言庆亲临虎牢关,督战兵事。
  短短七八日,二李交锋十余次,各有胜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虎牢关战局将呈现出焦灼之势的时候,隋军却突然出击,大败瓦岗军。
  十月末,李言庆连克原武,阳武两县,并一举攻克大梁城,复夺三镇。
  李密随即兵退百里,于延津、封丘一线陈兵十五万,以李公逸,李善行为主将,与隋军对峙。同时,李密亲点大军二十万,迅速在大騩山屯驻,扬言要在岁末前,复夺阳城县。王玄恕一见情况不妙,立刻撤离阳城县。他很清楚李密和王世充之间的交易,也知道,李密迟早会发现上当。二十万大军抵达大騩山,绝非区区阳城县可以阻挡。不过王玄恕本想退至嵩高缑氏一县,却发现李言庆以命令姚懿入驻缑氏县城,其麾下大将王伏宝更兵临九山……
  九山距离嵩高,不过数十里。
  准确的说,此二县都属于荥阳郡所辖,李言庆派兵驻守,也在情理之中。
  可王玄恕却不敢去投李言庆,率部连夜自邙岭西退,退守首阳山一带。
  短短二十日,河洛地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王世充先取阳城,而后失之,不过他得到了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算是暂时站稳了脚跟;李言庆连得三镇之后,将触须延伸至东郡和济阴郡。其河南讨捕大使的权力,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在荥阳地区的地位,无可动摇。
  梁郡郡守杨旺投降,李密声望再获提升。
  他虽失去了三镇,却又因梁郡,而稳住了阵脚。更重要的是,东郡、济阴郡和梁郡,以及荥阳四县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看,实力骤增。李言庆在东面和李密纠缠在一起,李密复夺阳城县之后,在西面东进过邙岭直接面对王世充麾下大将杨公卿;北下则可进击李言庆。
  同时李言庆和王世充又隔河相望,相互戒备……
  平静的局势下,却是三方势力相互纠缠一处,变得错综复杂。
  王世充得知李言庆攻取三镇,也吓了一跳。
  他即希望言庆和李密斗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同时又害怕李言庆借机壮大实力,威胁自己在东都的地位。至少,在目前而言,王世充虽在洛阳站住了脚,可还达不到能控制的地步。
  否则雄记商铺的关闭,张氏族人的退出,焉能如此轻松?
  王世充需要时间,稳固实力;
  李言庆需要时间,发展壮大;
  李密,同样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
  要知道,他可是用三个县城,才换回了新郑的控制权。虽然普通军士不清楚,可他麾下的一些将领,却隐隐觉察出来。他需要时间,稳定内部,重新蓄积力量,而后发动凶猛攻击。
  所以在一时间,河洛竟显得是风平浪静!
  ……
  言庆没有留在荥阳县。
  他以新郑县,兵不刃血换取了原武三镇之后,直接命辛文礼率部驻扎荥泽,总督三镇兵事。
  辛文礼没有拒绝,也不可能拒绝。
  哪怕他明知道荥阳郡内部,已经改朝换代,但却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模样,出镇荥泽。
  辛文礼老成持重,不是莽撞的人。
  若让他冲锋陷阵的话,未必能有太好的效果;可是只守不攻,他却是三镇不二人选。再说了,他本来就是荥泽鹰扬府鹰扬郎将,驻守荥泽天经地义,就算是王世充也无法挑出毛病。
  安排好三镇兵事,言庆又着薛收出镇虎牢关。
  薛收遇事冷静,善于捕捉战机。他武力不高,却有满腹经纶。言庆在思忖很久之后,以罗士信为名义上的主将,暗中协助薛收。本来,言庆最中意的人是刘黑闼。可一考虑到窦建德,他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据刘黑闼自己说,他早年曾受窦建德照拂,两人关系极好。
  这样的一种关系,李言庆又怎可能把虎牢关交给刘黑闼?
  所以,言庆索性让刘黑闼和罗士信调换了一下,命刘黑闼出镇黑石关,与杜如晦合作,联手陈兵洛水东岸。而罗士信身为别将,直属李言庆所辖。把他从黑石关调至虎牢,也非困难。
  有薛收在虎牢,一方面可以为辛文礼背后基石,另一方面,也有监视荥阳世胄的用意。
  换别的人,郑仁基他们未必能接受;可薛收同样出身世胄,又是士林名人,更兼薛道衡之子,这三个身份,足以令荥阳世胄力量,与薛收合作无间。从这一点,薛收是唯一合适人选。
  言庆把一切安排妥当后,立刻启程返回巩县。
  他先到洛口仓巡视了一遍,见柴孝和把所有事情打理的清清爽爽,也就没有再去过问。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不在巩县。柴孝和作为他亲口任命的主事,将一切事宜都梳理稳妥。
  王世充血洗东都,他立刻命杜如晦率兵马向东推进三十里,驻守洛水河畔。
  别小看这三十里地,也使得杨公卿如临大敌,连忙调集人马,严密防卫;于大义上,李言庆必须要做出一个勤王的姿态。随后,柴孝和命姚懿和王伏宝主动出击,占领缑氏和嵩高。
  嵩高,侧有嵩高山,南面阳城县,背靠九山寨。
  如此一下子,就等于扼住了李密北上的咽喉。若李密想要强行攻打黑石关,就要面临嵩高的正面防御,以及缑氏的侧面袭击。而缑氏,则位于邙岭和首阳山之间,与嵩高县形成掎角之势,拱卫黑石关。
  这两步棋可谓精妙无比,使得李言庆一下子占居了上风。
  言庆坐镇巩县,南可击李密,西可进东都,退有洛水和黑石关之险,又有邙岭九山等要塞,可谓固若金汤。
  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对于柴孝和的这一番安排,也挑不出毛病。
  知道这时候,李言庆才相信了王頍的话。
  这柴孝和,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有此人在,巩县无虞,荥阳无虞。可惜,李密却不会用人!
  让如此人物,跑来做卧底,平白便宜了李言庆。
  言庆心道:若易地而处,我哪怕舍了那些辎重粮草,也要让柴孝和尽快过来和我汇合。一个蒲山公营算得个什么?有柴孝和,可顶十个、百个蒲山公营。不过若非如此,我焉得大贤?
  “主公,前面就是巩县,您快一个月没回家了,要不今天,就在巩县休息?”
  梁老实牵着马,扭头对言庆说道。
  本来,李言庆是准备去黑石关巡视。途经巩县,被梁老实这么一提,顿时心里变得火热起来。
  我非禹王,还没有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品德。
  如今时局平静,勿论李王,都不会擅启争端。倒不如回家看看,以免家中娇妻,心生怨念。
  想到这里,言庆点头称善。
  于是这人马立刻改变了方向,朝着巩县行去。
  “老实,你且先回家告之三位夫人,就说我先去县衙与孝和公商议公务,随后就回家用饭。”
  “喏!”
  梁老实立刻上马,朝着县衙方向赶去。
  时值隆冬,气温已极为低寒。
  但巩县却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随着巩县人口的增加,使得巩县的面积,已无法承受这众多人口。于是在初秋时节,李言庆等人就商议着,营建巩县新城。在老城的基础上,增设新城区,以满足人口的要求。新城紧接老城,向西扩五十里,南北延伸五十里,总面积近七百平方公里,相当于后世河南省省会郑州市的十分之一。按照这个规模计算,巩县哪怕再增加二十万人口,也绰绰有余。而且如此规划之后,还会随之开垦出数万亩的耕田,接纳更多人口。
  新城的规划,是由武士彟主持。
  当然了,武士彟表面上只是一个商人,不可能站出来参与。可实际上呢,所有一切,皆出自于武士彟的手笔。按照武士彟的这个规划,待巩县新城建设完毕之后,几乎就等于两个现在的荥阳县,一举成为荥阳郡最大的城市。对于这个计划,李言庆倒也是非常的期待。
  新城的城墙地基已经造好,工地上热火朝天。
  老城的城门口,车水马龙,过往行人极多。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特别是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眼中更闪烁着希翼的光辉。
  当李言庆一行人通过城门的时候,所有人纷纷止步让路,恭敬行礼。
  言庆也还以微笑,入城之后,他命其他人前往李府,墨麒麟则直奔巩县校场。他亲率雄阔海、阚棱、郑大彪和柳亨四人,赶奔县衙。可还没等他抵达,就见县衙门口聚集了许多人。
  吵杂声不绝于耳,令言庆不由得眉头一蹙。
  “大黑子,立刻将这里的人驱散。这是县衙,不是菜市场!都聚在这里,又成何体统?”
  雄阔海答应一声,和柳亨催马上前。
  “闪开闪开,休得在这里围观。”
  有不少人识得雄阔海,更知道他是言庆的护卫,连忙让开一条通路。
  言庆策马上前,就见一个青年抱剑立于县衙大堂门口,和一群衙役对峙。武士彟也在旁边,不时与劝说那青年。可青年似乎不愿离去,一个劲儿的摇头,并且大声喝道:“柴孝和,你给我出来。这件事你不说清楚,我断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李郎君在,我也要讨个说法。”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人道:“你要找我,讨什么说法?”


第五八章 君何人(下)
  李言庆认得这个青年,正是随李道玄前来巩县的柴青。
  在他的印象里,柴青是个很傲气的人,带着一点点世胄子弟特有的……也算不上纨绔,而是目中无人。准确的说,是狂妄!不过整体而言,还算不差。至少言庆觉得他,能识得大体。
  此前让柴青在唐人商行里做护卫,柴青虽不情愿,却答应下来。
  可现在,他堵着县衙大门,让言庆顿时心生不快。
  他很讨厌这种堵门行径。前世的时候不喜欢,现在同样感到痛恶。这是什么地方?是巩县的县衙,是权力的象征所在。莫说你现在的身份是护院看家,就算你打着世胄名号,也不能如此嚣张。在言庆看来,柴青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向自己在巩县的权力,发起强烈挑战。
  脸色很平静,但眸光却变得凌厉起来。
  如果柴青是好好的登门拜访,李言庆说不得要还以尊重。
  可是你闹到巩县县衙,那就是对我的挑战!虽说我不是这县衙的主人,可生活在巩县的人就应该清楚,这是我的地盘。你这样子抱剑咆哮,岂不是对巩县,更是对我李言庆的不敬?
  “公子!”
  随着言庆这一声冷叱,紧闭的县衙大门,随之开启。
  沈光迈步从县衙里面走出来,小跑似地到了李言庆的马前。
  “沈光,我命你护佑县衙,你却任人再次喧哗。”李言庆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你可知,这县衙是巩县中枢所在,亦是朝廷的脸面,代表着的,是十余万巩县百姓的利益。如此重地,如今被人削去,朝廷威严何在,巩县府衙的权力又在何方?你就是这样为我做事的吗?”
  言庆很少与人如此严厉,对沈光,更从来是和颜悦色。
  沈光露出羞愧之色,躬身刚要回答,李言庆却下马转过身去。
  他根本没有理睬柴青,手中马鞭环指围观百姓,“尔等可知这是何处?这里是县衙,是巩县命脉所在。由此鼓声一通,可令人头落地;由此令牌一落,必然血溅三尺。如此森严之地,尔等竟敢在此围观?难不成是太清闲了,以至于你们无事可做?若如此,我可与柴公商议,立刻征召徭役。”
  李言庆在巩县,那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一口唾沫一颗钉,说到就敢做到。
  巩县人敬他,同时更由敬而生畏,对言庆的话奉若圣旨。
  闻听之下,围观百姓呼啦啦散开,县衙大门百步之内,除李言庆等人之外,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武士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说话。
  却见李言庆完全无视,凝视沈光道:“沈光,究竟是何缘故?”
  “启禀郎君,此事说起来,还要从虎牢之战谈起。
  您定下计策,与暗中招揽颍川襄城两地盗匪。本来柴公选中三宝前往,却不成想道玄公子得知后,坚持要随同前去。他与柴公密谈许久,柴公这才同意。可不成想,这位柴郎君闻听,大为不满。说道玄公子出身高贵,岂能与鼠辈合谋?并说柴公这是陷害道玄公子,置道玄公子于险地。
  柴公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暗中与人向柴郎君解释。
  可柴郎君却不答应,死活非要柴公将道玄公子召回,还说若不召回道玄公子,他就杀了柴公。”
  李言庆一蹙眉,心里更觉不快。
  一方面是柴孝和莫名其妙的把李道玄派出去,让言庆有些不明其用意。不过从柴孝和之前对姚懿等人的安排来看,他这样做必然事出有因;而另一方面,柴青这种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你以为你是谁?
  你柴青现在就是商行护卫,本无权参与这等事情里面。柴孝和派人和你解释,已经是给你面子,可你却不依不饶……你柴青针对的究竟是谁?是柴孝和,还是对我李言庆进行施压?
  “你为何不动手驱赶?”
  “柴公说,此事还需禀报公子,而后才好决断。”
  “为什么?”
  “柴公说……柴郎君是公子的人。他不好出手整治,否则会令得公子将来难做。”
  只这一句话,令言庆对柴孝和顿时生出别样的看法。
  这个人有才能,有手段,却有些畏首畏尾。李言庆既然把随身的银鞭赠与柴孝和,等同于把处理权都交给了柴孝和。当他不在的时候,柴孝和手握巩县的生杀大权,却又显得软弱了些。
  不过这也难怪,想来和柴孝和的经历出身有关。
  柴孝和知道柴青的来历,所以难免生出顾忌。在处理公事的时候,他可以做的很好。但在涉及一些琐事时,却又显得胆气不足。世胄的威严,使得柴孝和不免会生出几分退缩心思。
  也就是说,柴孝和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参谋长,但也仅止于参谋长。
  将来若是参与政事当中,他这种想法和心理,定然会害了他。本来言庆已想好了如何使用柴孝和,但是现在……也许王頍又对了!从一开始,王頍就把柴孝和定位在麒麟台的主事,而非和杜如晦那般,能独挡一面的人才。李言庆也觉得,柴孝和的能力和才华都有,可是格局和胆气,却注定他只能为他人附庸,而无法成为真正的栋梁。麒麟台,也许真的最合适。
  武士彟拉着柴青过来,想要说上两句。
  哪知言庆看着听罢沈光的汇报之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柴青,一言不发。
  那种与无声中散发出来的上位者威严,几令柴青有些喘不过气。
  武士彟刚要开口,却见言庆眼睛一眯,那森冷的眸光,让武士彟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你是谁?”
  李言庆冷冰冰问道。
  柴青一怔,嘴巴张了张,却不知如何开口。
  “或者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
  “你以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
  “此乃巩县府衙,乃决定全县近二十万人口命运之所在,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在此叫嚣?”
  柴青的脸,通红!
  “柴县令所做,自有他的道理,他需要与人解释,但绝非是你。
  巩县所辖,二十万百姓,上至缙绅豪族,下至黎民百姓,皆需听从柴公调遣。他派什么人,做什么事情,全都是为这二十万人生计而谋。他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你答案?你又有什么资格,让他给你交代?
  自太史公做史记以来,侠以武犯禁者,屡禁而不绝。尔等自以为练得一身武艺,就可以肆意妄为?在这里叫嚣几句,莫非就是侠义吗?你练得一身武艺,上与朝廷,下与生民可有半分巩县?而自以为如此所为风光无限,尔以为如此就是忠诚无二。然你可知,你无异于一介小丑。”
  柴青闻听,不由得勃然大怒!
  他仗剑上前,“李言庆,你敢辱我?”
  “非我辱你,而是你自取其辱……沈光,还不把这狂妄之徒给我赶走?若再叫嚣,格杀勿论!”
  说完,李言庆转身大步走进县衙。
  柴青上前还想拉扯,却也不见沈光如何动作,蓦地就拦在他身前。
  陡然间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单薄的身体,却散发出无尽的杀气……
  “柴郎君,公子请你立刻离开。”
  “尔不过那李言庆门下恶犬,竟敢拦我?”
  沈光眉头一蹙,不待柴青话音落下,顿足唰的掠起,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直刺柴青。柴青下意识的举剑想要封挡。却不想他宝剑尚未出鞘,寒光已到了跟前。一股迫人的寒意袭来,柴青暗叫一声不好,滑步后退。
  可是寒光却如影随形而上,紧贴在柴青身前。
  柴青后退,剑光跟进。
  柴青连连退后数十步,终于拔出宝剑。
  但未等他反击,沈光却蓦地后退数步,寒光陡然没入袖中。
  “县衙百步之内,闲杂人等不得喧哗,违者杀无赦。”
  “我……”
  柴青开口想要咒骂,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就在刚才,他不知不觉已退后百步有余,胸口似有隐隐寒意,低头一看,看到胸前衣服上,出现了几十个剑孔。每一剑都刺破了他的衣服,破了袍下小衣,露出胸前肌肤。也就是说,在刚才那一瞬间,沈光已杀了他几十次。
  不是他武艺高强,能够拔出宝剑,而是沈光无意为难他,才使得他抽出宝剑。
  这种差距,着实太大!
  柴青不由得冷汗淋漓,一下子湿透了小衣……
  这沈光的武艺,竟然如此厉害?恐怕是长安大侠史万宝前来,也不是沈光剑下百合之敌!
  “柴青,咱们回去,莫要再闹了,否则李郎君只怕真的要恼了!”
  引以为傲的武艺,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柴青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武士彟拉走。
  与此同时,李言庆在县衙内见到了柴孝和,并将其怒斥一顿。
  其实,他刚才在府衙外的那些话,柴孝和都听见了。柴孝和也知道,李言庆这是在维护他县令的尊严。
  心下万分感动,同时又生出了些许失落。
  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原以为已处置妥当,不成想在言庆的眼中,还是落了下乘。
  “主公,您又何需为柴孝和一介腐儒,而与那柴郎君反目?”
  李言庆骂了柴孝和一顿之后,心里总算是舒畅了一些。他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是在维护你吗?那你就错了!我是在维护这‘官’字的尊严。于小民而威,于世胄而畏,如何可以震慑治下,令百姓敬服?柴公,休要怪我刚才无礼,也是我的疏忽,以至于你丢了脸面。”
  “主公……”
  “好了,莫再话此事。
  柴青那等目无王法的模样,我也着实看着不舒服,权当是为我自己出气好了。我听说,你让道玄和三宝前往颍川?三宝我倒是放心,可道玄毕竟才十四五岁,让他跟去又有什么用处?”
  柴孝和说:“主公,您可休要小看了道玄公子。
  他文采虽不如你,但论机变,却也不逊色于主公。此次前往颍川,其实是出自道玄公子之意。”
  “哦?”
  李言庆闻听,顿时多了几分兴趣。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一)
  对李道玄,言庆很看重。
  不仅仅是因为这孩子进退有度,颇有名士之风。言语也很清晰,更重要的是,有几分机变之能。只是偶尔会出现鲁莽的行为,脾气一上来,什么都不顾。但少年人,大都会这个样子,总不成人人都像李言庆这样的穿越老妖精,那这个世界,可真的就要崩溃掉了……
  李道玄这次主动要求和马三宝一同前往颍川,考虑也颇为周详。
  既然是盗匪,既然是叛军,对隋室自然无甚好感。李言庆身为河南讨捕大使,也难以表露立场。而且以那些草根出身的盗匪而言,李言庆士林宗师的名号,未必能比那些叛军首领更具诱惑力。
  所以,由李道玄出面,似乎最为妥当。
  他身为李氏宗亲,又是官宦子弟。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具备了李渊代表的身份。
  唐国公这三个字,很有诱惑力。即便是一些颍川没落的世胄门阀,对李渊的好感也甚于李言庆。更何况,李渊背后还有一个陇西李阀的存在。这种世胄间盘根错节的关系,普通人很难理解。
  颍川,自有汉以来,就是世胄门阀聚集所在。
  历经五胡乱华的动荡后,颍川世胄的力量较之东汉时期,已经大幅的削弱。但还是那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早已没落的世胄,对于当地的控制力,甚至连官府都比不得。
  在这种时候,颍川、襄城等地世胄的选择,将决定两地是否会卷入动荡。
  李道玄说:“我可以通过李阀的影响力,与颍川襄城两地世胄暗中联合。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不费一钱一粮,控制两郡。咱们所选出的盗匪,与当地世胄多有联络,正便于掌控。”
  柴孝和认可了李道玄的计划,并同意李道玄虽马三宝一同前往。
  “主公,道玄公子有大才,更兼对您无比敬重。
  此日后主公立足李阀的绝佳盟友。有道玄公子在,主公可以在宗室之中,获取更大的话语权。不过目前而言,道玄公子需要足够的资本。他所立功劳越大,地位越高,于主公好处更多。”
  柴孝和恭敬言毕,使得李言庆也不禁连连点头。
  这,也算是未雨绸缪的一种方式吧……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自己将来若想在李阀中获取更大的话语权,没有几个合适的帮手,显然是不可取。幕府内,他有柴孝和等人帮手,与外界,杜如晦等人必然身居高位。但若是宗室之中无有盟友,也非一件好事。
  言庆沉吟许久,越发觉得柴孝和这个决断,妙不可言。
  于是,他不再过问李道玄的事情,收回银鞭之后,他又与柴孝和讨论良久,这才告辞离去。
  “柴公,你如今是巩县的县令,将来亦将为我心腹。
  有些时候,不可顾虑太多。在巩县,你是二十万百姓的父母官;将来,你亦代表着我李言庆的脸面。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出了问题,自有我来担当。可若面子丢了,却需用十倍,百倍的努力方可挽回……
  我想,景文公的心意,你也已经明白。
  麒麟台早晚会由你执掌,如若这般瞻前顾后,焉能与我有助益?沈光可以为你解决一切麻烦,但你自己更需多一些硬气。似今日之事,莫说一个柴青,就算是国公之子登门,亦无需顾忌。他们敢登门,你只管打回去……如若上面怪罪,就往我身上推。我倒要看看,谁敢惹我?”
  谁敢惹我!
  这四个字说的是铿锵有力,更令柴孝和面红耳赤。
  “主公教诲,柴孝和必牢记心中。”
  离开县衙,已近黄昏。
  李言庆翻身上马,带人返回李府。
  他让沈光暂时留在府衙中,以确保无人登门闹事。
  可一回到家,武士彟已等候多时。见李言庆进来,他连忙上前行礼道:“郎君,大事不好了!”
  “哦?”
  “柴郎君不满今日受辱,故而不辞而别,只留下一个口信,说是返回关中。”
  李言庆一怔,旋即冷笑道:“他既然要走,那只管走就是。我这里不养废物,更不养这种不知尊卑的东西。”
  “可柴青他……”
  “他怎地?”
  武士彟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柴青乃柴绍之地,而柴绍又是李娘子夫君。窦夫人生前所遗诸女中,国公最爱李娘子。此次李娘子在鄠县立下赫赫功勋,更助国公入关,可谓是风光无限。郎君得罪了柴青,势必也得罪了李娘子……到时候她若对郎君不利,岂非糟糕?”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李云秀那英姿勃发的样貌。
  言庆和李云秀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十年之前。其实,他对李云秀并无太多好感。虽则史书中对这位平阳公主赞誉颇多,可亲眼见过以后,李言庆觉得这为李娘子,并不似史书中所记载的那般完美。英气太重,锋芒太露……不仅仅如此,李言庆总觉得这李娘子,似乎目中无人。当年李言庆已是享誉天下的名士、神童,可李娘子居然瞧他不起,言语间更带着几分轻视之意,让言庆很不舒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言庆对李云秀倒是印象深刻。
  “她能对我怎生不利?”
  “这个……”
  “我行得正,坐得端,这件事情本就是柴青无理取闹,她李云秀和柴绍若敢找我麻烦,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也许,连言庆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这心态的奇妙变化。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随着他权势日重,随着他将荥阳掌控于手中,也使得李言庆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有威严。前世为官时的那种心态,渐渐取代了重生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谨慎。更重要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当年他那抱大腿的心思已渐渐淡去,如今更生出可与李渊子女争风的心理。当然,这种变化还小,但如此微小的变化,却令他不自觉的,在举手投足间产生出一种威压。武士彟站在李言庆面前,竟不由得生出一丝畏惧之心。
  如此威势,也只有在唐国公身边时,方能感受……
  “郎君话虽有道理,不过若能向大将军解释一下,岂不更好?有些麻烦,能免则免,何必沾惹?”
  言庆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你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由你向大将军解释吧。”
  “我?”
  “我相信,你来解释,效果会比我亲自解释,更好。”
  不管怎么说,武士彟毕竟是李渊派来的人。虽说名义是辅佐,但内中是否有监视之意,恐怕只有李渊自己心里明白。不管武士彟是否领有此任务,反正让他去解释,李渊更容易接受吧。
  《三国演义》里,黄盖苦肉计,阚泽诈降,曹操却没有相信。
  可蔡中蔡和的一封书信,就让曹操完全打消了疑虑。这就是用间的巧妙,既然李渊派出武士彟,想必对武士彟信任有加。
  李言庆这一番言语,也让武士彟心里一惊。
  他不敢拒绝,躬身答应之后,这才告辞离去。送走武士彟,李言庆站在台阶上,久久伫立。
  与王世充和李密的交锋尚没有结束,可他好像已经触及了大唐的权力争纷之中。
  还真是累啊!
  一双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紫藤花香,那是朵朵最为喜欢用的香囊。
  即便是他失神,但能无声无息靠近自己的人,似乎也只有朵朵一个而已。言庆的三个老婆,再加上毛小念,各自有不同的喜好。比如朵朵,好用紫藤花,盖因岷蜀,盛产此花。香气里夹带着一丝野性之气,正符合了朵朵的性情;而裴翠云好兰香,如兰似麝,极为雅致,也是文人雅士所好,符合裴翠云那恬静的心思;长孙无垢好冷香,故而喜用独特的秘法,将梅花与晨露融合制成;而毛小念呢,似乎钟情于牡丹香,其芬芳浓郁,令人心感几分妖娆。
  “朵朵,真不知如此生活,还需多久?”
  李言庆低声呢喃,诉说着心事。
  他真想告诉天下人:我是李阀中人,是李孝基的儿子。
  可是他也知道,这样不行。因为如此一来,他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偷偷摸摸,隐忍坚持的生活,实在是令人烦闷。想想李世民,想想李建成,还有那李云秀在内……只因为有一个好老子,就可以所向睥睨,为世人所敬重。而他呢,却要一步一个脚印,坚持着向前行进。
  若说言庆没有嫉妒,那纯属胡说八道。
  怪不得后世人说,一个好老子,可少去二十年的奋斗……
  这些话,他只能和朵朵说。
  甚至包括长孙无垢和裴翠云,他都无法倾诉。
  朵朵和他同病相怜,同样是隐藏着身世,东躲西藏。甚至于,朵朵比他更辛苦……毕竟言庆还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世,还有一个出家为僧的舅舅。而朵朵呢,甚至没有一个能慰藉她的人。于朵朵而言,在哈士奇和宇文亚离开以后,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李言庆。
  “小妖,莫急!”
  朵朵轻声道:“你不是说过嘛?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天下大势,不过分合而已。如今天下大乱,其后大治,还远吗?再忍忍,我知道你有些累了!可到了这时候,你千万退不得啊。”
  大乱必有大治,天下之势,无非分与合……
  言庆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去洗漱一下,然后安慰一下翠云姐姐吧。”
  “翠云怎么了?”
  朵朵轻声道:“还不是裴伯父的事情?王世充占居洛阳,裴伯父却不肯离开。如此一来,岂不是身陷虎口?这些日子以来,翠云姐姐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的精神,都不算太好。”
  言庆闻听,不由得眉头一蹙。
  这似乎的确是个头痛的问题……
  早在之前,李言庆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也曾试图想让裴仁基离开洛阳。
  哪知道,他那个一向很聪明的岳父大人,这一次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死活不肯离开东都。
  用裴仁基自己的话说,隋炀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轻易辜负。
  如今隋炀帝远在江都,把杨侗托付给他,更委以大将军之职。王世充作乱,使杨侗陷入险境,他更不能随便离开。总之,杨侗在洛阳一日,他就一日不走。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守得杨侗安全。
  裴仁基竟然如此忠心?
  这很出乎李言庆的意料之外。
  依稀记得,史书里裴仁基裴行俨父子,可是投靠过李密。
  如果他对隋室果真忠诚的话,又岂能投降瓦岗寨?难道说,历史上裴仁基投瓦岗,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现在何处?”
  “这两日整天躲在绿柳观中,为裴伯父祈福。”
  “如此……咱们一起去探望她吧。”
  言庆也顾不得洗漱,和朵朵一同来到后宅花园之中。绿柳观,就坐落在后湖畔的柳林之中。
  当年李言庆造绿柳观,是为裴淑英和裴翠云专门准备。
  如今裴淑英已远去浮山,裴翠云就成了这绿柳观唯一的主人。隆冬时节,柳林中的积雪还未笑容,远远看去,白皑皑一片。一座红砖绿瓦的道观,在这一片白色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言庆和朵朵走进道观,顿感一丝冷幽之气。
  裴翠云端坐于大殿正中,一袭白色道装,更衬托出她空谷幽兰的清雅气质。只是和当日分别时相比,裴翠云显出几分清瘦之色。言庆两人进来,一头匍匐在她身旁的黑色小獒,立刻起身。
  “半遮罗,勿闹!”
  裴翠云连忙轻喝一声,小獒立刻止住脚步。
  半遮罗是佛教天龙八部夜叉八将之一。隋唐时,人们好以八部诸神命名,这小獒是四眼和细腰的后代,秉承了父母的凶猛,被裴翠云命名为半遮罗。
  “翠云,你可是清瘦了!”
  言庆上前,搀扶住裴翠云。
  三个妻子当中,与观音婢,长孙无垢在一起时,最为开怀;与朵朵在一起时,更多的是一种爱恋。唯有和裴翠云一起时,李言庆压力很大。对裴翠云,他更多是一种感激和尊重……
  “夫君何时回来?怎未提前通知一声,妾身失礼了。”
  裴翠云言语举止中,总透着一种书卷气。
  李言庆环视大殿,眉头一蹙,“朵朵,怎么不让人在大殿中生活。如此清冷,万一病倒如何是好?”
  “夫君休要责怪朵朵,此出自我的意愿。
  若不如此,岂能显得端正,又如何能令道祖赐福?”
  言庆不由得苦笑,“可你这样子,道祖也未必会赐福啊……你不顾惜身子,将来岳父过来,岂非要责备于我?”
  “可是……”
  “没有可是,先随我离开,以后你要求乞,必使下人先升起炉火,否则我就拆了这座道观。”
  李言庆言辞极为严厉,裴翠云也不敢反驳。
  “千万别……好吧,妾身依从夫君之命。”
  裴翠云和李言庆相识,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李言庆的性子,她不可谓不了解。那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如果不听从他的吩咐,弄不好李言庆真敢拆了道观。在裴翠云的印象里,言庆似乎没有什么信仰。佛也好,道也罢,他喜好,但并非尊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朵朵笑道:“我就说嘛,这家里,也只有夫君能说住翠云姐姐。
  我和观音婢,还有小念劝说她许多次,可她都听不进去。如今夫君回来了,看姐姐还敢硬气?”
  裴翠云抿着嘴,粉靥羞红,恶狠狠瞪了朵朵一眼。
  她们几人相处的很好,特别是长孙无垢和朵朵,当年是一起前往岷蜀,一起经历过许多磨难。
  所以,三人之间说话,也没那许多顾忌。
  “言庆,我二娘又有了!”
  “啊?”
  “爹爹他死活不肯离开洛阳,我知他是要还今上的恩情。他武艺高强,阅历甚多,哪怕是有危险,也能设法渡过。可我担心二娘,她身子骨不好,带着那边,岂不是平添许多凶险?
  万一……”
  这古人讲求儿孙满堂,开枝散叶。
  儿孙越多,就意味着家族的力量越大。裴仁基身为河东裴氏东眷里最有前程的人,却只有一个儿子。这不免让裴仁基有些失望,总希望能有更多的子嗣。好不容易妻子怀了身孕,他却处于风口浪尖上,令裴翠云更多了几分忧虑。
  裴仁基又要添儿子了?
  这和裴行俨,可是差了二十多岁呢!
  言庆想了片刻,“若不然,我派人把二娘接来巩县?
  想必岳丈也清楚洛阳的形式,不太可能拒绝。咱们先把二娘接来,然后再寻机会,劝岳丈离开洛阳。”
  这听上去,倒好像有可行性。
  裴翠云一听,立刻点头答应。
  “可是洛阳局势很紧张,王世充那个人,据说很粗鄙,而且很霸道,他能同意二娘过来吗?”
  唔,听上去似乎是有些麻烦。
  李言庆不由得紧蹙眉头,思忖对策。
  裴翠云说的不错,王世充要稳定局面,裴仁基无疑是他牵制李言庆的一颗重要棋子。他有可能会轻易放裴仁基的妻子离开洛阳吗?凭心而论,若换成李言庆,恐怕也会要考虑一番。
  “这样吧,我先派人前往洛阳,探探口风。
  那王世充若真要拒绝,咱们再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命老杜和黑闼渡过洛水,看他王世充放不放人……哼,软的不行,咱们就来硬的。说不定到时候,连岳丈也会一起过来巩县。”
  裴翠云顿时笑逐颜开。
  是啊,就算那王世充不答应,夫君也定有办法,迫的他王世充低头!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二)
  王世充果然没有同意裴仁基的老婆离开洛阳。
  不过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还专门到裴仁基府上解释说:“非是行满霸道,实在是为嫂夫人考虑。
  嫂夫人也是名门闺秀,千金之躯。如此隆冬酷寒,怎受得了一路颠簸?
  再说了,嫂夫人怀着身子,万一路上有个闪失的话,裴大将军岂不是要难过?大将军如今是东都肱骨,更是陛下最为信赖的臣子。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消沉的话,陛下一定会很难过。”
  看看,王世充不愧伶牙俐齿。
  这话说的是冠冕堂皇,于公于私,让裴仁基都说不出话来……
  同时,他表面文章做的也很充足。甚至从宫中派来太医,为裴仁基的老婆调理身子。裴仁基即便是再不满,也无法拒绝王世充的这份好意。而且他也清楚,王世充绝不会放他妻子离开。如若这般,岂不是平白少了一颗能牵制裴仁基的棋子?所以,裴仁基也只能无奈答应。
  ……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李渊攻克长安。
  在围攻长安之前,李渊约定:毋得犯七庙及代王宗室,违者夷三族。
  在攻克长安后,李渊又与长安百姓约法十二条,尽得自开皇以来的严苛律法。并且,他如约迎代王杨侑即皇帝位,改元为义宁。杨侑登基之后,封李渊假黄钺,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并加封为唐王。改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军国机务,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等一应权力,尽归于丞相府。而杨侑作为皇帝,尽在祭祀天地四时之际,才会出现……
  李渊又置丞相府官署,以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
  同时大赦关中,又启用李孝基为丞相府司直,专司刺举百官不法者,以加强李渊对长安的控制。
  同月,萧铣降唐……
  关中时局,尘埃落定。
  李渊迅速攻克关中,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昔日桃李章,似乎又有了新的解说。李密虽则依旧声势浩大,可与从前相比,声势已削弱许多。
  渭北,大雪。
  李世民突然接到了一封书信,而送信人,竟是柴青。
  他不禁大惊失色,连忙问:“嗣盛,你不是奉命留在巩县了吗?怎么会来这里?”
  柴青神色黯然,叹了一口气道:“大都督,非是我不愿留在巩县,而是那李言庆欺人太甚,使我无颜留在巩县……想我柴青,自出道以来,凭三尺青锋,纵横天下,何时被人如此欺凌?李言庆既然看我不起,我留在那边也没有意义。再者他麾下能人无数,也不需要我的帮助。”
  李世民一怔,蹙眉沉思。
  “嗣盛,那位李郎君,我早年也曾见过。
  印象里,他似乎不是跋扈嚣张之人。你们之间是不是存有误会?若真是误会,我可派人与他联络,令嗣盛大哥返回巩县。你当知道,你是奉我父之命前往巩县,如今无令而返,难保他老人家不会雷霆震怒。”
  “那里是什么误会,是那李言庆自以为李姓族人,视我为草芥耳。”
  “李姓族人?”李世民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道:“是哪个李姓族人?”
  “大都督难道还不知道?李言庆乃是李公孝基亲生子。不过受李公之托,一直留守在荥阳。”
  李世民的身子,微微一颤。
  其实早在当初李渊派李孝基和李道玄去荥阳时,他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一些端倪。只不过此前还只是猜测,如今得柴青说明,他心里如何能不感到震惊!李言庆,是九叔李公之子?
  那岂不是说,他是我的堂兄?
  思绪立刻飞速转动,李世民开始思忖这其中利害。
  “嗣盛,你说堂兄容不得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且和我说一说。若是堂兄的不对,我定为你在父亲面前担保。”
  李世民很聪明,竟顺着柴青的言语,改称李言庆为堂兄。
  柴青并不知,李世民其实早在之前并不知道李言庆和李家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李孝基既然把事情告诉了他,想必李家内部的人,已经知晓了此事。至少作为李渊嫡传的四个儿子,一定清楚李孝基和李言庆的关系。所以,他也没有在意李世民对李言庆称呼上的改变。
  “事情是这样的……”
  柴青把事情的原委,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李世民。
  李世民很认真的听完柴青的讲述,不时还提出几个疑问。
  “如此说来,是道玄主动要求吗?”
  “据他们说,是这个样子。只是道玄公子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好吧,就算我那样做有不对之处,可那李言庆也不能这样子羞辱我吧。我又没有恶意,只是担心道玄的安全。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但言语辱我,更令其手下将我击退。我呆在那边还有什么意思?连武士彟都比我受他重用……他如此对我,我又岂能任由他羞辱不成?”
  李世民皱眉沉吟,许久后轻轻颔首。
  “此事我已知晓,嗣盛你既然不愿再回去,那不如暂时留在我这里。
  不过就事论事,堂兄说的倒也没错。那县衙是巩县的颜面所在,更是他的颜面所在。你堵在县衙门口,可不只是羞辱了巩县县令,更是羞辱了堂兄。只是堂兄的做法,未免太粗暴了……
  恩,你这一路想必也辛苦了,就先下去休息吧……对了,文静让你来,究竟有什么事情?”
  “哦,他让我给您带来了一封书信。”
  柴青心气平和了不少,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李世民。
  送走柴青之后,李世民立刻命人请王通过来。这王通原本是太原府的书记,是李渊的手下。
  不过随着李世民被封为敦煌公之后,王通就被李世民从太原府要了过来。
  李渊对王通没有好感!
  当年,他可是亲自参与了王通和李言庆之间的那场文斗。后来,李言庆以一篇原道,而震惊四座,李渊本来是准备评定李言庆胜出,却不想太原王氏花费重金,最终还是王通获胜。
  也因此,李言庆写出《伤仲永》,使得李渊对他更加喜爱。
  后来他出任楼烦太守,才知道了李言庆和李孝基之间的关系。更因此,他向长孙晟提出请求,收李言庆为徒。
  不管当初那场文斗,是否是出自王通的意愿。
  也勿论王通十载苦读,勿论心性和气质,都与十年前有很大不同。
  李渊就是对王通非常厌恶,所以当李世民提出征调王通的时候,李渊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他麾下能人无数,也不在乎这区区王通。
  但对于李世民来说,王通是他的智囊,是他可以信赖的人。
  “大都督唤我,有何事吩咐?”
  王通走进书房之后,非常恭敬的拱手询问。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和李言庆文争时的莽撞青年。白牛溪十载苦读,令他锤炼出超乎寻常的冷静和干练。在龙门山中,陪伴他的只有青山和溪水。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王通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和李言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说穿了,当年那一场比拼,不过受人挑唆罢了。至于重金贿赂,也非是他本意。
  如今,王通已娶妻,还有了一房孩子。
  更使得他清楚认识到,辱人者,人恒辱之的道理。想当初,他性情飞扬,骄横跋扈,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甚至时常对一些当时大儒口出不敬之言。人家是看他年少,不予理睬,等遇到李言庆,遭遇那一场败绩之后,王通终于悔悟过来,并为他那独子,取名一个‘福’字。
  “我不望吾儿文采飞扬,只盼他一声平平安安,平安,即是福。”
  只这一句,就可以看出王通与早年的不一样。
  李世民把书信递给了王通,“文静说,熊耳山有李密麾下骠骑将军秦琼和程咬金,意欲归降,还说此二人有大将之才,堪可重用。更有李密帐下魏征,也愿归顺,我当如何是好?”
  “魏征?”
  王通想了想,“此人我倒是听说过。他本是武阳郡元宝藏的书记,后元宝藏战死,他归顺了李密,是个颇有才干的人。至于秦琼和程咬金,的确是李密麾下大将。如若大都督能收词三人于帐下,无异于如虎添翼。”
  “我也如此想,只是如何才能收服此三人?”
  李世民颇为苦恼的说:“这三人如今皆在熊耳山,北有宜阳和渑池,想要归顺,凶险颇多。”
  王通想了想,不禁一笑。
  “这有何难?他三人既然无法过来,那大都督索性就兵出潼关,迎他们就是。”
  “兵出潼关?”
  “没错!”
  王通说:“王世充此前在洛阳弄事,诛杀了卢楚、元文都等人,更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其野心已昭然若揭。丞相新取长安,迟早必攻洛阳。既然如此,何不以清君侧之名,攻略洛阳?”
  “可长安虽得,关中未定。
  薛举虎视眈眈,李轨盘踞武威。更有那梁师都和刘武周,与突厥勾结,一直想要犯我边城……这种时候,父亲未必肯同意和王世充交恶吧。”
  “王世充,胡蛮耳!
  我视他如草芥,若取之,易如翻掌。大都督只需向丞相进言,说此战名为攻取,实为威吓。王世充东有二李牵制,断然不敢与我们交锋。大都督,我们担心关中腹背受敌,他王世充同样要担心,三面受敌……我可以肯定,王世充必不会与大都督交战,而是与丞相乞和。”
  李世民眼睛一亮,“以先生所言,父亲会同意我出兵?”
  “这是自然,需知丞相也正要借此机会,震慑中原。大都督只需真戏假作,必使中原大乱。”
  “而我,亦可得三士!”
  李世民说罢,和王通相视而笑。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令先生早知晓……此前我们在太原猜测的那件事情,恐怕已经成真。”
  王通一怔,“哪件事?”
  李世民轻声道:“李言庆李郎君,正是我九叔亲生子!”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三)
  薛收行色匆匆,在李府门外住马。
  早有门子家人上前拉住缰绳,恭敬与薛收问好。巩县人都知道,薛杜长孙,这三个人是李县伯最好的朋友,也是李县伯最为信任的心腹。其信任程度,足以让许多人,都为之眼红。
  李府的家人,自然也不敢怠慢。
  “言庆可在府中?”
  “哦,主人此刻不在。”
  “他去到何处?”
  “昨晚毫丘派人送信,说老夫人身体似乎不好。主人得知以后,今天一大早就和长孙郎君陪伴着长孙娘子一同前去探望。不过主人临走时留言,说他会在天黑前返回,若有要事,可稍事等候。”
  薛收下马后,在台阶上犹豫片刻,迈步往府中行去。
  家人急忙上前领路,不过在穿过前院时,却听到不远处的小校场中,传来一阵严厉的呵斥声。
  “府中有人演武?”
  薛收好奇的问道。
  家人连忙回复说:“不是演武,是二娘子在传授武艺。”
  二娘子,是李府中人对朵朵的尊称。言庆三房妻室里,裴翠云的年纪最大,年二十五岁;朵朵年纪其次,如今也差不多快二十四了。长孙无垢的年纪最小,被府中下人尊为小娘子,年方十六岁。
  薛收倒是听说过,言庆那位二娘子,武艺极为高强。
  据说此女在岷蜀的时候,曾一个人闯进生僚部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那生僚首领的脑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直至第二日,生僚部落的人才发现他们的首领,已经成为无头死尸。只是没等他们选出新任首领,洈山僚在骨斯蛮的指挥下,配合官军攻至山寨之外。
  此一战后,骨兰朵声名大振,被洈山僚人尊为神女,在僚人之中,地位甚至凌驾于骨斯蛮之上。
  言庆何时与她相识?
  薛收非常好奇。从李言庆大婚时的催妆诗来看,李言庆和骨兰朵应该早已经认识,甚至有可能是在裴翠云和长孙无忌之前。只是骨兰朵嫁给言庆以后,就极少抛头露面,于是又平添几分神秘色彩。薛收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闻听朵朵在传授武艺,立刻就动了查探之心。
  “我们且去校场一观。”
  下人也没有阻止,在前面带路,领薛收走进校场。
  空阔的校场中,四周摆放着各种器械。正中央是一块夯土砸实的红土地,周围则用青石条铺成。
  朵朵正在调教薛仁贵和宋令文两人。
  此时正值寒冬,气温极低。可薛仁贵和宋令文确是一身单衣,在红土地上站桩打拳。两个小孩子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蒸腾着水汽。随着朵朵一声声口令,两个孩子也一下下的挥拳。
  啪——
  朵朵身着一袭黑衫,手中执一根拇指粗细的竹杖。
  也不见她动作,竹杖打在薛仁贵的小胳膊上。只着一件单薄半臂坎肩的薛仁贵,手臂上立刻出现一道血棱子。
  “薛礼,出拳要快,要气沉丹田,凝神发力。
  你这等出拳,连苍蝇都打不死,还说什么打人?记好口诀,若再出错,休怪我对你责罚。”
  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朵朵手中竹杖,正打在宋令文的腿上。
  “没有吃早饭吗?
  才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连薛礼都比不上。真不知道你们老师为何看上你们,一群废物,废物!”
  原来,就在朵朵呵斥薛礼的时候,宋令文的腿有些打颤,却被朵朵一下子觉察到。
  两个小孩子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却仍倔强的站在原处,任由朵朵呵斥责打。薛收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咳嗽一声,迈步上前。
  朵朵早就觉察到薛收到来,只是没有理睬。
  和裴翠云、长孙无垢不一样。朵朵除了在面对李言庆时会放松警戒心理,对其他人,哪怕是李孝基,也始终怀有一分警惕。这与她的经历有关!在朵朵的二十四年生涯中,经历过无数次悲欢离合,更见到过许多背叛和欺骗。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年纪越大,这警觉性就越高。
  “骨公主……他们还是孩子!”
  骨兰朵也知道薛收和言庆的交情很深,只是听薛收如此说,她柳眉一拧,淡淡道了一句:“小妖小时候,我就是这么教授他的。那时候他才三岁,环境也比不得他二人。可小妖还是坚持下来。薛叔叔,吟诗作赋,我不如你;但传授武艺,我却比你有经验……薛礼,宋令文,你们能否坚持下来?若是坚持不住,就说出来,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教授你们,如何?”
  “二娘休要小看我们,我们能坚持!”
  薛礼脸通红,大声回答。
  宋令文虽然没有说话,但眼中坚定之色,却没有动摇。
  把个薛收弄的有些尴尬,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李言庆二妻秉性古怪,带人严厉,在李府上下,早就出了名。似乎除了裴翠云、长孙无垢和毛小念三人之外,她只和她从岷蜀带来的家臣交流。
  但也正因为这样,李府上下,对朵朵非常畏惧,更不敢有半点偷懒……
  朵朵没有再理睬薛收,而是继续教导两个孩子。
  她并没有因为薛收站在一旁,对两个孩子的要求就有所放松。一如之前那样,如果薛礼和宋令文有做错的地方,她挥杖就打。两个孩子也没有叫痛,硬是在朵朵的监督下,一丝不苟的完成朵朵的要求。
  薛收站在旁边,这心里越发奇怪。
  朵朵是什么人?
  听她的口吻,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和言庆相识,甚至连言庆的武艺,也是朵朵所传授。看李言庆如今的本领,上马提槊,可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只怕和眼前这位冷漠的美人,有密切的关联。如若真这样,薛礼和宋令文在她的调教下,至少这一身武艺,不会输于李言庆。
  薛收想错了!
  言庆随朵朵习武,只是学会了筑基的功夫。
  若非后来他遇到孙思邈,得孙思邈传授五禽戏和引导养生术,只怕未必能达到如今的成就。
  但这并不是说朵朵的武艺就不好。
  相反,朵朵所学的降龙功,是当年第一高手哈士奇所创,其威力和精妙之处,甚至远超李言庆后来所学。朵朵是女孩子,所以无法把降龙功练到极致。但薛礼和宋令文却不一样,只要打好基础,日后再跟随李言庆学槊的时候,就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只是这基础,要求非常严格。
  又过了半个时辰,朵朵命薛礼和宋令文收功。
  “去药房浸泡半个时辰,然后吃饭。下午随大娘读书识字……明天一早,咱们继续。”
  “谢二娘教诲!”
  薛礼和宋令文恭恭敬敬的向朵朵行礼,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校场外走去。
  薛收想要让人搀扶,却被朵朵喝止。
  “他们此时刚结束练功,身体虽疲乏,但气血正处在旺盛。这个时候自己行走,对他二人有莫大好处。”
  薛收尴尬一笑,刚想赔礼,朵朵却手执竹杖,施施然走出校场。
  一个天资聪颖,文采飞扬的怪物,一个性情古怪,而且极为神秘僚蛮公主……这二人,可真是绝配。
  薛收摇摇头,随下人返回客厅。
  他刚坐下,就见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
  李言庆大步流星走进厅堂,在他身后,长孙无忌紧紧跟随。
  “薛大郎,你怎么来了,莫非虎牢关有状况?”
  “非也非也,我此次回来,一方面是因为乞寒将至,我回家探望;另一方面……”
  不等薛收说完,李言庆一把拉住他,往后堂走去,“你来的正好,我也正要找人商议事情。”
  “商议何事?”
  薛收一脑袋雾水,疑惑问道。
  三人脚步匆匆,来到后堂一间书房里坐下。
  “我欲出兵渡洛水,你以为如何?”
  “出兵渡洛水?”
  薛收一怔,“言庆,你莫非想要对王世充宣战吗?”
  “宣战嘛,是也不是。”言庆把身上大氅脱下,仍在一旁椅子上,“我只是想借此机会,找王世充一些麻烦。”
  薛收糊涂了,不解的看着李言庆。
  还是一旁长孙无忌开口解释道:“大兄,我今日和言庆前去探母,突然接到密报,说李唐兵出潼关,已攻占了稠桑,直逼常平仓。言庆此前曾想要让他岳丈家眷离开洛阳,但却被王世充所阻。如今李唐出兵,言庆认为是一个大好机会。只是他现在还摸不准,李唐出兵,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
  薛收算是听明白了,好奇的问道:“言庆,你难道认为,李唐此次出兵,并非是为攻取洛阳。”
  “你说呢?”
  薛收一怔,旋即乐了。
  他乍闻李唐出兵,也有些兴奋。
  但后仔细一想,又觉得李唐这个时候,似乎没有理由出兵。或者说,李唐没这个能力出兵。
  李渊虽夺取了关中,可是其根基尚不稳。
  金城郡的薛举,武威郡的李轨,还有梁师都、刘武周这些人,都不可能让李渊轻易得到关中。如此,李渊势必要平定这些对手,待在关中站稳脚跟之后,他才有可能抽出手对付王世充。
  这时候出兵,明显对李唐没有益处。
  看来,李言庆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故而才有此问。
  他想了想,“真出兵,你欲如何?假出兵,你又准备怎样?”
  李言庆沉吟片刻,抬起头道:“勿论真假,我都要出兵。”
  薛收微微一笑,看着李言庆沉声道:“既然你已有了决断,又何必再问我?只管做就是了!”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四)
  李渊在接到李世民的呈报之后,迅速做出回应:同意兵出潼关!
  十一月下旬,就在屈突通率部归降李唐的第二天,李世民和李建成自潼关出,兵分两路,直逼东都。
  他们打着清君侧,振朝纲,诛杀奸贼的名义,浩浩荡荡开赴洛阳。
  一时间,河洛烽烟再起,东都上下,惶恐不安。王世充命长子王玄应率三万大军,出镇渑池,意图将李唐兵马,阻挡在渑池至函谷的狭长地带。大战一触即发,形式变得格外严峻。
  十一月二十六,李建成攻破桃林,开放常平仓,以赈济流民。
  李世民由于是在渭北出击,故而比李建成晚了三日。当他兵马抵达桃林的时候,李建成已攻占砥柱山,兵锋直指渑池县。王玄应还未见到唐军,已是胆战心惊,连忙向东都求请援军。
  ……
  夜色如墨,乌云密布。
  时值初九,气温陡然降低。虽不至于滴水成冰,却也是酷寒无比。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让许多人不愿走出房间,缩在暖和的被窝里,盘算着来年开春后的种种打算。
  首阳山,在寒风中,亦如同一头被冻僵的怪兽,匍匐于中原大地。
  丘怀义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偃师县衙的房间里,和两个美艳女婢打情骂俏,喝着小酒,快活而惬意。
  这丘怀义是谁?
  当年李密化名藏身于雍丘县的时候,得县令丘君明保护,所以能安身。丘怀义是丘君明的侄子,因不满丘君明对他的苛责和吝啬,于是向隋室告发丘君明隐匿李密的消息,致使李密夜上瓦岗,丘君明更被腰斩弃市,满门无一幸免。不过丘怀义却因此,而获得隋室封赏。
  王世充入东都时,丘怀义还是个名不经传的东都小吏。
  不过这家伙的眼皮子极为活络,脑袋瓜子也非常清晰。王世充一到东都,他立刻就靠上去,甚得王世充喜爱。而今王世充掌控了东都洛阳,自然不会忘记当年投靠自己的小兄弟。丘怀义生的一张好嘴,把王世充伺候的舒舒服服。于是在王玄恕败退偃师之后,王世充就命丘怀义为偃师县令,拜将军衔。随着李建成攻克桃林,王世充不免也感到紧张。思来想去下,他决意将偃师守将杨公卿调往渑池,协助王玄应阻挡唐军,同时又加紧兵马的调动。
  可杨公卿调走了,谁能出镇偃师?
  王世充一下子就想到了丘怀义,二话不说,命丘怀义为游击将军,统领偃师兵马。
  但王世充也知道,丘怀义不可能是李言庆的对手。所以让他加强防备,只要黑石关隋军不主动出击,丘怀义就不许挑衅。若能和黑石关的隋军打好关系,那是最好……反正,就是不许和李言庆发生冲突。哪怕李言庆挑衅,丘怀义吃了亏,也得忍着,绝不能和言庆反目。
  丘怀义没有多大的本事,可装孙子的本领,却是一等一。
  让他去挑衅李言庆?
  哪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巩县那位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李无敌!出了名的狠,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出了名的能打。
  想当初李密有多厉害,还不是被李言庆打得落荒而逃?
  丘怀义一方面害怕,另一方面又无法拒绝那游击将军,从四品衔的诱惑,最终还是留在偃师。
  不过,荥阳好像也无心开战!
  除了在东都之变后,荥阳郡守,郇王杨庆与河南讨捕大使李言庆联名质问之外,再也没有动静。如此一来,丘怀义也渐渐放下心来。每日吆五喝六,不是饮酒作乐,就是聚众而赌。
  似今夜如此酷寒的天气,丘怀义自然不愿走出房间。
  喝两盅小酒,搂着美婢调笑,岂非人生一大快事?非只丘怀义如此,整个偃师的军士,大都是如此想法。城楼上,寂静无声。只有那大纛旗在寒风中飞扬,猎猎作响。军士们一个个所在避风处,三五成群,低声交谈。不过他们所谈的,所说的,无非家长里短,来年生计。
  “下雪了!”
  一个兵士突然叫道。
  却见夜空中,纷纷扬扬飘落雪花,煞是好看。
  “下雪就下雪呗,有他娘的不是第一次下雪,又甚惊奇。二狗子,你少在那里一惊一乍的吓唬人。”
  “哦,我就是那么一说嘛。”
  “滚你的,休来搅和老子的赌局。”
  二狗子是个年纪不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大名本叫柳青,是本地人。只是由于乡村里大都是称呼乳名,久而久之,二狗子倒是人人知晓,反而真名却不为人知。按照隋朝律法,二十一岁成丁方可入伍。柳青本来还不到年纪,可王世充血洗东都之后,大肆征召兵马。
  莫说十七八岁,只要个头超过七尺,就属于征召范畴。
  柳青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亦被征召入伍。他坐在门楼洞里觉得无趣,于是抄起长矛,循着城墙慢慢游荡。风越来越大,雪势越发狂猛。柳青渐渐顶不住了,裹了裹衣甲,怀抱长矛往门楼洞里走。走到半途,又突然感觉内急,于是站在城头上往下方便。风雪很急,柳青缩着头,无意间抬头向城外看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吓了一跳。夜色中,影影绰绰有无数个黑影在一片雪色中行进……
  是人,是鬼?
  柳青用力揉了揉眼睛,探头想看仔细。
  也就在他探头的一刹那,从城下突然间飞来一个物件。一个锋利的飞抓正砸在他的头上,把柳青蓬的一下砸翻在地。紧跟着,飞抓后的绳索向下一拉,飞抓移动,死死的扣在城墙上。
  柳青被砸的昏头转向,坐在地上,有些发懵。
  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半天,他突然张口嘶声叫喊:“敌袭,有敌袭!”
  冬夜寒风的呼啸声,将他的嘶喊声掩盖住。柳青翻身站起来,连长矛也顾不得拿了,朝着门楼洞方向撒腿就跑。
  征召的第一天,同村的一个老大哥就告诉过他:“如果遇到敌人,千万别想着往前冲。想建功立业的人多了去,九成九都丢了性命。这年月胆小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二狗子,你娘亲只有你这一个娃儿,若是出了事情,你娘亲也就完了……所以,能跑就跑,千万别逞英雄。”
  柳青牢记住了老大哥的叮嘱,撒丫子就跑。
  不过这一路奔跑,就见从城下飞上来一个又一个的飞抓。
  他偷眼向后看过去,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从城垛口下探出身子。口含钢刀,双手扒住了城墙,嗖的一下就越到了城上。
  “火长,有敌袭!”
  这一次,柳青的叫喊声惊动了城上的守军。
  一群人呼啦啦蜂拥而出,手忙脚乱的,有的人甚至连兵器都没拿。
  柳青二话不说,一头就扎进屋中,缩在一个角落里。紧跟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更不断有人发出厉喝。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虽则风声很大,可柳青可以清楚的听到,钢刀轧进肉里的声息……骨头的断裂声,凄厉的嘶喊声,刹那间和呼啸的寒风相迎合。
  心里怕极了!
  柳青缩在屋子的角落中,抓起一块麻布,盖在身上,双手堵着耳朵,瑟瑟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渐渐消失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听上去有些古怪,好像是踩在水里一样,吧唧,吧唧……让人心惊肉跳。
  柳青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又过了片刻,他就觉得身上的麻布突然间被挑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涌来。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相貌威武,体型壮硕的男子手持钢刀。那刀口上还沾着鲜血和肉糜,刀头上挂着一块麻布。男子颌下短髯,身上沾着血迹。他看见柳青,旋即露出狰狞的笑容。
  “小子,看你这下还往哪里跑!”
  这大汉,正是率先登城的那个汉子。
  钢刀高高举起,挂着风声,向柳青劈来。
  柳青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大声叫道:“你不能杀我,我认识鹅公子!”
  冷森森的刀口,就停在柳青的头顶上,两根断发,飘飘然落下。脸色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可是柳青的心里,却踏实下来。
  “我要见鹅公子,我要见郑公子……”
  “郑公子?”
  大汉疑惑扭头,却见屋外又走进来一个更加魁梧的汉子。
  如果说最早见到的大汉,可以用魁梧来形容的话。那现在进来的男人,可以用一个‘巨’字来形容。
  他身高九尺开外,生的膀阔腰圆,肤色白皙。
  手中拖着一柄明晃晃的奇形大刀,进门后正好听见柳青的言语。
  “主公以鹅公子名扬天下时,还是郑氏族人。”
  那巨汉走过来,沉甸甸的大刀一指柳青,“小子,你认识我家主人?”
  “哦,我不认识……”
  “臭小子,胆敢欺我?”
  “我不认识,可是我娘却认识……我家里还保存着当年鹅公子咏鹅时所使用的笔墨砚台呢!”
  柳青抱着头,嘶声叫喊起来。
  这一下,大汉和巨汉都愣住了。靠,鹅公子咏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言庆今年二十一岁,而他咏鹅时,据说只有六岁。这可是十五年的交情……巨汉和大汉面面相觑,片刻后,就听那巨汉说:“黑闼哥,老黑和小柳已经入城,主人想来也快要抵达城外。你带这小子去见主公好了……喂,黑闼哥,你莫走啊!”
  不等巨汉说完,那名叫黑闼的大汉已经掉头走出房间。
  巨汉站在原处,低头看了看柳青,又扭头朝大汉的背影看了一眼。
  “小子,你要是敢骗我,老子就把你送到沈大哥那边,到时候让你小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话,他招手令两个军卒上前,把柳青架起来。
  裤裆里凉嗖嗖的,柳青一阵羞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竟吓得尿出来。
  不过对于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而言,这似乎又是清理之中。寒风凛冽,在黑夜中呼号……
  偃师城里,到处都有火光跳动。
  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冲进城里,喊杀声不断。
  而城楼上,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血泊里。其中就有柳青一火的袍泽……刚才大家还说说笑笑呢,一眨眼的功夫,就天人永隔。柳青看着遍地的鲜血,只觉胃里一阵蠕动,哇的一下子就呕吐起来。
  巨汉在他身后一撇嘴,扭头不去看他。
  好不容易等柳青吐完了,在两个军卒的搀扶下,他头重脚轻的走下了城头。
  卷洞里的千斤闸已经被提起,城门也已经洞开。就见一队队军卒从城外冲进来,杀气腾腾,令柳青不禁心里一寒。
  他突然想起,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没错,他家里的确是藏有当年鹅公子用过的笔墨,可他老娘,并不认识鹅公子。据他老娘说,她当年曾在咏鹅馆中做婢女,伺候过鹅公子一行人。鹅公子初露才华,以咏鹅体书写咏鹅诗之后,柳青的老娘也是那么灵机一动,趁人不注意,将鹅公子所用的笔墨偷偷收起。
  如此而已!
  说柳青的老娘认识鹅公子倒也不为过,问题是鹅公子却不认识柳青的老娘。
  一想到这里,柳青更加害怕。
  这要是落到了那巨汉的手中,只怕小命难保!
  就在这时,从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中年文士,进入城内。
  “阿棱,你怎么没有去杀敌?黑闼呢?”
  “刘黑闼去找老黑他们了,如今可能已到了偃师县衙。刚才在城楼上遇到一个家伙,自称他娘认识主人,还说家里保留主人当年在偃师咏鹅时所用过的笔墨……对了,杜郎君你当时不也在场吗?”
  柳青脑袋嗡的一声响,吓得差点瘫坐地上。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刚还在想着怎么蒙混过关,这现在就出现了一个当事人。
  来人正是黑石关鹰击郎将杜如晦。听阚棱一说,他也愣住了!咏鹅诗?那是何等久远的事情了?十五年了!那也是李言庆初次展露才华的时候,虽则相隔十五年,可当时的一幕幕景象,仍历历在目。
  当时有几个人在场来着?
  徐盖徐世绩父子,杜如晦孙思邈,还有郑世安祖孙……
  除此之外,好像就剩下一群歌舞的女伎和婢女。杜如晦着实不记得,言庆当时和那个婢女有过交谈。
  “你娘是……”
  杜如晦盯着柳青看了半晌,话问了一半,突然摆手道:“算了算了,阿棱你先让人看着他,莫要为难这孩子。主公如今已过了首阳山,想必天亮之前,就会抵达偃师。我们务必要在天亮前,解决战事,令主公平安进城。阿棱,安排好了这孩子以后,你随我一同去府衙。”
  鹅公子要过来了?
  柳青这时候,似乎冷静了一些。
  他突然想起来,同村的老大哥不就在县衙守卫,而且还是个火长……
  “将军,将军……我认识县衙的守卫,那是我同村的老大哥,我愿前方引路,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杜如晦和阚棱闻听,都是一愣。
  两人旋即笑了,杜如晦点点头,马鞭一指柳青,“这小子挺机灵,带他一同前往。”
  柳青这心里,登时乐开了花……
  ……
  黎明时分,雪势减弱。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不过风已经止息。
  李言庆跨象龙,带着郑大彪和祖寿两人,抵达偃师城外。
  城中战事已经停息,杜如晦率雄阔海刘黑闼,阚棱柳亨四人出城迎候。远远见言庆兵马出现,杜如晦忙上前几步,拱手与李言庆请安。
  “主公,偃师战事已经平息,共俘虏王世充所部六千人,斩首一千,余者皆溃败而逃。偃师县令,游击将军丘怀义被生擒活捉,等候主公发落……县衙内已备好了酒水,请主公歇息!”
  “我等,恭迎主公!”
  城头上,城门内外的军士,同时呼喊,声音响彻寰宇。
  李无敌来了!
  在一刹那间,整个偃师县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一消息。其实,偃师人对李言庆的感情,也不浅。
  当年言庆就是在偃师成名,并留下咏鹅楼,成为偃师一景。
  若非后来郑世安落户巩县的话,偃师人很乐意承认,李言庆是他们偃师的子弟。不过,对于李言庆的偷袭,他们还是持有乐观的态度。偃师人也愿意相信,李无敌会记得当年那一段情意。
  以至于当李言庆入城之后,偃师百姓极为热情的走出房舍,列道两旁,欢呼不止。
  把个言庆弄的却有点懵了!
  好在他也算是经验丰富,面对这样的情况,他骑在马上,面带微笑,一路与偃师百姓颔首示意。
  这亲和的态度,更令偃师百姓更加兴奋,欢呼声越发响亮。
  好不容易才算来到府衙门口。
  李言庆见偃师百姓不愿散去,于是下马走上台阶。
  “十五年,小子初临宝地,借偃师灵气,做咏鹅诗,而小有虚名。”
  府衙外的人们,都纷纷止住了声音,静静聆听李言庆的话语。言庆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十五年来,言庆也曾日思夜想,期盼能重临偃师,再品尝偃师的美酒,与父老乡亲欢聚。”
  “鹅公子威武!”
  这一席话,令偃师人顿感极有面子。
  早就说过嘛,鹅公子,李郎君不是忘本的人。他既然说出这些话,那断然不会对偃师有半分不利。
  一颗悬着的心,随之落肚。
  言庆道:“小子此次前来,对偃师绝无恶意。
  只闻说李唐兵马,自关中杀出,正向东都逼近。言庆身为朝廷官员,理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然则朝中有人,却不愿言庆出兵勤王,屡屡刁难。言庆无奈之下,才只好出此下策。
  诸位父老乡亲,休要担惊,少要害怕。
  我麾下兵马,绝不会犯父老乡亲分毫,十七禁律五十四斩,若那个敢动乡亲们半根毫毛,那就是我李言庆的敌人。勿论亲疏,言庆绝不留情,定为乡亲们讨还公道。现在,请乡亲们回去歇息。一如往日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某保证,这偃师城里,歌照唱,舞照跳,一切正常。”
  轰……
  府衙外的偃师人,再也没什么可以担心。
  李郎君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害怕。
  歌照唱,舞照跳,一如往日。
  “我等,多谢郎君!”
  李言庆微笑着,挥手与众人道别,在杜如晦等人的簇拥下,没入府衙之中。
  可他人走了,却让偃师人无比激动,同时又感到几分失落……
  李郎君无意占领偃师,岂不是说迟早要离开吗?
  “我听说,巩县现在发展的挺好。”
  “哦?”
  “前段时间,我去荥阳办事时,途经巩县,见那里一派繁华,无比热闹,甚至连荥阳都比之不得。
  听他们当地人说,今年寒冬,李郎君虽未开设粥棚,可巩县却无一灾民。
  县城扩大了一倍有余,听说来年巩县,将会达到三十万……三十万人啊,我看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东都。”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
  据说巩县如今还鼓励开荒,每开出一百亩荒地,就奖赏二十亩永业田。据我一个迁移至巩县的亲戚说,他去年开出不少荒地,如今属他名下的永业田,已近百亩之多,过的颇为惬意。”
  “李郎君为何不占居偃师呢?他若是长居偃师,岂非我偃师人也能如此?”
  “郎君刚才不是说了……朝中有奸人,不许他过洛水。此次来偃师,都是迫不得已,如何长居偃师?”
  “哥哥啊,不然我们也去偃师吧……反正家里也没什么牵挂,说不定到了偃师,咱们也能像我那亲戚一样,获他个百亩良田,岂非快哉?”
  “……”
  言庆万万想不到,他的到来,会使偃师人产生许多想法。
  此时,他正端坐在府衙之内,与杜如晦商议事情。
  “老杜,你看王世充多久会有反应?”
  言庆舒展了一下身子,端起梁老实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之后,向杜如晦询问。
  “最迟三天,他必有动作。”
  “哦?”
  “小妖,你也莫担心。那王世充现在也是首尾难顾,他麾下精锐,尽集中涧水谷一线,根本无力东顾。在没有弄清楚李渊兵马动向的情况下,他断然不敢与我等开战。依我看,王世充一定会先派人过来,稳住咱们。而后他会尽快与李渊取得和解,待关中兵马退走,再设法夺回偃师。”
  李言庆笑道:“老杜,你为何这么肯定,他不会与我们和解?”
  杜如晦一笑,双手比了一个圆,“小妖,咱们现在只有这么大。你虽为河南讨捕大使,然则连一个完整的荥阳都没有。即便你从李密手里,用新郑换取三镇,实力却无法与关中相比。
  关中,有这么大……”
  杜如晦说着,双臂抱圆。
  “李渊得李阀帮助,虽目前有薛举李轨梁师都之流牵制,迟早必坐稳关中。
  他这次出兵,依我看就是为了表明一个姿态。王世充虽是个粗鲁的家伙,但也不会看不明白。”
  “关中兵马,战意并不坚决。”
  杜如晦一番分析后,李言庆不由得微笑着,连连点头。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等王世充和咱们谈判?”
  杜如晦冷笑道:“谈判?
  王世充如今得意的很呢!他即是左仆射,总督内外兵事,乃是你的上司。而且还拜了刘良娣为义母,焉能轻易和咱们谈判?这老贼一定会设法拖延时间,等到他解决了关中兵马后,就会反过来与咱们相争。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逼那老贼同时谈判,先满足咱们的条件。”
  李言庆笑道:“那如何让他低头?”
  “命刘黑闼率部,向东都逼近六十里,王世充必如惊弓之鸟。”
  六十里,就差不多是石林山所在位置,距离洛阳汉魏旧城,不过五十里的路程,可在一昼夜兵临东都。
  李言庆很清楚,李渊此次出兵,震慑的意图更重。
  哪怕言庆兵临东都,李渊也不会轻易和王世充开战。毕竟一旦开战,没有一年半载,休想攻取东都。
  李渊还没有站稳关中,在此之前,他绝不会冒险……
  所以,言庆的目的就是逼王世充在关中兵马退走之前低头。
  杜如晦笑道:“郎君可是担心,王世充和您时候算账?”
  言庆一怔,点点头道:“的确是有一些顾虑。毕竟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于大义上占据上风。
  他若倾河洛之力与我们交锋,我们很难守住……更何况,荥阳外面还有一个李密虎视眈眈。他此前虽然低头,让出三镇,可心里未必会认输。我和王世充交手,他一定会乐得坐享其成。”
  “既然如此,那就把李密也拉进来。”
  “怎么拉?”
  李言庆顿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的倾身相问。
  杜如晦咳嗽一下,“刚才在城外的时候,我曾禀报说,生擒活捉了游击将军丘怀义。难道郎君就没有什么联想?”
  “丘怀义?”言庆挠挠头,“这名字听上去端地耳熟,可是却想不起来是谁。
  这家伙,很有名吗?”
  杜如晦哈哈大笑,“他倒是没什么名气,与郎君而言无足轻重,即便是对王世充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人物。
  可是这个人,对李密而言,却是恨之入骨呢……郎君难道忘记当初在黑石关如何斥责李密的吗?郎君难道忘记了当年的雍丘丘君明乎?”
  李言庆闻听,不由得惊讶张大嘴巴。
  “你说得这个丘怀义,就是当年出卖丘君明,使李密家破人亡的丘怀义?”
  “李密好名!”杜如晦嘿嘿冷笑,“之前郎君把他骂的颜面尽失,他岂能不设法挽回声名?”
  言庆闻听,顿时也笑了!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五)
  “混蛋,混蛋!”
  含嘉殿上,一张沉甸甸的红木长案,在空中翻了两个滚,轰得摔落在地面上,顿时四分五裂。
  王世充站在台阶上,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显露出狰狞之色。
  脸通红,短髯贲张,鼻翼不停的张合。双手握成拳头,需用全力,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丘怀义误国,李贼欺我太甚!”
  愤怒的咆哮声在大殿中回荡,两旁臣子,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一个人敢出声。谁都知道,这王世充粗鲁,未曾想竟如此粗鲁。在大殿上就破口大骂,全无半点位极人臣的朝廷大员形象。
  不过,也的确怪不得王世充如此愤怒。
  与其说他愤怒,倒不如说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关中兵马在渑池鏖战,杨公卿才到金镛城,还未来得及整顿兵马,前往渑池协助王玄应,那边李世民就率部抵达渑池城下,与李建成形成夹击之势。王玄应本来打算闭门不战,等待杨公卿援军抵达之后再做决断,不成想宜阳忽遭关中兵马围困。王玄应也无法坐视不理,于是派兵援救,但在途中,却遭遇李世民伏击。
  李建成所部扮作败兵,混入渑池……
  当晚渑池四处火起,混入城中的奸细强行夺取了城门,李世民和李建成自两下同时出击,王玄应夺门而走,败逃缺门山,与杨公卿所部兵马汇合一处之后,依山扎营,才算稳住阵脚。
  王玄应败得实在是太快了!
  快得让王世充来不及做出相应的举措。
  可就在王世充为关中兵马而焦头烂额之际,李言庆趁暴雪之夜,偷袭偃师城,并强行推进六十里,屯扎于石林山下。石林山距离东都,不足百里。李言庆可朝发夕至,随时兵发洛阳。
  王世充乍听这消息,一下子懵了!
  李言庆实在是太无耻了……老子在这边对抗关中军,你竟然夺取了我的偃师,还要攻打东都?
  “立刻点兵,我要与那李家小儿在石林山下决一死战。”
  王世充气得是暴跳如雷,声嘶力竭的吼叫。
  可殿上文武,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请命。他们要对付的不是李密,而是李言庆……这些人,也不是王世充那些手下,对李言庆无所了解。勿论是段达还是跋野纲、黄桃树,那都是世居洛阳的将领。他们对李言庆,再了解不过,同时更清楚言庆对于东都洛阳人,是怎生意义。
  李言庆,那是开隋大将长孙晟的弟子,鱼俱罗也对他有授艺之恩。
  不仅如此,那开隋元老中的杨素、高颖贺若弼等人,哪个不是对他赞赏有加。别看这些人都死了,可是朝堂上,依旧享有极高的声望。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战功显赫的名将,却对一个人青睐有加,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况乎李言庆本身的战功也同样显赫。征战高句丽,生擒高建武,阻挡杨玄感,以及后来与瓦岗军的对抗……好像,他从未有过败绩。
  李无敌之名,不是随随便便就唤出来,那是经过一次次胜利,而积累出来的名声。
  哪怕段达看不起李言庆,可对李言庆的才能,也是赞赏有加。他之所以看不上言庆,恐怕更多的原因,还是出自他内心中对李言庆的嫉妒。至于跋野纲等人,更不敢说能战胜言庆。
  “尔等平日里何等张狂,如今被一个黄口小儿骑在脖子上,却无一人敢应战吗?”
  王世充等了半天,不见有人站出来,怒气顿时更盛。
  右监门大将军裴仁基站在一旁,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同时,心里又非常自豪,因为李言庆,是他的女婿!一群乌合之众,只听我爱婿之名,一个个就吓破了胆子,真是有趣!
  不过他却没有站出来,而是在一边冷眼旁观。
  王世充怒道:“你们都不愿意去,那我去……我就不信,那李言庆有三头六臂不成。”
  “王仆射,三思啊!”
  “是啊,王仆射,李言庆年纪虽小,可是战功却不少。此子狡诈无比,诡计多端,您如今是陛下辅臣,担负着东都安危,切不可冒然出击,以免上了那李言庆的当啊。”
  其实,王世充那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李言庆的本事,他没见过,可也听过许多。夹石子河一战,王世充李密加起来十万人,都落得个惨败结局,论说起来,那一战到最后,似乎也只有李言庆一个人获取了胜利。本来想坐山观虎斗,结果自己和李密却先鹬蚌相争,让那李言庆成了渔翁。如今想来,王世充仍觉得有些后怕。他总觉得,李言庆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倒更像是一个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那种感觉……就好像当初在江都,和裴世矩交手一样。
  “太尉,这等时候,切不可冒然行动。”
  又一个站出来劝说王世充的人,不过对这个人,王世充还是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说话之人,正是王素。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这李言庆究竟是何用意?他是不是已经投靠了李阀麾下?如若这样,李阀兵出关中,恐怕就不是虚晃一枪,其用意需再做考校。”
  李言庆薛收等人能猜出李世民和李建成并非真打东都。
  同样,王世充手下,同样有人能猜测出来。王素乃是王氏族人中少有的俊杰,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哪怕是李世民李建成兄弟攻破渑池,王素也不觉得慌乱。在他看来,李家兄弟只是要做出一个样子……他正谋划着,如何与李家兄弟接触,然后求和,说退关中兵马。却没想到,李言庆突然出兵,一下子打乱了王素的计划。那李家兄弟姓李,李言庆也姓李,二李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亦或者说,他二人没有联系,但李言庆已经投降了关中李阀?
  若如此的话,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王世充努力平息下心中的燥乱和恐慌,沉吟片刻后,下令散朝。
  如今东都的朝会,已经被王世充一人所把持。皇泰主杨侗,基本上就等同于傀儡一样,被锁在深宫大内之中,很难和外界接触。
  王世充说,如今外面很乱。
  陛下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不如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您就安安心心,在宫中当你的皇帝。
  杨侗想要拒绝,可那里有他拒绝的余地?这朝堂里,根本就没人听他的,放眼看去,全都是王世充的手下。不仅仅是朝堂上,深宫大内中同样如此。长秋令段瑜等人,全都是王世充的耳目,杨侗的一言一行,都被王世充所掌控。
  “世杰大哥,你今天在朝堂上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含嘉殿里,只剩下王世充和王素两个人,王世充忍不住询问王素。
  王素苦涩一笑,摇摇头,“我今天那番话,不过是想你冷静下来而已。李言庆和李渊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络,我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你现在和任何一方开战,都将是腹背受敌……李言庆兵至石林山,就不再前进,说明他现在也正犹豫。你若是出兵,势必会令他下定决心。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和李言庆开战,而是要尽快令关中兵马退走。”
  “退走?怎么退?”
  “他李言庆能挑选时机,你为何就不能寻找盟友?
  你只需要放出风声,邀薛举在金城郡出兵,你在东都响应。到时候李渊的阵脚,自然慌乱。
  那是,咱们再与他求和,也就容易许多。待李渊退兵之后,我们反过手来再去收拾李言庆,岂不就变得简单了?你想想看,是同时和两边作战容易,还是和李言庆一人交锋轻松呢?”
  “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有道理。”
  王素点头道:“不过,你还是要做出姿态,尽量稳住李言庆。
  这边呢,我会秘密与李渊接触……我记得龙门白牛好像就在李世民帐下效力,我会通过他,尽快与李渊接触。多则十天,少则五天,关中兵马必然撤退。在此之前,你一定要稳住李言庆才行。”
  计是好计,可王世充却感到很头疼。
  “那李言庆奸猾似鬼,不好糊弄。稍有不慎,势必被他看出破绽……如果他在这段时间里强攻……”
  王素一听,觉着王世充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
  的确,李言庆若在这时候强攻东都,势必会令关中兵马坚定决心,那问题似乎也就麻烦了。
  “派个能镇住他的人去谈判。”
  王世充眼睛瞪得溜圆,好像见鬼似地说:“大哥,谁能镇得住那家伙?
  那家伙勿论是在士林还是在军府,都是一等一的地位。以前徐文远那老家伙在洛阳,说不得还能镇得住他。可现在,那老家伙举家搬到了巩县……我思来想去,好像没人能镇住他吧。”
  “他在士林中的确有名望,军府内也同样有威信。
  可他总是人,只要是人,就一定能有制得住他的人存在……对了,让裴仁基去和他谈判。裴仁基不是他岳丈吗?难不成他李言庆还敢在裴仁基面前撒野?”
  “那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硬。
  他根本就不卖我的帐,我怎么能指使得了他?再说了,裴仁基万一一去不回的话,该怎么办?”
  “他不会一去不回,否则早就走了。
  那家伙对昏君颇为忠心,盖因当年在伐陈之战时,他曾违反军纪,险些被韩擒虎所杀。还是昏君为他求情,保住了他的性命。裴仁基这个人很重感情,如果杨侗不点头,他断然不会离开洛阳。所以你只管放心,那家伙走不了……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当设法束缚他的手脚。”
  “怎么束缚?”
  “裴仁基的娘子不是怀了身孕吗?
  在他娘子看管起来,我就不相信,他能舍得那如花似玉的娇妻,还有他娘子肚子里的娃儿。”
  “着啊,此计甚好。
  裴仁基前段时间还想着把他娘子送去巩县,却被我拦住。如今看来,我当初这样做,也算是一着妙棋。”
  王素闻听,也不由得开怀而笑。
  没错,看住了裴仁基的老婆,就等于困住了裴仁基的手脚,同时又可以拖住李言庆,此一石二鸟,果然是妙!
  大殿一旁的屏风后,一个瘦弱的身影闪了一下,旋即消失无踪。
  ……
  “你是说,王贼要裴卿拖住李卿?”
  紫薇观中,杨侗低声询问站在身前的小黄门。
  “奴婢听得真真切切,王贼还说,他准备和关中求和,待退了关中兵马之后,就收拾李县伯。”
  “李县伯,果然不负当年之诺!”
  杨侗那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晚,自己陪着皇祖母会见了李言庆。当时的杨侗,多多少少还有些看不起言庆,觉得言庆的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又怎能当得起重任?可现在看来,只要李言庆在荥阳存在一天,王世充就不敢对他怎样。毕竟,言庆的威望摆在那里……
  “皇上,皇上……您可有什么吩咐?
  奴婢不敢离开含嘉殿太久,否则有可能被人觉察。”
  “卢胤,你可还忠于朕否?”
  杨侗醒悟过来,脸上的童稚之色,迅即隐去。
  小黄门名叫卢胤,是含嘉殿的值守太监。同时,他还是范阳卢氏子弟,当年因罪而进入宫中后,改名为张胤。他的身份,除卢楚之外,再无一人知晓。卢楚死后,卢胤迅速和杨侗取得联系,甘愿做杨侗的耳目。今夜,轮到他值守含嘉殿,在无意中,听到了王世充和王素的谈话。
  卢胤立刻设法通知了杨侗,请杨侗做出决断。
  “奴婢自入宫来,身受两世恩宠。家叔祖在世时,也对奴婢的家人,照顾有加。奴婢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杨侗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
  他提起笔,迅速写了一封书信,然后想了想,把书信折成长条形状。将腰间的一根玉带取下,他小心翼翼将书信置于其中,而后把腰带递给卢胤,示意卢胤当场更换,系在腰间。
  “朕不要你赴汤蹈火,朕只要你设法讨得传旨的机会,把这根腰带,交给裴卿。”
  杨侗神色凝重,“卢胤,你可愿为朕走这一趟吗?”
  卢胤用力点头,“奴婢愿意。”
  “好了,你赶快回去吧。若是被王贼发现,与你我都无益处。”
  卢胤点头答应,悄然离开紫薇观,返回含嘉殿。
  “张胤,你刚才去哪儿了?”
  梁百年怒气冲冲的喊住了卢胤。
  “啊,梁公公……奴婢刚才忽感腹痛,所以出去方便了一下。”卢胤心里很紧张,小心翼翼的看了梁百年一眼。
  梁百年一蹙眉,“那现在可好?”
  “回公公的话,已经无事了!”
  “立刻收拾一下,随我出宫传旨。”
  “传旨?”
  卢胤一怔,疑惑的望着梁百年,心道:不会这么好运气吧……皇上那边刚吩咐下来,这就来机会了?
  梁百年说:“皇上下诏,要吩咐裴仁基做事。
  你收拾一下,咱们立刻前往大将军府……这半夜三更的,仆射大人却非要传什么旨意,不是折腾人吗?”
  杨侗的印玺,尽有王世充掌控。
  所以宫中所谓的圣旨,其实就是王世充的意思。
  要说这个梁百年,也算是杨家三世老奴了!青年时服侍杨广;中年时伺候杨昭;到老了,有跟随杨侗。按照很多评书演义的说法,这种三世老人,理应忠心耿耿。只是梁百年老了老了,这贪心越来越重。后被王世充收买,索性就投了王世充,如今倒也变成了王世充的心腹。
  只是年纪大了,加上天冷,睡得也就比平时早。
  睡得正香甜,被王世充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拉出来,这心情之糟糕,可想而知。
  领了旨意,出门正好碰到卢胤。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梁百年顺手就点了卢胤,和他一同前往裴仁基的府邸。
  裴仁基,在出任了右监门大将军之后,就搬到了铜驼坊居住。
  卢胤跟在梁百年身后,一路上思忖着怎么才能把这玉带诏交给裴仁基。他不认的字,却在茶馆酒肆中听过《三国演义》。对衣带诏的情节,印象倒也深刻。杨侗传玉带给他的时候,卢胤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
  来到裴府后,梁百年匆匆宣读了旨意。
  圣旨上说,命裴仁基往石林山劳军,以嘉奖李县伯之忠义。
  裴仁基身为监门大将军,又岂能不清楚时局。他即喜且忧……喜得是王世充将灭,忧的是那李渊,也非善与之辈。出身河东裴氏的裴仁基,那里还能看不出李渊的心思?他对李渊倒没什么恶感,毕竟大家都是世胄出身,李渊给他的印象,还算是不错,比王世充强百倍。
  有人说,众生平等!
  其实,人生下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
  王世充和李渊同为世家子弟,为何李渊振臂一呼,就能八方响应,而王世充却无人理睬呢?
  很简单,李渊是八大柱国后裔,李氏家族的族长。
  其地位与身份,远非王世充可以相比。如今有归宗加入陇右李阀,其地位甚至高于河东裴氏。
  而王世充呢?
  虽为王氏族人,却并无王氏血统。
  最重要的,还是王世充这一支在王氏族中并非嫡传,准确的说,属于旁支。这和李渊相比,自然显得低贱许多。裴仁基也好,卢楚也罢……可以接受李渊造反,却无法忍受王世充跋扈。
  送走了梁百年之后,裴仁基手捧圣旨,思量着其中的奥妙和机巧。
  王世充为何平白无故的让自己前往石林山劳军?别人不清楚,裴仁基可知道,王世充对李言庆,是何等忌惮。
  这里面,又有什么阴谋呢?
  就在这时,一名家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根玉带。
  “老爷,刚才在门外的花丛中,找到一根玉带,也不知道是何人掉落。”
  玉带?
  裴仁基被人打断思绪,心中非常不快。
  他刚准备发作,目光在无意间从家人手中的玉带扫了一眼……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咦,这不是我前两日丢的那根玉带吗?”
  裴仁基上前一把夺过玉带,“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丢在外面。”
  他身为监门大将军,又如何认不得,这玉带上的皇室印记?微笑着打发走了那家人,他的心,砰砰直跳。这根玉带,又是什么意思?慢着,我记得那李小儿所著的《三国》中,好像有衣带诏。难不成……
  他拿着玉带,返回书房。
  一路上感到万分紧张。在书房里坐下,仔仔细细审视一番之后,从玉带夹缝中,抽出一封书信。
  我的个天,这传信的人,胆子可真大……
  竟然敢扔在我府中,难道就不怕被人取走?不过再一想,他裴氏家风很严,这大将军府内,尽是他的亲信。想必对方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这么做吧。只是,太鲁莽,太鲁莽了!
  裴仁基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书信。
  还好,不是血书!
  写信的人,显然年纪不大,有些词句运用的也不甚得当。不过裴仁基认得出,这是杨侗的笔迹。
  杨侗在信上说,王世充意欲和关中李阀,秘密求和。
  李言庆出兵,则是为了挽救自己。只是如今东都被王世充所控制,很难成功。而李王一旦和解,李言庆就会有危险。所以王世充才让裴仁基前去劳军,为的是拖住李言庆,待王世充与李渊求和后,就会做出反击。
  ‘裴公,李卿乃朕之唯一期盼,亦是朕可托付之人。
  李卿愈强,则王贼忌惮愈深。裴公留在东都,难以施展手脚,且投李卿,他日方可解朕之忧。’
  原来这王世充心里,打得是这个主意。
  裴仁基看罢书信,立刻将信投进了火盆里,看着那封书信,化为灰烬。
  他在房间里徘徊许久,沉吟不语。王世充这一招的确是毒辣,让我出面拖住言庆,而后待求和之后,打言庆一个措手不及……王世充,你倒真是高明,居然要我去害我女婿的性命?
  杨侗说的不错,李言庆实力越强,王世充就越是忌惮。
  而自己留在东都,似乎也的确是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女儿期盼自己前往巩县,儿子也派人送信,让自己离开洛阳。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裴仁基也不是不明白。如今杨侗即已表态,他自然不会拒绝。再者说了,他若继续留在洛阳,那言庆将来岂不是投鼠忌器?
  可问题是,裴仁基还好说,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洛阳。
  但他的妻室和家人呢?
  难不成留在东都,任由王世充宰割?
  裴仁基双眸微闭,半晌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等头疼的事情,且让那李小子去想办法。若他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那我的翠云岂非嫁的亏了!嘿嘿,没错,就让他想主意!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六)
  ‘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共启’。
  中军大帐里,只有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两人,面前摆放一封书信。兄弟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率先开口。不过脸上都浮现出,一抹疑惑之色。
  “二郎,李郎君这封信,你怎么看?”
  李建成并不清楚李言庆和自家是什么关系,所以眉头紧锁。
  李世民也不清楚,李建成到底知不知道李言庆的身份。这种事情不好乱说,万一父亲并不希望他们知道,而他们又知道了的话,定然会令李渊心生不快。对外而言,李世民同样表现出不清楚李言庆身份的模样。听李建成这么一问,他想了想,“兄长,你又如何看待?”
  “我听说,李郎君深受杨氏之恩。
  这两年来更是拼死捍卫荥阳郡安危,与李密连番交手。此人意向尚不明朗,突然请求我们在渑池逗留至十二日。我担心,他与王世充有约,王世充一面求和,李言庆则迅速靠拢,将我们阻击于缺门山下……他这封信,恐怕是为了麻痹我们,虽则他言明不助王世充,却不可不防。”
  大帐中,一根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火苗子突然一窜,旋即熄灭。
  光线一暗,却恰恰将李世民脸上那一闪即逝的诡异笑容掩去。从李建成这一句话,就可以听出,他不知道李言庆的身份。
  “这烛火怎么突然熄灭了……来人,速速燃起!”
  门外军士捧着一根新火烛进来,点燃后插好,躬身退下。
  李世民摇头道:“依我看未必!李言庆或许忠于隋室,却非迂腐之人,断然不会与王世充勾结。早年我曾与他有一面之交,在巩县居住了一段时间。这个人心高气傲,同时又精于谋算……他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此次冒然送书信过来,想必是别有用心,然则于我等无害。
  兄长莫非忘记,窦公当年可是与他有恩。
  而今窦公又在父亲帐下,说起来,他和咱们的关系也非常亲密。要不然,咱们就依他所言?”
  其实李建成也见过李言庆,不过那时候李言庆,年仅六岁。
  可能连言庆都已经没了印象,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反倒是李世民,曾在巩县住过一段时日,和李言庆交往颇多。如今,言庆盘踞荥阳,手握兵马,俨然已成为中原各路英豪不敢小觑的一股力量。而他……竟然是九叔的儿子。也就是说,言庆其实是李家在中原埋下的一颗棋子。
  一俟关中平定,出击东都时,李言庆定然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他在河洛,声名之盛,使李世民都感到嫉妒。不过同时,李世民更希望能结交李言庆,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李渊称帝,不过早晚的事情。到时候李言庆肯帮自己的话,会有莫大好处。
  “你的意思,是答应他?”
  “有何不可呢?”
  逗留至十二日,距离现在还有八天时间……
  李世民笑道:“兄长,不过八天时间,李郎君即便与王世充勾结,难道就能将我等击败吗?
  王世充不敢开战,因为在邙岭以东,尚有李密虎视眈眈;李言庆也不敢开战,因为王世充也好,李密也罢,对荥阳是垂涎三尺。同样,李密也不敢开战,他害怕李王两人,突然联手。
  这三方相互制约,才使得我们能乘虚而入。
  如今,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即便是拖到十二日,也无伤大局。倒不如留下来,看看李郎君玩儿的是什么把戏。说不得对于我们,也是一个机会。我觉得,拖到十二日,完全没问题。”
  是啊,三方制衡,谁也不敢动手。
  可即便如此,关中想要将王世充一举击溃,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渊同意出兵,震慑意义远大于出兵的实际用意。以关中目前的状况,哪怕李言庆出兵相助,洛阳也绝非短时间可以攻破。一旦陷入焦灼,则关中就会出现危险。李言庆送这封信,恐怕也看清了其中的奥妙。
  打破河洛平衡,需要一个契机,关中还无法成为这个契机。
  李建成思忖良久,最终点头答应。
  商议一番之后,李世民告辞离去,返回自家营寨。
  营帐里,一群人正等着他的归来。
  王通秦琼、秦用程咬金,以及李世民在太原时结交的部将刘弘基、丘行恭等人,全都等着他。
  秦琼等人,是在李世民兵抵渑池之后,和李唐取得联系。
  他们在宜阳做势围攻,把王玄应兵马调出之后,被李世民伏击。随后李建成则听从了魏征的主意,扮作败兵混入渑池,内外夹击,一举击溃王玄应。李世民则在宜阳和秦琼等人汇合,如愿以偿的将几人收入帐下。只是他未能收到魏征,盖因魏征主动前来,被李建成看中。
  想想,也觉得颇为遗憾。
  不过以魏征而言,他投的不是李建成和李世民,而是李渊。
  李建成作为李渊的长子,从立长不立幼的角度而言,李建成代表李渊的成分更大。所以,魏征选择了李建成,而非李世民。至于秦琼等人,则是和李世民并肩作战,一同击溃了王玄应的援兵。对于李世民身先士卒的勇武气概,钦佩无比,于是在汇合后,毫不犹豫的投向李世民。
  “大都督,咱们何时撤兵?”
  刘弘基上前询问。
  这刘弘基,是池阳人,父亲刘升,在开皇年间出任河州刺史。刘弘基得父荫而出任右勋侍,在杨广一征辽东的时候,不愿隋军出战,故在家乡宰牛,而被关进牢狱,躲过了征召。
  后投奔太原,在李渊帐下效力。
  其人性格豪爽,与李世民关系非常密切,故被派至李世民帐下。
  而丘行恭,和刘弘基的性质差不多,也是官宦子弟出身。所不同的是,刘弘基的父亲在开皇年间就已经故去,而丘行恭的父亲,至今仍在。他祖籍洛阳,父亲丘和,如今被贬在岭南为官。
  李世民示意大家随意,而后坐在大帐中的太师椅上。
  扭动两下身子,突然笑道:“你们说,这李郎君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居然有这许多奇思妙想?
  这东西坐着就是气派,而且也挺舒服。”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事情有变化,而且和李言庆有关。
  但这世上也不仅仅是聪明人,也有那糊涂人,听不出其中的玄机。
  只见掌中站起一人,大声说道:“大都督,末将愿领一支人马,取那李郎君首级,献于大都督。”
  一句话,只说得大帐里众人瞠目结舌。
  甚至连李世民都有点发呆……这年头,还真有听不出好赖话的人?
  顺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走出来。
  此人名叫秦武通,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爱将。这秦武通武艺不俗,勇武刚烈。遇大战时,能保持冷静头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只是脑袋有点不灵光,不打仗的时候,就有点二愣子的性情,时常会闹出一些笑话。不过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李世民对秦武通颇为信任。
  李世民,哭笑不得。
  “武通,你退到一边去,我何时说过,要你去杀李郎君?”
  “大都督刚才不是说,不知道李郎君的脑袋怎么长的吗?难道不是要我等取那李郎君首级?”
  “我……”
  李世民登时气结,“你滚到一边去,休得呱噪。”
  “哦!”
  秦武通退到旁边,可帐中之人,却是开怀大笑。连秦琼程咬金等人的脸色,也随之缓和许多。
  李言庆,连我们都不是对手,你上来就说要取人首级,莫非说我等无能?
  不过现在看来,这家伙就是一个混人。
  “叔宝,你们和李郎君交过手,可对他了解?”
  秦叔宝等人相视,摇摇头说:“大都督,我们虽与李郎君交锋,可说实话,根本没有资格上前。此人诡计多端,而且口才极佳。黑石关时,以密公之辩才,险些被他骂的气死过去。
  我等只知,他麾下颇有能人,而且对他是忠心耿耿。
  如若大都督将来和李郎君交锋的话,还请多多小心。这个人,似有看穿别人心思的本领,和他交手时,总会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受。我们和他交手几次,可是却从未占到过便宜……”
  勿论是秦琼还是程咬金,被李言庆打得极为凄惨。
  特别是秦琼,八风营两次组建,一次被打残,一次损兵折将。可从内心里,他们对李言庆也没什么恶感。大家各为其主,易地而处,说不得我们也要这么做。所以评价起来,极为尊重。
  “如此……大家且去休息。
  咱们可能要在这里多呆些时日,不过不会太久,岁末前,必须返回关中。”
  送走了众将,李世民把王通留下。
  他将和李建成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通。
  “先生,你说这李郎君,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通也想了许久,最后苦笑摇头说:“我和李郎君有过争纷,他思路敏捷,非比常人。如今这情况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我着实猜不透。不过,大都督又何必担心?既然他请我们留下,那就拖到十二日。到时候他所为何事,估计也就能一目了然,我们只管坐镇渑池旁观。”
  李世民点头称善!
  “先生,你说李郎君,会不会帮我?”
  王通一怔,旋即听出了李世民的弦外之音。
  他想了一下,轻声道:“如若大都督能得李郎君之助,势必如虎添翼,再也无人能与大都督相争。”
  “呵呵,我也这么想。”
  “不过李郎君性情高傲,用普通手段,很难与他相交。
  我观此人,好财而取之有道,好色而未见下流。权势与他,也难动心。否则当年他就不会因为郑醒之事,抗旨不尊不说,还与郑家决裂。这个人,很重感情,大都督若要和他结交,不如由此下手。”
  李世民站起身,慢慢走出军帐,抬头仰望苍穹。
  许久后,他突然道:“王先生,要下雪了!”
  ……
  一夜大雪,将东都染白。
  清晨,铜驼坊炊烟袅袅,在晨光中透出一种绝美之气。
  铜驼暮雨,是洛阳一景。不过这铜驼晨烟,同样别有风情。裴府大门开启,只见一个中年美妇,在一群家将的簇拥下,从府中行出。那妇人怀有身孕,体态略显臃肿,神色慵懒……
  一顶八人抬的青幔轿子,在府门外停下。
  妇人慢慢登上轿子,随着一声‘起轿’,足有百十人的队伍,缓缓在雪中行进。
  “裴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哦,听说她今天要去白马寺参佛……”
  “要不要禀报主公?”
  “这时候主公恐怕还未起早,去了难逃斥责。再者说了,主公只让咱们盯死裴夫人,她去白马寺,又不是出城,跟上去就是。”
  十几个人,从街角的暗处行出,跟在轿子后面。
  一直来到了白马寺,眼看着裴夫人一行人,全都进入寺内,细作们也就没有再跟着进去。
  裴仁基奉旨往石林山劳军,不过家眷却被王世充严密监视。
  王世充下令:监视裴家一举一动,但不可惊扰。
  毕竟,他还不准备和裴仁基撕破脸皮。而且以裴家的声望,王世充若做的过分,也没有好处。
  探子们在寺外守候了许久,从清晨一直等到午后。
  按道理说,这参佛也就是半天而已,可是却不见裴家人走出来。
  “怎么回事?”
  “进去看看再说!”
  探子们急忙走进寺中,询问之后才知,晌午参佛的时候,裴夫人突感身体不适,所以在寺中要了一个幽静的院落休息。
  “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个嘛……”探子头目犹豫一下,最后下定决心,点头同意。
  反正就是过去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也不会惊扰对方。于是一群人急忙往那小院落行去。远远的,就看见院门紧闭,而院门外,却不见一个人。甚至连看护院落的家将,也不见踪影。
  探子们,顿感情况有些不妙!
  “大哥,要不咱们进去?”
  头目心里嘀咕:如果人家是在里面休息的话,那闯进去岂不是惹了大麻烦?相信如果出现这种状况,不用裴仁基动手,王世充也饶不得他们。可这状况,也的确是不太正常。如果放跑了裴夫人,同样有杀头之祸。
  犹豫来,犹豫去,头目下不定决心。
  “大哥,那院子最多也就容纳几十个人,可裴家一百多号人,总不可能都挤在那院子里吧。”
  对啊!
  头目激灵灵打了个寒蝉,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院子门口。
  啪啪啪,他叩响门扉,里面却是鸦雀无声。心中不祥之兆越发强烈,这头目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抬脚蓬的一下,想要踹开门。可那大门却纹丝不动。贴着门缝往里看,门后面被一堆物品堵住。
  “翻墙,立刻翻墙!”
  头目也慌了,大声呼喊。
  他率先翻墙进去,紧跟着就听见院子里叮铃咣当的响个不停。
  许久,院门从里面被打开,就见头目冲出来,一脸狰狞之色,脖子上的青筋,崩现淋漓。
  “立刻禀报主公,裴家人跑了……给我把白马寺封住,把那些和尚全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过!”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七)
  “帅五进一!”
  李言庆执红开局,笑呵呵道:“岳丈,这一招叫做御驾亲征。老帅进一步,可谓妙用无穷。”
  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王者之举,舍我其谁!
  裴仁基抬起头,给了李言庆一个白眼,捻须道:“管你有何妙用,我就这一招,当头炮!”
  翁婿两人坐在石林山上的竹林中,楚河汉界鏖战正酣。
  李言庆棋路多变,没有定式。或飞相局,或仙人指路,或起马局,一连十余盘,未有一次重复。而裴仁基呢,一板一眼,棋路朴实无华,绝无什么变化。如他这个人一样,永远的当头炮,勿论李言庆如何开局,他绝无变更。但也就是这朴实无华的当头炮,却和言庆斗得是不分上下。
  这中国象棋,在文人雅士中,流传不广。
  在他们看来,这种兵营中的玩意,不登大雅之堂。然而于为将者,对此却颇为喜爱。裴仁基和李言庆一样,围棋都是臭棋篓子。可在象棋的造诣上,却极为深厚。据裴翠云私下里说,裴仁基把李言庆所编写的棋谱几乎翻烂了。不管是入门的棋谱十二篇,还是后来的二十三起手局,裴仁基了然于胸。甚至对每一路棋的变化,比李言庆的理解还要深刻几分……
  “言庆,你那条地道,是何时建成?”
  “大约有七八年了吧……就是我送观音婢入岷蜀寻医的那一年,我就托人秘密建造,为此还让老杜从杜果杜老尚书那里弄来了一份洛阳图纸。当时李春正奉命营建安济桥,我拜托郑家叔父寻他,请他为我设计出这条地道。原本也是为防备万一,不成想竟真的派上用场。”
  “现在才派上用场?”裴仁基突然发问。
  “是啊,第一次用!”
  “哈,你这小子,一向古怪灵精,嘴巴可真严啊……我问你,四年前鱼俱罗鱼老柱国的家眷,在天牢里离奇失踪。他们是用什么办法离开洛阳?别告诉我他们是凭空消失,我不信。”
  “呃……”
  言庆挠挠头,捻起棋子,“炮二进三,岳父大人,看我的扬威炮。”
  裴仁基哈哈大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而是一板一眼的和李言庆斗在一处……两人从正午杀到了傍晚,这才算罢手。梁老实准备好了饭菜,两人一边欣赏石林山的美景,一边用餐。
  裴仁基又问道:“话说,小洛浦先生,又是怎么成了你的耳目?”
  李言庆一笑,“洛浦先生好书如命,想要把他收服,其实并不困难。再者说了,我平日里和他也没有什么联络,只是偶尔让他帮忙传话,也没什么危险。而他,却可以得到我所有手稿。”
  裴仁基撇了撇嘴,放下筷子,向远方看去。
  “王世充,应该已经觉察到了!”
  “恩,肯定觉察到了……以他的性情,受此欺骗,焉能眼下这口恶气?说不得此事,已经点齐兵马,追杀过来。”
  “你的意思是,他会和你开战?”
  “呵呵,关中已经接受了他的求和,他少了关中兵马的襟肘,又如何没胆子和我大战一场?”
  裴仁基眉头一蹙,眼睛眯了起来。
  “那你怎知道,他们今日会谈妥条件?”
  “呵呵,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裴仁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李言庆笑骂道:“杜如晦当年叫你做小妖,依我看,你不是小妖,而是快要成精的妖魔。”
  言庆笑而不答。
  这时候,梁老实走上前来。
  “主人,刚得到消息,王世充点起两万兵马,以其侄儿王泰,大将田留安为先锋,正直逼石林山,预计子时前将抵达山下。”
  “营寨中,都已准备妥当?”
  “按照主人的吩咐,全部准备完毕。”
  言庆点头,起身对裴仁基说:“王世充来送行了,我们也许尽地主之仪,好好的款待他们。”
  裴仁基眼中杀机一闪,“贤婿所言,极是!”
  ……
  王世充在白马寺的厢房里,发现了一个地道。
  派人进入其中,循着曲折地道走出很远,却发现洞口被人堵死。王世充又命人把洞口掘开,才知道这地道的出口,位于通远市码头旁边的一座废弃祠堂中。据当地人说,正午时分,有一群人在通远市登船,随一艘商船而去。问具体的人数,大约有百十来人,里面好像是有一个孕妇。
  商船,是挂在巩县的唐人商行名下。
  前些日子,唐人商行曾送来一批桌椅家具,此后一直停泊在码头。
  王世充气得暴跳如雷,把刚从巩县购买来的一批名贵家具砸的稀巴烂。这艘船,似乎就是给他送家具而来。王世充倒是估计到,唐人商行和李言庆有关,可他没想到,李言庆居然会用地道。
  立刻派人前往裴府,但府中早已人去楼空。
  除了几十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家奴之外,裴仁基的亲信,几乎走的一干二净,甚至连掌勺的厨子,也不见了踪影。这说明,裴仁基一家早就有所提防,趁裴仁基劳军之际,举家离开洛阳。
  此前王世充还信誓旦旦,认为裴仁基不可能抛弃杨侗。
  可现在……
  缺门山下,关中兵马退出渑池,至桃林一线驻扎。
  王世充也等不得王素回来,他甚至不再相信王素。立刻调集洛阳兵马,命王泰和田留安为先锋,对石林山下的荥阳大寨,进行攻击。没有了后顾之忧,王世充自然不会再去委曲求全。
  而且李言庆占居了偃师,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东都的大门。
  如果不夺回来,迟早必成祸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王世充也不再顾忌什么。脸皮已经撕破了,那索性开战,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说,王世充和李言庆决战?
  那他还没做好准备!
  但若说夺回偃师,他早已经迫不及待。
  王泰是王世充的侄子,也是弓马娴熟,武艺高强之辈。曾随王世充征战河北和南阳,击败格谦,打散卢明月,一系列战事,王泰都有参加;而田留安本是临邑人,曾经在卢明月帐下效力,后归顺王世充,成为王世充麾下一员猛将。此人胯下马掌中刀,有万夫不挡之勇。
  得到王世充命令后,二人立刻点齐三千骑兵,星夜出击。
  从洛阳到石林山,骑军只需两三个时辰即可到达。王泰和田留安,远远就看见李言庆的大寨里,灯火通明,守卫极其松懈。营寨门口,连一个值夜的门卒都没有。拒马凌乱的摆放,看似毫无防备。
  田留安勒住马,对王泰说:“公子,李贼寨中,竟无防备?”
  王泰则显得毫不在意,摘下大枪,呲牙道:“李贼以为叔父忙于处理关中兵马,无力与他开战,加之诡计得逞,故而未曾防备。殊不知叔父早就和关中求和,今天关中兵马撤走,正是我们取李贼首级之日。儿郎们,随我冲锋……杀李言庆者,赏万金,奉县伯,赐宫女十人。”
  说着,他不再理睬田留安,一马当先,冲向营寨。
  三千铁骑随后发动冲锋,田留安有心阻拦,可大军启动,又如何拦阻。
  无奈之下,他也随着大军出击。黑夜中,三千骑军奔腾,犹如沉雷阵阵。雪尘满天,气势惊人。
  王泰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径自冲进营寨中。
  可这营寨里,却似乎坟墓一样。如此巨大的动静,却无一个兵士出现。王泰和田留安两人勒住马,疑惑的四下查看。
  “将军,营中一个人都没有……这似乎是一座空营。”
  “空营?怎么可能!”
  王泰犹自不相信,跳下马来。
  可双脚落地,只觉得脚下一滑,蓬的就摔在了地上。
  这营中的地面,不少地方都结了冰,若不留神,就会摔一个跟头。
  他爬起来,突然问:“田将军,这什么味道?”
  说着,他还伸出手想要掸去灰尘,却发现手上黑乎乎的全都是泥浆,那刺鼻的味道,似乎就源自他的手上。
  把手放在鼻子下,用力的闻了一闻。
  “好像是桐油。”
  田留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连忙向周围看去。
  在火把的照映下,他发现营寨里堆满的枯草干柴,营帐外面,地面上,洒满了粘稠的油脂。
  桐油,干柴,火把……和一座空荡荡的营寨!
  当他把这几样事物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他田留安就是人头猪脑了。
  “公子,快走……所有人立刻将火把熄灭,绝不可沾染营中任何物品。”
  可不等田留安把话说完,只听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铜锣声响。紧跟着喊杀声四起,却不见人影。只听嗡,嗡,嗡……一阵阵好像蝗虫振翅的声息传来,夜空中陡然出现了一排排火箭,纷纷朝着营寨里射来。
  脑海中一片空白,田留安本能大喊一声,“挡住它们!”
  可这是箭,不是人!
  黑夜中,天晓得究竟有多少支箭矢从天而降,如雨点般射进这座空荡荡的营寨中。燃烧的箭矢或是落地,或是射中草垛营帐。田留安只觉得眼前一片通红,刹那间啊整座营寨,化为一片火海……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八)
  金镛城下,两万大军已枕戈待发。
  王世充金盔金甲,手持长刀,跨坐马上。关中兵马此时已退出渑池,其后军也抵达桃林(今灵宝)。李建成坐镇中军,指挥兵马缓缓后撤,李世民率本部兵马压阵,防止隋军偷袭。
  从整体来看,关中兵马的确是无意和王世充开战。
  如此一来,王世充自然信心大增。我斗不过关中李渊,难道还真就拿你李言庆一黄口小儿无奈?
  以前,王世充对言庆无可奈何,一方面固然有言庆威名震慑,但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权力不足以压制李言庆。如果早先言庆和李密鏖战时,王世充获得足够的权利,绝对会加入战局,而不是等到最后才出击。他没有节制荥阳的权利,自然也就不好擅自出兵。否则,师出无名,残害同僚等罪名,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他人头不保。不过现在,王世充不再为此担心。
  他身为左仆射,总督内外兵事。
  说穿了,包括李言庆也必须听从他的命令。
  如果李言庆胆敢反抗,王世充有大把的借口,治李言庆死罪。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优势凸显无疑。想打谁就打谁,想收拾那个就收拾那个……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王世充的实力最够。
  王世充占居洛阳以后,下辖七郡百余县镇,实力膨胀的很快。
  哪怕他现在还无法控制所有的郡县,但至少洛阳周遭的几个郡县,除荥阳之外,都在他控制范围。
  洛阳周遭,屯驻有百余军府,这就是近十万精锐。
  再加上河南郡、襄城郡,熊耳等城镇,人口也超过了四十余万户。四十余万户人口,平均每户五人计算,就是二百万人。如果算上洛阳本地人口,更多达三百万人。如此人口基数,也让王世充平添许多信心。大业九年,杨玄感作乱之后,越王杨侗迁三万家入洛阳居住。
  也可以说,如今洛阳的人口总数,甚至超过西京长安。
  根据大约十二年的户籍整理,整个洛阳如今共十九万又三千四百多户,超过长安十八万户的数量。
  王世充手里有如此庞大的资源,又岂能再去害怕言庆?
  事实上,就算言庆不出兵,王世充迟早也要找个借口,和李言庆翻脸。毕竟荥阳郡的诱惑力也着实太大。百万人口基数不说,还手握洛口仓,聚集天下财富。更重要的是,荥阳郡扼东都咽喉,如果王世充想要向东扩张,荥阳郡是他必须迈过的一道坎。不得荥阳,王世充就只能蜷缩在河洛,难以向外发展,更勿用谈他的野心。如今李言庆自己找上门来,他焉能放过?
  大军自金镛城浩浩荡荡出发,向石林山逼近。
  还没等走出十里地,就见迎面跑来一群溃兵……仔细看,似乎是随王泰和田留安的兵马。可也不对啊,王泰田留安带走的全都是骑军,这些人的马呢?王世充正感疑惑,那群溃兵就来到了跟前。
  “叔父,叔父……请叔父为我报仇啊!”
  为首一个青年,被烟熏火燎的狼狈不堪。战袍烧的只剩下半幅,头盔也不见了踪迹。头发被烧得,一半长一半短,连黑黝黝的,比埃塞俄比亚的难民还要凄惨。他往王世充马前一跪,若不开口,王世充还真认不出他是谁。不过他一开口,王世充立刻就认出,这黑鬼是王泰。
  “王泰,你怎么成这副模样?田留安呢?你的兵马呢?”
  王泰伏地大哭,“侄儿无能,竟中了李贼奸计。那李贼搬空了整座大营,堆满了柴薪和桐油。我本打算看看再说,却不想田留安不服,率部冲进李贼大营。侄儿无奈,也只好跟上……一进大营,就被李贼以火箭偷袭,三千骑军,几乎全军覆没,田留安被烧死在大营中。
  侄儿本欲一死了之,可想到叔父还不清楚状况,所以冒死突围。
  途中又被李贼伏击,那领兵之人,就是裴仁基……他杀得我等好惨,侄儿拼死逃出生天,向叔父报知。”
  率先冲入大营的人,是王泰,而非田留安。
  不过田留安如今已葬身火海,王泰自然要推脱罪名。反正跟着他的这些军卒,谁也不会说破。
  王世充是什么人?
  这种把戏,他早年没少用过,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奥妙。
  只是他也不会拆穿,毕竟那田留安虽然勇猛,是他颇为中意的将军。可王泰是他的侄子,于公于私,他都会站在王泰一边。
  而且这种时候,王世充也没有心思去追究。
  “李言庆欺我太甚,传令三军,立刻加快速度,赶赴石林山!”
  王世充拔出长刀,厉声喊喝。
  “慢!”
  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响起,一员将冲出来,在王世充身旁勒马。
  王世充一看,正是他本家侄子,王仁则。夹石子河一战,王仁则被王伯当射中要害,成了阴人。
  伤好之后,他性情大变,更喜怒无常。
  不过,遇事较之从前更加冷静,甚至更加阴狠。他手持独角铜人槊,拦住了王世充的去路。
  “叔父,不可妄动。”
  王仁则是王世充麾下的第一猛将,哪怕现在成了阴人,照样是第一猛将。
  王世充甚至更喜欢现在的王仁则,因为王仁则没了生育能力之后,更一心练武,还开始阅读兵书。没了那许多欲望,他做事更加认真。只是没了男女的欲望之后,对钱财却变得极为看重。
  王世充可不缺钱!
  整个洛阳的库府,任由他调拨。
  所以,王仁则哪怕是贪财,王世充也不会放在心上。相反,王仁则想要什么,王世充一定满足。
  “仁则,为何阻拦我?”
  王仁则说:“叔父,李贼诡计多端,狡诈而阴险。
  此人敢焚毁大营,全歼小泰三千铁骑,可见早已做好准备。我等若是莽撞出击,只怕中了他的计策。这雪夜中长途跋涉,我军疲乏,而李贼却是以逸待劳。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贼既然做好了准备,咱们不可触其锋芒。不若徐徐而进,待其锐气消失,再与之决战。”
  王世充闻言,不由大喜。
  他扭头对身边众将笑道:“此吾家王无敌!”
  那李无敌算什么,我家也出了个王无敌。他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王仁则的谨慎小心,更重要的是,王仁则开始研读兵法。否则焉能说出‘一鼓作气’之类的言语?王世充自己也喜欢兵法,好读兵书,好论兵事。只是这身边的王家子弟,却没有一个人,能与他谈论兵法。
  如今王仁则已经能说兵法了,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王仁则本就是那种万夫不当的猛将,若再能熟读兵法,日后冲锋陷阵,开疆扩土,岂非是最好的人选。
  王仁则自己,也觉得刚才那番话说的叫一个得体,有些得意洋洋。
  于是,王世充下令,放缓行进速度。
  天亮时,大军抵达石林山下,但放眼看去,却只剩下一片废墟,还有无数烧焦了,烤熟了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的气息,隐隐有热浪袭来,驱散清晨寒意。
  可除此之外,竟不见一个荥阳士卒……
  李言庆,居然撤兵了!
  王仁则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李贼狡诈!亏你还号称李无敌,居然打了一仗之后,就立刻撤走?连个报仇的机会都不给我?
  “叔父,李贼狡诈,咱们上当了!”
  李言庆根本就不想和你王世充来什么石林山大决战……
  说穿了,李言庆此次出兵,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救走裴仁基一家。他所作的一切,包括什么要驰援东都的借口,全都是假的。而王世充呢,还傻乎乎的把裴仁基给送了过去。原以为能用裴仁基的家眷控制住裴仁基,不成想李言庆早有谋划,居然凭着一条地道,救走了他那岳母大人。
  王世充的脸色,格外难看。
  “叔父,请给侄儿一支兵马。
  想那李言庆必走不远,侄儿率部从后追杀,即便是取不得李言庆的狗命,也能让他大败一场。”
  “胡闹!”
  王世充厉声喝道:“你当那李言庆是三岁小儿吗?
  他在三国演义里就写过宛城之战,曹操退兵时张绣追击,却被他用伏兵击溃。此人之智,近乎妖孽,算无遗策。他既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他自己领兵时,又岂能不考虑追兵袭击?”
  “啊,这个……”
  “若我没有猜错,那李言庆定然躲在途中,等咱们追击。
  只可惜……”
  王世充突然仰天大笑,朝着偃师方向厉声吼道:“李言庆,老子读过你的书,你休想让老子上当。”
  “叔父果然高明,那李言庆就算是再厉害,又岂能是叔父的对手?”
  王泰立刻把好大的一个马屁,送到了王世充跟前。
  王仁则冷冷看了王泰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阴冷的,让王泰不由得联想到了毒蛇的双眸。
  他想起了一个在王家子弟中流传的事情。
  据说王仁则自从变成阴人之后,性情大变,对女色毫无兴趣。几乎是整天呆在王世充身边,充当王世充的护卫。还有传言说,王世充发动了东都事变后,曾有人看见,他有几次半夜从王仁则的房间里出来……其实,自古以来,喜好男风者无数。世家大族,多备有娈童,以供人亵玩。人们甚至对此毫不避讳,大业年间,曾有一大臣被杨广责打,打得是鲜血淋漓。
  时任尚书令仆射的宇文述,私下里对人说:“如此粉臀,被打成这般模样,实在是令人心痛。”
  后世时,粉臀多用于女子身上。
  可若是把这词放在男人的身上……啧啧啧,恶寒!
  王泰知道,王仁则这家伙心狠手辣。自己刚才的那一番话,不免有争宠之意。若是因此被王仁则惦记上,那可是好大的悲哀。他打了个寒蝉,往人后一缩,再也不敢上前说半句话。
  “叔父,那咱们……”
  王仁则吓退了王泰之后,轻声询问。
  王世充想了想,“李言庆于中途伏击不成,必以为我等不敢追击。
  从这里到偃师,不过半日路程……他返回偃师之后,一定会放松警惕,而我们则突然出现。
  呵呵,你们说,那李贼会是怎生的模样?”
  王仁则连忙道:“还能怎样,李贼必然吓得落荒而逃。”
  “没错!”
  王世充放声大笑,手中长刀一横,“传令三军,徐徐跟进。正午时,抵达偃师,咱们今天,就让那李无敌之名,从此不复。”
  “杀,杀,杀!”
  隋军振臂高呼,王世充则捻须,得意洋洋。
  ……
  偃师城头,很安静。
  旌旗在风中飘扬,飞舞的极为生动。
  王世充率大军一路毫无阻碍的抵达偃师城下,迎接他的,却只是一座看上去安静得有些吓人的场面。
  城门洞开,却不见一人。
  从那城门向内看去,街道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王世充不由得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李言庆是耍的什么把戏?
  “叔父,李贼莫非是想要玩儿空城计吗?”
  一句话,顿时提醒了王世充,让他连连点头。对,空城计,一定是空城计……哈,李言庆莫非是想要用这一招,让我上当?空城计的用法,并不是只是威吓,震慑,同时也可以用来吸引对手进入埋伏圈。所以,你也可以把这一招称之为疑兵之计,总是运用变化,存乎一心。
  兵者,诡道也!
  王世充冷笑一声:你李言庆以为这一招,就能让我中计吗?
  “仁则,你给我守住城门,三军听令,给我冲锋!”
  你就算是有埋伏,可老子有准备,你那埋伏就没有用武之地。王世充想到这里,不由得大笑起来。
  “李家小儿,我这次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笑声未落,忽闻一阵急促的街鼓声,从城中传来。
  王仁则兵马刚靠近城头,就见偃师城门楼上,突然冒出无数兵马。
  城墙下的壕沟里,也出现无数弓箭手。一个中年男子,一袭青衫,站在黄罗伞下,遥指王世充,“孤在此侯你多时……王行满,老贼,还识得你家大王否?来人,与我擂鼓,出击!”
  王世充看见这人,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他遥指那城上的中年男子,脱口而出道:“李密,你怎会在这里?”


第五九章 纷纷扰扰又一年(完)
  “偃师,就好像一个有毒的滔婆。
  李密明知道有毒,也无法按耐住咬上一口的冲动。今冬大战,他折损无数钱粮,若无补充,难以为继。此其一;李密深知东都之重要。若能夺取东都,他就可以在中原地区站稳脚跟。
  以他的声名,可以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甚至可以威胁到关中的存在……
  而第三点,王世充和李密之间,可谓苦大仇深。入冬后他攻打虎牢,正是听从了王世充的挑唆。却不想他在虎牢关损兵折将,更付出三镇之地。而王世充呢,却趁机在洛阳站稳脚跟。
  所以,即便李密明知道我是坐山观虎斗,他也不能不参与进来。只要李密一参与进来,王世充想要讨我的麻烦……呵呵,得先夺回偃师。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有没有余力在找我麻烦?”
  看着最后一批百姓开始在渡口上通行时,李言庆总算是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这次出兵,他不但把裴氏家小全都接过来,使其在以后和王世充的较量中,再也没有牵挂。
  同时,早在李言庆屯兵石林山之际,他就散出谣言,说是偃师迟早必有兵祸。
  偃师人大为惶恐,而言庆有趁机宣布,他将撤出偃师,返回荥阳。他对大家说,王世充不许他前往东都,更不会让他立足偃师。而李密虎视眈眈,已兵进邙岭。偃师距离荥阳有点远,他也实在是无法给予偃师太多帮助。不过若偃师人愿意,可以随他一同撤往巩县,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巩县新城建成以后,需要有大量的人口填充。
  流民固然是人口的一个来源,可是大批流民充塞其中,始终是一个隐患。
  李言庆需要平衡巩县的人口比例,保持巩县的平稳发展。那么大批的偃师百姓涌入,将会大大缓解流民所占据的比例。这些偃师百姓,大都是有产阶级。李言庆告诉偃师人,他们在偃师损失多少财产,那么他李言庆就会给予多少补偿。如今巩县有大量开垦出来的荒地,但缺少足够的劳力。若开春后无法及时耕种,那么到来年,很可能又会出现大量的荒地。
  流民虽多,依旧无法满足李言庆的需求。
  偃师人抵达巩县后,不但可以使那些耕地得到充分的利用,更可以进一步扩大巩县的发展。
  按照早期巩县新城的规划,李言庆说不定能在这片土地上,营造出一个不输于洛阳的大荥阳时代。
  八成以上的偃师人,愿意随同李言庆迁往巩县。
  这也是李言庆请求李建成和李世民把撤兵日期拖延至十二日的重要原因。
  基本上,迁移非常顺利。这些偃师人中,不泛有产者,同样也可以供给巩县以巨大的活力。
  裴仁基没有立刻返回巩县,而是和李言庆一起,护送偃师百姓离开。
  “这样一来,偃师这座古城,只怕保不住了!”
  言庆说:“可即便他们留在偃师,一样也无法保住偃师。战火之下,偃师必成废墟。而城破之日,这些人也必将遭受磨难……岳父,城破了,咱们可以重建;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裴仁基点点头,“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是责怪你。
  你能在行军之际,考虑到这些百姓死活,足以说明,你没有忘记你在麒麟馆留下的那句话: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忧其君……言庆你比我强。怪不得你一句话,可令举城百姓跟随。
  呵呵,如若是我,恐怕也会跟随吧……”
  李言庆笑了笑,没有回答。
  见百姓们都已通过黑石渡口,他这才下令兵马,开始渡河。
  与此同时,从偃师而来的探马,也传来了消息:王世充在偃师城外遭李密包围,幸得其侄王仁则和王君廓(非史书上的王君廓,而是王世充的一个族侄)等人拼死护卫,这才算杀出重围。
  王世充的侄子王泰在偃师城下战死。
  两万隋军几乎是全军覆没,李密已整备兵马,似乎想要往这边出击。
  “早就知道,这李法主不会这么心甘情愿的被我利用!”言庆不慌不忙,招手示意不远处的一个少年过来:“柳青,去通知刘黑闼,纵火焚毁大营。想来李密聪明,应会就此罢手。”
  柳青,那个在偃师被生擒活捉的少年,因为奉上了当年李言庆所用过的笔墨,而得到杜如晦的赏识。
  就言庆来说,他对那笔墨倒是没有太多留恋。
  可是于杜如晦而言,似乎颇有纪念的意义。故而柳青也随之被介绍到了李言庆的身边,当上了传令兵。本来,言庆的传令兵应该是梁老实。可随着四大护卫越来越频繁的出战,梁老实的地位也就变得水涨船高。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当传令兵吧……柳青的出现,正好让梁老实解放出来。
  早在请李密来的时候,言庆和杜如晦,就猜到李密有可能会浑水摸鱼。
  所以在护卫百姓渡河的时候,杜如晦命刘黑闼在通往偃师的官道上,扎下了一排营寨,里面堆积柴薪。
  李密也的确是存着一丝浑水摸鱼的侥幸。
  他此次前来偃师,带来了王伯当王要汉,李君羡蔡建德,同时还带来原两郡鹰扬郎将鲁儒宗,并命鲁儒宗为偃师将军,出镇偃师县城。
  偃师,是李密进取东都的必经之路。
  当黑石关不可通行之后,他就必须要越过邙岭,才可以进攻东都。
  这样一来,他就需要一个坚固的桥头堡。而偃师无疑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桥头堡!并且偃师还有一座兴洛仓。虽说当初被王世充折腾的不轻,可大批的辎重粮草,却能给李密带来足够的补充。有了这座兴洛仓,有了偃师县城……李密攻取东都的想法,也就变得触手可及。
  可是,李言庆的黑石关,就好像一根扎在他嗓子眼里的鱼刺,难受极了。
  而荥阳丰富的人口,以及充沛的物资,更让李密垂涎三尺。说实话,打王世充并没有费他太多手脚。别看王世充带了两万人过来。在那样的情况下,两万人还能有几人保持住战斗力?
  王伯当王要汉,李君羡蔡建德从四下冲锋。
  鲁儒宗则在正面,以如雨的箭矢迎敌……经过一夜行军才来到偃师的隋军,顿时阵脚大乱。
  只可惜的是,王世充那家伙太过于溜滑。
  一见李密出现在偃师,王世充立刻就反应过来,李言庆和李密联手合作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当初他能和李密联手,如今言庆也可以和李密联手。这年月,什么敌人不敌人?谁实力最大,谁就是敌人。王世充挟天子以令诸侯,就如同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李言庆和李密,自然也要来个孙刘联合,才能扛得住王世充的扩张。否则王世充以皇帝的名义招李言庆入洛阳,言庆怎么办?
  去,是死路一条。
  不去,王世充就能立刻找到借口,倾洛阳之力夺取荥阳。
  不过现在就不行了……王世充想要打荥阳,就必须要通过李密这一关。而王世充若想要夺回偃师,李言庆也可以和李密随时联合起来,对抗王世充的攻击。这让王世充也没有办法。
  王世充在王仁则和王君廓的保护下,几乎是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撤离偃师。
  至于他会不会报复李密?何时来报复李密?
  李密暂时也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三郎,你与要汉立刻点起兵马,偷袭黑石渡。
  孤料想李言庆迁走八成偃师人,决不可能那么快渡过黑石渡。能在黑石渡消灭李言庆最好,就算消灭不了,也要让他吃一个大亏……这黄口小儿,这他娘的是个妖孽。自与他开战来,孤就未占到过他的便宜。”
  王伯当素来是以李密唯马首是瞻,立刻下去整点兵马。
  李密则趁机去探望了一下被李言庆关在监牢里的丘怀义。这也是李言庆的一个礼物!让李密无法拒绝的礼物。
  想当初,若不是这丘怀义,使他又一次品尝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当时李密的妻子,已怀有身孕。李密逃跑后,王秀才举家被杀,李密的妻子更是一尸两命。
  李密想到这丘怀义,就恨得牙根直痒。
  他不会就这么杀了丘怀义,那简直就是便宜他。李密就思忖着,如何把这丘怀义折磨的生不如死,最后再取他人头。
  可还没等他进监牢里,就有探马来报:“大王,黑石渡口出现大火。”
  “大火?”
  李密一怔,连忙又随探马登上城头,举目向黑石渡口方向看去。
  “可曾看清楚,是何处燃起的大火?”
  “启禀大王,李郎君部将杜如晦,早在撤离偃师的时候,就在通往黑石渡口十里处的官路上扎下了营寨。
  那大火正是源自李郎君的营寨之中……”
  王伯当这时候刚整点好兵马,就得到了消息。
  他和王要汉匆匆登上城头,“王上,听说黑石渡起了大火?”
  李密神色颇为复杂,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三郎,收兵吧。”
  “王上,难道不再出击了吗?”
  李密苦笑道:“还出击什么?那把大火,绝对是李言庆自己点燃了他设在官路上的营寨。”
  “啊?”
  “他是在告诉孤,他已经猜到了孤的心思。
  我敢说,如果你们现在过去的话,他肯定已经列好阵势,等着你们过去,自投罗网……”
  脸上有些失落之色,李密背着手,从驰道上走下城头。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
  若王伯当和王要汉靠近一些,一定能听到李密嘀咕的内容。
  “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这,也是李密第二次,发出同样的感慨。


第六十章 大业十四年
  一夜春风,消融了户外冰天雪地。
  巩县,也迎来了生机盎然的早春……树木伸出翠绿的嫩芽,和着春风,在原野上快乐舞动。
  二月里,烟波细雨随风入夜,滋润肥沃土地。
  李言庆坐在后湖畔的凉亭里面,看着那雨水顺着亭脊低落在地上,秀气的脸上也露出灿烂笑容。
  琴韵悠悠,裴翠云奏响一曲幽兰操。
  朵朵、无垢坐在一旁,笑嘻嘻击掌相合。小念一袭青衫,跪坐一旁,碾茶沸水。琴声,茶韵,与那风声,雨声相合,更使得这后湖畔,充满情趣。
  “养真,有许久未闻你赋诗,如此好雨,何不赋诗以助雅兴?”
  说出这番话的人,除裴翠云再无旁人。
  一代才女,如今已为人妇,然则对诗词的偏好,却从未减弱。相反,她对文章诗词的造诣,比之当年更深。以至于每次和她交谈时,言庆都会表示压力很大。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若非李言庆凭借着穿越的优势,偶尔应景赋诗的话,只怕任何人和她在一起,都会惭愧。
  事实上,言庆也很惭愧。
  不过翠云已很少再强迫他赋诗,自成亲那日连做三首催妆诗后,裴翠云心满意足了很久。
  可越是如此,每每翠云提出让言庆做应景诗的时候,言庆都会感到头疼。
  无垢立刻抚掌称善,在言庆身边坐下,瞪大一双水汪汪的明眸,似乎颇为好奇,言庆会做出怎样的诗词。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言庆思忖片刻,盗用了《春夜喜雨》。只是这一首诗,上半阙倒是应景,下半阙……
  裴翠云等人都精通歌赋,即便是小念,也能把当年言庆所做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背个滚瓜烂熟。所以,众人很清楚的觉察到,言庆这一首诗,尚未结束,意犹未尽。所以四女都未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言庆,等待着更为精彩的诗篇。可是在言庆而言,却不免有些头疼。
  “野径云俱黑,后湖独火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阙巩城。”
  后湖湖畔,厅中烛火独明。
  而巩县,在商朝时有名阙巩,于景致而言,倒也算是妥帖,只是于平仄来说,却似乎有些不妥。
  果然,裴翠云说:“夫君前半阙乃少有佳句,只是和后半阙似乎有些不合。”
  当然不合了!
  李言庆笑道:“匆忙间那想的出佳句,也只有半阙诗兴,后面的确有些牵强。”
  “哥哥莫非有心事?”
  无垢开口问道。
  “心事倒是说不上,不过总难以静下心来。”
  裴翠云一笑,“想必是那李王之争,令夫君难以心安吧。”
  “是啊,是啊……”
  言庆忙不迭的点头,侧身枕在无垢的腿上,闭上了眼睛。裴翠云的说法,正可解去他心中的尴尬,但同时,也是事实。自十二月李言庆迁八千家偃师百姓入住巩县以后,李密占居巩县,频频与王世充发生冲突。王世充人是个野心家,同时也熟读兵书,深知偃师的重要性。
  他有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那就是百折不挠。
  说难听点,就是脸皮厚……十二月十三日,与李密首战,几乎全军覆没。不十日,王世充就在此挥兵东进,与李密展开了更加激烈的鏖战。一个是誓要守住偃师,为他日攻取东都而做准备;一个是拼死要夺回偃师,以保证东都的安全。两方大军,以石林山为主战场,展开了反复争夺,可谓寸土必争。一场大战,足足持续了十余日,最终李密和王世充,暂时收兵。
  而在这十余日的光景里,李言庆也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他从洛口仓抽调出八千兵马,驻守黑石关,然后又调派一万人,屯扎在牛渚口。以薛收罗士信为主帅,进可入主三镇,退可依靠雄关。北进,则可跨河而击河内,南下,护佑荥阳诸县。
  如此兵力部署,也使得整个冬季,东线无战事。
  李公逸同样不敢轻举妄动,辛文礼坐镇荥泽,摆下了严密防御。
  李密和王世充似也觉察到了李言庆的意图,不得不暂时收兵。李言庆太坏了!他扔出来一个偃师,使得李王不得不战。他则坐镇荥阳,安心发展壮大。待李王打得头破血流时,他坐收渔人之利。
  李密和王世充都不是傻子,虽则偃师极为重要,可他们对言庆的忌惮,同样很深。
  两人不得不暂时收兵,想要思考出对付李言庆的方法,然后再做较量。毕竟李言庆的存在,让他二人都如鲠在噎。不管是李密还是王世充,在交锋的同时,必须要关中荥阳的举措。
  李言庆越是不动,他二人就越是心惊肉跳。
  特别是李密,跨邙岭入河洛而战,等同于他的粮道被李言庆控制在手里。毕竟,每次从邙岭运送辎重,所费代价巨大。一俟言庆和王世充联手,把邙岭小道封锁,他就等同于孤军奋战。
  当然了,李密可以退兵!
  但问题在于,他又岂能舍得放弃偃师?
  好不容易得来了一个桥头堡,平白放弃的话,不晓得何时才能获取。如果按照正常手段,李密应该是先打荥阳,再取偃师。历史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只是现在,那荥阳郡多了一个李言庆,把荥阳打造的好像一个蜷缩在一起的刺猬,让李密无从下口,也就格外痛苦。
  强攻荥阳?
  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就算他攻破了荥阳郡,同样会损失惨重,到时候面临王世充的威胁。
  那么,如何才能保证偃师的粮道通畅?也就成为李密当务之急,必须要解决的问题。王世充的情况比李密强一些,至少他占据了道义上的制高点。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以让王世充减少很多麻烦。毫无疑问,他可以去强攻荥阳郡。没想到李言庆来了个二桃杀三士,抛出偃师县,任由他和李密争夺。这样一来,王世充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死拼李密,而后和李言庆决战;要么和李密联手,一起对付李言庆。
  前一条路,代价太大,王世充未必能够承受。
  哪怕他战胜了言庆和李密,可别忘了那关中的李渊,也在虎视眈眈。
  而后一个办法,倒是有可造作性。问题在于,李密还能接受他的条件吗?另外,王世充刚以勾结李密而诛杀了卢楚、元文都等洛阳‘七贵’,而今就与李密联手,对付荥阳李言庆,这势必会引起洛阳人巨大的反弹。他站住了脚跟,但还没有站稳脚跟。冒然和李密联合,其弊大于利啊!
  两人收兵,并不代表着事态平息。
  相反,由于李王两人收兵停战,给李言庆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李王二人,都不是那种好对付的主儿。别看言庆此前占了好大的便宜,可实际上呢?李密和王世充同样没少得逞。李密梦想夺取东都,于是他得了偃师。不但使其在瓦岗军的地位声望骤增,还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各路首领对他的不满;王世充就更得意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名目吗?至少在中原地区,王世充可说是想打谁就打谁。
  而言庆呢,表面上大获全胜。
  可实际上呢?
  他到现在,连一个完整的荥阳郡都控制不了。
  别人如何称赞他无所谓,可言庆自己心里却很清楚。所谓的李无敌,其实是一个很空洞的名号。
  他胜仗越多,压力就越大。
  若有一日,他一旦失败,那无敌的光环消失之后,必然会给荥阳郡,带来无法想象的剧烈动荡。
  也正因为这样,李言庆才比从前,更加小心……
  他心里的这些心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哪怕是裴翠云四女。当他迎接裴仁基一家返回荥阳之后,甚至大张旗鼓的迎纳妾室,把毛小念收入房中。其实,也是为了做一个姿态,让荥阳百姓,让巩县百姓,可以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新年。至于新的一年到来后,会是什么模样?
  言庆自己,也不清爽。
  枕在无垢的腿上,鼻端萦绕着那如兰似麝,淡淡体香。
  耳听亭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击打在凉亭顶的细密声音,言庆的心灵,极为难得的获取了些许平静。
  他睡着了!
  “小妖的压力太大了。”
  朵朵不是个爱说话的女孩子,至少对别人,她不喜欢多说。
  “是啊,公公也是的,把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情丢给养真,这一去长安,连一点音讯都没有,着实不应该。”
  裴翠云也有些不太高兴。
  这亭中的四女,已大都知道了李言庆的真实身份。
  既然已经成亲,言庆自然不可能再隐瞒下去,那不符合他的个性。不过他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裴翠云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另一方面,裴翠云也隐隐看出了些许端倪。毕竟言庆对李孝基的态度,与普通的师生太不一样。准确的说,那不像是师生才有的感情。
  李言庆长的的确是随母亲,可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些李孝基的轮廓。
  裴翠云说:“听说李家已经夺取了长安,又是颁布律法,又是招兵买马。可是却没有给过养真半点支持。”
  “李家对哥哥不好!”
  无垢也嘀咕起来。
  毛小念对此,深以为然。
  不过碍于自己的身份,她无法说出口,只能连连点头。
  “新年来了……可是我却觉得,养真更累了!”
  “大姐姐,要不咱们写信给公公,让他能给哥哥一些帮助?你看,哥哥说着话,就睡着了。”
  “只怕长安能给小妖的帮助,杯水车薪。
  与其那样的话,还不如让小妖独揽狂澜……派些个人来这边指手画脚,那小妖岂不是更累?”
  想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此前柴青离开之后,李家一直没有做出反应。
  但可以猜到,若李家真派人过来,那一定是个有份量的人物。否则再闹出柴青那样的事情,岂不是两边都会难看?要真如此的话,还真不如让言庆一个人在这里撑着,至少没有约束。
  四个女子,一边聊天,一边喝着茶水。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
  从花园小径中,急匆匆跑来一人,快如鬼魅一般。
  来到亭外,那人止住脚步。四女看去,倒也没有太见外。
  “沈大哥,你怎么来了?”
  沈光神色凝重,轻声道:“柴县令有紧急公文,要立刻呈报主公。”
  “沈大哥,小妖才刚睡着一会儿……他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睡一两个时辰。若无太大事情,让他多睡一会儿再说吧。”
  “这事情真的很大!”
  沈光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江都传讯,宇文化及于正月弑太上皇于江都宫,如今已起兵造反。”
  裴翠云四女乍闻这一消息,惊得是目瞪口呆。
  这时候,言庆突然一动,睁开了眼睛。只见他翻身坐起,凝视沈光道:“宇文化及,果真反了?”


第六一章 风满楼
  杨广真的死了!
  历史上,他将在一个月后,被裴翠云的叔父,虎贲郎将裴虔通勒死。而且死得是极为凄凉。
  但也许是李言庆这只小蝴蝶出现,使得剧本发生了改变。
  在正月初,杨广突然从酒色中清醒过来,准备返回中原,力挽狂澜。可没想到当他清醒过来后,却发现时局已糜烂到无可收拾的地步,顿时勃然大怒。宇文化及等一干臣子,自然无比惶恐。要知道他们在杨广沉迷于江都烟雨的时候,可没少做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甚至包括和一些义军首领暗地里勾结。如果杨广觉察到这一点的话,宇文化及一家可是难逃一死。
  于是宇文化及决定,趁杨广还没弄清楚状况之前,干掉杨广。
  破野头家本来就有野心,宇文智及更算得上野心勃勃。于是在联络了一干伴驾随行的大臣之后,宇文化及决定先下手为强。正月十五,杨广与一众嫔妃正在江都宫饮酒作乐,准备过元宵节后就起驾返回东都。宇文智及勾结了礼部尚书司马德戡,突然发动政变,攻打江都宫。
  一直以破野头为心腹的杨广,也没有想到宇文化及兄弟会在这个时候发动政变。
  仓促之中指挥禁军迎战,然则宫中禁军九成被宇文化及收买。而宇文化及长子,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更被宇文化及叫走,当晚不在江都宫内。虎贲将军麦孟才等人奋起反击,奈何大势已去。麦孟才战死于江都宫外,大将军来护儿更惨死于乱军之中。杨广次子杨暕,被宇文智及生擒火烛,当场人头落地。反倒是当晚值守江都宫,历史上本应杀死杨广的凶手,虎贲郎将裴虔通奋力死战。只是他毕竟独木难支,最终也无法挡住宇文化及的猛攻,战死江都宫内。
  也正是这些人拼死抵抗,才给了杨广以喘息之机。
  不过杨广也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于是亲率宫卫,指挥作战。
  江都宫破之前,他将宫中婢女屠杀殆尽,只留下结发爱妻萧皇后,同时还有跟在萧皇后身边,齐王杨暕之子,年仅三岁的楚王杨过,托付给了萧皇后。
  “梓潼速走,离开江都宫后,速往京口,投奔丹阳郡房彦谦父子,然后请他父子护送,前往吴县张氏。”
  江都宫里,有一密道,唯杨广知晓。
  他打开密道,让萧皇后带着杨过逃走。本来,杨广想让萧皇后带着传国玉玺一同离去,可不成想,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玉玺的下落。无奈之下,他只好催促萧皇后走,而后将密道推倒。
  杨广是在江都宫大殿上,被司马德戡所杀,享年四十九岁!
  宇文化及占领江都宫之后,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又没有发现萧皇后等人,只见遍地香消玉殒的美人儿,心中无比愤怒,下令将杨广尸体弃之江都宫外。而后宇文化及召集江都百官,立杨广侄儿,秦王杨俊之子杨浩为帝。宇文化及则自封大将军,操纵朝政,显赫至极……
  ……
  巩县的春天,变幻莫测。
  刚停了不久的小雨,在下半夜又下起来。
  雨势比早先大了不少,落在屋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雨水顺着屋脊流下,成一条晶莹雨线。
  李言庆听沈光把事情说完后,眯起眼睛,用极其古怪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
  “主公,您怎么这么看我?”
  言庆的目光,让沈光有些不太自在。
  “哦,想起了一些事情……对了,柴公怎么说?”
  “柴公和王公都认为,太上皇这一死,隋室江山再无挽回余地。而中原,迟早必有恶战。”
  李言庆微笑着点点头,默不作声。
  我终于想起来了!
  从十二年前第一次听到沈光这个名字的时候,一直就觉得有些耳熟。哪怕后来裴淑英称其为‘肉飞仙’,也颇有些古怪。只是李言庆怎么也想不起来沈光的来历。毕竟他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耳熟能详。不过随着隋炀帝被杀,李言庆终于记起来沈光的来历……
  自家这个护卫,也不是普通人啊!
  在史书中,那也是留下姓名的人物。肉飞仙沈光,折冲郎将,散朝大夫,隋炀帝杨广的贴身护卫。不过在历史上,沈光是在杨广死后,欲为杨广报仇,与麦孟才合谋诛杀宇文化及。
  泄露之后,率部与宇文化及血战。
  凭区区数百人,竟使宇文化及难以抵挡。后被宇文化及以箭阵射杀……
  李言庆从未想过,自家这位肉飞仙,居然会与杨广有关联。不过当时沈光也的确是和杨广无关。
  史书记载,沈光是因二战高句丽时,表现卓著而被杨广所看重,后随行伴驾前往江都。
  言庆说:“大乱已不可逆转,隋室将亡,也是大势所趋。
  不过我估计,破野头一家必不会久留江都。十万骁果多为北方子弟,如今在江都已有两载,焉有不思乡之道理?而且破野头以弑君之名,恐怕也难以在江都立足。丹阳房彦谦,吴县张仲坚,必不会放过宇文氏一族。张氏在江南根基深厚,房氏父子,在丹阳更是德高望重。
  此二人,绝非宇文氏可以匹敌,若我预料不错,破野头此刻,恐已准备北上。”
  沈光说:“柴王二公,亦如此想。
  王公已下令细作加强对江都方面的打探……只是我麒麟台目前仅分布于中原几郡地带,恐无力顾及江南。”
  李言庆想了想,也赞同这个说法。
  虽说麒麟台如今在荥阳郡实力雄厚,但也仅限于荥阳地区。
  超出荥阳控制范围,如洛阳等地,虽然也有耳目细作,可控制程度,远不如荥阳这般有力。
  至于江都……以前雄记商铺在时,可通过张氏名下产业触及。
  但现在,想要再像从前那样,显然已无法做到。控制全国?那只是一个梦想而已!以言庆目前的权力和财力,都无法做到。他真正在荥阳郡开始布控,其实也就是从他获取爵位开始。
  杨广死了,宇文氏将要北上。
  如此一来,中原局势必然会变得更加复杂……毕竟宇文化及手中那十万骁果,绝非一个空洞的数字。
  宇文化及是怎么死的?
  言庆的记忆又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印象里,他并没有成气候。不过既然连杨广都提前死了,天晓得这宇文化及,会不会出现差池?
  “老沈,你立刻告之柴王二公,命他二人继续加强对江都的监视。
  宇文氏的动向,必须尽快查明……我猜想,这几日陛下归天的消息,就会传至各地。到时候,荥阳不可避免的会遭受又一轮冲击。你持我令牌,命黑石、虎牢,以及我治下各城镇,全都加强戒备。若我猜测不错的话,伴随着陛下归天的消息传开,定会引发又一轮流民狂潮。”
  沈光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言庆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眯起双眸,凝视窗外雨幕迷蒙的世界。
  杨广死了,这天也就要变了……
  伴随着杨广的死,河洛定会产生剧烈震荡。王世充和李密,也一定会有所举措,他们接下来,又会有什么行动?
  李言庆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预知的威胁,正向他逼来。
  此前,他可以凭借着对历史模模糊糊的预知性,来做出各种准备。
  可是现在,历史是否已经发生了变化?
  言庆也说不清楚。
  风卷着雨星,闯进竹楼里,翻起了书案上的书卷。
  风满楼!
  风满楼啊!
  李言庆转过身,看着那沙沙翻动的书页,清秀面容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第六二章 房彦谦的决断!
  宇文化及弑君,所带来的影响,并没有言庆想像的那么简单。
  此前,大家你争我夺,一个个不惜背负叛贼之名,与隋杨氏拼命抗争。可杨广一死,这正统之名,可就变成了所有人都在关注的事情。二月中,京口鹰扬郎将谢映登率八百勇士,跨江一举攻取扬子宫,斩宇文化及麾下大将张恺,并顺利迎奉藏身于江阳县城里的萧皇后一行十七人,返回延陵县。
  萧皇后抵达延陵,立刻哭诉宇文化及的暴行。
  “杨氏待破野头不薄,然破野头胡人狼性,禽兽不如。
  夜袭江都宫,至陛下惨死于宫中……此等少廉寡齿,无情无义之辈,天下英雄当共诛之。”
  别看萧皇后是一介女流,可她却是杨广的正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杨广死后,萧皇后从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隋杨氏的正统。她这一番话,也就等于给了天下人一个明确的说法:宇文化及是叛逆,是反贼,天下人都可以杀了他!
  哪怕李密造反的时候,杨广为未曾给他这样一句评价。
  可现在……
  萧皇后一句话,立刻引起无数人响应。三月初,丹阳通守,当涂男、宣城游击将军房玄龄在江宁征兵,率先于江都开战;随后吴郡张氏族长,有昆山伯爵位的张仲坚,尽起本族两万壮士,兵出毗陵郡,征伐宇文化及。
  房、张,如今在江南声威最盛。
  这两家一站出来,随后已迁至会稽郡安家的谢氏族人,随即在会稽郡征召八千子弟兵,赶赴丹阳。
  不过,也并非是所有人都会支持杨氏。
  就在张仲坚率部起兵的时候,吴郡郡守,同为吴郡豪族出身的沈法兴,在吴县起兵。他以征伐宇文化及为名,趁张氏族人精锐尽出之际,迅速占领了整个吴郡,并募兵六万余众,自称江南道大总管,攻克余杭郡,夺取宣城,势力迅速扩张。四月初,沈法兴在钱塘封置百官,其狼子野心已彰显无遗。
  一时间,房彦谦父子和张仲坚,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房玄龄星夜从京口赶赴江宁,与房彦谦商议之后,连夜拜会萧皇后,请求萧皇后立杨广之孙,年仅三岁的杨过为帝。萧皇后毕竟是皇后,她的意见,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隋室正统。
  于是萧皇后在思忖之后,于四月十四日宣告天下,扶先皇少孙杨过登基,改元承启。
  此诏令一出,令天下顿时哗然。
  此前李渊挟持代王杨侑称帝,改元义宁;后有王世充挟持越王杨侗称帝,改元皇泰。此二者虽然称帝,可在名目上却比不得江宁的杨过正统。也难怪,你们是挟持,而杨过则是萧皇后亲口立下,绝非义宁皇泰两帝可以比拟。
  萧皇后毕竟是追随杨广多年,在权谋上,也不可小觑。
  她扶立少孙杨过为帝后,立刻封房彦谦为大丞相,张仲坚为尚书令左仆射,总督内外兵事。
  房玄龄出任兵部尚书,左骁卫大将军,拜当涂公。
  这朝廷的架子,得要先搭起来。随着萧皇后在江宁确立正统之后,流落于江都的隋室朝臣,纷纷投奔。紧接着,历阳郡总管,义军首领杜伏威上书请降,在历阳尊承启帝杨过为主。
  本来萧皇后不太愿意接受,但房彦谦却道:“饶一杜伏威,而获江淮道,太后又何需计较其过往呢?想当年,麦铁杖麦柱国,同样是盗匪出身,但归服先皇以来,却是满门忠义。
  今太后当效先皇之手段,不但赦免杜伏威,而且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
  杜伏威此前不是自号历阳总管?太后就封他一个历阳总管,再给他一个爵位,命他自历阳起兵,与房乔联手夹击江都。而后再请张尚书领子弟兵,复夺吴郡,则江南可获的安宁……”
  萧皇后陪着杨广历经过多少磨难,从晋王开始,到后来的大业帝,一路风风雨雨走下来。如今,萧皇后业已近五十的人了,虽说保养得当,可毕竟年龄放在那里。她能让隋炀帝对他言听计从,成婚数十年仍迷恋不已,靠的可不全是美色。她自有其处世之道,而且非常高明。
  听房彦谦这么一说,萧皇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江宁城中,聚集了不少大业旧臣。
  可萧皇后现在最信任,同时也认为最值得依赖的人,那就是房家父子和吴县张氏族人。
  “丞相所言极是,那就依着丞相的主意去做。”
  杜伏威的江淮军,在各路义军之中,也算是极为凶悍的一支。其战斗力之强悍,不输于瓦岗。
  只是江淮军人数不如瓦岗声势浩大,同时军纪散乱。
  其实瓦岗在最开始,也是这样。不过伴随着李密上山,秦琼魏征郑挺象等一干朝廷官员的加入后,才渐渐扭转了风气。杜伏威的江淮军没有这种机会,也没有李密那种威望。加之他起兵之初,和房玄龄交手,屡战屡败,几乎一支处于奔波亡命状态,哪有机会整顿军纪?
  至天下大乱,江淮盗匪四起,房玄龄无暇再去顾及的时候,杜伏威的军纪也难以再做改变。
  不过,得这样一支悍卒,对于江宁承启帝而言,无疑是巨大收获。
  四月天,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房彦谦回到家,却见房玄龄正在家中等候。
  房玄龄年三十九岁,宦海沉浮多年,早已不复当初在洛阳竹园中,和李言庆初见时的稚嫩。
  他身材高大,八尺上下。
  体态壮硕,却又不是儒雅之气。
  言庆在私下里通信时,赞房玄龄是武筋文骨。说他极有武将的豪迈之气,又有名士风雅之情。
  房玄龄回信表示,他喜欢这样一个说法。
  “小乔,你不在京口督战,跑回来作甚?”
  房玄龄本名叫房乔,故而房彦谦常以‘小乔’而称之。乃至后来言庆做三国演义,铜雀深宫锁二乔,更使得房玄龄被取笑了好一阵子。随着房玄龄地位越来越高,敢称呼他小乔的人,也就越来越少。除了言庆、杜如晦偶尔在书信里这么称呼之外,也只有房彦谦如此称呼。
  “爹,孩儿听说,杜伏威请降了?”
  “正是。”
  “那太后……”
  “太后一开始不太同意,不过我刚才劝说一番,她最后还是点头了。”
  “唔!”
  房彦谦说:“怎么,你不看好杜伏威?”
  “爹,杜伏威此人,豪迈壮烈,倒是一个英雄。
  我虽与他交手多次,甚至还差一点被他害死,可我很佩服他。当年我来丹阳,在荥阳郡与言庆道别时,言庆曾言江淮必生匪患,而这杜伏威则首当其冲。我有备而战,至今已有五载,可这杜伏威非但没有被我捉拿,反而愈战愈强,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个人若能诚心归顺,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悍将……不过我所担心的,非杜伏威,而是那辅公佑。”
  “哦?”
  “当初言庆给我的名单里,辅公佑位列第四。
  可据我观察,这辅公佑之危害,远甚于杜伏威。此人工于心计,善笼络人心,而且颇有机变之能。他的野心,远比杜伏威大……哪怕是能降一时,却不能降一世,将来必成心腹之患。”
  房彦谦不由得欣慰点头,刻板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小乔能有此观察,足以说明你已能独挡一面。
  过往五载,辅公佑并不是很出色,甚至于和杜伏威在一起,大家都会把目光聚集在杜伏威身上,而无视他的存在。但据我所得到的消息,他在江淮军中的地位不低,各路将领对他都很尊重。表面上,此人充当的只是一个辅臣角色,可实际上,一俟杜伏威不在军中,此人可在旬日间将江淮军掌控手中。
  小乔,我拟将他招至江宁,不使其留守军中。
  你需和杜伏威好生交往,最好能通过杜伏威,把江淮军控制在手里。唯如此,方能立于不败。”
  “爹的意思……”
  房玄龄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从房彦谦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房彦谦起身走出房间,看四下无人,重又返回。
  “小乔,你以为,这隋室可不可保?”
  “这个……”
  “今日你我非以上下属官之身份谈话,而是以父子讨论。
  我知你心中所想,不过你别担心,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的看法。当日我匆匆扶立皇太孙登基,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按道理说,有太后扶持,皇太孙当可以坐稳江山。然则……皇太后虽然是皇后,终究是女流之辈。她不可能长久把持朝政,否则必引发动荡。而皇太孙年纪太小,才三岁。即便到了他亲政的年纪,他所面临的态势,也将十分恶劣。最重要的是……”
  房彦谦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太后逃出江都宫的时候,失了传国玉玺。”
  房玄龄闻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国人以印信来表示信用,始于周朝。至秦朝,才有了印玺之分。皇帝用的印,称玺;臣民所用只能唤作印。据汉书记载,皇帝当有六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
  六玺用途不同,一般有符节令丞掌管。
  然而,传国玉玺并不在这六玺之列,他代表的是‘正统’二字。
  所谓真命天子,就必须要拥有传国玉玺,否则只能是草鸡大王,而非真龙天子。
  萧皇后手中没有传国玉玺,这问题可就严重了!哪怕她是皇太后,也无法确保承启帝杨过的正统。或者说,他在世时也许还能镇住文武百官;可一俟萧皇后过世,谁还会在意杨过?
  如今文武百官愿意投奔,甚至杜伏威愿意归降,很大程度上,也有认为这传国玉玺在萧皇后手中的缘故。
  一俟被人知道萧皇后手里没有传国玉玺的话……
  “爹,那传国玉玺,如今在何处?”
  房彦谦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传国玉玺不在破野头手中。否则他早就拿出来炫耀,何至于现在四面受敌呢?我已命人暗中前往江都打探,至今仍没有得到回复。
  据说陛下生前随身携带传国玉玺,所以一定是在江都宫中。
  可现在,江都宫几乎成了废墟。那一夜宇文化及大开杀戒,许多宫人被迫逃亡,这传国玉玺还真不好说,究竟丢到了什么地方……小乔,我和你说这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若时局果真无可挽回的话,你还需早早做出决断。”
  “那您呢?”
  “我?”房彦谦一笑,“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爹现在所求,不过清白二字。”
  “那我,该如何决断?”
  这江山已经乱成一团,但只是隋室帝王,连带自家扶立的杨过,就有四个。
  如何选择,如何决断?
  房玄龄一时间,也难以找出答案。
  房彦谦闭上眼睛,思忖良久。
  这的确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更关系到房家的存亡大计。若不能妥善筹谋,可就有灭门之祸。
  该何去何从?
  房彦谦突然灵光一闪,抬头道:“小乔,你如今还和荥阳那小妖怪书信往来吗?”
  房玄龄一怔,点头道:“有……不过去年荥阳战事频繁,加之东都之变,张氏退出洛阳,我们的通信就不在方便。岁末时,他倒是派人送来一封书信,但信里到没说什么,只说他已成亲,待太平时会来探望咱们。”
  太平时!
  这三个字,对许多人而言,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战乱的时候,谁不盼个太平?可这句话出自李言庆之手笔,送于丹阳房玄龄之手中,可就别有含义。
  房彦谦沉吟许久,抬头道:“他果然言,‘太平时’来探望你吗?”
  “是啊!”
  房玄龄本来也没有在意这三个字里面所包含的意义。可他是什么人?十八岁中进士,二十余岁就出任县令,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初唐名相。房彦谦这一询问,使得房玄龄顿时反应过来。
  “爹,难道说……”
  房彦谦呵呵笑道:“小乔啊,你这个小兄弟腹中的锦绣文章,可是层出不穷啊。
  我深信,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只是时机未至,所以还无法言明。你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狠狠打击破野头,另一方面,你要交好杜伏威,并趁机控制江淮军。你记住,你手中实力越雄厚,将来和那小妖怪谈判的资本也就越多……至于我,我会为你一直撑到最后。”
  房玄龄轻轻点头,露出沉思之状!


第六三章 关中来客
  杨过?承启?
  李言庆乍听到时,不禁目瞪口呆。
  杨过,我真知道这个人。不过他不是后世武侠宗师金先生那部《神雕侠侣》里面的男主人公吗?
  难道他也穿越了?
  还有,这个承启又是什么年号,印象里可是一点都没有。
  义宁、皇泰两个年号,多多少少还记得。毕竟皇泰主嘛,言庆不会特别陌生。
  可这个承启年,又是哪一年呢?
  由于宇文化及和房彦谦在江都开战,江淮各路人马纷纷行动,使得原本就不算特别顺畅的消息,变得更加滞涩。也幸亏言庆早有防备,麒麟台在王頍和柴孝和的督促下,还是在第一时间,获取了他想要获取的消息。
  历史真的变了!
  萧皇后并没有逃亡突厥,而是留在了江南,建立起一个小政权。
  也许这个小小的政权与大时代并不会产生太大影响。可是对于李言庆而言,却是意义深远。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当年他没有用一首石灰吟称赞房彦谦,也许房彦谦这辈子,都默默无闻。后世人提起他的时候,只会说房彦谦是房玄龄的老子。而今,房彦谦已执掌一郡,父子两人在江淮站稳脚跟。
  没有房彦谦父子,萧皇后就不会留在江淮,自然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承启帝。
  谁能想到,一首在当时,谁也没有留意到的诗词,却改变了父子两人的命运。而这,却是李言庆一手缔造出来。
  负手立于竹楼窗前,看着后湖畔的满眼春色。
  李言庆蹙起眉头,心下在思索着,未来的打算。
  因为李孝基的关系,注定了李言庆无法和李家甩开关系。关中李阀目前虽未表露出半分对他的关注,可言庆知道,此时李渊的目光,恐怕已不再停留于关中一隅之地,而是鸟瞰江山。
  说不定,李渊的目光,已瞄准了李言庆。
  他是李家在中原最大的一颗棋子,如何使这颗棋子产生最大的能量,想必是李渊如今的考量。
  可是……
  言庆用力甩了甩头,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
  “小哥哥,快来陪我放纸鸢!”
  竹楼下,小无垢拿着一架风筝,兴奋的向言庆招手。
  李言庆笑了笑,点头答应。
  他从竹楼上下来,带着那头小獒,就准备陪长孙无垢一起放风筝。风筝的年代很久远,据说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已经出现。不过在当时,风筝还被称作木鸢,在南北朝时,更被大量运用于军事行动中。入隋以后,造纸术出现了进一步的发展。大量执掌的出现,于是出现了纸鸢。
  不过在这战乱时,还有心情玩耍纸鸢者,非富即贵。
  言庆对无垢一向疼爱。不过那种疼爱,不同于男女之情,更多时候近乎于一种父辈对儿女的溺爱。
  也难怪,无垢今年刚过十六岁。
  如果不是碍于这年月的风俗习惯,说不得言庆还会再拖几年和她成亲。而无垢呢,也秉承了童年时的那份娇憨与天真,从不会给言庆增添什么麻烦。所以,三妻一妾中,言庆最疼长孙无垢。
  四月天,正是放风筝的好日子……
  李言庆刚准备陪着无垢前往花园,却见长孙无忌匆匆走来。
  “言庆,东都有重要消息传达。”
  “哦?”
  言庆闻听,眉毛微微一挑,而后扭头刚要对无垢说抱歉,却见无垢笑盈盈对他道:“小哥哥只管去忙,观音婢自己玩耍去了……一会儿朵朵姐姐她们也会过来,小哥哥莫担心我。”
  虽然已为人妇,可无垢还是和从前一样,称呼言庆做‘小哥哥’。
  言庆抱歉的一笑,揉了揉无垢的脑袋,而后和长孙无忌匆匆离去。
  长孙无垢则抱着小獒,在竹楼门廊上坐下。
  “三娘子,咱们还要去放鸢吗?”
  婢女上前,轻声询问。
  长孙无垢则意兴阑珊,轻声道:“不去了,你们去玩儿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歇一会儿。”
  婢女们看出长孙无垢有心事,于是悄然退下。
  此时,阳光明媚,花园中百花绽放。
  李言庆这幢后湖竹楼,就坐落在一片花海中。登楼可眺望后湖景色,俯首则鸟瞰满目春光。
  哪怕是娶妻成亲,言庆大部分时间也是都留在这座竹楼里。
  长孙无垢就靠在廊柱上,轻轻梳理着身旁小獒柔顺的毛发。那小獒虽才几个月,却已长的很是惊人。
  然则它温顺的匍匐在无垢身旁,双眸紧闭,似在享受。
  在外人看来,无垢整日里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可实际上,她心里的负担,比谁都要沉重。
  小女孩儿有着极为敏感的第六感,她可以感觉到,言庆对她,和对裴翠云、宇文朵的不同。正是情窦初开年纪,却已为人妇。无垢喜欢天天和言庆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说笑话,牵着言庆的手,在花园里漫步,在巩县的街道上行走。可是,她却无法实现这样的愿望……
  言庆很疼爱她,可是他太忙了!
  每次都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甚至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这也让无垢非常痛苦,她想和李言庆呆在一起,却无法实现。无垢很清楚,自己比不上裴翠云和宇文朵。
  裴翠云温婉动人,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少有才女。
  而宇文朵呢?武艺高强,性情果决干练……
  甚至连毛小念也比无垢能干。她会记账,会操持家务。四女之中,也唯有无垢什么都不会,这更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其实,我只是想和小哥哥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说话!
  无垢侧身把脸埋在了小獒的身上,轻声呢喃自语。初夏的风,柔柔的,很醉人……花海竹楼下,一个豆蔻少女,匍匐在一头健壮的獒犬身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是,那眼角,闪烁晶莹泪光。
  ……
  “东都有什么消息?”
  书房中,王頍柴孝和两人,正恭敬肃立在眼前跟前。
  柴孝和说:“东都近日有大量飞鸟出现,颈系红绸……据坊间传言,此为天降祥瑞,当有明主出。”
  言庆闻听,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祥瑞?”
  他冷笑一声,旋即向王頍看去,“景文公如何看待此事?”
  入春以来,王頍的身子骨较之去年有了明显的好转。特别是经医生诊治以后,李言庆又刻意的减轻他身上的担子,把麒麟台的杂务慢慢交由柴孝和处理,也使得王頍的压力减少许多。
  去年之所以大病,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王頍承受太大的压力,劳累所致。
  毕竟这麒麟台每天会有大量的信息流通,王頍以过花甲之年,来操持这许多事情,的确有些不堪重负。而现在,柴孝和顶替了他的大部分工作。王頍从早先的事必躬亲,到现在只处理大方向的事情,自然轻松许多。而且随着东都局势的恶化,王頍也无需再向从前那样藏匿踪迹。
  如果王頍连巩县都控制不住,又何谈其他?
  虽说在大多数巩县人的眼中,王頍不过是李府中一个年迈的老管事。可还是有一些人,认出了王頍的身份。就比如麒麟馆的前国子祭酒徐文远,就知道王頍的真实身份。不过时局到现在这种状况,徐文远也不是不清楚。他就算是举报,举报给谁呢?而且,谁又会来管呢?
  大家当年各为其主,如今华发早生,也没了许多避讳。
  王頍甚至还时常前往麒麟馆,和徐文远坐而论道。两个老头子在一起,喝喝茶,吵吵架,倒也别有滋味。
  如此生活,王頍的精神当然比往常好转许多。
  王頍呵呵一笑,“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只是妖孽未露真面目时,总会被人侍奉为神佛。”
  “我亦有此同感。”
  李言庆呵呵一笑,“记有祥瑞出现,想必定有谶语。孝和公,东都如今又流行什么民谣?可还是那桃李章吗?”
  柴孝和闻言,也不禁抚掌大笑。
  “谶语倒是没有,不过却有一人,献《孔子闭房记》,自言可解图谶。”
  图谶,就是用图画来展现出来的谶纬之言。孔子闭房记,早在南北朝时就曾出现过,李言庆也略有所闻。
  他疑惑问道:“什么图谶?”
  “东都白马寺有一道士,名为桓法嗣,为王世充献上孔子闭房记。书中有一图画,作丈夫持一杆驱羊。桓法嗣说:羊者,杨也,就是隋之姓。干一者,王字也。王居羊后,实驱杨而代之。
  此人还从《庄子人间世》与《德充符》两篇取义解释:上篇言‘世’,下篇言‘充’,此相国名。明当德被人间,而应符命为天子……呵呵,再加上诸多祥瑞,王驱羊,世充王,这六个字如今在东都大街小巷,可是传播甚广。”
  典型的断章取义,曲解文字。
  李言庆突然大笑起来,“不过一副牧羊图,居然也能被解释出这等意义,这江湖术士,倒真会胡言乱语。若按照他的这种解释,波字当为水之皮,美字可谓八王大,八大王,大王八。
  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无需在意。
  不过王世充闹出这种种事端出来,恐怕是居心叵测。”
  八王大,八大王,大王八……
  听李言庆这般解释‘美’字,王頍和柴孝和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种牵强附会的图谶谣言,自然不可相信。但是他们也清楚,这谣言绝非凭空而起。王世充既然敢任由这种图谶在街坊中流传,显然是因为,他已经急不可待,想要称王。
  王驱羊,世充王!
  其实在李言庆三人眼中,只是个笑话而已。
  “我估计用不了多久,王世充必然会有行动。”
  王頍和柴孝和也点头表示同意,“江都兵变,王世充本不需要这么着急行动,奈何房彦谦匆忙扶立杨过,也使得王世充有些手忙脚乱。所以匆忙鼓捣出这所谓的祥瑞和图谶,不过是掩饰他的野心罢了。下一步,他必会逼使越王禅让,而后在诏令河洛,顺势称孤道寡。”
  “如此,继续严密监视东都动向,一俟王世充有异动,立刻呈报于我。”
  李言庆和王頍柴孝和两人又商议了许久,直到天黑后,才送两人离开李府。
  刚送走两人,就见朵朵和裴翠云急匆匆跑来。两人一脸的惶急之色,见到李言庆,就急忙问道:“养真,可见到观音婢?”
  李言庆一怔,摇头道:“没有啊,我一直在书房和人商议事情,观音婢怎么了?”
  “午后时,观音婢见你一个人整天呆在竹楼,怕你发闷,所以就说要找你去放纸鸢。妾身和朵朵当时有其他事情缠身,故而没有在意。可是到晚饭时,却不见观音婢的影子。原以为是和你在一起,可又听说你正与王公柴公商议事情,就发觉不对,于是忙着找她,也不见人影。”
  “不是吧!”
  李言庆一听就急了。
  无垢好端端,怎可能突然就失踪了呢?
  这可是在巩县,是在李府……守卫森严,谁能在他李言庆眼皮子底下,劫持走长孙无垢?
  “谁看见无垢出门了?”
  “无人发现……正门和三处角门都问过了,没有人见到无垢离开。”
  “那照拂她的婢女何在?”
  言庆勃然大怒。
  这光天化日下,还真有人敢在李府生事?
  朵朵立刻下令让人将长孙无垢的婢女们带过来。询问下才得知,长孙无垢午后与言庆分别后,一个人留在竹楼。
  “可曾去竹楼查探?”
  朵朵和裴翠云面面相觑,“竹楼午后无人,观音婢又是个怕冷清的性子,怎可能一个人留在那边?”
  “且去看看再说吧。”
  李言庆连忙向后湖花园跑去,一路上也顾不得和人招呼,径自来到竹楼门外。
  但见观音婢一袭白裙,依偎在那头小獒身旁熟睡。李言庆这才放下心,忙示意身后众人,不要出声。他轻手轻脚来到无垢身旁,小獒瞪大双眸,凝视着言庆。要说,这獒犬生下来只认一个主人。不过由于它们的父母就是言庆养大,所以生下来后就与言庆相处,知道言庆不是敌人。
  李言庆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上前,走到观音婢身旁,将她抱在怀中。
  无垢已经是大姑娘了,可是身体很轻,抱在怀里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她好像觉察到什么,在言庆怀里蜷缩了一下身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子贴在言庆胸前,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言庆的衣襟。
  “这丫头,怎么睡在这里?”
  裴翠云轻声抱怨道:“害得我们好找。”
  “小哥哥,你答应过观音婢,要讲好多好听的故事,陪观音婢一起玩儿……”
  睡梦中的无垢,轻轻呢喃。
  那梦呓般的话语,却让言庆心生几分愧疚。
  后世,还有蜜月之说。可自己成亲以来,几乎没有和无垢单独在一起过。不是为战事奔波,就是尔虞我诈。其实,自从长孙无垢从岷蜀回来,他又有多少时间,是陪着她一起度过?
  许多昔年的承诺,至今仍未实现,看着梦中娇憨的观音婢,言庆不免有些心痛。
  “你们先下去吧,我在这里,陪她一会儿。”
  裴翠云和朵朵相视一笑,颇为体贴的点头退下。
  轻手轻脚,言庆在门廊上坐下来,让无垢靠着他,用拿起一张羊毛毯,盖在无垢的娇躯上。
  招手示意那头小獒过来,让它匍匐在无垢身旁。
  月光皎洁,夜风也很柔和。
  从后湖方向拂来,带着阵阵花香,沁人肺腑。
  长孙无垢好像小猫一样的蜷成一团,螓首枕在言庆的腿上。而言庆则轻抚无垢柔顺的细发,口中似有还无,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不知不觉,夜深沉。
  小径中传来轻弱脚步声,李言庆蓦地惊醒过来。
  沈光匆匆走来,在竹楼外停下脚步。他刚要开口,却被李言庆用手势制止。慢慢扶起无垢,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而后将她轻轻抱起来,示意那小獒一同跟着,抱无垢抱进房内,轻柔放在榻上。
  盖好了毯子,言庆看着熟睡中的无垢,俯首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起身走出竹楼,和沈光往外走了几部之后,轻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
  “主公,武士彟武掌柜在府外,有急事求见。”
  “哦?”
  李言庆一听这话,也不敢怠慢。
  和沈光走出花园后,他摆手招来守候在花园外面的婢女。这些婢女,是专门配给长孙无垢的女婢,如今无垢在花园中熟睡,她们也不敢轻易离开。
  “好好照顾小娘子,莫要让人惊扰了。”
  言庆吩咐了一句之后,和沈光就直奔李府大堂。
  此时,武士彟正在大堂上徘徊,见言庆进来,他连忙上前,拱手施礼。
  “武掌柜无需客套……说吧,这么晚,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等不得天亮再来通禀?”
  武士彟咳嗽一声,向大堂外看了一眼。
  不等言庆开口,沈光立刻退出大堂,担任临时的警戒。
  “刚接到长安消息,大丞相拟于十天后,在长安接受禅让,登基称帝。”
  李言庆闻听,不由得大吃一惊,“大丞相,要登基?”
  “另外,大丞相准备派遣使者,欲与山东各路人马接触。如今,使者已在路上,大丞相请郎君,尽量配合。”


第六四章 李神通(一)
  言庆很不高兴!
  说穿了,他有一种被摘桃子的感觉。
  想自己在荥阳弹丸之地,苦苦算计,如履薄冰的走到眼前这一步。好不容易刚站稳脚跟,李渊就派人过来,也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士彟,大丞相要派谁过来?”
  武士彟也觉察到了言庆那口吻中一丝阴鸷气息,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多多少少有些胆战心惊。
  他也想不明白,李渊这时候派人前来,究竟是出于什么居心。
  难道说是为了监视李郎君?
  应该不会吧……李郎君的父亲,李孝基如今就在大丞相府中出任司直,李渊没必要再派人监视。而且,就算大丞相派人过来监视,难道真的就能监视李郎君吗?这荥阳郡被李言庆经营的风雨不透,想要在这块土地上做出不利于李郎君的事情来,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武士彟想了想,“李郎君,大丞相派谁前来,卑下还不清楚。
  不过据我所知,大公子的岳丈郑公,在河东之战时功劳卓著,颇受大丞相的赏识。而且郑公与山东士马素有联系,在荥阳郡本地,也颇有声望。以卑下想来,应该会有郑公随行吧……”
  武士彟也说不出太多东西,因为他确实不清楚。
  但他还是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李言庆,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向言庆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
  李言庆露出一抹笑容,使得他脸上的阴鸷气息,顿时减弱许多。
  而武士彟,也不由得暗自出一口气,顿感呼吸通畅不少。休看李郎君年纪小,可这威压却丝毫不比那些久居上位的大人们少。那种杀伐果决之气,那种端庄威严之态,一颦一笑,已具备了扰人心思的魔力。说实话,刚才言庆表情阴沉的时候,武士彟有种几乎要窒息的感受。
  “士彟,你很好!”
  言庆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歇息吧,此事我已知晓。大丞相既然派人过来,我自会尽力配合。”
  武士彟搞不清楚,李言庆这一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他也的确是承受不住言庆那种森严的威压,连忙拱手躬身告辞。
  他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言庆,并说出了自家的想法。这也算是向言庆表明:我武稷是站在李郎君您这一边的。
  他这并不是矫情,而是发自内心。
  在荥阳郡呆了这么久,并在李言庆的吩咐下,开设了唐人商行,这日子过得还算是舒心得意。
  武士彟商人出身,自然是生的一副七窍玲珑心。
  他知道自己的前程,受出身影响,很难有大作为。将来能为一地诸侯,恐怕已是了不得的成就,出将入相?他没有考虑过!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家的能力所限,另一方面,他难有机会。
  所以,武士彟在李渊帐下时,一直表现的非常本份。
  而今随着李渊坐稳长安,时局一步步向李渊倾斜,武士彟就变得越发小心谨慎。他知道,一旦李渊坐稳江山,迟早会有一番动荡。李建成是长子,性情宽宏,颇有仁君之风;李世民虽为次子,但是和李建成同为嫡出。性格豪迈,为人精明,在太原时就甚得众人的看重。
  这二人,都非池中之物。
  李渊若有一个处置不当,势必会引发起剧烈动荡。
  到时候,自己该站在哪边?
  武士彟身为商人,看事情有时候比政客更远,更清晰。以武士彟的出身和能量,若卷入其中,势必会被吞噬的干干净净。但若恪守中立……他日后也不一定能站稳朝堂。这时候,武士彟需要一个极为强大的护翼,在前面为他掩护。他观察了许久,李言庆无疑最为合适。
  言庆不似其他世家子,对商人鄙薄。
  有时候他会兴致勃勃的和武士彟探讨各种商业行为,令武士彟收获颇多。
  而他身为宗室,有偌大声名。可以说,若李渊真的能开创一个朝代,那么未来言庆的主张,将会左右这个时代的发展。只可惜,言庆年纪太小,而且又居于这荥阳弹丸之地。东有王世充节制,西有李密虎视眈眈。向南,江淮道乱成一团;向北,则有大河天堑阻隔发展。
  李言庆如今就好像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处境着实困难。
  否则的话,这鹿死谁手,怕尚未可知吧……
  武士彟也只能最大程度的向言庆示好,却无法明目张胆的效忠。
  幸好,言庆收到了他的示好,而且还接受下来。这也让武士彟心里,更增添了一份保障。
  但,仅此而已!
  武士彟离开之后,言庆一个人,默默坐在大堂上。
  脑袋里突然呈现出纷乱思绪,让他久久无法安静下来。
  李渊派人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为收拢山东士马?还是为了监视自己?
  乍闻李渊派人前来的时候,李言庆的确是非常愤怒。不过冷静下来,他倒也多少释然一些。
  的确,凭言庆目前的能力,想要收服山东士马,显然不太可能。
  李密挟八大柱国之后,又追随杨玄感造反,而后凭借瓦岗的力量,才将山东郡县掌控于手中。
  但留守山东各郡县的官员,却非李密能够控制。
  其多是当地豪族世胄,即便是李密,也无法撼动他们的利益。
  言庆一介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想要说服林立于山东各郡县,百余家豪族世胄?其中还不泛那种数百年门阀,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不,不是困难,或者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在如此情况下,李渊派人整合,效果显然会更好。
  但如果……
  联想到之前在荥阳时,郑仁基几次欲言又止,李言庆已多多少少,猜到了其中端倪。郑仁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整个关中,李唐麾下将领,知道言庆身份的人,也没有几个。
  但郑仁基一定收到了风声,甚至有可能与李唐发生接触。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要知道郑仁基之子郑宏毅,早先就是在长安任职。如今长安失陷,郑家焉能不与李渊联系?问题就在于,是李渊主动联系郑家,还是郑家前去长安联系李渊。
  如若前者的话……
  言庆浓眉一蹙,眼睛不自觉半眯起来。
  “沈光!”
  “卑下在。”
  “烦你立刻差人传令,命杜如晦、薛收、长孙无忌、姚懿四人明日一早,来府中议事。顺便再去把柴公请来……不,还是我亲自前往县衙,与柴公商议。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就要动身。”
  也许,我在荥阳郡留下的烙印,还不够深刻!
  也许,是时候做出一些举措,让一些人明白,我李言庆可不是任人欺凌的瘦马。
  ……
  西京,长安。
  对李渊来说,这似乎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武德殿里的灯火通明,把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照映的通通透透。
  大殿上,聚集有六七人,一个个垂手肃立,静默无语。左一排,尽是李氏族人;而右一列,全是李渊心腹。
  “丞相,敢问为何在这种时候派人前往荥阳?”
  李孝基一脸怒色,厉声质问:“如今关中未平,薛举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动攻击。丞相这时候派人去荥阳,岂非是前功尽弃?我儿在荥阳好不容易保住一个稳定局面,此时派人前往,难免会令他生出不快之心。那孩子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外柔内刚,此时命人去,岂非是要激怒他吗?”
  “九哥,你这是什么话?”
  李孝基身后,走出一人,面色不善道:“你家孩儿难道就不是我李家子弟?此为大局顾,他若还是李家子弟,就当识得轻重。”
  “那依五哥之言,就是要我孩儿放弃荥阳喽?”
  李孝基勃然大怒,“可以,我这就写信,让玉娃儿立刻前来关中,将荥阳拱手相让,如何?
  我也正好乐得清闲,与我儿享天伦之乐。”
  “孝基,住口!”
  李渊一听这话,再也坐不住了,连忙起身喝道。
  而后他目光一转,看着李孝基身旁男子道:“五弟你说话也不对。言庆虽为我李氏子弟,然则这些年来却未得我李家半分臂助,而至于今日,却是我考虑不周,有些失策了。我本只是想命神通前往山东,招抚山东士马。若能有荥阳之助,则可以事半功倍,却忘了考虑言庆的感受。
  孝基,还烦劳你亲写一封书信给言庆,待我道明心意。
  你父子这些年来为我李家所做贡献,我都牢记在心里。只是目前,言庆不能离开荥阳,还请向他解释。”
  李渊身为宗房族长,表现的姿态很低。
  李孝基恶狠狠看了一眼身旁男子,一拱手,而后退到一旁。
  “这件事就如此吧,关于言庆之事,我不想再听到有任何人闲言碎语,更不希望言庆的身份,为人所知。
  柴慎,回去之后告诉嗣昌。嗣盛在巩县跋扈,不知收敛,也难怪他受此羞辱。嗣昌莫再节外生枝。”
  “我等,遵命!”
  柴慎是柴绍的父亲,也是李渊的老亲家。
  可是在李渊跟前,他却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色。李渊的话里,其实已经说的非常明白。这一次的事情,就是柴绍在后面搞鬼,想要为他那兄弟柴青出一口恶气。此事到此为止,谁也别再提起。
  柴慎连忙答应,退到一旁。
  “天不早了,大家也都下去歇息吧。”
  李渊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但是却把裴寂单独留下。
  “玄真,我今日将言庆身份公开,你说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裴寂笑道:“大丞相,您这可就问错人了……我与李郎君从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了解。
  不过以中原如今局势,想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大丞相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解决薛举梁师都等人。但不知,大丞相心中,可以合适人选?”
  李渊想了想,“如今河东战事方息,只余尧君素一人困兽犹斗,不足为虑。
  说到对河东之安抚,毘沙门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拟命二郎领军,毗萨迦为副将,督战陇右,你以为如何?”
  毘沙门,就是李建成。
  而毗萨迦,是佛门八部夜叉八将之一,同时也是李玄霸的乳名。
  裴寂想了想,“二郎气盛,毗萨迦虽勇冠三军,恐怕未必是薛举对手。依我看,可命八总管与之辅佐,共击薛举。只是如此一来,大丞相之前想要给予李郎君帮助,只怕就要延后。”
  李渊沉吟片刻,“若能一战功成,倒也无妨。
  只怕万一有闪失的话,玉娃的那边的压力会更大……我也是一时糊涂,听了云秀的主意。如今想来,若玉娃真因此而生出误会,岂不是坏了大事?他自出世以来,从未得过李家臂助。
  我如今这么做,会不会令他生出不满?
  孝基说的不错,那孩子看着文文弱弱,柔弱的紧……可骨子里却很傲气,未必能容忍下来啊。”
  裴寂奇道:“云秀从不掺和这种事情,这次怎么会突然插手?”
  “这个……好像是嗣昌私下里向她抱怨,说嗣盛在巩县受辱。云秀对我说:玉娃性子孤傲,如今占居荥阳,他日难免会生出骄横之心,日后说不定会惹来祸事。可借神通此次安抚山东士马之便,以元寿兄弟联合郑氏,也可令玉娃生出警觉之心,以免将来会惹出杀身之祸。”
  裴寂目光中含着笑意,看着李渊,一言不发。
  李渊咳嗽两声,低下头去。
  他口中虽说是受了女儿的挑唆,可这心里,只怕也认可了女儿的这种说法。
  想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李言庆的心思倒是有的,不过若说他准备去摘桃子,李渊还真没这个主意。
  在裴寂目光凝视下,李渊终于忍耐不住。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想要敲打一下玉娃,但仅此而已。只是我忽略了言庆不比寻常孩子,他自幼孤苦,不免会比别家的孩子更敏感一些。而且他性情孤傲,此举弄不好,会激怒他。
  玄真,我对这孩子确是非常喜爱。
  当年他那一篇《原道》,我也只是赞赏,但是对他那篇《伤仲永》,却令我对他更有好感。
  如今他已成人,其成就更非同龄人可比。我本意也是想他将来能更加出色,为我李氏江山保驾……呵呵,只是这人年纪一大,不免就有昏头之时。如今想来,我派郑元寿兄弟往荥阳,的确不妥当。”
  裴寂想了想,“既然如此,大丞相理应做出补偿才是。”
  “补偿?”
  李渊想了想,苦笑道:“玉娃儿如今在荥阳,身份又不好暴露,我能给他什么补偿?”
  “大丞相真是糊涂,您给不了李郎君补偿,那补偿九郎就是……反正九郎也仅此一子,您补偿了九郎,不就是补偿了李郎君?以李郎君之聪明,焉能看不出其中奥妙,自然不会再有不满。”
  李渊一怔,旋即明白了裴寂的心思。
  他眯起眼睛,沉吟许久后,微微一笑,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第六四章 李神通(二)
  偃师有八景,首阳晴晓当属第一。
  李密站在山顶,远眺东方。只见霞光如凃,斑斓绚丽。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他负手而立,任由山风吹拂衣袍抖动,如挺拔苍松,卓尔不群立于山巅。在他身后,王伯当、蔡建德两人默默而立,陪着李密一动不动的站在山顶,直到那红日当空,把明媚阳光,洒满大地。
  “回去吧!”
  李密转身,朝着王伯当和蔡建德说了一句之后,偱山路默默而行。
  昨晚,李密突然兴致勃发,说既然到了偃师,若不看一看首阳晴晓,岂不是白来一遭?于是连夜叫上了王伯当和蔡建德陪同,一同登上首阳山看日出。可实际上呢?王伯当和蔡建德很清楚,李密与其说是在看日出东方,到不如说,他在远眺荥阳。
  随着李王之间的战事趋于缓和,偃师也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和平时间。
  只是这座城市,几乎已经被李言庆一手搬空,以至于李密虽然占领了偃师县,却感觉不到半点开怀。
  他无法就地征兵,那只会让残存不多的偃师人,离开偃师。
  所以他只有从他的领地不断调集兵马。一座千年古城,如今竟变得和一座军镇一样。放眼看去,除了士兵还是士兵,丝毫看不到半点活力。李密甚至怀疑,他从李言庆手中接过这座古城,究竟是对还是错?从目前来看,他的确是离东都近了,可对于他的野心,似乎毫无帮助。
  杨广被杀之后,举天下义军,纷纷在寻求一个道义上的制高点。
  李渊在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王世充在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宇文化及则在江都,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丹阳郡,又有萧太后扶立的承启帝杨过。
  一时间天下出现了四个帝王,也使得各路人马,可选择的对象增加了许多。
  君不见,桀骜不驯如杜伏威那般,也投降了丹阳郡?
  的确,这些帝王没什么了不得,也没什么大本事。可投靠这四人,却能获得一个绝佳的名声。
  宇文化及敢弑君,却不敢妄自篡位。
  若没有一个道义上的制高点,只怕日后必被钉在耻辱柱上。
  李密虽远在偃师,却可以感受到他麾下数百郡县官员内心里的蠢蠢欲动。难道真就要以一个反贼的名声,来名留后世吗?李密在犹豫,在迷茫,在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究竟是好还是坏。不过从目前而言,王世充和李渊给他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假如……
  假如没有那该死的李言庆,说不定现在我已经马踏东都,何至于似现在一样,进退维谷呢?
  李密想到这些,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远处,马蹄声阵阵。
  一队骑军,风驰电掣般来到了李密跟前。
  “王上!”
  “李君羡,你这是作甚?”
  那为首的将领,正是李密麾下新招揽来的一员大将。
  此人名叫李君羡,武安人。黑石关大战后,郝孝德败退河内,李君羡慕名而投。不过到了郝孝德帐下,李君羡才知道,这家伙竟然已反出瓦岗。可他既然投靠过来,也不好再去改变。于是就在郝孝德帐下充当一员骑将……郝孝德欲复归瓦岗,不想在牛渚口被徐世绩一举击溃。李君羡陪着郝孝德,一路败退至白马。郝孝德走投无路,欲渡河而逃。可李君羡却不愿意再跟着郝孝德继续逃亡,就在白马趁机与郝孝德分开。徐世绩紧随郝孝德,渡河杀至汲郡。而李君羡则带着百十余骑,投奔到了李密帐下,并被李密看重,以为心腹大将。
  隋时,中原本不缺马。
  特别是在杨广击溃吐谷浑,设置西域四郡之后,更获得了大量马匹。
  然则三战高句丽,国力大损,同样也使得马匹出现大量短缺。而后各地匪患不绝,战火不息,这战马也就变得越来越少。如今,各路义军中最不缺马的,当属金城郡薛举和武威郡李轨。即便是李渊,自太原起兵的时候,麾下也不过数千骑军而已。至于中原,更加稀缺。
  李言庆如今有兵马三万,可骑军却不足三千。
  王世充兵马数十万,骑军不满八千人。李密更惨,刚开始还好一些,但到后来,也变得极为稀少。还是窦建德设法从塞外为他购来了四五千匹战马,勉勉强强,凑足万骑之数。所以,李君羡带着百余骑投奔,不亚于一支千人队。李密自然很开心,对待李君羡也不同于旁人。
  李君羡下马说:“大王,鲁总管今日在城外巡视,于哨卡处抓到一可疑之人。
  鲁总管说,此人似是阴人,并且从他身上搜到一封书信……鲁总管命末将立刻前来,通禀大王。”
  阴人,也就是宦官太监的代名词。
  李密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鲁儒宗话中的含义。
  这个太监,是从东都洛阳而来……
  “立刻与孤回城。”
  李密二话不说,打马扬鞭。
  李君羡王伯当蔡建德三个人也不敢怠慢,紧跟着李密身后,飞驰而去。
  一到府衙门口,李密就飞身跳下战马。
  鲁儒宗急匆匆跑出来,与李密施礼后,低声道:“王上,这阴人受王胡子派遣,前往荥阳面见李言庆。不过我从他身上搜出两封书信……王上绝对想不到,其中一封竟是皇泰主所书。”
  “啊?”
  李密不由得吃了一惊。
  皇泰主,是底下人对越王杨侗的一种称呼。
  由于这天下太过于纷乱,四帝并立,难以区分。索性就以各自年号来称呼,比如越王杨侗的年号是皇泰,于是被称作皇泰主;长安代王杨侑的年号是义宁,故而被称作义宁帝……诸如此类。
  杨侗虽然在王世充的手中,可李密对于洛阳的情况,并不陌生。
  杨侗不过是一个傀儡,被王世充关在紫薇观里,甚至连见他的老娘皇太后刘良娣都很困难。
  王世充种种作为,杨侗一无所知。
  也许,他到现在连杨广被杀的消息都不清楚,如同笼中之鸟。
  那太监带王世充的书信去拜见李言庆,这不足为奇。王世充在洛阳搞出来的那些把戏,李言庆能看出来,李密同样可以看得出来。图谶之术……李言庆和李密玩儿,未必就比王世充差。
  倒是这个太监带着皇泰主杨侗的书信,却出乎了李密的意料之外。
  “把书信拿来。”
  李密在大堂上坐下,立刻下令取书信过来。
  鲁儒宗不敢迟疑,忙将书信呈递到李密的跟前。李密先打开了王世充的那封书信,不由得笑了。
  王世充给言庆的书信,意思非常明确。
  如今太上皇杨广被杀了,而皇泰主年纪又小,只怕无法担当重任,挽狂澜于危局之中。现在河洛地区,就是以你李县伯和我勉强支撑局面。皇泰主欲将王位禅让给我,我本无这心思,可是眼见时局困难,只能勉强答应。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只要天下太平,我就把皇位还给皇泰主。
  我这般做都是为了隋室江山着想,还请李县伯不要误会。
  另外,我有一个外甥女,年方十八岁,对李县伯您非常仰慕。只是不知道,我这外甥女有没有这个荣幸,服侍你呢?
  信中还说,皇泰主禅让皇位之后,李言庆将被封为大司马,位在三公之上,开府仪同三司。
  李密看罢,忍不住放声大笑。
  “人言王行满伪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又是封官,又是许爵,连美人计也使出来了。呵呵,这要是换一个人,说不得还真可能被他给骗了。”
  言下之意,王世充这一套瞒不过李言庆。
  鲁儒宗不无担忧道:“大王,那李言庆的确是个难缠的主儿,而且我从未见过似他这种心思缜密之辈。不过,他毕竟年少气盛,王世充这般抬高他,还许以美人,只怕他未必能顶住。
  我听说,李言庆其人好色,得三娇妻仍不自足,去岁又纳了一房小妾。
  万一他动了心,和王世充联手的话,大王势必要面对腹背受敌的状况,不可以不觉提防啊!”
  李密颔首,深以为然。
  他拿起另一封书信,打开来看去。
  这封书信,却是皇泰主杨侗所书。信中充满悲苦之气,言王世充狼子野心,步步紧逼。如今杨侗被锁在深宫,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之前他命人将宫中彩绸锦缎布施坊间,以求平安,哪知王世充后来谨守宫门,使得他连这唯一能做的事情,也难以达成心愿……
  杨侗恳请李言庆设法解救,又言听说宇文化及弑君,在房彦谦等人的攻击下,已无法支撑。
  若宇文化及北上,杨侗手中还藏有一方天子行玺,也许能收服宇文化及的麾下,请李言庆聚集人马之后,速速前往东都解救……
  李密看罢书信,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抬起头,看着鲁儒宗,半晌后突然道:“儒宗,孤若现在勤王,可否取王世充,而代之?”
  鲁儒宗闻听,不由得一怔……
  ……
  巩县,李府。
  李言庆沉声道:“我欲推行新法,诸公以为如何?”
  薛收、杜如晦、长孙无忌、姚懿等人都愣住了,诧异的看着李言庆,不知道他为何要在此时,推行新法。
  言庆从桌上拿起一份公文,递给杜如晦。
  杜如晦疑惑的从言庆手中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过去,浓眉频频跳动。
  许久,他看完了李言庆用一整晚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后,回手递给长孙无忌。
  “言庆,你这样做,会惹出大麻烦的。”
  “哦?”
  “你欲行摊丁入亩之法,改人头税为田赋,其受影响最大者,莫过于郑、潘、崔、卢几家。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但我敢肯定,如果你用这种方法,定会激起全天下世胄豪族的反抗。你要知道,荥阳郡人口的确是在增多,而且你也不断在鼓励流民开垦荒田。然则荥阳郡拥有土地最多的人,不过郑潘几家豪族而已。你这样做,等同于是扒他们的皮。”
  长孙无忌也好,薛收也罢,都纷纷点头。
  他们同样出身世胄,如何能看不出李言庆这份方案中的利害关系?
  言庆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的确,摊丁入亩,由人头税改为田赋,受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荥阳郡极大门阀世胄。在这个还是世胄豪族为主体的社会中,他们所享有的特权,远非普通人可以比拟。土地,是这些世胄家族的根本。李言庆行田赋之法,固然可以改善流民现象,进一步增加荥阳人口,是荥阳趋于稳定化,但在另一方面,他这样的做法也将得罪荥阳郡特权阶层,产生巨大危害。
  李言庆闭上眼,心里充满了无奈。
  他很想把田赋之法推行出去,可是昨日当他写完,就已经预感到了其中的艰难。
  精英如杜如晦薛收长孙无忌,都无法接受这样的改变,更况乎其他人?言庆叹了口气,又取出另外一份方案,递给了杜如晦。
  “租庸调?”
  杜如晦仔细看完了第二套方案,紧锁的眉头,顿时舒缓许多。
  “若恢复均田之法,对每一男丁授田。以此基础实行租庸调法,倒也可以接受。”
  他轻轻点头,一边看,一边嘀咕:“每丁每年输粟三石为租;输绢两丈,棉五两,为调。服役二十日,为正役,不服役则每日纳绢四尺,为庸……言庆,这办法实行起来倒还可以,不过即有此方案,你干嘛不一开始就拿出来?”
  李言庆笑而不答,环视堂上众人。
  长孙无忌眼珠子一转,盯着言庆笑道:“莫不是郑潘崔卢,招惹到你了?”
  李言庆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摆手命祖寿取来一副地图,悬挂在大堂中央。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着地图上表示出来的红色箭头,“我拟在五月十三日,自牛渚口出兵,强渡河水,攻袭温县。薛收与罗士信,袭取温县之后,不可逗留,务必于六月初,占领齐子岭,拿下王屋县城……我自领军,向东攻取临清关。在此期间,荥阳郡诸事由杜如晦和无忌两人处置。总之,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在我收兵之前,将新法推行出去。”
  说完,言庆转身就走出大堂。
  留下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好端端的,他一会儿要推行新法,一会儿又要攻取河内,究竟是何用意?
  薛收沉吟许久后,突然叫住了祖寿。
  “祖寿,昨日府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祖寿一怔,想了想道:“好像没发生什么事……哦,昨夜很晚,唐人商行的武稷来拜访公子。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事情了。”
  “武稷深夜登门?”
  薛收轻揉面颊,思忖半晌后又问:“那两份文案,可是武稷走后完成?”
  “恩……据说主公前去拜会了柴公,一直到天亮时才返回。
  这文案,想必是与柴公一起完成……但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大郎,你若有疑问,但问主公就是,莫为难我。”
  薛收大笑着摆手,“不问不问了!”
  而后他转身道:“以我看,说不定是长安那边不晓得怎么触怒了言庆,他这是在向长安示威。”
  杜如晦一怔,“向长安示威?”
  “若我猜测不错,恐怕是长安派人过来,说不定这里面,还有郑潘几家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样,言庆又何必鼓捣出那摊丁入亩之法?难道他就不清楚,那方案根本不可能执行。
  他是在向长安示威,同时又是向郑潘几家施压。而其真正目的,恐怕还是要推行这租庸调之法……言庆这是要把荥阳郡,打上他的烙印啊!唯有如此,他在将来,才能站稳住脚跟。”
  杜如晦等人,脸色不由得一变。
  狡兔死,走狗烹?


第六四章 李神通(三)
  《淮阴侯列传》里有: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只是,这江山未定,李渊就要鸟尽弓藏吗?
  李言庆负手站在竹楼上,从窗口眺望后湖风景。那湖上,无垢正和翠云泛舟,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送来;朵朵则在湖畔林外空地,教授薛仁贵和宋令文拳脚工夫,一如往常般严厉。
  身后,脚步声响起。
  李言庆没有回头,仍一动不动。
  能无声无息走上竹楼的人,这李府之中,就连沈光也无法做到。
  因为在楼下,小念正在做女红。她的身手不算高明,可是她身边,却有两大两小,四头獒犬。
  成年的四眼和细腰,凶悍无比,可生裂虎豹,力大无穷。
  李言庆曾亲眼见四眼在街头,将四五只恶犬咬杀血泊之中,自己仅仅受皮肉之伤。
  沈光固然厉害,但想要同时对付四头四眼獒,虽必胜,却也会惊动楼上。除非,是小念制止。
  “养真!”
  走上竹楼的人,是长孙无忌。
  言庆头也不回,“无忌,可是有话要说?”
  长孙无忌犹豫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养真,是不是长安方面,有不利于你的举措?”
  “我不知道。”
  言庆转过身,眸光平静,“但我不得不防。”
  “是什么人要不利于你?”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要做好防备。”
  一问一答,足以说明白很多事情。长孙无忌同样是天资卓绝,聪慧无比的人,焉能听不出言庆话语中的含义。
  的确是有人,准备对李言庆不利。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想要不利于言庆的人,并非李渊。
  长孙无忌犹豫片刻,轻声道:“现在改变主意,也许还不算太迟。”
  言庆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弯弯的,好像半轮残月。
  他深吸一口气,“我如何改变?”
  “这个……”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巴,到最后轻出一口气,没有做出回答。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言庆又该如何改变呢?自立门户!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荥阳是四战之地,虽人口众多,钱粮广盛,却难以持久。别看现在各地流民都过来荥阳,那是因为荥阳郡相比其他地方,安全很多,能吃饱肚子;可一旦发生战事,流民可以来,自然也能走。
  投靠他人?
  言庆身为李阀中人,谁又能够信他?
  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为自家人做事来的妥当。再者说了,这天下间,又有什么人能比李渊更强?
  李密,不成!
  有野心,有能力,有手段,可书生气太重。
  王世充……更不可能。如果李言庆投靠王世充,那他麾下的这些人,九成会立刻离开。薛收也好,杜如晦也罢。包括姚懿、祖寿、许敬宗,是因李言庆而来。但他们未必能接受,言庆取投靠一个毫无前途的主子。
  言庆笑道:“无忌,告诉大郎和老杜,李某人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这世上能算计我的人,还没有出世!玩阴谋,耍手段,我谁都不怕。人家做得初一,我就能做得十五。让我低头,可以;但想要骑在我的脖子上,我必与他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长孙无忌也笑了!
  言庆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
  是啊,李言庆可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他的能力,他的才华,还有他的手段……
  至少从目前来看,还未有人能超越他。
  如果李言庆能年长十岁,不用多,只要十岁!说不得这天下究竟是姓哪一个李,尚未可知。
  “我出兵之后,牛渚口就托付于你。
  荥阳县的一应事务,就由你操持,切莫大意;到时候,我会让姚懿主持黑石关,老杜坐镇洛口仓。有任何风吹草动,可自行决断。总之在我袭掠河内的时候,荥阳一切,就托付你们。”
  长孙无忌插手躬身,“养真放心,断使荥阳,高枕无忧。”
  “我相信你们这些家伙。”
  言庆的眼睛笑得好像一轮弯月,可那眸光中,却透出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冷寒意……
  ……
  四月,杜伏威自历阳出兵,强取桃叶山,攻占胡墅,兵锋直指瓜步山,威逼江都郡;房玄龄则从延陵跨江而击,以谢映登为先锋军,再次攻占扬子宫,距离江都宫,不过咫尺之遥。
  宇文化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同时麾下骁果,似乎也无心再逗留江都。宇文化及只得率部西归,以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三路并进。同时,宇文化及又对司马德戡产生猜忌,升任礼部尚书,名为升迁,实则夺取兵权。
  司马德戡无比愤怒,于是贿赂宇文智及,得后军万人。
  至彭城时,水路不通,军士负重,西归兵马生出怨气。司马德戡与赵行枢密谋袭杀宇文化及,不想事情败露,宇文化及假装游猎,在后军抓住司马德戡后,斩杀司马德戡与赵行枢党人。这叛乱虽说平定了,却使得西归军产生出剧烈的震荡。短短十数日,逃兵高达数千人。
  同月,萧铣反唐,呈梁旧制,攻克南郡(即荆州),并迁都江陵。
  岭南隋将张镇周、俚帅宁长真,交趾丘和闻听隋炀帝被杀,纷纷归附萧铣。于是东起九江,西达三峡,北至汉水,南抵交趾,尽为萧铣所得。萧铣得四十万兵马,雄霸南方,隐隐攻取江南之意。
  五月,义宁帝杨侑,禅位于李渊,逊居代王府邸,封邻国公。
  唐王李渊在长安登基,建元武德,复改郡置州,以太守为刺史,并推王运以唐为土德,改易旗帜为黄色。
  李渊登基,是在五月十三日。
  同日,李言庆自荥阳突然发兵,呈代王讨逆,领兵万人,跨黄河而击河内,三日即取温县。
  荥阳军夺取温县之后,立刻兵分两路。
  李言庆命薛收为西征将军,以罗士信为游击将军,直扑齐子岭;李言庆则自领一军,以柳亨为先锋官,攻取临清关。一时间,河内烽烟四起。言庆兵马虽然不多,然则训练有素,悍勇无比。加之李言庆在民间声望不弱,荥阳军更在他的指挥下,秋毫无犯,使得河内百姓夹道欢迎。
  自大业十二年末,卫文升病死河内之后,河内如同散沙。
  盗匪四起,流寇肆虐。李言庆兵分两路推进,连番恶战,只打得河内盗匪,闻风丧胆。汲郡太守魏德深此时身患重病,得知李言庆跨河而击,顿时喜出望外。他在病榻上下达命令,命汲郡都尉徐世绩出兵与李言庆汇合。徐世绩得到命令后,立刻使裴行俨率部西进,逼近临清关。
  ……
  荥阳,郑府,著经堂。
  郑仁基面色铁青,几乎是一路小跑,跨步来到后院一所宅院。
  “爹,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小跨院里,郑宏毅正陪着几个人说话,见郑仁基出现,他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在他身后,几名男子也纷纷站起。灯光下,当中一人,看年纪大约在五旬上下,头发灰白,但精神矍铄。
  身高大约有七尺七寸,也就是178公分左右。
  体格略显单薄,一袭青衫,流露出卓尔不群的风姿。颌下黑须,相貌清秀,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在他左边,却是两个魁梧中年男子,正是郑元寿和郑元琮兄弟。
  而在这男子右边,则站立一个青年,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相貌堂堂,颇有几分稳重之气。
  郑仁基顾不得与郑元寿几人寒暄,一把攫住郑宏毅的手臂。
  “宏毅,我问你……你回荥阳,可拜访过李郎君?”
  郑宏毅一怔,挠挠头,有些尴尬道:“爹,您知道我现在的身份,言庆哥哥如今还为隋室效力,我若冒然出现,岂非自投罗网?”
  “那就是没有和李郎君说过?”
  “哦,没有!”
  “贤弟,你这是怎么了?我们本就是秘密前来,怎可能与李家小儿照面?”
  郑元寿对言庆,始终存着几分怨念。
  他虽然很赏识言庆,可他的亲生儿子,当年就是因为李言庆不去洛阳,逼得郑元寿亲手斩杀。
  哪怕郑元寿也清楚,那是郑醒咎由自取,可这心里,终究对言庆有些许不快。
  郑仁基看看众人,而后苦涩一笑。
  “元寿哥,如今荥阳,已非当年荥阳。
  郑氏虽则依旧尊崇,却是因为李郎君一手捧起……说句不好听的话,这荥阳县里,到处都是李郎君的耳目。我原以为你们已通知过李郎君知晓,所以没有过问。可是现在……李郎君已经觉察到你们到来。”
  郑元寿一怔,“他觉察到又能如何?”
  “元寿哥,刚才长孙郎君将我招去府衙。
  哦,那长孙郎君就是当年长孙大将军的小公子,如今官拜荥阳司马,平日就驻守在牛渚口。
  以前他见我,总是很客气。但今天……他告诉我,自九月十日开始,荥阳郡将重修税法,并整顿户籍。以后,李郎君将不会以人口计税,而已土地丈量。其中深意,大兄可明白吗?”
  “废人头税,改田赋?”
  郑元琮惊叫一声,旋即怒道:“李言庆未免太骄横了吧……他这哪里是重修税法,分明是拿我等开刀。咱郑家在荥阳县土地最多,岂非税赋最重?仁基大哥,此事万不可点头,否则我郑家当难以维计。”
  一直没有开口的男子,在一旁眉头一蹙。
  “二兄莫急,且听郑公说完。”
  郑仁基道:“我不点头,又能如何?
  如今二房走的和李郎君更近!郑为善几乎惟李郎君马首是瞻,而且南来族人,似乎也没有意见。
  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祖行公偷偷给我露了一句。他问我近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可到家门口这才明白,这所谓摊丁入亩的税法,恐怕是李郎君有所针对。”
  他没有说明李言庆是针对什么,可在场的人,全都是聪明人,焉能听不出其中端倪?
  郑元寿和郑元琮下意识的向中年人看去,却见中年人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少君。”
  郑宏毅连忙上前,“大将军有何吩咐?”
  中年人苦笑着看了一眼郑宏毅,“烦劳你持我名剌,连夜赶往巩县,拜会李郎君……就说,我将不日抵达。”
  “大将军,您这是……”
  郑元寿惊呼一声,“您这要是去了巩县,无异于羊入虎口。那李言庆乃心狠手辣之徒,焉能放过您?”
  “郑公放心,李郎君绝不会对家父如何。”
  一旁的青年开口道:“不如这样,我和郑少君先行前往巩县,可当面向李郎君解释一下。奉节说过,李郎君非不讲道理的人。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想必他也就不会再为难郑公了。”
  这父子二人一番话,却又让郑仁基、郑元寿等人如堕云雾之中。
  郑宏毅突然一激灵,向青年看去,“道彦兄,你是说……”
  青年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绝非一两句可以说清楚。不过李郎君与我等关系非同一般。
  郑公,此次李郎君所为,并非针对郑氏。”
  这些话出口,郑仁基等人若再不明白,那可就白活了!
  郑仁基苦笑道:“大将军,你们这究竟是玩儿的什么把戏?李郎君如今不在荥阳,据长孙郎君告之,李郎君在两天前,已跨河水兵进河内。此时……他恐怕已经攻占温县,在河内休息了。”
  中年人闻听,不由得勃然色变。
  “李言庆,兵进河内?”
  他和身边的青年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郑元寿奇道:“这好端端的,李言庆打河内作甚?隔着大河,他就不怕撑坏了肚子吗?”
  郑仁基轻声道:“河内与汲郡相连。”
  “哪又如何?”
  郑宏毅连忙说:“徐世绩徐郎君,与言庆大哥从小结识,可算得上是一起长大,交情深厚。
  徐大哥现在就驻守黎阳仓,并出任汲郡都尉之职。言庆大哥若攻下了河内,就等同于将河内、汲郡和荥阳连在一起……言庆大哥素来是谋后而动,他既然要攻取河内,定有所图谋。”
  青年咬着嘴唇,向中年人看去。
  中年人却涨红了脸,半晌后突然恨恨一顿足,转身走回房间。
  郑宏毅想了想,走到青年身边低声道:“道彦大哥,言庆大哥攻取河内,莫非别有深意?”
  “他……这是向皇上示威呢!”
  李道彦苦笑一声,“我敢肯定,皇上现在一定有些后悔了……”
  ……
  李道彦口中的皇上,正是李渊。
  五月十三日,他在长安接受禅位以后,即率文武百官,登终南山祭天。
  这祭天大典,极为隆重。李渊先祭拜天地,而后又祭拜祖先……一系列仪式,整整持续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仪式无法中断。
  所以长安大小事宜,都是由李建成监国担负。等祭天结束之后,李渊返回长安。
  刚在武德殿里坐下,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有内侍前来禀报,说是李建成在殿外求见。
  李渊不免奇怪,连忙让李建成进来。
  “毘沙门,如此慌张,莫非出了大事?”
  “父皇,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慢慢说。”
  李建成一脸苦笑,伏地道:“父皇终南祭天之时,养真他……”
  李渊心里一咯噔,暗道一声不好。
  自从派出李神通前往荥阳之后,李渊仔细想来,越想就越觉得,自己似乎走了一步昏招。
  “他怎么了?”
  “父皇入终南祭天当日,养真率部跨河,攻入河内,言代天讨逆。
  十五日,他夺取了温县之后,立刻兵分两路。河东薛收薛大郎以罗士信为先锋,于二十四日攻占王屋县,夺取了齐子岭……父皇应当知道,齐子岭是河内与河东的分界岭。如今河东尚有尧君素死战不降,屈突通大将军亦对他奈何不得。养真兵至齐子岭,使尧君素士气大振。
  屈突通大将军猛攻三日,却无寸进……二十六日,薛大郎攻入垣县,迫的屈突通大将军不得不后退三十里,以免遭受薛大郎的偷袭。
  此外,养真在十五日自温县出兵后,于十二天时间横扫河内,与汲郡游击将军裴行俨会师于临清关。长平、绛郡本已准备归附于我们,可是养真如今夺取了河内之后,两郡太守似又有些犹豫。”
  李渊脸色铁青,瞪着李建成,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郑氏如今若何?”
  “王叔已抵达荥阳县,但却已暴露了行踪。
  他来信告知,养真已着手打压郑氏,并得安远堂为己用。郑公仁基,如今承受巨大压力,有苦难言。养真妻兄,也就是长孙大将军之子长孙无忌坐镇牛渚口,接连打压郑潘崔卢四家,使得四家都开始产生动摇。范阳卢赤松卢公来信,若荥阳不靖,则山东不安……窦建德也在对山东虎视眈眈,如果不尽快解决荥阳的麻烦,那么范阳卢氏,只恐会有所变故……”
  问题就在于,李神通现在想要和李言庆解释,都无法见到李言庆。
  言庆这一小步,立刻使李渊陷入尴尬境地。
  “毘沙门,养真的事情,你暂且放在一旁,无需操心。
  这孩子,恐怕是对朕有所误会,只要着人前去解释一番,自无需再去担心……你请窦公前来。”
  李建成退出武德殿,李渊则呆坐半晌。
  突然,他仰天放声大笑,“养真啊养真,你还真是个夯娃,和十六年前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


第六五章 一字并肩王
  “……族弟孝基,性情宽宏坚忍,有王佐之才。
  其进退有度,举止温雅。经年奔走,劳苦功高。朕今登基,以孝基以宗正卿,封邕王,拜陕州总管,驻守晋阳。”
  一道圣旨,顿时引得长安一片哗然。
  李渊祭天之后,发出第一道封赏,不是他宠信的大臣,也不是他的子嗣,而是李孝基。
  甚至包括李孝基也没想到,自己竟被封为一字并肩王!要知道,一字并肩王非宗室嫡亲不可得。除非是有天大的功劳,比如韩信当年为刘邦打下七十余城,确立下大汉根基的功劳,才被封为一字并肩王。历朝历代,被封为一字并肩王者,基本上是以皇帝的子嗣为多。
  邕,在何地?
  按照李唐改郡置州来划分,‘邕’就是指邕州。
  其大概位置,就是后世广西南部,频临北海的广袤地区。不过在目前,邕州还不属大唐治下,而归萧铣所有。所谓邕王,其实就是一个王位。三国时期,诸葛亮也好,张飞也罢,他们的爵位封地,都不在蜀汉治下,实际上归曹魏所有。所以,邕王其实代表的,是一种荣耀。
  最重要的是,李渊把晋阳交给李孝基来驻守,充分说明了他对李孝基的信任。
  可这一道旨意,却把李孝基给吓坏了!
  这李渊的亲生儿子还没有封王,他就得了王位……为什么?只怕是和李言庆在河内的动作有关。
  李孝基连夜进宫,请求李渊收回旨意。
  而李渊却拉着李孝基的手说:“九郎,你莫以为朕是猜忌你,才封你邕王。
  说实话,这些年来,你东奔西走,一直为李家默默出力。朕可是记得,你从洛阳到夏州的时候,脸上还没一道皱纹。可是现在……你今年才四十出头,可这白头发,比朕还要多几分。
  你为朕争取到了陇右李阀的支持,为朕沟通了西域商路。
  而且,你还有一个好儿子,至今仍无法归宗认祖,为朕牢牢守护着荥阳郡,守护着洛口仓。
  养真那夯娃是什么脾气?朕心里清楚。十四年前,朕在洛阳第一次见他时,他不服刘焯的评判,二话不说甩袖就走,把一帮子老大人们都扔在堂上。朕再了解不过他那倔强脾气!当年他可以和颜籀打赌,敢与麦子仲击鞠,敢抗旨不尊……他那脾气,又岂能受得住委屈?
  朕这次让李寿(即李神通)前去荥阳,也是一时糊涂,让那小子的尿性发作。这邕王,权作是朕补偿养真吧。你代他受着,等将来他归宗认祖时,朕总不能让别人说,怠慢了自家孩儿。”
  李孝基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李渊的话语中,他可以听出李渊这番心意,绝非勉强。
  想来,如果言庆不这么做,甚至委曲求全的话,李渊倒可能会生出疑心。但正是言庆过往的种种作为,令李渊非但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在李渊心目中,言庆就应该做出这种暴烈的举动。他越是这么做,李渊就越是放心。至于言庆出兵河内所带来的影响,他也没放在心上。
  李言庆能逼得屈突通兵退三十里,能迫得绛郡长平摇摆不定,能使范阳卢氏感到莫名压力……
  这本身,也正说明了李言庆的能力!
  言庆是李家子弟,将来自然会为李唐效力。
  他有这样的本事,也就应该有这种骄傲的性情。他做出这种反应,也正说明李言庆心中无愧。
  反正这好与坏,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的事情。
  如果李渊对李言庆的印象不好,言庆就算是委曲求全也没有用;偏偏李渊对言庆的印象非常好,也使得李言庆不管做什么事情,李渊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不过这一次,可真是把李孝基吓得不轻。
  ……
  暮夏时节,河内战事平息。
  随着河内与汲郡连成一体之后,李言庆先拜访了魏德深,探望了他的病情。
  魏德深病的很重,躺在榻上,人瘦的活脱脱像个骷髅。
  “李郎君,我身体怕是不成了。
  如今陛下被杀,大隋江山只怕再难保全。德深不惧一死,然则却不忍见汲郡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我知郎君少有才干,且有卓绝之智,故愿将汲郡托付郎君,还请郎君能为郡下八万生民,求一个太平世道。
  世绩与郎君,乃莫逆之交,才能高绝,定会听从郎君主意。
  今年汲郡大旱,收成不甚好……黎阳仓囤积有粮草,若灾患发生时,还望郎君莫顾惜些许钱粮。”
  魏德深是一个至诚君子,同时也是一个聪明人。
  窦建德如今在河间,对黎阳仓虎视眈眈。若秋收时天灾出现,必然会趁机攻打汲郡,引发汲郡大乱。他信任徐世绩,但却无法将汲郡托付。李言庆的出现,却使得他有看到了希望。
  言庆也颇为敬服,握着魏德深的手说:“魏公只管放心,言庆定不会令汲郡百姓,遭受苦难。”
  这种时候,说那些虚头虚脑的话语,没有什么用处。
  魏德深不是陶谦,他李言庆也不是刘备。既然魏德深愿意把汲郡托付给言庆,说明他早已深思熟虑。
  照拂魏德深睡下后,李言庆又在汲郡府衙中,和徐世绩见面。
  一晃两载,两人从一开始为了迷惑杨庆,而故作交恶,到后来徐世绩远走汲郡,另立门户,徐世绩成熟许多,也沉稳许多。两人在府衙中拥抱一起,许久才分开,相视而笑。
  “养真,你这次突然攻打河内,所为者何?”
  李言庆说:“如今天下大势,已渐渐明朗。昔日桃李章,真主似已出现。我的底细,你也清楚,所以我不准备瞒你。我这次攻打河内,一方面是为了将汲郡和荥阳连为一体,你我可首尾呼应,不至于将来孤军奋战;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一点私心,呵呵,不足与他人言。”
  徐世绩笑了,“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就不问了。
  之前我还和老虎、定方以及玄道说,汲郡距离荥阳太远,一旦发生变故,难以相互照应……现在好了,河内已归你所有,你我联系起来,也就方便许多。不过,你不可能常驻河内,欲以谁留守呢?”
  李言庆想了想,轻声道:“大郎长于谋,却不善于治。
  况且我还要留他在身边有重用,不好留驻河内。所以,我准备让老杜过来……他族叔杜征,原本就是河内太守,有一定的基础。而老杜这个人,多谋善断,也长于政务,趁此机会,正可为他谋划一番。他年纪也够了,能力也不差。士信对他也很服气,算是最合适人选。”
  徐世绩想了想,深以为然。
  “老杜的确最为合适。”
  他顿了顿,似想起一件事情。
  “养真,尚记得翟让否?”
  李言庆一怔,笑道:“我焉能不记得此人?
  不过,翟让已化为冢中枯骨,你突然提起他,又是何故?”
  徐世绩说:“养真既然记得翟让,那可听说过黄君汉这个名字?”
  言庆再次颔首:“当然知道。此人原本是东郡狱吏,翟让因贪墨财物而被囚于牢中,正是此君将他放出,更随翟让奔瓦岗,是瓦岗寨的元老功臣。不过我听说,翟让死后,黄君汉和张公瑾带着翟让的妻小,不知所踪……世绩,你突然和我提起此人,莫非是有他的消息?”
  徐世绩笑着点头。
  “黄君汉,如今就在太行。”
  “啊?”
  “李密杀翟让后,黄君汉率数千人遁入太行山中,号太行盗。
  去年末,他私下里曾与我接触,并愿归顺于我。此人颇有才华,只是出身太差。魏公对他颇有成见,故我一直无法招揽。不过我一直与他有接触,并资助他粮草,渡过去年严冬……
  我在想,若你愿意接纳他的话,我可让他前去投你。
  此人对你也很敬服,你要是同意的话,倒不失为一个好帮手。他麾下,可是颇有几分战力。”
  言庆浓眉一蹙,轻抚面颊,陷入沉思。
  “若他真降,我自愿接受,只怕他……你也知道,当初在虎牢关时,翟让可算是死于我之手。”
  “呵呵,他知道!”徐世绩说:“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当初各为其主,也怨不得别人。况乎李密若无野心,你就算设计,翟让也不可能被他杀死。这归根到底,还是李密心怀奸诈。这一点,黄君汉也看得清楚,只是他也和你同样顾虑。”
  李言庆想了想,“这样吧,我欢迎他来归顺。
  不过我在这边,难以逗留太久……明日一早,我就要悄悄潜回荥阳,命老杜前去河内赴任。
  黄君汉若真愿降我,可将兵马交与老杜,自来荥阳见我。”
  徐世绩沉吟片刻,“如此,我与他联络,看他的意见。”
  两兄弟彻夜相谈,从昔年旧事,到如今时局。随着李渊在长安称帝,知晓言庆身份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言庆对徐世绩也没有什么隐瞒。而徐世绩谈起过往,也不仅为言庆的身世,感慨万千。
  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在郑家任人宰割的小厮,如今已成为一方豪杰。
  不但手握三郡之地,麾下更是猛将无数,智者如云,雄兵过万。而今,他又成为李家子弟,前程不可谓一片光明。想当初,李言庆和郑家决裂时,曾有多少人暗中看低言庆,可现在……
  这世事,果真是难以预料。
  想到这里,徐世绩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其实,何止言庆,就连他自己,恐怕在当年,也没有想到他一个商人子嗣,竟有如今成就!


第六六章 李道彦
  武德元年,亦即公元618年六月十八日,李渊分置诸王。
  也正是在这一天,李渊正式确立了世子建成为皇太子,赵公李世民受封秦王,封魏公李玄霸为赵王,齐公李元吉为齐王。故皇子李智云,追封楚王。余者宗室,皆有奉上,合计共十一人。
  初秋,风萧瑟。
  关中大丰收……过去一年间,八百里秦川烽烟不绝。然则入武德年后,却是风调雨顺,战事停息。
  各路诸侯都在消化,都在筹谋。
  不过对于老百姓来说,这一年无异于太平光景。
  自李渊入主关中后,关中可谓盗匪绝迹,一派祥和。除了在去年入冬时,突厥犯境,攻至长安城外,余者几乎没有太大规模的烽烟。义宁二年,也就是武德元年除,逊位隋恭帝杨侑曾征召关中兵马,言每户必出一丁,征伐塞北。李渊登基之后,并没有立刻取消这一诏令。
  长安,大宁坊平阳公主府。
  毛小八从姐姐家中出来,一路直抵公主府门外。
  下马之后,他迈步往府中行去。府门内的门卒一个个恭敬的向他行礼,并尊称小八为‘八郎’。
  在隋唐时,被称之为‘郎’,那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平民老百姓,和得不到这样的敬重。公主府的人都知道,毛小八……不,如今毛小八得平阳公主宠信,更被赐以毛百万之名,并以‘舌师’为表字,官拜太子监门率,已非比当初。
  毛小八因平定长安有功,所以被平阳公主举荐为官。
  这名、字,皆有来历:战国时平原君有食客毛遂。秦国攻赵,平原君想楚国求援。毛遂与平原君出使楚国,始终未能获得楚国出兵的协议。毛遂拔剑胁迫楚王,晓以利害后,楚国决定出兵。
  故而平原君成毛遂说:毛先生饿三寸舌抵百万之师。于是后人又称毛遂为舌师……
  小八凭姐姐的关系,说降和西域胡商何潘仁,而后又接连将关陇三大盗说降,成为李云秀征伐关中的一支主力大军。李渊入关时,李云秀率娘子军连番大战。东击隋军,西御薛举李轨等兵马,使得李渊顺利占居关中,并攻取长安。不过,李云秀终究是个女子,难以出仕。所以李云秀就向李渊推荐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毛小八。在李云秀看来,毛小八说降何潘仁,又降伏三大盗,丝毫不比那战国时的毛遂差。于是在一次酒宴里戏称小八做:百万。
  毛小八是何等人?
  生的一颗玲珑心,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溜须拍马那是一等一的本事。
  李云秀一出口,他就匍匐酒席间,恭敬的说:“小八叩谢公主赐名。”
  这未尝不是一种效忠臣服的表现。我现在已经当官了,是正四品上的太子监门率。可我始终是你平阳公主的家臣,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李云秀也是豪爽性情,当场道:“小八你即得名,如今也有二十五六,当有一字。本宫再赐你‘舌师’为字,你可愿意?”
  毛小八幸福的再次匍匐酒宴间,感激涕零。
  于是,这毛百万的名声在长安变得格外响亮,甚至连李建成见到毛小八,也会亲热的唤一声‘毛先生’。
  毛小八出入公主府,无需通禀。
  所以门卒也没有上前阻拦。不过小八会做人,也懂得做人,塞给门卒一块一两左右的金饼子。
  “公主可空闲?”
  “哦,正在后花园内,与驸马说话。”
  毛小八点点头,迈步往后花园走去。
  不成想过月亮门时,与迎面来人撞个正着。
  来人气呼呼的低头走路,也没有看见小八。小八则是躲闪不及,两人同时一个趔趄。
  “驸马!”
  小八看得清楚,和他撞在一起的人,正是柴绍。
  柴绍站稳身子后,抬头看见小八,眉头一蹙,不等小八开口,突然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下次再敢挡路,定取你狗头。”
  说话间,手中马鞭子刷的当头抽来,小八不敢躲闪,生生接下这一鞭,脸上还带着谀笑,连连道歉。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柴绍一肚子火气,也无法发泄出来。
  只得一跺脚,大步离去。
  毛小八看着柴绍的背影,这才一咧嘴,伸手按住额头的血棱子,心里骂了一句,扭头走进花园。
  “百万,你这是……”
  李云秀乍见小八头上的伤痕,也吓了一跳。
  不过她旋即就明白了这伤痕的来历,歉然走上前,拉着小八的手走进凉亭,又命婢女取来伤药。
  纤纤柔荑,轻轻拂过小八额头的血棱子,疼的小八不禁一哆嗦。
  “疼吗?”
  “回公主的话,没事!”
  小八强笑道:“是百万不长眼睛,冲撞了驸马,惹得驸马生气,挨这一鞭子,也是活该。”
  李云秀吐气如兰,轻叹一声。
  随已入秋,可秋老虎肆虐的仍很厉害,故而李云秀的衣衫,也很单薄。
  她俯身为小八擦拭额头伤痕,却把胸前的峰峦沟壑,尽呈现在小八的眼底。小八不由得暗地里咽了口唾沫,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小八,对不起了。”
  “公主何出此言?”
  “本宫若非听你言,尚不知那李言庆竟是如此恶徒。你与他之间有间隙,本宫原想为你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将来,你若是遇到他,尽量躲避。若躲不过去的话,能忍则忍耐一下。”
  毛小八心里一惊,顿时收起心中的杂念。
  他自归顺李云秀后,也开始关注起洛阳时局。
  没办法,那里匍匐着一头可怕的巨兽,小八一想到李言庆,就会感到莫名心虚。
  心中有鬼,自然生畏。随着言庆的名气和实力越来越大,毛小八对他的恐惧,也就越来越重……
  一次闲话时,李云秀偶然谈到了李言庆,说言庆乃世之英雄。
  小八很怕有朝一日和李言庆照面,正好李言庆如今还为归顺,所以就生出一丝恶念。
  他告诉李云秀,言庆贪婪好色,当年还在郑家的时候,就设计陷害他一家人,更使得毛小八背井离乡,隐姓埋名。李云秀那是何等嫉恶如仇的性子,闻听这些话,顿时勃然大怒。
  不过,她已经知晓了言庆的身份,自不好做的太过。
  于是就借着柴青的事由,向李渊发了几句牢骚。其目的倒也不是为了取李言庆的性命……事实上李云秀也知道,言庆羽翼已成,绝非她三言两语,就能得逞。她只想趁这个机会,打击一下李言庆的嚣张气焰。将来若言庆来到长安,也好老老实实,莫要太过于放肆。
  哪知道,李渊才一行动,李言庆就做出了反击。
  悍然跨河攻占河内,非但令屈突通侧翼屡屡遭受威胁,更大涨河东隋将尧君素的气焰,与屈突通成焦灼之势。更可怕的是,他这一出兵,使得绛郡、长平又开始摇摆不定,令李渊数月心血,险些付之流水。其手段之强硬,让长安所有人都感觉惶恐,更让李渊不得不低头。
  李渊不但封李孝基为邕王,更在私下里,痛斥李云秀。
  好在李渊以为这件事,是柴家在里面搞鬼,为柴青出气。以至于柴绍回家后,又被他老爹柴慎一顿臭骂。
  李云秀也看出来了,李渊对李言庆的信任,未必比她们这些亲子差。
  这心里面,就觉得很对不起毛小八,所以才会有道歉之语。
  她虽然没说出李言庆的身份,可是小八却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莫非,李言庆已经降唐?
  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之意,小八温言道:“公主放心,百万贱命一条,有甚委屈受不得?只要公主每日开开心心,小八就算是死了,也会很高兴。”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确触动了李云秀心中那根弦。
  她与柴绍的婚姻,说穿了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罢了。李渊为能够在太原站稳脚跟,当然需要和当地大豪世胄交好。李、柴本就是世交,柴家虽比不上太原王氏这种数百年的门阀世胄,却也算是当地的豪强。而且,柴绍已经四十岁了,和李渊也就相差十二而已,比李云秀大了十七八岁。这年龄的悬殊差异,也使得李云秀和柴绍之间,实际上并无半点情感。
  倒是小八常年跟随云秀,更贴心一些。
  李云秀沉吟片刻,轻声道:“小八。”
  “卑职在。”
  “你坐下!”
  李云秀让小八坐在身边,轻声道:“本宫是女人家,一时间也无法给与你太多的帮助。如若将来……本宫有一个主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百万听从公主差遣。”
  鼻端萦绕着云秀如兰似麝的体香,两人挨得很近,虽隔着衣衫,却能感受到那丰腴胴体的细腻。
  小八强忍着心中旖念,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如今薛举窃据金城,迟早会与我大唐一战。
  二郎如今在扶风统军整备,正需人手襄助。你若是愿意,本宫豁出去脸面,在父皇面前为你求一道旨意,遣你前往扶风,在二郎麾下效力。将来就算……有二郎在,也能护你周全。”
  按道理说,把小八介绍给李建成最好,毕竟李建成是太子。
  可李云秀知道,李建成身为世子,麾下幕僚无数,而且多是以世胄子弟为主。小八出身卑微,不见得能在李建成身边站稳脚跟。如果将来李言庆发难,李建成未必会出面帮助小八。
  而李世民不一样,他麾下多以草莽寒士为主。
  虽有官宦子弟,可也大都是犯官浊官之后,无法和李建成身边的人相提并论。
  小八在李世民麾下,会有很多机会。而且小八剑术高明,身手也好,正是李世民喜欢的类型。事实上,李世民对小八的印象也不错,曾好几次与李云秀商量,想要让小八过去帮忙。
  李世民主兵事,会有很多升迁的机会。
  小八只要能抓住一次机会,就能飞黄腾达起来。到时候,李言庆就算想发难,也未必成功。
  再者说了,把小八继续留在长安,柴绍恐怕也会不满,对小八多有留难吧……
  毛小八闻听,顿露不舍之色。
  “可是百万一走,岂不是无法在追随公主了?”
  李云秀心里面甜滋滋的,温婉而笑,“你这傻子,好生在二郎麾下效力,早晚会有返回之时。”
  那眸光中流露的柔情,足令鲁男子怦然心动!
  ……
  巩县,李府。
  李神通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坐在竹楼门廊上,熟练洁器、候水、淋杯的青年。
  摆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套完整的功夫茶具。李言庆正有条不紊的泡茶,传花蝴蝶般的动作,让李神通眼花缭乱。
  据李道玄介绍,这是李言庆自己创出的一套饮茶技巧。
  为此,他专门设计出各种图纸,并使名匠制作而成,名为功夫茶。
  李道玄说:“品此茶,需功夫。”
  这功夫不是武艺,而是一种技巧,一种心态。
  李神通实在是想不明白,李言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桀骜,却又彬彬有礼;说他奢侈,可这竹楼中的摆设,却非常简朴;说他贪财,可这些年来,他为赈济灾民,花费甚巨;说他贪慕虚名,但又未见他有任何哗众取宠之举。这些日子留在巩县,李神通听到了很多关于李言庆的故事。有从李府家人处听得,有从武士彟口中获取,也有从高夫人,裴仁基口中得到。
  不过更多的,还是李神通行走于街市中,从百姓中听得的故事。
  有真,有假……
  但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却只有一个:没有李言庆,就无今日之荥阳。
  十余年前,李神通曾在巩县住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巩县,不过是个狭小破旧的城市……
  而今,这巩县已焕然一新,不仅是面积增加了数倍,人口增添数倍,那街道市容,更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可供三辆大车并行的碎石长街,即便是用巨石撞击,也无法产生太大的破坏。
  战时,这条大街可以令巩县辎重输送无比畅通。而林立的坊市,往来的商户,令李神通恍若行走于十数年前的长安城中。
  有权谋,有手段,有才华,有人望,有名气,有功勋……而李言庆,不过二十一岁,刚成丁!
  突然间,李神通笑了。
  “叔父笑甚?”
  言庆将一个茶盅,推到了李神通面前。
  他是在今日秘密返回巩县,除了召见各部将领和心腹亲信之外,外面无一人,知晓他的到来。
  杜如晦,在两天前赶赴河内,出任河内太守。
  与此同时,薛收也秘密从河内返回,抵达黑石关。
  待安排好一切之后,李言庆就在府中竹楼里,接见已等候他半月之久的李神通父子。
  竹楼外,李道玄正陪着李神通之子李道彦说话。郑宏毅战战兢兢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愧色。
  李神通说:“我在羡慕,九哥真是好福气。”
  他说着,拿起茶盅就要喝,却被言庆拦住。
  “叔父,功夫茶,需定下心来方可品出滋味。
  这茶,先闻其香,后品其韵,香韵在口中萦绕,方知苦尽甘来。”
  李神通愕然,旋即照着李言庆所言的方法品茗,许久后,忍不住道一声:“好茶!”
  “叔父所为者,言庆心中明白。
  荥阳四家,并与我治下三郡四十一镇,定会全力支持叔父。窦建德如今在河北已站稳了脚跟,正窥视山东。不过我会命徐世绩在汲郡,尽量拖住窦建德,使其在来年开春前,无暇顾及山东。至于叔父在山东能得几何?只看叔父的本领……至于李密,叔父倒无需太过担心。”
  三郡四十一镇!
  李神通不由得暗自苦笑。
  这可是李言庆靠自己的本事,硬生生打下来的地盘,没有借助李家半分力量,已成诸侯之势。
  也幸亏这次没有真和李言庆闹翻!
  也幸亏皇兄处置得当,在第一时间封李孝基为邕王。
  十一王之中,除李孝基之外,一字并肩王者,仅李渊窦夫人所出的四子,其中一人已经亡故。
  若不是这样,恐怕李言庆未必肯出面和自己接触吧……
  好手段,好豪气!
  李渊诸子中,也许唯有李世民,能与李言庆相比。不过从目前而言,李世民却逊于言庆几分老辣。
  命杜如晦为河内太守?
  似乎也是言庆在为以后布下的一个后招吧。
  至于这后招是什么?李神通目前还看不出端倪。也许只有皇兄那等才智,才能知晓其中奥妙。
  “如此,我后日动身,即往范阳。”
  李神通说着,把手中的茶盅放在荷叶形状的茶盘上,沉吟片刻后道:“养真,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不知可否?”
  言庆一怔,“叔父有话请讲,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李神通露出一抹笑容,轻轻点头。
  他扭头,朝着竹楼外,与李道玄几人交谈的李道彦看了一眼。
  “道彦是我长子,我一直很看重他。”
  李神通膝下共十一子,李道彦最长,年二十六岁。
  李渊在太原起兵时,李神通也在长安。不过他得到消息早,所以没等长安方面做出反应,就逃入南山,也就是后世的秦岭。逃亡的生活很苦,李神通还生了一场大病。是李道彦陪着他,甚至污面在集市中做乞丐,讨来饭食供李神通食用。每思及此,李神通就非常感慨。
  “若无道彦,我几于死。”
  没有李道彦的话,我就死在山里面了。
  这是李神通见到李渊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叹了口气,“道彦沉稳,然书生气甚重,为人甚迂腐。我望养真能留他在身边,使我无后顾之忧。”
  说罢,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李言庆。
  言庆一怔,旋即扭头,向李道彦看去……


第六七章 诚意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不会止息的斗争!
  大唐已经初见雏形,斗争绝不会因为战事的平息而停止,反而会变得更加激烈,更加残酷……
  套用前世一句老话:要有政治头脑。
  什么是政治头脑?
  简而言之,就要要有继续战斗的准备。所谓高瞻远瞩,不过是一句堂而皇之的形容词罢了。
  后世不就有一位伟人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李神通不是傻子,焉能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不过他同样也很清楚,在未来的战斗中,他并不占任何优势。与其他李氏族人不同,他们或是从一开始就追随李渊,并肩作战。比如李孝基;或是本雄霸一方,手握大权,立下过显赫功勋。比如李叔良、李白驹、李德良……李神通一开始并未参与太原起兵的筹谋,太原起兵之后,他被迫逃亡南山,更是在李渊入主关中的事情上,没有出过半分力。之所以能被李渊看重,说穿了就是因为他李氏族人的这个身份。现在也许好一些,可是在以后的话……
  李神通不得不为日后筹谋打算。
  他和李建成、李世民关系不错,可以作为一个保障。
  但如果保障能更多一点,谁又能够拒绝?从目前来看,李氏族人当中,恐怕就是以李孝基父子实力最强横。
  李孝基身为宗正卿,封邕王,拜陕州总管,可谓实权派。
  而他的儿子,那个从未在李氏族谱中露面,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神秘人物,正坐在面前。
  来到荥阳之后,李神通才算是明白了李言庆的实力。
  薛收,河东薛氏族人,薛道衡之子,薛孺养子。
  杜如晦,京兆杜家族人,是佛门宗族杜法真的族孙,大业年间进士出身,如今已经执掌一方。
  姚义,硖石姚氏族人……
  长孙无忌,李言庆的妻兄,隋开国大将军,被称之为可与龙城飞将相媲美的长孙晟之子。未来,恐怕是霹雳堂的执掌人,在归唐降将中,也颇有人望。如今驻守牛渚口,掌控荥、管重地,手段颇为高明。
  这四人,皆前途无量。
  再算上汲郡徐世绩,李言庆妻兄裴行俨,李言庆麾下大将苏定方,怕借有督镇一方的才干。
  这还没有算上李言庆老婆,那位僚蛮公主宇文朵,在岷蜀地区的影响力。
  谋者无数,猛将成群……别的不说,就以言庆那四大护卫来说,足以让李神通垂涎三尺!
  这是明里的,李言庆已经摆在台面上的实力。
  那暗里的呢?
  李言庆还有多少暗着没有表露出来?哪怕李言庆将来不再掌权,以他父子之能,以他那些谋者和好友的忠心耿耿,以他的手段和才智……李神通甚至想不出,长安何人敢不惧言庆。
  这家伙的资本,太雄厚了!
  雄厚到让李渊也会束手无策的地步。当然了,李渊对言庆的喜爱,也会是李言庆一大护身符。不和这样的人联手,不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李神通还能找出什么样的盟友呢?
  李言庆一开始有些发懵。
  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李神通的心思。
  其实,他何尝不想在宗室中获得盟友?李道玄算是其中之一,那么李神通将会给他增加更多筹码。
  于是,他哈哈大笑,“叔父客气了,道彦大哥若愿留在巩县,我正求之不得。”
  李神通轻呼一口浊气,这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误会已经解除,自然就是歌舞升平。只是李神通高兴了,一旁的郑宏毅,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李言庆对郑家施加的压力,犹存!
  “言庆哥哥……”
  李神通父子离去之后,郑宏毅有些尴尬的走上前来。
  李言庆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还是李道玄一旁看不下去,轻声道:“六哥,郑公子唤你呢。”
  按照李氏族谱中排序,在李言庆这一辈儿当中,言庆行六,李世民行七。只是由于李世民现在身份不同,故而大家都称他二哥。实际上呢,李言庆的年纪,可是比李世民的大几个月。
  “你闭嘴!”
  李言庆抬头,目光森冷。
  李道玄本想为郑宏毅说两句话,可是被言庆这么瞪了一眼之后,立刻闭上嘴巴。
  我的个天,六哥这发飙起来,怕二哥都比不得……
  言庆深吸一口气,许久后,长叹一声,“宏毅,我知你身不由己。此事原本也怪不得你,论身份,叔父比你高;论辈分,郑公也长于你。可我很生气,你就算身不由己,也应该知会我一下。哪怕一封书信,哪怕简单一语,我都不会怪你……可你,竟默默随从!若非我有所防备的话,这一次岂不是要吃那下马威?最可恨,你竟然去帮着其他人,来算计我?”
  “我没有……”
  “你住口!”
  郑宏毅委屈的站在一旁,却不敢再开口了。
  从小和言庆一起长大,更跟随言庆在高句丽东征西讨。当年郑醒的事情,他没有站在言庆一边,言庆没有怪他。后来他得了朝廷封赏,可最大的功臣,却闭门幽居三载,无所收获。
  对言庆的厉害,郑宏毅可谓了解颇多。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而这一次,他也的确是犯错在先。
  “爷爷过世前,命我一定要好好照拂郑家。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这么做。宏毅,你拍着胸口说,这几年来,我待你郑家,可有半分差池?”
  郑宏毅,不知如何开口。
  “算了,这一次的事情,我也怪不得你。
  回去告诉郑公,摊丁入亩可以不执行,但租庸调必须执行……这,对你郑家而言,有好处。”
  “啊?”
  郑宏毅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李言庆。
  言庆没有再和他解释。难不成告诉郑宏毅,过不了几年,举国都将推行租庸调之法,你们郑家走在最前面,其实是给天下人做出榜样。你们做出了好榜样,皇上就决不会亏待你们。
  租庸调,于唐初实行,至德宗时,被两税法所取代……
  摊丁入亩?
  李言庆想了想还是否定了!
  这也许可以作为未来一项税法来执行。
  一百年后,两百年后,待到时机成熟了,人们自然会想到这项律法。但是现在……李言庆还没有狂妄到,敢和天下所有世胄作对。别的不说,如果他真敢推行,杜如晦他们定然背他而去。
  郑宏毅不太清楚租庸调是什么,但言庆这么一说,他知道,言庆原谅了他。
  “养真哥……”
  “谁准许你唤我的字?”
  李言庆脸色一变,吓得郑宏毅又闭上了嘴巴。
  “六哥,你莫再吓宏毅了,宏毅这些天,也后悔的要命呢。”
  “活该他如此……谁让他不记当年轻易,居然和人联手算计我?”
  “言庆哥,我可没有算计你。再说了,从头到尾,都好像是你在算计我吧。”
  李言庆站起来,一把搂住了郑宏毅的脖子,“我说你算计我,你就是算计我了……还有,我成亲的时候你居然敢给我下绊子,要不是哥肚子里有真才实学,只怕连亲事都被你搅黄了。
  他娘的,本想好好灌你几杯,你这家伙居然不讲义气的先跑了。”
  郑宏毅被勒的喘不过气,可心里面却开心的要命。
  这感觉,就好像当年在高句丽时那样……从高句丽回来以后,言庆哥就再也没有这样子和我打闹。
  “言庆哥,是你吩咐让我这么做的!
  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被二娘子收拾了好几次。你怎么现在又怪到我的头上……这不公平。”
  “休要言公平,我这是帮老徐出气。
  你之前叫他妹夫叫的过瘾吧……那家伙可记着呢,在找机会收拾你。”
  郑宏毅一听,立刻就笑了。
  他比徐世绩小好几岁,小时候都是唤徐世绩兄长。只是徐世绩娶了郑宏毅的妹妹之后,没少被郑宏毅称之为妹夫。这性质,就好像李言庆称呼裴行俨为弟弟,属于同一种。
  打闹一会儿,李言庆放开了郑宏毅。
  三人在门廊上坐下,言庆泡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
  李道玄随马三宝出使颍川,却为言庆找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此人名叫朱粲,号可达寒贼。
  原本是江淮人氏,曾参加过一征高句丽。
  说来也巧,朱粲竟然也是水军。
  平壤之败时,朱粲还是看见了李言庆在南水大营的一把大火,才保住了性命。后来随大军返回中原,他告病还家。逢江淮盗匪横行,朱粲因家中破败,于是聚众造反,还颇具实力。
  只是……
  房玄龄抵达丹阳郡之后,一举将朱粲击溃。
  而后朱粲从卢明月,又被王世充击败,就逃到了颍川郡,当起了山大王。
  麾下有悍匪八百余人,战斗力极为强悍。马三宝与朱粲开始接触时,朱粲还不太同意。不过后来有人认出马三宝的来历,朱粲一听马三宝是李言庆的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马三宝的条件。
  李道玄回来了,不过马三宝却留在颍川,和朱粲一起,袭扰李密侧翼。
  “六哥,你真的打算让李密和小皇帝接触?”
  此前,王世充派宫中太监张胤,与李言庆说和。
  其目的是为了获取李言庆的支持,自立为王。不过王世充没有想到,张胤,也就是卢胤竟然是杨侗的人。杨侗趁卢胤出宫的时候,给李言庆带来一封书信。不成想,被李密给拦下来。
  李密获取了卢胤的信任,但卢胤还是要到荥阳见过李言庆。
  不过,正逢言庆跨河攻打河内,致使卢胤走了个空。不过他还是把两封书信留给了李言庆,而后才返回洛阳。王世充在六月初,与突厥始毕可汗勾结一起,似乎对言庆失去了兴趣。
  可李密却很积极,希望能借此机会,控制杨侗。
  杨侗呢,也借卢胤之手,慢慢也联络了一批忠于隋室的旧臣。比如执掌宫廷膳食的尚食直长(正七品)宇文温,而后又通过宇文温,联系到了尚书左丞(正四品)宇文儒童。如此一来,杨侗就算是和外界取得了联系。通过这一条线,又与散骑常侍(从三品)崔德本结盟。
  这也使得杨侗获得了与外界沟通的途径。
  而李密,就是通过秘密与崔德本、宇文儒童联系,表达了效忠之意。
  不过这一切,却又被李言庆通过麒麟台在洛阳的眼线获知……
  李密的心思,言庆看得很明白。
  他会效忠于杨侗?
  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李密何等高傲的人,生平所敬服者,恐怕只有一个杨素。
  连杨广都不放在眼里,他怎可能会为杨侗效力?之所以这样做,怕还是看重了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妙处。
  历史上,李密是否这样做过?
  言庆记不清楚了。
  不过即便他做了,肯定也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李言庆记得,洛阳最后还是落在了王世充的手里。如果李密成功了,也许这历史,就是另一个局面。
  李道玄问罢,却让言庆笑了。
  “一日为贼,终身是贼。
  皇泰主虽年幼,性子也宽和,却未必是傻子。他焉能轻易相信李密?李密要想归附皇泰主……
  呵呵,不拿出足够的诚意,只怕是不太可能!”
  诚意?
  李道玄和郑宏毅相视一眼,不由得露出迷茫之色。


第六八章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上)
  阿史那俟利弗,史称处罗可汗。
  此人是始毕可汗的兄弟,东突厥的实权派掌门人。随着始毕可汗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入武德元年后,整日卧病床榻,一应事务,借由阿史那俟利弗处置。由于始毕可汗的儿子年纪还小,按照突厥人的习惯,阿史那俟利弗将会接掌始毕可汗的位置。所以,在突厥人眼中,阿史那俟利弗早晚必将成为突厥主宰。哪怕还不是可汗,但实际上,阿史那俟利弗已开始执行可汗的权利。
  突厥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欺软怕硬,和当年的匈奴人,并无太大改变。开皇以来,隋室国力强盛,名将辈出,打得突厥人俯首称臣。可随着大业年间的动荡开始后,突厥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不断挑动是非。
  刘武周、李轨、薛举、梁师都、郭子和……
  许多反王,都与突厥有着或明或暗的勾连。甚至包括李渊,起兵之初,也向突厥人低头称臣。
  但突厥人觉得中原还不够乱!
  他们期望着,中原能如当年三国百年战乱,亦或者西晋八王之乱那样动荡不止,国力不断削弱。而后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似五胡乱华时那样,再一次杀入中原,掠夺无尽的财富。
  所以,阿史那俟利弗就看中了洛阳的王世充。
  一开始,王世充的确是想通过和李言庆结亲的方式,拉拢言庆成为他的臂助。再不济,也可以成为盟友,相互扶持。他也知道,自己的野心,瞒不过天下人,更无法瞒过荥阳的李言庆。
  他不奢求李言庆会站在自己一边,但希望能通过这婚事,让李言庆袖手旁观。
  没想到,两次派人前往荥阳,都未能和言庆取得联系。第一次,王世充派卢胤出使,结果李言庆跨河攻打河内,卢胤未能见到李言庆。第二次,他又派出自家的族侄前往温县,却不想李言庆已离开温县,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河内各县。言庆无与伦比的强势,不但令李渊万般无奈,更使得王世充心惊肉跳。他开始犹豫,和李言庆结盟,究竟算不算一个好主意?
  也就在这时候,阿史那俟利弗遣使者抵达洛阳。
  突厥人赠送王世充十匹好马,并言希望和王世充结成盟友。
  使者阿史那揭多,更是突厥王族。
  在偶然机会见到王世充的外甥女,也就是王世充准备送给李言庆的女人之后,顿时惊为天人。
  当时就向王世充提出请求,要娶她的外甥女。
  自古以来,靠着女人换取实力,乃至于获取太平的事情层出不穷。
  从汉高祖刘邦开创这和亲先河之后,似乎和亲,就变成了中原人与异族和平共处的唯一途径。
  王世充也不例外,甚至很开心。
  在他看来,能与突厥人搭上关系的话,远比与李言庆合作强百倍。
  六月,当言庆攻至临清关的时候,王世充将外甥女嫁于阿史那揭多,离开了东都洛阳城……
  ……
  入秋以后,相对平静的局势,突然出现变化。
  由于金城郡遭遇蝗灾,使得许多地区出现绝收的情况。
  七月,薛举亲率兵马,进攻高庶(今甘肃宁县),并派出小股游兵,袭击岐州附近。李世民屯兵扶风,于是率八总管出兵抵御。按照李渊的安排,唐军当在高庶深沟高垒,抵御薛举。
  李渊知道,薛举粮草无多,难以持久。
  他麾下多有骑军,其西凉自古是精锐辈出之地,实不宜与薛举正面交锋。挫其锐气,耗其粮草,待薛举兵马粮草无继的时候,军心自然会乱。到时候在出兵猛攻,可一举将之击溃。
  然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八总管抵达高庶之后,却突然改变了计划,在高庶新南陈兵,与薛举对阵。两军交锋于浅水原,八总管皆败,唐军兵马,更死伤过半,使得薛举一举攻克高庶,打开了关中的大门。
  李渊大怒,立刻派监军前去查探。
  返回长安的消息,却是李世民在战前突然得了疟疾,未曾出征。更改主意的人,是刘文静、殷开山等人,与李世民无关。李渊两日未曾临朝,而后传出旨意,李世民继续督战,而刘文静等则被除名。
  八月,薛举听从谋士郝援之计,决意趁唐军浅水原失败,关中震动之时,攻打关中。
  但谁也没想到,薛举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病倒。病情出现的非常突然,而且非常严重。数日之后,薛举病死……薛举长子薛仁杲继立,驻扎折庶城……
  同月,永乐王郭子和自榆林郡遣使者抵达长安,请求归唐。
  这郭子和自起兵以来,发展也很迅速。如今,他麾下有骑军三千人,步卒数万,独霸一方。刚经历了浅水原之败,李唐突然得郭子和归降,无异于一剂强心剂,使关中渐渐稳定下来。
  而几乎就是在郭子和归降的同时,河北窦建德,却招降了河间郡丞王琮,实力大增。
  这王琮,却是个了不得的人。
  在河间郡大半失守的时候,王琮据城而守,多次击溃窦建德。然则隋炀帝死讯传至河间之后,王琮率举城百姓发丧。窦建德趁机派人入城吊唁,劝说王琮归附,并委任王琮为瀛洲刺史。王琮在河北的威望很高!得知王琮归附,河北郡县纷纷归附窦建德。一日之间,窦建德得河北六十余城……以至于窦建德拉着王琮的手称赞道:孤得王公,久旱逢甘露,河北可定。
  而事实上,河北的确尽归窦建德之手。
  九月初,窦建德以大将豳州人侯君集为帅,挥兵十万,攻打汲郡。
  魏德深在病榻上得知消息以后,气急攻心,呕血而亡。临终前,他命徐世绩执掌汲郡事务,并将印信,一并托付于徐世绩,请徐世绩转交李言庆。徐世绩一边调兵遣将,以深沟高垒固守内黄,同时派人秘密赶赴巩县,请求李言庆增援……九月六日,李言庆挥兵两万,抵达汲郡。
  ……
  “如此说来,李言庆如今是在内黄?”
  王世充坐在含嘉殿内,面色有些阴冷的问道。
  “回禀太尉,据细作打探,李言庆从河内征调荥阳兵马,以裴仁基为主帅,长孙无忌为长史,自牛渚口领兵两万,于十天前渡河北上,如今已抵达临清关,不日就将开赴内黄与徐世绩汇合。”
  说话的人,名叫云定兴。
  此人是开皇年间的老臣,位居一品。
  然则王世充夺取了洛阳之后,云定兴却是第一个投靠过来。
  王世充突然大笑,“此真天赐良机……李言庆不在荥阳,我看谁还能阻拦我?那李家小儿,虽颇有谋略,也知兵法。不过终究太年轻了……似这种情况,他只需派一心腹大将前往汲郡即可,又何需亲自出征?如此一来,荥阳郡内,再无我所惧者,李密如今要对付梓潼山宇文化及,偃师收复,指日可待。传我命令,命王仁则挥兵东进,务必要尽快夺取偃师。
  只要我得了偃师,荥阳郡唾手可得!”
  李密不在偃师?
  没错!
  他此刻,正率部赶赴梓潼山,准备与宇文化及交锋。
  自从李密动了归顺杨侗的心思之后,这念头就一日甚于一日。
  在和东都反复商讨后,李密决意先打宇文化及,而后再归附东都。毕竟,宇文化及那十余万骁果自他控制范围内经过,着实让他有些紧张。万一宇文化及攻他后路,岂不是有危险?
  而且,若能击败宇文化及,也能为自己再添一笔功绩。
  到时候归附东都,这底气也就充足。王世充虽则颇有实力,可在李密眼中,始终不足挂齿。
  在李密眼里,河洛能为他敌手者,唯李言庆一人。
  关中现在战事不止,李渊根本无暇东顾。只要自己能占据了洛阳,到时候与李渊暂时联盟,把李言庆干掉之后,就可以坐稳东都。本来,李密还有点顾忌,担心李言庆会返回荥阳。
  没想到窦建德如此配合,出兵攻打汲郡,使得李密喜出望外。
  得知李言庆不在荥阳郡,而且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从汲郡抽身出来,李密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王世充也是同样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李言庆这一次完了!
  要知道,那窦建德可不是个善与之辈,他麾下能征惯战的将领无数,丞相宋正本,更有小诸葛之称。李言庆就算再厉害,恐怕也无法在一时半刻之间,与窦建德分出胜负,返回荥阳郡。
  王世充的心情大好,立刻调派兵马,准备夺取偃师。
  就在这时,忽闻内侍禀报:“左骁卫大将军段达,上柱国王君度(王世充兄王世师之子)在殿外求见。”
  王世充一怔,连忙道:“命他二人进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段达和一个三旬上下的壮年男子,大步走进含嘉殿。
  两人向王世充行礼之后,段达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太尉,君度刚才在长夏门外,抓到一个可疑之人。
  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封书信,竟是李密与皇泰主的信函。”
  “李密,与杨侗?”
  虽说在明面上,王世充还尊杨侗为主,可私下里,早已是直呼其名。
  他连忙让云定兴把书信接过来,转交给自己。为何王世充不自己去接过来?如今王世充,还没有称王,可这心里,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帝王。事实上,除了一个名号之外,他住的,用的,全都是依照王侯之礼。这皇城里的宫娥彩女,更随他享用,全然不在意隋室的脸面。
  这个范儿,得要有,而且还要拿捏起来。
  从云定兴手里接过书信,他打开来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片刻后,王世充阴沉着脸道:“李密,是如何与杨侗勾连在一起?”
  “太尉,那送信的人,是尚书左丞宇文儒童的家臣。”
  王君度上前一步,沉声道:“侄儿已审问过那贼奴,据那贼奴交代,宇文儒童与李密暗中勾结,已有许多时日。他还说,这皇城里,还有宇文儒童的同党,专门负责为杨侗牵线搭桥。”
  “是哪一个?”
  “尚食直长,宇文温!”
  “哦?”
  王世充眉头一蹙,颇有些吃惊。
  宇文温,他知道!
  这家伙有一手好厨艺,王世充对他,也颇为赏识。
  “可曾确定?”
  “倒还没有……那贼奴说,宇文温最近常登门拜访宇文儒童,而且每次和宇文儒童见面后不久,宇文儒童就会命他前往偃师。侄儿以为,宇文温甚有嫌疑。不过在此之前,应把宇文儒童先拿下,问清楚洛阳城中,还有没有他的同党。至于宇文温,不过是笼中之鸟罢了。”
  王世充顿时面露喜色。
  “君度,那就由你,秘密捉拿宇文儒童。
  你持我令牌,前去羽林军找你兄长虔寿,让他出兵协助……还有,立刻命仁则调集人马,连夜进入洛阳,接管各门。”
  王君度领命而去。
  云定兴则蹙眉道:“仁则将军控制洛阳,无疑最为合适。
  可这样一来,偃师怎么办?太尉准备命何人,夺取偃师城,兵临黑石关呢?此人需有谋略,更熟知兵法,精通兵事,而且还要对太尉忠心耿耿。否则,一有差池,可就容易打草惊蛇。”
  王世充的目光,下意识停留在段达身上。
  “老段,可愿为我夺取偃师?”
  段达也算是早年,也是能征善战的猛将,跟随隋文帝,建立过无数功勋,被封为车骑将军。
  他用兵稳重,颇为谨慎。
  即便许多人戏称他为‘段姥’,也无法掩盖住,他当年所立下的功勋。
  只是随着年纪大了,段达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小。早年间的冲劲儿,似乎都给消磨没了,只剩下争权夺利的本事。不过,如果他真要领兵,倒也不是不可以。李密,他或许不是对手,可李密现在,并不在偃师。
  段达立刻道:“末将愿往。”
  “如此,你立刻往金镛城,与仁则交换……老段,此次若能夺取偃师,他日你必为首功!”
  他日,何日?
  自然是王世充登基当皇帝的时候!
  段达顿时笑逐颜开,躬身应命,而后离开含嘉殿。
  “太尉,宇文儒童难成气候,今日既然被发现,他那些党羽,定然难以成太尉障碍。只是……”
  云定兴见王世充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于是上前提醒。
  王世充道:“老云有话就说,莫吞吞吐吐。”
  云定兴也有些犹豫,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步,他似乎也无其他退路。在踌躇片刻之后,云定兴咬牙下定决心。
  “宇文儒童之所以如此作为,实因为这洛阳城里,尚有太尉的心腹大患。”
  “哦?”王世充心里一咯噔,“是谁?”
  “此人若不除掉,太尉就无法心想事成……试想,今日又宇文儒童,他日就难保会有司马儒童,赵儒童,李儒童,张儒童之流。只要这个人在,就会有无数宇文儒童,不断跟随……”
  王世充脸色一变,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云定兴点了点头,凝视王世充道:“还请太尉,早做决断。”


第六八章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下)
  紫薇观,在萧瑟秋风中,更显几分孤寂。
  大业年间营建的宫墙,随着时间的推移,已呈现出斑驳之色。宫城外,不断有军卒巡逻警戒;宫城内,却是灯光昏暗。宫门楼,一排气死风灯,不晓得有多久没有更换。黑乎乎的,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而在紫薇观里面,死气沉沉。偶尔传来木鱼声息,旋即又消失无踪。
  杨侗跪在佛堂里,不是敲击一下木鱼。
  佛堂外,几个老宫人佝偻着身子,缩着脖子,静静站立。
  也就剩下这几个老宫人了!
  杨侗睁开眼,向佛堂外看了一下,旋即又闭上眼睛。年仅十七岁的杨侗,此时如同过花甲之年的老人一样,仍有些稚嫩的脸上,却透着不同寻常的死寂之气。被关在这紫薇观里,如同笼中之鸟。随着王世充地位日益稳固,对杨侗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尊重。
  不许杨侗参与朝政,不许杨侗与外人接触。
  甚至杨侗想要去拜见一下母亲刘良娣,都变得非常困难。
  十次请求,也就能有个一两次成功。可王世充还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忠心,那虚伪的面孔,不断重复的言语,动辄指天发誓的行为,让杨侗无比厌恶。但他即便是厌恶,又能怎么样?
  皇爷爷死了!
  皇奶奶带着三岁的幼弟,远在江南。
  十七岁的杨侗,似乎看开了一切。于是就让人在紫薇观中修了这座佛堂,做出古佛青灯之状。
  佛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多时,卢胤神色慌张的走进来。
  “陛下,不好了!”
  杨侗睁开眼,那空洞的目光中,却又似乎看透了世间的一切。
  他神色淡然,轻声道:“怎么了?”
  “尚书左丞他……被王世充拿下。
  刚才奴婢的眼线告之,尚食直长,在御膳房中服毒自尽。王老贼已经发现了咱们的事情,意图对陛下毒手。他已派梁百年那老贼奴残害太后……估计很快就要对您下手。请陛下速速离去,奴婢手下还有十几个忠贞卫士,可拼死护佑陛下离开。陛下,事不宜迟,速动身。”
  杨侗,却一动不动。
  “卢胤,朕能去哪儿?”
  “这……去荥阳,李郎君一定会护陛下周全。”
  “卢胤啊,去荥阳容易,出这皇宫,却不容易。朕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老贼会这么快动手。”
  “陛下!”
  卢胤伏地,泪流满面。
  “卢胤啊,答应朕一件事。”
  “请陛下吩咐。”
  “如果朕死了,请把这封信送给李郎君。
  就说,朕没有忘记当年天陵山下的承诺,朕没有负他……请李郎君多保重,留下有用之身。
  可朕年幼,无法和李卿吟诗作赋。但希望李卿,能记住当年的承诺,为朕报仇。”
  一片衣襟,递给了卢胤。
  衣襟上写着一行血字: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卢宫监,城外有军卒叫门。”
  一个小太监在外面轻声呼唤,带着几分惶恐和忧急。
  “卢胤,去吧……”
  “老奴,拜别陛下。”
  卢胤跪在地上,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大步离去。
  “你们都准备好了?”
  佛堂外,传来一个老太监的声音,“陛下,奴婢们都准备好了……奴婢们走了,在黄泉路上,为陛下开路。”
  说着,只听佛堂外传来叩头声音,紧跟着一连串噗通声响传来,杨侗闭上了眼睛。
  “老奴才们,你们要为朕去开路,可朕却不愿意,再当这劳什子皇帝。”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杨侗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拿出一枚赤红色的丹药,放入口中。
  他跪在佛堂里,朝着佛像叩首。
  “这三拜,求佛祖保佑娘亲,来世能享荣华富贵。”
  邦邦邦,他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直起身子,双手胸前合十,“这三拜,请佛祖保佑,莫让杨侗来世,再生于帝王家中。”
  又是三个响头……
  佛堂外,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并伴随有喧哗吵闹。
  云定兴和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手持火把,来到佛堂门外。
  只见佛堂台阶下,几个老宫人倒在血泊中,已气绝身亡。云定兴一怔,忙和那员武将走上台阶。
  黑色的官靴,踩在血水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杨侗转过了身子,看了一眼佛堂外云定兴两人,微微一笑,“云太傅,王将军,能否容朕拜完佛祖,就遂了你们心意。”
  那武将大约在四十上下,生的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颌下长髯,更透出几分威武之气。好一副皮囊,此时却眼含凶光。
  “陛下,太尉请陛下上路,拖延不得!”
  说着,他拿起一段白绫,迈步就要走进佛堂,却被云定兴拉住。
  “王将军,到这时候,且遂了陛下的心意吧。”
  “云太傅……”
  武将名王行本,是王氏族人,同时也是隋室官员。他微微一蹙眉,可见云定兴神色坚决,于是冷哼一声,没有再开口。
  “云太傅,多谢了!”
  杨侗朝着云定兴一笑,旋即转身,向着佛像叩首。
  王行本见此,不由得冷笑一声,侧过身子。
  “堂堂君王,竟不做半点反抗,只会朝着一堆破铜烂铁磕头,焉能不亡?”
  云定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突然,他听到杨侗大声说:“佛祖,请保佑李卿,来日为朕报仇雪恨。啖其肉,饮其血,断其筋……朕愿永世堕阿鼻地狱,令那王世充不得好死,令梁百年碎尸万段,令云定兴世世为娼,令王行本来世不得为人……”
  云定兴和王行本原来并没在意,没想到杨侗竟发出如此恶毒的诅咒。
  这鬼神之说,素来为人所畏惧,更何况如今身处佛堂之中,杨侗恶毒的诅咒,让两人毛骨悚然。
  王行本大喝一声,拔出宝剑冲上去,一剑穿透了杨侗单薄瘦弱的身体。
  那诅咒声,戛然而止。
  杨侗缓缓倒在血泊里,七窍流血,形容狰狞,如同恶鬼。
  王行本杀人无数,可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蝉。仿佛这佛堂里,有一双看不到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拔出宝剑,连退数步之后,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走。
  而云定兴,则是脸色发白,没有半点血色。
  ……
  大业十四年秋,十月初十。
  王世充命人打扫宫殿,乘坐帝王法驾仪队,步入皇城,登基称帝。
  此前,杨侗下诏,将帝位禅让于王世充。
  王世充三次上疏辞让,杨侗三次下诏敦劝,最终王世充同意登基,改国号为郑,改元为开明。
  然而,杨侗三次下诏,却未曾出现过一次。
  甚至满朝文武,乃至雒阳百姓在王世充的登基大典上,也未曾见到这个年幼的皇帝……
  王世充封长子王玄应为太子,王玄恕为汉王。
  余者王氏族人十九人都被册封王位,并封杨侗为潞国公。段达为司徒,云定兴为太尉,所有从附王世充者,皆有封赏。甚至连李言庆,也被王世充一厢情愿的封为左仆射,还下诏说,李言庆在汲郡平贼。王行本被封为荥州太守,王玄恕则为管州太守,将荥阳郡,一分为二。
  也许,在王世充眼里,荥阳郡已唾手可得。
  杨侗死了,隋朝完了,李言庆不归附他,还能归附什么人呢?
  当晚,王世充在宫中大摆酒宴。
  夜色里,十几个黑影出现在龙门山下,掘开一座简陋的坟茔之后,从里面挖出一具薄木棺材。
  “宫监,我们现在去哪儿?”
  一个小太监,低声问道。
  火光下,卢胤披麻戴孝,泪流满面。
  他抬起头,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洛阳看了一眼之后,咬牙切齿道:“我们去巩县,找李郎君!”


第六九章 末日(一)
  李郎君不在荥阳!
  武德元年十月十七,山东大雪。
  李密调集二十万大军,在梓潼山下,与宇文化及苦战十余日。双方损失惨重,最终宇文化及败退,李密获得惨胜……宇文化及带着伪帝杨浩,及残兵败将数万人,趁大河冰封,退往魏县。
  莽莽苍原,尸横遍野。
  李密怀着一份大胜之后的喜悦之情,向东都赶奔。
  此时,他怀揣一份美好的幻想,幻想着凭借此次大胜,将回归东都,获取正统之名,而后角逐天下。
  可是当李密才抵达鲁郡的时候,就得到了王世充在东都称帝,杨侗禅位的消息……
  “这不可能!”
  李密惊怒无比,怒声咆哮。
  杨侗怎可能会禅位于王世充?
  此前,杨侗还通过宇文儒童等人和他联系,告诉他若归附东都,当得三公之位,拜大丞相之职。
  可这一眨眼的功夫,杨侗就禅位了?
  “宇文儒童和崔德本,可有派人联络!”
  大帐中,李密厉声喝问。
  在他上首处,端坐一名皓首老者,双眸半闭,似老僧入定一般。
  “启禀王上,东都传来消息,九月末时,王世充下令抄没宇文儒童和崔德本满门。宇文左丞和崔散骑皆死于牢狱之中……不过由于崔散骑族人登门,所以他后人皆为受到影响,被赶出东都。宇文左丞满门八十六人,尽被王世充处死。如今东都城内,王世充已是一手遮天。”
  李密呆坐太师椅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坐在他上首的老者,突然睁开眼睛,低声道:“密公,王世充弑君,当速征讨之。”
  李密一惊,恭敬向老者看去,“无畏公,你怎知王世充弑君?难道陛下已经……”
  “王世充乃卑鄙小人,早已目无君父。
  其野心昭然,乃当世之奸恶。此人善于作伪,明明满腹奸诈,却又做出一副忠臣孝子之状。如若陛下在世,王世充就算是用各种手段,也会令陛下在众人面前露面。可是现在,三辞三让,陛下却始终未见出现,甚至连禅位时也未露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陛下已被王世充所弑。”
  老者正是前隋室左仆射,太常卿,后被杨广罢免,却随行伴驾的隋室老臣,苏威。
  宇文化及杀了杨广后,对隋室老臣却保持着极度恭敬。如裴世矩,苏威等人,皆被他重用。
  苏威更被封为光禄大夫,不过梓潼山一战,李密将苏威抢来。
  李密是个性情高傲的人,可是在苏威这个开皇年间的名臣面前,也不敢太过张狂。毕竟,苏威是和高颖、杨素一辈儿的老臣,那份眼光和阅历,也容不得李密张狂。隋炀帝可以肆意打压苏威,但李密却没有这样的资格。而且,李密还希望借助苏威,在东都获取更多好处。
  “无畏公,那以您之卓见,密当如何?”
  苏威,字无畏。
  “密公,这种时候,还需要再做考虑吗?
  你既然表示臣服东都,那就要向天下人表示出忠贞之心。王世充虽已称帝,然根基并不稳固。
  你应挟大败宇文小儿之势,挥军东进,与王世充决一死战。
  胜,密公得东都,为陛下报仇,可顺理成章正名,得天下人赞赏;败,亦可以退守山东,竖立大旗,召集天下英雄征讨王世充。勿论胜负,于密公而言,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洗刷去早先的声名……想必如此作为,就连那荥阳郡的李言庆李郎君,也会表示敬佩吧。”
  李密闻听大喜,立刻下令,大军即刻准备,西进洛阳。
  与此同时,偃师县城,也正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战斗。段达调集数万兵马,对偃师县发动猛攻,试图复夺偃师,打开东进的门户。王世充也好,段达也罢,都认为偃师县城,唾手可得。
  李密不在偃师,谁又能是段达对手?
  可没想到,偃师留守鲁儒宗,竟然丝毫不逊色于李密。
  凭借偃师坚城,与郑军展开激烈的战斗。从十月初八,至十月十七,战斗持续了十日之久,段达却始终未能,攻破偃师城门。士卒,已万分疲惫,段达不得不暂时收兵,兵退三十里。
  与此同时,从洛阳赶赴而来的郑军援兵,也抵达石林山下。
  夜色很重,也很冷。
  在后半夜时,天降小雪。
  郑军虽然已经撤退,可鲁儒宗却不敢有半分懈怠,率领军卒,巡视城楼。
  “鲁公,天这么冷,您还是回府中休息吧。
  末将带人继续巡视,绝不会让王世充那老臭虫得了便宜。”
  李君羡年二十五六的模样,生的雄壮而魁梧,一脸英武之气。他也的确是瓦岗军中一员悍将,善使一杆月牙戟,射术高妙。这一次段达攻打偃师,李君羡曾数次率部,将郑军赶下城头。勿论是李密还是鲁儒宗,对他都很看重,李密更有言,想重组内军,命李君羡为骠骑。
  鲁儒宗摇摇头,“君羡勿担心,段达老儿此次退兵,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开战……对了,阳城方面,可有什么消息?”
  “单大将军前次说,他正设法重开邙岭小道。
  不过这一下雪,恐怕又要多几分变数。荥阳军目前没什么动作,据说河北战况胶着,他们抽调了不少兵马前往汲郡,荥阳郡内不免有些空虚。所以前段时间,嵩高县的王伏宝已撤回黑石关,缑氏的姚懿,同样兵退黑石渡口……这样看来,单大将军打通邙岭小道,不过早晚。”
  鲁儒宗一开始,还面露笑容。
  可是听着李君羡的讲述,这眉头渐渐的扭在一处。
  突然,他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了一句:“不好!”
  “将军,怎么了?”
  “我没有见过李言庆,却无数次听人提起过他。这家伙虽说年纪不大,可手段却极为老辣。
  他素来谋定而动,用兵虽然奇诡,看似次次冒险,可实则却是步步谨慎。以我对他的了解,若是汲郡不可守,他定然会毫不犹豫的舍弃汲郡;若河内危险,他也会立刻让出河内……对他而言,汲郡与河内的好处,未必能比得上一个荥阳郡重要,他又怎可能置荥阳而不顾?”
  这一席话,对李君羡而言,似乎显得有些过于复杂了!
  以至于鲁儒宗说完后,李君羡瞪大了眼睛,硬是没能领会其中的含义。
  鲁儒宗在城楼上徘徊踱步,也没有再向李君羡解释。片刻后,他对李君羡说:“君羡,你立刻率本部人马,连夜赶赴首阳山。勿论如何,你都要尽快和单大将军取得联系,命他切勿贪功,冒险攻击黑石关。那李言庆的便宜,不好占……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中他的诡计。
  既然荥阳军让出邙岭小道,兵力空虚也好,其中有诈也罢,请单大将军全力打通邙岭小道,尽快援救偃师。只要能挨过这个冬天,开春后咱们就可以反扑洛阳。等拿下洛阳,李言庆就不足为虑。”
  身为瓦岗军的高级将领,鲁儒宗深知,李言庆和单雄信之间,仇深似海。
  不只是李言庆打败过单雄信,而是单雄信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李言庆的手中。单雄信早年从翟让,举家被官府抄没,只剩下这两个儿子。如今,儿子又死在言庆手中,他岂能善罢甘休?
  所以单雄信一旦受荥阳兵力空虚的诱惑,强攻黑石关的话,说不得又会中了李言庆的诡计。
  正如鲁儒宗所说:李言庆的便宜,不好占!
  李君羡这下明白了,连忙点头答应。
  夜幕中,雪花飞舞,似有加强的趋势。
  鲁儒宗站在城楼上,目送李君羡率八百军卒,趁着黑夜离去,脸上的忧虑之色,越发浓郁。
  但愿得,单大将军能保持住冷静吧!
  ……
  古都,开封。
  位于豫东平原,距离管州,大约百里。
  这座古老的都城,历史颇为悠久。相传夏七世帝杼迁都于老丘,亦即后来的开封。至十三世胤甲迁都,开封在夏朝时,共经历六世,也是远古时期,华夏文明的政治和经济中心。
  春秋时期,郑庄公向中原拓展,在后世朱仙镇附近构筑城邑,取名启封。
  战国时,魏国争霸,魏惠王在六年(前364年)由河东的安邑,迁都大梁,也是开封有史可考的第一次建都。
  隋炀帝开通济渠,使河洛与黄淮沟通,开封的地位,日益重要。
  由河洛东进,必由开封。李密自谋取开封之后,就将开封交由隋室散朝大夫时德睿执掌。虽与荥阳郡分治,但二者的联系,依旧密切。许多商品物资,通过开封,转往河洛地区,由此而带来的赋税,成为瓦岗军一大支柱。同时,时德睿与荥阳世胄之间的联络,也未停止。
  大业十三年,李密和王世充相约夹击荥阳,就是通过时德睿,买通了郑孝清。
  只可惜,功败垂成!
  天亮以后,雪势越来越大。
  驻扎于开封的守将名叫李大亮,年过三旬,是瓦岗军的年轻将领。
  此人原本是隋室虎贲郎将庞玉麾下效力。大业十三年,李密夺取阳城之后,立刻在邙岭与庞玉霍世举展开了一场大战,也就是所谓的邙岭大捷。庞玉和霍世举麾下两万兵马,被李密一举击溃,霍世举更被秦用所杀。李大亮被李密俘虏,随后被归附李密,在王要汉麾下效力。
  秦琼、程咬金等人奉命往关中牵制李渊,不想一去无音讯。
  于是李密开始提拔军中将领,李大亮由于曾在隋军禁军中效力,懂得治军之道,被李密看重。
  不过,看重是看重了,可前车之鉴,令李密也不敢轻易相信李大亮。
  他把李大亮安排在开封,名为守备,实际上却被时德睿所控制。无时德睿的命令,李大亮也无法调动兵马。
  “这该死的天气!”
  李大亮在城楼上巡视完毕之后,走进门楼中。
  屋子里摆放着一个火盆子,熊熊炭火,多多少少驱散了屋中的寒意。他接下身上的雪氅,抖落积雪,走到火盆子跟前,伸出手想要烤火。
  “将军,开封城北三十里,发现有兵马行进。”
  斥候突然闯进屋中,带着一股寒气,涌进来。炭火扑簌簌抖动几下,旋即恢复了正常。李大亮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抄起横刀,道了一句:“立刻下令,关闭城门,随我一同察看敌情。”
  他带着人,登上城门楼远眺。
  风很大,雪很急,城外白茫茫一片,视线非常模糊。
  “传我命令,三军警戒。”
  李大亮不敢犹豫,道:“我这就前往府衙,禀报时大夫,若兵至城下,无我命令,不得出战。”
  如果是敌军偷袭,那就要调动兵马。
  可要调动兵马,若没有时德睿的令牌,李大亮也无法调动。
  一路匆匆来到开封府衙,就见府门外军卒列队两旁,正警惕的观察四周。也难怪,城头上传来的号角声,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作为开封中枢之地,自然要加强守备,小心提防才是。
  “请禀报时大夫,就说李大亮求见。”
  门卒上前牵住了缰绳,“李将军只管进去。时大夫刚才传令,若将军前来,只管前去说话。”
  “如此,多谢!”
  在长安呆过,在洛阳呆过。
  李大亮年纪可能不大,但这眼界,却比秦琼要宽。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开封府衙的门卒,也不好招惹。时德睿也是士大夫出身,门卒多为他族中亲眷。若得罪了哪一个,难保日后没有小鞋子。李大亮不比时德睿,平民出身的他,没有任何根基可言。
  所以,不管在什么时候,李大亮都会保持几分恭敬。
  门卒侧身相让,李大亮大步流星,直奔府中走去……不过他没有发现,当他往中堂而去的时候,府衙大门,却无声的关闭起来。府外军卒,立刻加快行动,阻止陌生人,靠近过来。
  中堂里,时德睿正陪着一个头发灰白,器宇不凡的中年人说话。
  两人不时发出爽朗笑声,看上去非常亲密。
  李大亮走进中堂,上前行礼,“时大夫,城外发现不明兵马靠近。如此风雪,恐有贼人偷袭,请大夫尽快调集人马,做好防御。”
  时德睿呵呵一笑,示意李大亮起身。
  不过,他却没有急于反应,而是向中年人道:“神通公,这就是我与您所说的,开封守备,李大亮。”
  “果然英武不凡啊。”
  中年人颔首而笑,亲切问道:“听说李守备此前,曾在禁军效力?”
  李大亮一怔,有些不明白时德睿的意思。不过,他觉得眼前这中年人,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恭敬回答:“末将的确是在长安禁军效过力。”
  “哦?那可真是巧了!”
  中年人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曾在长安禁军效力,不知李守备可认识?”
  李大亮感到有些不对劲,看了看时德睿,又看了看中年人,小心翼翼问道:“敢问是哪一位?”
  “哦,此人曾是左备身府虎贲郎将,姓庞,名玉。”
  庞玉?
  李大亮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猛然后退一步,双眸圆睁,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说完,他向时德睿看去,“时大夫,你又是什么意思?”
  “呵呵,李守备莫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当年,密公假借桃李章,令天下英雄以为他是天命所归。却不想……呵呵,密公如今虽则势大,可终究非天命之人。故时某亦需为日后做筹谋。
  李守备也是聪明人,而且才能不俗。只可惜,密公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能,继续留在这里,不免委屈了李守备的才干。我欲向长安引介李守备,只是无引介之礼。正好今天永康王到访,却是李守备难得的好机会。城外兵马,乃永康王麾下,不知李守备可愿随我归唐。”
  李大亮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知道永康王是什么人,却知道眼前的中年人,必是李唐王室。
  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他沉吟片刻,而后退了一步,做拱手状,轻声道:“既然时大夫愿意为大亮着想,大亮又岂能……随你做那背主之人?”
  说着话,他猛然反身想要往外冲,却见中堂外呼啦啦冲出一队铁甲军士,手持长矛,拦住去路。
  走是走不得了,那就拼一下。
  李大亮大吼一声,横刀锵的出鞘,纵身就扑向中年男子。
  可中年男子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面露一丝微笑。眼见刀光逼来,李大亮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中年人身后,站立着一个单薄瘦弱的青年。
  若不注意,很难让人发现他的存在……李大亮进中堂时,却未曾留意这个青年。而此时,青年蓦地横身拦在李神通面前,手臂原本低垂,待刀光迫体的一刹那间,一道寒光从袖中窜出。
  叮,一声轻响。
  李大亮只觉手中长刀,似乎被一股巨力往回推。
  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错步想往后退。哪知青年手中出现了一柄细长利剑,剑尖点在刀脊上,也不见他脚下动作,身形向前飘飞而进。剑随身进,身随剑走,俨然已是人剑合一的地步。
  李大亮被推得噔噔噔向后连连倒退,几次想要稳住脚步,可就是停不下来。
  从中堂内,一直被推到中堂门口。
  青年突然一顿足,只听蓬的一声巨响,整个中堂大厅,都似乎在颤动一样。利剑顺势向上一挑,李大亮手中的长刀再也拿捏不住,嗖的一声就脱手飞出。紧跟着,青年猱身而进,剑交左手,单掌倒立排在李大亮的胸口,脚下又是一顿,手臂一抖,李大亮呼的就飞出中堂。
  巨大的力量,只把李大亮推到中堂外台阶下。
  被摔得头昏脑胀的李大亮还没等站起来,十数支长矛,已经把他死死压在地上。
  “厉害,厉害!”
  时德睿忍不住连连鼓掌,大声道:“久闻李郎君帐下有肉飞仙,剑法出众,武艺高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神通也站起来,朝着时德睿一拱手,“李守备一时间想不通,也是人之常情。
  不如这样,请时公移步,打开城门。郎君兵马已至开封城下,这般风雪,还是早些进城休息。”
  “正是,正该如此!”
  时德睿说着话,肃手做出请的动作。
  可是在台阶下,被绳捆索绑起来的李大亮,脑袋却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顿时懵了……
  李郎君?
  哪个李郎君?


第六九章 末日(二)
  十月二十六日,李密兵抵陈留。
  不过,迎接他的除了陈留上下官员之外,还有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开封,被攻陷了!
  不仅仅是开封,还有尉氏和新郑,也相继失守……
  “何人攻取开封?”
  李密下意识的联想到李言庆。
  事实上,开封失守,似乎除了李言庆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选。王世充远在东都,要想夺取开封,需先取偃师,后取荥阳。或者跨邙岭,夺取阳城县、新郑县和尉氏县,而后才能兵临开封城下。
  这显然不太可能!
  且不说隆冬时间,邙岭大雪封山,跨邙岭出击,危险巨大。
  即便是能跨邙岭出击,王世充也要必须要提防李言庆,以免被言庆抄了他的后路,断了他的粮道。若是如此,倒还不如直接攻取荥阳郡来的实在。可问题在于,王世充有这个本事吗?
  不是王世充,那就只有李言庆。
  但李言庆现在,似乎还在汲郡,和窦建德交锋吧。
  “李言庆如今何在?”
  “密公,据细作回报,李言庆如今似乎还在汲郡。”
  “确实?”
  “前两天从汲郡传来的消息,说有人看见李言庆亲自登车指挥,攻占了尧城,逼临永济渠畔,迫使侯君集不得不放弃攻击内黄,撤至繁水一线扎营。”
  前两天……
  开封是在八天前被攻陷,李言庆还在汲郡。
  从汲郡到开封,需渡过河水。黄河虽然冰封,但这连天大雪,李言庆想要从汲郡赶奔开封,显然不太可能。因为从汲郡到开封,直线距离上,沿途属于瓦岗军的控制范围。李言庆要想到开封,必须走河内,绕虎牢才能抵达。如此一来,没有个七八日,根本不可能赶到开封。
  李密心里的一块大石,顿时放回了肚子里。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言庆就好像成了李密的梦靥。别看李密平日里信誓旦旦,似乎谁也不怕,可真让他对付李言庆的时候,他又会提心吊胆。毕竟,在和言庆的交锋中,李密并未占到过任何实质性的便宜。反倒是损兵折将,甚至还要割让城镇,以换取和李言庆相安无事。
  如今,李言庆不在开封!
  “那是何人,攻陷开封?”
  “密公,攻陷开封者,乃荥泽鹰扬郎将辛文礼。”
  “辛文礼?”
  “正是此人……他夺取开封之后,立刻以虎符调出尉氏县的兵马,结果管城鹰扬郎将郑为善乘机夺取了尉氏县。河南讨捕大使麾下骠骑将崔万里,在途中伏击尉氏县兵马,令尉氏县援兵全军覆没。随后郑潘崔卢四家先后游说新郑守将李育德,说降李育德献出新郑投降。”
  “也就是说,此次对开封之战,是郑潘崔卢四家所为?”
  李密感到疑惑。
  他和荥阳世胄也一直暗通曲款,通过不为人知的方式相互联络。
  哪怕是郑孝清被杀,也未影响到他和荥阳四家的关系。对世胄而言,不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哪怕会因此而出现自相残杀的局面,只要有利于家族利益,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只是这次四家突然发难,令李密措手不及,不清楚这其中的玄机。
  “无畏公,你怎么看?”
  苏威白眉一蹙,苦笑道:“老朽对荥阳郡的情况,早已生疏。
  郑潘崔卢四家目前是怎样的一个状况,我也仅仅是知晓一个大概。不过既然他们行动,那定是有所图谋。密公意欲攻取东都,那开封就是必经之路。只是这辛文礼,绝不可等闲视之。”
  李密闻听,放声大笑。
  “若辛文礼的叔父辛世雄,孤也许会有些忌惮。
  不过这个辛文礼……嘿嘿,不是孤小觑了此人。孤若取辛文礼首级,就如同是探囊取物。”
  也许长时间称孤道寡,李密已经成了习惯。
  虽然在某些时候,他会注意克制自己的这个口头禅,然则一旦得意起来,就有些忘乎所以。
  却不知,苏威白眉一蹙。
  在心里叹道:这样沉不住气,焉能成就大事?
  原本还想着辅佐一下李密,可现在看来,却是个成不得气候的家伙……听说,夔好像是在李言庆手下效力,而且颇受重用。那李言庆少而成名,才学非凡,只可惜年纪小了一点。若不然,倒也是个能够遮风挡雨的靠山。
  想到这里,苏威不动声色。
  “那密公之意……”
  李密冷笑道:“立刻点起兵马,命蔡建德为先锋,李厚德为左统军,王要汉为右统军,杀奔开封。我要在三天之内,复夺开封城。只要拿下了开封,郑潘崔卢四家自会与我联系,那尉氏和新郑,则唾手可得……再说了,我命三郎出镇浚仪,辛文礼想要全身而退,势必登天还难。”
  苏威笑了笑,“如此,老朽恭祝密公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这句话,其实也表现出了苏威的心思。从现在开始,我要效那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献一策。
  只可惜,李密这时候正得意洋洋,那里会在意苏威话中含义。
  他只当苏威这是正常的恭维话,仰头放声大笑。这心里却已在思考:能否趁机,夺取荥阳?
  这机会可是太难得了!
  李言庆不在荥阳郡,也就等于少了一个心腹之患。
  从前,言庆在荥阳郡的时候,就好像握紧了的拳头。哪怕是轻微的试探,都会遭遇迎头痛击。
  而今李言庆不在荥阳,荥阳郡好像有些乱了。
  郑潘崔卢,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算盘。这若在从前,断然不可能发生!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李言庆已开始失去对荥阳郡的控制。毕竟,窦建德也非是那等闲之辈。
  ……
  武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
  在得知开封失守后的第三天,李密挥军兵临开封城下。
  李密觉得,此时开封一定非常紧张。毕竟自己挟大败宇文化及之余威抵达开封,辛文礼焉能不惧?
  而且李密一直认为,辛文礼不过是仗着叔父辛世雄的余荫,才做到今天的位置上。
  论其才能,不足为虑。
  想来辛文礼正紧张的深沟高垒,想要凭借开封坚城,与自己交锋。可是单凭一个小小开封,就能阻拦住我的去路吗?
  李密站在车仗上,手扶车栏,骄傲的昂首,眺望远方。
  三天,我必须要在三天之内,攻下开封。否则一旦李言庆得到了消息,迟早会抵达开封增援。
  如果那样的话,一场普普通通的攻防战,势必就要变成持久战……
  “报……”
  就在李密神游天外,思忖未来的计划时,一匹快马风一般冲到了车前。
  把李密吓了一跳,不过他倒没有发火,而是沉着的问道:“何事报来?”
  “启禀王上,前锋军蔡统军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开封兵马,于蔡水畔结阵扎营,意欲与我军决战。”
  李密一惊,“你说辛文礼,要在城外与我们决战?”
  “正是!”
  这辛文礼莫非是昏了头?
  李密不由得面露愕然之色,疑惑问道:“那辛文礼,派出多少兵马?”
  “蔡统军派人告之,敌军兵马,约在万人上下。”
  这似乎和之前探知的消息,又一次吻合。李密愣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不止。
  “这辛文礼莫不是痴了?
  若凭开封坚城,其尚有一战之力。如今凭一万人,竟欲和我五万大军相抗衡吗?此天亡辛文礼。”
  李密调集二十万兵马,与宇文化及决战。
  虽大获全胜,然则损失之惨重,却是触目惊心。宇文化及麾下兵马,尽是隋室十二卫府中,最为强悍的骁果,能征善战。宇文化及本身,虽说贪财好色,可毕竟久经沙场,兵法过人。
  童山一战,李密二十万兵马,折损近半。
  又留驻半数兵马,追击宇文化及,故而李密现在手中,大约有五万人。
  可即便如此,五比一的兵力,让李密占尽优势。这也让李密更加轻视辛文礼,下令车仗加速行进,与前锋军汇合与蔡水畔,结阵与辛文礼相持。
  李密的车仗,准确的说是一座楼车,高有四米,可鸟瞰整个战场。
  已近午时,只见对面荥阳军列阵整齐。
  辛文礼所使用的,是极为常见的方阵阵型。李密熟读兵法,又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焉能看不出端倪。
  从阵型和军容而言,倒是颇为整肃。
  那沉寂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杀气,也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李密看罢之后,不由得冷冷一笑。
  “此等小阵,也敢阻我?”
  他笑着对左右道:“原本孤以为三日可下开封。而现在看来,不消半日,孤与诸公,当高坐于开封城内。”
  身边众人闻听,也不由得放声大笑。
  就在这时,从荥阳军阵中冲出一员大将,胯下马,掌中铁方槊,赫然正是辛文礼。
  铁方槊遥指中军,他厉声喝道:“那无君无父,无情无义,少廉寡齿的李密李法主,可敢与我一战?”
  声音遥遥传来,李密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自从在黑石关被李言庆臭骂一顿之后,李密最讨厌的就是和人斗嘴。眼中流露出骇人的杀机,他用马鞭一指辛文礼,厉声骂道:“辛文礼,尔不知天时,胆敢夺我城池,阻我大军,实螳臂挡车,不知死活。今日孤就在这蔡水畔,将你生擒活捉,到时候看你还敢嚣张否?”
  说完,他马鞭在空中一甩,“三军听命,与我出击!”
  刹那间,战鼓声,号角声在蔡水畔响彻苍穹。一队队,一排排瓦岗军卒,在隆隆战鼓声中,向荥阳军,逼近……


第六九章 末日(三)
  黑石渡口,荒冷静寂。
  寒冷的天气,令洛水冰封。一畔的邙岭群山,被皑皑白雪覆盖,透着几分苍凉气息。
  入冬后,黑石渡口所有的茶肆酒馆,被尽数摧毁。渡口的渡船,也随着黑石关方面的一声令下,全部凿穿,沉入水底。靠着渡口为生的水上人家,被迁往巩县讨生活。巩县发出告示,沉一船,偿十亩永业田,迁一人,得二十亩永业田,并五十亩露田,由巩县负责安居。
  如此优厚的条件,水上人家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在第一场冬雪到来之前,黑石渡口就变得冷冷清清,数十里方圆,看不到半点人烟。
  单雄信率部抵达黑石渡口,远眺黑石关,冷笑不迭。
  荥阳从嵩高县和缑氏县两地撤兵,预示着荥阳郡兵力空虚,不得不从外面收拢兵力,加强防御。
  李言庆的地盘似乎比从前大了,可是负担却增加了百倍。
  从原先在李密和王世充之间求生存,到现在于四方中挣扎。李唐、窦建德,哪一个都不比李、王二人的势力差。李言庆得了两郡之地,却招惹了两大势力,合该灭亡。偏偏李言庆又不愿意增加荥阳徭役,不愿意轻易征兵。如此一来,他原本尚充足的兵力,就显得捉襟见肘。
  要不然,岂能让出两镇?
  单雄信好不容易捕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断然不会放过。
  他秘密出兵,攻取了嵩高县之后,又从嵩高县留守吏员口中探知,王伏宝撤回荥阳郡,并非是为了加强黑石关的防御。其真实目的,是在于补充荥阳管城地区的防务……辛文礼和郑为善出击攻取开封的消息,单雄信也听说了。从目前来看,开封虽然被攻陷,却也使得荥阳和管城两县成为一个空白区域。如果不尽快填补两镇兵力的空缺,说不定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单雄信可是听说了,李言庆自九月推行新法,令郑潘崔卢四家,颇为不满。
  王伏宝出镇荥、管,也就顺理成章……
  “大将军,万不可擅自出击啊!”
  李君羡苦苦阻拦,几乎是声泪俱下,“鲁将军让末将提醒您,李家小贼诡诈狡猾,心机深沉。
  密公如今尚未夺回开封,咱们万不可与小贼冲突。一旦中了他的诡计,势必会令偃师陷入危机。大将军若真像开战,请待密公回还偃师,到时候集中兵力,黑石关也未尝不可攻取。”
  李君羡没什么心计,但他知道,服从命令。
  这家伙是个死心眼儿,不太懂得察颜观色。殊不知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单雄信的脸色,已阴郁的快要滴水。
  想当初,他随翟让上瓦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随着李密上山后,他的地位愈发降低。就连比他晚来的程咬金,都渐渐爬到了他的头上。当初李密想翟让借人,借走了程咬金,却没有叫上单雄信,这在单雄信的心里,始终是一个心结。要知道,单雄信觉得,自己比那程咬金,可强百倍……李密看重程咬金,却不看重他!
  待翟让被李密所害,单雄信归附。
  虽则职务很高,官拜左武侯大将军,可实际上呢,手中无半点权利。
  反观程咬金、秦琼、王伯当、刘黑闼这四个人,哪一个不比他晚上山?居然一个个都成了手握一军的大员,令单雄信心中更加不满。黑石关一战,李密虽依旧稳坐魏王之位,可实际上,其威信已经渐渐动摇。后来又加上秦琼程咬金魏征等人的离开,这才算腾出位子,单雄信有机会独掌一军兵马……可是,攻占偃师,却无单雄信半点关系,他只能留守阳城。
  随着鲁儒宗、李育德、时德睿等人渐渐获取李密信任,单雄信感受到了一丝危机。
  他需要足够的功勋,来稳住自己的位子;同时丧子之痛,刻骨铭心,让单雄信难以释怀……
  李言庆在巩县,单雄信或许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李言庆不在巩县了,甚至连杜如晦也被调往河内。黑石关换了一个叫什么姚懿的家伙为主将,据说去年夹石子河之战,此人曾率部偷袭。可在那之前,单雄信都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姚懿?
  当年若无李言庆,焉有姚懿逞凶!
  单雄信,还真看不起什么姚懿。
  李君羡的劝说,非但没有感动单雄信,反而令他心中大怒。
  你李君羡算个什么东西?有勇无谋的家伙,若不是李密看重你,你又岂能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
  “李将军,大军一动,日耗千金。
  如今我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言庆不在荥阳,正是我等夺取黑石关,马踏荥阳的好机会。如若此时停止,早先诸般筹谋,岂不是前功尽弃?再说了,我攻破黑石关,正可给鲁公提供更多的支持。单凭邙岭小道,事倍功半,鲁公想要坚守偃师,恐怕并非一件易事。
  我拿下荥阳郡,正可为鲁公解决后顾之忧。”
  话是这么说,听上去也很有道理。
  可李君羡却不这么认为。他是个实心眼儿,没那么多弯弯绕,如何又能明白单雄信的心思。
  他只知道,鲁儒宗不赞成单雄信攻打黑石关,那肯定是有他的原因。
  于是不顾单雄信脸色阴沉,再次抓住他的马缰绳,“大将军,万万使不得……那李言庆凶残狡诈,麾下更有多谋之士。万一这是个陷阱,您这般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大将军莫不是忘记白石渡前车之鉴!”
  他不提白石渡也就罢了,这一提起,正说中了单雄信的软肋。
  单雄信顿时勃然大怒,抬手一鞭子抽下去,李君羡的头盔登时被打掉,额头上更留下一道血棱子。
  “该死贼奴,焉敢口出妄言,乱我军心?
  若非看你是鲁公麾下,我今日定取你项上狗头……来人,把这贱奴给我拉下去,绑起来!
  待某家取了那黑石关,再押他去见鲁公问罪。”
  几名军校一拥而上,把李君羡拿住,绳捆索绑,拉到一旁。
  李君羡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喊:“大将军,万万不可攻打黑石关,以免中了李贼的诡计。”
  “给我把他的嘴封住。”
  一个军校,扯下一块碎布,就塞进了李君羡的口中。
  李君羡呜呜直叫,但却已说不出话来。军校连拖带扯,把他拉到旁边,单雄信这才心满意足。
  此次,他以正兵做诱饵,威逼九山,以吸引黑石关的注意力。
  而后又打通邙岭小道,率五千精兵,绕过九山,准备从侧翼偷袭黑石关。想必现在黑石关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九山方面。而黑石渡口无人,洛水有冰封河面。待天黑后,他率人直扑黑石关,自然可一举将之拿下。黑石关若一丢失,荥阳郡必将大乱,到时候他拿下巩县,攻占洛口仓……哈,占居荥阳郡,就算是李密对他不满,也必须要看他眼色来行事。
  要知道,瓦岗军旧将对李密,颇有不满之意……
  再等等,再过几个时辰,李无敌的神话就要破灭,我单雄信,说不得就要取而代之,令天下人知晓。
  单雄信想到这里,忍不住咧开大嘴,嘿嘿,直笑!
  ……
  自开皇至大业末年,隋朝对于军械的改进,非常看重。
  特别是在与突厥人的交锋中,一开始都是以车阵为主,而非骑阵对冲,故而对军械更加关注。一般来说,中原兵马和突厥人交锋,或是依城而守,或是在野战中,车步并用,但也是以防御为主。直到杨素大胆的使用骑阵与突厥人对决,并大获全胜,才算是改变了局面。
  不过,隋军对军械的看重,依旧未曾降低。
  荥阳军中,有一种连发强弓,类似于床弩一样。
  弓似车轮大小,可连发八箭,箭头如同巨斧,射程达五百步,威力极其巨大。
  这种床弩,一般是安放在城上,做防御之用,于石砲相互配合。李密没有想到,在辛文礼的军阵中,竟隐藏了上百具床弩。一字排开,巨箭上弦……此前,这些床弩被兵卒所遮掩,从外面无法看到。这也是方阵的一个重要作用,外实而内虚,奇正相合,中军列于后阵。
  当瓦岗军发起冲击之后,荥阳军却有条不紊的依次向两翼延伸。
  李密站在楼车上,可以看得清楚,荥阳军的军阵,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方阵而变雁行阵。同时一个个小方阵在移动的刹那间,也在发生诡异的变化。从原先的长枪手在前,渐渐的变成三人一组,两名刀牌手列前,一名长枪手藏于后,方阵慢慢成锥行阵。
  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不是李言庆帐下,最常用的三角阵吗?
  李密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发生变化,忽闻对方军阵中传来隆隆战鼓声。
  对方阵中的楼车上,军旗摇摆不断,阵中骑军奔行。随着鼓声越发急促,就听崩崩崩一连串密集如雨打芭蕉似地声息传来,一个个巨大的火球从后军飞出,带着诡异的抛物线,落在瓦岗军的阵型中。
  火球外部是燃烧的茅草,里面却是装满了火油的瓦罐。
  瓦岗军的军卒,下意识的举起盾牌,试图阻挡,可是火球落在地上之后,瓦罐碎裂,火油顺势流淌,遇火而燃。有的火球,则直接砸在盾牌上,人身上,马身上。军卒、战马立刻被大火包围,凄厉的惨叫声在空中回荡,一个个火人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奔行,是阵型大乱。
  呜—呜呜呜—
  长号响起,短促而有力。
  荥阳军突然散开,露出藏于中军的百余具床弩。
  辛文礼的脸色很平静,口中低沉的道一声:“放箭!”
  嘣嘣嘣嘣……
  拇指粗细的弓弦声不断响起,一排排巨箭,破空发出锐啸声,射向战场中央的瓦岗军。
  那火球,准确的说并不是为了杀敌,而是延缓瓦岗军的攻击速度。在三百步的距离内,将瓦岗军的攻势拦阻下来,也正是那床弩的最佳射程。射程可覆盖五百步的巨箭,在三百步的距离中,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一匹奔行的战马希聿聿惨嘶一声,前腿被巨箭硬生生打成两段,普通就倒在火油里。向要站起,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大火逼近,战马悲嘶不绝。
  八百支巨箭同时发射,其场面足以令人震撼。
  每一支巨箭,挟千斤之力飞出,撞在人身上,可以把人拦腰折断。
  鲜血在空中喷溅,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双方尚未正式接触,巨箭所带来的杀伤力,令瓦岗军魂飞魄散。
  大火,鲜血,混杂在一起。
  人喊,马嘶,交织在一处……
  李密只看得瞠目欲裂,厉声吼道:“辛文礼,小儿,敢如此恶毒!”
  这床弩是用来对付楼车、挡箭牌等重型攻城器械的武器,如今却被用到战场上,对付血肉之躯。
  李密心知,这时候断然不能停止。
  若是退后,那巨箭五百步的距离,不晓得会杀伤多少人……
  “蔡建德,带督战队上前,传孤王命令,全军冲锋,不得后退,临阵脱逃者,就地格杀。”
  床弩威力巨大,但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装射速度慢。
  三百步的距离,最多也就是发射两三轮……如果瓦岗军冲锋的速度足够快,甚至可以让床弩无法射出第二轮。
  同时,李密下令,瓦岗军的箭阵向前推一百五十步,压制荥阳军的弩阵。
  嗡,嗡,嗡……
  一排排飞蝗冲天而起,令日月无光。
  辛文礼大喝一声,“牌手向前十步,列阵!”
  刹那间,两排盾牌手上前,举盾为身后同伴遮挡箭矢。自有床弩手纷纷上前,重新装填巨箭。
  “弓箭手,抛射!”
  荥阳郡同样有弓箭手,藏于盾牌手后,向瓦岗军射击,已延缓瓦岗军的速度。
  这三百步的距离,俨然如同生死线。瓦岗军冲过去,就可以避免巨箭攻击……但是,这三百步,每一步都令瓦岗军,损失惨重。
  “弩阵后退二十步!”
  床弩吱纽纽后退。辛文礼神情肃然,大手向下一劈,“盾牌手散开!”
  刹那间,盾牌手让到两旁,嘣嘣嘣又是一连串的弓弦颤响,一排巨箭射出,只杀得血肉横飞。
  “冲,给我往前冲!”
  蔡建德一手执盾,一手握刀,厉声吼叫。
  眼前的场面,足以令他发狂。无数袍泽在血泊中挣扎,哀嚎,可是他却不能停下半步去探望。
  这个时候,只要他敢停下来,就会面临第三轮巨箭攻击。
  眼看只剩下不足百步距离,李密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狰狞笑容。荥阳军中,鼓声突然一变,变得如雨点般急促,咕隆隆隆,数百面牛皮大鼓一起敲响,犹如天雷般,响彻天地……
  原本散开的军阵,从两翼呼啦一下包围过来。
  一个个锥形阵在战场上纵横交差,把瓦岗军的本就有些混乱的阵型,瞬间撕成了碎片一般。
  瓦岗军的军卒,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里,随着那磨盘的转动,血肉飞溅,更使这疆场,呈现出惨烈局面。
  辛文礼突然发生大笑,他一提缰绳,手中铁方槊打横,“老虎,该你登场了!”
  后阵骑军中,冲出一匹踏雪狮子骢。
  四蹄雪白,在雪地中浑若一色,毛发乌黑,在阳光下折射光亮。
  马上一员大将,头戴黄金扭狮子盔,身披狮面黄金甲,腰系狮蛮玉带,掌中一对梅花亮银锤。
  “某家,早该登场了……孩儿们,随我出击!”
  那人大吼一声,胯下踏雪狮子骢,希聿聿仰天长嘶,撒蹄向前冲锋。
  “李密,还识得你家裴将军否?”


第六九章 末日(四)
  冬日的黄昏,来得早。
  酉时,天色就已经变得昏黑,视线也不那么清晰。
  从敌阵中杀出一员大将,双锤翻飞,闯入乱军之中。李密一眼认出,那金甲大将正是裴行俨,脸色顿时一变。
  裴行俨,怎么会在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裴行俨在汲郡效力,不可能出现此地。
  可是,他偏偏就出现在眼前,而且是大开杀戒。人如猛虎,马似蛟龙,双锤挂风,在乱军中横冲直撞,马前无一合之敌。在他身后,两将紧紧跟随。一个胯下马掌中一柄陌刀,生的魁梧而雄壮;一个白衣白甲白色战袍,一杆独角铜人槊,招招追命,槊槊夺魂,杀法极其骁勇。
  阚棱、柳亨!
  李密既然对荥阳垂涎三尺,对李言庆忌讳颇深,那么对言庆麾下的四大家将,当然也格外熟悉。
  阚棱,那是老对手了……
  而柳亨归附李言庆的时间相对较晚,和阚棱相比,自然多有不如。可是与别人相比,却名头响亮,甚至连在黑石关追随言庆斩将夺旗的郑大彪,也比不得柳亨的名气。谁不知道,荥阳县里的拼命三郎?柳亨在荥阳住了四五年,当然要比郑大彪抢眼。而且他是柳周臣的儿子,可柳周臣在杨庆被软禁之后,一同隐居洞林寺,是举郡皆知的保杨党。柳周臣的儿子在李言庆麾下效力,其中所包含的意义,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柳周臣保杨,可是却没有阻拦儿子为李言庆效命,明显是说明,他对杨庆并不看好。
  而李言庆把柳亨依为心腹,从某种程度上,也吸引了大批当初归附于杨庆麾下的隋室官吏。
  若非如此,李言庆想要平稳接手荥阳,会有诸多困难。
  如果全部使用四大家族的人,势必会被四大家族所控制。所以,他接手荥阳后,四大家族的人要用,杨庆的官吏也要用,这叫做平衡。有了柳亨这么一个例子,那些小吏自然也就放心不少……看看吧,连最坚定的保杨党的儿子,都可以在李郎君麾下如鱼得水,我们怕什么?
  可以说,这一年来荥阳郡稳定繁荣,多亏了柳周臣这一招妙棋。
  所以,李密也认得柳亨。
  慢!
  阚棱怎么也在这里?
  李密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祥之兆。
  荥阳人都知道,阚棱和雄阔海,号称黑白双煞,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搭档。有阚棱的地方,一定会有雄阔海。而作为李言庆最心腹的家臣,雄阔海在那里出现,李言庆一定不远。
  不好……
  李密一下子反应过来:只怕这一次,又中了李言庆的诡计。
  他虽然没能想明白李言庆是怎么说降的时德睿,可是看见阚棱出现,他这心里就多了分惶恐不安。
  没办法,那李言庆号称李无敌,可谓算无遗策。
  他在哪里?
  他藏在什么地方?
  又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一连串疑问在脑海中接连浮现之后,李密再也无法保持住先前的冷静。面对辛文礼百具连发弩,他可以冷静;眼见李言庆特有的三角阵出现,他也能保持冷静;甚至当裴行俨出现在战场的时候,李密依然可以保持冷静。但是阚棱……那神出鬼没的李言庆,究竟在哪里?
  之前明明有人看到他,出现在永济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尧城,相传是尧帝时期的都城,其历史究竟有多久,早已无从考据。
  但作为黄河流域文化的一处重要地区,位于后世安阳县高庄乡尊贵屯村的尧城县,在隆冬时间,显得格外清冷。
  四百余米长的城墙,有些残破。
  不过可以看到,那城墙上有用夯土新填的痕迹。
  城门紧闭,城里也很冷清。
  天快黑了,这尧城县里行人稀少,更令这残破的古城,透出一分衰败之气。
  一行骑军在府衙门口停下,骑马的将军跳下马来,大步流星,走进了府衙,沿途不时有人恭敬唤道:“拜见郎君。”
  走进后堂,门外有军卒守护。
  那为首的将军,急不可耐的取下头盔,往长案上一放,突然双手握拳,仰天高呼:“我受不了啦!”
  在他身后的青年,赫然正是长孙无忌。
  他抖衣袖拂去身上的风尘,笑呵呵说:“道玄,说好了你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这刚过去一半,你就顶不住了?”
  那将军,竟然是李言庆的堂弟,李道玄。
  仍有些稚嫩的面容上,显得有些狰狞,他气急败坏的吼道:“我原以为是让我冲锋陷阵,和那窦建德决一雌雄……可是,我哪会想到,养真大哥让我来这里,居然只是来冒充顶替?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行真大哥就可以留在开封,凭什么我就要在这里冒名顶替。每天穿着这一身衣甲,顶着这壳子到处走……我不服,六哥不公平,我要去内黄,我要去和窦建德老贼一决雌雄。”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看着气急败坏的李道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玄,你以为冒名顶替,就那么容易吗?
  你可知道,就因为你在这里,才使得侯君集不敢交战,兵退繁水对峙;就因为你在这里,你六哥才能在荥阳排兵布阵,没有后顾之忧;就因为你在这里,使得我荥阳两万锐士得以脱身。
  道玄啊道玄,你觉得你不重要,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这里呆一天,就抵得上十万大军啊!”
  李道玄终究是小孩子脾气,好骗!
  闻听之下,也不禁有些得意,低声道:“无忌大哥,我真有这么重要?”
  “何止是重要!”
  长孙无忌收起笑容,拍着李道玄的肩膀,“老弟,河洛之局,只系于你一身;山东之局,亦系于你一身……别看你现在不在荥阳,可是胜负之关键,就在你一人啊。”
  “唔!”
  李道玄被长孙无忌这番话,给唬住了。
  长孙无忌说:“其实,你的心思我很了解,你六哥也非常清楚。你希望建功立业,你希望斩将夺旗,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建立功业,为家族效力,并非只有搏杀两阵之间。你也看过你六哥编写的《三国演义》。刘备初期也并非没有实力,关羽张飞赵云,哪一个不是万人敌?可是刘备却流离失所,不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甚至连家眷妻小,都无法保全。
  关张赵云,是无能之辈吗?
  可刘备在得了诸葛亮后,又是什么状况。
  火烧赤壁,抢夺荆襄,更占居西川,与孙曹三足鼎立……你很聪明,但是却少了几分沉稳,你六哥一直很担心。他之所以安排你在这里,一方面是希望你能担负重任,更重要的,却是望你能沉下心来,历练心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其中乐趣,有时候更甚于搏杀疆场。”
  “真的吗?”李道彦挠挠头,“可我总觉得躲在后面,怎比得疆场厮杀来的痛快?”
  长孙无忌忍不住笑了,“道玄啊,论武艺,论搏杀疆场,论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你可比你六哥厉害?”
  李道玄摇摇头,“六哥武艺高强,勇猛无敌。
  十四岁即率部纵横高句丽,自掌兵以来,更从无败绩,我自然比不得他。”
  “可我告诉你,你六哥在高句丽时,很少亲自出手,大多数时候,借由雄阔海等人征战。
  掌兵以来,亲自上阵更是寥寥几次,若非迫不得已,他断然不会冲锋陷阵,把自己陷于险地。”
  李道玄说:“可是我看大家,都很信服他啊。”
  “大家信服他,并非因他勇猛无敌,而是因为他料敌先机,运筹帷幄。
  就好像这下棋一样,你看那兵马车跑斗得不亦乐乎,其实不过是你我手中的棋子而已。你六哥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布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看着对手落入其中,那份畅快,更甚于搏杀。”
  李道玄听罢,若有所思。
  “道玄,为将者,千人,万人,乃至十万,百万性命,系于一身。
  所以更需保持冷静,切不可头脑一热,就冲出去。你杀得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杀得千人,万人?
  可你看我,只需一小步棋……汲郡即获得安宁。你知不知道,你坐在这里,却使得千人,万人,十万人乃至更多人,保住了性命……呵呵,你现在还觉得,你在这里,是无足轻重吗?”
  李道玄,不再赘言……
  ……
  蔡水畔,战事正酣。
  瓦岗军虽占居了兵力上的优势,可是在连番强攻无果之后,也渐渐慌乱起来。从鲁郡一路马不停蹄的急行军,在陈留才喘了一口气,还没等缓过劲儿来就继续行军。到了蔡水,就立刻投入战斗。哪怕瓦岗军挟大败宇文化及之余威,也难以持久。毕竟,他们也是人,活生生的人!
  疲乏不堪,饥寒交迫。
  在经历这一番血与火的恶战,又如何能保持状态。
  而荥阳军尽起精锐,以逸待劳,战斗力何等强悍。以鸳鸯阵(亦即三角阵)为基础的八阵图变幻莫测,此起彼伏,忽而聚拢,忽而散开;忽而直线凿穿,忽而横里切断……变幻莫测的阵型,使得瓦岗军有种深陷泥潭的感觉。即便他们占有兵力优势,可无论是在全局,还是在局部,总是以少打多,处于劣势。
  裴行俨的骑军发起冲锋之后,反复撕扯,来回冲击,把个瓦岗军撕扯的溃不成军。
  瓦岗军也不清楚,他们面对的敌人,到底有多少;这一场本应轻松的战斗,究竟何时能结束……
  蔡建德带着郑挺象等人也被卷入了战团,眼看着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他们也有点顶不住了。
  “蔡将军,突围吧……”
  郑挺象手舞长枪,大声呼喊道:“贼人凶猛,不可力敌!我军疲乏,还是暂且收兵,待来日决一死战。”
  也是他嗓门大了一点!
  不过很正常,耳朵里充斥的全都是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哀嚎声……
  郑挺象不大声叫喊,根本无法让蔡建德听得真切。
  蔡建德终于听到了郑挺象的呼喊,同时也听到了,从己方阵中,传来的悦耳铜锣声。说实话,他也快顶不住了……在八阵图里搏杀的滋味真的很难受。虽然他也斩杀了几十人,可面对着始终不见减少,而且凶猛无比的荥阳军,蔡建德也觉得力不从心。浑身上下,几十处伤口,如果不是他身穿重甲,恐怕已命丧黄泉。如果可以选择,蔡建德更愿意和几十倍于己方的隋军交锋。
  眼前这些荥阳军,也是隋军。
  可任谁都清楚,这支隋军不同于普通的隋军。
  因为在这些人的心中,有一个无法击倒的神灵,那就是李言庆。
  只要李言庆活着,这支隋军的战斗力,就会随着战斗,不断提升,不断完善,最后直至无敌。
  “收兵,收兵!”
  蔡建德嘶声大吼。
  只是,郑挺象刚才的叫喊声,虽然令蔡建德清醒过来,却又吸引过来了一个煞星。
  裴行俨!
  当年郑挺象,也是隋军将领,官拜牛渚口鹰扬府鹰击郎将,是裴行俨的副手,驻守金堤关。
  正是因为郑挺象的出卖,才使得裴行俨丢了金堤关。
  如果不是李言庆及时赶到,和辛文礼合力将裴行俨救出,裴行俨只怕早就变成冢中枯骨。
  然则,他最心爱的火儿,那匹赤炭火龙驹,却战死于牛渚口。
  这在裴行俨心中,一直是一个无法抹去的耻辱。听到熟悉的声音,裴行俨抬头循声看来,一眼就发现了郑挺象。
  裴行俨,乐了!
  双锤一分,一招双鬼拍门,将两员瓦岗将领拍翻在地。
  胯下马长嘶一声,就见踏雪狮子骢噌的一下窜出去。裴行俨满脸血污,面目狰狞可怖,气沉丹田一声怒吼:“郑挺象,还记得你家将军吗?”
  人马合一,双锤翻飞,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扑向郑挺象。
  郑挺象正准备和蔡建德突围,听得有人呼喊,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却不要紧,只吓得郑挺象魂飞魄散。别人不晓得裴行俨有多厉害,他在裴行俨麾下当了两年副手,又岂能不知?
  这裴行俨在金堤关时,号称万人敌,俨然霸王重生,温侯再世一样。
  同时,郑挺象也非常清楚,裴行俨对他,是怎生的怨恨……
  “蔡将军救我!”
  郑挺象不敢和裴行俨照面,拨马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嘶声大喊。
  蔡建德闻听,忙扭头看过来。就见一员大将浑身浴血,朝着郑挺象扑去。而郑挺象趴在马上,眼见着就要被对方追上。蔡建德和郑挺象的关系挺不错,眼见郑挺象遇险,又岂能袖手旁观。
  他不认识裴行俨,但也知道,裴行俨的厉害。
  手中大刀劈翻一名荥阳军,蔡建德厉声吼道:“隋狗,休伤我友。”
  话到,人到,刀到!
  蔡建德既然被称为李密麾下的第一勇士,自然又其非凡之处。想当初翟让何等勇猛,还不是被他一刀斩杀。这一刀,是又快又狠又猛,势大力沉,挂着一股风声,呼的罩住裴行俨。
  裴行俨眼见就要追上正挺闲,没想到却被蔡建德拦住。
  心头顿时火起,怒吼一声,“狗贼,滚开!”
  双锤一分,左手锤一招铁门闩,右手锤一招泰山压顶。胯下狮子骢更借势窜起,人借马势,马借人威,只听铛……噗……蔡建德手中大刀被崩飞出去。他另一只手举盾相迎,就听一声巨响,盾牌炸开,四分五裂。
  大锤砸在他的天灵盖上,同时胸口被裴行俨左手锤敲中。
  顿时,脑浆迸裂,胸骨尽碎……
  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辛文礼突然高举铁方槊,厉声喝道:“放焰火,儿郎们,随我出击!”


第六九章 末日(五)
  蓬——
  蓬蓬蓬……
  五彩绚烂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
  寂静无声的山道上,陡然间喊杀声四起。从黑石渡至黑石关,必由云堆山回旋而下的羊肠小道经过,行走在群峰林立之中,悬崖对峙。而黑石关就位于这小道的尽头,三向勾连,与邙岭对峙,成为巩县、洛阳、荥南地区的中枢要地。
  天黑以后,单雄信命精卒渡河,悄然无声的形如这羊肠小径。
  小径长约有十八里,据探马侦查得知,如今留驻于黑石关的兵马并不算多,其主力几乎都集中于南面关隘。于是这东面关卡的防御相对松懈,加之天冷,甚至连巡逻哨卡全部取消。
  此,天助我也!
  单雄信下令,马裹蹄,口衔枚,迅速通过黑石关小径,兵临黑石关下。
  同时,他也多了份小心,让先锋军大约八百人先行出发,待先锋军抵达小径中央,大军再随后跟进。前锋军和主力相距大约五里,可以保证前后呼应。一俟遭遇埋伏,先锋军会阻挡住敌军的攻击,而后主力迅速撤出,在黑石渡口列阵迎敌,给予敌军以凶猛的迎头痛击。
  单雄信也是吃亏多了,不得不如此做。
  当先锋军进入小径之后,一路并无任何阻碍,单雄信这才放心,命大军进入小径,准备接应。
  按照单雄信的想法,小股人马为先锋,可以使黑石关守军失去警惕性。
  如果他们出关交战,则后军顺势扑击,将黑石关一鼓作气拿下……如若黑石关守军不出战,那也简单。小股兵马可以立稳脚跟,待主力抵达之后,向黑石关发动总攻,一举将之攻克。
  总之,在单雄信看来,此战必胜。
  然而当大军进入小径后,单雄信的眼皮子,开始跳个不停。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心绪不宁。也许是被李言庆设计的怕了,以至于越临近黑石关,他心里越是紧张。亦或者……自己不应该冲在最前面,坐镇中军,也许更安全一些吧……
  “快,大家快跟上去,前锋军如今已接近黑石关,儿郎们加快速度。”
  单雄信有小聪明,心里拿定主意后,他拨马到路旁,做鼓励状,不断催促麾下兵马加快速度。
  在军卒的眼中,单雄信这样做无可厚非。
  可实际上,单雄信却借此机会,退后到了后军之地。
  当兵马行进到小径中央的时候,山崖两边,突然出现绚烂焰火。
  澄亮的焰火,将小径照应的通通透透,从山崖两侧的丛林中,突然出现了一排排弓箭手。
  而在黑石关方面,更传来响彻苍穹的喊杀声。
  火光中,一个青衫文士,站在山崖上的一定黄罗伞下。外罩一件月白色鹤氅,手里拿着一支折扇,刷的打开来,青色锦缎子扇面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运筹帷幄!这大冷天,青年似不觉得寒冷,还摇了两下扇子,这才朗声道:“单通,敢犯我关城,薛收侯你多时!”
  话音未落,薛收把手中折扇一合,向小径一指:“放箭!”
  刹那间,箭矢如雨,破空袭来。
  本有些慌乱的瓦岗军,遭遇这箭矢袭击,顿时惊慌失措。
  单雄信还算保持了几分冷静,迅速观察了一下之后,大声喊道:“兄弟们,贼人无多,冲上去,尚有生路。”
  山坡有些陡峭,可并非无法攀岩。
  粗略一看,荥阳军不过千余人而已,而且多是以弓箭手为主。
  若冲上去的话,说不得还能将对方击溃。如果能拿住薛收的话,这黑石关,自然是不攻自破。
  单雄信知道,薛收是李言庆的兄弟,智谋过人。
  此人出现在这里,恰好从某种程度上说明,李言庆并不在黑石关。
  既然李言庆不在这里,我又岂能怕你一个小小的薛收?单雄信想到这里,举槊遥指山坡,下令麾下兵马攻击。
  两轮箭雨过后,山坡上的隋军,突然停止射箭。
  瓦岗军顺势发动攻击,爬到半中腰时,忽闻薛收大喝一声:“放滚木礌石。”
  随着薛收这一声令下,就见山坡上骤然火起。一根根一人合抱不过来,长约两米,重达数百斤,通体抹着桐油的滚木,轰隆隆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瓦岗军被砸的惨叫不停,有运气不好的,被那燃烧的滚木从身上碾过去,全身都跟着烧起来,变成火人一样。这种滚木的威力不但巨大,最可怕的是冲下山坡,落在小径中,很快就使小径出现拥堵。步卒或许还不受影响,可是骑军的战马,遭遇这种火木袭击,顿时惊了,希聿聿长嘶,乱蹦乱跳,又使得无数人,无辜惨死。
  单雄信勃然大怒,持槊就准备亲自上阵……
  可就在这时候,有探马来报:“启禀大将军,前锋军在黑石关下全军覆没,从黑石关杀来一支人马,其主将就是那王伏宝。”
  王伏宝?
  单雄信一惊……
  王伏宝不是去荥阳了吗?怎么会在黑石关?
  事到如今,单雄信就算是再莽撞,也知道自己中计了!也许从一开始,隋军从嵩高县撤兵,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
  眼见着小径上越发拥塞,为躲避战马踩踏,为闪避那从天而降的火木,瓦岗军四散奔逃。
  单雄信心知,攻取黑石关,显然已经成了空想。
  好在自己还算谨慎,在黑石渡口安排有兵马守护。否则被对方抄了后路的话……
  “撤兵,撤兵!”
  单雄信拼命拉住了一匹受惊的战马,翻身跨上,就往黑石渡口逃窜。
  他这一跑,这瓦岗军就更乱了!主将都跑了,我们还打个什么?留在小径上的瓦岗军,跟着单雄信撒丫子就走。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那些爬到山坡半中腰的瓦岗军。攻上去,是死;往下走,还是死。且不说这山坡陡峭,只是从那山坡上落下来的滚木礌石,就足以要人性命。
  “莫再丢了,莫再丢了!我等愿降……”
  有聪明的瓦岗军,躲在石头后大声呼喊。有第一个人叫喊,那就有第二个人效仿。很快,近千名被扔在山坡半中腰的瓦岗军,把军械一丢,趴在山坡上,五体投地似地,大声叫喊。
  没办法,不这样就要被滚木礌石砸中。
  趴在雪地上虽然冷了点,可至少可以多一份保障。
  薛收一摆手,滚木礌石同时止息。有嗓门大的军卒上前喊道:“趴在地上,休得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此时,小径上已乱成一团。
  战马奔腾跳跃,军卒抱头鼠窜,踩伤蹋死者,不计其数。
  “薛郎君,单雄信跑了!”
  薛收站在黄罗伞盖下,脸上露出一抹冷森森的笑容,“跑?我煞费苦心做出这么一个陷阱,若不让他掉几层皮下去,岂不是显得我手段不高明?立刻发射焰火箭,是时候全面出击!”
  十名亲兵,抽出箭矢,弯弓搭箭。
  那箭头上,插着一根竹管,下面有长长的引线。用火折子将引线点燃,嗞嗞火星四溅。十支鸣镝直窜云霄,在半空中炸开,烟花飞舞,煞是壮观。黑石渡口方向,立刻传来隆隆战鼓声……
  ……
  蔡水畔,数十朵焰火在空中绽放,极为醒目。
  李密抬头看去,脸色铁青,从楼车上下来以后,翻身就跨坐马上,“收兵,立刻鸣金收兵。”
  铜锣声响,战场上的瓦岗军,纷纷后撤。
  可你攻出来容易,想要撤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八阵图犹如一个巨大的泥潭,死死拖住了瓦岗军撤退的脚步。虽鏖战多时,可荥阳军的阵型却没有散乱。一边攻击,一边随着阵型的变化,不断前进。速度虽然不算快,却让瓦岗军每撤退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而在八阵图外围,裴行俨、辛文礼、柳亨、阚棱四人率骑军盘旋不停。不少瓦岗军从阵中突围出来,迎面却是如同雨点般的箭矢射来,死伤无数。
  蔡建德,被裴行俨一锤轰杀。
  郑挺象弃马而逃,混在溃兵之中企图逃窜,却被迎面冲来的柳亨一槊拍翻在地。没等他起身,一队铁骑就风驰电掣般掠过。一百匹马,四百只蹄子从郑挺象身上踩踏过去之后,地上只留下一堆看不出模样,血肉模糊的烂肉……
  太惨了!
  蔡水冰面都变成了血红色,在火光照映下,透着诡异之色。
  李密不敢再逗留,忙下令收兵。可铜锣声响起之后,瓦岗军没能从战场上抽身而出,却引来一支兵马,从后军杀入。
  为首大将,黑盔黑甲,胯下一匹乌骓马,掌中青锋槊。
  “李密,罗士信在此,留下狗头再走。”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罗士信想要冲击李密后军,并非容易之事。李密也是熟读兵书,通宵各种战阵的人,他在列阵时,对于后阵的防御,素来看重。可现在,李密的后军却是一触即溃。
  战场上的溃败,令疲惫不堪的瓦岗军早就如惊弓之鸟。
  随着收兵鸣锣,后军已开始散开,准备撤退。罗士信这时候杀出来,俨然如同一头猛虎,冲进早已慌乱不堪的羊群里。羊本来就不是猛虎的对手,再一慌乱,那里还有心思上前迎战?
  几乎八成以上的瓦岗军都认为,这次恐怕是上当了!
  加之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也看不清楚罗士信究竟带了多少兵马。反正是一队铁骑冲击过来,如同一架绞肉机似地,所过之处杀得瓦岗军节节败退。前面退不下来,后面又挡不住。李密在中军见识不妙,也无心再战。在亲兵的护卫下,李密裹在中军,狼狈而走。早上,他兴致勃勃兵临蔡水畔,恐怕是没想到,会遭遇如此惨败……此时,李密惊慌如丧家之犬。
  “抓到李密了!”
  战场上,突然传来一阵高呼。
  仍在和隋军拼死搏杀的瓦岗军听闻,顺着声音看去,就见瓦岗军中军大纛,已不见了踪影。
  一员大将,马上搭着一个人,影影憧憧,与李密的模样非常相似。
  密公被抓了?
  瓦岗军将领脑袋嗡的一声响,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抢过来,而是……跑!
  到这时候,谁也不会再当什么孝子贤孙。连李密都被抓走了,我们还他妈的在这里打个什么?
  能跑的,立刻是一哄而散。
  跑不掉的,则顺势丢掉兵器,往地上一坐,双腿一盘,双手抱住头,大声叫喊道:“投降了,投降了!”
  被亲兵裹挟而去的李密,听闻勒马回头看去。
  他很想返回告诉瓦岗军的士卒们,自己并没有被抓。
  可这乱军之中,谁又会相信?
  “大王,快走吧……再不走的话,只怕就走不了啦!”
  亲兵拉住李密的马缰绳,大声吼道:“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杀出去再想办法。”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密一咬牙,催马就走。
  这种时候,若继续逗留蔡水畔,恐怕迎接他的,只剩下灭顶之灾了……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小,直至无有。
  眼见快到子时了,旷野中突然起了风,气温陡降。
  李密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奔走,甩掉了荥阳军的追击之后,找到了一处避风的疏林,才算停下来。
  清点一番,身边兵马只剩下数百人。
  蔡建德死了,郑挺象死了,还有……李育德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凶多吉少。
  此一战,李密损失惨重,五万大军,死伤不计其数,逃亡者更难以计数。亲兵点燃篝火,李密坐在火边,感受着篝火散发出的热气,这苍白如纸的面孔,才算是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大王,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密的侍卫长捧着一碗热汤,端到李密跟前。
  喝了一口热汤,努力平定了一下心中的慌乱之情。李密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我们去浚仪。”
  李密深吸一口气,呼的站起身来,“传令下去,让大家立刻出发,我们前往浚仪。”
  “可是,这马上要起风了啊!”
  李密拍了拍侍卫的肩膀,“孤当然知道要起风了……我们现在启程,虽有些困难,可是却能摆脱贼兵的追击。这么大的风,贼兵恐怕也无法追上来吧。趁此机会,我们赶赴浚仪,然后召集兵马,再与贼军决战。”
  浚仪,是由李密心腹大将王伯当镇守。
  李密相信,时德睿会投降,但王伯当一定不会投降。
  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也想不明白,时德睿怎么就投降了呢?出击宇文化及的时候,时德睿还信誓旦旦,看不出半点要投降的端倪。可自己大获全胜,他却突然投降,究竟是怎么回事?
  隐隐约约,李密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可究竟是怎样的蹊跷,他又无法想出头绪……
  也罢,待孤来人将那时德睿生擒活捉之后,再向他询问其中的真相吧。
  大家喝了几口热汤,多多少少有了些力气,于是在李密的催促下,纷纷起身,再次开始赶路。
  过了子时,风越来越大。
  北风呼啸不止,更下起了鹅毛大雪。
  李密一行人往浚仪走,正是顶风而行。这一路上可谓步履维艰,半路时,李密马失前蹄,还摔伤了腿。更惨的是,他那匹战马也断了跟腱,无法继续赶路。李密咬着牙,拄着一杆长矛,在侍卫的搀扶下继续前进。
  只是,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强。
  快寅时,这雪花漫天飞舞,几乎让人无法看清楚前方的道路。
  “大王,前面好像有一座寺庙,咱们却歇息一下吧。”
  说起来,这连日急行军,不仅仅是令瓦岗军疲惫不堪,李密自己,也深受其苦。如果说,之前他是硬挺着一股气,那么如今在这风雪走行进两个时辰,接近四个小时,已经达到了极限。
  李密真的走不动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有那死里逃生后的虚弱。
  见风雪如此狂暴,想必那辛文礼等人,也难以追上来吧……其实,李密之所以坚持要赶路,倒也不是担心辛文礼裴行俨。他是担心李言庆!阚棱和柳亨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李言庆一定回来了!他设计了一个如此巨大的陷阱,等着自己前来。可从头到尾,李言庆都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如果言庆真的出现了,李密反而不会害怕!问题就在于,这家伙没有出现,这才让李密,更感到恐惧。这家伙布局之老辣,心思之缜密,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
  自己二十一岁时在干嘛?
  当时李密也是被杨素誉为神童,却只是杨玄感的幕僚。出个谋,划个策,也许得心应手,可若说起这等老辣的布局,是万万想不出来的!李言庆一时不出来,李密就担心一时!不过现在已脱离了开封,想必李言庆也奈何自己不得。这心思一松懈下来,李密可真就撑不住了。
  “也好,且歇息一下吧。”
  李密点点头,几乎是挂在侍卫的身上,往前走。
  正如侍卫所言,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寺院。不过连年战火,这寺院也已经荒废了……残垣断壁,看上去令人极为心酸。如此天气,看着如此残破的寺院,联想自己的惨败,李密心酸不已。
  迈步走进山门,却突然间听到大雄宝殿中,传来一连串兵器的碰撞上。
  紧跟着,两名侍卫从大殿中飞出来,有人怒声喝道:“瞎了眼的狗东西,竟敢在某家面前张狂。”
  这声音好熟悉!
  李密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也不知道从从哪儿窜出来了一股力气,推开搀扶他的侍卫,拄着长矛紧走两步。
  “大家都住手……”
  他站在大雄宝殿外,颤声问道:“里面的人,可是三郎?”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大殿中冲出来。
  来人身高大约在八尺上下,身体很魁梧,生的极为英武。月白色战袍上,沾染着斑斑血迹,跨刀挟弓,手中紧握一杆银枪。
  他在大殿台阶上,看到李密的一刹那,也愣住了!
  半晌后,只见来人三步并作两步,从台阶上窜下来,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匍匐在李密的跟前。
  “王勇该死,有负大王所托……王上,浚仪……失守了!”
  李密闻听,脑袋嗡的一声响,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哇的喷出鲜血,一头就栽倒在侍卫怀中。


第六九章 末日(六)
  大雄宝殿里的那尊佛像,金身早已褪去,看上去很残破。
  一面山墙倒塌了一半,使得半边屋顶也随之坍塌。不过整体而言,遮风挡雪的作用还有,只是殿内的面积,减少很多。透过山墙向后看,有一个大约十来亩左右的空地,两边有几座残破的厢房。再往后,则是一座类似于藏经阁一样的木楼,只是木楼已经完全损毁,成了一座废墟。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使得寺庙中不缺柴火。
  大殿里,厢房中都有火堆燃起,给这寒冷的冬夜,平添几分暖意。
  篝火上吊着一个破烂的锅子,里面是用麦饼熬制的稀粥。李密缓缓行来,胸口的郁闷之气,也随之减弱许多。
  睁眼看去,就见那残破的独眼佛像,正低头凝视。
  李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呼的从草堆里坐起。
  “王上……”
  王伯当连忙上前,搀扶住李密。
  李密怔怔的看着王伯当,脑袋里却成了一锅粥。
  三郎怎么会在这里?对了,我刚才昏过去了……好像昏过去之前,三郎对我说了什么话呢?
  这会儿李密的脑子全乱了,乱得有些不知所以然。
  把王伯当可吓坏了,他见李密目光呆滞,直勾勾的看着自己,还以为李密这是怒极攻心,得了什么魔怔。
  连忙摇晃李密,“王上,您说话啊……王上,您这是怎么了?”
  “三郎,你别再晃了,再晃孤可就要散架了。”
  李密连忙开口,指着王伯当,片刻后又拍着自己的额头道:“三郎,孤这会儿有点乱,莫吵闹,让孤想一想……对了,你不是坐镇浚仪,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孤这是……怎么了?”
  “王上,您真的没事?”
  “孤无大碍,只是头有些昏沉。”
  “臣熬了些麦粥,王上要不先喝几口,歇一歇再说话?”
  李密闭上眼睛,片刻后点点头,“也好!”
  这荒山野岭,也没有什么餐具。王伯当就用自己的头盔,成了几勺麦粥,递给李密食用。若放在平时,李密怎可能受得了这个?可现在,他肚子也着实饥饿,顾不得那许多的规矩。
  一头盔麦粥喝下去,精神好转许多。
  李密看了看大雄宝殿里,大约有几十个人。
  “王上,兄弟们都在后面的厢房里休息,外面还有几十个兄弟警戒,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三郎,这到底是……”
  王伯当跪坐在李密面前,把前因后果,详细解释了一遍。
  原来,王伯当本奉命出镇浚仪。开封失陷后,他曾想要复夺开封。不成想酸枣李公逸突然传来消息,说汲郡苏定方趁天寒地冻,大河冰封之际,跨河攻打白马。于延津斩王德仁麾下大将张亮。
  李公逸请求王伯当监视通济渠以西的隋军,而后率部前往支援。
  开封虽然重要,但延津更重要。那是瓦岗寨的门户,一旦有失,势必造成瓦岗军的全面混乱。
  而且李密在梓潼山大胜宇文化及的消息也传来,王伯当觉得,李密反正不日就会返回,如今时候,还是以稳定为主。故而他分兵前往酸枣驻扎,以监视通济渠对岸,隋军动向。本来,一切都很好,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冲突。李公逸兵至延津,苏定方立刻退过大河,坚守黎阳仓。
  李公逸无法出击,同时又不能弃延津不顾,于是只能暂时留守延津。
  王伯当在浚仪,焦急的等待李密回军。
  就在今天下午,天黑之前,他得知李密在蔡水畔和荥阳军决战,就想着率兵赶到蔡水支援。
  可哪知道,他刚要出兵,浚仪城外却来了一群残兵败将。
  说是隋军自原武出击,攻克了酸枣。
  王伯当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于是下令开城放行。也就是他这个命令,酿成了浚仪的惨事……
  城门一开,那些所谓的残兵败将,立刻闯进城门,占住了城门洞。
  为首的大将,正是李言庆麾下第一家臣,雄阔海,雄黑子……别说是王伯当,就连李密都没有想到,李言庆会在荥阳郡。当所有人都以为李言庆还在尧城坐镇,和窦建德决一死战的时候,李言庆却亲率三千精卒,以八百墨麒麟为先锋,神兵天降,出现在了浚仪城外。
  王伯当一开始没有觉察到李言庆的存在,也没有发现抢占住城门口的,竟然是以雄阔海为主的墨麒麟。所以,他指挥人马想要夺回城门,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调集城中所有的兵马。
  等到王伯当发现李言庆的时候,李言庆率领三千精卒,已经杀进浚仪……
  由此,也可以看出一个问题。
  李密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但却不是一个出色的领导者。他总是能发现一些人才,却又不肯轻易放权。不可否认,王伯当的确是对李密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也许他是一员出色的战将,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是王伯当的特长。可若是让他为一军统帅,却远远达不到要求。
  正是因为王伯当的疏忽,等到他发现李言庆的时候,已经无法在调集兵马。
  李言庆入城之后,立刻兵分三路。
  梁老实率部直扑库府,雄阔海则领墨麒麟,攻打校场。李言庆亲率两千人,向府衙冲击,把王伯当的指挥系统,瞬间全部切断。王伯当虽然勇猛,可府衙里又能有多少人?只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座府衙就被攻陷。而屯军校场,更竖起了白旗,归附于雄阔海指挥。
  ……
  王伯当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羞愧之色。
  不过李密却似乎没有在意。
  他半眯眼睛,片刻后轻声道:“如此说来,那李言庆如今,在浚仪?”
  “正是!”
  李密突然笑了,仰天一声长叹。
  “这李言庆布局之周密,俨如妖人。
  我以前以为没有低估他,可现在看来,还是小觑了此人。但只这一次布局,足以见此人手段……
  三郎,浚仪丢失,怪不得你。恐怕就算是我在那里,也会被他设计……此人行一步,望十步,非数十年的阅历,绝难达到。偏偏这家伙才刚过了双十,我不如他,我真的不如他啊!”
  他能怪王伯当吗?
  莫说王伯当现在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就算是换一个人,他也无话可说。
  事实上,他李密不也在蔡水上了李言庆的当吗?裴行俨的出现,李密失了方寸,而阚棱和柳亨,则使得李密疑神疑鬼。若非如此,他断然不会轻易收兵,使得罗士信钻了空子。说到底,他的确是害怕李言庆……当时在蔡水畔,他疑神疑鬼,匆忙间下令收兵,以至于阵脚大乱。
  可实际上呢?
  李言庆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在蔡水战场上。
  浚仪一失,济阴、东郡大门洞开。王德仁此前驻守白马,已露出不臣之意,只怕现在,更不会再听从自己的命令。
  若现在李密前往白马,迎接他的,肯定是王德仁的屠刀。
  说不定,现在王德仁正愁着,如何与李言庆谈判呢……自己若是过去的话,恐怕正合了王德仁的心意。
  “三郎,你莫要自责,浚仪之失,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也是我小觑了那李言庆,太急于求胜。若孤回军时,先驻扎浚仪后,再图谋开封,也就不至于有今日之败。不过,李言庆既然在荥阳,那尧城的李言庆,又是哪一个?哈,这李言庆莫非真有妖法,可以分身不成?”
  李密自嘲似地一笑,看着熊熊篝火,不在说话。
  好半天,王伯当低声道:“王上?”
  “啊……刚才想事情,一时间有些分神了!”李密摆摆手,轻声道:“孤现在是奇怪,时德睿怎会突然投降呢?这里面……似乎别有蹊跷。对了,你刚才叫孤,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上,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密想了想,苦笑道:“我知你想法,可是想去投阳城?”
  王伯当说:“单通驻守阳城,麾下尚有八千精卒。若再算上偃师鲁将军手下,恐怕……”
  “三郎啊,阳城恐怕是去不得了!”
  李密轻声道:“那单雄信不是你,他本是翟让手下,对我素来多有不服。当初我斩杀翟让,靠着武力让他暂时臣服,但他对我,绝不会……此人生就反骨,我得势时倒还好说,但现在,我若去阳城,必遭其毒手。单通甚有可能背我而去,他若一反,鲁儒宗只怕也难保性命。”
  “那我们……”
  李密说:“咱们去关中!”
  “关中?”
  李密似下定决心,咬牙切齿道:“山东局势,已难以挽回,我们再想立足,恐怕已非常困难。如今之计,唯有先投关中……那李渊当年曾尊我为兄,我若相投,他一定会重用于我。
  待时机成熟,咱们借关中之力,杀回东都,到时候在与李言庆决一雌雄。”
  王伯当不是个甚有主意的人,可却隐隐觉得,李密即便是去了关中,恐怕也难以达成心愿。
  没错,李渊当年的确是尊李密为兄,可那时候是什么状况?
  李密占居瓦岗,乃天命之人。
  麾下雄兵数十万,战将如云。其治下地盘,更是包含了整个山东地区,甚至延绵至江淮之地。
  天下群雄,谁不拜服?
  然则现在呢?
  兵不过数百,将不过王伯当一人。
  更无容身之地……而李渊已获禅位,登基称帝,坐镇关中,得关陇贵族支持,麾下雄兵数十万,战将如云,正好和李密调转过来。王伯当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却不代表,他是一个傻子。
  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李密……
  若把事实陈述,只怕李密会一蹶不振。
  反正从这里到关中,路途千里。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说服李密改变主意,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上,您连番恶战,恐也疲乏了。
  且好生休息……这么大的风雪,李言庆肯定不会追上来。待天亮之后,咱们就设法前往关中。”
  “也好!”
  李密真的累了。
  他倒在草堆里,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
  大殿外,北风呼号,风更加强猛。
  王伯当同样很疲惫,于是怀抱弓箭,把长枪和横刀放在身边,就坐在那断了腿的香案旁边,闭目养神。
  这一夜,雪很大,风很急……
  黎明时分,风雪止息。
  王伯当睁开眼睛,看李密还在熟睡,于是轻轻站起身来。
  他把弓箭负好,抄起长枪,拿起头盔,准备到后院的水井中取些井水洗漱。
  推开大门,王伯当迈步走出大殿。
  可是一出来,他立刻觉察到有些不太对劲。
  银枪在手中滴溜溜一转,王伯当警惕的向四周巡视。那些警戒的人呢?为什么,一个不见?
  忙迈步往台阶下走,脚下突然一个趔趄,王伯当险些摔倒在地上。
  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王伯当连忙低头看去。却见台阶上,倒着一具尸体,哽嗓咽喉处,插着一根利箭。
  王伯当倒吸一口凉气,仔细向院中打量。
  他这才发现,院子里有几十具尸体,整齐的陈列在山门内。
  不过,一夜风雪,把这些尸体都掩盖起来。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无法觉察。
  刹那间,一股凉气从腰脊处顺着后脊梁骨往上窜。王伯当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山门前,向外面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雪白。
  白皑皑一片雪地上,整齐排列着一排排军卒。
  不过这些军卒的装束很奇怪,身上披着厚厚的白布棉大氅,头上还带着风帽,令人无法看清楚相貌。
  静静的立在寺庙外,如同雪中的幽灵。
  王伯当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慢慢的往寺中后退。
  也就在这时候,那些白色幽灵,突然间想前移动。脚踩厚厚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诡异声息。
  一匹神骏的黑色龙子马,出现在白色幽灵后方。
  那马上,端坐一人,黑色衣甲,外罩黑跑,头戴乌金盔,脸上覆盖着一张只露出嘴和下巴的黑色面具。
  在龙子马前方,四名魁梧巨汉,并排而立。
  马上之人摘下风帽,面具后那双若星辰璀璨般的眸子,精光一闪。红唇微微上翘,露出一道非常好看的弧线。
  他在马上微微一欠身,手中沉香槊遥指王伯当。
  “勇三郎,敢问密公,可曾起身否?
  李言庆在此恭候多时,还请三郎禀报密公,就告诉他……李言庆前来,要取他项上人头!”


第六九章 末日(七)
  王伯当的脸色很难看,攥紧银枪,向四面眺望。
  山门正面,隋军成扇形陈列,大约有两千人左右。虽然一个个无法掩盖住脸上的疲惫之色,精神却显得格外旺盛。特别是那士气,很明显正处在巅峰状态,手持兵器,默默的列阵。
  两千人?
  似乎也并非没有机会啊!
  王伯当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不过当目光落在雄阔海四人身上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大了!
  李言庆既然亲自领兵,毫无疑问,他那名震河洛的墨麒麟亲随,一定也在这里。
  或许,可以从后面撤走?
  这样一来,只要自己带人在前面挡住李言庆的话,密公就还有逃生的机会……这念头刚一起,王伯当下意识的将银枪枪头,低垂了三寸左右。
  李言庆清冷道:“三郎莫非想借一人之勇,阻我大军,以为密公逃生争取时间?
  若如此的话,还请三郎弃了这个念头。寺院后面,有罗士信恭候。士信对密公恨之入骨,当年密公设计伏杀张须陀张将军之仇,他至今仍耿耿于怀。我可以保证,密公落入士信之手,定生不如死……三郎休要再犹豫,快请密公出来,我好送他上路,否则休怪我下令强攻。”
  言庆的话语,说的非常清楚。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而我也不准备讲什么仁义道德。
  大雄宝殿的门,吱纽一声开了,李密在侍卫的簇拥下,从里面走出来。与此同时,在后院厢房里休息的瓦岗军,也纷纷涌来。不过当他们看清楚眼前的局势,一个个不禁是面无人色。
  李密睡了一觉后,精神多多少少好转许多。
  不过脸色依然显得很苍白,一双细长如同鹰隼般的眸子里,透着几分英雄末路的迟暮光彩。
  “王上……”
  “三郎,此时此刻,莫再唤我王上……还是唤我先生的好!”
  想当初,丘怀义告密,只是化名刘智远的李密,不得不狼狈而走,幸得王伯当派人将他接纳。
  也就是在那时候,李密高谈阔论,规划前景,令王伯当举族敬服。
  王伯当更尊李密为老师,心甘情愿的把兵权交出。不仅如此,他更率举族数百口人为李密效力,言必称‘先生’,对李密始终保持着师执之礼。及后来李密称王,似有些志得意满。
  对王伯当称呼他‘先生’,虽未说什么,可总是不太舒服。
  当时在李密麾下效力的魏征,觉察到了李密的想法。于是在私下里和王伯当委婉劝说,王伯当才改‘先生’之称,而尊‘王上’之号。不过到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过往云烟。李密觉得这‘王上’二字,极为刺耳,反倒有些怀念当年,王伯当称呼他先生的日子。
  “先生……”
  王伯当心里一暖,眼泪差点掉下来。
  原本有些动摇的心,顿时有坚定起来,握紧银枪,退到李密身前。
  “密公,恕在下甲胄在身,无法施礼。”
  言庆在马上微微一欠身,抬手将覆在脸上的假面摘下,露出那清秀俊逸的面容。脸上,始终带着一丝笑容,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为了这一天,言庆等了很久。如今,他真的做到了!
  这,算不算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中的大boss呢?
  李言庆和李密没有恩怨,而且不管李密品性如何,对于李密的才能,李言庆始终都未曾小觑。
  说实话,李密不容易!
  从一个世胄子弟,变成反贼,举家灭亡。
  之后隐姓埋名,又是妻离子散的结果,而后孤身投奔王伯当,带领大家前往瓦岗寨。从一开始被翟让看重,到后来遭受猜忌,甚至是打压,一步步走过来,最终成就了他魏公之名。
  隋室之亡,亡于三征高句丽,亡于杨广的理想化,亡于那些野心家……
  但不可否认,真正动摇了隋室根基的人,正是眼前这个相貌清癯,看上去很有几分书卷气的男子。他纵横山东,波及江淮,威胁东都,令各路义军纷纷臣服,令这天下,变得更乱。
  只是,李密可以挑动天下风雨,却无法坐稳江山。
  仔细想想,这个人的性子,真的和三国演义里袁绍很相似。他们是枭雄,但绝非一位雄主。
  后世影视剧里,常丑化李密。
  说他好色如命,为了女人换取江山,还有一部电视剧中出现李密在两军阵前,让女人擂鼓助威的情节。大丈夫需好色!无色不成大丈夫……好色?李言庆还真不会生出反感。事实上哪一个帝王不好色?李渊也好色,李世民同样好色,李密就算好色,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而且,他没有因为女人,而去影响大事,那纯属胡说八道。
  李密倒是亲自去擂鼓,而且槌法很不错。至于那野史中怎么就编出李密好色的故事,只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言庆很敬重他,但从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就注定了无法和李密走在一处。
  李密说:“郎君看来已下定决心,要将我留下来。”
  李言庆揉了揉鼻子,不置可否……
  “一直以来,我一直心存一个疑惑,不知李郎君可否为我解惑?”
  “不能!”
  李言庆能猜出李密想要问什么。
  前世几十载宦海沉浮,这洞察人心思的本事,倒是没有落下。
  言庆回答的斩钉截铁,令王伯当勃然大怒。不过,李密愣了一会儿,突然间仰天大笑,“我明白了!”
  “明白了,请密公上路吧!”
  “李郎君,我有一肺腑之言,今日且赠与郎君……郎君欲杀我,恐非是为恶李某,而是难以抗命……不过,郎君以一身,担四百镇之怨,这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还请保重。”
  说罢,李密朝着言庆一拱手,苍白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李言庆一怔,但旋即就明白了李密这话中的意思。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瞳孔一缩,脸色也微微一变。此前,他只顾着谋划除去李密,却……
  眯着眼睛,他静静的看着李密。
  此时此刻,言庆才算真正领教了李密的高明之处。
  这一句话出口,只怕日后,会在自己心中,埋下一个阴影吧。
  “密公,请上路吧!”
  “李言庆,久闻你射术无双,可敢与俺斗箭?”
  王伯当突然大声叫喊,“我若败了,任你宰割……我若胜了,还请你放密公一条生路。”
  “三郎,休得开口。”
  李密连忙制止,但下意识的,还是向李言庆看了一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言庆敢不敢迎战呢?言庆揉了揉鼻子,手中沉香槊一转,横搁马鞍桥上。
  “三郎忠勇,实真英雄……
  大黑子,尔等待会儿要请三郎与密公好好上路,莫怠慢了他们。”
  说着话,李言庆一抖缰绳,旁边一个少年连忙抓住辔头,牵着象龙掉头就走。
  斗箭?
  你脑袋进水了!
  我堂堂一军主帅,吃饱了撑的才和你斗箭。
  即便我射术比你高明,也犯不着冒险。现在,我胜券在握,又何必与你王伯当逞强斗胜呢?
  反正,今天你们都要死……
  王伯当见李言庆要走,气得暴跳如雷,把大枪往地上一戳,弯弓搭箭,就要向李言庆射箭。
  李密却笑了,“三郎,休得鲁莽。李郎君断然不会和你交手的!”
  “李言庆,浪得虚名之徒,鼠辈也。”
  李密的话,王伯当不能不听,但这心里面的火气,若不骂出来,可是很不舒服。也就在他破口大骂的时候,雄阔海手中突然出现一柄手斧,他向前迈出一步,手斧刷的飞向了山门。
  只听蓬的一声响,那山门被手斧劈的粉碎。
  “出击!”
  手斧一出,隋军立刻开始行动。就见那一队队长矛手,同时迈步向前,每行进一步,必发出震天介的吼声。
  “杀,杀,杀……”
  寺院里,李密王伯当陡然色变。
  眼看着隋军长矛阵一步步逼近山门,他们的眼中,莫不流露出,绝望之色!
  ……
  当晚,李言庆抵达开封。
  走进这座古都,言庆即熟悉,又感到陌生。
  前世,他曾多次来到这座城市。不过那时候的开封,与现在的开封完全不一样,破破烂烂,颇有些没落之气。而眼前的开封城,却透着一股子雄浑的古韵。骑在马上,行进在开封城的街市间,恍如在梦中一样。
  至此,除阳城、箕山两地之外,荥阳郡九镇,尽归言庆所有。
  从某种程度上,开封、新郑、尉氏县的复夺,也进一步坐实了李言庆,河南讨捕大使的职务。
  只是,天晓得这官职,还有什么用处?
  “李密他……”
  “死了!”
  言庆来到府衙后,辛文礼低声询问。
  李言庆叹口气,“只可惜了勇三郎……竟与阿棱鏖战五十个回合,甚至还砍了阿棱一刀。
  他和李密的尸体,我已派人秘密送往雍丘安葬。李密死前,希望能把他葬在他妻儿的坟旁,我实不忍心拒绝。”
  辛文礼点点头,没有表示什么异议。
  他也好,李言庆也罢,和李密并无什么化解不开的冤仇,说穿了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人死百了,昔年做过些什么事情,也就随着一死,而烟消云散。
  “对了,郑公派人前来询问,大騩山可要驻扎兵马?”
  “就交给郑郎君吧……把大騩山划入新郑,命郑为善为游击将军,驻守新郑。”
  李言庆似乎有些疲惫,毫无大胜之后的喜悦之情。他想了想,又接着说:“我明日一早,返回管城(即今日河南郑州)。开封就交由辛大哥你来出镇……将大梁城和尉氏一并划入开封,至于三县吏员嘛,暂由本地吏员出镇,官员我回去之后,立刻委任。这段时间,还需烦劳辛大哥,多用心……对了,让士杰去大梁城吧,可命他领一府兵马,暂时驻守在那边。”
  辛文礼闻听,自然非常高兴。
  辛士杰是他的族侄,能获得重任,也说明了李言庆对他的看重。
  要知道,随着开封的复夺,虎牢关的防务也就随之减少。而大梁城的防务,却会随之增加许多。
  “那你先休息,待晚饭准备好以后,我再唤你。”
  辛文礼也看出来了,李言庆性质不高,于是起身告退。
  柳青送来一套便装,伺候着言庆将身上甲胄卸下后,又捧来一套茶具,这才恭敬退出房间。
  换好衣服,言庆在屋中坐下来,颇为熟练的摆弄着茶具。
  每每品茶时,他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茶,喝到嘴巴里,却好像没有半点滋味。
  李密临死前那一句话,的确是给言庆敲响了警钟。
  李神通此次,是为了说服瓦岗在山东的实力。虽则其中有不少是世家所控制,但也有很多城镇的官员对李密忠心耿耿。自己杀了李密,就如同把自己,摆放在了那些官员的对立面。
  他日那些官员归附关中后,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心里面有种苦苦的滋味,自己苦心布局,到头来却好像把自己,也给算计到了其中。是刻意,还是偶然?
  李言庆的心思,突然变得……很乱!


第七十章 赢家
  武德元年十一月初,李密挟大胜宇文化及之势,意图返回偃师,攻取东都。
  于开封和荥阳军苦战半日,被李言庆斩杀。尸首传告之后,被送往雍丘,葬于妻儿坟茔旁。
  大业十三年时,李密收拢了妻儿坟茔。
  也许在那日,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也会被葬在此地。随同李密一同下葬的,还有他的弟子,也是他最忠诚的部下,王伯当。当李密和王伯当的坟茔送至雍丘下葬的时候,又使得无数人,感到唏嘘。
  同日,黑石关守将王伏宝,在黑石关伏击单雄信,随后调集巩县八千精卒,复夺嵩高县。
  嵩高县守将牛进达惨败,率残兵败退遁入邙岭,不知所踪。
  随后,薛收率部直取阳城县,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占领了阳城县。
  次日,箕山守将率部归降,李言庆终于成功的将整个荥阳郡,掌控在手中……
  十一月初十,当李密的死讯传至偃师之后,单雄信在偃师起兵造反,杀鲁儒宗,率部归附王世充。
  十一月十五,瓦岗军右武侯大将军王德仁在白马起兵,反出瓦岗,自号顺天王。
  王德仁起兵之后,立刻就出兵夺取了延津,将李公逸兄弟斩杀。随后,王德仁试图攻击荥阳,但是见荥阳郡兵马整备,已做好防范,强攻势必损失惨重……加之汲郡方面传来消息,由于宇文化及残部兵出四口关(今山东东阿东北),趁大河尚未解冻,渡河攻取清河郡,并直接威胁平原郡所在。窦建德不敢再妄图夺取汲郡,于是匆匆忙,派人前往汲郡求和。
  而此时汲郡也无力攻击,于是在论定繁水、尧城两镇划入汲郡治下之后,休兵罢战。
  窦建德,则对宇文化及,展开了疯狂攻击……
  不过这样一来,也使得徐世绩长孙无忌获取了喘息之机。徐世绩立刻向黎阳仓增调六千精卒,与苏定方合兵一处,对东郡做出佯攻态势。王德仁担心腹背受敌,不得不从酸枣撤兵,屯守延津白马一线。同时,为了防止李言庆对他不利,王德仁派使者秘密前往东都,向王世充请降。
  山东局势陡然间变得格外复杂,特别是在当初李密的占领区,呈现出犬牙交错的势力分割。
  只是这一切,与言庆已没有干系。
  结束了与李密的战事之后,李言庆第二天就返回管城。
  他在管城停留了三天,接见当地缙绅。而后,李言庆开始委派官员,并将荥阳郡一分为二,化为两州。以管城为治所,设立郑州,下辖开封、新郑等四县之地,以郑为善出任郑州太守;而荥阳县、虎牢关等包括荥泽、圃田四县在内,则为荥州,以虎牢关为治所,命辛文礼出任荥州太守。
  对此,荥阳世胄,并无多少意见……
  李言庆又划分巩州和阳州,分别有王伏宝出任阳州太守,以箕山为治所,拱卫荥阳南面;以薛收为巩州太守,坐镇巩县,东面洛阳,虎视眈眈。至此,李言庆治下下辖三郡,共七州四十一县,自领河南道大行台,自成体系。不过在表面上,言庆依旧表示,不会听命王世充。
  十一月二十日,李言庆率部,还师巩县。
  ……
  王世充绝不可能想到,他的心腹大患,就这么一下子少了一个。
  李密的死,让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唯一遗憾的就是,李言庆和李密火并,居然没有太大损失?这让王世充很不平衡,在他看来,李密死了,李言庆也损失惨重,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李言庆不是没有损失,只不过相比之下,他的损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最可怕的是,这小子一下子收复了开封、尉氏、新郑、阳城、箕山五座县城,完整的控制了整个荥阳。若再算上汲郡得来的两个县城,李言庆手中的实力,虽未必能和王世充相比,却也隐隐有旗鼓相当之势。这家伙从一个小小的鹰扬郎将,到现在手握数万兵马,自号河南大行台,其实力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错,李密是死了!可这李言庆,似乎更可怕。
  好在单雄信投奔王世充,使得王世充兵不刃血,收复了偃师,把东都的大门,重又关闭起来。
  随后,昔日单雄信部将牛进达,带领一千多残兵败将,也投奔洛阳,使得王世充这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底儿。王德仁的请降,更使王世充无比开怀。他当下就封王德仁为东郡太守,白马县公,并委任王德仁为河南道大行台,以抗衡李言庆那所谓的河南道大行台。
  从地域而言,王德仁的河南道大行台,似乎更妥当一些。
  他驻守在东郡,可鸟瞰黄河以南诸郡;而李言庆的河南道大行台……也许,河北道更合适一些。
  总之,王世充虽然从心里对李言庆有诸多忌惮,却并不会就此低头。
  你李言庆不是要和朕对着干吗?
  那好,你可以让王德仁腹背受敌,朕也可以让你,腹背受敌。
  同时王世充又命人前往长安,与李渊联络。他向李渊表示,李唐为兄,王郑为弟,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他还把自己的爱女王美凤献给了李渊,并极为低调的表示,愿为李唐坐镇山东。
  李渊,不置可否。
  不是李渊不想表态,而是他现在,也很头疼。
  十月底,李世民在折庶城大败薛仁杲,并在十一月初攻陷了金城郡。薛仁杲几乎是全军覆没,带几十人,狼狈而逃,不知所踪。只是兰州(亦即金城郡)虽占领了,后凉李轨又闹腾起来,并联合突厥,表示不受李唐官职。他在信中自称‘皇从弟大凉皇帝轨’,亦表明态度。
  李渊大怒,扣留了李轨的使者之后,准备攻打李轨。
  然则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惊天噩耗却骤然从陕州传来……
  刘武周意图攻取太原,命麾下大将,宋王领兵出击。这宋王是王号,此人本姓宋,名金刚,是河北易县人,最初与魏六合作。魏六被窦建德吞并后,宋金刚投奔刘武周。此人知兵法,有谋略,深得刘武周器重,更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宋金刚。
  李渊关中建国,并非所有人都会认同。
  这刘武周就是其中之一,一直意图夺取太原,攻占并州。
  宋金刚领命之后,立刻出兵介州(山西介休县)。他勾结介州和尚和澄,里应外合夺取介州,兵锋直指晋阳。时刚出任陕州总管的李孝基得知介州失守,立刻领兵前来,意图复夺介州。
  哪知这宋金刚麾下,却有一员大将,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恭字。
  李孝基在赶赴介州的途中,被尉迟恭领兵伏击。双方鏖战一整日,就在李孝基准备收兵的时候,却被尉迟恭单骑闯入军中,连夺十三槊,将李孝基斩杀……唐军大败,退回了晋阳。
  陕州司马唐俭派人请求援兵。
  李渊得知李孝基被杀,整个人顿时就懵了!
  “孝基战死,朕当如何与玉娃解释?”
  李渊拉着裴寂,茫然不知所措。
  裴寂说:“陛下,如今还不是考虑如何与李郎君解释的时候。当务之急,还要尽快陕州之围,否则晋阳危矣,并州危矣。”
  “没错,没错!”
  李渊徘徊许久,总算是稳住了心中的焦虑。
  “那依玄真你之见,当以谁为主帅,解陕州之围?”
  裴寂想了想,“陕州乃陛下龙兴之地,需派一妥当人选出征。太子本是最合适的人选……”
  话未说完,李渊连连摆手。
  “河东战事未平,尧君素仍困兽犹斗。
  太子现在河东安抚,亦不可轻易离开……换一个人,难道除太子之外,我关中就无合适人选?”
  裴寂说:“有倒是有,只是……”
  “是谁?”
  裴寂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若太子不能领兵的话,唯有秦王,最为合适。”
  李渊闻听,不由得白眉一蹙。
  派二郎出征?


第七一章 勿重滔覆辙
  李孝基战死陕州,被李密的死讯所掩盖,并未收到任何人的关注。
  甚至连长安,也仅限于少数人知晓。其中的原因有很多,而最重要的是,李渊不得不隐瞒陕州失利的消息,以避免关中出现大规模动荡。金城郡刚刚平定,薛仁杲下落不明,可西秦影响犹在。加之李轨蠢蠢欲动,不受李唐官职,其自立之心,已昭然若揭;而朔州的梁师都,在突厥人的帮助下,也聚集了数万兵马,虎视眈眈……窦建德,王世充,更令李渊如鲠在噎,如若陕州失利消息传扬开来,势必造成长安,乃至关中恐慌,使大好形势付之东流。
  所以,李渊不得不低调处理……
  当然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东都尚未失陷。
  此时若让言庆知晓李孝基的死讯,势必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李渊甚喜爱李言庆,但却不代表,他会百分之百的相信。为帝王者,怎可能完全相信某一个人?这提防之心,不可淡却。
  李渊没有派人告之言庆的死讯,而河洛正处于李密死后,实力重新划分的动荡之中。
  至于刘武周,也未曾在意李孝基的死,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毕竟刘武周也好,宋金刚也罢,在他们眼中,李孝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宗室。李虎七个儿子,子嗣加起来数十人之多。而真正闻名者,以李渊为首。李神通、李孝恭、李道宗、李白驹等人的名声,远高于李孝基。
  毕竟在此前近三十年中,李孝基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更勿论他的声名。
  后来联络陇右李阀,为李渊疏通西域商路诸如此类的事情,虽则对李渊帮助甚大,却始终未有留下名姓。哪怕李孝基受封邕王,也未使得刘武周过于关注。说实话,陕州治下,哪怕是那陕州长史唐俭的名声,都远高于李孝基。刘武周宋金刚更关心的,是并州总管李元吉。
  若俘虏李元吉,就能打击李渊的声望,更能使己方在未来获得有利的地位。
  尉迟恭虽杀了李孝基,却不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李孝基的部将把李孝基的尸首抢回晋阳后,唐俭也感觉到关系重大,故秘而不发,派亲信将李孝基棺椁送至长安后,就紧张备战。
  而这个时候,天下人的目光都被河洛所吸引。
  哪怕是距离陕州最近的窦建德,也未曾觉察到其中奥妙……因为,宇文化及在平原县称帝了!
  武德元年的冬天,着实热闹的紧。
  用‘你方唱罢我登场’来形容,着实妥帖无比。
  河南,李言庆狙杀李密,战事方平息下来;河北,宇文化及登基,窦建德调集兵马,和宇文化及展开激战。
  历史上,宇文化及被李密击溃后,逃到了魏郡称帝。
  只是如今李言庆占领了汲郡,正好是通往魏郡的必经之路。宇文化及惶惶如丧家之犬,怎敢去招惹李言庆?所以选择了济北郡的四口关为突破点,强渡黄河之后,占领了清河与平原郡小部分城镇。
  宇文化及虽然惨败,但实力犹存。
  麾下尚有数万善战骁果,长子宇文成都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将。
  宇文化及在平原县称帝之后,命宇文成都镇守长河(今山东德州),守住永济渠一线,北上可夺取整个平原郡,南下则有清河郡可以依靠。向东,是已经开始解冻的黄河天堑,向西,有宇文成都与窦建德鏖战,可谓是一举四得。宇文智及为大丞相,坐镇清河县,与成都遥相呼应。昔日隋室旧臣,银青光禄大夫裴世矩则被封为尚书令,协助治理整个清河郡……
  裴世矩,河东四姓裴氏族长,老谋深算,与五姓七望家族,皆有联络。
  此人颇有治世之能,而且极为圆滑,善于自保。宇文化及扣下了裴世矩两个嫡子,也使得裴世矩,投鼠忌器。此外,宇文化及还任命了虞世南为秘书监,其班底已构成了雏形。在这样的情况下,窦建德又怎可能再去留意陕州的战事?不过他倒是知道刘武周攻克介州,威胁到了陕州的安全。
  但,也仅此而已……
  ……
  冬雨很冷,却又好像比早先,多了一丝暖意。
  不再是滴水成冰,不再是冰封万里。一夜冬雨过后,万物似在笑容。东风席卷冬雨掠过,为隆冬的萧条,洗去几分冷意。
  言庆一夜未睡,站在窗前。
  透过竹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花园里,似隐隐透着一丝翠色。
  身后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副锦帛。字迹暗红,隐隐有些发黑。在烛火的照映下,锦帛上的一行字迹非常清楚: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那是隋皇泰主杨侗留下的遗言。
  李言庆在昨日返回巩县,可没等他坐稳,就得知有洛阳前紫薇观宫监张胤,携带皇泰主棺椁,前来投奔。
  其实,言庆早就知道张胤这个人,只是一直没有见过。
  此前卢胤奉杨侗之命前来求援,言庆避而不见。不是他不想见,而是不能见,也无法相见。
  见了又能如何?
  难不成答应杨侗,里应外合吗?
  当时他已经得知了李密的意图,正设计要借此机会,除掉李密,为李神通游说山东而创造条件。
  言庆自以为心肠很硬!
  反正历史上,那皇泰主最终死于王世充的手下,自己不过是旧事重演而已,又有什么负担?
  可是,当他看到杨侗的那份遗言时,却忍不住痛哭失声。
  许多人都以为,李言庆之所以哭,是因为他忠于隋室,为杨侗而悲伤。可言庆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因为愧疚,才会如此。五年前的那一晚,他和杨侗匆匆见了一面,此后再无联系。
  那时候的杨侗,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给言庆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
  也许萧皇后近乎妖孽一样的美艳,印象更深刻一些吧……也就是在那天夜里,言庆保证,会辅佐隋室。此后,他因为这一诺,而步步高升,从一介白身,而一举成为黑石关鹰扬郎将。
  这里面固然有杨广的赏识,但更多的,还是萧皇后和杨侗推动。
  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悲伤,可当他真的面对这一切时,他的心里却生出几分悸动!
  我,李言庆……前世今生加起来,已活了一甲子。可是我却无法完成对一个孩子做出的诺言,甚至还厚颜无耻的算计这个孩子。甚至我还为此而得意洋洋,我所做的这些,真对吗?
  他不敢去想,一个人躲在竹楼里,彻夜未眠。
  站在窗前,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张胤……哦,他本名叫卢胤,是范阳卢氏子弟。卢胤在大堂时,涕泪横流时的那份场景,还有卢胤颤声叙述的经过。
  “陛下深知,无可幸免,故在佛前许下三愿。
  ……李郎君,陛下求佛祖保佑郎君,为他报仇雪恨。还有云定兴、王行本……实禽兽也!”
  云定兴,王行本?
  李言庆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可是,当卢胤痛斥王世充等人乃禽兽时,他这心里,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王世充他们是禽兽,可自己呢?
  李言庆双手握住窗棱,强抑心中的那份激动。
  竹制的窗棱,在他手中破碎。锋利的竹刺,刺入手中,使得他双手,鲜血淋漓。慢慢的,李言庆蹲下身子,跪在窗户前,低声的抽泣起来。这心灵上的折磨,让他有些无法继续承受。
  没错,前世为官,他曾见过无数次倾轧。
  可那种政治上的倾轧,虽然惨烈,却还达不到这等残忍的地步。罪不祸及家人,在政治斗争中基本上无法适用。任何形式的政治斗争,都不可避免的令家人遭受波及。但是至于死?李言庆真没有经历过。也许只有在记忆中的动荡年代里,有过这样的事情。而随着社会发展,更多时候讲求的是政治上的平衡和妥协,虽有赶尽杀绝之说,可取人性命却极少出现。
  而现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
  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时代的一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不够冷酷,不够残忍。
  “相公,你在楼上吗?”
  楼下,传来了朵朵的呼唤声。
  李言庆连忙抬起头,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
  本来,他昨天回来以后,应该和妻眷团圆。可因为杨侗的事情,让他实在是无法承受,一个人躲到了竹楼里,想要求取片刻安宁。
  脚步声传来,听上去有些凌乱。
  朵朵最先登上竹楼,在她身后,裴翠云和无垢,紧紧跟随,而小念则走在最后面。
  “养真,你怎么了?”
  李言庆转过身,回身笑道:“没事儿,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相公说谎话,外面哪有风?”
  长孙无垢笑嘻嘻的跑过来,搂住了言庆的胳膊。她仰头看着言庆的面庞,明眸中流露关切之意。
  伸出手,轻轻抹了一下言庆的面庞。
  “小哥哥羞,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鼻子。”
  “我哪有哭鼻子,都说了是被风沙迷了眼……无垢不许乱说,就在刚才,有一阵风吹过去。”
  楼外,细雨靡靡,即便有风,哪儿来的沙尘?
  裴翠云目光一扫,落在那书桌上的锦帛上,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悟之色。
  她上前,吹灭了烛火,把锦帛用书压好。
  “养真,眼看就要开春了……
  天渐暖了,陛下的棺椁也需安置妥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私下和朵朵她们商量过,想把棺椁葬于邙岭。邙岭的风水不错,而且距离这里很近,还可以眺望东都,想来也算合适。
  你以为呢?”
  李言庆耸了耸鼻子,“那就这样安排吧,选好地方,看一个好日子……咱们为陛下风光送行。”
  “如此,我这就下去安排。”
  朵朵走到言庆的身旁,拉着他的手,“小妖,观音婢有了!”
  “啊?”
  言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吃惊的瞪大眼睛。
  “观音婢快两个月了!”朵朵轻声道:“前些时候,她一直不舒服。后来请吴先生前来诊断,说她怀了身子。”
  脑袋,嗡的一声响。
  李言庆顿时懵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长孙无垢,却见小无垢仍一脸懵懂。
  也许她还不明白这个消息,以至于朵朵说完后,也是一脸的迷茫。
  “小妖,你如今是家里的主心骨,是我们的当家人。你若是不能控制自己,我们也会担心。
  特别是观音婢,她昨晚等你很久……你自己多保重,莫让咱们的孩子,重蹈覆辙。”
  李言庆,轻轻点头。
  “好啦,你一走那么久,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过一会儿我让人送来早食,估计等天大亮了,你又要忙起来了……有空,却看看你那两个徒弟。”
  言庆强作笑颜,答应下来。
  朵朵和裴翠云先离开,过了一会儿,小念陪着无垢也走了。
  李言庆坐在书桌旁,呆呆的看着锦帛……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重蹈覆辙。所以,我会倾尽全力,保护他们一生快活。
  陛下,走好!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锦帛落进火盆子里,一下子燃烧起来。
  看着在火盆子里,渐渐化为灰烬的锦帛。李言庆站起身来,重又走到窗前,用力的,一声叹息。


第七二章 新年
  杨侗的棺椁,下葬于桃花坳。
  据赵希谯介绍,这里的风水很好,可福泽后世。不过杨侗没有子嗣,这后世之说……反正袁天罡和李淳风都不在,赵希谯也就成了权威专家,他怎么说就怎么做,李言庆懒得争论。
  卢胤说,杨侗好桃花。
  希望这漫山遍野的桃花,能让他获得满足。
  葬于桃花坳,可遥望偃师,眺望东都。李言庆希望有一天,杨侗在天之灵可以看着他,攻入东都。
  不过,作为一代帝王,杨侗的陵墓算不得豪华。
  送行的人也不多,只有李言庆、裴仁基、徐文远等人。薛收和隋杨仇深似海,断然不可能为杨侗送行。至于其他人,对隋室的感情也算不得深厚。与其说是得了隋室的官职,倒不如说是李言庆照顾。出乎言庆意料之外,祖寿居然来了……而且还亲自写下悼文,焚于陵前。
  言庆的这个举动,令徐文远大加赞赏。
  在这位隋末大儒的眼中,李言庆无疑已做到了臣子的本份。
  可事实上,言庆心里的酸楚,又岂是他可以理会?终究还是无法像那些帝王般,做到冷酷无情。
  ……
  “主公,这苏威您看该如何安排?”
  书房里,祖寿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随着杜如晦、薛收、长孙无忌纷纷被委以重任,祖寿渐渐获得了重用。
  他文辞华美,书法更承钟王之风,隐隐有大家风范,成为李言庆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
  言庆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暂时还无心见他,且再等一段时间……这样吧,等我从少室山回来,再和他相谈。”
  苏威是在蔡水一战中,被李言庆俘虏。
  由于他的出身和地位非同一般,是开皇老臣,资格实在是太老了。虽然被隋炀帝杨广贬为庶民,可杨广前往江都的时候,却点名让他随行。只此一点,就可以看出杨广对苏威很重视。
  此人能力出众,而且久经宦海,颇有智谋。
  依着李言庆的本意,当然想重用苏威。毕竟王頍老了,李密被杀之后,似乎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前两天还和言庆说,想要把麒麟台交给柴孝和,专心编撰一本名为《大业缺失录》的书籍。他心意已下,而且非常坚定。即便李言庆百般劝说,也没有让王頍改变原先主意。
  大业缺失录,准确的说,就是要把杨广即位以来种种举措,进行点评。
  王頍说:“我年纪大了,精力已不比从前,再占居麒麟台之位,日后难保不会出现差池。麒麟台的构架已经完成,只是规模尚不足以覆盖天下,日后孝和会继续努力,将此事完善。
  我意欲撰书,评点大业得失……主公若是体恤老朽的话,就让老朽完成这最后一个心愿吧。”
  王頍是士大夫出身,一生奔波,想要建立功业。
  可他这一辈子,也着实不顺。先是得罪了隋文帝,被发配岭南,幸得汉王杨谅看重,将他要到身旁,却有不肯听从他的建议。直至跟随李言庆,王頍才算是有了起色,更搭建起麒麟台,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现在,他所希望的是能在士林中留下名号。点评大业政令,也算是一件大事。既可以获得士大夫们的接受,同时在心里,也是想给言庆留下些东西。
  李言庆见王頍已下定决心,遂不再强求。
  柴孝和的确是有才华,但李言庆觉得,似乎还缺少了些什么。徐文远倒是可以正确,不过徐文远……终究是一个文士,难免有些酸气。苏威嘛……很合适。但想要让他低头,单凭苏夔在徐世绩麾下效力,还远远不够。似苏威这样的开皇老臣,就要拿出熬鹰的手段来,让他慢慢低头。
  所以,李言庆并不急于和苏威见面。
  荥阳方面现在的形式挺好,一切还算是正常。
  去年河南大部分地区丰收,所以新郑、开封、阳城等地,虽说在连番战火下,有些残破萧条,却没有出现太大的人口流失。这也使得,李言庆的压力相对减少许多。若是个灾荒年的话,李言庆说不得就要开放洛口仓,以赈济灾区。洛口仓如今是他手中最大的一个王牌,动一次,就少一点,所以李言庆对于洛口仓的看护管理,格外重视……要知道,就在一个月前,杜如晦还从他这里讨要了两万石粮草,一下子搬空了十窖辎重,让言庆心痛许久。
  开春以后,除了新郑等地面临春耕的问题之外,河内和汲郡,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
  汲郡虽有一个黎阳仓做后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较少对荥阳郡的压力。但作为河南道大行台,李言庆还是要准备足够的种子农具和牲畜,一俟汲郡需要援助,他必须第一时间发放。
  总之,守着一个洛口仓,看似是物资充沛。
  可真到使用的时候,就会发现捉襟见肘。李言庆在去年岁末推行新法,定下了一年免税。
  也就是说,新的一年里,他无法获得任何财政收入,只能靠黎阳、洛口两大仓廪保证荥阳郡政令通行。而在入秋前,兵马粮饷辎重等支出,都要有两仓支出……这年头,地主家也未必有足够的余粮。
  “祖先生,荥州和郑州两地,征兵可已开始?”
  “已经开始,不过据辛郎君和郑郎君呈报,新军装配颇为缓慢。
  自去年以来,连番战事也使得军械损失无数。仅矛、槊两件,就无法供应齐备。郑家的作坊已开始全面运转,只是来年春耕需更换大批公子犁,任务同样繁重,他们有些快跟不上了。”
  公子犁,就是李言庆幼年在洛阳时,根据记忆中后世的曲辕犁改变出来的耕犁。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荥阳百姓对曲辕犁基本接受。这春耕马上就要到了,再加上推行新法,所以也使得曲辕犁的需求大幅度增加。本来郑家的冶铁作坊单制曲辕犁倒也没有问题,可随着李言庆在荥阳自立,扩军已成为刻不容缓的事情。李言庆已下定决心,将荥阳郡兵马扩充至五万人,河内和汲郡,各扩充至两万。这几乎是目前荥阳郡兵力的两倍,大批军械辎重的更换,一并交由郑家冶铁作坊打制。这要在往年,郑家高兴还来不及,可现在挤到了一处,令郑家也非常头疼。
  为了保证供应,郑家冶铁作坊已经是开足了马力。
  可这里面还涉及到了种种问题。比如曲辕犁的装配,比如军械的组合……等等。大到军械框架,小到一个三通,都需要费尽心思。据郑宏毅前些日子来信说,郑祖行兄弟快忙疯了。
  大环境如此,李言庆也不可能变出什么程控设备。
  一些小思路倒是可以拿来借鉴,但一千五百年后的理论,让一千五百年以前的人知晓,绝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既然造不出什么现代化设备出来,那就只有在细微处,改变工艺和流程。
  比如,早在秦朝时就出现的流水工艺线,就可以拿来使用。
  但是工艺方面……
  言庆知道,在唐以后,槊的使用就几乎绝迹。
  即便是最为普通的步槊,在后世也不多见。不仅仅是因为槊的使用方法复杂,里面还牵扯到了制作的工艺。
  打造一柄制式步槊,所花费的总和,可以打造出三十到五十支长枪。
  可是长枪的威力和步槊相比……
  李言庆也有些犯难,这又该如何取舍?
  “这样吧,告诉辛郎君和郑郎君,就说这长槊兵暂时先不要装配,先尽量解决长矛手和长枪手的装配。派人告诉郑仁基郑公,公子犁的生产绝不可拖延,以免耽搁开春后的使用……实在不行,请郑家出面,召集各地工匠。我想,这天底下的能工巧匠无数,总能想到办法。”
  祖寿听罢点点头,飞速的记录下来。
  “郎君,夫人们在外面催促,请郎君尽快动身。”
  言庆闻听,哈哈一笑。
  “那就先这样,把我刚才说的几件事,尽快落实。
  还有,命黄君汉率部跨黑石渡十五里,于龙虎滩设立营寨。此事务必要在正月十五之前完成,我要保持对王世充的压力,让他寝食难安。”
  “喏!”
  祖寿躬身应命。
  黄君汉是在李言庆与李密开战之前,孤身来到巩县。
  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亲眼看到李密被杀。而这一点,李言庆很轻松的就满足了黄君汉的要求。而黄君汉本身也是个久经战阵,颇有治兵才能的主儿。归顺李言庆之后,迅速在黑石关,站稳脚跟,如今官拜鹰击郎将,为姚懿的驻守。而李言庆所说的龙虎滩,准确而言,已经属于偃师治下。
  位于黑石渡十五里外,与偃师县城的直线距离,大约四十里左右。
  背靠首阳山,俯瞰邙岭小道,易守难攻,可以作为攻打偃师县城的桥头堡。
  安排完了一切之后,李言庆祖寿的陪同下,走出书房。
  两人一直到李府门前,就见车马早已准备妥当。长孙无垢怀了身子,李言庆决定带一家人,往嵩山过新年。
  言虎也多次来信,要言庆前往少林。
  无垢和小念,已坐上了马车。
  裴翠云则陪着二娘,怀抱着刚满岁的小弟弟,坐在另一辆车上。
  裴仁基的小儿子,名叫裴行俭,生的粉雕玉琢,极为可爱。据裴翠云说,裴行俭和裴行俨不一样,裴行俨出生就很闹腾,而裴行俭则显得很安静,很乖巧。以至于裴翠云等人对他甚为爱护。
  裴行俭?
  那可是初唐时,苏定方之后大唐的一位名将!
  祖寿径自告辞离去,柳青则牵着象龙过来。言庆上马之后,看了看早已骑在马上的朵朵,还有那两个好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朵朵后面的薛礼和宋令文,不由得苦笑摇头。
  “薛礼,宋令文,你们不在家陪家人吗?”
  薛礼骑着一匹小马,兴致勃勃的说:“娘说了,要我跟好师父和二娘,她陪姑姑去汲郡过年。”
  薛瑛去汲郡?
  貌似长孙无忌,也在那边。莫非……
  这一段事情着实太多,李言庆也没有过问长孙无忌和薛瑛的事情。不过看情况,应该不错。
  算了,既然他们要跟着,那就跟着吧!
  言庆挠了挠头,大手一挥,“出发!”
  “出发喽!”
  雄阔海在队前扯着嗓子大吼一声,人喊马嘶声里,一行车队缓缓启程,驶离巩县后,奔嵩山而去。


第七三章 三枪
  人常言,春雨贵如油!
  一场春雨,消融了冰天雪地,更为新的一年,带来一个好兆头。
  李言庆一袭白裳,博领大袖,漫步在山间小路。抬头看,一座古刹在苍松翠柏中,若隐若现。
  此时的少林,远没有后世那样名头响亮。
  达摩虽则创出禅宗,可事实上远非如后世人所想象的人尽皆知。少林寺的名声,甚至远在荥阳洞林寺,洛阳的白马寺和香山寺之下。至于所谓的天下武功出少林,也不过是一句笑谈。
  少林的确蓄养武僧,这与整个大时代有关。
  寺庙多有田产,他们也需要保护自己的产业。这所谓的武僧,其实和大户人家的看家护院相仿。
  佛教盛行以来,颇有敛财手段,接受那善男信女的供奉。
  哪怕历经两次佛难,比之早先虽有削弱,可声势依旧很大。杨坚自幼被女比丘养大,故而对佛教也极为尊崇。至大业以后,对佛教的推崇更加厉害。据李言庆所知,这天下著名佛寺名下,莫不是持有万顷良田。许多没有土地的百姓,就是靠着给寺庙种田为生,交纳租税。
  少林寺的名下,倒是没有洞林寺白马寺那样的产业,不过也不少。
  据去年统计,少林在嵩岳乃至荥阳许多县城,都持有大量土地。林林总总算起来,即便是没有万顷,也有七八千顷之多。其中,还有不少土地是在前两年时局动荡之际,低价收购而来。
  李言庆此次来嵩岳,就住在少林寺名下的柏谷坞内。
  对于少林寺在过去几年时间里,大肆收购土地的行为,他很难做出评断。事实上,荥阳目前有许多荒废的土地,需要有人来耕种。少林方面虽则有兼并土地的嫌疑,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却也保证了土地不被废弃。从这一个层面来讲,少林倒是有协助稳定荥阳局势的功劳。
  毕竟大批的缙绅土豪逃离家园,会带动一大批人的恐慌。
  少林寺在当地作为一座还算是著名的寺院,有无数信徒。他们出面购买土地,也能平定当地的局面。在前些年,何止少林寺在兼并土地?洞林寺、白马寺包括一些世胄门阀,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而今言庆即便是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也必须谨慎从事,以免触动这些地方势力的利益。
  他此次前来,一方面是想为老爹烧几柱香,同时也是想要前来,和司马道信进行一些交流。
  如果……
  只是如果!
  言庆准备调整土地政策的话,那么作为嵩岳地区代表之一的少林寺,又会做何种选择?有的时候,这些佛寺的影响力,甚至比地方缙绅世胄还要大。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就会引发大乱。
  虽说言庆如今已掌控荥阳,可在这种时候,能免些麻烦,还是尽量免去。
  走在山间小径,手持一支油纸伞。
  言庆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和司马道信的谈话内容。两人虽则相互打着禅机,可话里话外,司马道信还是表达出,不希望将寺田变成官田的意愿。也许,他已经猜出了言庆此来的目的,故而言辞间虽然婉转,却清楚表达出内心的想法。和尚也是人……少林举寺上下数百僧人,难道都靠化缘为生吗?
  所以,言庆也没有深谈下去,对于日后所要面临的状况,又多了一份警惕。
  没错,荥阳现在不缺土地,可是随着人口不断的增加,生活日益平稳,土地将会更加稀缺。
  世胄和佛寺所占有的土地,将大大影响到税赋状况。
  李言庆一边走,一边思忖着日后的谋划。国人对土地的依恋,自古有之。这固然可以使得社会平稳。但随着土地减少,而土地兼并则随之产生。当土地渐渐稀缺时,失去土地的百姓,就会产生动荡。纵观历史,历朝历代莫不是如此。有土地兼并而引发的动荡,产生巨大影响。
  虽说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未雨绸缪,李言庆也必须要做好准备。
  山弯处,有一座简陋的小亭子,言庆停下脚步,呼吸了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而后对跟在身后的柳青道:“小柳子,你带人都回去吧。”
  柳青挠挠头,“少爷,出门的时候四位娘子让小人跟随……”
  “呵呵,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我在这里是要和人商量事情,你先回去,等午时再来。”
  柳青不敢再坚持,于是躬身,带着随从退下。不过他们倒没有真的下山,而是留在距离凉亭三四百步以外的地方休息。言庆也没有再去理睬,迈步径自,走进了山弯处的小亭子里。
  站在小亭子里,可以鸟瞰嵩岳美景。
  有点像当年言庆在峨眉山营建的雷神殿,山风并不罡烈,很柔和。雨停了,可山间依旧笼罩在一片朦朦之中。
  铛铛铛……
  从山上寺院里,传来禅钟声,正是早课结束钟声。
  钟声在山间回荡,令人颇感一种出尘之念。暮鼓晨钟,大约正是如此景象。言庆微微一笑,转身向通往佛寺的山路尽头看去。
  大约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山路上出现了一个魁梧雄壮的老僧。
  一身灰色缁衣,虽如风步伐飘动。老僧远远看见了言庆,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笑容,步履陡然加快。
  “舅舅!”
  言庆走出亭子相迎。
  老僧正是言虎,虽已年过五旬,可看上去精神矍铄。
  常年习武,兼之浸淫在这山色美景中,每日得佛法熏陶,养生有道。
  他笑了一笑,上前用力的拥抱了一下言庆,“玉娃儿,等的着急了吧……”
  “哪有什么着急?面对如此美景山色,甥儿正心旷神怡呢。呵呵,刚听到寺里晨钟,更觉有几分感触。”
  “哈,这鸟山色,看得久了,也会生厌。”
  言虎一点都不像出家人,话语中透着当年几分豪迈之气。他和言庆走进小亭子里,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言庆。
  “这是你要的东西,你先看看,是否合适。”
  言庆接过来,打开小册子,却见是一本图册,上面有一幅幅僧人持枪的图案,并配备有相应的解释。
  这是一册枪谱!
  由于步槊制造艰难,所以言庆就生出以长枪取而代之。
  枪的打造,比之步槊简单而且容易,而且在隋唐时期,也渐渐被人们接受。隋唐时,有不少使枪的好手,比如秦琼,比如尉迟恭……不过这些人的枪,则是以纯铁打造,俗称铁枪。
  威力很大,可同样耗费材料,不适合军中制式生产。
  相应的,这坊间所流传的枪法,也不适合在军中普及。各家都有各家的妙用,也不可能轻易流传出来。
  以大枪取代步槊,必须要有相应的枪法进行推广。
  十八般兵器中,枪最难练。后世流传有‘年拳月棒久练枪’的说法,也正是这个原因。枪是兵之贼,易学难精。准确的说,枪法是从槊法演变而来。言庆槊法很强,可不适用于军中。
  所以要想在军中普及推广长枪,就要有相应的招数。
  李言庆没这个本事,所以就想到了言虎。
  天下武功出少林嘛……
  管他真还是假,反正交给言虎来解决,相对要容易许多。言虎身为少林武僧统领,这一身武艺,自无需赘言。沈光剑术高明,身手超绝。但如果和言虎搏击,其结果定然是言虎获胜。
  言虎接到言庆的书信以后,也大为开怀。
  原以为自己帮不上言庆的忙,没想到……所以他也很用心,在无数次演练过后,创出三招枪法。
  “枪法,无非扎、刺、缠、圈、拦、拿、扑、点等十二法。若是想要练好大枪,就必须要联系这十二法。个人练习还好,但要是放到军中,只怕难以成功。所以,我删去了诸多法则,以拦、拿、扎为主。简单,也容易学习,想要推广起来,应该也不会太困难,你可以试试。”
  言庆笑着点头道:“舅舅创出的招数,定是不一般。”
  “哈,你这孩子……休要糊弄我。人常说,鹅公子夸人,必有后着……你这般夸赞,莫非别有他求?”
  李言庆忍不住哈哈大笑,把枪谱合上,还给了言虎。
  “怎么,感觉不好?”言虎诧异的看了一眼李言庆,眉头一蹙道:“那里觉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再想法改进。”
  “舅舅,不是枪法不好,而是……你让我找谁做教头?”
  言虎愕然挠挠头,“玉娃儿,你不会是想要我去营中,传授枪法吧。”
  李言庆笑呵呵点头说:“舅舅,非我甥儿难为你。只是你也知道,这枪法将来要在军中推广,是上阵搏杀之用。我如今掌控三郡七州之地,哪有时间传授这些?我麾下那些人,更无枪术高明者。让他们行军打仗可以,但若说做这教头……舅舅,我想请您出山,到我军中授艺。”
  言虎乍听,颇为心动。
  可又一想,却有些犹豫。
  “玉娃儿,我到你军中,合适吗?”
  “有甚不合适?”
  李言庆说:“如今杨坚已经死了十四年,隋杨王朝,也是日薄西山,难以持久。你是我舅舅,难道不应该出山帮我吗?莫说什么皈依佛门来搪塞我,我现在除了舅舅你,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言虎,陷入沉吟。
  从内心而言,他当然想出山帮言庆。
  可是,在寺中近二十年,他又怎忍心舍弃?
  他最困难的时候,佛门收留了他。现在让他离开佛门,那万万不可能。
  “玉娃儿啊,让我还俗,断然不太可能。
  我在这里生活了快二十年,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再者说,我对那勾心斗角的事情,一向不太喜欢。你让我出山帮你可以,但若说还俗,舅舅绝对做不到。”
  “可是……”
  “好了,你莫要再说了。
  出山可以,不过我还要先请示住持方丈。舅舅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你莫要在劝说我,我当这和尚,也挺好。”
  说完,言虎起身,走出小亭子。
  李言庆心里有些着急,忍不住跟上去,大声道:“舅舅,难道连亲生骨肉,也不愿再见了吗?”
  言虎有个女儿,由于从小被岭南冯氏所收养,名叫冯菓,也是郑宏毅的妻子。
  早在三年前,言虎就知道了冯菓的事情。
  本来他有心相认,可是看冯菓在冯家生活的很好,与郑宏毅也非常和美,让言虎又有些犹豫不决。毕竟在当时,他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若因为这影响到了冯菓的幸福,反而不美。
  所以言虎最后决定,与冯菓不再相认。
  可这骨肉之情……
  李言庆希望言虎能还俗,如此则可以在身边再多一臂助。可是看言虎现在这情况,他也很头疼。
  “玉娃儿,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言虎说完,快步离去。
  李言庆张了张嘴,最终没有阻拦他。
  走进凉亭,他拿起那本枪谱,叹了口气,转身沿着山路,慢慢往回走。


第七四章 筹谋
  人道是,山中无甲子。
  转眼之间,就正月已过,仲春到来。
  李言庆在山中悠闲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后,终于决定返回巩县。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太长了,再者却是因为无垢的肚子出现明显的变化。柏谷坞虽说什么都不缺,可终究还是偏僻了一点。
  所以,在裴翠云的建议下,言庆决定返回巩县。
  同时他在言虎的帮助下,要来了十二棍僧,作为军中教头。
  言虎没有去,因为他是少林武僧的统领,还担负着保卫少林的重任。司马道信倒是希望能通过言虎,进一步拉进和李言庆的关系,为日后发展。但言虎似乎有很多顾虑,犹豫来犹豫去,直到言庆出发时,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他不愿还俗,可是又无法舍弃冯菓,自己的亲生女儿。要让他真的去面对冯菓时,似乎又有些犹豫和顾虑,害怕影响了冯菓日后幸福。
  总之,就是患得患失。
  在这样的情形下,李言庆没有再去逼迫言虎。
  只要他犹豫,那就还有希望。言庆之所以这么迫切的想要把言虎要过来,也是为日后打算。
  和王世充一战,已迫在眉睫。
  只要关中战事平定下来,李渊一定会谋取中原。
  李渊兵出函谷关之日,就是李言庆归唐之时。一俟归唐,作为宗室,李言庆觉得自家似乎有些单薄。
  李阀宗室,大大小小近百人。
  自李虎之后,共有七房。李渊这一房就不用说了,子孙满堂,且有窦氏与之扶持,地位牢固。其他六房呢?李孝基准确的说,应该算是李阀七房之中,人丁最为单薄的一支。除了李孝基,就是李言庆。爷俩组成一支,想要立足宗室,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这里面牵扯到种种利益。
  哪怕言庆有长孙,有裴翠云,但终究属于二代子弟。
  作为李孝基,可以借助的力量,实在是太少了……总不能一直让李孝基靠着自己的儿子吧。
  这好说不好听,以李孝基的性子,恐怕也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言庆要好生为老爹筹谋未来。
  别的不说,至少在二代子弟崛起之前,老爹必须要能撑起来。除了言庆自己,老爹的盟友也不可或缺。
  言虎是老爹的大舅子,从亲疏而言,也是老爹如今,除却李言庆之外,最亲近的人。
  没错,言虎不是世胄子弟,但也不可小觑了言虎背后的能量。早年身为天下闻名的制槊大师,他交友广阔。这其中,不泛如今独霸一方的诸侯,比如岭南的冯盎父子。而言虎的女儿冯菓,又是郑宏毅的妻子。从这个角度来说,李言庆可以趁机,把荥阳著经堂攥死在手中。
  李建成的老婆,是郑元寿的女儿。
  也就是说,郑家昔日长房,借李渊之势,甚有可能重掌郑氏大权。
  这也就使得郑仁基的地位,变得有些不太稳定。郑仁基背后并没有强大的盟友,如果能和李孝基成为亲家,想必郑仁基也会非常乐意。因为,这样一来,他主掌郑家的权力,会更加稳固。
  言虎,就是李、郑两家的一条重要枢纽。
  李言庆这点心思,谁也没有告诉。不过司马道信隐隐约约,觉察到了几分端倪。故而此次李言庆讨要武僧的时候,司马道信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言庆也知道,司马道信是希望通过言庆,而提高佛门中的地位。毕竟相对于如今佛门里的其他宗派,禅宗地位相对较弱。
  这天下熙熙为利而去,天下攘攘为利而来。
  和尚虽不在红尘中,却无法躲过红尘中的种种诱惑。
  四祖又能如何?
  李言庆和道信都是心知肚明,不过谁也没有说破这其中的奥妙。
  伴随着禅钟声响,李言庆一行人,踏着朝阳,离开嵩岳。远远的,言庆在马上回身看去,能看到言虎雄壮的身影,矗立在山口处,遥遥向他挥手……这个舅舅,还真的是有些麻烦啊!
  ……
  武德二年正月,李神通说降张善相等瓦岗旧臣归降李唐。
  李密方死,瓦岗正处于一片散沙的状态,人心惶惶,更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李神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并凭借着范阳卢氏的威望,迅速获得了大部分瓦岗旧臣的信任,一一表示,愿臣服李唐……虽则有一些城镇不愿归顺,却也不能对这大趋势,造成太大的影响。
  李神通命郑元寿郑元琮两兄弟就地招揽兵马,于短短一个月时间,征召三万大军,如摧枯拉朽一般,横扫齐鲁地区。郑元寿更率兵逼近江淮,使得原本处于混乱的江淮地区,变得更加混乱。
  王世充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
  前脚刚和他达成盟约,还纳了王世充的女儿为妃子,这后脚就在齐鲁出手,一个月的时间,得城镇三百余,实力暴涨。而王世充呢,则被李言庆阻挡在荥阳以西,难免鞭长莫及……
  二月初,王世充命东郡王德仁出击,试图拖住李神通的后腿。
  而后,他又命族兄王素前往河北,游说窦建德和宇文化及。此时,宇文化及和窦建德打得正不可开交。总体而言,宇文化及略处下风,但窦建德想要速战速决,也是不太可能之事。
  王世充出面调停,也算是给了窦建德一个收兵的机会。
  李神通在齐鲁地区的举措,给窦建德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清河、博陵二崔,似乎蠢蠢欲动,令窦建德不免感到一丝恐慌。李渊的迅速扩张,使得窦建德产生巨大压力,并由此而生出敌意。
  至于宇文化及,刚坐上了皇帝位,屁股都还没做暖,当然希望能做的更加长久一些。
  王世充既然愿意出面调停,宇文化及当然没有意见。在和窦建德的整体战局而言,他并不占上风。若不是宇文成都骁勇善战,而且有精通兵法,恐怕他根本就无法和窦建德相抗衡。
  而窦建德呢?
  深知若灭宇文化及,必先亡宇文成都。
  可堂堂宇文成都堂堂天宝大将军,又岂是能一下子消灭?最关键的是,宇文成都还是宇文化及的亲生儿子,更是宇文化及的继承人,甚得宇文化及信赖和喜爱。想要用离间计,都不太容易。
  就这样,王世充轻而易举,调停了河北局势,更获得两位盟友。
  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荥阳李言庆的存在,让王世充如鲠在噎。如果不灭李言庆,他势必难以长久;但让王世充和李言庆交锋?说实话,王世充这心里面,还真有点害怕,不敢轻启战端。
  洛阳,含嘉殿。
  王世充从早朝开始,就喋喋不休的和朝臣们商讨政务。
  他是个碎嘴子,讲通俗一点,就是罗里罗嗦,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件事情翻过来,倒过去,说个没完没了。以至于满朝文武听得是昏昏欲睡,越听,越觉得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
  “陛下,可直言重点。”
  右骁卫大将军张镇周,终于忍耐不住,上前拱手打断了王世充的话语。
  在这一点上,王世充倒是表现的不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可奈何成了习惯,一下子也改不过来。
  于是想了想,把思路又整理一下。
  “朕欲取荥阳,众卿可有妙计?”
  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文武大臣们,一个个如释重负。其实说了半天,不就是你想攻取荥阳,又何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甚至扯到了关中。
  “陛下为何定要取荥阳?”
  张镇周再次发问。
  王世充愣了一下,“不取荥阳,朕又如何攻取齐鲁呢?”
  “攻取齐鲁,也不一定非要和李河南为敌啊。”
  李言庆自称河南道大行台。虽然王世充后来又委任了王德仁,但在洛阳文武百官眼中,李言庆更当之无愧。
  张镇周是一员老臣,略晚于杨公卿归降王世充,却深得王世充信任。
  杨公卿为左备身府大将军,屯守洛阳。张镇周则为右骁卫大将军,驻守谷城,防御关中兵马。
  见王世充一脸迷蒙之色,张镇周也很无奈的笑了。
  “陛下,其实您一开始的时候,与李河南的策略才是正确。李河南少年而得知,才华横溢,文武兼备。这等人,自然是心高气傲……不过,这种人最重情义。当年隋皇力排众议,启用李河南为黑石关鹰扬郎将,如同将洛阳托付于他手中。正因为此等信任,使他至今仍奉隋皇。
  陛下登基之前,曾欲与李河南皆为秦晋之好。
  您难道就没有发现,陛下传此诏令的时候,洛阳举城欢迎,满朝文武,可有一人提出反对?
  然则陛下仅派人去了一次,就改变了主意,反而与那突厥人和亲。陛下,突厥,豺狼之性,岂能相信?且不说他们与陛下远隔千里,就算是在河洛之畔,又真的会出兵帮助陛下吗?”
  王世充的脸色,略显几分尴尬。
  的确,他当时和突厥人结盟,是看中了突厥人强大的武力。
  可是呢,突厥远在千里,就算他们想帮忙,也无法帮助。正所谓远水不救近火,正是这个道理。王世充原以为解决了李密以后,他可以通过王德仁收拢齐鲁,而后再对付李言庆,可现在看来……
  “那依张卿,朕当如何?”
  “陛下,还是老办法,与李河南结亲,共御李唐。
  那李河南坐镇虎牢,扼守洛阳咽喉。如若他可结盟,则陛下无需担心东面之势,向南扩张,占领江淮后,图谋齐鲁。若是一味逼迫,反而会令李河南投向李唐,到时候陛下将直面关中。
  李唐不可与之谋,然李河南,却可与之谋。”
  “可是,朕的外甥女,已经嫁给了突厥人……公主也嫁给了李渊,如何与李河南结盟?”
  张镇周不由得笑了,“陛下,这洛阳城里,又缺的什么美女?
  再者说,李河南刚娶了三妻一妾,对女人,怕未必需求太多……臣听闻,李河南对他的麒麟馆极为看重,陛下何不命国子监儒生名士前往襄助?说不得李河南会更加高兴,与陛下盟。”
  王世充闻听,不由得陷入沉思。
  不要女人的话……那还真的是再简单不过。
  “那张卿以为,朕该派谁前往荥阳,与李言庆求盟?”
  “臣举荐两人,若此二人前往,则必可功成。秘书监欧阳询,御史台杜楚客。欧阳询乃士林宗师,书法大家。李言庆同样是书法宗师,自创咏鹅体,当世一绝。此二人相见,必有话语可谈;而杜楚客……其兄杜如晦在李河南麾下深得信任,他若前往,能事半功百之能。”
  欧阳询,杜楚客?
  王世充闻听大喜,立刻抚掌道:“张卿所言极是,就依张卿所言,尽快与那李河南结盟。”


第七五章 河东
  李言庆回到巩县之后,立刻将十二棍僧派到军中。
  这十二武僧,和李言庆到也算不得陌生。志操惠锡等人,早在十二年前就和李言庆打过交道。至于觉远,算是言虎的徒弟,六年前李言庆幽居巩县遇刺时,他和言虎一同救下了李言庆,也算是熟人。后来李言庆在荥阳布局时,家中高手每每被抽调一空,于是从心缘寺请来众人护院。这十二武僧不仅仅和李言庆熟悉,包括李言庆麾下的将领,也大都认识他们。
  一开始,当言庆把他们请来时,所有人还以为言庆是要加强对李府的保卫。
  可是当众人得知李言庆把十二武僧派至洛口仓河南道行台府时,一个个都表现出,茫然之色。
  随后,言庆下令从军中抽调出精卒一千二百人,交由志操等人调教。
  这更使得众人不解,薛收更专门找到李言庆询问:“主公,你把这十二个和尚送到军中,又是为何?”
  李言庆合上书本,示意薛收落座。
  “此前,辛太守和郑太守都有呈报,说由于扩充人马,以至于装备难以跟上。特别是步槊,出现大规模的空缺……这种情况,不仅仅是荥州和郑州两地出现,包括阳城、河内以及汲郡,都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你也知道,步槊手在军中作用极大,只是这花费同样是惊人。
  我在考虑,以长枪手取代步槊手的可能。
  虽则长枪手的战斗力比不上步槊手,然则一支步槊可以打造出几十支长枪,可以降低我们的支出。长枪手,只要训练得当,未必就比步槊手差。所以我这次前往少林,请少林武僧创出三招适合于军中搏杀的枪法,而后在军中进行推广。我估计,一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训练出一批长枪手。到时候我会在百花谷开始演武场,令各部较技,以查看长枪手的作用。
  如果效果好的话,我准备在全军进行推广……恩,这一千二百锐士,就是日后各军长枪手的教头。”
  薛收眉头一蹙,轻声道:“这样可行吗?”
  “不试试,永远不知道是否可行。”
  言庆起身,在薛收身旁坐下,“今年我荥阳恐怕不会有太多收入,所以军中开销,也许酌情控制。我算过,差不多三十支长枪的制作费用,才抵得上一支步槊的费用。如今三郡七州,将扩充至八万兵马。这其中,至少需要五千到八千步槊手。就算我们以十支长枪抵一支步槊,你算算,我们可以节省多少军费?同时再以这些节省下来的军费,制作各种军械、箭矢,武器、甲胄……呵呵,如此一来,即便我们不增加军费,也能使八万军卒装备整齐。
  你来看……”
  言庆拉着薛收,从竹楼上走下来,从门廊上的兵器架,取下一杆柘木长枪。
  枪头大约只有四十至五十厘米长,比步槊的槊首,短了半米之多。枪头窄长,成三棱形突起,三面血槽,一旦扎入肉体,即可令血流不止,杀伤力极强。枪身约有一丈二尺,也就是两米八长短。配上枪头,长三米有余。柘木坚韧,具有弹性,并缠绕着黑色的棉布条,可以起到吸汗的作用。枪头和枪杆间,西游一团黑缨,以可以避免鲜血顺枪杆流淌,还有扰人视线的作用。
  薛收是一介儒生,却也是文武双修。
  只不过他的武艺并不算高明,可是上马提枪,问题不大。
  “这是我着人设计出来的长枪,辅以搏杀招数,威力奇大。”
  言庆说着,就走下了门廊。在竹楼前的空地上,拿枪而立,扑棱大枪一抖,口中一声暴喝:“杀!”
  三棱枪挂着一道残影刷的刺出,快如闪电一般。
  站在门廊上的薛收,犹自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这枪法很简单,也很实用,最适合在战场上搏杀。”
  一扎,一拦,一拿。
  简简单单,可是却给人一种极其悍猛的错觉。
  薛收若有所思,从门廊上走下来,接过长枪在手里滴溜溜一转,“大巧不工,的确相得益彰。”
  他突然抬头笑道:“既然如此,那等你的长枪兵训练出来,我要二百名教头。”
  薛收不是个死板的人,他对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也非常的厉害。一开始言庆要丢弃直辕犁,大规模推行曲辕犁,薛收身为新任巩州太守,立刻觉察到了其中的妙处,也是率先推广。
  事实上,曲辕犁在荥阳的大规模推广,正源于巩县的率先使用。
  所以当他发现这长枪兵的好处之后,立刻就产生了好奇之心。如果能在巩州兵马配备足够的长枪兵,将可以大大消减每年因步槊损耗而产生的巨大费用。他拿着长枪,又摆弄了几下之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三十分之一的军费支出,可以打造更多的箭矢,打造更多的军械。
  把大枪放回原处,薛收和李言庆坐在门廊上。
  “主公,看你这模样,似乎有烦心事?”
  言庆微微一笑,并没有开口。
  没错,他的确是有心烦事……
  随着王頍彻底从麒麟台事务中脱身出来,柴孝和也正式接掌了麒麟台。不过,柴孝和与王頍完全不同。王頍要求对麒麟台绝对的掌控,文武之事,尽归他一手控制;而柴孝和呢?似乎更注重谋略和情报,对于刺杀之类的事情,似不屑一顾。这对言庆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他巴不得麒麟台文武相隔,更利于他对麒麟台的控制。不过柴孝和的心,似乎更大。
  他极为看重信息的流通,并且表示出,对王頍之前的信息渠道不满之意。
  柴孝和说:“景文公所掌麒麟台,真正的实力,只能覆盖于河洛地区,甚至连齐鲁都无法覆盖。而之前对于江南、关中,多依靠盟友之助。如此一来,使得主公的信息渠道极不稳定。就如早先,张氏退出河洛,即造成我们对江南信息不再通畅,以至于隋皇被杀,我们在十七日后才得到消息……如果我们能早一些知晓,主公说不得筹谋就能更加周密一些。
  还有,对关中方面的覆盖,也极为马虎。
  之前只能借助李阀的力量来进行了解。现在李阀坐稳关中,使得我们的讯息,立刻闭塞……而且我们此前得到的消息,大都是毫无针对性,更多属于从市井中获得。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会令主公难以作出决断;而向河北方面的渗透,几乎毫无成绩,此绝非一件正常事。
  孝和并非是说景文公不尽力,而是觉得,主公每年为麒麟台投入千金之巨,若只局限于河洛一地,难免过于浪费。”
  柴孝和的目光,更加长远。
  他考虑的是李言庆日后回归李唐后,同样要保持对全局的掌控。
  对于这一点,言庆也非常认同。事实上,一个构架庞大,组织严密的麒麟台,更有利于他日后在宗室中站稳脚跟。
  可是,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布局呢?
  商贾只是一个方面,但绝不能成为麒麟台的唯一。而且就如同柴孝和所说的那样,商贾的局限性太小,所传递的更多属于市井消息。柴孝和的意思是说:不仅要掌控市井,还要渗透进世胄门阀,了解那些高门世族中的隐私消息,上下结合在一起,才能产生更大的作用。
  这听起来,似乎并不难。
  也许会有人说:世胄门阀,那就收买嘛……
  收买?
  这些世胄子弟,未必会轻易接受钱帛,特别是当危及家族利益的时候,他们定然不会同意。
  就比如杜如晦薛收,当初李言庆首先拿出摊丁入亩的政策时,他们立刻表示反对。
  因为他们都清楚,摊丁入亩危害最大的,就是他们的家族。世胄子弟对家族的忠诚,甚于国家。
  “大郎,你说这世上,最能诱惑人心的,是什么?”
  薛收一怔,想了想淡淡一笑,“诱惑人心的事物很多,金银钱帛,美女骏马,皆可诱人……
  不过,我觉得这世上最诱惑人的,莫过于希望。”
  “希望?”
  “黄巾何以肆虐,弥勒何以复生?
  主公,莫非忘记了当年洛阳白衣弥勒?其实,我后来观察了许久,白衣弥勒之所以能有信徒无数,说穿了,就是给了那些愚夫愚妇一个希望而已。所以,要我说,这希望最诱惑人。”
  希望!
  白衣弥勒!
  言庆的眼睛陡然间澄亮。
  “主公,你干嘛突然问起这个?”
  “哦,只是最近突然生出了一些疑问,故而才想你请教……呵呵,不错,希望……无分贵贱。”
  李言庆忍不住哈哈大笑,却笑得薛收一派茫然。
  太平道时,追随者多有朝中达官贵人;白衣弥勒时,洛阳更有无数缙绅豪族受到了牵连。
  希望,仅仅是普通百姓的物品吗?
  不!
  那些缙绅世胄,同样需要希望……
  李言庆的大脑,顿时开始飞速的运转。他必须要考虑这方方面面的得失,而后才能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候,沈光前来禀报,说是郑宏毅和武士彟,在外面求见。
  他二人来干什么?
  李言庆一怔,旋即道:“让他们来这里吧。”
  “主公,你这边既然有事,那我也就不再讨饶了……府衙中还有公务需要处理,薛收先行告辞。”
  “哦,大郎,过两天老虎要回来给他兄弟过三岁酒,世绩正好也要过来,你再叫上老姚,咱们一起聚上一聚?”
  薛收一笑,“也好,当年酒中八仙,如今可是很难聚在一起了。”
  是啊,也许永远都聚不到一起了……
  孝文战死高句丽,昔日洛阳竹园中的八仙,如何能够重聚?
  薛收一句话,引起了言庆心中无尽感慨。他呆呆坐在门廊上,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当年的种种。
  ……
  郑宏毅和武士彟来到竹楼前时,言庆已经恢复常态。
  “宏毅,有什么事,如此匆忙前来?”
  武士彟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世子,大公子派人送信前来,请您出谋划策。”
  李孝基身为邕王,李言庆自然就是世子。
  武士彟口中的大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建成。
  言庆疑惑的看了一眼武士彟,不清楚李建成为何突然派人送信。要知道,言庆和李建成并没有什么接触。两人虽说见过面,可那时候李言庆才六七岁,而李建成已经十四五。说实话,当时李建成并未留意言庆,李言庆同样,也没有留意李建成。甚至,言庆对李建成毫无印象。
  李建成这时候派人送信……
  言庆打开书信,认真的阅读。
  这是一封求助信。
  李建成在信中说:由于你李言庆攻占了怀州(即河内郡,初唐时为怀州),使得河东的局势,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我本来已经占据了上风,可是现在,却变得有些麻烦了。我不想在河东大开杀戒,可尧君素占据着河东县,迟迟不肯归顺。言庆兄弟,麻烦是你惹出来的,你得给我解决了才行。
  字里行间,透着热情。
  不过李言庆从信中,却觉察到了一丝焦虑。
  按道理说,李建成无需这么紧张才是,区区一个河东,尧君素想要复夺断然不太可能。等到将来,李言庆归唐之后,河东定然是不攻自破。就算尧君素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挽回局面。
  可李建成,为何会有此焦虑?
  言庆沉吟许久,抬起头问道:“河东方面,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第七六章 危机
  河东?
  郑宏毅和武士彟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李建成送来这封书信,是通过郑阀转到了李言庆的手里。郑宏毅不清楚,武士彟自然更不知晓。
  李孝基的死讯,在李渊的严令之下,被控制在极小的范围里。
  李建成更不可能透露任何消息,只是用一种开玩笑似地口吻和李言庆商量,能否解决尧君素。
  “哦,我想起来了!”
  武士彟突然说:“前些日子我听人说起,去岁末时,有刘武周进犯,攻破了介州。陛下好像是命秦王统军,在年初时自关中跨河前往复夺介州。听人说,陛下对秦王,似乎非常看重。
  秦王刚解决了兰州薛仁杲,甚至来不及休息,就被紧急征调至长安,随后就领军前往陕州。”
  言庆眉毛一挑,轻轻点头。
  这样就能说得过去了!
  李渊连连对李世民委以重任,先是命他攻克兰州,击溃西秦;现在又让他统军复夺介州……这其中是否包含什么其他的含义?李建成有些坐不住了!李世民破了西秦,现在又对陕州用兵;李建成却被困在河东,迟迟没有进展。这不仅仅是谁为主帅的问题,更牵扯到了更高层的争斗。
  谁都知道,李建成是太子。
  可如果李世民表现的比李建成出色,朝臣们会怎么说?李建成这太子的脸面,又该如何保存?
  言庆想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
  李建成,这不仅仅是一封求援信,也是一个招揽的信号!
  闭上眼睛,李言庆努力的想要回忆起,历史上陕州所发生的战事。不过非常模糊,有些不太清晰。言庆只能隐隐约约记得,李唐和刘武周之间,在武德年间的确是发生过一场恶战。
  而且是一场很有名的战事……
  史称什么来着?
  柏壁之战!
  对,就是柏壁之战!
  可问题是,李言庆虽然回忆起这个名词,但是对这场战事的过程,真的记不清楚了。好像这柏壁之战,也是李世民真正崛起的一战。在此之前,李世民并未流露出太多异样的心思。
  而与李建成的博弈中,李世民在柏壁之战前,基本上处于下风。
  柏壁之战成就了李世民战无不胜的名声,更掩盖去了他浅水原的败绩。言庆轻轻拍了拍额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帮李建成这一把。如今的言庆,已不是单纯的想要抱某一个人大腿的想法。事实上言庆如今的力量,足以成为李唐朝堂之上,不可小觑的一支力量。
  三郡七州,如果按照李唐的州县划分,他占据了四大州的土地。
  不过,历史上李唐三百六十州,言庆如今不过才得了九十分之一。而如果按照后世的省市来统计,他治下领地,只有三分之二个河南省大小。这些力量,想逐鹿天下当然不太现实。
  毕竟他的治下属四战之地,不宜发展。
  从领土面积上而言,甚至比不得江南萧杨隋室的面积。
  但想要在朝堂上自成一派势力,却绝对不成问题。打天下不够,可若只是自保,绰绰有余。
  而李建成的岳丈,也就是郑元寿背后的郑阀,和言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李建成恐怕比李世民,乃至李渊更加清楚,李言庆在河洛地区的影响力。如果他能够令言庆靠向他,所获得的可不仅仅是河洛三郡之地,更重要的是,他能得到更多的名声。
  帮,还是不帮?
  这是个原则性的问题!
  李言庆把书信收起来,抬头看了一眼郑宏毅。
  他突然灵机一动,露出一抹笑容道:“宏毅,太子请我帮忙,可是我现在却不方便露面。
  说起来,太子也算是郑家的女婿,你有没有兴趣出面解决麻烦呢?”
  郑宏毅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言庆,半晌后苦笑道:“世子,你莫要开兄弟的玩笑。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小事情倒还能上手,可让我解决尧君素……哥哥,您可真的是看得起我。”
  十万大军屯驻河东,尧君素凭一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坚守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甚至当屈突通命尧君素的妻儿出面劝降时,尧君素也是一箭射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坚决不降。
  这样一个人,凭郑宏毅,还真的是无法解决。
  “其实,我一直在考虑尧君素的问题。”
  李言庆沉吟片刻后说:“尧君素是忠臣,我实不忍心他被杀。以河东目前的状况,就算尧君素能继续坚持,可一俟我昭告天下归顺李唐,河东县不战自乱。到时候,不用朝廷出击,尧君素也无法镇压住麾下军卒……这个人,杀之可惜,不杀,却又是一个大麻烦。宏毅,隋室待我不薄,我无以为报。思来想去,还是希望能为隋室留下一支火种,救出尧君素。”
  “啊?”
  郑宏毅和武士彟瞠目结舌,有点发懵。
  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帮助隋室?
  李言庆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我写一封书信,希望宏毅你出面,前往河东与尧君素联络。”
  “我?”
  “郑公子?”
  郑宏毅指着自己的鼻子,武士彟指着郑宏毅。
  李言庆也指了指他,笑道:“你看,三根指头都指着你,不是你,还能有谁?
  宏毅,你有口才,且遇乱不慌,有大将之风。你的出身,也足以令尧君素多几分顾虑,即便是谈不成,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觉得著经堂如今在朝廷的根基,过于单薄吗?”
  郑宏毅若有所思,蹙眉沉吟。
  “你看,郑家七房,如今七房灭亡,不复存在。
  而剩下的六支里,安远堂二房,已有郑为善独当一面。他如今郑州太守,日后归唐,至少也能牧守一方,堂堂四品,乃至三品大员不会少了。郑为善之子郑艾,论才华更不属于你……可是你著经堂呢?又有谁能拿得出手来?哦,世绩,世绩将来必能威震天下,出将入相。
  可他毕竟是外人。有道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著经堂难不成要一辈子靠着世绩吗?”
  这话说得有点重,但是很在理。
  就算是武士彟在一旁听着,也不禁有些羡慕郑宏毅。
  世子可真是关照他这一家啊!
  想想也是,郑元寿尚不过五十岁,郑醒虽死,可是他在太原的时候,又添了两个儿子。郑元琮更不用说了,其子郑方年过三旬,如今是东宫舍人。勿论是从年纪,还是从他发展而言,都非郑仁基这一支可比。假以时日,等天下太平,郑元寿定会筹谋复夺著经堂。到那个时候,著经堂如果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人,不可避免会被郑元寿取而代之,复夺著经堂。
  一俟郑元寿重掌著经堂,郑仁基这一支,可就要没落了!
  以前他们手里还有一个安远堂撑门面,可现在,二房实力渐长,郑仁基就一定能复夺安远堂?
  言庆目光炯炯,凝视郑宏毅,等待着他的回答。
  许久,郑宏毅长出一口气。
  他双手抱拳,躬身一礼,双拳更高举过头顶。
  “李大哥,想当年你反出郑家时,我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总是有几分芥蒂。我一直以为,大哥你是翅膀硬了,所以才会反出郑家。哪怕后来我知道了你的身世,这心里还是不舒服。
  不过今天听你这一番话,我明白了!
  大哥你虽然不在是郑家的人,可是却时刻挂念着我们一家。这份情意,宏毅一辈子都报答不得。
  宏毅愿听从大哥的差使,日后我郑氏六房,定唯大哥马首是瞻。”
  李言庆上前,一把搂住了郑宏毅的脖子,嘿嘿直笑。
  武士彟也笑了!
  他在心里暗自钦佩:世子这一手可真漂亮。不着痕迹的把郑家六房,死死绑在他的战车上。只要郑氏六房掌权一日,那就代表着荥阳郑家,会坚定的站在李言庆一边。
  别看郑氏现在是有些没落,五姓七望之中,算是排名倒数第二。
  (赵郡李阀,随李密造反遭受了一次打击;后来桃李案,李浑一家被诛,更使其彻底没落)
  可这数百年世胄门阀的传承和底蕴,绝非那些小门小户可比。说不得什么时候,郑阀就能东山再起。
  只要郑阀投靠了李言庆,那么李言庆在河洛的地位,任谁也无法动摇。
  武士彟感慨万千:世子明明不过二十出头,可这手段,任是那四五十岁,浸淫朝堂一辈子的老油条,也未必能相提并论。
  “李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做?”
  “这几天你准备一下,我会设法先与尧君素联系。在此之前,你莫要和任何人说此事。待时机成熟后,你就前往河东县,当面与尧君素商量……到时候你就告诉他,越王不在,承启尚存。
  江南多匪患,太后虽有张、房辅佐,可终究没有一个贴己的人帮助,请他再去扶持一把。”
  让尧君素前往江淮!
  郑宏毅和武士彟不禁面面相觑。
  “那日后……”
  “日后再说日后,自有人会收拾残局,不过与你我无关。”
  李言庆故作神秘一笑,却让郑宏毅如释重负。
  他点点头,“那我这就回去,着手准备前往河东之事。”


第七七章 鱼与熊掌
  这就要开始了吗?
  漫步在后湖畔,李言庆陷入沉思。
  对李唐这太子之争,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始。柏壁之战,李世民开始在军中建立威信,而李建成则渐渐从军中转为政务,声望随之日益减弱。
  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是太祖名言。手中如果不能攥住枪杆子的话,李建成就算比李世民强一百倍,也休想成事。
  毕竟,这还不是治世。
  初唐时期的纷乱有很多,依稀记得李唐真正坐稳江山,天下趋于稳定,还要几年的时间。史书中曾记载,李渊用七年时间平定了混乱的天下。如果从义宁元年开始计算,现在也不过是进入第三个年头而已。距离真正的天下大治,还有四年时间。把李建成过早的从军中抽调出来,绝对是李渊的一招昏棋。不过现在多了一个自己,这时局又该会是如何的发展呢?
  漫步走进湖心亭,李言庆负手而立。
  单纯去抱李世民的大腿吗?
  也许,我可以从其中,捞取到更多的好处……
  身后脚步声响起,朵朵悄然走进湖心亭,来到言庆的身后。
  李言庆扭头,“朵朵,今天怎么有空闲了?”
  “薛娘子回来了,薛礼和宋令文都回家探亲去了,我这边也就空闲下来。
  怎么,你一个人站在这里,看上去心事重重的,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朵朵,当年哈总管设立的白衣弥勒,你还有没有接触?”
  “白衣弥勒?”
  朵朵不明白李言庆怎么突然提起了白衣弥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在湖心亭里坐下。
  “哈总管故去后,白衣弥勒形同散沙。
  我后来去了荣乐城,托名洈山僚骨兰朵,就没什么联络。不过若说完全没有联络,也不太可能。哈总管生前曾培养出了几个可靠的人,一直在暗中维持。只是他们的影响力很有限,而且由于各种原因,对白衣弥勒的控制也非常薄弱。所以到现在,白衣弥勒已经分裂成了几个部分。襄州白衣弥勒相对而言最是忠诚,不过已经停止了传教,实力大不如当年……
  楚州、扬州、苏州地区的白衣弥勒,早先还有联系,但这两年几乎就没有再接到过他们的消息。
  至于其他地区,基本上已处于自立的状态。我也没有过问,恐怕不会再听从我的指挥!”
  朵朵解释的很详细。
  虽然不清楚李言庆问什么突然问道这些,但她能觉察到,言庆似乎要借用白衣弥勒,搅出风雨。
  “那你怎么和他们联络?”
  朵朵笑了笑,“我从不和他们联系,都是徐兴波徐大哥在主持。
  你也知道,哈总管对徐大哥有知遇之恩。他死之后,我虽然让徐大哥放弃白衣弥勒,但徐大哥却认为,总管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在里面,若就这么放弃,也着实可惜。所以他一直秘密和白衣弥勒联系,我刚才说的那些,还是徐大哥告诉我……他说,近年岭南地区白衣弥勒似有抬头趋势。另外河北法坛自哈总管死后,就意图分离出去。加之河北地区战乱不止,徐大哥和他们的联系很少。不过据说河北法坛的护法名叫文玉东,是个颇有手段和心计的人。”
  “文玉东?”
  言庆眉头一蹙陷入沉思之中。
  “养真,你问白衣弥勒做什么?”
  李言庆沉吟许久,轻声道:“若我要你设法将白衣弥勒重新组织起来,你能有多大的把握?”
  “把白衣弥勒组织起来?”
  朵朵明眸中,闪过一抹异样之色。
  “养真,你组织白衣弥勒做什么?”
  “传教!”
  “啊?”
  李言庆笑了笑,“不过我要他们传的,并非弥勒重生,而是我要他们传的教化……朵朵,我不瞒你,柴先生日前与我言,麒麟台格局太小。我思忖许久,就想到了哈总管的白衣弥勒。”
  “那就是说,你要白衣弥勒,传你的道?”
  “正是!”
  “可你的道又是什么?”
  李言庆用手指了指脑袋瓜子,“我的道,就在我的脑子里。不到时机成熟,不可以拿出来。”
  朵朵陷入了沉默!
  “养真,我们将来到了长安,是不是还要面对许多困难?”
  朵朵是个心思很敏感的女孩子。这与她自幼的经历有关,所以言庆只透了个口风,她就发现了端倪。
  李言庆手扶栏杆,许久后,轻声道:“也许!”
  “养真,要不咱们不归唐,好不好?”
  “不归唐,我们何去何从?”李言庆转过身,在朵朵面前坐下,低声说:“凭我手中这点力量,很难立足。别看我麾下有三郡之地,可是……你也看到了,李唐建国,乃大势所趋。
  李密方死,关中只凭李神通李叔叔一人,几乎横扫了齐鲁之地。
  这是个世胄为尊的天下,如果没有强大的出身,恐怕是难以成就大事。所以李渊不顾一切的,要和陇右李阀融为一体;王世充如果没有太原王氏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在洛阳掀起风浪。
  可我呢?
  地位很尴尬。
  想要逐鹿江山,却受出身所制。荥阳毕竟是四战之地,难以持久……我就算是改换门庭,恐怕也要被人猜忌。就好像你,明明无心反隋,却不得不隐姓埋名。你是北周后裔,而我身上的李阀痕迹也太重。我不求逐鹿中原,但求能一辈子和你们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就好。”
  世家子的确是拥有者常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可如果这个世家子不是嫡出,偏偏又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那么所面临的,必将是粉身碎骨。
  李言庆可以看得清楚,朵朵也能看得清楚……
  事到如今,他们的选择,似乎的确不多。
  “那我立刻让徐兴波设法联络白衣弥勒,必要时我会前往襄州,召见襄州法坛护法龙起。他是哈公公的义子,武艺高强,在绿林道上也颇有名声,大江南北的好汉,对他也很敬服。”
  “龙起?”
  李言庆如自言自语般嘀咕。
  朵朵说:“龙起小名鹧鸪,目下的身份,是襄州商人。”
  李言庆说:“你如果要亲自去,我也不反对。不过你去的话,一定要小心,我到时候会请舅舅跟随你一同前往,必要时你可命马三宝和朱粲向襄州靠拢。毕竟,时间久远,人心隔肚皮。”
  朵朵闻听,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放心,我可不是以前那个被你讲两个故事就骗到的傻丫头。”
  言庆也笑了,伸出手,轻搂住朵朵的娇躯。他目光深邃,越过后湖向远处眺望,面露凝重之色。
  ……
  启用白衣弥勒,是一招险棋。
  这里面牵扯到了神权和皇权的问题,一个不好,就会酿成大祸。
  但不可否认,这也是麒麟台迅速渗透,迅速打开局面的最佳方案。只看将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言庆不得不开始,为那所要传递的‘道’,开始头疼。
  武德元年十二月末,李世民统军乘河水尚未消融之际,自龙门关过黄河,屯兵于柏壁,与宋金刚对峙。他与固守绛州的唐军,成掎角之势,紧逼宋金刚所部。部将一再要求出击,可由于刘武周虽攻克晋阳,可宋金刚孤军深入,利在速战。所以李世民认为,此时唐军不宜与宋金刚交锋,当闭营养锐,以挫其锋。同时分兵冲起心腹,待宋金刚粮尽技穷之时,再出击不迟。
  二月,李世民趁尉迟敬德出兵后回还州府之际,亲自引军出击,大败尉迟恭。
  三月中,宋金刚屡次求战,但李世民始终坚持不与之交锋。至四月时,唐将王行敏、李仲文在潞州(治上党,今山西长治)击退刘武周援军,李渊命唐将张德政占领了张难堡(今山西平遥西南),切断了汾水东侧的宋金刚粮道。四月十四日,与唐军相持近五个月的宋金刚粮草断绝,不得不向北撤退。李世民率部追击,一昼夜行200余里,与宋金刚部交战数十次,至雀鼠谷追上宋金刚,一日八战,大败宋金刚部,斩杀俘虏数万日,迫使刘武周放弃太原,与宋金刚屯兵于介休。
  一时间,李世民声威大振,令山西各路英豪,无不佩服。
  然而,坐在军帐中的李世民却并没有感到开怀。宋金刚和刘武周虽然败退,可介休仍在其手中掌控。
  “王先生,敬德欲降,你如何看?”
  李世民用力搓揉面颊,抬头凝视王通。
  在日落时分,此前因太原被破而被俘虏的陕州司马唐俭,突然回归,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介休守将尉迟恭意图归降!
  这尉迟恭,是个少有的虎将,曾一日连夺八城,堪称宋金刚麾下第一猛士。
  此人原本是隋室大将,其父尉迟罗迦,是一员镇将。尉迟恭在大业末年在高阳从军,以敬德为名,屡立战功,曾被授予散朝大夫之职。李世民对此人,也是非常看重。要知道尉迟恭身为介休太守,虽则宋金刚刘武周大败,可他麾下,仍有八千悍卒。强攻介休的话,定然是损失惨重,而且会延长作战时间。年初时,屈突通对大凉李轨开战,关中以有些承受不起。
  李渊更数次派人催促,命李世民速战速决。
  尉迟敬德愿降,那自然是好事!
  不但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更可以加快战事的结束。
  可问题就在于,这尉迟敬德是杀死李孝基的凶手……李世民当然清楚,李孝基和李言庆的关系。
  同时,他对言庆也格外看重。
  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若是受降尉迟敬德,势必会结怨李言庆。
  因为尉迟恭既然投降了李世民,那李世民就必须要担负起尉迟恭的安全。如果他连尉迟恭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日后谁还会归附于他?而前脚受降,后脚杀人的行为,定会令他在军中丧失威信。
  如果不接受,那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
  李世民左右为难!
  他喜爱尉迟恭的勇武,同时又看重李言庆的才华。
  无奈之下,他只有向王通请教。
  而王通也很为难,苦笑道:“殿下,如今李河南坐拥三郡,实力雄厚,的确是不可小觑。
  而尉迟恭也的确是悍勇,更兼精通兵法,是个难得的人才。
  勿论殿下选择哪一个,势必会得罪另一人。但如果说一定要做出选择的话……”
  王通深吸一口气,“我选尉迟敬德!”


第七八章 有子
  李世民凝视王通,久久不语。
  似乎对王通选择尉迟敬德,并不奇怪一样,他显得非常平静。毕竟,李言庆折辱过王通,更使得王通十载幽居龙门山,王白牛之名几乎是尽人皆知。王通哪怕嘴上再说不计较这系,可心里面,总会有些芥蒂。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解释的话,王通选择尉迟恭,似乎是顺理成章。
  “王上也许会以为,通这样选择,是因为李河南当年曾令我颜面尽失。”
  李世民一笑,“难道不是吗?”
  王通摇头说:“洛阳将军堂之事,并非李河南之过。究其根本,却是通当年年少气盛,眼高过顶,受了他人蒙骗,合该遭此羞辱。王通对李河南毫无怨恨之心,甚至从心里感激他,敬重他。
  若非李河南,也许王通现在还是坐着那井底之蛙的梦,目空一切吧……
  十年来,通幽居龙门山,苦读经典。初时总是难以心平气和,但时间久了,许多事情也就看得淡了。
  今日通选尉迟,非为他也,只因这尉迟能为王上所用,而李河南不能。”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之色。他沉吟许久,低声道:“白牛此言何解?”
  李世民唤王通为白牛,并无羞辱之意。
  在私下里,他常以白牛称之,以示和王通的亲近。而王通呢,也不以为忤,反而非常享受。
  “王上,尉迟敬德若归附,朝堂上可有人愿护佑?”
  李世民想了想,摇摇头说:“他杀了九叔,虽说各为其主,且无意为之,但恐怕是无他容身之地。父皇不会重用他,而李河南必对他恨之入骨。至于朝臣之中,未必有人能看上他。”
  “着啊!”王通道:“如此一来,他尉迟敬德不忠心辅佐王上,还能辅佐谁人?
  他在朝中没有半分根基,如同无根飘萍。王上得此猛士,岂非如虎添翼?试想,王上您外有尉迟秦琼等猛虎之士,内有刘文静、长孙顺德尽心扶持。再算上赵王对您素来听命,天下大可去得。”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得罪了李河南?”
  王通一笑,“得罪又有何妨?不错,李河南如今的确是声望高绝,声势显赫。可王上别忘了,汉初淮阴侯,同样有声威,却死于一妇人之手。通观之,李河南如今狂横,但天下太平时,其人空难保全。他若为外臣,陛下说不得还能容忍,但他却为宗室……呵呵,就算是陛下能忍他,也必然会削其权柄。到那时候,一李河南能与王上之助有多少,怕尚未可知。”
  李世民顿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连连点头。
  “不错,李言庆于我,不胜于一尉迟。”
  王通其他的话语,都无所谓,但有一句话,却深得李世民之心。
  他素以勇武而著称,自十五从军以来,也经历过无数次恶战。雁门关解隋炀帝之困,太原起兵之后,更是连番获胜,屡立战功。只是,浅水原一战,他输了!虽则对外宣称是刘文静殷开山自作主张,可实际上……可即便如此,李世民也足以自傲。李唐军中,当以他为先。
  但无论他如何做,却始终是在李渊的调派之下。
  相比李言庆独自在荥阳支撑危局,李世民的种种战功,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李言庆战功太过卓著,独揽河南之地,足以令他功劳盖世。父皇也许会宠他,爱他,但绝不会允许李言庆再立功勋。否则的话,人言李唐,必说言庆,到时候李渊的面子又在何处?
  李世民,不希望有人能高于自己。
  同时他也清楚,李言庆不可能归附他。身为宗室,他也许会在态度上有所偏移,却无法给予实质性的帮助。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个尉迟恭的作用,远远胜过成为逍遥王的李言庆。
  “如此,我就受那尉迟请降。”
  “慢!”
  王通一把拦住了李世民。
  “大王可以受降,但却不可以轻易受降。
  当需令尉迟知晓,王上为他需要承担多少风险……呵呵,以通来看,当请唐俭再返介州。”
  李世民看看王通,露出会心笑容。
  ……
  五月初,陕州之战结束。
  这一场柏壁之战,比之历史上的柏壁之战早来了一年,同时也使得刘武周的败亡,提前一载。
  刘武周和宋金刚在遭受惨败之后,逃往突厥。
  李世民乘势东进,尉迟恭则前往马邑,说降刘武周旧部,使得李唐获取陕州以东的大片土地,更借此机会,与涿郡罗艺所治地区连为一体,彻底掌控了北方一线,断绝了窦建德与突厥的联系。
  窦建德的麾下,除了平民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归化胡人。
  他每年会从突厥手中获取大量的资助,不过随着刘武周的败亡,使得窦建德被孤立在河北地区。
  同月,尧君素率八百锐士,突然撤离河东。
  李建成得讯后大喜,忙挥兵占领河东县,并率部追击。
  不过尧君素渡河之后,就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直到六月中时,才从扬州获得消息,尧君素已抵达江都,并立刻被萧皇后委以重任,拜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左武卫大将军,领军攻打余杭沈法兴。
  可是,这尧君素是怎么到得扬州?
  要知道,从河东渡河之后,要经过李言庆、王世充以及李神通等人镇守的地盘。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诸多势力格局的中原直抵江淮,成为许多人百思不解的谜题……不过,很快的,人们的目光就从尧君素身上收回,转而瞩目荥阳。
  五月末,屈突通大破李轨,攻克武威郡,俘获大凉皇帝李轨。
  短短半年时间,关中从动荡不止,进入到了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特别是八百里秦川已呈现丰收之兆,于是往来于关中的车马行人越来越多,似已渐渐的,恢复昔年开皇时期的繁荣。
  不过在河洛,却呈现出剑拔弩张之势……
  王世充万万没有想到,李唐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解决了关中之危。
  同时,他与李言庆的议和,更陷入僵局。李言庆似乎对这联盟之事,并无太多兴趣;亦或者说,王世充开出的条件,无法令李言庆动心。不过,对于王世充派来谈判的欧阳询和杜幽客杜楚客兄弟,他倒是没有拒绝。直接扣在巩县,让随行使者返回洛阳,告诉王世充说:“若想结盟,尚需拿出诚意……我李言庆受隋皇之恩,一直无以报答。请你交出杀死陛下的凶手,然后再论其他。”
  这个陛下,是指皇泰主。
  王世充就是杀死杨侗的主谋。
  李言庆也知道,王世充不可能低头,但是却要求王世充交出凶手。
  在经过朝堂上激烈的讨论之后,王世充交出了梁百年和段瑜……这两人都是宫中内侍,说穿了就是太监,死不足惜。
  王世充说:“杀死陛下的人,就是这两个老奴。
  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完全是梁百年和段瑜自作主张。我现在把他们交给你,权作我的诚意。”
  不过,送抵巩县的,只是梁百年和段瑜的两颗人头而已……
  李言庆不置可否,只是命人做了两个木头雕像,跪在皇泰主陵前。至于那两颗人头,则被他弃之荒野,任由野狗争食。
  随之秋季将临,荥阳郡迎来了一个大丰收。
  租庸调推行的第一年,开了一个好头。随着新粟送抵,洛口仓仓门开启。大批陈粟送往各军,其中黎阳仓方面,更送去了近五百窖粮草,使得徐世绩长孙无忌军中粮饷,顿时充足。
  可是,荥阳郡的大丰收,却使得东郡王德仁眼红。
  东郡成为一片孤城,东有李唐兵马,西有言庆阻隔,无法和洛阳连为一体。一应辎重,尽由他自行筹备。一开始,王德仁还可以向李神通购买粮草。可随着他财力日益薄弱,李神通也停止了供应。这使得王德仁必须要寻找新的出路。投降李唐?他很犹豫……以他现在的势力,就算是归降李唐,也难以获得重用。除非,他能有足够的资本,在李唐朝堂上站稳脚跟。
  这资本从何而来?
  王德仁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了荥阳郡。
  ……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近深秋。
  天地间充斥着一派萧瑟之气,肃杀,令人心寒。
  不过在巩县城里,却显得极为热闹。
  李府门前,张灯结彩,不时有车马抵达。
  家臣们进进出出,更是格外忙碌……
  李言庆徘徊在卧房外,显得焦虑不安。不时的停下脚步,向房间里望去,只是那厚厚的门帘,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杜如晦在一旁,不由得笑了。
  他突然扭头道:“十五年前,我与养真初次相遇时,他尚是垂髻童子。不想一晃十五载,昔日鹅公子,竟也要为人父了……呵呵,这岁月端地不饶人,一眨眼,我也过了不惑之年。”
  在杜如晦身旁,是一个中年男子。
  闻听杜如晦的这番话,也不禁感慨万千。
  “是啊,怎们兄弟三人,一晃也有十余年未曾相聚。”
  他是杜如晦的大哥,名为杜幽客。此前他陪着杜楚客来巩县,不成想一到巩县,就被言庆扣留下来。
  如今,杜楚客在麒麟馆担任教谕,虽不显赫,却也过得极为舒心。
  院子外面的凉亭里,更聚集了许多人。除了长孙无垢的家人之外,还有言庆的朋友,长辈。
  裴行俨抱着裴行俭,在一旁与人交谈。
  裴仁基则拉着裴翠云的手,低声询问着什么。不过看裴翠云那羞红的脸,就知道是一些羞人的事情。
  也难怪裴仁基着急!
  言庆娶了三妻一妾,无垢的年纪最小,却最先有了孩子。
  而今,连毛小念也怀了身子,可作为年纪最长的裴翠云,却毫无动静。这也不由得裴仁基不担心,轻声问着裴翠云,言庆是不是欺负你了?或者是不疼惜你了?否则其他人都有了身子,你为何没有?
  裴翠云连连摇头,表示言庆对她非常体贴。
  只是这怀孩子的事情,还真就说不准……
  她只能红着脸,听着老爹的唠叨,并不是点头,表示接受。
  “这都大半天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你急个什么?当初丽珠产子的时候,不也是等了许久?”
  裴行俨和姚懿薛收嘀咕着,突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四下张望。
  “为何不见朵朵?”
  这产房门口,连毛小念都来了,却没有看见朵朵的影子。
  裴行俨不由得好奇询问,正好薛礼从他身旁经过,听到后抬起头说:“二娘上个月就出门了!”
  “出门?去哪儿了?”
  “不知道……老师说二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这些日子来,都是老师亲自传授我们功课。”
  “原来如此!”
  “蛮夷女子就是蛮夷女子,已经嫁人了,还抛头露面。”
  裴仁基显然对朵朵的这种行为很不满,一旁嘀咕起来。
  “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朵朵?她出去,是办正事,又不是游山玩水。其实女儿倒是羡慕朵朵,能帮养真分忧。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养真有什么忧虑,我却不能为他分担半点……”
  “话不能这么说,有道是……”
  就在这时候,沈光急匆匆跑来。
  “公子,二娘子回来了!”
  李言庆闻听连忙道:“哦,如今在何处?”
  “车仗已到了门外,昙宗大师陪她一同返回。”
  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一阵喧哗。李言庆忙走出去,就见朵朵在众人的陪同下,风尘仆仆,匆匆走来。
  “观音婢生了吗?”
  不等言庆开口,朵朵就急忙询问。
  一旁言虎,也露出紧张之色。
  言庆道:“晌午时似有端倪,可这请来了稳婆,到现在也没有生下来,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话音未落,就听产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刹那间,李言庆如受雷击一样,登时僵在了远处。
  “生了,生了!”
  几乎是在同时,朵朵、小念、裴翠云等人齐声高呼,一窝蜂的往屋里走。
  李言庆跟着就想进去,却被拦住去路。
  “李郎君,您还不能进去,等过一会儿再探望小娘子吧。”
  “观音婢她没事吧……”
  说这句话时,高夫人抱着婴儿从屋中走出。闻听李言庆关切的询问,高夫人顿时露出了满意笑容。
  “母子平安……恭喜贤婿,喜得贵子!”
  李言庆脑袋嗡的一声响,一时间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第七九章 关中再来客
  小家伙被定名为李周。
  这里面,又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故事。朵朵和无垢的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可以追溯到当年无垢入川寻医的时候。当时朵朵对无垢多有照顾,在言庆离开峨嵋之后,更时常上山陪伴。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高夫人才会答应朵朵以平妻身份,和无垢一同嫁给李言庆。
  婚后,二女更是亲密无间,时常聚在一起。无垢怀孕之后,朵朵曾开玩笑似地和她说,如果无垢生下的是男孩儿,就送给她来教导。无垢则打趣说,教导还是不用了,不过可以让朵朵为孩子起名。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被朵朵当了真,为此还找到言庆帮忙。
  李言庆也是玩笑着说:“你是周室郡主,如果将来有了孩子,就唤作李周吧。”
  朵朵后来和无垢谈起,无垢欣然答应。长孙无垢是个温顺的性子,有点娇憨,也没什么心机。
  不过当言庆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就觉察到里面似有猫腻。
  朵朵被逼的无奈,只好告诉了言庆真相。
  原来,哈士奇当年创出降龙功的时候,是考虑为男子修炼,故而功法至刚至阳。哈士奇死得早,所以朵朵后来的修行,完全是自行摸索出来。这种至刚至阳的功法,固然可以使其身手高绝,却同样会对身体产生坏处。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虽则后来虽孙思邈修行引导术,使阴阳渐趋平衡。可还是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影响。比如,朵朵这辈子难以生育。
  言庆知道以后,又和无垢商量了一下,决定若无垢生下来的是女孩儿,则自行起名;若是男孩子,就叫做李周。
  这其中的玄机,只有言庆三人知晓。
  本来高夫人还觉得李周这名字有些古怪,可是在无垢的强烈要求下,最终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言庆坐在床边,握着无垢的小手。
  朵朵则有些笨拙的抱着婴儿,在一旁和裴翠云毛小念说笑。
  我,有儿子了!
  李言庆在心里自言自语,感触颇多。
  一晃二十二载,我来到这个时代,竟然已有二十二年。
  而今,我将在这个时代,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我有儿子了!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惊得小李周哇哇大哭,更招来了无数娇嗔。可这都无法令他止住笑声,他就是想笑,想要大笑。一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却在这个时代,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前世,他也曾为人父。
  可那时候的感觉,却远不及今生这般深刻。
  从朵朵怀中接过了婴儿,轻柔的抱在怀中……
  我这一世,也算是颠簸流离,经历了无数磨难。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儿和我一样,继续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我要给他最好的生活,让他一辈子快乐无忧。谁敢动我孩儿,我绝不甘休!
  怀中的小李周,似乎感受到了言庆的这种心境,咯咯笑起来。
  “哈哈,他对我笑了,对我笑了!”
  “废话,你是他的父亲,他对你笑,又有什么奇怪?”
  李言庆这时候的模样,若是被外人看到,定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位手腕诡谲,大名鼎鼎的李无敌。
  ……
  李周的到来,使得言庆的目标,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明确。
  他迫切的希望这场战争能早早的结束,然后和老爹,和妻儿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九月中,也就是李周出生后的第十天,王德仁悍然西进,自酸枣跨通济渠,强攻阳武县。阳武县令,是管城崔氏子弟,名叫崔亮。几乎未做任何抵抗,就开城投降……顿时引起荥阳一片哗然。
  管城崔氏族长崔善福勃然大怒,下令将崔亮从族中开革。
  并星夜前往巩县,向李言庆告罪。
  言庆倒也没有怪罪崔善福,而是下令辛文礼,十日之内必须夺回阳武县。
  辛文礼是个沉稳的性子,得到命令之后,立刻下令他的侄儿,大梁城县令辛士杰调集兵马,复夺阳武县。同时,辛文礼悄然谋划,在崔善福的协助之下,成功说降了酸枣县令潘庸,前后夹击,大败王德仁所部。九月十八日,也就是阳武县丢失后的第六天,辛文礼复夺阳武。
  同时,李言庆的援军,也抵达通济渠畔。
  领军的主帅正是李道玄,而副将则是李神通之子李道彦。
  得知王德仁所部人马已退过通济渠后,李道玄二话不说,挥军强渡通济渠,兵临酸枣城外。
  王德仁正准备复夺酸枣,不成想李道玄的追兵就跟上前来。
  两军在延津发生一场惨烈的遭遇战,李道玄以六千兵马,硬撼王德仁两万大军。从凌晨杀到正午,只杀得血漂樯橹,尸横遍野。王德仁最终抵挡不住李道玄凶猛的攻击,在午后溃败,最终退守胙城(今新乡市延津县胙城村)。此一战,李道玄亲临战场,披挂黑甲,面覆黑色假面,连夺三槊,名扬荥阳。荥阳人称李道玄为拼命三郎,一时间甚至盖过言庆‘无敌’之号。
  同月,李神通也对王德仁发动了攻击。
  自鲁郡攻入金乡,直逼济阴城……
  一时间,中原大地,战火重燃!
  ……
  言庆把书信狠狠摔在寻相的脸上,厉声喝骂道:“王世充以为他何人?竟敢如此与我说话?
  王德仁率先与我动兵,夺我城关,掳我百姓,毁我良田……我今反击,实王德仁犯我在先。我若不狠狠教训这家伙,岂不是让人说我好欺?回去告诉王世充,此事与他无关,休要过问。”
  说罢,他命令左右乱棍将寻相赶了出去。
  寻相前脚一走,李言庆脸上的怒容,立刻烟消云散。
  “王世充雕虫小计,也敢拿出来献丑?”
  薛收从后堂转出,嘿嘿直笑。
  “大郎,你笑个甚?”
  “我在笑,王世充怕是慌了。”
  “哦?”
  “你对王德仁用兵,他有些摸不清你的态度。再加上之前你对结盟之事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所以他有些惊慌了!”
  李言庆不置可否,笑了笑,“那又如何?”
  “他这次派人前来,无非目的有二。”
  “你且说来。”
  “其一,他想知道,你打这王德仁,究竟是什么态度。”
  李言庆点点头。王世充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足为奇。他向薛收看去,“那其二呢?”
  “其二,王世充想要借此机会,试探你荥阳的实力。”
  “哦?”
  “你若是态度温和,则说明你心里有鬼。毕竟,在此之前你与王世充之间,一直保持极为强势的态度。你现在对王德仁开战了,而你的态度又软弱了,就说明这荥阳郡,兵力不足。
  这样一来,王世充势必会对你出手……不过,你这一点倒是做的不错,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保持足够的强势。王世充定然不敢出手,而是会设法居中调停,甚至会让王德仁割让城镇。”
  言庆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一直很嚣张?”
  薛收连连点头,反问了一句,“你以为呢?”
  “也许吧,我可能真的很嚣张……”
  李言庆说罢,迈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大兄,你说关中何时会出兵中原?”
  此时的关中,已趋于稳定。
  随着薛仁杲下落不明,李轨被俘,刘武周宋金刚败退突厥,其局势似乎已变得相对平和。
  虽然还有一个梁师都,已经是鳞介之癣。
  换而言之,李唐国势已成,特别是随着窦轨归降,更使得李唐不费一兵一卒而获取巴蜀之地。如今,整个岷蜀地区,除越嶲、眉山两郡之外,基本上都已纳入李唐半途。而这两郡之所以还没有低头,却是因为李言庆尚未表态。谁都知道,越嶲眉山是在洈山僚王骨斯蛮的掌控之下,而僚蛮公主骨兰朵,又是李言庆的老婆。李言庆的态度,将决定越嶲眉山的走向。
  窦轨和洈山僚关系密切,并未强求。
  而李渊则认为,一个态度模糊的李言庆,会比立场鲜明的李言庆作用更大。
  这能迷惑王世充的决策,更能影响到长江流域的萧铣决断……
  毫无疑问,李渊的目光,已经锁定了洛阳。
  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出手,那就要看李渊何时能准备妥当。
  薛收歪着头想了想,“自李唐起兵以来,唐皇用兵,好用奇兵,否则也不可能迅速夺取关中。
  不过自年初以来,李唐连番用兵。
  先击兰州,后取武威,又在陕州和刘武周血战。如果再算上河东,和一些小规模的战事,关中今年虽获得丰收,但其国力空虚,民力损耗极大。今年的话……恐怕不会对洛阳用兵。”
  言庆深以为然。
  “我也是这么认为,估计要出兵,也是来年。”
  “这也不好说!”
  薛收走到李言庆身旁,两人并肩走出房间。
  “我刚才说过,李唐好用奇兵……而且对中原战局拖得越久,对李唐的负担越大。要知道,塞北尚有突厥虎视眈眈。如果拖得久了,说不定突厥人会扯他们的后腿,到时候又有变数。
  要我说,现在打洛阳,时机最好。”
  “要不然,咱们设法与长安联络,进言万岁,请他出兵?”
  “这个……还是看看再说。”
  薛收的意思很明显,是要言庆尽量不要在这个时候,干扰李渊的整体思路。
  言庆长出一口气,举目远眺。
  他突然道:“大郎,你想你爹吗?”
  “啊?”
  薛收的生父薛道衡虽然故去了,可是他养父薛孺仍在。从小被养父薛孺过继,说实话,薛收对薛孺的感情,丝毫不逊色于薛道衡,也许还更甚一筹。只是,言庆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让薛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言庆没有说出来后面一句:我有些想念老爹了!
  想想,李孝基自去年以来,似乎有很久没有来信。若说他公务繁忙,可前些日子李周出世,李孝基也没有派人道贺。这也让言庆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受。
  当晚,李言庆与妻儿一起,围坐饭桌旁。
  “翠云,爹有多久没有来信了?”
  裴翠云想了想,“可是有不少日子……好像去年末,公公最后一次送来书信,说等战事结束了,想和你一起会周山看看。养真,说起这件事,我也觉得古怪。虎头这马上就要满月,怎地公公连封书信也没有呢?”
  虎头,是李周的乳名。
  “是啊,会不会是公公出了什么事?”
  “应该不会吧!”
  李言庆想了想,用不太肯定的口吻说道。
  说起来,他也习惯了。
  自从和老爹相认以来,老爹就会经常失踪,甚至有一段时间,快一年未通书信。当年那么恶劣的环境,老爹都没出事,如今想来,更不会有什么大碍。难道,真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朵朵说:“要不然派人去长安打探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有这个想法。”
  李言庆表示赞同,但终究没有往坏处去想。
  吃罢了晚饭,他又和裴翠云等人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前往书房。
  就在这时,有家臣来报:“老爷,武士彟带了几个人在府外求见,说是您关中故人,前来拜访。”
  言庆一怔,关中故人?
  上一次,老爹也说是关中故人。
  难道说……
  李言庆顿时,喜出望外!


第八十章 两驸马
  “奉节?”
  看着站在眼前的瘦高青年,李言庆即感到失落,又有些惊喜。
  原以为是老爹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却没想到,来的不是老爹,而是一个他极为熟悉,幼时的伙伴,窦奉节。
  距离上次和窦奉节见面,已有五年之久。
  当时窦奉节是奉命前往太原定亲,之后就跟随窦抗前往朔州。李言庆成为黑石关鹰扬郎将的时候,曾想过把窦奉节调到身边。可由于种种原因,窦奉节最终没有前来,留守于朔州。
  朔州的朔风,令窦奉节看上去变得稳重许多。
  比从前变得瘦了,个头也很高,文文静静的活像个女孩子般腼腆。只是那略显黑黝的面容上,流露着一丝刚强之气。看着眼前的青年,让人无法把他和当年那个懦懦少年,联系在一起。
  “养真,还认得我吗?”
  跟在窦奉节身后的青年,突然开口。
  他身材魁梧,体格壮硕。
  古铜色的面庞,浓眉大眼。举手投足间,莫不有一种豪迈气概。
  李言庆看到他,不由得又笑了。
  “瞠目薛三郎……哈,薛三哥,一向可好?”
  瞠目薛三郎,是薛万彻的绰号。
  听闻李言庆如此称呼,薛万彻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上前和言庆用力的拥抱了一下,并狠狠地捶了李言庆几下。
  “你这家伙,当初在武邑不告而别,一晃可是六七载了!”
  “嘿,我一直都在巩县,分明是你这夯货不来看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几年我可是闭门幽居。”
  薛万彻大笑,再次和李言庆拥抱了一下。
  “你休要胡说八道,我前些年在涿郡,根本抽不出身来。倒是你这家伙,谁不知道你要是想离开,没人能够阻拦。不过你这家伙藏的可真够深啊……若非这次前来,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是……”
  “咳咳!”
  就在薛万彻兴奋不已时,突然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李言庆循声看去,见在薛万彻和窦奉节身后,还站立一名壮年男子。他身高大约在八尺上下,一派儒雅气概。不过,眸光闪烁中,似有阴鸷光芒。嘴唇略有些单薄,使得他清秀的外貌,平添几分不和谐之色。壮年人负手而立,神情显得很倨傲,眉头紧蹙一起,凝视李言庆。
  “养真,我来介绍,这位是……”
  “我是李孝恭,奉唐皇之命,有要事告之。”
  李孝恭?
  李言庆一惊,不由得上下打量此人。
  这位可了不得,历史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此人位列第二。由此可以看出,这李孝恭是坚定了李二拥趸。不过论功劳、论出身,论品性,唐史中对他的评价,甚至于超过了长孙无忌。
  论辈分,李孝恭是李言庆的堂兄,比李言庆大七岁,刚到而立之年。
  论出身,李言庆的父亲李孝基,受其父李璋的牵连,一辈子颠簸流离,四处逃亡,莫说功名,恐怕连真名实现都不敢向外透露。而李孝恭的父亲李安,则是隋开皇年间的左领军大将军。
  其祖父李蔚,是李虎的嫡出第七个儿子。
  而论及品性,史书上对此人评价是宽容让人。
  不过李言庆对李孝恭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不仅仅是因为他目光中那一抹不易被人觉察的阴鸷,还因为他的性命。按道理说,李孝恭和李孝基差了一辈儿,名字里却同有一个‘孝’字。
  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外人还以为这李孝恭,是李孝基的兄弟。
  似李阀家族,虽然是马上求取的出身和功名,却也并非不懂得伦理。李孝恭的老爹给自己的儿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似隐隐包含着羞辱之意。李孝基和李安是同辈,可你看,你和我儿子同字……这在古代,绝对是羞辱别人的意思。如果李安和李孝基关系良好,李安断然不会给儿子去这么一个‘孝’字为名。由此可以看出,李孝基和李安,或者说和李孝恭之间,并不和睦。
  言庆脑子转的飞快,从这简简单单的名字中,却觉察到了许多内容。
  不过表面上,他却没有透出任何不快之色,而是微微一拱手,“李郎君登门,有失远迎,望请恕罪。”
  李孝恭的父亲李安,如今拜西安王。
  从品秩上,比李孝基低一头。
  大家同为世子,你老子比不得我老子,哪怕你比我年纪大,我也不需要对你太过于客气了!
  再者说了,李孝基还是宗正卿呢……
  李孝恭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之色,但旋即消失。
  微微一笑,和李言庆拱手见礼,然后就不再开口。
  李言庆把众人领到后湖竹楼大堂上,分宾主落座。窦奉节颇有感慨的环视这竹楼里的摆设,轻声道:“和竹园一样。”
  “你不说我还真没有觉察到,养真,莫不是你把竹园给搬过来了?”
  薛万彻也好,窦奉节也罢,都曾在洛阳龙门山下的竹园里生活过。特别是窦奉节,在竹园生活的日子更久。眼见这竹楼里的摆设,和当年并无二致。只是把当年的席榻,变成桌椅。
  言庆笑了笑,“那里是洛阳竹园?
  这是我来这里定居后,仿照竹园重新营建。龙门山下的竹林,如今都没了,竹园也成了废墟。”
  “那实在是可惜了!”
  窦奉节不无感慨的道了一句,幽幽一声长叹。
  “奉节啊,你怎么学的跟娘们儿一样,长吁短叹个没完?”
  薛万彻闻听,顿时抚掌大笑,“养真这话说的没错,奉节这家伙的性子太弱,在长安大家都唤他窦娘子呢。”
  窦奉节脸顿时通红,恶狠狠的看了薛万彻一眼。
  “瞠目三郎,你给我闭嘴!”
  说罢,他笑道:“养真,你不知道,这厮蠢笨的紧。当初成亲后,丹阳公主还说他太过粗鲁。”
  “三哥成亲了?”
  薛万彻咧嘴点头,“前年我父投奔太原,陛下赐婚与我和十五娘子。
  本来我想派人告之你,可担心不方便,最后也没有通知。若早知道你的身份,说什么也要你奉几首诗词不可。”
  “十五娘子?”
  “就是如今丹阳公主。”
  李言庆倒是依稀记得,薛万彻好像是娶了一个公主。
  只是对于那位公主的来头,他实在是印象不深。事实上,言庆对于唐时的公主,基本上没太多好感。包括窦奉节的那位李永嘉,如今被封为房陵公主,据说也是个骄横跋扈的主儿。
  这是李孝基来巩县时,和言庆拉家常说的事情。
  在那时候,李孝基就已经开始有意无意的把李阀中的情况告诉李言庆,为言庆日后做打算。
  李渊如今共十五个女儿。
  长女长沙公主,嫁给了冯少师,夫妻倒也和睦;次女襄阳公主嫁给了窦诞,也就是窦抗的儿子;三女平阳昭公主,自不用赘言;四女高密公主嫁给了长孙顺德的儿子,长孙孝政。不过听说,这夫妻二人并不甚和睦,整日里吵闹个没完没了;五女桂阳公主、六女长沙公主……
  总之,李渊这十五个女儿中,丹阳的年纪最小,可是成亲却遭遇其他姐姐。
  李言庆不好对此作出评述,所以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孝恭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好像这大堂里,没有这个人一样。
  不过,言庆知道,李孝恭在偷偷的观察自己,就如同他也在一直偷偷的观察李孝恭一样。
  寒暄过后,言庆问道:“你们两位驸马不好好呆在长安,跑荥阳作甚?”
  李孝恭这时候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我们此次前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临来之前,陛下让我们带一句话给你。”
  “哦?”
  “陛下说,养真,你准备好了吗?”
  只这一句话,让李言庆激灵灵打了个寒蝉。
  这句话里隐藏的意义很深,若不仔细品味,还真不一定明白李渊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李言庆却知道,李渊是在问他,是否准备好,归宗认祖了?
  既然李渊问出这一句话来,那就说明,李渊已下定决心,对河洛用兵,并准备收复洛阳了!
  薛收的话,犹在耳边。
  李唐好用奇兵……
  当所有人都认为,李唐今年已无力再战的时候,李渊却突然决意,兵出函谷。李言庆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李渊的主意,如果是,那史书中对李渊的评价,未免也太差了一些吧。
  一摆手,沈光悄然退出大堂。
  李言庆沉声道:“陛下准备何时出兵?”
  李孝恭不由得也是一惊,骇然看着李言庆,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他,竟然知道皇上准备出兵洛阳?
  坐在最下首的武士彟,脸色有些潮红,呼吸也显得急促几分。终于要开始了!他抬起头,凝视李孝恭,等待他的回答。
  “本来,父皇是不准备在今年出兵的。”
  窦奉节开口道:“不过秦王劝谏,说所有人都以为关中今年不会再有战事,包括王世充也这么认为。当所有人都认为不会开战的时候,其实是最好的开战时机。王世充现在毫无防备,若此时出兵关中,可一举攻克……父皇考虑了很久,最终认同了秦王的主意,决意出兵。”
  李言庆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可当这一天真的要到来时,他反而没有那么激动,显得很平静。
  神色轻松的端起茶桌上的茶瓯,抿了一口之后,问道:“那陛下又准备要我,做些什么呢?”
  “陛下要你牵制住王世充的兵力,同时无比要租窦建德兵马,于黄河以北。
  洛阳之战结束之前,窦建德不可跨过河水半步。必要时,可放弃汲郡与河内,全力守卫荥阳。”
  牵制住王世充的兵马,还要阻挡住窦建德救援!
  这岂不是要我腹背受敌吗?
  李言庆眉头一蹙,陷入沉思之中。
  “必要时,可调集河东兵马相助。不过河东战事刚刚结束,如今尚未恢复,恐怕也无法给予太多帮助。陛下还说,一俟河洛开战,养真你务必坚守至十一月,秦王会调集关中兵马,兵临洛阳。在此期间,我与奉节都听你调遣……陛下还说,何时开战,全都由你一人做主。”
  李言庆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怎么,李郎君不留在荥阳?”
  他突然开口询问。
  不等李孝恭回答,窦奉节开口解释道:“李大哥如今拜荆襄道行军总管,明日一早就前往鲁郡。”
  荆襄道行军总管吗?
  李言庆抬起头,向李孝恭看去。
  而李孝恭,也正凝视着李言庆……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相触,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第八一章 邺城之战
  武德二年九月,荥阳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领河南道大行台,大名鼎鼎的李言庆在巩县宣布易帜,归附关中李唐。一时间,天下哗然,无数目光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凝聚于河洛地区。李言庆归附关中,将会影响天下大局。
  在此之前,李言庆坐镇荥阳,虽俨然已成一方诸侯,却终究还在迎奉隋室。
  加之他手中不过三郡之地,虽说人口众多,钱粮丰沛,但终究处于四战之地,故难以持久。
  所以,大家虽然关注李言庆,却未把他放在心上。
  除非,李言庆能从这四战之地中杀出重围。可想要从重围中杀出,又谈何容易?东有李唐,西有王世充,北有窦建德,南有荆襄萧铣。即便李言庆真的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其实力也必然大损。另起炉灶?若早几年,说不得李言庆还有机会,可是现在,他已没有那个时间。
  可现在,当李言庆宣布归附李唐之后,人们意外的发现,李唐的领地,一下子扩张了数倍。并且将原先七零八落,互不相连的势力范围,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李唐原先坐拥关中,得并幽苦寒之地,占居河东。
  而李神通在齐鲁虽则站稳了脚跟,却无法和李唐形成有效的呼应。毕竟在齐鲁和李唐之间,相隔这四大势力。李言庆自不用说,王世充、窦建德和宇文化及,将李唐的势力死死压制。
  但如今,由于李言庆的归附,关中和齐鲁顿时连为一体。
  通过河东河内荥阳三郡,形成了一条非常诡异的纽带。李言庆原先占居的领地,如同一把利剑一样,切断了窦、王、破野头三家的联系。如此一来,李唐兵马可以通过河内荥阳这个中转站,东进窦建德,西攻王世充。而李神通所部,则在黄河南岸,对宇文化及形成有效牵制。
  原先是窦、王阻隔关中,现在是关中包围窦、王……
  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形成?
  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李言庆宣布易帜后,洛阳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王世充犹自想不明白,这好端端的,李言庆怎么就突然归顺了李渊呢?毕竟在此之前,李言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归附关中的迹象。非但没有这个苗头,甚至他出兵河内,在极大程度上,鼓舞了河东的尧君素。原本在去年就应该结束的战斗,竟然一下子拖延了半年之久。
  含嘉殿里,王世充语无伦次,喋喋不休。
  张镇周则脸色铁青,跪在丹陛之下,不敢再赘言半句。
  “朕早就说过,那李言庆诡计多端。可你却非要和他结盟,无端端几乎将半个国子监送给那厮。
  现在可好,那鸟厮得了好处,立刻翻脸不认账。
  亏朕还准备调停他和王德仁之间的事情……调停个屁!依朕看来,此乃李言庆为讨好关中故意为之。”
  要说起来,王世充也是世族子弟,并且曾得徐文远教授,也算是师出名门。
  可在这朝堂上,口出不雅之言,不免令许多人面露不快之色。而王世充却恍若未觉,仍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说来说去,始终没有说明白,他究竟打算怎样破解现在的尴尬局面。
  还是杨公卿忍不住,站出来道:“陛下,当务之急,不是追究镇周公的过错。
  镇周公当初也是为陛下着想,只是没有想到,关中竟抢先一步。事已至此,当思对应之策。李贼既然归附关中,其治下荥阳郡,已成陛下心腹之患。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速取荥阳。”
  “哦?”
  “只有攻取荥阳,陛下可以河水为天堑,固守虎牢关。
  只要虎牢在陛下手中,东面李神通,就难成大事;同时稳固渑池、缺门山、新安、慈涧一线。臣以为,李唐今年连番大战,已疲惫不堪。故而今年不可能再出兵函谷……李贼虽有小智,但终究不是成大事之人。他若能再隐忍一段时日,说不得能起到更好的作用。不过现在……
  想来李贼是邀功心切,故而匆忙易帜。
  但这样一来,也就给陛下以机会。陛下可倾河洛之力,攻取荥阳。同时联络宇文化及自武阳郡出兵,窦建德自魏郡出兵,攻打河内汲郡。三下合击,李贼定难以支持,到时候荥阳可得。”
  王世充闻听,顿时笑逐颜开。
  他也懒得再去和张镇周计较,连连称赞杨公卿的见地高明。
  张镇周用感激的目光,看了杨公卿一眼。只是他发现,杨公卿非但没有任何轻松之色,反而更加严峻。
  朝会结束后,张镇周紧跑两步,追上了已经行出端门的杨公卿。
  “杨帅,今日朝堂上,多谢你为镇周解围。”
  杨公卿笑了笑,“这本算不得什么,况乎结盟李言庆,是当时所有人的主意,并非你一人之过。
  陛下责怪你,也是一时心急。镇周,你我追随陛下久矣,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你我更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才是。莫要因为陛下今日对你的责怪,而心怀不满。”
  这话语中,听上去似是请求,却隐隐包含了威胁。
  张镇周脸色一变,“杨帅,您这是什么话?张某虽晚于杨帅辅佐陛下,可这忠诚,却丝毫不少。”
  “如此,甚好!”
  “杨帅,你似乎有点紧张?”
  杨公卿苦笑一声,“的确是有些紧张。
  我刚才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令陛下振作起来。可是……镇周啊,你要知道,那李言庆敢号李无敌,坐镇荥阳数年间,连番恶战。当初你我连同李密,多少人想要斗他,都未能成功,并每每被此人算计……这李贼,堪称算无遗策。可为什么会在这一次,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你的意思是……”
  “我担心,关中会出兵。”
  张镇周一咧嘴,笑道:“杨帅刚才不还说,关中不可能出兵?”
  “说是那么说啊,可我这心里,着实不太放心。
  然而,李贼归唐,以成心腹之患。荥阳不可不取,否则一俟李唐休整过来,那我们就更加危险。
  所以,荥阳要打,关中,也不能不防……镇周,我欲请你出镇渑池,防止关中突然出兵偷袭。若渑池不可守,你就退至缺门山,若缺门山不可守,你就退至新安。但你要记住,慈涧是洛阳西面最后一道屏障,渑池可失,缺门山可失,新安可失,惟独慈涧,绝不可失!”
  张镇周也露出凝重之色。
  “杨帅只管放心,张某人在,慈涧在;若慈涧不在,则张某必亡!”
  “如此,我就放心了……”
  杨公卿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暖意。
  他用力拍了拍张镇周的肩膀,仰天望去,感慨一声道:“陛下大业成败之关键,怕只系于今冬!”
  ……
  武德二年的冬天,很冷!
  在李言庆宣布易帜之后,王世充、窦建德、宇文化及,同时行动起来。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攻取荥阳,掐断关中与齐鲁的联系。至于荥阳日后归谁所有?大家现在都没有去考虑。毕竟,若不能将荥阳攻取下来,那么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此前,王、窦、宇文,各怀机心。
  然则现在,李言庆的荥阳,已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所以不得不抱成一团。
  不过从表面上来看,勿论是李言庆还是王窦联盟,都表现的很平静。至于关中,似乎也没有太多动作。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大家都很沉默。可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大战来临前的平静。李言庆也好,王世充窦建德宇文化及也罢,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调兵遣将。
  与此同时,江南烽烟正炽。
  尧君素回归隋室之后,立刻被委以重任。
  此人也是起于草莽,杨广为晋王时,就追随作用。杨广登基之后,他随屈突通历任鹰击郎将,左骁卫将军,散朝大夫。兵法从于屈突通,然则性情刚烈,宁折不弯。想当初,屈突通在河东时曾鼓励部下死战尽忠。然则屈突通投降了,可是尧君素却始终坚守河东,宁死不降。
  屈突通曾前往劝降,尧君素在城头上泪如雨下,但始终不肯与屈突通说半句话。
  抵达吴郡之后,萧皇后对他更是敬重有加。官职虽未及房彦谦、张仲坚,却拜为上柱国。
  而尧君素也的确是用兵如神,月余间破乌程,夺武康,直逼钱塘县。
  沈法兴惊慌失措,向萧铣求援,一边固守钱塘。
  长江畔,扬子宫中。
  萧皇后虽已年过五旬,却风韵犹存。
  她手持书信,苦涩而笑。
  “其实,当初李卿救出尧君素时,哀家就已经觉察到,他的心思可能已生出变化。
  解救尧君素,只是他为哀家,为先帝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这些年来,他坚守荥阳,对抗蚁贼叛军,也算是尽了本分……哀家着实怪罪不得他,只恨先帝无福,竟用不得如此贤才。”
  承启帝杨过,已经五岁了!
  登基已快两载光阴,可因为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这政务都是有萧太后做主。
  他听不懂萧太后说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萧太后口中的‘李卿’,究竟是哪一个。只得瞪大懵懂的双眸,疑惑的看着萧太后,和屋中众人。
  房彦谦因为病重,所以未来议事。
  不过房玄龄如今也已经撑起了一片天空,可以独当一面。
  “太后,李河南归附关中,只怕这中原战事,胜负已分。
  太后还需及早考虑退路,一俟中原战事结束的话,下一个目标,定然就是江南。”
  张仲坚怒道:“言庆无义,怎能在这时候归附李唐?房乔,咱们现在应该立刻出兵,攻打荥阳。”
  “张仆射,非是房乔不愿出兵,实不能出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南本就人口稀少,陛下治下虽有五郡,可实则除吴郡、丹阳之外,莫不是人心惶惶。尧将军攻打沈法兴,已征调了大半兵马。现在就算集余下兵马,在中原战局,也难有影响。
  况乎江都至荥阳,尚需经由李唐治下,距离甚远。
  我们就算出兵,只怕不等兵至荥阳郡,这场战事也已经结束了……平白的劳民伤财而已。”
  张仲坚浓眉一蹙,虬髯颤抖。
  “你的意思是,王世充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以我对李言庆的了解,此人谋后而动,不动则已,动必惊人。
  他既然敢在这时候宣布归附李唐,焉能考虑不周?只怕他这一归附,把所有人都算计其中。张仆射,说起来你和言庆也是老朋友,而且合作了那么多年。他的手段,你应当能了解。”
  张仲坚当初和李言庆合作,商行天下。
  萧皇后也清楚这件事,故而睁大明眸,向张仲坚看去。
  张仲坚不禁苦笑,轻轻颔首。
  “太后,房乔说的不错。那家伙从小就是个妖孽,他既然决意归附,定然是已经成竹在胸。”
  萧皇后的明眸,顿时黯淡许多。
  虽然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是这心里面,总还是有一些期盼。
  现在,期盼没了!
  她轻声道:“兵家之事,哀家不懂。
  出不出兵,只在张卿与房卿决意。若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就缚了哀家和陛下,也降了李渊吧。”
  这一句话说出口,房玄龄和张仲坚顿时跪在了地上。
  “太后何出此言?臣等必以死护佑太后与陛下的周全。”
  萧皇后摆摆手,那意思是说: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她牵着小皇帝的手,缓缓转入后堂。
  “房乔,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张仲坚和房玄龄走出来后,低声询问。
  “我的意思,让杜伏威坐镇钟离,死守淮水一线,保淮南今冬无虞。
  同时请尧柱国加紧对钱塘的攻势,最好是在新春之前,攻克钱塘……只要能干掉沈法兴,想必那萧铣也会惊慌。而后我们再与萧铣谈判,效仿当年三国孙刘联盟,合力扼守江水天堑。
  如此一来,我们至少还有一战的资本。”
  “和反贼联合?”
  张仲坚大怒,大声道:“萧铣若愿归顺,我尚能同意。若是和他联合,我断然不能接受。”
  “可是……”
  “此时不必再说,这天下还是大隋江山,我绝不会同意和反贼勾连。”
  张仲坚说完,怒气冲冲甩袖离去。
  房玄龄,却在他身后,摇头苦笑。
  其实,张仲坚也非常清楚,房玄龄说的这个办法,也许是如今最妥当的一个主意。只是他自认扶持的是正统,和一个反贼勾连,实在是难以接受。回到家中,张仲坚喝了几杯闷酒,昏沉沉倒在了榻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闻有人在屋外敲门。
  张仲坚激灵灵打了个寒蝉,翻身坐起,沉声道:“什么人?”
  “三叔,房大人派人前来通禀,说发生了大事,请您速速前往宫中商议。”
  张仲坚连忙起身,拉开房门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刚得到消息,李言庆……”
  “李言庆怎么了?”
  “荥阳李言庆,在七日前偷袭偃师。”
  “啊?”
  “还有……李言庆从河内抽调了杜如晦等人坐镇偃师,他亲领麾下万胜军,于三天前,攻下邺城!”
  张仲坚,顿时呆若木鸡……


第八一章 邺城之战(二)
  古邺城跨漳水而建,曾经是魏晋时期,中原最为富庶的大都市之一。
  曹魏、后赵、前燕、东魏、北齐,皆曾以邺城建都。而最为有名的,莫过于三国时期,袁绍以邺城治河北,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后,表面上以许昌为都,可实际上,实在邺城立国。
  所以,又有取河北必先取邺,定河北必先定邺城的说法。
  开皇初,杨坚篡周,尉迟迥在邺城起兵。杨坚击溃尉迟迥以后,一把大火焚烧了邺城,使这座古老的都城,化为一片废墟。后经开皇、仁寿、大业年间的修复,邺城多多少少恢复了元气。可谁也没想到,杨广三征高句丽,使得大好局势顿时糜烂,河北更成为盗匪横行之所。
  邺城受此波及,刚刚恢复的一点元气,也随战乱而烟消云散。
  “从前,人们提起荥阳,必会提到邺城。”
  长孙无忌不无遗憾的看着眼前这座古老而破败的城镇,似是感触颇深道:“可现在,荥阳已堪比东都,而邺城之富庶,已成了过往传说。南荥阳,北邺城,恐怕日后再不复出现。”
  邺城在河水以北,荥阳在河水以南。
  一南一北,交相辉映,被称为黄河南北的两颗明珠亦不为过。
  如今,河南明珠尚在,河北明珠却已经……
  李言庆不置可否,催马冲上了一座山丘。
  由此向北眺望,可以见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而身后,则是漳水。时值隆冬,河面已经冰封。
  大队人马从河面上经过,可以看出这河面是何等的坚厚。
  对于长孙无忌的感慨,言庆没有功夫理会。
  他扭头问道:“窦建德先锋军如今到了何处?”
  祖寿连忙回答:“据斥候回报,今晨夏军先锋已抵达平乡,窦建德率十五万大军随后跟进,业已进入巨鹿。同时,宇文化及也兵出清河,于昨夜抵达馆陶……不过,徐将军已经在繁水安排妥当。”
  繁水,是武阳郡至汲郡的必经之路,也是汲郡的桥头堡。
  取汲郡,必先取繁水。
  徐世绩坐镇繁水,定然是万无一失。
  李言庆点了点头,对宇文化及的进攻,他倒是不担心。只要不是宇文成都统军,其余人等,李言庆倒是真不害怕。不过,言庆也知道,宇文化及不敢让宇文成都统军。这兵者,诡道也。哪怕他和窦建德暂时结盟,却也不能没有防备。毕竟宇文化及和窦建德距离实在太近了,两座都城,几乎是毗邻。万一自己出兵,窦建德乘虚而入,他宇文化及,有该如何是好?
  所以,宇文成都镇守长河,不可轻易调离。
  但宇文成都不能出战,宇文化及手中,还真就没太多可用的人才。
  他三个儿子,除了成都成器之外,成基、成趾两兄弟,基本上等同于废物。吃喝玩乐倒是很擅长,可是办正事,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宇文化及派谁统军?”
  “据斥候消息,乃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
  李言庆眉头微微一蹙。
  他知道宇文士及,那是隋炀帝的女婿,南阳公主的夫婿。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南阳公主还帮过李言庆两次,所以印象颇为深刻。李言庆并不惧宇文士及,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李渊和宇文士及的关系不错。不过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宇文士及既然来了,就不可放过。
  “前往清河的使者,可曾派出?”
  “数日前主公取下邺城的时候,就已经派出。”
  李言庆点点头,不复赘言。
  在他身后,薛收和长孙无忌,一左一右,跨马执鞭。
  三人静静的立于山岗上,凝视一望无际的平原许久之后,才拨马返回营寨。
  对于这次主动出击,荥阳内部的意见并不是非常统一。许多人,包括郑为善,辛文礼等人在内,认为攻取偃师倒算不得什么。倾荥阳合郡之力,对付王世充倒也不算太困难。可是对于河北地区,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放弃汲郡,乃至河内,固守虎牢关,以免兵力分散。
  唯有薛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
  “洛阳之战,其关键非在内,而在外!
  王世充跳梁小丑,并不足为虑。想必以关中之力,克洛阳易如反掌。关中之战,关键在于河北。
  窦建德、宇文化及,皆不可小觑。那窦建德素以宽仁而著称,善于收买人心。其宋正本乃足智多谋之士,侯君集亦颇有武勇,夏军自大业末年来,屯兵历山飞,屯兵孟海公,已成气候;而宇文化及,虽为李密所败,但其麾下尚有数万骁果跟随,占居清河,亦不可小觑。”
  薛收在人后,时常为李言庆出谋划策。
  但在人前,他却表现的非常低调,只埋头做事,很少开口。
  似这一次如此主动的提出意见,实属罕见。杜如晦等人皆知薛收之才,听他开口,全都表现出关注之色。
  “那以大郎所言,那我们岂非是三面受敌,三面开战……这样一来,只怕兵力会略显不足。”
  何止是略显,应该说是明显不足。
  李言庆麾下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万兵马。如今他即已宣布归唐,自无需担心河东的唐军。可即便如此,他同时开辟三个战场,这兵力明显不够。特别是偃师,至少需要投入三万兵马,才可以保持住对王世充的压力。如果再开战的话……
  地域太广,仅辎重粮道的通畅,就是一个麻烦。
  薛收笑道:“三面受敌,却非三面开战。
  事实上,所谓的三王结盟,不过是一个儿戏罢了。宇文化及,断然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正值隆冬时机,河面冰封。他难道就不担心,河南李神通的偷袭?所以我猜测,宇文化及会出兵,但绝不敢孤注一掷。只要主公扼守住繁水通路,则宇文化及即便出击,也难以成事。
  在我看来,洛阳之战的关键在河北,河北之战的关键,在窦建德。
  窦夏亡,则王世充宇文化及,不攻自破……”
  言下之意,薛收是要把主战场定在窦建德身上。而且听他的意思,李言庆不禁不能放弃汲郡,而且还要主动出击。反正这身份已经公开了,迟早都要与河北一战,这已是不可避免。
  李言庆很认同薛收的主意。
  他说:“放弃汲郡河内不难,可是一旦放弃,必然会令荥阳产生动荡。
  若此时有宵小趁机闹事,说不得会令荥阳郡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我同意大郎的主意,既然要打,那就索性主动出击。人言取河北必先取邺城。当年曹操治邺城而得河北之地,今日正当效仿。”
  薛收眼睛一眯,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而言庆则下定了决心,三方同时开战……
  这一次,他命杜如晦坐镇荥南,主持整个偃师战局。王伏宝、刘黑闼皆被划归杜如晦的麾下,并封杜如晦为荥州都督,大小政务一并归于杜如晦。
  这个荥州,可不是当初李言庆划分的荥州,而是按照李唐划分出来的荥州。
  其面积包括了整个荥阳郡,姚懿、窦奉节、辛士杰等人,也一并归于杜如晦调派。对此,大家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同时李言庆命郑为善为怀州都督,也就是大业年间的河内郡治下。
  而后,言庆命辛文礼出任卫州都督(汲郡唐时的名称),坐镇黎阳。
  对于李言庆这突如其来的任命,许多人都感到了一丝疑惑。按道理说,李言庆既然宣布归唐,这三州都督之职,应该有长安任命才是。可是他却自行任命,这其中难道又有什么用意?
  辛文礼、郑为善想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可是杜如晦却看出了端倪。
  他与兄长杜幽客笑言:“主公这一任命,算是为我杜家日后,铺出了一条锦绣前程。
  可也是这一任命,京兆杜氏,只怕再也无法洗去主公的烙印……呵呵,不过这样也好,胜负尚未可知。”
  按照当时的习惯,李言庆归唐之后,其麾下原有的构架,会被打散重新安排。
  郑、辛、杜三人以都督之职随李言庆就唐,肯定会再有升迁,最差也是个平级调动。一州都督,也算是四品到三品的大员,对于杜如晦等人而言,自然是前程光明。可问题在于,这都督之职一旦挂在了身上,他们身上就被打上了李言庆的烙印。日后,如果他们再投他人,形同背主。
  杜幽客说:“李河南既然如此看重杜家,杜氏也自当予以回报。
  至于日后,又何必去操心?自有李河南出面,你我只需要在关键时,给予李河南所希望的支持。”
  “兄长所言极是,且有着主公筹谋吧!”
  ……
  武德二年冬,十月。
  李言庆攻取邺城。
  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攻取汲郡的窦建德闻知后,顿时勃然大怒!
  也许在窦建德眼中,李言庆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凭着几首诗词,加上些运道,才有今日之成就。
  他归唐本就不可饶恕,如今竟主动出击,简直不把窦建德放在眼中。
  窦建德如何能忍受这种轻视,立刻下诏,要御驾亲征。他命麾下大将曹旦为先锋,率大将二十三人,领兵三万,扑向邺城。同时,窦建德亲率十五万大军,随后跟进,并派人联络宇文化及与王世充同时出兵。
  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自信都出发,于十一月初,抵达邯郸。
  此前,曹旦的先锋军已经和李言庆有过交锋,接连在临水、成安大败唐军。
  如今曹旦的先锋军,已经攻克了滏阳,若继续推进,可在旬日抵达邺城。窦建德闻知,喜出望外,他在大帐中取出曹旦的捷报,与众人笑道:“人言那李言庆用兵如神,孤以为不然。
  曹旦将军接连取胜,那李言庆几无抵抗之力,退守邺城。
  说不得过几日,曹旦将军就可以攻克邺城,将李言庆首级献上……哈,李言庆,李无敌,名不其实邪!”
  这一番话,说的是张狂无比。
  内史侍郎孔德绍却隐隐有不祥预感。此次出兵,窦建德的谋主宋正本因身体不是,故而没有随行。但在临行之前,孔德绍曾拜见宋正本,宋正本更是连连叮咛,要他多多小心李言庆。
  “德绍,李贼狡诈,诡计多端。
  此人年纪虽然不大,可是这心思却缜密的很。我曾研究过他几次战事,把握战机,堪称一流。我这次不能随王上前往,一切就交付于你。记住,切不可小看了那李言庆,所有小看他的人,不是身败名裂,就是人头落地。你要提醒王上,于李言庆交锋,切忌轻举妄动,冒然出击。”
  想到这里,孔德绍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给窦建德浇一盆冷水。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大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报门声。
  “报……”
  那传令兵的中气十足,声音拖得很长。
  只见他闯进大帐,单膝跪地道:“启禀大王,刚得到消息,李渊命次子李世民为大都督,于今日率部兵出函谷关,其先锋军已攻克渑池……渑池守将张镇周弃城而逃,退至缺门山。”
  “你说什么?”
  窦建德顿时变了颜色。
  关中的迅速扩张,李渊的飞速成长,已经让窦建德生出忌惮之心。
  此次要对李言庆用兵,说穿了就是因为李言庆为李唐打开了一条通道。不过在此之前,窦建德也好,宇文化及也罢,还有王世充,都认为关中不可能出兵。原因很简单,关中今年连番恶战,已经疲惫不堪。窦建德等人必须要抢在李唐恢复元气之前,复夺荥阳之地。可是现在……
  那该死的李唐,竟然出兵了!
  “立刻传诏,命曹旦留守滏阳。
  下令三军立刻开拔,火速与曹旦汇合之后,一举攻克邺城,兵进汲郡。”
  曹旦,或许能击溃李言庆,却未必能攻克邺城。
  窦建德不想在邺城损兵折将,更不希望把时间拖的太久。他要一举拿下邺城,攻克汲郡后,强渡河水。
  趁着洛阳尚在王世充之手,拿下荥阳郡,隔断关中与齐鲁的联系。
  李言庆……
  在这个时候,已经被窦建德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八一章 邺城之战(三)
  从邯郸到邺城,不过二百里。
  而从邯郸到滏阳,只有一百二十里的路程。
  如果是单人独骑,从邯郸到邺城几乎能朝发夕至。可十八万大军的行进,却远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单只是拔营起寨,就堪称声势浩大。
  所以窦建德兵马还没有全部离开邯郸,李言庆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窦建德在向我示威呢。”
  言庆得到消息时,正在邺城的府衙中用饭。
  闻听窦建德起兵的消息,却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他笑着与长孙无忌和薛收道:“看起来,秦王出兵攻克渑池,让窦建德产生了不小的压力……不过他越是如此,对我等就越有利。”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言庆,那可是十五万大军啊!
  再算上滏阳曹旦的三万人马,窦建德这次可算是下了老本,倾巢而出。他就不怕,老家被抄?”
  李言庆笑了笑,“那侯君集,也非等闲人。”
  虽然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可侯君集这个名字,言庆印象还是比较深刻。前世从最开始的评书《隋唐演义》中的小白猿,到后来长大成人,从史书中或者的那位侯君集侯大将军,李言庆不可能轻易忘记。
  哪怕对侯君集的生卒事件不太了解,但却能记得这个人曾是李世民麾下,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
  言庆和侯君集没有发生过交集,不过从徐世绩口中得知,此人颇懂得用兵之道,更长于谋略。人很骄狂,似乎有些目空一切,而且性情暴躁,用徐世绩的话说:颇有些猛张飞的味道。
  李言庆不知道后世徐世绩在这个年纪,究竟是怎样的成就。
  但从目前来看,他那初唐军神的味道是越来越浓。说起来,徐世绩也算是经历丰富,从一开始为郑宏毅当伴读,到后来为一县司马,再而后成为鹰扬郎将,每一步走的都非常坚实。
  再加上受房玄龄等人熏陶,徐世绩用兵,越来越稳。
  从一开始好以奇兵出击,到后来指挥大军从容不迫,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威势,已足以令人畏惧。而他如今,才仅仅二十四岁而已。李言庆可以肯定,在历史上的徐世绩,绝无这等本事。依稀记得,隋唐之交时的徐世绩曾屡遭败绩,甚至被窦建德生擒活捉,后归附李唐。
  而现在,徐世绩的身上洋溢着一种自信。
  那是从一次次大胜中获取的信心……从一开始杨玄感之乱时复夺管城荥阳,到后来坐镇罗口,一次次清剿盗匪。再而后,驻守虎牢关,和李密数次交锋,乃至于八千铁骑,纵横千里追杀郝孝德,一直到坐镇黎阳仓,成为一郡的军事主官。李言庆觉得,现在的徐世绩比历史上这个时期的徐世绩,更为老辣和成熟。
  所以,徐世绩的评价,李言庆断然不可能忽视。
  不过这一次窦建德攻打汲郡,李言庆最为担心的两个人都没有跟随过来。
  一个是宋正本,因病在信都留守;另一个就是侯君集,驻守易县,以抵御已经归唐的前幽州总管,虎贲郎将李艺。
  说起来,对于这位燕郡王,李言庆也不陌生。
  李艺本名罗艺,在武德二年初,李世民柏壁之战大败刘武周之后,归顺李唐。
  其人本是襄州人,勇猛善战,麾下有燕云十八骑,号称无敌。不过,别以为燕云十八骑就是十八个人,那只是一个称呼而已。燕云十八铁骑的真正含义,是早年跟随罗艺的十八个兄弟。罗艺靠着这十八个兄弟在幽州苦寒之地站稳了脚跟,更不断发展壮大。如今,燕云十八铁骑已经发展成为十八个百骑,就是以当年十八个兄弟名字为名编序排列,号十八骑。
  李言庆对十八骑没有兴趣。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罗艺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叫做罗成?
  虽然李言庆的麒麟台尚未覆盖幽州,可是打探罗艺,并非一件困难的事情。罗艺之父名叫罗荣,曾在开皇年间人监门将军。在仁寿元年,因受太子杨勇的牵连,被罢免了官职……罗荣在京兆为官,罗艺却一直呆在老家襄州。大业五年春,得举荐而从军,并很快因功获得提升。
  辽东之战时,罗艺在左武卫大将军李景麾下效力。
  后又与薛世雄合力镇守涿郡,补缺虎贲郎将,涿郡鹰扬郎将之职。
  罗艺共有三个孩儿,长子命罗松,次子,名叫罗成……这罗艺还真就有一个名叫罗成的儿子。
  年纪比李言庆大三岁,和罗士信在伯仲间。
  李言庆对此非常惊奇,后世不是有人说,罗成和罗士信,是一个人吗?
  哈,也不知道这二罗相逢,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无忌,一切就依计而行。
  你和士信就驻守漳北邺城……记住,无需坚守,若见形势不妙,就立刻散开,听候我的命令。
  对了,出发之前到我书房一下,我有些东西,要交由你来处理。”
  言庆收回思绪,把目光重又凝聚在地图上。
  薛收和长孙无忌没有再开口讲话,而是静静的看着李言庆……
  “主公,如此一来,你可是在兵行险招。把一切都寄托在赵希谯刚送来的东西上,真的可以吗?”
  “是啊,那玩意儿放焰火倒是挺好,可若是投放于战场上,真的能产生那么大的用途?”
  薛收和长孙无忌口中所言的‘那玩意儿’,是在李言庆出发攻克邺城之前,由赵希谯派人送来。李言庆为其命名为轰天雷,其实就是以火药为基础,在李言庆投注了大量资金,赵希谯六载钻研之后,研发出来的炸药。赵希谯一共研究出三个配方,同时还送来了大约有三百多斤的铁蒺藜火球火药。
  将三斤火药,混合两斤细小的铁蒺藜,密封于一个竹筒之中。
  据赵希谯介绍,这种铁蒺藜火球的爆炸范围并不大,而铁蒺藜的覆盖范围更小。可是这种火球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爆炸时所产生的声音,非常惊人。十斤重的一个竹筒,共三十个,如果埋在一处爆炸的话,可覆盖五丈方圆……如果按照后世的度量方法,那就是十一米左右。
  威力的确是不大,但也是目前而言,赵希谯所能够做到的极限。
  李言庆倒没有责怪,温言安抚一番之后,带着这三百斤最原始的炸药,来到了邺城。
  长孙无忌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李言庆将会以这三百斤从未使用过的物品,来作为胜负手。
  言庆笑了笑,“怕个甚,成不成,到时候一用便知。”
  长孙无忌无奈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可这心里面,却始终七上八下,有些不太安生……
  ……
  十一月初十,窦建德在滏阳和曹旦兵马汇合之后,十八万大军,兵临邺城城下。
  驻守于漳北邺城的长孙无忌和罗士信,在经过短暂的交锋之后,就弃城而走,逃遁无踪。
  窦建德攻占漳北邺城后,可以与漳南邺城,隔水向往。
  看着邺城残破的城墙,窦建德信心满满……
  “人言李家小儿用兵如神,以孤看来,也不过如此。孔德绍,你立刻派人渡河至邺城下书,要那李家小儿早早投降。如若不然,休怪孤王心狠手辣……孤王马踏漳南之时,就是李家小儿授首之日。”
  孔德绍应命而去,可这心里面,却总是有些忐忑。
  傍晚时分,窦建德的使者被人从漳南邺城送回来……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窦建德看着眼前的使者,惊怒不已。
  孔德绍说:“李家小儿说大王太过嚣张,所以把前去下书的使者割去耳鼻舌头,送还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封沾满鲜血的劝降书,呈递到窦建德的面前。
  窦建德看罢,顿时大怒,“李家小儿欺孤太甚,孤若不取那小儿首级,誓不罢休……传令三军,寅时造饭,卯时出击。明日此时,孤要在那邺城城上,看到李家小儿的人头呈上!”
  说罢,他将劝降书狠狠摔在书案上。
  那血淋淋的劝降书上,有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李言庆,不降!


第八一章 邺城之战(四)
  黎明时分,夏军大营中传来悠长号角声。
  隆隆的战鼓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一队队步卒踏踩着鼓点冲出大营,在战鼓的催促声中,向漳南邺城发起冲锋。
  一座座浮桥在冰面上搭起,号角声中,窦建德乘坐六匹白马牵引的御辇,驶出大营。
  漳南邺城,寂静无声。
  不过远远望去,可看见城头上林立的军卒,影影绰绰。
  窦建德站在御辇之上,面露得意笑容。在御辇两侧,曹旦、高士兴、阮君明、高雅贤等一干武将列队排开,胯下战马更是不停的打着响鼻,跃跃欲试,很不能立刻向邺城发起冲锋。
  不过,没有窦建德的命令,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孔德绍眉头紧蹙,总觉得这心里面,萦绕着一丝不祥的预感。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孔德绍又说不清楚。他虽是内史侍郎,可说实在话,并非窦建德的亲信。人言窦建德宽厚,但孔德绍却清楚,窦建德的宽厚,只对官宦世胄而言。那些投降过来的隋室官吏,都被窦建德饶恕。
  不管是有能无能,总之他一概既往不咎。
  王琮,麹棱,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义军鲜血?可窦建德对这些人,素来宽厚,一旦归顺,立刻高官厚禄,予以重用。反倒是当年追随窦建德起家的老兄弟们,和窦建德的距离越来越远。
  吞并历山飞,吞并孟海公……
  窦建德的那些手段,甚至比当年李密诛杀翟让还要毒辣。
  宋正本因为劝说几句,就被窦建德立刻疏远。若是在从前,哪怕宋正本病了,窦建德也一定会请他随行。
  孔德绍心里有话,却不敢说。
  他自认没有宋正本那样的地位,更比不得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在窦建德面前,谨慎小心,从不敢有半点懈怠。哪怕现在他心里感觉不妥,也犹豫着,是不是应该与窦建德挑明。
  当夏军有半数渡过漳水之时,邺城城头,忽然传来一阵隆隆战鼓声。
  两支千人铁骑从邺城两侧如同神兵天降一样,骤然出现,向着夏军两肋,凶狠的冲击过来。
  在漳北观战的窦建德,不由得放声大笑。
  “李家小儿技穷,此等渡半而击的招数,当年罗艺在易水就曾经用过,孤王焉能没有防备?”
  说着话,他抬起手来。
  身后的旗牌官立刻摇晃红色大旗,上扬三下,下垂三下,之后中军鼓声突然生出变化,鼓点三长两短,咕隆隆响动起来。阮君明、高雅贤两人顿时露出兴奋神色,一催胯下战马,提枪舞槊,厉声喝道:“儿郎们,随我迎敌!”
  两支骑军风一般从中军杀出,迎着唐军的铁骑就冲了过去。
  高士兴对孔德绍说:“邺城有漳水相隔,我等攻占了漳北邺城之后,大王就觉察到,李家小儿会用当年罗艺在易水时的招数。渡半而击,那是对毫无防备而言。如今大王早有准备,李家小儿这一次,恐怕难以占到什么便宜。”
  孔德绍强露笑容,称赞道:“大王果然高明!”
  去年夏,窦建德曾试图夺取幽州,在强度易水时,遭遇罗艺的伏击。当时罗艺听取了薛世雄长子薛万均献出渡半而击之策,大胜窦建德。所以,窦建德这一次吸取了教训,早有准备。
  按道理说,孔德绍应该放下心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心里面,却越发的紧张。
  直觉告诉他,李言庆这渡半而击之策,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文章而已。李言庆身经百战,无论是战杨玄感,阻李密,斗王世充,诡谋不断。其人用兵,神出鬼没,难以用常理猜度。如果李言庆只有这点本事的话,只怕也得不到那李无敌之名,更不可能令李密丧命手中。
  但李言庆会有什么花招?
  孔德绍还真就猜测不出来……有心上前提醒,可是看窦建德那志得意满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天晓得,自己这时候上前劝谏,会是什么结果?
  漳水南岸,唐军已杀出邺城……
  李言庆似乎并不想一味的防御,所以采用了主动出击的策略。八风营冲出邺城之后,呼啦啦摆开了阵势。夏军尚火,故而采用的是红色号衣旗帜。而李言庆麾下兵马,却是一色玄甲装束。
  红色的夏军,如同一股火焰洪流,呼啸着扑向唐军。
  而黑色装束的唐军,却好像亘古以来便有之的堤坝,硬生生阻挡住夏军的冲锋。八风营错动开来,将夏军一下子吞噬其中。刹那间,漳水两岸战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双方鏖战一处。
  “李言庆,黔驴技穷矣!”
  窦建德仰天大笑,抽出横刀,厉声喝道:“三军听令,全力出击……取李言庆人头者,赏万金,封千户。”
  刹那间,夏军齐声呐喊,刀枪并举。
  “攻击,攻击!”
  随着那喊杀声四起,窦建德的御辇缓缓向漳水南岸移动。
  就在这时,从夏军的后营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一股黑色浓烟直冲九霄,巨大的声响,瞬间淹没了漳水两岸战场的喊杀声。身处漳水河畔,窦建德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大地剧烈的颤抖。牵引御辇的白马,在那巨大的声响中,希聿聿长嘶不止。若非有驭手拼命安抚住白马,只怕这六匹白马,就要当场暴走。
  饶是如此,窦建德还是站立不稳,噗通就跌坐在御辇上。
  他惊怒不已,厉声喝道:“刚才是何声响?”
  “大王,快看!”
  窦建德顺着孔德绍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后营中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邺城城头上,李言庆脸上露出了笑容……
  “传令下去,立刻高呼天佑大唐,窦逆必亡!”
  “天佑大唐!”
  “窦逆必亡……”
  邺城城头上的军卒齐声高呼,而渡过漳水的夏军,却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不清楚刚才的巨响声是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这后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窦建德更是不解,从御辇上爬起来之后,厉声喝道:“速速打探,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孔德绍心惊肉跳,早知道那李言庆不好对付,果然还有后招。
  天晓得那劳什子声响是怎么回事?
  孔德绍说:“大王,臣曾听说,当年翟让与李言庆争夺金堤关时,曾施展妖法,大败翟让。
  此人诡计多端,定然是有埋伏……如今敌情不明,我军实不宜再停留此地,当速速退兵。”
  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自然就有更多人跟随。
  高士兴同样是心惊肉跳,听孔德绍开口,连忙赞同道:“大王,孔侍郎所言极是,此等情况,实不宜再与李贼交锋。”
  窦建德犹豫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就在这时,从后营跑来一个小校,一脸烟熏火燎的模样,来到御辇跟前,翻身滚鞍落马。
  “启禀王上,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后营刚才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邺城南墙突然间全部坍塌,砸死砸伤无数……邺城府衙,在刚才一声巨响过后,有黑龙隐现,整座府邸化为一片废墟……殷秋大将军死于废墟之中,石瓒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窦建德激灵灵,一个寒蝉。
  没等他开口,又有一名小校从后营赶来。
  “大王,辎重营突然起火,但原因尚未查到……殷秋石瓒两位将军不在,以至于后营现在乱成一片。”
  “报……启禀大王,后营两侧山峦中,出现大批唐军兵马,人数尚未探明。”
  “报!
  唐将罗士信率一队铁骑从后军杀入,连杀营中十三员大将,如今正逼至中军!”
  一连串的消息,让窦建德的大脑有些不够用了。
  漳水南岸,人心惶惶的夏军不知所措,更不清楚是否该继续进攻。因为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令夏军的鼓声完全失去了节奏,变得散乱不堪。古时两军交锋,鼓声就是命令。
  不同的节奏,代表不同的进攻方式和手段。
  士卒搏杀于疆场,不可能去查看旗号的变化,只可能根据这鼓声,来做出判断。
  可现在,鼓声乱了,军心也就散了……是该继续冲锋,还是就地防御,亦或者是立刻后退?
  夏军士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唐军,却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薛收将大袄脱下,赤膊上阵,亲自擂鼓。
  鼓点,是奋进鼓的鼓点,意思是要唐军士卒,奋勇冲杀。
  而李言庆更是从城头上走下来,跨上象龙马,提起沉香槊,一马当先,杀出邺城。在他身后,四大家将紧紧跟随,雄阔海赤膊双斧,脚下生风,俨然就是一个飞毛腿‘阚棱倒拖陌刀,不落半步,风一般冲进了战场。郑大彪和柳亨,则是典型的马上将。一个挥舞大槊,一个舞动双枪,一左一右护住李言庆身后。再往后面,则是李言庆那支黑色玄甲装束的万胜军。
  战场上,裴行俨、薛万彻纵马拧枪,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
  当李言庆杀入疆场之后,裴行俨厉声大吼:“李将军与我等并肩作战,儿郎们当奋勇向前,不取窦贼首级,绝不收兵。”
  “天佑大唐,窦逆必亡!”
  八风营两万将士同时高呼,一个个如同出闸的猛虎,只杀得漳水南岸血流成河,夏军节节败退。
  冰封的河面上,鲜血凝固其上。
  残肢断臂七零八落散落遍地,夏军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向漳北回收。
  而此时,窦建德终于下定了决心,暂时收兵。随着铜锣声响起,御辇徐徐向后撤退……
  李言庆看得真切,手中沉香槊扑棱棱一颤抖,将一员敌将扎了个透心凉,顺势向外一挑,大槊在手中转动一圈,一式横扫千军,将十数名夏军逼退。阚棱和雄阔海趁势冲上前来,陌刀大斧上下翻飞,只杀得夏军血肉横飞。
  “窦逆已败,休走了窦逆!”
  李言庆气沉丹田,大吼一声。
  唐军闻听,一个个士气大振,而夏军回头看去,就见中军大纛正在向后移动,顿时再无斗志。
  连大王都跑了,我们还打个什么?
  几乎是在眨眼间,夏军原本还能勉强保持的阵型顿时大乱,再也无心与唐军交战。
  ……
  窦建德那里想到,他这一退,会令整个大军陷入惶恐之中。
  不过刚才的巨响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诡异的让窦建德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在乘坐御辇,命人牵来战马,提枪上马,向后撤退。
  与此同时,由于大批夏军无需的撤退,搭建在漳水河面上的浮桥,明显不够用。
  不少夏军干脆踩着河面上的坚冰,向漳水北岸逃窜。一个,两个,三个……眨眼间,整条河面上布满了夏军士卒的身影。漳水冰封,河面坚厚。可毕竟这不是一两个人踩踏在冰面上,几千人,乃至上万人同时出现在漳水河面,那厚厚的坚冰,再也无法承担起如此负重。
  在一连串嘎吱嘎吱的冰裂声中,河面坚冰四分五裂。
  数之不尽的夏军军卒躲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好像下饺子一样,刹那间吞没了无数夏军士卒的性命。
  李言庆率部沿着夏军搭建起来的浮桥冲杀,如同摧枯拉朽。
  窦建德一边撤退,一边聆听着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声,哭号声,这思绪也随之变得更加慌乱。
  眼见着就要退至漳北邺城的城墙下,但见整座城池,仍被浓烟所笼罩。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城中的火光跳动,那是他窦建德的辎重营……如今,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大王,此地不可久留,当速速退往滏阳。”
  眼见窦建德已经乱了分寸,孔德绍连忙上前劝说。
  “没错,应当退往滏阳,传孤诏令,撤退,撤退!”
  窦建德大声呼喊,准备绕城而走。
  毕竟,那邺城被浓烟和烈焰笼罩,天晓得里面会有什么危险。不是有探马说了吗?邺城两侧山峦中出现大队唐军兵马,人数不详。这就说明,李言庆早有预谋,准备在这里把自己一网打尽。
  再继续逗留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窦建德极为惜命……
  邺城虽然败了,可是我还有大半个河北在手中。了不起弃了魏郡不要,老子退守邯郸,看你李言庆能奈我何?
  也许,连窦建德都没有发现,经此一战之后,他从原先要一举攻克邺城,已转变为只守不攻的心思。在众将的护佑下,窦建德等人绕城而走。眼见着就要邺城绕过去,忽闻一声如雷巨吼传来。
  “窦逆休走,你家罗爷爷在此侯你多时!”
  从浓烟之中冲出一匹乌骓马。
  马上一员大将,黑盔黑甲,面覆黑色奇纹假面,手持青锋槊,如凶神恶煞一般,冲向窦建德!


第八一章 邺城之战(五)
  慈涧,唐军大营。
  自十一月初,李世民奉命兵出潼关之后,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攻取稠桑、渑池,缺门山和新安。
  短短十余日的时间,唐军连克四城。
  张镇周连战连败,不得已只得退守慈涧一线,拒不出战,抵御唐军攻势。
  不过,由于唐军来势汹汹,加之齐鲁地区的唐军连连告捷。李道玄率白衣军攻破白马,斩杀王德仁之后,顺势将荥阳和齐鲁连为一体,更使得关中和中原,呈现出合并之势。李唐一统江山,似乎已成了定局。再加上张镇周连战连败,使得熊州守将郭士衡不免心惊肉跳,生出反意。李世民兵抵慈涧之后,郭士衡就秘密与李世民联络,等待时机成熟,就献城投降。
  一时间,也使得李世民风头无两。
  他挟柏壁之战大胜,击溃刘武周宋金刚的声威,兵临河洛,所向无敌。
  不过李世民也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般的长驱直入,在于王世充的兵马,有六成被集中在偃师一线。李言庆命杜如晦坐镇偃师之后,已直接威胁到了洛阳安全。王世充也没有想到,关中会在连番恶战后,国力疲惫之时,悍然用兵,以至于西线兵力,明显不足。
  随着窦建德南下,李世民心里的压力,也随之增大。
  李言庆能够在河北阻挡窦建德多长时间?他心里也没个底儿。本以为,李言庆会放弃汲郡,乃至于放弃河内,固守于荥阳一线。却未曾想,他非但没有放弃,反而主动出击,攻占了邺城。这固然是一个极其高明而大胆的举措,可是在李世民看来,却未免有些莽撞了!
  攻取邺城,只可能激起窦建德的凶性。
  李世民实在是想不明白,李言庆这胆略,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就那么有把握,能击败窦建德?不过李言庆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他攻取了邺城,也就等于给窦建德南下增加了难度,更为自己夺取洛阳,消灭王世充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勿论李言庆能否阻挡住窦建德,李世民都必须在窦建德攻取荥阳之前,拿下东都。
  这已经不仅仅单纯的胜负问题,更牵连到李世民的声望。要知道,自从李言庆宣布归唐之后,李世民的威望,不可避免的受到巨大影响。虽然大家都还不清楚,李言庆属于李阀一份子,可是他自幼累积下来的名声,足以让很多人为之倾倒。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提起李言庆,莫不尊一声‘李河南’。李世民虽则在军中威望甚高,可人言李唐,必先言李言庆,这使得李世民身上,背负起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在内心里,李世民不愿就此认输!
  所以,他必须攻取洛阳……
  不但要拿下,还要打得漂亮,打得威风,不能让李言庆风头盖过。
  可没想到,张镇周抵达慈涧之后,再也不与他正面交锋。依托慈涧的地形,与唐军对峙起来。
  慈涧屯扎有数万精卒,更有张镇周、单雄信等一干骁将。
  如果张镇周打定主意做乌龟的话,李世民就算能攻下慈涧,也必然是损兵折将。这也是李世民决定暂时不予强攻的一个重要原因。慈涧若损失惨重,那么攻取洛阳,岂不是更加困难?
  入夜后,月朗星稀。
  李世民在军帐中呆的有些烦闷,于是带上段应玄等一干心腹,月十余人悄然离开了唐军大营。
  “大将军,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随行之人中,有一个眉清目秀,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的青年。
  “小八,今夜月色明亮,我欲登高,查探慈涧大营。”
  那青年,正是毛小八。
  去年,他得平阳公主推荐,来到李世民帐下效力。由于他聪明机敏,颇能察言观色,故而甚得李世民喜爱。加之他当年在白衣弥勒,也学了一手好剑术,身手在李世民的秦王府中,也算是一把好手。其剑术精妙,仅在柴青之下。但若要搏命,只怕柴青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毛小八不仅仅是变得更有眼色,还学会了读书识字。
  早年的种种经历,让毛小八明白,若成人上人,光靠着一身蛮力和小聪明,还是难成大器。能读书识字,才可能获取更多的认可,得到更多的关注。唯有这样,他才能够站稳脚跟。
  想那李言庆,当年不过是郑家阉奴假孙。
  凭什么能声名鹊起,而后步步高升?不就是因为他读过书,识得字,能吟诵几首诗词吗?
  所以,在长安躲藏的日子里,毛小八为读书识字,着实花费了不少钱帛。
  他之所以能迅速在公主府立足,正因为他能读书识字的特点。而今到了秦王府,毛小八更因为这个优势,成为秦王府舍人,甚得李世民看重。
  李世民跨上马,一行人悄然离开唐军大营。
  趁着夜色,十几人登上高岗,鸟瞰慈涧王世充大营。
  但见王世充大营,错落有致,暗合五行八卦之妙。成雁行立寨,中军为步兵营,左右骑军大营隐隐有马嘶声传来。看着大营中星星点点闪烁的灯火,李世民的眉头,不由得紧蹙起来。
  这个张镇周,似乎还真是一个知兵的家伙!
  “小八,可曾看出什么奥妙?”
  毛小八虽然读过书,识得字,可对这兵法,还真不算太了解。
  闻听不由得一笑,“大将军,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八的本事。别的到还好说,这行军打仗之事……
  不过,我看郑军的阵型布列非常紧密,而慈涧地形狭窄,如若强攻,只怕要费些手脚。”
  李世民闻听,满意的点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毛小八在这一点上拿捏的很好,绝不会犯下错误。
  李世民对段应玄道:“小八虽然不懂兵法,可是这眼光倒真是不差。如若强攻,的确不是一个好主意。可若不强攻的话,只怕会拖延时间……河北战局尚不明朗,我们的时间只怕不多。若拖得久了,一旦河北失利,再想攻取洛阳,就必须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我不利。”
  段应玄是个沉默的人。
  与毛小八略显兔脱的性子,大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因为段应玄很清楚,冲锋陷阵,他倒是不怕,可若论及行军布阵,非他所长。与其信口开河的夸夸其谈,倒不如埋首做事。他更相信,李世民一定能想出对策。
  “好了,我们准备回去吧。
  这慈涧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回去之后和王通先生商议一下,看看该如何来解决这个麻烦。”
  段应玄和毛小八两人点头答应。
  众人拨转马头,准备从高岗回去。
  忽然,高岗下传来一声如雷暴喝:“李家小贼,敢探爷爷的阵营?干脆让爷爷带你去看个清楚吧。”
  一队郑军铁骑,从山下呼啸着扑来。
  为首大将,胯下马,掌中金顶枣阳槊,赤红的面膛,犹如滴血一般,双眸通红,好似喷火。
  只见他一马当先,向李世民风一般冲来。
  在他身后,尚有五百亲兵,紧紧跟随……
  李世民一眼认出,来人是王世充麾下大将,单雄信。
  说起单雄信,李世民倒也略有耳闻。此人原本随翟让占居瓦岗,后来从了李密。李密死后,单雄信又投奔了王世充,而且甚得王世充信任,并将自己的妹子嫁给单雄信为妻。据说,这个人和李家仇深似海……具体是什么恩怨,李世民倒还真的不太清楚。只知道单雄信的祖上,好像是北齐的将领,被自己的父亲所杀,仅此而已。不过,李世民却知道,这单雄信有万夫不挡之勇,是一员少有的虎将。当初秦琼和程咬金归降时,就曾称赞过单雄信。
  李世民心道一声不好,拨马就走。
  段应玄见情况不妙,连忙大声呼喊:“小八,你保护大将军先走,我来拦住此獠。”
  说罢,他催马拧枪,冲向了单雄信。
  要说起来,这段应玄也是一个了不得的骁将。但若是和单雄信想必,段应玄明显不是对手。
  单雄信的目标,已经锁住了李世民,见段应玄拦住去路,顿时勃然大怒。
  摆槊相迎,和段应玄站在一处。另一边,毛小八等十余人护着李世民掉头就走。可没等走出多少步,就听身后马蹄声隆隆作响。
  单雄信怒吼道:“李家小儿,哪里走?”
  李世民偷眼观瞧,就见单雄信已经追来。想必段应玄不是单雄信的对手,如今只怕凶多吉少。
  “大将军,速走!”
  毛小八大声呼喊,带着人做势就要反身阻拦单雄信。
  李世民知道,自己难以逃走。单雄信带来五百人,足以将自己一行人困住。如今之计,唯有自己设法拖住单雄信,等候救兵前来。想到这里,李世民突然勒住战马,顺手摘下长槊。
  “小八,速回请请援兵前来,我在这里,拖住此獠。”
  说罢,他摆槊冲向单雄信。毛小八也不迟疑,打马扬鞭而去。他一边跑,一边嘶声大喊:“速救秦王,速救大将军!”
  单雄信的目标只是李世民一人,那里在乎那毛小八?
  见李世民冲过来,他大笑一声,“小娃娃,看你还往那里逃!”
  论年纪,单雄信比李世民大二十岁左右。一杆金顶枣阳槊,如出海的蛟龙,挂着一股锐风,直刺李世民。李世民率着十几名亲兵,拼死将单雄信拖住。不过他武艺虽然不错,却怎比得上单雄信这种经年征战的猛将?勿论是从经验还是身手,李世民都不是单雄信的对手。
  只四五个回合,李世民就有点撑不住了。
  他虚晃一槊,逼退了单雄信后,拨马就逃。到了这时候,单雄信焉能放过李世民,紧追不舍。
  眼见单雄信越追越近,而己方家将,更是死伤殆尽。
  李世民不免心生绝望,暗自叫苦。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李世民一咬牙,勒马翻身,欲与单雄信搏命,就在这时候,只听远处传来马挂銮铃之声。一匹踏雪乌骓,风一般冲了过来。
  马上大将,双手持鞭,一双环眼,亚赛铜铃。
  “贼将,休伤我主!”
  李世民一见来人,顿时喜出望外,大声喊道:“敬德,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尉迟敬德已冲到了近前。单雄信也追上了李世民,大槊扬起,一式怪蟒翻身,狠狠扎来。
  尉迟敬德怒吼一声,胯下踏雪乌骓陡然加速,噌的一下子窜到了李世民身后。双鞭一横,一式铁门闩,铛的崩开了单雄信手中的金顶枣阳槊。不等单雄信反应过来,尉迟敬德轮鞭就打,把单雄信死死缠住。与此同时,李世民纵马疾驰,同时开弓放箭,接连射杀数名单雄信的亲兵。
  从唐军大营方向,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想来是接到了毛小八的报信,于是前来救援。
  而慈涧张镇周,也得知了消息,率部前来增援。双方在高岗下,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交锋之后,便各自收兵。张镇周带着单雄信,返回慈涧大营,而唐军众将,则护着李世民离开。
  毛小八带人,趁机打扫战场,在高岗半中腰,找到了段应玄的尸首。
  回到大营之后,李世民被王通好一阵子的责怪。直到李世民连连告罪,总算是平息了王通的怒气。
  “此次我能脱险,全赖敬德舍命相救!”
  李世民感叹道,说着还脱下大氅,亲手披在尉迟敬德身上。
  不过,心里面更感为难:尉迟敬德与我就救命之恩,而李言庆却是我同宗兄弟,我又当如何决断?
  每每想到这件事,李世民就感到为难。
  虽说在王通的选择下,李世民收下了尉迟敬德。可相应的,他就要承担起尉迟敬德和李言庆之间的恩怨。如果将来,李言庆得知真相,要与敬德搏命时,我又该站在哪一边,帮谁呢?
  一想到这些,李世民就意兴阑珊。
  吃罢了酒宴之后,众人各自返回营帐。李世民则呆呆的坐在大帐中,直至过了丑时方才安睡。
  迷迷糊糊,李世民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忙翻身坐起,却见一缕阳光,透过牛皮大帐的小窗,照映进来。
  原来,天已经亮了!
  “启禀大将军,河北急件!”
  李世民用力揉了揉面颊,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他站起身,“报进来。”
  传令兵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小校,闯入大帐之中。
  “河北战局如何?”
  “启禀大将军,昨日屈突通大将军得到消息……李河南三日前于邺城大败窦建德。夏军十八万兵马,全军溃败。如今,窦建德被困永年县,燕郡王李艺强渡易水,兵锋已直指信都。”


第八二章 河南王(上)
  窦建德输了!
  而且输得非常彻底……
  十八万大军几乎在一日间灰飞烟灭,或是被杀,或是被俘,或是溃败逃亡。总之,当窦建德从战场上撤下来以后,发现身边的人马以所剩无多。大将军高士兴被罗士信斩杀于漳北邺城,阮君明高雅贤被裴行俨轰杀于漳水南岸。孔德绍被薛万俟生擒活捉,骁将殷秋石瓒,葬身于漳北邺城的废墟之中。辎重营被沈光率人焚毁,在漳水被淹死的军卒,更不计其数。
  逃至永年时,窦建德身边只剩下曹旦凌敬等几人,兵马不过七千。
  未等窦建德从惨败的阴影中缓过气来,李言庆亲率两万大军,兵临永年城下。与此同时,李建成在河东游说绛郡长平归降,薛世雄领命出征,在河东集结三万大军,自长平郡直扑邯郸。
  北面李艺,以二子为先锋,薛万均为副将,在易水设计大败侯君集。
  侯君集在乱军中逃匿无踪,下落不明。李艺随后命长子罗松,次子罗成,兵分两路。一路强攻信都,直逼襄国。信都一时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一方面要分兵援救窦建德,一方面又要抵御李艺的攻击。无奈之下,窦建德的妻子曹氏,命左仆射齐善行前往平原向宇文化及求援。同时又命宋正本带兵挂帅,北上抵御李艺的攻击。一时间,河北之地,乱成一团。
  武德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徐世绩设下诱敌之计,大败宇文士及。
  十一月二十九日,宇文化及下令宇文成都挂帅,准备出兵救援窦建德。所谓唇亡齿寒的道理,宇文化及也清楚。窦建德如果完了,那他根本不可能抵御李唐的攻击。哪怕宇文成都骁勇善战,可要知道,宇文成都面对的,可不是普通人,而是那个号称战无不胜的李言庆。
  十二月初三,宇文成都率两万骁果,前往永年县。
  十二月初八,就在宇文成都离开清河,先锋人马已抵达平乡的时候,裴世矩在清河郡悍然起兵,宣布归顺李唐。宇文智及在乱战中被杀,随后裴世矩开放城关,令李神通大军长驱直入,跨过黄河之后,迅速占领清河郡,兵锋直指平原。宇文化及大惊失色,连忙命人召回宇文成都,同时又调集麾下兵马,试图拖延住李神通的脚步。
  救援窦建德虽然重要,可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十二月十一日,宇文成都在平乡得知清河造反的消息,立刻回军救援。
  可这一来一回,也使得两万骁果出现混乱局面。十一月十三日,就在宇文成都返还清河的途中,于经城在于李言庆伏击。李言庆亲率万胜军,并一万悍卒,以裴行俨罗士信薛万彻为先锋,并四大家将合击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仓促应战,自然难以抵挡李言庆的攻势。
  双方在经城城下鏖战一个白昼之后,宇文成都最终抵挡不住李言庆的攻势,败退而走,生死不明。
  而两万骁果,随之烟消云散……
  十二月十七日,李神通攻克厉亭,大败宇文化及主力,兵临平原城下。
  十二月十八日,李艺在河间七里井败宋正本。曹氏在齐善行的保护下,连夜撤离乐寿,逃亡渤海郡。
  十二月二十日,窦建德被部下曹旦所杀,永年县破!
  ……
  一场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大战,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奇异的结束了……
  河北战事之顺利,令远在长安的李渊,也不禁为之瞠目结舌。他实在是不明白,李言庆是怎么就把整个河北战局,勾连在一处。特别是裴世矩的突然归附,可以说是一着神来之笔。
  “谁能告诉朕,裴世矩为何会突然归附?”
  李渊自言自语,眉头紧蹙。
  要说起来,李渊和裴世矩并不陌生。杨坚杨广两父子在位期间,裴世矩始终屹立不倒,甚得两帝信赖。而且,此人不但老谋深算,更是一个出色的外交使臣。隋文帝时,杨坚与突厥达头可汗交锋,正是裴世矩奉命出使突厥,分化突厥五部,而后才有杨素以骑战大败达头之胜。
  不过,对达头之战中,当时的主要谋划者是杨坚、杨素、高颖三人。
  裴世矩,只是一个执行者,而非决策者。然则在大业初,随着杨素病故,高颖不受重用,裴世矩开始从一个执行者转换为决策者。正是此人,以黄门侍郎的身份出使西域,做西域堪舆图,并一手谋划了分化吐谷浑和突厥之间关系的计策,随后就有了薛世雄大败吐谷浑,杨广在西域设立四郡的丰功伟绩。可以说,对吐谷浑之战中,裴世矩的功劳,至少占居一半。
  这样一个老而弥坚的权臣,同时又是河东四姓之首,闻喜裴氏的族长,李渊焉能没有顾忌?
  在得到裴世矩归附,李神通顺利渡过黄河,占领清河郡消息的当天晚上,李渊微服悄然离开皇城,直奔义宁坊而去。
  长安,下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染白了整座城市。
  在义宁坊中,矗立一座巍峨府邸。朱红色的大门,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门上台阶积有一层雪花,气死风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停,似是合着寒风舞动。
  门匾上,黑底金字,写着醒目的‘窦府’二字。
  李渊的车仗在窦府门外停下,自有侍卫上前,叩击门环。
  这座窦府的主人,名叫窦抗,也算是李渊的妻兄。窦抗是窦荣定的儿子,虽和已故的窦夫人不属一房,但关系倒也不错。当年窦抗坐镇幽州时,时常会和驻守楼烦的李渊联系,彼此交往密切。
  而且,窦抗的儿子窦诞,同时也是李渊的女婿。
  这也就给两家的关系,更加紧密。不过,在李渊登基之后,窦抗就变得不再关注朝政。他喜欢饮酒,故而终日醉生梦死。李渊虽然劝说几次,却都无法令窦抗改变主意。最后也只好由着窦抗去,不再过问。其实,李渊很清楚窦抗这样做的用意。所谓功成身退,所谓韬光养晦,大概也就是这种状况。
  只是,若有什么心烦的事情,李渊还是会去请教窦抗。
  在李渊看来,窦抗始终都是一个极其睿智的人……
  不过,由于李渊来的突然,窦抗又喝醉了。李渊很无奈,只好坐在书房里,陪着熟醉的窦抗,自言自语不停。
  “窦兄,朕如今真的很头疼。
  我原本希望借此机会,能让玉娃儿知难而退,将来也好予以安排。可谁知道,这孩子居然真的做到了……不但牵制住了王世充的兵马,更在河北大败窦建德,还顺手干掉了破野头一家。
  如此一来,阖朝堂上下,竟似无人能压制住他。
  他手握河南,又有平定河北之功劳……朕原想令二郎统兵,以压制他的威望,没想到,洛阳尤未攻取,这河北却先平定下来。人常言,狡兔尽,走狗烹……朕不想做那无情无义之人。但那孩子的威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如今整个长安,都在讨论他的事情,朕如何能心安?”
  卧榻上,窦抗吧唧吧唧嘴巴,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李渊上前为窦抗盖好了毯子,长叹一声,继续说:“孝基战死,朕心实痛。
  本该好生对待玉娃儿,可是这孩子却太不知道进退。他这么大的功劳,朕又该如何安置呢?”
  是啊,李言庆的功劳太显赫,显赫到李渊都生出忌惮之心。
  窦抗含含糊糊的吐出一句,“你家的事情,休要呱噪。”
  那声音很小,而且似是说醉话。
  可在李渊听来,却不由得一振……
  “窦兄,那你说,玉娃儿可有异心?”
  “傻子才拼命!”
  李渊心里很清楚,窦抗似醉实醒,自己说的这些话,他肯定是听得一清二楚。
  之所以装醉,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卷入朝堂上的纠纷之中。至于原因,李渊也明白。说起来,窦抗的母亲,还是杨广的姑姑。可即便如此,杨广登基之后,对窦抗的打压,至今仍记忆犹新。
  其实,杨广打压的何止窦抗一人?
  李渊不也是皇亲国戚?他的母亲,还是独孤太后的姐姐,可是杨广打压起来,照样是毫无顾忌。
  言庆是个聪明人,焉能不晓得自己的想法?
  可他却依旧没有半点犹豫,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做的更加出色。
  如果他心里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说不得会有所忌惮。但也正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所以才会如此的放开手脚吧。
  就如同窦抗所言:傻子才会那么拼命!
  李言庆是傻子吗?
  李渊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也许,他真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李渊的心也随之豁然开朗起来,对言庆日后的安排,也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他拍了拍窦抗的身子,起身走出书房,离开了窦府。
  就在李渊走出书房的一刹那,窦抗猛然睁开紧闭的双眸,看着门外,许久后,幽幽一声长叹。
  这帝王家事,还是少掺和为好……


第八二章 河南王(中)
  窦建德死了!
  李言庆一身戎装,迈步走进永年县衙的时候,只看见一具无头死尸,倒在一滩殷红的血泊中。
  虽然没有头,但从尸体上的衣着,还是能够辨认出身份。
  “柳青。”
  “卑职在。”
  “把窦建德的尸体和他的首级缝合起来,用上好的棺椁装好,着人送往贝州,妥善安葬。”
  “卑职这就去安排。”
  柳青连忙指挥人,把屋中的尸体抬出去。
  李言庆在屋子里坐下来,抬头看着门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受。
  “主公,天策大将军派人送书,说是希望您能够将窦建德的首级送往洛阳,以震慑王世充……”
  祖寿上前一步,低声提醒。
  李言庆则笑了笑,“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已经死了,何必再令其身首异处呢?窦建德好歹也是一方诸侯,也算得上一个枭雄。枭雄自当有枭雄的体面,凡事做的太绝,会遭有报应。”
  “可是……”
  “派人告诉秦王,窦建德的尸体我已经送往贝州。
  至于洛阳战事,我不日将返回荥阳,协助他尽快结束。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一力担之。”
  言庆此时的心情,很难用言语表述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李世民的用意,可是,他不想遂了李世民的心愿,或者说,不想轻易的放过王世充。李世民无非是想用窦建德的人头,来招降王世充,尽快解决掉洛阳的战局。王世充若是投降了,自己答应过越王杨侗的事情,岂非就无法实现?他曾答应过,会取王世充首级,为杨侗报仇!
  然而,王世充若是投降了,他就很难有机会下手。
  李言庆很清楚,王世充和窦建德的情况不同。窦建德草根出身,也许上推八百年,他倒是可能和窦夫人同宗。而且,他勾连胡人,且与山东士马有着密切关系,在河北之地,威望身高。如果窦建德活着的话,势必会对河北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所以杀了他,也不足为过。
  而王世充呢?
  是太原王氏族人,五姓七望子弟,背景极为深厚。
  他虽然霸占了洛阳,是一方诸侯。可论较起来,王世充的威望远远比不得窦建德。李渊也需要竖立一个典型,以招降各路诸侯。所以,王世充若是投降了,李言庆想杀他就变得很困难。要杀王世充,最好的办法就是攻破洛阳城,直接将他斩杀,以免再留下什么后患。
  至于会不会因此而得罪李世民?
  言庆没有过多考虑……
  毕竟,他仰慕李世民,是仰慕历史上那个开创贞观之治的李世民;想抱李二的大腿,则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而现在呢?李言庆已无需再去抱李世民的大腿,就可以站稳脚跟。如今的李世民,还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唐太宗,言庆虽然对他有好感,却无需再归附他。
  实力、名气,地位的不同,就会产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虽说他目前颇有些功高震主的危险,但这种时候越是谨小慎微,只怕就越是容易被人猜忌。
  ……
  窦建德虽然已经死了,可河北战事,尚未平息。
  宇文化及仍在平原县负隅顽抗,窦建德的残部,依旧割据各地。而且经此一战,武安、魏郡(已更名相州,今河北邯郸、邢台地区)两地残破不堪,卫州民力贫乏,更需尽快休养生息。
  而且,李神通部、薛世雄部进入河北,占领了清河、武阳、襄国等地,而李艺更占领信都,形成了对宇文化及和窦建德残部的包围。李言庆也不想做的太绝,总得要给别人留口饭吃。再加上他已拿定主意,想要尽快返回荥阳,收拾王世充,所以对河北战局,并无太多兴趣。
  永年县一俟攻破之后,李言庆便归心似箭。
  他立刻下令,命徐世绩坐镇相州,为相州行军总管,协助薛世雄李神通扫荡窦建德残部,而后又命薛收为相州留守,孔德绍为相州司马,治理地方,以求尽快回复相州等地的民生。
  一应安排妥当之后,李言庆拜会了薛世雄,就带着万胜军启程,踏上返回荥阳郡的归途。
  “唐皇,果真是好手段!”
  宽大的马车上,李言庆和长孙无忌坐在里面。
  本来,言庆准备让长孙无忌留在相州,说不定可以接受更多的磨练。但长孙无忌却不愿意,一方面是因为薛收孔德绍两人留在相州,已经足够。薛收长于大局,有王佐之才;孔德绍在窦建德麾下,就负责处理各种政务,经验非常丰富。有这两个人在,显然已经足够。
  再把长孙无忌留在相州,似乎有点多余。
  而且呢,无忌和薛瑛的感情,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此次出征之前,双方已经定下了婚事,是时候准备成亲了!至于第三个原因,却是薛收谏言:“如今养真既然决定归唐,洛阳战事一旦平定,唐皇势必会设法将你幕府打散。到时候,我等戊守一方,你身边也许有人出谋划策。
  无忌有大才,虽有些好权,然则瑕不掩瑜。
  有他在你身边,总归可以多个商量事情的人……我也知道,养真你门下能人不少,但总需有贴心人扶持才是。”
  什么是贴心之人?
  对李言庆忠心,且绝无可能反复,另胸怀锦绣文章者。
  长孙无忌本就是个有权谋的人,但由于被言庆的光芒所掩盖,所以知道他本领的人并不多。
  似薛收、杜如晦这些人,都已被人所知。
  将来能否继续留在言庆身边,尚是一个未知数。
  若如此的话,那长孙无忌显然是最好的帮手。他名声不响,也不引人关注;同时又是言庆的大舅子,而高夫人就住在巩县。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就能名正言顺的留下来,成为新的谋主。
  对此,长孙无忌也深以为然。
  言庆放下手中公文,抬头笑道:“无忌,此话怎讲?”
  长孙无忌冷笑道:“难道你没有觉察吗?”
  “觉察什么?”
  “唐皇,对你颇有顾忌。”
  “哦?”
  李言庆从暖炉上提起水壶,给长孙无忌倒了一杯水,笑呵呵道:“你且说说看?”
  “我等前脚刚占领了邺城,绛郡和长平即宣布归唐……哼,只怕此二郡早已归附长安,但由于之前你表现过于强势,占领荥阳,强取河内,巧夺汲郡,唐皇不得不令二郡暂时不归附,以迷惑你的注意力。如果你一旦起兵反唐,我敢说,此二郡必会在关键之时,从背后捅你一刀。”
  “只是如此吗?”
  “还有薛世雄,那么快就出兵襄国……
  李神通之前一直推脱,但你前脚刚击败了窦建德,他后脚就渡河占领武阳郡。你若是有半点异动,我相信这两支人马,绝对会毫不犹疑的在第一时间,对你发动攻击,将你彻底消灭。”
  李言庆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
  “还有呢?”
  “还有……你耍我,是不是?”
  长孙无忌好像突然反应过来,怒道:“你明明看出了这些玄机,为何却一点都不生气呢?”
  “我很生气,也非常不开心,但那又该如何?”
  李言庆低下头,拿起书案上的书信,继续阅读起来。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无忌,我知道你或心怀不满,但如今木已成舟,我别无选择。且不说我自己就是李阀子弟,我爹更在唐皇帐下效力。单以实力论,你认为我能得到多少人的支持?不错,我占居荥阳,可鸟瞰东都。但河洛自古便是八方通衢,四战之地。自古有得关中得天下的说法,洛阳可为王都,却难以为根基之地……弃河洛而取他处,你觉得我们有足够时间来筹谋吗?
  纵观我可去之所,无非越嶲。
  那是僚蛮所在之地,人口稀少。西有吐蕃人虎视眈眈,北有唐军磨刀霍霍……而吴郡隋皇,虽有五郡之地,可这人口同样稀少。加之萧铣等人襟肘,你我就算去了,也无法在那里立足。
  抛开越嶲吴郡不谈,只说荥阳。
  你也看到了,李唐兵马尚未进入河洛,几大门阀就已经表露出归附之意。论名气,我不逊色长安,可有些时候,逐鹿天下也要论资排辈。试问荥阳郑潘崔卢四家,有几个可能归附于我?”
  长孙无忌沉默不语,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李言庆躺在狼皮褥子上,闭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语道:“无忌,这些话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说。
  不管你我心里有多不舒服,然大势所趋,非人力可抗衡。
  如今天下人心向长安,你我从善如流。以后记得,少说话,多关注,且看这时局,会如何发展……对你我而言,也许时机未至。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天知地知,就到此为止吧。”
  长孙无忌,顿时笑了!
  ……
  洛阳的局势,突然间变得明朗起来。
  随着窦建德在邺城大败,李唐四路并举,横扫河北的消息传来,王世充立刻下令收缩兵力,退守洛阳。
  先是攻打偃师的杨公卿等人返回洛阳,留守金镛城;随后张镇周和单雄信自慈涧退,驻守谷城。金镛和谷城,都是洛阳的辅城,三者成为一体。王世充下令坚壁清野,将洛阳城外周遭共一万八千户百姓,全部迁入洛阳城中之后,做出一副死守的态势,同时又派人前往吴郡求和。
  不得不说,王世充的脸皮挺厚。
  前脚杀了人家的孙子,自立为王;才一年时间,他又向萧皇后求降,说是愿意继续辅佐大隋,戴罪立功。
  萧太后气得笑了!
  但在和张仲坚房彦谦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接受王世充的求和,表示出兵河洛。
  毕竟,吴郡与洛阳,现在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果王世充真的败了,那李唐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江淮。
  萧太后和萧铣,是本家,同为兰陵萧氏族人。
  双方虽然已经有了联合的意向,但如果王世充能拖延的越久,对于江淮江南而言,就能准备的越充足。
  于是,在商议之后,萧皇后下令历阳总管杜伏威,毗陵总管谢映登两人兵分两路。
  谢映登跨江攻打彭城,杜伏威率部攻取汝阴,试图牵制李唐兵马。与此同时,萧铣也从竟陵出兵襄阳,准备救援王世充。不过,三路兵马,却遭遇了三路抵抗。长安早有防备,郑元寿坐镇汝阴,李神通督战彭城,而李孝恭则占据荆州。三人相互呼应,在江淮一线,构筑起一道防线。
  李言庆返回巩县,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六日。
  按照他的计划,抵达巩县之后,他就星夜赶赴洛阳。杜如晦姚懿刘黑闼等人,已率部逼近石林山,距离金镛城不过三十里之遥。而李世民所部也跨过慈涧,直抵谷城,距离洛阳,二十里。
  王世充在洛阳,调集了十余万人,准备与李唐决战东都。
  他对外宣称:“只需坚守三个月,必有援军抵达。到时候李唐不战自退,而荥阳亦将被他占领。”
  这番言语,的确是鼓动了不少人的心。
  李言庆在进入虎牢关之后听闻,不由得放声大笑。
  “王胡子可真是个妙人,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夺取荥州。”
  长孙无忌蹙眉道:“养真,你莫笑话他……王胡子手里尚有十余万大军,金镛城的杨公卿,谷城的张镇周也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其麾下王仁则、单雄信,借有万夫不挡之勇,况乎洛阳城中还有含嘉仓,两千窖粮草,坚持三个月,也并非不可能……如果他真的坚持三个月,那局势……”
  “他若能坚持三个月,老子就把头给他。”
  李言庆冷笑不止,俊秀的面容,此时笼罩着一层阴霾。
  长孙无忌一怔,突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手指言庆道:“养真,莫非你早有准备吗?”
  李言庆嘿嘿一笑,“早在六年前,我与爹在天陵山相认时,就已经着手安排。”
  无忌闻听,倒吸一口凉气。
  六年前……那时候他一家尚在岷蜀,而言庆则在巩县为郑世安守陵。莫非在那时候,他已预料到了这一日?
  “是什么安排?”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李言庆高深莫测的笑着,更勾起了长孙无忌的好奇心。
  只是,勿论无忌如何追问,言庆就是不回答,最后只气得长孙无忌从车上跳下去,胯马而行,不再理睬言庆。
  按照言庆的打算,在巩县停留一天后,就赶赴洛阳。
  清晨时分,言庆抵达巩县城外。
  已代替柴孝和,而出任巩县县令的许敬宗,率巩县大小官吏,缙绅土豪,在城门外迎接他的到来。
  同来迎接言庆的,还有裴翠云朵朵和无垢三人。
  裴翠云已有五个月的身子,体形非常明显。在朵朵和无垢搀扶下,立于迎奉的队伍最前端,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们的压力很大。李言庆在河北面临的严峻形势,令一家人都不免忧心忡忡。所幸,言庆最终胜了……而且是大获全胜。如今平安归来,裴翠云等人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小念呢?”
  在回家的路上,李言庆好奇的问道。
  朵朵说:“小念快要生了,稳婆说她的产期,也就在这几日,故而不敢令她随意下地行走。”
  “小念快生了?”
  李言庆惊喜无比。
  他出征之前,小念就有了几个月的身子。
  如今算算时日,也确是快到临盆……
  “对了,长安有使者前来。”
  朵朵突然道了一句,“是窦家的人,说是有旨意传达。”
  “长安有旨意?”
  李言庆诧异的问道:“什么旨意?”
  “倒不甚清楚,只是前来传旨的人,是窦威窦老公爷。”
  窦威?
  言庆这心里面,更觉几分古怪。
  他当然知道窦威早在两年前李渊攻克长安时,已然归附李唐,而且颇受李渊的敬重。可一般而言,这传旨的事情,都是有内侍传达,了不得派一大员随行,以示隆重。可是窦威,如今被封平陵郡公,从爵位的品秩上而言,也算是位极人臣。李渊,竟然派他来巩县传旨?
  心头,陡然生出一丝不祥预兆。
  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第八二章 河南王(下)
  算起来,李言庆差不多快十年没有见过窦威了。
  当初窦威是洛阳别驾的时候,李言庆还在竹园生活。白衣弥勒之乱后,长孙晟故去,窦威转为司隶台长安别驾。而言庆则护送着长孙无垢,前往峨眉山,寻找孙思邈医治无垢的气疾。
  从那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
  不过,言庆对窦威的感激之情,从未减少过。
  当年崔道林设计陷害,若不是窦威出马,只怕他早就成了冢中枯骨。窦家对李孝基有收容之恩,对李言庆也有救命之恩和赏识之恩。若再算上乱七八糟的各种关系,李言庆视窦威如同长辈。这种尊敬之情,甚之于裴世矩等人,甚至高过于对李渊的尊重,从未有过改变。
  所以,言庆甚至没有回家歇息,直接前往驿馆,拜会窦威。
  许敬宗等一众巩县吏员,心里虽然奇怪,但也没有人上前询问。命缙绅各自散去之后,许敬宗陪着李言庆,一起来到了驿官。
  巩县分新旧两城,格局并不相同。
  老城四四方方,只有一座城门,纵一道,横一街,把巩县分割为四块。
  县衙坐落在正中央,四坊分别是商业坊,平民坊,校场以及缙绅坊。而新城比老城大了一半有余,纵三道,横三街,共设立九坊。其规模和繁华程度,远甚于老城,可谁都知道,这巩县真正的中枢之地,还是坐落于老城之中。那里有县衙,有校场,还有李言庆的府邸。
  驿站坐落于县衙一侧,距离李府不过一千米。
  李言庆抵达驿站的时候,驿站的驿官,早已得到了消息,出门相迎。
  言庆示意驿官不必多礼,让一众官吏在驿馆外等候。他带着许敬宗和祖寿,径自走进驿馆,在驿官的领引下,来到一座独立的小院门口。小院门外,有数十名黑衣侍卫守护,看李言庆到来,顿时露出紧张之色。不过当驿官上前通报之后,那些千牛卫竟顿时露出尊敬之色。
  一名千牛卫快步上前,插手行礼,“卑职王明伟,参见李郡王。”
  许敬宗等人闻听不由得一怔,诧异的向李言庆看去,心中顿时感到莫名惊诧。
  这郡王的称呼,始于魏晋。在汉朝开始,皇子皇戚可以封王,但无分品秩。从西晋武帝时,王爵分为两种,即亲王和郡王。亲王专封皇子、皇帝的兄弟;而郡王最初为皇太子之子的封号,到后来多用于分封节度使等武臣。不过在隋唐时期,王爵基本上属于宗室专利,非有大功业,不可以获得王爵封号。如罗艺,就是因为献出幽州,又赐为李姓,才封燕郡王。
  而这亲王和郡王的分别,就在于字数多少。
  一字王为亲王,如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李孝基;两字王为郡王,似李道玄、李神通……
  隋炀帝定制:以皇帝叔伯、兄弟以及皇子,方可为亲王,余者宗室为郡王。
  郑樵的《通志·职官略》中说,王位列于大司马上,非亲王,则在三公之下。在隋唐王爵之中,郡王列第二等,官秩从一品。
  莫非,李言庆是李唐宗室?
  言庆虽然宣告天下,归附李唐。
  不过他的身世,并没有公开。其原因有很多种,但最主要的是在当时,李渊心里有许多顾虑。
  而今,中原大局已定,李唐可坐稳半壁江山。
  李渊在思忖良久后,决定公开李言庆的身份。只是言庆不可能继承李孝基的王位,因为按照礼制,皇帝的叔伯兄弟虽然可以做一字王,但并非世袭。也就是说,李孝基受封邕王,而李言庆却无法袭承这个王位,必须要另行封赏。这也是为了给下一代君王,留有封赏余地。
  许敬宗等人暗自惊讶,好奇的向李言庆看去。
  却见言庆面色平静,似乎对这千牛卫的称呼并未感到任何惊讶。
  心里顿时万分惊喜:若主公是李唐宗室的话,岂不是自己这些人,将来的前程会更加牢固?
  毕竟,李言庆宣布归附李唐,事发突然。似薛收、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心腹肱骨,自然知晓其中奥妙,但许敬宗虽然归附言庆比较早,可并非最核心幕僚,所以对李言庆的身份,了解不多。言庆归附李唐,许敬宗等人心里所产生的波动,无疑最大。言庆归附李唐,就属于贰臣。其前途如何?不得而知。那许敬宗这些被打上了李言庆烙印的幕僚,自然更感迷茫。
  可是,若李言庆封为郡王……
  不管他是不是宗室,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许敬宗等人的地位,相对稳固。
  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可以观察状况,而后谋求相对的发展。当然了,如果言庆是宗室,那对他们来说,自然最好。
  “窦公可在?”
  “窦郡公正在书房读书,还说若郡王抵达,无需通禀,只管进去。”
  李言庆点点头,示意许敬宗祖寿在院子外面等候,而后迈步走进小院。驿官的院落,非常幽静。眼见这就要冬去春来,院墙上的紫藤花,已开始绽露一丝嫩绿色彩。院子里,一座小楼,上下两层。楼下分两居室,一个大厅,楼上即为书房。书房的窗户半掩,隐隐可以看见人影晃动。楼下门廊上,则肃立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婢,一个个翘着眉眼稍,偷偷打量言庆。
  “窦叔祖,李言庆求见。”
  言庆并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楼下,朗声道。
  “师古,你看看,老夫可有说错?言庆还是当年的言庆,无论是鹅公子还是河南王,他都不会变……呵呵,这个赌啊,你可是输了!”
  说着话,窗户推开,就见窦威站在窗后,摆手招呼李言庆。
  十载未见,窦威看上去可是显得苍老许多。那眼眉儿的皱纹越发明显,头发更已经变成花白。
  李言庆看到窦威,不由得也笑了。
  在楼下遥遥向窦威一揖,而后大步走进小楼。
  一边走,他心里一边还在奇怪:师古?莫非是颜籀?他也来了?
  顺着楼梯,登上二楼之后,李言庆就看见书房里,坐着两个人。还都是熟人,一个窦威,另一个正是颜师古。
  这两个人,可都是他最早接触的两个名士。
  不管最初他和颜师古如何紧张,却不可否认,若无颜师古,也就没有他李言庆后来的成就。
  至于十余年前的赌约?
  言庆早已不放在心上。说实话,当年两人同著三国,一个是从学术的角度,一个是以小说的形式,完全属于两个层面。谁胜谁负?很难说的清楚。如果单从接受广度而言,李言庆得胜;但如果从学术角度来说,无疑是颜师古更胜一筹。所以,两人的胜负,无人可做评断。
  “窦公,颜先生。”
  李言庆深施一礼,窦威坦然受之。
  颜师古连忙起身,“郡王登门,下官未曾出迎,已是大不敬之罪,焉敢再受郡王如此大礼?”
  郡王?
  说实话,王明伟在门外称呼李言庆为郡王的时候,言庆心里并不是不奇怪。
  因为按照规矩,王明伟可以称呼他世子。李孝基身为亲王,又只他一子,怎可能会一门出二王呢?
  且不论这亲王和郡王品秩虽然不同,可这性质,基本上一样。
  难道,因为自己横扫河北,故而被提前封赏?这……似乎有点不太合乎规矩!
  “颜先生休要客套,当年若非你暗中多有照拂,李言庆焉能有今日之成就?世绩和宏毅都说了,当初他们借给我的那些书籍,有大半都是先生暗中赠与。言庆虽与先生无师徒之名,但这授艺之恩,却不敢忘怀。
  先生还是快快请坐……”
  若谈论名气,李言庆现在未必输于颜师古,甚至略高一筹。
  可是这态度上,却依旧非常恭歉。令颜师古心中大快。人常说三岁看老,李言庆虽然已功成名就,但并未因此而似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忘乎所以。也唯有这般品德,他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吧。
  颜师古和李言庆客套一番,分宾主落座。
  当然了,这里虽是巩县,是李言庆的地盘。可这小小的驿馆里,李言庆却是客人。
  窦威极为满意的捻须而笑,对于李言庆这种恭歉的态度,非常高兴。
  当年,他是看在李渊李孝基的面子上,出手帮助言庆。只是没有想到,十载之后,昔年垂髻童子,如今已茁壮成才。这也使得他心中生出万般感慨,当年若是让禅师与这少年多多交往,也许今日就是另外一个景象。
  禅师,全名窦禅师,是窦威的独孙。
  从小随父亲生活在长安,颇有纨绔之气,令窦威非常不满。
  窦家三代子弟,如今出头者并不多。除了窦抗之子窦诞之外,似乎也就是以窦轨之子窦奉节最为出色。可在当年,窦奉节是什么状况?窦威心知肚明。甚至连窦轨也因为李言庆,而变得非同凡响。他雄踞岷蜀,掌控成都,已成为窦家的支柱之一。而这一切改变,似乎也正是由窦奉节与言庆相识开始。一想到这些,窦威就有些后悔,当初还是小觑了李言庆。
  “养真啊,一晃十载,未曾想你竟成就如斯。”
  窦威感怀道:“听说河北局势,基本上已经平定,全赖你之功勋,皇上闻之,也甚为开怀。”
  李言庆正色道:“河北战局,非我一人之功。
  此当今万岁指挥得当,将士拼死效命。若非皇叔在河南呼应,牵制住清河兵马;若非薛大将军出击及时,震慑河北宵小;若非燕郡王渡易水夹击,使得窦逆腹背受敌,言庆焉能获胜?”
  窦威闻听大笑,“胜不骄败不馁,此方为大将之风。
  养真啊,说实话我来之前,还担心你过于骄狂。如今看来,无需我再提醒,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出色。”
  颜师古也说:“我在长安听闻窦建德十八万大军兵进邺城时,也着实担心不小。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却不成想郡王竟胜得如此轻松。当年世绩曾对我说,郡王可与之谋,我尚不相信。如今看来,世绩所言不虚。十八万大军,谈笑间灰飞烟灭,郡王果有三国周郎之风。”
  在颜师古这些文人士子的眼中,纯粹的武将并不得看重。
  文武兼修,风度儒雅,才可算得上名将。他自与言庆打赌以来,精研三国,故而对孙吴名将周瑜,最为推崇。
  李言庆连连客套,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有几分自得。
  寒暄之后,言庆疑惑问道:“窦公,敢问皇上此次派您前来巩县,有和吩咐?
  还有啊,这郡王之称呼?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小子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门道,还请窦公直言。”
  窦威和颜师古,不由得面皮微微一抽。
  “养真啊,你可真是好修行。
  我还以为你已经听到了风声,没想到……不过,你能忍到现在,也算是了不得,怪不得能有如今成就。”
  窦威说罢,向颜师古看了一眼。
  颜师古苦笑点头,起身走出一旁,从一个密封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黄绸缎子的锦匣,慢慢打开。
  李渊坐稳关中之后,随之颁布了典章。
  其中对各种礼仪制度也作出调整,特别是对皇室的颜色,有了明确规定。
  李唐尚土,故黄与红两色,为皇室专用。后世所说的黄袍加身,其实也就是从李唐开始形成习惯,特指皇室。
  颜师古从锦匣中取出一副卷轴,平托手上。
  “李言庆,接旨。”
  “啊,臣李言庆,叩迎圣旨。”
  “……今有李氏子弟言庆,少儿聪慧,名扬士林。独守荥阳,使中原免受战火之侵。更履立战功,斩李密,拒王世充,破窦建德而横扫河北……今授李氏子弟言庆河南王,上开府仪同三司……诏李言庆即刻前往长安……”
  河南王,并非是指黄河以南的广袤地区。
  而是指以洛阳为中心,隋炀帝时为河南郡的领地。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李言庆就拥有了自己的封地,覆盖整个河南郡除洛阳之外的十三县。在郡王序列中,大概仅次于扶风、冯翊。不过由于李唐并无这两地封王,所以李言庆在郡王里面,可算得上是名列第一位。
  李言庆心里很奇怪,但还是恭敬领旨。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恭敬的从颜师古手中接过圣旨,可心里面的疑惑更重。
  与窦威和颜师古谢过之后,李言庆疑惑的问道:“窦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何突然封我为河南王?
  这似乎与礼制不太相合吧。”
  “这个……”
  窦威面颊抽搐两下,嘴巴张了张,突然道:“颜侍郎,还是你说吧。”
  颜师古脸上的苦色更浓,心里面暗自咒骂。这在路上都已经说好了,我传旨,你说真相……现在倒好,竟让我来做这恶人。
  如果换个人的话,颜师古和窦威都不会太在意。
  可偏偏眼前这个青年,非但贵为郡王,更是声名响亮,文武双全,同时又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李渊之所以让窦威和颜师古一同前来,恐怕也就是考虑到这个原因。
  李言庆心中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不见。他咽了一口唾沫,轻声试探着问了一句:“窦公,颜侍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太好开口?没事,您们只管说就是。”
  “这个……李王爷……这件事,还请你节哀。”
  颜师古期期艾艾。
  李言庆心里一咯噔,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看颜师古,又看了看窦威,颤声道:“颜侍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窦威深吸一口气,一咬牙,“言庆,你父王他……去岁时,刘武周宋金刚兵犯陕州,邕王当时受命为陕州行军总管……宋金刚攻破介休,邕王在救援时遭遇伏击……去岁时,薨了!”
  皇帝的死,称之为崩。
  而皇子和皇帝叔伯兄弟,皆称之为薨。
  也就是说,李孝基……死了!
  李言庆闻听,脑袋嗡的一声响,呼的上前一步,一把攫住了颜师古的手臂,嘴巴张了张,话未出口,就觉一阵天旋地转。胸口不禁发闷,他瞪大双眸,突然间一口鲜血喷出,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八三章 真凶
  两世为人,悲欢离合对于李言庆而言,早已变得很淡了。
  生死?
  似乎也习以为常。
  生老病死,天道循环,谁也无法避免。前世的种种经历,也让李言庆自以为能够对生死看穿。
  这一世,他只有两个亲人。
  一个是将他一手抚养长大的郑世安,另一个则是虽未曾与他有过太长久的生活,可是却赐予他血肉的李孝基。和郑世安不一样,李孝基和李言庆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也许加起来,甚至不满一年。这也使得李言庆对待郑世安和李孝基的态度完全不同……对郑世安,言庆是开放的,毫无掩饰;对李孝基,更多时候则是一种内敛的,含蓄的,大家心里清楚,却从不说出来的感情。
  很难说得清楚,孰重孰轻。
  李言庆在得知李孝基噩耗的一刹那,整个人顿时懵了……
  “养真?养真!”
  “小妖,快点醒来!”
  熟悉的呼唤上在耳边响起,李言庆幽幽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依旧是在驿站,依旧是在书房。只是此时此刻,房间里挤满了人,朵朵,无垢,长孙无忌,裴行俨,都聚在屋中,神情紧张的看着他。
  窦威和颜师古见李言庆醒来,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就在李言庆昏过去的一刹那,两人的心一下子都提了起来。李言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接下来,会给整个时局带来巨大的影响。不说其他,只论荥州一地,弄不好就会重燃战火。
  郑家虽然已经归附了李唐,可是这荥州真正的掌权人,则是李言庆,还有他那些手下……
  不仅仅荥州会乱,河北也会乱,巴蜀同样会乱。
  那时候,李唐即便是能控制住局面,也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说句不好听的话,此时的天下大局,不在长安,不在洛阳,而只系于李言庆一身。所以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有所怠慢。
  幽幽长出一口气,李言庆在长孙无忌的搀扶下,从床榻上下来。
  头,仍有些发晕,身体好像没有半点力气,甚至连站稳都成了问题。李言庆用力甩甩脑袋,轻声吩咐道:“朵朵,你立刻回去,从现在开始,李府上下披麻戴孝,准备开设灵堂。”
  朵朵也已经得知了事情真相,连忙点头答应。
  裴翠云怀有身孕,毛小念临盆在即。而无垢虽然已经恢复,可她那娇憨的性子,着实撑不得大局。细算起来,也只有朵朵最为合适。朵朵平日里在李府就颇有威望,做起事来,也非常细心。
  李言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下了长孙无忌兄妹。
  他怔怔看着窦威和颜师古,突然道:“刘武周和宋金刚,如今在何处?”
  “柏壁之战以后,刘武周宋金刚逃往突厥,投靠了阿史那俟利弗……”
  阿史那俟利弗,亦即现任突厥处罗可汗。
  始毕可汗在年中时病故,由阿史那俟利弗接任可汗之位。李言庆当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但并未太过于在意。阿史那俟利弗不比始毕可汗,无论是从野心还是能力,都远远不如,所以他没有放在心上。
  得知刘武周和宋金刚逃往突厥,李言庆神情冷漠,轻轻颔首。
  “窦公,颜侍郎,我心思混乱,实无法与二位盘桓,先行告辞,还请见谅。”
  说完,他迈步就想离开。
  可两腿发软,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涌来,让李言庆不由得微微一晃。无垢连忙伸手想要搀扶,却被言庆拒绝。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下楼去。一直走出驿站门外,在柳青的帮助下,翻身上马。
  若在平常,区区上马,何需有人帮助。
  只是这个时候,言庆已经乱了方寸。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还不能乱,他若乱了,荥州必乱。
  “无忌!”
  “王爷。”
  长孙无忌刚把无垢送上马车,就听到李言庆的呼唤。
  连忙上前,轻声道:“王爷只管放心,城中我已做好了安排,绝不会有半点差池。不过,洛阳那边……”
  “你立刻找沈光过来,我有事情要吩咐他。
  至于洛阳,我就不去了。这两日我就要赶赴长安,报备宗室之后,会设法将父王棺椁移至天陵山。
  还有,派人招呼后窦公和颜侍郎,告诉他们,最迟后日,我就随他前往长安。”
  “遵命!”
  无忌也清楚,这时候让李言庆再去洛阳,无异于强人所难。
  看他现在的状况,整个人已失了方寸。即便是去了洛阳,也难有什么用处。倒不如交由杜如晦自行决断的好。至于李言庆在洛阳城里的安排……既然唤沈光来,想必会交由沈光操持。
  ……
  王世充穿着一身黑龙袍,呆坐在空荡荡的含嘉殿中。
  就在刚才,他正在与朝臣商议如何守卫洛阳,如何能够坚持三个月的时间时,有细作呈报:李言庆在晌午时分,返回巩县。
  原本还颇有秩序的含嘉殿,顿时如同炸了锅一样,乱成了一锅粥。
  李言庆回来了!
  这就意味着,河北战事结束了……窦建德、宇文化及,完了!
  窦建德的死讯,还没有传至洛阳。虽然都知道他在邺城惨败,被李言庆困于永年县,但只要窦建德还没有死,那河北战局,一时半会儿就不会结束。河北战局没有结束,洛阳就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
  李言庆回来了,那接下来,他必然会把目标,锁定洛阳。
  纵观洛阳上下臣工,或多或少,对李言庆都有一丝丝的畏惧。特别是王世充的那些得力手下,更心知肚明。杨公卿、张镇周、单雄信这些人,和李言庆都有过交锋。除此之外,段达和跋野纲早在杜如晦攻取偃师的时候战死,余下文武大臣,也都听说过,甚至领教过李言庆的手段。
  言庆两次攻取偃师,莫不使洛阳惶恐不安。
  如今,他回来了……挟大胜窦建德之余威返回巩县。那么接下来,洛阳还能否再坚持下去?
  所有人都无心再商讨下去,王世充更是乱了方寸。
  他把文武大臣赶走之后,一个人留在含嘉殿。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信誓旦旦,豪气干云的向所有人保证,洛阳坚城,足以抵挡李唐半载之久。只要能托过三个月,他们就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那意气风发的话语似乎仍在大殿上空回荡,不过却仿佛是在嘲讽一般。
  李世民?
  王世充并不畏惧。
  一个半大的小子,靠着父辈余荫而已。
  但李言庆……
  心中顿时生出无尽的不甘,他忍不住握紧拳头,狠狠的砸在龙床扶手上。
  “朕不甘心,不甘心啊!”
  是啊,人生总是这样奇妙。
  没有当过皇帝,永远无法知晓那种高高在上的滋味。品尝过那权力的滋味以后,再让他俯首称臣,又岂能甘心?
  再者说了,他才当了两年皇帝,这滋味还没有尝够。
  可王世充更清楚,李言庆若是亲自前来督战,那洛阳必然凶多吉少。李言庆在洛阳的声望很高,而且人脉也很广。上至世胄缙绅,下至贩夫走卒,似乎都对他颇有好感。李世民在河洛毫无根基,但李言庆却是根基深厚。如果他真的前来洛阳,那洛阳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皇上!”
  大殿外,传来一个极为阴柔的声音。
  王世充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白面无须,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大殿门口,关切的看着自己。
  “仁则,进来吧。”
  那白面无须男子,正是王仁则。
  他迈过门槛,走进大殿后,环视了一眼空荡荡的殿堂,轻声道:“皇上,还在为李逆担忧?”
  王世充示意他在丹陛上坐下,叹了口气。
  “朕欲一战,可洛阳城中,竟无一个血性男儿。
  只听说李言庆回到巩县,就一个个惊慌失措。朕有心和那李唐决一死战,奈何手中无可用之人。”
  不管这心里面多惊慌,可嘴巴上却不肯有半点认输。
  王仁则又怎能看不出王世充的心思,他更知道,王世充现在,其实根本就没有和李唐决战的信心。
  既然无意决战,索性投降吧……
  王仁则说:“皇上……”
  “仁则啊,这里没有外人,莫要再这般称呼,朕还是喜欢听你唤朕做叔父。”
  王仁则告了个罪,然后说:“叔父,李言庆回来,亦代表着河北战局,已经结束。即便是还有零星抵抗,想来也难以抵挡李唐大军。李言庆回来事小,如果李唐倾力一战,洛阳可存乎?”
  “这个……只怕很难。”
  王世充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倒也不是全无本事。
  至少这审时度势的本领,算得上一等一。只是,他虽明知大势已去,可心里面却总觉有些不甘。
  现在的状况是,无需李唐倾尽全力。
  只要李神通派往河北的兵马返回,洛阳基本上就是大势已去。
  萧隋(即萧太后)、后梁兵分三路挺进中原,李唐的确是处于劣势。这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河北战局,拖住了李神通的兵马。原以为窦建德宇文化及能争气一点,支持个半载一年,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被李言庆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李神通若腾出手来,只怕江南三路援军,就会立刻收兵返回。没有了三路援兵,那洛阳坚持三个月,半年,又有何用?
  王仁则说:“侄儿常听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叔父如今是虎落平阳,还需忍耐才是。咱们不同于窦建德那老粗胚,更不似宇文化及那样弑君而反。事实上,叔父您是受隋皇禅让,也是迫不得已。再加上咱背后还有王家,李唐也奈何不得叔父。
  叔父,只要尚存一息,就有东山再起之日。实在不行,李渊老儿也怠慢不得叔父。
  我听说南房的王珪,如今在李唐太子府左春坊庶子,颇得李唐太子信任;而龙门王白牛则是在天策府效力,如今就在洛阳城外。叔父可以与他们联络,至少可以保得叔父一世平安。
  可如果李言庆来了,真的攻破洛阳……那叔父就难办了。”
  “这个……”
  王世充陷入了沉思。
  的确,李言庆和李世民不一样。
  李世民或许能接受自己投降,可李言庆,则不太可能。
  王世充可是知道,李言庆曾在杨侗的坟前发誓,要为杨侗报仇。那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俟……
  “仁则啊,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王仁则没有再劝说,只是静静的坐在丹陛上。
  他这心里,同样充满了绝望,但还算能分辨出轻重。若是王玄应在这里,恐怕就不会同意王仁则投降。毕竟从太子的身份,一下变成阶下囚,这地位的落差,会让一些人坚决反对。
  可是叔父啊,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殿外,非常安静。
  那皇城里的刁斗邦邦邦响起,不知不觉,已到了二更天。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太子王玄应带着一群人,慌慌张张跑进大殿。
  “父皇,父皇……大事不好了!”
  王世充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慌张个甚,又出了什么事情?”
  “父皇,金镛城,金镛城被破,杨公卿杨大将军,被叛军所杀,单通也被李唐俘虏了……”
  王世充脑袋嗡的一声响,惊恐瞪大双眸。
  这几个时辰之前,杨公卿和单通,可都还在大殿里议事,怎么一下子就……
  “金镛城如何破了?这是何事发生的事情?”
  “就是两个时辰之前。
  据说,是金镛城的副将牛进达暗中归顺里李唐,杨大将军和单通将军一回去,就被牛进达等人诛杀,举城献降。父皇,金镛城绝不可失,我们必须要尽快夺回来,否则必然大祸临头。”
  真是个蠢货,这大祸早在李言庆归唐的时候,就已经临头。
  王世充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巴掌将王玄应拍死。都到了这个时候,老子那什么复夺金镛城?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可是……”
  “朕让你退下,还不给我滚!”
  王世充大怒,长身而起。
  王玄应虽心有不甘,可是见父亲发火,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悻悻退走。
  “叔父,金镛城破,我等时间已经不多;若是谷城再破,到时候叔父就算愿意投降,李世民怕也未必会答应。
  何去何从,叔父还需早作决断。”
  王世充好像被抽空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龙床上。
  许久,他轻声道:“仁则,你去请你三叔过来……你说的没错,只要朕还活着,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
  言庆一身素装,坐在李府后院的竹楼里。
  手里拿着一支硬笔,聚精会神的在纸上勾勒。一副画像,随着一道道线条的出现,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李孝基的画像!
  言庆凭着自己的记忆,为李孝基画了一副画。
  画中的李孝基,一袭青衫,衣袂飘飘,俨然如神仙中人。不过若仔细看,也许会发现,画中的李孝基,显得很年轻,仿佛三旬左右。对言庆而言,李孝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当年在窦家学舍里的印象。当他回到府中,想要为父亲画一副画像的时候,幼年时的记忆,顿时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之中。
  看着画中的李孝基,言庆眼中,不禁流下两行热泪。
  “爹,你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有朝一日,定马踏塞北,将那刘武周和宋金刚生擒活捉,千刀万剐。”
  他呢喃自语,然后把李孝基的画像拿起来。
  “柳青,去把这画像拿去装裱一下,明日一早,我要启程前往长安。”
  柳青答应一声,走进了竹楼,小心翼翼把画像捧起来,匆匆起来。
  李言庆走出大厅,赤足站在门廊上,负手而立。风有些冷,却似乎又带着几分春意的温暖。
  他抬起头,看着苍穹白云悠悠,心中思绪,格外混乱。
  李渊做的有些过分了!
  他竟然将父亲的死讯,隐瞒了整整一年……
  爹在九泉之下一定很不高兴,说不定在责骂我这个不孝儿,竟没有为他守孝。可是,李言庆也知道,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李渊也是迫不得已。他恐怕担心,李孝基的死讯,会让自己乱了分寸,甚至有可能丢弃荥阳的基业。但不管怎么样,他这样做,终究有悖人伦大义。
  手抚额头,李言庆实在不知道,到了长安以后,又该用怎样的一种心情,去面对李渊?
  “王爷!”
  梁老实来到竹楼前,恭敬的行礼。
  如今李府上下,全都在为李孝基披麻戴孝。
  朵朵在府中设立了灵堂,天一亮,这巩县缙绅得到消息,就纷纷前来吊唁。估计等过些时日,还会有更多人前来吊唁。不过这真正的丧礼,还需等李言庆从长安迎回李孝基的棺椁,才会正式开始。
  所以,这前期的吊唁,倒也不甚忙碌。
  李言庆说:“老实,有什么事?”
  “柴公前来吊唁,说有要事,与王爷知。”
  “让他过来吧。”
  “喏!”
  梁老实掉头就走,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带着一身素衣打扮的柴孝和来到竹楼外。李言庆招呼柴孝和落座,轻声道:“柴公,家父亡故,我需往长安一行,尽快迎回家父棺椁。这段时间,可能要烦劳你多费心。无忌一个人恐怕招呼不过来,还请你帮衬一二,顺便代为照拂巩县周详。”
  “此卑职的本份,主公无需为巩县担心。”
  柴孝和没有称呼李言庆王爷,一如从前,直呼言庆主公。
  李言庆也没有让他改口,点点头,不再说话。
  柴孝和犹豫了一下,起身道:“孝和今日前来,一是提前为邕王吊唁。等邕王棺椁抵达后,孝和怕不便抛头露面……另外一件事,孝和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所以一直有些犹豫不决。”
  “柴公,有话直言不妨。”
  柴孝和想了想,最后下定了决心。
  “主公,孝和最近一直都在接收河北白衣弥勒的势力。
  文玉东已归顺麒麟台下,并随着河北战局渐趋平静,麒麟台借助白衣弥勒,已覆盖大半个山东。昨晚,卑职无意中和河北法坛的使者崔履行谈及邕王,不想那崔履行却说,邕王并非死于刘武周之手。”
  李言庆一直有气无力的坐在太师椅上,听闻这句话,呼的抬起头来。
  “你说什么?”
  “崔履行说,邕王并非刘武周所杀。”
  崔履行,原本是隋朝旧臣,冀州刺史麹棱的女婿,同时又是白衣弥勒的护坛使者。朵朵先是通过徐兴波联系到了白衣弥勒襄州法坛的护法龙起,又通过龙起与河北法坛的文玉东取得联系。
  一开始,文玉东似乎并不太积极归附,不过随着李言庆在邺城大败窦建德之后,文玉东就觉察到时局不稳,于是迅速派崔履行前来联络。只是,李言庆隐藏在暗处,文玉东只知道朵朵的存在,也知道朵朵背后,有李唐官府的背景。但具体是哪一个?他并不清楚,包括龙起,也不知道。
  麒麟台在过去几个月里,就一直忙于收整白衣弥勒的势力。
  柴孝和说:“邕王被杀,虽说和刘武周有关,却非刘武周宋金刚所为。
  崔履行当时奉窦建德之命,去突厥与阿史那俟利弗勾连。也是在无意之中,才得知了真凶。”
  “真凶是谁?”
  言庆俊秀的脸,透着一股狰狞之色。
  他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柴公,只就告诉我,真凶是哪一个?”
  “崔履行说,当时邕王初为陕州总管,刚抵达陕州,就得知介休告破的消息,连忙提兵救援。
  不成想在前往介休的途中,遭遇宋金刚伏兵袭击……杀死邕王者,乃宋金刚麾下骁将,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尉迟恭?
  李言庆愕然,许久后咬牙问道:“此话当真?”
  “白衣弥勒和尉迟敬德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那崔履行更是不认识尉迟敬德,不可能诬陷他。不过……”
  柴孝和话音未落,李言庆已呼的长身而起,大步向门外走去。
  “梁老实,立刻让雄阔海四人点起万胜军,在城外集合。”
  “主公,你要去哪儿?”
  “去找那尉迟敬德!”
  “你知道尉迟敬德如今在哪儿吗?”
  李言庆停下脚步,俊面上笼罩一层浓浓的杀机。他看了看柴孝和,咬牙道:“当然,我当然知道那狗贼如今在什么地方。”
  柴孝和,不由得愕然……


第八四章 洛阳城下
  天刚一亮,窦威和颜师古率领千牛卫,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随着李言庆的身世日益明朗,随着中原战事渐渐平息,李渊显然不太可能再隐瞒李孝基的死讯。
  如果说此前李渊隐瞒,是因为害怕言庆意气用事的话,还情有可原。现在,时局渐渐明朗,再隐瞒下去的话,可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李言庆说不定会因此而生出怨念,绝非李渊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当河北战事渐趋平静的时候,李渊立刻派出窦威和颜师古,招李言庆前往长安。
  李渊恨不恨尉迟恭?
  说实话,是真恨!
  李孝基死讯传来,李渊整整罢朝三日。
  如果李渊不是皇帝,或者说他现在还只是关陇李阀的阀主,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干掉尉迟恭。
  可他是皇帝,自他太原起兵,化家为国的那一天起,他所处的位置,考虑事情的角度,已不再是一家之主那么简单。他需要考虑的是全局,是整个天下……尉迟恭不过是小螃蟹,不足为虑。但同时他又是隋室旧臣,而他的父亲尉迟罗迦,同样也是出身于关陇军事集团序列。
  同时,他还是降将,有献城之功。
  如果杀了尉迟恭,弄不好就会引发一系列的动荡,甚至包括一些降臣的异心。
  如今关中初定,中原初定,李渊不敢冒这个风险。所以李渊派出窦威两人,是因为这两人与李言庆颇有关联。窦威更是对李孝基有收容之恩,对李言庆有赏识之恩,可以挟制言庆。
  在李渊看来,洛阳战局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如果可以兵不刃血的收取洛阳,那么对下一步平定江南,有着莫大好处。所以洛阳不能出现乱子,且让李言庆先返回长安,削了他兵权,然后好生安抚,慢慢化解掉李言庆心中怨气。反正不管怎样,不能让言庆在洛阳闹出乱子来。尉迟恭嘛……倒也的确是一员骁勇大将。
  李渊的这些心思,窦威和颜师古都知道。
  而李渊也没有隐瞒他的想法,在窦威两人出发之前,他再三叮嘱,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言庆带到长安。
  可是,李渊没有想到,他虽想要隐瞒,李言庆却别有手段。
  麒麟台的存在,极少人知道。特别是柴孝和接手麒麟台以来,将麒麟台原有的格局推倒,进行重新组合,更着手接收了昔年白衣弥勒的势力。通过这种渠道,还是了解到了真相。
  同时,李渊更错估了李言庆对李孝基的感情。
  天地君亲师,乃人之纲常。
  李孝基不仅仅是李言庆的生身父亲,更是李言庆的启蒙恩师。在五常之中,李孝基就占居了两个。虽然他和李言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有些时候,父子亲情并不需要整日生活一起。
  窦威和颜师古一直在驿站中等候,到晌午头时,李府派人前来。
  “窦公,我家郡王昨夜已率部离开巩县了!”
  窦威毕竟年纪大了,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但颜师古心里不禁一咯噔,连忙问道:“王爷去了何处?”
  柳青说:“王爷昨晚匆忙召集了万胜军,带着雄、阚、郑、柳四位统领,连夜出发,往洛阳去了……他临走时还吩咐我等,不要来的太早,以免饶了两位大人的休息,更请两位大人原谅则个。”
  “去洛阳了?”
  “是,若算起路途的话,现在攻破已经过了黑石渡,快到偃师了吧。”
  窦威不满的说:“王爷怎能这样子?说好了今天去长安,他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颜师古摆手让柳青下去,神色凝重道:“窦公,恐怕是要出大事了。”
  “怎么?”
  “言庆是怎样的一个人,想来你比我更加了解。他这样突然间改变主意,不吭不响的前往洛阳,莫不是……”
  这时候,窦威也醒悟过来,一拍大腿,神情格外激动。
  “师古,我们立刻出发。”
  “去哪儿?”
  “去洛阳,我们去洛阳!”
  窦威激动的说:“李郡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决不可能食言而肥。我早就说过,这种事情最好还是敞开了说清楚。那尉迟敬德虽是凶手,可在当时……陛下不听,非要让王爷去长安。本来挺简单的事情,现在恐怕变的麻烦了。那孩子是个烈性子,弄不好会出大事。”
  颜师古苦笑道:“郡公,难道您没听刚才那人说吗?
  李郡王现在怕已到了偃师,咱们就算赶过去,也不可能产生作用啊。”
  “那也比坐在这里干等的强……王爷虽然性烈,却是个知轻重,有分寸的人。如今洛阳尚未攻克,说不定他会顾及大局,暂时不去惹事。我们现在就祈祷,秦王殿下不会这么快攻取洛阳……这样吧,我去洛阳,你立刻返回长安,告诉陛下这边的状况,而后请他尽快想办法。
  我在洛阳,会尽量拖延住李王爷,让他保持克制……总之,这件事情终究是要做一个了结。”
  颜师古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一个道理。
  窦威的法子,在目前似乎最为妥当。一方面他去洛阳设法拖住李言庆,另一方面再请李渊,做出决断。唯有这样双管齐下,似乎才是最妥善的方法。就像窦威所说那样,但愿洛阳不要这么快就被攻破。
  听起来很别扭!
  来的时候,颜师古也好,窦威也罢,都迫不及待的希望洛阳早日告破。
  可现在……
  颜师古气匆匆上了马,带着一部分千牛卫离开巩县的时候,忍不住心中发出一声感慨:未曾想当年垂髻童子,如今已经成为左右这天下大局的关键……昔年大兄害他时,不知可想到过今日的结果?
  颜师古的大兄,就是郑仁基。
  不过颜籀现在也顾不得去考虑太多,只盼着尽早赶回长安,请求李渊决断。
  因为这件事弄不好,会演变成宗室之间的冲突。二公子李世民也非是一个好说话的主儿,据说他对尉迟敬德极为宠信,若事情发展到最后,说不定就会变成李世民和李言庆的矛盾。
  颜师古可不想卷入其中,能早一些交旨,从这里面脱身出来,且尽量早一日吧……
  只是,颜师古万万没有想到,他前脚离开巩县不久,窦威也带着人,急匆匆的离开驿站。
  不过,当窦威等人出巩县不多远,就见前方从黑石关方向,一骑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骑士兴奋的大声呼喊:“洛阳大捷,洛阳大捷……王世充降了,洛阳大捷,王世充降了!”
  “拦住他!”
  窦威脸色大变,连忙下令。
  千牛卫左一统军王明伟连忙上前拦住了信使。
  窦威急切的问道:“你刚才喊个甚?王世充降了?”
  那信使兴奋的连连点头,“昨日酉时,王世充出城请降,秦王殿下已接受了他的请降书,并在今晨,正式接手洛阳……想必这个时候,我李唐大军已经入驻洛阳城,洛阳大捷……”
  你妈个王八蛋,直娘贼的王世充!
  你不是说还能坚持三个月吗?怎么是个没卵子的家伙,这才几天光景,居然就献城投降了?
  窦威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道:洛阳一降,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颜师古能想到的事情,他如何想不到?
  和颜师古一样,窦威同样不想卷入这场冲突。原本以为王世充口出狂言要坚守洛阳三个月,即便是不到三个月,一个月总能守住。可谁又能想到,距离他说要坚守三个月尚不足十天,就献城投降了……王世充这一投降,也就等于给李言庆松开了最后一个束缚他的套子。
  自己现在过去,弄不好就要卷入到一场是非之中。
  去,还是不去?
  窦威不禁犹豫起来……
  王明伟问道:“郡公,咱们现在还去洛阳吗?”
  窦威苦涩一笑,“陛下派咱们来传旨,如今事情没办好,又如何回去?”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咬牙,“走,咱们去洛阳,立刻出发!”
  ……
  事实上,李言庆的想法非常简单。
  刘武周和宋金刚如今在突厥,他想要报仇,显然不太可能。
  这中原尚未平定,而江南还有萧隋后梁,李渊在天下尚未统一之前,断然不会轻易和突厥开战。
  不和突厥开战,就很难杀死刘武周和宋金刚。
  既然暂时无法干掉刘、宋两人,那至少可以先解决尉迟敬德。李渊隐瞒李孝基的死讯,李言庆可以理解。而两军交锋,各为其主的道理,他也琅琅上口。但这并不代表说,他会放过尉迟恭。
  哪怕在前世,李言庆对尉迟恭也极为喜爱。
  可在这一世,他是李孝基的儿子。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忍,可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焉能隐忍?
  当然,李言庆也很清楚,想要杀尉迟恭,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别的不去说,李世民恐怕就不会同意。据说上个月李世民在慈涧夜探郑军大营被单雄信发现,若非尉迟恭拼死保护,只怕就死于非命。尉迟恭是李世民的爱将,又岂能同意自己动手?
  如今洛阳尚未攻破,和李世民反目,只能让王世充得利。
  所以,这一路上李言庆也在思索,如何才能杀了尉迟恭,而尽量不和李世民发生冲突。
  哪知道刚过了偃师,就听说王世充献城投降的消息……
  “如此说来,秦王已经入驻洛阳?”
  偃师城外,李言庆拉着辛士杰和郑艾问道。
  由于杜如晦姚懿刘黑闼三人督军已抵达石林山下,所以这偃师城里,就是辛士杰和郑艾两人留守。
  郑艾回答说:“杜总管着人说,今日王世充献城之后,秦王为安抚洛阳百姓,并未令大军入城?王世充所部人马,尽数屯扎于洛水南岸,龙门山脚下,将接收整编;而关中兵马虽接手了城防,但大部分都留守在金镛城一带……秦王只率其近军玄甲天兵入驻皇城而已。”
  李世民这是在收买人心啊!
  李言庆眼珠一转,如果李世民只待玄甲军入营,那岂不是尉迟恭也在城外?
  天助我也,此天助我也……
  言庆暗道:“只要我杀了那尉迟恭,就算李世民再生气,也奈何我不得……爹,且暂等孩儿片刻,待我杀了那尉迟恭之后,再祭你在天之灵。”
  想到这里,李言庆翻身上马。
  “雄阔海,传令下去,命儿郎们再坚持一下。
  传我命令,务必于天黑之前,抵达石林山……”


第八五章 各怀心机
  对许多人而言,本应是轰轰烈烈的洛阳之战,随着王世充虎头蛇尾的献城投降,就已落下了帷幕。
  然而在一些人的眼中,洛阳之战似乎还没有结束。
  长安的李渊,洛阳的李世民,河东的李建成都很清楚这一点。当李言庆突然放手河北战事,转而将注意力投注于洛阳的那一刻开始,李建成已经知道,这好戏不过刚刚拉开了序幕。
  说实话,李建成近来压力很大。
  自从他卸去了左领军大都督的职务,由军中转而政务的那一天开始,就清楚的感受到李世民给他带来的压力。
  从道理上来说,李建成作为李唐的继承人,从军中脱离职务,倒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若李建成在战场上出了乱子,定然会给整个关中局势,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作为李唐未来的继承者,李建成考虑的事情,也不能仅仅局限于军事。他将来是帝王,必须要着眼于全局,而非战场。从这一点说,李渊的思路并没有错误。毕竟经过这连番的鏖战之后,如何恢复元气,是李唐目前最为关心的事情。其侧重点,也必须从战争转为休养生息。
  军事上,有李世民足矣。
  但政事上,李建成还需要更多的历练。
  再者说,李渊还在位,他才是这李唐江山的掌控者。只要李渊还在位,那么又有什么可惧呢?
  李建成一开始也是这么考虑。
  但随着李世民在浅水原先败后胜,柏壁之战更大胜刘武周,打得刘宋溃不成军不说,更平稳了塞北局势,声威登时是如日中天。如今又主持洛阳战局,更会进一步助长李世民的声势。
  李建成开始感受到来自于兄弟的压力,朝堂上许多大臣,提及李渊子嗣的时候,必言李世民。
  这也就是说,李世民在朝堂上的威望,隐隐已压住了李建成。
  李建成如何能不心焦?
  可是他既然已经交出军权,想要再重新获得,可就没那么容易。除非李世民在洛阳惨败,否则李渊也没有办法冒然剥夺李世民的兵权。洛阳之战,会失败吗?当战局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尚不明朗。但随着李言庆邺城大败窦建德,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河北的时候,结局已然清楚。
  “洛阳战局已经结束,接下来一年之内,父皇必不会轻启战端。
  本宫不日将返回长安,可是二郎战功显赫,在朝堂上已隐隐对本宫形成威胁,本宫当如何是好?”
  李建成目光灼灼,环视众人。
  “太子,您是陛下亲封,又何需惧秦王?
  只要太子能做好本份之事,得陛下欢心,秦王即便是功勋再大,终究是为太子将来铺路而已。”
  说话的人,名叫李纲,原本是隋室旧臣,曾参与编纂过开皇律。
  不过如今他官拜太子少保,官秩正二品,是太子三师辅弼。李唐东宫,与隋室相同,设立三师三少。所谓三师,即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而三少则是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自古以来,这三师三少,非等闲人可以为之。李纲在隋室,既有刚直不阿之名,故而李渊登基之后,对李纲极为看重。委任李纲为三少之一,也算是明确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
  在李渊看来,有李纲这位刚直之人辅佐,李建成定然能做好太子的本份。
  前朝杨勇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李渊对太子东宫的属臣,也就格外关注。非能力品行名望家世皆犹者,不能出任东宫幕僚。也正因此,三师三少者,如今唯有李纲一人出任。而三师三少之下,名为太子宾客,设立四人,官秩正三品。担任此一职务者,正是王頍之子,王珪。
  王珪同样以刚直著称,敢于谏言。
  太子宾客的责任,就是‘掌侍从规谏、赞相礼仪’之责,倒是正与王珪的个性相符合。
  除此二人之外,李渊身边尚有率更寺丞魏征,掌刑罚礼乐;崇文馆学士郑元琮,掌刊正经籍。同时,郑元琮的侄女,就是李建成的老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建成自然把郑元琮视为心腹。
  郑元琮说:“话是这么说,可问题在于,如今朝堂只知秦王而不知太子,长此以往,太子必处于尴尬地步。李少保,非元琮挑拨离间,而是杨广前车之鉴,我等亦不可不为太子考虑。”
  李纲一蹙眉,“郑学士此言差矣,杨广之所以能上位,实因杨勇不成气候。当年我亦为杨勇东宫辅臣,对其了解甚多。杨勇,亲小人而远忠良,以至于最后被杨广所乘。而今太子宽仁忠厚,远小人而亲忠良,又岂能重蹈覆辙。太子只需尽心做事,其他事情无需多虑……”
  “但天策府如今声势迫人,太子又无法掌控兵权,只怕……”
  魏征蹙眉道:“李少保所言虽然不差,但若太子无有兵权,恐怕将来继承大宝,亦不安稳。”
  魏征这一番话,说中了要害。
  哪怕官位再大,若手里没有兵权,终究不是常事。
  李纲性情刚直,曾做过杨勇的东宫属僚,也算是经历丰富。虽说魏征的话有些大逆不道,可是也并非没有道理。故而李纲面带沉吟之色,闭口不言。魏征这家伙,说话可一点都不拐弯儿啊!
  “老王,你为何不说话。”
  李建成突然开口,目光直视王珪。
  王珪一笑,“太子如若掌兵,难免会令陛下心生猜忌;太子不能掌兵,则将来会失去朝堂上的话语权。既然太子需要掌兵,却无法出面掌兵的话,何不请一能掌兵,而陛下又不会猜忌的人出来掌兵呢?这样一来,太子即可以安然无忧,而陛下也不会猜忌,同时又压制住天策大将军,可谓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这个……”
  李建成连连点头,李纲等人也不由得表示赞同。
  “王大人话虽如此,但这么一个人,恐怕很难选出来吧。
  即是太子的人,又不被陛下猜忌,同时还能压制秦王殿下……此三者缺一不可,何人可当?”
  王珪笑而不语。
  魏征则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李建成李纲相视一眼,目光不由得落在了郑元琮的身上。
  郑元琮有些疑惑,问道:“太子看我作甚?”
  李纲笑道:“这个人选倒是有,只不过怕要委屈了元琮兄弟。”
  “若能保太子稳固,我受些委屈又算得什么。不过,你们所说的……不会是那个家伙吧!”
  郑元琮终于醒悟过来,同时也明白了李纲话语中的‘委屈’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人最为合适。可问题在于,若同意了,他兄弟夺回著经堂的梦,恐怕就会破灭。而且,兄长和那个家伙,有杀子之仇。哪怕起因并不在那人,但若非那人推波助澜,说不定……这些年来,自己兄弟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夺回著经堂,但是现在……
  一刹那间,郑元琮思绪此起彼伏。
  兄长远在江淮,这长安大小事宜,尽归于自己决断。
  郑元琮也非常清楚,别看郑元寿如今掌控兵权,可无论是在威望还是能力上,远不如那个家伙。
  深吸一口气,郑元琮苦笑道:“如若他能尽心辅佐太子,我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只可惜白白便宜了郑仁基那老东西……他命好,得了这么一个宝贝。若当年我兄长把郑世安那老家伙要过来的话,说不得今日……罢了罢了,大哥那边我会设法劝说,只要河南王能够效忠太子。”
  河北之战结束,李渊封李言庆为河南王,已不再是秘密。
  而李言庆和李渊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浮出水面,为不少人知晓。郑元琮作为李建成的心腹,又岂能不知道。事实上,当他得知李言庆是李阀子弟之后,也就绝了报复李言庆的心思。
  李建成赞赏颔首:“二叔深明大义,本宫感激不尽。”
  “太子,河南王的确是个合适人选,但其人桀骜,非同等闲。
  而且他有占荥阳,横扫河北之功勋,虽为宗室,可陛下也未必会放心吧。此次招他前去长安,不就是为了让他离开河洛,从而分化他身边属臣,达到完全掌控中原的目的?由他出掌兵权,并非一件易事。”
  王珪笑道:“河南王的确是有些风头太盛,容易被人猜忌。
  但我们并不需要他出掌太重的兵权,只要他能掌控北衙,就算是达成了太子掌控兵权的目的。”
  李建成也笑道:“不错,若换成任何一个人掌控北衙,父皇都有可能会生出猜忌之心。但养真……呵呵,父皇与九皇叔如若亲生,这许多年来,九皇叔隐姓埋名,抛家弃子为父皇做事,甚得父皇信赖。九皇叔薨时,父皇更罢朝三日,在书房中面对九皇叔的绘像落泪,对养真之关切,甚至连本宫都觉得有些嫉妒……呵呵,父皇削养真之权,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他。
  如若养真出任北衙的话,想必父皇安歇会更加踏实……老王,你说的不错,北衙非养真莫属。”
  魏征突然道:“只是我们能想到的事情,秦王焉能想不到?”
  李纲眉头一蹙,亦不由得轻轻点头。
  许久之后,他一咬牙,轻声道:“秦王想要拉拢河南王,恐怕并不容易。要知道,那天策府麾下,有河南王杀父仇人。哪怕那尉迟敬德当年是无意,可这杀父之仇,却是实实在在。”
  郑元琮魏征王珪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老家伙,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上去与人无害。未曾想开口就是毒计……这釜底抽薪,果然毒辣。
  李世民有可能放弃尉迟敬德吗?
  他和李建成不一样,虽然李世民的威望和功劳都高于李建成,但是在许多人眼中,李建成才是正统,是李渊的接班人。所以,李世民的天策府中,多以草莽寒士,江湖侠客为主。
  这些人义字当先,不同于世胄子弟。
  尉迟敬德自追随李世民以来,尽心尽力,功劳不小。
  如果李世民同意放弃尉迟敬德的话,就会寒了这些草莽的心思。到时候,天策府不攻自溃,李世民的实力也就随之瓦解。失去了那些寒士草莽英雄的帮助,李世民也就没有任何威胁。
  李建成,非常希望李世民能放弃尉迟敬德。
  不过他也知道,李世民不可能放弃。如果李世民不愿意交出尉迟敬德,那他和李言庆,势必反目。到时候李建成再设法推荐李言庆掌控北衙禁军,若能够弄死尉迟敬德,则李言庆势必对他俯首称臣。到时候,他外有世胄门阀的支持,内有李言庆掌控兵权,太子之位,固若磐石。
  想到这里,李建成不由得笑了……
  “那此事……”
  郑元琮道:“这件事情别人恐怕不太好出面,河南王未必肯信。以我之见,可以让宏毅立刻前往巩县,把消息告知河南王。宏毅与河南王自幼一起长大,且在高句丽有袍泽之谊……他娘的,我就说那郑仁基生的八字好。半点主意都没有,却生了个好儿子,得了个好女儿。”
  郑宏毅,如今在太子府出任司经局洗马,左内率府千牛卫,也属于东宫近臣。
  郑元琮这般牢骚,不是没有道理。郑仁基一儿一女,儿子郑宏毅和李言庆是发小,女儿郑丽珠嫁给了徐世绩,而那徐世绩同样和李言庆是发小,并且颇有才华,如今已被封为左骁卫将军,正四品的实权将军,随薛世雄在河北扫荡残余,将来的成就,绝不会差了……
  要知道,李唐随隋室的军制,武将的品秩,基本上不超过二品。
  正三品的大将军,已经是了不得的职务,甚至包括东宫六率的主将品秩,才不过正四品而已。
  等河北战事结束,徐世绩就算没有升迁,至少也是个行军总管,主政一方,甚至会高过郑元寿的品秩。就因为这个女婿,郑元寿兄弟几次想在族中有所举措,却不得不小心翼翼行事。
  郑元琮真的很羡慕郑仁基,甚至恨不得自己,也能有个女儿……
  事情商议妥当之后,李建成立刻命人把郑宏毅招来。
  司经局洗马是个文职官,从五品的品秩,掌经籍,出入侍从。同时郑宏毅又是个武将,曾鏖战高句丽,随李言庆立下过赫赫战功。后来在谒者台做事,还当过一县功曹,可谓是经历丰富。
  加之他曾劝说尧君素,使其退出河东,令李建成平稳接收河东,算是有了投名状。
  这种种经历,使得郑宏毅虽没有郑元琮那般成为李建成心腹,却也被李建成视作亲信,跟随左右。
  不过,天色已晚,郑宏毅并不在府衙中休息。
  李建成等人在等待郑宏毅的同时,继续和李刚等人商讨事情。
  郑宏毅还没有到,却有太子家令送来了一封书信。李建成打开书信,匆匆扫了一眼之后,骤然放声大笑起来。
  “太子何故发笑?”
  “呵呵,此天助本宫……宏毅可以不用过去了。
  窦郡公派人送来消息,养真已经知道了杀害皇叔的真凶。于昨夜,赶赴洛阳……洛阳,怕是要热闹喽。”
  “是何人告之?”
  “据说是养真自己得到的消息……”
  “若是河南王自己知晓,那太子最好还是派郑宏毅前往洛阳。至少,能够向河南王释放出善意。
  太子现在需尽快返回长安,趁北衙禁军尚未敲定,由太子在朝堂上亲自向陛下举荐。
  如此一来,河南王必能领会到太子释放出来的善意。元琮也随同太子一同出发,联络朝中大臣,响应太子之荐。”
  “那李少保你呢?”
  李纲笑了笑,“王珪与魏征留在河东,处理善后;臣请调东宫六率,即刻赶赴洛阳。如果河南王和秦王发生冲突,臣以太子诏令,进行调解。如果河南王与秦王……那臣会设法,令二人相争。”
  果然这姜是老的辣!
  魏征王珪在后世,以直臣而著称,但不可否认,此二人智谋同样不俗。可他们的确是没有想到李纲这一手。李纲以太子之名前往洛阳调解,定然会为李建成在李渊的心目中加分。
  如果李言庆和李世民不斗起来的话……
  不,他们必须要斗起来!
  李建成看向李纲的眼神,顿时又增添了几分柔和之色。
  ……
  洛阳之战结束了!
  李世民率天策府玄甲天兵,入主含嘉殿。
  为安抚王世充麾下旧部,李世民并没有立刻派驻兵马进入洛阳。除了紫薇城交由玄甲天兵镇守之外,皇城与外城,皆不设防。同时解除夜禁,开放丰都、大同、通远三市,在第一时间,恢复洛阳正常的商贸活动。这看似并不算大的举措,却的的确确,为李世民拉了不少人气票。
  王世充的兵马已经调离洛阳。
  李唐兵马就驻扎在金谷园,谁敢轻举妄动?
  那玄甲天兵,更是李唐军中锐士,可以一当十。如今洛阳人心思定,李世民不追究,谁也不会站出来闹事。至于王世充,就被安排在紫薇城的西北一隅。那本是隋杨皇子公主的居所,如今让王世充住在那边,一来可以保护他;二来则可以安抚王世充的心,更顺便监视。
  如若王世充反复,玄甲天兵可以在第一时间,将王世充一家老小,尽数屠杀。
  王世充也不是傻子,自献降之后,就老老实实缩在宫城里,更不敢做出半点出轨的行为……
  洛阳安宁,连带着洛阳城外的李唐大军,也格外清闲。
  今晚,李世民在宫城大摆酒宴,邀请洛阳世胄缙绅。尉迟敬德虽然甚得李世民所信赖,不过却未有资格进入洛阳。不仅是他,还有秦琼叔侄,程咬金,秦武通,都未获得入城的资格。
  毕竟,此次是李世民和洛阳门阀世胄联络感情,尉迟敬德等人的层次,未必能入得洛阳门阀的眼。
  倒是丘行恭受命随行,驻守紫薇城。
  一方面他是追随李世民的元老功臣,另一方面,丘行恭祖籍洛阳,也算是洛阳当地的豪族。
  尉迟敬德倒是显得无所谓,率部驻守金镛城。
  天色渐晚,敬德巡视完了军营之后,早早的就回到军帐中,准备安歇。说实话,这一场大战,他打得并不开心。王世充几乎未曾抵抗,就早早的投降,使得敬德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硬是没发泄出来。
  同时,他还听说了一件事。
  新受封的河南王,大名鼎鼎的鹅公子,李无敌,竟然和他有杀父之仇。
  尉迟敬德乍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他听说过李言庆的名字,而且也听过三国演义。
  可好端端的,怎么就和自己结下了杀父之仇?
  李孝基?
  尉迟敬德都快记不得了……
  陕州之战的时候,他受命伏击李唐援兵。当时杀了不少人,究竟哪一个是李孝基,他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杀了一位李唐宗室。
  不过,听说那位宗室并没有后人,敬德也就把此事抛在脑后。
  可是现在……尉迟敬德的心情,非常抑郁。虽说李世民答应,会为他尽力斡旋,化解仇恨,但他这心里面,始终有些不踏实。听说那位河南王,是个非常桀骜,甚至有些跋扈的人。
  李言庆自幼成名,声望颇大。
  当年因为受郑醒诬陷,甚至不惜抗旨,和郑家撕破面皮,逼得郑家出手杀死郑醒,才算做了一个了结。这个人的心胸并不大,郑醒就因为害他一次,就被他不依不饶,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李言庆又岂能善罢甘休?
  躺在军帐里,敬德辗转难寐。
  呼的坐起,用力搓揉面颊,想要让自己清醒起来。
  “幸好这洛阳战局已经平息,否则河南王前来,就算明里不会闹事,也保不住会在暗中下手。”
  随军司马刘文静,私下里对尉迟敬德道:“如今洛阳之战已经结束,河南王就算要动你,也需寻找机会才能下手。敬德放心,秦王已经答应,会设法为你斡旋。只要秦王为你做主,哪怕河南王也奈何你不得……呵呵,再说了,他如今功高震主,尚自顾不暇,焉能为难于你?
  等事态平息之后,他或是就藩,或是留守长安,做一个安乐王爷,就更不可能奈何你了。”
  想想,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敬德虽说安心了些,可终究有些不踏实。
  “我听说,陛下已经下诏命河南王前往长安,不会在洛阳出现。
  你且安心做事,等将来有机会,秦王会为你请命坐镇一方……呵呵,总之,你无需担心,万事有秦王为你做主。”
  入城之前,刘文静还受李世民的嘱托,前来安抚尉迟敬德。
  是啊,了不起,我不和他李言庆照面就是。等这边事情平息了,我就向秦王请命,去朔州戊守边塞。杀人不过头点地,难不成他李言庆还能追到朔州找我麻烦?若真如此,我也不会客气。
  “来人,拿酒来。”
  尉迟敬德想开了,这心情也随之放轻松了许多。
  他坐在大帐中,自斟自饮,紧张的情绪,也随之得到了缓解。
  就在他酒兴正酣的时候,忽闻帐外有小校前来禀报:“启禀将军,秦将军和程将军派人前来,说是在荆紫山玉皇阁摆酒,请将军一同畅饮。”
  尉迟敬德正觉得独自喝酒有些无趣,闻听秦琼和程咬金摆酒,自然非常高兴。
  他和秦琼程咬金的关系不错,所以更不会怀疑。那荆紫山距离金镛城不远,依黄河起伏,景色极为优美,是一处饮酒作乐的好去处。
  敬德立刻答应,“让那人回去告诉老秦和老程,就说俺这就过去。”


第八六章 父仇不共戴天
  夜幕下的荆紫山,起伏延绵。
  山势陡峭挺拔,因多荆树,春天是漫山紫花而得名。古传荆紫山北麓多金,故而又名金子山。
  山海经中,亦有关于荆紫山的记载,名为敖岸山。
  眼见除夕将至,而一场本应极为惨烈的大战,消声于无形之中,洛阳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可径自山下,却格外冷清。
  大业十年的时候,杨广迁三万户入洛阳;武德二年初,王世充为提防关中兵马,实行坚壁清野,荆紫山下的住户,纷纷被迁入洛阳城内。远远看去,昔日的荆紫村已经变成了废墟。在这隆冬最后的日子里,更显几分幽寂和清冷。
  尉迟敬德跨坐乌骓马,嘴巴里嘀嘀咕咕。
  “好端端跑这里喝个什么酒,鬼影子都不见一个……老秦和老程可真是麻烦,一会儿还要爬山。”
  玉皇阁,位于荆紫山主峰,海拔近九百米。
  山上虽有盘道,但山路崎岖,不利于战马行进。所以要想上玉皇阁,就必须要先到荆紫山脚下的通仙观。那本是一出道观,早在战火中荒芜。观中的道人,也不知道跑到了何处,只剩下一座空荡荡,占地面积还颇广的道观。里面的香火几乎断绝,偶尔有上山的人,会在通仙观停留,把马匹寄存于通仙观中,然后顺便烧几柱香,这才使得道观保存了几分人气。
  尉迟敬德带着百余名亲兵,来到通仙观外。
  倒也不是他想要摆谱,只是习惯问题。慈涧一战,李世民险些遇难,使得李唐将领出巡时,都非常小心。哪怕这战事已经平息,可小心无大错。焉知会不会有流寇,或者郑军造反?
  在通仙观外勒住了战马,尉迟敬德在马上向四周环视。
  一名亲兵上前挽住马辔头,想要伺候尉迟敬德下马。却不想尉迟敬德看罢四周后脸色一变,顺手从马上摘下双鞭,将那亲兵拍翻在地。
  “大家不要下马,立刻返回大营。”
  亲兵们心里不免奇怪。
  大半夜要跑来这里喝酒的是你,到了地方还不等喘一口气就走的人,也是你……
  尉迟将军这是怎么了?脸色看上去那么难看?
  尉迟敬德却顾不得解释什么,拨马就准备走,同时还吆喝着:“把酒水扔掉,赶快离开这里。”
  秦琼和程咬金都是好酒之人,尉迟敬德同样喜欢烈酒。
  洛阳投降之后,李世民赏了麾下大将一人十坛美酒,敬德想着,既然大家要喝酒,索性把这些酒拿出来,大家一起分享。可是,当他发现这通仙观内外寂静无声,顿时就感觉不妙。
  原因很简单,秦琼和程咬金既然请他上玉皇阁,这通仙观里即便不是人满为患,也应该很热闹才是。如今,通仙观里寂静无声,而通仙观外,更是连个人影子都不见,岂非不太正常?
  如果单从外貌来看,敬德很容易被认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一类。
  可实际上,尉迟敬德出身将门,在隋末时能官拜散朝大夫,虽没有什么实权,却也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可以坐上。他能察言观色,认清楚时局,本就说明尉迟敬德不是单纯武夫。
  情况既然不太对劲,理应迅速撤离才是。
  蓬——
  通仙观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团焰火冲天而起,刹那间从荆紫山两边山麓中,蜂拥而出两队骑军。这些骑军并非传统的重装骑兵,也没有配备什么甲装骑具。清一色的轻骑兵,但在行进之中,蹄声错落有致,宛如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冲击而来。马上的骑士,全都是白衣白袍,白巾抹额,一副孝装。
  骑士们,也没有发出什么喊喝,无声无息,随战马冲锋。
  但正是这种没有任何喊杀声的冲锋,却给人一种震撼的效果。天地之间,只剩下马蹄声的轰鸣,远远看去,就好像两股白色的洪流,瞬间冲过来。不过这些骑军并没有立刻投入战斗,而是有条不紊的散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把尉迟敬德一行人,团团围困起来。
  “尉迟敬德,既然来了,为何又急于离去?”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通仙观中传出来。
  紧跟着,一个白衣白袍,头裹白巾的俊秀青年,纵马从通仙观大门中跃出。只见他,年纪大约在二十一二岁的模样,跳下马身高八尺开外,体型略显清瘦,俊面含煞,目光冷森。
  掌中一杆奇形长槊,槊首大约有婴儿手臂粗细,却呈一个三棱刺刀的形状。
  胯下一匹中原罕见的龙子天马,背负银鞭,马背兜囊中挂着一张强攻,杀气腾腾,直视敬德。
  青年马前,是两个步行的巨汉,一个背负双斧,腰间系着牛皮大带,倒插十柄手斧。
  另一个略显瘦削,不似负斧巨汉那般形容可怖。不过近丈身高,同样给人带来一种难言的压迫感。掌中倒拖一柄陌刀,冷冷凝视敬德,那目光好像是看着死人一样。两个巨汉,一黑一白,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那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冷杀气,足以证明他二人曾经历过无数次惨烈的搏杀。
  青年身后,则是两个骑马巨汉。
  一个手持独角铜人槊,一个背负双枪。
  这五个人从通仙观里一出来,周遭白衣骑军,几乎是同时向后退出十步,将场地腾空出来。
  指挥骑军的两员大将,尉迟敬德并不陌生。
  一个名叫刘黑闼,一个名叫王伏宝,都来自于荥阳兵马的统帅级人物。
  这两人在马上,向从通仙观出来的青年微微一欠身,没有开口说话。其实,眼前这状况,不需要他二人开口,尉迟敬德也能猜出对面青年的身份。他很清楚,刘黑闼和王伏宝都是桀骜不驯之人,即便是在和秦王李世民商议军务的时候,也未见他二人表现出如此恭敬态度。
  能让他二人如此这般,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一人而已……
  尉迟敬德的脸色,变了!
  他自认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当面对眼前这青年的时候,竟生出一种惧意。
  “尉迟恭!”
  青年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磁性。
  他神色平静,但目光却极为森冷的看着敬德道:“我久闻你的大名,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和你见面。我是李言庆,至于我的身份,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无须赘言。”
  果然是他……
  尉迟敬德心里一咯噔,同时又觉得有些奇怪。
  李言庆的语气非常古怪,恨意浓浓之中,却好像带着几分惋惜。而且,尉迟敬德自出道以来,都是以别名行世。知道他叫尉迟敬德的人有很多,但直呼大名尉迟恭的人,却非常少。
  即便是李世民,也多称呼他敬德,而不是呼他的名字。
  可这李言庆,居然一口就呼出他的大名,语气里似乎还对他颇为熟悉,让他不免感到古怪。
  隋唐时期,很多人都是以表字为名行世。
  比如颜师古,大家都知道他叫颜师古,其实他真名叫做颜籀,师古只是他的表字。可除了少数亲近的人之外,大都是唤他颜师古。再比如柴孝和,大名一个‘松’字。只是知道柴松的人很少,而听说过柴孝和的人,却很多。诸如此类,包括房玄龄,同样也是以别名行世。
  尉迟敬德犹豫了一下,双臂倒拖,双拳一碰。
  “末将尉迟恭,参见河南王……”
  他是出来喝酒的,所以没有穿甲胄,自然也说不出什么‘甲胄在身,不能大礼参拜’的话语。
  李言庆把他引到这里,目的已经非常明显。
  几乎是在刹那间,尉迟恭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可不会认为,李言庆把他骗到荆紫山下,是为了和他饮酒作乐。偷眼向两边看了一下,敬德心里也是暗自叫苦。王伏宝和刘黑闼虽然并没有关注他,可是那两队白衣骑士,却把他死死困住。粗略观察,这两队白衣骑士,大约有千人左右,想必就是李言庆麾下赫赫有名的墨麒麟,如今则更名为万胜军。
  李言庆,这是要把他留在荆紫山下……
  言庆心情复杂的看着尉迟恭,也没有开口。
  不可否认,前世尉迟恭在他心里,也算是个了不得的大英雄,还是他少年时心中的偶像。
  门神……
  那是神话,算不得数。
  可后世流传的评书当中,尉迟恭也算是他最为喜欢的几个人物之一。
  只是,李言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尉迟恭会成为他杀父的仇人,和他对阵于疆场之上。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言庆非常不舒服。
  但他不会说出来,而是上上下下的打量尉迟恭。
  许久,李言庆开口道:“敬德,你是一条好汉,而且也知是非轻重。我对你也颇为看重,本不该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你。只是……原因想来你也清楚,我不和你废话。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也不管什么各为其主……总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朝廷可以对你既往不咎,可是我却不能。今日我非河南王,而是李孝基之子寻你报仇。”
  一句话,让尉迟敬德准备好的诸多托词,全都说不出口来。
  李言庆说的很清楚,我不用河南王的身份来压你,我是以人子的身份,找你报仇。
  所以,什么朝廷律法,什么大局观,我都不会在意。我就是要杀你,这是为人子的一点本份。
  话说到这种地步,尉迟恭别无选择。
  要么自尽偿命,要么和李言庆一战,最后落个身死。反正不管是什么结果,这一战不可避免。
  可是,他真的能和李言庆一战吗?
  李孝基虽然是宗室,可声名并不彰显。杀了他,李渊会难过,但从大局考虑,却不会追究。但如果杀了李言庆的话,尉迟恭唯死而已。李言庆不同于李孝基,那是当今天下士林的代表,同时更立下显赫的战功。如果他杀死了李言庆的话,李渊不会答应,李世民更别想把他保下来。
  这绝对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当他成为李言庆的仇人时,就注定了他的下场凄凉……
  敬德,不由得露出苦涩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双鞭在手中扑棱一转,鞭梢遥指李言庆,“李公子,可敢与某家一战?”
  你不是说你不拿出河南王的身份吗?
  好吧,我就直呼你李公子,向你邀战……
  尉迟恭本以为,李言庆不会应战。却不成想,李言庆闻听这句话,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敬德,如此方不负尉迟恭之名。”
  尉迟敬德有点不明所以,被李言庆这一句话说的有些发懵。
  却不想李言庆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以人子身份,和尉迟敬德一战。
  勿论胜负,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手,否则格杀勿论……若我被杀,请转告万岁,不得追究尉迟敬德之罪。”
  “大王,万万不可!”
  刘黑闼王伏宝等人,大惊失色。
  李言庆厉声道:“我意已决,尔等休要呱噪……敬德,今日你我一战,不死不休!”
  尉迟敬德眼中,显出敬重之色。
  双鞭左右一分,大笑一声,“李公子,休怪尉迟恭无礼!”
  说着话,他一催胯下乌骓马,大喝一声,跃马挥鞭,向李言庆扑去。李言庆一摆手,雄阔海阚棱两人左右一分,让出一条通路。就见象龙希聿聿长嘶爆吼,脖颈上趴着的那一层肉鳞,似乎是充了气一样,突然膨胀起来,变成一圈肉疙瘩,蹄声如雷,擦着地面长身窜出。
  手握沉香槊七寸之处,李言庆迎着尉迟恭就冲上前来。
  这不是什么切磋武艺,一个是要为父报仇,另一个则是想要竭力活命,双方都不可能留手。
  就连两人胯下坐骑,似也通灵一样的清楚,这将是一场生死之战。
  冲刺的过程中,乌骓马和龙子象龙各出决战。四蹄极有韵律的踏动,节奏变化不止。短短的十数米距离,乌骓马和象龙数次变速,试图来协助主人取得胜利。不仅仅是人在斗,连战马也在斗智斗勇。眼见二马照面,李言庆突然长身而起。沉香槊顺势随着他的身体拔起,在手中诡异的滑动。
  本来,李言庆握在沉香槊槊首一下七寸之处,而随着他这一长身,大槊滑动,等到李言庆握紧的时候,正是在距离槊纂七寸。大槊一招灵蛇出洞,迎着尉迟恭分心就刺。这槊出的突然,扎的诡异,猛然窜出,果如灵蛇扑击,快如闪电一般。再加上象龙突然间提速,大槊眨眼间就到了尉迟恭跟前。
  尉迟恭也是吓了一跳。
  在他想来,李言庆早年以文出名,后来虽有李无敌之名,估计也是长于谋略战术。
  至于武艺嘛……也许不会太差,但未必能有多么厉害。可这一交手,尉迟恭不免感到吃惊。这位河南王的武艺,绝非等闲。单只这简简单单的一招灵蛇出洞,若非无数次搏杀,绝难有如此造诣。槊未至,而锐气已然临近。尉迟敬德大吃一惊,匆忙间在马上一个侧身,沉香槊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擦了过去。胸口只觉一凉,锦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赤裸胸膛。
  如果他躲闪的慢半分,这一槊就能让他见血……
  尉迟敬德不免心惊肉跳,左手鞭竖起一招顺水推舟,贴在沉香槊上向外一推,右手槊趁势搂头就打,挂着风声,呼的砸向李言庆的脑袋。哪知,象龙在这个时候,却突然间向后一顿,言庆让过铁鞭,沉香槊顺势划了一个古怪的圆圈,槊首变槊尾,槊纂铛的撞在铁鞭上。
  铁鞭被崩开,但李言庆却感到手臂发麻。
  这黑厮好大的力气,不愧被后世称之为门神。不过,李言庆心里虽然惊叹,可胯下马,掌中槊却没有停下。二马错蹬一刹那,李言庆单手轮槊,翻手一记横扫千军,而尉迟敬德双鞭背负,招出苏秦背剑,双鞭十字交叉向外一崩,铛的一声,就撞开了李言庆势大力沉的一击。
  只一个照面,两人斗智斗勇,各出绝招。
  只看到一旁观战之人,一个个心惊肉跳,脸色变幻不停。
  “尉迟恭,咱们不死不休。”
  李言庆拨马盘旋,抢先发动攻击。经过刚才的交手,他也大致上了解了尉迟恭的状况。单论力气,尉迟恭比他略胜一筹。所以再次交手,言庆决定不再和尉迟恭硬碰硬,大槊呼呼作响,以雷霆万钧之势,分心就刺,左一槊,右一槊,槊槊相连,枪枪夺命,就如同疾风暴雨一般,将尉迟敬德圈在其中。而尉迟敬德也不示弱,双鞭上下翻飞,左封右挡,凶狠无比。
  一个枪疾马快,一个势大力沉。
  两人斗在一处,只杀得难解难分。而观战众人,则显得无比紧张,死死的盯着疆场上两个两骑。
  大约三十多个回合,李言庆的槊,是越来越快,尉迟恭的鞭,也是越来越猛。
  两匹战马更纠缠一处,互不相让。你咬我一口,我踹你一下,忽而马头相抵,忽而仰蹄奋起……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更有人厉声吼道:“敬德叔父,休要惊慌,我来救你!”
  从金镛城方向,冲来一群人。
  为首的,赫然正是秦琼叔侄。那秦琼,手擎大铁枪,风驰电掣冲在最前面。在他身后,则跟着秦用、程咬金、牛进达、秦武通等秦王府帐下大将。李言庆和尉迟敬德正斗得难解难分,谁也没有留意身外的变化。而尉迟恭的那些亲兵,好像看到了机会,齐声发喊,向外冲去。
  如果尉迟恭死了,他们的结果,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王伏宝冷笑一声,完全无视尉迟恭的亲兵,拨转马头厉声喝道:“郑大彪、柳亨,随我迎敌!”
  一旁观战的郑大彪和柳亨,早就迫不及待。
  王伏宝一声令下,这两人纵马就冲上前去……而刘黑闼更是冷哼一声,也不打招呼,拨马就走。
  雄阔海咧嘴嘿嘿一笑,“兔崽子们不老老实实待着,阿棱,可敢与我比试一番。”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阚棱大笑,不等雄阔海反应过来,拖刀就冲向那些试图突围的亲兵。陌刀划着一道绮丽弧光,刀云重重。不过,他的速度是快,雄阔海丝毫不比他慢。虽然比阚棱起步晚了,但见他双腿飞奔的同时,唰唰唰三道寒光出手。三柄手斧飞出,将三名亲兵,劈翻在马下……
  “阿棱,你小子又耍诈!”
  雄阔海冲进人群,那对板斧已经握在手中。
  斧过人亡,血肉横飞。这荥阳黑白双煞在人群中搅起腥风血雨,只杀得亲兵们鬼哭狼嚎。
  尉迟敬德这时候也觉察到了援兵,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不太高兴。
  李言庆崩开双鞭,冷声道:“敬德,你的援兵来了……不过,你且放心,今日你我之战,无人可以打搅。”
  掌中大槊招数一变,顿时变得狂野无比。
  枪枪相连,全然不顾及自身安全,正是鱼俱罗当年所传的无回枪法。
  尉迟敬德顿时手忙脚乱,双鞭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拼命的封挡李言庆的招数。只是,李言庆的大槊却越来越快,一枪未回,一枪又出,枪枪连接一起,在夜幕下划破一道道虚影。也分不清楚,哪个是真,哪一个是假,而无回枪的精髓,也就在于此。虚虚实实,无从分辨。
  秦琼和程咬金,本是想找尉迟恭喝酒。
  洛阳城里的繁华之气,也使他们心醉神迷。除夕将至,大战结束,可谓双喜临门,正可一醉。
  可没想到他们到了尉迟恭大营后,却听说尉迟恭去荆紫山赴宴,而且是受他们邀请。
  秦琼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和程咬金带上兵马,赶往荆紫山,同时又派人即刻入城,向李世民禀报。
  尉迟恭曾杀了李孝基!
  而李孝基和李言庆的关系,随着大战结束,也浮出水面。
  这时候,秦琼就算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邀请尉迟恭的人,就是李言庆。虽则李言庆也是李唐宗室,可终究不和秦琼属于同一体系。甚至说,李言庆是脱离出长安派系之外的独立体系,秦琼即便心怀顾忌,也不能见死不救。只是,秦琼本不准备和李言庆问题,因为那结果于他绝无好处。他只希望,能够拖住李言庆,等秦王出面,再设法挽回尉迟恭的性命。
  想是这么想,可坏就坏在,他那侄儿的一句话。
  秦用和尉迟恭的关系非常好,尉迟恭也从不吝啬对秦用的指点。
  眼见尉迟恭和人斗在一处,秦用急了,在马上喊了一嗓子,原本是想要给尉迟恭打打气。可他没有想到,正是他这一嗓子,却激起了王伏宝等人的敌视,不等他们靠上前,就发动攻击。
  秦琼连忙大喊:“王将军,刘将军……住手!
  我们不是来打架,有话好好说……河南王,手下留情,秦王殿下马上就来,倒是慢慢商量。”
  李世民要来了?
  李言庆闻听这话,心中杀机更盛。
  原本,他对李世民挺有好感。甚至在重生,乃至李密被杀之前,他还想着去抱李世民的大腿。
  可李世民,明知尉迟恭是自己杀父仇人,却仍留在麾下。
  这,又算是什么事情?
  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卖面子……
  想到这里,李言庆出手更快,更狠,更加毒辣。尉迟恭的武艺,和李言庆在伯仲之间。他长于夺槊,可李言庆的槊太快了,他难以夺下来。同时,李言庆招数虽然狠毒,但想要杀尉迟恭,也不同意。两个人半斤八两,很难分出高下。而这时候,坐骑的优劣,就显得格外重要。
  乌骓马,是一匹宝马良驹。
  甚至当年勇猛如楚霸王项羽,也是一匹乌骓马纵横天下。
  但象龙,却是龙马,是天马,被视之马中妖魔的存在。刚踏入巅峰状态,勿论体力还是反应,都处于最佳。一开始,乌骓马和象龙能斗个不分上下。但百十回合以后,乌骓马的体力和反应,就明显处于下风。要说起来,如果乌骓马和其他战马斗在一起,百十回合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在面对象龙这个无论是在体力,反应,力量都略胜一筹的妖魔时,乌骓马所要付出的精神和体力,远远大于和普通战马的交锋。不仅仅是要斗力,更要随主人斗智。
  一百多个回合过去了,乌骓马疲态尽露。
  尉迟恭也觉察到了情况不妙,手中钢鞭招数一变,以慢打快,一鞭强似一鞭,一鞭重似一鞭。
  他尽量想办法节省乌骓马的体力,以保持和李言庆的僵持。
  秦琼等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一个生机。之前,他是和李言庆搏命……可说心里话,他的确是不想打。哪怕李言庆说过,不会追究他的罪名。可杀死一名宗室,更是天下闻名的名士,那将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李言庆和李孝基虽然是父子,可尉迟恭面对的状况,完全不同。
  秦王若能说和,那是最好!
  如果不能说和的话,至少双方可以暂时休战。
  了不起,自己日后躲着李言庆就是……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就是装孙子吗?尉迟恭没装过,却不代表他不会装。
  从一开始决死之念,到现在的心情转变,尉迟恭可就落了下风。
  李言庆绝不会罢手,豁出去今天和李二大战一场,他也要取尉迟恭的首级。不仅仅是为父亲报仇,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李言庆也清楚,自己如今算得上是功高震主……
  否则李渊怎么会这么着急的让他前往长安?
  这种时候,李言庆表现的越是谨慎,就越是会显得心虚。
  他和柴孝和商量过,觉得在这种时候,他不能低调,而是应该高调!以前,言庆太低调了,低调的有些过头。现在是他该高调的时候……自污其名也好,高调嚣张也罢,都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毕竟,李言庆不同于其他功臣,他是李渊的侄子,这本身就是一层保护。
  所以,高调一些好!
  那么杀死尉迟恭,也算是一举两得。
  荆紫山脚下,秦琼等人所带来的兵马,甫一和万胜军交锋,顿时溃败。
  王伏宝拦住了秦琼,刘黑闼挡住了牛进达秦武通两人,柳亨对上秦用,郑大彪和程咬金捉对。
  万胜军早已训练出来,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自行作战。
  但秦琼等人的麾下将领却不一样,失去主帅,双方兵对兵将对将的斗在一处,远没有万胜军那样纵横自如。
  秦琼不禁焦急万分,大声道:“诸位将军,我等并无恶意,只为劝战而来。”
  “我家王爷有令,这是他与尉迟敬德的私人恩怨。任何人想要阻止,格杀勿论……”王伏宝冷声回答,手中大刀开阖挥洒,刀云翻滚,和秦琼打得难解难分。
  秦琼心里有苦说不出!
  他是真不想得罪李言庆,可事到如今,却是骑虎难下。
  秦琼和李言庆交过手,自然清楚,李言庆的手下,都是一群怎样的人物。王伏宝也好,郑大彪也罢,哪一个不是勇冠三军。刘黑闼当年更和他同在李密麾下效力,而且是四骠骑之一,彼此更加熟悉。只看那边刘黑闼进退自如,圈住牛进达和秦武通,就知道今日一战,凶多吉少。
  牛进达和刘黑闼,也有袍泽之谊。
  不过如今,已是各为其主了……
  尉迟敬德眼见援军溃败,心思越发慌乱。
  “李王爷,昔日邕王之事,不过各为其主,并非敬德本意,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若我杀了你儿子,再告诉你不过是各为其主,你该如何?”
  尉迟恭有一个儿子,名叫尉迟宝林,同时也是尉迟恭最为疼爱之人。李言庆面色沉冷,沉香槊飞舞,而尉迟恭则无话可说,只好拼死抗衡。两人又斗了数十个回合,尉迟恭一咬牙,拨马就走。
  李言庆怎肯罢休,拍马追赶,二马眼见追上,就见乌骓马好似突然间马失前蹄,噗通跪倒在地。
  几乎是在李言庆出枪的一刹那,尉迟恭在马上陡然转身,双鞭撒手飞出。
  这叫做连环撒手鞭,是尉迟恭的绝招。李言庆没有想到尉迟恭还有这一手,匆忙间举槊拨打,拍飞一支钢鞭。另一支钢鞭随之到了跟前,象龙四蹄突然一软,匍匐在地,钢鞭擦着李言庆的头,就飞了过去。如果刚才象龙慢半步,李言庆不死也是重伤。尉迟恭一见绝招失手,心知大事不好。想要捡回双鞭,李言庆断然不会给他机会。趁着象龙还没有起身的一刹那,尉迟恭催马就走。
  老子打不过你,还躲不得你吗?
  远处,李世民率领兵马,向荆紫山赶来。
  尉迟敬德喜出望外,大声吼道:“大将军,救我!”
  “王兄,手下留情啊!”
  尉迟恭背对李言庆,看不清身后的状况。可李世民却看的清清楚楚,顿时亡魂大冒……
  就见李言庆纵马追赶,却收起了沉香槊。
  他在马上弯弓搭箭,遥遥对准尉迟恭……李言庆箭术,师出长孙晟,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
  李世民大声呼喊,希望能阻止李言庆。
  而言庆,则弓开如满月。
  这一箭射出,只怕自己和李世民之间,再无半点寰转余地。
  说不得在将来,李世民会和自己……
  不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李言庆脑海中,刹那间浮现出老爹慈祥和蔼的笑容,昔年窦家学舍中,老爹的谆谆教诲,更在耳边回响不息。
  我也许唱不出什么贞观长歌……
  我也许做不得什么千古一帝……
  我只知道,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狗屎的政治头脑,什么狗屎的大局观……若我连父仇都不得报,我妄为重生这世上一遭!
  嘣——
  弓弦轻响,利矢电射而出!


第八七章 多事之秋
  尉迟恭,字敬德,朔州鄯阳人,唐朝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赠司徒兼并州都督,鄂国公。
  死后谥号忠武,赐陪葬昭陵。
  历史上的尉迟恭,最为辉煌的功勋,莫过于效命于刘武周时,日夺十八镇。后来归顺李唐,有救驾之功,更在洛阳之战时大放异彩。而在洛阳之战结束以后,虽说还有什么击突厥之类的战功,实际上,尉迟恭已经从单纯的武将,转变为一个政治人物,才有了玄武门的功勋。
  他杀过李元吉,揪住过李渊的衣服领子,把李渊从龙椅上拽下来……
  再之后,尉迟恭似乎再无什么功劳。如果硬要说亮点的话,恐怕也就是他那个干儿子薛仁贵。
  ……
  荆紫山脚下,鸦雀无声。
  尉迟恭翻到在血泊里,一支利矢从后贯穿脖颈。
  鲜血顺着红漆箭杆流淌一地,双脚一抽一抽,呈现出痉挛之状。可只要是明眼人就能够看出来,尉迟恭必死无疑。
  李世民呆呆坐在马上,看着尉迟恭的身体。
  言庆面无表情,目光森冷的缓缓收回弓箭,顺势将手搭在沉香槊上,举槊指向苍穹。万胜军在刘黑闼等人的率领下,迅速退到了李言庆的身后。雄阔海和阚棱,再一次横身言庆马前。
  “李言庆,你竟嚣张如斯……”
  李世民终于缓过劲儿来,手指李言庆,怒声喝骂:“敬德乃军中大将,朝廷命官。你竟为一己私怨,而残害朝廷忠良。孤若饶过你,又岂能对得起忠良在天之灵?你你你……孤与你誓不两立。”
  也难怪李世民如此愤怒!
  此次出兵,对他而言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虽说一路畅通无阻,可是风头却被李言庆抢了个干干净净。原本,李世民想借此机会,一举奠定下他在军中的基础。没想到李言庆率先发难,挑起河北大战不说,并以摧枯拉朽之势结束战斗。在这样辉煌的胜利面前,李世民虽然兵不刃血的夺取洛阳,却并没有获得太多好处。
  反正,人们若提起洛阳之战,绝不会说他李世民用兵如神,运筹帷幄。
  更多的还是会提起李言庆在邺城大战窦建德,漳水河畔那一声诡异,却是天崩地裂的巨响,谈的是李言庆如何在河北,风卷残云般解决战斗,如何与那天宝大将军,死拼恶斗的英姿。
  李世民呢?
  在李言庆如此耀眼的光芒下,从主角一下子变成了配角……
  纵观历史上李世民登基之路,会发现在玄武门之变以前,李世民一共经历四次大战,方奠定了他的根基。首战浅水原,次战洛阳,三战虎牢关,奇袭窦建德,最后一战才是柏壁之战。
  然而现在,历史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浅水原之战,李世民一如历史上那般,先败后胜;柏壁之战提前爆发,使得李世民在军中声名鹊起。可本应该是把李世民推上巅峰的虎牢关之战,随着李言庆的出现而消失无踪,而在历史上持续了八个月之久的洛阳之战,也因为李言庆大败窦建德,变成了虎头蛇尾的闹剧。
  所以说,奠定李世民根基的四大战役,实际上只有两场半。
  这也就使得李世民的声望,远远比不得历史上那般响亮。而缺少了杜如晦房玄龄薛收等谋臣辅佐,虽说身边还有刘文静、王通等人襄助,但对于李世民来说,终究是缺少了许多东西。
  李世民勃然大怒,李言庆却面无表情。
  “秦王,孤只是尽为人子的本份,至于什么忠良……孤却不知。孤只知道,尉迟恭不过是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逆臣,除此之外,一概不知。至于秦王欲如何,孤不在意。若秦王想要为尉迟恭报仇,只管撒马过来。孤只想提醒秦王,邕王乃我父王,我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看着暴怒的李世民,言庆反而越发平静。
  当利矢离弦,穿透了尉迟恭的脖颈刹那,李言庆就非常清楚,自己和李世民,已成为敌人。
  既然成为敌人,那所谓的礼数就无需再提。
  要打就打,李言庆绝不会轻易低头。平静的凝视李世民身后众将,李言庆的心境,突然生出一丝古怪的波动。没有了房玄龄,没有了杜如晦,没有了长孙无忌……李世民,还是李世民吗?
  也许,自己并非是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
  李言庆也不清楚。
  这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闪了一闪,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言庆发现,所谓的千古一帝,只是后人站在芸芸众生之中仰望的结果。后世太祖那首诗词里,不是写过‘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豪言壮语。其实,当你站在一个高度的时候,就会发现,所谓的伟人,不过如此。以前之所以会生出仰慕,只因为自己站到那个高度而已。
  也许……
  李言庆连忙把这念头掐灭!
  现在什么时候,居然这般胡思乱想吗?
  就在这时,从洛阳方向传来隆隆脚步声。李世民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调集人马,想要前来阻止这场战事。同时,当洛阳唐军开始调动的时候,石林山的杜如晦姚懿同样得到了消息,随之调动人马前来相助。
  两支大军,如同两条长龙,迅速逼近荆紫山下。
  “大将军,切不可轻举妄动。”
  王通催马来到李世民身旁,低声道:“洛阳方定,局势上不明朗。如果此时与河南王开战,势必会给那王世充可趁之机。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河南王虽不会好过,大将军同样不好交代。”
  看得出来,李世民有点抓狂了……
  身为天策府的谋主,王通有提醒辅佐的职责。
  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李世民和李言庆这个时候翻脸,于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不过相比之下,李世民会遭遇致命打击。原因嘛……呵呵,李言庆交权的势态非常明显。李渊把他招至长安,就是为了分化他手中的权利,消除他在中原地区的影响。若换做旁人,引爆洛阳动乱,说不得是死罪。
  可李言庆是宗室,更是当今名士!
  李渊不可能杀了李言庆,最多将罢了他的王位,把他圈禁起来。
  而李世民呢?
  王通很清楚,李世民的野心。
  这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同时又是皇帝的嫡子。李建成虽然被封为太子,可只要他一天没登上皇位,李世民就保留一丝机会。君不见,隋朝太子杨勇当了近二十年的太子,最后还不是被杨广所乘?有了这个成功的案例,李世民的野心,就不可能熄灭……这也是李世民如此看重洛阳之战的一个原因。他希望能借由洛阳之战的胜利,进一步加强自己的地位。
  杨广,似乎也是这么做的!
  当年杨广主持平陈之战,主持突厥之战……
  开皇年间的战事,几乎都留有杨广的影子。这也是杨广在登基后,能迅速坐稳龙椅的原因。
  李世民,正在重复着一条杨广的道路。
  所以,如果他现在和李言庆发生冲突,而引发起洛阳之乱的话,定会对李世民造成致命打击。
  李世民心里清楚,李言庆心里清楚,王通杜如晦等人心里面也清楚!
  这也是李言庆决意伏杀尉迟敬德的时候,杜如晦虽然不太同意,但也没有坚决反对的重要原因。
  李世民终究是个果决的人!
  一个能果断发动玄武门之变的人,头脑一定是非常冷静。
  当他听完王通之言后,渐渐冷静下来。许久,他咬牙切齿,手指李言庆半晌,突然拨转马头,厉声喝道:“传孤诏令,三军回营……从即刻起,未得孤王诏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军营。”
  “那尉迟叔叔就这么白死了?”
  秦用脱口而出。
  却见李世民目光阴冷的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秦用打了个寒蝉,顿时闭口不言。
  秦用是个莽人,但秦琼程咬金,却不鲁莽。刚开始,他们也没反应过来。但很快的,就分辨出这其中的端倪。
  秦琼和程咬金相视一眼,而后目光复杂的看了看李言庆,拨马随李世民离去。
  其余众人,也纷纷收拢兵马,只留下王通和崔善福两个人,负责清理战场。崔善福此前在洛阳为官,王世充归降后,崔善福就投靠了李世民,任王府詹事。一方面是因为他确有才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崔善福出身豪门,而且是管城崔氏嫡支,李世民希望借由崔善福之手,敲开中原世胄门阀的大门。
  王通和崔善福催马上前,距离言庆十数步之远停下。
  “李郡王,您这又是何苦?”
  崔善福苦笑道:“如此一来,秦王定会向长安奏报,弹劾于你,到时候……”
  李言庆的目光略显几分柔和之色。
  “崔大兄,邕王是我爹!”
  只这一句话,足以堵住崔善福所有的话语。
  天地君亲师,谁又能说李言庆为父报仇,做的错了?要怪,就只能怪李世民自己。明知道有李言庆这个关系,还要保尉迟恭……这明显就是要把李言庆推到对立面,未免得不偿失。
  王通则神色复杂,凝视李言庆。
  他千算万算,惟独没有算到李言庆会如此烈性。在明知功高震主的状况下,还敢如此嚣张跋扈。王通原本以为,李言庆归唐之后,会相对低调一些。毕竟长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理应韬光养晦才是……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后,再设法修补关系,把李言庆拉拢过来。
  想必李言庆也是个聪明人,也能够分得出轻重。
  按照王通的想法:利字当头,再大的仇恨也能化解……史书上这一类的事情,可是多如牛毛。
  王通想的不错!
  曹操能不计杀子之仇,而接受贾诩张绣,成就曹魏基业;刘玄德却因为兄弟之情,执意与孙吴反目,造成夷陵之败。
  可他却疏忽了一件事,有些时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情,无需计较得失。
  他幽居龙门山十载,闭门苦读,学识的确是大有长进。只是有些时候,不免还带着些书生气……套用句成语:纸上谈兵。
  “下官王通,见过河南王。”
  王通开口,拱手见礼。
  李言庆眼睛一眯,半晌后微微一笑,略欠身,“王先生,一别十五载,尚安好否?”
  王通说:“劳王上挂念,王通尚可……王上,通欲取回敬德尸首,不知可否?王上之仇以报,想必不会再为难敬德的尸身吧。”
  李言庆沉吟片刻,突然长叹一口气。
  “今杀敬德,实非我愿。
  然杀父之仇,孤不能不报……不过人死百了,孤亦不愿追究下去。孤累了,王先生自便。”
  说完,他下令收兵回营,再也没有看尉迟恭尸首一眼。
  这时候,已过二更。
  李言庆与崔善福一拱手,催马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
  人已经杀了……杀了就杀了吧!有甚个长吁短叹?套用一句比较庸俗的话:该死屌朝上,不死屌晃荡。哪怕是那李世民,又能耐我何?不过,看这状况,李言庆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
  李言庆为父报仇,于王世充投降的第二天晚上,诛杀秦王府大将尉迟敬德!
  天一亮,洛阳大街小巷就开始流传这样的一个消息。同时,也传达给洛阳人一个信息,那就是李言庆,抵达洛阳。
  言庆是李唐宗室,更被封为河南王。
  换句话说,洛阳日后将会成为他的封地,按照隋朝旧制,亲王封邑万户,实封八百户;郡王封邑五千户,实封六百户。不过这个封邑里面的‘户’,已不是战国时期李狸变法时设定的一户五丁计算,而是以一户三丁来计算。其中,三分之一,需输于朝廷……
  李言庆如今,其实就是洛阳名义上的所有者。
  哪怕李世民身为亲王,比李言庆高出一个品秩,却只能被算作客人。洛阳的主人,是李言庆!
  洛阳人,从仁寿四年开始,就把李言庆当成了自己人。
  在他们看来,言庆二十二岁的年纪中,最重要六年就是在洛阳渡过。他在洛阳成名,在洛阳求学,在洛阳击鞠招亲,在洛阳拜师学艺……如果这样还不能算作是洛阳人的话,还有什么能算得上?
  巩县?
  那不过是李言庆落脚的地方。
  荥阳……其实和李言庆没有半点关系。要知道,言庆是宗室,他的祖籍理应被算到陇右,而非荥阳。
  也正是这个原因,洛阳人对李言庆的接受程度,远远大于对李世民的欢迎。
  按照李世民本来的计划,王世充十二月二十九日献城投降,他会在十二月三十日,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宣布洛阳的交接。到时候,他将亲自登上端门,检阅自建国门入城的李唐锐士。
  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大阅兵!
  阅兵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展示李唐强大的军事力量,震慑洛阳城中,那些所谓的王世充余孽;同时也是向天下昭告,中原战事的正式结束。即可以威慑江南,也能安抚中原百姓,可谓意义重大。
  到时候,洛阳百姓会举城出动,欢迎李唐兵马入城。
  只是李世民没有想到,李言庆会突然杀到洛阳,并击杀了尉迟敬德。尉迟恭的死,令天策府麾下将领无比愤怒,许多人向李世民谏言,就算杀不得李言庆,也应该将他看押起来……
  可大家也清楚,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招惹李言庆。
  秦琼牛进达等人深知李言庆的厉害,知道一个小小的冲突,很可能会令整个中原局势再发生变化;而丘行恭等一干秦王府旧臣则清楚,如果动了李言庆,会给朝堂上带来巨大的冲击。
  李言庆,不仅仅是一个名将,更是李唐宗室。
  同时,以书法成名,开创七言格律,做原道太平策(实为薛收所做,但人们常认为,是李言庆薛收两人合作),已隐隐成就士林宗师之名,在清流之中,李言庆的影响力非常巨大。
  而他那部三国演义,又流传于市井之间,同样享有盛誉。
  如此一个人物,只怕连李渊都要忌惮三分,更别说李世民手下的这帮子文臣武将了……
  明里我们斗不过你,可暗地里,也要压你一头!
  所以秦王府众将憋足了劲头,准备在大阅兵的时候,展现出他们勇武的风采。
  可谁也没有想到……
  李世民站在端门门楼上,面色阴沉的看着稀稀拉拉在洛水河畔看热闹的洛阳百姓,狠狠的一拳砸在墙上。
  “李言庆,欺我太甚!”
  为何会有这样的愤怒?
  很简单……就在李唐大军入城的时候,李言庆率领万胜军,绕过洛阳城,从建阳门外,进入洛阳。
  入城的,除了李言庆之外,还有长孙无忌和雄阔海两人。
  长孙无忌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而且还是洛阳世胄长孙氏子弟,其堂号就设立于铜驼坊内;而雄阔海,同样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祖居汉魏洛阳旧城,后定居于洛阳的怀仁坊之中。
  自家的子弟自家亲,无论是李言庆还是长孙无忌,亦或者雄阔海,更为洛阳人欢喜。
  所以,许多人前往建阳门大街迎接李言庆等人的到来,却使得建国门大街两旁,观者寥寥。
  李言庆倒也没有让李世民的脸面太难看。
  自建阳门入城之后,便直接进入怀仁坊内。而长孙无忌则奉有母命,前往霹雳堂祭拜祖先。算算日子,自从长孙晟过世以后,霹雳堂就由长孙恒安主持。长孙恒安官拜鹰扬郎将,随杨广一同移驾江都。杨广被杀,长孙恒安战死于江都城中,霹雳堂就只剩下长孙行操一人。
  当时长孙无忌在巩县,而长孙顺德则在太原。
  长孙行操本来就是个书呆子,让他一下子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也的确是令他为难。王世充当政的时候,请长孙行操出仕,任国子监博士。虽说看上去很风光,但实际上并不受重用。
  如今王世充投降,长孙行操的地位,更显尴尬。
  当他得知李言庆的身份之后,总算是聪明了一次。毫不犹豫的派人前往巩县,请无忌回家。
  按道理说,长孙顺德是长辈,行操理应请长孙顺德才是。
  可在行操看来,长孙顺德全无家族观念。当初弃家投奔太原,使得霹雳堂大受影响,不足以信任。但长孙无忌就不一样了,那是他的亲兄弟,是长孙晟的嫡子,更值得他信赖。再者说了,李言庆是河南王。洛阳以后就是言庆的封邑……凭长孙家和李言庆的关系,东山再起并不困难。在这一点上,行操以一个书生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即便李世民是皇子,也比不得长孙家和李言庆的关系。谁近谁疏,长孙行操很快就做出他自认为正确的一个答案……
  ……
  含嘉殿中,李世民面沉似水。
  “李蛮子欺我太甚!”
  啪的一声,李世民用力的在扶手上拍了一掌,“未曾想,他在洛阳城中,竟会有如斯威望?”
  王通等人坐在一旁,苦笑不迭。
  他们占领了洛阳,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辛辛苦苦打下了洛阳城,却好像到头来,平白便宜了李言庆。这仗打的窝囊,这事情让人憋屈。
  在座之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
  可是却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丘行恭苦笑:“殿下有所不知,河南王当年成名于洛阳,更兼咏竹十诗,著三国演义,在当时被誉为洛阳神童。后来他虽然离开洛阳,但是在洛阳的声望,却没有丝毫消减。再加上他此后各种功劳,使得他在河洛地区,享有极高声誉……特别是大业十年,李言庆布施粥棚,每年活人无数。许多洛阳人的亲眷就是靠着李言庆的救济而生,自然更得洛阳人敬重。”
  说到咏竹十诗,丘行恭不禁偷偷的看了一眼当时比斗的另一位主角,王通。
  王通脸上并无不虞之色,看上去非常平静。
  李世民忍不住问道:“王先生,你为何不说话?”
  “哦……臣在思索,这洛阳于大将军而言,究竟能带来怎样的影响?”
  王通抬起头道:“如今陛下坐稳关中,洛阳东都之名,势必会被解除。不过,洛阳八方通衢,勾连南北,扼守东西,其影响力,会越来越大。长安虽为帝都,可这洛阳日后,必不会逊色西京。”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李世民不禁愕然。
  他没有听明白,王通究竟想要说什么。不过,从这番话里,他倒是明白了,这洛阳日后的重要性。
  于是李世民问道:“先生之意,孤应把洛阳掌握手中?”
  “掌握?”
  王通笑了,“只怕不太容易。
  大将军有定鼎之功,陛下未必会让大将军长期驻守洛阳。就算陛下有意,太子也未必同意。”
  李世民眼睛一眯,闪过一抹寒光。
  没错,随着李建成登上太子之位,昔年兄弟之情,似乎越发淡薄。
  其实,李世民和李建成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李建成比李世民大了七岁,与幼弟李元吉关系似乎更密切。而李世民呢,则与如今出镇武威的赵王李玄霸,更亲近一些。随着李建成淡出军方,李世民掌控兵权之后,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关系也随之越来越疏远,甚至多有猜忌。
  而李世民自己呢?
  似乎也不想过于主动的去修补这层关系……
  “王先生,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王通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欲得洛阳,其实只需要得到一个人就行。
  本来,臣只是自己私下里胡思乱想。可刚才听丘将军之言,倒是有些坚定了这个想法。殿下欲得洛阳,需拉拢河南王……如果拉拢不到河南王,也绝不能令他长住洛阳,否则必成大患。”
  拉拢李言庆?
  这似乎和王通早先的说法有出入!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李言庆暴烈的手段,也引起了王通的关注。
  只是这件事情操作起来,似乎难度不小。李言庆刚杀了李世民的心腹爱将,就要李世民摒弃前嫌?莫说李世民不一定能转过这个弯儿来,天策府帐下的文臣武将,也不一定能够接受。
  李世民倒是有点心动,不过并没有立刻给予王通答案。
  这件事情,还需要仔细谋划才是。如果抛开尉迟恭这件事情,李世民和言庆并没有太大矛盾。
  甚至说,他和李言庆的关系,远比李建成和李言庆的关系亲近。
  毕竟当年为李玄霸治病的时候,李世民曾在巩县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和言庆,可是有说有笑。
  “这件事情,容孤再考虑考虑……不过,你以为河南王会归顺于我吗?”
  “只怕是不太容易!”王通苦笑道:“河南王有王佐之才,不过少而成名,心高气傲。殿下可以用其人,但不可以令其臣服……他与永安王的情况有点不同,想要令其臣服,定然困难。
  所以臣才说,若不得其用,则不可令其长住洛阳。需尽量设法消除河南王在洛阳的影响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永驻长安。想来陛下也是这个打算,何去何从,殿下当有准备才是。”
  “唔……”
  李世民,沉吟不语。
  招揽李言庆,除了以上王通所说的麻烦之外,还有天策府的幕僚是否愿意接受言庆的问题。
  这还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情!
  李世民轻轻敲击大椅扶手,思忖着其中利弊……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跑上含嘉殿,“王爷,大事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世民不由得眉头一蹙,有些不快的问道:“出什么大事了?有什么话,慢慢说,慌个什么?”
  那内侍说:“方有刘长史派人禀报,说是秦将军带着军中一干骁将,在丰都市与河南王家臣发生了冲突,两边都动手了……刘长史已带人前去阻止,并告之王爷,请王爷从速决断。”
  李世民一拍额头,心中暗自叫苦!
  这麻烦,可真是接连不断!


第八八章 孤教得你否?
  秦用的心情非常糟糕!
  以一个征服者的身份进入洛阳,却完全感受不到胜利者应有的荣耀感,人生最憋屈的事情,恐怕莫过于此。昨天建国门举行的入城仪式,如今回想起来,就好像是一群小丑一样。反倒是李言庆那些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却得到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欢迎,实在令人生气。
  再加上言庆强势击杀尉迟恭,令许多人感到很不舒服……
  哪怕你李言庆是宗室,是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不该如此嚣张跋扈吧。没错,尉迟恭杀了你父亲,可那是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尉迟恭归唐以后,表现的非常低调,更救过秦王的性命。连皇帝都不追究,你李言庆不过是一个郡王,却如此咄咄逼人的行事,未免太霸道了!
  勿论是秦琼程咬金牛进达,还是刘弘基等一干太原元从,都认为李言庆过于霸道,不讲道理。
  从某种角度而言,李言庆所做似乎的确是有些过分。
  自罢黩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人们将的是仁厚宽容,讲求以德服人。哪怕是历经四百年战乱,这种思想却未曾有过改变。所谓既往不咎,才是为人的根本……只是,秦琼也好,刘弘基也罢,全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却没有从李言庆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反正在他们眼睛里,尉迟恭是功臣,更是自己的袍泽。李言庆嚣张跋扈,为一己之私而斩杀功臣,非人臣所为。
  可是,他们又没有办法对付言庆。
  言庆毕竟是宗室,是郡王。从一品的王爵摆在那里,又岂是秦琼程咬金这些人可以招惹?
  所以,他们心里有气,却还可以忍耐。但秦用不一样……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时候,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加之归唐以后,李世民对他也极为看重,令秦用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李世民受了言庆的羞辱,也就等同于自己受了羞辱。虽则李世民严令众人不得生事,可秦用却希望找个机会,为李世民扳回这一局。入城的第二天,李世民的禁足令随之取消,秦用就和一帮子军中将领,在洛阳城里散心……走了一晌午后,来到丰都市用餐。
  丰都市已经开市!
  不得不说,李世民的确有几分本事。
  不仅仅是军事才能出众,这对人心的把握,也非常敏锐。
  洛阳甫经战乱,民心仍未安定。想要恢复旧日的繁华景象,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特别是历经杨广和王世充两次迁移,洛阳人口变得有些臃肿。即便是要重新疏散,也不可能马上奏效。
  既然农业暂时无法恢复,那就先恢复商业。
  通远、大同、丰都三市率先重开,以期早日恢复商品流通。商业的繁荣,势必会带动洛阳的发展,即便是历朝历代重农轻商,却也不能否认,商业是城市繁荣的根本。大量的物资流通,会令民心平复。再有一天就是新年,开春之后万物萌发,到时候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
  洛阳八方通衢,又兼通济渠永济渠的开凿,更凸显了其商业中心的地位。
  在这一点上,即便上长安,也无法和洛阳相提并论。
  秦用带着一群武将,登上一座酒楼,找了一间临近大街的雅间坐下。
  酒菜摆上,秦用等人推杯换盏。
  心情有些压抑,虽经两日的调整,依旧有些不爽。
  所以喝酒如同饮水,一盏接着一盏,不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就喝得有了几分醉意。
  “诶,那家伙不是给河南王牵马的家伙吗?”
  众人酒兴正酣时,忽然有人手指窗外,大声呼喝。
  秦用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魁梧雄壮的汉子,拎着一大包东西,站在酒楼对面的一家商铺门外。
  “那家伙是谁?”
  秦用不认识那人,于是开口问道。
  “哦,那家伙好像叫梁老实,据说是河南王府中的家臣……听人说,他原来是在左孝友麾下效力,后来左孝友战败,他跟着解象流窜荥阳。哈,当初活脱脱如丧家之犬,如今给河南王牵马,变成了李府的看门狗。”
  有认识梁老实的人,向秦用介绍。
  秦用的黑脸发紫,闻听梁老实是李言庆的人,眼中闪过一抹凶芒。
  “张亮!”
  “干嘛?”
  “你胆子大不大?”
  张亮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当年在李密麾下效力,是程咬金的部属。程咬金和秦琼率部降唐,张亮也一同归顺,如今在秦王府中做事,是一员骁将。他和秦用都属于瓦岗一系,自然走的比较近。
  “你这不是废话?老子也是在疆场上出生入死过,有什么胆子大不大?”
  秦用说:“好吧,我只问你,这洛阳城是咱们打下来的……那李言庆未出过半点力气,却骑在咱们爷们儿头上耀武扬威,你心里舒服不舒服?”
  张亮一撇嘴,“舒服如何,不舒服又如何?”
  “我心里不舒服!”秦用醉眼朦胧,咬牙切齿道:“他李言庆凭什么骑在咱们头上?不但杀了敬德叔,如今更好像洛阳的主人似地……他是河南王,咱招惹不得,可他家里的那些狗东西,却并非不能招惹。咱们找个借口,把那家伙揍一顿,也算是为秦王出一口恶气。”
  秦王府里的武将,大都是草莽出身,有的之前占山为王,也有做那独行大盗之人。
  大家对李言庆本就不满意,如今听秦用这么一说,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张亮眉头宁在一起,看着秦用说:“少将军,秦王可是说过,最好别招惹是非。那河南王是个霸道的人,连尉迟将军都敢杀……如果惹怒了他,真闹起来,怕秦王那边也不好交代。”
  “呸,那就不交代!”
  秦用拍案而起,厉声道:“一忍再忍,老子才不受这鸟气。
  秦王当年何等胆略,可当了这大将军后,越发的不爽气……他要交代,老子就把头送给他好了。”
  秦用这种不满的情绪,也是许多人的想法。
  我们为你李唐效力,求得就是出人头地。为你秦王效力,看重的就是你秦王重情义……可现在呢?连尉迟恭都保不住!那可是你秦王的救命恩人。如此下去,我们还有什么盼头?
  所以,秦用拍案而起,众武将纷纷响应。
  “张亮,你要是不敢去就算了,但以后别说和我们有关联。”
  张亮不由得苦笑,“我没说不去啊。”
  “那好,咱们现在就去揍那狗东西……”
  秦用说着话,就走出雅间。张亮这心里,却是颇不平静。他和秦用不一样,能走到现在,全靠他自己的打拼。而秦用呢?武艺的确厉害,是秦王府中第一骁将。可他上面有秦琼保护周全,秦王对秦琼,那更是格外看重。普通事情,自己随着秦用胡闹也就罢了,可这是向河南王挑衅,那可是个不讲道理的主儿……你闯祸了,有秦琼出面保护,但自己又有谁来照顾?
  但若说不去,以后张亮就别想在秦王府立足,势必会被孤立起来。
  张亮走在最后面,趁秦用不注意,抓住一个伙计,塞了一贯铜钱后,低声道:“速速前往洛阳府衙,通报刘司马,就说秦用将军与河南王发生了冲突,请他尽快赶来阻止。还有,顺便通报怀仁坊河南王,就说他的家将被人打了……”
  张亮是个醒目的人,能先后在李密和李世民麾下站稳脚跟,就足以说明问题。
  他很清楚,李言庆和李世民,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人。李世民固然是皇子,那李言庆也非等闲。
  所以,他选择两面讨好……
  反正这件事是由秦用挑起来,出了事,自然由秦琼叔侄顶着。自己嘛,倒是可以从中捞些好处。
  秦用出门,迈步朝着那店铺走去。
  梁老实站在店铺门口,见有人过来,连忙闪身准备让开。
  哪知他刚让开路,脚下还没站稳,秦用猛然一个趔趄,肩膀朝着梁老实一靠,狠狠撞在梁老实的身上。
  梁老实噔噔噔后退,险些摔倒在地。
  他稳住身子,刚要开口,就听秦用骂道:“你这狗货瞎了眼睛,走道不看路吗?”
  梁老实闻听大怒,“明明是你撞了我,居然反咬一口,是谁不长眼睛?”
  “你这鸟厮好不讲理,撞了人不认错也就罢了,还敢骂我?”
  秦用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梁老实的衣襟。
  梁老实眉头一皱,一巴掌打开了秦用的手,“想找事吗?”
  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流落江湖多年,秦用的这点把戏,他焉能看不出来?这家伙,是成心的!
  秦用说:“还敢打人,你这鸟厮找死!”
  “明明是……”
  梁老实刚要开口,就听一旁有人惊呼。紧跟着身后传来一股劲风,一个青年手持一根掰断的椅子腿,狠狠砸向梁老实。梁老实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砸翻在地,顿时血流满面……
  “老实,怎么回事……谁打了你?”
  这时候,从店铺里走出一个青年,一身青缎子博领大衫,圆乎乎的脸上,满是惊愕。
  青年,赫然正是长孙无忌。
  他昨日入城以后,返回铜驼坊家中。
  今儿一大早,他带着梁老实准备回去和李言庆商量事情,途经丰都市的时候,想买些胭脂首饰,准备回巩县时,送给薛瑛。他和薛瑛的婚事,已经定下,只等过些日子薛收从河北返回,主持大婚。
  哪知道,他在店里挑选东西,就听见梁老实在外面和人争吵,出门一看,见梁老实满脸是血,倒在地上。
  长孙无忌也不是个善与之辈,顿时勃然大怒。
  “尔等什么人,敢在闹市行凶?”
  “是你家的狗货不长眼睛,撞了人还敢还手……老子今天连你一块打!”
  秦用说罢,纵身上前,一拳夯在长孙无忌的脸上。
  梁老实昏沉沉站起来,一见长孙无忌被打,也红眼了……
  “你这家伙好不讲理,我和你拼了。”
  手中的包裹也不要了,猱身扑向秦用。不成想,他刚纵身上前,一个青年抬脚勾住他的脚,梁老实噗通一下子就摔在地上。
  秦用上前一步,一脚踩在梁老实的头上,“我让你这狗货还手。”
  “你们……欺人太甚!”
  长孙无忌扑过来,却被秦用抬手一招顺水推舟,搭在长孙无忌的胳膊上,顺势把他甩飞出去。
  “怎么,还想二打一吗?兄弟们,上!”
  长孙无忌虽是将门之后,可主攻的并非武艺。
  普通的人,他倒是可以对付两三个,只是秦用这帮家伙,没一个普通人。十几个彪形大汉围上去,就是拳打脚踢。梁老实虽然拼命护着长孙无忌,却也挡住这一群凶神恶煞似地家伙。
  周围路人,指指点点。
  有醒目的认出长孙无忌,连忙跑去报信。
  在丰都市大定桥旁边,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商铺,名为雄记商户。
  当年李言庆和张仲坚合作,开设雄记商户。后来王世充霸占洛阳,张家退出之后,雄记商户就换了门面,继续开设。说来也巧,李言庆回洛阳后,本地缙绅纷纷前来拜访。柳亨还好,不管怎么说也是柳周臣的儿子,从小接受过各种教育,故而和阚棱一起,出面帮助言庆接待。
  可雄阔海郑大彪这两个人,就有些上不得台面。
  原因嘛……倒是简单。
  这两人的相貌着实有些凶恶。
  待在府中也没什么事情,两个人就干脆出来,四处逛游。
  雄阔海是个老洛阳,从小在洛阳长大,自然充当起了导游。午饭时,他和郑大彪路过雄记商户,被堂弟雄大虎留下,一起吃饭。和雄家的这些堂兄弟,也有许多年没聚在一起了,雄阔海当然也想和兄弟们联络一下感情。正说笑的时候,忽闻长孙无忌和梁老实被人当街殴打,雄阔海和郑大彪可就怒了!
  雄阔海那是长孙无忌关系不差,在巩县时,就时常一起说笑。
  而郑大彪呢,更和梁老实是老兄弟了……当年在左孝友麾下时,两人就挺亲近。后来郑大彪归顺李言庆,还是靠着梁老实帮忙。为此,郑大彪视梁老实如同手足一般,难能见梁老实被人欺负?
  “他娘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洛阳如此猖狂?”
  说着话,他顺手抄起一支胡床,就往外面走。郑大彪更是拧断了商铺门旗的铁杆子,和雄阔海一起冲了出去。
  雄大虎一见不好,立刻大声招呼:“兄弟们,有人欺负到咱头上了,打他娘的。”
  这雄记商铺里的伙计,大都是当年天津桥老军户的子弟。平日里没球事,一听打架,顿时来了精神。
  呼呼啦啦,十几个彪形大汉就跟着冲了出去。
  好在雄大虎还算清醒,一把揪住一个小伙计说:“小五,你赶快回去禀报王爷,就说长孙先生快被打死了。”
  小五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
  一行人气势汹汹的冲到现场,就看见秦用一帮子人对长孙无忌和梁老实拳打脚踢。
  雄阔海只气得须发贲张,怒吼一声:“兔崽子们,人多欺负人少是吧?有种和你家雄爷爷过过招。”
  手里的胡床(马扎)呼的脱手飞出,正砸在一个青年的身上。
  雄阔海那是多大的力气!
  虽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那隋唐演义中的第四条好汉,可十载苦练混元球,那一身神力,无比惊人。
  青年虽然身手敏捷,可是那马扎来的太快。
  他侧身躲闪,被M马扎砸中了肩膀。黄梨木的马扎,啪的粉碎,那青年被当场砸翻在地,坚固碎裂。雄阔海如同下山猛虎,冲进人群。秦用并不认得雄阔海,也没有和雄阔海交过手。
  可他认得郑大彪,知道这郑大彪,是李言庆心腹大将……
  打个书生,解球气?
  秦用大吼一声,“黑厮,你家秦爷爷在这里,休要张狂。”
  说着话,他猱身冲上前来,迎着雄阔海就是一拳。雄阔海也不躲闪,大吼一声,抡拳就打。
  秦用的力气同样惊人,只是他没有雄阔海高,更没有雄阔海壮,对于力量的掌控,也不如雄阔海那样纯熟。不过他的反应却不慢,雄阔海一拳挥出,呼呼作响。他就知道,这黑厮定然是有一身蛮力。当下马步站稳,收拳屈肘,抬胳膊硬撞。只听蓬的一声闷响,秦用马步不稳,噔噔噔连退数步。黑漆漆的一张脸,憋得通红,骨头好像碎了一样,半天缓不过劲儿。
  雄阔海凶狠的一拳,也被秦用封住。
  铜铃似地环眼圆睁,他咧嘴笑道:“小子,好本事……爷爷长这么大,还没人能架住我一拳。”
  “那是你没有碰到你家秦爷爷!”
  这两位爷怒视半晌,同时扑出。蓬蓬蓬,拳脚相加,全都是硬碰硬的招数,打得是不可开交。
  不过,秦用这边尚能够坚持,可其他人可就有些苦了!
  秦用这些人出来逛街,也没带兵器。郑大彪手持儿臂粗的铜棍冲进人群,一棍子就砸翻了一个青年。
  “老实,你没事儿吧!”
  “大彪哥,我快被打死了……”
  梁老实哭喊道:“长孙公子被这么狗货打伤了!”
  “我操你娘的蛋……”
  郑大彪是真怒了!
  铜棍呼呼作响,夹带万钧雷霆之力。
  天策府的这些青年将领,虽然是身经百战,可要真论起搏杀疆场,却无人是郑大彪的对手。
  张亮这时候也觉察到了不妙!
  长孙公子?
  这洛阳城里姓长孙的人可不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长孙晟一家。而长孙晟的儿子,那是河南王的大舅子。如果只是梁老实,就算被打死了,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若是长孙无忌……
  这事情闹大了!
  长孙晟尸骨已寒,长孙家的霹雳堂,也确实没落。
  但这并不代表,长孙家的人就可以随便欺负。抛开李言庆这一层关系不谈,长孙家还是洛阳本地豪族。打了长孙无忌,很容易引发起整个洛阳豪族对秦王的敌视,那问题可就大了!
  世胄豪强,那是社会的中坚。
  这些人在朝堂上,拥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这事情如果真的闹开,莫说秦王护不住他们,恐怕连朝廷也保不住。
  想到这里,张亮不敢再袖手旁观。这时候要尽快平息冲突,然后才好挽回局面。于是,张亮连忙冲上前,大声吼道:“大家住手,大家都住手……误会,全都是误会,是自己人,自己人!”
  先把视听混淆了再说!
  只是张亮吼得起劲儿,但众人却红了眼睛。
  郑大彪砸翻两个人之后,天策府这些将领也都怒了。一个个纷纷就地取材,或者抄起扫帚,或是从摊子上拿起家伙,把郑大彪团团围住。而这个时候,雄大虎也带着人,赶来助阵。
  ……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马上就要新年了,隆冬将去,初春将至。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大战已经结束,太平盛世即将到来。虽然昨日的入城仪式并不是那么美好,却难以掩去人们心中的喜悦。
  没有多少人,真的愿意天天打仗。
  即便是那些领兵打仗的将领,也不想整日介出生入死。
  带上三五好友,漫步洛阳街头。或是饮酒作乐,或是谈笑风声,一个个心态都非常的平和。
  刘黑闼收牛进达之邀,就在大定桥畔的一座酒楼里喝酒。
  两人都在李密麾下效力过,也算得上是袍泽。以前,大家各为其主,难免枪戈相对,现在呢,大家同为李唐效力,昔日有什么不快,也就烟消云散。将来在长安,能有一个朋友,就多一分助力。
  所以两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颇为友好。
  忽然间,刘黑闼听到街上有人高喊:“不好了,出事了……关中军和荥阳军打起来了!”
  关中军?
  荥阳军?
  刘黑闼一怔,呼的站起身来。
  他走到窗口向外看去,就见街上人潮汹涌,从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人马。
  有的是李唐兵马,有的则是荥阳军所部。虽说李言庆归顺了李唐,但由于他目前还在守孝,所以荥阳军清一色白衣装束。而关中而来的李唐兵马,则是黑色号衣打扮,黑白极为分明,一眼就能分出敌我?
  “怎么打起来?”
  牛进达也是眉头紧锁,站在刘黑闼身旁,“可能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吧……黑子,咱们赶快过去看看,尽量把事态控制住。河南王前日才杀了尉迟将军,兄弟们心里怨气极大,这要是再冲突起来,势必会引发大乱。这个时候,能少一事尽量少一事,大家同为皇上效力,别伤了和气。”
  刘黑闼点头,和牛进达走下酒楼。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马的时候,刘黑闼拉住亲兵询问。
  “将军,我听人说是关中军的一些人在街上调戏女子,长孙公子上前阻拦,所以被他们打了。”
  “长孙公子被打了?”
  刘黑闼一听这话,立刻懵了。
  荥阳军中,被称之为长孙公子的,只有长孙无忌一人。
  “黑子,咱们赶快过去吧。”
  刘黑闼一把排开牛进达的手臂,怒声吼道:“尔等关中人欺人太甚,若长孙公子有三长两短,那就等着开战吧。”
  “黑子,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们……”
  刘黑闼无心理睬牛进达,带着人就往事发地点冲去。
  牛进达也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催马赶去。
  大街上,人越来越多。有关中的李唐兵马,也有来自荥阳的锐士。双方甫一见面,二话不说,就打在一起。这时候也别说什么对与错了,大家虽然都是为李唐效力,可是却非同一派系。
  关中人认为李言庆嚣张跋扈,荥阳人以为关中兵马欺人太甚。
  反正已经开打了,那就是敌人,没什么好客气。好在大家出门都没带什么兵器,否则的话,局势会更加混乱。
  于是,一场近千人的混战,在丰都市拉开了序幕。
  雄阔海渐渐占据了上风,打得秦用连连后退。另一边,随着关中人马的加入,郑大彪也被张亮和赶来阻止的秦武通两人,打得是难解难分。雄大虎的眼圈被打青了,随行而来的商铺伙计,一个个受伤退出战团。总之,两边都打出了火气,出手也渐渐的不在保留什么力气。
  “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长街上空,传来悠长号角声。
  刘文静在得知事情之后,立刻调集城中兵马,赶到了丰都市。
  一群如狼似虎的骑军冲进丰都市之后,迅速将局面控制起来。刘文静跨坐马上,脸色阴沉。
  他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缘由,心知这件事,不好处置。
  只不过,他对李言庆也非常不满。
  擅杀军中大将……自古以来,可算是闻所未闻。为一己之私而置大局不顾,实在是有悖臣子本份。
  所以刘文静在赶来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借由这件事情,给李言庆一个下马威。
  “尔等在闹市中聚众斗殴,视律法何在?
  来人,把着白衣者,全部拿下,打入牢中……余者将领,将本部人马带回军中,未得军令,不得擅出。”
  刘文静一句话,等于是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荥阳军的头上。
  至于秦用这些人,先带回军营,然后设法将事情转嫁到荥阳军的头上。刘黑闼闻听,立刻上前。
  “刘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我荥阳军被关起来,你关中兵马就安得无事?此事,本就是你关中兵马挑衅在先……”
  刘文静冷笑一声,“刘将军,该怎么处理,本府自有主张。
  本府受命掌管洛阳治安,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事……你若是再敢阻拦,休怪本府连你一起拿下。”
  “刘司马,你好大的官威!”
  丰都市坊门外,传来一个冷幽的声音。
  刘文静扭头看去,就见杜如晦带着兵马,拦在大街上。
  “怎么,我荥阳军,就不是为皇上效力吗?”
  “杜大人,你这话从何说起?”
  “那我只听你要扣我荥阳兵马,而你麾下挑衅者,却可以返回军营?刘司马,你这样处理事情,可是会惹出大麻烦。”
  “杜如晦,你在威胁本府?”
  “我不是威胁你,而是提醒你……”
  “本府还是那句话,本府该怎么做事,轮不到你来教训。”
  刘文静和杜如晦,一个在坊门内,一个在坊门外,相互不让。而丰都市里,事态似乎又出现混乱。
  就在这时,长街两边,传来一阵阵马蹄声。
  李世民带着丘行恭秦琼程咬金,从端门赶来;而李言庆也得到了消息,立刻调集万胜军,自怀仁坊杀出。
  双方兵马,一东一西,把建阳门大街堵得密不透风。
  李世民催马上前,也不理坊中刘文静等人,朝着李言庆一拱手:“王兄。”
  李言庆深吸一口气,脸上布满了阴云。
  “二郎,李某不想废话,只问你一句,今天这件事,咱们怎么解决?”
  论年纪,李言庆比李世民大几个月,故而话语中,也不客气。虽然李世民的爵位比李言庆高出一等,但是言庆此时,却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王兄,儿郎们争执几句,你我又何必认真呢?”
  “那好啊!”
  李言庆笑了。
  李世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听李言庆道:“那我立刻赶去长安,把温大有和温大雅抓住打一顿再说。
  王伏宝何在!”
  “末将在!”
  王伏宝催马从李言庆身后闪出。
  “立刻点起兵马,我们现在就去长安……二郎,你莫担心,到时候我自会向皇上解释,不过是儿郎们的口角冲突罢了。”
  李世民闻听,不由得一怔。
  “王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言庆在马上突然暴怒咆哮,“二郎,你的人打了我妻兄,算作口角冲突,那我也揍你妻兄一顿,权作扯平了,你认为如何?”
  “啊!”
  李世民闻听之下,顿时懵了。
  而刘文静也不由得蹙起眉头,心中暗自叫苦。
  他们都是只听说双方发生了冲突,却不知道,言庆的妻兄也被牵扯到了里面。在刘文静看来,如果只是一帮子大头兵冲突,他先把荥阳军扣上个半天,然后再设法把秦用等人摘出来,李言庆就算不满意,也不可能真的和李世民翻脸。可现在,李言庆的妻兄被打,那麻烦可就大了。
  刘文静知道,李言庆三妻一妾。
  其中那个僚蛮公主,无需太过担心。可另外两个老婆,一个裴家的人,一个长孙家的人,可不太好惹。
  李世民暗自叫苦不迭。
  言庆话音一落,他就猜出了言庆口中的‘妻兄’是什么人。
  李言庆三个老婆当中,能被称之为妻兄的,只有长孙无忌一人。裴行俨是裴翠云的弟弟,而且据说是有万夫不挡之勇,比之自家三弟李玄霸不遑多让。他要是在这里,天晓得是谁揍谁。
  不过,若真是裴行俨,事情也许好办许多。
  毕竟裴家的根基是在河东,而非洛阳,可以留给李世民解决的余地。
  但长孙无忌……那可是长孙晟的少子。李世民也知道,自家老子和长孙晟生前关系很好。长孙晟死后,李渊还准备把高夫人接到太原照顾。不过后来知道李言庆和长孙家结亲,也就没再提起。这也还罢了……最重要的是,长孙家是洛阳本地世胄豪强,同时也是关陇贵族的成员。
  这打了长孙无忌,莫说李言庆不会善罢甘休,恐怕洛阳本地的这些世胄缙绅们,都不会同意。
  秦用这小子,简直就是在给我招惹麻烦啊!
  但李世民还不能不管秦用等人。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要保住这些人,否则问题可就大了!
  “王兄息怒,此事……孤实不知,会发生这种事情。
  若王兄信得过孤,孤可以保证,定会给王兄一个交代。这样吧,不如先让兵马全部撤出洛阳,待详细问过之后,孤定会秉公处理。”
  李言庆颔首,轻轻点头。
  这时候,杜如晦催马来到李言庆身旁,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
  言庆的脸色,顿时变了……
  李世民暗叫不好,连忙下令,“刘文静,立刻命儿郎们撤出坊市,各自返回营中待命。”
  “喏!”
  刘文静连忙答应。
  不成想李言庆突然开口:“刘司马且慢!”
  刘文静心里不由得一哆嗦,暗自叫苦不迭。可是脸上,却还是表现出恭敬之色,走到言庆马前。
  “王爷有何吩咐?”
  李世民心里一咯噔,凝神向李言庆看去。
  而言庆,则上上下下打量刘文静一番,突然笑道:“刘司马,听说你是皇上的元从老臣,对吧。”
  “啊,正是。”
  言庆用马鞭蹭了蹭额头,颇有些苦恼的说:“按道理说,你算是孤的长辈,与先父也有交情,孤理应对你恭敬一些才是。只是……呵呵,你是元从老臣,地位崇高,怎么做事,自不需要别人来教导。杜如晦资历浅薄,刚才言语上有些冒犯,还请刘司马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刘文静连声说:“王爷言重,文静不敢。”
  “不,这凡事都需要有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杜如晦不知尊老,擅自顶撞,实非臣子楷模……老杜,你自己掌嘴,还要向刘司马道歉。”
  不等李世民等人开口,杜如晦下马,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然后上前躬身道:“刘司马,刚才多有得罪。”
  李世民身后众人,暗自心跳不止。
  这河南王的规矩,可真是不小……杜如晦怎么也算得上是一州都督,四品大员,说掌嘴就掌嘴啊!
  刘文静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忙与杜如晦还礼。
  未等他直起身子,李言庆在马上,突然抡起鞭子,啪的抽在刘文静的头上。
  只打的刘文静头破血流,惨叫一声,坐在地上……
  “王兄,你不要太过分了!”
  李世民勃然变色,身后众将,更是一个个怒于言表。
  言庆看了李世民一眼,脸上笑容不减,目光落在刘文静身上,“杜如晦教不得你,孤教得否?”


第八九章 未来的路
  夜色已深,屋外起了风。
  李言庆站在阁楼上,负手不语。从他这里,可以看到巍峨的皇城城墙,连那城门楼上摇曳的大纛旗,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座位于皇城东城外立德坊的大型府邸,九进九出的院落,面积数百顷。
  出门就是宣仁门,往里走,北向含嘉门,南向承福门,再向西近,就能看到东宫所在。此前,这里是隋室齐王杨暕的王府。王世充登基之后,这里又变成了王玄恕的住所。李言庆身为宗室,贵为河南王,就选中了昔日的齐王府。并派人呈报朝廷,认为大战方息,国力匮乏。若再大兴土木,显然不太合适。齐王府占地广袤,倒也正合了他的心意,无需皇上挂念。
  他是河南王,洛阳日后就是他的居所。
  不管言庆日后是否能够就藩,这王府却不可少。
  李言庆也不是个喜好奢华的人,而且齐王府中有一座阁楼,通体用龙门山脚下的青竹所造,非常合他的口味。古人以竹咏志,李言庆咏竹十诗,更确立了竹之高洁,宁折不屈的气节。
  他幼年时,生活在龙门山下的竹园。
  如今,那竹园早已变成了废墟,想要重拾当年的那份情怀,显然不太可能。反倒是齐王府中的阁楼四周,有一片竹林,据说是齐王杨暕命人从龙门山移栽过来,长的也是非常茂盛。
  站在竹楼上,李言庆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当年竹园的生活。
  现在,武德二年的最后一天!
  过了今天,就是新年。
  武德三年的到来,将会给他带来一个全新的开始。不过,言庆也清楚,未来的道路,定布满荆棘。
  常言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
  刘文静虽然是元从老臣,可是却并不得李渊看重。而在经历过浅水原之败以后,刘文静的权利更是缩水。如果不是李世民一力担保,说不得刘文静在浅水原之败以后,就会丢了性命。
  他可以在杜如晦面前拿架子,却当不得李言庆的雷霆之怒。
  日间狠狠抽了他一鞭子后,刘文静还得毕恭毕敬的行礼,高呼一声:谢河南王的教诲……
  美妙的权力啊!
  李言庆嘴角,勾勒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只是这一鞭子下去,他和李世民之间,定会势如水火。
  李世民是个坚忍的性子,别看脸上笑眯眯的,嘴巴上也没说什么,可是心里面,定然无比愤怒。
  日间临别时,他眼中那一丝怨毒之色,被李言庆捕捉到。
  言庆可不会傻到认为,日后李世民真的登基后,会既往不咎。自古以来,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事情多了去。帝王若要杀人,哪怕自己是宗室,也不会有任何顾忌。那一部开国史,不是血淋淋的杀戮史。李言庆也清楚,自己的声望过高,李世民就算气量再大,也未必容忍。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王爷,长孙公子醒了。”
  阁楼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弱的脚步声。
  只听声音,李言庆就知道是柳青上来了……
  “我这就下去。”
  言庆转过身,往楼下走。
  柳青侧了个身子,为言庆让开一条路。
  “王爷,老实的胳膊废了。”
  李言庆脚下一顿,旋即面无表情的走下楼。
  竹楼一层,正中央是一个差不多三百平方米的大厅。两边各有三间偏房,一应两卷,也就是六间屋子的大小。
  长孙无忌伤的不轻,被抬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
  李言庆迈步往屋子里走,正好和太医打了个照面。
  “长孙公子的伤势不算太重,都是皮肉伤,王爷无需担心。”
  “恩!”
  李言庆点点头,在进屋的一刹那,突然开口道:“柳青,领太医再去探望一下老实,告诉他好好养伤,不必担心。孤这王府里,还需要有人照拂。从今日起,他就是齐王府的家令。”
  每一座王府,都会有相应的属臣,也就是所谓的家臣。
  不过与普通人家的家臣不一样,王府的家臣,拥有相应的品秩。东宫家令,是从四品的品秩,亲王府家令,一应从五品品秩。而郡王府家令,则是从七品的品秩。这品秩并不算太高,可身份却不一般。每一座王府中,都会设立有家令寺,负责饮食、仓储和库藏的政令。
  这算是王府近臣,出门代表的,也是王府的体面。
  五品之下,王府家令可以上堂不拜。只是这些人,不在吏部所属,完全有各王府主人任命。
  换句话,只要不是杀人造反,地方官府无权处置。
  家令在王府中,属于官小权重的人物。所需要的不是有多大才干,而是对主人的忠心耿耿。
  在这一点上,梁老实已经证明了自己。
  柳青一怔,脸上顿时露出喜悦之色。
  他和梁老实关系不错,平日里颇受老实的照拂。此前,他还担心老实残废之后,会被赶出王府。要知道,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并不足为奇。而残废后的老实,定会面临生不如死的境况。现在,李言庆非但不赶走梁老实,反而提拔为家令,这也让柳青,更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能遇上一个有情义的主人,那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福气。
  房门关上,李言庆坐在床边。
  长孙无忌看着他,苦笑一声道:“养真,我给你惹麻烦了……”
  “无忌,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且不说咱两个是姻亲,就算没了观音婢这层关系,你我自幼相识,这许多年走下来,我又岂能坐视你受人欺负?你我一体,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不过是揍了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就算杀了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你好好养病,我已派人前往巩县,过几日母亲和观音婢都会过来,想必你也不想让她们看见你鼻青蛋肿的模样吧……”
  言庆和长孙无忌之间,说话非常随意。
  长孙无忌噗嗤笑出声来,却又因为扯动了脸上的伤势,咧嘴不停。
  “养真,你好歹也是郡王,怎说起话来,还和从前一样痞赖?”
  李言庆微微一笑,拍了拍长孙无忌的手臂,“咱们相知十载……呵呵,十年前我就这模样,恐怕是变不了啦。”
  无忌脸上的笑容,更盛!
  “听说,你把刘文静打了?”
  “恩!”
  “这又何苦?”长孙无忌轻声道:“刘文静这个人的性子很阴鸷,睚眦必报。他毕竟是元从老臣,你这样揍他,恐怕会惹来麻烦。”
  “哈,我是怕麻烦的人吗?”
  长孙无忌撑着坐起身,“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你在荥阳,那就是你一人当家,你爱怎地就怎地。可现在,你是人臣,凡事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来,只怕会招惹是非。”
  “是非?”
  李言庆冷笑一声,“我的是非,就没有断过。”
  他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向外面看了看,又坐了回来。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的晚了吗?”
  “哦?”
  长孙无忌当时在丰都市被打昏了过去,故而并不清楚后来的事情。
  李言庆低声道:“我晌午时,在怀仁坊接待了一个客人……呵呵,你一定想不到是什么人。”
  长孙无忌的眼珠子一转,用手指在榻上,写了一个‘东’字,而后用询问的目光,向言庆看去。
  李言庆一怔,旋即露出笑容。
  长孙无忌,果然不愧是长孙无忌,贞观名臣啊!
  他的确是没有继承长孙晟的衣钵,不过却拥有者不逊色于长孙晟的智慧。只一句话,他就猜测出来了答案。这让李言庆非常惊讶!他轻声问道:“无忌,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自古以来,皇室无亲情。”
  长孙无忌目光灼灼,凝视言庆,丝毫不以为言庆是宗室,而有所顾忌。他说道:“当年杨广和杨勇太子之争,不过才过去了二十载。有的人忘记了,有的人却不会忘记。如今的形式,与当年何其相似?太子掌政坐镇于都城,而皇子掌兵,搏杀于疆场……太子也不是碌碌之人,焉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秦王手握右统军,而赵王则坐镇武威,掌控左统军。
  我听人说,秦王与赵王素来交好,而那赵王,更有万夫不挡之勇。
  相比下,失去兵权的太子,如何能不心怀顾忌?此前秦王与王世充交锋,他坐镇河东却不理不问,其用意……呵呵,如今秦王拿下了洛阳,恐怕太子这心里面,会更感到不安吧。
  他需要有人能压制秦王,而这个人,不仅仅是要战功赫赫,还需是宗室中人。
  否则,普通外臣想压制住秦王,恐怕非常困难……而宗室中,善战者无数,却以你最为适合。”
  “是李全。”
  “哦?”
  “太子少保李纲的侄子。”
  长孙无忌笑了,“如此说来,我猜的没错。”
  李言庆点头笑道:“太子已返回长安,李纲听说我来洛阳,就猜到我的目的。所以他屯兵河阳,而后派人在偃师拦住了窦郡公……太子的意思是,莫要让秦王留在洛阳,以免做大。”
  “和我猜的倒是差不多……那你准备如何选择?”
  随着长孙无忌的年纪渐长,经历渐渐丰富,这谋划也就越发趋于成熟。他可以从一句话中,推断出许多内容。李言庆需要这样的一个谋士,杜如晦薛收,都不见得比长孙无忌差,可是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终究比不得长孙无忌和言庆这样的亲密。不仅是师兄弟,还是姻亲。特别是随着无垢生下李周,无忌和言庆的关系,也就变得更加亲密。许多事情,许多话语,杜如晦薛收这些人想说,却未必敢和李言庆说。但无忌不一样,他可以没有太多顾忌。
  言庆道:“你以为呢?”
  “我?”无忌想了想以后说:“我以为,你谁都不会选择。”
  “哦?”
  “考我是不是?”
  长孙无忌道:“养真你现在的情况,和那些外臣外戚不同。你是宗室,这本身就是一面保护伞。
  我听说,皇上和叔父情同手足。叔父薨时,皇上因大局之故,隐瞒了消息,对你定然心怀愧疚。你以清流之身份,挟赫赫战功,定会得到许多人的认可。同时皇上就算对你有所顾忌,也不可能逼迫太甚……据我推测,皇上让你去长安,其目的无非两个。其一,你在河洛根基太厚,他需要削弱你在河洛的根基,从而可以更牢固的掌控中原;其二,你失了根基,皇上会做出相应的补偿。如果能有人帮衬,甚至会让你执掌禁军……而你在长安,根基并不牢固,皇上无需太过担心,甚至你在长安做些出格的事情,皇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等情况下,以你的性子,怎可能做出选择?说不得又要左右逢源,而后谋取更多的好处。”
  如果是在李言庆刚重生的时候,他会嗤之以鼻。
  但是当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打下了牢固的根基,甚至进而可能在朝中自成一派的时候,李言庆的想法,自然会随之出现变化。李二,似乎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强大;李建成,也不似史书中所说的那么昏庸。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值得自己依附。而且就算依附过去,他二人也会怀有猜忌之心。既然如此,又何必要表明立场呢?有时候,中庸也是王道。
  至少就目前而言,长安权势最盛者,是李渊,而非他的那些儿子……
  李言庆不由得笑了!
  长孙无忌这番话,正中他的心意。
  如果说,他之前还有些犹豫,是否要依附李建成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做出了决断。
  前世宦海沉浮,令言庆拥有足够的经验。政治斗争,有时候并不是需要坚定的立场,更多时候,是不断的交换和妥协。往往在博弈中占据上风的人,绝不会轻易的表现出他的立场。
  特别是拥有了足够的资本之后,平衡最为重要。
  “天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我已经让人通知三哥,想必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说罢,李言庆起身,走出房间。
  长孙无忌长出一口气,一头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养真,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甘为人臣的家伙……嘿嘿,如今局势,且看你如何翻云覆雨。”
  ……
  无论是李言庆还是李世民,好像都忘记了丰都市的那一场冲突。
  而后几天,他们见面时说说笑笑,更不会提起早先的龌龊。秦用也好,雄阔海也罢,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大体上来讲,李言庆并没有吃太大的亏。长孙无忌挨了打,梁老实断了胳膊,雄大虎破了相,以及天津桥那些老军户的子弟,或多或少都受了伤。除此之外,荥阳军差不多有四百多人参战,其中有百余人受伤,重伤者三人,但没有一人因斗殴而致死。
  关中方面,秦用被雄阔海砸断了鼻梁,一名游击将军被砸碎了肩骨。
  张亮和秦武通受轻伤,不过郑大彪也破了皮……关中军参战者,差不多近七百人,八十余人受伤,受伤人数比荥阳军少一些。不过重伤者十二人,更有一人当场致死,凶手无从追查。
  关中人,不太看得起洛阳人。
  八百里秦川自战国起,就以悍勇而著称,而河洛地区,相对柔弱一些。
  可通过这一场斗殴,关中子弟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就是荥阳军打起架来,凶狠无比。
  他们不动手也就罢了,动手就是往死里弄。
  有道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关中军即横且愣,可是荥阳军一个个,却是不要命。
  后来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些荥阳军的口号时:杀一个赚一个,打不死我,我就会要你老命。
  这是荥阳的体面!
  面对这样一群疯子,关中子弟也有些发毛。
  打架而已,如果为了这事儿丧命,可就划不来了……
  特别是在新年过后,双方零星又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关中军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荥阳军心齐的很。往往是一队吃亏,一旅助阵,一旅吃亏,一团助阵。以至于打到后来,关中军的那些将领不得不约束麾下兵马:如果见到荥阳军,最好不要惹是生非,尽量避让。
  一队、一旅之间的冲突,尚且能控制住。
  可如果一团、一军冲突,就算答应了,也讨不得好去。大家都知道,那河南王是个极护犊子的人。此前敢当着秦王的面,打得刘文静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如此骄横的家伙……惹急了荥阳军,他们把事情闹到河南王的跟前,那河南王甚至有可能领人到营中直接拿人。
  可如此一来,关中军这心里的怨气,不免有些大。
  “殿下,这洛阳人实在是太排外了!”
  刘弘基忍不住在李世民面前牢骚道:“自从丰都市那次事情发生以后,洛阳人对咱们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许多商铺,拒绝贩卖物品给我们不说,连他娘的去勾栏里,一听老子口音,那些个小婊子们也敢使脸色。若非殿下严令不许生事,我昨天就砸了那家酒楼。”
  李世民脸色一沉,旋即苦笑摇头。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当他得知秦用打得人是长孙无忌之后,就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妙。
  却不成想,事态会如此严重。许多洛阳本地缙绅,都或多或少的表达出了不满之意。甚至连一向和本家亲近的窦家,也非常不满。李世民入主洛阳后,本想启用窦家子弟。事情已经说好了的,可长孙无忌被打后,连窦抗的儿子窦师纶都拒绝了他的征辟。并隐晦的告诉李世民,洛阳缙绅如今对李世民非常不满。特别是挑事的秦用安然无事,更让许多人不快。
  秦用,那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北齐一个官吏的后人,居然当街挑事,殴打长孙家的少子?
  这世胄的颜面何在?
  哪怕长孙家已经没落,可那毕竟曾是洛阳豪族的代表啊……而且,长孙晟声名响亮,李言庆一曲《出塞》,造就了长孙晟死后,依旧为许多人所尊敬。无忌被打了,令名将英灵如何安息?
  李世民偏偏,又处置不得秦用。
  尉迟恭被杀的事情,已经让许多人心生不快。
  秦用也是想为李世民找回颜面。如果因为这样,就要处罚秦用,岂不是寒了天策府将士的心?
  李世民不同于李建成,他只是一个皇子。
  想要获得世胄的支持,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投靠他的那些世胄子弟,也大都是家族中不受重视,或者远支亲眷。李世民的班底,是那些寒士,是那些起于草莽之中的好汉。
  他若处置秦用,弄不好就会乱了自家的根本……
  总之,李世民如今是左右为难,只能哑巴吃黄连,忍着。他希望时间,能够把这件事情的影响冲淡,可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殿下,如今洛阳战局已经平息,江南之战,也在紧锣密鼓。
  殿下实不宜再久居洛阳。当务之急,应向长安呈报,请求长安尽快派遣官员接收洛阳,而后收兵返回关中。”
  含嘉殿上,一名身穿白袍,长髯飘飘的男子,起身说话。
  看他的年纪,大约在五十上下。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明显的沟壑,不过那双眸子中,却闪烁着咄咄精光。
  他的目光,深邃而睿智,透着几分苍凉。
  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此人定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李世民抬起头,轻声道:“就这么回去吗?可是孤……”
  他突然狠狠的拍了一下扶手,咬牙切齿道:“可是孤真不甘心,就这么输给李养真那家伙!”


第九十章 这只是开始
  洛阳两军殴斗的影响,远非止于洛阳。
  新年祭天大典过后,刑部尚书刘政会在朝堂上率先发难,弹劾李言庆肆意骄横,抗旨不尊。
  “河南王仪仗宗室身份,居功自傲。
  先有抗旨不临长安之罪,后更于荆紫山下,为一己之私击杀军中大将。洛阳平定之后,他更拥军自大,鼓动洛阳缙绅生事,甚至令洛阳商户罢市,以排挤秦王。此为大逆不道,非人臣所为,依律当斩。否则长久之后,人人效仿那河南王,陛下颜面何存,朝廷的威严何在?”
  刘政会是太原元从老臣,自李渊执掌太原以来,就忠心追随。
  同时,他也是河北唐县刘氏宗族子弟,据说其远祖,可追溯到唐尧时期的御龙氏刘累为先祖。
  虽然如今已经没落,然则也算是一个大族。
  刘政会在太原时,就颇喜爱李世民。在历史上,此人更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二十一位,犹在徐世绩之上。他在武德殿中,须发贲张,义愤填膺的咆哮,丝毫不惧李渊阴沉脸色。
  刘政会话音未落,从朝臣中走出一人,正是太原元从老臣之一,裴寂。
  “刘尚书开口大逆不道,闭口依律当斩。
  然陛下入长安所立十二律中,河南王又犯几何?抗旨不尊之说,裴寂不知道该如何论断,可我却知道,杀人偿命,这是为人子的本份。如果河南王真置之不理,恐怕你又要跳出来,弹劾河南王有悖人伦之道……而拥兵自大?若非河南王占居荥阳,为朝廷打开了中原通路,恐怕到现在中原战局,尚扑朔迷离。河南王少年心性,所做虽有些冲动,依我看却在情理之中。
  当初刘逆兴兵作乱时,刘大人如若坚守晋阳的话,令公子是不是当与杀父仇人把酒言欢呢?”
  宋金刚攻克介休时,刘政会曾被刘武周俘获。
  后柏壁之战,刘武周败北,刘政会与另一名元从老臣,前陕州司马,如今天策府长史唐俭,被尉迟恭释放。
  裴寂言语毒辣,直指刘政会的软肋。
  邕王尚能战死殉国,你刘政会身为元从老臣,居然到现在还活着……天晓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刘政会闻听,面孔涨得通红。
  手指裴寂道:“裴玄真,你休得血口喷人。”
  “我哪里血口喷人?只不过是在阐述一个假设而已。
  陛下,河南王功劳卓著,生父战死陕州,却不得报仇雪恨。河南王性情纯孝,乃世人所知。当年其养祖父故去,他能够辞去大好前程,在天陵山守孝三年。如今生父被杀,他要为父报仇,也在情理之中。其行为虽然有些莽撞,却非不可饶恕……不过,刘大人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河南王违背圣意,可着其即刻前来长安,罚俸一年,令其闭门思考,也就是了。”
  裴寂巧妙的把抗旨不尊,偷换成违背圣意,其含意有天壤之别。
  抗旨不尊,那是死罪;违背圣意,可以说成是李言庆没有理解,或者错误的理解了李渊的意思。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李渊当然清楚这两个词的区别,顺水推舟道:“玄真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刘政会虽然心有不满,却不敢再跳出来指责。那裴寂是个牙尖嘴利的家伙,而且摆明了态度,要维护李言庆。是他擅作主张?亦或者是受了李渊的指示?刘政会不得而知。但他却清楚,如果继续追究下去的话,只怕会令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弄不好,这矛头就会指向自己。
  刘政会退下了,可长孙顺德却站了出来。
  只见他噗通一下子就跪在点上,双手呈递奏折,以头触地哭喊道:“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薛国公,你这是怎地?”
  “老臣昨日收到洛阳家书,我那侄儿长孙无忌,与薛道衡之女薛瑛定下亲事。前些时日,无忌在街上置办彩礼时,遭遇天策府家将围攻,身受重伤,至今无法下榻,请陛下为长孙一门,讨回公道。”
  “无忌?”
  李渊一怔,“可是季晟后人?”
  “正是季晟少子。”
  “他与薛氏之女定亲了?”
  “正是!”
  朝堂上,本倾向于天策府的大臣,不禁眉头紧蹙。
  薛道衡的确是尸骨早寒,可他在士林中的声誉,依旧响亮。薛道衡生前对求学士子颇为关照,这朝堂上不少人,都受过薛道衡的指点。长孙顺德口称长孙一门,其实等同于是联合河东薛氏,向李渊求取公道。这两家,都非常人。但一个长孙氏就很让人头疼,再加上薛氏……
  李渊只得温言安抚,并保证会还长孙无忌一个公道。
  沉吟半晌,李渊突然问道:“太子以为,当如何处置此事?”
  李建成想了想,“二郎攻取洛阳,如今正需平稳局势。既然他与养真发生冲突,不如由父皇下诏,命养真即刻前来长安。刘大人说的不错,养真留在洛阳的话,只怕会与二郎冲突更深,倒不如让他回长安来,以稳定洛阳局势。如今萧杨在江南联合,洛阳实不宜再乱……”
  说完,李建成躬身退了回去。
  从目前洛阳的局势来看,李言庆和李世民,很难共存。
  两人之间存在的纠纷着实太大,如果继续留在洛阳的话,只怕会令事态更加严重。不过,是让李世民回来,还是让李言庆回来?李渊尚未下定决心。李建成建议李世民留守洛阳,可是李渊却担心,李世民镇不住局面……毕竟李世民如今得罪了洛阳世胄缙绅,留守洛阳的话,只怕会引发更多冲突。但李建成拳拳爱护兄弟的心意,李渊还是很非常高兴。相比之下,英气勃勃,却又是咄咄逼人的李世民,对李建成似乎缺乏足够的尊重,令李渊不快。
  “此事,容朕再考虑一下。”
  “陛下,秦王与河南王谁留守洛阳,可以暂不决断。
  不过现在洛阳局势已定,需尽快派遣官员前往。只要朝廷委派了官员,一应事情也就能有一个寰转。否则再拖延下去,秦王与河南王都是气盛的年纪,如果在发生矛盾,定会酿成大乱。”
  事实上,洛阳的平稳,对于关中也极其重要。
  中原的物资,若运往关中,必须由洛阳中转;而关中的财富输出中原,也必须从洛阳经过。
  两支兵马隔阂已深,聚在一处难保会生出动荡,需尽快平定下来。
  下一步,李唐的目标将放在江南。所以,洛阳的平静,也就是成了保证统一之战的关键。
  “诸公以为,何人可出任洛阳?”
  “兵部尚书屈突通,最为合适。”
  历史上,屈突通与李世民联手,平定了王世充。也就是在那一战中,屈突通和李世民结下了交情。然则如今,屈突通被留守河东,相较而言,他与李建成的交往更多。但他并非李建成一系,更多的是忠于李渊。所以,当李建成举荐屈突通的时候,李渊毫不犹豫的应下。
  “大哥,不是说要拉拢那李养真吗?为何在朝堂上,又要二哥留在洛阳?”
  朝会结束之后,李建成返回东宫。
  年十七岁的齐王李元吉追上李建成,并排行进。
  侍卫非常自觉的退后二十步,以方便兄弟两人的交谈。
  李建成笑道:“三胡,你以为养真离开洛阳,二郎就能在洛阳坐稳吗?”
  “难道……”
  “二郎现在的情况,不仅仅是和养真之间的冲突。他打了长孙无忌,等同于和洛阳世胄出现裂痕。他想要留在洛阳,就必须交出殴打长孙无忌的凶手,否则根本无法在洛阳站稳脚跟。
  以二郎的性子,你认为他会向那些缙绅低头吗?”
  李元吉抚摸着青嘘嘘的下巴,嘿嘿直笑,“二哥性子刚硬,恐怕是不会低头吧。”
  “他不低头,那麻烦就越大。
  即便是有屈突通协助,恐怕也难以立足。而且,我希望养真接手北衙,如今正是大好时机。
  等二郎在洛阳呆不下去回来的时候,会发现这长安大局已定,他难以折腾出什么风浪。再者说了,二郎是我亲兄弟,养真虽然也是我族中兄弟,可是和二郎相比,终究还是隔了层关系,对不对?”
  李建成话锋一转,李元吉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李建成这一手,非常漂亮。子曰兄友弟恭,他这个做兄长的偏向李世民,在外人看来无话可说。不但能让李世民陷入麻烦中,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获得李渊的赞赏,又何乐不为?
  李元吉片刻后醒悟过来,顿足抚掌。
  “大哥,果然高明!”
  他紧走几步,追上了李建成。
  两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往东宫走去。就在他二人快到东宫的时候,忽有内侍从后面跑来,气喘吁吁的说:“太子,陛下有紧急事务,请太子即刻前往球场亭议事。”
  球场亭,位于宫城西苑。
  李建成愕然道:“父皇招我何事?”
  “秦王呈送奏章,请返长安,故而请太子前往。”
  “二郎请旨要返回长安?”
  李建成眉头一蹙,心道一声:看起来二郎变得比从前沉稳许多,能知舍弃二字,却不容易!
  ……
  武德三年正月二十六,李言庆自巩县接家眷,抵达洛阳。
  小念在正月初诞下一女,起名玉真。李言庆本打算留在巩县,等小念身体恢复以后再动身,可不想长安有圣旨传达过来,李言庆必须即刻赶回洛阳接旨,不得已只好提前动身返回。
  裴翠云的身子不方便,但尚能行动。
  所以商议一番后,裴翠云长孙无垢等人举家前往洛阳。
  不过巩县的老宅也不能丢弃,同样也没有人敢出资购买。言庆在考虑之后,索性把老宅改为麒麟别院,作为王府行在。由于洛阳已经平定,所以麒麟馆博士徐文远决定返回洛阳。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替麒麟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之洛阳的吸引力,远非巩县可比。哪怕巩县如今扩大了许多,可是在名气上,许多人还是愿意选择洛阳,而非巩县。
  干脆把麒麟馆迁至洛阳吧!
  李言庆和柴孝和商量之后,下定了决心。
  巩县虽好,终究比不得洛阳的繁华。麒麟台隐于洛阳,可以搜集到更多的情报和讯息……
  再者说了,襄州龙起,瀛洲(即隋朝河间郡)文玉东两位白衣弥勒的护法,准备前来拜见朵朵。巩县位置实在太过于明显,很容易让人猜测出李言庆的存在。但如果放在洛阳,则可以更好的掩盖李言庆的身份。这对于麒麟台而言,同样更增添几分安全系数,更加妥当。
  只是,麒麟馆搬迁,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言庆留下柴孝和全权负责,而后一家人,抵达洛阳。
  “让我留在洛阳?”
  李言庆接到圣旨之后,不禁有些疑惑。
  在他看来,李渊不应当把他留在洛阳,而是应该调回长安才是。
  可现在,圣旨上却说命他留守洛阳,协助屈突通平定洛阳局势,务必要使洛阳商路保持畅通。
  李世民则奉旨返回长安,另行安排……
  “陛下,就如此放心我吗?”
  “哈,放心倒未必!”长孙无忌笑道:“你没看这圣旨上写着,留守长安,协助屈突通吗?
  如果真的放心,至少也该给你一个大将军的职务。
  再不济,也该有个大行台的身份。可是现在……你虽贵为河南王,手里却是无兵无将,没有任何实权。我估计,陛下之所以这么安排,怕也有秦王的因素。秦王在洛阳,很难站稳脚跟。
  如果皇上把你调走,则会令洛阳缙绅不满,秦王会更加尴尬。可现在调走了秦王,从某种程度上,也是陛下向洛阳世胄低头……你想想看,秦王毕竟是攻破洛阳的功臣,于情于理都该让他留下才是。现在,秦王回长安了!洛阳缙绅若再追究下去,恐怕就会面临强烈打击。”
  长孙无忌这么一分析,李言庆也觉得颇为在理。
  没错,表面上看,李渊似乎是更偏向自己。可实际上呢?李渊却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贵为王爷,却无实权。
  把言庆留在洛阳,其实就是一个摆设。
  可是在外人看来,李渊却是对李言庆,信赖有加。
  长孙无忌拍着李言庆的肩膀,嘿嘿直笑:“养真啊,要习惯一下。从前你是土皇帝,可现在,要学会做人臣。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但终归还是要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消除陛下对你的猜忌。不过还好,陛下对你还算不错,抗旨不尊,擅杀军中大将,只小小不然的打上一下,你也是赚了……如果换一个人的话,如今早已人头落地。陛下,对你不错。”
  李言庆,不由得苦笑摇头。
  长孙无忌这番话听上去,好像是在取笑他,但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从前,他在荥阳手握生杀大权,可谓是一个土皇帝。可是现在呢,他是李唐臣子,必须听从调遣。
  如果换一个人,肯定会产生一个心情上的落差。
  事实上在原有的历史上,李密也好,杜伏威也罢,乃至于刘黑闼这些人,先后归顺李唐而后又造反作乱,未尝不是因为身份转换的缘故。如果没有前世的经历,也许言庆也无法适应过来。不过现在,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不再如从前那般威风,可至少也是个王爷!
  言庆笑道:“我如今落魄了,你也少不得麻烦……嘿嘿,谁让你是无垢的兄长呢?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快快快,想个办法,让我少些麻烦。”
  “你这家伙,明明自己可以想,为何让我费心?”
  长孙无忌摇着头,似乎是对言庆的这种痞赖,非常无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獒犬的呜咽声。
  李言庆和长孙无忌连忙起身,打开房门看去,就见竹楼大厅里匍匐着的十几头大小不一的獒犬,全都起身向外凝视。
  这次他从巩县过来,把府中的獒犬都带了过来。
  四眼已经走了,细腰也变得老迈不堪。可是它却留下了十七头小獒,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四五岁,并且已产下了第三代獒犬。厅中的獒犬,全都是细腰和四眼的后代,一头头格外雄壮。
  此刻,它们毛发乍立,发出可怕的呜咽声。
  李言庆向外一看,却是柳青站在竹楼门廊下,看着这些獒犬有些畏惧。
  言庆连忙喝止了獒犬,问道:“柳青,不是说过,我与无忌说话,不要打搅我们吗?”
  “可是……王爷,秦王派人下书,说是请您今晚前往含嘉殿饮宴。”
  “哦?”
  “秦王说,只是家宴,没什么外人,请您务必赏光。”
  李言庆扭头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而后点头道:“请回复秦王,我今晚一定前往。”
  柳青答应了一声,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厅中的獒犬,溜溜的走了。
  言庆的这些獒犬可是非常凶猛,力大无穷。在专人的调教下,这些獒犬能生裂虎豹,寻常十几头土狗,也不是一头獒犬的对手。
  “你怎么看?”
  长孙无忌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种时候,秦王也不会轻易挑起事端,否则他的麻烦更大。
  据我猜测,秦王既然请你,很可能是想要修补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毕竟如果他和你真的反目成仇,对他也没有好处……去探探他的口风也好,毕竟将来你和他同朝为官,没必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搞僵,可是他……
  李言庆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之后,也在猜测着李世民的心思。
  从历史上来看,李世民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回归长安后,很快就和李建成撕破了面皮。
  也就是说,李世民和李建成的矛盾,由来已久。
  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李世民失去了杜如晦和房玄龄,而尉迟恭又被他射杀。天策府的实力,远没有历史上那般雄厚。他应该会采取隐忍的手段,多方拉拢,所以不想和自己结仇。
  理论上,应该如此。
  可实际上……
  李二这个人太阴了!
  这是李言庆前世读史的时候,留下来的感触。
  也许,自己应该更小心一点才是……
  ……
  当晚,李言庆如约前往皇城。
  就如同长孙无忌所说的那样,他不需要担心李世民会使出什么阴招。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下前往赴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李世民难辞其咎。除非,他一心挽回颜面,断了龙飞九五的心思。但那可能吗?和李世民几次短短的接触来看,这个人的控制欲,可谓强大。
  不过即便如此,言庆还是有所防备。
  他除了命雄雄阔海和阚棱留守宫门外,还带着沈光一同赴宴。
  如果李世民真要耍花招,以沈光的身手,至少可以在第一时间,劫持李世民为人质。为此,言庆专门提醒沈光,命他内着软甲,暗藏龙环剑。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放人之心不可无!
  李世民身着便衣,只带着两个人,在含嘉殿外迎接。
  “养真,你总算来了!”
  他上前一步,紧紧拉着李言庆的手,一脸亲切的笑容。
  “秦王召唤,小王焉敢不至?”
  “养真,你……”
  李世民脸上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他轻声道:“养真,你我非要如此吗?当年你我在巩县时,承蒙你照顾,我很快乐……三弟更得你妙手,才有今日的成就。前两天,三弟还派人送信给我,怪我不应该和你结怨。这些时日我常思之,也觉得……可你手段也太激烈了,让我连一点寰转的余地都没有。
  敬德他……”
  李言庆摆手道:“二郎,你既然记得当年情义,如何又要收留尉迟敬德?你可想过,我的感受?”
  “此非我之过!”
  李世民道:“当初你身份极为保密,我收敬德时,并不知这其中干系。如若我早知道的话……”
  言下之意是说,这件事和我无关。
  你的身份,除了父皇知道以外,当时并无几人知晓,包括我在内。
  言庆心里一抽,不免对李渊生出些许不满。不过,这不满也只是眨眼即逝。李言庆心中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是在挑拨我对李渊不满吗?如果我真的对李渊不满,恐怕杀身之祸接踵而来。
  看着李世民脸上的笑容,言庆这心里,却是哇凉哇凉。
  “殿下,酒宴已经备好,还请河南王入席吧。”
  “没错没错,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我先入席,哈哈哈!”
  言庆喜怒不形于色,李世民则表现出大度之气。
  “王先生,近来可好?”
  李言庆朝着那开口打断话语的王通微微一点头。
  王通则报以一笑,拱手还礼道:“有劳河南王挂念,白牛一切尚可……呵呵,听说王爷又添一女,今日少不得要多喝几杯,以示庆祝。”
  “哦?养真有了一个女儿?”
  李言庆添女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
  鉴于洛阳当时气氛有些紧张,故而他也没有大肆宣扬。不过他也没想着能瞒过李世民,于是微微一笑。
  “那真的要好好喝两杯了……嫂嫂们何时前来?”
  “哦,已在途中。不过因为我要赶回来接旨,故而没有一起抵达。想必两三日,就该到了。”
  “那却是有些可惜了!”
  李世民不无遗憾道:“我明日即领兵返回长安,只怕是赶不上了。”
  言庆一怔,“二郎明日就走?”
  李世民点点头,让言庆心里,顿生异样之情。
  两人走进大殿后,分宾主落座。
  言庆的目光,被李世民身后的白衣男子所吸引。那男子两鬓斑白,年纪大约在五十上下,生就一部美髯,仪表堂堂,颇有风范。美男子见得多了,李言庆本身也是相貌不俗。可不知为何,这白衣男子让他隐隐感觉到一丝危险。那种沉静中,很奇妙的压力,颇令他不安。
  “二郎,你还没有介绍一下……”
  李世民笑道:“王先生和你是老熟人,想必无需我来介绍。哦,这一位可了不得,和养真你一样,当年曾被楚公杨素,赞誉为栋梁之才。”
  “哦?”
  李言庆目光落在白衣男子的身上,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但见白衣男子起身,拱手一揖道:“下官李靖,如今忝为秦王府三卫,见过河南王……李靖久闻河南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言庆登时,骤然色变!


第九一章 蝴蝶
  李靖,字药师,雍州三原人。
  出生于官宦之家,是开隋名将韩擒虎的外甥。其祖父李崇义曾任殷州刺史,受封永康公;父亲名叫李诠,大业初年官至赵郡太守,也算得上是当时颇受看重的官宦家庭。李靖出生在这样一个官宦世家,少而聪慧。每与其舅父韩擒虎谈论兵事,韩擒虎都会无比的赞叹。
  “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
  隋朝时,吏部尚书牛弘称赞李靖,有王佐之才;左仆射杨素,更是抚着坐床说:“卿终当此位。”
  韩擒虎是将才,也就罢了。
  牛弘口中的王佐之才,杨素更是开皇年间的政治家、军事家,如此称赞,足见李靖之才干。
  ……
  “李靖,怎么会在秦王府?”
  这一顿酒宴,李言庆吃的是索然无味。
  回到王府之后,他立刻下令刚刚抵达洛阳的柴孝和,详查关于李靖的资料,并尽快呈上。
  李靖,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让他有些坐卧不安。在记忆中,李靖似乎是在灭梁之战中声名鹊起。而后他经年征战,可谓未尝一败,被称为大唐第一军神。徐世绩很牛,但此时尚不足以和李靖相提并论。苏定方厉害,和李靖同样有着巨大的差距……此人,非同寻常。
  李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排名第八位。
  但是给言庆的印象,李靖一直徘徊于天策府的边缘,算不得天策府的核心人物,甚至比不得尉迟恭一介武夫。玄武门之变时,李靖似乎也没有参与其中。所以,李言庆一直认为,李靖应该属于是中立,不隶属于任何一个派系。可是现在看来,他的想法,似乎出现错误。
  这个人有才华,有谋略,有经验,有阅历!
  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存在。
  他不仅仅长于兵事,更精于谋划。否则,杨素不会对他那般称赞,牛弘更不会说他王佐之才。
  所谓王佐之才,也可以理解为全才,宰相之才。
  事实上,一个真正的军事家,必然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后世的战争论中说的非常透彻:战争,永远都是政治的延续……
  伊始,李言庆也曾想过,结交李靖。
  只是李靖神龙见首不见尾!大业年间,他受杨素的牵累,被发配马邑,出任郡丞一职。李言庆自然也不可能与李靖产生交集。随着后来言庆在荥阳布局,对李靖的关注,也就变得轻了。
  可却没有想到,李靖居然已经投靠了李世民。
  “李靖历任长安功曹,殿内直长,驾部员外郎……养真,此人的履历并无什么出奇之处,而且官职也很卑微。直到大业十年,他被发配马邑,出任马邑郡丞……好像也没有什么功绩啊。
  哦,这里有记录,大业十四年,他觉察到了太原异动,于是自锁上变,请求押送江都……这是准备告发陛下。因道路阻塞,被困于长安。后陛下攻破长安,曾欲斩杀此人。最后却因秦王劝谏而罢休。陛下将其释放之后,并未录用。于是李世民将他收入秦王府,出任三卫。”
  也就是说,李靖在武德元年,已经投靠了李渊。
  三卫是王府中的一个武职,类似于东宫六率,但是比东宫六率的规模,却小了许多。属于亲兵的首领。
  李世民的亲兵,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玄甲天兵。
  李靖为玄甲天兵的首领,可见李世民对他的看重。这个职位,既不惹人关注,又常居于李世民身侧。天晓得李靖于李世民而言,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说不定他的地位,还在王通之上。
  怪不得,李言庆在此之前,没有听说过李靖的名号。
  的确,一个区区三卫,根本不会令人关注。再加上李靖此前虽有名声,却无任何拿得出手来的战绩。从声望上而言,也许人们会更关注王通,关注刘文静,关注唐俭、刘弘基、丘行恭……甚至秦琼程咬金的名气,都要比李靖的名气大。再加上他为人低调,自然难以调查。
  李言庆不知道该如何向长孙无忌解释。
  难不成说,我是从后世来的,所以我知道这个家伙,非常厉害?
  他闭目沉吟片刻,扭头对长孙无忌道:“无忌,千万不可小觑了此人。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有些人,并非没有才干,只是缺少施展才华的舞台。你既然专修经史,当知楚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李靖这个人,是有大才干的,不过早先时机未到。
  而今,风云际会,亦是他龙吟九霄之时……你别问我如何知道,我告诉你,我从未看走眼过。”
  对于这句话,长孙无忌深信不疑。
  李言庆六岁与杜如晦相识,八岁与房玄龄结交。
  徐世绩、薛收……等等,似乎凡是李言庆看重的人,都有着非常凡响的前程。
  长孙无忌有时候也在猜测,李言庆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渠道?可又一想,六岁的李言庆,不过是别人的家奴,又能有什么样的渠道呢?当时李言庆的环境,长孙无忌也并非不清楚。
  也许,他真有先见之明?
  既然李言庆这么评价李靖,那这个李靖,绝非等闲人!
  下意识的,长孙无忌对李靖的看法,顿时提高了几个层次。
  李言庆在门廊上坐下,十余头獒犬,散布于竹园四周。在经过了最初的焦虑之后,言庆渐渐冷静下来。
  也许,李靖一直都是李世民手中暗藏的一张王牌吧。
  言庆不怕对方有底牌,他害怕的是,自己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底牌。
  “对了,可曾查出,李靖为何没有在洛阳之战中出现?”
  按道理说,李靖身为秦王府三卫,同时又是玄甲天兵的首领。李世民在主持洛阳之战的时候,李靖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若他出现在洛阳战场上,那么李言庆就一定能够提前知晓。
  他没有在洛阳战场上出现,说明此人,并未随军前来。
  长孙无忌立刻从身旁厚厚的一摞公函中,找到了相应的答案。
  这些公函,全都是柴孝和搜集来的资料……
  “去年你宣布易帜之后,为吸引李唐的注意力,协助王世充夺取荥阳,萧铣派水师溯江而上,企图攻取峡州(今湖北宜昌)、巴、蜀之地。峡州刺史许绍将其击溃,同时向长安求援。
  当时秦王正在调集人马,赵王陈兵武威。
  薛世雄、屈突通等人或出镇河东,或集结于朔州。于是秦王就在出征之前,向陛下举荐李靖,赴夔州(今四川奉节)就任。李靖于去年六月赴任,但路途并不顺利。途径金州(今陕西安康)时,遭遇邓世洛蛮军阻扰。当时主持平蛮之战的是庐江王李瑗,李靖遂留下协助。”
  “慢着,也就是说,李靖在赴任时,与庐江王有关联?”
  “这上面是这么说!”
  言庆冷笑一声,“李靖好手段,不过举手之劳,就为秦王拉拢了一个内援啊!”
  李瑗是宗室,身份地位颇高。
  李孝基死后,李神通就继任了宗正寺卿的职务。而李瑗,则为少卿,在宗族中权力甚大。
  李靖帮了李瑗这一把,也就等于是让李瑗欠了李世民一个人情。这人情一旦欠下,李瑗就等于和李世民站在了一处。李世民未用半分力气,却得了宗室一大内援,绝对是划算的很。
  只这一手,李言庆就能看出李靖的手段……
  “李靖抵达峡州,正是养真你攻下邺城之日。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峡州之战并未获得太多的重视。当时萧铣控制要塞,李靖接连受阻,陛下甚至认为他是故意滞留,贻误战机,还下令许绍将他处死。不过许绍爱惜他才干,未曾动手,反而向长安请命……这个许绍胆子倒是挺大,居然抗旨不尊啊……呵呵,真是有趣。”
  何止有趣?
  这说明,峡州刺史,也是李世民的人!
  李言庆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又写下了许绍的名字。
  “九月,开州俚蛮冉肇则作乱,兵犯夔州。李孝恭出战失利,然李靖率八百壮士气息俚蛮营垒,大获全胜。而后又布下伏兵,一战而斩冉肇则,俘获五千人,令陛下大为喜悦。十一月,陛下命其其开州直抵洛阳,协助秦王。并因军功,而授任开府……这个人,果然不简单。”
  长孙无忌放下公函,凝视言庆。
  而言庆恍若未觉,盯着手中的名单,沉思不语。
  片刻后,他轻声道:“李靖走了一趟夔州,秦王得了半个巴蜀的臂助……嘿嘿,当然不简单喽。”
  说罢,言庆抬起头,把名单放下。
  “不过没关系,他得了巴地,我尚有蜀州……过两日奉节会过来,我准备让他走一趟成都。”
  窦奉节和薛万彻不同,并非搏杀两阵猛将。
  他在长河镇的时候,更多也是负责辎重后勤。来到巩县后,窦奉节更多的是充当与长安的联络中枢。由于武士彟被抽调回了长安,唐人商户被柴孝和趁机吃掉,成为麒麟台的一颗棋子。
  不过,武士彟并不清楚这些,窦奉节就更不可能知道。
  他现在未获长安诏令,自然不可能轻易离开。但如果是言庆差遣他,倒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窦奉节前往成都探亲是假,言庆趁机想要吞掉嶲州僚蛮是真。
  只是有些事情,他必须要秘密进行才是。
  既然知道了李靖的存在,并通过一些事件,了解到了李靖的手段,对李言庆而言,也算收获。
  他心里清楚,自己不可能久居洛阳。
  李世民返回长安之后,李渊断无可能把他长期留在洛阳,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会接到诏令。
  那个时候,才是他和李靖正面交锋之时。
  “无忌,我早晚会前往长安……不过这王府构架,还需早日搭建起来。
  你有没有兴趣,来做我的詹事呢?”
  郡王府的詹事,从五品的品秩。比之太子詹事的品秩,低了四个品秩。但从权力上而言,却比太子詹事更大。太子詹事,正三品,位在宾客之下。而郡王府不设三师三少,更没有宾客的职务。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郡王府詹事,兼有宾客的权力,同时还负责三令三卫政令。
  所谓三令,包括王府内坊(太监)、家令、率更令。
  而三卫,其实就是指李言庆那支有麒麟卫转化而来的万胜军。郡王可蓄养亲卫私兵,不过有人数的限制,约有八百,正合万胜军的人数。其实,这个人数的弹性很大,一般也不会有人在意。
  比如李神通,为河间王。
  他的亲兵人数,就多达三千人。
  只是李言庆的身份现在有些尴尬,所以更需小心谨慎。
  八百万胜军足矣横行天下,而且李言庆还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蓄养私兵,只是不会在明处呈现。
  长孙无忌一怔,旋即大笑。
  “你可真会说笑,我不做你的詹事,难不成让裴老虎做吗?”
  裴行俨如今驻守怀州,凭借其族中的力量,无需担心他的前程。而长孙无忌,目前在族中的地位也很尴尬。霹雳堂由长孙行操执掌,这些年来,行操虽未令长孙氏复兴,却也是辛苦维持。在没有什么特殊状况下,无忌也不可能和行操争夺霹雳堂。但从旁协助,倒也方便。
  言庆也不禁笑了,颔首不语。
  他想了想,拿起一张纸,写下长孙无忌的名字之后,又在长孙无忌名字下面,分别写上下沈光、雄阔海、阚棱、郑大彪、柳亨、梁老实等一串儿名字。
  而后,他拿着那张纸,向长孙无忌晃了晃。
  “无忌,这张纸送出去之后,你我可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长孙无忌浓眉一挑,淡定道:“难道说现在,我们不是一条线上的吗?”
  是啊,也许从李言庆走进霹雳堂,拜长孙无忌为师的那一天起,长孙无忌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和言庆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其实,何止是无忌一人?沈光、杜如晦、房玄龄、谢映登……还有薛收、徐世绩、裴行俨这些人,不都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改变?
  直到这个时候,李言庆才可以很自豪的说:他就是那一只在太平洋振动翅膀的大蝴蝶吧……
  既然已经成了那只蝴蝶,何不让它带来更大的振动?
  夜已深沉,李言庆靠在门廊柱上,抬头仰望璀璨的星空,口中喃喃自语!
  ……
  武德三年二月初,秦王李世民率部返回关中。
  同月,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抵达洛阳,出任都畿道大行台,河南府太守,五州大都督之职。
  郑州(亦即荥阳)、怀州(河内)、汝州(颍川)、陕州(弘农)四州并河南府(洛阳),被划入都畿道治下。
  由此,李唐开始加快了对中原格局的改变。
  二月中,平原告破。
  宇文化及被乱兵斩杀于平原县皇宫之中;二月末,窦建德的妻子曹氏,献降渤海郡,亦宣告着,中原战事彻底平息。
  阳光明媚,普照洛阳。
  李言庆在府中摆设香案,迎接圣旨。
  “河南王李言庆,天资聪慧,沉稳干练,为宗室之楷模……授宗正寺少卿,十五日内,前往长安……”
  前来传旨的,依然是窦威。
  此前他奉命前往巩县传旨,不成想李言庆得知李孝基死讯之后,率万胜军偷偷赶赴洛阳,更引发出一系列的变故。
  如今,李世民已返回长安两个月之久。
  而洛阳随着屈突通的到来,也渐渐的平稳了局势。
  商户陆续恢复正常营业,通远市每日商船川流不息。洛阳的谨慎们,也不愿意和朝廷闹得太僵。
  毕竟,朝廷召回了李世民,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面子。
  如果继续闹腾下去的话,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见好就收!这些缙绅世胄能立足数十年,乃至百年,历经朝代更迭而不倒,又有哪个是没眼色的人。于是,又应了李言庆那句话:歌照唱,舞照跳……一如从前。特别是在得知朝廷免去洛阳三年赋税,更使得洛阳变得繁荣无比。
  大势上已经平定!
  李言庆不能,也不敢再挑起事端。
  先前,他还可以说是为长孙无忌出头。那么现在再招惹是非的话,那可就容易落了人的话柄。
  窦威把圣旨放到了李言庆的手中,长出一口气。
  “养真,这一次你可切莫再戏弄老夫了……上一次你闹出那件事情,可是把老夫吓得不轻。”
  言语间,有责怪,但更多的却是出于长辈的关心。
  李言庆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给老郡公添了麻烦,是非养真本意,还请老郡公莫要责怪。”
  “好了好了,老夫也就是牢骚两声,只要你乖乖和我去长安就好。”
  李言庆微笑着点头,请窦威落座。
  只是他心里还有些好奇,“老郡公,怎么好端端,封我一个宗正寺少卿?我这年纪,出任宗正少卿,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宗正寺,设宗正一人,少卿两人。
  据李言庆所知,李神通为宗正,李瑗为少卿,另一个少卿,原本是李白驹。
  宗正少卿,品秩正四品。
  只是出任这个职务的人,大都是在族中声望颇高的老者。李言庆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未免太年轻了一些。
  窦威见房间里没有别人,轻声道:“养真,老夫与你,也算世交。
  有些事情,老夫还要提醒你一下。本来,太子是希望你能出掌北衙禁军,而且已经呈报尚书省。这件事原本挺顺利,包括二郎也认为你是北衙禁军最好的人选。可不知为何,陛下突然改变了主意,改赵王接掌北衙……宗正寺的事情虽然繁杂,不过也不算特别繁忙,你可好生学习。”
  “赵王……玄霸回长安了?”
  “在月初,抵达长安。”
  “如此说来,梁师都那边已经平定?”
  “已经平定……赵王深入塞北千里,击杀梁师都后,返回长安。论功勋,他执掌北衙,倒也适合。”
  李言庆看似平静,可这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可以肯定,当初李世民之所以退出洛阳,是出自李靖的手笔;而这一次,李世民同意李言庆接掌北衙,也定然是李靖的关系。按道理说,最不同意他接手北衙的人,就应该是李世民。
  可他偏偏同意了……
  李渊哪怕是再信任言庆,也必须要考虑这其中的关联。
  李言庆是太子李建成举荐,而李世民居然也同意了。这是不是说明,太子和秦王,通过言庆已经连为一体?初登大宝,刚品尝到权力美妙滋味的李渊,断然不会容忍这样的存在。哪怕李建成是他指定的继承人,他也不会愿意将权力丢弃。所以,言庆十拿九稳的实权北衙禁军,付之东流。
  可真的是这么简单吗?
  李言庆未能得到北衙禁军,只受封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少卿,心里如何能够不恼?
  李靖好手段,一方面借由这个方法,疏远我与李渊李建成,另一方面把我放在宗正寺,意图挑起宗室的不满。
  毕竟,李言庆这个年纪,怎可能令宗族认可?
  好手段,好手段!
  李言庆不由得在心里抚掌叫好。
  不过在表面上,他还是显得非常平静,笑呵呵道:“老郡公,你只管放心,养真并非不晓得轻重之人。不过翠云产期在即,十五天的时间,恐怕有些紧张。能否请老郡公回禀陛下,再宽容我些时日?待翠云产后,我即刻启程,前往长安……不过翠云她们,需吃些前往。”
  这理由,合情合理,窦威自然也不会反对。
  “翠云要生了?
  那可是一件大事……这样吧,老夫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回禀,想必陛下,也不会不讲情面的。
  之前你已有一子一女,如今翠云生产在即,也算是九郎一脉,开枝散叶了。想必九郎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言庆和窦威又闲扯了几句后,窦威告辞离去。
  窦家在洛阳有产业,他自是回家休息。而且,洛阳不比巩县,李言庆想要再重复当初在巩县的作为,也不太可能。
  言庆送窦威离去之后,立刻返回王府竹园。
  “沈光!”
  “臣在。”
  “立刻通知柴松,命他在十天之内,务必要把麒麟台在巩县所有的痕迹,全部清除干净。”
  “喏!”
  李言庆在门廊下除去鞋子,赤足迈步,走进竹楼。
  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册子,用火折子燃起后,扔进了铜盆之中。
  那小册子上,记载着他幼年时,根据记忆写下的一些事件。然则随着许多事情已出现了变化,这小册子的作用,已经结束。再留下来,只会惹出麻烦。从现在开始,前世能给他提供的经验,已经变得非常有限。
  看着火盆子中,化为灰烬的小册子,言庆的眸光,陡然变得格外森冷。


第五卷 长安不见使人愁


第一章 血案
  一夜滂沱大雨后,第二天仍不见晴。
  窗槛外浑浑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黄雾。墙上,地上,渗出许多水珠。人走过去,发出嘶嘶声响。虽然是清晨,却闷热异常,令人浑浑然,不觉感到几分困乏。
  眼见就入仲夏,正是潮湿阴霉的日子……
  位于洛水北畔的慈惠坊里,有一座九进九出的大宅。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两个门子手持扫帚迈过门槛,清扫台阶上的积水。门头上,一块大匾上书‘云府’二字。
  门子一边清扫,一边聊天,这话题,正是关于昨日一早离开洛阳的河南王王驾。
  “没想到,昔日郑府小厮,竟然是河南王……昨天你是没去看,河南王的王驾仪仗,足足有十里地那么长。屈突大将军亲自把河南王送出,可真是够气派啊!”
  “是啊,河南王现在可真是了不得。
  我昨日虽未观看,却在通远市遇到了党士雄。你不知道谁是党士雄?当年也是通远市的好汉,跟随河南王府里的率更令沈大人做事……呵呵,不瞒你说,我还和党士雄喝过酒。说起来那时候党士雄就是给沈大人跑腿的家伙,见到我也是毕恭毕敬。
  可昨天我见到他的时候,那家伙可真是发了。
  一身的绫罗绸缎就不用再讲,但只那气派,更是了不得。带着几十个人,看见什么买什么。通远市的马三儿你知道吧,也算是通远市一霸。可在老党跟前,活脱脱好像癞皮狗一样,三哥三哥的叫着,那嘴巴甜着呢。党老三硬是不理他……”
  “是啊,想当初大家都是在通远市讨生活。
  你看沈大哥,还有党家那三兄弟,如今何等威风?再看看咱们,却是别人的家奴。
  那时候河南王招人的时候,沈大哥还找我来着。我也是昏了头,竟然没有答应……否则今天,哪里有什么党家三兄弟?现在想起来,可真是后悔,后悔啊!”
  说话的门子,一脸懊悔之色。
  当年沈光在通远市称霸,那是一等一的大哥。
  不过他那时候在通远市究竟属于什么角色?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旁边的门子冷笑一声,“你得了吧……如果沈大人能看上你,你也不会混成现在这模样。沈大人请你?骗谁呢!不过那时候,如果你真靠过去,估计现在至少也是个从八品的衔儿。”
  “是啊,是啊!”
  两个门子嘀嘀咕咕,越说越来劲儿。
  事实上,从李言庆以河南王的身份抵达洛阳那一天开始,洛阳大街小巷中,类似这样的言语,就不曾断绝。
  昨日一早,河南王奉旨前往洛阳。
  万胜军随行前往,并有两位夫人左右相伴。不过裴翠云却没有跟随,只因刚生下一个女儿,身子骨不免柔弱。所以河南王让她先在洛阳休息,等恢复了身子之后,再行前往长安。为此,已官拜银青光禄大夫,陕州行军总管的裴仁基,专门派来了家臣照拂。
  李言庆不是不想留下,而是不好留下。
  本来,他已经耽搁了行期,如果等到裴翠云身体康复之后再启程,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留下小念照顾裴翠云,王府中也有足够的人手。
  加上裴家来人,窦家的关照,以及与言庆休戚相关的霹雳堂,倒也不需要太担心。
  只是那启程的排场,着实不小,令无数人羡慕。
  这不,言庆离开洛阳已经一天了,可是这洛阳城里,依旧在谈论着当年。
  突然间,从大宅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就听见有人大声呼喊:“杀人了,杀人了……”
  两个门子一怔,连忙弃了扫帚跑回府中。
  与此同时,偌大的府邸乱成了一团,只见这府邸后宅的几间宅院中,几乎被鲜血浸透!
  ……
  屈突通的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他带着亲卫,迈步走进房间。一股浓浓的,刺鼻的血腥气,迎面扑来。绕是屈突通见惯了大场面,乍看这房间里的景象,也不禁吓了一跳。
  屋子里,到处都是鲜血。
  门口两个女婢,被人好像杀鸡一样,用利刃割断了喉咙,倒在血泊之中,脸上犹自带着惊讶之色。
  这说明,这两个女婢在死前,并没有觉察到什么。
  凶手出现的突然,出手也很快,以至于女婢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凶手杀死……
  河南府尹、洛阳县令,站在屈突通的身后。
  屈突通蹲下身子,在两个女婢的尸体上比划了一下,不禁摇头叹息道:“好快的剑!”
  他起身,往床上看。
  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妇人扑倒在血泊里,云鬓散了一地。
  不过,这并不是关键。
  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在那艳尸旁边,还有一具尸体。上半身裸露着,仰面朝天的躺着。只是,这具尸体的脑袋,已经不见了踪迹,墙上,床槛上,地上,溅满血迹。
  有道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然是死无全尸?
  屈突通不禁转身问道:“昨天是哪一个最后见到的王大人?”
  “回大人的话,据下人们讲,王大人昨天兴致挺高,晚上回来后,还喝了几杯酒。
  当时是老管家负责照顾……王大人喝完酒之后,就回了房间,再也没人见过。”
  “那老管家呢?”
  洛阳县令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也死了!”
  “哦?”
  “王大人一家,共三十八口人,都在昨夜被杀。最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察到异状。那老管家是王大人的心腹,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没有妻室儿女……下人们早上看到那老管家的尸体,就倒在门口。王大人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还有一个小孙子,也都遭了毒手……不过,除了王大人之外,余者皆是一刀毙命。”
  “没有割去脑袋?”
  “没有!”
  “那就是说,这是王大人招惹的是非……河南尹!”
  “下官在。”
  “立刻彻查王行本王大人生前都招惹了什么人。估计这凶手,就在那些人当中。”
  王行本,本是王世充麾下大将军。
  降唐之后,被封为洛阳留守。不过他实际上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只是李渊为表示对降臣的后代,所以才得以获得这个职位。只是谁也没想到,王行本不过当了两个月的洛阳留守,就被人砍了脑袋,而且是满门被杀,甚至连脑袋都不见了踪迹。
  这是何等仇恨?
  屈突通不由得暗自心惊!
  这个凶手,好毒辣的手段……
  走出房间后,屈突通用力吐出胸中的浊气,呼吸着屋外那略显潮闷,湿漉漉的空气。
  昨夜雷雨,掩去了凶手所有的行踪,想要稽查,恐怕很难。
  按道理说,这等杀人事件,本非屈突通打理。只不过王行本身份特殊,故而他才会过来。
  河南王刚走,洛阳就发生了这桩血案。
  莫非,与河南王有关?
  屈突通连忙摇头,这好像也不太可能。河南王和王行本素无纠葛,又怎么会出手杀人?
  沉思时,忽有河南府差人前来,把河南尹拉到一旁。
  河南尹刚刚到任,也是隋朝时一个极有名气的人物。人常言,科举始于唐,实际上在仁寿年间,科举已经开始。不过隋朝时期的科举,并不是特别规范,只能算作雏形。从开皇元年到大业十四年,历两帝三十七载,也不过除了十名秀才,五个进士而已。
  这河南尹,正是仁寿年间秀才,杜正伦。
  差役在杜正伦耳边低语几句,杜正伦这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杜大人,出了什么事情?”
  屈突通看到杜正伦的样子,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忙开口询问。
  杜正伦上前,压低声音说:“慈惠坊云定兴云大人府中刚才报案,昨夜云大人一家二十六口人,被贼人杀害。情况和王大人这边很相似,只有云大人首级不见。”
  “嘶……”
  屈突通倒吸一口凉气。
  脑海中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条线索。
  他先是命洛阳县令立刻带人前往慈惠坊,查看杀人现场。然后,他把杜正伦拉到旁边,神色间显得有些犹豫。
  “大都督,您这是怎么了?”
  屈突通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杜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谣言?”
  “什么谣言?”
  “三年前,也就是隋皇杨广在江都被杀的那一年,皇泰主杨侗在洛阳禅位于王世充。
  当时,皇泰主并没有出现,王世充顺利登上王位。后来河南王在荥阳兴建皇泰主的陵墓,人们才知道皇泰主已经死了……据那王世充交代,杀死皇泰主的人,是宫中阉奴梁百年和段瑜。”
  杜正伦一蹙眉,“这个我倒是知道。不过段瑜和梁百年后来不是被王世充杀了,送给了河南王吗?
  大将军,你不会是说……这件事是河南王所为?”
  屈突通说:“应该不太可能。
  河南王昨日一早就离开了洛阳,昨夜时分就到达新安。王府中的高手,都前往长安,除了雄阔海因成亲之故暂留在洛阳之外,余者都不在洛阳。雄阔海武艺高强,却是搏杀两阵的战将。而这件事,分明是江湖人的手段,应该与河南王无关。”
  “也许,是河南王招揽……”
  “杜大人!”
  屈突通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河南王乃宗室,更是陛下最为宠信的侄儿。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扯到河南王身上?我知道你与刘文静关系很好,可你要看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如果你没有证据,休怪本督奏你一个诽谤宗室,诬陷皇族的罪名。”
  杜正伦曾在秦王府中效力,身上的秦王痕迹,极为明显。
  屈突通见杜正伦三番五次想把事情扯到河南王的身上,不禁有些怒了!
  前来洛阳之初,他曾听人说,河南王骄横跋扈。当时屈突通还颇有些紧张,害怕李言庆不好说话。事实上,屈突通早就知道李言庆,更因李言庆师从长孙晟,而怀有几分好感。来到洛阳后,李言庆到没有为难他,相反在各种事情上,尽量配合。
  两人交集不多,但却互相仰慕。
  屈突通觉得,那外界对李言庆的传言,多不真实。
  杜正伦的心思,屈突通不是不清楚。于公而言,杜正伦没有证据;于私来说,看在长孙晟的面子上,屈突通也不会为难李言庆。
  杜正伦道:“那大都督以为是何人所为?”
  屈突通想了想,“依我看,此事八成与萧隋有关。据说那萧隋左仆射张仲坚,早年也是江湖中人,结交甚广。他在洛阳也有根基,若想要寻找江湖人士,并不困难。
  而王行本和云定兴,都是杀害皇泰主的凶手……萧隋为皇泰主报仇,倒也不奇怪。
  此事与河南王断无半点关系。
  河南王从进入洛阳开始,就没有谈及过王世充的事情。甚至连王世充都说过,他与河南王没有私仇,不过各为其主而已。你若是把这件事情与河南王扯上关系,却又没有证据的话,到时候掉脑袋的,肯定是你。就算河南王不追究,陛下也不会答应。”
  杜正伦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也知道,屈突通是为他好。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奏报长安。
  依我看,从即日起,就需封锁洛阳通往吴县的通路,沿途设卡,说不定能查到线索。”
  “王世充已经随秦王返回长安。
  云定兴和王行本是帮凶,这二人既然被杀,那凶手下一步,定是要针对王世充。
  洛阳无需警戒,倒是我们必须尽快通知长安,以免凶手再次得逞,那陛下的颜面,可就不会好看了。”
  “正当如此!”
  杜正伦点点头,和屈突通一起离开了王府,前往慈惠坊现场。
  不过,他心里琢磨着:这件事必须尽快通知秦王,我就是感觉,此事与河南王有关!
  ……
  太阳终于露出了头。
  位于缑山山脚下,有一座规模不大,而且非常简陋的寺院。
  寺院名为皇泰寺,在当地并不算特别有名。寺中有十几个僧人,很少出来与人接触。
  正午时分,皇泰寺外,来了一人。
  他风尘仆仆,胯下坐骑,也是汗淋淋,显然是经过一番辛苦的长途跋涉。
  月白色的长袍上,鉴有泥点子。只见他在寺外跳下马,从马背上拎起一个包裹,快步走到了寺院门口。
  梆梆梆,来人敲响山门。
  不一会儿的功夫,山门大开,一个白面无须的僧人探出头来。
  他显然认得来人,连忙行礼道:“马大人,您怎么来了?”
  “卢公可在?”
  “卢将军正在禅房休息。”
  “前面领路,速带我前去见过。”
  “喏!”
  僧人的举止,颇有几分阴柔之气,看上去并不似出家人,倒是有几分宫中内侍的模样。
  他领着来人,直奔大雄宝殿一侧的禅房门口。
  “卢将军,马大人来了。”
  “请进!”
  马大人也不客套,迈步走进禅房。
  这禅房里的摆设很简单,光线也不太明亮。
  一个中年僧人端坐蒲团上,面前摆着一个木磬。手里拿着一根磬槌儿,口中诵读佛经。
  见马大人进来,他连忙起身。
  “马大人!”
  马大人微微一笑,在僧人面前坐下,然后将手中包裹,推到了僧人的面前。
  “这是……”
  “王爷说,他当年承诺的事情,并没有忘怀。
  这是他承诺的一部分……只是王世充已经去了长安,想要动他,并非一件易事,还需伺机而动。不过王爷说了,他答应过的事情,绝不食言。不过由于他现在的处境,也不好做的太明显。卢将军可先检查一下,而后王爷还有事相求……”
  僧人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
  面孔因激动,而变得扭曲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包裹,里面叠摞着两个锦盒。
  把锦盒并排放好,僧人用颤抖的双手,将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一股刺鼻的石灰味道,揉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令僧人不禁脸色大变。
  “王行本,云定兴……尔两个狗贼,可知还有今日?”
  他先是指着那两颗人头,嘶声破口大骂,直骂的是口沫横飞,面孔更狰狞而扭曲,全然不像个超脱于红尘之外的僧人。骂了半晌后,僧人又转身,冲着那桌案上的一个牌位,放声大哭,一边哭,他一边叫嚷,那模样,如同是疯了一样。
  牌位上写着:故主杨侗之位。
  “陛下,陛下啊……李郎君为您报仇了……当年害死您的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禅房外,十几个僧人匍匐在地,同样痛哭不已。
  那中年僧人,正是当年护送杨侗灵柩给李言庆的内侍,卢胤。
  马大人端坐一旁,闭目不语。
  早在他赶来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此刻,他心中却想的是:王爷果然好手段!
  今日凌晨,他被柴松叫到了房中,接到了这两个锦盒。
  而后搭乘一艘商船离开洛阳,在洛阳城外骑马飞奔,一路赶了过来。
  “马大人,卢胤代陛下,谢过河南王的情义。”
  许久之后,卢胤总算是平静下来。
  他整了整衣襟,向马大人深施一礼,“日后河南王有任何差遣,卢胤定然万死不辞!”
  “呵呵,卢将军快快请起。”
  隋唐时期,宫中内侍手中的权力不小。
  卢胤原本是服侍紫薇观,同时又担当着监视杨侗的职责,故而被称之为将军。
  其实,他们这种将军不会带兵打仗,主要是负责伺候皇帝。
  马大人招手让一个僧人过来,把那两颗人头收起来。
  “卢将军,王行本云定兴被杀,你们恐怕很难继续留在这里。我估计用不了多久,最迟明日正午,朝廷一定会派人前来查看。到时候,你们的身份,势必会暴露。
  王爷这次用的不是常规手段,恐怕也不好出面保你……
  所以,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只是不知道卢将军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
  卢胤不禁有些犹豫,沉吟不语。
  “王爷说了,你若是想去吴县,最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吴县那边,恐怕难以长久,迟早必会告破。如果你没有什么去处的话,王爷说,不如去长安找他……他门下现在尚缺内坊的主事人,而普通人,王爷信不过,也不愿意随便招揽。”
  “去长安?”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卢胤。
  这皇泰寺中的僧人,全都是当年和卢胤一起投靠过来的内侍,也就是俗称的太监。
  似他们这些人,到了外面很难有生存的环境。
  要么就是给一些大户人家卖身为奴,要么就是出家。毕竟,他们的表象太过于特殊,不论是声音还是各方面而言,都异于常人。和人交道起来,终究有些麻烦。
  但若是给河南王效力……
  卢胤轻声道:“这是河南王的意思?”
  马大人笑着点头,“王爷说,卢将军你们都是忠贞之士。
  你们能抛弃荣华富贵,苦守在这荒山野寺之中,足以证明,你们是可信之人。
  王爷现在的处境并不如意,而内坊又是他府中人,若来个不亲近的,终究是个麻烦。如果卢将军你不嫌弃王府小,王爷很愿意,让你来接掌内坊,毕竟信得过。”
  内坊,是郡王府中三令之一。
  设典内一人(东宫设两人,从五品;亲王府设一人,从五品),品秩为正七品。
  负责执行王府内宅的禁令和衣装,直属詹事府下。
  卢胤一开始,的确是向去南方,投奔吴县。
  可是河南王既然说,吴县绝对坚持不了多久,卢胤不免有些犹豫。对李言庆的话,他现在是深信不疑。当年收留了他们,几年间,把杀害杨侗的凶手一一诛杀,如今只剩下一个王世充。单只是这份情意,就让卢胤感动,更愿意为之效命。
  不过,在宫中呆了那么多年,卢胤这心思,非常谨慎。
  “马大人,那王爷可有什么需要卢胤效劳之处?”
  马大人笑了,点了点头。
  卢胤立刻命僧人们在门外守候,而后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王爷问你,家中可还有联系?”
  卢胤一怔,而后点头道:“卢胤当年虽然被逐出家门,但是和家里,却一直没有断去联系。
  卢司徒被杀之后,我还和家里通过书信,并且与弋阳卢祖尚将军有过接触。”
  他说话这番话,陡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河南王是希望通过他,与范阳卢氏家族拉近关系。
  卢氏颇得朝廷重视,卢赤松更有呈现河东通路的功劳,而且与李渊的关系密切。
  如果范阳卢氏愿意结交河南王,对于河南王而言,无疑能产生巨大作用。
  卢胤说:“卢胤父母虽然已经亡故,但家叔卢芳仍健在,并担当卢氏族老之职。
  家叔与胤甚亲,胤入宫以后,时常与家叔联系,若王爷需要卢氏协助,卢胤定会竭尽所能,说服家叔。”
  “如此,甚好!”
  马大人起身,轻声道:“那收拾一下,咱们准备走吧。”
  “现在吗?”
  “时间紧迫,咱们尽快离开此地。不过王爷吩咐,走之前要用王、云之首级祭奠越王,并嘱咐我代他烧上香。之后咱们就立刻赶往长安,王爷已做好了安排!”
  卢胤点点头,“那咱家立刻收拾!”
  大仇得报在即,而自己日后的前程又得了保障,卢胤再无任何留恋。
  此去长安,正好看那王世充授首……
  卢胤心里面有些激动,走出禅房,吩咐下去。
  马大人则起身,站在皇泰主的牌位前,许久后突然一笑:长安,恐怕是要有热闹了!


第二章 长安,长安
  洛阳到长安的路,并不算太远。
  若走得紧,三五日光景即可到达。随着中原战事平定,昔日冷清的关洛大道,随之变得热闹起来。
  一路行来,可以看见过往川流的路人行商。
  言庆一行车马,走得并不快。事实上,他也无需走得太急。
  长安诏令上说的很清楚,让他尽快启程。却没有明确标注,要在几日内抵达长安。
  如此,说明长安方面只是希望言庆离开河洛,其他一切,并不重要。
  “养真,洛阳真的不需要留人吗?”
  一辆镶金嵌银的奢华马车,以六匹白马牵引,沿着关洛大道,缓缓行进。
  车体很大,如同一座移动的房舍。车轴很粗,好似碗口。六轮碾转,发出嘎吱声息。
  李言庆一袭青衫,端坐车厢内。
  他自顾自的点茶品茗,透过车厢上的窗户,欣赏两边的美景。
  “洛阳目前,无需在意。
  陛下要掌控中原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决不可能再有更改。我估计,最迟来年,势必会对江南开战。如果在年底之前不能控制住洛阳的话,定会造成很大麻烦。
  这也是陛下紧急把我从洛阳招至长安的目的。
  我在洛阳一日,陛下就不好放开手脚……现在,我离开洛阳,想来朝廷会很快做出反应。
  洛阳于我意义不大,留不留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此去长安能否站稳脚跟。做的好了,我们会有很多机会;若做的不好……”
  言庆没有继续往下说,但长孙无忌焉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靠在厢壁上,无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是闭目养神一样,久久也不言语。
  许久,他突然问道:“如此说,朝廷会如何调动?”
  言庆喝了一口茶,悠悠道:“老杜可能没法子留在荥阳了……不过他也有所准备,倒不用担心太多。通济渠连通中原江淮,朝廷一定要掌控手中,确保江南之战的物资通畅。老杜是我的人,即便陛下放心,太子和秦王,也都不能允许。
  所以,我估计朝廷会增设郑州都督,但人选我无法猜测。
  老杜嘛,很可能会被派往易州、定州、莫州、恒州和沧州这五个地方之一出任主官。”
  无忌一怔,旋即眼睛一眯。
  “你是说,朝廷要对付李艺?”
  “说对付怕有些过了!”言庆笑道:“不过李艺坐拥幽州之地,是我大唐北疆门户。
  且麾下兵强马壮,骁勇善战……据说李艺手中握有十万大军。这数字或许有夸大,但也说明,李艺在北疆的势力却是有些独大。陛下断然不会把北方门户交由李艺,哪怕这李艺被赐李姓,陛下也未必能够放心……听说,此人可是骄横的紧呢!”
  李言庆所说的五个州,全都居于幽州附近。
  其中恒州稍远一些,但定州、易州和莫州,正好位于幽州两侧,可称得上比邻而居。
  李言庆估计,朝廷在对江南开战之前,定然会削弱李艺的力量,甚至有可能把李艺调回长安,从而完全掌握幽州。之前,徐世绩已奉命率部抵达河间,而裴行俨、薛万彻也受命开拔,前往北方。削弱李艺之事,已迫在眉睫。杜如晦很有可能会奉命驻守沧州,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徐世绩等人以足够的支援和协助。
  不过,他没有把这个可能说出来,而是藏在心里。
  言庆希望借此机会,来考验一下自己的眼光。所以,他虽然说出易州和莫州的重要,心里面却认为,杜如晦最有可能,会被派往沧州……
  长孙无忌笑道:“老杜行为果决,有壮士之气。
  其才干卓绝,同时又是大业年间的秀才……我觉得,这五州之中,老杜最有可能是去沧州,而非易、莫两地。易、莫苦寒,陛下这样安排的会,打压你的痕迹就过于明显。而沧州毗邻大海,且物产丰茂,颇为富庶。只是归附时间太短,其中势力错综复杂,难以梳理……老杜若做的好,是大功一件;做不好,可顺理成章,将其罢官,而你也难以为老杜开脱……所以,老杜去沧州的可能最大。”
  言庆捧着茶杯,看了无忌一眼,却没有接口。
  无忌的思绪,日益缜密。
  不过性子还不够沉稳,到长安之后,在那种复杂的环境中生活,只怕难以适应。
  李言庆想到这里,又不免感到有些忧虑。
  ……
  傍晚时,车队在距离灞桥六十里的驿站中停下。这里背靠少华山,再行八十里,即长安在望。
  临近京畿,道路上的盘查似乎越发严密。
  言庆陪着无垢和朵朵在驿官中用过晚饭,又逗弄了一会儿李周,然后返回自己的房间。
  长女玉真和小女儿玉环,都没有随行。
  毕竟刚出生不久,两个小丫头不适合长途跋涉。特别是小念和翠云都留在洛阳,自然要跟随母亲。等到翠云身体康复了,在一同前来长安。
  说起小女儿玉环的名字,倒也端地有趣。
  按照李家的族谱,第三代属是玉字辈儿。长女玉真起名的时候,言庆倒没有想太多。可是到小女儿出生以后,李言庆就觉察到有些不太对劲儿。特别是当翠云想出‘环’字的时候,李言庆终于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李玉环,杨玉环……这不是和杨贵妃通名了吗?不过,此时杨贵妃还没有出生,言庆自然也没有意见。
  玉环……
  希望小女儿长大,能成为一个比杨贵妃还漂亮的美人吧!
  李周当然需要随行,原因非常简单。
  朵朵准备为他伐筋洗髓,开始进行筑基的训练。
  李周才满周岁,朵朵说小孩子越早开始筑基,将来的成就越高。
  她没有孩子,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了李周的身上。李言庆倒没有拒绝,他也是练武的人,当然清楚这基础打的越牢固,将来的成就,也就会越大。
  而且,李渊在诏书中也说了,要李言庆带李周前往长安。
  “王爷,洛阳有消息了!”
  言庆回到房间,刚坐下来,沈光就来了。
  这两年,沈光很少随同言庆出战。由于要协助柴孝和整顿麒麟台,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巩县。
  随着麒麟台整改基本结束,沈光这才重回言庆身边。
  两年来,沈光的改变很大。
  如果说早前沈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那么现在,沈光已达到返璞归真的地步。
  站在李言庆身旁,他更像是一个普通的随从。
  可只有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沈光的剑,不出则已,出必杀人。
  如今,沈光名义上是河南王府的率更令,随同李言庆一同前往长安。
  言庆示意沈光坐下,看似不经意般的问道:“情况如何?”
  “三宝已带着人,绕道河东,前往长安。
  估计会和咱们差不多时间到达……卢胤回家去了,说是要拜望他的小叔,而后前来汇合。”
  李言庆微微一笑,“那老朱可曾安顿好了?”
  “朱粲如今被安顿在巩县,一切妥当。他这次和三宝回来,还带回来大金银绢帛,说是从汝州那边抢过来的财货……这是三宝派人送来的清单,请王爷查点。”
  言庆摆摆手,“把这个交给无忌处理。
  你告诉无忌一声,让他给你拨出一千五百金,由你斟酌使用。你手下的锦衣麒麟,是我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暴露……对了,老柴那边,都还顺利?”
  “柴公那边一切顺利。”
  沈光轻声道:“文玉东和龙起在已将名册呈上,有徐兴波在一旁协助,万无一失。”
  这次洛阳血案的执行者,就是文玉东手中的白衣弥勒。
  这些年来,白衣弥勒由明转暗,在民间也培养出了一大批信徒。其中不泛有江湖人物,正好可以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比如洛阳血案,就是柴孝和通过徐兴波,抽调出一群江湖人物出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令李言庆感觉非常满意。
  “长安那边,要尽快安排妥当。
  你通知柴公,要他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耳目撒出去……我不想到了长安之后,变成一个聋子、瞎子。”
  “王爷放心,柴公早已经着手安排此事。
  不过坊市之中还好办,那些世胄豪门的家里,却比较难办。柴公说,他会尽量在今年年底之前,初步安排妥当。”
  李言庆微笑点头,“一年时间……的确是有些难为他了。
  通知柴公,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会在长安尽量与他配合,尽早完成布局。”
  沈光起身,低声应命,而后退出房间。
  言庆坐在书案后,长出一口气,而后仰面朝天,躺在地榻之上。
  心里有一根弦,一直在无声的颤动,并且越发强烈。
  不掌权不知权力之美,不为人上不知帝王之乐!从手握十万大军,一声令下,千万个人头落地的一方诸侯,变成手无半点实权的逍遥王爷,这心中的落差,自然很大。
  如果没有做过诸侯,逍遥王爷倒是言庆最希望的结局。
  可是做过了诸侯,再去当那谨小慎微,毫无实权的人臣,心里又怎可能舒服呢?
  只是,这落差一旦产生,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就只有李言庆自己清楚。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也考虑了很多。
  在长安站稳脚跟,只是他的第一步;而后,他要做的事情,似乎还有很多,很多!
  坐起身来,看了一会儿书后,感觉有些疲乏。
  李言庆准备回去休息,却在这时候,梁老实耷拉着一只胳膊在门外轻声道:“王爷,长安派来使者,有要事求见。”
  言庆一怔,迈步走出房间。
  “速速带他来见我。”
  梁老实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他带着一个身着千牛卫打扮的人,来到门廊下。
  “末将左监门都尉王明伟,叩见河南王千岁。”
  “王将军!”
  李言庆一眼认出,这风尘仆仆的千牛卫,居然是熟人。当初窦威前去巩县传旨,就是这王明伟随行保护。
  “起来吧……王将军这么急匆匆前来,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王爷,陛下口诏,令王爷即刻进京。”
  “这么急,让我进京?”
  王明伟说:“王爷有所不知,苏州萧隋派来使者,于昨日秘密抵达长安。
  陛下说,那萧隋使者是王爷的故友,所以要王爷出面接待。明日卯时前,请王爷务必抵达。”
  这会儿,已经快到戌时!
  李言庆一蹙眉,问道:“萧隋使者何人?”
  “乃萧隋黄门侍郎,内史令房乔……”
  “房乔?”
  李言庆心里一动,暗道一声:萧隋这时候派使者前来,而且还要房玄龄出使,又会有什么事情呢?
  不过,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他多做考虑。
  言庆立刻下令,命阚棱和柳亨两人,率三百万胜军,即刻随同他前往长安。
  沈光、郑大彪则与长孙无忌,领余下兵马,在天亮后动身。
  “小妖,是不是长安出事了?”
  无垢为言庆换好衣装,朵朵一旁忍不住,低声问道。
  “房乔来了……恐怕江南战局,出现了变化。陛下连夜招我进宫,就是商议此事。
  你们莫担心,没什么事情。
  我估计让我过去,是因为我和房乔比较熟悉,所以要询问一番。
  你们安心休息,天亮之后启程,估计明天午后,就可以抵达长安,咱们一家团圆。”
  见李言庆神色轻松,无垢和朵朵脸上的忧虑之色,多多少少有了一些缓解。
  “哥哥,你要多小心!”
  无垢温柔的为他整理好衣裳,轻声叮咛,“陛下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千万不要逞强。”
  昔日的天真小丫头,如今也已经成熟了!
  无垢虽然平时话语不多,但也知道,言庆现在的情况,并不如外界想象的那么好。
  李言庆伸出手,揉了揉无垢的小脑袋瓜子,转身走出房间。
  驿馆外,万胜军整装待发。
  李言庆翻身跨上象龙,与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而后催马离去。
  房玄龄这时候出使长安,究竟是什么用意?
  还有,李世民和李靖在长安,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他和李建成之间的矛盾,究竟达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
  象龙马铁蹄声震震,撕破了黑夜的寂静。
  那燥热的风迎面扑来,令李言庆的心里,陡然有些不安!


第三章 所谓划江而治
  长安,即隋朝时所兴建的大兴城。
  在武德二年,名之‘京城’,并废去了洛阳东都之名。
  不过,此时的长安,并非后世所说的长安。或者说,武德三年时的长安,尚未竣工。
  这座历史名都的修建,足足历时七十年之久。
  从开皇二年开始,到永徽二年外廓竣工,才算是整体结束。
  不过,此时的长安,已经初具规模。整座城郭分为三个部分,最北部为宫城,宫城以南是皇城,也是各属衙所在之地。皇城意外,防卫外城,是住宅区和商业区。
  城市大体为方形,城墙环绕,周围长约七十里。
  外城仍在修建,但轮廓已然成型。东西长十八里又百十余步,南北广十五里有一百七十余步。城墙高一长八尺,大约有四米左右。城内纵横是一条南北大街,十四条东西大街,交错纵横,共设立有一百零八坊,并有东西两市,各占两坊之地。
  长安外城前临子午谷,后枕龙首山,在黎明的曙光中,透出磅礴之气。
  李言庆立马于渭水之畔,不由得心中万分感叹。
  所谓大唐气象,此时,已初具峥嵘!
  “王爷,请随我入城吧。”
  王明伟催马上前,落后象龙半个身子,轻声道:“已过寅时,陛下定等的焦虑。”
  抬头看看天色,李言庆点点头。
  “柳亨率部直接前往河南王府,阚棱带一队兵马,随我前往皇宫觐见。”
  早在三年前,李渊就在长安为言庆准备好了一座府邸。不过当时李孝基尚在,所以王府就挂在李孝基名下,为邕王府,坐落外城的隆庆坊,毗邻春明门以北。
  王府占居一个坊市,其规模丝毫不弱于秦王府等几座府邸。
  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李渊对李孝基父子,是何等的看重。不过,李孝基福薄,在这邕王府里住了没多久,就战死于陕州。李孝基死后,邕王府也就随之荒废下来。
  据宫中传闻,当时很多人看重了邕王府的位置。
  这其中,就包括李渊如今最为宠爱的嫔妃,尹德妃。据说,尹德妃曾向李渊讨要隆庆坊,赐予她的父亲。但李渊却严厉斥责,说这隆庆坊乃宗室所有,任何人不得染指。后来尹德妃还专门向宗室打听,隆庆坊究竟被赏赐给了哪位宗室。
  而宗正寺回答却是‘不知道’!
  也难怪宗正寺这样回答,因为李言庆当时还未归附,其身份不过寥寥数人知晓。
  后来随着李言庆宣布易帜,归附李唐,邕王府随之变更为河南王府。
  这座王府,自武德二年中就空置下来,等待着李言庆的接受。本来,按照规矩,还会有一个仪式。不过考虑到李言庆提前抵达,李渊也就不再讲那些排场,早在昨晚就开始清理,并派工部侍郎武士彟和太子左春坊博士郑宏毅在府中等候。
  言庆吩咐完毕后,与王明伟直入明德门。
  此时,城门已经开放,守城的门卒正在清理走道。
  远远见一队骑军风驰电掣般奔来,也不禁吓了一跳。
  “左监门都尉王明伟,奉旨迎河南王进宫面圣。闲杂人等立刻散开,让出通路。”
  冲在最前面的千牛卫,大声高呼。
  一听是奉旨行事,门卒哪敢上前阻拦,连忙让开道路,只觉一股风呼啸着掠过,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蝉。
  骑军入城之后,迅速分成两队。
  一支往隆庆坊行去,另一支则直奔朱雀门。
  “河南王是哪一个?”
  门卒尤未弄清楚,疑惑的向门伯看去。
  “连河南王是谁都不知道,你这家伙,以后别想有什么出息了……你忘记了,年初朝廷不是颁布旨意,封鹅公子为河南王吗?鹅公子是谁……你真是没救了!
  亏你还天天听那三国演义,鹅公子就是编写三国演义的人!
  他是邕王之子,早先一直在荥阳征伐。圣上前些日子不是下旨,命河南王返京吗?”
  “三国演义?我倒是听过……不过那好像是半缘君所著吧。”
  一群人用鄙视的眼神看了那门卒一眼,有好心人道:“鹅公子,就是半缘君,也就是河南王千岁。”
  “听说河南王在洛阳和秦王有些不对付。
  这次他前来长安,只怕这京城之中,要有热闹看喽!”
  “休得胡言乱语,赶快清理通路,别耽搁了时辰。”
  门伯连声呵斥,门卒们三三两两的散开。他返回城门卷洞,叫过来一个门卒。
  “立刻通知燕掌柜,就说河南王已然返京。”
  ……
  朱雀门外,一名内侍,正翘首而待。
  王明伟带着李言庆来到朱雀门前下马,那内侍连忙走上前来,“可是河南王千岁?”
  “正是本王!”
  “奴婢田丰,忝为内常侍,奉陛下旨意,恭候王驾千岁多时,请王爷立刻随奴婢进宫吧。”
  武德二年时,李渊定下宫中宦官的品级。
  在这个时代里,内侍是太监的统称。但实际上,并非所有的太监,可以被称作内侍。
  整座宫城,不过四名内侍,算是太监头子。
  而内侍之下,尚有内常侍(六人),内谒者、内给事(十人),又有谒者十二人,典引十八人,寺伯和寺人各六人。这七十二个人,组成了整个宫城官宦的核心权力圈。之下有设立五局,各局官宦头领,基本上就是由这七十二人担任。
  内侍统五局,内常侍协助内侍。
  李言庆不禁一怔,脱口道:“你叫田丰?”
  田丰愕然道:“奴婢是叫田丰,王爷认得奴婢?”
  “这个……不认得,不认得!”
  不过这田丰能为六常侍之一,想来也是个很得李渊看重的角色。对于这些宦官,言庆说不上有恶感,但也谈不上什么好感。毕竟,史书中记载的宦官,大都是反派角色。历史上宦官之祸最严重的几个时代中,唐朝绝对算得上是一个。
  李言庆道:“请大人带路!”
  “王爷却是客气了,这是奴婢的本份,怎劳得王爷一个‘请’字?”
  说着话,田丰在前,李言庆在后,走进皇城。
  从朱雀门进皇城,左右两边分别是鸿胪寺和太常寺。在往内走,就是尚书省所在。
  阚棱带着一队万胜军,在朱雀门外等候。
  王明伟则前去交旨,亦不随李言庆前往。一路上,田丰就和言庆,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其大致内容,无外是关于萧隋遣使的事情。
  李言庆知道,田丰和他说这些,定然是受了李渊的意思。
  让他先了解个大概,一会儿见到了,李渊还会详细的向他说明。
  萧太后遣房玄龄入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她准备和李渊,以长江为界,划江而治。
  如果李渊同意,萧太后愿意让出淮河以北的地区。
  但李渊必须保证,五年之内,不得与萧隋开战。否则的话,萧杨联合,定与李渊死拼。
  划江而治?
  李渊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情吧!
  言庆不免感到疑惑:萧太后求和的意图,非常明显,无非是想要借五年时间,平定江南的局势,而后与李唐形成对抗之势。
  五年,以萧太后手中的势力,加上张仲坚,房玄龄这些人协助,绝对能扫荡江南。毕竟,在言庆看来,后梁的萧铣如今看似比萧太后强大,但实际上,却相差甚远。
  而萧杨相争的话,也不可能出现不死不休的局面。
  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亦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只要萧铣露出败相,江南就会立刻平定。毕竟,萧太后和萧铣都是兰陵萧氏族人,同时也是南梁萧氏的后人,不太可能死拼。
  如果江南统一,势必会出现第二次南北对峙的局面。
  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那么所谓的大唐盛世,就可能随之烟消云散……
  李渊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厉害,但他却在犹豫,这说明,萧太后手中,还有一张底牌。
  就因为这张底牌,所以萧太后的气很足,更令李渊犹豫不决。
  越往宫中走,这守卫就越是森严。
  田丰带着言庆承天门外,就止住了脚步。
  一名黑衣内侍,在承天门外等候。田丰急匆匆走上前去,恭敬道:“安大将军,河南王到了!”
  按照宫中的规矩,官拜内侍者,有大将军衔。
  这位安大将军,是李阀老奴,早在李渊父亲的时候,就已经追随,对李家忠心耿耿。
  他本名安士则,年近七十,同时也是宫中四大内侍之首。
  田丰这心里暗自震惊!
  陛下让自己在朱雀门外等候李言庆,已经说明了他对李言庆的看重。此前,长安流传着陛下对河南王不满,把他调至长安,是为了教训他的谣言。不过,李渊让田丰守在朱雀门,说明这谣言,并不真切。若只是教训的话,何需派他等候?
  可现在看来,陛下应该没有要惩罚河南王的意思,甚至对他很看重。
  自李渊登基以来,何时见过安大将军亲自出面迎接?这种程度的看重,就连秦王也未必能够享受。自李渊武德登基以来,似乎只有在确立太子后,招李建成进宫的时候,安大将军出面过一次。而这一次,河南王觐见,安大将军竟然等候在承天门外?
  “王爷,陛下在大兴宫,已等候多时!”
  李言庆看得出,这安大将军的气派,不比寻常内侍。
  连忙道:“请大将军通禀。”
  “通禀就不必了,陛下有旨,河南王到来之后,即刻觐见……请王爷随老奴来。”
  田丰就这样,止步于大兴宫外。
  而李言庆和安士则,一同步入承天门。
  这大兴宫,应该就是后世的太极宫吧!走进承天门,就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长安,是所有汉人心中的梦!
  后世常言西安就是长安,可实际上呢?后世的西安,不过是长安的一隅而已……
  深吸一口气,李言庆突然想着大兴宫,拜了三拜!
  而这其中的意义,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对言庆这古怪的举动,安士则也不太理解。不过他愿意认为,这是李言庆对李渊的尊敬。
  “王爷,陛下在立政殿,已侯了一晚,请随老奴前往。”
  大兴宫实际上包括了大兴宫,掖庭宫和东宫。武德三年初,李渊将武德殿赐予李元吉,而后将承乾殿赐居给李世民,把万春殿赐居给了李玄霸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在立政殿中和朝臣商议事情。
  言庆点点头,随着安士则往里走。
  安士则突然道:“两年前,也是老奴领着邕王千岁往西苑面圣,却不想,从此天人永隔。”
  “大将军认得我爹?”
  “如何不认得!”安士则笑道:“当年邕王在世时,与老奴闲聊时,还提过你呢。
  只是后来老奴入了宫,与邕王的接触就少了些……邕王是个好男儿,也是个痴情的男人。早年间,皇后还张罗着想要给邕王介绍一门亲事,结果邕王却拒绝了!”
  言庆心里一动,敏锐的觉察到,眼前这个老太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好。
  “以后,还请大将军多关照。”
  “王爷啊,您这话可就说错了……应该是老奴拜托您多关照才是!
  不过老奴有一句话,也不知王爷能否听得进去。王爷身边有不少能人,想必这次来长安,也给王爷出了不少主意……呵呵,长安比不得洛阳,但王爷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其他?陛下对王爷是看重的,如若王爷畏首畏尾,想来陛下心里,一定会非常难过……”
  老太监这一番话,令言庆心里一咯噔。
  来长安之前,杜如晦也好,薛收也罢,或是当面,或是来信,都有过一些叮咛。
  但内容无非就是:长安不比洛阳,你去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最好能韬光养晦。王爷你的功劳也高,陛下产生些顾忌,也是常事。实在不行,可以效仿萧何嘛……
  也就是要他低调行事,尽量忍让。
  说实话,言庆在来的路上,也一直是这么考虑。
  可现在听安士则这么一说,似乎早先那所谓的韬光养晦,全不需要。
  不但不需要韬光养晦,甚至要张扬些,要锋芒毕露一些……这样才会对他有好处。
  是真心提醒,还是暗藏陷阱?
  李言庆不禁犯了嘀咕。
  不过,李渊在历史上,倒也算是个很奇特的皇帝。
  至少在李渊当政时,并未屠戮过功臣。似乎除了一个刘文静之外,他谁也没有杀。
  早年追随李渊的人,过的都挺好。
  杀刘文静……
  李言庆觉得,恐怕是别有原因。
  野史中记载,李渊登基后,多次与人开玩笑说:朕如今是皇帝了,你们想不想当皇帝?
  窦威还好些,不予理睬。
  不过,却吓住了独孤怀恩,后来起兵造反。
  李言庆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中,和安士则就来到了立政殿门外。
  “皇上,河南王到了!”
  “玉娃儿到了吗?”
  一个略有些颤抖,带着几分激动之情的声音,从大殿中传出,“玉娃儿,快快进来。”
  “王爷,皇上叫你进去呢。”
  李言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毕竟,‘玉娃儿’这名字,很少有人称呼。
  李孝基在世的时候,这么叫过他几次,而其他人,大都是直呼他的名字,或称他的表字。
  听得出,那声音里,带着关爱之意。
  李言庆醒悟过来,一整衣衫,迈大步走进立政殿,恭声道:“臣,李言庆叩见皇上。”
  立政殿中,有好多人。
  李渊居中端坐龙床,两边三三两两,则站立着十几个人。
  李世民也在其中,不过看他站的位置,似乎并不靠前……除此之外,言庆大都不认得。
  “玉娃儿,快快起来,让朕看看!”
  李渊从龙床上起身,绕过龙案,迈步走下玉阶。
  在众目睽睽下,他把言庆搀扶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许久,突然笑道:“玉娃儿,这一次,朕不再算是伤仲永了吧。”
  李言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连连摇头,“当年是臣年幼不懂事,还请陛下恕罪。”
  仁寿四年时,李言庆与王通赌斗,在窦家的将军堂见过李渊。当时的李渊,正准备前往荥阳,还抽空当了一次评判。
  赌斗之后,李渊想见见李言庆。
  不成想言庆却跑去龙门山读书,写了一篇《伤仲永》,表示不见任何人。
  那也是李言庆唯一一次,和李渊见面。此后言庆在圆壁城与麦子仲击鞠,李渊也在城头观战。不过,言庆却没有觉察……
  “一晃十六载!”
  李渊拉着言庆的手说:“昔年垂髻童子,如今已长大成人……若九郎尚在,定然欢喜非常。”
  说着话,李渊的眼圈就红了!
  李言庆这心里,也升起一股暖意,轻声道:“万岁,且请保重。”
  “好了好了,今日见玉娃儿来,朕理应高兴才是。”
  李渊说着,扭头对殿中众人道:“养真一至,朕无所惧矣。”
  这一句话,令殿上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
  有微笑者,亦有愁眉不展者,更多人,则是陷入了沉思。
  在李渊的带领下,言庆与众人一一见过。那年纪在三旬上下,颌下美髯者,正是太子李建成。李建成身旁,有一群人,想必是和他比较亲近的臣子。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太子少保李纲。除此之外,还有李行之,窦抗,窦贤等人……
  而李世民身边,也有一些大臣。
  其中则有刑部尚书刘政会,以及一干重臣。
  不过,最让言庆留意的,还是站在李世民身旁的一个青年。
  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少言寡语。身材不算太高,但很结实,给人一种剽悍之气。
  虽然他未开口,言庆依旧能感受到,此人身上所带来的那种压力。
  “庆哥,还记得我吗?”
  觉察到李言庆的目光,青年微微一笑,开口询问。
  “你是……玄霸?”
  “哈哈哈,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庆哥肯定能认得出我。”
  这青年,正是赵王李玄霸。
  上次和李玄霸相见,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李玄霸还有些病怏怏的,看上去非常瘦弱。然则七八年过去后,李玄霸却变得强壮许多,毫无当年的病色。
  “你身子,可大好了?”
  “有劳庆哥惦念,小弟的病,已经好多了!”
  李玄霸言谈之间,颇有礼数。
  这时候,李渊返回龙床上,咳嗽了一声。
  “玉娃儿,朕紧急将你迎来,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
  你素有智谋,见识也非同常人……所以,朕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事情的缘由,想来你也知道了一个大概。萧隋派来使者,欲向朕求和,以江水为界,划江而治。
  他们愿意让出淮水以北的疆界,并提出,在江水和淮水之间,兴建集市,隋唐两国,不驻兵马。
  朕想知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李言庆想了想,沉声道:“若陛下不同意,萧隋意欲何如?”
  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以及裴寂等一干人,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哪怕是李世民与言庆不和,也不禁暗自感慨。
  这李养真,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李渊脸上笑容收起,凝视言庆,沉声道:“萧隋使者言,若朕不愿议和,萧隋将联合突厥,夹攻中原。”


第四章 隋杨安在?
  隋杨虽已灭亡,但隋杨的宗室尚存。
  武德三年初,突厥大可汗阿史那俟利弗在登基两年之后病故。取而代之的,是启民可汗第三个儿子,阿史那咄苾继任,史称颉利可汗。此人一如其兄长始毕可汗般强硬,对富庶的中原,怀有极大的野心。不过咄苾的可敦,也就是突厥的王妃,正是隋杨宗室,义成公主。
  说起这义成公主,就必须要言及启民可汗。
  在历史上,启民可汗也是唯一一个连娶两名宗室公主为妻的可汗。启民可汗死后,始毕可汗继任。按照突厥的习俗,子娶母,于是始毕可汗阿史那咄吉就迎娶了义成公主为王妃。后来,阿史那咄吉病故,义成公主又嫁给了阿史那俟利弗。
  如今,阿史那俟利弗亡故,她又变成了阿史那咄苾的妻子。
  义成公主素与隋杨皇室联系紧密,故而萧太后向她求取支援,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原大战方歇,李唐元气未复。
  如果真的和突厥开战,胜负尚未可知。
  而最重要的是,一俟突厥和李唐开战,萧太后再联合萧铣跨江而击,即便李唐取得胜利,也会是生灵涂炭,尸殍遍野……到那个时候,李唐还能否再坚持下去?
  想必这李渊所担心的,就在于此。
  李言庆抬头扫视朝堂之上,却见众人的反应,非常丰富。
  太子李建成轻轻摇头,而李世民则表露出坚毅之色。只一眼,李言庆就看出了端倪。
  太子是不愿意开战的……而李世民,似乎持相反意见。
  再向李渊看去,李渊却是表情沉静,让李言庆无法看出,他内心中最为真实的想法。
  其实,无非就是战与和的问题。
  在秦王而言,战,则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的荣誉,甚至壮大自己的力量。
  而于李建成来讲,他身为太子,考虑的事情自然比秦王多,所以才会同意议和。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刚抵达长安,尚不清楚状况,恐怕难以回答。”
  这是个和稀泥的招数,李言庆刚来,许多事情甚至还不清楚,自然无法作出回答。
  李渊显然也表示认同。
  “苏州使者的态度非常强硬,这一时间也难以作出决断。
  不如这样吧,今天就先到这里,容朕再考虑一下……不过,接待苏州使者的事情,也不能懈怠。
  养真,听说那位使者,还是你的熟人,房乔房玄龄,你可认得?”
  这句话,不免有些多此一举。
  谁不知道,房玄龄父子的发迹,就源自于李言庆的一首《石灰吟》?
  李言庆倒也没有否认,点头道:“陛下说的没错,臣与房乔,的确是颇为熟悉。
  当年杨玄感作乱时,臣曾协助房乔复夺郑州。只是在那之后,房乔随其父房彦谦老大人前往丹阳赴任,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络。他这次突然前来,臣也非常吃惊。”
  越是坦荡荡,就越是消除疑惑。
  反正李言庆和房玄龄父子之间的事情也算不得秘密,若矢口否认,反而令人猜忌。
  李渊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接待苏州使者的事情,就暂由养真负责。”
  让我负责接待房玄龄?
  言庆愕然向李渊看去,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勿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可能是让李言庆来接待。
  首先,接待来访使者,那是鸿胪寺的事情。再不济,也要鸿胪寺少卿出面方可。
  其次,言庆虽然是天下闻名的士人,可对这如何接待,一点都不明白。
  就如同后世的外交人员,出面所代表的,是国体,李唐的颜面。如果有任何差池,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礼仪、住所的安排,饮食等等,这都是有相应的规矩。
  礼,在中国的历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李言庆处理……
  李言庆这心中,也不免有些惶恐。
  莫非,李渊想要借用这样的方法,来打压自己吗?
  ……
  从立政殿出来,言庆仍旧有些发懵。
  李建成邀请他过府饮宴,也被言庆皆以连夜赶路,疲惫不堪而推却了。
  和李世民错身而过的时候,李世民突然笑道:“王兄,此次长安老友重逢,想必心情定然不错吧。”
  “哦,还好,多谢秦王挂念。”
  两人都表现的很客气,一脸的笑容。
  但彼此之间,却存着几分提防,只是谁也不会说出来。
  “李王留步!”
  身后传来安士则的呼唤声。
  李言庆转身看去,却见安士则从立政殿,急匆匆赶来。
  “河南王请留步,陛下有旨,诏河南王球场亭问话……”
  “啊?”
  这前脚刚结束了议政,后脚又叫去球场亭问话?
  李言庆有点糊涂,可还是连忙上前答应。
  时已过了辰时,李言庆赶了一夜的路,又在立政殿议事,早已经是饥肠辘辘。
  不过他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跟着安士则,急匆匆来到了球场亭。
  李渊正在吃东西,见李言庆来了,笑道:“养真,快快坐下,陪朕一起用膳吧。”
  “臣不饿!”
  “呵呵,怕不是不饿,是不敢吧。
  快些坐下吧,从前九郎在的时候,时常和朕一起用膳。九郎走后,朕想找个人清清静静的吃个饭,都变得难了。”
  那边,安士则已经准备好了桌案,李言庆见推辞不过,于是和李渊分席而坐。
  “养真,听说翠云有给你添了个女儿?”
  “回皇上的话,是个丫头……呵呵,六斤四两,翠云为她起名玉环,倒是非常可爱。”
  “是吗?那赶明儿个,翠云来了,让她带你孩儿进宫,让朕也欢喜欢喜。”
  李渊说罢,喝了一口粥。
  “你现在,有一子两女,对吧。”
  “正是。”
  “虎头可好?”
  虎头,是李周的乳名。
  当初李周出生,长的虎头虎脑,所以就得了虎头的昵称。李言庆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所以李渊知道李周的乳名,也很正常。
  “虎头挺好,只是有些吵闹。”
  “小孩子吵闹些好,吵闹了,才说明他身体好。”
  李渊笑呵呵的与言庆拉着家常,不仅仅是言庆的家人,还包括了裴仁基等一干人的情况。
  他东拉一句,西扯一语,听上去似乎有些混乱。
  话与话之间,好像全无半点关联,若换个人,说不定会以为,这李渊得了老年痴呆。
  可言庆却听出了端倪!
  李渊的话语中,包括了许多人。
  裴仁基,杜如晦、姚懿、薛收……甚至连许敬宗祖寿也纷纷问道。
  言庆立刻明白,李渊接下来,一定会和他讨论郑州、怀州、卫州三地的官员调动。
  毕竟,这三州的官员,全都是李言庆的嫡系。
  并且从李渊的话语里面,言庆还听出了,李渊并不愿意和萧隋议和的想法。
  “薛大郎倒是个有趣的家伙!”
  李渊沉吟许久,突然道:“养真,以大郎的才华,居于相州,恐怕有些屈才了。
  朕知道他,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如今中原战事平靖,各地百废待兴。长安同样是政务繁忙,可是朕手中可用之人,却不多……兵部事务众多,大郎又是个知兵的人,朕想要他出任兵部郎中,如何?”
  兵部设有尚书一人,侍郎两人。
  侍郎以下,极为郎中,同样有两个人担当。
  从品秩上,这兵部郎中并不高。不过却是个实权的职务,而且升迁的机会也很大。
  李言庆毫不犹豫道:“大郎出任兵部郎中,最为合适。
  不过,陛下任用臣子,无需与臣商量。大郎是陛下的臣子,非是臣的臣子,只管调用。”
  “养真!”
  “臣在……”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朕也不想隐瞒什么。
  郑州、怀州、卫州、以及相州,这四个地方的官员,朕肯定会有调整。不过朕想告诉你,朕这样做,并非是针对你。对大唐有功的臣子,朕绝不会有任何亏待。”
  李言庆向李渊看去。
  而李渊,也没有躲闪,而是坦诚相视。
  许久之后,李言庆道:“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臣子是陛下的臣子。
  孩儿有一句话,发自肺腑。大郎也好,克明也罢,包括老虎、徐世绩等,皆是我大唐栋梁之才。他们曾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虽非太原元从,却也是尽心竭力。
  陛下要调整他们,臣没有意见……只希望陛下能给予他们更多关注,莫要让将士们流血之后,还要流泪。此事,孩儿绝不会参与半分。陛下只管行事,孩儿绝无怨言。”
  李言庆是李渊的侄子,虽非直系,但自称‘孩儿’,倒也不为过。
  李渊愕然,喃喃自语。
  许久后,他轻声道:“养真,你不负朕,朕亦不负你!”
  李言庆起身,伏身叩拜。
  饭罢,李言庆陪着李渊,在西苑后花园中散步。两人从仁寿四年的第一次相遇开始谈起,一直到李言庆从洛阳归来。十几年的故事,好像怎么也说不完似地。
  忽而谈起过世的窦夫人、李孝基,忽而又说起各自的经历。
  从晌午说到了午后,李渊这才放言庆离去。
  田丰依旧守在承天门外,见言庆出来,连忙恭敬的迎上前去,“奴婢奉命,为李王领路。”
  这长安,很大!
  虽然还达不到后世那种盛世气派,但规模已初具雏形。
  只是,从李渊攻取长安到现在,不过短短三四年间。想要说完全治理,当然不太可能。
  城里面有些乱,胡人、波斯人,真腊人,天竺人,混杂一处。
  想要达到完全治理妥当的效果,没有个十年光景,恐怕是很难做到。
  田丰领着李言庆,来到隆庆坊外。
  只见河南王府门外,车马成群,显得格外热闹。
  原来,是长孙无垢和朵朵,已经抵达长安。
  军士们从车仗上搬运行李,梁老实则站在府门外,耷拉着一只手臂,大声指挥。
  田丰与李言庆告辞,并言明,内府局已将一应物品,都安排妥当。
  如李言庆需要对王府进行修缮,则必须要呈报宗正寺,并由宗正寺呈报,待审批之后,有户部拨款。不过,若李言庆愿意自己出钱修缮王府,则无需这么多的麻烦。
  府中,已经安排了婢女家仆。
  如果言庆不满意,可以将她们遣返后,自行招纳。
  只是内臣必须要呈报内府局报备。不过这也不会太麻烦,因为内府局,就是田丰掌握。
  李言庆送走田丰之后,径自走进王府。
  “主公,这里可真大啊!”
  梁老实陪着言庆,轻声的感叹。
  “老实,从现在起,不要再称呼我为主公,要称呼我为王爷。
  这里不比洛阳,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无限放大,所以这礼数上,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梁老实连忙道:“卑下明白。”
  “两位夫人呢?”
  “夫人累了,在后宅休息……王爷放心,二夫人把那些婢女从后面赶了出来,只安排了自己人进去。后宅外面,沈大人也做了安排,绝对是万无一失,无需担心。”
  李言庆点点,突然止步。
  在位于后宅的一处湖泊边上,有一个小亭子。
  长孙无忌正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看上去非常逍遥。
  “老实,你先下去吧……尽快把车仗安排妥当……今天我有些累了,如果有人登门,一概不见。”
  “喏!”
  梁老实躬身退下,李言庆则走进凉亭。
  “无忌,你倒是逍遥啊。”
  长孙无忌也不起身,笑着说:“快来快来,刚让人买来的崇义坊烤全羊,味道真是不错。”
  “你这家伙,嘴巴可真是刁钻……才来多久,就知道崇义坊的烤全羊了?”
  “哈,这崇义坊的烤羊,是一等一的有名。
  当初我爹在世的时候,经常带我过去品尝……后来去了洛阳,虽然也有烤羊,却没有这崇义坊的滋味端正。来来来,你也别站着,今天进宫,恐怕肚子饿坏了吧。”
  “饿倒是不算饿,只是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情,正好想和你商量一下。”
  李言庆坐下,用小刀切下一块羊肉,放进口中。一边吃,他一边把事情说了一遍。
  而后道:“我听得出,陛下似乎不准备议和,而且已经下定决心,统一江南。
  其态度,极为坚决。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要我去接待老房呢?”
  长孙无忌静静听完了言庆的讲述,忍不住笑了。
  “养真,你说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当然是陛下的天下喽!”
  “那苏州,算不算是李唐江山?”
  “虽然尚未夺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焉能不算。”
  长孙无忌又问:“既然如此,老房代表何人?”
  “老房嘛……国书上说,是江南隋杨,当然是代表隋杨喽?”
  “那我问你,隋杨安在?”
  言庆不由得,愕然!


第五章 王府门外的偶遇
  “秦王无需担心,陛下怕已是下定了决心。”
  承乾殿中,王通笑呵呵的宽慰李世民道:“陛下不让鸿胪寺出面,而紧急诏令河南王接待,其实已经表明了陛下的想法。与江南二萧一战,势在必行,绝无更改可能。哪怕萧隋派来使者,陛下也不会承认其地位……在陛下眼中,隋室早就已经覆灭,萧太后所把持的隋室,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故而陛下不称其隋国使者,而称之为苏州使者,其用意不难理解……苏州,不过是我大唐治下一地。”
  李世民豁然开朗,脸上随之露出笑容。
  “王先生这般解释,孤总算明白了父皇的心意。”
  “本来,陛下大可不必理睬苏州方面的要求……但是,以白牛思之,陛下诏河南王出面,恐怕是想要拖延时间。也许陛下还有未曾解决的事情,不得不谨慎而行。
  所以,殿下只管准备,臣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必会做出行动。到那时候,自然一切都明朗了。”
  “如此,我立刻派人,命孝恭做好准备。”
  李世民说罢,长出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父皇现在,究竟在犹豫什么?”
  “无非突厥耳!”
  李靖沉声道:“以臣猜测,陛下现在所犹豫的,无非是突厥人的威胁罢了。”
  “哦?”
  “突厥,始终是我中原心腹大患。
  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恐怕是想考虑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对付突厥人。
  而就目前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想必就是河南王千岁。
  呵呵,只是陛下又在担心,河南王的地位,如今已是无比显赫,贵为从一品郡王之爵,若再立下战功,那就只能是一字王爵可以担当。问题在于,河南王年纪才多大?这么年轻就担当了一字王,日后若再有功勋,该如何封赏?不封赏,则难以服众;封赏……呵呵,陛下很看重河南王啊,否则也不会如此的犹豫。”
  李世民笑而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所以,河南王的态度,将会是左右江南之战的关键。”
  李靖说的斩钉截铁,而王通亦是表示赞同。
  李世民沉吟片刻,突然对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玄霸道:“三郎,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与你。”
  “二哥,但说无妨。”
  “你也知道,因敬德一事,我与养真的关系有些尴尬。大哥对我同样是猜忌颇深,以至于我出面恐怕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和养真关系不错,所以我想拜托你去隆庆坊一趟,看看能否打探出养真的意图。再者说了,他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的,你作为地主,也应尽地主之仪,请他走一走,你可愿意前往?”
  李世民和李言庆的矛盾,如今在长安传的是风言风语。
  特别是尉迟敬德被李言庆杀害之后,尉迟恭的三个儿子,尉迟宝林、尉迟宝庆和尉迟宝怀对言庆是恨之入骨。曾在私下里几次三番叫嚣,要找李言庆报仇。
  为此,三人更是频频拜访秦王府,请求李世民主持公道。
  但李世民回京之后,处境并不算太好。
  太子对他极为猜忌,曾多次在朝堂上表明态度,希望能削去李世民的兵权。
  当然了,李建成的借口很充分,丝毫透不出针对的意思。
  李建成认为,李世民自武德元年之后,历经浅水原、柏壁之战和洛阳之战,已经非常劳累。
  出于对兄弟的关爱,希望李世民能多多休息,莫要在为兵事操劳。
  李唐名将有很多,也不必逢战就让李世民出征……别的不说,李玄霸就是一员大将。
  自李唐起兵以来,玄霸也参与了无数大战。
  特别是对梁师都之战,李玄霸不但夺回了朔州,甚至在与突厥的几次冲突里,也未落下风。此外还有李言庆,更是有赫赫威名,何必总要劳顿李世民出战呢?
  李渊虽然没有标明态度,可看得出来,他有些动摇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需要拉拢更多的臂助。
  也许,他和言庆无法似当年一样,但也没有必要闹得太僵。只是他府中大将,多与李言庆有隙。如果在这个时候出面拉拢李言庆的话,势必令天策府四分五裂。
  这样的结果,绝非他愿意看到。
  不过,李玄霸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当年言庆对李玄霸有救命之恩,而且双方还是亲戚。李玄霸出面,天策府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者说了,李玄霸虽然亲李世民更多一些,甚至是天策府核心成员。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李玄霸又是一支独立的实力。他不听命于李世民,手中有自己的力量。玄霸本身又悍勇无比,一对大锤,堪称是无人能敌。
  所以,在李世民看来,玄霸是目前最适合与李言庆出面接触的人。
  李玄霸微微一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呵呵,就算二哥不说,我也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拜访李王兄。”
  王通和李靖相视一眼,轻轻点头。
  看天色已经不早,李玄霸起身告辞。
  他有个早睡的习惯,更不喜欢熬夜。李渊这些儿子中,李玄霸绝对算一个异类。
  不好玩,也没有什么坏毛病。
  可能是因为早年间多病的缘故,李玄霸的性子,很沉静。
  他喜欢看书,喜欢练武……甚至李渊把万春殿赏赐给他以后,他也很少在宫城居住。
  更多时候,李玄霸是住在军营。
  回长安以后,他受命掌控北衙禁军,也没有改变这个习惯。
  对此,李渊也很头疼。
  这么一个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别说李渊,就连李世民,有时候也琢磨不出来。
  “赵王的性子,太冷了!”
  李玄霸离开之后,李靖突然说道。
  李世民一怔,叹了口气说:“三郎从小多病,和母后最亲。
  可是自母后故去,三郎就变成了这样子……”
  “若有时间,殿下还是多照拂他些吧。”
  李靖把‘照拂’两字,咬得很重。李世民愕然,看着李靖,片刻后又看了看王通。
  王通低着头,似乎睡着了一样。
  李世民这心里不由得一动,而后道:“孤记下了!”
  ……
  夜深了!
  李靖和王通早已离开。
  李世民仍坐在书房中,翻看着手中的那本三国演义,可是心思,却早不知道飞向何处。
  一个宫装丽人,走进书房。
  李世民好像没有觉察到似地,仍在呆呆发愣。
  眼前光线突然一亮,他这才回过味儿来。抬头看去,只见那宫装丽人正点亮烛火。
  “秀秀,你还没睡?”
  这宫装丽人,正是李世民的妻子,温王妃。
  温王妃说:“妾身刚才路过这里,见还亮着灯,故而前来探望。”
  “哦,我刚才看书,有些入迷了……呵呵,养真这本三国演义,可是越看越有滋味。”
  温王妃也不说话,笑眯眯的看着李世民。
  她出身大儒之家,性子颇为柔顺,与李世民,更是相知多年。
  早在李渊出任楼烦太守的时候,温王妃就和李世民相识。那年李世民不过八岁,而温王妃则长他两岁。
  李世民说:“你看我干嘛?”
  “秦王,你把书拿倒了……”
  “啊!”
  李世民一愣,低头看去,才发现他真的是把书拿反了。
  不由得苦笑一声,轻声道:“让秀秀笑话了……呵呵,刚才想时期,显得入神了。”
  “与河南王有关吗?”
  “哦……是的。”
  旋即,李世民又连连摇头:“倒也说不上。其实我与养真,并无太大的矛盾。
  到今日这局面,说穿了也是阴差阳错。
  当初我收下尉迟,曾料到养真会不高兴。但我却未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这一来二去,变成了今日的摸样。我在想,当年我和他在巩县相识的事情……那时候养真刚从高句丽返回,被责令幽居家中,闭门思过。在我印象里,养真的性子,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硬。可一眨眼几年过去了,他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那时候,你可曾想过会和养真反目?”
  “这个……”
  “他在变,你也在变啊!”温王妃在李世民身边坐下,轻声道:“如果是在几年前的你,会放过尉迟吗?”
  李世民,沉默了!
  少年时的他,何尝不是一个恩怨分明的性情?
  温王妃说:“殿下,你与河南王,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勿论身份、地位都大不相同。妾身记得,你那时候与太子也很亲密,甚至有些仰慕……可现在呢?
  有些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莫再去想。与其在这里苦思冥想过去,倒不如去想一想,以后的事情。”
  李世民点点头,忍不住伸手,将温王妃紧紧搂在怀中。
  “对了,今天李靖言语中,暗地里提醒我,要多留意三郎。”
  “哦?”
  “药师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三郎的心思有些阴沉。其实我倒大概知道些端倪。
  母后走后,他对父皇纳妾之事,一直心存不满……可父皇这习惯……我就在想,如何能让三郎开怀些。父皇对他好像也有些不太高兴,这样下去终非常事啊。”
  温王妃沉默了!
  她可以评论李言庆,可以批评李世民。
  但若是牵扯到李渊,可就不是她能够随便开口了。
  毕竟,李渊不禁是皇帝,还是她的公公。自幼饱读诗书,凡事都求礼的一个女人,最清楚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评论。
  温王妃想了想,“要不然,给三郎求一门亲事?”
  “哦?”
  “三郎也快要成丁年纪了,也是时候成亲了!
  妾身倒是认识一些女子,要不然和父皇商量一下,给三郎介绍一个?有了家室,终归是不一样的。至少不用天天呆在军营里,这性子,说不定也能热起来呢。”
  李世民想了想,“若如此,你选几个好人家的女子,我向父皇说一说?”
  “如此,甚好!”
  夫妻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温王妃告辞离去。
  她倒也没有催促李世民早点休息,可越是如此,李世民反而越是迷恋温王妃。
  在书房里又坐了一会儿,李世民起身离开。
  穿过曲折的回廊,李世民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璀璨星空,自言自语道:“三郎,你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
  第二天一早,李玄霸就来到隆庆坊。
  他刚下马,就见从王府中走出一人。那人和李玄霸打了个照面,先一怔,旋即笑了。
  “三哥,你也来找李王兄吗?”
  “三胡,你怎么来了?”
  从王府中走出的那人,正是李渊的嫡少子,也就是窦夫人最小的儿子,李元吉。
  窦夫人亲生五个儿子,李元吉行四。
  本来,元吉以下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在李渊起兵的时候,被阴世师抓住,并将其杀害。
  如今,李元吉就住在武德殿,位于东宫旁边。
  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李元吉和李建成走的很近。
  他笑呵呵的上前给李玄霸见礼,而玄霸伸手,把他拦住。
  元吉这三个哥哥中,最亲李建成,因为李建成是太子;最讨厌李世民,因为李世民太能干,而且太庄重。以至于他不管怎样做,都会被拿出来和李世民相比。一开始还好,可这时间长了,就会生出厌恶之心。不过,对李玄霸,元吉只有畏惧。
  这个三哥太悍了!
  甚至悍勇的,让他感觉恐惧。
  李玄霸比元吉大一岁,个头没有元吉高,也没有李元吉秀气。可若论较武力,玄霸在李家诸子当中,绝对是第一。小时候,李元吉可是没少被李玄霸胖揍。
  所以,哪怕李玄霸是亲李世民,元吉对玄霸,也是毕恭毕敬。
  “哦,太子哥哥让我前来,请李王兄喝酒。”
  玄霸一蹙眉,“那李王兄呢?”
  “听府中人说,李王兄一早就去驿馆了……”
  那就是说,李元吉并没有见到李言庆。
  “三哥,我要回去回禀大哥,有空的话,请你一起喝酒啊。”
  李玄霸笑了笑,算作点头答应。
  其实,李元吉也就是客气一下。李玄霸和他玩不到一起,元吉自己心里清楚。
  他喜欢锦衣华服,驱狗放鹰。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李元吉喜欢做一个纨绔子弟。
  李玄霸也喜欢打猎,可更多时候,他是把打猎当成一场军事眼帘。所以在本质上,两个人区别很大。不过要说喝酒,李玄霸倒还有些兴致。李元吉离开之后,玄霸站在王府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身上马。
  “殿下,您不进去了?”
  为他牵马的,是一个雄壮魁梧的大汉。
  此人名叫梁师泰,从辈分上来说,是李玄霸的师弟。同样练得一手好锤,有万夫不当之勇。
  不过,李玄霸的身份,让梁师泰不敢以师兄自居。
  哪怕玄霸不是赵王,单一个李阀子弟的身份,就远非梁师泰可比。
  梁师泰祖居太原梁家庄,是当地一个土豪子弟。李渊太原起兵之后,梁师泰就追随李玄霸,如今在赵王府出任率更令,执掌李玄霸的亲兵。
  李玄霸说:“你没听三胡说,河南王不在府中?
  他不在府中,我还进去干嘛……走,咱们去鸿胪寺驿馆,他应该是在那边谈事情。”
  梁师泰答应一声,也翻身上马。
  可就在这时,从王府里走出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梁老实,看架势是要准备出去办事。
  梁师泰看到梁老实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喊道:“梁老实!”
  梁老实正要上车,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梁老实却吓了一跳。
  “大,大少爷?”
  “梁老实,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梁师泰咬牙切齿,催马就要过去。
  李玄霸愣了一下,连忙唤住了梁师泰,“老梁,你干什么呢?”
  他不清楚这梁老实是什么人,但也知道,这梁老实是河南王府的人。河南王李言庆,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敢在洛阳当着李世民的面射杀尉迟恭,刚在丰都市挑起两军大斗殴……万一梁师泰伤了那梁老实,说不得李言庆就会翻脸不认人。
  梁师泰道:“殿下,这小子本是我家的家生子。
  早年间偷学武艺,被我发现后,居然把我打伤……那时候我刚开始学锤,武艺还不精,这家伙打伤我之后,就不知道逃到了何处。我找了他很多年,总算是找到了!”
  说着话,梁师泰怒喝一声:“梁老实,还不给我滚过来!”
  梁老实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动。
  他的确曾是梁家的家生子,可他现在,更是河南王府的家令,正经的朝廷官员。
  “梁师泰,当年的事情,我确有不对之处。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流亡天下,出生入死,也算是扯平了……你别对我吆五喝六,我不怕你。”
  “你……”
  李玄霸摆手制止了梁师泰,催马上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梁老实一番之后,笑道:“你叫梁老实?某家乃赵王李玄霸。”
  梁老实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见礼。
  “卑下梁老实,忝为河南王府家令,参见赵王千岁。”
  “哦,原来是李王兄的家令……呵呵,老梁,老实说的也没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必再计较呢?长安城这么大,可是从梁家庄出来的,却只有你们两个。
  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你们两兄弟,多亲近亲近,都是一家人嘛……
  对了,老实你可知道,李王兄在不在府中?”
  梁老实连忙回答:“启禀千岁,王爷一大早就去鸿胪寺驿馆,说是去拜访一个老朋友,如今不在府中。”
  “这样啊……那本王就不打搅了。”
  李玄霸说着话,叫上梁师泰就走。
  “老梁!”
  “喏!”
  “有空了,多走动走动,和这个梁老实喝喝酒,亲近亲近。他忝为李王兄家令,想来是得了李王兄的看重。当年的事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且就此揭过去吧。”
  梁师泰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既然殿下这么说,那我就饶了这狗东西……不过,王爷又何必要和李王爷走的那么近呢?听说李王爷和秦王不太对付,和太子倒是更亲近。您这样,秦王那边……”
  李玄霸一笑,淡然道:“老梁,你不懂,不懂的!”


第六章 长安好
  曲江,位于长安东南。
  早在秦时,此处就开辟了皇家禁苑,宜春苑,并建有著名的离宫,宜春下苑。
  开皇二年初,大兴城倚曲江而建。
  隋文帝猜忌多疑,且迷信风水。大兴城东南高而西北地,从风水的角度来说,龙气倾向东南。后宫由于是设立在北侧中部,故而无法在地势上压过东方风水。
  于是就有当时最为著名的神棍,也就是南袁北卢之中的章仇太翼设法,采取厌胜的手段进行破除。例如,把曲江挖成深池,并隔于城外,圈占成为皇家禁苑。如此一来,就能保住隋朝的龙气不受威胁。开皇三年,隋文帝入主新都以后,认为这‘曲’字不吉,于是下令宰相高颖更改。因曲江池中莲花盛开,而莲花又雅称芙蓉。高颖在思忖良久之后,把曲江池改名为芙蓉园,与大兴城紧密相连。
  池水下游,流入城中,是长安东南各坊水源之一。
  到隋炀帝时期,杨广又让黄兖在曲江池中雕饰各种饰物,君臣在引曲池之畔,享受曲江流饮的乐趣,更将南北朝时文人士子曲水流觞的故事引入了宫苑之中。
  不过,自武德二年始,李渊逐渐把芙蓉园开放,更下令扩大芙蓉园的规模。
  如此一来,曲江流饮就不再是皇家独有的乐趣。皇族、僧侣、平民,胡人都聚集此处,成为长安一道极为独特的风景线。
  武德三年时,关中和中原,渐趋平静。
  曲江池自然就成为长安人颇为喜爱的一处游乐场所。或登高而乐,或曲水流觞,或泛舟水上,或沿两岸漫步……阳光明媚,碧空万里无云,曲江池畔,热闹非凡。
  李言庆身着一袭月白色博领大衫,和房玄龄坐在一叶扁舟之上。
  沈光操舟,一袭黑衣。
  郑宏毅在一旁添酒,聆听李言庆和房玄龄之间的谈话。
  作为太子宫中的人,郑宏毅还兼有鸿胪寺丞的职务,秩比从六品。说起来,这也要感激当年他在谒者台的种种经历。若非在隋朝谒者台历练过,他也不可能成就今日的职务。当然,李建成向李言庆卖好的成分也包括其中,否则郑宏毅也很难坐稳。
  虽然李渊不承认隋杨的地位,可房玄龄作为一方诸侯的使者,并且是敌对势力的使者,李言庆和房玄龄的会面,自然需要小心谨慎。身边得要有个鸿胪寺的官员相陪。名义上是陪同,实际上也有监视之意。只是大家都清楚李言庆的身份,倒也不需要太过关注。但程序上的事情,还是要走一下,省的有人跳出来挑错。
  郑宏毅身为从六品的寺丞,又是东宫属员,倒也还算适合。
  只是在言庆身边,也就没了郑宏毅说话的权力。当个酒司令,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言庆撩衣赤足,颇有几分魏晋名士之气。
  而房玄龄也很悠闲,靠着船帮上的桅杆,拼着新酿的宜春酒,全无使者的风范。
  “一晃,快十五年了!”
  李言庆笑道:“什么快十五年了?”
  “当然是我离开长安,快十五年了……呵呵,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和老杜去找你?那是我自中进士以来,首次离开长安。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房玄龄十八岁中进士,而且是隋朝开国以来,第一次科举所提名的进士。
  此后,他出任羽骑尉,虽然只是一个武散官的职务,却一直留在长安,等待机会。
  骨子里,房玄龄的长安情结还蛮重。
  江南的烟雨虽好,终究比不得这长安的盛世气象!
  李言庆破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如何能不记得?”
  当年,徐世绩侍立,房玄龄铺纸,杜如晦研墨,也是他这一世,除了在窦家学舍之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言庆目光凄迷,突然低声吟唱:“长安好,风景旧曾谙?”
  郑宏毅和房玄龄一怔,抬头向李言庆看去,做出聆听之色。要知道,自大业末年战乱开始,李言庆就再未有过诗词出现。房玄龄是行家,郑宏毅虽然比不得房玄龄,却毕竟师出名门,是颜师古的学生。所以这文人士子的素养,还是有的。
  只听言庆开头一句,两人就知道,李言庆会有新作问世。
  可言庆吟唱完这头一句后,立刻觉察到不对劲儿。他这一句,也仅是有感而发,全无盗诗的念头。但第一句已然出口,房玄龄和郑宏毅,都满怀期盼的看着他,让他有些骑虎难下。
  闭上眼睛,他也有些无可奈何。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又何必卖弄呢?
  深吸一口气,言庆轻声吟唱:“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长安?”
  白居易的《江南好》。
  不过李言庆把江南,变成了长安。
  从诗词的平仄而言,有些不太工整……如果是普通人吟唱,说不得会被人骂死。
  但从言庆口中出来,却似乎别有一番味道。
  人们会说:这是鹅公子革新开创的诗体!有时候,名气的好处就在于此。恰好这聆听着,又是一个对长安满腔怀念的房玄龄。与其说是吟诗,倒不如说是唱出房玄龄的心声。曲江也是江,水面漂浮莲花,翠绿莲叶,映衬江水幽绿如蓝,也非常应景。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长安?”
  房玄龄突然抚掌大笑,引项高歌。
  歌声,在曲江上空回荡,引得无数人翘首观看。
  “咦,那船上白衣者,不就是河南王千岁吗?”
  “你认得河南王?”
  “以前在洛阳时,曾见过几次。”
  “莫非是河南王在为长安赋诗……一定是这样的,非河南王,谁又能吟出这等好诗?”
  每一个地方的百姓,都有着极其浓厚的乡土情结。
  谁都知道,李言庆是洛阳人、荥阳人的骄傲。他在洛阳、荥阳做过很多事情,被人们所接受,所尊重。可是在洛阳,人们听说过言庆的名字,却无太多感想。
  毕竟,对于长安人而言,李言庆是一个外人。
  但现在,一个外人,一个名满天下的外人,在长安城如此赞美长安,令得无数长安人,感到骄傲和自豪。
  你们看,河南王也认为,长安好啊!
  一艘画舫和小舟错身而过。画舫很大,船头上插着一面黄锦缎子的旗帜,上书‘襄阳’二子。
  从画舫里走出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在三十多,快四十岁的模样。
  生的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而在他身边的女子,也有三旬上下,倒算不得倾国倾城,可细看,还蛮有滋味。
  “舟上,莫非河南王李王千岁?”
  李言庆闻听一怔,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去。
  “王爷,这是襄阳公主画舫,说话的那人,乃当朝驸马,窦诞!”
  那毫无疑问,窦诞身边的女子,想来就是襄阳公主喽?这襄阳公主,是李渊的次女,但论及地位,却不算太高,全因她的母亲,是窦皇后的通房丫鬟。襄阳公主名叫李婉,性情很温和,也颇为贤惠,但在史书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
  流传最多的,莫过于她嫁给窦诞的过程。
  窦诞本有妻室,后因娶襄阳公主,而不得不休妻。
  好在,襄阳公主和窦诞也算举案齐眉,琴瑟相和。两人素来共同进退,也是皇室的一段佳话。
  这窦诞,官拜殿中监,安丰郡公,是窦抗的长子。
  李言庆不认得窦诞,可郑宏毅却认得。
  言庆连忙起身,隔船一拱手,“窦郡公,一向可好?”
  窦诞笑道:“果然是李王千岁!呵呵,我刚才还觉得奇怪,如此佳作,又是出自哪位之手,原来是千岁所做,果然不凡。”
  “窦郡公过奖了!”
  言庆说完,又向窦诞身边的女子看去,微一欠身,“小王见过公主。”
  襄阳公主倒是个害羞的性子,连忙摆手,退后一步道:“千岁万不可如此……千岁乃我大唐元勋功臣,襄阳怎敢当千岁之礼呢?应该是襄阳向千岁见礼才是。”
  这个女子,倒真是有趣。
  李渊如今共有十九个女儿,最小的去岁末才出生。
  不过这十九个女儿里,言庆只见过李云秀,听说过李永嘉,其他人一概不认识。
  在言庆的印象中,唐朝的公主们,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
  李云秀,平阳公主,舞刀弄枪,好问政事,颇有男子之风。此后还有什么高阳啊,什么太平啊,要么红杏出墙,要么野心勃勃。这襄阳公主,倒是个特别的存在。
  “李王爷,再作一首诗吧!”
  岸上人,突然大声呼喊。
  一个人喊出来,很快就得到了无数人的响应。
  长安人皆知,李言庆文采出众,诗书双绝,只可惜无缘看见。
  现在,鹅公子莅临长安,又岂能是简简单单的一首诗就能放过?
  窦诞也笑道:“李王,既然大家如此期盼,何不再赋诗一首呢?久闻李王诗书双绝,下官却从未见过。不如这样,李王登舟一叙,畅游曲江,也是一段佳话。”
  “是啊,妾身也常听人说,李王的诗,确是高明呢。”
  李言庆看了一眼房玄龄,却见房玄龄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这家伙无事癫狂,惹来这许多麻烦。现在倒好,居然不闻不问,置身于事外,着实可恨。
  沉吟片刻,言庆拱手向曲江两岸一揖。
  “非是小王拿捏,只是今日陪同苏州使者游玩,实在无法脱身。
  不过,公主既然要小王赋诗,小王就在此献丑一番……这样吧,今日曲江与公主,与驸马,与诸君相逢,也是有缘。而我这好友,亦是久未至长安,小王就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窦诞浓眉一挑,来了兴趣。
  这可是应景诗……
  窦诞能肯定,言庆这是临时起意,而非刻意准备。
  不过,这要应景,还要点题,同时又是即兴……却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与襄阳公主相视一眼,夫妻两人齐齐点头。
  而岸边众人,也是好奇万分,颇为期待的看着那立于小舟之上,卓尔不群的李言庆。
  房玄龄这一次,睁开了眼睛。
  “取酒来!”
  所谓装逼就要装到底!
  既然逼到这份上了,那索性就耍一回酷。
  言庆一口饮尽宜春酒,抄起一根银箸,在青铜爵上轻轻敲击一下,发出‘叮’,极其悦耳的声音。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正是仲夏,花开万朵。
  本来晴朗的河面,突然掠过一阵小风……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房玄龄深深吸了一口气,饮下一口浊酒,闭上双眸,似在品味这其中的滋味。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说着话,李言庆举杯相邀,大笑道:“且请诸公满饮此杯!”
  “请王爷满饮!”
  这诗中的意境,随着李言庆阴阳顿挫的吟唱,渐渐起了高潮。
  虽然还为谈及曲江,可是人们却已经感受到了,那诗中的意境……
  “李王的文采,的确不一般啊!”
  襄阳公主忍不住轻声道:“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名不虚传。”
  窦诞也轻轻点头,“如此文采,只怕这长安城中,少有人能够超过这位河南王。”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传话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随着李言庆歌声在苍穹回荡,沈光操舟,缓缓而去。
  画舫上,窦诞和襄阳公主目瞪口呆,但见那一叶扁舟消失这绿柳花丛,耳边仍回荡着,言庆的歌声。
  “此君,乃真名士!”
  窦诞,忍不住一声感叹。
  言庆的诗词中,虽然没提起半句‘曲江’,却把曲江之美,演绎的淋漓尽致。
  而岸上的那些长安人,更久久不愿离去,似在回味,那诗词中奇妙的滋味。
  ……
  “人生七十古来稀,暂时相赏莫相违……”
  房玄龄忍不住赞叹道:“言庆一语,道尽我心中事啊。”
  李言庆翻身上马,笑道:“房兄,既然如此怀念长安,何不回来?”
  “回来,如何回来?”
  房玄龄跳下小舟,自有随从牵马过来。
  “自古以来,北伐南者多矣,而未闻南伐北可成。”
  房玄龄笑道:“成与不成,尽人事耳。”
  两人看似很随便的一言一语,彼此都已经清楚了其中的含义。
  房玄龄何尝不知道,李渊不会低头?这一点,从李渊对待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端倪。
  不过,他不怕!
  因为他还有后招……
  “言庆,如今为人臣子,滋味如何?”
  他很清楚,李言庆在朝堂中的尴尬地位。
  李渊想用而不敢用,言庆看似官爵甚高,但手中的权柄,却比之当年,减少许多。
  李言庆微微一笑,“房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啊?”
  “世上总有些事情,非你我俗人可以看穿啊。”
  言庆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却让房玄龄,感到有些忐忑。
  今日出游,他本想试探李唐的态度,同时能撩拨一下言庆和李唐的关系。倒也不是他对言庆心怀恶念,只不过各为其主而已。但言庆的表现,却让他不免踌躇。
  “房兄,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
  长安美景甚多,你比我熟悉。不如我们明天去灞桥一游,赏那灞桥垂柳之美,如何?”
  房玄龄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如此,咱们不见不散!”
  李言庆送房玄龄返回鸿胪寺驿馆,而后又和郑宏毅告辞。
  “王爷!”
  “恩?”
  “太子明日在崇文馆设宴,让我问你可有时间?”
  李言庆心知,自己如今是众目所视。他本不想和李建成走的太过接近,但是他抵达长安之后,李建成已经几次相邀。若再不答应,定然会令李建成心生不满。
  不过,若自己去东宫赴宴,想必会令二郎压力颇大吧……
  能让李世民感觉不舒服,李言庆还是非常乐意。
  于是沉吟片刻,他点头道:“太子相邀,我怎敢不去?这样吧,你回去告诉太子,请他约定时间。”
  郑宏毅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两人在朱雀门分手,言庆突然唤住了郑宏毅。
  “宏毅!”
  “恩?”
  李言庆牵着马,走到郑宏毅的身旁,低声道:“有一句话,出我口,入你耳,仅此而已。
  在太子府,莫要太出风头。
  你是郑家长房,无需依附于任何人。”
  说完,言庆上马,扬长而去。
  郑宏毅站在朱雀门外,呆立许久。
  养真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与郑宏毅分开之后,李言庆和沈光准备返回王府。
  在途经长安东市的时候,言庆突然想起临出门的时候,朵朵曾叮嘱他买些东西。
  在出门时,他已经吩咐过梁老实了。
  不过出于对长安东西两市的好奇,他倒是不介意,在里面逛一逛。
  人言,不入东西市,不知长安美。
  东西两市,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长安的一景。
  李言庆和沈光在东市外下马,把马匹丢在马厩里。
  他今天出门,并没有跨乘象龙,而是骑着一匹普通的马匹。
  “这长安人的商业头脑,着实灵光。”
  李言庆和沈光迈步走进东市,一边走一边笑道:“你看,在洛阳三市,就没有这样的马厩。
  呵呵,东富西贵,进出这里的人,都有些身家。
  坊市中不许进出马匹,这长安人就在坊市外面建起简陋的马厩,收取看护马匹的费用……所以说啊,处处留心皆学问,在寻找商机这方面,洛阳人比不得长安人。”
  沈光点头道:“的确,洛阳三市往来的客商,未必少于长安。
  可是却没有人看出这里面的门道……不过,若非公子谈起,我也没有留意这一点。”
  “我刚才打听了一下,一匹马一个时辰,十钱而已。
  可你看他那马厩里,有上百匹马,一个时辰下来,就是一贯收入。一天下来,就有几十贯,乃至于上百贯……呵呵,可你算算,那马厩搭建起来,又价值几何?”
  百余贯收入,抵得上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总和。
  沈光连连点头,也是非常钦佩。
  东市外面,有七八家马厩,一年下来这收入,的确是非常惊人。
  两人边说话边走,突然间,李言庆停下了脚步。
  “那边好像挺热闹啊!”
  东市里,有一座小人工湖,此时湖畔,聚集了不少人。
  言庆和沈光溜溜达达的走过去,却见人挤人,人挨人,也看不见里面的状况。
  沈光轻声道:“公子,且让沈光为您开路。”
  说着话,他迈步上前,往人群里挤。只是他每走出一步,身体就会有一个极为细小的摆动。随着身体的摆动,出现一股极为轻弱的撞击力。这股力量不大,却足以把人撞开,而又不至于让被撞的人发火。李言庆紧跟在沈光身后,暗自感叹,沈光这一身武艺,越发的炉火纯青了……单只这一首,就能看出他的造诣。
  湖畔一排杨柳,两个人正在斗剑!
  这东西两市,有许多胡商,一言不和拔刀相向的事情,也是稀松平常。
  李言庆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斗剑的两人的确是棋逢对手,只见剑光霍霍,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看上去非常热闹。可是在李言庆和沈光眼中,这两人的身手,实在是不值一提。
  “公子,如何?”
  李言庆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膀,表示兴趣不大。
  就在这时,只听那斗剑的青年突然大喝一声,买了个破绽之后,一脚把对手踹翻在地。
  “小子,还敢嚣张吗?”
  明晃晃的利剑,抵在那青年的咽喉处。
  战败的青年脸通红,“我认输!”
  “认输就乖乖的把钱拿出来……也不打听打听,这绿柳苑是什么人的?今天你运气好,若是八爷在,至少要你小子半条命。”
  “啊,这是八爷的场子吗?”
  战败的青年,顿时露出惊慌之色,“小人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怎敢冒犯八爷虎威。”
  李言庆一怔,不禁疑惑的看了那两青年一眼。
  “沈光,这八爷又是哪个?”


第七章 举贤不避亲
  麒麟台已经开始行动了!
  早在李言庆抵达长安之前,就通过麒麟台的渠道,对长安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不过,当时麒麟台的主要目标,大都集中于上层人物。
  比如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这些皇子们,还有那些宗室,以及朝中大臣,关中世胄。但对于长安市井里的资料,却了解的不多。这也是柴孝和与王頍之间的差距所在。
  王頍和柴孝和虽然都是经历忐忑,但相比之下,柴孝和一直在杨玄感和李密的扶持下,对于市井并不看重。他也许会通过自己的渠道,散播各种谣言,但却不重视这些市井中的人物。相反,王頍颠簸流离,做过高官,当过罪臣,被通缉过,流放过,俘虏过,乃至于后来随李孝基从商,深知这市井之中,藏龙卧虎。
  这是一个思想意识上的差距,虽然柴孝和尽力想要改正,却非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
  试想,王頍用四年时间,才铺设了荥阳洛阳两地。
  柴孝和接手麒麟台后,正逢一个变更的时代。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是一方诸侯,明天就可以变成阶下之囚。柴孝和把更多的精力,投注于在这方面,对市井中的情况,自然有所懈怠。再加上时间太短,他想要在错综复杂的长安城中布下一张巨大的情报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做到。至少现在,麒麟台还不够完备。
  “想来是长安的团头吧。”
  沈光也没听说过八爷的自号,低声回答:“要不然,我立刻命人查探此人底细?”
  团头,是隋唐时期,对那些流氓地痞头子的称呼。
  其实也是在官府默许下,由当地的地痞们,推出来的代表,负责掌管那些流氓地痞。
  和后世的黑社会头目很相似。
  哪个地区出了问题,只要找当地的团头,就能够了解一个大概。
  李言庆倒是颇为好奇,一个有组织的黑社会团体吗?也许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帮助。
  “让朱梅去接触一下,看看这长安城里,究竟有多少团头?
  如果有可能,让他设法混进去。不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在合适的时间,接掌长安。”
  “我回去立刻安排。”
  朱梅,是江淮悍匪朱粲的侄子。
  朱粲膝下没有子嗣,只有这一个侄子,视如己出。
  归降李言庆后,朱粲就让朱梅在李言庆手下效力。因其剑术出众,被沈光看重。
  朱梅在老家,就是个喜欢争强斗狠的人,遇事颇为冷静。
  年二十七,带着一股匪气。
  李言庆认为,这江湖人的事情,还是要交给江湖人来处理。他身边的好手不少,但有匪气,适合与江湖人接触的,却只有朱梅一个。至于文玉东和龙起,虽然也是江湖人,却是白衣弥勒的护法。这种人,还是让柴孝和来对付,自己最好不要和他们接触。有的时候,保持一点神秘感,对文玉东这样的人,更有震慑力。
  至于‘八爷’?
  言庆倒没有放在心上。
  自古官不与民斗,若这个八爷只是一个团头的话,分分钟可以让他在人间蒸发。
  ……
  回到王府的时候,天还没有黑。
  李周正在长孙无忌的督促下看书,朵朵则带着薛礼和宋令文,在校场中练武。
  衣食无忧,薛礼和宋令文,长的很健康。
  两人在校场中马走盘旋,戟槊并举,打得是难解难分。
  言庆和朵朵打了个招呼后,径自前往书房。
  刚一坐下,就见梁老实在门外探头探脑,好像是有事情找他。
  “老实,进来说话。”
  李言庆换了一件衣服,闲散的在书案后坐下。
  梁老实走进来,站在书案前,扭扭捏捏,好像很犹豫。
  “老实,是不是有事?”
  “王爷,今天……我碰到了一个熟人。”
  “哦?”
  “就是当年我在梁家庄的少爷……我和您说过的,当初我在梁家庄偷艺,被少爷发现后,我把他打伤逃离梁家庄。今天我看到少爷了……他在赵王府中效力。”
  李言庆一怔,“赵王,李玄霸?”
  “恩!”
  梁老实用力点头,轻声道:“赵王今天来拜访您,可您不在家。
  梁少爷现在是赵王府中的率更令……下午时,他派人过来,请我在八重天饮酒。”
  “你家少爷叫什么?”
  “梁师泰!”
  “那你想不想去?”
  “想……”梁老实果然很老实,期期艾艾道:“老实离家多年,没想到能在长安遇到少爷……以前倒还不觉得什么。可见到少爷之后,老实突然很想念老家。”
  “那就去吧!”
  李言庆笑了笑,摆手示意梁老实坐下。
  他端起茶盏,却发现茶盏里空空如也。正准备放下,梁老实已快步上前,拎着旁边的水壶,为李言庆倒满茶水。天气挺热,一杯凉茶入腹,顿时感觉舒爽。
  “老实,去了以后,少说多听,不要轻易表明态度。
  我估计,那位梁少爷请你,也是受了赵王的指使。你且听听看,自己拿主意就好。
  另外,你现在是我河南府家令,也算是从六品的官员。
  虽未报备于吏部,但在内府名册上却留有大名。莫要被别人看轻,丢了我的脸面……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去账房上领一百贯带着,该大方的时候,切莫要小气。”
  梁老实是个很忠心的人,也让言庆很放心。
  只是,这家伙有时太念旧了!堂堂王府家令,论品秩,未必就比赵王府的率更令低。可是给李言庆的感觉,却好像是去见主人一样。这也让言庆感到不太开心。
  梁老实点点头,退出书房。
  李言庆坐在书案后,沉吟不语。
  李玄霸来拜访自己?只怕是得了李世民的指使。
  说实话,他现在已经拿捏不清楚时局了……虽然从表面上看,和历史并无太多不同。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很多变化。原本在历史上紧跟李世民的长孙顺德,如今是中立。而历史上本应追随李建成的薛万彻,却因为自己的出现,并未站在任何一方……
  但最为特别的,恐怕就是李玄霸的存在!
  这个本应在历史上病死,在评书里被自己的大锤砸死的隋唐第一好汉,依然健康的活着。
  据情报讲,李玄霸武艺高强,神力惊人,胯下马掌中锤,号称是无一合之敌。
  对李轨之战中,李玄霸曾在武威城下,锤震十八名后凉大将。
  而在朔州之战里,他率领三百铁骑,硬是冲散了梁师都数万大军,打得梁师都十天后撤数百里才得以喘息。此人好武,而且喜读《三国》。就连他麾下亲军,也被命名为虎豹骑,与玄甲天兵,万胜军并称三大亲军,战斗力极其的强悍。
  最关键的是,李玄霸亲李世民……
  所以即便李言庆削弱了李世民不少力量,可是从总体而言,李世民似乎更加强大。
  从长案上的公文中,翻出一张公文。
  梁师泰……太原梁家庄人,与赵王师出同门。
  自太原起兵以来,随赵王征讨各方,立下显赫战功。不过此人很低调,对李玄霸忠心耿耿。李渊入主长安以后,曾想要对梁师泰封赏,却被梁师泰拒绝,甘愿在李玄霸麾下效命。此人号称赵王府第一高手,双锤合重二百八十余斤,威力无穷。
  好家伙,这家伙的锤,快赶上老虎的锤了!
  李言庆翻开这一页,继续往下看。
  王君可,绰号大刀将,晋阳人。原本是山西悍匪历山飞麾下悍将,被李玄霸收服,在军中效力。官拜北衙司马,左骁卫将军。与梁师泰的情况非常相似,被称作李玄霸的左膀右臂。粗通谋略,生性狡猾,善使一杆大刀,同样有万夫不挡之勇。
  言庆不由得笑了!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李玄霸麾下,似乎全都是骁勇善战之流。
  除了梁师泰和王君可两人之外,李玄霸手下好像就没有什么能再拿得出手的人物。
  看起来,李玄霸手中的实力,远不如李世民和李建成两人。
  怪不得他会亲向李世民,怕也是想要寻找一个依靠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
  长孙无忌迈步,走进了书房。
  “养真,在看什么?”
  “哦,今天赵王前来拜访,我顺便看看他的资料。”
  “赵王看上去,可是很简单啊!”
  无忌笑呵呵的说着,随后坐在一旁,拿起书案上的情报,扫了两眼,“还真挺单薄。”
  说着话,他把情报放在书案上,凝视言庆。
  “怎样,今天和老房相见,结果如何?”
  言庆摇头道:“看情况不是太好……苏州虽说是想要求和,但态度非常强硬。老房虽然没说什么,可我觉得,他肯定还会有后招,来迫使陛下答应和谈……我觉着,应该是和突厥有关联。据我对老房的了解,若没个把握,他绝不会如此。”
  “那你以为,老房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不是老房会如何行事,而是苏州那边,会如何进行……”
  李言庆道:“如今江南的状况,倒也不太复杂。但如果陛下与江南开战,突厥趁机出击,弄不好就是第二个西晋。说实话,我打了这么久,我着实不希望再打了。”
  “不打,可就没了机会。”
  “如果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使中原元气大伤,我宁可不为之。”
  长孙无忌看着李言庆,突然叹了口气。
  “养真,你知道吗?你这个人,有时候太过于妇人之仁……大丈夫持三尺青锋搏功名,怎可能不死人?”
  “我知道!”
  李言庆起身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道理我是懂得,可我实在不愿意为我一人之私,而使天下人蒙难。汉末曹魏孙吴蜀汉,个个是满口大义……结果呢?却是我汉室十不存一。若如此结果,我得了又有什么乐趣?倒不如做个逍遥王。”
  “你的意思是,若能兵不刃血……”
  “无忌,莫要着急,咱们只管冷眼旁观。”
  李言庆笑着摆摆手,长孙无忌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
  “养真,我来找你,是另外一件事。”
  “哦?”
  “我觉得,你应该主动向陛下举荐老杜,令他出镇沧州。”
  “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情?”
  长孙无忌起身,在李言庆耳边道:“时间越久,于局势越是不利……幽州,还当在自己人手中为好,燕郡王随是李姓,终究不够贴己。时间久了,难保不出意外。”
  李言庆心里一咯噔,猛然抬起头来。
  “无忌,你的意思是说……”
  长孙无忌,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第八章 江山一盘棋
  立政殿内,灯火通明。
  已过了子时,李渊仍未休息。事实上,自登基之后,李渊和从前相比,似乎懈怠很多。许多时候,他会把政务转交尚书省或者东宫来处理,自己则是逍遥自在。
  这江山,迟早要交给太子!
  李渊早就做好了这个思想准备。
  不过,他愿意培养李建成,却不代表会把大权完全交给李建成。
  遇到重大的事情,李渊还是会亲自处理。就好像眼前这摊子事情,就必须要由他来决断。
  放下笔,李渊在龙床上伸了个懒腰。
  抬头看去,就见安士则毕恭毕敬的站在旁边,全无半点倦意。
  幕帘外,有十几个太监和宫女,随时听候差遣。不过,若没有命令,他们断然不敢擅自移动,甚至连半点声音,都不能发出。房子大了,排场有了,可是身边能说话的人,似乎变得越来越少。昔日老友如窦抗、裴寂,越来越沉默。在朝堂上,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几个孩子,或明或暗的争斗不休,也让李渊非常难过。
  “老喽!”
  李渊笑道:“老安,想当年在太原的时候,朕通宵达旦的忙于公务,也未见这般疲乏。这才看了几份奏章,就有些累了……看起来,朕真的老喽,老喽……”
  “陛下正是龙虎之年,怎能称得一个老字?”
  “你这老货,也会巧言令色了。”
  “老奴这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李渊笑着摆摆手,起身离开龙床,漫步向外走去。安士则悄悄摆了摆手,而后跟上。
  那十几个太监宫女,则落后二十步之外,紧紧跟随。
  走出立政殿,站在台阶上,李渊深吸了一口气,“老安,养真自昨日离开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哦,昨日河南王离开后,就返回家中。
  今天一大早,他就去拜会了房乔,还与房乔前往芙蓉园泛舟……对了,今儿个河南王做了两首诗,倒是颇为精致。连襄阳公主都说,河南王名不虚传,诗书双绝。”
  “哦?”
  李渊顿时来了兴趣。
  “有许多年未听养真作诗,这怎么一来就连作两首……看起来,鹅公子才华犹在啊。”
  “是啊,最厉害的是,河南王应景做点题诗,诗名曲江。”
  “可知道内容?”
  “这个……老奴命人抄录下来,正说要呈献陛下。”
  说着话,安士则呈上了两首诗。
  那长安好,说实话只是个平实之作,脍炙人口,但若说精妙,却是谈不上的。
  反倒是曲江,颇令李渊赞赏。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须浮名绊此身?”
  李渊细细品味,不由得抚掌叫好。
  “这人情达练,自有奥妙。
  养真能看穿这个‘名’字,倒是比太子和秦王,都要深远……还有这一句,暂时相赏莫相违,说的好,说的妙啊。老安,有时候朕确有写嫉妒九郎,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孩子。”
  说完,李渊把诗篇还给安士则,负手而立。
  站在李渊的身后,安士则发现李渊的拇指和食指,不停的搓动。这也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习惯。可是在安士则眼中看来,每逢李渊这个动作,定是要做出决断。
  许久之后,李渊返回殿中坐下。
  他提起笔来,飞快书写,而后递给安士则。
  “立刻送往西台。”
  西台,是尚书省所在。虽然天色已晚,但作为三省之一的尚书省,晚间依旧会留人值夜。
  安士则不敢怠慢,立刻双手接过来。
  这里面的内容,他是不敢看的。但他却知道,这里面,定然有着极为重大的事情。
  ……
  天已大亮。
  言庆漫步在隆庆池畔……
  这隆庆池,原本只是个人工湖泊,位于王府后宅。因坊而得名隆庆,也是王府中,颇为怡人的景致之一。正仲夏,杨柳翠绿。李言庆沿着湖岸漫步,负手欣赏眼前景色。
  不远处,在一片翠竹绿柳中,两座竹楼正在营建。
  言庆还是喜欢当年的竹楼,来到长安的当天,就命人采伐终南翠竹,在府中搭建。
  不过,比之洛阳河南王府里的竹楼,这长安王府里的竹楼更高,更大。
  三层的格局,一楼为厅,二楼分有六间厢房,三楼这是书房,和言庆小憩之所。
  整体面积,大约在三千平方米上下,在清雅之中,透着一股大气。
  李言庆受命宗正寺少卿,但无需参加朝会。故而一大早,他带着两头獒犬,悠然散步。
  长孙无忌匆匆而来,引起了言庆的注意力。
  “无忌,何故这般匆忙?”
  长孙无忌道:“养真,刚得到消息,陛下任命老杜为沧州行军总管,诏令已发往荥阳。”
  “啊?”
  言庆闻听,不由得一怔。
  他和长孙无忌昨天刚决定要推荐杜如晦,没想到李渊竟赶在之前,就做出决定。
  是什么原因,令李渊下定决心?
  长孙无忌轻声道:“看起来,陛下是准备抢在突厥人行动之前,对幽州下手了。”
  把杜如晦安排在沧州,毫无疑问是要挟制幽州。
  李艺在幽州的地位,根深蒂固,不符合李唐的利益。很明显,李渊要借此机会,削弱李艺的实力……言庆记不太清楚这李艺的结局,不过却依稀记得,李渊对江南用兵时,似乎并未出手对付李艺。事实上,历史上李唐对江南用兵时,河北尚未平靖。窦建德死后,刘黑闼曾起兵造反,更使得李唐损兵折将,颇为难堪。
  在历史上的河北之战里,李道玄战死,罗士信战死……
  而现在,刘黑闼已经归附在李言庆帐下,并且被任命为熊州行军总管,隶属都畿道治下。
  无河北之忧,李渊对幽州的李艺,自然是底气十足。
  长孙无忌说:“兵部已发出命令,着徐世绩、裴行俨、薛万彻三路并进,逼迫幽州。
  我估计,李艺很可能撑不住。
  此人识得轻重,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会和朝廷硬抗,幽州之事会迅速平定。
  不过,幽州行军总管的人选,似乎还未有定论。养真,这对你是一个机会,万万不可以错过。”
  “你的意思是,让我拿下幽州?”
  不可否认,言庆在重生之后,已深受这个时代的熏陶。
  可问题在于,他重生时,这思想已经定型。虽则有二十二年的融合,但注定了在某些方面,他比不得长孙无忌那般清醒……这江山如棋,李言庆即便是有后世的经验,可未必就能看的比古人更远。再者说了,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言庆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如今非但帮不上他的忙,反而会影响他的思路。
  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言庆闭上眼,整理有些混乱的思路。
  其实,这思路并不难清理,昨天晚上长孙无忌,已经为他拼凑出了一个轮廓。
  萧隋何以如此强硬?
  恐怕除了突厥作为靠山之外,还有其他的想法。
  必要的时候,萧隋会请突厥自西北出兵,牵制住关中李唐的兵马,同时设法挑起混乱,令李渊自顾不暇。如何挑起混乱?其着眼点,一定会放在那些拥兵自重的诸侯身上。李言庆已经算不得诸侯,可是李艺坐拥幽州,实力也不可小觑。
  到时候李唐首尾难顾,萧隋只需坚守江淮,顺势吞并萧铣,就可以和李唐南北对峙。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计划!
  房玄龄前来长安,真正的目的未必是要和李唐议和,而是为了拖延时间。时间拖延的越长,李艺和李唐谈判的资本就越大。如果能拖延到突厥出兵,则李艺就能安然无忧,配合萧隋行动……毕竟,李艺曾是隋将,既然能投唐,也就能反唐。
  幽州的地理位置很重要,不禁是扼守北方咽喉,抵御东北异族,同时也承担着防御突厥人的任务。自古以来,幽州苦寒,却是精锐所出之地。加之永济渠的开通,使得幽州的地位日益凸显。一旦幽州失守,则中原的北大门,就此开放……
  但是,李渊能同意把幽州,交给自己吗?
  如果真的交给自己,那自己,又该派遣何人据守?
  李言庆很清楚,李渊不可能让他前去。原因很简单,好不容易削弱了自己的权力,在让他出去,可算是放虎归山。长孙无忌的意思很明显,要把幽州交给一个自己能信得过的人……理论上讲,言庆倾向于徐世绩。但李渊未必会同意。
  徐世绩和李言庆的情况不一样,他的年纪太小。
  坐镇幽州,需要一老成持重之人,徐世绩的资历,终归不太让人放心。所以,徐世绩现在可以为将,尚不足以为帅。若强行把他推上去,未必就可以担当重任。
  拔苗助长的事情,李言庆是万万不会做的。
  可除了徐世绩,还有谁呢?
  裴仁基?
  他如今坐镇绛州行军总管,正快活的很,未必肯去受那朔北苦寒。
  除了裴仁基……
  李言庆突然问道:“老辛最近在忙什么?”
  长孙无忌顿时笑了,“他悠闲的很!卫州如今很平静,他打打猎,或是操练兵马,过的挺舒服……怎么,你打算推荐老辛吗?呵呵,此人坐镇幽州,倒也合适。”
  很显然,长孙无忌和李言庆想到了一起。
  “既然如此,我即刻进宫面圣。”
  ……
  正如李言庆所猜测的那样,李渊下定决心,要收回幽州。
  同时,为了补偿李言庆,他下诏命杜如晦出镇沧州。而郑州行军总管,则由胶东王李神通出任,并兼郑州刺史。至此,李渊得偿所愿,将河洛掌控在自己手中。
  但这幽州刺史的职位,却始终未下定决心。
  李言庆进宫的时候,李渊正坐在球场亭中沉思。
  远远看去,李渊的白发在风中飘扬,一个人孤零零的,虽则四周林立宫女太监,却给人一种寂寞的感受。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言庆在心里轻叹一声:世人只知帝王高高在上,却又怎知,这帝王的孤寂和悲伤?
  他上前一步,“臣李言庆,叩见皇上。”
  “啊!”
  李渊从沉思中醒来,看见李言庆,顿时露出一丝笑容。
  “养真,快来!”
  对李言庆,李渊始终怀有几分愧疚,同时又有几分欣赏。见言庆走进亭子,他立刻唤道:“老安,赐坐!”
  “臣不敢,臣恐慌……”
  李言庆还想推辞,却被李渊摆手拒绝。
  “养真啊,朕是你的叔父,这里也没有外人,莫要讲那朝堂上的规矩。
  你且坐下,朕有话要与你说。”
  言庆不再推辞,大方落座在锦礅儿上。
  李渊说:“朕今日下诏,命杜如晦出任沧州刺史,兼行军总管之职,你意下如何?”
  若换个人,说不得会说一些客套话。
  然则李言庆不然,笑道:“克明出镇沧州,实最佳人选。”
  “哦?”
  李渊道:“沧州不过下郡,可比不得郑州。朕原以为你会拒绝,为何如此爽快答应?”
  “治无上下之分,沧州乃北方重地,虽然克明在品秩上会有所降低,可他肩上的责任,却变得更重。杜如晦与臣相识十五载,臣对他也称得上了解。不客气的说,克明有宰相之才……只是目前而言,尚需磨练。臣以为,令其出镇沧州,实陛下对他的爱护。郑州虽然富庶,但沧州潜力巨大……以臣看,更可使克明施展才华。”
  这话,李渊爱听。
  他叹道:“养真能有此看法,朕心甚慰。
  不过,杜如晦是否真有宰相之才,还需继续观察。如果他能在沧州做的好,朕定会许他一个好前程。”
  “臣代克明,谢过陛下。”
  李言庆连忙起身,向李渊深施一礼。
  李渊道:“既然你同意杜如晦前往沧州,想必也看出了苏州那边的心思。
  朕有件事要考考你,若是你,会令何人出镇幽州?”
  李渊目光灼灼,凝视李言庆。
  而李言庆毫不迟疑,笑道:“若是由臣推荐,当举卫州刺史辛文礼,出镇幽州。”
  “哦?”
  “辛文礼乃将门之后,才华不俗。
  然则隋炀帝无识人之明,只是明珠暗藏。此人用兵,非常沉稳。虽然未有太多功绩,可在荥阳期间,辛文礼所镇之处,从未出现过差池。而且,他不会擅作主张,更不会贪功冒进。据臣对他的了解,只需说个七八成,他就能做到十二成。
  臣以为,出镇幽州,在于一个镇字。
  若陛下希望开疆扩土,大败突厥,扬我大唐之名于域外,朝中有许多大人可以做到;但如果说不贪功,不冒进,以极小代价而使幽州无虞者,当首推辛文礼。”
  李渊脸上的笑容更浓。
  “养真,你不怕被人弹劾任人唯亲?”
  “陛下,臣这是举贤不避亲……再者说了,朝中那些大人们,臣并不了解。陛下只问臣认为谁好,臣自然推荐了解的人。至于被弹劾?呵呵,能为陛下分忧,臣有何惧?”
  李渊哈哈大笑,拍着李言庆的肩膀,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安士则匆匆跑进球场亭中,向李渊施了一礼之后,上前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几句。
  李渊脸上的笑容被一层阴霾所取代。
  他点点头,示意安士则出去。
  而后沉吟许久,对李言庆道:“养真,刚得到消息,阿史那咄苾派遣使者,将至长安。”


第九章 江湖风波将起
  从皇城里出来的时候,天已有些晚了。
  李元吉在承天门外等候多时,一见李言庆出来,立刻热情的迎上前来。
  “王兄,你总算是出来了!”
  李言庆也不敢托大,连忙欠身行礼,“齐王殿下,找小王有事吗?”
  “王兄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忘了,昨天太子殿下不是说好,在东宫设宴吗?”
  李言庆,还真的把这件事忘记了!
  他向左右看了一眼,伸手把李元吉扯到旁边,压低声音道:“齐王,你我兄弟,当知我素来对太子仰慕。本来我的确是答应了太子,可是现在看来,却不能前去。”
  “这是为何?”
  “齐王难道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刚接到消息,突厥遣使,不日将抵达长安。
  过一会儿陛下一定会请太子前去商议事情,若喝得醉醺醺,岂不是让陛下生气?
  你尽快回去,告之太子殿下,让尽快商议出来一个章程,莫要陛下问时尴尬。小王要马上去鸿胪寺驿馆,看看能否打探出消息。今日饮宴且暂罢,正事要紧。”
  李元吉平日里喜欢吃喝玩乐,但也不是个不晓得轻重的人。
  脸色一变,连忙拱手道:“王兄这番情意,我定会转达给太子殿下,多谢了!”
  目送李元吉离去,言庆颇为无奈的苦笑一声。
  说实话,在这长安城里,确是不如洛阳快活……别的不说,单一个站队的问题,就令人头疼。和李世民目前难以相处,与李建成又不好太过疏远。在没有把握之前,李言庆是不可能表露出真实的想法。好在李渊威望尚隆,他只要站在李渊这一边,还有足够的机会。
  走出撑天门后,就见一个男子匆匆进宫。
  李言庆认得,那人是中书令封伦,于是和他打了个招呼,就错身离去。
  看起来,李渊要准备行动了……
  ……
  “看见没有,那家伙就是河南王!”
  朱雀大街拐角处,有一座三层高的酒楼。
  坐在顶层,可以清楚的看见朱雀门,以及从朱雀门进出的人员。
  李言庆行出朱雀门的时候,敏感的觉察到,好像有人在暗中观察他。向四周看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于是叫上郑大彪和柳亨,上马匆匆回府。
  他前脚刚离开,酒楼三层顶楼的窗口,就走出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天策府下大将程咬金。在他身旁,还有三个小孩子。大的约有十六七岁,小的不过十岁出头。
  “程叔父,为何不让我们出去拦住他?”
  “拦住他你又能如何?”
  大一点的孩子,凝视李言庆背影消失在长街拐角处,咬牙切齿道:“我要替我爹报仇。”
  “报仇?”
  程咬金冷笑一声,“你凭什么报仇?”
  他拉着三个小孩子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宝林、宝庆、宝怀,非是程叔叔不愿意为你爹报仇,而是这个河南王,着实很厉害。论武艺,他和你爹是堂堂正正交手,不分伯仲;论人手,你们看见他身边那两个家伙了没有?那两个人,一个叫郑大彪,是江淮悍匪出身,杀人如麻;另一个叫柳亨,武艺高强,同样是少有人能够抵挡。
  你们三个冲上去,别说报仇了,恐怕连河南王的身边都靠不过去。
  单一个郑大彪,就足以要了你们的性命……河南王身边还有黑白双煞,一个叫阚棱,另一个叫雄阔海,不过目前不在长安。如果那雄阔海过来,以他四大家将之能,恐怕只有赵王可以匹敌。你秦叔叔和秦大哥何尝不想报仇,可技不如人啊!”
  三个少年,正是尉迟恭的三个儿子。
  长子尉迟宝林,如今已是千牛备身,在朝中为官。
  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满面愁苦……李言庆杀了他们的老子,可是他们三个,却不能报仇!这让宝林三人,如何不感到气闷?只是,李言庆贵为河南王,又深得李渊宠信。如果真动了李言庆的话,恐怕连秦王都保他们不得……
  李言庆可以为父报仇,而我们却不能为父报仇?
  尉迟宝林越想越觉得恼火,砰的一声,把酒杯拍在酒案上。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我却不能动他分毫,是愧为人子……”
  “哥哥,咱们和他拼了……不就是一死,总比坐在这里干瞪眼的强。”尉迟宝怀年纪最小,可这火气最大。
  “没错,和他拼了!”
  程咬金说:“拼什么拼?你们拼的动他吗?”
  “程叔叔,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程咬金的目光透过窗户,向隆庆坊的方向看去。许久后,他轻声道:“想要杀河南王?我也没有办法。但是要让他难堪,却不困难……这样,你们按我说的去做,说不得能让他脸面尽失。这人啊,最好面子!他失了面子,就会犯错误,到时候咱们一旁盯着,看他能猖狂到什么时候……宝林孩儿,你附耳过来……”
  ……
  李言庆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人给盯住了。
  回到王府,还没等他喘一口气,沈光就找上门来。
  “王爷,已经打听清楚了。”
  “什么打听清楚了?”
  言庆一边在婢女的伺候下,更换衣服,一边疑惑的看着沈光。
  沈光示意,让婢女退下,而后亲自拿着一件宽松的对襟短褂,递给了李言庆。
  这短褂类似于后世的唐装,李言庆也只在府中穿戴。
  沈光说:“昨天王爷让我打听八爷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出来了。”
  “这么快?”
  李言庆笑呵呵的坐在太师椅上,示意沈光坐下来说话。
  沈光说:“王爷,说起来这个八爷,在长安颇有名气……此人实在大业五年前后在长安出现,一开始家境挺富裕,不过很快就因为他性情豪爽,出手阔绰,把家里的钱财败光。后来,他就在西市为人看护酒店,因剑术超群,所以被尊为八爷。
  大业十年,他投到了公主府,在平阳公主府中效力。
  后来又经平阳公主介绍,投到了秦王府中……据说,此人在陛下定鼎关中的时候,颇有功勋,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始终不愿意出仕,故而连很多长安名士,都对他赞不绝口。如今,这位八爷是秦王府中家令,不过却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沈光说到这里,突然森然一笑。
  “王爷,您一定猜不到,这位八爷,是何方神圣!”
  李言庆一怔,“听你这口气,难不成我还认识这位‘八爷’?”
  “王爷,还记得小念的兄长,那个毛小八吗?”
  “毛公遂?”
  李言庆呼的起身,脸上顿时收起了笑容。
  “就是他……不过他到长安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毛公遂这名字,一直使用的是真名。”
  沈光,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毛小八存在的人之一。
  当年建国门暴动,哈士奇战死于端门外,毛小八杀死了父母后,挟大笔财富,逃匿无踪。
  由于当时朵朵的关系,李言庆也不好上报,只得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再往后,他前往岷蜀,就再也没有追查毛小八的下落。不过,他没有追查,却不代表,他忘记了这个人。说起来,毛小八还是言庆的大舅子,可这仇恨,却比海都要深。
  毛小念也从未提过毛小八,甚至在玉真出生后,也没有告诉她,还有这么一个舅舅。
  同时,朵朵也没有忘记毛小八。
  在重新联络上白衣弥勒之后,朵朵发出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要追查毛小八的下落。
  可谁又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长安八爷,就是毛小八呢?
  李言庆愕然看着沈光,半晌后,突然笑了。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这件事你先不要和二夫人说。毛小八既然在秦王府中效力,又有平阳公主做靠山,想要动他怕也不容易。
  让我想想……”
  李言庆示意沈光坐下。
  他在房间里徘徊,久久不语。
  李言庆和秦王府的关系,本就有些紧张。
  此前杀了尉迟敬德,不但得罪了李世民,还得罪了天策府那一帮子文臣武将。
  虽然,李世民表现出和解之意。
  但如果自己要杀毛小八的话,恐怕李世民也不会同意。
  毕竟,这牵扯到人心的问题。言庆杀了尉迟恭,李世民无法讨回公道,如果再杀了毛小八的话,那李世民的天策府,就要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李世民正在对抗李建成,又岂能轻易答应?
  “沈光,朱梅已经派出去了?”
  “昨天晚上就离府了……不过王爷说的不错,这江湖里的事情,还是让江湖人去做为好。
  朱梅这家伙眼皮子活络,加上一身的武艺,在晌午就和西市的团头拉上了关系。据他回报的消息,长安一百零八坊,共十七个团头。其中大团头三人,小团头十四人,彼此间或多或少,都有联系……不过,毛小八并不在这十七个团头当中。据朱梅打听来的消息,长安十七个团头中,有半数都与毛小八交往甚密。
  还有史万宝,也就是现如今的华州刺史,和毛小八非常亲近。此人在长安极有名气,被称之为长安大侠。长安十七个团头,对史万宝极为尊敬,所以……”
  所以什么?
  沈光没有说,可言庆却明白他话中之意。
  所以,想要对付毛小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言庆不由得笑了!
  这毛小八,还真是个人才……
  十余年下来,竟然在长安经营出这么一番局面,真能折腾啊!
  李言庆一开始靠着郑家,声名鹊起;后来靠着长孙晟,在洛阳站稳了脚跟。可比起这毛小八来,言庆却有些惭愧。这家伙赤手空拳能打出这一番局面,着实不易。
  “让朱梅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喏!”
  “立刻通知柴公,请他在洛阳设法召集江湖好手,必要时可以从白衣弥勒中抽调。
  我要他在一个月内,抽调百名江湖好手,秘密前来长安……”
  沈光一怔,“王爷,你这是要……”
  “有些事情我们不好出面,但必须要有人出面。
  如果我出头的话,势必会引发天策府和我们的再一次冲突……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用江湖手段来解决吧。告诉朱梅,设法站住脚跟,我会陆续给他派遣帮手。
  顺便,继续打听毛小八的事情,事无巨细,要打听的清清楚楚。
  这些年来,他在长安干过什么?喜欢吃什么?好去哪一家酒肆,喜欢什么女人……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要给我打听清楚,而后等待我的命令。”
  “那现在……”
  “现在?”
  李言庆手指轻轻敲击太师椅扶手,朝沈光微微一笑,“突厥人要来,正可使我断秦王一臂。”


第十章 釜底抽薪
  盛夏时节,大热煊赫。
  长安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惶恐:突厥人要来了!
  对于长安人而言,突厥人给他们带来的绝不是什么美好回忆。相反,每一次到来,都代表着血腥而残忍的杀戮。自有晋以来,五胡乱华引发的惨烈动荡,人们至今记忆犹新。直至隋朝建立,隋文帝数次对突厥用兵,分化强攻,终于将突厥削弱。
  不过,也仅仅是削弱而已!
  甚至包括李渊在内,对突厥也有隐隐的畏惧。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对李艺镇压,可以很强硬的向江南宣战,但面对突厥,终究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特别是自始毕可汗继承王位以后,一改启民可汗的软弱,使突厥日益强硬。
  其实,启民可汗真的软弱吗?
  虽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在一些人眼中,启民可汗绝对是一个能够忍辱负重的枭雄。
  没错,启民可汗对隋文帝称臣,对隋炀帝称臣,并且一直以依附着的姿态,唯唯诺诺。可如果没有启民可汗的这番软弱,突厥恐怕早就被隋文帝灭族!要知道,自有隋以来,隋文帝对突厥的战争,几乎未有失利。先有高颖杨素达奚长儒这些名将,后有长孙晟于仲文,包括裴世矩等一干能臣的分化打击,使得突厥岌岌可危。
  无奈之下,启民可汗俯首称臣,为突厥人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当中原大乱开始,突厥人即开始蠢蠢欲动。
  历经阿史那咄吉和阿史那俟利弗两代可汗的苦心经营,至阿史那咄苾继承可汗位以来,突厥似又恢复当年的兴盛。李渊如何能够不惧?那数十万控弦之士,绝非乌合之众可比。虽然李渊也是身经百战,但面对突厥的威胁,还是有些畏惧。
  此次前来长安的使者,名叫阿史那社尔,是处罗可汗,阿史那俟利弗的次子。
  至于他来长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
  就是要协助萧隋,逼迫李渊签订议和书……
  对突厥而言,一个混乱的中原,远比一个统一的中原好对付。李渊早期与突厥关系密切,但随着李渊定鼎关中,特别是在消灭了刘武周,击溃窦建德,收复洛阳后,对突厥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虽然并没有与突厥开战,可这态度,却变得日益强硬。
  这也使得阿史那咄苾在登基之初,产生了巨大的压力。
  处罗可汗死后,阿史那咄苾是经过一番争斗,才坐上了突厥可汗的位子。这过程并不轻松,充满了血腥和杀戮。而成为可汗以后,阿史那咄苾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梳理草原上各方势力。这需要时间!可他又不愿意看着李渊就此做大。
  隋文帝前车之鉴,犹历历在目,使得颉利可汗不得不小心谨慎。
  而就在这时,萧太后的使者抵达草原,请求与突厥结盟。
  颉利可汗喜出望外,正打瞌睡呢,就有人送上枕头。于公,萧隋的存在可以使中原保持南北分裂的状态,于突厥大有益处;于私,义成公主是隋室公主,同时也是阿史那咄苾的可敦。所以萧隋从某种程度上,也是颉利可汗的亲戚,自然师出有名。
  于是乎,长安城内流言四起。
  萧隋与突厥结盟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来。
  本以为,这战乱已经结束……可现在看来,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甚至有可能刚开始而已。
  李渊,将何去何从?
  ……
  李言庆密切的关注着突厥使者的动向,同时也在头疼。
  “养真,这样子下去,可是不行啊!”
  长孙无忌苦笑着说道:“那尉迟家的三个小子,整日里带着人在王府周围游荡。
  昨天,又有两个家人出去采买,被人打昏过去,扒光了衣服,仍在闹市。
  如今咱河南王府,已经成了长安城里的笑话……长此以往下去,于你声名不利。”
  李言庆阴着脸,点头表示知道。
  一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第八次了……
  如今,河南王府的家臣都不敢单独出门,否则就会被人袭击。
  长安县似乎也置身事外,迟迟不肯破案。其实,凶手的身份很清楚,就是尉迟恭的三个小子带着一帮子家臣寻事。李言庆派人向天策府质询,却不想李世民正好不在长安,奉旨前往玉华山,为李渊着手营建行宫……李世民不在,天策府其他人,自然不会出面阻止。王通嘛,身份不够;刘文静显然是帮着尉迟宝林等人,李靖呢,也不在长安,这天策府任由着尉迟宝林等人,在王府周围生事。
  若李言庆出手,自然轻而易举可以解决。
  但问题是,他堂堂一个王爷出手的话,势必会被人称作以大欺小。
  毕竟,尉迟宝林等人做的很巧妙。打得全都是普通下人,但凡在王府中有品秩的,他们绝不招惹。并且没有闹出人命,长安县也奈何不得尉迟宝林这些家伙。
  不过是打伤人而已,最多治个寻衅闹事之罪。
  李渊入长安后,定十二律,寻衅闹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最多抓住人打一顿……可尉迟宝林手下,可不缺人。找几个人出面认罪,长安县也无可奈何。
  只是,这时间长了,对李言庆的声名,可不太好……
  长孙无忌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出的这馊主意,这帮混小子闹下去的话,河南王府快要成了长安人的笑柄……他娘的,偏偏是一帮小子,咱们还动不得!”
  “四哥,你又说粗口,改日我告诉娘亲。”
  长孙无垢抱着李周,忍不住开口责备道:“虎头将来若是学坏,一定是你的罪过。”
  “我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长孙无忌是真怕这个小妹,或者说,是发自肺腑的疼爱。
  连忙赔笑告罪,这才使无垢放过他。
  朵朵怒道:“这群小崽子好不知趣,要不然我去教训他们一顿,看他们日后还敢嚣张?”
  “朵朵,坐下!”
  言庆温言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岂能再随意喊打喊杀?
  你若出手,势必会落人口舌。虽说算不得什么,可终究是个麻烦……再说了,一帮小孩子就让你出手,岂不是太落了你的身份?此事,我已有主意,你莫再插手。”
  “你能有什么主意?”
  李言庆问道:“令文如今怎样?”
  “什么怎样?”
  “这已经跟你学了三年,不知道这功夫练得如何了?”
  “令文啊……年初时已经筑基完成,如今正随我学剑……你要是不提起这件事,我险些忘记。薛礼和宋令文的降龙功已登堂入室,接下来学什么,你得有个章程才是。
  薛礼天生神力,这些年修炼降龙功,气血极为强盛。
  宋令文这孩子嘛,练功晚了一点,恐怕无法继续修炼降龙功。不过在来长安之前,他跟大黑子修炼混元球,倒也小有成就。只是这孩子性子好静,随老薛家的人,好读书识字。降龙功越往后越暴烈,恐怕不合他的性子,你也要早作安排。”
  如今,薛礼已经十岁了!
  而宋令文刚过十六,也算是小大人一个。
  李言庆想了想,“既然如此,让薛礼继续随你练功。
  令文那边嘛……无忌,明天你准备一张告身,让小宋先随你身边做事,你看怎样?”
  长孙无忌笑了笑,“王爷怎么吩咐,就怎么办,我这边没有意见。”
  其实,无忌心里也清楚。
  让宋令文到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用处。
  天晓得那帮混小子有没有轻重,万一那天走了火,袭击长孙无忌的话,问题可就变得严重了!
  到那时候,李言庆势必会亲自出手。
  而作为天策府上将子弟,李世民容忍了李言庆杀死尉迟恭,断然不会允许李言庆对付尉迟宝林等人。那样一来,河南王府与天策府之间的矛盾,势必增大。
  从目前而言,李言庆还不好和天策府彻底反目。
  “王爷,你不是说有法子吗?可说了半天,究竟是什么法子?”
  朵朵疑惑的看着李言庆问道。
  在私下里,她还是称呼言庆做‘小妖’,但在场面上,她和无垢,都是用正式称呼。
  出身前朝皇族,朵朵也分得清楚轻重。
  什么时候什么称呼,拿捏的恰到好处。
  李言庆一笑,“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你什么时候说了?”
  朵朵茫然不解,可旁边的长孙无垢,却听明白了。
  “朵朵姐姐,王爷刚才不是说了吗?王爷不能出手对付那帮混小子,可是令文和薛礼,却可以对付他们……嘻嘻,反正都是小孩子,打伤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小孩子的事情,就让小孩子来解决……不过,小孩子不知轻重,可别闹出岔子。”
  让薛礼和宋令文出面?
  朵朵不禁愕然……
  长孙无忌抚掌大笑,“好主意!他们用小孩子来找麻烦,咱们就用小孩子打回去。
  孩子家的事情,大人就别插手了……只是王爷要做好准备,给这些孩子擦屁股。”
  “哥,干嘛说的这么难听?”无垢嗔怪道。
  长孙无忌又是一番点头哈腰的认错,李言庆却在一旁,笑而不语。
  “三宝!”
  “喏!”
  “去告诉卢胤,让他把薛礼和宋令文找来。”
  数日前,卢胤带着十几个太监,随马三宝一同抵达长安。
  李言庆封马三宝为长史,协助长孙无忌,处理府中的大小事情。而卢胤等人,则被安排进了王府,并迅速在内府局报备,获得相应的身份。卢胤出身范阳卢氏,并且由范阳卢氏出面担保,身家清白……至于他过去的经历,随着恢复祖姓而被抹去。在隋朝时,卢胤叫张胤。由于常年在宫中做事,认得他的人并不多。
  整个长安城,知道卢胤就是张胤的人,不会超过五人。
  除了卢氏自家的子弟以外,就只有王世充认得。不过,王世充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自顾不暇。独孤武都之子,昔年长安四小霸王之一的独孤修,整日琢磨着为父报仇,正想法设法的寻王世充不是。这独孤修,出身独孤世家。算起来,还是李渊的亲戚……李渊的母亲,是独孤信的女儿。王世充又哪能招惹的起?
  本来,独孤修还不知道怎么对付王世充。
  李言庆在洛阳杀了尉迟敬德,给独孤修了一个思路。
  他这是为父报仇,找王世充麻烦,更是天经地义。李言庆能为父报仇,他独孤修就不能为父报仇吗?
  所以,从王世充抵达长安的那一天起,独孤修就处心积虑的寻找报仇机会。
  为了这件事情,独孤修和王玄应、王仁则数次发生冲突。
  李渊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出人命,他就不会过问。
  李言庆从书架上,取出两根木棍。
  半臂长短,其外形很像后世的警棍,可随身携带,极为方便。通体用柘木做成,外面包裹着一层黑色牛筋。用一分力,则长一分劲,打在人身上,只要不是要害,就不会伤人性命。不过,骨断筋折恐怕难免,带在身上,也不那么显眼。
  毕竟,让小孩子带刀剑,着实有点危险,还会让人觉得,是故意为之。
  但这么一根木棍,可以说是马鞭,也可以说是玩具,谁也不会挑出毛病。
  朵朵担心道:“王爷,让令文和薛礼出手,万一……”
  “朵朵,雏鹰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护翼,搏击风雨才能成长。
  我在薛礼这个年纪,已经杀过人,见过血;在令文这个年纪的时候,更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整日闭门造车,出门必不合辙。再者说了,男孩子没打过架,又岂能算得上大丈夫?你问无忌,他小时候和人打过架没有?这算不得什么事情。”
  朵朵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宇文亚。
  小时候,宇文亚在哈士奇的保护下,虽然颠簸流离,却也是锦衣玉食般的生活。
  如果当年宇文亚能多一些经历的话,说不定就不会轻易被害。
  长孙无垢轻轻挽住朵朵的手臂,低声劝慰。
  李言庆则让梁老实进来,让他仿照这种木棍,做他个几十根……
  “我倒要看看,这帮混小子,究竟能打出个什么结果。”
  李言庆看着长孙无忌笑了笑,咬牙切齿的说道。被人家欺负到门口了,言庆又怎能不火?
  但他也清楚,这件事情未必是李世民授意。
  毕竟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对李世民也并非没有了解。
  李世民有野心,而且也有手段,是个杀戈果决的狠角色……不过,他分得清楚轻重,绝不会使用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所以李言庆可以肯定,这件事和李世民无关。
  毕竟,在目前的状况下,李世民得罪了李言庆的话,对他并没有好处。
  那么尉迟宝林等人的作为,又会是何人指使?
  李言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对这个人,言庆也挺有好感,甚至还颇为喜爱。只可惜,此前两人一直处于敌对状态,以至于到最后,也没有发生太多的交集。而纵观整个天策府,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做这种缺德事的人,好像也只有这个人,符合李言庆对他的认知。
  一想起这个人……
  李言庆嘴角,忍不住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王爷,窦驸马求见,说有重要事情禀报王爷!”
  言庆蓦地醒过神来,起身道:“无忌,一会儿令文和薛礼过来,就由你来安排。”
  长孙无忌答应一声,也没有询问。
  窦驸马,并不是襄阳公主的驸马窦诞,而是言庆昔日好友,窦奉节。
  无忌也知道李言庆在策划着什么,而且这一段时间,在关注什么。窦奉节这时候过来,想必是那件事情,已经得手。既然得手,那接下来言庆肯定要有行动……
  ……
  夜已深沉,立政殿里,争吵仍旧激烈。
  随着突厥使者即将抵达长安,房乔再一次以强硬姿态,向李渊提出议和的要求。
  而朝堂之上,文武大臣也分成两派。
  是议和,还是求战?
  双方一时间争执不下。
  以太子李建成为代表的主和派,认为朝廷在去年刚经历了一连串的战事,民力损耗巨大,库府空虚。如果这时候和突厥开战,势必会引发出一连串的恶性循环。
  “父皇,若不议和,势必会与突厥开战。
  朝廷去年虽得到洛阳,并有洛口仓三千窖粮草做补充。可中原连年战事,城池残破,百姓流离,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单河北一地,已经损耗了一千四百余窖的辎重粮草。幽州李艺尚未低头,若他坚决不肯让出幽州,定然战火重燃。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河间等地兵马逼近幽州,其粮草几乎完全由洛口仓供应,至少要损耗五百窖粮草。如此一来,洛口仓还有多少粮草可用?河南道同样残破,同样需要大批辎重粮草,以安抚民心。江南陈兵十数万,每日消耗钱粮无数,一个洛口仓,根本不足以支持。
  儿臣以为,当以和为主。
  待撑过今年,来年秋库府充盈,再与江南一战,犹未晚也。”
  “太子,朝廷如今,的确是处于困难之中。
  可太子有没有想过,朝廷虽然困难,可江南也未必好到那里。萧隋在江南,刚平定了沈法兴,同样库府空虚。而萧铣虽然与萧隋结盟,却未必能真心。待来年,朝廷库府的确是充盈了,但江南局势会如何,太子可曾想过?现在我们咬咬牙,待天下一统,朝廷再无后顾之忧,即便突厥南下,我们也有足够的力量对抗。”
  说话的,是刘政会,同样也是李世民的支持者。
  李纲立刻起身反驳,双方的争吵,也变得越发激烈……
  李渊只觉得头大,双方说的都有理,这让他也无法抉择。战,还是和?这原本并不是一道难题。可偏偏出现了突厥这个变数,让李渊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田丰出现在议政殿门外,向安士则摆手。
  安士则悄然走出大殿,“田丰,有什么事吗?”
  田丰压低声音,在安士则耳边低声细语。
  安士则先是面无表情,但旋即,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先下去,这件事情,谁也不要说,否则拿你是问。”
  而后,他匆匆返回大殿,悄悄走到李渊的身边,在李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啪的一声,李渊呼的站起身来。
  朝堂上,正争吵的双方顿时息声,齐刷刷向李渊看去。
  “此事当真?”
  “兵部已派人前往麻亭确认……不过老奴以为,此事很可能不假。豳州上下,怎可能拿此事开玩笑?”
  李渊,倒吸一口凉气。
  他环视大殿上众人,示意安士则退下。
  闭上眼睛,李渊沉吟片刻后道:“刚得到消息,突厥使团在永寿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立政殿里,鸦雀无声……


第十一章 武德年间的官二代
  半夜下了一阵小雨,却使得天气变得更加潮热。
  天亮以后,晓风多多少少驱走了热气,可依然让人感觉难耐。薛礼和宋令文身着单衣,步出王府大门。二人与门房的家奴交谈两句之后,宋令文一脸不耐烦的摆手让家奴退下。
  算算时间,薛礼和宋令文在李言庆家中学艺,已多年。
  宋令文依旧是黑壮模样,乍看好像个泥腿子。但若仔细看,又有一种书卷之气。
  这些年他除了练功,就是读书。
  相比之下,他对读书的兴趣似乎比练功还大。如果不是朵朵每天督促的紧,说不定早就把练功丢在一旁。
  李言庆曾和长孙无忌笑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薛家骨子里就透着股书生气!薛大家如此,薛大郎如此,如今连宋令文也如此……我倒是真想看看大郎的孩子,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估计,和他一样。”
  薛收已定下婚期,将会在年末举行。
  女方也是世家之女,而且还是太原王氏的长房之女,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不过据薛收自己表示,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可这婚事是薛孺定下,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宋令文相貌粗豪,却文质彬彬。
  而薛礼却是骨头架子很大,虽然刚过了十岁,已长的犹如十三四岁的孩童一般。
  加之营养跟的上,又打下了极好的底子,所以更加健硕。
  只是在外表看起来,薛礼文文静静,似乎很秀气。但休要被薛礼的外表所迷惑,宋令文知道,这家伙是个武痴,而且天资极为聪慧。对于兵事,更似乎有着极强的天赋,从去年开始,薛礼已开始学习论语,并在李言庆的默许下,开始接触孙子兵法。
  这家伙,打起架来,无比疯狂。
  哪怕宋令文比薛礼长六岁,斗起来也有些吃力。
  两个孩子似乎全不知外面的事情,悠哉悠哉步出王府后,沿着春明门大街,向东市方向行去。
  春明门南面,有一座破落的宗祠。
  从宗祠后转出几个少年,盯着薛礼和宋令文,一脸狰狞笑容。
  “那两个小子是谁?”
  尉迟宝林轻声问道。
  身旁的几个少年,齐刷刷摇头。
  一个相貌秀气的少年道:“会不会是河南王的儿子?”
  “屁,河南王才多大年纪?这两个小子看上去少说也有十几岁,难不成河南王十岁就有了儿子吗?
  秦怀阳,你不知道就少胡说八道。”
  “我哪知道……”
  旁边一个少年说:“我听说,河南王膝下只有一子,刚满周岁;还有两个女儿,不过并没有随河南王前来长安。这两个家伙,应该是府中的家人子弟?恩,亦或者是长孙或者裴家的人……宝庆,要不咱们先找人打听一下,刺探一下情况?”
  “唐观,你是不是怕了?”
  “我怕什么?”
  “当然是怕得罪了河南王呗?或者当年你爹曾被尉迟叔叔俘虏过,所以你怀恨在心?”
  “刘百药,你休得血口喷人!”
  唐观的脸腾地一下子通红,怒视那秀气少年,咬牙切齿。
  唐观的父亲,天策府长史唐俭。秦怀阳,则是秦琼长子。至于刘百药,他的父亲名叫刘文起,官拜通直散骑常侍,品秩正三品,也是李渊太原起兵的元从功臣。
  刘文起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
  但谈起刘文起的哥哥刘文静,基本上是耳熟能详。
  说起来,刘文起早期的官位远不如刘文静。可是在浅水原之战以后,刘文静被贬为庶民。本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偏偏这刘文静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在被贬期间,时常发牢骚,以至于李渊对他渐渐疏离。加之李世民渐渐有自立门户的趋势,令李渊更加不满。他认为,李世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就是刘文静挑拨。
  所以慢慢的,刘文起官拜散骑常侍的时候,刘文静依旧是天策府的幕僚……
  事实上,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刘文静在武德二年时,就被李渊杀了。可是由于柏壁之战的提前爆发,李世民把刘文静招至秦王府中做事,也使得刘文静免了一场杀身之祸。
  刘百药年已十七,闻听唐观说罢,冷笑不迭。
  他对李言庆同样没有好感,因为李言庆曾在洛阳羞辱过他的伯父。
  刘文静回长安以后,没少在刘文起面前说李言庆的坏话。不过,也幸好有了李言庆的出现,使得刘文静转移了对裴寂的仇视。历史上,正是裴寂鼓动李渊,诛杀了刘文静兄弟满门。
  唐观的父亲唐俭,曾经是陕州司马。
  尉迟敬德攻打陕州的时候,曾俘虏过唐俭。
  “刘百药,你住嘴!”
  尉迟宝林道:“唐兄弟不是哪种人,唐大人更是胸襟广阔。
  当年的事情不过是各为其主,如今何必再旧事重提……唐兄弟,你想说什么?”
  唐观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如果那两个人是王府家臣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裴家或者薛家的子弟,恐非你我可以招惹。裴薛是河东大族,惹怒了他们,秦王也保不住咱们……刘百药,你应该知道,那裴家和薛家是什么来头,我这是为宝林哥考虑。”
  刘百药没有反驳,显然也认可了唐观的解释。
  秦怀阳道:“应该不是裴薛子弟……世胄子弟的气派我见过,看这两人的衣装,都不太像。
  不如这样,去东市找几个青皮去试他们一试……不过咱们不要出面,看看王府的反应如何。如果他们是裴薛子弟,咱们二话不说,死不认账;如果不是,那就接着教训他们。”
  “他娘的,处默那小子今天没有来。
  那家伙是个包打听,他若在这里,也就不需要咱们这么绞尽脑汁了。”
  处默,是程咬金的儿子,程处默,和尉迟宝林一样,也是千牛备身,在北衙效力。
  几个少年商量了一下,立刻让家人下去安排。
  远处,薛礼和宋令文已拐进了东市,尉迟宝林脸上,随之露出一抹狰狞之色!
  ……
  长安西市的一座酒楼里,程咬金秦琼一帮人正在饮酒。
  “看到没有,老子虽动不得那河南王,却能让他颜面尽失。
  你们这群鸟厮整天介的唉声叹气,却没有一个人想出主意。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我老程。”
  王通苦笑摇头,而秦琼则是一脸不屑之色。
  “程黑子,你先别得意。
  你想出这馊主意来,未必有什么效果。河南王没有怪罪,那是因为那帮小子年纪小。你可悠着点,莫要做的太过分了……如果真惹恼了河南王,恐怕你我都讨不得好处。”
  “是啊,程黑子,该收手的时候,趁早收手。河南王在长安,虽比不得他在洛阳那样一言九鼎,却也不是你我可以招惹。早两日朝廷里已经有人谈及此事,说明朝廷也开始关注。河南王毕竟是宗室,你这样削他的面子,只怕会激起宗室的愤怒。那样一来,秦王殿下势必会陷入两难境地……要我说,你还是让宝林他们收手吧。”
  秦琼和王通的苦心劝说,让程咬金也不禁有些犹豫。
  王通又道:“你可别忘了,那河南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真的计较,就算是圣上出面,也未必能够阻止。你是一番好意,可你要想清楚,宝林他们年少气盛,万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你可就是害了他们……我听说,前几日河南王府的一个下人在西市遭人围殴,如果不是怀阳唐观他们几个阻拦,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若真出了人命,你以为河南王会善罢甘休吗?
  如今太子对秦王,是步步紧逼,想要削弱秦王的实力。这时候再惹怒了河南王,你我谁能担得起他雷霆之怒?程黑子,莫要逞一时之快,反而害了宝林兄弟。”
  程咬金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听了王通这一番话,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要不这样,找赵王商量一下,看看能否给宝林安排个事情做,免得他天天生事?”
  “也好,那我回头和赵王商量……”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跟着,门帘一挑,刘文静一脸汗水,神色忧急的走进房间。
  “刘大人,您怎么来了?”
  王通连忙起身,拱手相迎。
  虽说刘文静现在是落魄阶段,可谁也不能否认,他的元从之功以及李世民对他的信任。哪怕是亲近如王通这等天策府第一谋主,见到刘文静,也是恭恭敬敬。
  程咬金笑道:“刘大人,这大热天走那么急作甚?
  坐下来,喝一杯……看你行色匆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文静说:“几位,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快随我回王府,出大事情了!”
  “啊?”
  “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文静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轻声道:“我兄弟刚从派人通知我,说是昨晚在立政殿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出来。今天一早,西台那边就乱成了一锅粥……几位,突厥使团在乐寿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陛下已派人前往玉华山紧急召秦王返回,估计今晚就会抵达。大家现在立刻回王府,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临了,刘文静还低声说:“估计朝廷会有大动作,这个时候,千万别招惹是非。”
  王通程咬金秦琼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心惊肉跳。
  突厥使者被伏击,全军覆没?这是哪个家伙这么带种,竟然去伏击突厥的使团?
  “刘大人,可知是谁所为?”
  “目前尚不清楚。不过,豳州官员,都是太子的人,此事不管是谁所为,太子都难逃干系……陛下已命兵部侍郎杨文干亲自前往乐寿原,调查使团被伏击一事。
  几位,现在可是关键时刻,万勿轻举妄动。
  陛下本来就为突厥的事情而烦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情,不免有逼宫的嫌疑。
  现在谁凑上去,谁就倒霉。”
  说完,刘文静匆匆离去。
  房间里一阵寂静,好半天,王通咽了口唾沫,用干涩的口吻道:“立刻赶回王府。”
  ……
  正如刘文静所言,李渊极为愤怒。
  突厥使团遭遇伏击,也使得他陷入尴尬之境。本来,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和突厥人商谈,现在好了,不用商量了,突厥使团没了!那么接下来,他势必要面对突厥人的报复。形式已容不得他去做更多的考虑,似乎除了和突厥一战,别无其他途径。
  一旦和突厥开战,江南战事,又当如何?
  不过最让李渊愤怒的,并不是和突厥交恶的问题,而是这种行为,有逼宫之嫌。
  豳州刺史,以及豳州行军总管,都是太子李建成的人。
  即便这件事和太子无关,豳州上下官员,也免不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而且,这样一来更使得太子和李世民之间会有一场冲突。谁都知道,李世民不赞成和突厥议和,出了这桩事情,太子难免会认为,此事和李世民脱不得干系。
  可是以李渊对李世民的了解,李世民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么,是谁在陷害李世民?
  李渊首先想到的,就是李言庆。
  “养真的部下,可有什么动作?”
  李渊走出立政殿以后,厉声喝问安士则。
  安士则一怔,连忙回答道:“河南王的部下,都很安分。杜如晦率领部曲,已抵达沧州;徐世绩和苏定方在河间练兵,裴行俨驻扎于定州;刘黑闼、王伏宝等人,都已分别赴任。王伏宝出任襄州行军总管,而刘黑闼也在熊州老老实实,没有什么动作。
  陛下,你不会是怀疑河南王他……”
  “朕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与河南王定有关联。”
  安士则大着胆子说:“陛下,恕老奴直言,此事当与河南王无关。河南王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河洛地区,在关中并无根基。甚至,河南王在关中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如何调动兵马?突厥使团足有七八百人,阿史那社尔麾下勇猛善战……这样悄然无声的就被消灭,至少需要数千人出击,才可能做到。数千兵马调动,河南王怎可能做的没有走漏半点风声?老奴以为,此事绝无可能,是河南王所为。”
  李渊一双鹰目,凝视安士则。
  “老安,你好像很关心养真嘛。”
  安士则噗通一声跪下,惶恐道:“陛下,老奴是就事说事,绝无半点偏袒。老奴不否认,当年和九爷相处的很愉快,也不否认,对河南王颇有好感。但老奴绝非为河南王开脱……”
  “好了好了,朕也只是问问罢了。”
  李渊轻轻搓动手指,“其实,朕又何尝希望,此事和养真有关联?
  只是这长安城里,会做出这等事情,并且有能力做出这等事情的人并不多,朕如何能不怀疑养真呢?
  毕竟,当初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朕把他召回长安,却始终没有给予安排。
  换个人的话,恐怕这心里,也不会太舒服吧……”
  安士则这一次,没有再吭声。
  “你这老东西,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不让你说的时候,你又滔滔不绝。”
  “陛下,老奴是担心您不高兴。”
  “朕能有什么不高兴?”
  “陛下,此事乍看起来,似是与河南王有关。可您想想看,您第一反应就是河南王,那别人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想法?至于说河南王怎么想?老奴也说不准。不过老奴觉得,河南王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可以拼着得罪秦王殿下而为父报仇,说明他还是个少年性情。若换做老奴,一定会忍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
  “安士则,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老奴该死,请陛下恕罪。”
  李渊无比烦恼的摆手,“算了算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陛下,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吞吞吐吐,越来越不爽利。”
  安士则犹豫一下,轻声道:“陛下所虑者,无非突厥的威胁。河南王骁勇善战,有无敌之名……当年他在河洛,可说是运筹帷幄,战无不胜。何不请河南王……”
  “不行!”
  李渊沉声道:“养真的确善战,可朕却不能用他。”
  “陛下,老奴不是说让河南王去统军,而是说,陛下既然拿不定主意,何不把河南王找来,向他询问?”
  “哦?”
  “河南王足智多谋,说不得会想出什么好办法。”
  李渊闻听,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你这老东西说的倒也不错……这样吧,朕已命二郎赶回长安,今晚立政殿议事,让养真也参与吧。
  他的才学,倒也确实不错。
  对了,朕记得他在荥阳推行的租庸调之法,效果不错……告诉他,让他拿出一个章程来。”
  安士则伏身应命,起来后,也不禁偷偷抹去额头的冷汗。
  陛下这思天马行空,还真让人有些受不起!
  “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正当李渊准备返回立政殿,和裴寂等人继续商议事情的时候,田丰慌慌张张跑来。
  “陛下,出事了……”
  李渊怒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陛下,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安士则上前一步,一脚踹翻田丰,“陛下面前,你胡说个什么?”
  “不是老奴胡说,真的打起来了……秦王府的人,与河南王府的人打起来了!”
  李渊闻听,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
  “二郎和养真?
  二郎不是还没有回来吗?怎么和养真打起来了?”
  “不是两位王爷打起来了,是,是,是……”田丰越着急,就越是说不清楚。
  “你先别慌,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据说晌午的时候,河南王的两个弟子前往东市,遭遇袭击。不过,河南王的两个弟子倒也骁勇,没有吃亏……可不知为何,他二人回头就带人打到了尉迟敬德的府上,把尉迟家的客厅给砸了个稀巴烂,还打伤了十几个尉迟家的下人。”
  “尉迟敬德?”
  李渊一蹙眉头,“那后来呢?”
  “后来,尉迟家的三位少郎君得知消息,就带着人去赌河南王府的大门。
  秦用将军听说以后,害怕尉迟家的三位少郎君吃亏,就带着人过去帮忙……没想到河南王世子身子不好,河南王正好在家里……秦用将军过去以后,河南王以为是秦用将军上门挑衅,也非常恼怒,于是下令万胜军出击,两边就打了起来。”
  田丰说的是结结巴巴,但总算是把事情交代清楚。
  李渊闻听,勃然大怒,“二郎麾下,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立刻传朕口谕,诏令赵王立刻点齐兵马,给我把那秦用拿下。待二郎抵达之后,让他给朕呆在承乾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开承乾殿半步!”
  ……
  注:唐观,唐俭之子,贞观年间出任河西令。


第十二章 李玄霸
  秦用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此局面。
  得知尉迟宝林三兄弟要堵河南王府大门的时候,秦用正在当值。河南王府是什么地方,秦用再清楚不过。河南王骄横,却深得皇上宠信。虽说到长安之后,一直都很低调,可再低调,那也是一头凶虎。尉迟宝林这样子过去,定会惹出大祸。
  所以,秦用立刻率部赶往河南王府,试图把尉迟宝林等人拦住。
  可没想到,还没等他抵达隆庆坊,就听见从坊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秦用心道一声坏了!看样子尉迟宝林他们已经动手了……几个小孩子的身手虽说不差,却也要看对手是谁。李言庆的万胜军,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卒,纵观长安上下的兵将,能与万胜军相提并论的兵马,除天策府玄甲天兵之外,怕也只有赵王麾下的虎豹骑可以比拟。尉迟宝林想从万胜军身上讨便宜,绝无半点可能。
  秦用大急,率部风一般冲进隆庆坊。
  只见河南王府门前,一排排一队队白袍军正森严列队。
  几十个家将被人用挠钩死死压住,尉迟宝林三兄弟、秦怀阳、程处默等人,正围着一个巨汉狂攻。
  那巨汉身高近丈,生的膀阔腰圆。
  手里拎着一根铁棍,在尉迟宝林五人的围攻之下,却是进退自如,毫不显得吃力。
  尉迟宝林三兄弟,人手一根铁鞭。
  秦怀阳用的是双锏,而程处默,也就是程咬金的大儿子,手里则持一柄大横刀。
  五人如同五头小老虎一样,和那巨汉战在一处。
  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那巨汉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他的神态,非常轻松,手中铁棍每一次抬起,都会令尉迟宝林五人无功而返,好像是在戏耍一样。
  王府台阶上,站着三个男子。
  当中一人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体态单薄。
  而在他两旁,各有一个彪形大汉,一个赤手空拳,一个背负双枪。
  三人指指点点,不是低声交谈。
  秦用认得那个和尉迟宝林五人动手的巨汉,赫然正是李言庆府中四家将之一的柳亨。
  尉迟宝林五个人,也都是甚得父辈真传的好手。
  但又如何能与柳亨相提并论?
  秦用顿时起了急,大步流星冲上去,想要把尉迟宝林五人救下。
  别看现在他五人攻的欢畅,那是柳亨没有动真格的。如果柳亨认真起来的话,尉迟宝林五个可就有性命之忧。
  可他却忘记了,自己可是带着人来的。
  秦用往前这一跑,身后部曲纷纷跟上……若不知道的,还以为秦用是要攻击柳亨。
  也是秦用缺了个心眼儿!
  他哪怕喊一嗓子手下留情,说不得也不会闹出后面的误会。
  偏偏他没有喊,闷着头冲上前去。
  王府台阶上的三个男子一看,不由得眉头一蹙。
  “秦王府欺人太甚……阿棱,过去和秦用打个招呼吧。”
  站在中间的男子,正是沈光。
  他是王府的率更令,又是李言庆的贴身侍卫。
  王府中一应武事,借由沈光出面负责。而万胜军则归于四大将军掌控,名义上听从沈光的调派。
  阚棱一身白袍,正看得津津有味。
  秦用等人这一出现,让阚棱也感到了不快……
  好家伙,还想动真格的吗?
  “刀来!”
  阚棱一声厉喝,自有亲兵抬刀走到阚棱跟前。
  就见阚棱二话不说,纵身跃下台阶。除了沈光,谁也没有看清楚阚棱是怎么把那陌刀拿在手中。但见阚棱拖刀行进,快如闪电一般。刷的一下就拦住了秦用的去路,口中阴沉沉道了一句:“秦用,你的对手是我……尔等,欺人太甚!”
  奔跑中,阚棱猛然垫步腾空而起。
  手中陌刀拖地而走,火星迸溅。带着一道奇诡的光弧,陌刀直劈向秦用。
  刀挂风声,声势骇人。
  秦用吓了一跳,连忙喊道:“阚棱,别……”
  他想说:别误会!
  可话未说完,陌刀就已经劈来。秦用连忙摆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刀锋相扣,阚棱脚下不停,顺势向前一抹。一股森寒刀气袭来,秦用横刀再挡,同时脚下踩了个弓步,才算堪堪挡住了阚棱的攻击。
  “大彪,带上一队人过去,把那些家伙全部给我缴械。”
  沈光再次下令,郑大彪答应一声,抽出双枪,带上一队白袍军,迎着秦用的部曲就冲过去。
  秦用想要阻止,却被阚棱缠住。
  那阚棱本来就是步下将,比秦用高出半个头。
  他的手臂比常人长,手中的陌刀,更比秦用的腰刀重几十斤。
  秦用呢,是马上将,不过步战也并非不行。只是他今日奉命巡街,只带了一柄横刀出来。这横刀平时耍耍还行,但若是和阚棱这等人交锋,可就显得很不趁手。
  “阚棱,你……”
  “别废话,你不是要找事儿吗?”
  陌刀翻腾,直劈下来,把秦用后面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
  他连忙闪躲躲避,向后退了几步,扭头想要去拦住郑大彪。可阚棱一个大步上去就拦住秦用的去路,“小子,你的对手是我!”
  “我不是来……”
  “看刀!”
  阚棱根本就不理秦用的解释,纵身上前又是一刀。
  这一下,秦用可就有点恼了……
  横刀抬起,一招铁门闩,封住阚棱的攻击。阚棱呢,则大笑一声,“能挡住我一刀,也算一条好汉,再吃我一刀。”
  另一边,郑大彪如同下山猛虎,就冲进秦用的部曲之中。
  双枪上下翻飞,叮当声响不绝于耳。秦用的部曲也是骁勇锐士,可想要挡住郑大彪,却不太可能。就见郑大彪双枪做棒,左右开弓。他也知道,这里是长安,而这些兵卒,也非敌人,所以出手就留了三分劲。即便如此,依然无人能接住郑大彪一招。他冲在前面,双枪崩开对方的兵器之后,随后的万胜军跟上,三人一组,前后不断扯动,如同摧枯拉朽一样,把秦用的部曲,瞬间打成一盘散沙。
  “棱哥,让我来玩玩?”
  郑大彪解决了秦用的部曲之后,意犹未尽。
  上前一步,对阚棱笑呵呵的喊道。
  阚棱闻听之后,收刀向后一退,“大彪,这小子挺带劲儿,你也来试一试吧。”
  本来,被阚棱打得左躲右闪的秦用刚喘了一口气,想要解释一下。
  可听阚棱和郑大彪的对话之后,顿时勃然大怒。
  这帮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气往上涌,丢了腰刀,顺势从地上抄起一杆步槊,厉声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尔等欺人太甚。”
  这步槊入手,自然气度不同。
  但见秦用大步上前,掌中大槊一颤,呼的直刺阚棱。
  阚棱一笑,向后连退数步,而郑大彪顺势抢上前去,双枪啪的压住步槊,身形一转,滑步肩撞。
  秦用也不示弱,大步上前。
  不过眼看着要和郑大彪撞在一起的刹那,他猛然一个侧身,和郑大彪错身滑过去,步槊掉了个头,槊首在后,槊杆在前,一招横扫千军,呼,拦腰横扫过去。
  说起来,秦用和郑大彪也算是老对手了!
  早在李密时期,两人就有过交锋。
  两人当时没有分出胜负,不过郑大彪略胜一筹。
  一眨眼的功夫,距离上一次交手,已经过去了两三年。秦用比之当初,大有长进。
  而郑大彪正在巅峰年纪,虽然没有进步,同样也没有退步。
  两人再次交手,可谓是难解难分,在伯仲之间……
  李言庆从府中走出来,来到沈光的身旁。他看了一眼斗场中的局面,突然开口道:“柳亨,莫再戏耍了……速战速决,休得拖延。本王这就进宫,倒要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不是李家江山。一群毛孩子,居然敢冲击我河南王府,宗室颜面何存?”
  柳亨连忙回道:“王爷放心,俺这就干掉他们。”
  他虽然没有使用独角铜人槊,可这铁棍同样是威力无穷。但见他猛然跨步斜撩,铛的崩开了尉迟宝林手中铁鞭。先前,柳亨留着劲儿,这一会儿,他可使出了全力。
  尉迟宝林的力气不小,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被柳亨这一棍下去,震得虎口迸裂,右手鲜血淋淋。
  铁鞭顿时脱手,尉迟宝林心道一声不好,刚要往后退,柳亨滑步就到了他跟前。
  柳亨的个头何等惊人!
  尉迟宝林在同龄人中也算高的,可是在柳亨跟前,却好像个小孩子一样。
  柳亨一只脚插在尉迟宝林双腿之间,腿一用力,向内一扣,尉迟宝林可就站不稳了。
  随后,就见柳亨甩胯转身,蓬的一下子,把尉迟宝林撞出去十步开外。
  尉迟宝林被撞的是头昏脑胀,趴在地上浑身骨头架子好像散了似地……没等他站起来,白袍军两个彪形大汉就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把他按在地上,绳捆索绑。
  “哥哥!”
  尉迟宝庆顿时急了眼,上前就要阻拦。
  却被柳亨钩住他的右脚,随后棍交右手,一把攫住他的手臂,旋身就扔了出去。
  那边,又有两个白袍大汉上前,把尉迟宝庆捆绑起来。
  秦用看得真切,眼睛都红了……如同疯虎一样想要冲过抢救,可是郑大彪双枪一分,死死的把他拦住。
  也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秦怀阳也被柳亨打翻在地。
  “住手!”
  程处默突然大喝一声,“宝怀也住手!”
  柳亨一怔,收手后退,疑惑的看着程处默,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刚才和五人交锋的时候,柳亨就觉察到了这程处默的不对劲儿。这家伙看似攻的很猛,可实际上一直都在躲闪。
  “黑小子,你想要如何?”
  程处默抓住尉迟宝怀,根本就不理柳亨。
  他转身面对王府台阶上的李言庆喊道:“我们投降……李王爷,大人不许欺负小孩儿。”
  李言庆差点被程处默这句话给呛住,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处默,我不投降。”
  啪,程处默一巴掌打在尉迟宝怀的脑袋上,“不投降,难道和其他人一样被捆着吗?我爹说过,大丈夫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就低头……李王爷,我们投降,你把他们也松绑吧,我们绝不逃跑。”
  “黑小子,你叫什么?”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程处默是也。”
  沈光在李言庆耳边低声道:“这小子就是程知节的大儿子。”
  言庆笑了!
  原来是程铁牛的儿子,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程咬金是个滑头,他这儿子,是个小滑头……
  李言庆一指程处默,“老老实实呆在那里,否则本王必不会介意,取尔等项上人头。”
  说着,他一摆手,示意把尉迟宝林三人松绑。
  五个小孩子聚在一处,坐在地上。
  宝怀道:“程处默,为何要投降?”
  “不投降,难道等着被杀吗?”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二十年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尉迟叔叔就你们三个孩子,要是没了性命,婶婶该是何等伤心?人死了,你们还报什么仇?”
  “可是……”
  尉迟宝林突然道:“宝怀,闭嘴!”
  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后说:“处默说的没错,咱们若都死了,谁为父亲报仇,谁给娘养老?”
  “就是嘛,大丈夫报仇,二十年不晚……”
  程处默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郑大彪和秦用的争斗上,压低声音说:“说实在话,这河南王的手下,可真是有能人啊……这三个大块头,一个比一个凶悍。
  我观察了一下,河南王没出来的时候,这三个大块头都听河南王身边那个人的吩咐,说明那家伙更厉害……我听我爹说过,河南王手底下还有很多厉害角色。
  王伏宝啊,罗士信啊……对了,怀阳应该认得罗士信。”
  秦怀阳看了程处默一眼,点点头,“罗叔叔和父亲反目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我爹说,他现在相州做事……要说武艺,恐怕秦用大哥和他在伯仲之间。”
  尉迟宝林说:“程黑子,谢谢你!”
  他知道,程处默是在提醒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李言庆帐下能人无数,绝非他可以对付。现在的情况,是先保住小命。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时候,郑大彪和秦用,打得难解难分。
  李言庆有些不耐烦,摆手道:“柳亨,过去帮一下大彪子,本王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柳亨答应一声,纵步跳下台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隆隆铁蹄声。
  一队黑甲骑军风驰电掣般冲进坊内,为首大将,金盔金甲,正是赵王李玄霸。
  “王兄,手下留情。”
  李玄霸大吼一声,催马就来到王府跟前。
  见郑大彪和秦用仍在酣战,他一皱眉,跳下马,从马上摘下一对擂鼓瓮金锤,二话不说,纵身闯进两人之间,双锤左右一分,口中一声怒吼:“都给我住手!”
  铛,铛……
  两声巨响传来,李玄霸噔噔噔连退数步。
  而郑大彪则是双手虎口迸裂,险些拿不住双枪,秦用手中步槊也脱手飞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家伙果然是个怪物!
  秦用也好,郑大彪也罢,都是少有的悍将。
  这李玄霸竟然一个人,硬接两人的攻击,其神力可见一斑。
  李言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在心里暗道:怪不得我到长安以后,人言李唐第一高手,就是这李三郎……
  历史上,李玄霸早夭,故而并没有留下什么惊人的事迹。
  不过评书野史,却把他列为第一条好汉。如今看来,这李玄霸果然是非同凡响。
  “赵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言庆脸色一沉,厉声喝问:“难不成我这河南王府成了菜市场,任人上门挑衅?”
  话音未落,柳亨与阚棱上前搀扶起郑大彪,虎视李玄霸。
  李玄霸的确是很厉害,但若说能同时抵住阚棱三人,恐怕也是力有不逮。
  刚才他分开郑大彪和秦用,也是捡了个便宜。郑、秦二人酣战百余合,力气都损耗不小。如果是在两人巅峰状态,李玄霸想要分开这两人,也绝非一件易事。
  饶是如此,刚才那一下,也震得李玄霸手臂发麻。
  闻听李言庆质问,李玄霸忙把双锤放下。
  “王兄,小王刚才也是一时急切,不愿二虎相争……绝无半点恶意。”
  说着,他向李言庆一拱手,“王兄,小王是奉父皇之命,前来缉拿尉迟宝林等人。
  秦用擅自冲击王府,乃大不敬之罪……来人,把这些人全部拿下,押送大理寺严加看管。无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与他们相见。”
  随李玄霸前来的虎豹骑军士齐声应命,上前把秦用等人拿下。
  李言庆叹了口气,摆手示意把尉迟宝林,还有他们带来的家人都放掉,沉声道:“赵王,小王也是迫于无奈……这些人登门生事,小王若不教训他们,这天家颜面何存?”
  李玄霸笑道:“王兄,小王明白你的苦衷。”
  秦用想要开口辩解,可李玄霸却不给他机会,连拉带扯的把他给押到了旁边。
  “老秦,赵王这是在给你们开脱。
  你他妈的要还有点脑子,就不要开口……这件事已经闹到宫里面去了,连带着秦王殿下也要跟着倒霉。如果河南王不松口的话,你们几个家伙,恐怕性命难保。”
  梁师泰压低声音,警告秦用等人。
  一听这事情闹到宫里面去了,秦用也有点怕了。
  王府门前,李玄霸也叹了口气,“王兄,今天这件事……小孩子也是一时昏了头,得罪了王兄,还请你高抬贵手。其实尉迟家这几个孩子的心情,王兄想必能够体会。”
  李言庆沉吟片刻,看了看李玄霸,又看了一眼远处被看押的几人。
  “也罢,这件事本王可以不计较,但若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本王,那可别怪本王不讲情面……另外,尉迟家的三个小子,最好不要继续留在长安,让他们回家去吧。他们想要报仇,大可光明正大。本王最讨厌的就是在背后耍小聪明。”
  这句话,是说给程处默听的。
  想必程处默,能够明白李言庆这话语中的含义。
  见李言庆松口,李玄霸也松了口气。
  “王兄,父皇还有旨意,命你即刻进宫。”
  ……
  注:阿史那社尔,处罗可汗次子,娶李渊第十四女衡阳公主,贞观年间降唐,拜毕国公,镇军大将军。


第十三章 突厥十不战
  天将晚时,乌云密布。
  李世民纵马冲上一座土山,手搭凉棚,举目眺望。
  也许光线的缘故,远方看上去灰蒙蒙,雾腾腾,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受。他取下一个水袋,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玉华山的泉水。燥热的天气,让人心情有点压抑。冰凉的泉水入腹,李世民多多少少,感觉舒畅许多……呼,他长出了一口气。
  脑海中,骤然浮现出清晨的一幕幕场景。
  原本,他奉命在玉华山督造仁智宫,作为李渊来年夏天避暑之用。
  李渊很怕热,同时对长安夏日的喧嚣感到烦闷。所以,他选择了玉华山作为避暑行宫,李世民自然要尽心尽力。
  就在他和人讨论这仁智宫的营造细节时,田丰率左金吾卫突然抵达。
  李世民这才知道,突厥使团被伏击的消息。乍听之下,李世民同样是感到愕然。
  田丰传李渊敕令,敕李世民即刻返回长安。
  诏书上,所使用的并非是发布各种政令所用的皇帝行玺,而是罢黜诸侯王公所用的皇帝之玺。如今,传国玉玺下落不明,所以李渊大多数时候所使用的,是自行配备皇帝六玺。皇帝六玺的用途各有不同,但自武德元年来,皇帝之玺还是第一次出现。
  李世民,又如何能不感到紧张?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李世民努力的平静自己的情绪。
  身后马蹄声响起,他扭头看了一眼,见李靖策马跟上来。李世民把水袋丢给了李靖,然后又朝身后看了看。田丰和左金吾卫在土丘下等候,并未跟着上来。虽然李渊敕令用词严厉,可李世民毕竟是秦王,同时还是总督十二卫兵马的天策大将军。即便李渊真的罢黜了李世民的天策大将军之职,也终究是皇室子弟。
  田丰在宫中做事,自然知道这轻重。
  所以他并未紧紧逼迫,一路上完全听从李世民的指挥。
  “药师,这件事会是何人所为?”
  李靖喝了一口水,抹去胡子上的水渍,轻声道:“秦王已有决断,何需再问我?”
  “可是,他哪儿来的兵马?”
  李世民苦恼道:“河南王的根基在河洛,关中似乎并无他的部曲。
  豳州又是大哥的人,以大哥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与他主张不符。”
  “河南王在关中或许没有兵马,但未必调动不得兵将。”
  “不可能!”李世民道:“你的意思本王明白,可这短短时间,他如何收买部曲?
  再者说,各部兵马调动,都会有案底可查。
  河南王哪怕收买了一些人过去,可这是京畿道,擅自调动兵马,可不是一件小事。”
  李靖苦笑一声,“这也正是末将想不明白的地方。”
  李世民用鞭梢挠头,“不过突厥使团遭遇伏击,恐怕会令父皇更加为难。他本来就不想和突厥开战,而今使团在豳州遇袭,父皇已是骑虎难下……本王也不想向突厥低头,只是这手段太过暴烈,使朝廷全无寰转余地,那江南又当如何?”
  “江南之战,怕也是迫在眉睫!”
  李靖和李世民相视一眼,同时露出一抹苦笑。
  “也罢,且回长安,看这事态究竟如何发展吧……”
  李世民说罢,催马冲下山岗。
  李靖紧紧跟随,而山岗下的田丰,见李世民行动起来,亦毫不迟疑的催促兵马跟上。
  天黑以后,一行人抵达长安。
  李世民在承天门外下马,刚准备进宫,却见承天门内行出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韦长史,为何阻拦本王去路?”
  来人,是东宫长史韦挺,准确的说,是太子门下的亲信。
  韦挺微微一笑,“大将军见谅,非是臣要阻拦,而是陛下敕令,秦王殿下抵达之后,立刻禁足承乾殿。无陛下旨意,殿下不得擅自出入,还请秦王恕罪则个。”
  禁足?
  那不就等同于圈禁?
  李世民还没等反应过来,韦挺率金吾卫已经上前。
  “药师,你立刻回去告诉大家,切勿骚动。”
  李世民也来不及和李靖交代,只能匆忙的呼喊一声。
  他相信,李靖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李靖一蹙眉,不由得陷入了沉思:突厥使团被袭,秦王被圈禁承乾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脑海中,不自觉的又浮现出李言庆那张笑盈盈,清秀的面庞。
  心中越发确定,此事和李言庆,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但李言庆这样做,目的何在?
  李靖出了皇城之后,在朱雀门外徘徊。
  “李木!”
  “在!”
  一名亲随走出来,躬身行礼。
  李靖说:“你立刻去秦王府,面见王先生和刘文静刘司马,请他二人务必要约束大家的行动。这种时候,万不可再发生任何意外……我这就去公主府,请平阳公主出面,为大将军求情。”
  李木答应,带着人急匆匆离去。
  而李靖则在朱雀门外翻身上马,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灵光,他下意识向皇城里看去。
  莫非,李言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真实的目的并非是要为难秦王,而是别有用心?
  ……
  李言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身子不由得缩了缩。
  他站在玉阶下,却好像睡着了似地,不言不语。
  立政殿里,群臣仍旧争吵不休。有的认为应该立刻派人向突厥解释,有的则认为,应该与萧隋议和,全力解决突厥之后再说……总之,双方意见不同,争吵的格外激烈。
  言庆和李玄霸站在旁边,显得非常平静。
  李建成则静静的看着他二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而李渊,则坐在龙床上不停的揉太阳穴,显然也是感到无比头疼。
  “都住口,都与朕住口!”
  李渊突然大声喝道,殿上群臣,立刻闭上了嘴巴。
  “吵,吵,吵……你们除了会争吵,能不能做些有用的事情?想出一个妥善之法?”
  立政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渊不由得苦笑,目光扫向了裴寂。
  他发现,裴寂正朝他努嘴。顺着裴寂示意的方向看去,李渊看到了一直沉默的李言庆。
  “养真!”
  “臣在。”
  李言庆睁开眼,忙上前一步行礼。
  “你素以足智多谋而著称,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李言庆看了看殿上的文武大臣,笑道:“陛下,臣并非一言不发,而是在聆听诸位大人的意见。”
  “哦?”
  “其实,诸位大人的意思都是好的,是为陛下着想,是为我大唐万世基业着想。”
  殿上群臣的脸色,顿时舒展许多。
  一道道目光,集中在李言庆的身上,脸上还流露出鼓励的笑容。
  “臣刚才听诸位大人的争论,其实无非就是担心突厥人借此生事,趁机出兵中原……大人们的考虑很周详,想法也不错。不过臣以为,大人们恐怕过于谨慎。突厥?呵呵,其实并不足为虑。”
  李渊顿时来了兴趣,“养真,那你说说看,突厥如何不足为虑。”
  “突厥人很强,但并非不可战胜。
  早年间有陈汤直捣黄龙,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后有长孙大将军合纵连横,使得启民可汗俯首称臣。如今,我皇登基不久,中原大战方息,的确有些羸弱。可羸弱,却不是向突厥人低头的借口……以臣看来,突厥有十不战,陛下无需过滤。”
  “十不战?”
  李言庆直起身子,正色道:“陛下,突厥处罗可汗方故,阿史那咄苾虽登上王位,但根基并不稳固。且不说阿史那咄吉和阿史那俟利弗的子嗣未必服气,就连那启民可汗的兄弟们,又有几个是真心臣服咄苾?此为突厥一不敢战……
  其二,咄苾之所以派出使团,真的是想要帮助萧隋吗?
  恐怕他也是想拖延时间,使中原处于分裂,从而获得喘息之机。所以,他目前的战力,并不强横。
  其三,大业年间盗贼横行,突厥在其中投入许多。
  然则随着各路反贼纷纷灭亡,突厥诸多投入,只怕也难以收回。如此一来,突厥内部,必然会有分歧。
  其四,秦王柏壁之战,大败刘武周。
  赵王朔方之战,打得梁师都溃败千里。若说突厥对陛下没有畏惧,那绝无可能。
  他既有畏惧,恐不敢轻易开战。
  其五……”
  立政殿里回荡着李言庆洪亮的声音,一条条的陈述,令文武群臣的情绪渐渐平稳。
  而李渊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不时点头予以认可。
  “河南王,那依你所言,就无需担心突厥喽?”
  刑部尚书刘政会问道。
  李言庆笑了笑,“刘尚书,本王虽说突厥有十不战,确并未说突厥一定不会战。
  有道是,人无杀虎之心,须防虎有伤人之意。
  陛下,臣的意思是,突厥,不可不防,但也无需太过于担心。臣有一计,无需动用国力,即可令突厥陷入混乱。”
  “养真,细细说来。”
  “昔年本王恩师,前朝左骁卫大将军长孙晟,曾言草原之民,貌合神离。各部落借有私心,可令其不断争斗,削弱其实力。突厥目前是阿史那咄苾当政,却并非所有人都听命。臣听说,薛延陀部就对其颇有敌意,其他各部,也多是迫于压力。
  陛下可命人出使草原,挑动各部落的关系,令其陷入争斗。
  同时,再择一骁将出镇灵州,督朔北兵马,即可安然无忧……臣举荐一人,前朝紫金光禄大夫裴世矩,曾出使西域,令吐谷浑大败。今陛下亦可令此人再往西域,联合西域各国兵马,牵制突厥兵力。如此一来,陛下可集中精神,消灭萧隋。”
  裴世矩?
  立政殿众人,立刻又骚动起来。
  就连李渊,也不禁微微蹙眉……这个裴世矩,口碑似乎不太好啊!
  “养真,那你以为谁可出镇灵州?”
  李建成突然站出来道:“父皇,若言善战者,非养真莫属。
  养真身经百战,足智多谋。若由他出镇灵州,则北方异族,绝难成就什么气候。”
  李玄霸蓦地抬起头来。
  李渊蹙眉更紧,有些犹豫。
  而这时候,李言庆却说:“陛下,非是臣不愿去,实臣对突厥了解不多。冒然前往,只怕适得其反……臣以为,赵王勇武绝伦,曾追杀梁师都千里,令突厥人闻风丧胆。若有赵王出镇灵州,陛下定然高枕无忧……不过,漠北广袤,赵王一人恐怕难以顾全。臣再举荐一人,秦王帐下李靖,可以担当重任。赵王与李靖联手镇朔北,突厥定不敢南下半步。”
  “李靖?”
  李渊不禁陷入沉思。
  李玄霸偷偷的朝李言庆点点头,而后又闭上眼睛,神游物外。
  李建成疑惑的看着李言庆,却见李言庆朝他笑了笑,似乎是告诉他,不要担心。
  李渊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就依养真之策!”


第十四章 平南十策
  从立政殿出来,已近子时。
  入夜后一场大雨,驱散了长安连日来的燥热。眼见立秋,这大雨过后的长安,有了一丝丝凉爽之意。
  李言庆正准备离开,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养真,留步!”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只见李建成从大殿里快步走出来,笑呵呵的说:“养真,你可真难请啊……为兄几次在府中设宴,你都未能前去。等忙完了这一段,你可万不能再推辞了!”
  这也是李言庆抵达长安之后,第一次和李建成面对面的正面接触。
  从他探听来的消息,以及平日里对李建成的观察来看,李建成绝非史书上说的那种昏庸无能之辈。甚至在某些方面,李建成的能力远非李世民可以比拟。勿论是接人待物,还是处理政务,都非常成熟,而且还具有非凡的魄力。
  两日争论,李渊也很疲乏。
  在决定采纳了李言庆的主意之后,李渊就吩咐李建成负责执行。
  言庆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哈,你这家伙……”
  李建成用力的拍了拍李言庆的肩膀,突然压低声音道:“据我所知,李靖是二郎的人。”
  “小王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举荐他出任宥州行军总管?”
  宥州,在秦长城以北,在古时称之为朔方。李言庆环视四周,见没有其他人,低声道:“太子,你以为以赵王之性情,其他人能与他合拍吗?而且李靖这个人,不禁兵法出众,更智慧过人。此人留在长安,只怕对太子,没有什么好处。”
  众所周知,李世民的谋主是王通。
  李建成也知道李靖,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李靖是一员武将。
  李靖本身也的确长于武事,祖传刀法,颇有勇力。
  但听李言庆这番言语,李建成不禁一怔,难道说,二郎真正的谋主,是这个李靖?
  “李靖在长安,太子必受襟肘。”
  “若如此……让他离开长安,倒也不差。
  只是给他一个宥州行军总管,是不是有些过了?”
  从这一句话里,言庆敏锐的觉察到了李建成的一个软肋。
  说白一点,就是有些小气。好像是要把所有的官位,都攥在他的手中,而不愿施予旁人。
  “区区一个宥州总管,终究还是在灵州都督府治下。
  赵王出任灵州都督,才可以使二郎心安。同样,李靖出镇宥州,想必也符合二郎心意。”
  李建成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若逼迫太甚,说不得会适得其反。”
  言庆一笑,“如此,小王先行告退。
  太子可多留意幽州,想来李艺低头,也就在这几日的光景,到时候莫被抢了先手。”
  “多谢养真提醒!”
  李建成目送李言庆离去,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
  小时候,他和李世民关系挺好。李世民也非常尊敬他,堪称得上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甚至在太原起兵之初,两人还是亲密无间。
  然而随着李世民执掌兵马,特别是在太子之位确立,自己失去兵权之后,两人就渐渐疏远。
  这其中,有李建成自己的原因,但同样也有李世民的缘故。
  帝王之家无亲情!
  李建成已深深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仰望苍穹:二郎,莫怪哥哥心狠手辣。若你能远离小人,说不得你我,还能重做兄弟吧!
  ……
  第二天,李渊在李建成的劝说下,接触了对李世民的圈禁。
  不过他没有召见李世民,只是下诏劝慰两句。说实话,李渊也不知道该如何与李世民见面。
  他知道,豳州的事情和李世民无关,可种种情况表明:除了李世民之外,似乎无人有这种能力。李言庆虽然也有嫌疑,但相比之下,李世民的嫌疑似乎更大。
  “什么?”
  秦王府中,李世民惊呼一声,长身而起。
  “药师被任命宥州总管?三郎也要去灵州?”
  王通苦笑点头,“昨日宫中发出敕令,敕赵王前往灵州,组建灵州都督府,节制漠北五州之地……药师也接到了诏令,被封为宥州总管,今日被兵部召唤训话。”
  李靖被调走了!
  李世民这心里,难免一阵恐慌。
  秦王府中,智谋之士不少,王通也好,刘文静也罢,都足智多谋。
  可是相比较之下,李世民更倚重李靖。
  李靖文武双全,而且思路极为敏捷,常常与李世民不谋而合。所以,从表面上看,王通是李世民的第一谋主。但实际上,李世民对李靖的倚重,丝毫不逊色于王通。
  这时候,门外有亲卫禀报,说是李靖回来了!
  李世民连忙让李靖过来,亲手奉上一杯茶水后问道:“药师,兵部如何说?”
  “陛下敕令,命臣十日之内,必须赶赴宥州。
  刚才臣在兵部见到了赵王,听他说,他不日就要前往灵州,一时间恐怕无法和殿下道别。”
  “这好端端,怎会让你出镇宥州?”
  李世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李玄霸的情况。
  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并不喜欢长安的气氛。当初被任命统领北衙,也是被自己强逼上去。骨子里,李玄霸更喜欢铁马金戈,征战疆场,享受那战斗的乐趣。
  而且现在自己和太子矛盾不断加剧,作为兄弟的李玄霸夹在里面,怕也不舒服。
  可是李靖……
  李靖轻声道:“殿下,看起来是有人不愿意让臣留在长安,为殿下效力。”
  “孤知道是谁!”
  李世民突然笑了,“养真果真有识人之明。
  一下子就看出了药师对孤的重要……本来,孤还打算让你主持江南之战,可现在看来,只怕是……不过这样也好,你且去宥州,待避过风头之后,孤会设法让你回来。”
  李靖沉默不语,喝了一口茶水,抬起头来。
  “殿下,袭击突厥使团的凶手,必须要查清楚。”
  “孤明白。”
  “臣这两日怕是要准备出行,难有时间再来拜会殿下。殿下需谨慎,要设法控制住天策府众人,切莫再生事端。另外,昨日尉迟宝林三兄弟攻击河南王府,怕也是一桩麻烦事。让他继续留在长安,并无好处,不如让他跟着我,前往宥州。”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答应。
  “还有秦用,他也不适合在逗留长安,一同随我前去宥州吧。”
  李世民挠挠头,心里颇有些不舍。
  秦用虽然性子有些暴躁,有些鲁莽,但却忠心耿耿。他那一身武力,可以给自己很多帮助。只是他招惹了李言庆,就算李言庆不追究,这朝堂里也不会放过他。
  毕竟,冲击王府,令宗室颜面无存。
  这已不单单是李言庆一个人的事情,甚至已牵扯到整个宗室的颜面。
  “殿下,臣走之后,殿下还需设法将河南王赶出长安。”
  “啊?”
  想当初,李靖曾建议李世民,让李言庆到长安来。这才半年的时间,李言庆到长安,也不过一个月而已,李靖就改变了主意。但仔细想想,李言庆到长安之后,虽然显得很低调,可是对李世民而言,依旧是一大威胁。
  李世民也好,李靖也罢,坚信伏击突厥使团的人,就是李言庆。
  虽然不清楚李言庆调动的是何方人马,用的是什么手段,可这主谋,非言庆莫属。
  “这个,恐怕不太容易。”
  李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
  “臣本来准备在陛下决定向江南用兵的时候,为殿下呈献此策。
  可现在看来……殿下,这是臣谋划出平南十策。一俟陛下决意用兵,殿下可呈上此书。”
  “药师……”
  李世民鼻子一酸,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
  “殿下有王先生辅佐,可保一时无忧。
  只要殿下凡事能和王先生多商议,迟早可以东山再起。但是,李言庆绝不可留在长安。此人心狠手辣,而且胆大包天。他在长安一日,殿下就难平稳发展……
  臣有一计,虽不在平南十策之中,却又与平南十策,休戚相关。”
  李世民闻听,立刻坐直了身子。
  “愿闻药师高见。”
  李靖道:“平南,需定荆襄,以掐断萧隋与后梁之联络。
  但只如此,恐怕还不足以阻挡萧隋……萧隋既然可以游说突厥,以使朝廷首尾难顾,殿下也可以令萧隋首尾难顾,派人游说岭南冯盎,使岭南出兵,则事半功倍。”
  李世民闻听,下意识眯起双眸。
  从眼缝中闪过一抹寒光,他抬起头笑道:“听说河南王与岭南冯氏颇有交情,当年高句丽之战时,他曾解救冯家子弟脱离险境……说起来,他岂非最为合适?”
  李靖顿时笑了,连连点头。
  李世民拉着李靖的手道:“药师啊,你这一去,孤如失臂膀!”
  “殿下莫要难过,李靖虽在宥州,依然会关注长安。
  殿下需牢记,切不可使平南之战落入他人之手。否则,殿下必将错失良机啊!”
  李世民,眼中含泪,用力摇了摇李靖的手。
  两人又商谈了一阵子,李靖这才告辞。
  李世民一直把李靖送出大门,在临上马的时候,李靖突然压低声音道:“殿下,请多留意赵王。”
  李世民一怔,骤然抬头,眼中流露出一抹惊骇之色。
  李靖没有再多说什么,翻身上马,扬鞭催马离去。只留下李世民一人呆立在台阶上,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李靖最后那一句警告。
  玄霸吗?
  这关中大地,能神不知鬼不觉调动数千兵马者,除太子和李世民自己之外,似乎还有一个李玄霸。
  一直以来,自己好像都忽视了李玄霸。
  总以为玄霸会紧跟自己的脚步……可是,李建成同样是玄霸的兄长,而且还是太子!
  李世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声呢喃:三郎,莫非真的是你吗?
  如若玄霸归附太子,那岂不是说自己再无机会?李世民越想越觉得害怕,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第十五章 且行且珍重
  武德三年,初秋。
  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但秋老虎依然肆虐。从终南山吹来的风,带着些许秋意,可依然无法掩去残留的暑气。不过相比起酷暑时节的炎热,此时的长安,已有几分秋高气爽的味道。
  隆庆湖畔的垂柳,依然翠绿。
  高卧在竹楼里,可以一览园中秋意。
  房玄龄悠悠然发出一声长叹,颇为闲散的坐下,两腿神智,全无半点儒雅风采。
  颌下美髯,随威风而动,他饮了一口石芽香茗,脸上流露出几分慵懒之色。
  “真怀念啊!”
  “怀念什么?”
  李言庆和房玄龄并排而坐,好奇的问道。
  “当然是往昔的悠闲。”
  言庆一笑,“其实你现在还是有机会重享这份悠闲。”
  “难喽!”
  房玄龄叹了口气,“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李言庆没有开口,目光凝视园中小径,似在沉思。
  房玄龄坐直了身子,轻声问道:“养真,以江南如今之势态,可抵挡李唐多少时日?”
  李言庆看了房玄龄一眼,蓦地笑了。
  “若我统军,半载可横扫江南。”
  “半载?”
  “老房,如今大势,太后以一介女流支撑到现在,已算是了得。
  少帝虽有张氏辅佐,内有你房氏一门,外有尧君素、杜伏威、谢映登皆骁勇善战,却终究还是有些弱了……哪怕你们吞并了萧铣,也不可能抵挡住李唐大军。
  且不说后梁内部,派系重重。
  董景珍之流拥兵自重,连萧铣也调派不得。萧铣臣服,却不意味着董景珍之流也会低头。如果陛下还没有下定决心,容你们有个三五年喘息之机,说不得南北尚有一战之力。但现在……老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议和吗?一旦议和,势必再现南北分裂局面。到时候战火连天,苦的还是黎民苍生,实非我所愿。”
  房玄龄不由得沉默了!
  李言庆也没有再开口,而是静静的喝着茶,看着园中秋色。
  隋唐之乱,其实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东西对峙。此时的南方,远没有宋明时的富庶。所谓两湖熟,天下足的情况更未曾出现……南方,远非关中的对手。
  若说真正的江南开发,应该是在两宋时期。
  此时的南方,两湖还比较荒凉,两广更是一片蛮荒。
  所谓的江南富庶,也仅仅只局限于后世的江苏地区,甚至连浙江都还未曾开发。
  而且,正如言庆所说的那样,萧太后以一介女流,做到现在的程度,已实属不易。
  萧太后活着,一切尚安好。
  若萧太后故去,则萧隋必然大乱。
  其实,房玄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他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历史上,房彦谦并没有得到过杨广的重用,所以也就给了房玄龄更大的回旋余地。而现在,随着房彦谦命运轨迹的改变,房玄龄的命运,也随之发生巨大变化。房氏父子留守丹阳,失去了投靠李渊的最佳时机。
  房玄龄现在即便有心,也不得不跟随萧隋,一路走下去……
  “养真,你会统军吗?”
  房彦谦突然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李言庆不由得笑起来,眼中不自觉也流露出许多迷茫。
  李渊,会让他再掌兵权吗?
  他自己也不确定!
  可以肯定的是,经过乐寿县偷袭突厥使团一事之后,李渊虽然依旧表现出对他的宠爱,却又有些疏远。毕竟,突厥使团被袭,最大的嫌疑人,除了李世民,就是李言庆。这两个人都属于鹰派的代表,对于突厥人的敌意,远甚于其他人。
  可实际上呢?
  这件事,也的确是出自李言庆的谋划。
  不过和李言庆合作的人,不是李世民,而是李玄霸。
  隐隐约约,李言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外表憨厚老实的李玄霸,远非野史中所说的那个傻小子李元霸。表面上,李玄霸只有王君可和梁师泰两大助手。可实际上,他手中似乎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底牌。就比如这次袭击突厥使团,李言庆更加肯定,李玄霸绝非等闲。
  用李玄霸的话说,他讨厌在长安的勾心斗角。
  大哥也好,二哥也罢,都是他的兄长。和李元吉不同,他实在不想参与其中。
  可他真实的想法,又是如何?
  李言庆现在,还没有猜透……
  “养真,养真?”
  “啊!”
  李言庆回过神来,向房玄龄看去。
  “怎么,大名鼎鼎的半缘君,李无敌,堂堂河南王,似乎有很多烦心事啊!”
  言庆不由得苦笑一声,没有接房玄龄这个话茬。
  “刚才想事情有些出神,叫我有何事?”
  房玄龄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在我出使长安之前,太后曾把我单独叫去,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言庆歪着头,“什么话?”
  呼—
  房玄龄长出一口气,轻声说:“本来我是不想说的,可从目前看来,江南迟早一战。
  太后请教你,若事不可为,可降否?”
  看得出来,房玄龄问出这一句话,颇有些不太情愿。
  李言庆也是一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萧太后那风姿绰约之态。当年,萧太后对他青睐有加。而今,自己虽然已背离隋室,可萧太后似乎仍然对他保留信任。
  心中一荡:如果当初不是父亲的关系,自己真的会投靠李唐吗?
  李言庆这心里,不免有几分纠结。
  沉吟片刻,他轻声道:“太后可降,房兄可降,唯张氏与隋帝不可降。”
  “为何?”
  “君不闻恭帝之殇?”
  恭帝,也就是隋恭帝,代王杨侑。
  他禅位之后,便幽居义宁坊。然则武德二年时,突然病故,年仅十六,比皇泰主还小。
  对外说是重病缠身,可实际上呢?
  至少李言庆并不相信!一个活泼少年,怎可能说死就死了呢?
  房玄龄不由得沉默,许久之后又问:“何故张氏降不得?”
  “仲坚天纵之才,张氏雄霸江南。
  老房,长安已可以容得下落魄豪门,却无法容得下一个可以影响半壁江山的强盛世族。
  张氏若降,势必遭遇打压。以仲坚大哥的性情,怕是受不得这种委屈。到时候一旦反复,必然是灭门之祸……老房,这番话出我口,入你耳,在外面我绝不会承认。”
  房玄龄顿时笑了!
  “若你呢?容得下仲坚否?”
  李言庆抬头凝视房玄龄许久,摇摇头说:“容不得!”
  “我明白了……”
  “老房,其实这天下大的很。
  中原一统,势在必行,非任何人可以阻挡。太后虽有权谋,可惜不过女儿身,难以力挽狂澜……对了,张家船坞现在是何等状况?我有一件礼物,想请你转交张大哥。”
  “什么礼物?”
  李言庆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进竹楼。
  房玄龄没有跟进去,不过心里面,却充满了好奇。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言庆拿着一个卷轴就走了出来。卷轴长约一百五十公分,展开来,足有两米长。把在两根廊柱上挂好,李言庆手指卷轴,轻声道:“这是中原!”
  房玄龄倒吸一口凉气,呼的站起身来。
  这卷轴,是一副地图……
  不过房玄龄可以肯定,他从未见过这种地图。
  原以为,中原已经足够大,可是在地图上,却显得那么渺小。
  李言庆也理睬房玄龄的反应,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笑道:“你肯,这就是长安。
  长安很大,可实际上呢,却很小。
  中原很大,但是与整个天下相比,却只是一隅……
  这里,有一个国家,昔日名为大秦,也叫罗马帝国,不过如今已衰败,变得四分五裂;这里,名为埃及,有着与中原同样悠久的文化。再看这里,叫做大洋洲,如今还是一片蛮荒……还有这里,这里……”
  李言庆滔滔不绝,丝毫不在意房玄龄那一脸惊愕之状。
  这是一幅他手工绘制而成的世界地图,不过非常简陋,只是一个轮廓。
  言庆说完之后,把地图重又收好,递给了房玄龄。
  “回去后,把它给张大哥。
  我相信,张大哥一定可以做出最终的选择……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死战,亦或者退一步开阔天空?都在他一念之间。代我回禀太后,我没有完成当年的承诺,但我所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他日我兵临城下之时,还请太后恕我冒犯之罪。”
  自从易帜以后,言庆一直在思索着,如何面对萧太后。
  可以肯定的是,李唐和萧太后迟早会有一战,到那时候,他又该如何选择呢?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至于房玄龄?
  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李言庆不知道。但他相信,以房氏父子之能,一定会做出最为正确的选择吧……
  房玄龄接过了地图,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
  武德三年秋,燕郡王李艺在李渊极为强势的姿态下,最终同意退出幽州。
  随后,李渊封李艺为天节大将军,将义宁坊赐予李艺名下。少子李成,则被封为东宫右卫率,官秩正四品。
  李成,年仅二十二,与李世民、李言庆同龄。
  枪马娴熟,杀法骁勇,在幽州享有赫赫声名……
  诏令发出之后,李建成喜出望外。他麾下谋士众多,但比之秦王,却少了几分武力的威慑。
  李成加入东宫,也使得李建成的实力立刻暴涨。
  而李渊随后又下诏,在绥州以北,置银州。封李艺为银州总管,协同李玄霸,镇守漠北。
  辛文礼被封为幽州刺史,兼总管之职。
  同月,杜如晦再次被接受诏令,从沧州被调往蓟州行军总管。
  这蓟州,在幽州东北。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蓟州无疑是一个苦寒之地,比之沧州还要低一个级别。而且,杜如晦驻守蓟州的话,将直面契丹、靺鞨、乃至于高句丽的攻击。说句不好听的话,杜如晦被派到蓟州,有些近似于流放。那是个凶险之所,随时面临战事。
  如果说,幽州是前线的话,那么蓟州无疑就是第一线。
  李渊在流放了杜如晦之后,又立刻下诏,将王伏宝和罗士信两人调往蓟州。
  至雄武、静塞两折冲府,王伏宝为雄武将军,罗士信为静塞将军,协助杜如晦。
  在仲秋到来之前,李渊再次发出诏令,封刘黑闼为蓟门将军,驻守居庸关。
  至此,李渊在做好了对突厥的防御同时,也顺势把李言庆留在河洛地区的部下,抽调一空,从而使屈突通顺理成章,将洛阳、郑州等地,牢牢的把持在手中……
  中秋,月圆。
  李言庆坐在园中赏月,两腿上分别坐着两个女儿。
  裴翠云和毛小念,在中秋到来之际,抵达长安。数月不见,一家人终于获得团圆。
  随裴翠云毛小念一同前来的,还有雄阔海、马周。
  自从徐世绩驻守黎阳后,马周就一直在徐世绩帐下效力。此次,他奉命前来拜会李言庆。
  “王爷,陛下似乎对你很不满啊!”
  长孙无忌笑呵呵的说道:“老杜纯粹是受了城门之灾,沧州尚未坐稳,就被发配到了蓟州。”
  言庆微微一笑,并不辩解。
  马周轻声道:“王爷,徐总管对此,非常不快。”
  李言庆道:“圣上做出这等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你回去后告诉世绩,让他安心练兵,休要理会长安的事情……克明去蓟州,也未必是一桩坏事。至少他手中还握有两个折冲府,王伏宝和罗士信,也都是自己人。”
  “可是……”
  马周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用养真的话说,陛下这一招叫做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嘿嘿,现在巴掌打过了,这甜枣估计就快要送过来了。”
  “辅机,休得胡言。”
  李言庆突然冷叱一声,长孙无忌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里都是自己人,你说话放肆些到无所谓。可若成了习惯,迟早必有杀身之祸。”
  长孙无忌一吐舌头,从言庆腿上抱起李玉真。
  小玉真却好像和无忌的气场不合,一离开言庆,立刻咿咿呀呀的张开手臂,想要回到言庆的怀抱。
  李言庆笑着,把玉真抢回来,抱在怀中。
  他对马周说:“等过了节,回去告诉世绩。
  就说,时机尚未成熟,让他不可轻举妄动……本王在长安一切安好,休要挂念。”
  说起来,马周师出麒麟馆,身上有着无法抹灭的麒麟馆烙印。
  这也是李言庆的心腹,李言庆说起话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掩饰。
  马周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李言庆却抬起头,仿佛自言自语一样的说:“到如今地步,想来二郎也该出手了!”
  这句话说的很突然,马周听不明白。
  但长孙无忌却是眼睛一亮,下意识的点点头,“太子声势越来越大,秦王若再不出手,怕就要来不及了……”
  什么出手?
  什么来不及?
  马周愕然看着李言庆和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一派茫然之色。


第十六章 未雨绸缪
  突厥人终于做出了反应!
  颉利可汗非常生气……但由于他的可汗位还不牢固,所以也不敢冒然发动攻击。
  只是,随着中原动荡,此消彼长之下,突厥人似乎变得强横起来。
  颉利可汗下令,集结草原大军,向南推进一百里。按照颉利可汗的想法,李渊会因此而感到惶恐。可没想到的是,突厥大军尚未开拔,灵州大都督李玄霸立刻下令,命李靖挥军北上,推进足足百里之地。并摆出一副决战姿态,毫不示弱。
  面对如此强横的李玄霸,颉利可汗似乎也有些畏惧了……
  “李三郎果然强硬啊!”
  李言庆得知消息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窦奉节忍不住开口问道:“赵王如此行动,就不怕激怒阿史那咄苾吗?”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古人诚不欺我。”
  “反动派,纸老虎?”
  窦奉节愕然看着李言庆,“这又是哪位古人所言?”
  “哦……一位姓毛的古人!”
  李言庆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连忙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岔开。
  房玄龄回转苏州了!
  对言庆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
  李渊依然表现的很冷漠,李建成照样是很热情。
  朝堂里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和李言庆隔绝。虽然每天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得知朝廷的举措,但李言庆却没有参与其中的机会。甚至在讨论推行租庸调的税法时,也只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下李言庆的意见。除此之外,宫中很少与言庆主动联络。
  长安,未来的世界中心。
  但对于言庆来说,却是一个极为陌生的世界。
  在这里,他并没有太多的朋友,也没有似当年在洛阳那边一言九鼎似地权势。
  许多人都觉得,李渊有些过分了。
  好歹李言庆也是士林领袖,而且战功显赫。
  如果他七老八十也就罢了,可言庆不过二十二而已,这样闲置起来,未免可惜。
  但谁又愿意冒险,为他求情呢?
  八月,李渊下诏,封裴寂为郡公,礼部侍郎,紫金光禄大夫,再次踏上出使西域的征途。
  裴世矩自武德二年宣布归附李唐,一直没有获得觐见李渊的资格。
  所以,裴世矩返回闻喜老家,表现出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甚至不和任何人联系。
  然而时隔一年,他再次获得重用。
  谁都知道,如果裴世矩能再一次打通西域之路,回到长安后,必然会获得重用。
  可谁又知道,这裴世矩的复起,却是出于言庆的推荐?
  李言庆也表现的很洒脱,李渊不召见他,他也不着急。每天或是在王府中调教万胜军,或是叫上窦奉节,带着长孙无忌出门闲逛。短短时间,他把长安倒是逛了个遍。对于一些特色之所,李言庆甚至比许多长安本地人,还要了解熟悉。
  此时,他正坐在西市的一家酒肆中,和窦奉节饮酒。
  窦奉节官拜驸马都尉,本来并没有什么实权。在李渊的几个女婿里面,他或许是混的最差的一个。不过随着李玄霸出任灵州大都督,窦奉节时来运转,执掌北衙禁军。
  不过无论是从能力,还是从性格而言,李言庆都不太赞成窦奉节担当这么一个职务。
  窦奉节的性子有点软,如何能镇得住北衙那些元从老兵?
  李玄霸拥有无与伦比的武力,自太原起兵之后,斩将夺旗。或许没有李世民那般显赫,却一样能够震慑那些个骄兵悍将。再者,李玄霸皇子的身份,也非窦奉节可以比拟。
  只是挑过来选过去,能知兵事,让李渊放心,而且无欲无求者,似乎只有一个窦奉节。
  窦家也赞同窦奉节出任北衙统军。
  而在李渊心里,这也是交好窦轨,令岷蜀稳定的手段。
  毕竟窦轨在岷蜀多年,威望甚高。窦轨能死心塌地,则直接关系到西南的稳定。
  在这一点上,李渊明白,李建成明白,李世民同样明白。
  所以当李渊任命窦奉节出掌北衙的时候,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窦奉节为李言庆满上一杯酒,笑呵呵的说:“养真,来长安以后,过的可习惯吗?”
  李言庆心里一动,凝视窦奉节。
  “奉节,怪不得突然要找我喝酒,你可是滴酒不沾啊……好啦,休得啰唆,你又是听谁的主意?”
  “这个……”
  窦奉节不禁脸一红,挠挠头有些尴尬的笑了。
  一晃十余年,奉节和当年在窦家学舍时,似乎并无太大分别。
  “是三姐!”
  “平阳公主?”
  窦奉节点头,轻声道:“三姐托永嘉拜托我问你,若江淮战事起,当用何人为帅。”
  窦奉节不是一个优秀的说客,而且在李言庆面前,他也不想用那些花招。
  “听说前些日子,秦王曾与陛下密谈许久,言江南战事。”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点了一句,令言庆茅塞顿开。前段时间,李建成得了李艺的支持以后,实力骤增。
  而李言庆斩断了李世民一臂,也使得李世民实力锐减。
  王通是个优秀的参谋,却不是一个出色的谋主。李靖被调走,对李世民而言,损失巨大。
  历史上,李世民坐拥房玄龄和杜如晦,李靖自然不会彰显。
  而今,房玄龄还是对手,而杜如晦被发配去了蓟州。李靖自然就顺势而起,在李世民身边站稳了脚跟。
  至于那凌烟阁上的第一位,长孙辅机,现如今还在言庆身边,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言庆早就知道,李世民不会束手就缚。
  野心这种玩意儿,一旦生出,就很难消除。哪怕李渊现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也无法消除李世民的野心。更何况,天策府尚有诸多大将,实力未必输于李建成。此等情况下,李世民就算不想斗,也骑虎难下。毕竟许多人,都在仰他鼻息,怎可能说收手,就收手呢?
  不过,对李世民而言,权力是一种野心。
  但对于李渊来说,权力充满了诱惑。享受了权力的滋味之后,就很难放手。他年纪正好,岂能轻易放权?只是太子身边聚集了越来越的人,同时还有世胄的推波助澜,李渊也不愿意看到,太子威胁到自己的权力。平衡,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必须学会的手段。
  于是李世民的天策府,又出现了生机!
  现在,李世民准备出手了……
  但他出手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到一个人,那就是李言庆。
  言庆略一猜想,就得出了其中的结论:江南之战已经拉开了序幕,李渊准备对江南二萧动手了!
  对江南二萧开战,就必须要推出一位统帅。
  毫无疑问,李世民想要夺取江南之战的功劳。只是李建成未必会就这样轻易的放手。等到二人在朝堂上博弈的时候,李言庆的意见,势必会产生巨大的作用。
  平阳公主素与李世民交好,自然希望李世民可以出人头地。
  言庆沉吟片刻,问道:“那平阳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三姐的意思是,希望你站在秦王一边。”
  “可以!”
  李言庆抬起头,呵呵笑道。
  “你同意了?”
  “我同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处?”
  言庆笑道:“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召见我,这个时候,谁又会真的在意我的意见?”
  “养真,陛下不是不召见你,而是……”
  “好啦好啦!”
  李言庆摆手笑道:“我知道陛下的心思,你无需劝说我。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长安如今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激涌。我不认为你在这时候确定立场是一个好主意。太子也好,秦王也罢,你切莫参与其中。你要记住,你是陛下的臣子。”
  窦奉节悚然而惊,倒吸一口凉气。
  他郑重的点点头,敬了李言庆一杯酒。
  “那我该如何回复三姐?”
  “你就说……女人家,休要多事。”
  “啊?”
  窦奉节被言庆这句话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这长安人谁不知道,李云秀,平阳公主是李渊最为宠爱的女儿,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且不说别的,当年李渊定鼎关中时,李云秀征战关中,同样有着显赫功勋。
  即便是李建成见到她,也会客气三分。
  而且李云秀虽是女儿身,但性情却极为豪爽。
  公主府门前访客不绝,长安士子文人,有许多都曾是公主府的座上客,谁敢不给她面子?
  可是李言庆,还真就是不给她半点颜面……
  言庆喝了一口酒,目光凝注于窗外。他和李云秀说实在的并无半点恩怨,甚至李云秀和裴翠云,还是要好的姐妹。可偏偏不知是什么原因,李云秀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李云秀。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气场不合,天生的不对付。李言庆不喜欢李云秀掺和政事。李建成也好,李世民也罢,这是一场男人间的战争。一个女人掺和在里面,又算是哪门子事情?李言庆甚至认为,如果没有李云秀在里面的掺和,说不定李世民也不会产生那么巨大的野心。可正是因为她在其中搅和……
  历史上说,平阳公主死得很早,但却未说明死因。
  李言庆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想,李云秀之死,是因为发现由于她的存在,使得李建成和李世民水火不容,而抑郁致死。不过,这都是猜想,李言庆也说不清楚。
  平阳公主死于何时?
  言庆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依稀记得,平阳公主死后,就出现了玄武门之变。
  而玄武门之变,则发生于武德九年!
  李言庆惊愕的发现,如今已经是武德三年秋。也就是说,再有六年时间,就会发生玄武门之变,李二也由此变成了唐太宗。那么自己的时间,似乎越来越少……
  “奉节!”
  “恩?”
  “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常何的人?”
  窦奉节一怔,沉思片刻后摇摇头说:“这个名字,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怎么,你想找这个人的麻烦吗?只要他是在北衙之中,我一定可以找到此人。”
  记忆力,常何是镇守玄武门。
  但这个人似乎是太子的人,可在玄武门之变时,却没有出现。也正是因为这个常何,李建成和李元吉才会毫无防备的前往玄武门,以至于被李世民伏击所杀。
  而后,李世民登基,常何似乎也受到了重用。
  言庆想了想,摇摇头道:“奉节,帮我个忙,好吗?”
  “哈,你说这么客气作甚?有什么需要我出力,但说无妨。”
  “如果有一天,这个常何出任玄武门手脚,勿论我是否在长安,你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窦奉节一怔,脱口而出道:“怎么,你准备离开长安?”
  言庆微微笑道:“非是我要离开长安,而是我离开长安的话,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窦奉节有些听不太明白,疑惑的挠了挠头。
  李言庆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窦奉节虽然性子懦弱,却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窦奉节对言庆,绝对是言听计从。
  甚至连窦轨都说,窦奉节或许会不听他的调派,但一定会听从李言庆的指挥。
  不过这些话,只是窦轨私下里说出,并无太多人知道。
  “你性子太柔和,在北衙,只怕是难以坐稳。
  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如果你能把他调过去,大可无需担心北衙百骑的骄兵悍将。”
  “谁?”
  “还记得薛大眼吗?”
  “你是说……薛万彻?”
  言庆点点头,“河北之战结束以后,老薛一直没有做出安排。
  那家伙几次来信和我抱怨,而我也觉得,把他留在河北,的确是有些可惜了!这家伙同样是从太原起兵的元从将领,而且武艺高强。其父薛大将军,年事已高,在朝中声望卓著。你可以把他调过来,有他在,那些骄兵悍将又算的什么?”
  窦奉节闻听,不由得连连点头。
  薛万彻是个暴力狂,而且性子骄横。
  不过对朋友,那是绝对没话说。李言庆和他是朋友,窦奉节和他的关系也不错。
  北衙的百骑虽然骄横,可是和薛万彻一比,还真就算不得什么。
  “老薛,会同意吗?”
  毕竟薛万彻如今也是独镇一方的角色,让他回来当北衙司马,这品秩可就低了一阶。
  “放心吧,那家伙不会有问题……还有,我府中有几个家将,留在我身边,有些可惜。你给我准备几分告身,一并安排进去算了。唔,给他们一个校尉,足矣。”
  北衙禁军,等同于羽林军。
  一个校尉,到了地方上,丝毫不比一个折冲府的果毅都尉差。
  若是换了旁人,这的确是一个麻烦。
  可对于窦奉节而言,却只是举手之劳。
  他执掌北衙,也需要有自己的班底。李言庆推荐过来的人,对窦奉节而言,就等同于自己人。
  “这件事再容易不过……呵呵,说实话,你手底下的人,可都是悍将,骁将……你把他们送过来,那是在帮我,我有什么不乐意?不过,你准备让谁过来呢?
  大黑子那形象,恐怕有些麻烦。”
  窦奉节开口就想把言庆的四大家将要过来。
  也难怪,言庆手下的四大家将,一个比一个凶悍。
  如果能要过来的话,哪怕没有薛万彻,窦奉节也能在北衙挺胸抬头。
  言庆不由得笑了,连连摆手,“若我真把大黑子给你,只怕这朝堂上,立时会有人反对。
  你莫要打大黑子他们的主意,我给你推荐的,是我的弟子……宋令文。此人是大郎推荐,年虽仅止十六,却也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将来成就,不属于大黑子。”
  “你的学生?”
  窦奉节连连点头。
  李言庆的学生,那定然不差。
  弄不好文武双全,能抵得上好大的事情。
  “还有马周,如今在世绩那边效力。那小子出身麒麟馆,曾经是孔颖达他们的学生,而且还曾在徐文远门下拜过师。留在世绩那边,的确有些可惜,不如让他在北衙磨练一番。我记得北衙官署有书记,他文辞华美,思路敏捷,最为合适。”
  窦奉节认真记下了马周和宋令文两人的名字,并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酒,便悠悠然分手而回。
  在回去的路上,沈光紧走两步,来到言庆的身旁,“王爷,刚才我去朱梅那边,打听了一下消息。”
  “哦?”
  “据朱梅说,那个毛小八现在不在长安。”
  李言庆一蹙眉,“接着说!”
  “从秦王府传来消息,秦王命毛小八去了西域……据说在年初时,咱们还在洛阳那会儿,他就走了,至今没有返回。不过,那家伙的名头确实响亮,在长安两市,只要提起他的名字,一般的琐事都可以解决……没想到,这厮倒是个天生的江湖人。”
  去西域了?
  李言庆一怔之后,旋即明白过来。
  只怕毛小八不是去西域办事,而是想要躲避自己。
  但他应该明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待他返回长安的时候,定会有所举措。
  而自己,如果不想和李世民在时候翻脸,还真就奈何他不得。
  这个家伙,还真是聪明!
  李言庆想了想,突然冷笑一声。
  “柴公那边的人,可曾派来?”
  “陆陆续续已经到了二三十个……朱梅现在混得也颇为得意,眼见着就能成为团头了。”
  “命柴公继续派人,告诉朱梅,势必要将长安坊间掌控起来。
  若需要钱帛,可直接与东市的唐人坊联系,百贯以下,可自由支取,无需通禀。”
  沈光答应一声,旋即退后。
  李言庆一边往回走,一边思忖着日后的打算。
  长安,的确很大。
  然则对现在的李言庆而言,却太小了一些……
  一举一动,都在李渊的关注下。更何况李建成和李世民也不会容他,随意壮大。
  可是,李渊能轻易放他离开吗?
  好不容易把一头老虎困在笼子里,如果换做是言庆自己,怕也不会轻易令其挣脱。
  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
  言庆一边走,一边沉吟。
  不知不觉,一行人就返回王府。
  没等言庆下车,就见长孙无忌从王府中走出。
  “养真,你总算回来了……我正准备出去找你。”
  李言庆愕然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家里出事!”
  长孙无忌摇头道:“刚才安大将军派人过来,说陛下敕令,命你一回来,即刻进宫觐见。”


第十七章 郢州之变
  看这架势,就知道有大事发生。
  仔细想想的话,就会发现,李言庆来到长安以后,虽然没有任何实权,但每逢大事发生,李渊一定会让他前去参加。从最开始的房玄龄,到后来的突厥使团。
  由此可见,李渊并非真的要冷藏李言庆,而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使用李言庆。
  言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实上,从王世充投降以后,他就发现这历史已经变得乱七八糟。
  萧太后并没有流落漠北,而是在张氏的支持下,建立了一个南方的小朝廷,其声势甚至比萧铣的后梁还要强横几分;李世民的实力,也不如想象的那么强大,至少就目前而言,李世民的实力远不如李建成那般雄厚……
  他甚至来不及更换衣衫,便匆匆前往皇城。
  守在朱雀门的,依旧是田丰。
  一见李言庆,他二话不说,带着言庆就进了皇城。
  “田将军,又出了什么事?”
  在前往承天门的路上,李言庆笑问道:“能否透个口风,也好让小王有些准备。”
  田丰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中午时襄州传来消息,苏州在六天以前偷袭京山,郢州总管史万宝被杀……”
  郢州被袭,史万宝被杀?
  李言庆当然知道史万宝是什么人。堂堂长安大侠,早年间长安大小十七团头的总团头,也就是所谓的流氓头子。因交好李渊而受重用,如今也成了一州总管。
  不过,若只是史万宝被杀,似乎也用不着如此紧张吧!
  可田丰效仿金人三缄其口,让言庆也不好再追问。两人来到立政殿外,田丰进去通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大殿内传出诏令:命李言庆即刻进殿,商议事情。
  言庆连忙走进立政殿,向李渊行君臣之礼后,退到一旁。
  “养真,为何如此装束?”
  看大殿里文武大臣,都是一身官服,而李言庆却一袭白袍,显得格外醒目。
  李言庆连忙回答:“启禀皇上,非是臣不识礼数,实时间紧迫。臣今日与窦驸马在西市吃酒,回家后听闻陛下召见,以至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忙赶来。”
  李渊阴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突然摆手,“养真,且上前来!”
  李言庆一怔,紧走两步,在玉阶下驻足。
  “太子,将事情与养真说一下吧。”
  原来,让李言庆上前,是为了令李建成向他解释缘由。
  李建成把李言庆拉扯到旁边,一边向他解释,一边偷眼打量不远处,面色阴沉的李世民。
  这样一个举措,顿时让许多人心里有了一个明悟。
  那就是李渊为什么会冷藏李言庆的原因。莫非陛下已下定决心,不会改变李建成的太子之位吗?压制李言庆,其实是为了太子日后登基,身边能有一强力辅臣。
  谁都知道,李言庆声望太高,而且性情孤傲,甚至有些骄横。
  用打压的方式磨去李言庆的锋芒,他日太子登基后重新启用,李言庆焉能不感恩戴德?
  毕竟,言庆年纪太小,哪怕二十年后太子登基,他也正是壮年。
  十年二十年,足以让李言庆的锋芒,被抹消干净……
  而李建成和李言庆这窃窃私语的样子,更好像是进一步向人们证明。太子与言庆交好,而秦王与河南王之间,似乎不太对付。那么李言庆归附何方,一目了然。
  “养真,事情有些棘手。
  苏州隋孽谢映登,于六天前袭掠京山,攻取了郢州。而郢州总管史万宝,在乱军中被杀……随后西安王自襄州起兵试图复夺郢州,不想在长渠入汉水口,遭遇杜伏威伏击,八千水军全军覆没,西安王也在乱军中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李言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史万宝被杀只是一桩小事的话,那西安王战死,事情可就变得严重了!
  西安王,就是李孝恭。
  如今虽然生死不明,但其下场,却可以猜测到。
  如果战死,在浩浩汉水中,定然尸骨无存;但如若被俘,想来不日即可得到消息。
  最可怕的时候,襄州危急!
  萧隋夺取了郢州,也就意味着把荆襄和江东连为一体。
  江南二萧联手之势,已然非常清楚……同样,失去了郢州,李唐也就失去了一块踏足荆襄的踏板。相对的,萧隋却可以借此机会,从江淮威胁到李唐的领地。
  没想到,老房的效率这么高。
  李言庆心中暗自感叹,可这脸上,却是一派紧张模样。
  “当务之急,应尽快确定西安王的生死。”
  “孤也这么认为……只是现在,西安王生死不明,襄州已岌岌可危。据襄州传报,萧隋命尚书省右仆射房玄龄为荆襄道大行台,配合萧铣部署江南防线。”
  “萧隋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是啊……照这状况,分明是房玄龄还未返回江淮,就已经开始筹谋此事了。”
  李言庆和李建成窃窃私语,朝堂上的争吵,却趋于白热化。
  甚至有些人,开始责怪李世民先前强硬的态度。话语中隐隐约约,将突厥使团之死,与李世民联系在一起。
  李世民那张英挺的面容,却是越来越黑。
  “养真!”
  李渊突然开口。
  李言庆一怔,连忙上前道:“臣在。”
  “你和房玄龄比较熟悉,你以为襄州可守得住吗?”
  李言庆想了想,“襄州目前的状况,臣并不清楚。不过,西安王下落不明,必然令襄州上下惶恐。太子刚才说,襄州如今由襄州司马盛师彦主持……此人的名字,臣也听说过。当年为潼关鹰扬郎将,确有本领。然而臣以为,盛师彦未必能稳住襄州的局势。”
  “此话怎讲?”
  “陛下,襄州乃江淮要地,需重臣守卫。
  西安王生死不明,必然会令襄州陷入惶恐。盛师彦虽为悍将,未必能镇得住襄州。”
  “那以王兄所言,襄州非王兄,无人可派啊。”
  李世民突然阴阳怪气的开口道。
  李言庆笑了“若本王出镇襄州,可立时令房玄龄兵退三百里,不敢正视襄州。”
  李渊细目一眯,“那朕命你出镇襄州,你以为如何?”
  “陛下,非是臣不愿,而是不能。”
  “此话怎讲?”
  “若陛下命臣出镇襄州,只怕不等臣到襄州,那襄州已陷落于萧隋之手。”
  李渊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脸上的阴霾随之一扫而空。
  “养真,你确实很自负啊!”
  “陛下,非臣自负,实为自信。
  那房玄龄与臣交厚,谢映登当年更随臣转战高句丽,对臣甚为了解。杜伏威虽与臣无甚交集,但此人战力之强横,少有人可以比拟。若陛下委派臣做襄州总管,消息一传出去,房玄龄必然猛攻襄州,以期在臣抵达襄州之前,占居更大的优势。
  所以,臣往襄州倒是无妨,但却不可出镇襄州。”
  李言庆话语中,显出坦荡胸怀。
  相比之下,李世民先前那一句阴阳怪气,不免显得落了下乘。
  人常言秦王善战,但只凭河南王刚才那一番话,就显得底气不足。
  李渊问道:“那养真以为,谁可出镇襄州?”
  李建成连连向李言庆使眼色,意思是说,你别急着回答。
  可言庆却恍若未觉,沉思片刻后回答说:“臣举荐河间王,豫州总管李道玄。”
  “道玄?”
  “河间王?”
  一时间,立政殿中不时响起惊呼声。
  李建成虽然有些不满,但想想,李道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和李孝恭不一样,李道玄早年非常崇拜李世民,但后来去了荥阳,似乎和李世民就疏远许多。
  而对李建成,李道玄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他是宗室,其祖父曾收留过李言庆的父亲,而且也很得李渊喜爱,是个合适的人选。
  李渊蹙眉道:“可道玄的年纪,是不是有些小了?”
  李道玄如今年方十六岁,算起来,的确是小了。
  李言庆却说:“陛下,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臣十三岁即征战疆场,十六岁就统领一府之兵。十七岁的时候,已然掌控一州之地……道玄年纪虽小,却身经百战,谋略过人。而且,他身为宗室,出镇襄州,丝毫不比西安王的身份差,同时还不会为房玄龄看重。
  陛下,房玄龄虽然夺取了郢州,但想要攻克襄州,还需要一段时间。
  臣以为,二萧并为真的合而为一,甚至彼此间矛盾依旧。房玄龄出兵,不过是权宜之计。萧隋需借此机会,谋取更多利益。道玄前往襄州,可令朝廷从容准备。”
  一番大道理说出,令朝堂众人顿时失声。
  李道玄……
  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李建成道:“皇上,儿臣以为,道玄可当重任。”
  李世民想了想,也附和道:“儿臣也认为,道玄是最合适人选。”
  “既然如此,就命河间王为襄州总管,总督江淮道战事。命盛师彦为荆襄道水军总管,协助河间王,出镇襄州。”
  “陛下英明!”
  立政殿里,众人异口同声。
  李渊摆手示意众人散去。
  李建成拉着言庆,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李渊突然开口道:“养真,你留下来。”
  李言庆一怔,停下脚步。
  他偷偷向李建成点点头,而后肃手而立。
  待众人纷纷离去,李渊起身,绕过龙案,迈步走下玉阶。
  “陪朕走走。”
  他二话不说,迈步走出立政殿。
  李言庆也不清楚,这位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连忙紧随其后。
  安士则等人,则落后数十步的距离,看着在回廊中,一前一后行进的君臣二人。
  “养真!”
  “臣在。”
  “朕只问你一句话……突厥使团,可是你所为?”
  李言庆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他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伏地叩首道:“陛下英明,臣早就知道,瞒不得陛下。”
  “你这孩子……”
  李渊回身看着李言庆,“你以为联络了玄霸,朕就猜不出来是谁所为吗?朕这几个儿子……呵呵,毘沙门性情宽厚,凡事有板有眼,讲求规矩;二郎虽有野心,但却分得清楚轻重;三胡……那孩子是个纨绔性子,志大才疏,但却紧随太子。
  唯有玄霸,这世上除了他娘亲,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早年间他身体多病,朕又忙于公务,所以他对他的娘亲极为依赖。皇后走后,他对朕纳妾一事,心怀不满……可他又哪里知道,朕那时候若不如此做,只怕这项上人头,早就不保。”
  李言庆还是第一次听说,李渊和李玄霸之间有这么一段事由。
  李渊示意李言庆起来,低声道:“刚才你若矢口否认,朕定会决心,取你项上人头。
  养真啊,朕知你不喜突厥……其实朕亦不喜。
  然则坐在这皇位之上,朕所要考虑的东西,非你能够明白。说实话,自洛阳收复之后,朕看似已得了这天下,可需要操心的事情,却越来越多。连年战乱,连年匪患,各地已贫瘠不堪。这次若非正赶上阿史那咄苾王位不稳,只怕中原又将战火重燃。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只是你日后遇事,务必三思,切不可肆意妄为。”
  “臣死罪,臣惶恐……”
  李渊抬手,一巴掌拍在李言庆的脑袋上。
  “休得那这些糊弄人的言语来糊弄朕……你这孩子,生来胆大,六岁就敢杀人,有个甚惶恐?”
  李渊说完,转身迈步而行。
  李言庆连忙跟上,小心翼翼的在李渊身后。
  “前些日子,秦王向朕献策,言平南十一策。”
  言庆心里一咯噔,抬头向李渊看去。
  而李渊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全然不理会李言庆,“秦王言,江南二萧,各怀心计,看似联合,实则貌合神离。他原本建议,由西安王自襄州牵制萧隋,而后在巴蜀集结水军,趁机攻取宜都,围困江陵。江陵被困,则后梁自乱。后梁一乱,苏州鞭长莫及。
  没想到,房玄龄居然抢先下手,攻取了郢州……养真,你认为道玄,真能当大任否?”
  李言庆听出来了!
  李渊不仅仅是需要稳定襄州,还想要复夺郢州。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若如此,道玄恐力有不逮。不过,复夺郢州虽然困难,可缠住房玄龄,却不难……只是房玄龄多谋善断,如若强攻,定然死伤惨重。”
  李渊说:“朕知道,你与房家颇有交情,而且与谢家也关系密切。
  养真,朕在这里可以给你一个交代。如若房、谢愿降,朕可保证既往不咎,并命其坐镇一方。”
  说完,他回身凝视李言庆,“朕希望江南战事尽早结束,故而准备联络岭南冯氏,令其自岭南出兵,牵制萧隋兵马。”
  言庆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此乃上策。”
  李渊道:“然则冯氏在岭南,大有自成诸侯之势。想要令其归附,怕不太容易。
  朕还听说,钦州俚人蠢蠢欲动……所以,朕想要命你出使岭南,一方面说服冯氏,另一方面,希望你能坐镇邕州,平定宁长真之乱,并协助秦王牵制萧铣……
  养真,你可愿往?”


第十八章 仇人
  邕州在哪儿?
  李言庆对此全无半点概念。
  不过,当‘宁长真’三个字从李渊口中吐出的一刹那,李言庆浑身的汗毛倏的一下子,好像乍起来似地,猛然抬起头,凝视着李渊,一字一顿道:“俚帅,宁长真?”
  李渊骤然松了一口气,颔首表示正确。
  邕州,远在岭南,也就是后世的广西地区。此时的邕州,尚属蛮荒之地,为俚蛮所占据。
  说实话,把李言庆扔到邕州,李渊有些舍不得。
  虽说言庆胆大妄为,而且还有些恣意骄狂,但终究是他的侄儿,也是李孝基唯一的骨血。
  把李言庆派往邕州,说穿了就是流放。
  在李世民向李渊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李渊着实有些为难。
  李渊舍不得李言庆,却又觉得,李言庆继续留在长安,无疑会破坏掉朝中平衡。
  太子已隐隐羽翼丰满,与李言庆又交往密切。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二字。
  说穿了就是要手下人无法一家独大。哪怕太子是李渊的亲生儿子,他依旧难免猜忌。如果……只是如果,李言庆有朝一日倒向太子,必然会严重影响到李渊的帝位。
  虽说,李言庆是李渊留给李建成的左膀右臂,但在自己还没有交出皇位之前,就不希望李建成威胁到自己。这帝王心术,总有些难以揣摩!李渊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作用下,做出了这个决断。让李言庆去岭南冷一冷,好过他留在长安,兴风作浪。只是,李渊还是有些担心,如果李言庆不同意,他又该怎么办?
  李世民说:“父皇何必担心,河南王乃纯孝之人。
  父皇只需提一个人,儿臣相信,河南王必不会拒绝,甚至会对父皇感激涕零。”
  而这个人,就是宁长真!
  宁长真,宁长真……
  李言庆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秀美,带着慈祥笑容的面孔。
  母亲……
  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词,在脑海中闪过。
  虽然和母亲只是一面之缘,而且还是在重生之处仓促的一眼,却又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
  “宁长真,还活着?”
  李渊诧异的看着李言庆,点点头道:“宁长真如今雄霸钦州,更表现出对朝廷不满。也幸亏有冯氏压制,使其无法和苏州萧隋连为一体,否则萧隋实力大增。
  不过,冯家还没有下定决心,难保不会和萧隋结盟……
  一俟萧隋得了冯家的支持,又收服了宁长真,势必会吞并萧铣,雄霸江南之地……
  养真,朕也知道,岭南甚苦!若你不愿意去,朕也不勉强,可以另寻其他方法。”
  李言庆抬起头,语气格外坚定。
  “陛下,臣愿往岭南。”
  李渊这心里面挺不是个滋味。
  刚把李言庆从洛阳调过来,又立刻把他赶走。
  有心反悔,却也知道不太合适;可真要李言庆离去,他心里不免又有些舍不得。
  “如此,你回去准备一下。
  需要什么,尽管呈报上来,朕定然准许……至于行期,你可以自行决断。”
  李言庆躬身行礼,“臣,告退!”
  说完,李言庆转身离去,而李渊却站在回廊中,呆怔怔看着言庆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安!”
  “奴婢在!”
  “你觉得,让河南王去岭南,究竟是对,还是错?”
  安士则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李渊的这个问题。
  他很清楚,李渊并不需要他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想借由这个方法,来排解心中的矛盾。
  “也罢,让他去吧。
  与其在长安招惹是非,倒不如让他前往岭南,说不定……岭南之地贫瘠,即便他站稳了脚跟,也成不得什么气候。”
  “陛下圣明!”
  安士则依旧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的回答。
  只是他心里如何想?
  却非外人可以知晓……
  ……
  夜了,风有些寒意。
  李言庆身披大袍,怀抱着玉环,坐在竹楼大堂中。
  宝贝儿子李周已经睡了!
  但两个女儿,却是极为缠人。玉真靠在他的身边,而玉环则在他怀中酣睡。裴翠云,长孙无垢,朵朵和毛小念坐在一旁,而长孙无忌则在另一边坐下,面露凝重之色。
  “好端端,陛下为何要把你赶去邕州?”
  “哥哥,邕州在哪儿?”
  长孙无垢疑惑的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长孙无忌歪着头想了想,手指东南方道:“很远,在岭南……据说那里到处都是未开化的蛮子,陛下让言庆取岭南,分明就是流放嘛……从未听过,有郡王发配到那种地方。”
  “那不是很危险?”
  “危险嘛……”
  长孙无忌挠挠头,“倒也不一定。
  对了,舅舅好像还留在交趾,不晓得能否联系上……大业十年的时候,我听说他被流放到了交趾,在丘和大人麾下效力。后来时局糜烂,和舅舅就失去了联系。”
  长孙无垢喜出望外,“舅舅也在岭南吗?
  不过,那里真的好远哦!”
  无垢还是不太清楚邕州的具体位置,但却清楚交趾距离长安,几乎是十万八千里。
  “陛下为什么让王爷去那么远的地方?”
  “未必是陛下的主意,恐怕是有人不愿意让养真继续留在长安。”
  长孙无忌脸上,陡然闪过一抹狰狞之色。
  他看了一眼李言庆,见言庆神色平静,旋即就明白,李言庆定然已猜出了端倪。
  “这一次,我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李言庆把怀中的孩子交给了裴翠云,然后又让小念抱起玉真。
  在大厅里徘徊片刻之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去岭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大黑子和阿棱随我通行……岭南多山,非骑战之地。
  大彪与柳亨不适合一同前去,就留在家中守护。万胜军抽调三百步卒随行足矣。”
  “带这么点人,够吗?”
  长孙无忌有些不高兴的说:“难道你准备要我留在长安?”
  李言庆摆手笑道:“辅机,你莫不高兴。此次我去岭南,你还真就必须留在长安。”
  “为什么?”
  长孙无忌站起来,挥舞着手臂表示不满。
  李言庆正色道:“无忌,你且听我说完……我为参天之木,洛阳即为我根基。
  柴公在洛阳,我非常放心,所以不需要挂念。
  长安,则为我主干,是我立身之所。有根无干,有干无根,都不可取。所以,我必须要留下一个信得过,而且能独挡一面的人在这里。而这个人,非你莫属。
  我要你留在长安,责任重大。我去岭南之后,家中一切,唯有托付于你才能放心……至于幽州,蓟州,乃至于河间……都不过是我的枝叶罢了。你留在长安,除了要为我稳固后方之外,还需留意各方动作,上下疏通,使我无后顾之忧。
  而我前去岭南,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必会返回长安。
  我不在长安的时候,洛阳、长安的基业,都交由你来打理,还请你多多费心。”
  说着话,李言庆向长孙无忌一揖,无忌立刻闪身躲开。
  “你要我留在这边,我也没有意见。
  只是你一个人去岭南,身边也要有个能商量事情的人啊。”
  “我会带祖君彦前往,另外柴公为我推荐了一人,就是昔日窦建德手下学士凌敬。
  有此二人,我想应该足够……”
  朵朵突然起身,“我陪你去。”
  “你?”
  “我也要去!”
  长孙无垢、裴翠云和毛小念,纷纷起身。
  李言庆摆摆手,想了想后道:“让朵朵陪我前往岭南足够。那边环境恶劣,实不宜你们通行。朵朵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而且她僚人公主的身份,也能对我有所帮助。你们三个留在家中,好生为我看护……我会请舅舅从少林寺抽调一队武僧前来守护。
  此事就这么决定,你们休要争执!”
  李言庆一直以来,都刻意在家中保持几分民主的气息。
  然而他一旦做出决断,那就不会轻易改变。裴翠云几人想了想,觉得言庆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此去岭南,环境恶劣,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危险。
  朵朵还好一些,似裴翠云、长孙无垢,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让她们随行前去,弄不好反而成为拖累。所以在言庆下定决心之后,裴翠云和无垢也保持了缄默。
  “对了,带上薛礼吧!”
  朵朵再次建议,“你身边总要有个小厮,薛礼如今武艺初成,也不好就此中断。
  他的身手自保足矣,不需要你我费心。让他跟着,也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言庆想了想,点头答应。
  长孙无忌又问道:“那你决定何时动身?”
  “一俟朝廷正式发出敕令,我即刻启程。”
  “朝廷发出敕令,恐非一朝一夕。在你动身之前,我建议你最好稳定一下兄弟们的心思。”
  言庆一怔,向长孙无忌看去。
  长孙无忌正色道:“辛文礼将军还好说,幽州毕竟是重镇。
  陛下既然命他为幽州总管,断然不会轻易动他……但克明、世绩还有老姚他们几个,你还要小心安抚才是。克明驻守蓟州,乃苦寒之地。你要知道,他是个有才学的人!而有才学的人,往往心高气傲。你此去岭南,若时间久了,只怕会淡了交情。”
  “那你认为……”
  “如果不能令他调出蓟州,一定要设法赋予他更大的权力。”
  此时,裴翠云拉着无垢朵朵还有小念,抱着女儿悄然离开竹楼。因为她们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李言庆和长孙无忌所商议的事情,定然非常重要,不适合她们继续留下。
  “什么意思?”
  李言庆凝目直视长孙无忌。
  “大家当年是因为你,才聚在了一起。
  又因为你,而归附了关中……而今,他们因你,受到朝廷的排挤和打压,而你自己,又要远赴岭南。养真,恕我直言,交情交情,要常常交往才行。三五载光景,足以令沧海桑田变化。你就一定能够保证,克明不会改变主意,世绩会不会心怀不满?”
  李言庆倒吸一口凉气,缓缓坐下。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但似乎没有长孙无忌想的这么周全。
  或者说,他过于相信友情,却忘记了,有的时候,友情更需要经营……
  “那你说怎么办?”
  “给他们一个希望!”
  长孙无忌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希望?”
  “对,就是希望!”
  言庆闭上眼睛,沉思不语。
  长孙无忌又道:“养真,我知你心中有顾虑。
  其实,舍陛下之外,李氏宗亲之中,何人能比你更加适合?当年,你年纪不够,所以空有声名,却难以自立。三五载以后,谁还敢说,你的年纪资历不够呢?”
  说完这些话,长孙无忌似乎轻松了许多。
  “克明曾与我言,如若你愿插旗,他可为你外援。
  蓟州苦寒不假,却是精兵锐士辈出之地。只要你能给他希望,他就能安心等待。
  还有老徐,亦是如此。
  论交情,你和老徐的交情,比我还早……你可知,老徐视你为不二之选,天底下能令他服气的人,再也没有。但若你不给他一个希望,他又如何能为你效命?”
  说实在话,言庆有点懵了!
  长孙无忌这些话,分明是逼他挑明态度。
  其实,李言庆的心思,长孙无忌不是不清楚。但有些事情,他也好,杜如晦也罢,还有徐世绩、罗士信、王伏宝、刘黑闼、姚懿……都需要一个明确的态度。
  含含糊糊,终究会令人产生误会。
  这些人或是才华出众,或是野心勃勃。
  他们愿意臣服李言庆,是因为他们相信,李言庆会给他们一个光明未来;可如果言庆就这样一直含糊下去,迟早会令这个团队分崩离析。就好像李世民,抢战功也好,争夺权力也罢,正是因为他的目标明确,才使得天策府,犹如铁板一块。
  现在,长孙无忌需要李言庆,表明他的态度。
  真的要表明吗?
  李言庆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凝视着长孙无忌。
  “无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多五载,我一定杀回长安。”
  这句话一出口,长孙无忌顿时笑逐颜开。
  他连连点头,拉住李言庆的手臂,“如此,我们就等你五载……养真,休要令我等失望。”
  心头骤然变得轻松了许多!
  李言庆迈步走出大厅,站在竹楼的门廊上,仰望苍穹。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我,真的可以成功吗?


第十九章 安南都督
  是夜,长安未眠。
  李世民是在第一时间获悉李言庆同意南下的消息,这心里的滋味,却是五味参杂。
  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事到临头,又有些失落。
  不可否认,李言庆在长安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压力。哪怕言庆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却让李世民有种无法喘息的感受。调走了李玄霸,抽走了李靖,生生折了他的左膀右臂。而太子趁势崛起,已渐渐的掌控了大局,羽翼丰满……
  而现在,李言庆要走了!
  可自己为什么没有感到半分的快活?
  相反,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让李世民生出极度的疲乏感。
  夜深了,屋外起了风,更显萧瑟。
  李世民站在回廊上,看着园中枯黄树叶,久久不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件大袍,轻轻的披在了他的身上。
  李世民没有回头,突然问道:“秀秀,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温王妃温婉而笑,轻声道:“秦王,你并没有做错!如果说错,那只能说,你太出色了!”
  “是吗?”
  “河南王即将离开长安,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很高兴……秀秀,你也许不知道,养真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不知道我这样让他离开长安,究竟是对还是错……本来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针锋相对的局面?”
  这个问题,温王妃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
  温王妃奇道:“秦王知道什么?”
  李世民长叹一声,“天下攘攘为利而来,我错就错在,我以为养真和我是同一种人。”
  从实际上说,李世民是个很功利的人!
  对他有用,他会费尽心思获取;对他无利,他绝不会有半点怜惜。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错误,不过是一个正常的选择。当初他招降尉迟敬德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去考虑李言庆的感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世民认为李言庆,和他是同一种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只可惜,他没有想到,会言庆会做出这么激烈的手段。
  一步错,步步错!
  当他想要再去挽回的时候,他和言庆,已成为对手。
  哪怕李言庆并没有旗帜鲜明的表示投靠太子,李世民也知道,他不可能收服言庆。
  除非……
  李世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但旋即,他立刻摇头,想要把这念头驱赶走。
  “你什么时候动身?”
  温王妃问道。
  李世民想了想,“最迟入冬之后……我必须在除岁前抵达夔州。而后还需做各种准备,恐怕难以在长安过年了。”
  “如此,我着人准备行囊。”
  李世民回身,看着这个几乎可谓青梅竹马长大的女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万般柔情。
  他伸出手,用力将王妃搂在怀中。
  目光深邃而悠远,李世民突然露出一抹笑意:不管怎样,这一次我却抢了先手!
  ……
  对李世民而言,把李言庆赶出长安,无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只要言庆一天在长安,他就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殊不知,这正中了言庆的下怀。
  长安虽大,对言庆而言,却有些小了!
  诏书还未发出,所以李言庆也趁机偷闲数日。
  此一去岭南,不知何日才能回来。裴翠云、长孙无垢还有小念,都无法跟随前去。三个儿女也要留在长安,若非如此,李渊又怎可能安心的放李言庆离开呢?
  所以,言庆正好趁着清闲,整日陪伴家小。
  不过,趁着空闲,李言庆又接连邀请了一干相识好友。
  如当年从麒麟馆走出的孔颖达等人,如今也在朝中崭露头角;还有窦威、窦奉节、窦贤等人,得空了便前去拜望。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干心腹做出妥善安排。
  比如宋令文被送去了北衙。
  王正的侄孙王虎,也被调到了长安。
  雄威一家,在长安开了一家商户,通过武士彟的关系,在长安迅速站稳了脚跟。
  除此外,长孙无忌也在李言庆的安排下,进入了崇文馆,官拜直学士。
  崇文馆是东宫所属,言庆借由这种方式,获得了李建成的信任,可保证家中无忧。
  而郑大彪和柳亨,也都获得了一个上好的出身。
  武德三年九月,李道玄奉旨出任荆襄道大行台,襄州总管,兼刺史一职。
  上任之初,他就向朝廷要求,将徐世绩、苏定方调往襄州。李渊毫不犹豫,同意了李道玄的请求,封徐世绩为左武侯将军,苏定方为左屯卫将军,前往襄州协助李道玄行事。
  九月十八日,李渊再次下诏,敕令河南王李言庆为天雄大将军,上开府仪同三司,赐旌节,经略岭南五十四州县,并置安南都督府,封李言庆为安南大都督。
  李言庆接旨后,不由得乐了!
  “陛下若是去做生意,定然是一本万利啊!”
  朵朵好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官职不好吗?”
  长孙无忌连连摇头,向朵朵解释道:“不是不好,应该说是非常好……呵呵,只是你可知道这岭南五十四州县,是怎么一回事吗?”
  莫说朵朵不清楚,就连李言庆自己,都说不明白。
  裴翠云让人取来一副岭南地图,长孙无忌在上面画了个圈,“从区域上来讲,这安南都护府几乎是把岭南道一分为二,包括了近半个岭南地区。不过,这其中有一大半地区,都属于蛮荒之地。没有城镇,没有村落,为当地土著俚蛮所控制。”
  “啊?”
  “剩下那一小半州县中,如交趾、陆州、峰州、福禄州、武安州等十余个州县,如今还在萧铣治下。
  前朝开皇年间,隋文帝平定江南之后,曾试图开发这些地方,所以设立了五十四州县,并招抚钦州俚帅宁猛力入朝。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宁猛力最终没能前来,而是让他的儿子宁长真入朝觐见……隋文帝对钦州宁氏颇为看重,还封了宁长真做钦州刺史。后来杨广登基,先是对吐谷浑开战,而后又接连向高句丽用兵……以至于岭南各州县就听处于荒废状态,一直由宁长真执掌这个区域。”
  “那不就是说,这所谓的安南都督府,什么都没有?”
  朵朵不由得惊呼一声,“那养真过去,又能有什么用处?”
  李言庆笑了笑,并没有出声。
  他站在地图前,静静的观看,一言不发。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
  长孙无忌笑道:“其实在仁寿年间,还有大业初年,为保障岭南道的开发,朝廷甚至把当地的土皇帝冯盎调到了中原。只是三征高句丽失败后,天下大乱。冯盎又趁机返回岭南,使得开发不得不中止。如今,钦州,邕州两地,还有一些根基。
  但除此之外,其他各州县不免就有一些荒凉……”
  “什么荒凉,要我说,就是一个烂摊子……养真,要不然你和陛下说,不要去了。”
  裴翠云蛾眉紧蹙,忍不住抱怨道。
  “什么也没有,还要面对两个地头蛇……俚人也好,冯家也罢,如今都还没有决定立场。养真这么赤手空拳的过去,岂不是任人宰割?不行,太危险,还是不去的好。”
  原以为这岭南是一趟好差事,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流放也就罢了,看上去更危险重重。
  连长孙无垢都露出担忧之色,看着李言庆,虽未开口,可那双明眸中,已写满了她的担心。
  “其实,未必有太多危险。”
  李言庆突然开口,手指一片海域,“这地方不差,物产很丰富,而且还有一个天然的不冻港可以使用。由此而出,可鸟瞰东南……呵呵,若非如此,陛下焉能给我如此巨大的权力?”
  持旌节,大都督?
  这权力就犹如晚唐时期的节度使一样。
  如果不是这么一块荒凉之所,只怕李渊也不会这么放任李言庆。
  “辅机,立刻派人前往洛阳,请柴公火速把那个名叫扶南的家伙送到巩县。”
  扶南,是真腊国的使者。
  这真腊国,也就是后世的柬埔寨。
  大业末年的时候,真腊国国主伊奢那先派遣使者至洛阳觐见。
  不成想这扶南没有见到杨广也就罢了,没过多久,天下大乱,断去了他归国之途。随着局势一日比一日恶化,洛阳鸿胪寺根本顾不得这位真腊国的使者。这扶南也够可怜,身上的钱帛用完了之后,不得不靠着在通远市做工而生。洛阳战败之后,柴孝和在第一时间进入了洛阳,并发现了扶南,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没想到……
  李言庆笑呵呵对长孙无垢道:“观音婢莫要担心,你夫君我可是神通广大……岭南如此模样,却正好我施展拳脚。”
  就在这时候,屋外传来梁老实的声音。
  “王爷,徐将军派人前来,在厅中求见。”
  言庆一怔,愕然道:“世绩这时候派人过来,莫非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辅机,你随我一同过去看看……”
  说罢,李言庆带着长孙无忌往外走,径自来到王府大厅中。
  一进大厅,只见厅中一老一少,同时起身。
  那年少的倒是不陌生,正是马周。
  可他身旁的青袍老者,李言庆却不认得。
  “马周,世绩那边出事了?”
  马周连忙上前行礼,“王爷,徐将军一切安好。我来之前,他和苏将军正准备动身,前往襄州。
  徐将军听说王爷要去岭南,所以让我和李先生一同前来。
  将军说,李先生对岭南极为熟悉,说不得能为王爷分担忧愁。”
  李先生?
  言庆好奇的向那青袍老者看去。
  但见那老者年过五旬,须发灰白。他的体型很健硕,气宇间,透着一股行伍之气。
  李言庆正奇怪,这李先生是何来路?
  却听身旁长孙无忌惊呼一声,“敢是李叔父,李大将军吗?”
  老者一怔,愕然看着长孙无忌道:“你是……”
  “家父长孙晟,我是长孙无忌,十余年前曾在家中,见过大将军。”
  “啊,竟是小公子?”
  老者连忙上前,却让李言庆目瞪口呆。
  大将军?
  这人莫非是隋室官员。
  长孙无忌见过礼,而后笑呵呵向李言庆介绍道:“养真,你或许不认得大将军。
  李大将军乃开皇元老韩擒虎韩柱国的外甥,仁寿年间曾为左武卫大将军,与家父关系极好……李叔父,这位就是我那妹婿,河南王当面……”
  韩擒虎的外甥?
  那不是李靖吗?
  李言庆正感到不解,就见老者上前见礼:“草民李端,拜见河南王。”
  “啊,李将军免礼……”
  说着话,他抬头向长孙无忌看了一眼,疑惑问道:“敢问李将军,可识得李靖?”
  长孙无忌忍不住大笑。
  李端也笑了,他回答道:“王爷,李靖乃端之弟,他表字药师,而端表字药王。”
  李言庆,目瞪口呆……


第二十章 启程
  如果单从字面的意思来理解的话,‘药王’无疑比‘药师’高出许多个等级。
  可事实上,李言庆根本没听说过李端这个人。
  即便是在大业年间,李言庆也没有听过李端这个名字。按道理说,左武卫大将军,应该赫赫有名。可偏偏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个人却默默无闻,不免让人奇怪。
  长孙无忌轻声道:“李叔父是隐太子的人。”
  李言庆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李端是追随杨勇一系,怪不得大业年间,默默无闻。
  其实呢,并非仅止这样。
  当众人坐下后,李言庆从长孙无忌的介绍中,听出了端倪。开皇二十年,隋文帝罢黜太子杨勇,改立杨广为太子。李端虽是杨勇的人,却并未受到太大冲击。
  因为李端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杨素。
  故而杨勇虽然倒了,李端并没有被波及。甚至在仁寿年间,李端还配合过汉王杨谅,征讨突厥,并立下过赫赫功勋。然则此后,李端重病缠身,不得不回家休养。而隋文帝在这个时候过世,汉王杨谅占居太原,试图邀请李端出面协助。
  杨谅兵败,李端受到了连累。
  但又是杨素出面保举,使得李端免受牢狱之灾。
  可即便如此,杨广也没有再启用他。李端也很聪明,继续养病家中,绝不谈及复出之事。至杨素病故,杨广更不会起用李端。于是李端干脆告老致仕,杨广也顺势应承。
  所以说,李端兄弟受杨素牵累颇大。
  李端在四十出头,就被迫致仕,而李靖宦海沉浮二十余载,也仅仅是个马邑郡丞。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之后,时局动荡。
  李端带着家人,躲入山中避难。
  直到李渊太原起兵,李端才返回家园。
  而后,李言庆发动河北之战,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解决了窦建德。
  徐世绩驻守河间,正逢王頍经过,于是热情接待。王頍卸去了麒麟台的职务以后,专心撰写《大业缺失录》。年初时,他总算结束了这本著作,准备返乡回家。
  在河间,徐世绩偶然间提起了李靖。
  因为言庆曾在书信中告诉他:若论朝廷善战者,非亲王,非李言庆,更非他徐世绩。
  真正称得上善战,且为兵法第一人者,非李药师莫属。
  徐世绩自然不太服气,于是和王頍提起了李靖。王頍倒是知道李靖,同时对李端也极为熟悉。
  他对徐世绩说:“言兵法第一人,王上并非虚言。
  李药师之谋,绝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个兵法大家。然则李药师这个人,生平最怕一人,即他的兄长,李端李药王。若以才干,十个李端,比不得一个李靖。然则李靖所谋,从未出李端之预料。如果河南王欲谋李靖,无药王之助,绝无可能……”
  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王頍和李端认识,并且颇有交情。
  于是他返回太原之后,就说服李端,先在徐世绩麾下效力。待合适机会,再行推荐。
  李靖选择了李世民,却不代表着李端也会选择李世民。
  根据‘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世族生存法则,李端毫不犹豫选择了李言庆。不是他不想去归附李建成,而是以他现在的情况,李建成绝不会重视。
  而李言庆,声名在外,倒也不会委屈了李端。
  听闻李言庆将前往岭南,徐世绩和李端一商议,认为时机已到,于是李端就来到了长安。
  “李公,小王此去岭南,吉凶未卜。
  且岭南多瘴,环境非常恶劣,您其实……可以留在长安,王府之中同样需要有人坐镇。”
  李言庆不清楚李端到底有什么本事。
  不过,能在仁寿年间做到大将军的人,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要知道,开皇、仁寿年间的时候,即便是郑大士那等人物,也不过是军府中的车骑将军,用大业年间的官职来解释,就是鹰击郎将。由此可见,这李端也非彼等闲。
  而且,李言庆也不是嫌弃。
  李端看上去五十出头,小六十的年纪。
  留在长安还好,若是到了岭南那等条件恶劣的蛮荒之地,万一出了意外,李言庆又如何能够心安。
  李端笑道:“王上好意,老夫心领。
  不过未立寸功,实无颜留居长安……若河南王以为老朽老迈,不堪重用的话,老朽索性回家就是。”
  “李公言重,言重了!”
  李言庆没想到,李端是个如此决绝的人。
  不由得愣了一下,而后笑道:“既然李公愿随行,小王求之不得!”
  ……
  李端是个好强的人!
  这也是李言庆最初的感受。
  如果说李靖是一个儒帅,智帅的话,那李端则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军人,并有着极其强烈的荣誉感。
  “李靖求学时,也正是韩擒虎韩老柱国最为荣耀的时期。
  所以,李靖从未在军旅中生活过,并且在韩老柱国的支持下,拜名师,游历天下,眼界极为宽广。后来又被杨素看重,少年时可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只是长大以后,因杨素之事而被牵连,一直得不到重用,也算是在宦海中历练了一番。”
  当晚,李言庆和长孙无忌在竹楼中闲聊。
  别看言庆的声望比长孙无忌高,却毕竟比不得长孙无忌这种生长在官宦家庭的人。对朝中秘辛了如指掌,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以至于李言庆觉得,无忌在谈论八卦的时候,格外兴奋。
  “李端叔父的情况,和李靖不同。
  他比李靖大了将近十岁,故而少年时不似李靖那般的优越。十四岁从军,由一个队长做起,而后一步步升迁。李端真正起家,是在韩擒虎故去以后,得史万岁推荐,成为一军统帅,先后随杨素、史万岁、高颖、贺若弼等人,最后做到了大将军的位子。
  也正是这个原因,李药王不似李靖那般眼界宽广,谋略也不甚出众。
  然则此人胜在细微处,当年勿论他主帅更迭,却从未出过岔子。但凡是安排下来的事情,绝对会完成的非常出色。王先生言他能制住李靖,想来也就出于此吧。”
  细节决定胜负!
  李言庆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同时,他此次前往岭南,有这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跟随,也能避免许多麻烦。
  最重要的是,这李端和冯家也颇有交情。
  冯盎最早至中原为官的时候,就是在李端帐下效力。
  换句话说,这李端是冯盎的老上司。冯盎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目前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有李端在,李言庆又平添了几分把握。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今得药王,此行必当旗开得胜!”
  长孙无忌知道,李言庆并非单指李端。特别是早先的几句话,更多是赞叹王頍。
  若非王頍,恐怕李端也不会轻易来投。
  李渊在委任了李言庆之后,很快又发出一道敕令,命李世民节制天下兵马,总督平南之战。
  九月末,李世民率部启程,前往夔州。
  一时间,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世民的身上。
  而就在李世民离开长安的第三天,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行马车,踏踩着黎明时的晨光,自延兴门,悄然南下……


第二一章 武德三年的余韵
  钱塘,西子宫。
  武德二年末的时候,尧君素兵临钱塘县,沈法兴举城献降。
  沈法兴的投降,也预示着江东的统一。萧太后下令移驾钱塘县,置西子宫,终于稳定住了萧隋的局面。沈法兴在武德三年初时病卒,也代表着江东混战落下帷幕。
  萧铣定都江陵,与萧太后形成掎角之势。
  在不经意间,二萧李唐变成了三足鼎立之局面,隐隐重现东汉末年三国之势态。
  甚至有好事者,把李唐比作曹魏,萧隋比作孙吴。
  如此一来,萧铣自然就成了蜀汉的代表。只是比起三国时期的蜀汉,萧铣的势力明显不如。特别是在夔州失守之后,萧铣失去了巴蜀的支点。而在此前,巴蜀虽然已表示归附李唐,却由于种种原因,仅止岷蜀地区听从长安的调派,巴蜀却有些不太安静。如今,夔州失守,萧铣只能退居江陵,其实力自然随之削弱。
  这也是萧铣为何拼命想要和萧太后结盟的重要原因。
  毕竟同为兰陵萧氏族人,双方合作的空间很大。萧铣自信,只要他保住荆襄,再加上萧太后的合作,足以站稳脚跟。想当初,他不过是一个县丞,而今,已经成为了帝王。从一开始归附李唐,到后来的起兵独立,萧铣似乎已没有了其他选择。
  武德三年十月,李渊再次传诏。
  敕天策大将军,秦王李世民为尚书令,总督荆襄战事。
  如此显赫的职务,从某个方面而言,似乎也说明了李渊平定江南的决心。一时间,江南各地,人心惶惶。
  房彦谦自入冬以后,变卧病不起。
  江南的水气虽并不烈,却又蚀骨销魂。
  哪怕是来到江东多年,房彦谦依旧有些不太适应。特别是这几年,随着时局不断发生变化,房彦谦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每至隆冬,他必然会有一场大病。
  每一次病倒,这身子骨也必然衰弱三分。
  时至今日,房彦谦已病入膏肓。
  然则国事繁重,却让他难以脱身。张仲坚才华卓绝,却因为种种原因,使得萧太后不敢太过依持。毕竟,萧隋如今是在张氏家族的地盘上讨生活。张仲坚虽说忠心耿耿,有些时候也不得不顾念自家的利益。同样出身门阀世族的萧太后,又岂能不知?
  所以,房彦谦在朝堂上一日,即能制衡张仲坚一天。
  至于尧君素虽然忠直,却因为性情刚烈,难以成为张仲坚的对手。
  于是乎,萧太后对房彦谦的依靠,更甚于张仲坚……
  ……
  北方初雪已至,想来老家更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房彦谦瘦削的身子躺在榻上,原本八尺的魁梧身材,因为这两年来的操劳,而变得瘦小枯干。
  屋中,火塘子里的兽炭通红,蓝汪汪的火苗子,不时夹杂着低弱的噼啪声响,散发着一股股暖意。
  身体蜷缩在厚厚的狼皮褥子里,房彦谦蜡黄的脸上,透出一抹潮红。
  “房公,李言庆这封书信,您如何看待?”
  张仲坚跪坐床榻边,轻声的询问。
  别看萧太后有些忌惮张仲坚,却真的离不开张仲坚。
  而张仲坚和房彦谦呢?既是亲密的伙伴,同时又彼此提防。
  不过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两人会放弃所有成见,坐在一起商讨。房彦谦的身旁,摆放着一卷地图。他身下垫得很高,半依着床褥,眉头紧锁一起,陷入沉思。
  “仲坚以为如何?”
  许久,房彦谦开口,却是一句反问。
  张仲坚轻声道:“李世民不是李言庆,但亦不可小觑。
  此人熟读兵法,且麾下亦有猛士……而李唐对他更是毫无保留的支持,相比之下,此人的威胁,更甚于李言庆。萧铣虽来信说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恐怕是……”
  “挡不住?”
  张仲坚点点头,面色凝重。
  “如若萧铣失利,则江东独木难支啊!”
  房彦谦突然抬起头来,凝视张仲坚道:“如此说来,你以为李言庆所言可行?”
  “倒也不是说不可挽回,但多一个准备,总是没有坏处。”
  张仲坚挠挠头,不误疑惑的说:“只是我不明白,李言庆怎会知晓的这么清楚?
  他让小房大人送来的这份地图,虽说不太准确,却并非虚构。
  早年间我行商海外,曾听人提到过一些。说远在海之涯,尚有广袤大地,更甚于中原。那里多为土著,若要立足,并不困难。但海路甚远,其间风险颇多。”
  房彦谦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几乎蜷成了虾米状。
  张仲坚连忙上前,轻声道:“老房大人,还请多多保重身体啊。”
  “仲坚,我这身子骨,我心里清楚。”
  房彦谦摆手,枯瘦的大手,一把攫住了张仲坚的手臂,“你以为,这战局真就不可挽回吗?”
  “怕是很难!”
  张仲坚说:“李言庆倒没有夸海口。若他统兵,集李唐倾国之力,半载可平定江东。
  我皇虽说站稳了脚跟,可江南毕竟不比中原,勿论人口还是国力,远非李唐可比。如果萧铣同意我出兵荆襄的话,说不定我能拖些时日。但也仅止是拖延……”
  “如此说来,这天命已定!”
  张仲坚和房彦谦之间,并不需要太多勾心斗角。
  二人都清楚,这时候他二人若是分裂,只能使局势更加恶化。
  所以,有什么话语,但说无妨。不过出了这个屋子以后,两人都不会承认今天的这些言语。
  “仲坚,你是否已着手准备?”
  张仲坚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不瞒老房大人,小房大人消息传来之后,我即开始命人收拢船舶。同时,我在胡豆洲(今南通)的狼山船坞,也全部改造五牙海船,以防不测发生……如果能拖延半载,狼山船坞可造出百艘五牙海船。
  再加上其他海船,可达千余艘,足以承担起我们转移之用。
  但现在的状况是,我们必须要坚持半年……时间拖得越久,我们的准备就越充足。”
  房彦谦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仲坚可全力准备,朝中事情,老夫会尽量为你分担。
  不过,单纯这样准备恐怕还不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哪怕李言庆这份海图是真的,你也需另有谋划。一旦真要迁移,我们也需有一个根基……你手中,先有几多五牙海船?”
  “若到立春时,可凑足三十艘。”
  “让尧大将军带船先行出海,攻取流求(今台湾)。
  以流求为根基,我们进可以袭掠东南,退可以占领……那个叫什么来着?李言庆图中标明的地方……哦,婆罗洲。不过与尧君素谈及此事的时候,务必要说明,咱们这是扩土开疆。否则以他那驴脾气,只怕不会同意,就这么轻易退走。”
  张仲坚连连点头,“尧君素性情刚烈,正可担当重任。”
  两人又商议片刻,张仲坚起身告辞。
  看着张仲坚离去的背影,房彦谦又是好一阵子的剧烈咳嗽。一直守在他身旁的少年,连忙上前照拂。这少年是房玄龄的长子,名叫房遗直,已有十岁。也许是长久和房彦谦一起,使得房遗直颇有乃祖之风。
  房彦谦止住了咳嗽,摆手示意房遗直坐下。
  他突然笑道:“可看到了吗?”
  “爷爷,看到什么?”
  “李言庆的手段,越发的老辣了……”
  房遗直愕然不解,轻声道:“爷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言庆看似是为我等着想,实则不然。
  他用一份海图画了一个大饼,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动摇了张仲坚决战的信念。
  三个月前,张仲坚犹自说,与李言庆不死不休。
  而今却已思考退路……兵法有云,围城必阙。此前我等没有任何退路,所以不得不和李唐死战。现在呢,李言庆用一副地图,使得张仲坚再无死战之心。看着吧,不出半载,江南必定。”
  房遗直犹自不太明白,而房彦谦,也没有再解释。
  许久之后,他轻声道:“是时候做出决定了!想必那个小子,也快要抵达襄州了……”
  说着,房彦谦脸上,不自觉露出一抹奇异笑容。
  只看那位尚书令大人,会有怎生的手段?


第二二章 都棱镇(一)
  武德三年十二月,天策大将军,尚书令李世民在夔州发动了数次试探性的攻击。
  战况并不激烈,也使得萧铣产生了一丝松懈。
  十数万大军屯驻于江陵附近,做出要与李唐决战的姿态。
  同时,由于房玄龄占据了京山,命杜伏威和谢映登两人将李道玄死死牵制于襄州。
  双方自十一月起,交锋十数次,可谓平分秋色。
  李唐方面,李道玄名义上为荆襄道都督,襄州总管,节制荆襄道各路兵马。可实际上呢,他却是完全放权,把兵权交由徐世绩和苏定方两人,自家坐镇襄阳,对战事不理不问。
  历史上,李道玄是一个极其勇猛的人。
  每战必冲锋在前,斩将夺旗,颇有武勋。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勇猛,才造成了后来的阵亡。而今,李道玄在巩县数载,被李言庆潜移默化改变了许多。虽然依旧喜欢冲锋陷阵,但是却格外谨慎和稳重。什么时候该亲自上阵,什么时候放权,李道玄分得很清楚。就比如这一次荆襄道的征战,李道玄很聪明的把兵权下放。
  徐世绩和苏定方轮番上阵,与杜伏威、谢映登斗得难解难分。
  至于房玄龄,则无暇留意荆襄道的战事。他更关注荆州反面的情况,甚至在十二月初上书朝廷,请萧太后与萧铣说项,让后梁让出荆门,改由房玄龄负责镇守。
  只可惜,李世民数次出击,麻痹了萧铣。
  当得知萧太后想要占领荆门之后,萧铣立刻表示反对。
  甚至在十二月中,萧铣命董福珍出兵占居荆门,以提防房玄龄出其不意的偷袭。
  ……
  “公子,前面就是都稜镇了!”
  就在江南战火如荼,紧张万分的时候,一叶扁舟自郁水溯江而上,悄然过江。
  这郁水,是邕州境内一大河流。
  由左溪和右溪两大支流汇聚而成。在邕州境内,名为郁水。但是顺江而下,过永定则名蛮水。于是乎,永定县也就成了邕州和钦州两地界城。同时,也是汉、俚混居的重要地区。
  “邕州,以汉人居多,着汉服,言汉语,听从朝廷的调派。”
  一行人从船上下来后,向都稜镇行去。
  由于道路崎岖,且颠簸不平,故而他们选择了当地颇为流行的山轿。
  一个青年坐在山轿上,一袭白衫,风度翩翩;在山轿旁,则跟随着一个壮年男子。
  看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体态略显单薄。
  不足七尺的身高,使他在这一行人中,显得并不抢眼。
  但却流露出一种沉稳之气,举手投足间,更显出不俗的风范。
  “到都稜镇后,让大家休息一下,弄清楚这里的状况以后,再做计较……”
  青年一路欣赏着两边风景,一边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发出命令。
  “柳青!”
  “小人在……”
  壮年男子立刻应命,唤来一个青年扈从。
  “带着人,去都稜镇做些安排。
  不要太张狂,这里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找个僻静之处安置,不要惊动当地官府。”
  “可若是他们询问……”
  “你就说,是吴县张氏的公子前来打理一桩生意。”
  壮年男子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说着还取出一块腰牌,递给了青年。
  青年呵呵一笑,“沈大哥放心,柳青一定把此事处理妥当。”
  说罢,他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去。
  而山轿行进不久后,在路旁的一座亭子前停下。
  青年从山轿上下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迈步走进凉亭。
  不晓得,舅舅是否已抵达番禺?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但不清楚那冯盎,究竟会是怎样的打算!
  这青年,正是奉命都护岭南的李言庆。
  悄然离开长安之后,他带着人途径郑州的时候,专程去拜会了言虎。
  自从中原战事结束之后,言虎就变得无所事事。每日调教寺中武僧,过的百无聊赖。
  李言庆这次拜会,就是为了请言虎出山,说服冯盎。
  根据他的调查,冯盎这个人并不好对付。他坐镇岭南,山高皇帝远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冯家在岭南地区,可谓是一言九鼎,实力极为雄厚。哪怕是本地的俚僚,也不敢触冯家的锋芒……毕竟这冼夫人的威望,非比一般人可比。
  岭南人视冼夫人为神灵,故取岭南,必先取冯氏。
  冯氏不低头,岭南就不可能真正的归顺。李言庆已经记不清楚,历史上这冯家是如何归附李唐。不过现在,他可以觉察到冯盎的态度,正处于左右摇摆之中。
  因为历史上,并没有出现萧隋朝廷。
  单纯一个萧铣,不足以让冯盎低头。可是如今,萧隋的出现,使得冯盎有些难以抉择。
  冼夫人是隋室的诚敬夫人,隋文帝也好,隋炀帝也罢,对冯氏待遇优渥。
  否则,以冯盎这种没有任何资历,身处偏远蛮荒的人,又岂能做到十二卫大将军之职?
  所以,李言庆可以肯定,冯盎对萧隋有感情。
  同时他也知道,冯盎不是看不清楚局势。只是由于这时局不定,让他做出决断。以至于左右摇摆,不仅令岭南的局势错综复杂,同时也使得李言庆感到头疼。
  冯盎是个念旧的人!
  而言虎和他,偏偏又交厚。
  李言庆不需要冯盎立刻做出决断,他如今所需要的,只是让冯盎保持中立即可。
  可即便是这样,如果没有一个够份量的人出面,还是难以成功。
  言虎,是最佳的人选……
  由于荆襄道处于警戒的状态,房玄龄也好,萧铣也罢,都不可能轻易放李言庆过去。
  所以,言庆在抵达襄州之后,就做出了安排。
  他让朵朵留在襄州,率领阚棱等三百万胜军,以期吸引房玄龄的注意力。
  李言庆相信,房玄龄一定会得知自己的存在。
  有他这面旗子插在襄州,足以对房玄龄造成巨大的压力。哪怕是牵制房乔一部分的兵力也好。
  而后,李言庆则带着沈光、雄阔海等一干人,化妆为商人,悄然抵达岭南。
  他到岭南的目的,并不是要立刻解决问题,而是想设法了解这边的局势,以图后续安排。根据他模糊的记忆,江南之战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多半年,就会平息。
  李言庆到岭南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平抚岭南,使冯家归顺。
  同时,找到宁长真,为母亲报仇雪恨……
  “未曾想到,似邕州这般偏僻之所,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路。”
  沈光走到李言庆身后,发出一声低低的感慨。
  他口中的‘好’路,自然无法同中原地区的道路相提并论。不过相比较岭南其他地区的道路,自郁水下船,经都稜镇到邕州治所宣化县城的这条路,堪称优秀。
  “麦子仲也算了得。”
  对于沈光的赞叹,李言庆倒是没有反驳,还发出一声感慨。
  因为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这驻守邕州的太守,正是昔日曾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麦子仲。
  不过,麦子仲这个太守,可不是李唐所封。
  准确的说,麦子仲是隋朝的官员。同样,邕州地区所尊奉的,依然是隋室朝廷。
  “邕州贫乏,人口稀少。
  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修建这么一条道路出来,足以见麦子仲是花费了心思。”
  沈光说:“要想富,先修路。
  麦公子倒是和公子您学了个十成十……只是,他这一条路修建出来,等同于把邕、钦两地连为一体。公子若要设立安南都督府,除了宁长真,还要小心麦公子才是。”
  “麦氏一门,尽忠烈啊!”
  在当下的局势,手里但凡有些权势的,莫不起兵自立。
  而麦子仲居然依旧尊奉隋室,就如同他的祖父麦铁杖,父亲麦孟才一样,忠心耿耿。
  说实话,李言庆现在对平抚岭南,还没有理出头绪。
  但是他可以猜想到,接下来他想要立足岭南,恐怕是困难重重。
  不过,越是如此,李言庆却越是感觉兴奋。岭南虽则偏远,有这样一个好对手,倒也是一桩美事。
  想到这里,李言庆深吸一口气。
  他迈步走出凉亭,登上山轿。
  “走,我们去都稜镇。”
  暮云舒卷,断雨零星。
  一行人再次启程,朝着都稜镇的方向,徐徐前进。
  当初,我能够在荥阳站稳脚跟。
  那么这一次,我同样可以在岭南重起炉灶……
  嘿嘿,当我在岭南功成之日,想必也就是我重回长安之时!二郎,你可莫令我失望才是。


第二二章 都棱镇(二)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对张仲坚而言,这句话无疑是非常妥帖。本准备着,和李唐决一死战。可不成想,李言庆一封书信,一副地图,顿时令张仲坚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家国天下,对张仲坚而言,家永远是第一位。如何能保全家族,是他当务之急要考虑的事情。吴县张氏和中原门阀不同,有着太浓重的隋室烙印。事到如今,即便他有心归顺,也未必能得到李唐的承认。毕竟,对于中原世胄而言,吴县张氏,不过是一个地方豪族而已。若没有隋炀帝杨广的存在,恐怕至今仍是小门小户。
  比家学传承,不似中原世胄那般兴盛。
  比历史,也不如中原世胄那般久远;就连家族子弟,也没有中原世胄那样名人辈出。
  张氏,只能紧紧依附于隋室,别无选择……
  处理完了政务之后,回到家天色将晚。张仲坚草草的吃罢了晚饭,就钻进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搅。
  书房里,悬挂着李言庆送来的那副地图。
  张仲坚蹙眉沉思,久久没有言语。
  他也许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李言庆用这么一副地图,轻而易举的动摇了他死战的决心。
  可他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如果他继续坚持,结局只可能是家破人亡……
  李唐,未必会任由张氏生存下去!
  吴县张氏,没有中原世胄那般深厚的根基,更没有那么多子弟分支。
  王世充归降了李唐,深居简出,甚至不敢抛头露面。可结果呢?待中原时局稳定之后,李渊立刻外放王世充。表面上看,是抛弃前嫌,但实际上……王世充在十一月赴任途中,遭遇盗匪袭击,几乎是满门被杀。除了一个王玄恕,因为才学过人,所以留在长安没有遇害之外,余者上下数十口人,被杀得干干净净。
  杀人的,正是独孤武都之子,独孤修!
  其实凶手已经非常清楚,但李渊却认为是盗匪所为,没有再追究下去。
  由此,王世充一支,算是从历史的长河中彻底消失……而太原王氏,也没有过于追究此事。
  毕竟王世充只是王氏家族的一个宗房,当年王世充结下的因果,终究需要偿还。对王氏而言,王世充的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但太原王家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王家可以这么做,张氏却做不得这一点。
  如今,李言庆为张仲坚指出了一条出路来,让张仲坚不得不为之沉思。
  笃笃笃……
  叩门声传入张仲坚耳中。
  他抬起头,有些不快的说:“不是说过,不要来打搅我吗?”
  “老爷,萧怀静萧国公奉太后之命,前来求见。”
  萧怀静?
  张仲坚不由得一怔。
  这萧怀静,是兰陵萧氏族人,算起来也是萧太后的族弟。
  此人当年曾在荥阳出任监军一职,和李言庆配合的相当出色。李言庆迅速上位,萧怀静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李言庆易帜之前,萧怀静随尧君素一同来到吴县,并成为朝中重臣,甚得萧太后的信任。被封为中书令,上仪同,官拜谯国公……
  随着萧隋在江东坐稳,其朝廷也渐渐变得周全起来。
  萧怀静作为房彦谦的继任者,担负着制约张仲坚的重任。不过,他和张仲坚私交不错。特别是随着两湖局势渐渐紧张起来,这江东朝廷里,也是齐心协力,并无太多龌龊。
  不过,萧怀静这时候来找自己……
  张仲坚连忙道:“告诉萧大人,我马上过去。”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那人。
  不知不觉,十数个春秋过去。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也变成了两鬓斑白。
  颌下一部虬髯,依然透着威武雄壮之气。
  可眼眉间,却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
  张仲坚长叹一声,转身迈步走出书房。昔年雄壮体魄,略显佝偻之态。即便张仲坚不愿意承认,也必须要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岁月不饶人,老了……真的老了!
  而昔年垂髻童子,如今正是风华正茂。
  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大致上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吧。
  可若这么轻易让自己认输?张仲坚并不愿意。
  萧怀静在客厅里,端坐太师椅上。
  第一次来张仲坚家里做客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到了李言庆的家里。
  两人家中摆设太相似了,特别是这客厅,一样的八仙桌,一样的太师椅,俨然如一。
  后来萧怀静才知道,这八仙桌和太师椅,就是出自李言庆的手笔。
  而张仲坚,就是当时李言庆的合伙人,故而倒也不算奇怪。
  看到张仲坚进来,萧怀静连忙起身。
  “张大人!”
  “萧公,久候了。”
  张仲坚一脸笑容,摆手示意萧怀静落座。
  两人寒暄一番之后,张仲坚问道:“萧公,敢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萧怀静神色一肃,坐直了身子,“张大人,太后今日听说李言庆在驻扎襄州,颇有些不安。”
  “哦?”
  萧怀静苦涩笑道:“不瞒张大人,其实朝中不少人,对李言庆颇为忌惮。
  我曾在他帐下听命,故而对此人也算有几分了解……李言庆这个人,虽则年轻,可是却没有青年人那种冲动。所作所为,无不谋后而动。且心思狡诈诡谲,足智多谋。本来,大家都以为是李世民那小儿主持后梁之战,可现在看来,却有些捉摸不定。
  李唐与后梁之战,究竟是要从夔州发起,还是以襄州为突破口呢?
  如若是以襄州为中枢,李言庆的目标究竟是萧铣,还是朝廷?太后对此颇为担心。”
  张仲坚听完了萧怀静的这番话,也是一脸苦涩笑容。
  “李唐高明之处,就在于此……”
  他叹了口气,“勿论李世民还是李言庆,皆为良帅。此二人同时出现,的确是让人难以琢磨。从目前来看,李唐应该是以李世民为主;但李言庆狡诈无比,喜欢出奇制胜。万一我们屯兵江水一线,他又突然自荆襄道发动攻击,着实难办。
  荆襄道如今有李道玄、徐世绩和苏定方三人,都是当时良将啊……”
  其实,这个问题也一直在困扰着张仲坚。
  本来李世民驻守夔州,局势非常明朗;可是李言庆突然抵达襄州,名为出使岭南,可实则……
  张仲坚已经明白了萧太后的意思。
  早在他开始向婆罗洲布局时,萧太后一直没有真正表态。
  是留守江东决一死战,亦或者退一步海阔天空,另起炉灶?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其中还包括了方方面面的利益。不过,今天她既然派人来问,想必已有了倾斜。
  萧怀静没有说明白,但张仲坚却领会到了其中的含义。
  萧太后其实是在问他:江东能不能守住?若守不住,需早作准备。
  “萧公,请你回禀太后,张某当竭尽所能,护佑太后和陛下周全。
  不过……”
  张仲坚犹豫了一下,“若事不可为,还请太后能够见谅。”
  萧怀静的神色有些复杂了!
  他看着张仲坚,片刻后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回禀太后。
  张大人,一切都拜托你了……如果真的不可以,太后必不会怪你。当务之急,还是以保住先皇血脉为主。”
  这句话,其实也是萧太后的意思。
  至少萧怀静,没有这个胆子说出来。
  连主帅都动摇了,这胜负早已有了分晓。
  如今只看张仲坚能坚持多久……当然了,如果能坚持到来年秋天,说不定会有转机出现。
  但是,能坚持到吗?
  萧怀静一肚子的官司,告辞离去。
  而张仲坚却只能暗自苦笑:言庆啊言庆,未曾想你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只是一个名字,就使得朝廷上下信心动摇……不过,就算你胜了,结果又能如何?
  ……
  都稜镇,准确的说,是一个集市。
  距离邕州治所宣化县,大约有四十里左右,毗邻郁水畔,是俚僚土著和汉人交易之所。
  麦子仲执掌邕州以后,很注意这汉夷之间的关系。
  虽说宁长真归附了朝廷,为各部落俚人做出表率。但他毕竟只代表一部分俚人的利益,这邕、钦、桂治下,俚人何止百万。大大小小的俚人部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大到几千人,乃至万人,小至几十人不等。
  想要这许多俚人和汉人和平相处,麦子仲的确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俚人有很多汉人所需要的财富;而汉人,同样有俚人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比如盐、铁、茶等物资,皆为俚人急需之物;而俚人手中有兽皮、药物以及各种珍奇物品,却是汉人所喜爱。其他东西还好说,可盐铁等物品,却是朝廷严禁买卖的商品。宁长真可以通过朝廷,来满足需要。但大多数的部落,却需要想方设法。
  邕、钦之地,不能由宁长真一家独大!
  这是麦子仲的想法。
  所以,他把早先的军镇都稜镇开放,变成了一个自由贸易港。
  岭南的商人通过都稜镇,获取他们所需要的商品,源源不断输入中原;同样,俚人可以通过这里,或许他们想要的东西。于是乎,都稜镇渐渐成为一个平衡俚僚和汉人矛盾的一个缓冲地,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关市!
  这就是李言庆抵达都稜镇以后,第一个感觉。
  “没想到,老麦那么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居然还有这种手段,以前真是小觑了他!”
  在都稜镇安置下来以后,李言庆带着沈光和柳青,漫步于都稜镇坊间。
  如今,他改名叫做张鹜,字辞仁。如果连在一起,就是‘无此人’,以掩人耳目。
  当年他和张家往来密切,故而有张氏的腰牌证明。
  凭借这么一个虚假的身份,从襄州一路过来,倒也是畅通无阻。
  毕竟,大家都知道,张氏以商起家,做的就是这行商天下的买卖。而麦子仲和宁长真,又是亲隋室的人。所以张家在岭南的商业往来也很密切,并不值得奇怪。
  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
  虽说都稜镇距离宣化不过四十里的路程,可实际上呢,认识李言庆的人,并没有多少。
  麦子仲?
  想来此刻正关注两湖战局,无暇理会此地吧……
  李言庆大大方方的在都稜镇坊间行走,不时和沈光发出两声感慨。
  的确,在李言庆的印象里,麦子仲就是一个纯粹的武人。没想到,他居然能做的如此出色。
  此时,天将晚,光线暗了下来。
  这岭南的天气,就好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进入都稜镇的时候,还阳光明媚。可片刻功夫,就变得乌云密布。凄冷冬雨,笼罩小镇,星星点点。
  李言庆三人急忙跑进一下商铺,本想要避雨,却发现这商铺,居然是一家琉璃店。
  其实,琉璃在中国的历史,非常久远。
  据传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范蠡就做出了琉璃制品,并呈献于越王勾践。
  不过,由于琉璃制品的工艺复杂,几十道工艺下来,成品非常困难,以至于这琉璃制品,就成为当时权贵们所青睐的东西。此时的琉璃,和后世的玻璃区别很大,也不可能大批量生产。即便是魏晋时期,曾有大月氏人在长安公开了琉璃的制造工艺,使之可以小规模量产,却也只是缓解了上层对此的需求,而在民间,仍属贵重物品。
  李言庆府中,就收藏有一些琉璃制品。
  但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岭南蛮荒之地,发现这样的店铺。
  琉璃由于生产工艺的原因,所以很难出现式样相同的制品。也就是说,每一件琉璃制品,都是独一无二。即便外形有相似之处,但细节上,肯定会有几大差异。
  这店铺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件琉璃浮屠,也就是琉璃佛塔。
  李言庆走上前去,刚想仔细观瞧,就听有人用生硬的汉语道:“客人,千万别动。”
  扭头看去,却是一个须发略显曲卷,肤色黝黑的异国男子。
  “为何不能动?难道你这里的东西,不是买与客人的吗?”
  那异国男子连连摇头,笑道:“客人误会了,小店只负责收货,并不贩卖。”
  “哦?”
  “上国神物,非等闲人可用。”
  这一句话,似乎表明了这异国男子的来历。
  非等闲人可用,岂非专供王公贵族?
  “你是何方人氏?”
  “小人来自天竺……”
  “可是那佛法兴盛之国?”
  异国男子顿时兴奋起来,“上国大人,也知天竺?”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过几十年,一个中土和尚说不得会去天竺求经呢……
  只是,这天竺人为何会在这偏僻之所开设店铺呢?
  李言庆不由得有些好奇,于是和那天竺人闲聊起来。也许是因为少有人能聊到一处,天竺人显得很健谈。一来二去之下,李言庆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个端倪。
  原来,这天竺人是专为天竺贵族采买琉璃的商人。
  原本是通过西域,在长安进行买卖。可是由于中原战事频发,局势混乱,使得天竺人的生意渐渐困难起来。特别是随着隋室衰弱,西域又变得混乱,这商路随之封锁。
  琉璃,起源自会稽地区,能工巧匠,也大多于此。
  隋炀帝死后,沈法兴作乱,使得江东也陷入战火之中。
  当地许多能工巧匠,开始向岭南迁移。这天竺人得知消息后,索性也来到了岭南,开设这么一家店铺,专司收购琉璃。他一年出一次货,所得利润极其丰盈。
  李言庆不禁好奇起来,“西域商路不同,你又如何出货?”
  “哦,小人通过交趾,走真腊国……虽说这路上会多出许多开销,却贵在安全。
  小人的东家在文单城也有些实力,故而小人只需要把货物送至文单城,即刻获得回报。只是这些时日,上国似有些动荡,以至于小人这生意,也受到些影响。”
  “走交趾?”
  李言庆和沈光相视一眼。
  那不是萧铣的地盘吗?
  “是啊,从这里到交趾,非常方便。
  麦将军到此后,就设法开通了交趾的商路。沿途有俚人护卫,只需交足了税赋,即刻顺利通行。”
  “有很多商人行走交趾吗?”
  “很不少……”天竺人挠头笑道:“如今交趾已非常繁华,不禁有陆地行商,还有许多商人从海上过来。都是通过交趾进行交易,一来方便,二来也很安全。”
  李言庆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交趾、钦州、邕州、两湖……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似是想要从中寻找出一个答案。


第二二章 都棱镇(三)
  相比起当年在荥阳时的步履维艰,此次岭南之行,尤甚于当年。
  在荥阳,李言庆至少还有那么一些根基。可是在岭南,却等同于是白手起家。
  岭南冯家,不足为凭。
  哪怕是有言虎出面,冯盎也不可能为了友情,就轻易的点头归附。
  毕竟,身为冯氏族长,冯盎所需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即便他有心归附李唐,也必须要争得族中的同意才能够点头。李言庆等不得那么久,他需要尽快在邕州打开局面,站稳脚跟。换句话说,冯盎能保持中立,对李言庆已是难能可贵。
  沈光不明白李言庆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在岭南打开局面。
  在他看来,李渊给李言庆的任务只是稳定住岭南的局势,尽量使冯氏保持中立,而后在适当的时机,控制容桂地区,设法将宁长真等人消灭,以保持岭南的稳定。
  也就是说,李渊并没有给出任何时间上的限制……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任由李言庆决断。毕竟,李渊虽然希望岭南平静,但是对岭南的关注并不太高。沈光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测:李渊只是想把李言庆从长安调出一段时间,而后设法平衡长安的局势。哪怕李言庆无所作为,李渊也不会在意。
  事实上,沈光的这种猜想,基本上正确!
  “公子,朝廷并没有给出任何时限,您又何必急于行动呢?”
  回到住处以后,沈光忍不住偷偷询问。
  如果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李言庆说不得会给他一鞭子。但沈光不同于常人,是他的心腹,更是从大业年间追随他,十余年任劳任怨,出生入死的老伙计。
  对沈光,言庆始终怀有几分愧疚。
  他追随自己时间最长,可是论功名,却最差……
  徐世绩杜如晦就不用说了,许多比沈光归附晚的人,比如姚懿,比如罗士信、王伏宝,如今都算得上是戊守一方的大将。即便是归顺最晚的辛文礼,也做到了幽州总管的位置。相反,如雄阔海、沈光这一批最早依附他的功勋元老,至今仍是以王府家臣的身份出现。
  李言庆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老沈,你知道秦王的平梁十策吗?”
  沈光一怔,摇摇头道:“听说过,但具体内容却不清楚。”
  “我知道!”
  李言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闲散坐在榻上,“不过我还知道,那绝非出自秦王之手。”
  “哦?”
  沈光不禁来了兴趣,在一旁坐下。
  没有外人的时候,李言庆对沈光、雄阔海这样的老兄弟,从不做太多的约束。
  而雄阔海也好,沈光也罢,似也清楚这一点。
  外人在时,他们会表现出严格的上下等阶;不过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会比较随便。
  这,也是李言庆给予他们的特权。
  人常道高处不胜寒。地位越高,就会越发显得孤独。
  李言庆不希望到了那一天的时候,自己变成孤家寡人。但徐世绩也好,杜如晦也罢,哪怕是长孙无忌,都在刻意的改变他们的态度。书读的越多,考虑的就越复杂。相比较下,沈光和雄阔海显得简单许多,李言庆也愿意对他们亲切一点。
  李言庆说:“你觉得李靖和李端,哪个更出色?”
  “我没有接触过李靖,所以不好做出评价。不过公子对李靖那般赞赏,想来不会太差;李先生嘛……倒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只是行为做事,略带着几分暮气。
  凡事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如果让我评价此二人的话,我可能会选择李靖吧。”
  李言庆笑了,连连点头。
  “李靖大才,非常人可比……李端先生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当然比不得李靖。”
  “可是,这与平梁十策有什么关系?”
  李言庆伸了个懒腰,轻声道:“当然有关……呵呵,我可以和你打赌。如果让李靖和李端较量,必然是李端占居上风。平梁十策出自李靖之手,李端先生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李靖的痕迹。在往襄州的路上,李先生曾对我说过:平梁十策应是李靖在离开长安之前,献于秦王。其目的就是为了给秦王赚取足够的功勋。
  不过李先生说:秦王说出的平梁十策,绝非李靖所贡献出来的全部……”
  沈光顿时愕然,有些迷茫的看着李言庆。
  李言庆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离开襄州之前,李端与他的一段对话。
  “王爷以为,李唐善战者有几人?”
  李端道:“人言李唐善战者,必首推王爷。
  其实,秦王亦为善战之人,却因种种,被王爷压住了风头。如今,朝堂上太子已站稳脚跟,秦王欲效前朝旧事,必取兵权。然则,秦王欲取兵权,资历尚显不足。虽说朝廷定鼎关中时,秦王曾立下汗马功劳,但除了与刘武周之战外,其余几战乏善可陈。
  浅水原,先败后胜,终究有败笔藏于其中。
  所谓攻取兰州的功劳,实际上也是一个运气。错非薛举病故,焉有秦王之胜?”
  这言下之意就是说,李世民不是薛举的对手。
  之所以能取得胜利,倒不如说是他的运气好……如果薛举不死,这胜负尚未可知。
  对此,李言庆不置可否。
  “其二,秦王虽攻取洛阳,然则首功当归王爷。
  加之王世外强中干,并未死战。秦王获胜,然则却未使天下人真正的信服……
  这也是秦王一直落于下风的主要原因。
  秦王欲争锋,必壮其功勋。其战功不显,则声名难立。声名不立,则无望夺嫡。药师为秦王谋,必先为其谋取功勋。不过这绝非药师计策全部,以臣之见,药师真正的妙笔,是在其第十一策。而这一策,想必王爷也看出来了一些端倪。”
  李言庆沉吟片刻,轻声道:“是把我赶出长安吗?”
  李端连连点头,“长安之困局,在太子与秦王;而太子与秦王之争,则在于王爷。
  陛下锺意太子,却又不免忌惮太子权柄过盛。
  难道他不知道秦王之心吗?呵呵,之所以容忍秦王,就是希望以秦王,牵制太子。陛下谋略过人,深知帝王之术。太子知道,秦王知道,包括药师也是心知肚明。王爷在长安,则秦王必受压制;秦王受压制,又何来这平衡之说?况乎王爷战功显赫,声名过人。陛下也需要寻找机会,将王爷调离长安,以达成其平衡之道。
  所以,药师这第十一策,就是制造机会,令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将您调离长安。”
  李言庆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平梁十策所为者,就是这第十一策?”
  李端笑道:“王爷您想,把您调离长安容易,可调去何处方可?
  中原,可说是您一手打下来的根基;岷蜀,窦家与您关系密切;哪怕是把您调去北疆,也无法消除您在长安的影响力。同样,若真将您调去北疆,只怕会令天下士子心怀不满……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地方,一个让天下人无话可说的借口!这就是药师的第十一策。岭南和中原远隔千山万水,只需三五年,足以令王爷声名渐渐隐去。到那时候,哪怕王爷再回长安,也无改这大局……”
  李言庆不禁连连点头,露出沉思之状。
  李端说:“不过王爷也不用太过于担心。
  以臣对药师的了解,药师设下此句,又何尝不是对王爷您的一个考验呢?”
  “你是说……”
  “药师这个人,不好权谋,却不是不知权谋。
  他的眼光很毒辣,远非臣可以相比。以臣对他的了解,他这个人也颇明平衡之术。”
  有些时候,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太过于明白。
  李端清楚这一点,李言庆同样明白。
  明白平衡之术?
  说穿了,就是说李靖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情做的太绝的人。
  或许他用兵凶狠,但却不代表着李靖的处世之道也是如此。仔细想来,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李靖并不是非常出彩,甚至保持沉默。相反,当时真正起关键作用的人,是房玄龄、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三人。甚至可以说,李靖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并没有旗帜鲜明的表明他的立场……
  他在考验我吗?
  李言庆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顿时感到心情愉悦。
  李靖,对我设了一个局。
  但如果我真的破了这个局,想必会使李靖心里发生一些变化。
  “老沈,李药师既然已经出招了,那我若不做出应对的话,岂不是让他看轻了吗?”
  有些话,李言庆可以说,但有些话,他不能说。
  即便是面对沈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他也只能说出个三分真心话……
  “可目前这局势,似乎没那么容易破解吧。
  公子您手中无兵无将,想要在这里打开局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光连连摇头,表示不太看好。
  但言庆却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表现出非常自信的样子。
  “明天咱们再去那天竺人的琉璃店一趟,看看有没有可能,和他们一起走一趟交州。”
  “去交州?”
  “不是去交州,而是去看一看钦州。”
  沈光越发的糊涂了!
  不是去交州吗?怎么又要看钦州了呢?
  李言庆没有再解释,只是笑呵呵的站起来,拉开房门,用力的呼吸了一口岭南特有的潮湿空气。
  取岭南,必先平邕州,平邕州,必先取钦州……
  若想去交州,肯定要走钦州这条路。而钦州又是宁长真的地盘,若没个掩护,只怕是难以成行。
  要知道,钦州,虽有宁长真,却并非只有宁长真!
  ……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濛濛细雨。
  李言庆没有叫沈光,只带着柳青,往那琉璃店走去。
  可是没等走到那琉璃店,李言庆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正常。远远看去,那琉璃店所在的街道是冷冷清清,并不时有军卒在进进出出。与昨日一派自由景象相比,今天的都稜镇,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李言庆不由得一蹙眉,停下了脚步。
  见路旁有一家卖蒸饼的棚子,立刻带着柳青走了进去。
  这棚子是专卖早餐的地方,主营是蒸饼和馄饨。平日这个时候,里面早就坐满了客人。
  但是今天却冷冷清清,显得很萧条。
  铺子的主人,是一个带有浓郁江淮口音的中年人。
  李言庆和柳青坐下来,要了一笼蒸饼和两碗馄饨之后,柳青笑呵呵的问道:“店家,怎地今天生意如此冷清?”
  “怎么,客人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夜宣化来了兵马,抓走了不少人。
  喏,这条街上的几家店铺都被查封,包括那天竺蛮子的琉璃店,也被一并查封。”
  李言庆心里一动,脸上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店家,为何要抓人呢?
  我们住在镇边上,所以也不太清楚状况。麦大人不是鼓励商市吗?怎么突然间……”
  “哦,原来客人住在镇东头。”
  看得出来,店铺的主人也是个爱说话的人。
  反正这棚子里也没有其他人,索性坐下来唠起了家常。
  和那天竺人不一样,饭店主人对都稜镇了解更多。他絮絮叨叨,从都稜镇的设立开始,就说起个没完。
  “倒也不是麦大人鼓励商市。
  事实上,宣化真正做主的,是麦大人的夫人……宇文娘子你知道吗?据说是高官之女。麦大人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练兵上,所以邕州大小事务,许多是出自宇文娘子之手。就是这宇文娘子下令开设了商市,不但使那些俚蛮子变得老实许多,更繁华了这郁水沿岸。我记得,刚来都稜镇的时候,这里还驻扎着兵马,人口也不算太多。
  可现在呢,都稜镇常驻人口就有四五千,加上往来的商户,差不多有近万人呢。”
  宇文夫人?
  不就是宇文凤嘛!
  李言庆没有见过麦子仲的老婆,可现在看来,这女人也非等闲之辈啊。
  “昨天晚上,来了一百多兵马,把这条街封的严严实实。
  我听人说,被抓走的大都是交州商人,好像是说什么谋反之类的事情。我可不敢多问,别看如今中原姓李,可是这邕州,还是姓杨。反正官府只是捉拿交州人,我们又何必过去掺和?客人,要我说,如果您和那些交州人没关系,最好还是别掺和。万一……你知道的,麦大人好说话,可宇文娘子,却不是不容易松口。”
  李言庆闻听,顿时露出惊慌之色。
  “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客人此话怎讲?”
  “不瞒老兄,我此次前来,是专门收一些山货。
  你也知道,这两年钦州山货挺不错,颇为抢手。我这是第一次过来,也不识得门路。那天竺人昨日还说,要给我介绍些客人。可现在他被抓了,我又该如何是好啊。”
  李言庆一副惶急之色,忧心忡忡的嘟囔。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又恰到好处的让饭店主人听到。
  “那天竺蛮子?”
  饭店老板忍不住嗤笑一声,“客人,您这是头一遭勾当吧。”
  “啊,你怎么知道?”
  “若非头一遭,怎么会去找那天竺人呢?”
  饭店老板笑道:“那天竺蛮子不过是外来户,平日里也只收些琉璃,那晓得这其中的门道?
  不瞒客人,这都稜镇里若说清楚门道,小老儿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这些年来,南来北往的客人,不少都是通过小老儿介绍。只是不知道客人要勾当多少?”
  “有多少,就勾当多少。”
  这绝对是个雏儿!
  饭店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浓。
  “但不知,是走私货,还是……”
  “私货怎么说,官货怎么讲?”
  “这官货,就是由官府认可。一般来说,走官货,在这岭南地区,可以一路畅通。
  麦大人和冯家二公子是世交,关系极为密切。
  和钦州宁帅也颇有交情,没有任何阻碍。只是,这官货的价格贵些,官府还要再抽两成费用。”
  说着话,那饭店老板突然压低声音,“您想啊,若不这样子做,这邕州的开销又岂能照顾的周全?”
  李言庆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那私货呢?
  既然官府插手,为何还有私货的说法?”
  饭店老板忍不住大笑,指着李言庆道:“客人,真不晓得你家大人,怎会让你出来勾当。”
  他声音放低,“客人可知道,这邕州、钦州有多少俚人?”
  “这个……真不知道。”
  “那小老儿告诉你,这两州俚人,有接近二十万。这还不算崖州、振州、万安等四州的俚僚,加起来差不多有四五十万人。
  这四五十万人,有的是听番禺冯家的,有的是归附于宁帅。不过还有许多人,是三不靠……呵呵,那些归附宁帅的人,自然有官府照顾;可那些不肯归附的俚僚,就是官府的对头。他们手里颇有山货,只苦于没有官府支持,所以无处贩卖。”
  “那他们的价格?”
  “至少比官货低四成。”
  李言庆明白了!
  这就和当初在岷蜀荣乐城的情况相似,所不同的,只是这岭南的官府,实际上就是宁、麦、冯三家组成。想来,那些没有归附官府的俚人,必然受到官府打压。
  “敢问先生,可有门路?”
  那饭店老板看了看外面,见没有人之后,才轻声道:“我既然敢说出来,自然是有门路。
  只是,那些生蛮不要钱帛,而且交易起来比较麻烦。不过只要公子有门路,小老儿倒是可以从中周旋……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小老儿不会白出力,要半成抽头。”
  言庆做出沉吟之状,好像是在思忖一般。
  许久后,他抬起头来,咬牙道:“只要先生能介绍,绝不会少了先生的好处!”


第二二章 都棱镇(四)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都棱镇虽然地处偏僻,同样有江湖的存在。记不清是那本书了,李言庆前世无聊时曾看过一本小说,说的是南北朝时期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鱼龙混杂,俨然就是一个江湖的缩影……都棱镇虽小,可五脏俱全,和小说里的世界颇有相似之处。
  早在来岭南的路上,李言庆就在思索着如何打开这里的局面。
  他把目光凝聚在了都棱镇上,正是希望能借由这个小江湖,找到一个突破口。
  目前看来,他似乎是找到了……
  “马斗那边恐怕不是一两日就能有结果,不过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俚僚并非铁板一块。”
  马斗,就是那饭店的主人。
  他答应李言庆,会尽快为他寻找货源。
  李言庆回到住处以后,把沈光找来。
  他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详细和沈光说了一遍之后,沉声道:“不过麦子仲突然下令封查街市,必有原因。昨日咱们和那天竺人聊天时我没有留意,但麦子仲这一封市,倒让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想法。今日封查的店铺,大都来自交趾地区,就包括那天竺人,也是通过交趾走货……麦子仲这是不是有意针对交趾所为?”
  沈光想了想,“倒是极有可能!”
  “如果是针对交趾,好像也不应该啊。”
  李言庆挠挠头,在屋中徘徊良久之后突然道:“交趾如今是萧铣的地盘,麦子仲也好,宁长真也罢,是偏向于萧隋朝廷。双方正在联手抗敌,按道理说麦子仲不应该会针对交趾才是。除非……”
  “交趾意欲归唐!”
  沈光脱口而出,令李言庆顿时露出赞赏笑容。
  沈光读书不多,也识不得太多的字。可这家伙很机灵,也非常聪明,反应极为敏锐。
  这也是李言庆此次来岭南,只带着沈光的一个原因。
  至少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有一个商量的人……
  “想必是麦子仲已经觉察到了交趾方面的动作,故而才会下手。”沈光想了想,又摇头道:“可这好像又有些不对了!麦子仲就算要动手,这样岂非是打草惊蛇?”
  李言庆笑呵呵的坐下来,给自己到了一碗清水。
  “也许,他马上就要动手。
  如此一来,他怕的不是打草惊蛇,而是走漏了风声。封查都棱镇,就等同于弄瞎了交趾的眼睛。
  不过,这还是我们的猜测,当不得真。
  你这几日设法和本地团头勾连一下,那些人的消息灵通,说不得能有一些收获。”
  让沈光出面,自然是因为他精通江湖门道。
  各地团头,那都是眼皮子活络,奸猾似鬼的角色。若不是一个清楚这江湖门道的老手过去,弄不好三两句就会被他们看出端倪。这也是李言庆此次只带沈光过来的第二个原因。别看沈光远离江湖多年,可是对这江湖里的事情,依旧熟悉。
  若换成柳青或是其他人,哪怕李言庆过去,都难保不露出破绽。
  李言庆此次来岭南,可谓是不带一兵一卒。三百万胜军尽数留在襄州,随行的大都是由麒麟台秘密招揽过来的江湖人物。甚至包括雄阔海在内,也曾在通远市码头上晃悠过一段时间。有这些老江湖的掩护,李言庆才可能顺利抵达岭南。
  沈光点头答应,就准备行动起来。
  临离开时,李言庆突然又道:“老沈,小心些。岭南和中原的情况不太一样,切莫露出破绽。”
  “公子只管放心,沈光省得。”
  说罢,沈光告辞离去。
  李言庆在书房里又徘徊片刻后,在书案旁坐下,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打开岭南的局面,固然是他目前的任务。
  但他还需要做一些事情,以设法保证他在中原的知名度。
  这一次,不同于以前的争斗,需要保持住一个良好的尺度……
  他不能抢了李世民的风头,这样一来,李世民日后回到长安,也无法和李建成抗衡。
  同时,他又不能让李世民把风头全都抢走。
  平南之战,李言庆必须分得一杯羹。至少,这岭南之功,需纳入他的手中,不能被李世民分割。即不能完全依靠李世民,又必须要依靠李世民。这种矛盾,让李言庆感觉非常头疼。
  也许,这就是李靖对我的试炼吗?
  古人常言:君择臣,臣亦择君……
  这是一个双方面的选择。李言庆很想收服李靖,但在没有表现出让李靖折服的手段之前,他还需要做出更多的努力!
  推开窗子,站在窗内。
  李言庆长出一口气,只觉这阴沉沉的天空,好不压抑……
  ……
  眼见着,新年一日近似一日。
  马斗那边还没有消息。李言庆倒也没有催促,每天晨间会去就棚子里吃些早餐,除此之外没有和马斗有任何交流。他也清楚,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
  反倒是沈光很快在都棱镇打开局面。
  他使得一手好剑,折服了都棱镇团头虞排军,两人俨然如兄弟一般,无话不谈。
  这虞排军说起来也是有故事的人。
  据沈光说,虞排军说的一口流利的洛阳话,和沈光是一见如故。
  “公子,我留意了一下,虞排军虽只是个团头,但却饱读诗书。此人应该是行伍出身,而且混的还不错。只是我不太清楚,他为何会流落到都棱镇,当起排头。有几次我想要套他的话,都被他马上岔开话题。而且,他身边有几个亲信……”
  沈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觉得,似乎也是经历过疆场搏杀的锐士。”
  偏僻的岭南,如同江湖一样的都棱镇,一个似乎很有故事的团头,在加上一些锐士……
  这个虞排军,似乎真的有些意思。
  李言庆想了想,“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我只告诉他,是陪公子前来收获。
  至于公子的身份嘛……我用的还是张家的身份。不过我能感觉的出来,虞排军似乎对张家有些排斥,但又不是完全排斥。反正,他和我很亲热,却好像又有些隔阂。”
  “那他对宣化……”
  “他对宣化应该非常了解。”
  沈光正色道:“我听人说,这虞排军在宣化还有一个结拜兄弟,也是当地的团头,而且还是在衙门里做事,颇有几分实力。不过我不敢问的太深,以免被他怀疑。”
  虞排军?
  李言庆沉吟许久,突然问道:“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和我见上一面?”
  “见面?”
  李言庆点头道:“我觉得,这个虞排军应该不是普通人。
  从你之前和我说的事情来看,他未必真是对张家排斥,恐怕是对张家辅佐隋杨排斥。
  这样吧,你再和他勾连一下,探探他的口风。
  先不要和他说起我的事情,就说请他吃酒……到时候我就权作偶遇,自然不会引起怀疑。”
  沈光不明白,李言庆为什么会对虞排军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不过既然李言庆吩咐,他自然不会拒绝。
  就这样,沈光继续和虞排军联络,寻找合适的机会。而李言庆,依旧耐心等待着马斗的消息。
  眼见除夕就要到来。
  这一日,李言庆正准备出去,柳青匆匆忙忙跑来。
  他气喘吁吁的说:“公子,刚才沈大哥让人带话回来,他中午和虞排军在酒楼饮酒,让我给你告个假。”
  这话一出口,李言庆顿时明白过来。
  这是沈光觉得机会来了,让李言庆自己决定,是否过去和虞排军见面。
  虽说沈光没有说是在哪一个酒楼,可都棱镇就这么大,能被称之为酒楼的,也就那么一家。
  李言庆想了想,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走一趟……柳青,去叫上马掌柜,就说我请他去酒楼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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