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宁静致远》(全本)作者:一默斋 - xp1024.com
[穿越重生]《穿越之宁静致远》TXT下载(全本)作者:一默斋


文案:
唐宁很悲剧,从富二代贵公子变成了贫三代准村夫。唐宁坚决不要做村夫,既然做不了富二代,那就做官一代吧。
本文讲述的是一个美术学生穿越到古代变成大画家的故事。
本故事前面种田后面狗血,很慢热,有雷,有虐,有温馨,有科举情节,金手指不多。
主角的性格是在慢慢变化的,从软性子到裹了壳的软性子。
本文不是轻松YY文,本文是很严肃的正剧。作者觉得想要取得成就,必须经受磨难。所以主角要过五关闯六将,最终大成,有笑有泪。
Ps:本文主受,攻在后面出现。
ps:本文天雷,看文的亲挺住啊!!!
ps:谢谢加加喵制作的封面,偶表示,有个霸气封面希望以后写得霸气点。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宁 ┃ 配角: ┃ 其它:种田


1楔子
夜黑如墨,狂风暴雨吹打得山上的树木抬不起头来。唐宁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赶。其实,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脚下的是不是路,也分不清方向,只是麻木地坚持往下走。雨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背后的画架不时擦过树枝,令唐宁更加举步维艰。浑身湿透的唐宁不住的懊恼,不该不听老人言,这下吃亏在眼前了。唐宁是美术学院的一个大三学生,主修油画,为了画一幅最美的夕阳山景,不惜跑到这深山野沟里写生。明明住宿的老大爷说晚上会有暴雨,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上了山,这下可好,画好的画都被打湿了,人还被堵在半山腰。突然,一声闷雷爆裂开来,震得唐宁心神不守,脚下一拐,人滚下了山坡...

2第一章
唐宁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没点灯,外面影影憧憧的,好像有不少人,不时传来“喝”、“恭喜”“生个大胖小子”的一些话。
借着外面穿进来的光线,唐宁盯着头上几根平行的木头,木头上是黑漆漆的瓦片,还有个蜘蛛网,一个老大的蜘蛛在下边晃晃悠悠的要掉不掉。唐宁可以肯定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他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活了二十年,从来没见过瓦片什么样。
唐宁家里是做生意的,在那个城市的有钱人里属中等偏上。唐宁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很明显,唐宁哥哥的母亲是原配,唐宁的母亲是人人喊打的小三,他和哥哥的关系可想而知。
唐宁也很无奈,父母不是自己选的,再不好也是父母。作为整个家族里最不受待见的群体一员,唐宁从小就很懂事,或者说早熟,他从不和哥哥争什么,甚至躲着哥哥,初中就选了做美术特长生——反正家里有钱养得起,上大学后就从家里搬出来寄宿。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唐宁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淡漠,一种漫不经心,形成了他既自卑又清高的复杂性格。唐宁害怕回家,回家面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脸,哥哥厌恶嘲讽眼睛和母亲削瘦病弱的身体,所以他总是出去写生,寄情山水,放逐自己,逐渐把自己搞成了边缘人。
唐宁大学的时候会给别人画些小说封面,所以唐宁还是接触过不少小说的,也知道穿越这回事,不过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意识到自己穿越后,唐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没了自己,她在那个家里就更没有依仗了。唐宁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多回家陪陪她,让她一个人面对亲戚的冷言冷语,他现在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情了。唐宁也很担心,担心母亲病弱的身体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只希望一直对母亲关爱有加的父亲能抚平她的伤痛,现在,父亲是母亲在那个家族里唯一的支柱了。
不得不说,唐宁心底里还是不认同父亲和母亲的。母亲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过没有严重到不能生小孩的地步,只是不能剧烈运动,只要好好保养,活个五六十年不成问题。
从小母亲家里就对她呵护备至,什么都顺着她,害怕她心绪起伏,不让她见太多人太多事。奈何母亲天生多愁善感,心思细腻,身子总是养不好,尤其是看了琼瑶小说后,对爱情充满幻想,可以为爱不顾一切,不顾一切的后果就是未婚先孕有了唐宁。
当时这事闹的很大,所有人都反对,狗血的是父亲和母亲很坚持,别人越反对他们越坚持,非常有琼瑶的道道。最后为了母亲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家人让步了。
父亲的原配在听到丈夫出轨,还搞大别人肚子的时候就愤然离婚出国,还想带儿子走,不过最终哥哥被爷爷奶奶留下来养在跟前。
因为这事,外公一家一直没能抬起头做人,和母亲关系越来越淡;爷爷奶奶和家里的亲戚也对母亲非常看不顺眼,幸而唐宁没有心脏病,这让爷爷奶奶脸色好了不少。
尽管如此,爷爷奶奶对唐宁也不咸不淡,和哥哥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特地写了遗嘱,分清财产。
在唐宁的记忆里,除了父亲母亲,别人对他很少笑,爷爷奶奶也不会摸他的头,哥哥暗地里欺负他。开始唐宁很委屈,总是会和母亲哭闹,母亲也只会抱着他哭,父亲却因为担心母亲情绪不好影响身体,呵斥唐宁不要找母亲闹。
渐渐的,唐宁越来越沉默,见人就躲。直到十多岁时他偶然间知道了原因,他的天塌了。原来不是别人对不起他,是他的父母对不起别人,而他就是罪恶的证据。
十多年来的怨怼成了一场笑话,从此,他再不能理直气壮的怨恨别人,他成了被怨恨的人。他没有资格抱怨,他活该的,可是他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错的是他的父母。
在大哥和大哥的母亲面前,他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腰,面对大哥轻蔑的眼光,骨子里非常骄傲的唐宁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受,他只能把这十多年的怨恨,受到的委屈全部倾泻给了父母。
处在叛逆期的唐宁,总是和父母对着干,他从原来一个略带阴郁的小少年变成了一个刻薄暴躁满嘴脏话的不良少年。母亲倒算了,她身体不好,性格单纯,当年十□岁少不更事,唐宁不忍心计较。但是父亲当时已经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有了成人的判断力,却招惹母亲,这事可以说父亲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瞧不起父亲,不停地和父亲争吵,揭他的伤疤,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倒,严重挑战父亲的尊严。渐渐的,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僵,哪怕大学了也是能少见就少见。幸好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好,要不然,等他工作后就把母亲接走一起住。
现在,他死了,亲人们会不会为自己难过呢,也许他们有点难过,但也就有点了。面对亲戚,唐宁虽然不怪他们冷淡,但是,不管什么原因,伤害就是伤害,唐宁觉得成了两不相干的陌生人最好。
他死了,父亲肯定非常伤心。不管他曾经说了多少伤害父亲的话,不管父亲对他多么失望,尽管唐宁一直不承认,但他心里知道父亲总是关心他的。他突然明悟,不管怎样,父亲生了他养了他,没有对不起他,他不该那么怨恨纠结。想到父母会悲痛欲绝,唐宁心里难过却也轻松,因为他突然理解了,父母就是父母,他们给了他生命,就冲这一点,背负父母的错误是理所应当的,父母的错就是他的错,因为他们是一家人啊。他完全没资格因为自己背负了父母的错而怨恨,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十多年的心结,在经历生死后突然解开,唐宁心里隐隐有些轻松,放下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罪恶感,他可以重新开始,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生活。
只是,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么?住茅草屋?没电灯?难道是古代?唐宁心里有点没底,咕噜咕噜响的肚子提醒他未来的日子可不是那么悠闲美好。
唐宁伸了伸手,这个手细瘦苍白,特别小,展开还有点不明显的指窝,是个小孩的手。身下床很硬,有层布,粗粗的,咯的他非常不舒服。唐宁坐起来,头有点晕,眼前泛黑,看来这小孩身体不怎么好。
唐宁打量了下这个屋子,泥土地,坐着的这个好像是炕,电视上见过。炕上铺了层布,天暗,也看不清什么颜色。对面是窗户,木头的做的,上面糊了层纸。下面有个书桌,窗户左边是门,门关着,外面很热闹,很多人在说话,带点北方的口音,是汉语没错。唐宁边听他们说话,边把眼睛看向了右边,右边有个像高脚凳的架子,上面放了个木盆,木盆上挂了块布,唐宁看古代电视剧里就用那个洗脸的,果然是到古代了。架子旁边有个两门的柜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看墙面好像是石头的又像是土的,唐宁也分不清,不过唐宁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家里很穷。
眼前这一切都是唐宁前世见都没见过,想更没想过的。唐宁身上穿了件宽大的粗布袍子,从头盖到脚,没有裤子,没有内裤,下边凉飕飕的让唐宁非常不适应,有点冷。唐宁揉揉肚子,不能想象自己将来会过怎样的穷日子,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吃不上饭的一天,唐宁想自杀。但是,这个脆弱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还没这勇气自杀。
唐宁头隐隐泛疼,想跳下炕开门看看,却发现自己没力气,手软脚软,唐宁有气无力的又躺了回去,努力听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幸好屋子隔音效果不怎么样,那些人嗓门又大。
“唐大,你有福啊,又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你比我们都有福气,就冲你这福气,干!” ,一个很粗豪的声音
“好兄弟,咱啥也不说了,喝!”这个声音有点低,中气十足
然后又是一片“干”的声音,震得唐宁耳朵疼,也听不清说些什么了
突然窗下冒出来一个细瘦的声音,是个女声,不仔细听都听不到,
“二婶,这唐木匠娶的哪里的姑娘啊?你刚刚可看过?可好看?”
“切,你没听说?哪个姑娘想做现成的娘,是个寡妇,还带个拖油瓶。长得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这声有点粗
“呵呵,二婶,哪个漂亮媳妇在你眼里不是妖里妖气的?这寡妇嫁到这家里来也不知道是她苦还是木头他们苦了。”细细的声音里略带嘲讽
“猫儿他娘可真是漂亮,婶子我什么时候说她妖里妖气了?这寡妇比前头那个差远了”这婶子颇有点不服气
“婶子是没说人家妖里妖气,人家一看就是带仙气儿的,说她狐狸精的倒不少。可惜是个福薄的。”细细的声音有点弱下去
“呵呵,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说那些了,人,厄,为大。她那样的人儿本就不该在我们这里。”声音里有点讪讪的味道。
“走,陪我去新房看看去。”
唐宁头更疼了,听这话音,这家是在娶妻,还是后妈。前边那个很漂亮,生了个叫猫儿的孩子。唐宁背后一凉,不会就是自己吧,自己还要有个后妈。唐宁内心咆哮: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不过木头又是谁?难道前头那个生了不止一个?那也好,至少不用一个人苦熬。
这时,门突然开了,缝隙里的光映出一个小孩的身影。
3第二章
那小孩阖上门,将陡然增大的嘈杂声关在外面,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小孩轻手轻脚摸到炕前,手一伸摸唐宁的额头。唐宁侧头看他,他嘿嘿一笑:“醒啦。饿不?头还疼不?”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个饼塞给唐宁,“快吃,趁热吃。”
唐宁是真饿了,也没客气,拿了就咬了一大口。饼子有点硬,唐宁的小奶牙有点咬不动,只得退出来,从边边开始啃。小孩又从桌上倒了碗水喂给他,唐宁手上拿着饼,就由着他喂了。
饼子唐宁吃了一小半就饱了,那小孩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剩下的。吃完他就上炕,拿了件挺大的衣服盖在两人身上,搂着唐宁躺下来。
唐宁被他搂在怀里就和被一把骨头搂着一样,他不舒服的扭了扭,想挣脱出来,他不习惯被人搂着,从小到大都没和人这么亲密过。
小孩又把他搂的更紧了,突然冒出来一句:“我看到她了,长得没娘好看,还有股味,我想娘了。”
沉默了一会,小孩又说:“明天爹让你喊娘的时候,你可得听话喊娘,不要犟,听话,喊声娘又不会少块肉。”
唐宁心里想,完了,真是有后妈。这小子是他二哥,那就是说还有大哥了,看起来对他还挺照顾的。唐宁心里又有点安慰,至少不是一个人。唐宁也不知道回什么好,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怕多说多错,只得嗯了一声,就假装睡着了。小孩子的身体撑不住觉,不一会,唐宁真睡着了,迷糊中做了好些梦。
第二天清晨,唐宁醒来有点恍惚,他脑子里多了些东西,都是这个身体的记忆。这小孩也叫唐宁,小名叫猫儿,今年5岁。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唐木,别人喊他木头,有12岁;还有个叫唐云,小名叫狗子,8岁。这家的家长是村里的木匠,别人都喊唐木匠或者唐大。他有个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据哥哥们说娘特别漂亮特别好。这身体生下来就有些病弱,三天两头生病,昨天就是发烧把命给烧没了,白白便宜了唐宁。
这时,一双大手插着他腋下,把他从炕上捞起来穿衣。一个低哑沙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猫儿不发烧了,怎么还这么没精神。”
唐云撇撇嘴:“我也没精神,换谁都没精神。”
唐木拍了他脑门一记,“瞎说什么呢,快点,穿好衣服,去堂屋。”
唐宁在一旁没吭声,默默由着唐木给他套了件洗的干干净净的小袍子,直到唐木又拿了条裤子要给他套上,他才不好意思的赶紧去拿那裤子:“我自己来吧。”唐木呵呵笑着说:“猫儿终于长大了,能自己穿衣服了。”唐云却有些心酸,猫儿知道有后娘进门,才懂事的吧。此时,唐宁心里在默默流泪:内裤啊,真的没有内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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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老寿星画像对面,从高到矮站着三个小孩,屋里一片静默。
唐木匠先带着媳妇去父母坟前磕头了,不一会,唐木匠拉着个一身红的女人从外面进来,三个小孩同时抬头,又一下低下头。唐木匠心情很好,拉着媳妇坐在老寿星下面的凳子上,招呼三个儿子道:“来,见见你们新娘亲。”
唐木匠又指着唐木对女人道:“这是老大,叫唐木,木头的木,你就喊他木头吧。”
唐木抬头,冲着那女人嘿嘿一笑,憨憨的叫:“娘。”
“呵呵,木头,娘没什么好给的,就做了双鞋,不知道合不合脚,一会你穿穿。”女人的声音温柔婉转,煞是好听,可是唐宁却觉得,那声音像极了前世热恋中的女友打电话撒娇时的声音,多了丝刻意。
唐木匠又指着唐云说:“这是老二,叫唐云,小名叫狗子,以后你就喊狗子吧。”
唐云这时也爽利地开口了:“娘。”
女人又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套衣服:“狗子,这衣服是我的一番心意,我也就是大略看着你的身材做的,要是不合身了娘再给你改改。”说着把衣服递给唐云,身子转向了唐宁。
唐木匠摸了摸唐宁的小脑袋,声音柔和了些:“这是老三,大名唐宁,小名叫猫儿,你喊猫儿就好。”
唐宁脑袋一麻,眼睛一闭,小小喊了声:“娘。”
赵寡妇声音更柔了,柔得唐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又摸出了一块小长命锁:“猫儿,多乖的孩子,娘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肯定和你合得来,来,娘给你戴上。”
说着蹲下身把一块薄薄的银制长命锁套在唐宁脖子上。唐宁就看见硕大的胸挤在眼前,人小了对着胸感觉更觉得大,比他脸都大,鼻子又里涌进一股呛人的脂粉味,让他忍不住打喷嚏,他只得憋气,憋得脸都通红,只希望这女人赶紧起身。
还好唐木匠看唐宁脸色通红,以为他害羞了,就拉起那女人坐回位子上,“呵呵,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相处,收了你们娘的见面礼,就要好好孝顺你们娘亲。下午你们有个妹妹会过来,她也才5岁,比猫儿小俩月,以后要照顾好妹妹,猫儿也有个伴儿。猫儿,以后要带着妹妹玩,知道吗?”唐宁赶紧点点头,唐木匠又一阵大笑,说:“好了,饿了吧,吃饭吧。”
女人又温柔一笑:“我去端饭。”
唐宁这才抬头仔细打量这女人,她穿了一身红,二十上下,脸上扑了粉,嘴很薄,眼睛不大,眼角上挑,瓜子脸,看着有几分姿色,只是如果眼一瞪,就显得刻薄,身材很是玲珑有致,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尤其是胸前波涛汹涌,这点唐宁深有体会。
她扭过身走出门,屁股左右摇摆,扭得腰快断掉的感觉。唐宁心里叹息:难怪昨晚的大婶不喜欢她,他也不喜欢。
唐宁抬头看着门外碧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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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还是蓝的那么纯净,云薄得似一层轻纱,潇洒的飘过头顶。都说爱看天的孩子是寂寞的孩子,唐宁爱看天,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寂寞了,他只是觉得天上这干净纯粹的蓝色能洗涤人的心灵,让人宁静平和,仿佛什么烦恼都被洗去了一样。
唐宁来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从8月到现在10月,这两个月来,他或偷听,或询问,或看黄历,最大可能地了解周围环境。
这里是大昭国,年号景乐,今年景乐十五年。唐宁即使是个美术特长生,也知道历史上不存在这个国家,这里的生活水平类似明朝,现在是和平年代,大昭国开国才两代,暂时没有打仗的危险,大家的日子都还过得去。他所在的村子叫张家村,隶属于仓平县。仓平县位于大昭国北方,这里的农民冬天种小麦,夏天种粟米,日子倒也安宁。张家村靠着青牛山,是个挺大的村,上下几百口人,离县城也近,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村民能时常去城里卖点东西,所以大家日子过得都不错。
唐家算是张家村的外来人口,怎么来的记不清了,祖上也有好几代人,就是子嗣不丰,到唐木匠这代只剩唐木匠一个了。唐木匠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家里的半青砖大瓦房就是祖上靠手艺攒钱盖的,房子有三间大屋,中间是堂屋,东侧间是唐木匠和她媳妇的屋子,西侧屋就给唐宁三兄弟了。当初盖得时候砖头不够用,西侧屋右面的墙就只能用石头和泥将就,所以只能说半个青砖大瓦房。不过,就算如此在村里也算非常好的房子了,好多人家还是茅草屋呢。所以说,当初唐宁看到人家的瓦嫌弃人家穷,完全是因为他“孤陋寡闻”,没见识过更穷的。
唐家有两亩薄田,也是祖上开荒开出来的地,出产并不多,家里主要还是靠唐木匠的手艺过活。唐木匠农忙的时候就种地,农闲的时候就做木匠活,有活上门就在家里做,没活就出去找活做,去的最多的就是镇上。所以唐木匠时常好几天都呆别人家做活,在继母没进门前,都是唐木在做家务,照料两个弟弟,唐木匠隔段时间往家里带点小米,粗面的做口粮,偶尔给唐木点零花钱。
按理说,唐家的日子应该是不错的,可是唐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只有唐木匠一个人拿钱,却要顾着四口人吃饭,现在是六口人吃饭了,就算唐宁吃的少,可唐木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而且唐宁时不时生个小病吃个药,花销也不小,唐木匠自己又是个不会攒钱的。于是,日子也就过得紧巴巴起来。
唐宁现在正随着唐云在山上捡柴火,唐云怕他累着,让他坐柴上守着,自己拎着把柴刀找细点的枝条去砍。
唐云皮肤黝黑,精瘦精瘦的,跟非洲儿童有得拼,也不是没得吃,他天生就这么瘦,再怎么吃也胖不起来。唐云五官长得其实不错,大眼睛总是滴溜溜转,一看就是个脑筋灵活的,他也是三兄弟中最会看人眼色的,也是最会说话的一个。
唐宁舒口气,活动者仰的发酸的脖子,听到身侧有声音,转头看见唐云拖着一节略粗的树枝走过来,他额头有点冒汗,索性脱了厚夹衣裹在唐云身上。
唐宁推辞不要,“二哥,还是穿上吧,风凉的很,吹了会生病的。”
唐云硬是给唐宁裹上,“二哥现在热得很,你坐这不动才冷呢,一会二哥要走远点找柴,活动开了就不冷了,你坐这乖乖等二哥回来。”
“二哥,这么多柴够用好久了,不用再砍那么多。”
“傻小子,这柴是留着过冬用的,现在这点哪够烧一个冬天啊,趁着最近天气不错,能砍一点儿是一点儿。”说着就往林子深处走去。
唐宁看着唐云瘦削的背影,摸摸身上的夹衣,突然感觉深秋的风也不是那么冷。
4第三章
光阴如梭,转眼已是深冬,辛勤劳作了大半年的农人们早已收拾好粮食窝在家里猫冬,各种猫猫狗狗、虫虫鸟鸟们也蜷起身子,没了往日的精神,整个村庄好似一夜间安静了下来,接着又好似一夜间被染上了厚重的白色,显得格外宁谧而美好。
如果是前世在南方长大的唐宁看到如此美景,一定会乐呵呵地背起画架,找到最美的一处景致,把心中对雪的喜爱镌刻进自己的画布中。但此时的唐宁只能畏畏缩缩的窝在炕上,裹着不知道什么味的破棉被,心中不住地诅咒下雪的老天爷。
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唐宁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上辈子在娘胎里拆毁了十座庙,如来佛祖才会给了现实一根水泥钢筋,把他养尊处优、脆弱纤细的脑神筋捅得跟水管一样粗,接上水龙头就可以直接洗车了。
上辈子的唐宁有轻微洁癖,有钱人家的小孩都有这毛病。可上辈子的唐宁还是个优秀的美术生,他对自己的画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保持画布洁净是最基本的,如果唐宁看到一张白纸上有一个小灰点,那小灰点就会变成一根针不停地戳刺他脆弱纤细的脑神筋,直到把小灰点毁尸灭迹,他心里才舒服。
所以,当唐宁发现他刚来的那天晚上,二哥给他喂水的碗从碗边到碗底都有一层洗不去的黑垢时,那黑垢就化身无数细菌大的针戳刺着唐宁脆弱纤细的脑神筋,两边经历了殊死的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后粗硬了三倍的脑神筋笑傲全场。
在唐宁可以淡定地拿起小碗喝水时,心里不无得意,觉得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真是无比的强悍。然而一次大号直接撑爆了唐宁的脑神筋。
那是唐宁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上大号,也是他第一次在地里上大号,完事后,他想喊二哥递纸,然后他二哥直接撅起他的小屁股,随手扯过旁边一片树叶擦了下。唐宁懵了,自己被人擦屁股的羞耻感已经不能挑战他的神经,他盯着那片粘着点黄色的大树叶,已经很大的眼睛撑得更大,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他痛苦的闭上眼,心中绞痛,他万万没想到还可以这么擦屁股,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毫不留情的割断了他的神经。
唐宁用尽一个五岁小孩所有的手段折腾他的两个哥哥,坚决不要用树叶擦屁股。
二哥有点为难,问:“用竹片刮可以不?洗干净了还可以再用。”
唐宁蔫了,最后只能坚持用滚水泡过的树叶擦屁股,起码树叶还是一次性的。
唐宁甩甩头,不去回忆那惨不忍睹的记忆,无事可做的他决定下炕活动一下,老窝着不动只会越来越冷。正好这身体有几分虚弱,多锻炼锻炼说不定会转好。所以自从唐宁穿过来以后,每天都会打上一套跆拳道。唐宁小时候正流行跆拳道,他从小就学的不错,穿越之前就已经是黑带了。
突然,门被大力推了开来,唐云阴沉着脸走进来,唐木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唐云猛地转身关上门,回头压低了声音对唐木说:“把钱拿出来。”
唐木宽大的肩膀缩成一团,像一个被主人训斥了的大狗一样,带着几分委屈地把一个青色的布袋子放到唐云手里。
唐云收了钱,居高临下地道:“以后咱们的钱,由我收着,大哥你以后得的钱,包括爹给你的都要交给我,一个都不许留,猫儿也是。”
唐宁眨眨眼,“二哥,怎么回事?咱们还有钱?多少钱?”
唐云看着唐宁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好奇又期盼的看着他,脸色立马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宠溺的抱起唐宁,揉搓着他的小手,“咱们有八十八文钱呢,都是以前爹给大哥的,本来就是爹留给我们花的,某人还傻不拉矶的送给外人。”说着斜眼瞟向唐木。
唐木头摸摸头,呵呵傻笑两声:“爹给我这钱,是因为以前我管着家用,现在娘管家,应该把钱转给她的,再说爹的钱都是她管着的。”
唐云恨铁不成钢:“你这傻缺。”
唐宁明白了,感情是大哥要把他们的私房钱给后母管着。虽然二哥这么说大哥有点不敬兄长,但唐宁心里也觉得大哥傻缺到家了。
唐木长得高高大大的,才十二岁,看着和十四五岁差不多,很是有把子力气,唐木匠不在时,地里的活都是他干的,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唐木长得很像唐木匠,方方正正的脸,浓眉大眼的,一笑就有点憨憨的感觉,唐木正跟着唐木匠学手艺呢,他很有天赋,学的很不错,除了一些精细活,别的做出来都像模像样。而且,唐木人特别憨厚,对两个弟弟关爱有加,对唐宁更是无微不至,唐宁就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惜,人无完人,唐木憨厚过了头,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好人,他毫无防备之心,三兄弟里只有他觉着后母是个好的,这次要不是唐云拦着,恐怕他就得把家底都给后母了。
还好唐云是个精明的,唐宁心里叹口气,要是两人能中和一下就好了,就唐木这样,迟早被继母算计了去。
这继母原来是隔壁赵家垛的姑娘,十五岁嫁到张家村里,十六岁生了个女儿,她丈夫张三一看是个闺女,心里失望,出去喝闷酒喝到大半夜,回来掉沟里了,张三嫂就成了赵寡妇。这张三的两个哥哥张大和张二可不是个好的,想着张三家的几亩地,就撺掇着赵寡妇改嫁,赵寡妇心里也是有成算的,她自己带个拖油瓶,又没什么嫁妆,肯定找不到好人家,就这么挑挑拣拣看上了唐木匠。唐木匠有三个儿子,家里拮据,可唐木匠为人老实,又有门手艺,将来肯定饿不死,再说万一她生不出儿子,看着唐木是个老实头,以后也能靠着他养老。如果生了儿子,学了唐木匠手艺将来也能衣食无忧。鳏夫配寡妇,正正好。可惜,那会唐木匠心里还惦记着前头的老婆,没心思再娶,赵寡妇耐心等着,哪个男人不好色,她就不信他能守一辈子,她有事没事总在唐木匠面前晃荡,终于把唐木匠把到了手,成了唐大嫂。
唐云抱着唐宁坐到炕上,倒出钱,教唐宁数数,唐宁心里直翻白眼,奶声奶气的一口气数到八十八,唐云一乐,亲了唐宁一口,“猫儿真聪明,不愧是娘的孩子。”说着放下唐宁,收好钱,摸到炕的右墙角,用竹片把一个砖头撬开,把钱塞里面去,又把砖头放回。
唐宁睁大眼睛:“二哥真厉害。”
唐云得意一笑,“那是,那地儿可是花了我不少功夫弄的呢。”转头又恶狠狠的警告唐木:“大哥,以后这钱不许你碰,不许把这地告诉别人,要钱就来找我。”
唐木连忙点头,唐云放心了,唐木答应的事从来都能做到。
唐云看看天色不早,准备上炕睡觉,摸摸炕上,温温的,这温度肯定到不了半夜就冷了,就出门烧炕,过了一会,唐云皱着眉头进来,看着唐木已经抱着唐宁进被窝了,搓了下手也躺在唐宁旁边,把唐宁搂在中间。
静了一会,黑洞洞的屋子里突然响起唐云的声音。
“大哥,我看柴房里没多少柴了,今年我们砍得比去年还多不少呢,怎么就不够用了,是不是那女人拿了。”
“好像是吧,我今天看到娘烧炕了,娘说妞妞喊冷呢。”
“咱猫儿整天都呆在这温不拉矶的炕上都没喊冷。”
“这不是猫儿不愿意去东侧屋嘛,往年大伙都在东侧屋烧一个炕,柴火可能省不少呢。”
唐云突然暴起推了大哥一下,“你怎么能怪猫儿,猫儿一进东侧屋,妞妞就盯着他看,猫儿摸什么她都看着,好似猫儿占了她地儿拿了她东西一样,猫儿能舒服么。”
唐木闷了一会,又觉得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不好,又舍不得猫儿受冻,纠结半晌,索性不说话睡了。
唐木听着,心里叹口气,他上辈子都没叹过这么多气。对于妞妞,他无所谓讨厌喜欢的,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哪会和个五岁的奶娃娃计较什么。妞妞刚来时,他还纠结怎么带个小女孩玩,还好妞妞不知是不是换了个环境,极其粘着娘亲,唐大嫂走哪她跟哪,不用唐宁带着玩,唐宁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本来说好让妞妞和他们一起睡的,但妞妞闹着赖在东侧屋,正好大家都舒心。
于是这个家里形成了微妙的三派,唐木匠,三兄弟,后母和妞妞。
半夜,唐宁被冻醒了,他动了动,唐云在头顶迷糊着喊他,“猫儿,可冷不?”一双大手抱着唐宁,用力塞在自己怀里,是唐木,唐木也没睡着。也是,唐宁睡中间都冷,何况睡两边的。
三兄弟像三个刚出生的小狗一样,紧紧挤在一起取暖,虽然唐宁被挤得喘不过气,但身子弱的他更怕冷,也只能忍着了。
反正也睡不着,唐宁索性胡思乱想起来,想起刚来的时候,想起前世的母亲,得到她的死讯后,会不会伤心。这身体的母亲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世,也会很伤心的吧。唐宁忽然间,特别想了解这身体的母亲来。
“二哥,咱娘是什么样的?”
“你娘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娘。要不然怎么能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呢。”
“呵呵,说的好似大哥和二哥不是娘生的。”
“嗯,大哥和二哥是大哥和二哥的娘生的,你是你的娘生的。”
唐宁心里一惊:“我和大哥二哥不是一个娘生的么?”
“嗯,大哥和二哥的娘是爹的第一个老婆,你娘是爹的第二个老婆。虽然猫儿和大哥二哥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咱们永远是最亲的亲兄弟。你娘是天下最好的后娘。我不记得我的娘是什么样,我只记得你娘,和仙女一样。我的名字还是娘起的呢,娘说我应该像云一样,干干净净潇潇洒洒的在这世上走一遭,就给我起名叫唐云,多好听。”
唐云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好似回到了娘说这句话的时候,黑暗中,唐云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幸福的弧度。
唐宁心中却五味杂陈,原来他们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和他前世的哥哥一样,却又不一样。
5第四章
唐宁这一夜睡得很不舒坦,不仅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和哥哥不是一个娘生的,还因为他总是听到东侧屋的悉悉索索的男女声音,唐宁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可看两个哥哥没啥反应,唐宁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或是屋子太安静幻听了,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再说妞妞还睡在那里呢,爹娘应该不会...吧?
外面雪停了,天光正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家家户户,有钱没钱的,都开始陆续置办些年货,村子里又慢慢热闹起来。
两个哥哥都早早的起身干活,准备多做些饺子馒头冻上。唐宁仍然窝在炕上想东想西,想的最多的是怎么赚钱,几个月的窝窝头把唐宁吃怕了。唐宁上辈子是南方人,并不怎么吃面食,少有的几次吃窝窝头还是在饭店里里吃过,不过饭店的窝窝头连形状都一模一样赏心悦目的,更不用说还有精心调配的酱菜搭配,就那样唐宁还爱答不理的伸那么两筷子。现在唐宁最爱的就是面疙瘩汤,又饱肚又暖胃,如果多放点油就更美了。
可惜,唐宁是个学美术的,从初中就不怎么接触文化课了,所以什么炸药、玻璃的不用考虑了。作为一个城里长大的富二代,养猪养鸭发明杂交水稻也离他很远。唐宁发现他除了画画,其余都很废柴。可是他学的是油画,古人审美什么的先不说,光颜料这里就不大好调配,他现在连猪油都吃不上,更不要说往颜料里放油。
唐宁纠结地翻了个身,狠狠抓了几下脑袋,要搁以前这么不雅的动作,他肯定不会做,他可是有着良好教养,举止优雅的富二代,可是,现实是把杀猪刀啊,任谁两个月没洗澡没洗头,也不能保持风度。
就在唐宁第一万零一次诅咒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九殿阎罗、如来佛祖...时,一个暖呼呼的布包塞进了他的怀里,唐宁抬头,二哥正背对着他,把几片叶子放在白布上。冬天只有山里才有些树叶是常绿的,唐宁肯定又上山了,二哥应该是用热水洗了叶子顺便灌了热水袋,冬天热水紧张,但哥哥们还是坚持给他洗叶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包烘的,唐宁心里忽然暖烘烘的,他带点撒娇似的喊:“二哥。”
唐云听到这软软的童声,心都软成了水,他掖掖弟弟的被角:“昨晚没睡好吧,睡吧,大哥正烧炕,一会就暖了。”
“柴不是不够了吗?我有猪尿泡就好了。”
“我刚刚去山里捡了些能用的柴,小孩子家家的操心太多会生病的,乖乖,睡觉。”
唐宁点点头,幸福地闭上眼,布包里猪尿泡若有若无的腥味也不能让他诅咒天上神佛了,老天是公平的,上辈子没有的,这辈子都补全了。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有两个哥哥的疼爱,受点苦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宁是被饿醒的,猪尿泡里面的水也冷了,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踢到炕角,他看看天色,好似中午了。这里的人除了农忙时中午会带吃的到田里,其他时候都是一天两顿,中午不开灶。大人扛得住饿,小孩子却不行,一般中午时,也会喂点东西给孩子吃。平时,三个兄弟分两个窝窝头,先把唐宁喂饱,剩下两兄弟分了。
唐宁饿的不行,起身往厨房走去。虽然现在离过年还有不少天,但北方人准备的早,趁年货价钱还没涨就买回家存着,现在厨房里有不少食材,晒干的馒头片,干面条,大白菜,粟米等等,还有前几天,张二狗子家杀了头猪,唐木匠去称回来的几斤五花肉,唐宁想着,咽了咽口水,小孩子的口水真是多。
厨房挨着东侧屋的南边,厨房的南边是鸡窝,鸡窝是空的,以前没人有空养,唐大嫂倒是说开春买几个小鸡仔回家养着。挨着西侧屋的是个厢房,和厨房是正对面,现在当杂物房用,放些唐木匠的工具,没做完的工活,杂物房南边是柴房,厨房东边还有个小菜地,总的来说唐家的院子还是很大的。
东侧屋到厨房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唐宁也没裹棉衣就这么到了厨房门口,听到里面有锅碗碰撞的声响,唐宁凑过门边瞄到一抹红色的衣角,是唐大嫂,唐宁有点犹豫,要不要等她出来他再进。
按说,唐大嫂对他们三兄弟还是挺不错的,没摆脸色,也没克扣饭食什么的,但唐宁打心里就不想靠近她。也许他天生淡漠,不想和人亲近,也许是他不想闻到那股子胭脂味,反正他也说不清。
自从唐大嫂嫁进来之后,这厨房就成了她的专属地盘,唐木匠以前就不怎么进厨房,现在更是连门边都不挨了。三个兄弟也默契地尽量不往厨房靠,刚开始唐木还会进去帮忙摘个菜,端个饭什么的。后来唐大嫂死活不让,说自己嫁进来就应该做好分内的事,怎么能让下地的男人端饭,所以三兄弟都是趁没人时进厨房,烧热水,找点东西吃什么的。
可能唐宁天生耳力好,他正犹豫不定时,忽听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香吧?”唐宁伸头一看,唐大嫂正端着个黑色的小坛子,用木勺舀出一小块白色,正往妞妞嘴里塞,妞妞张大口含着,朝唐大嫂甜甜一笑,唐大嫂悄悄一乐,“美得你。”
唐宁没继续看母女和乐的场景,也没心思找吃的了,转头回屋躺在炕上,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以前看电视剧,电视里后娘偏心偷偷给亲生孩子塞东西吃,他还特别不屑,觉得编剧实在太做作了,不就一口吃的么,至于么,难道他们吃的是人参果不成。
也许那后娘并不是为了那一口吃的,她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享受同样的待遇,非要让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多点什么心理才舒坦,哪怕只是一口吃的。
妞妞吃的是什么,唐宁不知道,看着像冰淇淋,但肯定不是。他撇嘴,哪怕真的是人参果,他也不屑一顾。他唐宁有唐宁的骄傲,哪怕他穿过了几百年的历史轮盘,哪怕贫穷的现实磨去了他的傲气,但他的灵魂没有变,他的傲骨也没有丢,也不能丢。他可以没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唐宁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心潮澎湃,他非常想跑过去,指着那对母女,大声说:“你们藏什么藏,哪怕你们藏得是琼浆玉液,大爷我看都不屑于看呢。”唐宁挺恨自己,为了一口吃的纠结了半天,太小家子气了。只是这是一口吃的的问题么,太伤自尊了,他想告诉哥哥们,想告诉爹,可是不能,说出来不能打败那后母,还显得自己斤斤计较,还越发让爹觉得他们排挤那对“可怜”的母女。
唐宁无可奈何,只能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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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从腊月开始腌咸肉,磨豆腐,找人写对联,打扫屋子,就这样忙忙碌碌到了大年三十晚上。
贴在门框上的挂钱儿1随着大门的开开合合而摇摆,好似心情很好的小孩荡秋千一样。
唐大嫂来来去去不停地端饭菜上来,不一会儿,不大的桌上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碗碟。
中间一碗红烧肉,这是大头,最亮眼,几个人的眼睛不时有意无意的扫过,火辣辣的视线都快把肉蒸化了。再就是白菜豆腐蘑菇一锅炖,再来就是黄澄澄的窝窝头和一盆干馒头片儿,旁边一大碗咸菜。围着桌子边放着六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唐宁裹得和一个红爆竹一样,唐大嫂还给他梳了两个小包包,脖子上套着唐大嫂给的银锁,配上唐宁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眼,睫毛刷刷地扇风,玲珑小巧的翘鼻子,红润润的小嘴,真真是画上的小仙童一枚。这份漂亮精致,满张家村的孩子都比不上,或者说,他根本不像个该出生在乡下的小孩。
唐宁摸摸头上的小揪揪,嘴角抽搐,这是小女孩的发型吧?看在他洗了头洗了澡,看在他第一次在古代过年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菜都上桌了,父子四人喜气洋洋地围着桌子坐下,唐木匠面朝南,唐木朝西,唐云搂着唐宁坐对面,等着唐大嫂给妞妞打扮完了和唐木匠坐一起。
妞妞这两天生病了,小孩不舒服了就总是哭,今天喝了药,睡了一整天,还赖着不想起,闹脾气呢。今天大家都心情好,不想和个小女孩计较,耐心等着唐大嫂哄好妞妞。不久,妞妞穿着和唐宁一样的红色小棉袄,梳着一样的包包头,趴在母亲怀里出来了。
今年唐大嫂花了血本给父子四人都做了一套新衣,当着唐木匠的面给了三个小子,唐木匠父子三人都是深青色的短袄,唐宁是大红的。一番母慈子孝下来,唐木匠在旁满意的连连点头,又给了她不少钱让她们母女也置办两件衣服。
饭菜的热气袅袅升腾,蒸的整个堂屋雾气缭绕,暖融融的,一家人都围在桌边,满满堂堂六个人,十分温馨。
唐木匠红光满面,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完满了,三十而立,有妻有子,家庭和睦,妻子贤惠,大儿能干,二儿聪明,幺子乖巧,女儿可爱。将来等儿子们成家立业,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那个锁是我的。”
一个又尖又细的童声把唐木匠打回现实。妞妞蹬着唐大嫂的大腿,肉嘟嘟的小手指直指唐宁胸前的银锁...
6第五章
霎时间,屋里的人有点反应不过来,连欢快闹腾的热气都凝滞了片刻。
众人顺着妞妞的小手望向了唐宁胸前的银锁,唐宁瞬时觉得胸口滚烫,恨不得立时扔了那锁片。他抓住锁片就要拿下来,小手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唐云紧紧攥着弟弟的手,认真的对妞妞说:“这是妞妞的娘送给猫儿的,这锁是猫儿的。”
妞妞眼一瞪,就要扑过来抓,被她娘紧紧搂回去,唐大嫂脸色通红,微低着头看着妞妞,十分羞愧的样子,“妞妞听话,这锁是娘给你三哥哥的,妞妞怎么能和哥哥抢东西呢。”
唐云嘴角一抽,这话反了吧,应该是哥哥怎么能抢妹妹的东西呢。她这话是暗示他呢,还是暗示他呢,还是暗示他呢。
妞妞脾气上来了,不停地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小眉头深深一皱,眼睛紧紧闭着,好似要蓄力般。
唐木一看,大感不妙,他最怕妹妹这样,下面就该哭得震天震地了,可这锁是弟弟的,弟弟他也很疼爱,可妹妹哭起来也要人命,何况年三十哭也不吉利,情急之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做的十分精致的小风车递给妹妹,笨拙的哄道:“妹妹不要哭,看哥哥给你做的风车,吹吹还会响呢,比锁好玩多了。”
妞妞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那风车,眼睛睁大了些,伸手就把风车拿过来,又看看唐宁,还是说:“那锁以前就是我的,是我的。”看样子不会罢休了。
唐木没想到小孩还有这样无赖的,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了。唐云恨恨瞪了唐木一眼,傻大哥又做了个亏本的买卖。他心里打定主意,坚决不给这银锁,她娘的,送人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今儿个从这要走个银锁,明儿个还不知道要走什么哩。何况妞妞得了锁,肯定觉得猫儿是个好欺负的,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变本加厉呢,这丫头一看就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
屋里一时僵持了起来,妞妞不依不饶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童声成了这场的争执的背景音乐。
唐大嫂急得冒汗,不住地哄着妞妞,可越哄妞妞也来劲,声音也愈发大了起来,戳的唐宁的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唐大嫂猛然抬头,求助地看着唐木匠,不大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泛出水光,脸色红润的像一朵娇滴滴的月季花,越发显得柔弱可怜起来。
唐木匠本来就在天人交战,两个小孩吵架,他也没辙啊,帮哪个都不好。要是帮着自家孩子,说出去还不得让人指着骂偏心,这老婆进门不到半年,妞妞又病了三天,要是年三十闹出不好来,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戳死,自己命硬的名声就更大了。再说不就个锁片么,给了又怎样,猫儿他亲娘留下的东西比这值钱了不知多少。而且本来打算年三十晚上好好和老婆亲热亲热,要是因这事搞得老婆没心情,怎么想都不值得。一面是气势逼人的三兄弟,一面是柔柔弱弱的俩母女,唐木匠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倾向自己的娇妻。
被妻子那哀求的小眼神一电,唐木匠虎躯一震,身子一挺,目光威严地扫向唐云,
“唐云,你都多大了,怎么能和生病的妹妹呛声。猫儿啊,好哥哥应该会照顾妹妹。”
唐云手一僵,一般他爹喊他大名就表示他认真了。
妞妞一听有人支持她,越发精神了,仿佛要把睡了一整天积攒的精力全部爆发出来,尖细的声音又升了一个八度:“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那锁是我的...”
唐宁被这魔音刺激的大力水手附身,猛地推开二哥的手,飞一般摘下银锁塞妞妞怀里,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唐宁喘了口气儿,努力温柔的对妞妞道:“既然这个锁妹妹喜欢,那哥哥就送给妹妹了。”
唐大嫂抓起银锁,作势退回去,结巴道:“这,这怎么可以,这,是我当初送给猫儿的见面礼,是我的一片心意呢。”
唐木匠又握住唐大嫂的手,把她拽回来,“现在这锁猫儿送给妞妞,也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片心意。”又压住打算开口的妻子,继续道:“就这么定了,吃饭吧。”
一锤定音,唐大嫂讪讪低头拿筷子,低头一瞬间,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恰恰被坐在哥哥腿上的唐宁看到了。
唐宁心中冷笑,这锁恐怕就是妞妞小时候戴的,被前夫亲戚欺负的可怜寡妇囊中羞涩,只好把自己亲生女儿的心爱之物送给继子,多么无私的慈母。
本来唐宁并不认为一个村妇会有多么深的心机,能想到用银锁做探路石,试探自己在唐木匠心中的地位。她顶多想到把锁给丈夫最疼爱的小儿子,然后由妞妞无心说出来,以此来向丈夫表示她多么贤良。但是,在看到唐大嫂那那一抹笑之后,唐宁肯定就算她之前没想到,经历过之后也开窍了。
不过,唐宁也不惧她,她连个儿子都没有呢,现在谋划什么都是空的。况且这点家业,也没什么好算计的,他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走着瞧。
定下主意,唐宁开始幸福的享受哥哥的喂饭服务,唐云却心中愤愤,一会气爹爹偏心妹妹,一会气自己护不住弟弟,一会气哥哥白给了一个风车。
晚上,尽管隔壁的隔壁,爹娘折腾的比以往厉害,唐宁却没听到什么动静,因为他的耳朵里不停地回放:“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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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朝阳在爆竹声声中冉冉升起,村里的小孩们也穿着新衣,满村跑着玩闹这拜年,这大概是张家村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了。
唐宁满脸憔悴,双眼皮肿成了三眼皮,大眼中布满血丝,小身子在被子里顶成了一个小凸起,显得娇小可怜。
他整夜没睡好,前半夜是被尖细的童声刺激的,后半夜是童声和爆竹声混合震撼。耳聪目明有时也不是好事,他还需要适应。
唐云端着个小碗进来,里面是饺子汤泡软的干馒头片,他抱起唐宁,满脸心疼地说:“猫儿吃饭,等哥哥有钱了,以后给你打个更大的银锁,不,金锁。”
唐宁摇摇头,“二哥,我没有因为那锁生气,我是被爆竹吵得。哥哥的钱留着以后娶媳妇用。”
“呵呵,你听哪个说的娶媳妇的,傻小子。”
唐宁笑笑,看哥哥不再纠结那把破锁,就缠着要哥哥喂,真是越活越小了。
唐云刚把空碗端出去,唐木就推门进来了,两个哥哥怕弟弟生病,很是紧张他。
唐木坐到炕上,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架风车,比昨晚那个大,虽没有那个精致,但这个上面贴了彩色的纸,煞是好看。
唐木用力吹了吹,风车响起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唐宁眼睛蓦地睁大,好奇地看着风车,吹了吹,抬头看向大哥求解答。唐木得意一笑,平时憨厚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狡黠,整个人瞬时鲜活起来。唐宁看呆了,他突然意识到,大哥过年也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呢。唐宁心中一酸,生活的艰辛,让一个孩子过早的长大。
最终,唐木也没有告诉唐宁那风车的响声是怎么来的。唐宁也不在乎,大哥想保持神秘就随他好了,他吹着风车,叮咚叮咚,扰了他一夜的魔音似乎也被吹走了。
大年初二,唐大嫂带着妞妞回娘家后,唐木匠把唐宁喊进了东侧屋。
他神情严肃,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扁木盒,唐宁一眼就认出这盒子是紫檀木做的,质地如玉似缎,包浆饱满润泽,样式古朴大方,是那种经年世家才会有的样式。唐木匠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串手链,他慢慢摩挲着手链,看着唐宁,眼神慢慢飘远,和平时老实笨拙的样子相差甚远。
唐宁被看得十分不自在,“爹爹?”唐宁本不想打断唐木匠,但是他实在好奇这个手链到底是谁的,他的五官好像比常人灵敏,他感觉到一丝淡雅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里,是沉香木,这样的手链绝对不是他们家能够拥有的,哪怕就是那个盒子,他们家也不可能拥有。
唐木匠回过神来,摸摸他的小脑袋,道:“我知道,昨天委屈你了,你可怨爹爹?”唐宁赶忙十二分认真的摇头,“不怨爹爹,友爱妹妹本就是哥哥应当做的,大哥和二哥也总是把最好的让给我...和妹妹。”
唐木匠满意点头,“猫儿真是个好孩子,这手链是你母亲以前戴着的,她临去前留了些首饰下来,她嘱咐我把那些首饰变卖后供你读书科举,这手链是最名贵的一个,她本想留着给你将来的媳妇,可惜,她没这福分看到你娶媳妇了。现在我把这手链给你,虽然你才6岁,但我知道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懂事又稳重,肯定能守好它,好好保管它,不知道放哪就问你二哥,或许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
唐宁小心接过手链,抬头看唐木匠,他慈爱的看着他,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得他眼角的鱼尾纹异常清晰,三十岁的他已显现出老态来,他冲他挥挥手,让他回房。唐宁知道,此刻的唐木匠并不想被人打扰,他又把到嘴的关于母亲的疑问吞回去,悄悄起身出门,关门前他最后看了眼唐木匠,他正抚摸着那空空的紫檀木盒,侧脸看向窗外,唐宁转身,把那抹孤寂的身影关在门后。
此刻,唐宁非常想念前世的父亲,也许每个父亲在孩子面前表现的都和他心里想的不一样。他对于唐木匠好色昏聩的印象又回转了些。
唐宁回到屋里,关好门窗,方把那手链拿出来细细瞧,是沉香木手链,入手细腻,颗颗均匀饱满,色泽乌黑,香味温和醇厚,是极品沉香木,只是这香味又有一丝不同,唐宁又把这手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回,就算是在前世,这样的手链他也不常见到,咦,这颗珠子后面有字。唐宁把珠子凑近窗子,仔细辨认,好似是“婉瑜”。
婉瑜,是这身体亲娘的名字么?
7第六章
这身体的娘亲是什么人,唐宁并不在乎,在他内心深处,母亲一直都是前世那个林黛玉似的母亲。
不管他现在的母亲是什么人,大家闺秀也好,落难千金也罢,人都已经不在了,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匠人。
他现在既有远虑又有近忧。近忧是等家里年货吃完,麦子还没收,春暖前种子还没下,家里吃什么,雪化了家里烧什么干柴。远虑则是,他将来要干什么,木匠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最多不过是个木匠,他死也不会种地的。老爹说会送他上学,可上学费用不低,亲娘留下的东西能不能到手还两说,他先姑且听着吧。
不过这个手链是个好东西,起码带在身上可以熏香,这香味闻上去特别安神,晚上放枕头边闻着也不错。可惜现在小,套不上,等大哥回来了找个袋子装起来放口袋里吧。
随着家里存货越来越少,厨房里慢慢又回到平时不见半点油星的寡淡模样,转眼到了化雪的时候,天气更加冷了,家里的柴火急剧减少,只要撑过这段时日,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严冬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唐宁这几天得了个小差事,哥哥们在院子里放了些馒头屑,上面找了根木头支着个筛子,木头上绑了根细线,顺着窗户口伸到屋里,唐宁就负责盯着那筛子,要是有小鸟下来啄食就扯那线,能不能捉到就看唐宁的本事了。
唐宁刚开始还很新鲜,鲁迅有篇文章里也写过这个情节,没想到他也能体会一把。不久,唐宁就有些百无聊赖了,鲁迅那文写的妙趣横生,是因为人家有人陪着玩。他从不和村里的小孩玩,别的小孩也不乐意和他玩,大家两看相厌,井水不犯河水。
尽管无聊,喝了几天清汤寡水的唐宁,为着自己的伙食,还是一眼不错地盯着,麻雀再小也是肉啊。闲极无聊的他,又把自己快被翻烂的上辈子的记忆拿出来翻翻。
唐宁上辈子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怎么着也是个二世祖,好东西也见识过不少。可是见过不代表会做,玻璃谁都知道,怎么做他不知道。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到底会做什么,哪怕一个小零件都能在古代卖出好价钱,可惜他上辈子,前面尽忧郁自闭了,中间尽折腾他老子了,后面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好好画画,又自我放逐了。因为他的身份原因,被家世差不多的同龄人排斥,除了交了个女朋友,经历很单纯。总之前辈子就是个自我折腾的失败人生。唐宁十分不能理解上辈子的自己,闹腾个啥,有吃有穿还不开心?
翅膀扑腾的声音打断了唐宁的思绪,他激动了,没想到居然真有笨鸟自投罗网,他赶忙使力扯着线,筛子不负所望地倒下盖住了那倒霉的麻雀。那麻雀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筛子被拖移了位,眼看就要顶开筛子了。唐宁慌忙跑出去,扑通,整个小身板压在筛子上,他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出了层冷汗,嘟哝道:“捉个麻雀都不容易,那些小说里动不动就扛个野猪下山的男主肯定都打了激素。”
忽然间,一道亮光闪过他的脑海,他福至心灵地想到,他是不会那些技术复杂的东东,但他会使弓弩啊,会使弓弩就会打猎啊,他完全被那些小说的金手指闪花了眼,误入歧途了。
唐宁前世感兴趣的只有两件事,画画和弓弩。跆拳道虽然天天练,但那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喜欢弓弩矫健又充满力量样式,给人一种冷冷的危险感;他喜欢弓箭擦过矢道的声音,仿佛他内心的狂暴都被射了出去。尽管他前世看上去冷漠孤僻,但他的骨子里遗传了母亲丰富的情感,他需要发泄,弓弩就是他最爱的方式。画画也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但弓弩更直接,更酣畅淋漓。
他热爱弓弩,熟悉它的每个部件,就像特种兵爱枪一样,他们熟悉枪的每个零件,每个零件的材料,型号,特点。唐宁在脑子里把弓弩的零件样式,制作材料过了过,发现以目前家里的情况,很可以凑合一个小型简单的弓弩,用来打打小动物绰绰有余。
于是,唐宁坐不住了,找了个板凳压在筛子上,又在杂物房找了根细木条在地上写写画画,时不时看看唐木回来没。
这两天农闲,唐木跟着唐木匠去赵家垛给人家一个闺女打嫁妆箱子,唐大嫂带着妞妞跟唐木匠一起顺路回娘家看看,唐云又上山捡木柴了,这猴子天生坐不住,总爱满山跑。
唐木匠和唐木一直忙到天黑才回来,在门口遇见了唐云,几人一起刚进门,唐宁就飞身扑了过来,几人一愣,唐宁很少做这种小孩子的动作,但听到院里喳喳的鸟叫声,就以为是唐宁抓了个麻雀,跑过来求褒奖的,于是把他夸了又夸,夸得他十分不好意思。
晚上这麻雀就成了一锅麻雀汤,唐宁和妞妞吃了肉,其他人喝了汤。
吃完饭,三兄弟一回屋,唐宁就两眼冒光地揪着唐木衣摆,
“大哥,我想到一种弓箭,可以用来打猎。”
唐木无可无不可的哦了一声,他累了一天,但还是打起精神听弟弟唠叨。
“就是把普通的弓和箭分开,弓固定在一根长方的木条上,木条上面开个细细的凹槽,里面打磨光滑了放上竹箭,后面放一个挂钩,挂钩用来勾住弓弦,挂钩下面链接个扳机,手一扣扳机,挂钩往下一缩,弦就松了,打在前面的弓箭上,弓就发出去了。还可以在后面放个瞄具,这样不仅省力,还有准头。”唐宁说到自己感兴趣的,开始滔滔不绝。
唐木听进去了,他本来就是个外拙内巧的,心里略一思量,发现虽然唐宁说的有点想当然,但细细一想还真是可行的,他追问,
“弓固定在木条上有办法,那个挂钩是怎么样的?扳机是什么?怎么连接?瞄具又怎么说?”
唐宁说不清楚,就支使二哥悄悄点盏油灯过来,就着泥地拿木条画起来,唐木越看越有意思,心里渐渐有了个雏形,大赞弟弟聪明。
唐木也激动起来,一身疲惫也烟消云散,做木匠的没有哪个不喜欢做新东西,技术人员狂热起来那是不眠不休的。
“要能做出这样的弓弩,就要又轻又韧还有点硬的木材了,水杉或者黄杨木就不错,狗子,山里有这种木材吗?”
唐云也听的津津有味,“山里有好多哩,等有空咱俩上山砍些下来。”
“嗯,明天早上吧,又不用多少木材,费不了多久,这木材砍下来还要阴干呢。”唐木迫不及待了。
唐云又问:“大哥,这弦用什么做?”
唐木也拿不准:“应该用麻绳吧?”
唐宁插嘴:“牛筋最好,也可以用其他动物的筋,还可以用马鬃。”
唐木乐呵呵的抱起唐宁:“猫儿真聪明,能想到这么好的点子。”
唐宁心想,来了,该问我怎么想到的了。关于这个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他之所以选择告诉唐木而不是唐木匠,一是因为他和唐木匠不如和唐木亲,而且唐木匠不一定乐意陪他一起做这东西,最重要的是,唐木匠毕竟是大人,不好糊弄。
唐木觉得这弓弩虽然很牛,但原理简单的可以,说出来谁都懂,只是没人想到而已。所以他硬说是自己想到的,再撒撒娇,依这两个哥哥溺爱自己的程度,很不会为难自己。
可是,唐宁等来等去,两个哥哥都没有发问,反而讨论起明早去哪砍树了,他们不问,他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于是唐木傻傻的送上门,
“大哥,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想到的呢?”
“猫儿聪明呗,我们猫儿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唐木以为唐宁在撒娇求表扬,不认字的村夫脑子里夸人的词汇少得可怜,只能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大哥怎么知道猫儿聪明呢。”唐宁不死心,继续问
“因为猫儿是娘的孩子呀。”唐宁嘴角抽搐,他就知道,每次最后都归结于娘。
他算是了解娘在俩兄弟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地位了,他娘得长得多么祸国殃民,倾国倾城,才能让俩兄弟奉若神明,哪怕是她生出来的小孩无所不能,张口成诗,都是理所当然的。
也就是说,唐宁可以可着劲的折腾了,因为他是娘的孩子呀。不过除了弓弩,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说干就干,第二天,俩兄弟就上山扛了一大截树枝回来,剥了皮,放杂物房阴干。
唐木还在杂物房发现了些合适做弓弩边角料,凑合凑合可以打一把小弓弩。他打算先拿这个练练手。
琢磨了几天后,加上唐宁现场指导,这世上第一把迷你型弓弩终于诞生了,唐宁拿着弓弩爱不释手,整天用锉草磨来磨去,磨得弓弩油光水滑,就差一根弓弦了。
这天,唐木匠和唐木在家里做木匠活,唐大嫂在处理种子,唐云又出去溜达,唐宁继续守着筛子,拿着弓弩瞄来瞄去。
突然,村里张德住家的气喘吁吁的闯进门来,大喊:
“不好了,唐大,你家二狗子出事了!”
8第七章
“咋了?他婶,出啥事了?”唐木匠从杂物房探出半个身,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德柱家的满脸是汗,胖胖的脸庞泛着红晕,脸色十分惊慌:“狗子他跑去德春家偷牛,被两头牛夹在中间...”
唐木匠脸色瞬间惨白,丢下墨盒就往外跑,唐木也慌慌张张跟在后头,连唐宁揪着他裤脚被拖着了走了好几步才发现。他赶忙夹起唐宁,就这一会,唐木匠已经前头老远了。
张德柱家的倚门框上擦擦汗,看到唐大嫂不知所措地出来,焦急地拍手道:“哎哟,造孽哟,咋惹上德春那煞星呢!他大嫂,你不去看看?”
唐大嫂讪讪,她这个月月事没来,猜自己是不是怀孕了,这时候她可不愿意去那混乱的地方,万一磕着碰着可没地方诉苦去,只得道:“妞妞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呢。”一转眼珠,发现这话不对,又补充,“我去给狗子烧锅水,说不定回来要用呢,他婶,能不能麻烦你请孙郎中来一趟?”
张德柱家的又拍手,好似懊恼自己没想到,嘴里忙说:“瞧我,应当的,我去去就来,这可耽搁不得。”说着,急急忙忙又走了。
此时的唐宁,非常难受,他被大哥颠地十分地想吐。手心火辣辣的,应该是刚刚一手撑地给磨的,可是他没心情计较这些,想到二哥居然被牛夹在中间,牛是什么脾气,大人都不敢惹它们,想到自己哥哥骨瘦如柴的小身板被牛挤成纸片片,打住,唐宁闭眼,不敢想象,一会又忍不住想,或者二哥被挤断骨头,他背后发寒,越想脸色越白。
前面,德春家围墙外的牛棚围着黑压压一群人,正是农闲季节,出了热闹,大家都赶来看看。
唐木跑到人群外面,看到唐木匠已经挤进去好一会,心里焦急,放下唐宁,吆喝着就往人群里挤。大家看他是狗子哥哥,也纷纷让开,不时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唐宁有点晕眩,还没反应过来,大哥就不见了身影,唐宁也急了,上前拼命挤着别人的腿,耳朵里满是大家的啧啧感叹声。
“只听说他家坏蛋偷别人家的,没听说有人能偷他家的,谁这么大胆子?”
“是唐木匠家的二小子。真是好小子,前天我家的鸡好容易下了个蛋,就被德春家那坏蛋摸了去。”
“你家的鸡这么早就下蛋啦,这还冬天呢,你家怎么弄的?”
“呵呵,凑巧,这不是被坏蛋那小子吓得又不下蛋了,唉哟,这坏蛋越大越能折腾了。”
“哎,有啥法子,坏蛋是他家唯一的孙子,都被惯得不像话了。”
“真是可怜哟,德春家的可不是好惹的,听说他大哥在江南做县太爷呢。”
“哦?以前不是说在候缺的吗?听说等了几年呢。”
“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去镇上,听我那小舅子说进士老爷去年遇到贵人,给了他江南的肥差呢,镇上的夫人正收拾行李,买这买那的,说是开春就去江南和老爷汇合呢,闹的整个镇都知道了。”
“啧,以前是个进士,德春都能得瑟成那样,现在进士老爷有差使了,德春还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嘘,可不能让他听见,这唐木匠家的二狗子真是可怜,正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人家还不得可他这发威。”
“哼,二狗子也是活该,偷东西偷到别人家,谁家被偷牛不得发飙。”
“我看着二狗子平日虽然皮实了些,可也不会干这等事。”
“嗯,他也没那本事偷牛,德春家的牛和他家人一样,什么德行你们还不知道?”
这话一说,周围人顿时哄笑起来。
唐宁听了满耳朵闲话,再被人味一熏,都快要晕过去了,幸而他死撑着一口气,终于挤到了前头。
他还没喘口气呢,就看到唐木匠一巴掌把唐云扇出老远,正好摔得离他不远,唐宁被挤得通红的脸瞬间惨白了下去,脑袋一空,什么都不顾地扑到唐云跟前,摸摸他的脸,大声喊:“二哥,听得到我说话不?”
唐云黝黑瘦削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个鲜红的手印子,他咽了口气,睁开眼,耳朵里嗡嗡响,像被塞了什么东西,眼前一片迷糊,但他知道趴在他面前的是猫儿,自从戴了他娘的手链后,猫儿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味,他咧咧嘴,想说话,可喉咙里堵着血水。
唐宁看唐云撕裂的嘴角隐隐有血丝,伸手还想摸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哥哥身上手上。
唐宁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的哭过,上辈子知道自己的身份时都没这么难受过,那时他更多的是愤怒。现在他却是纯粹的心疼,满满的心疼,最爱他的二哥活的如此艰辛,数九寒冬还要上山捡柴,才九岁就满手满脚的冻疮!
那个再苦再累都乐呵呵的二哥,那个温柔给他喂饭的二哥,那个想法设法藏钱的二哥,那个护着他银锁的二哥,现在居然被人打成这样,做木匠活的有多大的手劲,唐宁心里清楚。要是他被一巴掌打聋了,那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知道,二哥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清,也比谁都有野心,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听不见了呢,唐宁不能想象,如果二哥听不见了,他的世界还会不会有希望,唐宁越想越坏,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
他猛然抬头,努力看向正对着父兄颐指气使的胖胖的身影,奈何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他用袖子狠狠一擦,却挡不住更多的眼泪。
唐木匠带着唐木卑躬屈膝的站在张德春面前,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嘴笨,不知道如何辩解,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偷人家的牛,唐云说是偷牛粪,他心里是相信的。
可是张德春不相信,或者人家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他只是需要一个立威的靶子,告诉周围的人,他哥哥做官了,不再是候不到缺的进士了,胆敢惹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很明显,唐木匠那一巴掌并没有让张德春满意,他一抖满身肥肉,吆喝着家丁打断那小子的手。
两个黑黑壮壮穿着青布棉袄的家丁立刻跃了出来,其中一个还抄着块石头,两人气势凛凛的逼向唐宁他们。
唐宁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眼,想反抗,想挡住二哥,想揍死这两人,却不能,他还是个小孩,他的腰还没人家胳膊粗。望着两个巨大的黑影,他想,原来这就是绝望。
唐木忽然从后面扑上来,发疯似的掰住两人脖颈,家丁使力甩他,他的脚几乎被拉离了地,他一言不发,憋着口气,双眼通红,死不松手,不一会,三人扭打在了一起。
周围众人声音猛地高了一层,虽然是看热闹来的,但大家基本还是淳朴的农民,根本没想到张德春竟会如此凶恶,几个看不过眼的大汉不顾别人拉扯,就要出来阻拦。
突然一声大喝,张德春的老爹带着村长穿过家仆挤开的路,踱了进来。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张德春屁颠屁颠地圆润到自己老爹面前,谄媚道:“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些许小事,我来收拾就好了。”
老爷子没看他,冷哼一声,头一抬,微侧向村长。
村长会意,上前一步问:“怎么回事?哎,你们三个快住手,像什么样子。”
那两个家丁一看形势不对,只得住手。唐木恨恨瞪了张德春一眼,转身去看弟弟们。
张德春又一抖肥肉,“这小...”
老爷子不耐烦道:“没问你。”又缓和下脸色,轻声问:“唐大啊,说说怎么回事,要是这小子为难你,我替你做主。”
唐木匠低着头,微抖着声说:“老太爷,是我家二小子不懂事,跑来偷你家的牛粪,被牛夹住了,不瞒您说,实在是家里柴快烧完了,眼看就要断炊了,这几天化雪,捡不到干柴,二小子心里着急才会做下这等子糊涂事,二小子也是您看大的,他有几斤几两,您心里也有数,他确是不敢偷您家的牛的啊,再说您家的牛都是养熟的,他想偷也没那个本事呀。”
“哎...”老爷子长叹一声,拍拍唐木匠的肩膀,“唐大啊,不是我说你啊,这狗子才多大年纪就得干这许多活,你看他这身板瘦的,你虽然忙,可也得顾着家点。”
唐木匠头更低:“是,是。”
“要说狗子这娃子都是我老头从小看大的,确实是个好娃子,从小就懂事,不让家里人操心,我家坏蛋只比他小一岁,整日里斗鸡撵狗的,没个正形,跟你家娃子一比,那是不能比,你看看这家里没柴了,他比你都急。就是这娃子有点子倔脾气,你说家里没柴,跟我说说,我能不给么,多大点事。偏偏死不求人,有骨气,将来肯定是个好的。”
唐木匠不停点头:“是,是,啊不,狗子哪能和坏蛋比。”
老爷子按住他:“你啊,也忒狠了,才多大点子事儿,就把娃子打成这样,这孩子又是被牛夹过的,要是打出个好歹来,心疼不还是你,你说是不是?”
唐木匠心服口服:“是,是。”
“行了,这事儿也是我家德春做的不厚道,怎么能为这点子事儿伤了和气呢。你呢,也别介意,他就是那急性子,这不是,开春就要用牛耕地呢,他也是着紧的狠了。”
唐木匠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成,我看还是赶紧给娃子看看吧,拖久了就不好了。”老爷子转向后面吩咐,“找个大夫给狗子看看,帐算我头上,顺便去柴房拿些柴给唐家,就当是我这个做爹的给儿子赔礼了。”
唐木匠连连摆手:“老爷子,这本就是我家的错,怎么能让您破费呢...”
老爷子看向村长,村长赶忙上前打断唐木匠:“这是老爷子的一番心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长者赐,不能推辞,你推辞了不就是不接受老爷子的好意了?”
大伙也都上前劝唐木匠,什么老爷子高义了,老爷子慈悲了,老爷子好人了,唐木匠受不住,再看狗子已经被大儿子背回家了,心里也担心,只得感谢了又感谢,转身往家赶去。
村长一看老爷子也准备要走,连忙上前:“行了,大伙也别聚在这了,该干嘛干嘛去。”
留下的众人又说了番张家仁慈的套话,慢慢散去。
张老爷子领着一干人等往家里踱去,听着众人不绝的赞叹,心中得意。
“爹,这事本就是他家理亏,您怎么还又给看病又给柴的,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让人觉得咱家好欺负。”张德春扯着公鸭嗓不服气道。
张老爷子一听,怒上心头,连打了儿子脑袋几下,边打边骂:“谁?谁欺负你?谁敢欺负你?蠢货!”
张老爷子第一万次后悔当初听了算命先生的话,给小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儿,不知道他儿子是天生这么蠢,还是被人叫蠢的,或是被老爷子自己骂蠢的。
张德春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捂着额头,十分委屈:“爹,难道儿子说的不对?”
老爷子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咱家现在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士农工商,知道不?士排第一,这方圆百里,不,千里,谁敢欺负咱?整天一副小家子气,你难道没看你哥的信?他嘱咐了又嘱咐,这做官一定要做名声,名声好了官才坐的稳。今儿个这事,一个弄不好,就要传出欺凌弱小,鱼肉乡里的名声,要是你大哥刚上任,老家就传出这等名声,让对头知道了,肯定是要吃挂落的。”
张德春更委屈了:“爹,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字儿不认得你家小儿子。”
老爷子噎住,第一万零一次对自家小儿的智商死心。看来这个家还是得他坐镇才行,有他在后方稳着,大儿子在前面才能走得更远。至于这个小儿子,只要他多生孙子,就对得起祖宗了。
想到孙子,老爷子就想到大儿子那四个女儿,心情一下子阴郁起来,难道,真是遭了报应?
9第八章
唐木他们到家门口时,唐大嫂已经焦急地站在大门外,看到他们过来,忙迎上前,嘴里不住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弄成这样?我听张婶子说...”
唐木匠此刻正担忧儿子,又见家里其他人听到狗子出事都跑去帮忙,就她老神在在呆在家,现在又上来碍手碍脚,心里一阵烦躁,打断道,
“先进屋,狗子还伤着呢。”说着绕开唐大嫂,背着儿子径直往屋里走去——唐木刚和人打架,唐木匠怕他没力气,半路把唐云接过来背了。
唐木抱着唐宁顺势跟在后面,再后面张老爷子派的的家丁更是眼睛长头顶上,看都没看地擦过唐大嫂,唐大嫂愣了半晌方咬牙回屋。
这边几人刚把唐云放炕上,那边张德柱家的就领着孙郎中进门,那家丁一看,责怪道:“早说你们请了郎中啊,我爹还在外头请郎中呢。”
唐木匠赶忙赔笑:“这不我也是到家才知道的,他婶子也是热心肠,让你爹白跑一趟了,真对不住。”
唐宁在旁翻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爹还有心思应付仇人的奴才,二哥可耽搁不得,他上前拽着孙郎中袍角往里拖,“大夫,快去看看我二哥怎么样了?”
孙郎中低头一看,发现是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也不介意,抱着药箱由着唐宁拖进了西侧屋。
屋里,唐木正给唐云擦脸,唐云黑黑的皮肤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人迷迷糊糊的。
孙郎中一看,整肃神色,上前摸脉,脸色有些凝重。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说:“胸内受了挤压,呼吸不畅,有些伤了肺,还好时间不长,不严重,我开几副药,好好调理个把月就能痊愈。”
听了这话,唐木匠父子略松了口气,只唐宁面带忧色地追问:“大夫,二哥他被打了耳光,你看可要紧?”
孙郎中听了,又郑重地捧着唐云的脸看了看,再去摸脉,这次时间长了点。
唐木匠在旁有些尴尬,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转而跟着紧张起来,虽然他也是怕那张德春出手,才不得已打了儿子,但他心中还是十分愧疚的,也担心万一儿子让自己打坏了可怎么好,毕竟那会他受了气,心中也埋怨儿子不学好,下手有些重。想到这,唐木匠无比懊恼,恨不得抽自己俩巴掌。
孙郎中有些沉重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看这孩子情形,脸上会肿几天,至于这耳朵,听别人说话会略微有些困难,具体情况要等他醒转几天后,耳鸣消失,才能知晓。我也只能开个方子试试,具体效果就不好说了。”
话音刚落,屋里就响起“啪,啪”两声,众人循声望去,唐木匠脸上粉红,眼角微微湿润,低着头不停吸气,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
孙郎中赶忙补上:“不过,你们也别难过,等这孩子适应了,应该只有特别小的声音听不见,其余和普通人差别不大。”
唐木也劝慰老爹:“爹,这不怪你,要是没你这一巴掌,张德春还得打得更严重呢,狗子这样也算万幸了。”
唐木匠自责,“可要不是德春他爹来,狗子一样要被人打断手指的,还是我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这不怪您,要不是这小子不学好,偷人家东西,也不至于招惹这祸事,说到底还是他不老实。”唐木实诚,不该说的也倒出来了。
唐木匠一听,又有些哽咽,“狗子偷人家牛粪,还不是因为家里没柴烧饭,心里急得,才想拿牛粪充数。”唐木匠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我没本事,家里穷成这样,委屈你们了。”又想到这家里没柴,是唐大嫂因妞妞吵着冷,不停烧炕的缘故,往年只烧一个炕,家里的柴还是有剩的,心中对唐大嫂也埋怨起来。
唐木连忙摆手:“爹,您起早贪黑地干活,才三十都有白头发了,是我们太小没能帮衬您什么,爹,您别担心,我手艺学的也差不多了,以后也能跟着您做活,到时您也轻松点,我也能往家里拿钱了。”
唐宁在一旁听着,目光看向唐木匠的头发,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唐木匠身上,唐宁迎着光,本就比别人看的更明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他头上反射着阳光的白发,而他的身影在阳光的映衬下,也越发显得佝偻,这是长年做木匠活的人都要留下的印记,还有那不自觉微眯的眼,那深深的鱼尾纹。
唐宁心中发酸,其实自从他来这之后,从晚上听唐木匠做那事时,唐木匠偏心后母时,唐宁心底就瞧不起唐木匠,觉得他好色,耳根子软,懦弱,农村粗汉一个,这种唐宁前世根本都不屑一顾的人却成了他的父亲,和他前世的父亲云泥之别,在他心中这种父亲只是一个符号。
然而,现在唐宁才发现原来父亲这个词不只是一个符号,他是他们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汗水,青春,健康...,他用尽一切守护着自己的妻儿,受他保护的唐宁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呢?
唐宁很惭愧,伸手去拉唐木匠的手,摸着他手上厚厚的老茧,心说,这个乡下汉子,从此,就是他的父亲了。
唐木匠低头看着小儿子,水汪汪的大眼努力安慰他,心里软软的,心说为了你们,再苦也值得。忽然,他觉得手心有些湿润,这大冷天的,手心哪里来的汗,他蹲下掰开唐宁的小手,红通通破皮了一片,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忙喊孙郎中看看。
孙郎中又给配了副伤药,就打算要走,他早就被刚刚父子温情弄得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还没拿到诊费,他早就溜了。
说到诊费,唐家父子三人立刻瞟向了那家丁,那家丁鼻孔朝天,不情不愿地丢了一串钱,剩下二十文死活不肯给,说是自己和老爹的跑腿钱,唐木匠无奈,只得又补上二十文。
孙郎中拿了钱,摇着头走了。那家丁又警告了唐木匠一番,说自己已经给了诊费,可不能事后算账,也不能告诉老爷子云云,看唐木匠态度诚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自此,忙乱了一天的唐家才算安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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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唐云就醒了,看到唐宁在旁守着,朝唐宁神秘一笑:“二哥给你弄了个好东西,你肯定喜欢。”
唐宁疑惑,昨天唐云不是偷牛粪的么,哪来的功夫给他弄东西,难道是牛粪?唐宁囧了。
唐云把手伸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把卷成一团的毛,献宝似的递到弟弟面前。
唐宁更囧了,伸手接过,虽然不是牛粪,但毛也是好东西么?
蓦地,唐宁愣住了,喉头一哽,难受地喘不过气来,大大的眼睛瞬间溢满泪水,下一秒糊满了整个小脸,这是马尾巴!是他说的马鬃!
整个村里,只有张德春家有只马,养在牛棚旁边,金贵得很。
原来,二哥不是去偷牛粪而是去偷马尾巴的;原来,他说的每句话二哥都记在了心上。仅仅是这一把马毛就让二哥废了半只耳朵,就让二哥轻度残疾,还差点废了手指,这到底值不值?唐宁脑中责怪二哥脑筋太灵活,容易走歪路的念头烟消云散,
只余一个声音不停大喊:值不值?这到底值不值?值不值?
唐宁拍打脑袋,努力让自己从魔怔中清醒。
事实上,他从没这么清醒过,活了半世的记忆在脑中闪过,只是一瞬间,他明悟了,他的前世浑浑噩噩,虽家境优渥,却心情抑郁,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只有这一世,他的心情起起伏伏,尽管艰辛,尽管短暂,留下的温暖却比前世二十年加起来都多。
唐宁自嘲,比起二哥他们,因为继母小人之心,瞒着他偷吃而愤懑;因为妹妹抢了把破锁而委屈的他,简直生活在天堂。他这辈子如此富足,却因为家庭贫困而自哀自怜,扪心自问,他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他为二哥做了什么?而他自己,还要再浑浑噩噩过一世吗?
唐宁脑子全速运转起来,这个世界是个吃人的封建社会,等级森严,普通百姓的性命贱如草芥,这点他昨天深有体会。而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二哥好好的,想要父兄家人幸福的过一辈子,不受人欺凌。至于他自己,他想要走遍这天下,画尽这天下的山山水水、百态苍生。
若要如此,他必须要自强,强大到无人可以拘束他,他必须去上学,考科举,坐到这个社会的上层...
唐宁正想得脑袋发热,脸色发红,忽被二哥轻轻拍醒,他看着二哥担忧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关键问题没问,
“二哥,你耳朵怎样,能听到么?”
唐云以为是自己受伤,弟弟才哭的,连忙安慰道:“没事,我什么都能听到,好着呢,就是胸口有些闷,过两天就好了。”接着又懊恼道:“我割完马尾就应该回来的,都怪我看到牛粪,没忍住,想着顺手的事,反正牛粪在牛棚外面也不算他家的,这下可好,柴刀和背篓都丢了。”说着又斩向自己的手,“都怪你手贱。”
唐宁一听,不对劲,问:“二哥,你在牛棚外,怎么会被牛夹了。”
说到这个,唐云就一肚子气:“还不是他家坏蛋,趁我弯腰把我推进去的,这可不就惹着了。”说着又看看自己柴棒似的胳膊,愁道:“这也太瘦了,坏蛋比我小一岁,可比我壮多了,他这一推,我是硬生生从栅栏缝儿里挤进去的。”
唐宁心里默默记下坏蛋这名字,追问:“这坏蛋是谁啊?”
唐云轻蔑道:“是张德春家的独子,他爹叫张德春,大伯叫张德怀,一个长得坏,一个长得蠢,生下的唯一的孙子,可不就又坏又蠢,猫儿以后看到他家的人,可要躲远点,他们全家都坏透了。”
说到这,唐云大概是动气了,捂着胸咳了两声。
唐宁赶忙给他抚胸,唐云看弟弟如此乖巧,心里又高兴起来:“还是咱家猫儿最好了。”
唐宁加把劲,豁出脸面去,使劲撒娇卖萌,一会给二哥捏捏肩,一会捶捶腿,还狗腿地献媚:“二哥对我最好了,二哥被夹得一定很难受吧,我给你摸摸。”
唐云让弟弟的小手给弄的万分舒坦,十分高兴,顺嘴道:“那是,可难受了呢,猫儿给摸摸。”
事实上,唐宁按摩的其实还挺有技巧,不一会,唐云又迷糊起来,唐宁知道这是他内脏受损的后遗症,继续按摩着,可惜,小孩子精力有限,刚刚又大哭一场,又心潮澎湃一番,越是唐宁也慢慢睡着了。
窗外,初春灿烂的阳光射了进来,被窗棂被打散成五彩的光晕铺散在陈旧的书桌上,漫过孤零零的盆架子,斑驳的衣柜,干硬的泥土地,最后驻留在了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张沉睡的脸上。
10第九章
初春,乌沉沉的夜幕下,一个不大的屋子内拥挤着好些人,压得那灯座上的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似要熄灭,就如那炕上女人不断流失的生命力一般。
她穿着纠结成一团分不清颜色的粗布衣服,头发散乱,身上盖着的棉被已被血水湿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古怪腥味,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掩盖不了她绝世的容颜。
此刻的她慈爱的看向枕边的小小襁褓,冰冷的手指却探向另一边的两个小孩,她慢慢的,依依不舍的回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了尽了她所剩不多的气力,她看着这两个小孩,目光中又多了股期盼,“木头,云儿,要好好活着,照顾好弟弟。”
大的小男孩哽咽着点头,小的男孩却握着女人的手指,心中痛的喘不过气,他想说:“弟弟害死了您,凭什么要照顾弟弟。”可是他胸口发闷,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了声音,他焦急,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
黑暗中,唐云突然睁开眼,眼中还残留着刚刚痛苦挣扎的痕迹。舒了口气,他已不记得这是他出事以来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那日他被牛夹到窒息,他想他大概是活不成了,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他死了弟弟怎么办,大哥怎么办,还要爹爹,忽然,一段被遗忘的记忆冒了出来,那是他三岁时最深刻也是最不愿想起的记忆,就像他刚刚所梦到的那么真实。
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刻他就被人拉了出来,清新的空气涌进腹腔,驱散他的窒息感,也驱走了他的娘亲。
也许,那时候他本来要死了,是娘亲责怪他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也没有好好照顾弟弟,才用那段记忆把他唤了回来。
其实这么想很有些牵强,可唐云固执的这么认为。他悄悄从被子里拿出手,做双手合十状,对着黎明时隐隐泛亮的窗户,闭眼对娘亲说:“娘,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弟弟的。”
说了这句话,他心中安定不少,替弟弟掖掖被角,又迷糊了过去。
不久,鸡鸣报晓,唐家的人起床开始又一天忙碌的生活。
唐宁心里很烦躁,在被窝里翻来翻去,自从那该死的公鸡到了他们家,他一天懒觉都没睡过,每天被公鸡叫醒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自从唐云出事以后,唐木匠不知怎的对唐大嫂开始冷淡下来,唐大嫂怎么讨好都没用,本来,长辈的事也轮不到他操心,他们怎么闹也不关他什么事,况且这对他们兄弟来说也是好事。
可惜好景不长,半个月后,唐大嫂被诊出有孕,情况就整个颠了个个。唐木匠整日围着唐大嫂转,唐大嫂要么冷脸不理,要么默默哭泣。她这一哭就急坏了唐木匠,这要是哭坏了他的宝贝儿子可怎么好。于是唐木匠忠犬了,唐大嫂要星星他都能想法摘下来。所以嘛,唐大嫂只是想要养些鸡下蛋补身子这么小的要求,理所当然的被满足了。唐大嫂只是要些小鸡仔,唐木匠却自作主张买了刚长成的公鸡一个,刚下蛋的小母鸡两个,当然也买了几只小鸡仔。
于是整个院子陡然热闹了起来,公鸡有事没事吼一嗓子,母鸡从早到晚咯咯叫,还有小鸡跟后头合唱助威,搞得满院都是鸡屎味,走几步路就能踩到鸡屎。
想到这,唐宁更加烦躁了,他好不容易对父亲涨起来的好印象又过山车一样滑了下去,果然好色又耳根子软的男人最容易被老婆把持。
对于唐木匠这个老婆,他的继母,唐宁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愤恨又是厌恶。本来,对于继母那些小动作他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尤其是经过唐云的事后,他心中有了大志向,更是不屑于计较了,对于继母计较的那些蝇头小利,多是一笑而过。可是继母却总是苍蝇似的,时不时出来嗡嗡几声,这就非常恶心人了。
特别是她怀孕以后,许是心中有了底气,行事越发没有顾忌。刚诊出怀孕没两天就吵着要吃肉,还打着关怀兄弟几个的名义,说让大家都好好吃一顿,唐木匠越发觉得老婆贤良,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忘关心前头的儿子。可是,唐木匠那天要出去做活,没空去镇上买肉,就让唐木去镇上。
唐大嫂给的是钱袋子,唐木接了也没数,就这么上镇上去了,哪知,钱袋里的钱根本不够买几两肉,或者说买的肉只够一个人吃的。唐木是老实,但并不代表他笨,能做巧活计的人哪有笨脑筋的?继母的那点小算计,他立刻就想明白了,饶是他心地纯良,心里也对继母不满起来。你说这继母凌虐继子,罪大恶极吧?也不是,她只是算计几口吃的而已,可她就是让人怄的慌。唐木自个手里没钱,想往里贴钱也没法子,再说他也堵了口气,心思转了转,把这些钱全买了别人不要的猪内脏,前几天听猫儿念叨说吃什么补什么,正好买些猪肝猪肺回去给狗子补身子——自年后,弟弟们都没见过什么油星子,狗子还整天喝苦药渣子的。再说,猪肝猪肺也是猪肉嘛。
唐大嫂在唐木刚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手上的猪内脏了,脸顿时就拉了下来。唐木虽然告诉自己不应该,但心情还是不由自主的好起来。突然,唐大嫂像换了个脸似的,笑得灿如春花一般,对唐木说,“你这娃子就是实诚,肯定是听哪个说猪肝猪肺很补就买了这个了。只是这个腥得很,是人家坐月子吃的,我现在刚怀上呢可是吃不得的,呵呵,你这娃子也忒心急了些。”
唐木被说的莫名其妙,看到唐大嫂后头的唐宁冲他使劲眨眼,正疑惑着,唐木匠的声音就从他后来传来,隐带怒气,“要你买的肉呢,怎么就买了这东西,你这是图便宜呢,可你娘可吃不得这些。”
唐木一僵,心里更是怄的很,他能说钱不够么?能么?
正在唐木不知如何解释时,唐宁突然插嘴:“不怪大哥,是我要大哥买的,这东西也只是腥了点,实际还是很补得,对孕妇也很好的,只要去了腥就好,我正好知道怎么去腥,就让大哥买了这些的。”
虽然唐宁有可能不是小儿子了,但唐木匠还是很疼爱他的,再加上唐宁说的有几分道理,也就哼了一声,让唐木按唐宁说的做。
幸好唐宁真知道怎么去腥,也就是多冲冲水,多放点盐,再偷偷滴了些酒就好了。晚饭时,那猪肝猪肺汤让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刚刚那段不愉快仿佛也随之消弭。但其实,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那天晚上唐木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唐云和唐宁听了心里也是郁闷。唐木把话一说,自己心里舒坦了,倒头就睡,只留下唐云兄弟两个抓心挠肝的想怎么对付继母。唐宁是真的不想为了几两肉找继母麻烦,可这次忍了,继母也只会更过分,他必须让继母收敛些。而且,如果继母生了儿子,那么她在唐木匠心里就不是外人了,唐木匠只会越来越偏向于她和小儿子,到时有了儿子养老的继母,就更不会顾忌他们兄弟,说不定到时就不是几两肉的问题了。
可是,继母毕竟也是母,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国家,继母是绝对主动的一方,她又没有苛待继子,唐宁几个是没法从大义上制裁继母的,不但没法反击,还得恭敬着,孝顺着。兄弟两个,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他们这边整夜想着对付继母,唐大嫂那边也整夜想着怎么捞回昨天的败局。于是,第二天刚起,兄弟三个就收到唐木匠的通知,他们娘亲怀孕了,不能干活了,唐木就留在家里做家务,照顾他们饭食,务必让娘亲吃好喝好。
唐宁和唐云顶着黑眼圈听完,心里同时恶狠狠道,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
听到“吃好喝好”唐宁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了。他拿到弓弩后就盘算着怎么教二哥用弓弩打猎,现在二哥受伤被耽搁了,但是吃不了肉可以吃鱼啊。现在河里冰化了,正是吃鱼的好时候,而且钓鱼也不费什么体力。
想到就干,唐宁让大哥拿了两根当初做竹箭剩下的竹竿,穿上细线,把绣花针弄弯了当鱼钩,两个简易的钓鱼竿便成了。两人带着鱼竿拎着篓子就这么往河边走去,路上挖了好些蚯蚓,到河边找了处挡风的地方,唐宁开始指挥二哥在鱼钩上串蚯蚓——这活计打死他也不会做的,把钩子甩入河里后,两人便优哉游哉的坐着晒太阳。
许是刚化冻,鱼刚浮上来透气,或是唐宁他们运气好,一个上午,他们就钓了一条挺大的鲫鱼,想到继母借着怀孕让唐木中午也开伙,唐宁就心中得意,中午就吃鱼,吃鱼对孕妇最补了,如果她吃得下的话。
于是,中午的时候,一大碗放了些姜葱的鲫鱼汤就这么摆在了桌子上,这种程度得腥味对于唐宁几个无妨,但对于处在孕吐期的孕妇就要命了,唐大嫂都没上桌就闻着味出去吐了。
狠狠出了口恶气的唐宁,喜滋滋的吃着哥哥挑好的鱼肉,边吃还边瞟向一旁愤恨地盯着他的妞妞,心说,“不是我不给你吃鱼肉,是你自己不会挑刺,怪得谁来。”当然,他也不会让哥哥们给妞妞挑刺,唐大嫂三番两次的动作已经完全惹毛了唐宁,以至于他对妞妞也提不起尊老爱幼的心思。
自此,只要唐宁兄弟那天能钓到鱼,中午桌上必有鱼,或清蒸,或红烧,或烧汤,花样繁多,只一样不变:永远只放姜葱。至于每次都吃不了的某孕妇中午吃什么,那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虽然这样做,对于唐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也很不好,但三个毛头小子根本没意识到,唐大嫂平坦的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他们连对孕妇都很懵懂,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折腾一个孕妇了。
唐大嫂也向唐木匠拐弯抹角的告过状,但唐宁他们也不怕。他们年纪小,能每天弄到鱼就不错了,他们可是十分尽力的伺候孕妇的,至于孕妇能吃什么,你能指望几个半大小子懂这个吗?什么?想吃肉?也行,那管着家里钱财的娘亲要给钱的吧,就算给的少,每人分上一块肉总是够的。
就这么折腾了好些天,唐大嫂也学乖了,让唐木匠从外面带些专门给她的小吃,或者给钱给唐木匠让他带点肉回来,只烧给她吃。孕妇嘛,开小灶很正常。唐宁他们也没计较到这程度,只要她别来惹他们,让唐木匠知道钱都花哪里去了,也别来算计他们的钱,她爱怎么吃怎么吃。其实,三兄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不觉得唐木匠赚的钱就是他们一家的钱了。不管唐木匠给继母花多少钱,都是唐木匠自己的钱,给他老婆花,天经地义。
于是,唐大嫂和三兄弟实际上已经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就这么消消停停的过到了现在。
躺在炕上胡思乱想的唐宁,突然蹦了起来,他一大早就被鸡给吵得心火旺盛,差点忘了今天是二哥的生日,二哥的生日比他大三天,他是三月十八,二哥是三月十五。一般农户家里是不给小孩子过生辰的,可唐木和唐宁还是准备了个礼物庆祝唐云生辰,也有祝他身体痊愈的意思在里面。
11第十章
唐宁穿好衣服,走到屋门口,拍拍胸口的沉香木手链,猛吸几口香气,做好心理建设,拉开门,顿时,一股子鸡屎味扑面而来。
唐宁感觉自己灵敏过头的鼻子抽了一下,像是在向主人抱怨,嘴角也应和似的抽了一下,可惜他这个主人帮不了它们,甚至他还有个任务,就是每天早晚喂鸡,中午放鸡出栏自己找食,还要看着鸡不要靠近菜地,真是个苦逼的差事。
虽然现在公鸡打鸣还不到半个时辰,除了东屋的母女俩,其他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唐木匠手上还有个活,正紧着这几天赶紧干完回家种地,所以早早就出门了。唐木做完早饭就去了地里,正是播种的时候,可拖不得。唐云这几天对钓鱼充满兴趣,难为他那个性子居然坐得住,估计是可以吃鱼顺道恶心继母的心思占了上风,一大早就兴冲冲的去了河边。
唐宁刚干完活,就看到张二狗家的挎着个篮子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唐宁脸色突地白了,想躲,被她熊抱住,狠狠掐了脸,边掐还边说:“哎哟,猫儿长得可真快,高了不少呢,越长越水灵了,咯咯咯。”
鼻子里充满的鸡屎味顿时被股子熟悉的胭脂味挤走大半,唐宁顿时无比怀念鸡屎味儿,他避不过那两个红灿灿的指甲,只得狠狠擦了下脸,对着那走进东屋的肥硕身形恶狠狠的想:“你才水灵呢,你全家都水灵。”
张二狗大名叫张德健,人如其名,天生一股子贱样。张二狗生下来就瘦瘦小小,养不活的样子,他老爹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也许是名字起得好,张二狗虽然还是那副半死不过的痨病样,但他竟然顽强的活到现在娶妻生子,愣是没怎么生病,力气居然还特别大。倒是他老爹,一副壮硕的粗汉模样却早早入了土。
张二狗从小就不学好,好吃懒做,村里人都叫他张二流子。可张二狗脑筋灵活,不知怎么的巴上了张德春家,在镇上混了些人脉,于是他就做起了低买高卖的勾当。低价收购山里人的各种农货,再高价卖到镇上。按理说做这买卖到底也是两方便宜的事,但这事也讲求个两厢情愿。张二狗却蛮横的很,遇到不愿意把东西卖给他的村民,直接就抢了。他那浑身力气,种地不行,抢东西揍人那是杠杠的。被抢的人家也无处伸冤,张二狗好惹,张德春家可不好惹,满仓平县也就出了张德怀这么一个进士,张德怀也就张德春这么一个弟弟,县太爷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几十文的东西得罪张德春的。
还好张二狗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对周围村子厉害,对张家村的人倒是客气的很,买卖全看自愿,村里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渐渐地,周围好几个村子的人也都不敢惹张二狗这个小煞星了,张二流子这个绰号也只私底下说说,不敢拿到台面上了。以至于后来,张二狗看上了隔壁李家村的姑娘,人家都没敢要聘礼,就巴巴把闺女送来了。不过,张二狗这回倒是讲道理的很,不仅给了不少聘礼,对他家闺女更是好得出奇,甚至可以说惧怕了。张二狗力气是很大,可要是老婆打他,他却是不敢还手的。村里人心里称奇,这李家闺女长得实在不好,虎背熊腰的,张二狗站在她旁边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只能说猿粪真是奇妙的东西。
这李家闺女也是个奇葩,明明长得又黑又壮,嗓门粗的震天响,可偏偏要学人家,粉面含羞,弱柳扶风的样子。不仅把脸涂得惨白,走路努力扭着水桶腰,馒头似的手做什么都要翘兰花指,还故意掐细嗓门,一说话就让人想起女鬼。偏偏她嘴碎的很,说个不停,就爱张家长李家短得打听,张德健这名字得多有福气,才能让张二狗这么些年没有折寿哟。
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张二狗家的谁都瞧不上,就爱和唐大嫂说话,大概唐大嫂就是她心目中想做的女人。至于唐大嫂为什么和她交好,那就不好说了,也许是和她一起很有优越感,也许是因为张二狗的背景。
唐宁现在恨不得立刻逃得越远越好,那张二狗家的虽然掐细了声音,可底子就那样,听在唐宁耳中比猫爪子挠钢板还难受。刚摸到院门呢,就听张二狗家的说:
“哎哟,他大嫂,我跟你说,我听说这张德怀家里可是有不少污糟事呢。听说啊,他现在的夫人不是他的原配。”
一听说张德怀,唐宁就来了精神,忙倒回去细细听。
“他现在的夫人是他老师的一个庶女,虽说是个庶女,可到底也是千金小姐呢。张德怀十五六岁时连个秀才都不是,哪有那福气呀。据说他那时娶的是他爹老友的女儿。
张老爷子年轻时不是出过远门嘛,一去就是好些年,据说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才回来的,回来就逼着张德怀兄弟念书,还让张德怀娶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闺女,据说是老爷子在外面一个朋友的女儿,是他老朋友临终托孤的呢。这闺女不知是不是命理旺夫,这德春念书不成器,念了好几年还斗大的字不识得一个,可这张德怀娶了她后不到两年就中了秀才,刚诊出怀孕就中了举人,可不就真真一个福星哟。可惜,这家人不惜福,张家老爷子听说儿子考上了举人,就亲自去京城给儿子送钱财,打点打点。不久,张老爷子就传信给老太婆让她去京里主持儿子婚礼,原来张德怀要娶恩师的女儿呢。本来,张老爷子让老太婆不要告诉儿媳,让她安生养胎,等生了儿子做个妾也使得的。可这老太婆心里得意,忍不住跑去儿媳妇房里炫耀。这下那闺女可不就天塌了般,在老太婆走后没几天就挺着大肚子投了河。”
说到这,张二狗家的故意停了下,呷口水,看唐大嫂听得入了神,方满意地接着说:
“要说这张德春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嫂子刚从水里捞上来,他就急忙忙的让人找了个旮旯下了葬,连祖坟都没得入呢。这闺女也真是可怜哟,娘家一个人都没,孤零零嫁到他家,不仅香火都没得享,连讨个公道的人都没得。我看哪,这闺女没人帮她讨公道,她自己也要报复呢。你看那张德怀虽然靠着岳父得了个进士功名,可他夫人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又是个善妒的,要不是他岳父不知怎的被罢了官,他夫人才不情不愿地纳了两个妾,否则他连个通房丫头都没得呢。巧的是,那两个妾生的也是两个女儿,你说,这不就是那闺女想让张德怀断子绝孙么。”
唐大嫂听到断子绝孙,不自觉抖了抖,忙问,“可张德春不还有个坏蛋么?”
张二狗家的又神秘一笑,凑近了说:“这坏蛋可不是张德春第一个孩子,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呢。大的那个叫馒头,可惜,不到三天就被小鬼儿叼走了。他家想是馒头不够贱,小鬼也爱吃馒头呢。第二个就起了个狗蛋的小名,哪想狗蛋小鬼也不放过。他家这才慌了,悄悄给那闺女迁了坟,烧了纸,做了场法事,这才有了第三个,这回他家就叫坏蛋,果然,小鬼也怕恶人呢,这坏蛋才勉强站住了。”
说到这,张二狗家的有些幸灾乐祸的得意,她刚进门就给张家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呢。唐大嫂察言观色,心里猜到她心思,也在旁捧着她:“他家哪有二嫂子这福气,二嫂子刚进门就三年抱三,满村都没你这福气好呢。我要不是身子不方便,一定要多去你家沾沾你的福气,说不定能生个小子呢。”
唐宁听到这就悄悄出了门,他可不想继母生儿子。
唐宁一边沿着土路慢慢晃向二哥钓鱼的地方,一边想着刚刚听到的八卦,这张德怀整个一陈世美啊,那天看张老爷子说话还以为是个好的,原来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张家的这个事,在村里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可他穿过来这么久就没听人议论过,也就张二狗子家的大胆,又和张德春有些联系才敢私下说说了吧。可见,举人进士之流在这个社会有绝对地位,他要是没那个地位,就是有张家的把柄也是没用的。
唐宁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张家差点害的二哥没命,还害得他耳朵受伤,差点打断二哥手指,这一笔笔帐,他都记着呢,况且有这么坏的冒黑水的一家子做邻居,他怎么想怎么不安心。看来他必须尽快和父亲说说上学的事了。原本想年后和父亲说的,哪知二哥出了事,他就想先留下来照顾二哥。现在二哥也好了,等教会二哥弓弩后就去上学吧。若等到继母真生了儿子,事情变数就更大了。
12第十一章
唐云兄弟到家的时候,唐木已经做好了饭,张二狗家的也走了,不知她留给了唐大嫂什么饭食,反正唐大嫂一直没出东屋,估计中午不会出来吃饭了。唐云和唐宁根本不管唐大嫂在做什么,撞见了喊声娘就成。只唐木心软,煮了些小米粥送到东屋。
唐木看到弟弟们回来,立刻笑开了脸,今天他心情出奇得好。他挥手示意两人回屋,自己钻回厨房端碗。今天没钓到鱼,唐云兴致有些不高,被唐云拉着进了屋。
两兄弟刚坐下,唐木就献宝似的端了两碗面过来,后面还背着个不大的布包。面是粗面,不似精面那么细白,但对于现在的家里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主食了,这还是因为地里刚收了小麦的缘故。唐云盯着碗里的面,粗细均匀,上面还撒了些蒜叶,一看就是唐木的手艺。这手擀面可是个费工夫的吃食,现在地里正忙,大哥为啥做这个。
唐云正愣神间,就听唐宁说欢快地说:“我今天可是沾了二哥的光了,还有寿面吃。”
唐云恍然,今天是他的生辰,随即动容,他感激的冲大哥笑笑,顺着唐宁的话说:“可不是呢,大哥做的面筋道得很,以前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呢。”
唐木看着两个弟弟的笑脸,心中又是满足又是愧疚,他以前都没想过给弟弟们过生辰,总是忙着忙着就忘了,这次要不是猫儿提醒,他也想不到的。
想着地里活多,唐木又赶紧把背后的布包放在桌子上,唐宁眼睛顿时一亮,唐木略带得意的看向唐云,催促他打开布包,唐云一看大哥这眼神,就知道他又琢磨出了新的木匠活。也不废话,手伸进布包就摸到了一截弯弯的木头,拉出来一看,赫然是一把崭新的,擦得闪亮的弓弩。
男孩子,不管多大年纪,天生就对武器着迷。尤其是这个弓弩,是他们三兄弟齐心协力做出来的第一把武器,这样式是唐宁想出来的,这弓弩是唐木做出来的,而这弦是唐云付出惨痛代价得来的,意义非凡。唐木拿回弓弩,清亮的眼神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像是在寻找还有什么瑕疵,又像是在欣赏自己完美的作品,随后他收敛神色,把弓弩郑重交到唐云手上,
“我和猫儿商量了,这把弓弩就是你的生辰礼物,从今以后,他完完全全属于你,你可得收好了啊,如果用得好,等你长大了,大哥再给你做个更大的。”
唐云很激动,从看到这弓弩,晶亮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此刻摸到光滑的木头,手都有些抖,大哥说什么都不住点头。
唐木看外面不早了,匆匆说:“箭筒在杂物房里,里面有十几只竹箭,这箭也好做,狗子你自己去山里砍竹子做。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地里了。”说着,转身就走。
唐云这才回过神,追着唐木背影问:“哥你不吃面了?”
唐木匆匆摆手,“刚刚吃过了。”说着人拐了个弯,不见踪影。
唐宁叹了口气,人家这农忙时节都有家人往地里送饭,他们家大哥还得自己回来给家人做饭。只希望,有了这弓弩,未来的日子能好过点。
两兄弟愣了一会神,互相看看对方的傻样,噗嗤笑了起来,屋里气氛随之一轻。两人说说笑笑吃起面来,其实作为南方人的唐宁是不大喜欢吃面的,尤其这面比起前世的面粗糙好多,但想到未来有野味吃的日子,他又有些兴奋地悄悄和二哥说:
“二哥,下午咱们悄悄去山里打猎,得把弓弩藏好,以后打猎都不让人看到,就用那布包包着好了。”他话音里难得带着小孩子偷偷干坏事的小心虚,好似自己声音低了别人就不知道了一般。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二哥激动的应和,而是他微微侧着的脸,和脸上略带迷茫的眼神。唐宁鼻头陡然一酸,原来二哥的耳朵还是受伤了,他都不忍心说残疾这个词。二哥不说,是怕大家担心愧疚,可是他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少了一部分听力,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唐宁不敢想象,自己的二哥,在无人时舔舐伤口的孤寂和不能诉说的难过。
唐宁此刻非常非常想对二哥好,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摆到二哥面前,他渴望看到二哥干干净净的,没心没肺的笑脸。可是,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他什么都没有,他有些茫然,有些难受。
突然,他想到继母藏在厨房的,偷偷给妞妞吃的像冰淇淋的东西。他激动了,什么自尊之类的早已抛在脑后,不管不顾的就这么冲出屋子,留下唐云看着关了又阖的门继续茫然。
唐宁一口气冲进厨房,找个凳子爬上爬下的找那个记忆中的小黑坛子。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立在墙角的小柜子,厨房很暗,这个柜子呆的角落非常阴凉,这应该是用来放一些酱菜的地方。他在柜子角落里的一个大坛子后面发现了那个小坛子,本来就是黑色的坛子在这样黑暗的一角更是不显眼,但他眼神好一下就看到坛子上暗黄的盖子,他费了些力气把坛子弄出来,顺手抓了把勺子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屋子。
唐云在屋子等了一会,又发起了呆,自从他受伤之后,他就开始这种无意义的动作,发呆是一个孩子开始长大的标志,这意味着他已经经历了挫折,已经开始思考,思考人生,思考未来。
然后,一抹亮丽的色彩就这么闯进了唐云的眼帘,那是他弟弟红扑扑的脸蛋,是他弟弟亮晶晶的眼眸,是他弟弟白白的小奶牙,明亮的光线随着他打开的木门涌了进来,衬得他像刚刚下凡的小仙童。唐云猝不及防的,这幅画面就这么趁机烙在他毫无防备的心上,无可磨灭。
再然后,他的弟弟捧出一个小坛子摆在桌子上,“扣”的一下,唐云魂魄瞬间回体,屋子又回复了正常。
唐云尴尬笑笑,问:“这是什么?”
唐宁也笑的傻呵呵,“不知道,二哥打开看看?”
唐云掀开盖子一看,笑了。唐宁也伸着小脑袋过来看,里面是白色的固体,很像奶油冰其凌,边沿被看起来已经被挖了几勺子,其余像雪地一样光滑,散发着一股香味。
唐宁掏出勺子,另选了块地挖了一勺(他可不想吃妞妞的口水),递到二哥嘴边,大大的眼睛盯着唐云,唐云只得张嘴含进嘴里。唐宁本想问“香吧?”突然想到那天的情境,狠狠打了个哆嗦,把话咽了回去,只得更加努力盯着唐云。唐云看着弟弟像小狗一般,渴望得到夸奖的眼神,宠溺地摸摸弟弟的脑袋,“真好吃,很香。”——对于自己心坎上的孩子真心的回报,哪怕给他吃的是猪食,他都觉得是无上美味。
唐宁听到哥哥朴实的夸赞比前世第一幅作品得了一等奖还激动,他神经质的又挖了一勺递到哥哥嘴边,唐云无奈又心酸,轻轻摩挲下他的小脑袋,把勺子放在了温热的面汤里,冰淇淋一样的白色固体渐渐花开,面汤里随即泛起油花。他拿起筷子,喂了一口面给弟弟,唐宁吃了一口,那股香味融进了面汤,比刚刚的面好吃了不少。
唐宁有些惊奇的看向二哥:“二哥知道是什么?”
唐云爱怜的看看弟弟,“是猪油。”
“什么是猪油?”
孩子式的一句话,差点让唐云红了眼眶,可怜的弟弟长到六岁还不知道什么是猪油。
“猪油就是用肥肉放锅里熬出来的油,冷了就变成这样了,平时放一勺到锅里很香哩,有钱人家都吃这种油。”
唐宁恍然,原来是猪油啊,前世大家都吃植物油,说豆油菜油他知道,说猪油他还真没想到那块去,不过老吃猪油对身体不好吧,现代人都不吃的,难怪古代有钱人都不长命。想到这,唐宁撇撇嘴,还以为那母女俩藏得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猪油,想到自己居然脑袋发热,拿猪油当宝贝,还是用偷的,唐宁恨不得把肚子里的面条吐出来勒死自己。
就在唐宁羞愤欲死的时候,就听唐云有些阴测测的声音传来,“猫儿哪找来的猪油?”
唐宁发热的脑袋总算清醒了,有心想不说继母的事,但看着二哥似笑非笑的眼神,不自觉地什么都交代了。
说完,出乎意料的,唐云没有预料中的激动,愤恨。他好似又进入了那种奇异的状态,好似在发呆。唐宁觉得此时的二哥好像和他不在一个世界,他有些着慌,急急喊着二哥。唐云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唐宁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说:“那二哥,我把这个放回去吧?”说着就盖上盖子。
可是,唐云竹竿似的手指按住唐宁,掀开盖子,然后拿起勺子,用勺底轻轻的,一圈一圈的,把唐宁挖的坑坑洼洼的猪油又抹得如雪地一般光滑。
弄完,唐云冲弟弟得意一笑,换来弟弟崇拜的目光。他又故作高深的教育弟弟:“干什么事都得处理好尾巴。”
看着哥哥装模作样的脸,唐宁却在心里狡黠一笑,下午指不定谁教育谁呢。
13第十二章
快晌午的阳光灿烂至极,天空蓝的没有一丝云彩。转眼天气开始转热,树上零零落落的有几只知了不时鸣叫着,辛苦了几个月的农民们也可以暂时歇口气儿,好好享受这一年中最舒适的日子。
此时,唐家的小院里气氛却有些冷凝,唐木匠和唐云正在对峙着。除了这两人,院子里还站着挺着大肚子的唐大嫂、妞妞、唐木唐宁两兄弟,中间还有一个香喷喷、花花绿绿的柱体——张二狗家的。
没错,就是张二狗家的,这个时刻是唐云兄弟刻意选的。他们就是要当着张二狗家的这个外人的面,提这件家务事,就是上学。
从他教会二哥打猎后,他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唐云生辰之后,两人就开始上山学打猎。唐宁前世的时候用弓弩很是厉害,射移动的物体绝没问题,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找动物,哪怕是只小鸟,只要他一靠近就会被吓飞。而恰好相反,唐云不懂弓弩却熟知这外山有哪些动物,怎么靠近不会被发觉。于是,两人就这样互相学习,都有很大的长进。
唐云十分聪明,很快就理解了两点一线的瞄准方法,不到两个月就把唐宁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而且虽然他听不见动物细微的动静,但眼神却越来越好,总是能发现那些颜色和周围环境差不多的动物。
就这样,唐云带回家的猎物从一只小鸟慢慢到一只山鸡,到后来偶尔还有野兔之类的小动物,他们家这几个月也几乎没断过肉。不过从唐云带回山鸡的第二天,唐大嫂就以自己已经胎稳可以做饭而地里太忙唐木很累的理由重回厨房。唐木匠非常感动,两人肉麻了一番,事情就这么定了,三兄弟无从反驳,因为别的人家也是这么做的。
从那以后,唐云带回来的猎物顺理成章的由唐大嫂处置。刚开始猎物较少的时候,家里自己吃都不够。后来,猎物慢慢多了,家里吃不完,唐大嫂就会托张二狗家的卖到镇上,其实说是托,但谁都知道张二狗是干啥的,顶多看在张二狗家的份上给的钱多一点而已。这事,她在饭桌上说过,说是天气转热,猎物放不住,不如卖了存钱给唐木兄弟娶媳妇用,唐木匠听了十分赞同,夸她会过日子。
本来,唐宁是打算找个继母不在的时候,找唐木匠说上学的事。可是经过这事,唐宁微觉不妙,可是他又对古代风俗不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就找二哥商量。
唐云听了,想了几天,心里有了谱,就和弟弟分析:“一来,你才六岁,是不可能拿到那笔钱的,束脩爹每年给夫子,书本费等用的时候也要找他要。”
唐宁点头,这点道道他是懂的,也就是说财政大权在唐木匠手里的,而在唐木匠手里的钱十分不保险,万一哪天他被老婆的枕头风吹晕了头,把钱交出去了呢,而且那可不是银钱,而是首饰。唐大嫂拿了首饰,转头不认,说是自己的,反正全家就她一个女人,妞妞不算,到时他就算说是母亲留的,也是死无对证,他也只能吃这个闷亏。
唐云等弟弟想明白了,继续道:“而且,娘亲的首饰具体有多少咱都不知道,这会你私下里找爹要,将来爹再私下里给妞妞她娘,这些事又谁都不知道,到时还不是别人说多少是多少。其实娘的首饰她到咱家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了,可以算是娘的嫁妆。按规矩,妻子的嫁妆只留给亲生子,后面的填房,丈夫都是不能用的。只是村里人的嫁妆都是抬进门晒过的,有多少大家都有数,夫家想拿也没法下手。所以娘亲的首饰还是过了明路的好,哪怕不在自己手里,别人也拿不走。”
唐宁了然,随即又犯了难:“那怎么才能过明路呢?”
唐云也有些苦恼,按说应该请村长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过来作证,写个契约什么的最有保障。可是爹肯定不会答应,他们要是这么做是摆明了防备继母,而继母进门后做的那些小算计别人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不少吃不少穿,不打又不骂,已经是不错的后娘了,他们这么做只能让别人觉得他们不识好歹,十分不孝。
唐云自言自语:“有什么办法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娘亲的嫁妆呢?”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二婶婶。”
张二狗家的天生打通了口耳二脉,听到什么转脸就能吐出去,半点不留,说不定还能添油加醋。而且她说人八卦可不管交情多少,张德春家是她家的大靠山,她都敢私下里说,更别说唐大嫂和她那点子情分了。
随即,唐云又皱起了眉:“可是这样,还是不知道娘的首饰到底有多少,除非爹爹自己告诉咱们。”
唐宁听了心里补充,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他当着别人的面问有多少,让爹拿出来,不过那样的话,只会惹怒爹爹,把他推得越来越远。唐宁心里是不愿意这么干的。于是他只得安慰二哥:“咱们能让别人知道我上学用的是娘亲的钱就很好了。”
唐云转念一想,也是,当着张二狗家的面说,其实也就拐着弯的告诉了村里人,他弟弟读书的钱是自己亲生娘亲给的,没用爹爹分毫,更不占后娘半分便宜。这样万一以后后娘拿孝压人,弟弟也能从容些。只可惜,终究不能彻底解决,钱还是拿在自己手里安心,万一读到一半,爹爹拿不出钱怎么办,看来做什么都是要钱的。
不管怎样,这天,唐云看孙二狗家的和唐大嫂唠完嗑,提着猎物从厨房出来,赶忙背对着她,装作无意的和弟弟聊起他上学的事,透露出娘亲留了很多首饰给他读书云云。说到这的时候,站在唐大嫂对面的唐宁眼角似乎看到张二狗家的眯眯眼瞬间闪亮了一下,心里正偷着乐,就听一声大喝:“唐云,你瞎说什么呢?”
几人同时侧头一看,就看唐木匠带着唐木站在院门口,铁青着脸盯着唐云。唐云心里惊慌了一瞬,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眼下该怎么办。突然他开窍般想到,眼下正是再好不过的情形。他一个九岁的孩子说的话张二狗子家的不一定相信,可是看爹爹此刻的表现,不正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么?爹表现的越激动,就越说明事情的真实性。
想到这,唐云决定再加把火激怒老爹,脑袋一横,一副被爹爹不信任的激动样子:“爹,我可没瞎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娘走的时候我虽然还小,但她怎么交代的我可是记得清楚呢,大哥也在的,不信你问大哥。”
说着瞪向唐木,唐木老实,立刻点头赞同。
这下唐木匠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儿子怎么平时看着机灵,现在就不开窍呢,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事,特别还是张二狗子家的听到了,想到过不了一天,满村都知道猫儿娘有很多首饰,他就恨不得抽自己儿子两巴掌,但自己上次差点把儿子打聋,又下不去手。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父子对峙的画面。
这时,最适合打圆场的人出来了。唐大嫂先热情的劝走了看的津津有味的张二狗家的,回头满面温柔的对父子俩说:“你瞧瞧,父子哪有隔夜仇的,这大太阳底下站着,可晒得慌,大家还是回屋坐着歇歇,有什么话好商量啊。”经过大半年的努力,唐大嫂已经在唐木匠那里留下温柔娴淑,虽然比不上猫儿娘,但是和猫儿娘是一个类型的好妻子好后娘的印象,再加上她又怀着孩子,唐木匠也不好不给她面子,只得哼了一声进了堂屋。
进了屋,唐大嫂又一副为儿子开脱说情的慈母样,劝唐木匠道:“其实这事说大也不大,顶多是让村里人说几日闲话,谁家没被说过闲话呢?再说以后猫儿上学堂,这事也不一定瞒得住。”
唐木匠想想也是,再加上他对这个儿子心中有愧,也就不追究这事了。
这事儿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可唐宁又有些不甘心,没见到那些首饰,心里没底,这上学可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不容有失,他无限后悔去年拿手链时没趁机要求看看母亲留下的其他物品,那时他完全被父亲的情绪所影响,完全没想到这茬。
唐宁辗转了一夜,决定豁出去了,直接找唐木匠要来看看,心里有个数,就算将来被抢走了,他也可以抢回来。
第二天,唐木匠正好在家。唐宁先在妞妞面前说看到张二狗家的双胞胎前几天拿出一种桃花的点心给他吃,特别好吃。妞妞本来就是一副看上什么就一定要弄到的霸道性子,又看不得别人有她没有的,特别是唐宁有的。况且她正担心娘亲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了,于是她就使劲冲唐大嫂闹着要吃桃花点心,似要通过这种方式确定唐大嫂还是疼她的。唐大嫂被吵得没法子,只得带着她去了张二狗家串门。
唐宁趁机粘着唐木匠,期期艾艾的打听娘亲的首饰,其实唐宁这样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唐木匠连妻子拙劣的捞钱手段都看不出来,未必能看出他这个小孩子想看娘亲遗物背后的深意。他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孩子听说亲生娘亲留下东西给自己后,有些好奇,有些儒慕的想看看,这也是人之常情。
果然,唐木匠没有怀疑,把唐宁带到东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带锁的盒子,他打开盒子,把它推到唐宁跟前。唐宁激动地伸手打开,里面的首饰没有想象中多,也不大,一副镶红宝石金耳环,宝石不大,但颜色深红纯正;一个莲花金簪,莲花小巧而精致,十分有神韵;一枚普通的没有刻花的纯金戒指;再有就是些零散的银裸子。
唐宁把每个都拿出来细细看了又看,在看到这些首饰之后,他第一个想的不是这些值多少钱,而是忽然对那位未见面的母亲非常向往,他想到这些首饰曾经在母亲身上戴过,想象母亲戴着它们的样子,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唐宁看完母亲的遗物,坐正身子,认真的看着唐木匠的眼睛道:“爹爹,我想去读书。”
14第十三章
唐木匠一怔,他本是打算明年送猫儿入学的,可是看着儿子认真明亮的双眼,想到这个儿子比一般的小孩聪慧懂事得多,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既然做了决定,唐木匠就从盒子里拿出一颗银裸子,对唐宁道:“咱村附近,只有李家村有个程秀才开了间私塾,听人说教的不错。不过他束脩要二两银,这颗银裸子称来也有二两多了。明天爹拿去镇上换了银子,剩下的给你置办些笔墨纸砚,后天爹就带你去李家村看看。”
唐宁并不清楚二两银具体值多少,他只听到唐木匠同意了,心里很欢喜,又缠着老爹带他去镇上买纸笔,唐木匠看儿子笑呵呵的小模样,又想到家里人很久都没去镇上了,就承诺明天带他和哥哥们一起去镇上玩。
晚饭时,唐木匠就将这件事说了,唐木和唐云都很高兴,唐大嫂也没说什么,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了晚饭,各自回房。
西屋,唐宁带着几分得意地把今天的事说给两个哥哥听。唐云听了放下了悬了几日的心,高兴道:
“虽然束脩很贵,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娘留下的钱省着点用能够让你学到娶妻生子呢。”
“二哥,束脩很贵么,二两银是多少啊?”
“一两银可以换一千文钱,嗯,说了你也不知道,这么说吧,咱家以前每年花费是五两银,一般四口之家每年要用六两银,猪肉一斤要二十文钱,一亩良田要银子七八两。”
“啊,那二两银岂不是要用掉咱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读书真是好贵啊。”唐宁吃惊道。
“呵呵,猫儿不用担心,你上学的钱用的是娘的钱,没花家里一文钱。”唐云捏捏唐宁的脸,安慰道。
这时,唐木在旁插嘴:“其实,我听说别的秀才收的束脩也没那么多的,那个程秀才家里有个病弱的独女,那姑娘的娘也是身体不好,生下女儿没多久就病死了。家里有常年吃药的病人,那钱可不就流水似的花出去了。程秀才也是不得已,况且他学问好,据说要不是受家里拖累,他早可以考上举人了。所以尽管他收这么多束脩,周围有心想出头的人家还是很愿意把孩子送过去的。”
唐云有些惊奇的看着唐木,“大哥,你平常可不是关心这家长里短的人啊。”
唐木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我去李家村做活时,听他们村的人闲话的。当初你还小,不记得了,娘走时特地嘱咐猫儿要上学的,我就多留了些心。”
唐宁在旁听了,第一次觉得自家大哥其实也没看起来那么老实。
这边兄弟几个融洽的聊着天,那边东屋,唐木匠夫妻的谈话却有些僵。
“我赵迎春从嫁到你唐家,早起晚睡的,现在还要给你生孩子,到底哪点对不起唐家了,猫儿娘的事不说也就算了,怎么猫儿上学的事也不先和我商量商量,是怕我挡着猫儿上学么?我赵迎春是那种人吗?进门这么久你哪时看到我薄待他们兄弟三个的?你这么不相信我,当初何必要娶我。”一大通话下来,唐大嫂已经红了眼眶,眼泪要掉不掉,看着甚是可怜。
唐木匠已经经过三次女人怀孕,对孕妇喜怒无常的心情也有些了解,只是想到当初,猫儿娘亲也是怀孕的时候总是掉泪,最后才抑郁难产的,他就有些慌,赶忙安抚唐大嫂,“怎么会,猫儿读书这事是早就定下来的,是我不好,没想到你不知道这事,以后有什么事我都和你商量,行了吧?”
说着便低头去给唐大嫂擦泪,唐大嫂转头不理。
唐木匠一看,叹口气道:“猫儿娘的事,前天他二婶婶在的时候你也听了个音吧,其实这事告诉你也没什么。”说着便把唐宁娘亲的事跟唐大嫂说了说。
唐大嫂听唐木匠的语气,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般,酸得很,前头那个都死了好几年了,唐木匠还惦记着。想到当初见过一面的猫儿他娘,唐大嫂又是自卑又是嫉妒,长得不如她也就罢了,如今连嫁妆都不如。想到前头留下不知多少首饰,唐大嫂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戴在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压那女人一头般。她强自按捺心火,觉得拿够乔了,就软下声音道: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气你怎不早些说,我也好做身新衣给猫儿拜师时穿,你只想到笔墨纸砚,哪知还要准备书箱,食盒好多东西呢。”
唐木匠看她不哭了,舒了口气道:“你还怀着孩子呢,怎么能动针线,还是我明天给猫儿买身衣裳吧。”
“那也行,给猫儿买身细布的直裰,三十文差不多,书箱买藤编的,食盒咱自己做,还要再买一双鞋,猫儿现在的鞋都要磨破了,还有那汗巾子也一并买了吧,主要这文房四宝是大头,起码要花个几百文,我看木头和狗子衣裳也小了,不如明天一起做了罢,明天我给你四百文。”
“不用,”唐木匠打断道:“那些钱是留着你生孩子时请稳婆应急用的,猫儿娘留的钱足够猫儿用了,你为他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好多东西我都没想到,幸亏有你。”唐木匠又被唐大嫂感动了。
“看你说的,这些本就是我们女人家的事,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怎懂这些,可惜我现在怀着孩子,要不我就亲自去镇上给猫儿置办这些了,省的你明天买不齐全。”
“要不,你现在和我说说要买什么,我记着就行。”
“其实现在我月份大了,胎稳得很,村里这个月份的媳妇都可以下地干活了,要不我明天带着猫儿兄弟几个去镇上吧,你明天不是有活么,推了可就少了十几文钱呢。再说木头是个稳重的,慢慢走出不了什么事。”
唐木匠犹豫了会,还是道:“不用了,镇上走过去也要好远呢,牛车也颠的很,你受不住。放心,要紧的东西我都会买全的,小东西买不买的牵扯不大。”
唐大嫂被堵,心知唐木匠是不愿意把首饰给自己,有些不甘心,暗忖软的不行就激他一激,于是生气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就怕我拿了前头的嫁妆。我拿了钱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花在你们爷仨身上。”说着又要抹眼泪。
唐木匠头都大了,“天地良心,我是真的担心你身子,你也知道的,我前头娶的两个都是难产,若你也有个万一,我可怎么受得住...”说着自己也心酸起来。
唐大嫂不信,总认为唐木匠还是惦记前头那个——其实说唐木匠心里不想前头那个唐木匠自己都不信。唐大嫂非常挫败,她不得不承认,她和猫儿他娘实在差得太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她不甘心,她不信活人还能争不过死人,唐大嫂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赵迎春在唐木匠心里一定好过那女人千百倍。
这么想着,唐大嫂忍下心里嫉恨,泪光盈盈地说:“瞎说,我当初嫁进你家来,就是想着咱要白头偕老过一辈子的,我还盼着以后儿孙满堂呢。”
终于,两人又和好如初,相拥而睡。
第二天,全家人清清爽爽的起床,虽然原因不一致,但心情都一致的好。
快到中午时,父子四人就到了镇上,唐宁第一次看到古代的小镇,看到石头铺的路,木板拼凑的门,还有穿着古装的人来来往往,仿佛到了一个影视城一样,可是又比影视城多了股韵味,气息都不一样。
父子四人商量了下,决定先到酒楼卖了昨天唐云打的一只山鸡一只野兔,拿到钱,唐云数了数,对唐木匠道:“爹,这比卖到张二狗家要多十二文钱呢,反正现在活也不那么多了,咱还是自己卖到镇上好。”
唐木匠点点头:“过几天活忙完了,我就要到镇上找活做了,今年我带着木头做,到时顺便带到镇上就行。你也别总是打猎,打猎终归不是长久计,你今年也九岁了,该接触接触木匠活了。”
唐云皱眉,“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我可坐不住的。”
唐木匠眼一瞪,“不做木匠,那你打算咋样?你靠什么赚钱养家?”
唐云有些犹疑道:“我听说,近年从商的人赚的很,而且朝廷现在不是鼓励从商么,商人都不是贱籍了。”
唐木匠第一次听儿子想从商,正要发火,却发现周围人来人往的,地方不对,只得忍了,回家再收拾他。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有些沉闷,都不怎么说话,搞得唐宁和唐木也不知说什么好。
就这样,几人默默拐进了一个比较清幽的小巷子,这个巷子名文街都是卖文房四宝或者书籍字画之类的。一进这巷子,周围气氛立马就不一样了,仿佛周身都带了股子书香味,这让走了大半天路,满身都是汗臭的父子四人立刻变得局促不安,连往前跨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
唐木匠没敢怎么打量四周,就向着一家门面最小,人最少的店门走去,平时大大咧咧的步子不自觉地越来越小,越来越慢。店里的伙计一看有客进门,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哪知眼睛一扫,发现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带着几个小孩呆愣愣的站在门口,身上还有股子怪异的味道,伙计立马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挥手赶人,“走走走,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于是,几人又站回了原来的地方,偶尔有一两个穿着青色直裰的书生经过,都纷纷看着他们绕道,让本就遭受打击的几人更加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唐木匠此时已经没有勇气再进一家,又不能直接走人,急得又出了层汗,身上味更重了。
唐宁一看,这样不行,赶忙扫视四周,最后指着中间一家门面最大,人流最多,东西最齐全的铺子道:“咱就去那家吧。”
其余几人顺着看去,只见宽大的门面顶上一副鎏金牌匾,上书:一墨斋,三个大字气派非常。唐木匠虽然不认字,但也知道这店不比刚刚那家,东西肯定最贵,伙计肯定也更傲,便连连摇头。
唐宁反而信心满满:“爹爹,有时候店大反而更重名声,更讲规矩,我看那家店里的伙计虽然穿着一般但很精神,而且待客有礼有节,刚刚掌柜的还特意接待了一名穿着粗布带补丁的书生,想来应该也是不在意咱这样的。”
唐木匠略一犹豫就同意了,反正情况也不会更坏了。果然,几人刚一进门,伙计就迎了上来,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穿着而面露鄙夷之色,反而笑的更真诚了几分,“几位客官,可有什么需要买的?”
唐木匠有些不安道:“我,我们就是想买些笔墨纸砚,家里的娃儿要上学,可不要太贵的。”说着脸就红了。
那伙计了然,带着他们来到一个角落,指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说:“这些都是我们店里最便宜的笔墨纸砚,这纸是普通毛边纸,一百文一刀,一刀就是一百张,笔二十文,砚台五十墨七十文,如果您四个都买,可以算您便宜点,一共二百二十文。”
唐木匠心中有数,知道这个数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也不废话,直接掏钱买了。
伙计看唐木匠是个乡下汉子,还以为要磨好久嘴皮子,没料到对方这么爽快,好感顿生,话也多了起来,“这位客官,我跟您说,别看咱这铺子又大卖的又贵,可这些笔墨纸砚的价钱满文街也找不到比咱这更低的了,这还是咱东家善心,有心扶助困难学子,特意压的价钱,以后您再到这买,买的越多越便宜。您再看和咱这铺子打通的那隔壁书斋,都是一家的,那边看书也是不要钱的,要我说,咱东家这么做可比去庙里烧香还积德呢。”
正说着,那边东西装好了,唐木匠带着儿子们谢了又谢,方出了门。果然,猫儿说的不错,这家店的人不欺客,以后还到这家店买。
出了巷子,唐木匠熟门熟路的带着儿子拐了几个弯进了家裁缝铺子,铺子小的很,里面很昏暗,有些杂乱,墙上挂着些成衣。以前唐木匠都是在这家店买衣裳穿的,和铺子的主人很熟,一进门就吆喝着买衣裳,此时唐木匠才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腰杆挺直了不少,声音也大了。
那铺子主人就是裁缝,一看是唐木匠也乐了,“哟,唐木匠,好久没来了啊,听说你又娶了个老婆,今儿怎么有空到咱这小店来,还是你娶了个河东狮,不给你做衣裳?”
唐木匠有些恼:“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呢?”说着侧过身,把三个小子拎进来,屋子里顿时更挤了,“这是我家三个小子,今儿个来给他们每人做身衣裳,老样子,另外买件细布的成衣给我这小儿子,你看看有合身的不?”
那裁缝把三个人细细扫了一遍,嘴里啧啧道:“你倒是个有福的,三个儿子看着都精神,就是衣裳不怎样,”说着伸手扯着唐宁袍子,这袍子是谁改的呀,腰这里缝岔了,扯着咯吱窝了,难为这孩子穿着不难受。”
三个孩子一听,同时低头,其中两个瞄向唐木,唐木脸立刻红了,唐家三兄弟的衣服都是他改的,猫儿身上这身原是他的,后来小了就给狗子套着了,那小子不知在哪里把衣服扯了老大一条缝,当时他没在意,随便缝了缝,后来便给了猫儿穿,这孩子穿着不舒服也不吭声。
唐木匠听了很是惭愧,越发觉得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他尴尬的咳了声,打断道:“行了,你就说能不能做吧。”
那裁缝白了他一眼,转身从后面拿出一套天青色的小直裰,虽然没有绣花纹,但看着十分小巧可爱,他打量了下唐宁,满意点点头,“给他穿穿看。”
唐云也不讲究,当场就把唐宁的衣裳扒了下来,唐宁羞得不得了,他还没试过大庭广众之下换衣服,等衣裳穿好,他脸也红透了。人靠衣裳马靠鞍,唐宁穿上这身直裰,整个人气质立刻不一样了。精致的五官,配上这身干净秀气的衣裳,衬得他硬是多了分书卷的清贵气息,裁缝看得眼都直了,啧啧道:“真是歹竹出好笋,你这木匠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你这儿子,啧,世家公子不过如此罢。从小就看得出,将来不知是个怎样的风流人物呢。”
唐木匠自己也得意于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大笑道:“我这儿子可是要读书的,就冲这气度,也不能委屈了他。”
唐宁从没被人这么直白的夸过,这在前世都是不敢想象的事,所以一直到家,他的脸都是红通通的,多年后想起,他还怀疑那一天是否只是一场幸福的梦。
15第十四章
今天,是十分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今天是唐宁上学的第一天,是他另一种人生的起点。
从早上开始唐宁就有些莫名的紧张,不仅是因为今天是他第一天上学的日子,事实上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还因为唐宁作为一个骨子里的现代人,对于自己能否学好古代八股文等功课十分怀疑,进而怀疑自己能否考上秀才举人,说白了就是唐宁不自信了。当然,唐宁也幻想过自己将来怎么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顺便把某个叫坏蛋的小屁孩揍得哭爹喊娘,每每想到这他就心潮澎湃,浑身打满鸡血。
今天唐木匠也穿的很整齐,父子两人收拾了一下,放好银两,带了一篮子鸡蛋就准备出门,到门口时突然被唐木叫住。他拿出一个一尺长半尺来高的小妆盒,没有上漆但打磨得很光滑,唐宁凑近了看,上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抽屉还有个小柜门,柜门上还有一把小锁,非常精致,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唐木把它递给唐木匠道:
“爹,我听说程秀才有个闺女,就打了这个妆盒...钥匙在盒子里面”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唐木匠接过手,仔细看了看,满意道:“难为你能想到,这妆盒做得不错。”
李家村在张家村北边不远,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到了。尽管如此,唐木匠他们还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本来唐木匠想背着唐宁走,这样也能快点,可唐宁看着唐木匠已经背了不少东西,况且这条路以后就是他每天都要走的路了,躲也躲不掉,就坚持没让唐木匠背。
唐木匠他们到程秀才家时,正赶上午间休息,好些孩子捧着食盒蹲在外面吃东西。看到唐木匠他们进来,都好奇地看着唐宁,唐宁被他们看得很不自在,刚稳定下的情绪又紧张起来。
程秀才家的房子是真正的青砖大瓦,还是两进的。外面一进被当做学堂,有些小孩在进进出出。里面一进才是真正住人的,两进之间用高高的栅栏隔住,挡住了外面的学童。唐宁看这样子,有些疑惑,程秀才不像是缺钱的穷秀才啊。
唐木匠从进门就有些局促,不过好歹也三十的人了,又走街串巷的见过些世面,很快镇定下来,找了个学童,给了他一个铜板,让他帮忙给通报下。不一会儿,那小童便领着他们进了学堂正屋东边的厢房。
唐木匠带着儿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食物的香味,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先生吃饭,十分懊恼,他应该早点从家里出发的。不过后悔也没用,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站在程秀才面前。
程秀才倒是十分淡定,半点没有吃饭被人撞到的尴尬,仿佛满屋子的食物味不存在般,温和地问:“这位大哥,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啊?”唐木匠正懊恼着,一时没听明白程秀才的话,他见到读书人本就十分自惭形秽,现在又十分不礼貌的打扰人家吃饭,心里更紧张,生怕程秀才生气了不收自家儿子,或是对自家儿子没有好印象,以后不好好教导。在他的印象里,读书人总是有些清高古怪的脾性,因此,身材高大的唐木匠站在矮了他大半个头的程秀才面前,像个小媳妇似的,低着头,不敢直视程秀才,说话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程秀才看唐木匠局促茫然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说话太文绉绉,人家听不懂了,只得又道:“这位大哥,你今日来,可是要让你家孩子入学?”
这回唐木匠听懂了,赶忙把站在他背后的唐宁拉了出来,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拿出来:“这是我的幺儿,我看他长得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这才厚颜求到先生这来,先生要是看他满意,就请您收下他当个弟子侍候左右也好。”
唐宁进门后一直安静地呆在父亲身后,程秀才一直没注意,此时看到唐宁,眼前一亮,这孩子眼神清亮,气质干净,刚进屋也不似别的小童般东张西望或是紧张不安,反而安静沉稳,看着是个读书的料子。
此时的唐宁没有立刻抬头看程秀才,先是弯腰行礼,照着父亲教的,道:“拜见先生。”此时的他,不宜多说,多说多错。
程秀才看着下方恭敬行礼的小孩,越看越是满意,但面上还是平平淡淡,招手道:“上前来我瞧瞧。”
唐宁听话上前,抬头直视程秀才,方才他听程秀才说话,声音温和优雅,并没有一种书呆子的清高酸腐,心中就定了大半,看来这个先生是个好的。此刻才看清先生全貌,长得白皙俊美,脸庞轮廓很柔和,整个人看着清清淡淡的,一看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有些颜控的唐宁,立刻对先生充满十二分的好感。
程秀才看唐宁大方看着自己,眼神不闪不避,心中点头,看来是个心思很纯正的孩子,读书最怕的不是资质鲁钝,而是心思不正,可惜满学堂的孩子没几个心思正的。想到这,程秀才越发珍惜眼前这个弟子,是的,他心里早已认定这孩子就是他的弟子,不过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于是,程秀才继续问:“你可习过字,读过书?”
“不曾。”——如果简体字不算的话。
“你可知为何读书?”
唐宁低头沉思,他心中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答案,不过最终他还是老实答道:“为父母兄弟不受人欺侮。”
程秀才一怔,没想到这个天真无邪的稚子居然给出了这么沧桑的回答。这个答案非经历世事,受过挫磨的人可以答出,也触动了他心中的那根弦,不过,程秀才脸上嘲讽一闪而逝,难道读了书做了官就不受人欺侮了么?
例行问题已经问完,可程秀才又鬼使神差地追问了一句:
“你可知何为读书?
这下,唐宁被问住了,在他看来,读书不就是背四书,做八股么。可答案显然不单是这样的,难道还有琴棋书画?唐宁有些纠结。
程秀才看唐宁答不上来,也不失望,微笑着拍拍他,对唐木匠道:“这个孩子我收下了,不知大哥尊姓大名,你这孩儿可有起名?”
唐木匠大喜,道:“我是南边张家村的木匠,姓唐,先生叫我唐木匠就好,我这儿子大名叫唐宁。”说着,赶紧压着唐宁,让他磕头拜师,那急切劲儿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跪下。
也不怪唐木匠激动,不管唐宁以后如何,现在他就是老唐家头一个读书认字的人。
唐宁就这么糊里糊涂,被半强迫地磕了三个头。
程秀才又拿出花名册,握着笔,问唐木匠:“木匠大哥,你这儿子的宁是哪个宁?”
唐木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好意思道:“不知道咧,我不识字,孩儿他娘临走时嘴里老念叨着宁什么的,我以为她是想给这孩子起这个名儿,就给这么叫着了,也是个念想。”
这下程秀才也难住了,按理他经常给学生起名字,这回起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听了唐木匠的话又不好起了,谁知道他娘临终前念的到底是哪个宁。唐宁也没想到原来自己的名字一直都是混叫着的,他前世就叫唐宁,还以为和这个身体同名同姓呢。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怕先生随便起个名儿,急忙道:“就叫宁静致远的宁。”
程秀才有些诧异这孩子居然知道宁静致远这个词,不过他也算解了目前的僵局,也就不在意道:“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好名字。”说着便记下名字。
唐木匠看儿子的名字也定了,先生也喜欢他,对先生更加感激,连忙从怀里掏出二两银角子,又拿起门边的大竹筐一股脑塞给程秀才,
“先生,这是我家孩子这一年的束脩,这竹筐里有些鸡蛋给您补身子,还有个妆盒,是他哥哥听说您有个闺女,特意打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您可不要嫌弃。”说着,忽然想起男子送女孩妆盒十分不好,赶忙有些结巴地补救:“这妆盒,我不是那个意思,您知道我是做木匠的,这妆盒就当是您托我们家打的吧。”说着拿起妆盒,“您瞧,还没上漆呢,不是我自夸,我这大儿子的手艺不错,您再找人上一层漆,肯定更好看。”
程秀才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也没有被侮辱的恼怒,十分理所当然的收下束脩和竹筐。唐宁看了,内牛:谁说清高酸腐就不是好先生了,人家收礼起码还推辞客气一番。其实,他不知道程秀才每年不知道要收到多少周围农户送的各种土产,以前甚至收到过一条蛇,家长们把时不时送东西给先生当成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程秀才十分疼爱自己病弱的女儿,唐木匠送的礼可算是送到了他心坎上。所以,程秀才破天荒地想到回礼,他略一考虑,便从书柜里取出两本看着质量挺好的书,这是他以前亲手给女儿誊抄的《三字经》和《千字文》。要不是他对这个学生十分满意,抱的期望非常大,他也不会轻易送这两本书的。
程秀才把书郑重交给唐宁,平淡的声音带着些威严道:“虽然你现在不一定认识,不过可以先翻翻,熟悉熟悉。这书可要好好保管,不得有一丝不妥,若是损坏,以后可再没有了。”
唐宁也肃整脸色,恭恭敬敬接过,“先生教诲,学生定当铭记于心。”
程秀才不耐烦摆严师那套架子,知道唐宁现在听不懂,也没有讲什么师训之类的,只嘱咐了几句上学放学时间和学堂的一些规矩,便挥挥手让唐宁明天来正式开课。
唐宁踏出那间屋子时,恍惚感觉自己刚刚在另一个世界呆了很久。
16第十五章
上学三天,唐宁爬了六次山,每天累得摸到枕头就睡着,早上也不打拳了。二哥本想送他上下学,但被唐宁拒绝了,他不想养成什么事都依赖哥哥的习惯,况且那条路经常有人走,上下学还有同村的孩子陪着,也没多危险。
那些同村的孩子,说是陪着上下学,其实顶多算同路,他们走前面,唐宁一个人拖拖踏踏的跟后面。其实,从他第一次出现在学堂里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和那些孩子成为好朋友,他就像一个白面馒头被放入了一笼黑面窝窝头里,衬得窝窝头们更加黑了一层。
尤其此馒头还特别得先生青眼,时常被提溜出去揉搓一番,还享受很多特权,比如可以在先生的房间里睡午觉,可以坐在先生腿上由先生手把手教练字,可以随便翻看先生书柜里所有的书,可以吃到先生漂亮女儿带来的饭菜,可以和先生的漂亮女儿说话……
在窝窝头们的心里,肚里有货的先生就是那世上最好吃的大包子,先生的女儿就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包子,都是所有窝窝头仰望而不可及的存在。窝窝头们有多心水大包子先生和小包子女儿,就有多嫉恨白馒头,因为如果白馒头被先生往肚里塞点肉,时间长了脸上再长些褶子,赫然就是一个包子,而窝窝头没肚子,塞不了肉,长再多褶子也变不成包子。
理所当然的,白馒头被所有窝窝头孤立了。
不过,唐宁小馒头也不在乎窝窝头们的想法,他一个成人和一群小孩也说不到一块去,再说,前世的他早就被孤立惯了,孤僻的性格已经形成,如果有小窝窝头热情接近他,他才不习惯呢。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唐宁看着走近自己的一大坨肉,心里只闪过这一句话。这坨肉不是窝窝头,但他从昨天来上课开始就热情得往唐宁这里贴。要是别的窝窝头,他也许还会客客气气的,但这坨肉他叫坏蛋,唐宁心里蹂躏了无数次的坏蛋,所以他果断的冲人甩脸子。
在昨天,唐宁刚知道那个在窝窝头们嘴里总是生病请假的坏蛋就是那坨肉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不是得的肥胖症吧,继而感叹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因此,看到这胖子,唐宁仿佛就看到了那日他爹那支使人打断二哥手指的凶煞样子,继而就想到是他把二哥推进了牛棚,他就是罪魁祸首。自然,唐宁对他就没有好脸色了。
唐宁耳朵好,上学这几天偷听别人谈了不少关于坏蛋的事。换了坏蛋以外的人,也许别人不会这么总是把他挂嘴边,但坏蛋不是窝窝头,他是一坨肉,而且所有窝窝头都想从他身上扒肉,于是所有窝窝头都讨好他,唯命是从地跟随他。他想跟谁亲近,窝窝头们就跟谁套近乎;他看谁不顺眼,窝窝头们就对谁冷热各种暴力。
坏蛋是个颜控,看到先生的闺女好看就上前献殷勤,窝窝头们也跟着他跑腿,奈何先生的闺女不甩他,从没被这么打击过的坏蛋就翻脸了,一看到先生的闺女就欺负,这回窝窝头们为难了,坏蛋敢惹先生,他们可不敢,于是他们只得对先生的闺女采取冷暴力。
现在,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唐宁身上,昨天还热脸贴他冷屁股的坏蛋,今天就气势汹汹的过来找茬了。正是刚刚午休的时候,零星几个不想惹事的人都躲到外面吃饭去了,学堂里只剩下坏蛋和他的打手们。
唐宁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就算他是跆拳道黑带,他也打不过这么些人,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于是,他趁坏蛋他们还没靠太近,飞快从人最少的一边往外冲,想着去找先生避祸,虽然先生也不能拿坏蛋怎么样,但坏蛋总会有所顾忌,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那些人就哗啦啦涌过去追唐宁,哪知,其中有个小孩忒精明,他眼看追不上,就直捣唐宁老巢,抓起他课桌上唯二的两本书就扔地上,用脚使劲踩,他早就看唐宁这与众不同的书本不顺眼了。唐宁回头看人时,立刻就看见那小孩捡起书准备撕,赶忙回身大喊:“住手!那可是先生给的书!”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小孩就更愤怒了,手里更加用力,幸而人小力气薄,只来得及把书扯皱,就被左闪右避突破重围的唐宁抢回手里。唐宁立刻把书往怀里一塞,又回身继续努力往外冲,这回可吃劲了不少,幸好学堂不大,人又多挤在一块,让唐宁有了不少可乘之机。
虽然挨了不少乱拳,但唐宁总算冲出学堂的门,迎向外面灿烂的阳光,正当他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时,突然撞上了某个黄色物体,唐宁被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有些回不过神来。可后面追上来的坏蛋却看得清清楚楚,是先生家的闺女过来送饭来了。
先生非常着紧自己的闺女,轻易不让她出门,只每天让他闺女给送次饭,就这还是他闺女磨来的。坏蛋三天两头请假不来,先生的闺女又刻意躲着他,所以他想找先生的闺女也不容易。因此,看到那女孩,他立刻把唐宁抛到脑后,兴冲冲的抓起个虫子就往那女孩脸上丢。
先生的闺女本就身子弱,刚刚被撞倒就有些吃不消,眼前一阵泛黑,胸口发闷,刚缓了一会,看清东西了,就看到眼前一个毛茸茸,肉肉的虫子往她脸上凑,似要塞到她嘴里。她立刻捂嘴尖叫一声,随即昏了过去。
坏蛋哈哈大笑,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打手们也围着附和起哄,只唐宁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盯着那女孩,不顾一切冲过去,摸她的胸。
众人被他豪放的动作吓住了,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反应过来,就要嘲笑唐宁,就见唐宁冲众人挥手,吼道:“快,都散开,快,散开!”
坏蛋梗着脖子,正想开口,就被唐宁阴鸷的眼神盯得寒毛直竖,气势不自觉软了下来,色厉内荏道:“怎么,就不让,你能怎样。”
唐宁放平女孩,焦急道:“你没长眼吗?她发病了,你们再不散开,她就真不行了。”又补充,“保持安静。”
坏蛋一看那女孩脸色苍白如纸,嘴都没血色了,心中也慌了,毕竟只是个八岁大的小孩,看到自己闹出人命就六神无主。那些打手一看情况不对,那发病的可是先生的女儿,出了事大家都没好果子吃,顿时丢下坏蛋作鸟兽散地不见人影,坏蛋看大家都跑了,也拖着肥胖的身子逃走,估计他这辈子都没跑那么快。
院子里只剩下唐宁托着女孩的脖子,呆坐那里等她缓过来。他一看看这个女孩脸色总是苍白没有血色,还以为她跟林妹妹似的是胎里带的弱症,哪知,今天这一幕他一看就知道是心脏病突发,他前世经历过一次母亲的心脏病突发,还是因为母亲偶然撞见他跟人打架给吓的,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抱着母亲绝望的一遍遍喊她,幸而母亲心脏病不严重,没被当时不舒服的姿势憋死。
唐宁恍惚了一阵,发现女孩还没醒,正犹豫要不要解她衣襟的扣子,就在他把手伸到她脖子下时,一个冷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在干什么?”唐宁心头一跳,恨不得自己也立刻心脏病发,倒地而亡。
虽然他和先生相处才短短三天,虽然先生对他非常好,但不知怎的,他还是非常惧怕先生的,尤其害怕先生生气,他直觉生气的先生非常不好惹,特别是被触了逆鳞的先生。而先生的逆鳞就是现在他手上抱着的这个。
就在唐宁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解释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爹爹,你刚刚跑哪去了呀,坏蛋又欺负我了,你都没来帮我。”
某女儿控爹爹立刻被转移注意力,瞬闪到女儿身旁,一边推开心爱的弟子,一边搂住宝贝女儿,心疼道:“对不起,爹爹刚刚去了趟茅房,没想到就这一会就让爹爹的宝贝闺女受欺负了,宝贝放心,爹爹决不让坏蛋好过,宝贝,爹爹以后午时再不去茅房了,专等着你,算了爹爹还是自己回去吃午饭好了。”
“不要,女儿好不容易能出门,爹爹这样,女儿只能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很闷的。”
“好好,就听宝贝的,以后爹爹回去接你过来。”
被推到一旁的某灯泡,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冷清优雅的先生,对着闺女丝毫不脸红的喊宝贝,在闺女面前把茅房挂嘴边还毫不在意,仿佛说的是自己去下棋了般。这,这还是他那个举止文雅,风度翩翩的先生吗?
先生的闺女对此非常淡定,指着地上唐宁掉出来的两本书说:“我今日看书有些不懂的地方,本想带过来向爹爹请教的,可惜书被人弄破了。”
唐宁听了内牛满面,差点给她跪下,没想到先生的闺女这么善良,居然还想着替他开脱,不过姑奶奶啊,您比我大三岁啊大三岁,您还是三岁启的蒙,关键是您还过目不忘,才气逼人,这千字文您从四岁就倒背如流了。最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是您家爹爹说给我听的啊,您这是睁眼说瞎话知道不,您家爹爹老年痴呆了都不会相信这话的。
“都是爹爹的不是,这书破了就破了吧,下午爹爹再给你抄两本就是了,宝贝要什么字体的……”
后面的话,唐宁已经听不清了,他只听到“啪”的声音,那是他身体龟裂的前奏……
夕阳西下,金黄的光芒铺满整个大地,学堂的孩子早早下了学,唐宁收拾起破碎的心情,垂头丧气地往山脚走去。
唐宁走两步叹口气,慢腾腾的爬到山顶,看了看血红的夕阳,他觉得那是他的心头血啊,想到自己爹爹,看看人家爹爹,唐宁真想迎着山风大吼:“人比人得死,爹比爹得扔啊啊啊啊!”
然而,还没等他喊出来,就听后面一声吼:“站住!”
唐宁诧异转头,看到是本村一个小孩,看其眼神,来者不善。唐宁暗自懊恼,今天神思不属,居然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不过就一个,他还可以应付。刚想到这,后面一坨白白胖胖的肉团子被三个孩子推了上来,所有人都挥汗如雨,看来都累得不轻。
唐宁深悔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看情形有些不妙。他迅速衡量双方实力,他一个六岁小孩,虽然是跆拳道黑带,但不知能发挥几成;对方五个小孩,年纪都比他大,除了那死胖子,其他都不好惹,不过他们推那死胖子爬山耗费了不少力气,不知后面还有没有张家的家仆,应该没有,要不然坏蛋爬山也不会这么吃力。
不过就算没有家仆,事情也很棘手,唐宁倒不是怕自己打不过,他学过跆拳道,初中那会也打过很多架,以一对多他也打过,方法就一个,别的不管,只可着一个人暴揍就对了。他做梦都想揍坏蛋,可是他可以打得对方疼痛万分又不伤筋动骨,却不能保证能在对方身上不留痕迹,他敢肯定,只要坏蛋身上有一点痕迹,张德春就能往死里整自家。
但是面对这种事,他也不能退缩,必须一次把对方打怕了,让他们连回家告状的勇气都没有。想到自家哥哥被推进牛棚,想到那棱角分明的石块,想到那两个巨大的黑影,唐宁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心中定了主意,不再犹豫,猛扑向中间那个白白胖胖的肉团。
坏蛋人胖气虚,下盘不稳,立刻被唐宁的冲力扑倒,唐宁趁众人没反应过来,立刻锁死坏蛋上半身,让他动弹不得,两人缠斗一起,难以分开。唐宁压在上面,用背顶住另外四人的拳头,身子前倾,挡住坏蛋的脑袋,看起来好像他在保护坏蛋一般。其他人虽然奇怪,但怎么也分不开两人,只得下狠劲揍他。
雨点般的拳头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唐宁死死撑住,脸色越来越红,他越疼心里越狠,手下越有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唐宁的胳膊死死堵着胖子口鼻,越来越用劲,仿佛要把自己受到的全部传递给身下这个他梦里揍了许多次的人。
虽然他没看到二哥被牛夹的样子,但他看到过二哥每晚每晚做噩梦,捂着胸吓醒的样子,他似乎能听到二哥急促的喘气声,二哥被一巴掌扇飞重重落地的声音,二哥窒息到极致时心底无声的绝望。现在他也能让这个人尝尝窒息的滋味了,虽然他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胳膊底下软嘟嘟的肉,他能感觉到磕着他的胳膊的牙齿,湿腻腻热乎乎的口水,他没有半点恶心,反而有种快意。
他在心中默数:一、二、三……那种快意随着数字的增加缓缓地从心中倾泻出来。数到二十的时候,唐宁就对自己说,差不多了,一个小孩子能撑多久呢,然而还有个声音却在心里大喊,这不够!不够!终于,在他的两个胳膊烫的快要烧起来时,他才把自己从快意的深渊扯了回来,此时,他数到了三十八。
唐宁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但还是死死的挡住胖子,背后的拳打脚踢慢慢变得有气无力。坏蛋白胖的脸已经发紫,涕泪横流,两眼翻白,裤裆也湿了一片。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过气来,嚎啕大哭,仿佛要对把死亡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其他人被他悲怆的哭声震住了,这个哭声浑不似小孩的哭闹,里面那种强烈的情感不是这些小孩能理解的,那是对死的恐惧,也是对生的庆幸。
只除了唐宁,坏蛋哭得越震撼,他就觉得自家二哥受的罪越大,然而他却没勇气再做一次这样的事。唐宁心里有点茫然和空虚,虽然他一再告诉自己,他做的是对的,可是他也知道他这样做,对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非常残忍。想到自己刚刚流露出的快意,唐宁不寒而栗,他被自己吓到了,哪怕是报仇,害人都不是一件快意的事。
就算是在前世,这样的事,八岁的孩子也不用负刑事责任,但是他的二哥可以索赔,可以收到道歉,那八岁的孩子也可以得到教训,所有的人都可以谴责他。而在这个世界却是行不通的,也许就是因为这种不公正的待遇,才让唐宁心里的不满愤懑越积越多,最后以这样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唐宁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他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这么不像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是一个不平等的世界,唐宁以前只是知道,现在,他触摸到了。他以前总对自己说要适应这个世界,现在,他明白有些东西可以去改变去适应,可有些东西却是永不能变的。
残阳如血,红霞漫天,几个小孩顶着红色的光晕,静默地看着一个孩子悲泣,周围,清风掠过他们的脸庞,衣袖,发丝,卷着哭声,消失在天际。
17第十六章
自从那天傍晚之后,唐宁在学堂的日子过得无比清净,再没人在他耳边聒噪,也没有各种复杂的视线时不时扫过他,换句话说,他被众人彻彻底底地冷暴力了。
当然,坏蛋例外,从那之后,坏蛋基本不和他碰面,但他总在背后用惧怕而怨毒的目光盯着唐宁。
唐宁天生五官敏感,自然知道坏蛋背后的动作,如果换做以前的唐宁,他也许会害怕不安,可现在的唐宁却毫不在乎,做都做了,害怕有什么用,不如坦然面对。所以对于坏蛋令人不舒服的视线,他一般选择无视,如果那视线感情太强烈,他就会回身对坏蛋报以微笑。明明是再单纯不过的微笑,坏蛋却仿佛看到毒蛇吐信一般,吓得好多天不敢出现在唐宁面前。
然而,唐宁却没时间管他们,他现在每天接触的人,除了家人就只有程秀才父女,按说他应该很清闲才对,一个才刚启蒙的学童能有多忙呢?
可惜,唐宁的先生是程秀才,他是世上最女儿控的父亲,也是世上最黄世仁的先生。
这两个身份,碰到哪个都没有好下场。坏蛋就是最好的例子,自从那天之后,也不知先生和张德春说了什么,把张德春哄得七晕八素,不顾老娘和老婆的劝阻,坚决罚宝贝儿子饿了两天,而且还强制坏蛋每天上学,风雨无阻。课堂上,先生也不给坏蛋讲课,就让他抄书,抄《女戒》。
坏蛋继承了他爹最强大的基因,就是死活不认字。他爹在学堂呆了五年,脑子里愣是塞不进一个字。坏蛋才呆了一年多,当然也不认字,所以他抄《女戒》完全是依样画葫芦,那个痛苦劲就别提了,比钝刀子割肉都难受。
坏蛋痛苦了,他爹却很高兴,逢人便拿出坏蛋抄的惨不忍睹的《女戒》,夸自己儿子长进了,别人也都跟着附和夸赞。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坏蛋抄的是《女戒》,只张家人不知道,别人也不敢告诉他家,更有甚者是存心看笑话。
张德春被自家老父大哥骂了一辈子,这回终于露脸了,十分得意。变本加厉地逼着儿子抄书上学,也更加殷勤地送了大笔束脩给先生。
唐宁拿着笔,站在书桌的凳子上,面前铺了张雪白的纸,看着堆在墙角的张家送来的一堆东西,不忍心地摇头叹气,正好被送完张家家仆回身的先生看到,唐宁连忙努力抹平上扬的嘴角,作认真写字状。
程秀才一眼就把自家弟子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他嘴角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悄没声息地就到了唐宁身旁。
唐宁不敢看先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笔下的千字文上。程秀才秉着这严师出高徒的祖训,刚开始还先教几个字看看唐宁的接受程度,看唐宁一个字看两遍就记住了,就“循序渐进”地压榨唐宁,没半个月天就强逼得唐宁把《三字经》《千字文》全部背下来。就算如此,除了写大字,他还要求唐宁每天墨一遍这两篇文章,美其名曰,温故而知新。
唐宁听说只是每天一遍,倒没怎么在意,可当他把默的《三字经》交给程秀才时,程秀才就拿朱砂笔开始圈字,边圈边慢悠悠道:“以后你默的文章,不管多长,只要有一个字被圈,都得整篇再默三遍,直到连续三天都找不出可圈的字为止,记住,是连续三天。”说完,勾着嘴角,挑眉,把满是红圈圈的《三字经》拍到唐宁石化的脸上。
自此,唐宁得了红圈圈恐惧症,有段时间甚至被折磨得不能看到一点红色,幸好,在唐宁彻底被调、教成牛之前,艰难的把《三字经》通过了。然而,写完《三字经》,还有《千字文》,以后还有四书五经,只要唐宁一日是程秀才的学生,他就得默一日书。而且,古人还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更何况先生无子,他这个学生就是半子,想到几十年后,满头白发的他跪在床前,哆嗦地捧着文章,先生老态龙钟地半躺在床上,哆嗦地拿着朱砂笔,唐宁就一个哆嗦,不敢再想。
当然,严师有严师的好,唐宁此时写字专注无比,五官敏锐的他,写字的时候,愣是感觉不到周围半点动静,没办法,若不专心,哪怕纸上溅到半点墨迹,他都得再默三遍,因为先生会给那半点墨迹一个小红圈儿。
所以,当先生纤长如玉的手指捏着他的毛笔时,他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先生的手,看着它缓缓阁下毛笔,看着它缓缓伸进衣袖,看着它摸出一个小铜环,正在唐宁思考先生拿铜环干什么时,就见铜环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胳膊往上,一直凉到了心脏,唐宁控诉地看向程秀才,似一个被主人套上项圈的小狗。程秀才难得笑得十分和煦,拍拍小弟子的脑袋,转身去正堂讲课了。丢下唐宁捧着自己拔凉拔凉的心,悲愤难当,当初他怎么会觉得先生外冷内热的,明明是外冷内恶才对。
顺理成章的,在先生的闺女来送饭时,唐宁的小胳膊抬不起来了。唐宁看到先生闺女,立刻上去甜甜的喊程姐姐,自从那天之后,他和程姑娘就熟了起来。程姑娘有先天性心脏病,这让唐宁总是对她怀有一种别样的怜惜。程姑娘虽然病弱,人却善良聪慧,面对自己的病有种毫不在乎的坚强,她总是大姐姐一般照顾唐宁,什么好东西有先生一份,就有唐宁一份,所以唐宁的这声姐姐喊得无比心甘情愿。
程秀才看到两人两小无猜的模样,脸就有些黑,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地翻开盒盖,把盘子端到书桌上,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唐宁不去看先生优雅的用餐礼仪,只自顾自的打开自己的食盒,刚把盘子摆上桌,先生的筷子立刻伸向了野菜那盘,唐宁翻了个白眼,拿起筷子就伸向蜜汁鸡。
程秀才非常注重养生,学堂规定一日三顿饭,从入学初,唐宁就和先生拼桌吃饭,虽然两家的饭菜差别挺大,一边就算是素菜都是精细的,一边连个荤菜都没有。但先生偏喜欢吃唐宁的凉拌野菜,唐宁也不客气,专拣先生那边的荤菜吃。两人虽然没抢菜吃,可都互掐着吃对方的菜。但是今天,唐宁拿筷子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劲,一用力还有些抖,一边的先生却吃得怡然自得。
唐宁恍然大悟,气得胸口疼,不就是吃光了昨天他闺女带的一碟子花生糕么,又不是她亲手做的。随即,他又想到,先生就是从他撞倒他闺女那天开始,对他严格起来的。他还以为是先生本来就那么严格呢,想想之前先生对他多好,还抱腿上坐着教写字,从那之后,他再没享受过那种待遇。
唐宁回想那天的事,肯定先生不知道是他撞倒了程姐姐,也没看到他解扣子的动作,否则,他现在就不是手抖这么简单了。那就是因为程姐姐替他抗下了两本书的事,唐宁瞬时明白过来,先生是嫉妒了,看不得程姐姐对他好,程姐姐对他越好,先生就越折腾他。唐宁气结,见过护崽的,没见过这么护崽的,原来他不止惹了作为老师的先生,还惹了作为父亲的先生,难怪他被压迫得这么惨。可是,他是真心喜爱程姐姐的,他宁愿被先生压迫也不愿躲着程姐姐。看来,他必须在先生和程姐姐的夹缝中寻求生存办法。
一碟花生糕忽然出现在唐宁眼前,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转头,看到程姐姐朝他温柔微笑,“这花生糕可以直接用手拿,里面的配料是我选的,甚是顶饿。你胳膊晚上用井水敷一敷,明日就好了,以前爹爹也是这么练字的,他现在怎么要求你也是为你好,可不要耍小孩脾气哦。”
唐宁笑着点点头:“怎么会呢,先生对我可好了。”心里却抽搐万分:我今天要是再吃了这花生糕,明天左手就会被套一个环,后天要是再吃,就得套脚……,唐宁脑子里突然冒出某个穿红肚兜的小孩……
晚上,唐云看到唐宁有些红肿的手腕,很是心疼,想抱怨先生几句,终究没敢说出口,表情有些郁闷。
唐宁安慰他:“程姐姐说,我这胳膊只要用井水敷一敷就好了,先生以前也是这么练字的,先生也是为我好。”
唐云听了,就要去村东头的井打水,被刚进门的唐木拦住,自己转身去井边了。
唐宁趁这功夫,拿起桌上的小石钵碾槌研磨起来。唐云转身看见,急忙拿住碾槌,略有些生气道:“手都成这样了,还用力,要是骨头长歪了怎么办。”说着自己碾了起来,“猫儿,这土真能当颜料用?那些画家就是用这个画画的?”
唐宁无奈,类似的问题,二哥已经问了好几次了,但他还是耐心的回答:“嗯,所有有颜色的土质,矿物,甚至是植物动物,都可以用来做颜料。女眷用的粉,其实是铅白粉,也是一种白色颜料,对人的皮肤很不好的。”
前面的话,唐云没听懂,不过后面他倒是听懂了,他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那妞妞娘每天擦得粉就是颜料了?对她很不好?”
唐宁无语,其实他有提醒过继母,让她不要在怀孕的时候擦粉,奈何人家根本不相信他的话,甚至还怀疑他不安好心,于是他就再不多嘴了。
正说着,唐木就端着水盆进来了,唐云立刻把刚刚的话抛在脑后,沾湿了手巾敷在唐宁手腕上。唐木又转身离开,不一会拿回来一个木板,木板上挖了大大小小的圆坑,赫然就是一个调色板的样子。
唐宁眼前一亮,就要伸手去拿,被唐木按住,递到他面前,唐宁凑着油灯,细细端详着,骨子里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是他前世拿了七年的调色板,来到古代这么久,唐宁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前世如此的近。
18第十七章
唐木见唐宁看得入了神,知道他很喜欢,高兴道:“按你说的做的,你看看,还成不,我还没打磨,你要是看着好,明儿我给你磨光一下。”
唐宁道:“不仅要外面,里面也都要磨平的,还是我来吧,这个活耗时间,我晚上也没什么事。”
唐木想了想,这活也不费什么,他先大略磨一下,剩下的就好做了,于是就没反对。虽然他疼爱弟弟,但他也不会把弟弟宠得什么活都不会做,农村的孩子从小就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家长们也许不会让孩子识字读书,也不会教导他们做人的大道理,但是他们都会不自觉地让孩子明白勤劳肯吃苦才有饭吃。好吃懒做的人全村人都是看不惯的,所以张二狗虽然有钱有势,可他当不了村长,村里人都不服他。
唐宁恨不得现在就开始磨,他也恨不得现在就能把所有材料准备好,可以立刻画画挣钱,他这两天总在琢磨这件事,从怎么准备材料到画什么再到画出来被古人惊为天人啥的,经常想着想着就头脑发热,兴奋得睡不着觉。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油画这玩意儿,在化工业很发达的现代都是个烧钱的行当;想在什么都没有的古代画油画,更是困难重重。尤其,他家还处在社会底层,晚上都点不起油灯,做饭放油都得论滴的,他要敢说往有颜色的土里放油,他爹就敢拍死他。
对于画画,唐宁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想过退却。作为一个优秀的美术生,他对油画需要哪些材料,怎么配置材料十分清楚,很多有名的画家用的材料都是自己配置的,可那些材料或多或少都会用到化学物质,什么一氧化铅之类的,这些在这古代根本不可能弄到。而且,那些古代可以弄到的材料他也买不起。
就在唐宁想通了打算放弃时,他的爹爹和二哥狠狠吵了一架,原因是二哥想要经商,可爹爹坚决不同意。唐木匠的心思唐宁也知道,士农工商,自家是工的阶层,在村里没什么地位,很多事情根本说不上话,若是到了商一层,更加低人一等。可是唐云本就不是做木匠的料子,从商是他喜欢看起来也是最有天赋的一条出路,况且在唐宁心里根本没那么多三六九等,所以,他非常支持自家二哥,劝他不要放弃。
可是,没有唐木匠的支持,唐云很难凑到做生意的本钱。可三兄弟都觉得这事不急,唐云才九岁,也没那么着急出去闯荡,他有很多时间攒钱,而且他现在打猎已经摸出些门道了,几乎每天都有收获,偶尔运气好还能碰到狐狸等不常见的稀罕物。不过,没几天,三兄弟都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如果猎物卖的钱全归唐云,攒钱自然容易,可是这卖的钱是要上交的,有时都不需要他们经手,唐木匠去镇上做活时顺手就卖了。
就在三兄弟犯难时,事情有了转机,唐云搭上了镇上一家刚刚告老还乡的官老爷,他家原就是镇上的富户,又做了半辈子的五品官,底子很厚,吃得很精细,唐云的新鲜猎物卖给他家比别家多好些钱,他家还让唐云长期供货,有多少买多少,唐云从中拿个差价,终于攒了些钱。可这些钱,也许够生活,做生意却远远不够。
眼看着二哥愁的嘴角都起了泡,唐宁咬咬牙,把他想画画赚钱的计划大略和两个哥哥说了一遍。唐宁这个计划并不详细,有些想当然,他打算用最简单的材料画画,虽然这样效果肯定不如原来好,可毕竟是个新画法,又逼真,肯定有人买。两个哥哥考虑良久,决定相信自家弟弟,把钱拿出来支持弟弟作画。
唐宁打算先从做些不花钱的材料,画着试试,效果好再花钱。就像这颜料,唐宁打算先不去买颜料粉,先自己做着试试。其实,他前世并没有用过自制颜料,一来,没必要,二来,他也没兴趣。不过跟他一个班的女朋友非常喜欢自制颜料,以前和他一起出去写生时,看到颜色鲜亮的东西总该带些回家,他并不关心那些,对于具体怎么制作也不清楚,他女朋友就是因为他这种漠然的态度才决定分手的。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开始自制颜料了,幸好当初女朋友说得多了,他也记住了一鳞半爪,结合书上浅显的原理,现在也凑出了几种基本色,就差加亚麻油看看会不会变色了。
看着大哥正用莝草大力磋磨调色盘,唐宁突然想到,调色盘画板这些都是要刷亚麻油才能用的,虽然他觉得亚麻在古代应该很普遍,但他好像没听说有亚麻油这东西。为了保险,他开口问唐云道:
“二哥,咱这应该有亚麻吧?”
“嗯,咱这里最是适合长亚麻的,山里大片都是。”
“那有亚麻油么?”
“应该有吧,听说有人用亚麻油做菜,不过咱这里吃的人少,镇上油店应该有的卖。”
“贵不贵?”
“应该比菜油便宜,亚麻就便宜的很,明天二哥去镇上看看,肯定买得起。”
“二哥,咱现在有多少钱?”
“四百二十六文,可以买二十一斤上好的猪肉。”
唐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放下调色板,从怀里摸出一串钱,“今天爹给了我两百文,说是给猫儿买纸笔。”
唐云拿了钱,另外找了处地方藏了,唐宁在一旁看了,偷笑,二哥这藏钱的本事是跟着钱的数量涨的,现在他们这屋子里,头顶,脚下,墙侧都藏着钱,唐宁想,等将来二哥赚了大钱,又该怎么藏钱,难道把金子铺满院子,上面盖土种花?
唐云看到自家弟弟又不知在傻乐什么,就装模作样的逼问,唐宁自然不会告诉他,两人打打闹闹,终于被大哥按住,才消停睡了。
第二天晚上,唐云就带回了一大桶亚麻油,五文钱买的,真的很便宜。家里几个孩子闹得动静有些大,按理成木匠该管管,可最近地里农忙,唐大嫂再过俩月又要生了,他正忙得很,也就没工夫管三个孩子,到让唐宁他们自在了不少。
于是唐宁就放心大胆的试颜料,试了好些天,才勉强凑出算是土黄,金土黄,土绿,黑色,里面有些还是不能长期储存的。这些肯定是不够的,最后只得花钱买了红色,蓝色几种基本色的颜料粉。果然还是花钱买的颜料好,大部分都能和亚麻油很好的融合。
不管过程怎么样,唐宁还是兴冲冲的在早就准备好的木板上画了一个苹果,效果不错,很逼真。唐宁越看越满意,打算第二天带给先生看看,只要一想到明天先生惊艳激动的表情,唐宁就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哪知,第二天,唐宁自信满满的,炫耀似的把画摆在先生面前时,却被先生狠狠泼了盆冷水。
“你这也算是画?匠气十足,不愧是木匠家生出来的崽子,天生就带着匠气。你知道什么画意么?你知道什么是用笔六法么?你看过《古画品录》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动手画,画了个果子就翘尾巴,画得再像有什么用?我还能从里面看出什么意境不成?”
先生气急败坏,话说得十分刻薄,他从不拿人出身说事,今天居然也说出了口,可见是真气狠了。唐宁被这一连串的质问给浇了个透心凉,他心凉的不是画不被认可,而是先生作为一个古人不认可这个画,那么他那个卖画赚钱的计划多半是行不通的,这大半个月来哥哥们的辛苦努力,花出去的钱全都打了水漂,没了这条路,二哥要怎么攒钱,唐宁忽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天空仿佛都是一片灰蒙蒙的。
“还没学会写字就想学画?你才多大?笔都没拿稳呢就好高骛远了,你想学画,我还会不教你?人物,山水,工笔,写意,你要学哪个我教哪个,用得着你自己瞎学?你可知有些画法学岔了,一辈子都改不了?”先生吐了口气,看见唐宁魂不守舍的可怜样,心就有些软下来,其实唐宁的画也不是一无是处,可他追求形似而非神似,在境界上就已经落了下乘,而且还为此沾沾自喜,夜郎自大,这是绝对要不得的,一开始就要重锤敲醒他,所以他说话才重了些,现在看唐宁气势被削得差不多了,先生又软下语气道:
“不过,你这画倒也有些可取之处,仿西洋画,却又比西洋画多了几分灵气,还有救。”
听到西洋画,唐宁耳朵一动,顿时回过神来,急切地问:“西洋画,什么西洋画?是从海外传来的么?”
先生眼睛一眯,“你没有看到过西洋画?”
唐宁赶忙讪讪答道:“我在镇上见过这样的画,但不知道是西洋画。”
先生想想,仓平县隶属于渭海城,在大昭朝偏东北方向,离海不远不近,离京城也不是很远,又是交通要道,经常有商人带些西洋货物经过,有西洋画也不足为奇,于是点点头,接着又问:
“你怎么忽然想起要画西洋画了?”
唐宁已经被先生的气场镇住,再说他也想有个人帮忙出个主意,无疑,先生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便老老实实地把二哥想经商,他想画些新奇的画赚钱的计划告诉了先生。
先生听了,沉思了一会,道:“你想法是好的,兄友弟恭是好事,只再不能作这样的画了,况且那些买西洋画的人也不是冲着画法去的。”说着不怀好意地斜了眼唐宁。
唐宁后背一紧,立刻想到,古典油画流行过一段宗教油画,圣母都是□的,他生怕骨子里非常彪悍的先生说出什么惊悚话来,硬着头皮打断道:“先生不怪我支持二哥经商?”
好在先生不知是不是也觉得对个小孩说这些不道德,也就跟着转了话题,
“经商是大势所趋,当今皇上执政十余载,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安乐,略有富余,虽水寇猖獗,但皇上并不曾因此实行海禁,很多本朝没有的货物渐渐从海上引进,而商人的作用就是和海上的国家互通有无,这对本朝非常有利,况且,这些年风调雨顺,朝廷鼓励寡妇再嫁,人口增多,又没有那么多地可种,那多余这些人口最后自然是要经商的。相信,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提高商人的地位,自然税收肯定要更高。”
唐宁有些明白了,这个朝代和前世的明朝中后期十分相似,都是人口增多,经商的人也多,刚刚开始和西方国家接触,也有官员出海,听前些日子先生讲的课,这个朝代应该是从前世的某个朝代开始走岔了路子,多了些前世历史上没有的名人,但四书五经却是一样的。
唐宁正要再多问几句,程姐姐就提着食盒进来了。她刚进门就看唐宁脸色不好,忙关心道:“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可是生病了?”
唐宁正郁闷自己的画不是独一无二的了,想了好久的计划也要泡汤,勉强笑道:“我今天画了幅画,先生觉得不好。”
程姐姐好奇:“我看看。”
唐宁指指那个小木板,程姐姐看了却赞叹道:“多好看哪,真像真的。”
唐宁看程姐姐不似安慰他的样子,才觉得好受了些,找回了一点自信。先生却在一旁不满地哼了一声,程姐姐不理他,继续道:“以后唐弟多画些好看的给姐姐解解闷。姐姐在家只对着李婶一个人,无聊得很。”
唐宁连忙点头,还是姐姐段数高,总能让先生吃瘪,想着今天在先生这吃了不少骂,忍不住对程姐姐道:
“程姐姐,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要过个把才能拿,到时候送给你,你肯定很喜欢。”说着偷偷瞄了眼先生。
程姐姐笑弯了眼,“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现在不能说?”
先生坐在椅子上侧了侧身,不屑地想,过个把月大雪封山,学堂都停课了,看你还能来么。
唐宁一看先生那样,就知道先生肯定又看不顺他了,前几天二哥说张德柱家的狗怀崽子了,他就想到要一个过来送给程姐姐,省的她总是一个人呆着,心情能好才怪,有个小狗陪着也能姐姐寂寞,女孩子最爱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到时程姐姐不知道多高兴呢,先生肯定要气死。
可惜,唐宁还没等到张德柱家狗下崽的消息,就先听到了自家继母要生孩子的信儿,他有些懵,不是还有俩月么?
19第十八章
唐宁赶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唐云在厨房烧水,看到唐宁,连忙招呼他进厨房,接下他的书箱,倒了碗热水给他道:“先别回房,里面都是女人,味道也不好,饿了没?看这样子,估计要好久呢。”
唐宁喝了一大口水,听着东屋的叫喊吵闹声,没心思吃饭,焦急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还有两个月才生的吗?娘没事么?爹和大哥呢?”
唐云往火塘里添了把柴,道:“早上稳婆说是难产时,爹就去镇上请大夫了,这会应该快到了。大哥去隔壁德住婶子家借锅做饭呢。”
唐宁不懂,打断道:“都这时候了还做饭?”
唐云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孩子家家懂什么,等会大哥回来了就吃饭。”
唐宁不服气地嘀咕:“你不也是小孩子,按说你还没我大呢。”
唐云耳朵听不大清,自顾自道,“看这样子还有得折腾,锅上热着些窝窝头,你先垫垫肚子,大哥的饭要管好多人呢,到时不一定顾得上咱们。”
唐宁听了有些担心地问:“娘没事吧?”突然又想起妞妞平日都跟着她娘,这会应该没人管,肯定也饿着,就问:“妞妞呢?她吃了没?”
唐云撇撇嘴:“娘不知道怎么样,看着不大好,这事咱管不着,妞妞在正屋守着呢,我喊了她几次,她不来我也没法。”
唐宁感叹道:“平日看她刁蛮任性的样子,没想到她还挺孝顺,不枉娘那么宠着她,我去喊她来。”
唐云轻嗤一声,左右看看没人,便抱起不明所以的唐宁,坐到火塘边看(kān)着火,悄声道:“她那是做了亏心事,心里头不安呢,听说她今儿一大早的吵着要买新头花,娘没给,她就趁娘喂鸡的时候,从娘的匣子里拿了钱自己跑出去买,她以为绕着娘偷偷走,娘就看不见她了?娘喊住她,她还拼命往外跑,娘追了几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这不,就成这样了。这事闹得动静挺大,那会大伙都出门去地里呢,又是在院子里,哎,咱家又要被人嚼舌根了,幸好那会咱三兄弟都不在。”
唐宁蓦然想起昨天张二狗带回来一箩筐头花,说是镇上郑老爷家的丫头做的,卖的很贵,十文钱一支,都赶上半斤猪肉了。郑老爷就是唐云卖山货的那家老爷,他家丫鬟刚从京里回来,做了不少新鲜花样子,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的都爱这个,这妞妞本就是爱美的,想买也是正常。可唐宁还是小瞧了她的爱美之心,或者说是任性的程度,居然会想着偷钱去买,这长大了还得了?唐宁知道这小丫头性格不对,奈何他无力改变,也不想费那个神,本以为一个六岁女孩能闯都多大祸,没想这丫头就是能闯大祸。
本来,唐宁以为继母早产是因为总是涂粉,虽然他知道这事与他没关系,可不知怎的,他听了消息还是有些心虚。现在不管有没有脂粉这个因素,继母难产的事都要算到妞妞头上了。
刚想到这,外面就一阵嘈杂,唐云抱着唐宁站到厨房门口,只看见唐木匠火急火燎的拉着个老大夫进了门,穿过院子,转眼就进了东屋。两人面面相觑,转身回了厨房,不一会,德柱家的跑过来要热水,唐云忙装了盆热水,德柱家的刚到门口就撞到唐木,急急吩咐唐木把糖水鸡蛋端过去,话音刚落,人就走远了。
唐宁有些不安,爬回二哥的怀里,问:“娘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啊?”
唐云没回答,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平日的确不喜欢继母,可他也不希望继母出事,但是若继母生下个男孩,该怎么办?唐云有些迷惘。
又过了一会,唐木匠拿着个药包慌慌张张的进来,呵斥唐云把炉上的水壶拿掉,自己找了个砂锅放水,把药放进去,守着炉子开始熬药。屋里没人再说话,女人的呻、吟和稳婆的大喊隐约从东屋传了出来,衬得厨房更加寂静而压抑。
唐云看着火塘,不时地拨一拨。唐宁却悄悄凝视唐木匠,他缩在火炉旁边,这个姿势让高大宽阔的他显得十分懦弱,隐隐透出不堪重负的疲惫与脆弱,唐宁想到,现在这个娘已经是他第三个老婆了,他已经送走了两个原本该相伴一生的人,两人都是难产,而现在这第三个也正在难产,唐宁想如果换成自己,不知是否还勇气再次经历这样的事。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继母平平安安,以前他不想继母出事只是出于道义,而这次却是以一个家人的身份祈求继母平安。因为他希望能有个人陪着唐木匠慢慢变老,不管她有多少小心思,不管她对他有多不好,他为了父亲都会忍下来。
唐宁刚下决心孝顺唐木匠,就看到唐木匠掏出个帕子,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一根拇指大的人参。唐木匠动作静了一瞬,便伴着东屋一声高昂的尖叫快速地把人参扔进砂锅。唐宁看了只觉自己的心肝也扔了进去,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他已经充分认识到生活有多艰难,银钱有多值钱,这么大小的人参唐家掏空了家底子也买不起,唐木匠肯定动用了他母亲的遗物。唐宁倒不是心疼银子,再多的银子在人命面前都不值一提,只是,他非常想抓着唐木匠咆哮,人参不是这么用的,不是整个放进去就好的,起码也得切切吧,再说都放进去会补过头的。
唐宁只得小心地开口:“爹,整个人参放进去会不会太补?”
唐木匠没回头,闷闷道:“大夫说没事。”
唐宁一噎,他确实不懂中医,讪讪地转回头,唐云搂紧他,放下烧火棍,揉了揉他的脑袋,唐宁顺势拱了拱,表示他没在意。他窝在哥哥的怀抱里,感受着背后最突出最咯人的第三根肋骨,非常安心地蹭了蹭,便不动了,只看着哥哥黑瘦的手塞了一把柴进火塘。
塘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像轻盈的精灵在黑色的大地上曼妙起舞,唐宁眼光追逐着她们,恍恍惚惚,似进入了她们的世界。
唐宁是被一个绝望凄厉的女声吓醒的,他迷糊睁开眼,就听到好些喜气洋洋的声音:“生了,总算生了,是个小子呢,恭喜啊。”
唐宁还没弄清状况,就听到了这句话,听到是个小子,他心里五味陈杂,不是他心小容不下继弟,只是这个弟弟的出生意味着麻烦。继母会为了他有更多的算计,父亲会为了他改变一些原则。
那么,他该如何对待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呢,他明知道弟弟是无辜的,可是他很清楚,对于弟弟的出生他没有半丝欢喜。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前世同父异母的兄长,那时的兄长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呢?也许,兄长的心情更恶劣,因为他是受害者。而他现在这个弟弟并没有害到他什么,他的母亲是堂堂正正进门的,他也是堂堂正正出生的,他应该像别的婴儿一样受到祝福。
唐宁压下心里的不舒服,从火塘边爬起身,唐云已经不在这,估计是去忙活了,唐木更是整夜没睡吧,听外面人声越来越嘈杂,唐宁有些犹豫,这会要不要出去看看弟弟呢?想到这,他猛然想起,刚刚好似没听到婴儿的哭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于是,他再顾不得什么,急急忙忙出门。
此时,天际已经泛白,古人起得早,这会就已经来了好些村里人,家里正忙乱着,唐宁一个小孩进了东屋也没人注意。屋子里满是腥骚味,唐宁皱了皱眉,捂着鼻子看向炕上的一个小布包,唐大嫂在旁边昏睡,小布包也没什么动静。唐宁心下奇怪,把炕边脚蹬上的水盆挪开,自己站上去,努力勾着脖子看那布包,刚看清个红彤彤的小脸就被一阵大力猛推下凳,摔在了地上。
唐宁怒目抬头,就看到妞妞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似要上前抓他。突然外面一阵动静,妞妞赶忙转身躲到柜子里,唐宁反应也不慢,环视四周,趴到了箱子后面。
随即,唐木匠带着恳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陈大夫,我知道进血房不吉利,可人命关天,我这媳妇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也好像哭不动的样子,我真怕有个不好,啊,呸,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行了,老夫这不是进来了么?老夫那徒弟取药箱了,急什么。”这老大夫等了一夜,心情也不好。
老大夫先上前给唐大嫂把了把脉,皱眉,又给小婴儿把了把,眉头皱得更深了。唐木匠几次想开口,都被他冷眼阻止了。没一会,他徒弟拎着药箱进来了,老大夫给唐大嫂扎了几针。又取出纸笔,写了几张药方,递给唐木匠道:“这张是给你媳妇的,煎服三个月。这张是给这孩子的,每日泡澡用。这张是给他内服的,不急着用,看情况,情况好,没有咳嗽发热就不必用,若服了还是不好,就再到镇上找我。”
唐木匠有些焦急地问:“大夫,我媳妇和孩子到底怎么样?”
老大夫皱眉,倒也没在意他的无礼,捋着胡须,缓缓道:“你媳妇倒还好,应无血崩之兆,卧床休息两月,就可恢复,只是,她毕竟伤了身子,今后再难有孕。”
唐木匠听了,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他也不缺儿子。又听老大夫慢悠悠道:
“至于这孩子,哎,生来脾胃弱,好些东西吃不得,体质也弱,受寒易发热,不过,仔细养着也不愁养不活,只是这辈子是干不得重活了。你也放宽心,七活八不活,他能这样已是天大的福气。”
唐木匠听了,心沉入谷底,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暗世界,大夫连咳嗽了好几声,方把他唤回。他茫然得看着那老大夫,大夫隐有不耐,哼了一声,他徒弟赶忙上前,“这位大哥,病也看了,方子也开了,这诊金...”
唐木匠这才恍然,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问:“不知要多少?”
徒弟答:“五两。”
唐木匠惊道:“这么贵。”
徒弟不乐意了:“不贵了,您请得可是镇上最好的大夫,我家师傅平日只给大户人家看病的,要不是人命关天,你求的可怜,又正好无甚要紧事,否则师傅怎么会到你这农户来。再说,咱还送三天的药材呢。”
唐木匠赶忙点头:“应该的,您稍等。”说着便转身搜索,唐宁赶忙把头缩得更低,再抬头就看到唐木匠打开一个木盒,那个木盒唐宁很熟悉,是放母亲首饰的木盒。
他有些意外,不是意外唐木匠用母亲的遗物,这点他在看到人参时就已经猜到了,他意外的是,唐木匠脸一瞬间变了脸色,唐宁疑惑,那盒子里有什么,让爹这般反应?
20第十九章
唐宁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心下冷笑,肯定是木盒里的东西被偷了。然而,他看到唐木匠从里面拿出两个银裸子,又有些犹疑,难道东西还在?
唐木匠又拿出一串铜钱合着银裸子一起递给那徒弟。徒弟拿到手一摸,心下惊诧,他常年跟着师傅在富贵人家走动,被打赏银裸子是常有的事,练出了几分眼力,唐木匠没注意,他却摸到了这银裸子上有细微的刻痕,隐约是祥云的样子,就算是镇上刚来的郑老爷家都不可能有这般情致。能把打赏下人用的银裸子都做得这般低调精致的人家,门第绝对不是他能想象的。看来这农户家要么祖上有德,要么与世家的下人有些瓜葛,因此,他对唐木匠就转了好脸色,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唐木匠有些神思不属,并没有注意到徒弟的异样,只把人送到院门外就回了身,刚想回屋里看那木盒,就被稳婆拦了下来,
“唐木匠,恭喜又得了个小子,你福气可真大,这都第四个小子了吧,我前天在赵家垛的赵豆腐家又接生了个闺女,他家都六个闺女了,要让他家知道你又得了个儿子,还不得眼红死,咯咯,不过,他家倒给了不少赏钱,说是为了下次讨个好彩头呢。”说着便瞄向唐木匠,看唐木匠似在走神,不悦地伸伸胳膊,似无意的拍了唐木匠一下,嘴里哎呦一声:“我这连续忙了三天,又一夜没睡,老胳膊老腿的酸死了,可得早点回家躺着去。”
唐木匠被拍回了神,方记起,他一直忙着劝大夫进产房看妻儿,还没来得及给稳婆红包,赶忙示意稳婆等等,自己匆忙跑进了屋子。唐木匠进了屋,看着上了锁的木盒,眉头深皱,打开柜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又往里添了二十文,出了屋子。
稳婆看到唐木匠手中的红包,眼睛一亮,正打算伸手拿,唐木匠却犹豫着抬高了一下,唐木匠个子比稳婆高得多,就算他不刻意抬,稳婆都得仰头看,现在她也不好意思伸长手够,只得看向唐木匠。唐木匠声音却有些软,道:“婶子,你给孩儿他娘接生的时候,可曾看到一个木盒,里面……”
稳婆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没等他话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尖声道:“唐大,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怎的,我张翠花做了半辈子的稳婆可从来不能拿别家一针一线,我辛苦了一夜,拼死拼活把你媳妇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居然怀疑我偷你家东西,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说句难听的,你家啥情况村里谁不知道,我虽然是个回娘家守寡的落魄姑奶奶,可赚得比你家多多了,你家这点钱,我还看不上呢。人张老爷家的儿媳妇也是我接生,人家屋里连尿壶都是金的,他家怎不说我偷东西呢,哎呀,我的命怎么这苦,村里一个外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大家可得评评理……”
唐木匠没想到就一句话就捅了马蜂窝,心里后悔得要死,连忙拉住稳婆安抚:“婶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肯定不是您偷的,我就是问问有没有看到别人拿,您的名声可是村里有名的,我要真这么想您,就让我天打雷劈。”
稳婆不罢休,不依不饶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话都说出口了,拿证据啊,你搜,搜啊,看你婶子偷没偷?”
稳婆是村里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守了寡,被夫家排挤,她又不愿再嫁,就回娘家守寡。刚开始几年很是受了些欺负,后来做了稳婆,赚的多了,女儿也长大了,日子才好过些,后来两个女儿嫁得都不错,在夫家生了儿子站稳脚跟,就想把老娘接过去安置,住得近也能多照顾些。她就想着再做唐家这一次,之后去闺女那享福,哪想就这最后一次就被人扣屎盆子,自己守了半辈子的寡,做了半辈子的稳婆,攒了半辈子的名声,怎能晚节不保?这样命运坎坷却活得坚强的女人,哪是好惹的,加上人家是节妇,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她接生的,很有威望,在张家看热闹的人立刻把矛头指向了唐木匠。
这稳婆说着便把自己身上的零零碎碎全都抖了下来,扯着唐木匠,让他仔细看,唐木匠被闹得灰头土脸,还是稳婆看大家都是真的相信她,唐木匠也真认了错,名声也不好了,见好就收,收拾了下,拿了红包利落走人。
唐木匠被这一连串的闹腾打击得不轻,也不管别人零碎的话,涨红了脸把村里人送出门,他不明白,怎么好好一个喜事闹成了这样。
盒子里少了的是那个簪子,他当时拿了几个银裸子就急急忙忙出了门,盒子没锁他记得,有没有放回去就记不清了。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他走的时候,屋里只有稳婆,可稳婆的人品不错,名声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他十分犹疑,本都不打算问稳婆了,可在最后给红包的刹那,看到稳婆看红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唐木匠蹲下身,抱着头,脸热的发烫。他本就是常年给人做活的,若是在富贵人家,卑躬屈膝更是常事,这让他有些懦弱怕事,可也让他更加善于察言观色,也许唐云就是继承了他这点。所以他肯定,刚刚看稳婆的样子,绝不是心虚,而是真的没偷。那到底是谁偷了?
当时不在家的三兄弟不算,正在生产的唐大嫂不算,唯一的外人稳婆不算,唐木匠不得不怀疑只有六岁的妞妞了,又想到唐大嫂出事不就是因为妞妞偷钱么,可是,一个六岁小女孩真有这么大胆量么?她拿了藏哪?上哪花去?况且当时她的娘亲正在生死徘徊,她还有心情偷钱?
唐木匠刚刚鼓起的勇气被稳婆折腾得一丝不剩,更何况他也不想在妞妞娘拼死拼活为他生下儿子,昏迷不醒的时候,逼问一个小姑娘。只得按捺下来,可是那簪子值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每每想到这,唐木匠就如鲠在喉般难受。
此时的妞妞早在唐木匠出门的时候,就跑出了屋,偷偷摸摸地不知拐哪去了。唐宁也出了屋,开始他还没想那么多,肚子饿了,进厨房找东西吃,刚吃了一口,就听院里稳婆闹了起来,听到偷这个字的时候,他就想起那个木盒,脑子转了几个弯,想明白关键,连忙向印象里妞妞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明白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妞妞找个地方把东西藏起来了,他赌的是,妞妞当时躲在柜子里,唐木匠背对着她,她肯定没看到唐木匠变了脸色,只听到唐木匠打开盒子却像没什么事一般,六岁的小孩不懂掩饰,做贼心虚的她肯定会去藏的地方看看。
可惜,等唐宁找到妞妞的时候,只看到她靠在一棵大树下,唐宁冲过去,揪着妞妞怒道:“拿来,把东西交出来。”
妞妞脸上慌乱,嘴里却还是说:“什么东西?我没拿?”
“木盒里的东西,是我娘留下的,给我吐出来,否则我就告诉爹爹。”唐宁气得脸色通红。
妞妞面对唐宁就从没软过,这回心虚之下更加蛮横:“你哪知眼睛看到我拿了?说没拿就没拿,你杀了我也没有!”说着使力挣脱开,跑了几步。
唐宁发狠追了上去,扑倒妞妞,死拽着她,妞妞也恼了,不停扭动,使劲踹唐宁。两人扭打起来,从远处看就像两个小肉球滚来滚去,村里路过的人看了都哈哈一笑,也不拉架,自顾自的干活去了。
唐宁正想要不要使出跆拳道揍丫几下,就被外面伸来的胳膊推开,他滚了几滚,爬起,看到坏蛋得意的冲他笑:“唐宁,怎么你后妈刚生了个小子,就欺负人家闺女了?还是你爹向着你后妈的儿子,不疼你了,你眼红了?你说,我要是告诉你爹,会怎样?”
唐宁怒火中烧,恨恨盯着坏蛋,突然邪邪一笑:“怎么,上回还没被打怕,这儿离河边可不远,要不要去河里洗个澡?”
坏蛋一看唐宁笑就心里发毛,想到那天生不如死的感觉,骨子里对唐宁的惧怕又冒了上来,他本还以为带几个家丁壮胆就好,可那种惧怕发自内心,与其说是惧怕唐宁,不如说是怕那种感觉,他虚张声势地说:“你一个男子汉,居然欺负一个小姑娘,真让人瞧不起,我就带着她去找你爹,你爹不是疼你吗,不是说你乖巧吗,今儿就让他瞧瞧你有多……坏。”——可怜的文盲,想不出形容词。
唐宁盯着趴在家仆身上冲他得意的妞妞,阴测测地想,我巴不得你告呢,到时看谁吃亏。
唐宁到底没等到坏蛋的告状,应该是妞妞说了什么哄他不告的,那丫颜控,妞妞长得不坏,好哄的很。他又去那树下转了几圈,并没有挖坑的痕迹,只得悻悻放弃。后来,唐云知道了首饰被偷之后,怒发冲冠地要去找妞妞算账,被唐宁拦下,如果这时候欺负妞妞,唐家名声就更坏了。唐云只得去那树下搜了又搜,还是没找到什么东西。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下去,唐大嫂开始坐月子,自从那日稳婆闹过之后,唐家被村里人冷言冷语了好长时间,连张二狗家的都不来看好姐妹了,孩子满月那天也没人来,就家里几人吃了顿饭,唐木匠起了个小名叫栓子。
唐木匠到底是没忍住,这几日他接的活少了不少,家里银钱吃紧,他心情不好,更加心疼被偷的簪子,终于忍不住当着唐大嫂的面问了妞妞,他以为这样是光明磊落,可却害惨了妞妞。
妞妞偷东西,唐大嫂并不知道,她本来就因为妞妞害她难产不能再生的事心里别扭,加上她身体还没恢复,又要日夜照顾体弱的儿子,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唐大嫂可谓是耗尽心力,所以对妞妞也就不那么上心起来,妞妞自己心虚,面对如此大的落差,也没闹腾,心里却还是有些埋怨母亲重男轻女。
所以,当唐木匠问妞妞有没有拿簪子的时候,唐大嫂非常震惊,不仅是因为女儿偷东西,更多是因为女儿偷了东西却没告诉她,女儿不和她一条心了,唐大嫂又恼恨又心酸。即使如此,她还是不遗余力地替妞妞开脱,哄得唐木匠相信是外人趁机闯进来偷了东西,反正当时屋里只有她和稳婆,他们家又和稳婆闹翻了,有谁进来还不是她一句话。唐木匠听了也更愿意相信是外人偷了东西,毕竟谁都不想闹家贼不是,他羞愧地和唐大嫂道了歉,心里更气那偷东西的人,只是这点事又不好告官,弄不好到最后簪子没拿回,还亏了打点衙役的钱。
妞妞的簪子还是没保住,被唐大嫂软硬兼施地逼问出了下落。加上唐大嫂难产的事,母女俩落下了心结,但毕竟是亲生女儿,唐大嫂还是原谅了女儿,妞妞也心怀愧疚。所以两人还是亲昵非常,但到底不如从前了,有些裂痕,即使是亲骨肉,也是不能修补的。
21第二十章
又是一个飘雪的季节,唐宁看着窗外静静飞舞的雪花,去年冬天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转眼,他来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他经历了很多事,从刚来的迷茫,忐忑,愤懑蜕变成了现在的无奈,温暖和坚强。
一年多前,他还是一个关在象牙塔里不知世事的单纯学生,现在的他却是经历了生活的艰辛,人心的莫测的穷人的孩子。一年多前,他孤僻清高,不争不抢,别人抢他的他也会不屑理论,仿若冰雪做的人,冷漠得没有人气。如今的他傲骨仍在,却成了会撒娇,会生气,会哭泣,为了亲人会努力付出的孩子。如果前世的父亲看到这样的他,会不会感到欣慰,母亲会不会高兴,哥哥会不会和他多说几句话……
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金黄小球“噗”的掉到地上,在唐宁脚边委屈地蹭啊蹭。唐宁回过神来,关上窗户,爬下桌子,弯腰抱起小球,乐呵呵的说:“自己睡觉没躺好,掉地上也是活该。”说着点了点小球湿漉漉的鼻头,拿起桌上的湿布,一点也不怜惜地狠狠擦了小球的小爪子几下,“以后可不能随便趴地上,要不然晚上不让你躺炕上睡觉。”
这小球是个刚断奶的小狗,性别女,大名球球,是唐云在德柱家拿一个山鸡预订的小狗。当初唐云接到狗妈妈生了的时候就带着兴冲冲的唐宁去挑小狗,唐宁在一篮子肉球中一眼就看中那个有着温暖的金黄色的细毛的球球,唐宁认为有这种颜色的狗狗肯定是温暖忠诚的,最适合给程姐姐作伴。唐宁兴奋地想着明天怎么让狗狗出现最让程姐姐高兴,学堂马上就要停课了,得抓紧时间。然而,城里长大的唐宁童鞋显然忘了狗狗也要吃奶的,没有实现目的的唐宁闷闷地回了家,闷闷地被自家先生看笑话,闷闷地熬到了停课,闷闷的在家看书写字。直到唐云抱着球球回来,他的郁闷才一扫而空,乐此不疲地投入到给球球洗澡梳毛的事业中去。
球球的到来冲散了家里几个月来的沉闷抑郁,至少唐宁兄弟看到球球心情都不自觉地上扬。球球不是一个活泼乱动的狗狗,它总是安安静静的趴着睡觉,但是当它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唐宁时,唐宁居然就能意会它的意思,或撒娇,或委屈,或指责,或开心。
唐宁最爱干净,他喜欢抱着球球睡觉发呆,自然不能让球球在泥地上滚得脏兮兮的,更加受不了球球到处乱拉乱尿。球球很聪明,在被唐宁洗了几次“生不如死”的澡之后,就老老实实的在固定的地方解决生理问题,爪子在泥地上沾过后,还会跳上桌子,找到自己的小浴巾蹭蹭爪子。每次唐宁看到球球这样,总是忍俊不禁,感觉自己不是在养小狗,而是再养一个小孩,事实上他心底觉得球球比弟弟可爱多了。
唐大嫂把栓子当宝贝似的宠着,比之妞妞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从不让栓子出房门,有意无意的躲着唐宁他们,如果他们想看看弟弟,她都会在旁守着,尤其是球球来了之后,唐大嫂像防贼一样防着球球。几次下来,唐宁兄弟也觉得没意思,也不去东屋了,把球球关在西屋,反正外面天冷,球球刚断奶,出门也受不住。本来唐宁看唐大嫂着紧栓子的样子,怕她又会宠出一个妞妞,他还打算好好教教这个弟弟,让他将来读书明理做好人呢,可看唐大嫂那样,只得先放下心思,打算等弟弟记事再说。
今年冬天过得比去年舒服,唐木正式出师开始打大件家具,唐云这一年打的猎物零零碎碎加起来也赚了不少钱,唐大嫂生产花的钱又用的唐宁亲娘的遗物,因此,今年年货的置办比去年轻松得多,柴也足够,还买了不少碳存着,两个炕足可烧一个冬天。
看起来家里的境况似好了不少,可是栓子从出生到现在才几个月就病了两场,唐大嫂只相信上次那个大夫开的方子,不知那个大夫是不是听徒弟说了什么,对唐木匠倒是很客气,唐木匠求他看病也不推辞,给的诊费药钱也没有上次那么夸张,即使如此,家里还是花了不少钱,而且唐宁听唐木匠的口气,来年要修整院子,在院子里挖口井,方便唐大嫂带孩子干家务,还要在院子后头加盖一间杂物房,把原来的杂物房收拾出来给妞妞住,毕竟妞妞也七岁了。这样算来,家里还是没什么余钱,要是栓子再多病几场,估计家里就要出去借钱看病了。
唐宁不想遇到这样的窘况,没办法,他是给穷怕了。于是他又开始苦思赚钱的法子,但是想来想去他还是只会油画,可能他内心深处也不想放弃油画,油画是他前辈子的寄托,他花了七年心力在上面,他脑子里不停回放当初启蒙老师给他讲的第一次课:“油画具有极强的表现力,他通过明亮的色彩和逼真的画面,让观者产生愉悦感和幸福感。”
古代的主流画派大部分都是追求画意、画境这样玄而虚的境界,就算工笔画着重于形似,不过它的最高境界还是落笔有神。唐宁现在也想通了,他并不求主流的认可,他只求能赚钱就好。那些名画普通老百姓其实并不懂欣赏,也许油画更能让他们喜爱,可是他们不会有闲钱买这些东西。有闲钱又可能喜欢油画的,只有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或者有钱没处花的土财主吧?不过比起唐宁画的,可能人家更爱从海上来的不穿衣服的圣母。难道他也得画那样的圣母?唐宁打个哆嗦,赶紧摇头。
他喜欢画静物风景或者一些色彩明亮欢快的画,这样的画都有谁喜欢呢?唐宁脑中自然而然冒出了少女俩字,前世的小姑娘都爱可爱美丽的油画,这里的少女一般都养在深闺,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有些家教严格的可能连自家大门什么样的都不清楚,那么他画一些可爱的动物或者漂亮的风景肯定能卖的动。
唐宁心里有些激动,然而深想下去却发现,卖给少女执行度太低,他根本见不到那些小姐,人家也不大出门逛街,而且如果他画的比较大,哥哥们背着大木板去镇上也非常不方便,如果是画在布上成本又比较高。
唐宁突然想到的拼图,拼图可以把木板拆成小木片,放到盒子里携带方便,而且闺中小姐时间多的是,拼图是最适合打发时间的玩具,如果画面正常家里也不会反对,而且她们拼完了还可以给姐妹分享,很能长久做下去,至于怎么卖,就看二哥的了,就当是给他做生意练练手。
唐宁为自己想出这么个主意洋洋得意,精致的小脸上浮现出希冀的神采,他立刻奔向杂物房,门“砰”的一声合上,留下不明所以的球球为主人抛弃自己而委屈,突然,它耳朵一竖,小脑袋一抬就看见自家主人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手上拿了个小木板和碳条。
唐宁用布卷着碳条正准备下笔,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决定画什么,他皱眉思索,眼神下意识地搜索四周,最后扫到好奇盯着他的球球,眼睛一亮,这不是现成的可爱小东西么。他打开窗户,找了个光线充足地方放下球球,把它摆成平时睡觉的姿势,然后拿出主人的威严“威逼”可怜的球球睡觉。球球虽然不明白主人的举动,可还是听话的闭眼装睡。
唐宁深呼吸了几次,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拿着碳条静静画起来,渐渐地,他找到了前世画画的感觉,仿佛周遭一切不存在般,世界只剩下他的画布和对象,笔下的球球随着碳条的舞动被勾勒了出来。线条不多,只是一个大体形状,一会就好了,他觉得这画的亮点的是球球那身细细软软的绒毛,要把那种毛茸茸的感觉画出来,素描稿是不行的,还得靠具体上色。唐宁又看了看素描稿,觉得只画一个球球有些单调,便又上面勾勒了几朵牡丹花,好似春日玩闹累了,调皮的小狗躲在牡丹花叶下偷偷睡懒觉。
冬日白天短,等唐宁打好素描稿,外面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唐木和唐云这会也回来了,今年唐云不用上山捡柴,按理可以呆在屋里偷偷懒,可唐木匠出去做活总坚持带着唐云,让他跟着学学。稳婆那件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流言就是这样,没人搭理的话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于是找唐木匠做活的人又多了起来,农村的人总爱在猫冬的时候打嫁妆,一来手里有闲钱,二来,冬天有时间办喜事,三来,也是讨个过年的喜气。
唐宁睡觉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两个哥哥,说完心里有些忐忑,上次那件事没啥结果,两个哥哥虽然没说什么,却不知这次他们还支不支持自己。谁知,唐木和唐云却十分赞成他的计划,觉得这个计划十分可行,唐云连买家都想到了,就是那郑老爷家,再说他们也知道家里将来花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挣钱成了目前最迫在眉睫的事。
有了哥哥们的支持,唐宁作起画来更有底气,幸好球球和牡丹用的颜色都不是什么偏僻的颜色,家里现存的颜料正好凑合,上次用剩的亚麻油还在,颜料都放在小瓷瓶里密封着。
十天后,一幅鲜活的春日小狗酣睡图便大功告成,唐宁一共画了两幅,一大一小,十分相似。小一尺见方,留作样子,大的二尺见方,留着拆成木片。唐木和唐云看了都啧啧称奇,都说和真的一样,连球球看着那画都龇牙,显然它不认得自己,把那睡觉的懒家伙当成了竞争对手。
唐木按照唐宁的要求,没几天就把大木片切成了大小一致几百片,唐木还没什么把握能把木片切成前世那种凹凸相嵌的形状,所以只能先切成正方形。切完以后颜料有些磨损,唐宁又挨个修了一番,每片又刷了层植物油,权当开光油用。他让唐云先拼了一次,虽然耗的时间较多,不过总算成功了,虽然摆起来容易移位,一些颜色相近的卡片容易摆错而难以察觉,不过这才是第一次,以后会慢慢改好的,看古人那精雕细琢的木雕,前世那种拼图形状真是小意思。
待木片晾干后,唐宁把它们小心放进一个四周雕花的盒子里面,依次摆好,上面压上样图,盖上盖子,大功告成。
年前最后一次赶集,唐木匠带着自家三个儿子一同去了镇上,这回出门,三兄弟心里都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像那些要进考场的学子一般,事实上这次他们真的是要面临一场考验——卖掉他们第一个拼图,如果成了,以后他们会赚更多的钱,怎能不让人兴奋。
到了镇上,唐云拿着猎物对唐木匠说:“爹,今儿事多,不如我们分头做事吧,您带着猫儿去买年货,我和大哥把这些猎物和板凳卖了吧?”
唐木匠略一考虑便点了头,“卖完了到裁缝铺那等我,我给你们每人订了件衣裳,说好今儿去拿的。”
唐云高兴的应了一声,拉着唐木左闪右闪地消失在人群中。唐木匠看着唐木背后挂着的山鸡渐渐不见,低头哧了一声,“臭小子,当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么。”
唐宁耳朵尖,听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唐木匠,唐木匠哈哈大笑,弯下身抱起他,高声道:“走,爹爹带你玩去,给你买好吃的,就不给你那两个淘气的哥哥。”
唐宁趴在唐木匠肩膀上看着他买对联、挂钱儿、灶王爷、财神爷,心里又冒出个念头,也许明年过年的时候他也可以画灶王爷、财神爷卖,画的逼真点,卖给富贵人家肯定能赚钱。他还可以拓展业务,画观音像、老君像、福禄寿、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被冬日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唐宁昏昏欲睡地眯起眼,心里不停地把天上神佛扒拉来扒拉去,时不时地被唐木匠颠几下,颠地他心里冒出一串串幸福的彩色泡泡……
22第二十一章
五更的邦子刚刚敲过,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周围一片死寂。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抹昏黄的火焰,原来是一双纤纤玉手擦亮了火折子,那手把火折子慢慢靠向烛芯,动作中带着熟练的优雅。明亮的烛火随着手的主人,慢慢移过重重叠叠的卷草纹窗棂,越过白釉镂空的雕瓷梅瓶,最后灯座轻轻扣在镶着半人高西洋镜的梳妆台上,虽然声音很轻,但在这针落有声的屋子里却格外清晰,震得跪在地上的人微不可查地一抖。
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天还没亮呢,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宁可打扰本宫安寝也要急急来报?”声音虽轻,却带着股上位者的威严。
跪着的人头埋得更低,恭敬道:“回禀主子,刚刚渭一快马来报,他手下一当铺收了一个莲花金簪,金簪上不仅刻有御制年号,莲心中还有主子名讳,似是主子寻找之物。”说着,便掏出一小木盒,高举头顶。
“快,拿来给本宫看看。”威严的声音强按激动。
那双纤纤玉手连忙接过木盒刚转身,就被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抓过,微微颤抖着掀开盒盖,里面躺着的赫然是唐宁当日见过的母亲留下的簪子,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拿起簪子,木盒从手中滑落却不自知,她只顾攥着簪子来回抚摸,
“是我的没错,原来,原来她真的没死,十二年,十二年了啊,婉儿她,我的婉儿在哪里?快,快说!”声音的主人再也支持不住,站起身快走几步到那人跟前,厉声追问。
那人半点不敢抬头,只盯着眼前那双精美绣鞋上的东珠,嘴里急速道:“当簪子的是一二十五六的村妇,相貌平常,渭一的人跟着她到了渭海城仓平县下一个名为张家村的地方,她是村里一个木匠的填房。”接着他便迅速把木匠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还没说完,刚说到那木匠带回来一个极美的女子,娶了她做了第二任填房时,便重重挨了一脚,
那成熟的女声里的威严荡然无存,带着几分凄厉道:“不!怎么可能,婉儿怎么能嫁人,怎么能嫁给一个村汉,她,她可怎么受得了……她现在怎样?在哪?我马上派人去接,不,我亲自去,添香,备马!”
那双纤纤玉手的主人,就是添香,连忙拉住她:“主子,您别着急,不差这一刻,怎么也得问清楚了地方啊。”说着便赶紧催促地上跪着那人。
此时春寒料峭,那人背后却汗湿了一层,斗大的汗滴从额头低落,他顾不得擦拭,他知道接下来说的将会引起狂风骤雨,却不得不说,只得硬着头皮道:“那极美的女子次年怀孕,年后产下一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却难产而亡。”
屋里静了一瞬,所有人却都如同过了一辈子般。
“不——!”
一个仿若从地狱传来的痛苦尖叫刺透了屋内另外两人的耳膜,震开华美的窗棂,破开了黑沉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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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千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峰上,一个穿着青色棉直裰,身材瘦长的小少年却心情愉悦地迎接破晓的第一线阳光,他琉璃般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边,看着蛋黄般的朝阳跃出地平线,温暖的金黄迅速驱散了黑夜的阴冷,山下宁谧的村庄瞬时显现出来,身边的小树舒展着腰肢,小动物也睁开了迷蒙的双目,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唐宁深深吸了口清晨清新的冷空气,凝神注视眼前的木板,拿起笔,这次他一定要画出这种感觉。虽然前几日雪已化完,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可这山顶的风还是吹得唐宁衣襟猎猎,手迅速红肿起来,他却浑然不觉,依然沉浸于画的世界。
自从四年前先生看了他画的苹果之后便开始教他国画,先生教的非常严格仔细,从拿画笔的姿势到下笔的手法再到调墨的浓淡,无一不细。唐宁学得很好,从最简单的虾开始,画的都很像,但也仅是像而已,用先生的话说就是有灵气却少画意。唐宁为此烦恼了好长时间,先生却不着急,也没有像写字一样要求他画三遍,唐宁有些疑惑,先生却说:
“画意可遇而不可求,自古大家的画意无一不是从极致的磨练中得来,或家逢巨变、或自身落难、或求而不得,至不济,等活到极老时有了一生积淀,画意自然跃然纸上。”
这番话先生只当寻常教诲,并不在意,可唐宁却深有感触,他想到前世一句话:量变产生质变,想到了梵高割耳。他好似有些理解了,任何一件事做到极致便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他想把这个理论用于他的画技,既然油画追求形似,他就追求极致的形似。他曾经问过先生什么是画意,先生答你见过便知,他黑线,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先生不耐道:“你看那旭日东升、残阳西落有何不同,若画于纸上又有何不同?”
自那之后,唐宁便每日早晚必画朝阳或是夕阳,阴雨天在家里画,晴朗天去山顶画,他想通过油画做到和他所见一模一样,若做到极致,是朝阳还是夕阳一看便知,他想那便是意境了吧。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唐宁想追求形似仅仅靠他的画技是不成的,颜料的颜色、油透明度、画布的吸油度等等都是制约他画法的存在,所以这四年里,他一直尝试着不同的材料,处理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画越来越鲜活,如今他的画在仓平县内也小有名气。不仅少女爱他画的拼图,老人也爱他画的观音图或是寿星图,画的价钱自然越来越高。
不过他画的最多的还是朝阳图,不管是朝阳还是夕阳,对外都宣称是朝阳图,他一直在等某个人拿着画跟他说,“你画错了,这是夕阳图”,可惜目前还没有人这么质疑过。
天光大亮,唐宁遗憾地收起还没完成的画,收拾收拾准备下山上学。刚走几步,一个细小的身影突然从后面扑到他背上,唐宁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是你,一直躲在那草丛里,终于藏不住了把?”说着伸手把背后的细爪子拍下来,球球委屈地躺倒地上求抚摸,要是换成四年前她还名副其实的时候,也许这动作还有几分憨态,可现在她早已长大,样子和普通的农村的狗一样瘦骨伶仃的,这动作就显得有些滑稽。不过不管她长成什么样,在唐宁眼里都是他的球球,况且球球极通人性,非常招人喜欢。
说球球是唐宁的球球其实并不准确,因为他几年前就把球球送给了程姐姐,程姐姐收到球球时,惊喜非常,差点发病,为此先生发了好大脾气,险些把唐宁逐出师门。唐宁自己也后悔不已,幸而程姐姐并不因此怪罪唐宁,反而更加疼爱这个弟弟,当然她最疼爱的还是球球,她每天都和球球呆一起,无微不至的照顾她,让球球很快就从被主人抛弃的郁闷中回复,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新主人香香的怀抱。
唐宁也并不介怀,反而更加喜爱球球,他发现自从有了球球,程姐姐明显开心了很多,身体似好了不少。而且球球对主人十分用心,她从不乱叫,在家更是一声不吭,因为唐宁让她保持安静,如果她乱叫会吓着程姐姐的;不爱洗澡的她一天洗一次澡,夏天还会自己去河里游两圈,永远保持自身干净;她总是默默地付出,在主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一人一狗到达学堂的时候,正好到了饭点,程姐姐穿着淡粉色的长裙站在门口,冲着唐宁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如兰花般静美。十三岁的程姐姐已经初露少女的身姿,整个人亭亭玉立,可苍白的脸色、尖尖的下巴还是泄露了她的病弱,少了几分少女的活力,她笑起来的酒窝也只能为她添几分婉约的气质。
唐宁上前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道:“等多久了?天还有些冷,下次不要等我了,累得慌。”
程姐姐笑笑,转移话题道:“我下次会注意的,快进屋吃饭吧,爹爹该着急了。”
饭毕,唐宁看还没有人到学堂,有些奇怪,不等他问,先生便道:“我昨晚通知了他们,停课一月,你昨日又早走去画什么西洋画了自是没收到信。”
唐宁讪讪,他知道先生并不在意他画什么,只是怕他贪多嚼不烂,连忙道:“是要带姐姐去镇上看那大夫么?”
先生微点头:“今日便去,那大夫已经到了。”
唐宁虽有些诧异这么急,可看程姐姐的病情,他只能沉默。这几年他和程姐姐朝夕相处,自是知道她的病比自己母亲严重得多,听先生说,要不是她小时候遇到了那位大夫,恐怕活到现在都是问题,即使如此,程姐姐每年吃药所花的钱也不是普通人家承受得起的,难怪程先生总说穷。
今日要去看的大夫就是小时遇到的大夫,那位大夫医术高超,尤其善于治疗胎里带的病症,只是他并不总在一个地方行医,如今回来估计是还记得当初许下的诺言,他当初说等程姐姐活过十三岁这个坎,他自会回来重新诊脉开药。
程姐姐这一去面临的也许是新的开始也许是最后的结束。即使今日她的命运将被决定,可她依然从容的整理桌子,喂养金鱼,仿佛和平日一般。唐宁知道,她能如此从容淡定,是因为她把每一日都当做最后一日来过,做她想做的事,尽力不留下遗憾,所以她总是尽力对别人好,尽力学习,尽力微笑。
看着程姐姐端着盘子出门的背影,唐宁心中揪痛,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想她离开,他想每日都看到她微笑的酒窝,每日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他想……
程先生敲敲唐宁,“虽然这一月我不在,可你也不要荒废功课,书要读,字要写,画要练,一月后的童子试,你去试试吧。”
唐宁有些瞢,先生从不用应试的方法教导他,除了必要的背书讲解,先生更多的是教他书画作诗,讲讲风土人情,他感觉先生并不是要把他教成一个书呆子,而是以培养文人的方法教育他。所以,在他八岁就可以考童子试而先生并没有举荐他时,他就做好不可能早早出仕的准备了。
先生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今日他也没那个心情教导弟子,便挥挥手让唐宁离开。
唐宁犹豫了下,开口道:“先生,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镇上吗?”
先生有些不耐烦道:“你去了也没什么用,尽添乱。”唐宁正想插嘴说:“我可以陪陪你,况且我也想知道程姐姐的病情。”却被先生打断:“至于你上次说的那事,我可以和吕大夫说说,他若是答应了,我就给你传个信。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早些上路,你回去吧。”
最终唐宁还是被先生赶回了家,可唐宁却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有些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他以为这是担心程姐姐,故强自按压下来。
23第二十二章
唐宁到家时,正是晌午的时候。唐大嫂已经把饭做好,正追着栓子喂饭,看他回来,有些惊讶,问道:“咋这时候回来了?”
“学堂停课一个月,先生要带他闺女去镇上看病。”唐宁答道。
“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大夫吗?你先生可有说帮咱牵个线?”唐大嫂有些紧张又有些期盼地问。
“嗯,就是那个大夫,先生今天说若是那大夫同意的话就给我递个信,不过先生也说那个大夫也不是什么人都看的,他不爱张扬,不合他眼缘的给再多钱也不给看。”
唐宁不想唐大嫂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没见过那位吕大夫,医术高超、善于治小儿症之类的都是先生说的,不过先生也提醒他不要外传。虽然先生说吕大夫极喜欢小孩,但他从先生的语气里感觉这个大夫并不是那种仁济天下的好大夫,倒有些武侠小说里古怪神医的风范。
唐大嫂笑着连连点头:“我知道,神医嘛总是有些古怪脾气的。”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这世上有谁不爱钱,她前几天把簪子卖掉得了好大一笔钱,心中很有底气。想着自己儿子就要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活泼,她心里甜滋滋的,看着儿子的眼神越发温柔。
唐宁也跟着笑了笑:“给爹和大哥他们送饭了没?”
“没呢,等我喂完栓子再送去。”
“不用了,我去送吧。”
唐宁给在地里耕地的父兄送了饭,自己胡乱对付了几口便回了房,他心中始终不安定,在房里来回走了走,然后套上平日练字悬腕用的石块,强迫自己屏气凝神,认真练气字来。不得不说,四年的习惯还是非常有效的,唐宁很快便沉浸到默书的境界中,浑然忘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凌晨千里外的那声尖叫终于传到了般,唐宁被它刺的从忘我的世界中醒过神,接着一连串的惨嚎从外面传了进来。
“栓子!娘的栓子!来人哪!救命啊!快来人哪!”
是唐大嫂的声音,唐宁心中一沉,连忙开门奔出去,在门口正好撞上张二狗家的,他也顾不得想她怎么在这里,越过她直奔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屋后面。
他刚冲出墙角,便看到唐大嫂趴在井边,声嘶力竭地叫着栓子,整个上半身都伸到了井里,突然她直起身,就要跟着跳井。
唐宁顿时如坠冰窖,心也沉到了谷底,脑袋里嗡的一声,弟弟掉井里了!然而,当他看到唐大嫂要跳井,顾不得想太多,赶忙冲过去死死拉住她。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唐大嫂又正在激动的当头,挣脱了几把,猛地推倒了他。幸而,隔壁张德柱家的听到声音出来,看到情况不对,急忙跑过来,撑着栅栏一个翻身便进了院子,接替唐宁拉住唐大嫂。
张德柱家的抱住唐大嫂,大喊:“弟妹,你跳下去也拉不来,冷静,这时候可不能害了他,快去喊人!”
此时,唐家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左邻右舍,住的近的两户人家跑出来几个小孩,此时正是春耕开始的时候,村里的壮劳力都在地里干活,好些媳妇也都在地里帮忙,留下的都是老人小孩的。
唐宁从地上爬起来,想到弟弟还在井底,心急如焚,这时候拖一分钟都可能丢命,就算不是淹死,井水也能冻死人。他当机立断,拿起井绳对着自己的腰绕了几圈打了个活结,对着后面的人道:
“我下去把弟弟拉上来,你们拉绳子。”
唐大嫂顾不得擦泪,立刻拉住绳子,冲着后面的人尖叫:“快,快啊!”
其他人也不废话,拉着绳子放唐宁下到井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绳子下的特别快,唐宁被勒得想吐,眼前已经黑了起来,他喊了弟弟几声,没有回音,井底看起来也没什么动静,他心就凉了半截。
很快,唐宁就到了井底,人也泡在了水中,冰冷的井水冻得他不停地哆嗦,手指都冻僵了,唐家的井不深,也不宽,唐宁两腿叉开撑着井壁,往下摸索了几下便摸到了栓子,他使劲拉起栓子,顾不得看弟弟的情况,努力控制着不太听话的手指解开绳子,在栓子身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喊上面人把弟弟拉了上去。
上面更加嘈杂起来,唐大嫂凄厉地哭喊,其他人喊脱衣服,喊解开绳子,喊大夫,喊热水……唐宁一个人呆在井底,冻得脑袋发僵,上面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好似隔了堵墙,梦一般的不真实,好在没过多久就有人意识到还有个人在井底呢,又放下绳子,唐宁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绳子绕在自己身上的,当他躺倒在泥泞的井边时,感觉自己好似做了场噩梦。
好些人围着唐大嫂和栓子去了东屋,热闹的井边瞬时冷清了下来,唐宁感觉了下自己的胳膊想爬起,可井边太滑,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突然他耳边传来一个粗壮的声音:“你没事吧?”接着一双手拉起他。唐宁觉得自己肯定意识不清了,他居然没听出这声音是谁,他抬头一看,居然是张二狗家的,他看着张二狗担忧的脸色,心里想的竟然是,原来她不掐着嗓子说话也挺顺耳的。随即他立刻摇摇头,想着自己肯定冻坏脑子了,这时候居然想这些,他赶忙道:“我没事,还是先带我去看看弟弟怎样了吧?”
听到这句话,张二狗家的有些犹豫,黝黑的脸色居然有些泛白,唐宁正奇怪,突然听到唐大嫂歇斯底里的哭喊,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痛苦绝望,唐宁赶忙拖着僵硬的腿往屋里赶,此时他身子发软,还是张二狗家的半抱半扶地挤进了东屋。
屋子里已经挤了好些人,村长也在,张德柱家的正拉着唐大嫂劝慰,自己却也抹着眼泪,唐宁一进屋便看到了炕上的一小团,他裹在被子里,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清白,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佛屋里的一切哭喊都与他不相干,事实上他是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悲痛的呼喊也不能把他拉回。
唐宁看着看着,眼泪便落了下来,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他还没来得及教他写字读书,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做人的道理,他对他的期许还没来得及实现,中午的时候他还在躲着母亲递到嘴边的勺子,怎么仅仅一个眨眼,他就永远安静下来了呢?
唐宁一步步挪到炕边,当初弟弟便是在这个炕上出生,小小的一团儿,没想到四年后,他还会这个炕上离开这个世界,还是小小的一团儿。
突然,他被唐大嫂狠狠推开,她怨恨的看着他,疯狂地尖叫:“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是你们害了我的孩子!我要你们偿命!”屋里所有人都被她的话镇住了,包括刚刚走进门的唐木匠和唐木!
唐宁不停滑落的眼泪顿住,不可思议地看向一脸狰狞的唐大嫂,难道她疯了吗?唐大嫂指着他:
“一定是你,是你把弟弟推到井里的!一定是你!”
随后她又抬起手指,指向张二狗家的:“还有你!要不是你拉着我进屋,我的孩儿也不会掉井里!你们都该死!”
张二狗家的哆嗦着嘴唇,被指得连连后退,身子筛糠似的抖着。唐大嫂还不罢休,猛地冲向张二狗家的,抓住她就要和她拼命。屋子里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两人,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够了!”唐木匠双眼通红,排开众人冲到炕边,颤抖着摸向栓子,摸到他冰凉的皮肤,他再也受不住,抱着栓子痛哭失声。唐木再也忍不住,跟着痛哭起来,唐大嫂也扑回炕边,嚎啕大哭,嘴里不停的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喊得周围的人也鼻头酸酸的,几个媳妇也低头抹泪,将心比心,哪家的孩子死了不悲痛呢。
村长是屋里最镇定的一个,毕竟他年纪大经历的事多,他默默坐在椅子上,锁着眉头干抽烟,等屋里哭声渐渐弱下来,劝慰的人也疲惫不堪时,他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深深叹了口气,扫视四周,皱眉问:“狗子和妞妞呢?”
唐木摸了把眼泪,哽咽道:“狗子去山里打猎了,别人也找不到,这会估计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天黑才能到家,妞妞应该出去玩了吧。”
村长嘬了口烟,心道这妞妞真是越大越皮,爬树摸鱼、斗鸡撵狗,比男孩子都厉害几分,整日不着家的,看着就不像好的。
正想着,妞妞便进了门。她刚在树上睡了一觉,看村里好几户人家居然没人,便偷摸了几个鸡蛋烤着吃了,看天色不早便优哉游哉往家晃,谁知半路被人告知弟弟死了,这才急急忙忙赶回来。
妞妞进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倒弟弟跟前嚎哭起来。唐大嫂哭了一下午,人很虚弱,只低低抽泣,这会被妞妞这一嗓子嚎得心火顿起,不由分说地拍了妞妞一巴掌,“嚎什么嚎,早让你在家看着弟弟,你不听,整日在外面晃荡,晃魂呢?你要是老实在家,弟弟能死么,这会嚎有什么用?我苦命的儿啊,你不该死的啊,娘都找到大夫给你治病了啊!”说着继续哭泣起来,大有哭道地老天荒的架势。
张二狗家的一看这架势,人往后挪了几步,她人高马大的,在这小屋里难免蹭到别人,一个新媳妇不悦嘀咕:“你干啥啊?”张二狗家的不好意思小声道:“借过,我回家看看。”其实她早就想走了,就怕再被唐大嫂缠上,可惜她没意识到她的小声对别人来说就是大声,唐大嫂果然听到了她的声音,立刻抬头尖叫:“你想往哪走,你害了我的娃还想逃!”
屋里人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又回想起刚刚唐大嫂的话,他们还以为唐大嫂是失了儿子,魂迷了心窍才那样说的,可现在看张二狗家的这心虚的模样,似乎是真有这么回事,顿时屋里各式各样的目光扫向她和唐宁。连唐木匠都怀疑的看向唐宁,唐宁接到这个目光,心头一痛,酸涩难当。
此时,唐木坚定的声音响起:“别人我不知道,但三弟绝不可能!”一句话,掷地有声。
24第二十三章
屋里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唐宁感动地看向唐木,不管怎样,在众人都怀疑自己时,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永远是他最亲的人。唐木的信任给了唐宁勇气,他挺直背脊,迎向众人的目光,
“我没有,我连弟弟怎么掉井里都不知道。我一直在西屋练字,直到听到娘的声音才出的门,在门口还遇到了张二婶婶,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害弟弟。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害他,前两天我还给弟弟找大夫治病,今天也是我把弟弟拉上来的,咱家又没多有钱,难道我还因为家产而陷害幼弟么?荒谬至极,就算我要害弟弟,我至于蠢到选个大白天,家里还有客人的时候动手吗,还是这种立刻就被会发现的方法;最后,我家的井平时都有石板盖着的,那么大一个石板,我一个小孩哪里挪得开,除非是有人自己忘了盖井盖。”说着便意有所指地看向唐大嫂,他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和她撕破脸,他要让她知道,他唐宁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唐宁的一番话说得屋里寂静一片,唐大嫂却恨声道:“你是趁我在屋里时,偷偷溜到井边把弟弟推下去,再溜回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唐宁听到这句不伦不类的话,更加肯定唐大嫂失去了理智,然而这不能成为她攻击他的理由,他昂起头,直视继母,嘴角滑过一丝冷笑,身姿凛然道:
“此时正是化雪的时候,我若是走到井边,脚上必然沾有泥土,等我回到房中,地上必定会有痕迹,大家都知道这土和家里的干土可不一样,弟弟刚落水娘就听到跑过去了,说明我这一来一回时间很短,没时间换鞋清理痕迹,大家可去西屋看看,到底有没有痕迹;再说,我刚刚说过,我怎么可能推得动石板呢?”
唐宁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他们也不相信十岁大的孩子会去害亲弟弟,村里人很淳朴,一辈子都没碰到过谋杀案,在他们心里那是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
唐大嫂听唐宁两次开口都提到石板,直戳她的死穴,胸口挖了心肝似的疼,疯狂再次蒙蔽了理智:“就是你!我拿了你娘的簪子,你怀恨在心,报复我的儿子!”
唐宁心里叹气,这得是多蠢才能自曝其短,他立刻抓住这次机会,身子晃了晃,作摇摇欲坠状,还穿着湿衣服的他,其实不用装也已经撑不住了,他哀怨地看向唐大嫂:
“娘的遗物一直都在爹那存着,我怎么知道你拿了娘亲的遗物呢,我知道您是为了给弟弟看病筹钱才这么做的,其实就算您不说,我也打算拿出娘的遗物给弟弟看病的,毕竟有什么能比弟弟的命值钱呢?”
一番话说得至情至理,让众人纷纷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
“没想到啊,平日看唐大嫂温温柔柔的样子,对唐木兄弟三个更是好的很,谁知背地里竟是这个样子,啧啧。”
“可不是,果然不是亲生的不心疼,后娘能有几个好的?”
“人家后娘不高兴了都写在脸上,可这唐家弟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真真是好深的心思哟。”
“嘘,你们留点口德吧,人家刚死了亲生儿子呢,也是不容易。”
村长看事情有些控制不住,用烟斗连扣了几次桌子,毕竟是村长,村里人还是很尊重他的,周围又渐渐安静下来,唐宁和唐大嫂也不再说话,大伙都看着村长,请他做主。
村长皱眉抽了一口烟,下巴点点张二狗家的,问:“你一直都在,你说说怎么回事?”
张二狗家的低了头,知道这次怎么也逃不过去了,心中忐忑,可她也不敢撒谎,只得硬着头皮道:“前天唐大嫂子托我打听镇上一个姓吕的大夫的事,我今儿中午刚得了消息,就过来和她说道说道,我进门的时候她就在井边洗衣服,栓子在旁边玩,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急忙忙拖进了屋子里,我当时只顾着想心事,呜,真是对不住,我是真把栓子给忘了,呜,嫂子我对不起你啊…”
唐宁听到缘由,心里只有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要不是唐大嫂自己小人之心,怕他听到,急急拉着张二狗家的去屋里说悄悄话,也不会把栓子忘井边,更不会忘了盖石板,唐大嫂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心太小又太精明上了。张二狗家的倒是个有担当的,明明不全是她的错却勇于承担,平日自己倒是看错她了。相比起来,唐大嫂就逊色得多,明明是她的错,却因为承受不起自己害死儿子的心理压力,而胡乱迁怒别人,难道她把罪责怪到别人头上就能心安吗。
显然,跟唐宁一样想法的人很多,大家都是经历过不少事的,唐大嫂的心思一看就明白,不过大家都是厚道人,毕竟人家刚死了孩子,虽然心里非常不赞同,嘴上倒是没说什么,屋里继续安静着,只余张二狗家的雄厚的哭声。
唐大嫂不罢休,张口就道:“光说对不住有什么用,我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啊……”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屋里顿时寂静无声,唐大嫂捂着脸,吃惊地看向愤怒的唐木匠,一时愣住,人总算冷静了些,好像不能接受老实的丈夫打了她的事实,又好像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话。总之,她周身的气势好似都被这一巴掌打散了,蔫蔫的坐回炕上,抱着儿子哀哀抽泣。
唐木匠听了张二狗家的话,心里痛极,他的儿子就因为一个疏忽就没了,若是得病而死他会伤心可也不会痛苦,毕竟那是天命,人怎能争过天,可他的儿子本不该死的,他想痛揍唐大嫂一顿,用能想到的最解气的话骂得她狗血临头,可看到她此刻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栓子也是她的儿子,她只有比他更难受的。
唐宁看着唐木匠软下来的胳膊,心里冷笑,继母犯了这么大的错,他都可以原谅,而自己仅仅是被一句疯话指责,却被毫不犹豫地怀疑,果然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村长长叹一声打破沉静,摆摆手,“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大伙就都散了吧,今儿这事也不要到处乱说,这事虽是唐家的家务事,却也是咱村的内务,要让我知道谁到处乱嚼舌根,必定拉到祠堂去。”
等人都散完,村长又回身拍拍唐木匠道:“今儿这事是个意外,天意如此,你也别太伤心,你还有三个儿子呢,也不要怪罪你媳妇儿,村里那条河不知淹了多少个娃子,都是家里女人看不住的,这事儿谁也不怨,天意啊!”
说着又转向唐大嫂,正了声音道:“唐大家的,你没了儿子心里难受,大伙都能体谅。可你胡乱冤枉人可就不对了,三小子也是你儿子,你这样冤枉他,难道就没想过这会毁了他一辈子的,幸亏他读了些书,知道自己辩白,否则,岂不是又是一条人命?就算保住了命,他以后也难再读书上进,背着害死弟弟的名声一辈子,你于心何忍?”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有几个后娘把继子放心上的,他摇摇头,自顾自地走出了唐家院门。
漫长的下午总算过去,当唐云满载而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当他听到弟弟夭折还有唐木讲述的整个下午的事时,他沉默了一会,转身去了东屋,把脖子上的狼牙取下来挂在了弟弟脖子上。
狼牙是他去年在深山遇到头被狼群抛弃的老狼,他和那条狼搏命得来的,想给唐宁,唐宁不要,他便一直挂在脖子上。唐大嫂没有拒绝狼牙,因为狼牙是最好的随葬品,能够镇鬼驱邪。虽然拿了东西,可她嘴里却也没好话,指责唐云冷血,弟弟死了连滴眼泪都没掉,她知道得罪了唐宁,意味着和三兄弟彻底撕破了脸,索性破罐子破摔。
唐云什么都没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出了东屋。唐宁在西屋门口迎接二哥,拉拉他的手道:“二哥不冷血,我知道的。”
他知道二哥不是不伤心,只是他的伤心从不用眼泪来表达。
唐云温柔的拍拍他的脑袋,四年来,唐云个子跟竹节似的,噌噌地拔了好几节,衬得他越发瘦,他又常年日晒雨淋的,肤色和黑人有得一拼,还好他有双大大的灵活的双眼,增色不少。
然而,此刻这双大眼却布满阴云,坚定地看着唐宁,“猫儿,以后咱赚的钱都不要给爹了,大哥心软肯定会把钱给爹,你可不要心软。”
唐宁看着唐木瘦削严肃的脸,突然一笑,尚有些稚气的脸庞隐隐透出绝代的风华,他撒娇似的道:“二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长大了,不许拍我的头,不许叫我猫儿。”说着便捂住头,防止二哥又像以前一样敲他脑袋,然而这次他却迟迟等不到二哥的动作,他放下胳膊抬起头,看着二哥发愣的样子,以为他又伤心弟弟的死,正准备安慰几句,却听到二哥略带忧虑的声音:“三儿,你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随便笑。”
唐宁疑惑地看向二哥,正要发问,屋门突然被推开,唐木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看着弟弟们疑惑的脸,哽咽道:
“爹在给栓子打棺材,我想去帮忙,被他赶了出来。”
说完,黑漆漆的屋里一片沉默。
寂静的夜里,只余“叮,叮,叮”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唐家所有人的心上,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道别。
25第二十四章
“咳,咳,二哥,走了。”唐宁站在大门外,拿着包裹,手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来了,给我吧,东西挺多,要不我借个牛车来,你身子还没好,要是吹了风可怎么好。”唐云抢过弟弟的包裹,紧了紧他的衣领,担忧道。
唐宁看一大堆东西压在二哥细瘦的肩上,也很心疼,想着现在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铜钱,便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唐云坐在车前赶车,唐宁窝在后面,随着车一颠一颠地,人跟着迷糊起来。
距离那噩梦般的一天已近一个月,给栓子下葬之后,唐木匠、唐大嫂、唐宁相继病倒。三人病情都来势汹汹,唐木匠病得尤其重,儿子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往日看着很健朗的身体,这回却把所有隐患爆发出来,有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他撑不住了,直到最近病情才渐渐稳定下来,大夫也说只要静养几个月就可痊愈,只是毕竟亏了身子,以后再不能过度劳神。唐木匠毕竟活了半辈子,以前也送走了好些亲人,虽然这场病让他头发花白了一片,但精神总算缓了过来。
而唐大嫂却恰恰相反,她的病不重,只是整个人如死水一般,也不大出门了,也不怎么干活了,只整天坐着发呆,有时偷偷抹泪,好在有妞妞陪着,倒也不会垮了精神。
唐宁的病却是伤寒,在古代这可是个要人命的病。他先是泡冷水,出来穿着湿衣服,费劲挠神大半天,不病倒才怪。幸好他自来了之后,一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又每天爬山,身子看着瘦弱,却很健康。所以他撑过了最危险的几天,伤寒转风寒,现在也就是有些咳嗽。
这一个月,最苦最累的自然是唐木兄弟,唐木还要下地,家里家务活唐云全包了,自从栓子的事出了之后,几乎没有人再找唐木匠干活,不仅仅是唐大嫂的原因,还因为家里有白事别人避讳,自然,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唐云只得隔几日抽空去山上转几圈,抓几个野味回来卖给张二狗,碍着栓子的事,张二狗给的价钱十分公道,唐云没吃什么亏。只是唐云再没有把钱交给唐木匠,唐木匠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病的没精力管了,反正他也没有要。
十几天前,唐宁就收到先生的信,说是吕大夫同意给他二哥和弟弟看看。当时家里病的病,忙的忙,根本抽不开身,好在吕大夫要给程姐姐至少治疗一个月,他还有时间。
正好今日阳光明媚,差几天就到学堂开课的日子了,唐大嫂带着妞妞回了娘家,唐木留在家里照顾唐木匠,唐宁就和唐云收拾收拾上了路。
吕大夫家在镇上东北一角,位置清幽,房子格局却很好。唐宁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富人才有的宅子,宅子不大不小,有三进,还有个小花园,整个宅子玲珑细致,布局非常讲究,跟小镇风格简直是两个世界。
吕宅的下人话不多,默默给两兄弟带路,两兄弟也不开口套近乎,一行三人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直接进了内院侧厅。
两兄弟辞别那个下人,刚进门就看见两人分别坐在一圆桌前,桌上摆了好些精致菜肴,二人有些尴尬,正赶上人家饭点了。桌上坐着的两人却很淡定,也不起身,等兄弟二人行了礼,程先生才开口两边互相介绍了下。
吕大夫看着有四十多岁,肤色较黑,眼神温和,脸庞瘦削,留了两撇小胡须,整个人有一股浓厚的书卷气,比程先生更像个教书的。他直接越过唐云,看着唐宁,眼神很温柔,却无端端让唐宁起了层鸡皮疙瘩,只听他冲着程秀才笑说:“敏之,难怪你这般不遗余力地替他说情,我若也有这般钟灵毓秀的徒弟,也当宝贝似的宠着。”
说着便转向唐宁道:“老夫并无内眷,这座宅院只老夫一人居住(仆人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便吩咐仆人把二位贤侄引进内院,望贤侄莫要在意。”
兄弟二人忙表示不在意。
吕大夫满意点头:“如今已是午时,有事饭后再叙,可好?”
兄弟二人连忙点头同意,由着丫鬟端盆清洗一番,入了座。
饭间,二位长辈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程先生比吕大夫小了近十岁,二人却意气相投,很有忘年交的意味。
唐云两兄弟却很安静,只默默吃饭,唐宁好几次想咳嗽,都被强行按了下来。
饭毕,下人进来收拾桌子,四人转至花厅,喝茶消食。唐宁手捧清茶,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吕大夫论古博今,一不小心没忍住咳嗽,这一咳好似把方才按下的全都咳了出来,咳得他腰腹酸痛。
吕大夫按下话头,上前看看唐宁的脸色眼瞳,利落地伸手把脉,左手同时捻起胡须。不一会,他便松手,冲身后小童挥挥,小童机灵地回身取了笔墨。
唐云看先生认真的样子有些着急,想上前询问,被唐宁按住。程先生等吕大夫写完,方开口问道:“我这徒儿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吕大夫把方子交给小童,示意他去抓药,方不慌不忙道:“无甚大事,胎里带的病根罢了,平日隐在体内不易发作,外面只看着健壮,如今被这场伤寒引出,倒方便老夫调理。平日按着老夫的药方服药,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去根,看在敏之的面上,老夫这次只要收八成药钱罢。”
程先生苦笑:“你的八成药钱足可让我这小徒弟倾家荡产了,我若真有那面子,不如先把我闺女的四成药钱免了罢?”
吕大夫挑眉,脸上带出几分精明:“你当我是开善堂的不成?老夫的药都是老夫天南海北亲自收集的,一般药堂可没有,就是老夫亲儿子来要也是分毫不让的。由此可见,老夫对敏之可是比对亲儿子还好。”
程先生被他不伦不类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别人不知,他可知道,吕大夫早几年就和儿子闹翻了,父子俩能不见就不见,见面如见仇人一般。可八成药费他的小弟子委实承受不起,他低头略一思索便道:“我去年得了一本手书名《杏林纪要》,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吕大夫眼睛一亮,也不废话:“如此,老夫就收你徒弟五成药钱罢,你闺女的四成药钱不能再低了。”
程先生没想到吕大夫给的折扣比他预料的还低,可他也不露声色,继续沉吟。
吕大夫看他模样,捻捻胡须,叹口气道:“那边那黑小子耳朵不灵,药石无效,老夫便无偿给他扎半月针,如何?可不能再低了。”
程先生暗自纳罕,难道《杏林纪要》是什么了不得的医药圣典,能让这抠门的老朋友这么舍得下血本?要知道吕大夫最拿手的就两样:制药和针灸。若是富贵人家来求他治病,药材不必说,就是针灸不费什么成本,他也是按一针一两金来算的。吕大夫是否是全天下最神的大夫,程先生不知道,但他是全天下最贵的大夫倒是真的。
想归想,程先生也清楚这是老友的极限了,于是他便微微一笑,喊唐云兄弟过来谢礼。
吕大夫是个利落人,看了唐云耳朵后,便领着他到耳房扎针了。唐宁想跟去,却被程先生拦住,“奉临行针时最忌有人旁观,你跟我来。”说着便转身向自己所住的厢房走去。
唐宁讪讪跟在后面,先生走的很快,等唐宁进门时,先生已然背对他站在窗前。唐宁迎着午后刺眼的阳光,只能看到先生颀长挺拔的背影,此时的先生丝毫不见平日温和优雅的气质,反而透出几分冷峻,正当唐宁疑惑是否是他看花眼时,先生蓦地转身,目光直视唐宁,居高临下道:“我收到你的来信,说是你弟弟落井而亡,说说怎么回事。”
唐宁不明白为何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先生突然这般疾言厉色,被他气势所慑,低头诺诺说出前因后果。
先生听完,冷笑一声,猛地一拍桌子,拍得唐宁心头一跳,“抬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读书很好,悟性极佳,心地良善,至纯至孝,在旁人看来,如此人才已然十分完美,可在我看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你能做到,他人也能做到。他人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如此,你和世间碌碌无为的读书人有何区别?”
说到这,先生坐下,喝了口茶,继续道:“你做不到的是什么?是风骨!是坦然无惧!我知道你不服,你觉得自己傲骨铮铮。可你真做到了么?就在方才,我不过是稍微严厉些,你便缩头缩脑,不敢直视,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你真做到了坦然无惧?也许你是内心坦然,可也软弱不堪。”
先生又抿了口茶,看唐宁无甚表情,哼了一声:“我知你还不服,是否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威武不能屈?不错,面对敌人,我也相信你能怡然不惧,可若是面对自己人呢?况且世上又有几人会直接告诉你他是敌人呢?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他是敌人。你在我门下已经四年,你家里的事我也清楚,可是整整四年,除了上次那件事,面对继母的刁难,你可曾据理力争过?你可曾直面迎击过?你有几次正视过她的目光?你可还记得她的细致模样?你觉得不屑计较便是有傲骨么?”
唐宁被先生一句句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他很想反驳,可心里却知道先生说的对,先生毫不留情地剥开了他伪装的外壳,直戳他柔嫩的内心,让他无处可躲,狼狈不堪。唐宁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先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桀骜锐利才是他的本性,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他的心脏。
先生步步紧逼,“你这是懦弱,你以为自己是瞧不起她,和她计较就是降低格调,可你有那个资格瞧不起她么?她比你强大,你以为她是个没见识的村妇,可你真了解她么?你都不清楚敌人的底细就敢轻视敌人?你的退让只会让她觉得你软弱可欺,你说你不是,可在别人眼里你就是!再说你的父亲,你觉得他懦弱可怜,虽然你没说,但我也猜得到,你弟弟这件事他肯定怀疑过你,可见软弱可怜也是一把伤人的利器,他对别人软弱就是对你的伤害。你却被他可怜的表象迷惑,你这样与你的父亲有何区别?他是被自家媳妇表象所惑,难道你不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宁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他自以为是的不屑可怜,在别人眼里就是软弱可欺。面对对自己好的人,他感动接纳,面对对自己不好的人,他排斥逃避,不屑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如此做法和前世有何不同?遇到困难就躲避,难道不是一种害怕,不是一种懦弱?他觉得自己不和继母计较,是害怕父亲老了没人陪伴,这何尝不是一种惧怕?原来,他是真不曾做到坦然无惧。
程先生看唐宁目露震惊恍然之色,心里才稍稍满意,缓和道:“所幸,你也不是无药可救,避无可避还能反抗,你弟弟这件事你做得不算出色,可也算差强人意。我今天对你这么严厉,就是要让你知晓自身缺点,人贵在自省,今日之后,我再不会如此提点,你得学会自省。”
说着便安慰似的拍拍唐宁,吩咐他去反省。唐宁走出门,被太阳一照,才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好似重新活过一般,他心里苦笑,先生总是这样,把人打落谷底再拉上来,真真是恶趣味,和他清雅的气质半点不合。吕大夫看似温文尔雅其实精明市侩。继母也是,他总以为她没见识,整日算计些小钱,可到绝境时,竟是那般狠。父亲倒是软弱可欺,可那也不是对他的。
果然,世间最难辨的,便是人心。
唐宁想透彻了,捡起被师父拍碎的自尊心,整整脸色,忽然想起他来以后还没见过程姐姐,虽然他从先生信中知晓程姐姐身体无事,可还是见见本人才能放心。
于是他便四下环顾,看有没有路过的下人给带个路,就看到走廊转角冒出来一个身穿仆役衣衫的人,正是方才给他们引路的下人,他立刻冲他走去,刚走几步,却见又有个人显现出来。
那人一身月白的宽袖绸衫,衣摆绣有几根翠竹,翠色滚边,以唐宁的好眼神还能隐约看到有同色绣线的复杂花纹,他眼睛不由自主移向那人的手,果然有把折扇。唐宁嘴角抽搐,前世他做小说封面时,把此类打扮的人设定性为闷骚。
此闷骚男面如冠玉,脸庞轮廓有些深刻,似不是本地人,他嘴角微翘,就算是不笑,也会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唐宁学过人物画,自是懂得抓住别人五官的特点,此人五官十分具有特色,属于非常好画又很难神似的一类人。
那人看到唐宁,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他刷的一下打开折扇,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向着唐宁款款走来。
26第二十五章
“这位小公子,在下姓谢名白筠,京城人士,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谢白筠先一拱手,淡笑着问。
“不敢当,我姓唐,单名一个宁静的宁字,本地人。”唐宁也拱了拱手答。
“原来是唐公子,幸会幸会,我观唐公子举止有度,气质不凡,心生亲近,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可否与公子结交一番?”谢白筠笑得更深了。
唐宁有些转不过弯,这人说话也忒直接了吧,还是古代人都是如此交朋友的?谢白筠这种有身份的公子哥唐宁还是第一次遇到,心中有些无措,但嘴里还是道:“得谢公子看中,是在下的荣幸。”
谢白筠更高兴了,折扇刷地一收,热情道:“愚兄年一十有七,便托大唤贤弟一声宁弟如何,愚兄未弱冠,尚无表字宁弟若不嫌弃便唤愚兄白筠兄如何?”
唐宁有些瞠目,才两句话的功夫,便称兄道弟了?这真的是崇尚君子之交谈如水的古人?不过话已至此,他也不能拒绝,只得道:“小弟年方十岁……”
唐宁话还没说完,谢白筠身后忽然探出一个极美的脸庞,他略低着眉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吕神医还等着呢。”
谢白筠似是很宠他,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冲唐宁歉意笑道:“愚兄此时有要事在身,改日愚兄做东请宁弟一叙,这里先告辞了,得罪。”
唐宁只得咽下话头,转而道:“白筠兄不必客气,再会。”
谢白筠又拱了拱手,带着随从施施然从唐宁身边走过。唐宁拱手回礼,目送他离开,不经意间看到那小厮擦身而过时撇了他一眼,那一眼似鄙夷似厌恶,唐宁心中不快,自己好似没得罪他吧。
幸而他才被先生骂过,先生的教诲还在耳边。他仔细想了下,觉得自己刚刚并无错处,那别人的轻视与他有什么关系,该羞愧的是那人才对,他实在不应该因为一个品行不好的人而左右自己的情绪,坦然对之便可。唐宁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先生所说的风骨气度。
想通了的唐宁心情大好,刚刚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他又找了个下人问清程姐姐住在正方左边一处独立小楼,便整整衣衫,径直往那边去。
唐宁到时,程姐姐午睡刚起,正在洗漱,反正两人熟识,又都是农户出身,并不讲究男女大防那一套。唐宁便丫鬟直接引到一楼正厅等候,不一会,程姐姐便从二楼下来。
唐宁抬头望去,只见程姐姐身着一件黄绿色对襟上衣,下面是水绿长裙外罩透明纱衣,脸上有些许血色,水润的大眼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唐宁心如捶鼓,呆呆愣住,原来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不经意间已经长大,如此的清丽脱俗,似出水青莲一般。
程姐姐轻轻拍着唐宁,“想什么呢?”
唐宁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程姐姐的下巴,突然冒出了一句:“姐姐长得比我还高啊。”话一出口,唐宁就恨不得再吞回去。
程姐姐噗嗤一笑:“我从来都比你高好不好。”话语里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跳脱和俏皮。
唐宁也乐了,看来程姐姐身体应该很好,平日娴静的她居然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程姐姐最近可好?吕大夫怎么说的?看姐姐这样应是好消息了。”
程姐姐眼中带着亮光,笑着说:“吕伯伯说这次治疗效果很好,我的病很有起色,只要平日不大喜大悲,保证我活到三十岁。”
唐宁也跟着笑,只是这次笑的却有些苦,才三十岁,难道真是红颜薄命么?
程姐姐看不得唐宁这个样子,装作不悦道:“你在可怜我么?”
唐宁连忙摇头,强笑道:“我是舍不得姐姐,姐姐能陪着先生和我的日子自是越长越好。”
程姐姐叹口气,安慰他:“人哪,就是不能太贪心。想当初吕大夫说我只能活到十三岁,现在我能活到三十岁已然是老天格外开恩了,怎敢奢求更多?三十岁足够我嫁人生子了,抓紧点说不定连孙子都有了呢。”
唐宁看着程姐姐满是憧憬的双眸,心头又是开心又是酸涩,他开心是因为之前的程姐姐眼眸如同死水一般,现在她的眼中却波光粼粼,只因她有了希望;他心酸是因为她所憧憬的不过是普通女子的一生而已,对于别的女子而言,嫁人生子也许是人生必须的步骤而已,而对于程姐姐,这些却是她耗尽生命也难以追求的。想到这里,唐宁暗暗发誓,他要用尽全力达成姐姐的愿望。
程姐姐看着唐宁还是愁眉苦脸,不高兴道:“这是好事啊,若是我有了孩子,你可得好好照顾他们,你能给爹爹养老送终,却不能陪着爹爹解闷,我的孩子就能在爹爹膝下承欢,以解寂寥。”
唐宁听程姐姐话语中有种透彻的沧桑,心里越发难受,他不愿再扫兴,转移话题道:“姐姐才多大,就孩子啊孩子的,也不羞羞,再说你未来夫家同意给把孩子给亲家么?”
程姐姐顿时羞红了脸,追着唐宁捶打,唐宁哈哈大笑,这闪那闪的就是不让她打到,屋里笑声一片。屋外桃枝上的花骨朵也在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中悄然绽开一条缝。
而此时,不远处,吕大夫的书房内却有些剑拔弩张,准确地说,是吕大夫单方面发难。
“怎么,就算满院的太医医不好她,我那自诩天下第一的好儿子也医不好她?”吕大夫眼含讥讽。
“二皇子病危,吕太医并一干御医都日夜留守九华殿,无事的其他太医对岳母的病都束手无策。”
说话的便是刚刚和唐宁称兄道弟的谢白筠,此时他满身的风流气已全部敛去,神色肃整,整个人看着沉稳内敛却隐含锋芒,十分有压迫感,若是唐宁在此决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刚刚认下的兄弟。
吕大夫丝毫不被对方所慑,继续嘲讽:“二皇子三天两头‘病危’,他有没有病危,你比我更清楚。把他拉出来诊脉,二皇子死不了。”
谢白筠一窒,有些不悦道:“宫廷之事怎可胡乱猜测,再说吕太医善于治慢症弱症,岳母得的是急症,还是要靠您出手才行。”
吕大夫似是被他这种隐晦的拍马撬动,或是听别人说他儿子不好心里高兴,便只是哼了一声,松了口风:“我现在手头有个病人,要出诊,等半个月后再说吧。”
谢白筠急切道:“我岳母的病可耽搁不得。”
吕大夫不耐烦地摆摆手,“她那是心病,我去了也没用,说不定过了半个月,她想通了,病自然就好了。放心,一时半会的死不了人。”
说着便端了茶,谢白筠无奈,憋着气往门外走,忽然吕大夫又在后面补了句:“等等。”
谢白筠心中一喜,以为他改了主意。
却听他紧接着道:“你的毛病,我清楚得很,刚才你碰到的那个孩子是敏之的弟子,是个好孩子,不是你可以随意碰的,若让我发现你招惹他,这辈子我都不给你看病。”
谢白筠陡然怒气勃发,回头恨恨瞪了吕大夫一眼,摔门而去,只留吕大夫坐在椅子上吹茶叶。
谢白筠怒气冲冲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间房刚刚收拾出来,他身边那个绝美的小厮正在屋里整理行李,看见他进门,诧异道:“公子,谁惹你生气了?”
谢白筠转了个圈,没发现有茶壶,便道:“你去泡壶茶来。”
那小厮看他正在气头上,不敢怠慢,赶忙应了退出去。
谢白筠找了个椅子坐下,舒了好几口气,才渐渐平静下来,暗叹自己修为还是不够,竟被一个老匹夫破了功。他沉思了会,突然手一伸,一个白影闪现屋内,他沉声吩咐:“去查查那个叫唐宁的小子,祖宗三代全部查清楚,尤其是他的母亲。”
那白影轻道一声是,便倏然不见。
唐宁此时尚不知道有人查他老底,此时的他正按着程姐姐的要求给她画花样子,程姐姐曾经把球球那副春睡图绣在枕套上,她发现按照唐宁的画绣出来的花样总是特别灵动逼真,别有一番意趣。从此唐宁三五不时给她画花样子,她要什么唐宁画什么,几年下来,她的衣服上无一不是唐宁精心设计的花样。
程先生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直桃花探进大开的窗棂,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一个说一个画,两小无猜的模样。他忽然间有所触动,眼角掠过一丝笑意,随即整了整脸色,咳了一声。
两个脑袋同时转向他,两双大大的眼睛刷的看过来,程先生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玉儿,吕伯伯要你多休息,你可不能贪玩太过,天色不早了,我看李婶要过来送饭了。还有你,别以为你今年不用考童生便万事大吉,为师让你每日练的字呢,默的书呢,为师不在的一个月,可曾动过笔?”
唐宁才被骂过,先生余威犹在,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犯错,故而他镇定的放下笔,躬身道:“先生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先生看他表现,知道他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很是满意道:“天色已晚,明日为师再考较于你,今日贵客临门,奉临设宴款待,切记不要失了礼数。”
说着便转向程姐姐,柔声道:“玉儿不必去前厅,明日我们就要回家,你早点休息,记得吃药,爹爹先带唐宁去赴宴,明日再来看你。”
唐宁师徒二人先去耳房喊了正睡的香的唐云,等唐云梳洗好,三人才赶往侧厅,厅中吕大夫和谢白筠已经在坐,看到程先生三人进来,又是一番客套,方才全部落座。谢白筠落于主座,吕大夫和程先生分坐与两侧,唐宁兄弟末座陪客。
唐宁看谢白筠居然坐在主座,心中纳罕,刚刚吕大夫也只是介绍他是从京城来求医,并没有说明身份,看来此人身份比他想象的还高。
谢白筠又恢复了开始那副翩翩佳公子模样,似是见惯了场面,在吕大夫和程先生之间游刃有余,三人气氛很是融洽,仿若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唐宁和唐云的打算和中午一样,努力吃饭当透明人,本来唐宁还担心谢白筠会和中午一样热情招呼他,可他也只是开始寒暄了几句宁弟,便不再纠缠,这让唐宁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他又有了新的烦恼,便是谢白筠那小厮总是时不时扫过他,目光时而挑剔时而鄙夷时而嫉妒,强烈的情感让唐宁十分不舒服,他旁边的唐云也不是蠢人,而另外三人更是老中青三代狐狸,自然看到了那小厮的目光,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唐云心里很是恼火,只是他不是冲动之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加上唐宁暗地里握着他的手,他也只得按捺下来。
唐宁此时却是把中午先生的教诲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什么是风骨,什么是坦然无惧,那小厮中午冒犯他,他一笑而过,因为只是一眼实不必在意,而现在,那小厮得寸进尺,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愈发肆无忌惮,他要是弱了气势,岂不是让在座的三人小看自己。
然而若是他直视那小厮,他便立刻挑开眼,得先抓个正形,落实证据,才好发难。于是唐宁便悄悄推了推唐云,趁人不注意朝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唐云会意,瞅准机会,便指着那小厮大声道:
“你看我弟弟做什么?”
此话一出,满屋子主子奴才瞬时看向那小厮,那小厮眼中的厌恶嫉恨连带着刹那间有些扭曲的脸,还没来得及掩饰,便被众人看了个正着。他立刻满脸通红,羞窘不堪,绝美的脸庞刹那间失了颜色。
唐宁此时施施然站起身,朝谢白筠拱拱手,“家兄乃乡野粗人,不懂礼数,冲撞之处,还望白筠兄海涵。”
谢白筠脸色不变,起身拱手道:“惭愧惭愧,是小童无礼。”
唐宁不等他继续客套,继续往下说:“小弟听说大户人家有个规矩,凡是主子不便说出的意思,都是让身边奴才出面表示,白筠兄的奴才如此看待小弟,而白筠兄却没有阻止,是否是白筠兄顾及主人脸面,不便对小弟明说……”
唐宁刻意加重“奴才”两字,看那小厮刚消下去的红色又涨了上来,心中暗爽,“小弟出生乡野,不懂礼数,若有什么得罪了谢兄的地方,谢兄直接指出便是,小弟必会虚心受教,实不必让一奴才折辱于小弟,小弟虽出身低微,但也是读书之人,自有尊严,岂容一奴才欺辱!”
话音刚落,唐宁已是挺直背脊,目光凛凛逼向对面主仆二人。
那小厮躲在谢白筠背后,周围鄙夷不屑的目光压得他抬不起头,仿佛他刚刚放出的目光全折射回了自己身上。
谢白筠已经收起客套的假笑,此时的他进退两难,若是承认了,便是他行为鬼祟;若是不承认,也是他管不住奴才,一样丢脸。
屋里随着唐宁的话音的消失陷入沉静,吕大夫好整以暇的看戏,丝毫没有作为主人的自觉,眼里尽是幸灾乐祸。
程先生却是不易察觉的勾勾嘴角,看时候差不多,起身打算打个圆场,上首这位可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作为先生总是要给心爱的学生收拾烂摊子的。
然而,谢白筠却止住程先生,离开主座,迈到唐宁跟前,对着唐宁深施一礼,“此事是我不对,这里向贤弟陪罪了,这奴才我回去必定重罚,贤弟若心气难平,愚兄认打认罚,只求贤弟还认我这个兄弟,还是称我白筠兄可好?”
唐宁本对谢白筠并无好感,甚至还隐有迁怒,此刻也不得不暗叹此人胸襟坦荡,有错便认,哪怕是面对身份低于自己良多的人也真心实意的认错,实乃干大事之人。
程先生看着唐宁叹服的神色,暗暗摇头,还是太嫩,不过能做到如此已经不错。
后面自不必说,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互相敬服,在程先生的圆场下,一顿饭吃得各人都心满意足,很是尽兴。
27第二十六章
窗外的桃花开得灿烂,粉嫩的花瓣随着和煦的春风缤纷飘落,有的落在地上铺成一片粉色的地毯,有的落在路过侍女的发髻上仿佛一朵逼真的簪花,有一片却摇曳着穿过卷草纹的窗棂施施然落在镶西洋镜的梳妆台上,和旁边白釉镂空的雕瓷梅瓶中插着的姐妹打着招呼。
“啪”的碎瓷声让聊得正欢的桃花姐妹同时抖了抖,悄悄噤了声,屋内再没有春天的暖意。两姐妹好奇地看向隔着一道屏风的内室。
“主子,您已经病了快两个月了,还是吃些药吧,您再怎么难受也不能和自己身子过不去啊。”添香话中满是担忧。
“两个月了啊,还是查不到么?”还是那个成熟的声音,却比那晚弱了许多。
“那木匠最近病才好,正好那孩子不在,我们的人才趁机盘问了一番。据那木匠说,他是在去镇上的路上遇到一辆惊了马的马车,婉主子那时在马车里,已经晕过去了,马车被他卖了,婉主子也不知道怎么到那里的,哎,毕竟都过去十二年了,当年您什么也没查到,现在就更难了。”添香叹息道。
“哼,就是什么都查不到才有鬼,我知道肯定是那个贱人,要是让我抓到把柄,一定不会放过她,咳咳……”
添香赶忙端来痰盂,扶着主子坐起,替她拍背:“主子您别急,您要是有个好歹,谁来替婉主子报仇啊?还有谁知道婉主子的冤情呢?”
“你说的也对,就连她亲哥哥都不知道,我的婉儿啊死的太冤了。”床上的人满是痛苦。
添香也有些哽咽,可还是不想让主子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中,连忙道:“您说,要不要告诉他,他还有个外甥在?”
“不要,我死都不告诉他,他知道了,那贱人肯定也会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成熟的声音又坚硬了起来。
“那您要不要把那孩子接过来照顾,他在那乡下呆着,又受继母欺压,日子也不好过。”
“一个木匠的儿子,我凭什么要养着,我的婉儿可是因他而死。”
“主子,他毕竟也是婉主子唯一的血脉,听说长得和婉主子一模一样呢,人也上进,将来迟早要进京赶考的。婉主子宁可用生命生下他,必定也是无比疼爱他的,您真的忍心让他在乡下受苦?”
床上的人沉吟一会:“还是不用了,京城水太深,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在他长大前还是在仓平好,那小子有点运气,居然拜了程定儒为师,跟着他多学两年也好,派人盯着些便是。”
添香想想也是,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仓平县吕宅内,满树桃花下,悠然站着一青衣少年,他身前放着木质画架,身边有个不小的画箱,只见他时不时搁下调色盘,在箱子中挑挑拣拣,在一排毛笔中选中一个沾上灰褐色,细细在画板上描摹着对面走廊的廊柱,神情专注而认真。
谢白筠从后面的拱门走进时,便看到如斯美景,不得不说作画时的唐宁总是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总是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并把这种情感赋予手中的画笔,所以他作画时别人总能轻易察觉到他的情感,或平和、或高兴、或悲伤、或愤怒。
而此时,谢白筠能感觉到他的心情非常愉悦,也对,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面对如此美丽的花朵,就连他也难得地心情舒畅,更何况一个未解世事的少年呢。
谢白筠盯着少年清瘦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盯着少年时不时露出的双手,偶尔侧过来的曲线完美的侧脸,他甚至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调皮的跳动,尽管他见过无数美人,但此刻也不得不说唐宁是他见过的最出众的一个,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难道自己真成了纨绔子弟不成,那些美人怎能和他比较。
谢白筠收了扇子,悄无声息地走近,凭着身高优势,他一下就看见唐宁画的就是对面那颗桃树,此时那颗桃树已然画好,他心中很是惊奇,居然能画得这般像,果然和墨一说的一样,善于画西洋画。
西洋画他见过很多,但画的都是些异域风光或是春宫,且大多色彩较暗淡沉闷,不似这幅画的是本土风情,色彩明亮,生机勃勃。但也仅止于此了,若是他来画必不会把走廊、屋檐都画得这般细致,一笔带过即可,毕竟桃树才是重点。而桃树枝也不能这般画,要用细笔婉转曲折才能表现桃枝的旖旎,如此他肯定不会全照着实物画,若都照着实物画,终究落了俗套。
渐渐地,太阳西移,天色有些暗淡,这幅春日桃花图也已经完成,谢白筠感叹,这幅画简直细致到了极点,连廊柱的裂纹都有,若论形似,那真是没话说,但要论其他,就有些欠缺了。唐宁搁下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画,沉吟不语。
谢白筠正要开口夸赞,却见唐宁又挑出一只笔,加油调色,谢白筠看他蘸的是粉色,落笔却在灰褐色的走廊中间,大奇,耐心看下去,却是一瓣放大的花瓣,上面高亮下面阴影,十分逼真,好似它真要落到眼前一般。
谢白筠嘴角漾起一抹微笑,此人大才。
唐宁又看了一遍方满意收笔,弯身从画箱一侧拉出一个小抽屉,取出一个小刮刀,把调色盘的颜料刮到箱子第一层卡住的一个个小瓷瓶内,加点油封口。然后他拉开画箱下面一个小柜门,把油壶,画架,石钵,馒头等放进去。
等等,谢白筠怀疑自己看错了,画画用馒头做什么,饿了的时候吃么?谢白筠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贤弟,这馒头有何用处?”
唐宁猛然一抖,抬头看去,看到一张俊美到可恶的大脸,他低头,长舒了口气,才站起身咬牙切齿地道:
“白筠兄,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么?你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我后面,又突然出声,故意的是不是?”
谢白筠呵呵一笑,拱手作揖,“是愚兄不好,吓着咱家小弟了。”
唐宁摆摆手,想到刚刚他的问题,答道:“我画之前都要用细碳条打草稿,画错了用馒头擦擦就好,下次我画草稿的时候你来看看便知。”
谢白筠笑着点头,又夸赞道:“贤弟的画自成风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唐宁被夸得不好意思,谦虚道:“雕虫小技而已,我的画也就是靠着一个真字,才在百姓眼里有些看头,在真正的大家眼里实在是不值一提。”
相处了十几日,谢白筠自是知道他这个小弟的性格,知道再夸他就真不好意思了,转而调侃道:“贤弟的画箱别具一格,百宝箱也不过如此罢。”
听到这句话,唐宁立刻自豪道:“这画箱是我大哥专门给我做的,里面每个格子都是他安排的,大哥的手巧的很,等将来我的画具越来越多,他一定能做出更加精细的画箱。”
谢白筠看唐宁一副赶紧来夸我大哥的样子,绷不住乐了,顺手抢过唐宁手里的画板,夸道:“你大哥心思真是巧,不过,宁弟,你这画板也太重了,背着费劲不说,也不方便买主收藏,何不画在纸上?”
唐宁有些苦恼道:“西洋画的颜料都是加油特制的,一般的纸不能用,得画在木板或者亚麻布上。”
谢白筠奇怪道:“那为何不画在布上?”
唐宁叹口气,道:“画在木板上,尚可用亚麻油做底,画在亚麻布上却是要用动物胶或者乳胶做底的。”
谢白筠不懂,问:“何为动物胶,何为乳胶?做底又是什么?”
唐宁无奈,开口:“做底说起来很麻烦,说了你也不懂,你只需知道我需要动物胶或者乳胶才能画在布上。动物胶只是我的说法,也许还有别的说法,比如脂。总之就是用动物皮熬出来的胶,乳胶就是树脂了,就像琥珀一样。”
谢白筠此时才有些懂了,“比如阿胶?有很多书画大家都喜爱熬制骨胶,宁弟不妨试试,还有这桃树,也有人用桃胶。”
“我先前也听先生说过,不过骨胶和皮胶不一样,骨胶适宜混在颜料中,桃胶也是,若是松树脂,倒可一试。阿胶的是驴皮做的,而且也太贵了,最好是兔皮,熬制方法应该差不多,只是阿胶是药材,制法都是代代相传的,很难弄到。”
听到此,谢白筠心中一动,却不露声色道:“我在仓平县有家书斋,也算小有名气,宁弟若有得意之作不妨挂到那里去卖。”
唐宁有些犹豫,他的画都是二哥帮忙卖的,二哥又要出去打猎又要做家务还要东奔西跑地替他卖画实在很辛苦,不如固定一家卖,这样二哥只要隔段时间把画送过去就好,只是很多书斋寄卖书画都是要扣很多中间费用的,他的画一幅撑死也就一两银,再扣扣,成本费都不一定够。
谢白筠看唐宁不说话,方才想到原因,补充道:“既是贤弟的画,愚兄怎还能收取寄卖费,卖画所得都给贤弟罢。”
唐宁却不想他欠人情,他并不认为他和谢白筠称兄道弟便真是兄弟了,两人身份背景悬殊,更难以做到平等相交,他可不想被人说巴结权贵,坚持道:“亲兄弟明算账,小弟怎可占大哥便宜?”
谢白筠却以为唐宁是书生意气,也不坚持,继续道:“既如此,愚兄也不勉强,只是愚兄开的书斋收取的寄卖费很低,好似只有半成,贤弟考虑一下如何?”
唐宁惊讶道:“据我所知,全镇只有一墨斋才收如此低的寄卖费,难道……”
谢白筠笑着打开折扇,“正是愚兄所开。”
“原来一墨斋是白筠兄开的,听说白筠兄很是支持贫苦学子,小弟的纸笔可都是在那里买的呢,小弟还要多谢白筠兄,若不是一墨斋支持小弟可不一定读得起书,可是一墨斋的顾客乃文人雅士,并不收小弟的画作。”
“愚兄跟掌柜的说说便是,愚兄经营书斋也不是为了盈利,不过是为国家能多一些读书人罢了。”
“如此就多谢白筠兄了,只是,此事小弟还要和家中兄长商量。”
“无妨,若贤弟拿定了主意,自去找掌柜便是。”
夕阳西下,二人渐行渐远,说话声慢慢消失在余晖中。
28第二十七章
月黑风高夜,谢白筠坐在椅子上,招招手,一个黑影凑上来。
“你去弄本最好的讲阿胶制法的书来。”
黑影头一低,准备走人。
“等等,再多弄几本讲动物胶脂类的书来。”
黑影停了下,抬起头,烛光下映出一张老实憨厚的脸,“主子,什么是动物胶脂类?”
“用动物皮熬的胶,或者树脂?你不是跟着听了么?就按照宁弟说的找。”
“主子,您为何对他这么好?若是冲着那位大人的面,您直接告诉他不是更好,何必绕这一大圈?”
“你懂什么,我的身份怎能结交大臣,况且在外人看来,我和他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墨迹什么,还不快去,我明天就要给宁弟。”
黑影习惯性的贴着墙根离了屋子。
他眉头紧锁,这黑灯瞎火的,让他到哪去找这些书。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长叹一声,想他墨一作为谢白筠手下第一暗卫,兵法谋略、剑法暗器、追踪侦查、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样样精通,为主子办了无数次差事,上到朝廷密报下到县令小妾的红肚兜,只要主子想要他都能弄来,可这次的书委实难了些,难道他要去医馆大夫家偷么?可主子说了要最好的,想到这,墨一猛地一拍脑袋,吕大夫不就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大夫的藏书肯定也是最好的。
墨一脚下打了个转,向着吕大夫的书房掠去。
不一会墨一就到了书房里,黑暗中,他得意一笑,他这辈子在书房里找的东西都能堆满一间屋子了,找书而已,又不是小字条,小菜一碟。
一刻钟后,黑暗中,某人抓耳挠腮,明明每本书都找过了,怎么会没有呢,按理说吕大夫的书房不至于这么点书,墨一又开始敲墙,敲书桌,敲凳脚……
两刻钟后,黑暗中,某人站在一堵打开的墙壁前,呆呆看着望不到底一排排书架,和书架上满满堂堂的书,满是绝望地想,真的真的要一个晚上找到吗?
顶级暗卫就是要有花岗岩般的意志,墨一鼓足勇气踏进墙里,门后的墙擦着地板轻轻合上,墨一一闭眼,一日找不到一日不出墙!
墨一擦亮火折子,点亮随身带着的特质小蜡烛,一排排照过去,看到每排书架上都贴了个小纸条标示内容,他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标有动物标签的一共有六个架子,没有标树木标签的,树木类的草药实在太多,不是这么分的。不管怎样还是先找动物类的吧。
夜里一片寂静,墨一也不知道在这满是古怪味道的屋子里呆了多久,还好他发现每本书味道都不一样,草木类的有草木类的味道,动物类的味道就比较杂,准确地说狗有狗味,猫有猫味,驴当然也有驴味了。作为一名顶级暗卫,他的鼻子能辨认风中飘过的每一丝味道,所以他很快就嗅着阿胶味找到了制作阿胶的书。
就在他抽出这本书的时候,一本书跟着落了出来,墨一先把《阿胶制法》翻了翻,确认无误后,随手捡起掉落的书,一看书名《动物砂脂集》,他眼前一亮,想大笑三声,得来全不费工夫。
墨一小心放下蜡烛,凑近翻看,大概是吕大夫制药的时候经常翻这本书,味道还挺浓,纸张有些粘在一起,墨一粘着唾沫一页页捻开。
先是目录页,上书望月砂、夜明砂、白砂、五灵脂、金沙脂,黑冰脂……
再翻,望月砂:又称明月砂,野兔之干燥粪便,主治明目痔漏……五灵脂:鼯鼠之干燥粪便,主治血不归经……
天亮后,树上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打招呼,一夜好眠的谢白筠洗漱完毕,拿起架子上的手巾擦手,边擦边问:
“书找到了没?”
地上跪着的人默默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双手奉上。
谢白筠把手巾放回架子上,转身接过书,皱眉道:
“怎么只有一本?你,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墨一抬起头,惨白惨白的脸上一对黑眼圈格外醒目,眼中隐泛波光,看着分外可怜。
墨一毕竟是和他一同长大的,虽是主仆,感情却非同一般,对于生病的墨一,谢白筠还是很心疼的,虽然任务完成的不好,却也不忍苛责,他扶起墨一,看他两腿打颤,担心道:“既然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几天,我找吕大夫给你看看。”
墨一一听吕大夫,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多谢主子好意,墨一只是不小心吃坏肚子,有些腹泻而已,不必劳烦吕大夫,过几天就好了。”
谢白筠有些惊奇:“你吃了什么能让你这号称铁铸的肚子也受不了,我记得你以前不小心吃了条蚯蚓,也没怎么样啊。”
谢白筠却不知,自从吃了那条蚯蚓后,蚯蚓俩字就成了墨一的第一禁、忌词,不过,估计现在要退居第二了。
墨一脸色顿时泛青,他顾不得请退,捂着嘴就跑了出去。
谢白筠莫名其妙地看着墨一的背影,怎么跟自家老婆怀孕的时候差不多呢,听说昆南有一种子母蛊,可以让男人也怀孕,难道墨一被人下蛊了?想着墨一大肚子的样子,谢白筠猛地打了个哆嗦,摇摇头,拿着书向唐宁的厢房走去。
因着学堂要开课,先生和程姐姐早已回去,按理唐宁也要回去上课的,先生却准了他半个多月的假,说唐宁最近事太多,让他躲躲清静,陪着兄长看病。
虽然村长禁了口风,但坏事传千里,好端端一个孩子没了,附近的村子都隐约知道些内情,唐宁也不想回去受人指点,况且唐云每天针灸后,人不但没精神,反而总是犯困,虽然吕大夫说这只是耳朵在养伤,但唐宁还是不放心,留在这照顾哥哥也好。
谢白筠进来的时候,唐宁正在练字,谢白筠又悄悄站在后面看,等唐宁写完整张方出手抽起,唐宁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又是谢白筠,皱眉怒道:“白筠兄怎的不敲门?”
“门本就没关。”谢白筠无辜道,“宁弟这字沉稳有余,灵动不足,实不像贤弟这个年纪应该有的。”
唐宁没好气道:“我本就写的正楷,自然要沉稳些。”
谢白筠听唐宁语气不对,莫名问道:“宁弟在生气么,为何?”
唐宁想说你不尊重我,我的房间是你想来便来的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云云,但想到谢白筠本就是有身份的人,这种人自不会为他人考虑,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他实在没必要计较这些,只得缓和了语气道:“白筠兄来访,小弟欢迎还来不及,怎会生气,不知白筠兄来找小弟有什么事?”
谢白筠拿出那本《阿胶制法》递给唐宁,期盼道:“昨日听宁弟说需要阿胶的制法,正巧为兄这里有一本,不是能否对宁弟有所帮助。”
唐宁接过书,双眼发亮,也不生谢白筠的气了,边翻边道:“多谢白筠兄,此书对小弟有大用,白筠兄帮了小弟一个大忙啊。”
谢白筠看唐宁欢喜,也笑开了,“宁弟喜欢就好,反正此书在为兄手上也无甚用处,不如就送给宁弟罢。”
唐宁也不推辞,又谢了一番,方收下。反正一本书而已,这人情他还还得起。
谢白筠看唐宁收下书,再接再厉道:“外面春光正好,宁弟不如和为兄一道出去走走如何?我记得还欠宁弟一顿饭呢,不如今日就在外面用饭罢,顺便去一默斋转转。”
唐宁虽然很想看看那本书,但刚拿了人家的书,也不好意思推辞,便应了下来。
不一会,两人便出现在了仓平县街头。谢白筠没带那个小厮,事实上,自从那晚之后唐宁便很少见到他,偶尔遇上了,便各自客气一番,那小厮再不曾那般看着唐宁,反而恭敬有加,唐宁心中却更加警惕,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心胸宽阔要么就是很能忍,那小厮显然是后者。隐而不发是最危险的,所幸两人交集不多,等他回村里,以后能不能再见都两说,所以唐宁也仅是警醒些,并没放在心上。
转了一圈,谢白筠便带着唐宁进了一默斋,一默斋掌柜本就认得唐宁,现在更是热情非常,对于谢白筠提到的卖画一事满口应是,让唐云直接来找他商议就好。到中午时,二人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太和楼用了饭,唐宁本想付钱,却被谢白筠快了一步,只得作罢。
唐宁回到吕宅的时候,吕大夫已经施完针。唐云正趴在床上睡得香,背上插着许多银针,银针顶端还套着不知是什么药的圆柱形固体,大概有半寸多长,此时那些固体正袅袅地冒着烟。唐宁第一次看到此情景的时候非常震惊,十分担心那针会烫到唐云,后来听唐云说那针温温的,插在身上很舒服,他才放了心。
本来治耳朵只要插几个穴道便可,然吕大夫十分喜爱唐宁,爱屋及乌,便顺便给也唐云全身扎针算是调理身子。至于效果怎样,唐宁倒是没看到,不过吕大夫治的总是没错,要不然谢白筠这种明显大有来头的人干嘛不远千里地来求他治病。
这针灸要等到固体全部烧完才算结束,唐宁左右无事,也不打扰二哥睡觉,自顾自拿出那本《阿胶制法》翻看起来。
外面庭院深深,只有几只麻雀叽喳几声,衬得院子愈发幽静,一个下人悄悄放了只茶壶便退了出去。唐宁看书入了迷,丝毫没有察觉,时间渐渐流逝,茶壶的茶已经凉透了,屋子里还是只有翻书声。
吕大夫进来取针的时候,就闻到一丝阿胶味,转而看到唐宁手上拿的书,挑挑眉,不动声色地取了针,唐云已然睡死,毫无反应。
吕大夫从椅子上起身时,唐宁已经放下书等在一旁,吕大夫招小童收了针下去,自己拿起那本书,翻了翻,问:“这书是宁儿的么?宁儿何时对医术有兴趣了?”
唐宁在吕宅呆了十来日,吕大夫待他十分好,两人已混得十分熟,听吕大夫发问,唐宁便不假思索道:“这书是今早白筠兄送给我的,伯伯知道的,小侄喜欢画西洋画,一直需要一种熬制动物皮胶的制法,昨日和白筠兄聊到此,恰巧白筠兄那里有这本书,他便把它赠予了小侄。”
吕大夫眯了眼,捻了捻胡须,对着唐宁笑道:“宁儿想要熬制动物皮胶的制法,直接找伯伯就是,伯伯好歹也是个大夫,这类书怎的也比谢白筠多,何况伯伯还会熬制这些呢。”
唐宁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吕伯伯把书房借给小侄时,小侄早已看过,里面并没有这类书,故而不曾向伯伯讨教。”
吕大夫不在意地笑道:“宁儿可愿学这胶类的制法?”
唐宁一怔,随即激动道:“真的可以吗?伯伯会制吗?”
吕大夫哈哈大笑,“自然,这个是伯伯的老本行,不仅可以是皮胶,还有骨胶,桃胶,这些书画能用到的伯伯都教你,你跟我来。”
吕大夫带着唐宁左拐右拐便来到正房背后一个小门边,小门隐在花木中,如果不刻意找,很难发现。
吕大夫掏出钥匙开了锁,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奇妙的世界便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唐宁眼前。
他看到了一间复古版的实验室,各种形状的瓶瓶罐罐,瓷器做的酒精灯,奇形怪状的木头模具,不同功能的切刀,甚至还有几个半透明的玻璃器皿,连唐宁常用的石钵这里都有一整套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摆满了一个架子,一路看下来,唐宁不得不承认,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真的是一个古人开创的实验室吗,难怪吕伯伯治病要那么多的钱,这样的实验室,花再多的钱也值得啊。唐宁惊奇着,赞叹着,他从未如此地崇拜过一个人,此刻的他毫无保留地相信着,吕伯伯是这天下最好最神奇的大夫。
吕大夫跟在唐宁身后,看着他赞叹的眼神,热切的目光,好久不曾体会到的幸福滋味让他慢慢翘起了嘴角。吕大夫从未带人来过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骄傲。他游历各地,访遍天下便是为了找到更多的药材,然后回到这个房间,用他毕生的智慧和经验,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治病良药,这便是他一生的追求与快乐。
他本想把这个秘密与儿子分享,然而天不从人愿;后来他便想找个徒弟,带他来到这里,传给他自己毕生的心血,然而徒弟与他无缘。如今,他年近半百,却带了一个从未接触过医道的孩子来到这里,他不强求他学医,他只是单纯地喜爱这个干净清透的孩子,并教给他想学的知识,与之分享自己的快乐,仅此而已。
从此,唐宁便和吕大夫泡在这间神奇的实验室,在这里他不仅学会了皮胶、骨胶、桃胶、树脂等的制法,最关键的还是学会了如何去探索,去发现,去实验新事物的方法。
他从吕大夫带回来的奇奇怪怪的草药树根中发现,只要加入一种名为凤阳草的一点汁液,便可让颜料鲜艳欲滴,经久不退色,还能很好的附着于画布上。
他还跟着吕大夫学习处理一些简单的药草,炼制一些不复杂的药品,虽然吕大夫制的大部分药都需要复杂的程序和精确的操作,但如果撇开与医理有关的知识不谈,只单论按步骤操作,唐宁只需略加练习便可制作出来,让吕大夫无数次惋惜,如此天赋不继承他的衣钵实在可惜。唐宁自己却清楚,他不过是占了五官灵敏,手腕灵活的便宜。
不知不觉中,唐云的针灸已经完毕,他如今身子如脱胎换骨般,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身轻如燕。唐宁也看唐云身子健朗了许多,以前打猎劳作留下的暗伤都已经恢复,连个子都长高了半寸。
这日,吕大夫把唐宁叫到跟前,有些不舍的道:“如今,你哥哥身子已好,你只要按时吃药,一年后自然就能去根。一晃又是二十来天,谢白筠催了又催,我也不好再拖,明日就会起身去京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已经吩咐管家,以后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可以直接进来,全当这里是你另一个家,不必不自在。这是那房间的钥匙,里面的东西你随意取用,只记得放好便是。”
唐宁早已把吕大夫当做自己真正的长辈尊敬,此刻的他对吕大夫更是感激,这一世,他唐宁是多么幸运,有这些人毫无保留地对他好,从不索取,只有付出。面对如此厚爱,唐宁只得把感激压在心底,时刻铭记,终生不忘。
吕大夫慈爱地拍拍唐宁,唤小厮带上来一个小竹筐,道:“这是你程姐姐的药,因制的时间较长,当时没做完,你回去带给她吧,用法都写在里面。”
唐宁低低地应了声,拾起竹筐。
吕大夫呵呵一笑:“傻孩子,伯伯又不是一去不回,伯伯可是打算在此地养老的,等伯伯从京城回来便不会再出门了,你回去告诉敏之,等我回来,必定邀他来痛饮三天,顺便把药钱收了。”
唐宁嘴角一抽,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辞别吕大夫出来,唐宁便回房取了当日那副桃花图,向谢白筠的院子走去。和谢白筠客气了一番,唐宁说明来意,临走送一幅画也算是还了他赠书的人情,谢白筠很高兴地收了画,又说了一番话,直到唐云从吕大夫那里告辞过来,方放两人离开。
第二天,谢白筠和吕大夫踏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车厢内,谢白筠摇着扇子讥讽道:“都说吕大夫是最守时之人,从不延误看病的时机,我记得吕大夫月前承诺半个月后便出发的罢,如今可都过了二十几日了。”
吕大夫捻捻胡须,不接他话茬,自顾自道:“老夫日前少了本书,名叫《阿胶制法》,本以为是被哪个阿猫阿狗叼了去,却不料原来在宁贤侄那里,据宁贤侄所说,此书乃世子赠给他的。”
谢白筠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咬牙道:“吕大夫怎知我送给宁弟的不是另一本书呢?这世上可不是只有一本《阿胶制法》的。”
吕大夫笑眯眯道:“世子可知,凡是老夫的书,在侧页边角处都印有一个‘吕’字,况且那本书乃老夫根据原书改进的,世间仅此一本。”
谢白筠刷的收了扇子,冲吕大夫歉意点头,“请稍后。”然后他便出了马车,伸手招来一人,揪住他衣领道:“你快马加鞭去京城,到百花楼洗一个月床单,立刻,马上!”
29第二十八章
唐云和唐宁到家的时候,唐大嫂正坐在门槛上择菜,看到两人精神抖擞地进门,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果活着的话,今天也可以蹦蹦跳跳的冲到她怀里,她就挖心般的疼,凭什么别人的儿子可以活蹦乱跳而她的儿子却要夭折。
唐宁刚进门就感受到了唐大嫂锥子般的目光,他回头与她对视,唐大嫂却迅速低下头,快速把菜一收,拎着篮子闪进了厨房。
唐宁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他曾经看在唐木匠的份上容忍唐大嫂,是怕两人不和,如今看来是他太多管闲事了。他犯了个错误,他没有意识到,其实古代女人的地位普遍较低。如果是在现代,唐大嫂跟唐木匠闹翻是绝对有可能的,可实际上这里是古代,古代的女人靠的还不是丈夫和儿子,如今她儿子没了,还敢和唐木匠闹翻么,只会把唐木匠把得更紧。
唐宁看得出来,唐大嫂是一个十分精明会盘算的,这种人其实并不可怕,因为他可以轻易摸到她的心思,无非就是些利益得失。看她刚刚的样子,看来回趟娘家倒是把理智找回来了,知道收敛是好事,若是还是以前那副呆模样才麻烦,以前她是钻了牛角尖,万一想不开,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而现在她至少知道为自己考虑了,她没了儿子,贤良名声也没了,唐木匠身体又不好,现在和将来都只能靠他们兄弟三个,所以唐大嫂为了自己和妞妞考虑也会安分守己。
虽然唐宁的想法很对,唐大嫂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他却没想到一个间接害死自己儿子的母亲,心理绝对不会多健康。
事实上,唐大嫂痛恨自己的同时也更恨唐宁,因为那天她听到落水声后,其实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水桶掉进井里了,直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的,这些她谁都没有说,只闷在心里灼烧着她的五脏内附,而唐宁明明也在家,他难道没有听到落水声么,他要是早一点去看看,也许栓子就不会死,不管这种逻辑多么荒唐,唐大嫂却固执地这么认为着,而且她还不说出来。可怜的唐宁那天是真没听到落水声,却平白背了个黑锅,还没法申诉。
晚上众人吃了顿团圆饭,桌上虽然还是很冷清,唐木匠问了几句唐云的耳朵,唐云回说好了还调理了身子,唐木匠听说儿子耳朵好了,脸色总算好了些。
吃完饭,好些天没见的三兄弟又聚在了西屋,三人各自说了些近况。说完的间隙,唐宁摸索着点了油灯,灯光倏然间照亮了他秀美的脸庞,此刻这张脸却显示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唐宁坐在炕上,认真地看着两个哥哥道:“大哥、二哥,你们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大哥不假思索道:“我想做镇上最好的木匠。”
唐宁抿嘴一笑,道:“大哥,你已经是镇上最好的木匠了,难道你不想做大昭最好的木匠么?”
大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了想道:“我想做出我心里想的东西,只要别人都喜欢,我是不是最好的木匠都不要紧。”
这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可唐宁听懂了,用现代话来说,大哥他是技术工,全身心热爱木制工艺品,而他想做艺术家,让所有人都喜爱他的作品。
唐宁又转向正在思索的唐云,“二哥呢?”
唐云顿了顿道:“我想做生意,赚很多很钱,让咱住大房子,天天吃肉,穿绸缎的衣服,喝最好的茶。”
唐宁点点头说:“我想读书做官,让我们大家都过得好好的。”接着他又道,“那我教大哥二哥识字吧?”
唐木和唐云一愣,他们从未想过让唐宁教他们识字,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学不好的,也没必要学,认字是读书人的事。但不可否认,他们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渴望识字的,只是让弟弟教,总觉得很别扭。
唐宁继续劝说:“大哥你要做最好的木匠,木匠总要刻字雕花的吧?若是大哥懂得怎么写怎么画,不比照样子刻来得更好?”
唐宁又转向唐云道:“二哥要做生意,总得要看得懂账簿契约吧?虽然二哥自己能算账,可咱们这些都是小钱,等二哥钱多了,总要学着怎么算大帐吧?”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从此,三兄弟每天晚上便都围坐在炕桌边,凑着一盏油灯,开始教导或者学习的生活。
当然,唐宁教给两个哥哥的也不全一样。
他要求唐木多练字,给唐木讲作画的技巧,讲得最多的是国画的线条画法。比如竹子讲究一笔到底,中间决不能颤抖或是画完会去补两笔,这样画出来的竹子才能刚劲挺直。唐木听了以后若有所悟,平日没事总爱拿个刀划两下,好好一块木板上满是刻痕,刻满一个就换另一个。
而对于唐云,唐宁却只要求他能写就行了,主要还是教他算术,背九九乘法表,慢慢地教他用表格记账,唐云脑筋灵活,认字很快,算账也很快,不管多复杂的加减法都能心算,让唐宁这个老师非常有成就感。
三兄弟就这么静静地,踏实地过着每一日,他们的日子虽然平凡却充满希望,总有一天他们会冲出这片天,拥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唐宁觉得自己好像一棵树,虽然还没长成,却已经背负这个家的责任,而他要努力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护住所有他放在心里的人。这样的责任虽然很重,却也踏实,让他真正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活在古代。
这日,唐宁照旧在山顶画朝阳,画得差不多时,平日早该到的球球还没上来,唐宁有些奇怪,今天吕大夫请先生去镇上喝酒,学堂不上课,可程姐姐是留在家里的,没道理不派球球来喊他吃饭哪?这会李婶应该还没到程家,想到先生家里只有程姐姐和球球,唐宁不淡定了,匆匆收起画架,往山下赶去。
唐宁赶到程家附近时,就听到球球呜呜的声音,似是被堵住了嘴一般,唐宁心下一沉,丢了东西就往房里跑,果不其然,球球被绑了嘴捆在厨房里。
唐宁转身向里屋疾跑,边跑边喊程姐姐,还是没有回音,他立刻着急起来,在屋里找了把剪刀刚解开球球,球球就撒开腿,汪汪叫着向唐宁来时的方向跑去,唐宁赶忙追上。
路过画箱时,唐宁心中一动,回头从画箱里扯出儿时用的弓弩,这弓弩他每天都带着上山,全当防身,偶尔有兴致了打几个麻雀打打牙祭。就这几秒的功夫,球球已经跑了老远,唐宁不敢停留,又抓了箭筒,竹箭散了一地也顾不得,卯足了劲往前追去。
球球渐渐跑离了村里上山的大道,向着人烟稀少的山里跑去,唐宁心里越来越沉,只求他还能来得及。
很快,唐宁便看到交叉的树枝对面影影憧憧的显出几个穿灰衣的人影,他立刻认出那是坏蛋家的家丁。
球球此时已经冲刺着扑向其中一人,唐宁紧随其后,给了另一人一脚,接着他就看到程姐姐被两人制住,她还在不停挣扎,脸色已经灰白,快要喘不过气的样子。看到唐宁找过来,她张大口想要说话,也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脸上痛苦表情更甚,最终还是晕了过去。
唐宁看到程姐姐这样,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扑上去边扯边吼道:“快放下她,你们想要勒死她吗?”
那两人自然不会听他的,毕竟是两个成年人,而唐宁才十岁,力气自然比不过,后面还有人甩开球球过来拽他,唐宁眼都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小弓弩抵着一个人胸膛就扣了扳机,那人惨叫一声,胸口立刻见了血。
场中的人立刻被他这一下子震住了,赶忙松了手。这时,一个无比难听的公鸭嗓尖叫着吼道:“杀人啦!唐宁你居然敢杀人!”
唐宁仿佛没听到似的,只让程姐姐平躺着,从她随身的香囊中找出一粒小药丸喂进她嘴里,吕大夫曾说过,就算咽不进去,含着也行。
唐宁看程姐姐呼吸还算有力,总算松了口气,他把正在死咬着一人小腿的球球唤过来,示意它不要出声,守在程姐姐旁边。自己则站起身看向围着中箭那人的一干人。
总共五人,四人穿着张德春家的家丁服,中间一人看着十来岁的样子,身材微瘦,个子挺高,穿着蓝色绸缎直裰,看样子是个书生,长得白白净净,人模狗样的。
唐宁暗忖,难道是张德春家的亲戚,看到程姐姐美色想强抢民女?他看着那书生,皱眉喝到:“你是何人?居然敢抢程秀才家的闺女。”
那书生哈哈大笑,那声音公鸭听了都自愧不如,他嘎嘎叫着道:“怎么,几年不见不认得本公子啦,本公子什么身份,抢他程秀才一个闺女,他还敢放屁不成?”
唐宁仔细看那书生眉目,倏然瞪大眼,“坏蛋?”
坏蛋不悦回道:“谁要是再喊我坏蛋我废了谁,我大名叫张友才。”
知道了敌人身份,唐宁心里有了点底。坏蛋三年前被他大伯接到了江南读书,说是那里文风浓厚,书院也好,看来坏蛋这三年没白过,至少一身肥肉是给整没了。毕竟三年没见,坏蛋到底有没有长进,又长进了多少,唐宁摸不准,不过不管怎样变,茅坑里的石头离了茅坑也不会变成金子。
虽然唐宁非常想立刻结果了他,不过他还是使劲忍住,事关程姐姐名节,闹大了绝没有好处,他想了想,道:“原来是张公子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张公子如今这般风度翩翩,看样子张公子是学有所成,衣锦还乡了。”
张友才听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对手如此捧场,脸上顿时眉色飞舞,扯着公鸭嗓把自己夸了一遍,又把他在江南的丰功伟绩讲了一遍。无非就是和一些狐朋狗友、斯文败类干些欺男霸女,眠花宿柳之类的事。
唐宁忍受着那破锣嗓子的摧残,耐心听着,根据张友才所说,他应该是从一个没文化的,偶尔做些小坏事的小坏蛋,变成了一个有文化的,随时做有计划有组织大案的大流氓。虽然张友才比以前坏了十倍不止,不过他总算是有了些追求,懂得些底线,至少时时以读书人自居。
于是,唐宁试探问道:“既然张公子如今读书有成,自该知道尊师重教的规矩,程先生好歹也教了你几年书,你怎么能欺负他的女儿呢?”
张友才听到唐宁这么问,脸立刻放了下来,“他也好意思说是我老师,有哪个老师让学生抄女戒的?我跟着他学了三年,屁都没学出一个。”
唐宁恍然,他都把那件事给忘了,原来张友才终于知道他抄的是女戒了。
“那也是你活该,谁让你欺负他闺女,他闺女身子弱,最是禁不得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必然不会放过你。不管怎样,程先生好歹也是你的启蒙恩师,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如今居然敢毁她女儿名节,你想考功名门都没有。”
谁承想,张友才听了这话反而哈哈大笑:“你说呀,你告诉人家我欺负了他闺女啊,看到最后是谁吃亏?你以为我还是几年之前的我?他程秀才不过是乡里一个穷秀才,还敢得罪我大伯不成?别说我今天只把他闺女抓来亲香亲香,就是抢回家当小妾,他能把我怎么样?”
唐宁眼中喷火,只想把眼前这嚣张的小人碎尸万段,可是他不能。眼前的人今非昔比,几年之前他还只懂说些威胁的话,还能被他吓住,如今他见了世面,说的话句句说到点子上,非常不好搞。敌众我寡,说又说不通,打又打不过,唐宁发现他还真拿他没辙,难道程姐姐的委屈就白受了不成,毁人名节比杀人还可恶。
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再次压得唐宁动弹不得,然而他还是倔强道:“坏蛋你个小人,只会欺负弱小,这事本与程姐姐无关,有本事你跟先生叫板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日我把你的命留在这,看你大伯能不能飞过来救你!”
说着他便举起暗中上好箭弓弩,对准张友才,眼里寒芒大放。
有前车之鉴,张友才被吓住了,面对森冷的箭头一动不动,他的奴才看情形不对,连忙扑过来阻止唐宁,可惜没有唐宁手指快,竹箭一声轻响便向着张友才鼻尖射去。
张友才是真的吓破了胆,几年前被唐宁搞到窒息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身上,他真没想到唐宁敢如此不要命,眼看竹箭就要到眼前,他想求饶都没有时间,只来得及闭眼等死。
过了不知多久,又一声惨叫在他面前响起,他刚睁眼,就看到他的下人扑倒在地,后背插着一根竹箭,正慢慢渗出一圈圈血水。张友才一屁股坐到地上,裤子湿了一片。
唐宁取出竹筒里最后一根竹箭放好,其实唐宁根本没打算要张友才的命,也要不了,他的小弓弩打麻雀还行,杀人是射不进心脏的。他本来只想擦过他的耳朵,恐吓一番,没想到被一个仆人挡住。这样也好,动不得他张友才,动几个奴才还是能的,张家再怎么也不会为了几个奴才毁了张友才名声,毕竟程姐姐是秀才的女儿,秀才可不是庶民。
唐宁再次举起弓弩,冷冷看着张友才,张友才不知哪来的力气,爬起来就跑,唐宁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先把他赶走,带程姐姐回去看病要紧,拖的时间越长对程姐姐越不利。
然而,变故却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一个小小的黄色的影子,不声不响地从后面窜出,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向张友才,最后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膝盖弯。
张友才的惨叫和唐宁的喝止声同时响起,张友才仅剩的两个下人呆住,主子出了事,自己完了,于是他们不顾一切扑向球球,拳打脚踢硬要把它扯开,唐宁跟着扑上来拽开了球球。
张友才嚎叫连连,“唐宁,狗畜生,我跟你没完,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话还没说完便被剩下的两个奴才扛着像张家奔去,根据农村经验,被狗咬了可拖不起,要及时治疗。
唐宁看着张友才离去,知道事情大发了。球球还蹭着他的腿,和平常一样和主人撒娇讨赏,他看着球球被打的惨兮兮的模样,不想责怪,毕竟球球也只是照着本性行事而已,他只得叹口气,无奈地揉揉球球的脑袋:“姑娘,你闯大祸了,知不知道?”
“宁弟,现在该如何是好?”一个微弱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唐宁回头,原来程姐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她脸色还是惨白,刚刚那句话仿佛用尽了她的力气,现在也只能靠在树上担忧地看着唐宁。
唐宁勉强扯扯嘴角,上前安慰道:“没事,总会有办法的。姐姐你感觉如何,千万不要激动,身子要紧。”
“我还好,没什么大碍,李婶快要来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好,我背你,要是难受了你就说,千万不要忍着。”
唐宁背着程姐姐走了两步,感觉到球球还跟在后面,他咬咬牙,转身呵斥它,“你快离开,躲到山里去,离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出来,乖,过两年再出来。”
球球听懂了唐宁的话,哀哀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只看着他。
唐宁又走了两步,球球还是跟着,他顿住,狠狠心,突然转回去,轻轻踹了它一脚,“快走!”
球球被踢得退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呜呜了两声,眼中满是的不舍和哀伤,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赶它走,它又试探着向前,看到主人跺脚,终于慢慢地,一步一回头地向山上走去。
唐宁和程姐姐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唐宁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忽然感觉颈间一片濡湿,他把程姐姐往上挪了挪,对着她也仿佛是对着自己坚定道:“我们还能再看到它的。”
30第二十九章
唐宁从噩梦中醒来时,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只有哥哥们的呼吸声。
胃痛一波波侵袭而来,唐宁翻了个身,想着这会球球在干什么,会不会找不到食物,会不会找到食物却被别的动物抢走了,它一个家养的小姑娘怎么打得过那些野生的汉子,会不会它已经被吃了?
唐宁不敢再想下去,他这两个多月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是想着球球。左右睡不着,唐宁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两个哥哥都知道唐宁最近一直起得很早,模糊感觉身边少了个人,也不在意,继续睡过去。
那天,唐宁背着程姐姐一路到家,便立刻托人去追正在路上的程先生,让他赶紧回来。快晌午时,程先生才到家,听到事情经过,拍案而起,大骂:“庶子安敢欺吾女!”
骂完这句,他便沉默下来,打发唐宁去镇上找吕大夫过来,自己在书房闷了一下午。
吕大夫到时,天刚擦黑,程姐姐受的惊吓太大,昏睡了一天。吕大夫把了脉,严肃警告程先生,说是如果再来几次这样的起伏,程姐姐很难活过二十岁。
虽然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唐宁还是心中一紧,暗自发誓决不能再让程姐姐出任何意外,同时对张友才更加愤恨,程姐姐这样好的人,本就命途多舛,为什么还要再受波折。
唐宁如此,先生更是如此,以前他把程姐姐当心肝宝贝,现在更是把她时时捧在手心。
那晚,唐宁帮着吕大夫忙里忙外,顺便和吕大夫挤了挤,睡在了程家。
第二天,张家便有人闹上了先生的家门,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令唐宁意外的是,闹上门来的居然不是张家的爷们,而是张友才的奶奶和老娘。
婆媳两个带着一群家丁直接撞开程家大门,一群人横冲直撞,里里外外的搜,婆媳两个坐在院子里嚷着交出那条狗,交出唐宁,嚷得全村都知道程家的狗咬了张家的宝贝蛋。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张友才可是全县有名的碰不得,从小到大油皮都没磕破过,如今居然被程家的狗咬了,张家还不得把程家整翻了天去。可怜的程家真是祸从天降,村里人都知道,莫惹看门狗,惹了被咬是活该。
事实证明,程家并没有被整翻,虽然唐宁被抓住了,可很快便被吕大夫用一把银针救了回来,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人,还真有两下子。倒是那婆媳两个被张家派人拉了回去。张家管事还传信给程秀才,说是老太爷发话,只要唐宁过去陪个礼,交出那条狗,张家也不会为难他,还隐晦的说,张家可以对程姐姐负责,做个二房啥的。那管事态度傲慢,在他看来(很多人也这么看),这是张家的恩德,可程秀才不甩他,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没过几天,周围便有传言说张友才被程家狗咬了,是因为程家闺女勾引他,让他进门才被狗咬的。
唐宁听到流言,怒不可遏,这绝对是张家传出来的,无耻至极。唐宁正想打上门去,却被阴着脸的先生拦住:“你和玉儿什么关系?凭什么替玉儿出头?你还想让她名声更坏?”
唐宁一堵,随即脱口道:“我要娶她!”
程先生牢牢盯着唐宁,幽深的眸子里满是阴霾:“你为什么娶她,因为可怜她吗?她没人要,所以你就勉为其难接收了?你又凭什么娶她,你养得起吗?她一年吃的药钱都能顶上你十年赚的钱了。”
唐宁没有退缩,与程先生对视:“我从没可怜过姐姐,对她我只有敬佩仰慕。无论她有没有人要,我都要娶她。我会努力赚钱,为她治病,我会跟着吕伯伯学医,制药,天无绝人之路,姐姐总会好的。就算她好不了,我也陪她到最后。”
程先生步步紧逼,“她比你大三岁,你对她有男女之情?”
唐宁这下怔住了,年龄不是问题,算来他还比她大十几岁呢。不可否认,他是喜欢程姐姐的,可是这种喜欢是爱吗?唐宁不知道,他从没谈过恋爱,前世的女友也是他被倒追然后自然而然便在一起了。但是他肯定,他对程姐姐和对前世女友是不一样的,他对前世的女友更多的是淡然,平淡如水。而对程姐姐,他的感情是浓烈的,温暖的,开心的,酸涩的。他只知道,他会像父亲对母亲一样对程姐姐,不离不弃,相濡以沫。
程先生看着唐宁怔忡的表情,有些失望。
唐宁被先生的目光扎到,立刻坚定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但我知道,我不愿看到她痛苦,哀伤。我会倾尽所有守护她,不离不弃,让她做想做的事,每一日都过得幸福。”
程先生看着他的眼睛,这双清澈的眼眸中此刻满是诚挚与求恳。也许是他想左了,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会懂得男女之情,如今他能说出这番话,诚心足矣,罢了,这事还不急。
之后一个月,先生先是给买了一个丫头一个婆子,专门照顾程姐姐衣食住行;又把栅栏扒了,砌成砖头的高墙。
唐宁却急得团团转,先生这番作为岂不是坐实了那流言,他几次欲开口劝说,都被先生挡了回来。
随着流言愈演愈烈,唐宁也不好再上先生家探望,学堂停了课,先生和程姐姐紧闭门户,万事不理。
唐宁唯一庆幸的是,程姐姐对此十分看得开,她还反过来劝说唐宁,“别人要名声不过是为了能嫁得好,我这身子本就不能嫁出去,名声差点又有何妨。”
就在唐宁倍受煎熬时,一个消息传遍仓平县,迅速蔓延到各个乡里。
张德怀,张友才嘴里成天挂着的大伯,被调到云关做县令了。
云关是什么地方,老百姓没有不知道的,大昭极北,最偏远的边关,判罪时,流放充军能到的最远的地。虽说这些年边关没什么战事,有些交通要道有大规模互市,可云关可不是什么交通要道,看名字就知道了,绝对是鸟都飞不到的地儿。
从江南到云关,虽然都是县令,可差别大了去,说这中间没缘故,连张二牛家的傻儿子都不信。虽然农民不识字,可也不傻,怎么张德怀正赶上和程家闹翻的时候出事,过年时还听说要升官的,事情真有这么巧?
关于程姐姐的流言消失了,关于程家的来历却慢慢开始流传。其实程家搬到李家村也才十几年,村里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记得,当初他家搬来的时候就大手笔的买了这院子,坐的是马车,程夫人的气质一看就是千金小姐,再看程秀才的举止风度,活脱脱一个世家公子。
村里人的想象力真不可小觑,很快一个公子与千金暗中相恋,奈何家长不许,只得私奔到乡里隐居的感人故事便传遍全村,然后演变成好几个版本传向周围邻村。
唐宁听到流言的时候没有发怒,也没有哭笑不得,他居然有些相信了。要不然怎么解释张德怀的失势,怎么解释先生不同一般的人见识。唐宁心里早就有些猜测,先生背后肯定有后台,至于他为什么隐居山林,这就猜不准了。
不管先生是什么人,在唐宁看来,先生就是先生,是他尊敬仰望的恩师,是他要养老送终的岳父(某人自认为)。反正,张家消停了,流言没有了,世界安静了,按理说唐宁该放心了。
然而他还有件事一直记挂在心,就是球球。他估计这会把球球接回来,让它呆后院不要出门应该没事。
于是,他每天早晚爬山时,便顺便多转几圈,往山里走走,指望着球球能嗅到他的气味找来。可是十几天过去了,球球还是不见踪影。唐宁不安起来,球球不会出事了吧?渐渐的,唐宁也不画什么朝阳夕阳的了,他每天在山里转悠,有事没事便拿块肉,在球球离开的地方等着,不管是嗅着肉味还是他的味道,球球总该能找到吧,唐宁每次都这么期盼着,却每次都失望而归。
唐宁洗了把脸,背着书箱上了山,天际泛白,还有没有那个身影,唐宁有些绝望,程姐姐应经问了好多次,唐云只能拖着,为了不引起她怀疑,唐宁不得不每天照常上课,照常吃饭说笑,如今他感觉快要撑不住了。
漫长的一天过去,唐宁照旧背起书箱,照旧拿着肉去了球球离开的地方,还是没有,早该想到的。唐宁继续顺着球球离开的方向往山里走,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对自己说,他越走越远,再往里就是深山了,里面有大型动物,很危险,唐宁有些犹豫,却非常不甘心,最后一次,怎么样也得找够本。
他往前迈了一步,突然抬起头,侧耳细听,他好像听到了球球的叫声,他不会是幻听了吧?唐宁顿了顿,静下心,寂静的山林里,远处一阵一阵的嚎叫声隐约传来。
31第三十章
是球球!唐宁辨认方向,居然是往山外的方向,难道球球一直没有在深山里?这个疑惑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了,随着他离得越来越近,他感觉球球的叫声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凄厉,催促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终于,他在离张家村不远的地方看到了球球,不,他已经辨认不出那是球球了!
他只是在好几个人腿的缝隙里,看到一个暗黄色的影子,在那些脚和棍棒之间滚来滚去,凄厉哀嚎。
唐宁的心在颤抖,他的手也抑制不住的颤抖,泪水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眨眼,任由泪珠被风吹落。
他边跑边喊住手,他不想让球球再受哪怕多一刻的痛苦。那些人也吓了一跳,向唐宁看来,唐宁已经到了跟前,顺势扑过去,对着一人胸口就是一拳,虽然他跑了很久已经力竭,可这一拳满载仇恨与愤怒,那人冷不防便被打倒在地。
“是你,唐宁,来得正好,你害我哥哥受了伤,平日没法,现在就你一个人,今日我不把你揍趴下,我就跟你姓。”一个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他是当日唐宁射倒的一个家丁的弟弟,张友才派人找球球算账,他为了给哥哥报仇便自请上山,日日寻找,今日终于给他遇到了球球,正想好好折磨它一番,以报当日之仇,没想到居然好运碰到了唐宁。
唐宁没管他,跪倒球球身边,球球身上泥血混成一片,一只腿不自然的弯曲着,胸腹凹下去一块,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吐着血沫的嘴里呜呜哼气。它看到唐宁,圆滚滚的眸子里迸射出一种亮光,它努力抬起头,急切的咬住他的衣袖向一边拽,唐宁正想顺着去看看,却被一人推倒。
唐宁刷的一下站起,猛地推了回去,那人退后几步,嚣张道:“我哥哥被你射伤肺,今日我断你一只手,别以为你有先生做靠山我就怕了你,你可不姓程,不过一个穷木匠的儿子,还想读书做官?哈哈!”
那人似有些地位,他一笑,其余几人也跟着嘲笑唐宁。
唐宁盯着他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动手前不要说一大堆废话,无数电视剧证明,这样不好。”
边说着手悄悄伸进书箱。
那人没听懂,正想问,突然注意到他的动作,也不在意,他们好几个大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孩子?胜券在握的他不屑道:“怎么,你又要拿你那个小弓箭?你那弓又射不死人,顶多戳几下肉……”
唐宁冷哼一声,迅速抽出一把的弓弩,抵住那人胸膛。
那人话还没说完,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抵住胸膛,看着眼前胳膊长的弓弩,那人顿时卡壳。
因是山地,此刻唐宁站在上坡,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人有些抽搐的脸,那人一脸横肉,眼神浑浊,一眼看去就令人心生厌恶,此刻满脸横肉抖动,更是恶心。唐宁却无动于衷,夕阳余晖映照在让他优美的轮廓泛着柔和的光线,却不能带给这张脸一点点温度,他面无表情道:“别动,都别动,不然,我让你胸口开朵花。”
那人早没了刚刚的气焰,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唐宁不理他,低沉着声音道:“其他人都下山,我数到十,要是还让我看到你们,可就不要怪我手快了,至于我有没有这个准头,你们可以试试看,那就开始吧,对了,这把弓能射二十来丈远。”
那人也不笨,自是知道等其他人都走了,他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赶紧大喝道:“你们都别走,谁要是走了,我让我爹扣你们一个月,不,三个月工钱,谁要是留下,我给一个月月钱。”
周围的人有些犹豫,唐宁慢慢开始数:“一、二……”
到三时有两个人跑了,他们已经打死了那条狗,算是完成了少爷的命令,没必要冒着危险留下来,看唐宁那不要命的样子,没准真敢动手。然三个月月钱也很多,剩下三个只是退后了两步。
唐宁目光一闪,脚下突然发力,对着那人裤裆就是狠狠一脚,跆拳道练的就是脚力,那人立刻捂着下身,疼得直不起腰,嗷嗷直叫。
然而唐宁没管他,直接一箭射穿其中一人肩膀,然后迅速再上一支箭,对着满脸横肉的人的肩膀又是一箭,接着又上了一支箭,
事情发生的太快,直到唐宁上完箭,其他两人才反应过来,钱再多也要有命享,还是赶紧跑吧。
“等等。”唐宁出声。
那两人立刻站住,看着唐宁又踹了那人裤裆几脚,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太狠了。
唐宁住了脚,吩咐道:“把他们两个也拖走,快,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那两人二话不说,一人扛一个,跌跌撞撞地下了山,他们只顾着逃命,却没有留意到背后唐宁阴冷的目光。
唐宁以最快的速度赶走那些人,立刻回头扑向球球。球球还在痛苦挣扎,气息越来越弱,唐宁知道这样的伤势,球球是救不活了,可他也不想看到它痛苦挣扎,唐宁慢慢举起弓弩,对准球球,手越来越抖,最后终于拿不住,掉到了地上……
不,他还是下不了手,唐宁双手捂住脸,无声的抽泣,球球却再一次咬住他的袖子,唐宁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顺着球球的方向,他看到了一个灌木丛,隐隐有一团黄色,要不是他眼神好,几乎发现不了。
他双腿早没了力气,半爬半走的挪过去,却发现是一只小狗,金黄的,毛茸茸的,和球球小时一模一样,唐宁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缩在篮子里的球球,他忍住再次涌上来的泪水,把那个小球抱出来放到球球身边,球球已经动不了了,勉强伸出舌头舔着毛球,金黄的绒毛很快被染红了一片。
唐宁伸手环抱住球球的脑袋和毛球,让它更方便的舔着毛球,然而球球已经没力气了,只能抽着鼻子。
泪水滴滴答答掉在球球的脑袋上,唐宁早知道球球会先他而去,他想过无数球球的结局,想过她出去勾搭一个老公,回来怀孕,生好几只小球球,唐宁打算拿一个带回家陪着自己,其他都给程姐姐养着,那时他还特地跟球球讲过要留一个给他,没想到它一直都记得。他还想过等它老了就让他喝粥,想过等它死了就让大哥给做个棺材埋在祖坟旁边,竖个小碑。
他万万没有想到,球球会是这个结局,唐宁心如刀绞,他当初不应该赶走它的,哪怕把它关到箱子里也好啊;他更不应该跟球球说什么要它一个孩子,否则球球怎么会好好地躲了两个月还生了娃,却要带出来给他呢,唐宁总算明白唐大嫂的心情了,是他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夕阳最后的余晖慢慢消逝,天色还没黑透,唐宁依然一动不动的跪着,他的左手慢慢变凉,他的心也渐渐冷了、硬了,只有右手热乎乎的触感才能稍微回暖一点。
他的腿已经没有知觉,可他不想动,直愣愣的看着黑暗中的一点。突然,两个绿色光点跃入他的视线,唐宁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光点靠近,他的心就猛地揪了起来。
他不敢动,他的面前是一匹狼,一匹真正的狼。
这只狼通体银灰,叼着个银灰小狼崽,它慢慢踱到球球跟前,嗅了嗅,拱了拱,本该嗜血的目光却透出一种悲伤。它放下狼崽,直直盯着唐宁,绿油油的眼珠子没有一丝感情,却让唐宁忘了心跳。
唐宁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脚步,上次他的死亡是稀里糊涂的,这回却是如此清楚,清楚得让人绝望。
唐宁心底泛出一股浓浓的恐惧,他不想死!他努力动了动手指,眼睛却不敢挪开,左手却一点一点地摸向身后的弓弩。
那头狼似是没注意到唐宁的动作,它围着他嗅了嗅,却并没有攻击的意思,接着他又在周围嗅了嗅,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把狼崽子叼着放到了毛球的旁边,把两个毛球都里里外外舔了一遍。最后,他咬住球球尸体,拖着就走。
唐宁猝不及防,被它得手,腿又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色的影子一瞬间消失在树林里。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唐宁终于慢慢吐了口气,低头看向依偎在一起的两只,恍然,原来球球找的老公是只狼。
狼群是可以接受一只狗的加入,却也没这么快,总要经过很多磨合,估计等球球生了孩子以后,狼群就会接受它了吧,唐宁似乎看到了球球跟在狼群后面,吃尽苦头,可怜兮兮的样子,鼻子又有些泛酸。
然而他没有哭,眼泪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不能报仇,不能守护。
唐宁伸伸腿,等麻劲过去,叹口气,球球没了,连最后一个愿望都没达到,不过那头狼应该会好好安葬球球的吧,也许球球更愿意呆在山里,而不是祖坟旁边的一小块地。
天快黑透了,再不回家,哥哥们会着急的,唐宁把一金一银两只放进书箱,这两只应该算狼狗吧,生活在狼群里也是最弱小的,估计那只狼应该是把他们留给自己养的吧,不管了,还是他带回家养着吧。
该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好呢,不如就叫金球,银球……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张德怀家闹出了一件大事,他家好几个人下人出门喝酒时被狼群袭击,无一幸免……
32第三十一章
冬去春来,空气中尤有爆竹的火药味,距离栓子出事已经一年,唐家的生活总算又回到了正轨。虽说不用给夭折的小辈守孝,可一般人家事发当年还是有些忌讳的。如今春节已过,被喜气一冲,唐家接的木匠活慢慢又多了起来,真是个好兆头。
午后,程家院子里,一金一银两个小毛球滚在一起,小银趴在小金身上,咬着它的耳朵拽来拽去,小金不理它,懒懒趴在地上眯着眼享受午后的阳光。
程姐姐坐在背风的廊下,桃红色的小夹袄衬得她肤若凝脂,她手里绣着一个荷包,荷包两面分别绣着一金一银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崽,她收了尾线,低头咬断,刚抬头便看见唐宁背着光的颀长身影,正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
程姐姐有些诧异,这里只有她和爹爹的卧房,唐宁从不曾来过,虽然疑惑,但她还是放下荷包,缓缓站起身,浅浅笑着等唐宁靠近。
唐宁扫了一眼叠在一起的两只球,笑着对程姐姐道:“小银有没有烦你?它太调皮了,我就没见它不动弹的时候。”
程姐姐笑得更欢:“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小金被它折腾得够呛,弄得它愈发懒了,现在连吃饭都要我端到嘴边呢。”
唐宁皱眉佯怒道:“这样可不行,惯得它更加懒惰不说,还让姐姐你也吃不好饭。”
程姐姐不以为然地道:“小金很乖的,又是个女孩子,自然该娇气些,既然球球把它交给了我,我就要好好好照顾它。”
唐宁听到球球的一瞬间,还是有些难受。对于球球的死,他一直瞒着程姐姐,只告诉她球球在深山里跟狼群一起生活,生了很多只小狗,养不过来,所以把这两只狗交给他们养。程姐姐并不懂狼啊狗的之间的复杂事情,她只知道球球找到了好的归宿且生活幸福,这就够了。
唐宁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连忙道:“总之你不要太宠着它就是了,先生还有事找我,他的卧房是哪间?”
程姐姐美目一转,看向西厢紧锁的门。
唐宁随即整整衣衫,和程姐姐道了别,敲门进了先生的屋子。
先生的卧房其实就是书房,学堂西厢的书房摆的都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常用书,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给别人看的,他卧房里的书才是给他自己看的。唐宁进来时,就被三面墙的大书架镇住,幸而他先前见识过吕大夫的藏书,故诧异之色只一闪而过,在转身关门的时候便回复正常。
程先生对于唐宁的表现殊为满意,等唐宁恭谨地行完礼,方点头让他坐下。
程先生是个不在乎礼法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很蔑视礼法,所以他很少要求唐宁去守什么师生之礼。
因此,他刚刚那番做派让唐宁意识到,先生接下来要说的必然十分重要。
果然,程先生捧着茶杯,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道:“二月二十五便是县试之期,县试虽不算科举之试,却是科举之始,万不可小视。”
唐宁连忙躬身站起,聆听先生教诲。
程先生再次摆手,示意他不必站起。他喝了口茶,继续道:
“若是去年你考县试,这些话我必不会说。不过,这一年你长进不少,这些话还是早说早好。”
他放下茶杯,坐正了身子,似是下定决心般,郑重看着唐宁道:“你看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百姓都赞皇上是个明主,却不知今上虽算不上昏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庸君,大昭能有如此盛世,实乃一人之功尔,此人便是内阁首辅,于瑛于大人。”
“于大人乃三朝元老,为人清正廉明,威望极高,大昭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虽然贪污腐败仍然存在,但尚不严重,官员也算勤勉。然而在这片盛世景象之下,却有着极大的隐患,那便是于大人并不是今上的心腹。今上沉迷修道炼丹,怠于朝政,于大人屡次规劝,加上小人谗言,今上已经对他起了嫌隙,于大人今年已五十有六,若是有个好歹,大昭未来如何却不好说了。”
说到这,程先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话又说回来,今上如今三十有三,吃了十多年仙丹,也许不久便会得道成仙,谁说得准呢。我之所以允你早些出仕,便是出于这个考虑,趁着情势尚好,早些积累经验人脉,这样将来若有什么不对,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唐宁却听得有些懵懂,皇帝首辅什么的好似离他很远吧,他就算出仕也就是个七品小官,他们再怎么斗,应该波及不到他吧。心里这么想,唐宁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程先生叹了口气,道:“你只听我说自然体会不到官场的规则,政治这东西,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知晓它的真面目。这些先不用理会,你只记着就行。现在我要跟你说的才是与你息息相关的,本县县令姓闵名义宁,景乐元年的举人,为人圆滑但良心未泯。以你的才华,不必担心他会做什么,他不会绊住你,事实上,任何一个考官都不是你的成败的关键,你的成功与否全在你自己。”
说到这,他站起身,来到唐宁身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头语重心长道:“在大昭,除了举兵谋反之外,贪污腐败和科举舞弊是最重的罪,谋杀罪只要一个人的人头,这两样罪却是一群人的人头,万万碰不得。然而不管杀多少人头,这两个罪却是屡禁不止,不只是大昭,纵观历史上所有朝代,贪污和舞弊都不曾平息过。这碰不得,指的不仅仅是自己不贪污不舞弊,更重要的看到别人如此做,你也不要出头举报,除非是众怒难犯,否则不要沾染。”
唐宁听到这,觉得有些不对,愣愣问道:“难道先生遇到这种事也不出头吗?”
先生却回以一个莫名的笑,答非所问地说:“我永不做官。”
接着,他便又坐回椅子上,语气轻松道:“正事说完,该说说你的功课了。”
唐宁立刻站起,绷紧了身子,暗道正头戏来了。
先生喝了口茶,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欢乐——对于教训学生,他总是很欢乐,“我知道你画画很有天赋,可考试不考画画。画画除了让你所作的头两句写景诗有些看头外,还能有什么用。不管什么诗句,开始都是写景叙事类,后面才是抒发情感的,重要的是后面,没有后面的提升,前面写得再好终究是流于表面。诗句也就罢了,这一年还有些进步。可你的八股文作的甚是难看,不看内容单看文字都不堪入目,平仄不对,用词生涩,丝毫没有风格。锐利张扬固然被人诟病,可若是遇到投契的考官,未尝没有上榜的机会。过于平稳只会让你的文章毫无亮点,考官甚至连稳重的印象都不会有,注定会被淘汰。要知道想要留给考官沉稳大气的印象比桀骜锐利要难得多,一不小心便会流于庸俗,这中间的度是要靠你文章中的观点来把握的。你言之有物,解决问题了,哪怕用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方法,也是沉稳;你泛泛而谈,说不到重点,哪怕说的都是圣人之言,也是平庸。”
先生说的这些,唐宁又何尝不知道,可是他一个现代人,看白话文都吃力,何况写正统文言文,这些都是需要长期的练习来积累。对于文章观点,这就要看运气了,运气好遇到现代已经有解决办法而他又恰好知道的,文章就出彩;运气不好遇到古代不成文的规矩而他又不了解,文章就很悲剧了,有些话他说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古人就会觉得这简直是欺师灭祖啊。说白了就是唐宁见识少,对古代社会很多潜规则还不了解,不过随着他在古代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些都是可以弥补的。
显然,对于唐宁的水平,先生知道得更多,唐宁的八股文虽然毛病多多,可他的思路宽阔,脑筋灵活,知道变通,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也很全面,所以他的写的文章怎么也不会太差。
这时候的八股文还没有后世那般严格,仅仅是为了考官判文时方便,对于文章中的论调思想,朝廷其实是提倡百花齐放的。所以,程先生觉得唐宁很多奇特观点是他将来制胜的关键,不可打压太过,因此程先生只是针对他的用词遣句指点了一通,便道:“今日我说的这些话,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县试结束前你就不用来学堂了,自行复习便可。”
唐宁松了口气,躬身一拜,退出房门。
走到廊下时,正好看到小银终于把小金惹毛了,被小金狠狠按住脑袋揉搓。唐宁正看得有趣,好一会儿才发现身边站着个人,他一转头便看到程姐姐正低头搓衣角,“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程姐姐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看了唐宁一眼,又低下头摸出中午绣得荷包递给他道:“你就要去考试了,没个像样的荷包带零钱很不方便,这是按照你画的小金小银绣的,你在城里想他们了,也可拿出来看看。”
唐宁嘴角不自觉的一翘,想说,我要是想你了也会拿出来看看,憋了半天没好意思开口,二人尴尬地站在廊下,直到先生出门看到他们,才匆匆分别。
二月二十三,唐宁到达县城,住在吕大夫家。
二月二十四,唐宁到带着保书,到县衙登记报名,证明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之子孙。
二月二十五,唐宁拎着篮子,穿着一身青布单衣进了考场。
县衙的考场并不是那种单个的小房间,考场格局和现代类似,一个大屋子里摆着整齐的书案,一个考生一个书案,分派几个人守着,这就开始考试了。
县试共五场,第一场考八股文,若是第一场过了就可以直接参加府试而不必继续考后面四场。唐宁拿到卷子,就看到考题——“修道”。
唐宁嘴角一抽,真难为县令能想出这种题目,虽然这两字出自《中庸》,可对于玩文字花样的人来说,与某种意义上的修道联系上不是问题,十分方便学子们借题拍皇帝马屁,闵县令两边讨好,圆滑之极。
唐宁优哉游哉写完文章,又认真誊抄一遍,晾干墨迹后,方卷起放入特质的纸筒中。此时,整个考场就只他一人做完,唐宁并不打算提前交卷,实践证明搞特殊化的人都没有好结果,无事可做的他,目光便有意无意地扫向斜对面的张友才。
张友才低着头,唐宁只能看到他的笔杆子像模像样地来回动着,他很好奇,张友才在江南到底学了些什么,是不是真的有才,他到底能不能过县考?
张友才浑然没发现背后饶有兴味的视线,此刻他稍微直起身,咳了一声,悄悄看向左边那人,那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他便又咳了两声,守在门口的两个监考小吏便装作不经意地扫视全场,却都自觉避开张友才的方向。
目睹全程的唐宁心中了然,他想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怎么抓张友才把柄,而是推断张友才应该没有买通闵县令,若是闵县令泄题,张友才何须找枪手,直接在外面找人代写再默出来便可。看来先生说闵县令良心未泯是真。
其次,他才开始考虑要不要戳穿张友才,先生的教诲犹在耳边,可是这只是小小的县考,出头影响应该不大,何况他和张友才早已结仇,也不差这一点,虽然唐宁并不确定县令会不会处罚张友才,可他肯定只要张友才被当场抓住,县令也包庇不了,几年禁考是肯定的了。
从唐宁下定决心,到那人把试卷递给张友才,再到唐宁伸手从后面截住试卷,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居然敢舞弊!”
33第三十二章
刹那间,满屋子的人同时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长衫的书生正浓眉倒竖地盯着唐宁三人,极端瘦削的身形像一柄长剑般矗立在那里,锋芒毕露。
唐宁并没有趁这个功夫抽手,这时候抽手简直就是红果果地告诉众人:我心虚了。谁知,他刚这么想完,便感觉到手中试卷一松。
众人顺着那书生的视线看过来时,正好看到试卷两边慢动作般的向中间耷拉下来,那两人的胳膊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唐宁的胳膊定格在那里。
唐宁嘴角一抽,不慌不忙地把手缩回来,小心将试卷卷起——这可是明晃晃的证据啊。
接着,他举起试卷,站起身,朗声道:“我知道现在不管我如何辩解,诸位都不会相信我,不如派个人去请闵大人过来主持公道,如何?”
满室寂静,没有人动,也没有人主动开口,毕竟这事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谁都不想出头。
唐宁扫视四周,张友才正怨恨地盯着那个书生,而他旁边那人却满是懊恼地看着他手中的试卷。唐宁目光掠过那个书生,此时的书生倒是没再开口,只是斜眼和张友才互瞪,不过唐宁相信,他既然敢站出来戳穿作弊,这会不开口定不是因为害怕,估计是默认他的提议吧。
唐宁又看向那两个小吏,那两人倒也不笨,一般越是底层小人物越是灵活,他们很快就想明白,就算张友才最后指出他们被买通,可他没有证据,不足为虑;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张友才当场被别人抓住作弊,这实打实就是他们的失职,如今之计,只能将功赎过,抢先通知闵大人。于是两人互相推挤着向外奔去。
唐宁嘴角一勾,随即端正神色,对着众人诚恳道:“诸位还请继续,毕竟寒窗苦读数年甚至十数年殊为不易。想必闵大人也不想今日的县试出差错,他定然会秉公处理,还大家一个公道的。如今我们三个在这里,试卷也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肯定不敢轻举妄动,大家放心等闵大人便是。”
闵大人费了不少心思才想到这个题目,定然不会甘心其被一场舞弊案毁去,而众学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拿到这般讨巧的题目,自然不希望重考,既然双方都想把这场考试继续下去,那么就不会有愤青出来搅合,事情有了缓冲,唐宁便也有了辩解的余地。
果不其然,大家都不是傻子,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唐宁话中的深意,于是离了位子的回位,站起来的坐下,扭头的又把视线放回书案上,片刻的功夫,考场又恢复了原状,只剩下唐宁三人大眼瞪小眼。
没瞪一会,一个身穿县令官服,留着三撇小胡须,身形略胖的人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
刚进门,他便挥手示意站起众人继续考试,待众人又重新落座,他才看向唐宁三人。
唐宁立刻上前,双手奉上试卷,闵县令愣了一下,略带微笑地接下了试卷,敏之教导的学生果然机灵。
其实他路上已经了解了大部分的事情,刚才那一扫,剩下的便也了然于胸了。这事好办又不好办,好办在于事情真相很明了,作为一地父母官,他对治下学子的才学品德,多多少少是有数的,根据几人一贯表现,真相很明显。然而,正是由于这几个人,反倒让事情不好办了。那个代考的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剩下的一个是张德怀唯一的侄子,一个是敏之唯一的弟子,还有一个是子优唯一的儿子。
张德怀虽然被贬去云关,可他背后有人;敏之和他关系不错,身份神秘;子优生前是他的至交好友,又把儿子托付给了他,这下圆滑的闵县令也犯了难。
不管闵县令怎么不愿意,考试的时间终于还是到了,众学子纷纷搁下笔,吹干墨迹,卷起试卷放入纸筒中,由着小吏依次收起。
突然,一个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哥,我的试卷还没有收呢。”
这声音,众人都挺熟,他刚刚才说了一大段话,没错,正是唐宁的声音。
唐宁走到自己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纸筒,对着收卷子的小吏笑道:“这是我的试卷,还请收好,这试卷是事发之前就封好的,确实是本人的文章,若是大家有疑问,不妨等成绩出来后对字迹。闵大人,您意下如何?”
众学子才反应过来,原来唐宁早就已经作好文章了,皆心下骇然,不管他文章如何,此人如此小的年纪便有此捷才,看他刚才处事从容不迫的样子,想必品性也是上乘,神童不外如是,于是,众人看向唐宁的目光开始复杂起来。
闵大人不动声色的瞄了众人一眼,对唐宁和气笑道:“无妨,是不是你所作,放榜时便知。”他看小吏已经收好纸筒,封装完毕,便正了脸色,对着众人道:“各位学子,今日考场之事,本官皆已知晓,此事性质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本官今日便当众处理此事,以正视听。”
说着,他便招来唐宁,张友才,那个书生和代考的学子,让他们站到前面,对着四人道:“此事由你四人而起,不如你们就各自说说怎么回事罢,赵谦,你先来。”
赵谦,也就是那书生听到,立刻站出来道:“当时我听到有人咳了好几下,不满他扰乱考场,便循声看去,正好看到此三人拿着同一张考卷,就是大人您手里这张。”
闵县令听了点点头,目光扫向张友才,张友才瑟缩了下,闵县令暗叹口气,点道:“唐宁,你为何拿那张考卷。”
“禀大人,此二人皆坐在学生前方,我正好看到他们传递考卷,料想他二人舞弊,便想截下考卷,报给大人评判。”
闵县令又看向那代考的人,那人脸现挣扎之色,手一指唐宁,“是他从后面抢我考卷,被张公子看到,张公子才是阻止的人。”
话音刚落,不等闵县令有反应,张友才就连连点头附和。
四人各执一词,说得都没什么破绽,本来挺明朗的形势,又有些扑朔迷离。围观众人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实从唐宁早就做好文章来看,他根本没必要去抢他人的试卷,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知晓,可是出于不可说的嫉妒心理,居然没人说出来,有的甚至直接肯定是唐宁年纪小,自己写不好,才抢别人的考卷。
唐宁倒是不慌不忙,只等闵县令让他自辩,可还没等闵县令发话,赵谦倒是被众人越来越过分的言辞激怒了,他指着其中一人就骂道:“你自己心胸狭隘,年纪老大,资质平平,就看不得别人小小年纪,才华横溢。没有证据的情形下,随意诬陷他人,如此为人行事,难怪你考了十多年连童生都没考上,我看你不如早早回家带孩子去,少在这丢我们读书人的脸面。”
古人最忌讳别人骂不如女子,赵谦虽没这么骂,但他让人说回家带孩子,还不是一个意思,那人被赵谦戳破心思,脸涨得通红,“你,你,我,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他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难道还不让人说了?”
赵谦丝毫不让:“不过是小人的一面之词而已,怎可轻易相信?我当时听到的咳嗽声,肯定是这位张公子的声音,想必诸位也都听见了,张公子既没生病,为何要咳嗽,若是有病,为何就咳嗽了几声,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此后,我们可没听见他咳半声,哼,想必那咳嗽不是咳嗽,而是暗语罢?”
当初考场寂静,张友才的几声咳嗽确实很响亮,众人都听在耳中,而且他正是变声期,声音极具特色,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赵谦见众人没有反驳,气都没喘接着道:“既然张公子行事有龌龊,那包庇张公子的这位高公子,岂不是和张公子是一路货色,如此,真相还不明显吗?”
一番话下来,不仅众人心服,便是唐宁对他也刮目相看,犀利啊,思维犀利,骂人也犀利。
被骂那人词穷,高公子却不淡定了,“这不过是你的推断而已,可有证据,偶尔嗓子痒,咳嗽也是有的。”
赵谦正想开口,却被唐宁拉住,这事怎么着也是冲着他来的,若是此时不出头,在这全县学子和县令面前,他不仅会背上舞弊的名声,就算赵谦或是县令澄清了,他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此时,他不能退!
唐宁默默扫视众人,坦然清亮的目光让心怀鬼胎的人不自觉地躲闪开来,他微微一笑,略显稚嫩的声音里满是从容:“我想,诸位写完文章都会在最后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吧?不如诸位看看高公子这份试卷上怎么写的。”
闵县令立刻把考卷打开来一看,嘴角不由一抽,接着把考卷面向众人,只见弥封处写着:学生(空白)村(空白)谨拜,景乐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
唐宁指着空白处问道:“高公子,你为何要这般把自己的姓名籍贯空出来呢?难道高公子懂周易八卦之术,算出我会从后抢你的考卷,从而把名字都空出来了?”
高公子瞪着唐宁,他空出来主要是让张友才那个蠢材知道弥封的格式,可这个不能说,只能努力搜寻合理的解释。可唐宁不想等他回答,接着道:“诸位可还记得当时看到我手捏试卷的样子不曾?”说着,他从闵县令手中拿过考卷,字面对着自己,手捏考卷上边缘中间,问:“是否是这样?”
“若我真的是从后面抢过试卷,那么我是不应该这样拿着考卷的,而是这样。”唐宁说着,把考卷翻转了过来,众人恍然。
事情就这么圆满解决了,最满意的却不是唐宁或者赵谦,更不是张公子高公子,却是闵县令,因为他不用为难了,得罪人的事都被唐宁赵谦做了,他只是最后出来打个圆场,让张公子高公子禁考三年。这个处分不轻不重,闵县令也不怕得罪张家,他也是没办法的不是,谁让你家张友才被人当众戳穿了呢,他想包庇也没办法啊。至于得罪张家的赵谦,他一个地头蛇怎么可能护不住。
几天后,县试第一场八股文考试成绩出来,唐宁不出意料的得了第一名,当然这个不出意料只对熟悉他的人而言,对于那些不知道他的学子可是意料之外的事,一时间流言不断。可是闵大人直接把唐宁的考卷张贴在榜下,众人看了之后也只能纷纷闭嘴,接着,唐宁又连续参加了剩下的四场考试,在闵县令把他最后一场写的诗也张贴到榜下后,众学子终于彻底服了气。
自此唐宁在仓平县小小的出了把名,当然随着他在县里的读书人里有了一席之地,他的画也从百姓女眷的小圈子渐渐展露到读书人的圈子里。
34第三十三章
县试过后便是府试,府试由仓平县上属的溢州知府举办,时间在四月底。
溢州在仓平县东边,距离不远,走路三天就到了。溢州又由省城渭海管辖,而渭海还在溢州东边,说来,仓平县其实是渭海省最靠近京城的一个县城。
距离府试还有不到两个月,去掉路上的耽搁,其实也就只剩一个半月,唐宁考完县试便没有回家,直接在吕宅住到府试。
自从唐宁住到吕宅后,一向冷清的吕宅便多了些热闹,县里的学子时不时上门拜访唐宁这个县试第一名,他们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好奇他这个人的,有刻意交好的,有来挑衅的,也有真正来请教学习的。
对于这些人,唐宁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奇的任你看,刻意交好的客气招呼,挑衅的不卑不亢,请教的认真提点,几番交锋下来,唐宁在县城读书人这个不大圈子里慢慢有了口碑,虽然还没到人人称赞的地步,可也没什么人故意抹黑。他在一墨斋寄卖的画,打着县试第一的口号,生意好了那么一丝丝,至少慕名来看的人多了不少。
虽然府试在即,可唐宁并没有埋头苦读,他要么吕大夫讨论各种药材怎么处理,要么关在制药室里鼓捣他的颜料,试着画些新花样,要么就是和刚认识的两个好友辩论学习或出门游玩,偶尔有推不掉的大型聚会,也会出门应酬应酬。
唐宁认识的这两个好友,一个是赵谦,一个是金永福。
和赵谦是不打不相识,自从县试合作后,两人便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赵谦比唐宁大六岁,家就在县里,父亲是个举人,按理说既然考上了举人,家里应该不会太穷,可赵谦的父亲十分迂腐,坚决不要出仕,一心要考进士,结果越考越穷,到他含恨而死的时候,家里连买棺材的钱都凑不齐了。赵父死的时候,赵谦十岁,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熬油似的,偏偏赵谦受父亲影响甚深,虽不像赵父那般迂腐,性子却也是刚直不屈,眼里揉不下沙子的那种。在唐宁接触过的人里,人们大多会用面具把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而赵谦是唐宁遇到的唯一一个真到骨子里的人,在赵谦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没有灰色一说,他这么看待别人,也这么要求自己。
赵谦这样的人很难交到朋友,而能让赵谦承认并与之交往的朋友更是少数,唐宁大概就算一个。同时,他这样的性格也会不自觉地得罪许多人,而她的母亲秉承着丈夫遗训,自己没日没夜做针线养家,却只要求儿子一心一意读书科举,考个进士光耀门楣,要不是有闵县令明里暗里罩着,这母子俩能不能活到现在还两说呢。
至于和金永福相交,却是金永福自己贴上来的。金永福是镇上首富的嫡次子,是金首富唯一有点读书天赋的儿子。金永福今年二十一岁,儿子都能走路了,还在考童生,好在这次总算考上了。和赵谦相反,他为人精明世故,和谁都能哥俩好,但是他也十分上进,一心想做大官,为了考科举他可以说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所以主动讨好唐宁这个比他小十岁的神童,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心理压力,只要唐宁肯指点他,让他喊唐宁老师都没问题。
按理说,唐宁应该不会和金永福这样的人交好,可偏偏金永福做到了,还和唐宁相处甚欢。其实,这还得归功于程先生教育的好,让唐宁充分认识到人心是个复杂的东西,永远不能只看表面。赵谦和金永福在唐宁眼中,其实是一种人,他们都是有原则的并且待人真诚的人。金永福结交唐宁虽然目的不纯,可他向唐宁请教却是真心实意的,也打心底里感激唐宁。虽然他做梦都想考上进士做上大官,可他从不用那些不正当的手段,而是老老实实的磨练自己,靠自己的实力考试。
虽然在唐宁看来,他的两个好友都是一类人,可他的两个好友可不这么认为。一个是镇上有名的穷人,一个是有名的富人;一个是举人之子,一个是商人之子;一个刚正不阿,一个圆滑世故。这样完全相反的两人能互相看顺眼才叫奇事呢,可他们偏偏都是唐宁的好友,偏偏都喜欢往唐宁这边跑,偏偏都爱向唐宁讨论诗文,想不碰到都难,想不吵架更难。
唐宁夹在两个好友中间,左右为难,只得努力岔开两人见面的时间。金永福毕竟多吃了几年饭,很快便有了主意,他三天两头拉唐宁去他家做客,试想一下,在桃花飞舞的园林中,在精致的亭子里,和唐宁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煮酒烹茶,吟诗作对,是何等的惬意!
刚开始唐宁还觉得这样很不错,可后来他就避之唯恐不及了。金家的宅子确实很美,而且他每次去,金家的下人对他十分恭敬有礼,着实让他享受了番古代小少爷的滋味。就是金首富太能娶太能生了,嫡出庶出的小姐一大推,他知道他的画在内宅很出名,可她们自己围观他也就罢了,要个几幅画,看在金兄的面子上,他也可以接受,可她们也不能把闺蜜都带上吧?这些也就算了,可金首富的母亲老婆各种小妾什么的一会召见一会送东西,有时仗着年纪大还掐一把,他实在吃不消啊。
唐宁想大吼,不是说古代女人都是矜持害羞的吗,不是说不能见外男的吗,这到底是不是古代啊。
其实唐宁不知道,古代小姐确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那说的都是大家闺秀,在仓平县这个小地方,还是商贾之家,对女眷其实没那么多规矩,加上他才十一岁,长得又俊俏,这样的小正太,上至老封君,下至小孙女,简直是全年龄通杀啊。
不过总的来说,唐宁这段日子过得算是逍遥无比,没有老父继母,没有弟弟妹妹,没有那些生活的负担,只有至交好友,风花雪月,这才是古代读书人该有的潇洒不羁吧。
可惜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府试之期渐渐逼近,唐宁三人也收拾好,提早五天相伴上路。
两天后,祁县,两个青年书生和一个少年走在小镇的大街上。
“我知道你穷,坐不起马车,可这次是我付钱,不用你掏一个钱。”金永福无比后悔当初和这酸人赌气没带书童没坐马车,受了几天苦的他,耐心告罄,话里火药味越发的浓。
“不愧是商户出身,满身铜臭,我步行是为了欣赏一路的秀丽风景。”
“祁县的桃花林倒是名满溢州,可现在你有时间欣赏么?若是坐车,现在还可以在这里呆上一天,唐弟说不定还能画上一副桃花图,上次唐弟画的那幅桃花真是绝了,跟真的一样。”
“哼,唐兄弟,不是我说,你画的西洋画再好看,终是流于俗套没有风骨,不如你上次画的水墨的桃花图,浓淡相宜。”
“亏你还是读书人,读书人就是要海纳百川,你这样排斥他物,真真是心胸狭隘…”
唐宁背着包袱,远望天边,今天天气真是好啊。
然而他们三人却没有发现,他们刚刚路过的祁县的牢房大门正缓缓打开一条缝,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花白,看不清面目的人挤了出来。他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也没注意到从他身旁掠过的三个书生。
同一片蓝天下,京城,某国公府别院。
谢白筠穿着一身大红的常服,靠在一株桃树下,花瓣落了满身,他远望天边,今天天气真是好啊。
不远处的假山下,一群纨绔子弟和一群环肥燕瘦的侍女捉来捉去,放浪形骸,好好一副美景顿时被破坏的半点不剩。
谢白筠听着那些□,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厌倦。
他霍然站起身,长长的袖子一甩,满身的花瓣打着卷儿,却终是落不回那个远去身影上了。
谢白筠知道他这样离开十分不智,他应该大笑着加入,可他知道,哪怕他再多看一眼,多听一会,都会忍不住吐出来。管他呢,反正他谢白筠就是京城最任性,最风流,最恣意张扬的纨绔子弟,中途离席又怎样?
他一路冲回自己的府邸,冲进自己的卧房,猛地甩上门,才沿着门板慢慢滑落,这是他的卧房,是他的禁地,除了墨一,就是他的妻子都不能踏入。
他坐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疲惫感再次袭来,他闭上眼,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了。
十几年了,从稚龄开始,他就要过这种日子,表面恣意妄为,实际战战兢兢,日复一日,生不如死。
除了墨一,他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能依靠,他只是一个人,谢白筠睁开眼,看着空旷的卧室,寂寞跗骨而来。
然而,当他扫过床头那幅桃花图时,眼神里终于有些柔和,那段日子,大概是他最轻松快乐的日子了。
他看着那幅桃花图,眼前浮现出去年那个桃花树下,认真作画的背影,看着看着,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一年来,每次他心情暴躁时,看到这幅桃花图,他都会再次平和下来,他努力忽略那个背影,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这幅画的色彩太明亮,太有生机,才会给他希望和快乐的感觉。他很清楚,当初他主动靠近那个孩子,除了惊艳于他的相貌外,更多的是想投机,利用他靠近那个大人。
那个大人看似是大皇子一边的,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中间派,如今他和宁弟交好,等将来宁弟和他相认了,自然也会对他这个在外甥落魄时给予帮助的人另眼相待。
谢白筠目光闪烁不定,那些脆弱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权谋算计,心也跟着冷硬起来。
看来是得找机会多往仓平县走走了。
35第三十四章
唐宁三人赶在府试前一天到达溢州,那时天色将晚,肯定得找家客栈先安置下来,可问题是住哪家客栈。金永福自然是想住最好的客栈,最不济也得是普通客栈的上房,赵谦则觉得客栈越便宜越好,最好睡通铺,两人又在昏暗的天光下开吵,吵得唐宁耐性耗尽,小宇宙终于爆发。
最终那两人被唐宁随便找了家客栈塞了进去。当然考虑到赵谦确实很穷,唐宁就和赵谦合住一个下房,两人一起分摊房费。金永福自然不能把好友扔在下房,自己住上房,他还想死乞白赖的和唐宁挤在一起,可惜客栈床太小,容不下三个人,最后只得悻悻定了隔壁的房间。
府试一共考三场,名字是帖经、杂文、策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
府试要比县试正规的多,每个人一个小棚子,只准带考引,就是准考证上场,进入考场前还要搜身。前面两场各考一天,后面策论连考两天,食物棉被之类的由考场提供,想上厕所也得有人跟着监视。
唐宁熬到第四天,写了两天策论,脑袋早就已经发昏,甚至把考卷放到专门放考卷的匣子的盖上,拿着匣身往上盖。等他走出考场,被初夏傍晚的凉风一吹,才算清醒了些,想到之后还有院试、乡试、会试,考的时间还会越来越长,纪律也会越来越严格,他就觉得人生一片黑暗。
唐宁又在考场门口等了一会,先后等到赵谦和金永福,三个难兄难弟也没废话,相携着走回客栈,各自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聚在屋里对试卷,各自把自己的考卷默下来,互相点评。
其实,唐宁很清楚自己这两位好友的水平,赵谦文章过于刚直古板,但胜在文采不错,基础扎实,会试虽进不了一甲,但考个中流绰绰有余。金永福就差些了,以他的勤奋程度,考个举人没问题,可进士就有些悬,毕竟读书也要靠天赋的。不管怎样,在这个小小的府试中,他们三人应该都会稳稳地通过。
府试考完之后便是院试,院试是由渭海的学政到各府主持,等学政到溢州估计又得过去几个月了。于是,三人便决定在溢州租房居住,直到考完院试再回去。
经过几天的打听,他们终于在城北找到一个小四合院,主家把四合院拆开,按房间租给外地人,虽然租客身份繁杂,有工匠有小贩,可胜在房租便宜而且屋子干净,主家还会提供饭食。屋子虽地处偏僻却很安静,白天租客都要出门干活,晚上闹腾一会也就睡了,大家也不会闲着没事串门,虽说安全没什么保障,可他们有三个人,也不怕被人欺。
金永福租了主屋最大的一间房,还带个小隔间;赵谦租了一间最里面且朝北的小房间,只够摆张床和书桌,没有衣柜,衣服放在箱子里;唐宁却看中东厢房,屋子不大,也就比赵谦的房子多了个衣柜,可这间房有两个门,一个朝里,还有一个直接开在巷子里,想出门不必走大门。
唐宁他们刚安定下来没几天,府试的成绩便出来了,不出所料,三人都中了,唐宁仍是第一,赵谦排第五,金永福在第十五。
晚上,三人在一家小饭馆订了个包间,这次就连赵谦都没说什么太贵之类的扫兴话。酒过三巡之后,赵谦已经迷糊着趴下,唐宁顾忌自己还是个未成年,只略略喝了些,倒是金永福很高兴,喝了不少。
“唐弟,来,我敬你这一杯,兄弟,你就是我亲弟弟,我跟你说啊,你就是那福星,哥哥我考了几年童生都没考上,这次居然考上了,都是托你的福啊,哥哥我得谢谢你、你的指点,来,干!”金永福喝得有些高,搂着唐宁脖子不放手。
唐宁躲开他的爪子,无奈道:“金兄,这话小弟可不敢当,你能考上还是因为你自己勤奋,这次不过是厚积薄发,我看你这次准能考上秀才。”
“哈哈,那就借宁弟吉言了,为了秀才,来,干!”金永福干脆地又干了一杯。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歪歪斜斜地走在快宵禁的街上,唐宁左右个拖着一个,这两人都还有些神智,至少还有力气吵架。
“赵谦,看在咱们认识这么多天的份上,我告诉你,就你这性子,就是做了官,那也只能做个知县,再往上就不成了,人都被你得罪光了,谁还给你做事,哈哈。”
“他们不是在给我做事,应该是给国家做事才对,如今就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大昭才会贪官横行,官场乌烟瘴气,百姓……”
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宁捂住了嘴,这可是在大街上,话可不能乱说。
三人打打闹闹的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唐宁看着前方昏黄的灯光,有些恍惚。前世他的那些同学也是这般喝得酩酊大醉,在街上引吭高歌,肆无忌惮地挥洒着青春,那时的他总是带着一种吃不到葡萄的酸气看着他们。如今这样,是不是他也算成了其中一员,想到这,唐宁心里忽然涌上一种酸酸涩涩的满足。
把那两人送回房后,唐宁总算躺回了自己的床上,他也累了一天,不一会便坠入梦乡。
夜越来越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一片死寂。
突然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唐宁从梦里拽了出来,他心里一跳,他立刻坐起身,毕竟不是在家里,人也比平时警醒些。
敲门声越来越急,是对着巷子的那扇门,正在唐宁犹豫的片刻,他突然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焦急喊道:“救命!开门啊!”
接着,远处传来更大的脚步声。
敲门声戛然而止,唐宁意识到不对,连忙拉开门,把已经跑了几步的小身影拽了回来。他刚掩上门,那阵脚步声便近如咫尺,很快又远去。
唐宁倚着门板,砰砰直跳的心刚平复下去,那阵脚步声又渐渐变大,很快便到眼前,接着,门就被敲响。
唐宁提起心,扯开衣襟,揉了下脸,等敲门声响到第三声方拉开门,刚开门就被好几个灯笼闪地睁不开眼,他不耐烦道:“大半夜的,干啥呢?”
门前的人看到开门的是个十一二的漂亮小孩,愣了一下,随即凶道:“我们是同丰牙行的人,刚刚丢了一个小孩,应是从你这里逃走了,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我一直睡着觉呢,就被你们吵醒了,你们要没什么事,我可要睡觉了。”唐宁说着便要关门。
那人伸手抵住,就要往里走。
唐宁立刻使劲抵住门,嚷道:“你们干什么!私闯民宅可是要坐牢的,我告诉你们,我可是今年府试第一名,知府老爷还请了我明天去他家赴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一听这小孩居然是个读书人,虽然这小孩年纪小,可他肯定这小孩不会撒谎,毕竟这种谎言一戳就破,他顿住脚,略微软下声音道:“我们只是想看看那小孩有没有藏到你这里,那孩子可是签了卖身契的,你是读书人,应是知道私藏逃奴是犯法的。”
“你们丢了人关我什么事,我的房间是你们想搜就搜的吗?你们有官府文书吗?要是没有,又没搜到人,我明天就要和知府老爷说道说道。”
说着,唐宁便索性让开身子,示意他进来。
那人听他一说,倒犹豫起来,他借着灯光扫了一眼屋子,见只有一张床和书桌,衣柜的门也是打开的,实在没什么藏人地方,只好退了出来,拱手道:“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才打扰你的,毕竟丢了人,我们也要受责罚的,还望小兄弟能体谅则个。”
唐宁皱皱眉,扫了一眼他身后,似是碍于对方人多,不便发作的样子,“行了,大晚上的,你们也不嫌闹得慌,你们不睡,我还要睡呢,今晚刚刚喝了不少酒,头疼的很……”
说着,唐宁便打了个哈欠,顺手关上门。接着,他便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又慢慢远去,估计那些人找不到人,不打算找了,毕竟一个小孩能卖多少钱呢。
屋子又重新黑了下来,唐宁手慢慢从门上滑落,他看向躲在门后的一团比周围更深一点的小黑影。屋子太黑,就算唐宁眼睛好使,也看不清那小孩面目,他只觉得那孩子很小,缩起来都没有他的膝盖高。
唐宁没敢点灯——怕刚刚的人又回头,他只是走到小黑影前面,蹲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声音有些颤抖,却细细软软的,煞是好听,“我,我叫舒鸿宇,大雁的鸿,宇宙的宇。”
唐宁一怔,这名字不像是卖儿卖女的人家能起的,看这小孩报名字时还说了怎么写,可见平日家里肯定教过的,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卖孩子,难道是被拐的?
“你几岁了?家住哪里?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五岁,我家在祁县,我爹刚死,母亲就把我卖了,他们都以为我不懂,其实我都知道……”说着小孩便小声抽泣起来。
唐宁听着有些糊涂,“你母亲怎会这么做?”
“我不是母亲生的,他们说我是丫头生的,少爷,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小孩断续着道。
原来是庶子,大昭国嫡庶分明,庶子地位非常低,嫡母偷偷把庶子卖掉的不在少数。唐宁叹口气,上前抱起小孩,安慰道:“放心,哥哥不会把你送回去的,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舒鸿宇毕竟才五岁,平日在人牙子手里没少受磋磨,又折腾了大半夜,哭着哭着,很快就趴在唐宁怀里睡着了。
唐宁抱着他,轻轻放到床上,此时外面已是破晓,唐宁接着朦胧的天光,才看清小孩的眉目,白白嫩嫩,玉雪可爱,只是身上穿的却是件脏兮兮的破烂单衣,鞋子也跑掉了,脚底满是擦伤,划破的口子正往外渗血,唐宁看着十分心疼,才五岁的孩子而已,就要遭这样的罪。
唐宁到厨房舀了盆温水,古人砌灶台时,会在两个锅之间挖一个小洞放水,平时烧火做饭时余热会把小洞里的水煮开,即使不烧饭了,洞里却一直都温着,唐宁舀的便是这里的水。
他脱了小孩衣服,用温水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找了个薄被裹着,看天色还早,药铺应该没开门,便也回了床上,补了个回笼觉。
36第三十五章
快中午时,醉酒二人组方爬了起来,在院子里遇到,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在二人想损一番对方酒量时,却看到唐宁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抱着个小孩从大门外走进来。
两人一愣,上前询问怎么回事,唐宁没说话,示意他们进屋。
进屋后,唐宁把还睡着的舒鸿宇放到床上,赵谦看着小孩被裹得厚厚实实的一双小脚,问:“听说前几个月,西边琌城一带干旱,春雨一直都没下,最近一大批灾民涌进京城,有小半流民进入渭海境内,这孩子不会是灾民吧?”
“哼,你没看这孩子长得白白嫩嫩,虽然瘦了些,可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哪里有灾民面黄肌瘦的样子?在你眼里大昭国不是天灾人祸便是民不聊生是不是?我看这孩子准是离家出走的小公子,被人拐了的。”
唐宁苦笑,要是舒鸿宇是他们说的那样倒好了。他挥手,示意二人不要吵,喝了口水,才把昨晚的事叙述了一遍。
唐宁本以为二人听了怎么也得说几句,尤其是赵谦平日最是愤世嫉俗的,可他没想到,他的两位好友听了却很平静,金永福甚至不可思议地看着唐宁道:“他既已卖身,你若想救他,直接买了他便是,何苦藏起来呢,现在可好,他的身份本来清楚的很,现在却说不明白了。”
唐宁端碗的手顿住,同样不可思议地看向金永福,“买了他?”
“正是,虽然他嫡母所做有失厚道,可母卖子并不违法,若你看不得这样,把他买下来,再给他销奴籍便是。想来那个牙行总是做生意的,卖谁不是卖,应该不会故意为难你。”赵谦破天荒的没反对。
唐宁被好友的话震住,不知说什么好,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的世界里没有卖人不犯法这个概念,也没有买人这个概念,他扫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小孩,还是没办法把“买卖”两字放到他的身上。
正在他看着小孩,思索着怎么开口之际,床上的孩子却睁开了眼。他一下子便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的唐宁,虽然昨晚没有看清,可他就是知道,是这个漂亮哥哥救了他,他立刻怯怯地,讨好地冲着唐宁笑笑,露出白白的小奶牙。
唐宁走到床前,摸摸他的额头,笑道:“起了?饿不饿,哥哥给你弄点吃的好不好?”
舒鸿宇乖乖的点点头,唐宁就要起身去厨房,赵谦便道:“正好我也饿了,还是我去拿吧。”说着便推门而去。
“顺便给我也拿点。”金永福赶忙追后面喊道。
赵谦挥挥手,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金永福瞪了他的背影一眼,转头无奈地看向唐宁。
唐宁抱起小孩,指着金永福道:“这是金哥哥。”
小孩大眼看向金永福:“金哥哥。”
金永福看着他,想起家里三岁大的儿子,乐呵呵地上前摸摸他的头,“小子,你挺厉害的嘛,居然能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怎么逃出来的?”
小孩蹙起眉,似在努力组织语言,直到赵谦端着粥回来,唐宁喂了他好几口,才突然道:“是俊哥哥,找到一个狗洞,我爬出来的,狗洞太小,俊哥哥没爬出来。俊哥哥让我快跑,他说他们要把我们卖到南馆去,俊哥哥说他死也不去那里。”
“南馆是哪里?”唐宁茫然。
舒鸿宇也茫然。
赵谦噎住,拼命咳嗽;金永福艰难咽下口中的粥,艰难开口:“那个,大昭国南风盛行,南馆和青楼差不多。”
唐宁睁大眼睛看向金永福,他还以为小倌什么的都是小说里写的,没想到古代真有。
金永福被看得很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在教坏纯良的小孩,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说的俊哥哥是什么人?”
“俊哥哥说他家遭了灾,来渭海投奔亲戚,他和家人走散了,就被人牙子拐了,俊哥哥对我可好了,我抢不到吃的,他就替我抢,还和人打架,少爷,求你把俊哥哥也救出来好不好?”
唐宁微皱了眉:“鸿宇以后不要叫我少爷,叫哥哥就好了。”
“可是,他们说我得叫主人少爷。”舒鸿宇有些怯怯。
“鸿宇不要听他们的,我不是你主人,我是你哥哥。”唐宁揉揉鸿宇脑袋,温声道。
一旁赵谦却插嘴,“我看着孩子小小年纪便口齿伶俐,聪慧可爱,唐弟不妨收他做个书童,要知道他现在可是逃奴,你收他做弟弟,得去官府备案的。”
金永福也点头,加了句:“若是你去备案,他还得改名,若是被人发现以后还是得做回逃奴。大昭户籍管理很严格,虽然可以买通小吏做个身份文书,可有心人想查,还是能查到的。这孩子虽不见得有人故意去查,但总是个隐患。”
舒鸿宇也拽着唐宁袖子,祈求的望着他,“哥哥,可不可以不要改名,鸿宇的名字是爹爹起的,爹爹还说要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呢,爹爹是好人。”
金永福听了,暗道,你爹是好人,可也是个糊涂人,对庶子这般好,难怪你嫡母会看你不顺眼。
唐宁沉吟片刻,道:“一会午饭后,我去牙行看看,把你和俊哥哥的卖身契一并买了。”
“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牙行的人都是些走街串巷的市侩人物,你昨晚得罪了他们,今天想买恐怕不容易,他们就算不为难你,也会敲你很大一笔赎金。”
同丰牙行也在城北,离唐宁他们租的地方不远,就在西南边一点点,不一会,几人便到了同丰牙行后门,他们正打算越过后门走前门的时候,便看到有几个人拖着一口布袋出了后门。
那个布袋不大,几个汉子却很吃力的样子,唐宁心头一跳,他隐约看出布袋里是个人的样子。
他脚步一顿,不自觉地跟着那几个汉子向着不远的北城门走去。金永福抱着舒鸿宇,示意他不要说话,和赵谦对视一眼,也跟在了后面。
唐宁看着那几人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路过城门的时候还和守城的士兵打招呼,接着他们越走越偏,终于在一个土山坡停下。唐宁赶忙找了个隐蔽处躲好,不一会那几人又闹哄哄的擦过他们,走了回去。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他才现出身形,奔着那个土山坡而去。
还没靠近,唐宁便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几乎让他不能再进一步,他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却觉得脚下不对,挪开一看,是一小截白色的指骨,唐宁大学学画的时候学过人体构造,甚至画过一个星期的骨头,他当然认得这是指骨没错。
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他猛然抬头远望,整个人便呆住了。前面荒凉的山谷里到处都是死人,成了一把骨头的,半腐烂的,还没腐烂的,几条野狗在翻来翻去,简直是人间地狱!
唐宁喉头滚动,手脚冰凉,几公里外便是繁华热闹的溢州城,谁能想到仅仅几公里便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唐宁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当初读书时课本上写的,吃人的封建社会。当时他还不以为然,以为那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然而,那一点都不夸张,封建社会确实是吃人的,而他所呆的便是这样的封建社会!
“啊!俊哥哥!”舒鸿宇尖利的喊声划破周围的死寂。唐宁回头望去,就见金永福抱着舒鸿宇从后面赶了过来。舒鸿宇向着一个方向努力够去,脚不停地踢打这金永福。
金永福死死抱着他,满头大汗地走近,“这是溢州的乱葬岗,平时都没人过来的,呸,我怎么来了这鬼地方,真是晦气。”
唐宁没有听到金永福的话,他顺着舒鸿宇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孤零零的躺在一堆碎骨中间,他衣不附体,身上满是黑紫的斑痕,没一处好皮肉,脖子上的勒痕醒目得刺眼,他睁着眼,舌头微伸,显然是吊死的,他果然如他所说的,死也不去那个地方。
那些人居然连个麻袋都不给他遮体,唐宁愤怒着,悲哀着,无力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些人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折腾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堂而皇之地扔出城,没有人指责他们,没有人惩罚他们,没有人为此良心不安,一切仅仅因为一张薄薄的纸,仅仅因为法律承认这张纸,仅仅因为有的人,命如草芥。
唐宁从金永福手里接过挣扎的舒鸿宇,抱着他走到他的俊哥哥身边。舒鸿宇挣脱开唐宁,扑通跪下,伏地大哭。
唐宁看着这个依稀可以辨出清秀轮廓的孩子,酸楚难当,他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却知道能在危难之时帮助别人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而他能给他的也只有死后的同情。他慢慢伸出手,想阖上他的双目,却被一双手抢了先。
赵谦阖上孩子的双目,深深叹了口气,拍拍唐宁的肩膀,“我已经让金永福去买口棺材,再雇几个人过来,我们能做的不多,也只能好好安葬他了。”
两人沉默的站在尸体旁,任由舒鸿宇哀哀哭泣,如果一个人死后都没有人为他流泪该是何等凄凉。
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唐宁身上,他却只感受到彻骨的冷意,他被这个社会的阴暗面彻底冷了心,此刻他只有庆幸,庆幸自己穿越到一个虽然贫穷却也安稳的家庭,还有亲人、先生、吕大夫、程姐姐这些人的关心爱护,他不能想象若是当初他穿越到这个俊哥哥身上,或是唐家也遭了灾,流离失所,以他这样的容貌,绝不可能被卖做一个普通的下人。
他害怕了,畏惧了,这个社会绝不是前世那样百姓只要不犯法,老老实实便能安稳一世的社会,在这个封建制度下,他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被身上的各层大山压得万劫不复。
他必须要努力向上爬,只有爬到那最高的一层,和这个社会的统治阶层绑在一起,才能保证自己的命运不被人主宰。他只有一个人,他是自私的,他不能让所有人都得到自由,也不能推翻这个社会,他只能尽全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并且有能力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很快,金永福便带着好些人过来,赵谦指挥着众人挖坑,金永福细心的很,除了棺材,寿衣纸钱都买齐了,甚至还找到一个游僧念了段经文。
一切过场走完,最后到了刻墓碑的时候,几人犯了难,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孩子的姓名籍贯,舒鸿宇也只知道叫俊哥哥而已。
最终,唐宁看着西斜的太阳,淡淡道:“就刻‘阿俊之墓’吧!”
37第三十六章
昨晚唐宁和牙行的人说知府老爷请客,倒也不是虚言恫吓,今晚知府老爷确实请了府试前十五名去他家做客,金永福刚好卡在最后一个名额,故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牙行买人,按金永福的意思,还要回家用艾叶洗澡去晦气,能不迟到就不错了。
唐宁此刻也不想去牙行,经过下午的事,他对牙行的印象差到了极点。如果早上他还心存侥幸,期望牙行的人能把鸿宇的卖身契卖给他,那么他现在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若那些人卖了倒好说,若是他们不卖又知道鸿宇在他手上,那他难道还能不交出鸿宇么?他总要想个办法,让牙行的人不敢不给。
三人回了住所,狠狠地洗了澡,把满身的恶心的、压抑的乱葬岗独有的味道洗掉,换上新衣;鸿宇已经昏睡过去,脚上的包扎早就脏乱不堪,唐宁重新给他收拾了下,便急急忙忙向着知府的府邸赶去。
三人到时门口时,知府宅院已经灯火阑珊,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不停穿梭的俏丽侍女们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刚从乱葬岗出来的三人恍惚了好一瞬,这便是从地狱到天堂吗?
“哧,一群乡巴佬。”
轻蔑的嘲讽把三人唤回神,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华丽的贵公子被众人簇拥着,挤开三人,闹哄哄向着正房走去。
唐宁垂目,什么天堂,让人腐朽堕落的天堂?
三人默默跟在后面,知府大人老远就在正厅门口等着,看到那华服公子,笑呵呵地迎上前,他一笑,双下巴陡然显了出来,一张脸顿时肥了一倍不止。
等轮到唐宁三人见礼时,他的双下巴又陡然收了起来,反倒好看了不少。
府试虽然是小考,可主持府试的知府勉强也算唐宁他们的半个座师,照理,应该是学生带礼物拜访老师才对,怎么着也没有老师请学生吃饭的道理。
唐宁本来也想不通,现在他看知府的态度,再看他一副官场老油条的样子,便也不奇怪,这样的官员,大昭不知有多少,什么时候该端架子,什么时候该放下架子,他们早就熟稔于心。
赴宴的人挺多,分两桌坐下,唐宁和赵谦名次不错,光荣地分到了知府这一桌。
知府先废了一通话,然后客气和那个贵公子敬酒,唐宁不知道那个贵公子是什么身份,但却十分感谢他挡了知府大部分注意力。
等两人废话完,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即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便站起向知府敬酒,接着桌上众人都陆陆续续地敬了酒,最后只余唐宁和赵谦。对面金永福向他们挤眼挤得眼角抽筋,他俩还是傻呆呆地吃自己的。
唐宁一个小孩在众人中本已经够显眼,就算他还打算继续埋头苦吃,此刻却也被众人诡异的视线搞得不自在起来。
此时,那个贵公子开口了,“听说这次府试第一名年方十一,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哪,不知这位可在?”
顿时,众人目光全都射向唐宁这个唯一的小孩,这下唐宁躲不了了,尴尬站起,拱手道:“正是小生。”
“原来你便是唐宁,果然是一表人才。不知唐公子可有表字?”
“小生年幼,尚无表字。”
“唐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文采,堪称神童,想来是家学渊源?”
“这位公子过奖,家父乃匠人出身。”
“那公子师承名儒?”
“家师乃邻村的秀才。”
此话一出,嘲讽,鄙夷,疑惑,各式各样的眼神不断扫视唐宁。
“唐公子既然能考到府试第一,应是熟读圣贤书之人,应该知道尊师重教的道理,可你来了如此之久,却不曾向知府大人敬过一杯酒,难道唐公子觉得知府大人不是您的老师?”那贵公子的话语忽然变得十分尖锐。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他身上,虽然唐宁心底觉得知府的确不是他老师,他也不能直说,这贵公子用心实在险恶,一句话就给他戴了个不尊师重教的高帽子,要知道在官场,师生关系尤其重要,堪比父子关系。
他挺直脊背,对着知府就是一拜,“学生这次虽然侥幸考了第一名,可学生的年纪在诸位中最小,学生不敢托大,自然要先等各位兄台敬过之后才敢上前,怠慢了老师,是学生的罪过。”
知府是个人精,知道万事留一线的道理,此时也不想逼迫太过,为难一个学子对他又没好处,于是他便顺着道:“长幼有序,你何罪之有?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成就,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还能不骄不躁,谦虚谨慎,前途不可限量啊。”
既然知府老爷开口了,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纷纷转开话题,高谈阔论、针砭时政,却没人理会唐宁和赵谦。
唐宁坐回位子上,感觉自己刚吃进去的东西正不断自胃里涌出,一抽一抽地疼。他好好回想了一番刚刚的情形,很快便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作为府试第一名,他应该是第一个向知府敬酒的人。
唐宁神思不属,他的内心在激烈挣扎,前世的自卑懦弱刹那间袭向他的心房,他克制不住地懊恼,觉得自己不是块搞交际的料,刚刚还无比强势地反驳别人,现在却自怨自艾,周身都带着股怨念的黑气。
直到宴席散了,赵谦和金永福吵吵闹闹了一路,唐宁都没有从自我的挣扎中挣脱。他二话不说,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夜已黑透,屋子里漆黑一片。唐宁喜欢这样的黑暗,给他深切的安全感,就如他此刻的内心,满是黑暗,看不到方向。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用劲掐着手心,努力不让自己陷入懊恼自责的情绪中。只要涌出这种情绪,他便强迫自己背《论语》:“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俊哥哥……”,床上一声细软却满含哀伤留恋的呢喃声终于把唐宁扯出深渊。
他的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孤零零躺着的小身影,瞬间,一股寒意无端端从炎热的空气中冒出,渗入骨髓,他立刻灵台清明。是,他是害怕,可他不能永远害怕,他要战胜畏惧。是,他是自卑,可他不能永远自卑,他就是要战胜自卑。那么,要怎么战胜?
先生的话语蓦然间闯进他的脑海:坦然无惧。唐宁一动不动,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遭一切,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坦然无惧,只有坦然才能无惧。
他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他坦然。他有缺点,他不善交际,他自卑懦弱,他承认这些缺点并坦然接受。然后呢?然后他就为此一蹶不振,逃避现实吗?不,绝不是这样的。
夜,用寂静笼罩大地。没有清月的夜,黑暗是它的主宰。整个世界都在它的掌控之下,它无声地肆意着,压迫着睡梦中的人类。
然而,在这座小院内,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有个人类脱离了它的掌控。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夜的黑暗,忘记了日的光明。他沉入了自我,他,在拷问内心。
如此,天地之间,唯一人尔。
丹桂飘香,金秋放榜。
仓平唐宁,高中案首,文采风流,惊才绝艳,名震溢州。
“呵呵呵,你便是仓平唐宁吧?果然是翩翩风流少年郎啊,我看了你的文章,不论是策论还是诗文都是一气呵成,言之有物,文采一流,堪称完美,大才!”
面对学政大人的极力赞赏,唐宁仍然不骄不躁,脸上挂着恭谨的笑容,连称不敢。
学政大人姓水,白白胖胖的,却有种书生的味道,笑起来很和善,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金永福也白胖,却没有学政那种气质,实际上,他读了几年书连一点书卷气都无,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商人味道。知府大人也白胖,却连金永福都比不上,金永福至少还能给人干净诚实的印象,知府大人通身只有一个词:浑浊。
唐宁看到学政大人第一眼就直觉他肯定是世家出身,和程先生很像,不是外表像,是他们身上自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只有常年在书海中侵泡的人,举手投足间,才能有那种挥散不去的书香味。
“不知你可有表字?”学政大人冒了个话头。
唐宁会意,这是想给他起表字。单以一个秀才的身份而言,能得到学政亲自起表字,是件万分荣幸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文人一般不会轻易为人起表字,那可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代表着,从此这个人便是他最亲的弟子了,在官场上,他们利益与共。
水学政示好之意十分明显,然而唐宁却拒绝了,“学生年幼,尚无表字,家师虽是一介秀才,却是学生的启蒙恩师,学生只盼弱冠之时能得其亲赐表字。”
水学政听后虽有些失望,却没有不悦之意,“不是尊师高姓大名,所谓名师出高徒,能教出你这般人才,必然不是庸碌之辈。”
“家师姓程,名定儒,字敏之。虽只是一秀才……”
唐宁话还没说完,就被温文尔雅的学政抓住肩膀,“敏之,程敏之,原来是他,他,可好?”
唐宁看着学政白白的皮肤倏然飘起红晕,莫名道:“家师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哦,不知敏之家住哪里?他和你师娘应是儿女成群了吧?”明明说的是好事,语气中却带着不自觉的落寞。
“师娘早已过世,家师仅有一女,住在仓平县李家村,生活安宁。”唐宁有些僵硬,他感觉不太对劲。
“哦?怎会如此,你是敏之唯一的弟子么?是了,以他的脾气,一个足矣。”现在又有点哀怨。
后面的话题完全歪了,学政大人比开始又热情了十分,把唐宁盘问了个遍,最后唐宁不得已,坚持托辞回去,学政大人亲自送他到门口,又是夸赞又是送见面礼,最后方恋恋不舍地放人。
唐宁晕头转向地在街上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貌似他把自家先生卖了个彻底。他脊背一寒,若是水大人找过去,自家先生可不是好糊弄的,他要不要先自首?他能和先生说是学政大人太可亲,太让人没有防备之心了么?
走到对面茶楼下,他方收起思绪,沉了沉心,下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小二把唐宁引进雅间时,金永福已经和同丰牙行的主人称兄道弟了。赵谦默默坐在一旁,他知道这种场合,他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唐宁一进门,就仿佛一缕阳光倏然间闯入这间幽暗的静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的身上。
自从那晚之后,唐宁只觉自己神清气爽,大概是想通了,心态好,气质也不自觉地改变,变得更加通透清澈。反正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能说变得更加耀眼,更加吸引人了。
自从那晚之后,唐宁后来又参加了几场聚会,不过他很快发现,不论他怎么表现,别人都不会认可他,接受他。因为他比他们都出色,却没有相应的出身。那些人不会想自己差在哪里,他们只会想凭什么唐宁的出身不如他们,却能得第一,嫉妒便由此产生。若此时唐宁出身比他们好太多,他们只会羡慕,关键就在差不多上。
出身不可改变,既然如此,他便用事实说话,用自己的实力让他们仰望,只要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远,他们还会嫉妒排斥他吗?于是唐宁便闭门谢客,专心复习,终于在院试中一举成名。
姚谦书看到唐宁的时候,脑子里顿时叮叮当当响,哗啦啦,一大堆银子掉下来,这孩子要是卖到南馆去,他得赚多少啊。他摸摸胸口,别误会,他不是被唐宁射穿心脏,他只是手痒,想把胸口的小金算盘拿出来拨一拨。
“姚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刚刚被学政大人拖了些时间,晚了这么久,宁这厢赔礼了。”
姚谦书手一抖,想到刚刚透过窗户隐约看到的送唐宁到门口的学政大人,手慢慢地放下,“没事没事,学政大人如此青睐唐秀才是好事啊,哈哈,唐秀才不必如此客气,不知唐秀才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宁最近捡到一个孩子,名叫舒鸿宇,据说是你们牙行签的奴才,宁看他有几分机灵劲,便想买下他做个小书童,不知姚老板可否行个方便?”唐宁口气很有些漫不经心。
姚谦书还记得舒鸿宇,主要是能从他手底下逃掉的人太少,印象深刻,他本打算把那孩子卖到南馆去的,价钱都谈妥了。做他们这一行的,消息都很灵通,唐宁什么出身什么身家,他心里清楚,可是唐宁是秀才,不是说他得罪不起一个小秀才,而是因为唐宁不仅是秀才还是案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再说……他又扫了眼同是秀才的金永福和赵谦。
姚谦书沉吟良久,“既然唐秀才想要,姚某卖给你便是,只是这孩子底子好,本已经谈好下家,价钱很不错。唐秀才,姚某毕竟是做生意的,生意人讲究诚信,怎么也不能言而无信……”
唐宁听他一口一个价钱,心里极端厌恶,表面却不动声色,“这个不难,价高者得,不知姚老板要多少?”
“十五两银,不二价。”
“成交。”
从茶肆出来,金永福忍不住埋怨:“唐弟,你就是太实诚了,十五两,我月银才二两。他摆明了在敲诈你,哎,应该再压压价钱的。”
“还是赶紧回去套马车吧,鸿宇都病了好几个月了,时好时坏的,这里大夫什么水平啊,怎么都看不好,还是赶紧带回去给吕大夫瞧瞧。”唐宁心焦,自从那天之后,舒鸿宇一直在低烧,身体越来越差,小脸都瘦得脱了形。
“我说他是在乱葬岗撞上什么东西了,最好找个和尚看看,你们又不听。”金永福更哀怨了。
“哼,子不语怪力乱神。”赵谦冷不丁冒出一句。
金永福:“亏你还是秀才,这句话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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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宁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四天后回到仓平县。
吕大夫看到舒鸿宇,很是心疼,连平日舍不得责怪的唐宁都数落了几句。把舒鸿宇交给吕大夫,唐宁很放心,这么久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吕大夫极其喜欢小孩,尤其是鸿宇这样又聪明又乖巧的。不过,相对的,吕大夫也极其不喜欢大人。
虽然天色不早,可他大半年没回家,既已到镇上,再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于是唐宁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张家村。
到熟悉的唐家大门外时,天色已黑,可唐家还灯火通明,吵吵嚷嚷的,似有不少人在吃饭。唐宁心下疑惑,唐家在张家村没多少地位,门庭冷落,村民一般只有在找唐木匠做活时才上门。就算他考中秀才的消息传到村里,村民白天来道贺一番就行了,何必要请客吃饭,再说他这个正主还没到呢。
正想着,张德柱从门里跨出来,一看唐宁,“哟,唐秀才回来啦,恭喜恭喜,双喜临门啊!”
双喜,哪来的双喜?
作者有话要说:一、现实中有不少人,有些自卑,自觉不会说话。和人聊天时,总是小心翼翼,若是那人不高心了,便会诚惶诚恐,生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便是自卑的性子,这样的性格很难改变,有时改好了,却还能反复,若能从中挣脱出来,无不要经过很多挫折打磨,才能重新找回自信。
而唐宁前世也有些自卑,只是他更孤僻,他的成长环境造成了面对别人的鄙夷总是会想到自己的出生。这样的性子很难改,所以他在遇到上述挫折时,才会反复无偿,好在他在经过痛苦的自我反省后,挣脱出来了。
二、写了十三万五千多字,我终于还是V了。主要是V文露脸的机会多有木有,乃们表拍俺啊。订阅的亲,一默十分感谢你们能喜欢我的文文。放弃的亲,一默也只能遗憾写的不够好。看盗文的亲,一默也没法阻止乃们,只希望你们能回来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作收对我很重要有木有!谢谢。
38第三十七章
“德柱叔,还有什么喜事?”唐宁问。
“是你大哥,今儿个定亲啦,刚刚把聘礼送过去呢。”
“定亲?定的哪家的姑娘?”
“是你娘的侄女,说来算是表妹,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的婚事了。”
唐宁怔住,农村男子娶亲较晚,一般都是十八岁娶亲,大哥今年正是十八岁。可就这么娶亲了么,不说那姑娘没见过,就是唐大嫂的侄女这一层就够让人堵心的了。
若性子柔和,头脑清醒的姑娘倒还好,若是性子像王熙凤那样的,能力是有了,可拎不清,不管丈夫死活,只扒着姑妈过日子,这样的姑娘不是坑了大哥一辈子?
可是,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这个做弟弟的,根本没有插嘴的份,这个侄女是不娶也得娶了。
继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婚事也是要父母做主的。他一直以为他娶程姐姐是顺理成章的,只要过了先生这一关,其他都不是问题。所以,他敢在先生面前许下诺言,那时,他从没想过父母的问题。况且,那时他只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什么功名都没有,娶秀才的女儿,就算这个女儿身体不好,也是高攀,父母没有反对的理由。而现在却不同了,他是秀才,和先生一样的身份,到他十八岁时,说不定都考上了举人,那时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娶没有兄弟扶持的又病弱的秀才闺女呢,父母肯定不会同意。
唐宁冲张德柱勉强笑笑,闷头进门,本打算先找大哥聊聊,哪想被一屋子人缠住,一直笑到脸抽筋,才把客人打发出去。
等众人走光,屋里就剩下家里人时,唐木匠满面春风的脸渐渐尴尬下来,面对眼前这个越来越出色的儿子,他不是不自豪,可也更不知所措,本来就和唐宁不亲近,大半年没见,他又考上秀才,唐木匠感觉儿子离他越来越远,早就到了需要仰望的程度。
唐宁也发觉家里气氛不对,有些古怪,唐木匠不是平时那个唐木匠,他此刻看他的表情,让他想起当初他带着自己去给先生拜师的情形。唐大嫂也不是平时那个唐大嫂,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她柔和的眉眼却显示出她此时心情不错。
还好其他三人对他都一如既往,大哥还是那么温柔地看他,二哥仍然宠溺的拍他。就是妞妞,都自始至终得厌恶他,从不因他的身份而改变,这样的性子说好了是单纯,说不好就是单蠢没脑子。
他们住的西屋早已面目全非,墙新刷了一遍,屋顶补齐了,地面都特地磨平不少,多了好些女人用的小东西,整个屋子一下子焕然一新。
唐宁坐在炕上,炕还是那个炕,他却觉得自己坐的再不是从前的炕了。不久,就会有一个女人进来,这里的主人是她,这个炕也是她的,碍于叔嫂关系,他甚至连这个屋子都进不来了。
唐宁用目光一寸一寸地触摸着屋子的每个角落,已经洗干净的小破碗,他穿越第一天用它喝水;放树叶的白布,球球曾经在上面擦过爪子;墙上的小洞,大哥装弓弩时戳进去的;还有他趴着写了无数字的书桌,曾经他和二哥围着它偷吃猪油。
门悄悄地开了,唐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唐宁收起思绪,冲唐木笑道:“恭喜大哥,时间过得真快,大哥就要结婚了啊,大哥可不要有了嫂子就忘了我和二哥啊。”
唐木不好意思了,“那啥,狗子不知和小银跑哪去了,刚刚还在的呢,从你走后,这两个好的跟亲兄弟一样,整天在山里晃荡,不知道在干些啥。”
唐宁眉眼弯弯,“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他有数,大哥不用管他。大哥,你看过大嫂没有,怎么样?”
唐木摸摸脑袋,也坐到炕上,“看到了,早几年我去赵家村做活的时候就见过几次,她挺好,挺会过日子的,人也不错。”
唐宁稍稍放下心,大哥是个稳当人,他说不错,那大嫂应该就是不错的了。而且,听大哥的意思,他挺乐意这门婚事,这样就好,只要不是强迫的,愿意一起努力,后面的日子总会越过越顺心。
“三儿不用担心,你如今已是秀才了,大哥跟着沾光,村里人对咱家可好了不少,只要你妥妥的,咱家就能有好日子过。”自从唐宁抗议过小名后,唐木就一直叫他三儿了。
正说着,唐云带着小银进来了。小银不愧是狼狗,才大半年,就从一个软球球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它居然还认得唐宁,扑上来就舔,后面唐云跟着起哄,“哎呀,你这个吃力扒外的小东西,我喂了你大半年,都没见你这么亲热过。”
唐宁搂着小银,侧出脑袋,乐呵呵的对唐云道:“二哥,我想死你了。”
唐云心立刻软成一团,扑上去连着小银一起抱了抱,几人笑闹在一起,屋里满是温馨。
第二天,唐宁便恢复了平日作息,早早起床,山顶画完画,到程先生家吃早饭,顺便接受程先生半年来第一次训话。
“你这次考试成绩还不错,县试和府试尚可,院试那几篇文章可不是你平日能达到的高度,风头出得太过,明年的乡试就不用参加了。以你平时的文章来看,乡试成绩不会太好。虽然入仕以后的前途要靠自己打拼,可没有一个好基础也不成。你看闵知县,人情通达能干实事,是最好的做官的料子,可朝廷最重科举成绩,他年年考评优异,却不能升官,只因他是一个小小的举人且名次还不高。反之,若你能连中三元,只要你不犯大错,仕途就是一片坦荡。照规定,秀才要入县学两年,通过岁考方有资格参加乡试,我已经和闵知县说好,以后你不必入县学,只要年末参加岁考便可。以你的情况,完全不必去县学浪费光阴,那些同年不交也罢,都是些没出息的败类,知己一人便足矣,我看赵谦就不错。”
唐宁低头作恭谨状,其实他听到“知己一人便足矣”时,立刻想起了学政大人的话,莫名有些心虚,但愿先生永远不知道他把他卖了。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先生,我今年院试的座师是水明轩水大人,他想给我起表字,我拒绝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先生恍惚了刹那。
“哦,你为何拒绝?”
不知怎得,看先生平静的样子,唐宁有些失望,“我想请先生给我起。”
先生沉默片刻,道:“也好,你虽然年幼,可毕竟有了功名,以后出门交友,没有表字,十分不便,我便给你起个罢。”
先生语气听着很随意,可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
虽然在西厢,可冉冉升起的阳光顽强地推开了朝南的窗户,细小的尘粒在橘黄的阳光中嬉闹玩笑,连桌上打开的《诗经》都被染上一层朝气。
先生拿起桌上的《诗经》,摩挲良久,最终放下。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先生眉头却更加紧锁。唐宁站得腿脚酸痛,可他却毫无怨言。表字,“以表其德”,具有长辈对其期许赞扬的意义,他很好奇,先生到底对他有什么期许,能让他思考这么久。
最终,先生仰头长叹一声:“宁,安也。从此你就叫子安罢。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安’字。”
骄傲的先生,一生都没说过一个求字,却为了他的学生,向着他从来都看不起的苍天,求下了一个最质朴不过的“安”字。
从此,“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安”字,”这句话烙在了唐宁心底最深处。每当他身处绝境,困顿不堪时,这句话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阳光,因为,它是他最亲的人放下尊严,最卑微的祈求。
唐宁哽咽难言,惟有深深一拜。
“对了,你跟水明轩提到过我没有?”
唐宁一震,什么感动啊纠结啊顿时无影无踪,他硬着头皮道:“水大人问起过您,我说了您一些近况。”
程秀才转过脸,看向唐宁,似笑非笑道:“哦,说了我什么近况?”见唐宁不答,又道:“是不是什么都说了?”
唐宁低头,“是”。
先生看着唐宁掩耳盗铃般的举动,嘴角弧度扩大:“听说你大哥要娶亲,估计你最近会比较忙,等忙完以后,你就每天带一样古董或是字画过来,我教你学习怎么鉴别古董字画,记住,赝品可以有,但不要太多。”
唐宁嘴角抽搐,心里哀嚎:“我家是木匠啊木匠,哪里去找古董字画,还要真品,自从我来到这世界,连超过二十年的洗脸盆都没见过啊。”
“对了,你也该学人物画了,功课虽然重要,可也不能只学这一样,要不就成书呆子了,不急,我们有四年的时间,慢慢来。”
唐宁茫然抬头,他刚刚尽盘算怎么割肉卖血买字画去了,没怎么注意先生的话,不过他也不敢再追问,面对先生投来的疑惑眼神,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开口:“先生,你认识水大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先生和水明轩明显是旧识,可他早就给过自己一句忠告,那就是,一切先生的旧事都是问不得的,否则后果自负。
然而先生却再次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事不能永远瞒着你,还是早些说开好。”
说着他便示意唐宁坐下。
唐宁先给先生到了杯茶,放到书案上,才退回去,找个椅子坐下,凝神倾听。
先生拿着茶杯,却不喝,只细细摩挲杯沿:“自古江南文风浓厚,官宦人家也多,可真正能称得上书香世家的,也只有四家,林、程、徐、水。他们世代传承,最少的水家也有百来年的历史了,大昭开国还不到百年呢。几十年前,我便是程家唯一的嫡长子,水明轩是水家嫡长子。这四家世代联姻,或多或少都有些许亲戚关系,我和水明轩自小一起读书长大,关系甚好。本来,我也会和他一样,读书、做官、升官、继承家业、培养新的继承人,安稳过完一生。”
说到这,先生顿了下,饮了一口茶,声音里带了些沉重寂寥,“只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是徐家嫡长女,门当户对,无可挑剔。我那时正是少年恣意的年纪,对娶亲没什么想法,甚至还会因为就要受人拘束而略有不满。直到有次赴一个赏花宴,许多世家子弟和千金小姐都参加了。中途,我却被人引进一个偏僻的桃花林,在那里遇到了徐家嫡长女。”
先生眼神恍惚,似乎回到了当年那段繁花似锦的时光。
“你不必避嫌,是我故意派人引你来的,我找你,只想告诉你,我自小就有心疾,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五,而且也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原本父亲想隐瞒我的病情,可我却觉得这样于你不公,如今话已说开,你若想退婚,我绝无二话。若是你家长辈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们我的病情好了,我决不怨你。”
程先生嘴角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那时个子不高,人又瘦,还努力仰头瞪我,好似我说什么她都能撑住,倔强得要命。你别看玉儿平日好脾气的样子,其实和她娘一样,都倔的很。可当时,我却笑了,她说开枝散叶说得倒是流利,像是不在意一样,其实当时她的脸比她头顶的桃花还要红。”
说完程先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有些尴尬,喝口茶,定定神,继续道:“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大昭规模最大、影响最严重的一起科举舞弊案被人揭发,而她的父亲正是那次科举的主考官,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被判斩立决,徐家成年男丁无一幸免,满门抄斩。只有女眷和一个幼子被充作官奴。”
唐宁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问:“然后呢?”
“我听到消息后,不顾父亲劝阻,悄悄买下了她的卖身契,我承诺过会娶她就一定会娶。可惜,家族绝不会让嫡长子娶一个官奴,父亲说会让她做妾,可我不愿意,我这一生只要有一个妻子便已足够。于是,我便抛下一切,带着她来到这里隐居起来。”
程先生定定看向唐宁,“你是否觉得我为了一个女人,抛下家族,抛下亲人朋友,很不孝?”
唐宁没有摇头,回视程先生。
程先生笑着点头:“这是你第一次反驳我,你终于知道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很欣慰。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我选了一样,必然要对不起另一样。而那时,她更需要我。况且,程家这样的世家,不需要锋锐的继承人,他需要的是低调安稳,以我的性子,若是做了族长,带给家族的必然是比徐家更大的灾难。而我的庶弟性格隐忍坚定,比我更适合做一族之长,我若不离开,他便永远也出不了头。只是苦了父亲,自小把我养大,我母亲早逝,他却害怕继母欺压于我,坚持没有续娶,最终,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说完,程先生又沉默了,唐宁也陷入沉思,许久,先生突然看向唐宁,“子安,你应该知道,不管父亲是谁,官奴的子孙永远都是官奴,现在你知道了玉儿她是官奴,你还会娶她吗?你若娶了她,你的子孙便永远都是官奴,你可能接受?而且,玉儿有心疾,若她坚持要孩子,她的孩子很可能也会有心疾,你可能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被俺的文吓坏,俺的文并不是以小唐做官为主线的,以俺的笔力,写官场权谋文有些危险,后面会有官场权谋,应该不会太多,好吧,等俺写到再说吧,我也不知道多不多啊。
小唐会娶程姐姐,但本文不是言情,小唐会被推倒,还有很多很多有爱的CP。譬如程先生这对。
俺本来打算让程先生独孤一世的,他这样的人物更适合悲剧色彩,也许他会活的很长,可也只能寂寞一世。不过俺是亲妈,最后还是给了个cp。乃们觉得程先生是做攻好呢,还是被压倒好呢?
39第三十八章
清晨,初雪刚停,一声嘹亮的唢呐划破宁静的小村庄,唐家的迎亲队伍开始出发。
此时,唐家的大门上、窗户上、箱子柜子上、大红被窝上、甚至是鸡窝上全都贴上了大红的囍字;厨房的灶台上冒着热喷喷的雾气,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堆做好的熟食;屋檐下围坐这一群帮忙择菜、剥壳、做些零碎活计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或高声道喜,或低声说些闲话,或笑闹成一团,衬得唐家一片欢闹景象。
唐木满面春风,一身红袍,胸前一朵大红花,跨上租来的马,后面跟着红彤彤的小花轿,在众人簇拥下,傻里傻气地向着赵家垛方向行去。
唐宁也在迎亲队伍中,他现在是秀才身份,男方派个秀才来迎亲,对女家来说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张家村距离赵家垛不近,走过去要两个时辰,迎亲的话,走得就更慢了,唐木一行到达赵家时已是晌午。接着便是新娘的兄弟守门,刁难新郎。唐云在家帮着唐木匠招呼宾客,唐木又嘴笨老实,被赵家众人调侃得面红耳赤,关键时刻,唐宁当仁不让,头前出面维护自家大哥。
一堆黑脸庄稼汉中突然冒出一个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的书生,赵家垛看热闹的人很是稀奇,消息不灵通的人纷纷打听这个少年郎是谁,听说这少年还是个秀才后,都啧啧感叹,羡慕不已。
终于,唐木闯到了赵家大姑娘的屋门前,门口又围着一群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大概是赵家大姑娘平日相好的闺蜜。唐宁的出现,再一次盖住了唐木的风头,姑娘们看到他,眼睛都发亮,大胆些的姑娘视线几乎粘在他身上,矜持些的也遮遮掩掩地暗送秋波。
唐宁已经渐渐习惯异性地目光,落落大方地任她们看,可心中却越来越焦虑,看来他必须尽快定下自己的婚事了。
等唐木过五关闯六将,好不容易把新娘子迎到唐家时,天上已是红霞满天。
唐宁回到用柴房改建的新屋子,喝了口凉水压下心头的燥热,整整衣衫,振作精神,继续出门招待客人,给大哥挡酒。虽然他年纪小,可他是张家村唯一的秀才,除了张德怀,就属他身份最高,就是老村长看到他也得客气几分。毕竟,村里有个秀才说出去都比没有秀才的村子更有面子,遇到一些纠纷,别人也会让几分,这些都是唐宁带来的无形的资本。也正因为这种身份上的天差地别,古代读书人才会拼命考功名。
而唐宁也打算趁这个机会,表现出能顶门户的能力,如此他才能让人信服,说话也更有分量。这样,他才能在自己的婚事上争得一定的发言权。
总的来说,唐宁酒席上的表现不错,该挡酒的时候挡酒,该劝酒的时候劝酒,还时不时注意拉上不善言辞的人,处理些突发事故,里里外外转个不停,搞得比唐木这个正主还忙。
好在付出总有回报,他在堂上众人心里终于不再是一个符号,而且有了一个稳重持正的形象。众人也不再把他当小孩子看,而是一个正经的秀才。
终于,唐宁喝得撑不住,找个托辞跑院子里吹凉风。男人都在正屋喝得正欢,女人们有的在厨房吃饭聊八卦,有的挤在西屋看新娘子,院子里只余唐宁和天上挂着的一轮皎月。
忽然,西屋的窗户打开,估计是人太多,屋里太闷了。唐宁透过窗户里女人的背影,隐约能看到坐在炕上的一抹红色,他犹豫着,要不要找个机会提点提点大嫂,把厉害关系和她说说,姑妈再亲还能亲过丈夫吗?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却看到窗户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秀眉微挑,是妞妞。妞妞出现在新房中不奇怪,可唐宁却捕捉到她的手,时不时的从别人身上摸些东西,然后背着众人塞到背后一个暗袋里,居然连她亲表姐放书桌上的嫁妆都偷,好像是副金耳环。
唐宁眉头蹙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金副耳环是放在唐木做的妆盒里的,那个妆盒上是有锁的,妞妞居然有本事撬开,还能不被发现。唐宁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他都忽视了妞妞,本以为她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人,却没想到上天是公平的,没给她一个聪明的脑子,却给了她一双灵巧的手。
唐家居然出了个小偷,唐宁感觉有些不妙,虽然他和妞妞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外人眼里,妞妞就是唐家的姑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妞妞就爱上了偷东西,好似有瘾似的,唐家又不缺她的那口饭,她也不缺钱,唐大嫂卖掉的簪子钱,足够给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她却一直戒不掉,从别人家里过,不摸点东西手就痒,偏偏她还真有做小偷的天赋,一直没被人抓过。可一时抓不到不代表一辈子抓不到,只要她还在偷,就肯定有被抓住的一天,到时唐家的面子可就丢大发了,更重要的是,到时妞妞肯定很难嫁得好,唐宁可不想留妞妞在家一辈子。
唐宁本就心烦程姐姐的事,这下更是心烦意乱。刚知道程姐姐是官奴的时候,说不震惊是假的,可他从没想过不娶程姐姐,哪怕她是官奴,他也娶。然而困难是不会因为他的决心而消失的,他想过无数的个办法,都没法实行。
赎身是不行的,大昭规定官奴以及官奴的子孙永世不得赎身;翻案也是不行的,徐家的案子不是冤案,证据确凿,若是翻了案,对那些受害的学子也不公平,何况案子名声太大,就算是首辅也翻不了案。当然,如果他像程先生那样,偏安一隅,不出仕,做个乡野先生,过个两三代,身份自然就渐渐模糊了。可是,他能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
唐宁晃晃头,这些都不急,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程姐姐娶进门。想到这,唐宁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他舒展眉头,嘴角不自觉牵起。
新婚第二天一早,唐木便带着新媳妇去了祖坟磕头,接着便是在正堂认亲。
新大嫂闺名叫赵慧娘,是个圆盘脸,长相普通,比唐婶子(有了新的唐大嫂,原来的唐大嫂便直接升为唐婶子)差远了,和唐木倒有几分夫妻相。
今日赵慧娘看着有些不高兴,给唐宁见面礼时笑得都很勉强。唐宁知道她应该是发现金耳环不见了,她所有嫁妆中也就这副金耳环最值钱,估计她是打算今天认亲时戴的。这里有个习俗,新娘子嫁人当天是不能戴太贵重的首饰的,怕压住福气,其实就是怕路途遥远,万一路上不小心丢了,哭都没处哭去。
唐宁不动声色接过荷包,笑着道了谢,可能因为他是秀才,赵慧娘对他有些诚惶诚恐,唐宁反倒觉得这样挺好,有顾忌总好过没顾忌。他摸了摸手里这个荷包,暗自撇嘴,比程姐姐做的差远了,绣工先不谈,只看布料,粗糙而且很薄,他都能摸到里面只放了一个铜板,赵家有那么穷?
此时唐宁却没心思琢磨这些,他一会还要打起精神好好演场大戏。
认亲完毕,一家人围着桌子开始吃饭。这顿早饭吃得唐宁很不舒服,所有人都做着,只赵慧娘里里外外忙活,端饭递筷子,也不上桌,只在旁边伺候着唐木匠和唐婶子。唐宁知道这是规矩,算是婆家给新媳妇的一个下马威,可他还是心里膈应,暗自决心,另盖个院子,成亲以后和唐木匠分开过,决不让程姐姐受苦。
吃完饭,赵慧娘收拾碗筷,妞妞起身往外走,唐宁冷不丁来了句:“妞妞,你的耳环掉了。”
妞妞反射性地掏身上的暗袋,摸到耳环,居然还没反应过来,正想说没有掉,就被唐宁抓住手腕,猛地拽出,用力掰开,那副金耳环便这么明晃晃地躺在她的手心。
赵慧娘端碗的手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耳环,随即目光上挪,射向妞妞羞红的脸。唐木匠唐婶子唐木唐云全都怔住,大嫂有多少嫁妆,他们都清楚,那耳环最贵,怎么会不认得,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唐宁心中一笑,他就知道妞妞没有把东西藏起来。也许是因为她从别人屋里偷得太多,也许是因为她对唐家没有安全感,妞妞从不把偷的东西藏自己屋子,而昨天闹到很晚,她绝没有时间跑外面去。
唐宁也不避嫌,伸手又从妞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小东西,哗啦啦往桌上一撒,颇有气势。
众人一扫,都是邻里乡亲常用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却还是觉得很丢脸,他们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些还回去。
唐宁拿起耳环,郑重递给赵慧娘,“大嫂,真是对不住,妞妞她不是故意的,她从小就有这毛病,怎么改都改不了。”
此时,唐婶子也反应过来,疾步上前,当头便给了妞妞两耳光,牙咬的死紧:“你这孽畜,怎么总是改不了这臭毛病,整天就知道偷偷偷,手上长疮了?不偷能痒死你?当初就因为你偷钱,才害得我难产。现在居然偷到自家人身上了,还不快给你大嫂磕头赔不是?”
唐婶子脸色通红,额头直冒青筋,她处心积虑把侄女嫁过来,就是想着能有个自家人帮衬着,她的日子也好过些,至少侄女嫁过来能名正言顺拿钱管家,以后她老了,也能有人伺候。哪想第一天就被这个蠢货把人得罪了个彻底,偷新媳妇嫁妆,还是亲表妹,亲小姑偷的,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脸都给丢尽了。若是侄女和她不亲了,甚至有了仇,她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她现在就指着大儿子大儿媳养老呢。
其实唐婶子更恨戳穿一切的唐宁,唐宁这做法真是丝毫不给面子,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端地狠绝,他才十一岁啊,不仅有了秀才身份,还有如此心机,唐婶子想想都心寒,对唐宁是又恨又怕。
她不能对唐宁怎样,只能把满腔愤怒发泄到妞妞身上,其实她刚刚那些话也有替妞妞和自己开脱之意:侄女,你看妞妞从小就偷,不是故意针对你,我都吃过亏呢,而且吃的亏还比你的更大。再说咱也是自家人,妞妞偷东西,你这个做亲表姐亲嫂子的名声也会受损的。
赵慧娘看着是个明白人,她很清楚其中的道理,所以她只是接过耳环,低头默默忍下这口气。
赵家姑侄精明通透,可妞妞却是个糊涂人,她完全不能领会唐婶子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唐婶子又拿旧事戳她心窝,还打她,妞妞骨子里的横劲蓦地爆发出来,她索性坐地嚎啕:“你凭什么打我,我偷钱还不是被逼的,这个家又不是我的,这几个姓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肯定就等着我长大,随便找个歪瓜裂枣的男人,拿些破烂东西当嫁妆把我嫁了,顺便还能赚笔聘礼银子!我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你自从有了弟弟以后,管过我一天吗,我偷了这么多年,怎么今天被人抓住了,你掉了面子才来教训我,早先死哪去了?哎哟喂,我怎么这么命苦,亲爹早死,后爹不理,哥哥刻薄,亲娘不爱啊——”
唐大嫂气得直哆嗦,想拉起妞妞都没力气。唐木匠坐在一旁抽闷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爱上了抽烟这玩意儿;唐木左右为难,他一向拿妞妞没办法,而且吃亏的还是他媳妇,而他媳妇又是妞妞的亲表姐,唐木混乱了;唐云早就得了唐宁嘱咐,今天打定主意不出头,留给唐宁处理,好让他在家中树立威信;赵慧娘更是缩头,她不上去踩一脚就不错了。
唐宁淡定地看着地上打滚撒泼的女孩,妞妞什么德性他早就清楚,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有些脑子,知道为自己打算,虽然想法粗糙,但还算有理,好些拖油瓶都是被这么嫁出去的。
折腾了好一会,唐宁看母女俩也没什么力气了,便微笑看着唐婶子道:“娘,妞妞这些年总是往外跑,好好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孩子,性子都给跑野了。如今她都十一岁了,别人家的闺女到这年纪,早就开始学些女红厨艺,好备着嫁人呢。我看妞妞也该开始准备着了,她手指灵巧,拘在家里学几年针线,既能养性子又能博个精通女红的好名声,有了这些,将来嫁个好人家不在话下,你看如何?”
唐宁拿妞妞这个不讲理的没办法,可唐婶子能管住妞妞。而唐婶子现在只有妞妞这个亲闺女,若是妞妞嫁得好,她自然就能过得好。况且她们母女现在又得罪了侄女,万一将来侄女靠不住了,还能指望女儿女婿。
不得不说,唐婶子的心思算是被唐宁摸透了,她开始犹豫不决,倒不是她对唐宁的提议有什么意见,而是不想唐宁说什么她便答应什么,她知道她这一同意,有一就有二,唐宁能做一回主,就能做两回三回,渐渐地家里做主的必然是唐宁。
唐宁目光一闪,又笑着加了句:“再说,这次出去,我交了些同年好友,先生也有些故旧,和知县大人关系也好,到时候给妞妞找个书香门第的人家,应是不难的。”
唐大嫂听到“书香门第”,怦然心动,诱惑太大,不容她拒绝,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目的全部达到,唐宁大获全胜。
然而唐宁却没高兴多久,没几天,他便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什么,你要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深夜码的,不知道有木有错别字。咳咳,明天更新不定,一下子更三章,俺有些吃不消。
40第三十九章
冬日的夕阳,总是清冷。
唐云坐在树枝上,俯□,伸手,唐宁默默抓住他的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黑一白。
唐云用力,把唐宁拉到身边,寒风凛凛,两人相互依偎着,默默看向远处。
白雪覆盖着苍茫的田地,在残阳的映照下,反射出幽幽的橙红。
唐宁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感受胃里一片凉意,渐渐弥漫向四肢。
“二哥,你真要走么?”
“嗯。”唐云盯着天边的红霞,轻轻嗯了一声。
唐宁再次沉默,他明白二哥的志向,不管他怎么不舍,二哥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外面有更广博更精彩的世界在等着他。
唐云搂住弟弟肩膀,“大哥娶了媳妇,你也考上了秀才,我也没啥好担心的了。我打听过,赵家的男人不似他家的姑娘,都挺忠厚的,大嫂也不似咱娘,虽然抠了点,但心眼不错,大哥的钱由她管着我也放心。不过你的钱也要收好,不要给大哥了,你自己留着,以后娶媳妇考举人都要用得到,每年县衙发的米粮,米留给家里,钱自己收着。”
“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心里有数,该给的我一分不少,不该给的我也不会给。你出去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去最南边,沿海那边,听说和洋人做生意很赚钱,我想趁着做的人还不多,抢先赚一笔。”
“你一个人去?你只是听说而已,万一不是呢?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不说其他,这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山贼强盗,你不能先在渭海的港口找生意做么?等站稳脚跟,再做海上运输,到时从南边运货过来,一样能赚不少钱呢。”
“嗯,我一个人去。放心,我打听过了,渭海这边的生意早就划分好,我想去分一杯羹不容易,不如去南边,做的人挺多但还没成气候,机会更多。”
“那你把小银带上吧,它是狼狗,你带上它也能多个帮手。先说好啊,你可千万别出海,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咱也不求那么多钱,别把命也搭上。”
唐云把弟弟搂得更紧,“我知道,我还想看你考上状元做大官呢。”
“哥,我们现在有一百两银了吧,不如你带五十两走吧?”
“好。”
转眼又是春节,这一年唐家可算是时来运转,喜事不断,身份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连农户都不是的匠户,变成了士绅阶级的秀才家。
故而今年来唐家拜年的人特别多,除了村里人还有不知道哪个旮旯冒出来的亲戚,唐宁第一次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亲戚,他家不是几代单传么。
给唐云说亲的都快踏平唐家门槛了,给妞妞说亲的也不少。给唐宁说亲的倒不多,不是唐宁不好,而是他太好,做媒的自觉周围十里八乡的姑娘没一个配得上他的。
这些亲事中条件好的人家不少,唐木匠很心动,想趁着这机会把唐云的亲事定下来,结果唐云直接对媒人说不娶,说自己年后就要去南边做生意,一旁的唐木匠和媒人听得震惊非常。
在消息落后的张家村人心里,凡是大昭极南极北之地都是犯了重罪流放之地,唐云居然要去极南之地,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好在唐家还有唐宁这个秀才在,流言蜚语虽然有但大家只是背地里说说。唐木匠打了唐云一顿,有唐木和唐宁拦着,唐云也没挨上多少,可他铁了心要走,唐木匠也拿他没办法。况且,早几年听他说要做生意的时候,唐木匠就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怎么惊讶,反正小儿子已经是秀才了,唐家已是士的阶层,唐云一个人做生意也不影响。
三月,春暖花开,三人一狗在家门口辞别家人,上了牛车。
中午时,到了镇上。三兄弟找了家饭馆,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在东城门处,唐木拉着唐云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哽咽半天,才说了句:“万事小心,遇事不要出头,平安最要紧,要是碰到什么难事,给家里来信,要是实在做不下去,就回家来,大哥养你。”
唐云手颤抖着,狠狠点了下头。
唐宁把背后的包袱解下来,递给唐云,“这件衣服是我照着你的尺寸买的,正是这时候穿,二哥以前的衣服都太老气了,外面的人多是势利眼,这件衣服正好,不招眼也不寒碜,二哥平日就穿这件吧。衣服里缝了个推荐信。吕大夫在琼京的时候交过一个好友,叫郑虎,是做海运生意的,为人豪爽,你去琼京打听下,吕大夫说他很有名,有什么难事就找他,多少也是条路子。”
唐云点头,接着放自己包裹里了。
后面赶车的马夫已经不耐烦地吆喝,一起坐车的人也探头出来抱怨。唐云又抱了抱大哥和弟弟,带着小银依依不舍地上了车,在兄弟的目光下,渐渐远去。
唐宁看着马车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心中满是担忧不舍,人离乡贱,唐云这一路上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磨难,会不会被偷钱,被抢劫,被骗,他才十四岁,别人会不会欺他年纪小。
“三儿,时候不早,大哥也要回去了,你嫂子最近胎有些不稳,你多在城里呆几天,和朋友玩玩,家里不忙,不用着急回去。”
“嗯,嫂子身体要紧,大哥小心,我过几天回去。”
唐宁和唐木分了手,慢慢向着吕大夫家走去。脑子里却总是想着二哥路上的事,幸而他把五十两银票拆成小额的小抄,和推荐信放在一起,二哥身上有一百两,除去路费和意外花费,到南边还有八十多两,做本钱足够了。
忽然唐宁意识到不对劲,手伸进侧腰的暗袋里,摸到几张纸片时,心跳加快,他连忙取出一看,是三章十两的小钞,他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次,是大昭面额最小的银票,却不是他给二哥的那几张。唐宁拿着银票,愣在大街中央,身边行人来去穿行,他却仿佛不和他们一个世界。
一辆华丽的马车悠闲地自远处驶来,行人纷纷靠边让开顺便围观,仓平县少有这样华丽的马车,一出现就占了大半个街宽。马车驶到唐宁后面,被他挡住,车夫吆喝了几声,唐宁却仿佛没听见。
谢白筠见马车停了,掀起车帘正要询问,视线却一下子被前面呆呆站着的清俊身影攫住,再也挪不开。
他没想到,原来唐宁留给他的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到他只要看到他的背影,便能立刻认出,即使那个少年在这一年里变了许多,但他还是认出了他。
他下了马车,摇着折扇,无视行人惊羡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显得随意悠闲。
唐宁刚回过神,便看到谢白筠阳光下放大的脸,此刻,这张颇具风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反倒没了他第一次见他时那种玩世不恭的世家子气息。
“宁弟,这么巧啊,你是去吕大夫家么?正好我也要去拜访他,咱们同行如何?一年没见,宁弟愈发玉树临风了呀,看得我都呆住了呢。”
唐宁暗叹,原来还是老样子。
两人到吕宅时,下人报说吕大夫正在制药室,不方便待客。当然这句话是对谢白筠说的,唐宁不在此列。谢白筠明白吕大夫的脾气,也不在意,自己带着人去了惯用的客房,唐宁却只身一人去了制药室。
唐宁用钥匙轻轻开了门,吕大夫制药时喜欢安静。然而等他进来后,却听到了欢快的童声,
“爷爷,这个是做什么的呀?下面要放它了么?”
“嗯,要等这个水里的渣子沉下去,才能放集脂草。”吕大夫耐心道。
唐宁绕过木架,便看到了一个小孩蹲在案桌上,好奇的拿起一根草翻来覆去地看。他旁边放着高高的固定容器的架子,都快赶上小孩的个头了,吕大夫正站在案前切不知什么东西,咚咚的声音比平日都轻快了几分。
唐宁靠着架子,嘴角不自觉的翘起,眼神温柔地望着这一老一少,冬日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披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分外柔软。
唐宁没有打扰他们,他此刻只想静静地理清思绪,渐渐的他的目光飘远,仿佛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遥远的回忆,很多人很多事纷至沓来,他却始终只追逐着一个人身影,慢慢地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人,那眉眼,那神情,那嘴角,那是他的二哥。
唐宁的脑中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只有一个人,他的二哥。二哥的形象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又渐渐模糊,直至消隐。他的眼前又回到了一老一少身上,然而此时的景象与刚才又有不同,唐宁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事实上,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画面没有语言,一切都是感觉。
这种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他懵懵懂懂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仿佛有什么指引一样,他拿出画箱,取出画布,执起画笔,手不自觉的运动着,涂抹着,脑子里挥散不去的画面渐渐显示在了画布上,时光流逝,转眼,夕阳西斜,画布上染了一层晕黄,混淆了上面的颜色,刚好唐宁画完收笔。
“没想到一年不见,宁弟画技大有长进啊,这画真是不一样,和以往的画都不一样,明明画的人物没什么奇特,却感觉比那些美人图多了些东西,说不出来。”谢白筠盯着画,皱眉苦恼道,似是不知怎么表达。
唐宁蓦地回头,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谢白筠看着他黑黝黝不见一丝亮光的双眸,背后起了一层寒毛,“宁,宁弟,你怎么了?”
唐宁定了好一会,才仿佛找回自己的语言,眼中也有了些神采,“白筠兄,宁有话,不知当不当说。”
“宁弟请讲。”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我认识白筠兄开始,你便三番两次,不经我同意便进我的房间,看我作画,还出声打扰。若宁也对白筠兄如此,白筠兄可乐意?白筠兄总是说把宁看做兄弟,却从不尊重宁的感受,何如?”
谢白筠低眉略一思考,深施一礼,“宁弟所言甚是,是为兄唐突不自重,忽略了宁弟的感受,为兄这厢赔礼了,为兄以后必会待宁弟以尊重。”
唐宁看谢白筠态度诚恳,上前扶起他,“说来惭愧,是宁气量狭小。”
“不,是为兄的错。为兄出身不错,自小受人恭维,自以为是,把别人的尊重视为理所当然却不回以同等的尊重,若不是宁弟点醒,为兄不仅会因此得罪人,以后更可能因此错失更多的好友。宁弟能直言不讳,实乃益友,为兄当心怀感激,哪敢责怪宁弟,只盼宁弟今后多多提点才是。”
“呵呵,对了,家师已经给宁赐了表字,白筠兄自此唤宁‘子安’便可。”
“如此,为兄便恭喜子安得赐表字了。为兄是来唤子安一起去前厅吃饭的,吕大夫已经等候多时了。”
于是,两人又相携着去吃饭。
饭毕,喝茶。
“吕伯伯,您这里还有没有古字画了?上次给的已经用完了。”唐宁颇为苦恼的说。
“没了,你不必烦恼,过两天我去和他说说,他自己有不少字画,偏要你自带,这不是折腾人么,哪有这样做先生的。”
“怎么,子安很缺字画?”
“是家师正在教子安鉴赏字画古董,白筠兄是知道子安家境的,哪有那么多字画和古董呢,故而才找吕伯伯借的。”
“这事简单,一墨斋藏有不少古董字画,子安想借就去找掌柜好了。”
“这不好吧,毕竟那些都是贵重物品,一墨斋也没有拿出来卖。”
“无妨,那些是为兄自己的私藏,子安想用,尽管去拿便是。难道子安还要和我客气不成?”
“如此便多谢白筠兄了。”
“不客气,明日为兄便带子安去看看,顺便也能帮为兄鉴定鉴定真伪。”
第二天,谢白筠果然带了唐宁去了一墨斋。
刚进门,谢白筠一眼便看见了唐宁的画,他笑着指着那画道:“子安,你这夕阳图是早先画的吧?比昨天那个差了不少。”
唐宁猛然侧头,大大的黑眼珠看向谢白筠。
这回谢白筠终于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分外清晰。看着这对美目,一簇小火苗突然自他心底串起,明亮异常,谢白筠心跳加快。
自从昨天那事之后,他便把唐宁当做真正的朋友对待,早已歇了利用的心思,他不想因此失去除了墨一以外,唯一一个待他真诚的朋友。但是他也不想把朋友拉上床啊,谢白筠拼命想掐灭那簇小火苗,谁知那火苗虽小,却越来越明亮,谢白筠无力。
“白筠兄是怎么看出子安画的是夕阳图而不是朝阳图的?”
“呵呵,很明显啊,颜色不一样,感觉不一样,线条不一样。”谢白筠每天盯着唐宁画的桃花图看,看了一年早就对唐宁的作画手法熟悉了,况且唐宁自己的画技也大有长进,他能看出夕阳图也不奇怪。
唐宁微微一笑,此时他才觉得原来谢白筠也很可爱。
唐宁没有再追问,反而指着一张寒松图道:“伙计,能帮我把这图收起来么,用好一点的盒子装。”
谢白筠奇怪道:“韩山子的画虽然有名,可他才年过而立,算不得大家,有必要鉴赏么?”
唐宁微笑道:“这幅画是我买的,明日我要去请闵大人做媒,这幅画权当是谢媒礼了。”
谢白筠一听,心里的小火苗立即委委屈屈地低头再低头,不用掐自动熄灭了,他忍着莫名的酸意道:“哦?不知哪家的姑娘这么又福气,能得子安青睐。”
“她是先生的女儿,我们青梅竹马长大,我能娶到她,是我的福分。”
唐宁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先斩后奏,先请知县提亲,等事已成定局,再告诉家里,到时他们总不至于找知县大人退亲吧?
谢白筠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道:“子安今后要来一墨斋的次数不少,总是从城里家里来去的,很不方便,不如为兄教子安骑马可好?”
唐宁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自从舒鸿宇住到吕大夫家之后,他经常来看他,顺便借字画,再说也要经常和赵谦金永福出来聚聚,学会骑马确实方便许多,而且他现在赚的钱也养得起一匹马。
于是唐宁便立刻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捉了一遍虫,估计还有漏网之鱼,捉虫是个麻烦事,总是会漏。
关于更新时间,我工作很忙,一般都是晚上写了晚上发,有时候会深夜发,没有固定的时间,亲们表拍我啊。
关于唐宁这章作画的感觉,有理论依据。根据资料上说,人的左脑是控制逻辑语言类的,而右脑就是纯粹的画面类的,有的画家是能练出只用右脑观察的境界,这很难,但有的人能做到,做到这一点后,他们就能看见不同的世界,画出来的画就会有不同的感觉,至于怎么不同,咳,我也不清楚,但确实存在。
41第四十章
“对,就这样,手不要拉紧,要放松。”
谢白筠搂着唐宁的腰,闻着他身上独特的檀香味,有些飘飘然。
唐宁僵着这身子,手抓紧缰绳,腿夹着马腹,又慢慢走了一圈,自觉可以了,便用手肘推推谢白筠,“行了,可以了,谢大哥你下去,我自己走走看。”
谢白筠回神,恋恋不舍地收回手,“那行,别紧张,别用力,大哥在下面看着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白筠又磨蹭了一会,等得唐宁不耐烦了,才委委屈屈下了马。
唐宁的马是谢白筠挑的,是匹性格温和的纯白色母马,很年轻,个子还没长全,正适合十二岁的唐宁。
唐宁给它起了个名叫白雪,意思是这匹马是他的白雪公主,可见,他对白雪十分钟爱。
有了白雪的催化,加上唐宁觉得谢白筠既然能知晓他的画意,应该也是懂得他的,故而两人很快便热络了起来,再不是从前那般,一个别有心机,一个客气疏离。
跑了一早上,唐宁也累了,二人便骑着马悠悠然回了吕宅。和吕大夫舒鸿宇吃完饭,唐宁便回房擦药,刚开始学骑马,磨破大腿内侧是正常的事。
唐宁刚把裤子脱下来,就听到敲门声,只得又忍着痛把裤子套回去,打开门,见谢白筠穿着月白长衫,拿着一个小盒子站在门外。
唐宁把人让进门:“大哥此时过来找我,有何事?”
谢白筠放下盒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我知道你初学骑马,受伤是肯定的,虽然你有吕大夫配的药,可我这个药涂着不疼,而且效果显著,我家族尚武,这药是家里祖传的,自有其独特之处,子安不如试试看。”
唐宁笑着接过,“多谢大哥。”
“呵呵,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前几天得了慧一法师一副佳作,觉得慧一法师的画作与子安颇有相通之处,便带来与子安共赏。”说着,他便打开盒子,把拿出个画轴,小心展开在书桌上。
唐宁一听慧一法师便来了兴致。慧一法师原名沈从书,是两百年前的大书画家,他的作品不多,物以稀为贵,加上他的作品的确精妙,故而人们对其趋之若鹜,到如今,他的一副小画都足矣买下两个仓平县了,甚至,仓平县可以用钱买到,而他的画作却是有钱也买不到。
据记载,慧一法师年轻时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几乎没有他学不会,没有他不精通的艺术创作,他写过诗,作过画,谱过曲,创作过戏文,甚至亲自上台表演过。可是在他将近而立,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却突然遁入空门,书画风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人也从恣意张扬变得古井无波。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他如此大的变化,如果说他出家之前的作品仍有瑕疵的话,那么他出家之后的作品却是已臻化境,无人可比。可惜他出家之后少有作品流出,故而文人都以能得到他的作品为荣,如果能得到他出家之后的作品,那更是了不得,单靠着这一个作品,就能攀上收藏家的称号。
谢白筠这幅画虽然只有一尺宽不到,却是慧一法师出家后的作品。唐宁如获至宝,凝神细看,却见画上一棵垂柳,一条小河,一只小鸟,其余皆无。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是开门见山之作,真迹无疑。因为不是谁都能靠着几笔就把乡野的安静清新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此画中没有一个人,却让所有欣赏此画的人感受到了作画之人内心的寂寥和安宁。
唐宁终于知道谢白筠说的共通之处是哪里了,他一眼便瞧出慧一法师和他一样,都能只用纯粹的画面来描述事物,用唐宁前世的理论来说,就是只用右脑看事物,摒弃左脑言语和逻辑思维的干扰,这样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才是最真实,最原始的世界,因为世界本身并没有语言。他只要凝神便能看出慧一法师画中的不同之处,他渐渐入了神,仿佛正通过这幅画,和慧一法师有了一种心灵上的沟通。
唐宁看画,谢白筠却在看唐宁,看他长长的睫毛,看他晶亮的双眸,看他微垂眼睑时线条柔美的双眼皮,渐渐向下是秀挺的鼻梁,微翘的嘴角,有着诱人曲线的下颌,谢白筠也渐渐入了神。
几天后,唐宁骑着他心爱的白雪在山林小道上奔驰,他的胸口放着闵县令从程先生那里交换来的庚帖,他的脑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各种规划,他的手充满干劲,恨不得立刻回家按照计划立刻开始。
春风拂过他的耳际,吹过他的衣袖,带着希望的温暖,唐宁满目青翠,心旷神怡,他爱上了这种奔驰的感觉,让他有种飞起来的错觉。
到了家门口,唐宁收起心情,敛眉正色,把白雪栓好,抚慰一番便进了门。
正好大家都在吃午饭,唐宁打过招呼,和大家一起吃完饭。
饭毕,唐宁把怀里的庚帖掏出来,“爹,这几天在镇上,闵县令给我保了个媒,我觉着不错,便请他提了亲,这是交换来的庚帖。”
“哦,是县令提的亲啊,那可真是荣幸,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唐木匠有些激动,县令做媒,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这种好事,心情大好的他浑然忘了自家儿子自作主张地先提了亲,估计就是想起来了,他也不会在意,县令大人保媒哪有拒绝的理。
“就是程先生的闺女,聘礼我已经准备好了,过几天咱就看个好日子,把聘礼送过去吧。”
“可是,程先生的闺女身子不好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唐木匠有些犹豫。
“爹,程先生是我的恩师,我能有今日都是他悉心教导出来的,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我这个做学生的,难道不应该照顾好他的女儿,给先生养老送终么?”唐宁不悦打断道,“还是爹你要儿子当那忘恩负义之人?”
唐木匠有些动容,可还是犹豫道:“你要报恩,也不必非要娶她啊,你是先生的弟子,给他养老送终是应该的。三儿,爹这是为你好,丧妻终究不是什么好事,爹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苦处。”
唐宁皱眉,“可是县令大人已经提了亲,这事已经定了,我是不会反悔的。”
唐木匠想了半天,县令大人于他来说就是真正的父母官,他的世界里最大的官,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令长啥样呢,既然县令做了主,他也无可奈何。
紧接着,唐宁又抛出句话:“我已经买了咱家东边的那块荒地,打算在那盖新房,等我成亲了就住到那里去,钱我自己出。”
“啥?”唐木匠被一连串的事弄得措手不及。
“三儿,你怎的想起来要搬走?”唐木也跟着不淡定了。
“不是我要搬走,我就在不远处,只是换个住的地方而已,咱还是一家人,没分家。”唐宁软了语气,“我是看咱家人口越来越多,地方不够用,嫂子肚子里也有了,等我将来成了亲,也要添人口的,与其那时候拖家带口得搬,还不如成亲的时候就搬。你看村里不少人家都是这样的,成了亲就搬出去,树大分枝嘛。”
“可咱家院子挺大,大不了再在院子里盖间房,村里那些搬出去的人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家,要么太穷没地方挤,要么兄弟不和,咱家都不挨边,你要是搬走,别人家还不知道怎么说咱呢。”唐婶子也急忙劝道,她可不想家里平白少了个秀才,妞妞跟他本来就不是亲兄妹,唐宁这一搬,越发显得疏远。
“娘,我这也是为你好,程秀才的闺女身子不好,经常发病,万一有个好歹算谁的,娶个媳妇不能伺候婆婆已是我的不孝,我更不想再让您劳神操心媳妇的身体不是?”唐宁对唐婶子就没那么客气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再说,现在仅是定亲,等我十五岁参加乡试,万一考个举人回来,再成亲就是顶门立户了,若是还在家里住,这房子怎么安排,按规矩我是要住正房的,我媳妇就是举人娘子,就是娘也要向她行礼的,到时婆媳妯娌怎么处,不如分开住。”
唐婶子被唐宁气势所慑,她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少年,再不是当年的幼童,他已经强大到足够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而且他还在不断变强,变得更优秀更出众。唐宁说自己能考上举人,要是放别人身上,她肯定要嘲笑人家不知天高地厚,可放到唐宁身上就是理所当然,她一点也不怀疑。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赵迎春要强一辈子,最终却得来这样的结果。要是唐宁是她的亲生儿子该多好啊,要是她夭折的栓子也有这样的才华该多好啊,都是一个爹生的,要是她的栓子还活着,指不定会比唐宁更优秀呢,她不甘,她愤恨,她哀伤,然而她还是木着脸,沉默下来。
唐木匠叹口气,抽了两口烟,敲敲桌子,“三儿,你说的也有道理,就这么办吧,我还认得几个泥瓦匠,手艺不错,你什么时候开工,我去把他们喊来。”
“三儿,你和大哥说说房子多大,大哥给你打家具,这还是大哥第一次给自家人打家具呢,呵呵,放心大哥一定拿出所有本事,包你满意。”唐木倒是看得开,按说唐宁搬出去,他的损失最大,说不定还要被人说闲话,然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弟弟,从不计算得失。
唐宁搂着自家大哥宽厚的肩膀,笑嘻嘻道:“好啊,到时就多麻烦大哥了。”浑然没了刚刚横眉冷眼的样子。
正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一阵风出了门,不一会带着个褡裢回来,从里面取出一个个纸包:“这是我从镇上带给嫂子的,这个红色的是吕大夫制的药,药性温和,安胎最好不过了。嫂子最好不要吃别的安胎药,吕大夫说吃多了不好。这些是镇上的小零嘴,也不知道小侄子爱吃啥,我每样都买了点。”
赵慧娘受宠若惊,刚刚生起的一点点埋怨立刻消失,连连道:“真是劳烦三叔叔了,我哪有那般娇贵,还吃安胎药,哎呀,这得多少钱哪。”
唐木乐呵呵地把纸包收到篮子里,“这是三儿的心意,有啥不好意思的,他这是稀罕咱儿子呢。”
赵慧娘这才喜滋滋的拿着篮子放回西屋。
几个月后,唐宁收到了唐云的来信,信中说一切安好,已经到了琼京,郑虎待他亲如手足,帮他做生意,悉心教导,他学得很快,小银长得更威猛,一路上帮了不少忙,又埋怨唐宁把钱都给了他,以后日子怎么过云云。
唐宁接到信,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把信收好,继续回到书桌前,画自己未来的家。
正房待客,东厢是主屋,西厢留给儿女,院子弄个小花园,里面放秋千,后面建立一个书房,左边是绣房,右边是儿童房。花园东边再盖一个屋子,留给二哥回来住,西北角盖仆人房,将来一定要请人做饭洗衣的。院子外面搭个砖瓦棚,留给白雪住,啊,差点把先生的屋子搞忘了,放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俺对不起大家,断更两天,年底了,各种聚会饭局,回来都好晚了。
第二卷结束了,今晚是第三卷,小唐该考举人了。我表示,每卷结尾都是美好的,开头却是……
后面也许俺会各种卡文,因为俺思虑有限,总要好好想周全了,就这样说不定还有各种破绽。
慧一法师的经历有点弘一法师的影子,俺承认,不过他只是引子,乃们就不要拍偶了
42第四十一章
七月流火,只有清晨方有一丝凉意。
旭日东升,阳光破开云层,洒向大地。
洒向村东一个崭新的宅院,漫过屋顶的黑瓦,漫过青色的新砖,漫过贴着囍字的窗棂。
蓦地,这个朝东的窗户从里面打开,被一双白净纤长的手用木棍撑起。阳光像找到出口般,倏然充满整个屋子,屋子里雕花的屏风,新漆的妆台,还有桌椅板凳全都氤氲在金黄中。
那双手打开一个精致的妆盒,那个妆盒有个很多小抽屉,还有个上着锁的小柜门,赫然便是唐木做了送给先生的妆盒。接着,那双手又从中挑出一个红宝石金簪,轻轻插在眼前之人如墨的发髻中。
一双更小更细的手突然伸出,把插歪的簪子微微扶正。
“哎,我练了这么久,怎么总是插不准呢?”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尴尬道。
程姐姐对着镜子,抿嘴一笑,苍白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泛起温暖的颜色。
唐宁看着程姐姐的脸色,担忧道:“是不是起的太早了,要不你再回去睡一会,我只是出门个把月,倒劳你操心这么多。”
程姐姐抬头,看着这个清秀隽雅的少年,他是她的丈夫,一想到这,她的心中就不自觉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那是一种满足与幸福。
“也不费多大功夫,我只动动嘴,都是小桃李婶她们收拾的,今日你就要出门了,我怎么也得送送,只望相公能早日金榜题名。”
唐宁和程姐姐相处日久,终于认清程姐姐柔弱外表下倔强的心,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别人是劝不了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唐宁便点头不再劝说。
收拾一番后,这对璧人便手牵着手,在渐渐变热的阳光中,走出房门。
唐宁盖的这个宅院很大,有两进,都是青砖大瓦,所有的屋子也都是青砖铺地,里面还加了些他自己特意改进的小机关,比如马桶。这样的大手笔,不仅花光了当初二哥留给他的三十两银,他自己还另外借了二十两。幸而所有花费都是从他手上过,别人并不清楚到底花了多少,一般人家盖房只要十几两便可,故而大家都以为唐宁顶多再花个十几两,眼红的人倒不多。当然这也和唐宁素日穿着朴素,行事低调有关。
现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丫鬟一对老夫妻,丫鬟是当初程先生买的,负责程姐姐身边的琐碎事,那对老夫妻无儿无女,平日就是打扫打扫,做做饭之类的,活也轻省,权当靠着唐宁养老。程姐姐曾经想给唐宁买个书童,可唐宁一个人习惯了,坚决不要。
要是以唐宁几年前的收入,这一大家子,他肯定养不活,那时候他一幅画才卖不到一两,而且不是每幅都能卖出去。然而自从他进入只用右脑看事物的境界后,买他画的人猛然增多,也有些文人愿意放下对油画的成见,对他多加赞赏。
而且,他现在也不是只画油画,事实上这三年,他画水墨画的时候更多,大部分都是美人图,现在他闭着眼都能画出美人出来。其实刚开始学的时候,他以为中国古代的仕女图,真心看不出什么脸部细节,千篇一律都是那样,顶多衣服动作不一样。故而,他刚开始画的美人图,全都刻板僵硬,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程先生为此大为光火,他指着唐宁鼻子大骂,“你以为美人脸就是画个圆就完事儿了么?”
唐宁再次仔细看了眼据说是本朝最擅长仕女图的某画家的大作,无辜道:“难道不是?”
程先生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本来看你前几天的风景画,还以为你开窍了呢,哪知还是榆木疙瘩一个。你风景图画得那般好,怎的到了人物就这样了呢,你心中就没有美人么?”
唐宁很想说程姐姐,可当着准岳父的面,他不好意思开口,再说他也不能照着程姐姐画啊。
“再说,美人不只要看脸,还要看风姿,一颦一笑,一站一坐,不同的美人有不同的线条,柔美的美人线条就要柔和,大气的美人线条就要利落。”程先生又指着画中两个美人,“这两个美人,看似都一样,实质画者用的力度不一样。”
唐宁继续茫然。
最终,程先生无可奈何,忍痛拿出自己私藏多年,慧一法师出家前画的七美图,让唐宁细细观摩,看不出来就不要吃饭。
唐宁嘴角抽搐,慧一法师的画不是很少么,怎么他一年之内看到了两幅,这幅虽然是出家前的画,可这画是真人高啊,还是七个美人啊。可是很快,他便没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因为他又被慧一法师的画吸引住,他的画总是给唐宁不一样的感觉,唐宁每次看他的画,总能从他的画中找到共鸣,更能从中学到很多用言语教不了的东西。
唐宁从先生书房出来时,已是月上柳梢时,他出来后只说了一句话:“七美,凄美。”
自此,唐宁的美人图像突然有了灵魂一般,他画的美人每一个都不一样,虽然还是那几笔,可看过他画的人都觉得,她们都是活生生的美人。
很多时候,人的名气是呈几何倍数增长的,自从唐宁的美人图在一墨斋挂出后,他的名字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溢州书画界,并很快为渭海文人所熟知。
按说,学生有进步,程先生这个做老师的应该高兴才对,可相反地,程先生更加发愁。
唐宁的境界是有了,可画技却跟不上境界,而且他的名气出得太快也太大,程先生让他这几年只在家静心读书,练练画技,避避风头,画也不要太多,偶尔卖出一两幅,银钱够用就成。再说,物以稀为贵,唐宁卖得越少,他的画就越值钱,最高能卖到一百两,整整是以前的一百倍。
程先生觉得,有时候少年成名并不是好事,慧一法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少年时名满天下,中年却遁入空门。刚开始他发现唐宁的画和慧一法师的画颇有些一脉相承时,他并不以为意,文人之间相互借鉴学习是常有的事;可当唐宁从慧一法师的美人图中悟出境界时,他就开始发愁了,因为他发现唐宁和慧一法师很相似,都是少年成名,画风一致,而画就和字一样都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他倒不是愁自己女儿会守活寡,他是担心万一女儿去世了,唐宁会想不开,那时他可不就快要而立了么。
于是程先生拘着唐宁的同时,又鼓励他多写信给唐云,多出去和赵谦等好友踏踏青,多和舒鸿宇玩,就连谢白筠经常来找唐宁,他也不怎么阻止了。反倒是谢白筠,每次都是兴冲冲来,然后被唐宁和程姐姐你侬我侬的情景打击而去,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又重整旗鼓,如此反复,直到唐宁和程姐姐成亲,他过来喝了杯喜酒后,就再没了消息。
在正厅吃完早饭,程姐姐便唤来小桃,吩咐她把给唐宁整理的东西拿来。
唐宁接过一看,东西十分齐全,笔墨纸砚不必说,夜间盖的小薄毯,水壶,手巾,干粮,换洗衣服,还有吕大夫特制清凉油一大瓶,全都整齐放在一个竹筐里,一点都不累赘。想想自己当初院试的样子,唐宁不禁感叹,有老婆就是幸福啊。
临走,唐宁拉着程姐姐的手不放心道:“玉儿,我走以后,你就回岳父那里住吧,就算呆家里,也要紧闭门户,不要理会我娘和妞妞,尤其不要放妞妞进门,有什么事就找大嫂,最迟两个月,我就会回来的。”
程姐姐这几年身体愈加不好,吕大夫想了很多个办法,换了不少药方,也只能勉励保持原状,大家都不敢和程姐姐说,这也是唐宁连考举人都等不了,便急急忙忙娶程姐姐的原因,她已经十八了,女孩子的光阴耽搁不得。
程姐姐含笑答应,眸中却满是不舍,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如今的生活幸福得像是一场梦,她不得不拼命珍惜着梦醒前的一分一秒。
程先生那里昨天已经道过别,故而唐宁离家后只去了隔壁唐木匠家道了别,便骑着白雪上了路。
唐宁先到仓平县和赵谦会合,金永福在渭海有个从商的亲戚,他想早点过去安顿下,也能早点适应,安心读书,还能多结交一些省城的学子,他不好意思打扰唐宁小夫妻俩恩爱,就邀请赵谦一起走,然赵谦坚持和唐宁一起,而且也不愿借住商人家里,金永福一气之下,扔下他自顾自走了。
唐宁把白雪放到吕大夫家,和赵谦一起雇了辆马车上路。由于出发较晚,等他们到达渭海时,距离乡试只剩三天的时间。
渭海城毕竟是省城,比溢州热闹的多,它南有南山,北有北山,东临大海,西通京城,风景秀丽,经济发达,是南北海运的交通枢纽,因此整个城市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虽然它是按照四四方方,中规中矩的古城设计的,居民身份也严格按照方位决定,南尊北卑,东贵西贱,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仍然散发着一个新兴城市应有的活力。
二人从西城门进城,正好经过繁华的坊市,西市是整个城市的商业中心,这里什么都卖,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宽阔的主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此时已经晌午,唐宁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找金永福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可以住下,就算不住商户,也可以另找个僻静点的客栈,反正就只剩三天。
二人吃了饭,正在柜台结账,顺便向掌柜打听金永福亲戚的住处时,就见从外走进一群人,为首一人剑眉星目,神风俊朗,一进门就直奔唐宁而来,
“唐宁,我可算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纠结好痛苦啊~
43第四十二章
唐宁回身,但见那人穿着蓝色锦缎云翔符蝠纹劲装,腰间只缀着一枚巴掌大的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美。唐宁奇怪,他的好友中也只有谢白筠才能如此打扮,可眼前之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位兄台,我们认识?”
“不,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啊,自从我看过你的画之后,我就一直找你呢,听说你要来考试,我就专门派人在城门等你,哪知他们一个疏忽,居然让你进来了。”
唐宁拧眉,对方居然能在一顿饭的功夫找到他,可见至少在渭海城很有势力,“不是兄台找在下有何事?”
那人爽朗一笑,环顾四周,“不如我们楼上说话,如何?”
于是几人又回到楼上雅间,掌柜狗腿地跟上来,亲自倒茶,那人手一挥,掌柜连忙退出去,顺便关了门,屋里只剩下唐宁三人。
“在下夏侯淳,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夏侯淳看向赵谦。
“在下赵谦,谦虚的谦。”
夏侯淳笑着打过招呼,又把脸转向唐宁,目光火热,搞得唐宁心里毛毛的,想起谢白筠说的世家公子间的风流事。
“唐兄,在下自从看了你的美人图之后,是日思夜想,仰慕已久,今日终于能见到你,实在荣幸之至。”
唐宁提起心,很想说,兄台,你说清楚啊,对我的美人图日思夜想还是对画图的人啊,不是我自恋啊,实在是我这张脸逼着我自恋啊。
“夏侯兄过奖了,在下不过区区一秀才尔,你能青睐我的画,实在是看得起在下。”
“唐兄太谦虚了,你的画真好,西洋画也是一绝,我找唐兄就是想请你画几幅美人图。”
唐宁一听,心里松了口气,几幅画而已,只要不是看上他,什么都好说。
赵谦听了也放下心,拿起桌上茶杯喝茶压惊。
“不知夏侯兄要什么样的美人图?”唐宁笑盈盈问。
“不穿衣服的美人。”
“噗!”赵谦喷出一口茶,刷地站起,“那,那不就是春宫?”
“哎,赵兄怎能这么说,又没有画男人,怎么算得上春宫图?放心,我有分寸,绝对不会传出去的。”夏侯淳信誓旦旦。
“不行!”赵谦愤然道,“你这样让子安怎么见人,子安再怎样也是有功名的人,怎么可能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的名声还要不要?”
夏侯淳对赵谦的反应早有预料,他连忙安抚道:“我绝不会把唐兄的画流传出去,也不要唐兄盖章,再说,如今画这种画的人多了去了,市面上很流行这种图的,就是翰林院也有不少才子画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被人说是风流才子而已。柳永还给青楼女子填词作曲呢,他不照样是大诗人。”
唐宁正想开口,却又被赵谦打断,“子安才刚在书画界崭露头角,立足未稳,这时候怎么可以铤而走险,既然你说有很多才子也画这种画,不如去请他们作几幅,又没有盖章,估计你也只是看美人不看画技,谁画不是画?”
唐宁嘴角一抽,赵兄,你话不要说这么直白好不好,夏侯淳看着不像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咱得罪不起,万一把人惹毛了,咱还要不要参加乡试了。
出乎唐宁意料的是,夏侯淳挨了赵谦明里暗里的一顿讽刺,居然不生气,大方道:“别人的画总没有唐兄的画有味道,再说唐兄西洋画画得真是好,和真的一样,可惜都是风景动物,要是能画人物就好了。再说,这事我也不强求,成不成都是唐兄一句话。”
唐宁抽搐无力,这人不知是大度呢还是没下限呢,还是两者都是?虽然在现代他画个luo女什么的无所谓,可他现在身处古代,就要按古代的规矩来,在他还没在文坛站稳脚跟前,最好不要碰这些东西,否则他以后的作品很容易受影响。
要是他画的春宫流落出去了,哪怕以后他成了大家,被人提起来时也要特意说说他的春宫,甚至几百年后,后世的人也会因为他是画过春宫的画家而记住他,哪怕不属名,《金|瓶|梅》的作者也没记名,可后世还是能根据重重迹象推测出,何况画风这东西跟名字没什么两样,想到这,唐宁暗自打了个寒颤。
于是唐宁只得客气道:“夏侯兄能如此看的起在下,实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宁也有自己的苦处,你看再过三天就要乡试了,就算是平常的作画,宁也是有心无力啊。不能让夏侯兄如愿,实在对不住。”
“哦,这样啊。”夏侯淳有些失望,继而又道:“那唐兄考完乡试之后如何,说来,乡试在即,如今渭海的客栈早已客满,不如唐兄和赵兄一起到我府上暂住如何?”
“多谢夏侯兄美意,只是我们已经和好友约好,自有去处,时候不早,好友已等候多时,恐怕该着急了,我们这就先告辞了,还望夏侯兄体谅。”说着赵谦便拉着唐宁往外走,后面夏侯淳说了什么,全当没听到。
二人左拐右拐,又找了家店铺打听了金永福的住处,幸好这片是商户聚居处,金永福的亲戚家就在不远处。
金永福的亲戚姓钱,唐宁二人找到钱家敲了门,钱家的门房一听是金家二少爷的好友,就知道眼前两人都是秀才,他立刻回身火速通报。不一会金永福带着一个年经公子笑着迎了出来,“怎么这会才到,我等了好久,还以为子安掉温柔乡里不想出来了呢。”
唐宁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中午到的,看样子客栈都住满了,不知你可有地安放我们两个啊?”
金永福无奈道:“你们还是住这里吧,如果你们想住客栈的话,只能住城北最偏的客栈了,那里环境不好,子安你想住哪里?”
话是对着唐宁说的,金永福眼睛却是瞟向赵谦,唐宁看了两人一眼,叹口气,“就住这里吧,只是叨扰府上了。”
旁边那个公子哥连忙道:“不打扰不打扰,我家祖上从没出过一个童生,现在能有三个秀才住在家里,也算祖上有德,让咱家沾沾诸位身上的福气呢。”
金永福也上前介绍:“这是钱家长子钱文博,这是我的好友唐宁,赵谦。”
三人正客客气气拱手打招呼时,唐宁忽然耳朵一动,看向假山后,其他人也随之看去,却见假山后一片嫩黄的衣角露出来。
唐宁连忙转开视线,“不知我和赵兄的房间在哪里,呵呵,我们一路行来,风尘仆仆……”
金永福也忙道:“就在我房间隔壁,我领你们去,表哥你有事就先忙吧。”
钱文博想到假山后的妹妹,顺势点了点头。
唐宁三人离了花园,气氛就有些尴尬,唐宁只得开口:“金兄,我们今天碰到一个人,他叫夏侯淳,不知他是何身份?”
“夏侯淳?”金永福瞪大眼睛,“他是卫国公的嫡长孙。”
唐宁和赵谦同时倒吸口凉气,卫国公是世袭爵位,顶级勋贵,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卫国公娶的是安平大长公主,是目前皇室辈分最高的公主,也就是说夏侯淳是大长公主的嫡长孙。
大昭的公主人数很少,但身份尊贵,有自己的封地,有私人护卫队,位比亲王,却比亲王自由得多,虽然不能参政,可也不会去关外和亲,要是哪家娶了公主,基本上三代甚至四代的富贵荣华是妥妥的。渭海是大长公主的封地,因此,说卫国公是渭海的土皇帝也不为过,难怪夏侯淳能这么快找到唐宁。
“夏侯淳为什么找你?”金永福诧异道。
唐宁回过神,苦笑着把夏侯淳找他画春宫的事说了。
金永福解说道:“听说夏侯淳胸襟宽阔,为人豪爽,和人相交丝毫不顾忌身份,知交好友遍天下。不过他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家里美人无数,却还是经常流连青楼楚馆,他如今二十有二,却坚持不娶妻,偏偏大长公主最是宠爱他,世子也拿他没办法。子安你答应他了没有,以他的大方,若是你答应了他,好处是少不了的。”
唐宁淡笑着摇头,但愿夏侯淳真如金永福所说那般爽朗,这样他至少不会计较。
金永福惋惜道,“可惜了。”
赵谦却大皱眉头,“怎么可惜,我看子安拒绝得好,不管他是谁,哪怕他是太子,子安也不能答应如此无礼的要求。金兄,这一年你有些浮躁,心思没用在正途上,这样下去会走歪路也说不定。”
金永福立刻怒了,“赵兄,你怎么一张嘴就是刻薄话,我这也是为子安考虑,和夏侯淳交好怎么看都是好事,我,我和你这酸人说不清楚。”
唐宁也觉得金永福状态不对,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是先灭火再说,“哎,前面是不是到了?”
考前这三天,唐宁只偶尔看看书,闲来无事画几笔,调整状态。
然而,他想悠闲,却总不能如愿。
“唐公子,这是我做的糕点,你尝尝看如何?”一个穿着鹅黄软绸长裙的少女含羞站在门口,期盼地看着唐宁。
“钱小姐,在下已经吃过午饭,这是前院,钱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唐宁哑着嗓子生硬道。
“可这糕点是人家亲手做的……”水汪汪的大眼满是委屈。
“钱小姐,在下已娶妻,且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妻子。”唐宁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也不在乎什么面子问题,这种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钱家小姐没想到这样清雅俊秀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居然如此伤人,糕点也不要了,抹着眼泪转身跑走。
唐宁叹口气,转身回房,却见书桌上赫然放着一张纸。
唐宁奇怪地拿起纸一看,“葛崇,字孟山,年五十六,翰林掌院学士,官至从二品,为人刚正古板,为官清廉公正,无外放经历,主持乡试五届,最爱正楷……”
居然是这届乡试考官的资料,京城派来的葛大人资料最多,其次便是渭海学政水明轩,其详细程度,差点把人家祖宗八代给扒出来。
唐宁看着末尾的“淳”字,放下纸,揉揉眉心,没想到他还没死心,他闭目思索一会,再次拿起纸细细研究,不管怎样,还回去是不能了,先过了眼前再说。
八月初九,菊花初绽,桂花飘香。
唐宁拎着爱妻准备的考篮,和众学子一起排队进入考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苏倾辞、11894677、风荷举的地雷,谢谢六根未静亲的长评。
咳咳,夏侯淳不是cp,人家爱女色,不爱男色。我当初取名的时候,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名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有个夏侯谆。
唐宁嗓子沙哑是因为他开始变声啦。
44第四十三章
唐宁从考场出来便连睡了三天,到第三天早上睁眼时,方觉得脑筋又能转悠了,头也不晕了,吕大夫的清凉油怎么跟酒似的,用的时候很畅快,可后劲也忒足了些。
外面一大群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唐宁睡不着,却赖在床上不想起。他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闭目把自己写的文章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还不错,字是自己拿手的正楷,正和主考官意,整个考试过程中,思路也分外清晰,吕大夫的清凉油果然不同凡响。
一股饥饿感把唐宁拉回神,想着赵谦和金永福也用了他的清凉油,估计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不如现在去喊他们一起吃早饭,唐宁侧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还是一起吃午饭吧。
唐宁唤了小厮倒水洗漱一番,精神抖擞地出了房门。赵谦的屋子静悄悄的,估计还没醒,倒是金永福的屋子里有动静。
唐宁也没多想,抬步向着金永福的屋子拐去。
然而他耳朵太好使,经过窗下时便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听钱文博的声音传来,
“反正妹妹也喜欢,我看唐兄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将来能入阁拜相也说不定,妹妹不过是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女而已,给他做妾真不算委屈。”
金永福却还是有些犹豫,“这事舅舅也同意了吗?表妹虽然是庶女,可舅舅只有你们这一儿一女,她在家也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说来并不比嫡女差多少,子安只是一个穷木匠的儿子,虽然有功名在身,家境可不算多富裕,何况做妾终是要受大妇委屈的。”
“表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自己有功名不在意,却不知道我们这些商户末流的苦处,若唐兄能考中举人,妹妹给他做妾都是高攀。何况你也说唐兄的正妻身子不好,若是妹妹能生下长子,咱家在商界的地位必然拔高一大截。你看那些同行,每年给做官的大笔孝敬还不够,还要绞尽脑汁把自己女儿送去做妾,道理便在这里。爹觉得与其花大力气巴结地位已经稳固的官员,还不如赌这一把。”
“但是我和子安相处这么久,很清楚他是不想纳妾的,况且他的妻子乃是他恩师的独女,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他想纳妾,我早就把自己的庶妹送过去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表弟你已是秀才,你的妹妹和我妹妹哪能一并而谈。况且我们是亲戚,若我妹妹嫁给唐兄,那你和唐兄关系不是更亲近?官场上除了师徒关系,还有什么是比联姻更稳固的关系呢。何况唐兄的妻子身体不好,要是有个万一,到时唐兄定要娶填房的,若能有个人从中说和,你妹妹嫁过去做填房不是更好,到时咱三家不就合成一家了么?再说唐兄是重情之人,夫妻之情是情,你和唐兄朋友之谊就不是情了么?”
金永福听了有些心动,“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乡试结果还没出来呢,等有了结果再说也来得及。”
“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等唐兄中了举人……”
唐宁没有继续听下去,刚刚的好心情早被钱文博话语里的市侩驱得干干净净。
钱文博是商人,算计得失他能理解,况且他和钱文博又不是很熟;令他失望的是,听金永福的语气,居然也是把他当做一件有利可图的商品,钱文博几句空话就能煽动他。
更让他伤心的是,钱文博几次提到程姐姐身体不好,话语里满是巴望她早死的意味,金永福居然无动于衷,他还当他是朋友么?
下午,金永福果然来找唐宁了。
唐宁面无表情听完,忽然道:“金兄,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好友,可你是否还当我是朋友呢?若当我是朋友,岂会不知我是绝不会纳妾的。既然你知道我不会纳妾,那又是为了什么来劝我的呢?”
金永福想辩解,却哑口无言。
唐宁叹口气,语气诚恳道:“金兄,你总觉得赵兄与你相差很大,可我却觉得你们都是一类人,你们都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金兄当初虽然考取功名之心甚切,却从没想过投机取巧,一直都踏踏实实做文章,如今,金兄依然勤奋,可心却乱了。”
“有句话,我当金兄是知交才会说,不是自己的终究不会属于自己,若是强求,最终会失去更多。”
唐宁看金永福脸色不好,似有所动,正想开口,却听外面一个小厮激动喊道:“唐公子,卫国公府来了个帖子!”
唐宁只得把话咽回去,开门接过帖子,是夏侯淳邀请他出去吃酒,后面还加上了金永福和赵谦的名字。
唐宁把帖子递给金永福,金永福接过一看,脸色瞬间转亮,激动道:“还是子安有脸面,我这次是沾了子安的光了。”
唐宁欲言又止,最终没有继续开口,该说的他都是说了,听与不听都是金永福的事,反正他是尽到朋友的责任了。
晚上唐宁三人依约来到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此时,整个渭海城,就属这片最亮最热闹,唐宁环顾四周,有种夜游魔都城隍庙的奇异感觉。
忽然,他觉得不对劲,拽拽金永福,“金兄,有些不对啊,这里真是酒楼么?”
“飘香楼是渭海最大的青楼。”金永福黑线。
唐宁无语,飘香楼听起来更像饭馆的名字好不好,话又说回来,城隍庙当初也是妓院啊。
旁边赵谦听了也不自在起来,正想走,却见对面夏侯淳锦服华袍,众星拱月一般走了过来。
唐宁一扫他身后,嘴角一抽,请几十个秀才逛妓院,估计也只有夏侯淳能做敢做了。
夏侯淳笑眯眯看向唐宁,“唐兄第一次来渭海,怕是还没见过渭海的美人吧,今日,我就领唐兄见识一番。”
明明很猥琐的话,从夏侯淳嘴里说出来,却硬生生多了股子豪爽劲。
“多谢夏侯兄美意,只是在下新婚燕尔,家中娇妻正翘首以盼在下回家团聚,在下怎可自己自在逍遥?”
这边正说着妻子,那边钱家的小厮就冒了出来,递出一封信,“唐公子,刚刚收到你家中急信……”
唐宁心中一跳,就怕程姐姐出事,他连忙抢过信,取出一扫,原来是程姐姐怀孕了。
唐宁先是松口气,随即又疑惑,他有做防护措施,怎么没用?他拧眉对着夏侯淳一拱手:“夏侯兄,在下刚刚收到家信,内人有喜,在下心中甚忧,这就回去收拾,明日启程回乡,恕我不能陪夏侯兄喝酒了。”
说着便匆匆离去,赵谦见这情形,也拱了拱手,追着唐宁而去。
“什么人哪这是,说走就走,浑不把夏侯兄放在眼里,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一人早就不满夏侯淳对唐宁另眼相待,此时立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周围的人也跟着嗤笑一番,金永福却默默跟在后面,不笑却也不辩解。
夏侯淳不在意地摆摆手,暗想,我说他怎么不愿意画春宫呢,还以为是顾忌名声,原来是惧内,看来我不娶妻是对的,不过妻子怀孕该喜才对,怎么会忧呢。
七天后,唐宁快马赶回张家村,一路直奔自家院子。
秋高气爽,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却开始带着丝丝凉意。
程姐姐正笑意盈盈地坐在院子里看小桃在树上摘梨,看到唐宁推门而入,她的笑意凝在脸上,渐渐转成不可置信,随后笑容更大更亮,苍白的脸上满是幸福的光彩。
唐宁扔下行李,上前蹲在她的身前,握住她的手道:“我回来了,你有了身子怎么不回去歇着,天气开始转冷,小心着凉。”
“我哪有那么娇贵,吕伯伯也让我多晒晒太阳呢,就这一会,没事的。宝宝要到明年夏天才生呢,你何必着紧回来,爹爹说放榜之前正是交友的时候呢,难道你等不及了?”程姐姐似喜似嗔道。
唐宁却隐有忧心,笑得很勉强,“可是你的身子,若你因此有什么不好,我宁可不要孩子。”
程姐姐收敛笑意,目光飘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相公,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爹爹也不愿我生下宝宝。
可是,你知道么,其实在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时候,我也怨过母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受苦,我每日呆在沉闷的房间里,看着别的女孩子跳绳踢毽子,也想过不如就这么死了吧,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说不定我还能早点投个没病的胎,重新来过。
然而,我还是撑下来了,因为爹爹需要我,我只要看着爹爹的眼神,就知道我在爹爹心里有多重,所以我撑下来了。也幸好我撑了下来,才能遇到相公你,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有爹爹,有你,有宝宝,这就值得了。
所以,我一点也不怨母亲,我很感谢她生下我。而且自从我有了宝宝之后,我就明白了,母亲为什么生下我,因为我也想生下我的宝宝,我相信,等将来宝宝长大了,一定也不会怨我的。”
程姐姐低下头,深深看着唐宁的眼睛,“相公,你明白我么?”
唐宁凝视妻子,声音愈加沙哑,“我明白,可是玉儿,你明白我么?我愿意用尽一切代价,只为让你多活哪怕一眨眼的时间。”
尽管唐宁此刻声音很难听,可程姐姐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她含着泪,叹口气,“相公,我明白你,可你却不明白我啊。”
唐宁看程姐姐掉泪,怕她心绪起伏太大,不敢再说,只得说些渭海见闻岔开话题。
程姐姐说了一通话,人也累了,又正是犯困的时候,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唐宁安顿好她,先是到隔壁拜托大嫂看着,他不打算再请人照顾程姐姐,毕竟程姐姐情况特殊,来个新人不知道怎么照顾心脏病人,反而添乱。李婶生养过两个孩子,且她自小照顾程姐姐,现在这种情况,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再加上请大嫂经常过来照应下,反正他现在也回来了,把先生请过来住也没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应该不会有大碍。
从唐家出来,唐宁便不停歇地奔向李家村,为了方便照顾程姐姐,吕大夫如今住在程先生处,他不问清楚程姐姐的病情,是绝不会放心的。
“你死心吧,无论是把孩子拿掉还是生下来,对她都不是好事。若是好好养着,说不定生下来更好。”
吕大夫一句话直接掐灭了唐宁的希望。
“既然你不想生,当初就不要生。”吕大夫忍不住埋怨。
“我也不想的,我有喝药。”唐宁喃喃道。
吕大夫叹气,避孕这种事,还是女方喝着更靠谱,可程姐姐明显不行。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把孩子生下来了。总喝安胎药也不好,我先制些特质人参,让她先泡着喝,一次不要太多,循序渐进,到最后生的时候,用五百年以上,成了形的人参吊着,有七成把握没事。若是人参年份更高,质量更好,我再用秘法炮制一番,有不到九成的把握。”
唐宁激动道:“如此便好,就算九成也值得一试。”
吕大夫没好气道:“哪里好,我可没有成了形的人参。那种东西只有世家大族才有,有钱也买不到。我手上年份最高的也就三四百年的样子。”
唐宁一颗心瞬间被冰水浇透,也是,这种人参都是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有钱没那身份是没法弄到的,就算有,别人也会想法主动送上去,这就是封建等级社会,哪怕放在家里发霉,你没那身份,也不会给你用。
唐宁揉了揉眉心,他认识的人里,有这种人参的也就只有谢白筠了,可是他自认与谢白筠相交乃是性情相投,无关身份,所以他从不过问谢白筠的身份背景,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先生也能弄到这种人参,可是路途太远,来去的时间加上吕大夫炮制的时间,恐怕赶不及程姐姐生产。
“我儿子在太医院任职,他那里或许会有,只是我们十几年没有相见,具体如何我也说不准。”
唐宁知道吕大夫和他儿子关系不好,如今他能放下架子,和儿子低头,十分不易,唐宁感动的同时也不想他为难,蓦地,他想起吕大夫是给谢白筠看过病的,“吕伯伯,你知道谢大哥住京城哪里吗?他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他有就再好不过了。”
吕大夫沉吟一番,道:“谢白筠是镇南王世子。”
唐宁一愣,先生和他讲过镇南王,镇南王是大昭唯一个异性亲王,还是世袭的,至于封王的原因就得追溯到前朝了,如今这镇南王还没被削掉王爵,并且还能有自己的军队,原因就在于镇南王的封地在昆南,昆南在大昭西部偏南,地处中原,离京城不远不近,又多瘴气,崇山峻岭,山道险峻,易守难攻。
穷山恶水出刁民,昆南民风彪悍,而且还不只一个种族,各个族之间常有摩擦,据说有些人还会蛊毒之术,神秘异常,若不是有镇南王守着,昆南怕早已祸乱丛生,继而威胁整个大昭。如此,镇南王的存在就十分必要了。
然而,大昭需要镇南王,却也不能不防备他,于是便有了一个不能说的潜规则,那就是每代镇南王继承人必须在京城长大,并且娶皇室公主为正妃,直到老镇南王去世前,都要一直留在京城为质。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镇南王世子想离开京城,有的是办法,如果皇帝像当今一样,那就更方便了,只是表面文章也要做。
接着,吕大夫的话打断唐宁的思绪,“如果你想找谢白筠的话,我看不大可能。就算你去京城找到了谢白筠,估计他也不会是你遇到的那个。”
唐宁心下一沉,他已经大半年没见过谢白筠了,既然谢白筠是镇南王世子,那么他必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悠闲自在,听吕大夫的话音,谢白筠似乎是在办什么秘事,他人不一定在京城。
唐宁不想拿宝贵的时间,去赌这个不大的可能性。他只得拜托吕大夫找他的儿子看看。
同时,他也不想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吕太医身上,他想到了夏侯淳,以夏侯淳显贵的身份,一根成形的人参真不算什么,而比起程姐姐的性命,自己的名声仕途也不算什么。
第二天,唐宁背起画箱,揣着自己所有的积蓄,迎着破晓的阳光,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渭海。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白你,你不明白我,你不明白我,好吧,俺琼瑶了。
至于吕大夫说的治疗方法,纯属瞎编,在俺有限的认知里,人参最珍贵。
昆南,有点云南的影子,却不是纯粹的云南,本文带点武侠。
45第四十四章
唐宁到渭海的时候,天还没黑,他找了一家不起眼客栈,租了朝南的一间房,躺下便睡。
天色渐黑,青衣巷大大小小的门面,纷纷挂起了大红灯笼,两三个浓妆艳抹的少女慵懒地倚在们框上,一举一动间满是勾人的风情。
当然这只是那些寻花问柳的男人的感觉,对于她们自己来说却是早已麻木,这些动作她们从被卖进来开始,就已练了无数遍,早就刻入骨髓,若是她们以后有幸从良,这男人眼里的风情就变成了世人眼里的风尘。
本来,她们以为这一晚又是她们无望生命中周而复始的噩梦,然而,一个少年的出现,给她们的这一晚添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他穿着不出彩的青衣,背着笨重的箱子,看不出任何有钱公子的特质,然而她们还是争相拉扯着他进自家的院门,她们都想留住这样一个干净到清澈的人,哪怕只有一晚!
然而,少年对于她们的热情邀请均冷漠以对,他艰难穿过这个满是脂粉味的小巷子,走向尽头那个最大最奢华的大门,它的门口只有两个相貌清秀的龟奴,看他们周整的打扮,还以为是大户人家的门房。它是渭海最大的青楼,早已不需要那些低等的拉客手段。那些少女看着少年进了大门,只得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再次哀叹自己当初怎么没有被卖进飘香楼。
飘香楼的老鸨看到唐宁的一刹那,视线便黏在了他身上;越是在风尘中打滚的人,越是能发现唐宁这样的人的珍贵特质,也越容易被他吸引。
她扭腰摆臀地迎向唐宁,咯咯笑道:“这位小公子第一次来我们楼啊,不知小公子贵姓,要找哪样的姑娘啊?”说着手便搭在了唐宁肩膀上。
唐宁退后了一步,环顾四周,屋子装修华丽,却很清净,与他想象中满是大胖子搂着小妞喝酒的场景大相径庭。他收回视线,道:“我姓陈,想找二十左右的姑娘,最好是身材丰满的。”末了,补了句,“要懂事点的,有见识的。”
老鸨挑起眉,没想到这小少年口味蛮重。她稍一思考,便道:“小公子请随我来。”
唐宁跟着老鸨出了这间屋的后门,眼前突然一片开阔,他吸了口气,深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原来飘香楼不仅不止一栋楼,也不是两栋楼,而是两条街的楼。
老鸨带着唐宁左弯右绕,来到一处偏僻的平房处,高声道:“琼枝,出来见客了。”
琼枝正擦着桌子,听到老鸨的声音,有些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记忆中,她最后一次听妈妈这么喊,还是几年前,她还是头牌的时候。
她习惯性地开门,就见清冷的月光下,老鸨带着一个如这月光一般的少年站在门口,若是早几年,她还会幻想这样的少年是特地来找她的,可如今她只是有些疑惑道:“妈妈,找我何事?”
“好姑娘,你的运气来了,今晚你就好好伺候这位小公子,你也是老人了,规矩就不用我说了吧,呵呵,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在这打扰两位了。”老鸨说着又咯咯笑着转身。
唐宁却犹豫着喊她,“妈妈,这度夜资……”
老鸨一愣,她居然把这茬搞忘了,“呵呵,小公子找的又不是什么红牌,若琼枝伺候得您满意,您多给她些赏赐就行了,哎呀,前头正忙着呢,我得先走了。”
唐宁愣愣地看着老鸨丰腴的背影,逛妓院居然不要钱?
琼枝看着唐宁呆愣的样子,抿嘴一笑,月光下显出绝色的风情,“公子,我们屋内说话如何?”
唐宁有些局促,点头道:“好。”
进了门,琼枝熟门熟路倒了茶,示意唐宁坐下,问:“小公子想听曲子么?还是……”
唐宁捧着茶杯,目光扫着屋内,没什么值钱的家具,可收拾得整齐干净,也没有脂粉味,被子,床罩什么的虽然是妓院常用的大红色,可硬是被主人收拾出清清爽爽的味道。
他又看向琼枝,以一个画者角度打量一番,琼枝的五官十分不错,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一个倾城的古典美女。若从感性的角度讲,他觉得眼前的女子便是一朵墨莲。
“你叫琼枝是吧?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琼枝脸上并未露出诧异之色,若是唐宁真是来嫖的,她才奇怪呢。
“公子但讲无妨。”
“我受卫国公长孙所托,要画几幅春宫图,我看你不错,便想以你为模板,你放心,并不是市面上那种春宫,只是衣服穿得少了点而已。”
唐宁说到这,自己脸上也烧红起来,说不下去了。
“是,公子说的是夏侯淳么?”
“正是,你认得他?”
“怎会不认得,夏侯公子一直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呢,琼枝年轻的时候接待过不少次,如今,若不是夏侯公子偶尔还记得琼枝,只怕琼枝还住不起这样的屋子,日子也如现在这般清闲。”
“那,你的意思是?”
“夏侯公子想要,琼枝自是愿意的,就当报答他对琼枝的顾惜之情罢。”琼枝说得有些伤感。
唐宁默然,他本想借夏侯淳的势,威吓她不要把自己画画的事说出去的,却不想变成这样。
还未过八月,窗外月华正浓。
琼枝□着倚靠在窗前,她一手半抱着琵琶,一手手指轻弹,瀑布一般的长发沿着背脊散落在双腿间,一只丰满被琵琶遮住,另一只却被胳膊挡住一半,刚好擦过那红色的茱萸下方。
旁边的床上是凌乱的红绸,地上是凌乱的衣衫,大红的花烛燃得正旺,窗外清华如水,窗内却是荼蘼到极致的哀伤与绝望。
唐宁花了三天,终于完成了这幅画,这幅画把他的画技用到极致。他把画给琼枝看,尽管他刻意改变了琼枝的外貌,添了些化妆的色彩,让画中人更加美丽妖娆,但琼枝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她,她的眼泪簌簌落下,那就是她,在窗内与窗外之间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
一幅画不保险,为防夏侯淳不喜欢这样风格的画,唐宁打算再画一幅相反风格的画。
然而,他这次拿起笔,明显感觉到与以往不一样,他觉得画笔好似成了他的一部分一样,随着他的心意而动。他感觉在画布这个世界里,再没了束缚,他如此自由舒畅,画画成了一种极致的享受。
这边唐宁沉迷于油画中,却不知他的命运差点来了个大转弯。
渭海府衙的评卷室内,葛崇与水明轩各坐一边,默默看着考卷。
不知过了多久,水明轩揉揉发酸的眼睛,看向葛崇,正看到他嘴角还未来得及消失的笑意。
他大奇,葛崇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难道他看到什么奇才的卷子了么?不过能得他看中的,起码也得是那种,他脑子里浮现出年轻版的葛崇,打了个哆嗦,回神,却见葛崇居然把那个卷子放到落榜那一类里了。
水明轩不由自主走过去,拿起卷子,入目便是极其端正有力的正楷,再看内容,思路清晰,一丝不苟,层层分析,方法独到,这样的人才做不了解元都是没天理,居然还落榜,葛崇到底是不是清官啊。
水明轩不淡定了,拿着卷子道:“葛大人,我看这个考生大才,怎会落榜?”
葛崇淡笑着站起身,凑过去接过卷子,指着道:“老夫为官数十载,看过的考卷不计其数,此卷是最为出彩的一份,只是老夫一看这字便知道,此考生必定年未及弱冠,你看他的字有力却不老练,估计是栓重物练出来的,这种把戏水大人应该比老夫更清楚。
老夫也见过许多考生,年少有为的也不少,然而他们前面太过顺遂,出仕之后大都因受不住挫折,或早早夭折,或碌碌无为,可叹,可惜。
故而,老夫才想着让这个考生受些磨难,回去打磨打磨再来。”
水明轩听完,却苦笑着道:“葛大人说的固然对,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预料到他下次还能遇到葛大人这样惜才的官员呢?”
葛崇却不以为意,“追在囊中其末现,自从当年那件大案之后,我看这些年科举的考官都选的不错。”
水明轩默然一会,长叹道:“本来朝廷邸报还没到,我是不打算说的,罢,早晚都要知晓的。我昨日收到消息,三天前,于阁老被皇上以谋反罪下诏入狱,择日待审。”
“什么!”
一份试卷慢慢飘落到案桌上……
九月初二正是放榜的日子。
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唐宁坐在卫国公府的花厅里,心中忐忑。
夏侯淳穿着件宝蓝常服,大步踏进门,“哈哈,多日不见唐兄了啊,上次唐兄走得匆忙,我还没来得及向唐兄道喜呢,不是弟妹身体可好?唐兄此次回到渭海,是否是来看榜的?”
唐宁站起,深施一礼,道:“夏侯兄,在下此次前来,是特地来找夏侯兄的。只求夏侯兄能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援助一二。”
“唐兄不必如此,若唐兄有什么难处,我一定尽力帮忙。”夏侯淳漫不经心道,像这种见过一两面就找他帮忙的人,他自小就见过无数,只没想到,唐宁看着一副清高文人样,居然是这种人。
“内子素有心疾,身体病弱,此次有孕,十分凶险,大夫说需要五百年以上成形的人参,方能保住性命。在下家境贫寒,哪里有这么珍贵的人参,然内子乃在下恩师独女,又是青梅竹马,在下实不愿看她先我而去。
在下日夜心焦,想来想去,只有夏侯兄这里或许会有这样的人参。然在下没有那么多银两,估计夏侯兄也不在乎钱财,想来想去,只有这两幅画是夏侯兄所需,在下想用来换取一点人参,不求整根,只求够用就成。”说着唐宁便拿起盒中一卷画布,看向四周。
夏侯淳有些动容,他没想到唐宁一届文人,能为了妻子放下尊严,如此低声下气,这就不仅仅是惧内能做到的了。他坐正身子,挥手让左右退下,接着便看着画卷在唐宁如玉般的手中慢慢展开。
先是一轮散着晕光的明月挂在深蓝的夜空,下面便是墨蓝的如丝一般的云彩,接着便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
夏侯淳身子前倾,眼神微凝,似是沉入到那扑面而来的静谧中。
唐宁突然放下下面的手,画布一瞬间展开,如雪的青丝在被夜风吹起,露珠曲线玲珑的腰臀,少女跪坐在水中,双手合拢平举,满满的花瓣从手中溢出,随着夜风飘远,洒落水面。
她纤长的胳膊挡住了胸前的丰满,臀部以下在水中若隐若现,她仰望着清月,神态安宁平和,绝美的侧脸有种朦胧的飘渺。
夏侯淳已经站起身,然而他却毫无所觉,直到唐宁手都拿酸了,他方回过神,赞叹:“真是仙子!”
唐宁微微一笑,这幅画完全靠他的想象而作,能让夏侯淳看入了神,他自己也非常满意。
他小心收起画,又拿起另外一幅。
夏侯淳突然把花厅案桌上的东西一扫,“放这里看罢。”
唐宁依言,放到案桌上,轻轻展开。
夏侯淳微笑着上前,眼含期待看去,笑意却凝在嘴角,“这是,琼枝吧?”
唐宁诧异,他已经对琼枝的脸做过处理,画中人样貌和琼枝只有两分相似,为何夏侯淳却一眼认出来了呢。
夏侯淳小心翼翼收起画,郑重收好,高声喊来心腹,吩咐他去把人参拿来。
不一会,心腹抱着个盒子进来,唐宁打开一看,人参已经成型,不仅有胳膊有腿,脸居然还能隐隐看出五官,这棵人参怕是不止千年。
他抬头看向夏侯淳,想拒绝,可想到吕大夫的话,话又堵在了嗓子眼。
夏侯淳笑笑,从盒子里拿起特质的刀片,切下半段胳膊,放到心腹准备好的另一个小盒子里,递给唐宁。
唐宁再次深拜,夏侯淳扶起他,搂着他肩膀笑道:“谢就不必了,兄弟,你的画真是绝了,古往今来头一份,放心,这事只咱俩知道,我绝不说出去,等你媳妇没事了,你一定要多画几幅,给我当谢礼啊。”
大恩不言谢,唐宁也不矫情,家里程姐姐还等着用呢,他匆匆告别夏侯淳,离了卫国公府。
“少爷,他只是个穷秀才,哪值得您把胳膊割了给他啊?依我看给他几根须子就不错了。这可是您给自己保命用的。”心腹看着少掉的半个胳膊,十分心疼。
夏侯淳猛地敲了心腹一记,“胡说什么,我胳膊好好的在身上,哪里割给他了?你懂什么?”
夏侯淳看着手中的盒子,又默默补了句,你懂什么,能为了妻子而放下尊严,放下文人的清高,放下人生前途的人非大善大勇不能做到,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不仅值得相交,更值得尊敬。况且,我还想着他多画几幅春宫呢。
正午,衙役刚贴完榜,围在一旁的学子们立刻蜂拥而上,“哎,别挤啊,我中了没啊?”“哈,我中了。”“哎,怎么没我啊。”
金永福拉着赵谦挤在人群中看榜,“哈哈,赵谦,我居然中了,虽然名次低,可我是举人了!”金永福语无伦次。
“嗯嗯,你看看我在不在榜?”
“在在,叫你少看书吧,把眼睛都看坏了……”
正在争吵的两人却都没发现,一个青衫书生骑着匹纯白的马,飞快地擦过他们,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哎,无时无刻不在卡文中,日更压力好大。
昨天提到镇南王世子,我不知道嫡子难为里面也有这个,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我还是说下的好。我在哪查的资料我不记得了,就记得镇南王很多朝代都有,一般是皇帝封给镇守南疆的将领的,而质子之说也有,这些都是历史记载过得,我当初想写个异姓王,立刻就想到了清朝的三藩,于是照着吴三桂做的设定,当然我也加了点自己的设定,比历史夸张点。
水明轩之所以能早得到消息,是因为家族消息比较快,而朝廷邸报一般都很慢。
估计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如果有疑问下章解释。
46第四十五章
吕大夫拿到人参便回镇上去了,说是人参年份很高,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制出。
唐宁办完这件事,总算松了口气,到程姐姐生产前,他只要好好守着她就行,至少现在可以歇口气,不用像前几天那么紧张。
哪知,等他睡了一夜养足精神起来,隔壁的烦心事就找上了门。
“什么?未婚先孕?谁的?”唐宁眉头皱得死紧,这妞妞就没个安生时候,捅的篓子一次大过一次。
本来他打算在这次乡试的同年中,找个家境差不多的落榜学子,把妞妞嫁过去。哪想妞妞做什么手脚都快,一下子连孩子都有了,唐宁再次深切地渴望把她嫁出去,他决定不管孩子爹是什么歪瓜裂枣,赶紧把妞妞塞过去,越快越好,否则按妞妞闯祸的速度,他总有兜不住的一天。
唐木搓搓手,脸色羞红,好似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声音不自觉压低,道:“是张友才的,已经两个多月了。要不是孩子她娘发觉不对劲,估计要等肚子大起来才能发现呢。”
唐宁猛地一拍桌子,心里有股郁气亟待喷发,可看着老实巴交的大哥,他又泄了气。
今年刚好出了张友才禁考的年数,他年初的时候过了县试,没过府试就回来了,算算日子,正是那个时候。唐宁冷笑一声,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绝配。
张友才虽然家世不错,可他自己品性不佳且身无功名,秀才的继妹嫁给他,门当户对。只是,他这个秀才和张家有仇,若是张家记仇,死不松口就麻烦了。不过,张德怀多年无子,只有这一个侄子,可见子嗣问题一定是张家困扰多年的问题,妞妞现在怀着孩子,又不是他的亲妹妹,嫁进张家应该不难。
唐宁背着手转了两圈,额角抽痛,他真想扔下妞妞不管,沉河也好,做妾也罢,随她折腾,他又不欠她什么。相反妞妞偷了他的簪子,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年初他成亲时,唐木匠就把母亲剩下的遗物给了他,可那个簪子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唐宁又扭身往回走,“砰”一下撞到了唐木,唐宁看着唐木,无奈地叹了口气,嫂子两年前生了个闺女,活泼可爱,他有事没事总爱买些小东西逗自己的小侄女,每次看小丫头啃糕点,他都爱得不行。妞妞不仅是她的姑姑还是她的亲表姨,妞妞要是有什么事,这丫头总会受影响。
况且,沉河不是村里的家务事,这可是一条人命,要报到县衙,然后县志里面就会有这么一笔:某年某月某村,唐家幺女未婚先孕,扰乱人伦,为村族溺毙。若是为妾,人家说起来也是唐家的闺女做了妾,说不定会直接说唐秀才的妹妹做了妾。
未婚先孕也就罢了,还有个问题就是妞妞实际姓张,算来和张友才同族,虽然血缘关系较远,在现代没什么,关键是在古代这就是明晃晃的乱|伦。
妞妞的身份本身就是一团乱,为今之计,只能先让妞妞上了唐家的家谱再说,至少在礼法上,妞妞姓唐,和张家没什么关系。
自前朝起,立族谱就开始流行,到后期族谱就不仅是世家大族才能拥有的特权,许多家境不错的人家都开始有了自己的族谱,一直到本朝,甚至只要有人认字的家族都会修个族谱,毕竟谁都想世代传家。
张家村从本朝建立开始就有了族谱,因此整个村里的人起名都是按照族谱排辈,比如“德”字辈,“友”字辈。而唐家是外来户,又没人识字,本来是没有族谱的,直到唐宁考上了秀才,在村长的建议下,唐宁就立了本家谱,用以传家。唐宁毕竟是现代人,他当初写家训的时候就写明,女子与男子同等对待,都能上家谱,也写了男子不得纳妾,女子不得为妾的家训。
唐宁停了脚步,转身招呼唐木去隔壁。
唐宁进了正堂,唐木匠正眉头紧锁地坐在凳子上抽烟,看到唐宁进来,立刻舒展眉头,笑着道:“你来了,是为了妞妞的事?”
唐宁也笑着点点头:“爹,你别急,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我想着妞妞姓张不太好,还是先让她上了咱家的家谱,以后就跟着咱姓唐吧。”
自从儿子中了秀才后,唐木匠一直是儿子说什么他听什么,现在听了儿子的话,他立刻回身进了东屋,不一会取出一个本子,正是家谱,唐宁环视四周,没发现笔墨,想来都放在他原来的屋子里,于是他便出了正堂,正好穿过妞妞的房间,唐婶子正背对着他,和躺在床上的妞妞说着话,唐宁扫了一眼,自顾自走过。
等他取了笔墨回来时,唐婶子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等他。唐宁满心恶心,自己的女儿不守妇道,做娘的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之为荣。而他居然因为对方的无耻行径,反而要承认对方的身份,本来妞妞不在族谱上,把她嫁出去之后,她和唐家在法律上就根本不是一家人了。唐宁想想就觉得胸闷,对着唐婶子自然没有好脸色。
唐婶子看着唐宁看都没看她一眼地擦身而过,渐渐收了笑意,对着唐宁的背影轻哼一声。
唐宁在唐婶子下面添上“唐妞妞”三个字——他懒得再起名字,唐木匠在旁欲言又止,唐宁没抬头,问:“爹,有什么事您直说。”
“那个,妞妞毕竟是咱家的闺女,是万不能给张家做妾的……”
“这话是娘跟你说的吧?”唐宁搁下笔。
“是,是,可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我知道了,过几天我就和张家商量商量,张家知道了没?”唐宁开始吹干墨迹。
“知道,她娘已经去过了,可张家只同意做妾,这事可耽搁不得。”
“嗯,我有数,她不会急得几天都等不得了吧?”唐宁收起家谱递给唐木匠。
唐木匠接过家谱,讪讪住了口。
三天后,一队挂着红绸的人马,从张家村村口就开始敲锣打鼓,一路敲到唐家大门口,敲得全村的人纷纷跟着看热闹。
唐宁刚打开门,就听一人高声道:“恭喜唐解元,高中乙榜第一!”
此话一出,周围村民一片哗然,他们猜到唐宁必然中了举,可没想到居然是解元,解元是什么概念,张德怀当初也不过是乡试中流的样子。
唐宁淡笑着应付众人热情的道贺,从怀中掏出荷包,赏给了报喜的人,又分了几两银子给剩下的人,请他们到隔壁吃饭,回身嘱咐跟着的唐木不要放鞭炮,免得吓坏程姐姐。
他正领着众人去隔壁唐木匠家时,却见尽头又冒出一辆小马车,唐宁示意唐木把村民拉走,他自己站着,看着那辆马车驶近,停下。
轿帘慢慢掀开,唐宁挑眉,居然是水明轩,他含着笑上前一拜:“学生见过水大人,不知水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要事?”
水明轩还是那张胖胖的,可亲的脸,他淡笑道:“我是来找敏之的,不想刚好碰到子安大喜,说来惭愧,我不知敏之住哪里,就跟着报喜的人来找子安问问了。”
唐宁眼珠转了一下,道:“先生住在李家村,过了这个山头,就能看到,到时您找户人家问问,就知先生住处了。不知水大人要在此地呆多久,内子有喜,学生正打算忙过这段,就请先生来家小住,以解先生思女之意。”
“呵呵,我此次前来乃有事和敏之商量,不会耽搁多久,子安放心。”水明轩有些尴尬道,“我看子安正忙,就不多加打扰了,告辞。”
唐宁拱手,目送水明轩远去,正打算赶去隔壁,突然路尽头又冒出一顶小轿,是张家的轿子,唐宁挂起淡笑,今日贵客真是多。
看张家下人撩起轿帘,张老太爷颤颤悠悠被扶着下轿,唐宁有些失望,若是张德春过来该多好。
不等张老太爷站稳,唐宁就迎上前,“张老太爷,怎的劳烦您老过来啊?若是为了我家那不成器的妹妹,您派友才过来便是了。”
“呵呵,我这先恭喜三儿中了解元,当初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上进有出息的,绝错不了,你看,这不就中了解元了,比我家德怀都出息啊。”张老太爷满是老人斑的脸上笑意十足。
唐宁边把人引进屋内,边连连谦虚道:“老太爷过奖,我能考上,主要还是运气啊。”
进了屋,唐宁倒了茶,两人分别坐下,张老太爷挥退下人,笑容淡下来,唐宁是晚辈,他自持身份,说话也不客气,“按说三儿中了解元,身份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妞妞是你的妹妹,身份自是水涨船高,嫁进我家来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她不守妇道在先,又不是解元的亲妹,还和张家是同族,都说娶妻娶贤,她这样的媳妇我张家实在要不起啊,若是娶进门,别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张家,若不是看在妞妞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她是连妾也做不成的。”
事关原则,哪怕对方是长辈,唐宁也不能退让,“老太爷也说妞妞是我妹妹,不管是不是亲的,我唐家家谱上有她的名字,总是我唐家人,与张家可没有关系。如此,我堂堂一解元,怎可让妹妹做妾,若是以后出了仕,我做再大的官,脸上也是无光的。再说,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妹妹不守妇道,难道他张友才就是谦谦君子?勾引良家女子,这罪虽不重,可摊上这个罪名,出仕就不太容易了罢?”
张老太爷喝口茶,喘口气,“一个巴掌拍不响,谁勾引谁也说不清,只是这种事,说出去,到底是妞妞吃亏,名声没了,又不是黄花闺女,以后能嫁哪里去,罢,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家可以三媒六娉娶她进门,有婚书,只是她最多是滕妾。”
唐宁放下脸,冷哼一声,“妞妞已经记在我唐家家谱上,唐家家训,唐家闺女哪怕是死,也绝不为妾。要是这事传出去,为了唐家名声,我也只能狠心给她一碗药,然后送她去庙里祈福了。若实在不行,便干脆召集全村的人,沉河以正家风,她自己做下这种事,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只可惜了尚未出世的孩子,造孽啊,罢了,大不了我多烧点纸,请和尚做场法事,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张老太爷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年纪不大,却这般果断狠绝,虽然他怀疑唐宁多半是威吓,可妞妞毕竟不是他亲妹妹,唐家这些年出了不少事,唐宁对妞妞有多少感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看着唐宁平淡如水的俊脸,张老太爷心下犹疑不定,一个是张家渴求多年的子嗣,一个是唐家可有可无的拖油瓶,这场谈判,张家先天就输了一层,张老太爷长叹口气,抛出最后的底线,
“三儿啊,张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全家就坏蛋一个宝贝疙瘩,他大伯又没有子嗣。你还不知道吧,他大伯已经接到回京城的调令,任户部给事中,当年的事,本也是坏蛋不对,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程秀才闺女已经嫁给你,他大伯也升迁回来,这些事就过去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两家结姻是再好不过。”
唐宁捧起茶杯,暗自冷笑,当初明明吃亏的是我们,你说得怎么好像是我做得不对,你大度不计较似的,颠倒黑白,无耻。
唐宁心里这么吐槽,可也知道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何况他对张德怀回京心存疑虑,目前要紧的是先把妞妞这个人形杀器送走,联姻,哼,唐宁喝口茶,前世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和谁家有仇,就把闺女宠坏然后嫁给他家。
张老太爷看唐宁淡定的动作,有些憋闷,“有件事,我盘算了好些日子,今儿就给你露个底,我打算让坏蛋兼祧两房,两房各娶一个正妻,他大伯那边的已经物色好,庚帖大聘都已做完,坏蛋已经去了京城,日子也相好了,就等他大伯回来主持婚礼。至于妞妞就让她做二房媳妇如何?只是这日子自然不能早过大房那边,总得等大嫂进门吧?”
唐宁放下茶杯,垂目思索,这个方法不错,只是婚期不能晚,一定要在妞妞生产前把人送出门。
于是两人就婚期又磨蹭了几句,最后定在明年初夏,那时妞妞怀孕七个月,正好胎稳了嫁人。
这边厢唐宁把张老太爷送走,去隔壁应酬道喜的人。那边厢水明轩坐在程先生书房,谈话陷入僵局。
“你真不愿出仕?你要是想考功名,是再容易不过的。”水明轩不死心道。
程先生不耐烦道:“不愿。”
“那,那,到我府上做个客卿如何?很清闲,不入仕,只给我出出主意,是我的座上宾,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水明轩小心翼翼,看着程先生的脸色,渐渐说不下去。
程先生铁青着脸,“我还没差到那地步,你也别费那神,我外孙都快有了,早不想那些,我如今就想着怎么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水明轩红润的脸色开始泛白,诺诺道:“于阁老不久前被判入狱,情势不明,高莆任新的内阁首辅,他是皇上的老师,深得信任,偏偏他最是小人不过,贪污腐败,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将来朝堂之上必定风起云涌,程定孟说你几年前整过广陵县令张德怀,他是高莆的人,如今已经被高莆调回京城。你的弟子三年后就要春闱出仕,以他的才华定然会高中,若高莆有意为难,他的仕途就要全毁了,难道你不想出仕帮他一把吗?”
程先生沉默半晌,方叹道:“悲矣,于阁老危矣。”
水明轩却不相信,道:“于阁老声望在那,朝里有谁能扳倒他,顶多罢官归乡罢了。你别只想着于阁老,想想你心爱的弟子才是正理。”
程先生望着水明轩的眼睛,道:“你没觉得,子安像一个人?”
水明轩一愣,不可置信地笑道:“难道,他真是那个冰块的私生子?”
程先生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你这些年只长了肉,没长脑子么?”
水明轩噎住,往深里一想,吃惊道:“当年说他的双胞胎妹妹被山贼掳去的流言是真的?他妹妹不是病死的么?再说子安是木匠的儿子啊。”
“当年的事不好说,她既然能在途中病死,怎么就不能在途中被山贼掳走呢?这么多年过去,估计只有同路的贵妃母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经我这么多年的打听,子安的确是他的外甥不会错。”
水明轩愣了一会,方叹道:“如此,子安有他护着,再好不过。你既然知道,怎的不告诉他,他这些年过得着实苦了些。”
程先生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幽幽道:“子安,不适合那个地方,我只愿他一辈子都不要去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很磨蹭,又卡文。
最近很忙,后天晚上部门聚餐,估计又更不了,不过明天会照常更。
47第四十六章
今年第一场春雨,绵绵下了一夜,和着刚刚化开的雪水,细细密密地渗入地底,唤醒沉睡一冬的生灵。
唐宁听着雨打窗棂,搂着娇妻和未出世的儿子,一夜好眠。
窗外天光大亮,隔壁公鸡打了好几次鸣,唐宁才不情不愿地离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随手披了一件白色敞袖绸衣,这衣服是程姐姐特地做了留着给他春天出门踏青时衬在里面穿的,本来她想连着外罩一起做了,被唐宁执意拦下。
唐宁拉开门,惊醒了炕上的程姐姐,唐宁回身冲她一笑,喊了小桃端水,接着坐回炕上道:“这两天天气冷,你多睡会,一会让小桃把早饭端炕上吃,我有事找先生,就去前院和先生一起吃。”
程姐姐吃力地撑起身子,她的肚子已经老大,八个多月了。唐宁拿起一旁的靠枕垫在她身后,程姐姐靠好,她苍白着脸笑道:“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早些起来,人也精神些。”
唐宁接过小桃递来的手巾,替她擦了擦脸,担忧道:“还是睡不着吗,怎么回事,可惜吕伯伯去镇上制药了,要不然就请他来看看。”
程姐姐摸摸肚子,摇头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又不是我一个人,别人也这样,等宝宝出来就好了。”
唐宁简单洗漱一番,也伸手摸摸儿子,“儿子,爹去找你外公玩了,等你出来了,咱们一起玩。”
程姐姐支不住一乐,轻捶了他一下,“越活越小孩了。”
唐宁大笑着起身,往门外走去,程姐姐在后头喊:“穿件衣服再走啊。”
唐宁站在门槛上回道:“就这一点路,一会到了先生那里还得脱,麻烦。”
关了屋门,唐宁回身,赫然发现院子里的桃树上点缀着好些粉红,饶是他忧虑着程姐姐身体,也禁不住翘起嘴角,沿着鹅卵石铺的小道,从厨房取了早饭,直奔程先生的屋子而去。
自从唐宁中了解元之后,他的财富就迅速积累了起来。除了州县里的丰厚奖励,还有很多村民自愿把田地挂在他的名下,以求借他的功名免税,成为他的佃户。当然也有自愿送田送房送美人给他的商户,不过这些都被唐宁拒绝了,他只挑了几户名声不错的农家做了佃户,即使如此,他名下也有了近一百亩的田地,俨然成了新的乡绅地主。
刚进屋门,外面带进来的冷气便一下子被暖气驱散,唐宁缓了缓神,看到程先生正捧着本书,坐倚着窗户眯眼看。
穿过窗户纸的阳光,柔和而温暖,落在先生俊美的脸庞,仿若抚平了他内在的棱角。唐宁却知道那不过是假象,哪怕经历过许多挫折,先生的棱角却从没被抚平过,只是在面对亲人时,他展露的从来都是尖锐背面的柔软。
看着先生十年如一日的侧脸,唐宁心中却涌起一股心酸,先生终究是老了,他以前从不会眯眼看书,也不会倚着窗户。
不过,想到以后的美好计划,他又振作精神,把食盒放到桌上,招呼先生过来吃饭。
先生拿起筷子,道:“今日玉儿怎样?”
唐宁摆好晚,“看面色挺好,就是睡不着。”
先生哼了一声,“她睡不着,我看你倒睡得不错,难道你就不能陪她说说话,给她揉揉腿?”
唐宁低头吃饭,不敢辩驳。
先生也就是牢骚两句,见唐宁老实了,便也自顾自吃了起来。
饭毕,唐宁收拾好碗筷,放坐下道:“先生,我想明年搬到镇上去住。”
“哦?怎么想起搬走了,你父母还在这边呢。”
“我听吕伯伯说他隔壁的邻居要卖房,房子挺大,我就想买下来,我们一起搬过去,一来离吕伯伯近,方便给玉儿看病,二来,您也可以搬过来一起住,那宅院可以用墙隔开,我们一人一半,从中间开个门,您想什么时候看玉儿就什么时候看,您也可以和吕伯伯说说话。三来,我朋友都在镇上,鸿宇也在镇上,我住过去也方便些。再说,但凡考上举人功名的,都会在镇上置套房产,我也不算特例,这边的屋子留人看着,又不远,有空就回来住住,孝敬孝敬父母。”
先生听了,点点头,“想法不错,不过这事不急,总得等玉儿身体好些,我外孙长大些,才能搬。”
“那是自然,我先买下来,派人收拾一番,再添些小厮丫鬟,以后玉儿也能过得舒服许多。”唐宁笑着道,却看先生面色不太高兴的样子,疑惑道:“先生,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程先生没回答,只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唐宁。
与此同时,隔着两道墙的鹅卵石小路上,走着赵慧娘和挺着肚子的妞妞。
赵慧娘紧张得扶着妞妞,“小心着点,这刚下雨的石子路,最是滑腻,你啊,好好的正堂不走,偏要走小道。要我看,你何必这时候出门,在家呆着多好。”
妞妞扶着腰,努力挺着才六个月的肚子,昂头不屑道:“都说他家石子路的石子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一个都得十文钱呢,还说人走在上面百病不生,我倒要看看这小路到底有多玄乎,说不定我今天走了,明天就能生个大胖小子呢。”
唐大嫂无奈,自从妞妞有孕后,张家那边的燕窝人参就没断过,张友才的老娘还隔三差五地过来看她,嘴里满是,妞妞真是福气大定能生个大胖小子,若生了就如何如何,一堆甜言蜜语和不要钱的空口许诺的洗脑下来,把妞妞母女两个捧得找不着北,活似只要进了张家就是进了天堂。
妞妞嘴上这么说着,可脚下却不敢大意,走得极其慢。等两人走到程姐姐房门口时,程姐姐已经吃了早饭收拾妥当,见赵慧娘扶着妞妞走近,忙挺着肚子,迎她们进门。
“大嫂今儿怎么有空来咱家啊,如今正是春耕的时节呢。妞妞怎么也过来了,现在路上可不好走。”
“正是呢,你大哥前儿锄草时把个锄头弄坏了,我今儿就是过来借一把的,正好妞妞老呆在家,又没个人说话,她嫌闷,就央着我带她过来,大家一起说说话。”赵慧娘扶着妞妞坐下,顺口道。
“哦,我记得前两天才看到的呢”程姐姐一扫,顺着窗户指着远处墙根一个锄头道:“那不就是,哎,大嫂你坐着,刚下了雨,土软着呢,我让小桃过去拿,咱先喝喝茶,说说话。”
前院,程先生屋内,唐宁拿着信,震惊道:“于大人怎会被处死?他哪来的谋反罪,无稽之谈,水大人搞错了吧?”
程先生伸手示意唐宁坐下,不要激动,“这事涉及当年隐秘。估计你应该也听说过,当今除了喜欢炼丹修道,更沉迷于男色,对女色之事相当厌烦,若不是为了子嗣,估计都不会娶妻纳妃。
这其实也不怪今上,全是因为当年先帝病危时,今上的生母淑妃为了能夺得帝位,使计鸩杀了荣贵妃生的先帝长子,荣贵妃也不是好惹的,把年仅十一的今上偷偷囚禁于寝宫内,让心腹宫女百般折磨,直至先帝驾崩,众人还是没有找到今上,先帝一共三子,长子已死,二子失踪,那时情势紧张,于阁老便召集内阁密议,想推举宫女生的三子为帝,哪知会议还没结束便得到今上消息,于是此事再也不提。
谁知,二十几年后,今上不知怎的知晓了此事,他本来就看于阁老不顺眼,只是于阁老办事得力,清正廉明,又不结党营私,其郎朗风骨,满朝官员有目共睹,他一直没有理由对付于阁老。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把柄,终于把于阁老打入诏狱。现在想来,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不过是当年的六位内阁学士,家祖当时也在,故而我能知晓一些,此事一定是当年某位学士或其亲人说出来的,据我猜测,十之□是仇阁老。”
程先生说到这,声音阴沉下来。
“可就算如此,这么多年过去,又没有证据,难道今上就凭一面之词便能把堂堂三朝元老,内阁首辅斩首西市么?”
这边唐宁义愤填膺,后面程姐姐那里却是欢声笑语,原来小桃去取锄头时,不小心半个小腿陷入泥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急得快哭了。
赵慧娘呵呵笑着出门去拉她,结果被一个反力,也给陷进去了,程姐姐看听外面两人笑闹,便转头道:“妞妞,你先坐着,我去看看。”说着便托着腰慢慢挪到门外看热闹。
一墙之隔的唐家,唐婶子拎着个篮子刚从外面回来,听到隔壁赵慧娘的笑声,撇撇嘴,习惯性找妞妞,却没看到,问唐木匠道:“妞妞呢,这丫头,死性不改,怀着孩子呢,还到处乱跑。”
唐木匠拿着烟杆敲敲,道:“跟她嫂子去三儿家串门了。”
唐婶子放下东西,擦擦手,“这怀着孩子呢,不行,我得看看去。”说着便又出了门。
再说妞妞扫了眼程姐姐背影,眼珠子乱转,见屋里没人,老毛病又犯了,起身,这里翻翻那里翻翻,转眼就看到放在炕头的小木盒,她好奇打开一看,居然是满盒的参片,她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不是没见过参片,张家送来的参片也不少,可这盒子里每一片参片都有张家送来的两圈还大。
她瞪着满盒参片,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子怨恨,她本以为只要能嫁进张家,就是人上人,什么解元举人的,都要被她踩在脚底下,她如今吃的用的,是满村的姑娘八辈子都不敢想的,唐宁算什么,唐宁的老婆算什么,哪里比得过她大伯,不过是个穷举人而已,三嫂子再漂亮聪明有什么用,她有她过得好吗,她能吃到燕窝人参吗。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唐宁这么阴险,三嫂子看着善良可亲,背地里却是这种嘴脸,有好东西只藏着自家用,一丁点也不舍得分些给她这个妹妹用。
正在妞妞出神的时候,唐婶子已经擦过满是沉重气氛的前院,边走边喊着:“妞妞,你这死丫头,怎么老在外转悠,还不快出来和我回家去!”
妞妞被唐婶子的喊声拉回神,看着满盒子参片,二话不说,匆匆阖上盖子塞袖子里,毕竟是这么多参片,又少了个盒子,她心里也发虚,就怕程姐姐回身发现了,现在又被老娘吊着嗓子一声吼,更怕程姐姐回头,急忙慌里慌张地往门口走去。
哪知,走到门口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往前扑去,此时程姐姐正好回身,恰好闪开了,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唐婶子已经到了近前……
“可就算如此,这么多年过去,又没有证据,难道今上就凭一面之词能便把堂堂三朝元老,内阁首辅斩首西市么?”唐宁义愤填膺。
程先生正要开口,突然几重尖利的女声,划破了这个宁静而祥和的早晨,穿过窗棂,刺入二人耳膜,直透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一、在农村下雨以后,土地松软,一脚踩下去,那是真拔不出来,我小时候经常这样。
二、我求了一个小唐的人设。
48章
唐宁和程先生立刻冲出屋子,李婶夫妇也被声音吸引过来,赵慧娘和小桃也满腿泥巴地奔向门口,所有人都在向这里聚集。
程姐姐倒在门外的泥地上,□有血流出,人也晕了过去;妞妞倚靠着唐婶子在一旁哎哎地乱叫。
唐宁目眦欲裂,冲过去看程姐姐情况,被程先生猛地推开,“快去找大夫!”
唐宁连忙抓住赵慧娘,吼道:“快去把孙郎中找来!”
一边唐婶子托着妞妞,抓着赵慧娘也嚷道:“快去张家,哎呀,妞妞不好啦!”
唐宁猛地回身,看着泥地里散落的参片,目中寒芒大盛,伸脚就要踹妞妞,被唐婶子挡住,他一脚踹在唐婶子腰眼上,这一脚用尽唐宁所有的力气,她立刻惨呼一声,趴在地上,妞妞失去支持,跟着坐在她身上。
唐宁根本没看这母女俩,踹完便立刻奔向马棚,他努力抑制颤抖的手脚,用最快地速度爬上白雪,拔下头顶的簪子,刺进白雪臀部,白雪吃痛,拼命狂奔。
仓平县,正午时分。
谢白筠跨出吕宅大门,长舒了口气,神情落寞。
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来仓平了。
看着唐宁欢天喜地地娶了心上人,他痛苦过,嫉妒过,纠结过,最后只得离开这里,去营地密训,他希望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受伤,借此来忘记心头的伤痛。
事实上,这一年,他每一天都累得像狗一样,倒头就睡,真的没有时间想起唐宁,直到同在营地的吕太医收到京城转来的信,唐宁的消息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他心头一悸,主动揽下送人参的事,马不停蹄地赶向仓平县,可惜,他没有在吕宅看到唐宁。
也是,他此刻肯定在家里守着老婆,满心期待地等着儿子出世,一家子和和美美,罢,罢,他的心中没有你的位置,死心吧,这一年你不也没有想起他么,谢白筠安慰着自己。
突然,他听到“嘚”“嘚”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伸手用马鞭挡住刺眼的阳光,向声音来处望去。
下一瞬,他的世界寂然一片,只剩下那个飞奔而来的人。
他穿着一身白衣在马上奔腾,他的发丝在飘扬,他的衣袖在飞舞,随着白雪矫健的身姿,波动出优美流畅的曲线。他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如玉一般透明,他幽深的眸子反射着光华,他的紧抿的嘴角显示出坚决。
鞭子滑落,谢白筠有种失重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堕入深渊。
唐宁不等马停住,便跳下马背,踉跄了几下跪倒,谢白筠连忙上前扶起他,唐宁顺手揪着他的衣衫,急道:“吕伯伯在哪!”
谢白筠道:“在制药室。”
唐宁一刻不敢耽搁,爬起就奔向制药室,谢白筠连忙跟在他身后,揣测着是不是程姐姐有什么不好。
唐宁冲进制药室,“吕伯伯,玉儿她不好了,她跌了一跤……”
吕大夫听了,边把手上的人参塞怀里,边往外面冲,谢白筠在身后大喊:“用我的马,我的是军马!”
唐宁追着吕大夫往回走,吕大夫一个腾挪跳出老远,不一会便跑出了唐宁的视线。
泥泞的山路上,飞速奔驰着三匹马,吕大夫远远超前,唐宁拼命跟着,谢白筠紧随其后。
唐宁到院门外时,吕大夫已进去一刻钟,他的腿早已没了力气,可他仍然大口喘着气,咬牙奔了进去。
“砰!”的一声,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唐宁推开房门,抓着门框,剧烈地喘气,心脏仿佛就要跳出喉咙,他目光死盯着炕上,仿佛闻不到屋内浓烈的血腥气,看不见程姐姐满身的银针,感受不到程先生哀痛的目光。
他只看到程姐姐惨白到发青的脸,她倚在程先生怀里,挣扎着伸出手。
唐宁半爬半走,紧紧抓住她的手,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吕伯伯,玉儿她,她……”
程姐姐伸出另一只手,打断他,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几乎要扯破,她盯着唐宁,眼里突然迸出耀眼的光芒,努力挤出两个字:“孩子……”
唐宁被她的目光灼痛了双目,他不敢眨眼,只坚定与妻子对视:“孩子一定没事,相信我,他一定能出生,能长大,相信我……相信我……”
程姐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眼中满是留恋地看着唐宁,光芒渐渐淡去,“对不起……”
手空了,心也空了,唐宁内心一片荒芜,他不能相信,早上明明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从天堂坠入地狱,他无法接受,他想痛哭,想怒吼,想回到从前。
他突然从炕前的柜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吕大夫眼疾手快地抓住,“你,你别冲动!”
唐宁空洞的目光转向吕大夫,把匕首递给他,另一只手仿若吊着千斤石一般,艰难举起,指向程姐姐的肚子。
下一刻,他的脸就挨了一耳光,程先生揪起他的衣领,又是一个耳光。
唐宁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对,就应该这样,就应该这样痛,他的空空一片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越是痛极越是快意。
他居然哈哈大笑,抓住程先生大吼:“打我啊!快!打我啊!用力!”
程先生如同疯了一般,抛去往日的斯文,如同恶棍一般,不停的厮打这唐宁。
突然,一声细弱的婴儿的哭声,如同在二人耳边打了一声响雷,将他们从疯魔中扯出。
一个满身血污的婴儿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屋里满是夕阳橘黄的光晕,凄冷而哀伤,然而围绕着这个婴儿的光晕却金光闪闪,生机勃勃,仿若晨光。
泪,不期然落下,唐宁突然痛哭失声。
那日,那个晴朗的秋日,天空碧蓝如洗,程姐姐那样忧伤地说:“相公,我明白你,可你却不明白我啊。”
唐宁撕心裂肺,眼泪肆意流淌,“我明白了,玉儿,我终于明白了,你生下孩子,就是想告诉我,生命永无止息,一个枯萎凋零的生命却伴随着新生的希望,这个孩子流着你的血脉,承载着你的期盼,他活着,你便活着。你知道我们会为了你的逝去而痛苦绝望,所以就想给我们一个生的希望么?”
唐宁抱着先生,大声痛苦,涕泪横流。程先生回抱着唐宁,泪流满面,唐宁懂的,他如何不懂,她是他养了十九年的闺女啊,他如何不懂?
夕阳西斜,屋内的两个男人伤痕累累地抱在一起,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谢白筠定定站在屋门外,望着满天红霞,苍凉辽阔。
唐宁的声音嘶哑暗沉,从屋内传来,一揪一揪的,抓挠着他的心。此刻,他宁愿永远也看不到他,也不要听到他的哀泣,只愿他能和妻子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小桃,李婶夫妇,孙郎中,赵慧娘,唐木,稳婆等等等等,皆默然站在门外,听着屋内沙哑难听的痛哭声,潸然泪下。
清晨,朝霞似火;傍晚,残阳如血。
三日停灵,七日下葬。
清瘦了一大圈的唐宁,眼眶凹陷,森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小桃。
小桃打着哆嗦,颤声道:“当日,姐姐明明已经闪开了,是婶子托住妞妞的时候,似要跌倒,手划拉了两下,不知怎的推了姐姐一把,我,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唐宁的声音仿佛从地狱发出一般,“哦,可有证据?”
“当日在场的就我们五个人,大嫂当时是背对着她们的,有没有看到我不清楚。”
“这么说是没有证据了?”
小桃头埋得更低,不敢吭声,自从她来到这里后,生活很是安逸,主家和善,一直不曾让她叫老爷夫人什么的,说农户不讲究那套,只让她按着家里的称呼来,把她当自家人看待,这样的主家,她如何不感激。这次没有保护好姐姐,已经让她愧疚万分,现在连证据也拿不出手,她羞愧得无以复加。
唐宁已经悄无声息离开,她仍然伏地不敢起。
正是春耕时分,忙完丧事,地里的活也耽搁不少,唐木和唐木匠他们都在地里赶着播种,妞妞在房里躺着安胎,唐婶子一个人趴在炕上,心思混乱。
突然,她好似有所感应般抬头,便看到唐宁站在炕边,她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尖叫出声。
“怎么,心虚了?”唐宁冷冷问。
“我,我心虚什么?”唐婶子移开目光。
“你当然得心虚,因为玉儿就是你推倒的。”唐宁语气愈发阴冷。
唐婶子心都要跳出来,其实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当时她确实失去重心,本想抓着门框的,结果目光扫到程姐姐的肚子,脑子里闪过这是唐宁儿子的念头,然后程姐姐便倒在地上了。
唐婶子目光闪烁,硬撑着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么?要知道,我可是你娘,诬陷我你可是罪加一等。你是读书人,子告母有什么后果,肯定比我这个村妇更清楚。”
唐宁本也没有指望能告倒唐婶子,即使有证据,子告母都不大可能赢,何况没证据。他这次来只是想确认,唐婶子到底有没有故意害死程姐姐,如今,他已经有答案了。
唐宁勾起嘴角,唐婶子寒毛直竖,自从程姐姐死后,唐宁就从没笑过,人冷得跟冰渣子一样。
“放心,我不会告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一、唐婶子她们之所以能进院门,是因为农村人白天都是把院门开着的,大家串门也都是直接进院门然后再房门口喊人。因为他们从不觉得院门就是大门。
二、把人参放炕头,因为盒子里的人参时程姐姐每日用来泡参茶用的,经常用的东西一般都是放在炕头上的,就算上了锁,妞妞也一样能撬开,我当初想的时候就觉得何必上锁呢,谁经常用的东西上锁呢。
三、说为了男主搅基而弄死程姐姐,这个我不太能接受,我的情节都是反复推敲过得,程姐姐有心脏病,就算这里不死,她早晚会死,既然她早晚会死,我一样可以等到她死了再让猪脚去搅基,何必要故意弄死她。而她有心脏病是由于她母亲有心脏病,如果她母亲没有心脏病,那唐宁怎么会遇到程先生呢,那我这个故事从何说起呢,本来就是一环套一环的。
四、任何一个情节都是作者安排的,无巧不成书,作者想要一个高|潮,不都得想方设法把当事人凑一起么,哪个故事不是这样的,《雷雨》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天内,巧了无数次,你能说作者是故意想让猪脚开枪自杀,所以特意安排兄妹情节的么,故意让老天下雨,然后两个人无巧不巧的碰到了漏电的电线,结果都电死了。我这个故事至少,我铺垫了无数次,暗示了无数次,情节顺理成章。
五、这段是个痛苦的过程,我也很痛苦,所以我在尽快让这段过去。我记得点点的编编说,既然出来写网文,既然收费了,就要放下作者的清高,写迎合读者的文章,他还说网文是不需要思想的。然而,这是我第一篇小说,我想让我的第一篇小说有思想,有深度。至于清高什么的,我已经工作好几年,清高无从说起,不过我一直没有看收益,我只在心里有个谱,说实话,我花在写文上的时间拿来考个证,工资都能涨上整本书收益的两三倍,不是我工资涨得多,而是收益太少,随便买件衣服就没了。我写文确实希望有人看,可也不会求着人看。
49章
“咚!”“咚!”“咚!”,沉重而缓慢的鼓声划破小镇宁静的清晨。
县衙周围的人们好奇地凑过来看看是谁要伸冤,仓平县长治久安,已经好久没有人击鼓鸣冤了。
但见大鼓前站着一个清秀绝伦的少年,他神色端凝,一手执鼓,不紧不慢的捶着,他身材极其瘦削,一身麻衣套在身上跟挂着似的。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闵县令打着哈欠拍了下惊堂木,“堂下何人?因何事所告何人?”
“仓平县张家村举人唐宁,状告仓平县张家村张三独女,不守妇道,扰乱纲常,未婚先孕,且因偷盗害死拙荆。”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人们总是对未婚先孕这种事充满兴趣。
闵县令手一抖,差点丢了惊堂木,抬头看去,可不就是唐宁么。
“咳,可有状纸,呈上来看看。”
唐宁从袖中掏出状纸递上去。
闵县令接过状纸,沉吟半晌,心中犹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张三独女应该是唐宁的继妹,年前还和张家定了亲,状纸上还说怀了张家的孩子,张家子嗣艰难是出了名的。
“这张三独女应是你的继妹,算唐家人吧?”
唐宁神色不变,“张三遗孀确实嫁给家父做填房,可是张三独女却没有上唐家族谱,她依然姓张,这种品性的女子怎可为唐家女!”唐宁来之前就当着唐婶子妞妞的面,把族谱上妞妞的名字划去,他能给她们想要的,也能取回。
这可真难办,看来唐家是铁了心要治妞妞了,闵县令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先把妞妞传来问问,看看张家的反应,反正妞妞怀着孕,就算判死刑还得等孩子生下来呢,这件事还是拖着的好。
在古代,如果女子被传唤,为名誉着想,一般都会由她的男性长辈或者男性亲戚代为上堂,至不济也得是个男仆,当然该判刑还得判刑,该坐牢还得坐牢,只是不在公堂露面而已。
于是在妞妞收到衙役传票后,唐婶子连忙找上张家,妞妞亲爹死了,叔叔靠不住,她自己又是个女的,而且还伤了腰,躺在床上动不了,唐木匠她是想都不要想的,堂上的可是他亲儿子,于是她只能让赵慧娘找到张家门上。
张家也很震惊,前几天唐家办丧事,他们还以为唐宁媳妇是难产而死的,当日目击者不多,知道事情的人都没有乱说,所以村里人一直以为程姐姐是难产死的。
其实这个事,如果张家退婚了,也就不用派人替妞妞出头了,偏偏妞妞肚子里怀的是张家第一个曾孙,谁都说不准她肚子里的那个是不是张家唯一的曾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尽管不情不愿,张家还是派了大管家去公堂走一趟。
好半晌,闵县令都休庭吃饭回来了,张家的管家才赶到。闵县令皱眉,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大管家气定神闲,很有气派的样子,“回县太爷,我家少爷年前的时候捐了个七品判官,唐举人所告小姐乃我家少爷未婚妻,按例理当不跪。”
闵县令下马威没弄成,反倒吃了个暗亏,心里有些不快,再加上一种微妙的嫉妒心理,他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十余载才爬到七品县令的职位,人家轻飘飘几百两银就能和他平起平坐,不过,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神色依旧严肃。
“唐宁,你说被告因偷盗以致害死你发妻,可有证据?”
“有。”唐宁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这盒子里放的都是二三百年的参片,加起来能值四百两左右,本来是上了锁的,被告用簪子撬开锁,发现是人参后,便塞在袖子里,由于出门慌张,撞倒拙荆,导致拙荆心疾发作加上难产,不幸逝去。簪子还在被告家里,闵大人派人去搜搜便可知。”
闵县令二话不说,命人去唐家搜簪子,顺便把妞妞抓来,毕竟是人命案子,又有证据,就算是孕妇也得拘押。
旁边大管家不淡定了,急道:“被告可是孕妇,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再说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怎么就能判罪,他老婆明明是自己摔倒的,被告碰都没碰到她。”
唐宁扫了一眼大管家指过来的手,“当日,我请了两个大夫,都能证明拙荆是被人推倒的。当时被告的表姐也在,家仆也在,众目睽睽,在门口的只有拙荆,被告,和被告亲母,不是被告推的,那还会是谁?”
大管家脱口而出:“是被告的母亲。”
唐宁没有说话,看向闵县令。
闵县令只得道:“如此,就把被告母亲也押过来罢,此时天色已晚,等明日被告到堂再开审,退堂。”
唐宁出了衙门便直奔吕大夫家,衙役前脚出了衙门,他后脚就带着十几个家仆赶回张家村。
吕大夫和谢白筠一直住在唐宁家,程姐姐生的是个儿子,刚出生,吕大夫就诊断过,虽然身体非常虚弱,可好在心疾比他母亲轻的多,吕大夫又是善于治小儿弱症的,只要好好调理,到五六岁便可跟正常小孩一样了。只是这段日子需要十分小心,容不得丝毫闪失,而且程先生受的打击太大,平日不怎么生病的人,突然间来了场大病,气势汹汹,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吕大夫忙得团团转,焦头烂额。
天色擦黑,唐宁回到家里,就把十几个仆人交给谢白筠安排,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唐木有心无力,赵慧娘身份敏感,他忙于告状,于是谢白筠便大包大揽,负责了所有琐碎事。
谢白筠接手十几个仆人,看着唐宁又进了东屋,紧锁上门,不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看着唐宁日渐消瘦,人也不复往日那般温润平和,现在他看别人的目光都是冰冷的,谢白筠忧心非常,却也无能为力,只盼唐宁报了仇心里能好过些。
只是,这仇也不是好报的,唐宁不过是小小一个举人,无权无势,而张德怀背靠大树,有权又人脉,朝廷又在敏感时期,结果如何真不好说。他前几日已经派墨一去京城找人过来镇场,要不是他不方便露面,其实他去更合适,具体如何只有等墨一回来再说了。况且,程先生也去信给江南的程家,只是路途遥远,能不能赶得及很难说,倒是水明轩那里还方便些,就算不能直接出面,有这两家势力背后撑着,这场官司赢面还是挺大的。
东屋,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唐宁独自空坐,屋里的血腥味仿佛还未褪去,他却似乎闻到了那天早上,程姐姐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这屋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件,都是他和程姐姐一起布置,一起用过的,每一个都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美好。唐宁没扫过一件,心都会痛得无以复加,然而他仍然自虐一般,每天晚上细细扫过。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那个妆盒上,那是他六岁入学时,唐木做了给先生的礼物,他仍然记得,当初他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唐木匠结过妆盒,他当时只顾着惊奇妆盒的精致,居然还有个小门,还有小锁,却没想到这个妆盒却是一切的开始,也见证了最后的结局。
从六岁到十岁到十五岁,越到最后心越冷,直到连他自己也被冻得麻木,只有一簇冰冷的火焰,那是复仇之火,它冰冷而炙热,既然冷了他的心,那么他就要烧死一切仇人。
他不是没想过,张家有多么难搞,尤其是高莆上台之后,张家的腾飞指日可待,他完全可以等妞妞生了小孩,到时随便他搓圆搓扁,张家都不会尽力阻止。
然而,他一刻都不想等,当初他就是想等,等考举人之后把妞妞嫁出去,等妞妞七个月了出门子,等儿子出世了搬家,然而,老天从不会等他,唐宁想到这就会恨自己为什么要等,恨自己怎么这么懦弱无能,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况且,这件事张家就是无辜的么,若不是他们在妞妞母女面前鼓吹,吹得她们得意忘形,妞妞敢偷东西么,唐婶子敢推程姐姐么,唐宁握紧手心,血一滴一滴渗出……
突然,外面灯火通明,一片嘈杂,唐宁站起身,猛地推开屋门,却见隔壁唐家外面围了许多张家的家仆。
唐宁冷哼一声,终于来了。
张家的人听到明天居然要带妞妞上公堂,说不定会坐牢,牢里是个什么地方,活人都能折腾死,何况是孕妇。于是他们一面连夜派人去跟闵县令送礼打招呼,一面送信去京城,同时让人守住唐家,绝不能让妞妞被带走。
闵县令派了四个衙役过来,他们刚进唐家,就把妞妞的所有簪子搜了出来,给唐婶子戴上镣铐,看在妞妞是孕妇的份上就没给她戴,接着把她们关到一间屋子锁起来,唐家众人都被吓傻了,不得不说,衙役对这些村民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这些衙役受了闵县令嘱咐,刚刚又收了谢白筠给的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跑腿费,如何能不卖力。
只是现在张家直接派人来堵,对方人多势众,这四个衙役也有些不知所措,还好谢白筠给的赏银太丰厚,厚到足以让他们卖命,所以他们一直坚持着不开门。
谢白筠很快带人反包围了张家家丁,吕大夫和唐宁也一起跟着,虽然他们这边人少,可谢白筠和吕大夫可不是吃素的,吕大夫会武,深藏不露,谢白筠虽然不会武功,可自小学的是军队杀人的招式,不遑多让。
很快,张家的家丁便倒了一大片,张德春缩在后面色厉内荏喊道:“唐宁,你还有没有人性,居然让孕妇去坐牢,她可是你妹子!”
唐宁面无表情盯着他,火光映射到他的双眸,却不见任何光亮,什么人性,和她们也配谈人性,什么孕妇,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什么前世的爱护孕妇那一套,唐宁统统弃若敝履,他只想报仇,程姐姐何其无辜,程姐姐也是孕妇,唐宁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去打得妞妞流产,最好让她在牢里流产,一尸两命。
张德春看着唐宁空洞的眼神,心中害怕至极,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火光明明灭灭,照得唐宁绝美的脸庞起伏不定,他突然一勾嘴角,“既然你们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得,那就早点出发吧,放心,妞妞绝不会有事,我会亲自护送她的。”
闵县令送走张家的人没多久,就接到衙役把妞妞和唐婶子押回来的消息,听说是唐宁亲自护送,头都大了一圈。
这案子唐宁占理,可张家占势,他也想主持公道,可他更不想丢了乌纱帽,无奈他只得先把妞妞母女关到条件好点的单独牢房,被子食物什么都不缺的送过去。敷衍着把唐宁送走,唐宁看着晚上确实不好动作,只得回了吕宅。
第二天唐宁接到县衙消息,说是孕妇身体不好,十日后开堂。
这五日里,唐家的案子已经传得满城皆知,成了老百姓的饭后谈资。
京城,张德怀接到消息,他知道唐宁一个举人好办,难办的是程先生,当初他被贬得莫名其妙,如今回了京城还没来得及查当年是谁搞的鬼,左不过是程先生的手笔。于是,他便找上高莆,把事情夸大,说程先生背后有人,看他刚上台不爽,就趁机作乱云云。
高莆上台后,确实有不少清流文臣不满,尤其是于阁老被斩后,文臣反弹很大,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恰好出了这件事,高莆怀疑是有心人推出来试水的,他大怒,此风不可涨,一定要杀杀那些人的威风。
另一边,谢白筠从长公主府的长史手上接过金牌,有些疑惑道:“岳母为何要插手此事?”
长史摇头道:“这个下官也不清楚,下官只是奉命保下唐举人一命而已。”
谢白筠悚然一惊:“此案不过是唐家家务事,何以威胁到子安的性命?”
长史道:“此案倒不会,可高大人受张德怀挑拨,以为是有人和他作对,就是是打赢了官司,唐举人也性命堪忧啊。”
当夜,谢白筠便带着长史与闵县令见面,他一亮出金牌,闵县令便扑通跪下。
春日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要是再往日,唐宁定然会穿着程姐姐做的衣衫,出门会友论诗,好不恣意。
可如今,他觉只能站在这个威武的公堂之上,旁边是拿着水火棍的衙役,隔壁的屋子里跪着曾经的亲人现在的仇人,后面还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在一片“威武”声中,仓平县最跌峦起伏的案子开堂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我把四十六章改了,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交代不清楚的地方,于是我就改了改,在这章圆了圆。
二、不要对这个开堂有什么期待,它已经是政治的舞台了。
三、妞妞虽然不在唐家的家谱上,但在众人看来,妞妞依然是唐家的人。而且,过失杀人是判不了死刑的。
50章
“当日门口只有先妻,张氏,赵氏三人,门就一人宽,先妻站在门口,张氏被门槛绊住,怎么可能碰不到先妻!”唐宁站在堂上朗朗道。
“我才没有碰到,她那时已经闪开了。”妞妞不等状师开口,就在隔壁乱嚷嚷起来。
张家特地从京城请的状师暗暗叫苦,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妞妞这话一出,等于是承认了先前唐宁说的妞妞偷了他家的参片,你说人家是相信一个小偷的话,还是相信解元的话。然而,唐宁不等他补救,步步紧逼,
“既然她已经闪开了,又怎么会跌倒,不是你还能是谁?”
“当时我自己都吓坏了,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反正不是我,我倒的时候碰到的就是我娘。”
这回状师立刻补上,“说不定是唐举人的夫人自己跌倒的呢。”
“不可能,先妻当时离门很近,几乎就是倚在门框上,若是她自己跌倒,完全可以用手抓着门框,可她倒地时却是双手捂着肚子,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作证。是什么情况让一个孕妇不顾跌倒流产的危险,反而先捂着肚子呢?除非是当时她的肚子遭受袭击,比跌倒更紧急。”
“这些只是你的推断而已,你可有证据?”状师分毫不让。
“当时给先妻诊断的两位大夫,均可证明。”
闵县令一拍惊堂木,“传两位大夫。”
公堂外面的老百姓中,挤出两个人,赫然是吕大夫和孙郎中。
“当日可是你二人替程氏诊脉的?到底如何定要从实说来,不可有一句谎言。”闵县令坐在堂上,面上威仪,心中却焦虑不已。
“回大人,当日是草民先到的,距离唐举人夫人出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当时唐夫人就不行了,确实是腹部受到外力打击,引起剧痛,导致心疾复发,继而生产无力,两者相加,再难回天。”
一旁张家状师暗道不妙,孙郎中不是已经被收买了么,怎么临时反水了?
吕大夫也跟着添了句:“确是如此,若是跌倒,断不会这么快感到剧痛,最多不过是正常生产的阵痛。”
旁边百姓听了,嗡嗡议论起来,若是真被推倒的话,必然是那对母女,不管是哪个都是唐举人的亲人,居然下得去手。
“据我所知,这位吕大夫和唐举人关系非常好,唐举人每次来镇上都是宿在吕大夫家的吧,他的证词有待考证。”张家状师开始模糊重点。
“据我所知,这位孙郎中给张家上下看了十多年的病,张家村方圆百里内有人生病都是找这位孙郎中,十几年来,孙郎中的医术医德有口皆碑。”唐宁没接他话茬,反倒夸起孙郎中来。
突然,他话锋一转,猛然间凌厉起来,“依我看,必然是张氏,她自小品性卑劣,惯于偷盗,外至邻里乡亲,内至亲娘嫂子都被她偷过,当初她年方六岁,便为了几支头花偷母亲的钱,导致母亲难产,元气大伤,母亲难产时不为母亲担忧,反倒乘机偷了房中在下亲生母亲的遗物,亲表姐嫁过来做嫂子当天,又偷其耳环。
前几事,在下方年幼,有心无力,但大哥成亲当天,在下便严加管教过张氏,并请求母亲拘束着她做些针织女红,四年来倒也平安,本以为张氏已痛改前非,在下正准备为其谋一门好亲事,哪知她却闹出未婚先孕,败坏唐家家风,就算如此,在下念及亲戚情分,厚颜求了张家娶其为正妻,虽然我们不是血脉至亲,却也相处十年,在下自忖对这个继妹已仁至义尽,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养条狗,还知道报恩呢。”
说到这,唐宁一顿,眼眶微湿,长叹一声,
“仅仅一盒参片而已哪,她想要和我说便是,我怎会不给,她却起了贪念,仅仅是一盒参片哪,居然因此让在下与爱妻,天人两隔,永世再难见。”
一番话,说得围观百姓心酸不已,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纷纷怒斥妞妞无情无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云云。
唐宁抹了抹眼泪,怒指隔壁,“定然是张氏,以为嫁得张家便得享富贵,却不想在在下家中发现珍贵的人参,心存嫉妒,又起贪念,才会撞开先妻,欲夺门而出!”
“才没有!没有的事!你诬蔑我!我真的没有碰到那女人一丁点,是娘不小心推了她一下!”妞妞立刻尖叫着反驳。
本来妞妞听唐宁揭她老底,就有些不安,后又听周围百姓的怒斥,愈加难熬,最后唐宁的话正好戳破她的心思,她的心理防线蓦地崩溃,什么话都往外倒了。
她的话刚落地,群众哄然,更加鄙夷,本对唐宁的话还有疑虑的人也立刻转向唐宁这边,这姑娘在这种时候居然把母亲推出来挡箭,恰恰好印证了唐宁的话。
一旁跪着揉腰的唐婶子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儿,忘记反驳,也无从反驳。
闵县令连连拍着惊堂木,他脑中天人交战,本来这件事除了妞妞偷参片,证据确凿,其他都是双方一面之词,大夫的证词不足以定罪,他本打算让双方互相扯皮,最后他出来和稀泥,毕竟堂下百姓中,一边隐藏着高莆派来的人,一边站着的是公主府和镇南王的人,两边他都得罪不起。
可看现在的情势,他只得选一方站队了,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他也打定主意,问:“赵氏,你女儿说的可是事实。”
唐婶子回过神,低下头,艰涩道:“是我当日扶住女儿时,没站稳,不小心推倒三儿媳妇的。”
这时候她能说什么呢,不是她,难道是妞妞么,本来就是她推的,再说,她坐牢还能指望妞妞拉一把,虽然从妞妞刚才的表现来看,这个指望很不靠谱,可总比妞妞坐牢了,她一点指望都没强。
唐宁尤不甘心,追问:“你离门那么近,没站稳抓着门框便是,怎么反倒要推先妻呢?”
张家状师从头到尾就没能插上几句,他的雇主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却不怎么尽力拉回掌控权,反倒有些神思不属,目光时不时瞟向公堂外。
闵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打算最后判决,“既然事情真相已明了,赵氏过失杀人,受害者是举人正妻,还是亲属,罪加一等,按律当杖四十,流徙三……”
“慢着!”突然,堂外跑进来一人,他奋力挤过人群,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状师,状师打开,目露狂喜之色,连忙道:“大人,我还有证据,这唐举人的正妻乃是官奴出身!”
“哦?”闵县令震惊异常,程姐姐可是程先生的闺女啊,怎么可能是官奴,“呈上来看看。”
同时,堂外更是哗然一片,官奴哎,秀才的女儿,举人的老婆居然是官奴,这可比什么未婚先孕刺激多了,一般官奴不是被流放,便是被卖进高档妓院,仓平县的百姓还没见过官奴是什么样的呢。
唐宁听到“官奴”二字,脑子便是嗡的一响,心迅速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仿佛又是一年,他方听到闵县令沉重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既然被害人是官奴出身,赵氏过失杀人,依律,罪减二等,杖二十。张氏乃事情起因,因其夫是官身,依律,罚银三百两。”
“闵大人!”唐宁蓦地大吼。
“怎么,你有异议?”
“不,我记得我当初还告过张氏偷盗参片,不知此罪可成立?”
“证据确凿,此罪可成立。”
“那按律当怎么判?”
“张氏偷盗举人财物,近五百两,按律当斩一指,坐牢十年。”
闵县令内心哀叹,时运不济,这下,他两边都得罪了,他不是不想帮唐宁,可程姐姐是官奴这事,谁都没想到啊。如今只能尽力弥补,坐牢可以花钱买,可刑罚是不能买的,斩一指总算个交待吧,毕竟妞妞是个孕妇,受不受得住还两说,大昭是有等孕妇生产完再执行死刑的规定,可没有等生产完再剁手指的。
“闵大人,法理不外乎人情,赵氏怀有身孕,怎可执行如此残酷的刑罚?再说赵氏可是七品官的未婚妻,还是户部给事中的侄媳妇啊。”状师慌了,县太爷这些人,不是都打点好了么,怎么一个两个都出状况。
闵县令撩撩眼皮,“大昭可没有孕妇可免刑罚的规定,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比起因她而死的另一个孕妇,仅仅是断一指,已是法外开恩了,再说她偷的乃是举人,身份平等,没有减罪的理由。”
说着他便立即扔出一个签子。
旁边两个衙役立刻转身进了隔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先是妞妞惊慌的叫声传来:“娘啊,救我!”
“我”还没喊完,便是一声惨嚎,刺得众人心里渗得慌,除了唐宁,他淡定地站在一旁,无悲无喜。
“妞妞啊,来人哪,妞妞要生了啊,救命啊!”唐婶子慌乱的叫声紧随而至。
“来人,把人拖到后堂生产,孙郎中,吕大夫,就先麻烦你们了,堂外有稳婆没有,进来接生。”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闵县令也不纠结了,淡定吩咐道。
接着,他又一拍惊堂木,“肃静!来人,拉住赵氏,二十大板,着实地打!”
一把签子落地,旁边又有两个衙役出列,进了隔壁,唐婶子的惨嚎声不输妞妞。
唐宁垂目,静静听着,二十大板,对唐婶子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时间,对唐宁来说还没怎么过,就过去了。
不一会,一个衙役出来回禀:“回大人,行刑已毕,赵氏看似不大好了。”
唐婶子本就被唐宁一脚踹的伤了腰,还没好全,此刻二十板子下来,身子弱点撑不过去也正常。
周围一片嘘声,虽然这母女俩罪有应得,可听她们这么嚎得这么凄惨,又性命垂危,和判了死刑没什么两样,对比唐宁的默然淡定,有些人开始嘀咕起来,他们毕竟不是当事人,无法体会唐宁的痛苦。
这时,吕大夫居然又回来了,有孙郎中在,他何必添乱,好吧,其实,他是不想给妞妞治,可此时听衙役一说,立刻进了隔壁,几十根银针一插,把唐婶子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周围众人见了这神奇的一幕,赞叹吕大夫医术好,医德高,吕大夫过去拍了拍唐宁的肩膀,道:“不要伤心了,事情已了,我们回去给你妻子上柱香吧,也算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围观群众了然,再回想唐宁刚刚表现,纷纷报以同情之色,杀妻之仇,还能最后关头救继母一命,真是宅心仁厚。
回到吕宅,吕大夫把唐宁招进书房,坐下,喝了口凉茶,叹道:“是你收买了衙役,让他们重打的吧?”
唐宁牙根咬得死紧,不说话。
“可你知不知道,你是原告,她是被告,虽然你一直没有针对她,可她在堂上被打死了是事实,你已经因为这件事得罪了内阁首辅,这可是现成的把柄,只要他们把这件事掐头去尾,只吐露一点,你弑母的名声就会立刻传遍整个朝堂,你的仕途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宁猛然抬头,“我宁可不要仕途,也要给玉儿报仇。”
吕大夫眉头皱得死紧,恨铁不成钢,“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他们都多老了,你还年轻,仇总有一天会报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你仕途毁了,你的儿子怎么办?他是官奴,除了你,还有谁能为他脱籍?若你将来做官为宰,想给你儿子脱籍有的是办法。若你是个平民,这事永远都成不了。你想让你的子子孙孙做一辈子奴才?”
唐宁一震,心被两股力量撕扯着,痛苦异常。
“你为什么不能替玉儿讨回公道?还不是因为玉儿她是官奴?”
唐宁倏然坐在椅子上,默然无语。
于此同时,混乱的后堂中,一个偏僻安静的小屋内,闵县令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这就是你说的一定尽力而为?”
闵县令擦擦额角,“回,回,大人,前天晚上,您走后,长公主府的长史找到我这,还带着先帝金牌,让我帮唐……”
“哦?康乐长公主?”
“正是。”
那人有些诧异,随即疑惑不解,最后拧眉沉思,虽然公主不能参政,可有时候公主一句话抵得上文臣千万篇奏折,原来长公主和唐宁有瓜葛,文官和宗室不是一个圈子,只要不是涉及皇权,长公主不可能掺和文官的事,目前看来还是不要动唐宁的好,得回去和主子汇报下。
转眼三个月过去,当日闹得纷纷扬扬的案子也渐渐泯灭于尘嚣。
妞妞生了个病弱的儿子,自己也元气大伤,生产完就被一辆小马车拉回了张家,正妻是不要想了,婚书也退了回来,纳妾文书也没有,只给了个妾的称呼,妞妞已是这个样子,张家又花了两千两才赎买了妞妞的罪,能给好脸色才怪,就这么让她不死不活地呆着。
据说张友才在京城娶的媳妇非常善妒,不仅不许张友才出去拈花惹草,哪怕妞妞这种曾经有过关系且远在乡下的妾,都派了个丫鬟来教导规矩。
只怕教导规矩是其次,真正想教导的是那个早产的婴儿吧。再宽容大度的正妻,面对庶长子都是各种膈应,何况善妒的,那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一天不除一天难以安寝。
唐婶子挨了重重的二十大板,命是保住了,也能走路,就是腰怎么都直不起来,整个人都扭曲得畸形了,看人都得从下往上斜眼看。
唐木劝唐木匠休了她,毕竟这样的后母,唐木再是忠厚也忍受不了,可唐木匠看她可怜,毕竟是十年夫妻,就一直拖着,唐木也无可奈何。
哪知唐婶子不仅没有羞愧怯懦,反倒更加嚣张,脾气极差,仗着她是赵慧娘的姑妈,打不动就张嘴骂,让人十分不理解,唐家已经对她够好了,按理她应该小心翼翼讨好才是,怎么反倒换了个人似的。
受了这一番磋磨,唐婶子老得特别快,也不梳妆打扮,整天邋里邋遢,腰直不起来,说话又阴阳怪气,越发面目可憎,仅仅三个月,村里人遇到她都绕着走,于是她就不出门,只闷在屋子里,不知神神叨叨说些什么,经常冷不丁一阵怪笑,唐小丫被她吓哭了好几次。直到妞妞养好身子,回来看她,也不知她听妞妞说了些什么,总算把自己收拾地像个人,偶尔也去张家看看妞妞。
这天,唐宁抱着儿子,出事以来第一次踏进了唐家的大门,站在门口,他有些怔忡,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唐木匠看到唐宁,有些激动,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三儿,你来啦?”
“嗯。”唐宁看着头发全白,满脸皱纹的唐木匠,目光复杂,“这是你孙子,先生给取了个名字,叫唐钰。我是来添族谱的。”
唐木匠有些犹豫,拿着烟袋敲敲掌心。
唐宁疑惑道:“怎么?有什么事?”
“那个,我听说,这娃是官奴?”
“把族谱拿来!”唐宁眼神蓦地冰冷下来,走进自己原来的屋子。
唐木匠被儿子眼神弄的心慌,连忙把族谱拿过来,想着,官奴就官奴吧,总是他第一个孙子。
唐宁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拿出毛笔,蘸了墨,用力一横,族谱上,“唐宁,程玉”变成了一片墨色。
他冷笑着扔下笔,拂袖而去。
没几日,唐木匠听到隔壁一阵喧闹,不久归于平静。
晚上,唐木回来说:“爹,今天三儿搬到镇上去了。”
唐木匠猛吸了口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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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微风习习,蓝天白云,碧波粼粼。
京城万安寺,谢白筠身着月白滚金长袍,背着手站在临湖阁楼的栏杆边,眺目远望。不远处,一片莺声燕语,彩衣纷飞,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出来放生祈福。
帮唐宁安顿好后,他便离开了仓平县,一方面,他很久没回京城,恐出事故。另一方面,他要梳理下自己的感情,虽然唐宁变了许多,越来越冷清,可他却更加的喜欢他,心疼他。哪怕唐宁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他心跳加快,深陷在他冰冷的眼神中,不能自拔。这样的感情如同毒药,甜蜜而危险,所以他逃了,他知道唐宁不可能回应他,他害怕受伤,所以他如一个逃兵般,慌不择路地逃回老巢。
“主子,所有的公子全部遣散了。”墨一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哦,都安顿好了?你确定我身边没人了?”
“那个,墨十三算不算?”
“长得太美,容易让人误会,而且感情用事,我记得几年前还得罪过子安,连个小厮都当不好,哪怕是母亲留下的,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让他回昆南替我打理那边的府邸吧。”谢白筠展开扇子,不耐烦地扇了扇。
“是。”墨一低头拱手。
一阵细微的空气流动,墨一警觉抬头,眼前空无一人,他连忙冲到栏杆前,刚好见谢白筠“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墨一心头颤动,难道,主子刚才是在交代遗言?
墨一忍住眼泪,迅速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放下,然后跟着跳了下去:“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把文反复看了下,前面几章确实处理地不好,显得刻意,这里我要对诸位提意见的读者道歉,我有个回复语气不好,我自己没觉得,还是我朋友看文的时候指出来的,这里我得感谢我的朋友,她总是能及时让我摆正位子。
这些天,我很忙,年底了,旧项目要收尾测试,新项目要开始计划,还要写年终总结,忙得焦头烂额,周五部门聚会吃自助西餐,我吃坏肚子,第二天发烧,躺了两天,写的文疏漏挺多,其实,我想的时候就没想全,或者有的时候以为大家都知道,没必要写就没写,导致各种有意无意的逻辑错误,有时候脑子里想是一回事,写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结果就把情节整成了这样。V文也大不好改,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留着了。
今天头重脚轻地去上班,下午趁着组长不在,偷偷回复评论,当时怕别人看,有些紧张,于是回复也整成了这样。
前几天,我和我的文都陷入了低潮,如今我得说,我总算活过来了,我以后再也不写虐什么的了,我不能保证我以后的情节没有疏漏,其实我根本没看多少历史资料,很多情节都是自己设定的,以后官场的情节也会自己想,肯定是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我依然会反复想清楚。
51章
窗外阳光灿烂,天空晴朗,菊花开得正旺。
窗内书桌上放着一个御制青花浅底宽口瓷盆,盆里趴着一个一尺多宽的乌龟,此龟看着挺大,其实品种就是普通河里的乌龟,龟壳圆圆的,尾巴短短的,看着有几分憨态。
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屋内一个精致香炉内,缓缓飘出,沉入盆里。大乌龟|头不自觉的缓缓伸出,嗅着香味越伸越长。
突然一把折扇轻托起它的脑袋,调戏似的摩挲了下。
谢白筠一手摸着下巴,一手用折扇托起乌龟的下巴,笑眯眯地打量它,十分猥琐。
墨一在一旁看着主子眼神越来越淫|荡,侧头看看被托着脑袋进退不得的乌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低头不忍看。
“啊!”墨一抬头一看,原来是乌龟姑娘恼羞成怒——不带这么调戏龟的,一口咬住了折扇。
“墨一!快让它松口!”谢白筠急忙大叫。
一炷香后,谢白筠打开折扇,上边缘已经被口水沾湿了一片,木头上还有细细的痕迹,谢白筠无比心疼,“我的柳永啊,我的软香木啊!”
他小心收起折扇,大手一挥,“墨一,带上它,备车,我们去仓平县。”
“主子,我们刚从仓平县回来。”墨一搂着乌龟,小心道。
“那就再去呗,你说,我把这龟送给子安,他会不会很高兴?”谢白筠似在问墨一,又似自言自语。
墨一现在十分确定,自家主子绝对被水冲坏脑子了,人家刚死了老婆,正伤心着,你送个龟过去,他就能开心?难道这龟是他老婆的转世?不过,这话墨一是不敢说的,他只要像平日一样,闷不吭声,听着主子间歇性唠嗑就行了。
“从我看到这个龟的第一眼开始,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立刻知道,我从此是离不开他了,于是我毫不犹豫跳下去,捞起了它。”
墨一背后起了一层寒毛,想着要不要请大夫。
“哪怕我在京城,我的心也跟着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着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跟随我的心意呢?说不定,他收了龟,对我更好了,天长日久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谢白筠喃喃自语。
墨一松了口气,看来不要请大夫了。
数日后的下午,仓平县,程先生卧房。
程先生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坐在小榻上,怀里搂着一个大红的襁褓,唐钰咬着手指,睡得正香。唐宁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先生,你总是闷在家里,除了吕大夫,都没人陪你说话,现在学堂也关了,这样对身体不好,水大人来了好几次信,邀请你去做客,不如你去渭海住几天,全当散散心。”
先生摇摇头,轻声道:“不必,我有小钰儿陪我就够了。你也知道,现在全县的人都知道他是官奴,若是奶妈因此对他有所偏见怎么办,还是要有个大人照看着好。”
唐宁突然扑地跪了下来,“先生,全是我的错,我答应你要好好照顾玉儿的,却让她含冤而去,连小钰的一面都没见到,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我还没能为她报仇。”
先生把唐钰轻轻放回榻上,伸手欲扶起唐宁,可唐宁坚决不起,他轻叹口气,道:“我没有怪你,玉儿也没有怪你,当日你回来之前,她就要我答应不要报仇,不是她顾忌你继母,而是她怕你因为报仇,摊上弑母的名声,她不想你活在自责和仇恨中,我也是这么想的。”
先生起身,走到唐宁跟前,蹲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我知道你担心我受不住,可你忘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又经了玉儿母亲的事,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初玉儿像小钰儿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只是事发突然,我一时接受不了罢了,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想替玉儿报仇,可又想,这世道,活着远比死了痛苦,我决不让那对母女痛快地死。”
“但是,你也要分清,什么是最重要的,不是仇人,而是亲人,你有没有想过,小钰儿将来怎么办?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官奴,等他记事了,需要玩伴了,还有谁愿意和他玩?即使等你有办法替他脱籍,那也是很久之后了,那小钰儿之前的日子怎么办?”
程先生蹲久了,索性坐在地上,搂着唐宁,轻声道:“再说,你以后怎么办,你已经得罪了内阁首辅,他刚刚上台,下届春闱必然要选自己这边的人主考,笼络新的进士。到那时,京城于你,就是龙潭虎穴,你去是不去?你怎么在高莆的打压下,保全自身?”
唐宁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先生,看着他隐含忧虑的双眸,心头涌起万般滋味,感激,愧疚,儒慕,先生刚刚失去了最爱的女儿,心头的伤痛还没有平复,就开始替他担忧操劳,唐宁喉头滚动,声音沙哑,
“先生曾经说过,整个朝廷,除了皇权,鲜少有一家独大的势力,宗室、勋贵、文官、武官都有自己的圈子,他们互相依靠也互相制约,高莆虽然是内阁首辅,权利最大的文官,却也不是一手遮天的,我听谢大哥说,这次的事全靠长公主背地里兜着,我才能全身而退,虽然我不清楚,长公主为什么保我,可这总是一个好消息。”
程先生点点头,又道:“可是,我也说过,别人总有靠不住的时候,最后还是要靠自己,你不是宗室,也不是勋贵,只要你还想走科举这条路,你就是文官这个圈子里的人,而你现在是个无权无势的举人,就算要和宗室相交,也要有相应的实力。
在官场上,文官经营自己的势力,一般是从同年师生关系开始,然后便是联姻。你虽然也有几个至交好友,可这些远远不足以和高莆对抗,其实你也不需要和他对抗,你只需要在他打压你的时候,你有足够的实力保存自身,让他有所顾忌。官场之争,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笑到最后的人必定能忍人所不能忍。那么,你打算怎么保全自身?”
唐宁低眉沉思许久,方缓缓道:“我记得前朝有这么一个人,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性格孤傲,得罪了宰相,然宰相却奈何他不得,只因他品性高洁,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书画双绝,无数文人为之倾倒,一幅普通的画,只要他赞一声好,立刻身价百倍;一个庸碌的人,只要得他一句夸,前程便是一片坦途。”
程先生欣慰站起身,微微晃了晃,唐宁连忙站起扶他坐下,“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方向,虽然时间紧迫,可做总比不做好,这三年,你不仅要研读诗书,还要勤练书画,最好在春闱前,名声就能传到京城。至于小钰儿的事,实在不行,也只能找长公主帮忙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人敲门,唐宁打开门,“什么事?”
“回老爷,谢公子来了。”
唐宁皱眉,谢白筠不是刚走没几天么,怎的又回来了,难道京城出了什么事。想到这,他沉沉心思,道:“让他到花厅等我。”
不一会,花厅这边,谢白筠满面春风,大步走进;紧接着,唐宁皱着眉头,疾步进来。
“子安,我有个好主意,准能给小钰儿脱籍。”谢白筠看到唐宁,眼前一亮,忙不迭道。
唐宁心头一跳,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哦?什么主意?”
谢白筠拍拍手,墨一就从外面搬了个木箱子进来。
唐宁打开一看,居然是只乌龟,他不解道:“谢大哥,到底是什么主意,和这个乌龟有关系?”
谢白筠喝口茶,还想卖个关子,却被唐宁期盼的小眼神电得心神荡漾,不自觉道:“今上喜欢修道长生,你是知道的。龟寓意延年益寿,最是吉利不过,今上肯定喜欢。”
唐宁眼前一亮,不等他说完,接着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弄个异象,把这个龟献上去,说不定皇上会给个奖励。”
“不,不是如此。”谢白筠笑着摇摇头。
“那是?”
谢白筠被唐宁看得得意非常,“仅如此,还不够震动。”说着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们要献的是白龟。”
唐宁一听,心中蓦然清明,大大的眼珠子看向谢白筠,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赞叹和感谢,嘴角也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容。
自从程姐姐出事后,唐宁从不曾露出过一点笑容,谢白筠觉得自己圆满了。
当夜,一口不大的箱子便被悄悄运进了隔壁吕大夫的制药室,接着,唐宁便日夜呆在制药室,废寝忘食,试了百种颜料加上吕大夫的经验,他终于以一种白色的树胶为原料,制出了遇水不化,还能保持透气性的白色颜料。
接下来便是给这只乌龟染色了,其实乌龟的皮近看十分恶心,若在以往,唐宁早就恶心地吃不下饭,可如今,这只龟在他眼里可爱非常,就连谢白筠这个大功臣偶尔调戏下这只龟,都被他一掌拍开。
其实,唐宁调的这种白色十分纯正,有些透明,在阳光下还会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与他前世所见的白化龟的肤色相差甚远。可是谢白筠却毫不在意,只道越玄乎越好,若是真的白龟,皇帝不一定信,可若是白的同时还隐泛七彩光芒,他定然十成十的相信。
唐宁花了十来天的功夫,才把整个龟囫囵涂了一遍,若龟奴娘缩着头,远看倒也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美丽非常。可只要它一伸头,就露馅了,主要是因为龟姑娘很宅,老爱缩在壳里一动不动,再说已是初冬,若不是屋里暖和,它早就冬眠了。
唐宁为此急得嘴角起泡,最后还是墨一贡献出一种香,只要点燃这种香,龟奴娘定然会伸头伸脚伸尾巴,跟伸懒腰似的,为了让龟奴娘长久伸着头,谢白筠忍痛拿出那把已经毁了的扇子,使劲惹怒龟姑娘,让它咬住不松口,大冬天的,弄得他满头大汗。
就这样,谢白筠拉着龟|头,拉得越长越好,唐宁用小号毛笔里里外外刷着龟|头,连细小的缝隙都不放过。
虽然吃了不少苦,可谢白筠一点都不觉得每天都要和一只龟斗气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很期盼龟姑娘赶紧咬钩,然后他就可以静静在一旁欣赏唐宁认真工作的样子,尽管他的目光全部放在这只该死的龟身上,可谢白筠还是爱上了这种平和幸福的氛围,他甚至希望唐宁永远不要涂满这只龟。
可惜,在用了一大桶颜料后,唐宁总算大功告成,他围着龟姑娘转了一圈又一圈,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确信没有遗漏,可他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他怎么看这只龟,都像是涂的。
唐宁使劲回想着前世看到的白化龟的样子,可前世他只看过白化龟的图片,倒是看过真的白蛇。突然,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无论是白化龟还是白化蛇,都不是纯正的白色,它们的皮肤是一种白里透红的粉嫩的颜色,有时候还能看清里面的青筋。
这不仅十分考验唐宁调颜料的水准,还更加考验他涂抹的技巧,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作画。而且涂上去就擦不掉了,他必须保证一笔成功,唐宁用尽所有的技巧,极尽想象,连过年都没出来,弄的小唐钰都不认他了,好在在化雪之前,他终于走出了制药室。
当他把这只龟给程先生、吕大夫、谢白筠看时,三人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几个月前那只普普通通的乌龟,真是丑女大翻身啊,此刻的龟姑娘,干净清爽,光彩照人,活脱脱一只神龟降世啊。
景乐二十七年,四月初八,佛诞之日。
是夜,溢州仓平县一民宅之池内,突然佛光乍现,满院尽明,祥云环绕,待散尽,神龟现。
景帝闻之,圣心大悦,命人请神龟入宫。
唐宁看着程先生上了马车,目中满含忧虑。
皇帝旨意到了之后,程先生不让唐宁露面,说这样的事,唐宁不宜出面,他要出的不是这样的名,说他反正不出仕,执意上京。
谢白筠从后面拍拍唐宁肩膀,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打点好,有我跟着,出不了什么事。”眼看着前面车队渐行渐远,他只得不舍道:“子安,我也该走了,我若有空一定回来找你,保重。”
唐宁拱了拱手,“如此,就拜托谢大哥了,此事若不成,也不必强求,我只求先生能平安归来。”
谢白筠点点头,突然抱了唐宁一下,随即转身上马,扬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般龟壳圆圆的,尾巴短短的乌龟都是母龟。
那个异象怎么搞的,其实,那段语言只是历史记载,夸张了而已,吕大夫他们随便弄点光啊雾气啊什么的就行了。
其实,这只龟是那天相国寺女眷放生的乌龟,被谢白筠看到,捞起了。谢白筠看龟的眼神猥琐,是因为他那时满脑子都是唐宁如何投怀送抱。
另外,郑重PS,万能的碧水大神啊,保佑我这章不要被发牌,我是纯洁的银啊,那个龟|头他是真的啊。
52章
清晨,京城,康乐长公主府。
雕着卷草纹的窗棂内,一枝娇艳欲滴的蔷薇斜倚在白釉镂空的雕瓷梅瓶里,旁边妆台上镶着的西洋镜内,倒映出一个姿容艳丽,气质高贵,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
“今儿得庄重些,本宫要去看看新来的先生,可不要把本宫的乖孙孙欺负了去。”康乐公主心情十分好,那威严中带着几分轻快语调,赫然便是七年前得回簪子的主人。
“看您说的,小世子入学才一年,这都换了四拨先生了,现在京城谁不知道您有多疼小世子,还有哪个敢欺负他?”添香在长公主身边时日久了,早已不是普通的侍女,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
“哼,没爹疼的孩子,本宫自然要多疼些。”康乐公主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有些不高兴起来。
“世子殿下也就这两年忙了些,没顾得上小世子,想想小世子刚出生的时候,身子不好,世子殿下没少着急,日夜不停地守着,可见世子殿下也是真心疼爱小世子的。”添香连忙劝慰道。
“他最近都忙些什么,好几年不着家的,还在仓平县?湛哥儿请先生都不知道,去年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只顾着遣散那些侍宠,听说他开始好女色了?”
“渭海那边来信说是一直呆在仓平县,前些日子不是出了个白龟的祥瑞么,原来那白龟降临在程先生的宅子里,世子殿下这会应是在护送程先生来京的路上呢。”添香连忙把昨晚收到的消息说出来。
“他不会是真看上唐家那小子了吧?”康乐公主举着耳环的手顿住。
“应该是吧,听说唐公子的样貌气度和婉主子如出一辙,谁看了不喜欢呢。”添香也若有所思。
康乐公主没有接话,慢慢放下耳环,自语道:“按着程定儒的性子,不应该为了这事来京城才对,难道是为了官奴的身份?”
说到这,她突然嗤笑道:“谁出的这馊主意?肯定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婿,心思都长在歪道上,亏他能想得出来,献了龟难道皇弟就什么要求都答应了?”
“据渭海那边线报,世子殿下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钦天监、礼部、护送官员一个都没少。”
康乐公主摇摇头,呵呵笑了几声,道:“还是太嫩,罢,我就搭把手吧。”
京城皇城根下一座普通的三进宅院内。
康乐长公主府的长史丁宏已在正堂等了两个时辰,可他仍然悠闲地吹着茶叶末,作为堂堂长公主府的首席管家,公主的心腹,怎能这点耐性都没有,何况他等的人是皇帝的心腹。
终于,正堂的烛火照亮了一个从夜幕中走出的清隽身影,那人的面目随着他的走近也渐渐显示了出来。只见他面白无须,虽相貌普通,眼眸却黑亮而深邃,气质高雅,仿若年轻的世家公子。
眼见那人走近,丁宏立刻起身行礼道:“余公公。”
余晏含笑虚扶了下,“丁大人不必多礼,咱家不巧被事情绊住,直到现在才有空出宫,倒让丁大人久等了,丁大人光临寒舍,是长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
丁宏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实不相瞒,下官来此是有件私事求公公帮忙的。”
说是这么说,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就是长公主有事相求。按说,以长公主的地位,想找宦官做事,很不必如此纡尊降贵,可眼前的人不同,一来他是皇帝的心腹,二来,他是宦官里少有的才学品性俱佳之人,尤其在大部分宦官都不识字的情况下,他确实值得尊敬。
当初景乐被囚于荣贵妃寝宫内时,众人找寻不到,只有一个扫洒的老太监偶然间撞见送饭的宫女,才发现了景乐的下落,那时正是关键时刻,荣贵妃生怕夜长梦多,吩咐宫女弄死景乐,哪知被那老太监撞破,由于此事隐秘加上弄死一个奄奄一息的十岁孩童又不费什么力,故而荣贵妃只吩咐一个心腹宫女动手,那老太监翻窗而入,偷袭宫女,救下景乐,带其偷偷逃回淑妃宫殿。
淑妃看到自己儿子,大喜,碍于后宫为贵妃掌控,只得悄悄吩咐人去前朝通知内阁,哪知那时内阁众人正在密议,小太监摸不到阁老们,正着急时恰好碰到了高莆,如此才有了后续。
由此,那老太监便成了景乐皇帝第一心腹之人,在他最危难的时刻,那老太监打死每日折磨他的可怕宫女,又带他逃离噩梦之地,那一刹那的印象早已刻进景乐心底,他怎能不在景乐皇帝心中占有重要分量,这分量甚至比淑妃都要重得多。
而余晏则是在景乐皇帝十六岁亲政那一年入宫的,那时他年方八岁,辅一入宫便被那老太监看中,把他带在身边教导。可以说,余晏就是景乐皇帝看着长大的,于是老太监去世后,余晏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帝的第一心腹。
外有高莆,内有余晏,这两人在皇帝面前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巴结他们的人很多,求他们办事的人更多。
高莆遇到这种事,往往是来者不拒,巴结要收礼,办事更要收礼,不管能不能办成,先扒你一层皮再说。
余晏则不然,他为人谨慎,心性善良,并不轻易帮人办事,想求他帮忙很不容易,这也是丁宏甘愿等到现在的原因之一,先示之以诚,后面才好说话。
然而,余晏不愧是余晏,即使是长公主相求,也毫不退步,他把盒子又推了回去,道:“我也不知是否能帮到丁大人,怎可收礼,丁大人还是先说说所求何事吧?”
丁宏把盒子又向前推了推,道:“不知余公公可记得前些日子神龟现世之事?”
“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陛下下旨请神龟入宫,这会应该在路上了罢。”
“那余公公可记得景乐四年的官场舞弊案?”
余晏推着盒子的手不易察觉的一抖,他连忙稳稳神,不动声色道:“记得,怎会不记得,说来那年正是咱家入宫的年份呢,丁大人怎会提起此事?”
“哎,想当初徐家家主犯案固然可恨,可因此受连累的徐家妇孺却也可怜,统统被罚作官奴,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能幸免。”说着丁宏又凑近了些,“余公公可知,那献龟的人乃是当年程家嫡长子,身份清贵,如今却流落市井,只能做一个乡野夫子,你道为何?”
“为何?”余晏听得入神,也向前凑了凑。
丁宏看余晏上钩,暗自得意,连忙将当年的事并上最近发生的案子说了一通,讲得唾沫横飞,声情并茂,仿若身临其境。
引得余晏听到程夫人去世时惋惜,听到程姐姐去世时哀叹,听到公堂之上因官奴的身份而无法讨回公道时更是愤懑不已,比丁宏这个讲解之人都投入。
丁宏没想太多,余晏秉性良善,他本就打算借此博取他的同情,他看时机正好,乘机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天开眼,让神龟降临他家宅子,才让他有机会得此功劳,只是,这程定儒毕竟曾经是个世家公子,为人又狷狂不羁,未必会放下面子向陛下讨要恩赏……”
余晏回过神来,抹抹眼角,把盒子又推回去:“此事我揽下了,必定会从中说和,务必说服陛下赦免徐家女眷,只是我办此事乃出于本心,这礼物就不必了。”
“余公公是出于本心,下官也是出于同情,余公公若不收这礼,又把下官置于何地?”丁宏连忙编个瞎话客套回去,突然他又低下头,放轻声音道:“那神龟毕竟是天上来的,不好经常显于人前,若几年后受尘世污浊……”
余晏了然点头,“丁大人放心,此事咱家会办周全的。”话说到这份上,余晏知道自己若不收礼,丁宏是不会放心的,于是不再推辞,收了礼,送客。
景乐二十七年,四月十六,大吉,景乐帝于御花园接见神龟,只见神龟肤若白玉,身泛霞光,如真仙临世,帝大悦,将御花园泛波池更名为璧霞池,赐神龟居住。
其后,帝欲赏献龟之人,其人坚辞不受,帝赞其心诚。
待程先生退下后,景乐帝对他仍然赞不绝口,就冲他那气度风骨,也要赏些东西啊,可金银财宝人家不要,他也拿不出手,功名利禄人家也不稀罕,何况他正是喜欢人家这种飘然尘世之外的气质。
旁边余晏看时机正好,上前把自己查到的程先生的生平例行公事一般报告给皇帝,本来献龟之前,皇帝以为献龟之人是个乡野小民,并没在意,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对程先生有好感,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等景乐帝听进去了,余晏才小心翼翼把话题往赦免上引。当初那个案子是于瑛办的,凡是于瑛办的事,景乐帝总乐于拆台,况且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仍活着的女眷估计没几个,赦免了也不影响什么。
果然景乐帝微一思索,便下了赦免徐家女眷的旨意。
第二天,程先生接了旨,在景乐帝面前感激涕零,众所周知,景乐帝好男色,虽然程先生年纪大了,样貌身形也不是他的菜,但他喜欢程先生风骨,受了程先生感激,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同时也对余晏更加满意。
除了感谢皇帝,程先生离京前还悄悄到长公主府,拜谢了康乐公主:当初他只是收到公主吩咐不要提要求的信,现在事已办成,于情于理都要当面谢谢人家。
“你不必谢我,我也不想婉儿的孙子是个官奴。”康乐公主看着暗室中唯一的明灯,心中有种物是人非的感叹,转眼二十多年,他们相熟的人早已不在,只剩下他们这两个当初不甚熟悉的人,相顾无言。
“虽然长公主如此说,可子安是我的弟子,亦是我的女婿,事情亦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把女儿嫁给他,他何至于受这些苦,我还是要多谢殿下相助。”程定儒行了一礼,直起身继续道:“如今的形势,公主应是知晓的,再过不到三年,便是子安进京赶考的时候,到时还要麻烦公主看护一二,敏之感激不尽。”说着又是一拜。
“看来子安在你心里真是很重,若是二十年前,你定然不会向我折腰。我虽然没有见过唐子安,可就冲他是婉儿的儿子,我也会保他到底。”
程先生听到长公主的承诺,稍稍安下心,反正二人无甚话说,就像告辞,突然他又想起一事,问道:“敏之久已不涉朝堂,有些事弄不清楚,公主可知陛下为何要斩了于阁老,以陛下的性子,他再怎么厌恶于阁老,顶多让于阁老罢官回乡,断不会斩首的。”
康乐公主平静的脸上,突然现出极端鄙夷厌恶的神色来,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让对面的程先生看清,“还不是那个高莆,为了铲除于瑛,居然把十六岁的嫡长孙献给皇帝当侍宠……”说到这,她也说不下去了。
而程先生也听不进去,他震惊地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高莆好歹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的文人,怎么可以做出这种没下限的事情,那可是嫡长孙啊,嫡长孙可是整个家族的继承人,怎么能说送就送,还是给皇帝当男宠,高莆已经不是佞臣,说佞臣都是抬举他,他这是抛弃了做人的底线,彻底成为了权利的奴隶。
“这,这,怎么可以……那可是他亲孙子啊……”程先生站立不稳,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对自己的嫡长孙都能如此,对唐宁岂不是更狠,大昭的朝廷居然被这样的人把持,国家危矣。
“哎,可怜了那孩子,和子安同届,也是十五岁就考上了举人,比起子安来不遑多让,就这么让祖父生生断送了锦绣前程,好好一个世家继承人,竟然成了如今那样。”
“这,这不可能,他这样做,御史没有弹劾么,还有孩子的父亲,母族,这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况且,既然那孩子有如此才华,考上进士不成问题,将来给家族的帮助更大,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对家族有多大影响力,他能不知道?那孩子也不是死的,就算得宠,首先恨的恐怕得是自家人吧?”
“哼,高家就是一团烂泥,好容易出了个出息的子孙,也给他们毁了,此事现在还没传开,后宫跟前朝本就互相忌讳,高莆又和贵妃里外勾结,把文臣瞒得死死的,要不是我在宫里还有些势力,恐怕也不会知道真相,呸,我还不如不知道,在他们心里一个孩子的前程怎么比得上扳倒三朝元老,成为内阁首辅?一群禽兽,抓着孩子的亲生母亲,以此挟制与他,让他不得不听命。”
程先生只觉得心口堵着个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难受得紧,他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方道:“贵妃和高莆结盟,而子安又是贵妃的外甥,不知高莆会不会因此放他一马?”
“啪!”康乐公主拍案而起,“都不是好东西,要不是子安的样貌实在瞒不了,我都不想让他们相认,林清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子安早上刚到京城,晚上就被他们卖了去。”
“凤玉不是那种人,有他在,贵妃应该不会如何。”程先生有些半信半疑,虽然他很恶心高莆,可为了唐宁,他还是勉强说服自己不要和他们作对,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康乐公主深吸口气,就要开骂,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挫败地坐回椅子上,摆摆手,两人不欢而散。
几日后,程先生回到家里,把事情跟唐宁讲了一遍,彼时,唐宁正处于乌龟恶心症中,当初涂的时候不觉得,等缓过劲来,一直恶心到现在,可现在,他的乌龟恶心症不药而愈,可见以毒攻毒十分有效。
作者有话要说:一、两点了,捉了一遍虫,如果还有,请亲们谅解
二、余晏有一段话没有用“咱家”自称,那是因为他那会情绪激动。
三、康乐公主没有在程先生面前自称本宫,我设定的,毕竟是故人嘛。
四、皇帝是在景乐四年秋天亲政的,而科举考试在春天,所以是于阁老主持,其实我没有算科举间隔,大家姑且看着吧。
五、康乐长公主只比皇帝大几个月。皇帝三十九岁,余晏三十一岁,太监嘛,总会看着年轻些。
53章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又是一个秋天,距离程先生献神龟已经有三个月了,小唐钰终于脱了奴籍,所有人心口都去掉了一块大石,程姐姐去世的伤痛被时光慢慢抚平。
当初唐宁打算让程先生住隔壁,盖个院墙,开个小门,这样既方便来往又堵住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可如今却是没必要了,大家商量了下,干脆把三间宅院全部打通,就当一家人住一起。
院子里枣树上,吕大夫老当益壮,带着舒鸿宇摘枣子;程先生半躺在廊下的躺椅上,手上拿着本书,眼睛却看着上蹿下跳的两人,嘴角不知不觉带起了一丝微笑;脚边小金懒洋洋地趴着,眼睛都睁不开了,让人一度怀疑它是不是投错了胎,明明是个狼狗却懒得跟猫一样。
突然,程先生手里的书被一把抓了下来,唐钰坐在程先生肚子上,爬来爬去,终于对某书起了兴致,等程先生回过神来时,书已经被撕下了一张,他宠溺地笑笑,任由唐钰把整本书撕得七零八落。
尽管院子里欢声笑语,但唐宁的书房却很是幽静。书房的两个门都开着,凉爽的秋风在门窗间悄悄游走,撩起窗帘的裙角,窗外一片黄翠点缀,屋子里光线充足,干净清爽。
按说这样的环境应该让人心情舒畅,最适合读书不过,可唐宁却眉头紧皱,拿着的毛笔迟迟没有落下。这段日子,他画了不少画,却迟迟没有突破,不能说没有进步,只是他的画始终维持在一个水平上,始终上不了更高的层次。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从他涂了乌龟后,他调制颜料的水准大大提高,对颜色的掌控力也到了新的高度,按照程先生的话说,和所有活着的画家相比,他算是上上等了。
可惜他的这种提高对水墨画的帮助不那么明显,虽然调墨的浓淡十分相宜,可画风依然是那个画风。在这上面,倒是油画有了新的进展,经过唐宁的不断尝试,他终于可以画出质感,尤其是人物的衣服,是丝绸还是棉布,是细嫩还是粗糙,一目了然。
因此,唐宁挂在一墨斋的画,油画卖得最多,其次是工笔美人,再然后是工笔花鸟,最后才是水墨风景。唐宁请一墨斋的掌柜详细记录了卖画的人,画的风格等数据,回来做了个表格,结果不言而喻,买油画的大部分都是商人,土财主,大户人家的下人,少有的几个文人买的油画,还是那种非写实类带着仙气的风格;而买工笔类的顾客身份就比较多了,有不识字的商人也有正经的文人,最后水墨风景画买的人最少,大部分都是文人。
然而,唐宁才十七岁,他的画固然别具一格,可却缺少一种大家的气度,尽管他经历坎坷,悟性极佳,可想要达到那种千帆阅尽之后的沧桑与平和,他还需要时间的积累。可是,唐宁缺少的恰恰是时间,他的画也许足可以让他在这片州府内小有名气,却不足以在人才济济的京城崭露头角。
唐宁叹口气,慢慢在画纸上勾勒出一个曼妙女子的身形,然后他又摇摇头,他不打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他不擅长的写意山水画上,可他至少得画出一种让大部分文人都认可的所谓高雅的画。他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因为他总是在油画与国画之间游走,导致他的画风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唐宁心烦意乱把画纸揉碎,转身找废纸篓时,就看到舒鸿宇搂着一个小竹篮,靠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回身,舒鸿宇连忙进门把小竹篮放在小桌上,笑道:“三哥,我们今天摘了好多枣,可甜着呢,你尝尝。”
舒鸿宇今年十一岁了,当初那个软软的小包子,不知不觉间就长成了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年,尤其是他从小跟着吕大夫学武,看着挺瘦,可他一下就能跳到树枝上,俨然是个未来的武林高手。
唐宁曾经想过教他读书考科举,可经他观察,发现舒鸿宇明显更愿意跟着吕大夫学医,虽然他有心机智谋,可性子却不适合官场,也许仗剑天涯,行医济世更适合他,于是他便撮合吕大夫收舒鸿宇为徒。
当然这并不表示舒鸿宇就不读书了,其实有程先生在,舒鸿宇的学习模式完全按照当初唐宁的模式来,唐宁不得不感叹舒鸿宇是个天才,读书、学医、学武三者都学,且三者都出色。此时,十一岁的他外表看起来清俊儒雅,但他的举止,哪怕是端着篮子拿出枣这种动作都带着一种流水般的潇洒,对于舒鸿宇,唐宁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完美。
唐宁这么看舒鸿宇,可在舒鸿宇的心里,唐宁才是那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他无条件崇拜着唐宁,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唐宁在他心目中特殊的位置,包括他敬爱的师傅。
唐宁看着篮筐里洗的干干净净的枣,心里郁气消散不少,他拈起一个正打算吃,就听外面小厮禀报有客人找他。唐宁有些疑惑,家里人的好友都是熟悉的,根本不需要如此郑重的通报。
等他在前厅看到夏侯淳穿着一身靛蓝劲装大步走进时,他脑子里瞬时闪过“春宫图”三个字,等夏侯淳走近,唐宁才看到他身后快步跟着的一个熟悉的俏丽身影,“连模特都带好了”的念头紧随而至。
唐宁淡笑着拱手,随即摊开左手,示意他们上座,可夏侯淳只是在下首坐下。二人两年没见,发现对方都变了很多,自从程姐姐去后,唐宁就像八月的月光一般,美丽却清冷,他的笑是淡淡的,怒也是淡淡的,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失去了肆意大笑的力气。而夏侯淳却是更加成熟,虽然他依旧爽朗地笑,可眉目间却也有了岁月的沉淀,甚至隐现哀愁。
唐宁指着夏侯淳旁边的位子,再次示意琼枝坐下,见琼枝犹豫着坐了一角,自己才在对面坐下,说实话,这种时候在家里见到琼枝,他还是有几分尴尬的,估计琼枝也是,脸都红透了。
“不知夏侯兄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唐宁吩咐下人上茶,笑道。
“我前不久听说了你妻子的事,真是令人惋惜,人总是要过这道坎的,子安,节哀顺变。”
“谢谢。”唐宁真诚道谢。
夏侯淳看着丫鬟端茶进来,又看着她们端着木盘出去,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那,夏侯兄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夏侯淳清咳了一声,喝了口茶,道:“是这样的,听说你先去的妻子是徐家的女眷,多亏有你,皇上才赦免了徐家女眷的奴籍。”
“全是托神龟的福。”唐宁暗示道。
“是,是,其实,琼枝也是徐家的女眷,她的身份我很早之前就查过,当年徐家出事时,她尚在襁褓之中,说来她是你岳母的庶妹,她从小就在飘香院长大,身世很好查。”
唐宁脑子里一根弦“啪”一声断了。
“姨,姨妈……”
“噗!”夏侯淳喷了口茶,琼枝头低得不能再低。
唐宁立刻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把刚刚心里算的辈分不小心说了出来,更尴尬的是,他画了这个姨妈的春宫图,他脸涨得通红,只恨找不到个地缝钻。
“如今,琼枝不再是官奴身份,我把她从飘香院带出来,可她一个人无处可去,立个独立女户终究不大方便,我也不想她在侯府受委屈,当初散落的徐家人,除了你这里,别的也都没有消息,所以,我就带她过来,看看能不能把户籍挂到你这里。”夏侯淳擦擦嘴,装作没看到两人的红脸,淡定道。
“原来是这事,没问题,不如挂在程先生户籍下面如何?我终究是晚辈,若是哪天琼……姨要出嫁,也方便有人主持。”唐宁抹了把脸,感觉脸上温度降了不少。
“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嫁的,若你们不嫌弃,不如就让我留下来,我什么都会做,实在不行,我只要个清净的庵堂可以安身就行。”琼枝连忙起身,恳求地看向唐宁。
“不,怎么会让你住庵堂呢,我们家都是大男人,还有小孩的,正缺一个女人操持呢,你来了正好,我和先生都不懂怎么带小孩,唐钰都不知被我们带成什么样了。”唐宁也站起身,“只是这办户籍总得有个名字吧,还是叫琼枝?”
琼枝愣了一下,她从小到大都是叫琼枝,可现在她已经离开了妓院,她想抛弃过往,“不如,就叫徐莲,如何?”
唐宁连连点头,“好名字,以后我就叫你徐姨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喊先生,趁着天还没黑,先去衙门把户籍办了吧。”
自此,徐莲就在吕宅安了户,她比唐宁大六岁,又比程先生小十五岁,又是亲戚,辈分摆在那里,别人也无甚闲话可说。
晚上,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饭,夏侯淳性情豪爽,交游广阔,和程先生、吕大夫都聊得开,几人就着茶水,说了一晚上。
散席后,唐宁回到自己屋子,屋子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唐宁没有点蜡烛,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回想今天的事,想到他居然给自己姨妈画春宫,即使在黑暗中,他也不自觉地捂脸低头,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他当初故意修改徐姨的容貌,不仅是不想别人认出她来,也因为她画出来有几分像程姐姐,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潜意识的举动,如今看来,其实徐姨和程姐姐眼睛挺像,真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唐宁脑子里突然清晰地映出了程姐姐的样子,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程姐姐,每次想到他都心如刀绞,虽然程姐姐去世一年了,可每当他回到这个冷清的屋子,他就不自觉的想起一年前,亮着灯火的温暖的屋子,他每次回屋都能看到程姐姐在灯下做针线的样子,看书的样子,卸下头钗的样子。
唐宁突然站起身,颤抖着手点亮屋里所有能找到的蜡烛,他在明亮的屋子里转了几圈,依旧甩不脱跗骨的孤独,他此刻再也不想面对现实,清醒令他痛苦。
他习惯性拿出画布,取出画笔,手随意涂抹着黑色的背景,渐渐地,他取出的颜料越来越多,满月爬上枝头,月光洒进窗棂,屋子里更亮了几分。
他放下笔,这不是一副油画,也不是一幅水墨画,在唐宁眼里,这就是她,他眼角落下一滴清泪,他从未给程姐姐画过一幅画,以前是觉得如此逼真的画如果不小心流落出去,对女子的闺誉不好,何况也没必要,他熟悉她到每根发丝。
唐宁不打算把这幅画给先生他们看,徒增哀伤而已。他取出一个瓷缸,把所有蜡烛都扔进去,屋子重新暗淡下来,只有瓷缸里的火苗跳跃闪动,唐宁慢慢卷起画布,缓缓伸进了瓷缸,如慢动作一般。
送走夏侯淳,吕宅又恢复了安宁,虽然多了个女眷让众人有点不适应,可是很快他们就对此感到万分庆幸,有个女主人真是好。男人们再也不要操心衣食住行,甚至唐钰的尿布,徐莲把这一切处理地井井有条,下人们也很高兴,从前,他们只有在主子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有新衣穿,现在他们每季都能有新衣。
而且,很显然,小唐钰也更爱呆在姨奶奶香香软软的怀抱里,徐莲爱极了小唐钰,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要不是先生气场太强大,她恨不得把唐钰拴在腰带上。
小唐钰过得跟神仙一样,有姨奶奶的照顾,有小金给他骑,有鸿宇哥哥给他带玩具,有吕爷爷给他看病,有先生陪他说话,当然还有老爹给他画画,小唐钰就这样幸福地长大,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
而唐宁也终于抛却了桎梏,他终于明白,束缚他的不是油画,不是国画,而是他自己,如果他心中有景,有人,一切在他的心中都是那样鲜活,只要他能画出心中所思所想,何必在乎用什么方式呢,如果他是为了讨好别人而画,那么他的画将讨好不了任何人。
他的美人图,美人五官分明,或双眼皮或鹅蛋脸,连唇上的细纹都能看出,光线明暗,立体感十足,却不是油画,谁说工笔画就画不出立体感的?按唐宁的理解,这颇有点前世手绘古典美女的味道,但其实也不是,他只是在做一种尝试,只要能画出他心中的感觉,什么画法他都会用,他会在颜料里搀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画风这种意识,他抛开所有束缚,脑子里充斥的永远是他的画,他的画技已经纯熟到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信手拈来。虽然整个画用的颜料技巧混合杂乱,可整体效果却是震撼人心的。
这样的画一出现在一墨斋,便轰动了整个仓平县,第一个看到画的学子,立刻倾尽所有买下了它,事实上他成了所有人嫉妒的幸运儿,此后再没有人能用如此低的价格买下唐子安的美人图。
很快唐宁的美人图便震动了大昭画坛,这次不是前次那样的小打小闹,他的名字被更多的人,甚至是大文豪提起,很快就传进了京城。
在谢白筠从别人口里听到唐宁的名字时,他却有些担忧,名气越大,麻烦越多。
“主子,我刚刚接到消息,昆南那边,二少爷好似发现了什么,他笼络了不少军官,搞不好会发现我们的布置。”
“我知道了,明天我亲自去一趟昆南,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子安,他若是少了任何一根毫毛,我唯你是问。”
“可是,主子,你这趟去昆南,危险重重,搞不好又是好几年不能回来,我得随侍左右。”
“不用,有墨二他们就够了,你只要守着子安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过渡章,有些无聊,下章小唐就要上京考进士啦~
今晚算人物年龄算得我头晕脑胀。有谁想到了琼枝的身份的?另外,夏侯淳之所以不给琼枝赎身的原因也在于此,琼枝是官奴,他没法赎身,而官奴带回家始终是要做妾的,夏侯淳不想琼枝受委屈,就一直让她呆在妓院,暗中照顾,时不时去妓院看她,他不想声张主要是怕自家女眷多心。
54章
刚忙完过年,徐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开始忙着收拾唐宁上京的包裹。
吕大夫这次制了三大瓶清凉油,据说效果比上次的还要猛。唐宁从徐莲手上接过填的整整齐齐满满堂堂的考篮,背起书箱,最后亲了亲儿子,冲众人挥挥手,向着两个好友的方向走去。
三人一起上了金家的马车,这次赶考,金家下了很大本钱,年前就找关系在京城最好的悦来客栈订了三间上房。本来按照金家的关系,在京城找个相熟的人家住下更容易,并且环境清幽适宜学习。可三人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住客栈,毕竟客栈住的都是赶考的学子,尤其是悦来客栈这种有名的客栈,住的学子不一定都是学富五车,但一定都是有身家有背景的人。他们住客栈不仅可以开拓人脉,还可以得到不少信息,相比之下,考前几天的学习反倒不那么重要了,而且唐宁还要考虑到名声的经营。
唐宁刚上车,就把两瓶清凉油给了好友——两瓶清凉油也是很重的。二人接了清凉油,满脸惊喜,这可是考试利器啊。
路上赵谦和金永福依然不对盘,对此唐宁早已习惯,只当是他们相处的特殊方式,况且这几年,金永福又得了两个儿子,而赵谦也在中举后娶了一房妻子,现在妻子又怀了孕,二人都是事业顺心,家庭如意,吵架大多也是互相调侃几句,颇有损友的味道。
唐家出事时,赵谦正在忙着娶妻,后来唐宁守孝,自是不便去参加他的婚礼,也不让他上门;而金永福又结识了不少新的朋友,况且自从纳妾那件事之后,二人虽然还是朋友,可终究不如往日亲密。
赵谦和他老爹一样,就算考了举人也坚决不接受别人的投靠,好在有个举人功名在,每年又有俸禄米粮可拿,家里总算不是一贫如洗的模样,而且他娶的妻子持家有道,通情达理,赵谦受其影响,身上酸腐气少了不少,住个客栈也不磨磨唧唧的了。对于妻子,赵谦非常满意,可当初看上妻子的赵母却是看她哪里都不满意,不过这在赵谦看来都是小节,哪家婆媳不斗气,只要不扯到他身上,他就万事不理。
悦来客栈不愧是京城最大的客栈,占地颇广,有几进大宅院也有独立小院,显然,金家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订到这种宅院,唐宁他们住的是那种上下二层楼,一条长走廊连通五间房的排屋,好在装修配置都是上房标准,屋子也宽敞明亮,当然,价钱也不便宜。
当初订的时候,金家并没有说房钱的事,按金家的意思这点钱他们承担了就是,可赵谦是什么人,自己偷偷到柜台前付钱,可当他听到一天房钱居然要八两银时,立刻表示要换房,可临近春闱,客栈早就满了,哪有多余的房间给他,然而,赵谦要是退让那就不是赵谦了。
等唐宁收拾完行李,去大堂吃饭时,就看到赵谦和掌柜僵持的局面,上前了解情况后,对老友的固执很是无奈,悦来客栈没有大通铺,总不能让赵谦住别的客栈吧,再说别的客栈应该也满了。
就在此时,旁边刚入店的一个高个的青衣儒生突然插话道:“这位兄台,小生本打算订上房,却因订得较晚,住的是一间下房,一天只要一两银,既然兄台想住下房,不如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自从程姐姐走后,唐宁一直穿着素淡,衬得人越发飘逸出尘,此时他见那人一身青衣直裰,虽然他身材壮硕,肤色微黑,形容粗犷,与一身儒服格格不入,可毕竟是自己熟悉的服饰,心下便有些好感,又看那人眼神明亮,说话直爽,语气却十分诚挚,还替他们解决了难题,脸色更好了几分。
“多谢兄台及时相助,在下唐宁,字子安,这位是在下的好友,姓赵名谦,尚无表字,不知兄台贵姓?”
“原来你便是唐子安哪!久仰久仰,小生免贵姓符,名嘉言,字孟言,久仰唐兄大名,唐兄的画真是一绝啊,哦,还有赵兄,幸会幸会。”
“符兄,这事不妥,我怎可让你破费,这对你不公平。”赵谦尤有犹豫。
“哎,无甚不妥,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在下家境尚可,一天八两,绝对负担得起,赵兄不必介怀。”
唐宁在一旁忍俊不禁,这个符孟言说话也太直接了些,和赵谦有一拼,但看其神色坦然,很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得罪了人,直爽得可爱,唐宁有预感,这两人肯定处得来。
果然,赵谦听了话并没有不悦,反而很高兴,他可以受穷,却受不得别人的怜悯,
“那真是多谢符兄援手了,在下的房间就在后院不远,不如在下先带你去放下行李,再请符兄吃顿便饭,以答符兄援手之恩。”
“赵兄不必着急,我们先把房钱给了,此事在下也得了实惠,恩不敢当,就当交个朋友,一起吃顿饭罢,话说,在下家住西北边的渠宁,不知赵兄和唐兄来自何地?”
“我和子安俱是……”
唐宁跟在后头,暗自摇头,这两人,这么快就把他这个“久仰之人”“亲密好友”给抛之脑后了。
京城是个古城,经过历代帝王的不断建设,很多设施功能已日趋完善,当然皇宫依然是在城市的中心,和故宫很像,整个京城的布局也是四四方方的,和渭海的格局差不多,却比渭海大一倍不止,氛围也截然不同。京城无疑是繁华热闹的,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人们就会发现她的沧桑大气。
每到春闱前夕,无数举子从全国各地涌入京城,为这个京城带来一种新的,别样的热闹。而每逢此时,各大客栈也趁机大笔捞钱,他们提供所有学子想要的服务,衣食住行是最基本的,他们还贩卖京城的地图,地图上详细标着哪家饭馆的什么菜最好吃等,当然,最受举子们欢迎的是考官的详细资料,历届科举试卷,只要你付得起钱,什么都能买到,除了会试考题。而且,每家客栈还都有自己独有的消息,越是大的客栈,消息越新越详细,甚至可以买到周围举子的身份资料。
此外,各家客栈还会在大堂开赌局,赌今年哪些举子会中,任何人都可以押注。
若是在三年前,有于阁老压着,这些活动还在偷偷摸摸进行,可自从于阁老死后,这些人就越发张扬,要知道,凡是能在京城开店的,哪家背后没人撑着。而贪财又贪权的高首辅也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店铺,反正他很鼓励各家客栈使劲折腾。
唐宁也图新鲜在大堂押了自己和赵谦——他不觉得金永福会中,旁边押注的小二对自家客栈的顾客了如指掌,看唐宁押自己,便笑道:“看来今年的举人老爷们都对自己信心十足啊,押自己的比去年多了好多。”
唐宁听了觉得有些别扭,随即就不以为意的笑笑,他自从来了京城后就有些心浮气躁,总觉得周围的气氛虽然热闹可也太浮,有些不真实,很快他就把这些归于高莆身上。
高莆虽然是内阁首辅,可他并不是个有能力的人,耍些阴谋诡计还行,可处理政务就一塌糊涂,上台这三年,他忙于党争,排除异己,以雷霆之势压的朝堂之上再没有反对之声,皇上又对他言听计从,十分信任,那些人看实在扳不倒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就这样也被他赶走一大堆。
现在的高莆可谓权倾朝野,春风得意,内阁成了他的一言堂,皇帝要干什么还得经过他的批准,所有人都捧着他,仰慕他,金银珠宝,丝绸美人被源源不断地送进高府。而今科的考官也是他亲自选定的,都是自家人,只要过了这次会试,他就有自己的一班子亲信,而过个十几年,这些人将会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那时,他的地位就会稳如泰山,就是皇帝也奈何他不得。
这样的高莆当然让唐宁心绪不宁,只要高莆想整他,他就得任人宰割。因此,他更加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经常和符嘉言、金永福他们在客栈花园里的凉亭里,煮酒烹茶,以文会友。
举子们参加这种茶会,一是为了多交些朋友,拓展人脉,打听消息;二就是为了表现自己,提高名誉,这种名声将是以后官声的基石;三是为了刺探别人的虚实,看哪些人有真材实料,哪些人是自己会试排名的劲敌。当然也有赵谦那种闷头读书万事不理的书呆子,可显然,今年善于交友的举子似乎更多些。
唐宁显然更偏向于第二种,当然,他也不会傻乎乎的上来就写文章,针砭时弊什么的,他更着重于从书画上表现自己,别人吟诗时,他就在一旁默默记录,除了画,他拿得出手的也就一手字了,作画时间太长,于是他就主动承担了最不讨巧的记录工作。
然而,一手好字恰恰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文学素养,所以尽管唐宁很少发言,偶尔写几首不错的诗应景,别人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学问水平,而且当他把别人不经意间说出的精彩语句记录下来送给那人时,通常更能得到那人的好感。
唐宁他们到达京城时距离二月初久本就没几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就在考试前两天的晚上,金永福突然敲他的门。
唐宁打开门一看,居然是金永福,有些意外,这些天除了偶尔一起参加文会,他们几乎见不着面,大概是因为两人的圈子不一样,金永福经常出去应酬。
“子安,我这里有两道题不会,特来求教。”金永福在门外嬉皮笑脸的拱手。
“原来金兄也有用功的时候啊。”唐宁拉开门,调侃道。
等金永福进屋坐下,唐宁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才接过他手上的纸。
“学者于前贤之所造诣,非问之审、辨之明,则无所据以得师而归宿之地矣。……”唐宁看完题目,眉头微皱道:“这题目出得好,有难度。”
唐宁难得来了兴致,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有了思路,正打算拿笔写下,就在这瞬间,他脑子里突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不自觉定住身形,看向金永福。
“怎,怎么了?有答案了?”金永福被看得十分不自在。
“没有,我再想想。”唐宁笑着又回身背对着金永福,似在思考,好一会儿方回身道:“此题出自程敏政的《会试策问》,可从圣贤所思开始破题也可从归宿之地……”
金永福如往日一样,听得非常仔细认真,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都详加追问,唐宁看他没什么异样,暗自嘲笑自己多心,年龄越大,心眼越多,反倒不如以往潇洒自在了。
二月初九,天气依然寒冷,唐宁裹着好几层单衣,拎着考篮排着长队,等着进考场。
作者有话要说:又卡文了。
最后唐宁读的题目其实是一大段话,不过为了避免凑字数的嫌疑,我省略了。唐宁的解说是我胡诌的。
55章
唐宁这次运气很不好,被分到了最里面靠厕所的隔间。
进了隔间,唐宁先拿出清凉油抹在鼻子下,感觉好受了些,接着把铺盖、水杯什么的摆放好,最后取出笔墨纸砚,一边磨墨一边等考官发卷。
接过考卷,唐宁解开纸筒,抽出考卷,打开一看:学者于前贤之所造诣,非问之审、辨之明,则无所据以得师而归宿之地矣。……
一片乌云飘过头顶,天空霎时暗了下来。
唐宁心跳如鼓,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泄题。
他该怎么办,唐宁内心在挣扎,很显然是金永福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试题,而他看到了试题,还出了主意,他唯一庆幸的是,当时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写下来,那,他到底是装作不知道,还是举报上去?
不举报,若无事还好说,若出了事,他也要被算在内,最起码也是个知情不报罪,这辈子的都别想有功名;举报,金永福就要遭殃,而他自己也不一定能够脱身,金永福给他看试题,难道就是猜准了他会心软,不会举报他么?
唐宁闭着眼,坐在椅子上,努力让自己冷静,思考着这件事到底有几分可能被发现,金永福乡试成绩很不好,如果这次考试考在中游以下,毕竟有两三百人,应该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再说乡试成绩不理想,会试却考得不错的举子历届都有,关键是,金永福从哪里弄来的题目,那可是会试题目,是他一个人有还是很多人都有,会不会牵涉到什么阴谋……
突然,天空闪过一道白光,炸雷在耳边想起,唐宁猛地睁眼,看着不远处就要回去拿蓑衣的考官,猛然探出身子,大喊:“大人,泄题了——”
又是一声雷声,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然而,唐宁却在这滋润万物的雨水中,被人捂着嘴拖离了考场……
周围一排排隔间内,无数考生漠视着这一切,只当他是又一个作弊被抓的考生,而他那唯一喊出声的泄题,却被隆隆雷声淹没,只有隔壁几个考生不安的看了几眼,随即沉寂下去。
唐宁的心沉到谷底,他知道他完了,至少这次考试是完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是被这么难看地拖出考场,押向监狱的。
张牢头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使劲拍了一□边的小狱卒,“李头来了,还挺尸呢!”
“二位昨天喝的不少嘛,这天都大亮了,考生都进场了,有几人进来了?”接班的李牢头拎着食盒,边小跑边道:“真是倒霉,走到半路突然下雨了,今年的春雨比往年早些啊,哟,又有人来了。”
其他人回身望去,可不是,考场监考的小兵押着个书生打扮的人往这边走来,众人摆起笑脸迎上去。
然而等他们越走越近,看清书生的面孔,全都大张了嘴,一动不动。
“我眼花了吧?草,灌你老娘的黄汤!”张牢头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李牢头也跟着扇了自己一巴掌,“不是,不是林大人,吓死我了,哎妈呀,汗都出来了。”
“真美!”旁边的小狱卒纯粹是看呆了。
那两个小兵把唐宁放到门口就走了,唐宁跟着牢头慢慢走进牢房,潮湿的通道越来越暗,气味也越来越难闻,唐宁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
两个牢头对唐宁很是客气,也不催他,最后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向阳的干净单间。
“唐举人,就委屈你住这间罢,若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跟我们说,我们一定尽力办到。”李牢头笑道。
“多谢牢头大哥照顾,这里就很好了。”唐宁受宠若惊。
“我看你衣服湿了,不如我们去给你找件衣服穿吧。”张牢头补了一句。
唐宁也感觉身上粘湿湿,牢里又阴冷,不管情况再怎么糟糕,总要有个好身体,于是他顺势点点头,看着两个牢头出了牢门,连锁都没锁。
“我说,张头,这事咱要不要和上头说一声?”李牢头边走边压低了声音道。
“要是猜对了还好,要是我们猜得不对呢?”张牢头有些犹豫。
“反正,每次来人我们也是要往上报的,不过是多加两句而已,我们又没说谎,到时不是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李牢头下定决心。
由于舞弊案情况特殊,大昭规定由大理寺接手,一般科举舞弊的举子都是先送到大理寺大牢拘着,考场那边先交上证据保存,监狱这边向上面报备一下人已收到即可,等考完再由大理寺丞联合当时的人证共同处理。
于是这事便被层层上报,传到了大理寺卿那里。
此时,唐宁正坐在稻草铺的床上,背倚着斑驳的墙壁,目光穿过栅栏的缝隙,目无焦距地看向隔壁。
他蜷缩着身体,湿衣裹在身上又冷又难受,牢头还没回来,唐宁对此不抱什么希望,牢头对他热情才是不正常的,可他现在根本没空去想牢头的异常,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试题泄露了,为什么金永福要给他看试题,为什么考场的考官听到泄题,反而要把此事瞒住。试题怎么泄露的他不知道,可金永福给他看试题应该是因为试题太难,或者时间太短,没时间找其他人代笔,再说别人总不如自己多年的好友来得放心,唐宁嘴角翘起一丝冷笑,他就吃定他不会告发他么?可惜,他打错了算盘,他还真就告发了,虽然结果出乎预料,可唐宁一点都不后悔,这是他的选择,他无愧于心。若是他隐瞒下来,那么这个秘密将会伴随他一生,他将日夜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拿住把柄,再说科举是仕途的基础,若一开始就有隐患,那么他宁肯不要。
通道尽头的牢门打开关闭的声音格外刺耳,唐宁醒过神来,像外看去,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秒钟后,一个身着二品红色官服的人出现在他视线内……
唐宁呆住了,目不转睛地看向走来的那人,那人很美,那眉眼,那鼻梁,那唇角,那脸庞,和唐宁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只除了他的气质。
二月的牢房很冷,可唐宁却仿佛看到他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冷形成的雾气,衬得那人仿若天上的仙子一般,就连他的眼神焦急中也掩不住冰冷本色。
唐宁愣愣地看着那冰雪一般的人,他们对视的瞬间,都从对方眼神中捕捉到了满满的震惊,以及背后那微妙的熟悉。那人焦急地拉开牢门,两步跨到唐宁跟前,一把抓住唐宁的手,撸开袖子,唐宁从不离身的檀香木手链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两滴清泪同时滴落在唐宁手上,唐宁回过神,他以为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哭,就算哭,掉的也应该是冷冷的冰珠儿,可是,他掉的是滚烫的泪珠儿,灼得唐宁心中不自觉一抽。
那人抬起双眸,目光如水,好似那滚烫的泪珠消融了他眼底的寒冰,“你是婉瑜的孩子,你母亲如今在哪里?”
唐宁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抓住,他只得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那人蓦然松手,跪倒在地,低下头,唐宁又看到两滴晶莹的水珠儿摔碎在地上。
“我父亲是仓平县一个姓唐的木匠,听说,母亲是他偶然捡到的,第二年母亲便有了我,可惜母亲难产,临走时老念叨宁字,于是父亲便给我起名叫唐宁。”
那人双手抱腿,脸埋在怀里,肩膀微微颤抖,牢房里陷入沉寂,外面跟着的人早已识趣地离开。只余唐宁和他静默地坐在这个小小的牢房里,唐宁看着从窄小的窗□进来的阳光,慢慢转移方向,渐渐变得昏黄。
“我和你的母亲是双胎兄妹,这个手链是我送给她的,她爱制香,有一天,她从书上得到一个古方,可以把昙花的香味融入檀香木中,经久不散,于是我便弄来这个手链,带着她偷偷在半夜守着昙花开放,终于让她制成了这个手链,这个香味,从此便成了她的味道,我从未忘记过。”那人突然间开口,清冷的声音带着沙哑。
“那,母亲又是怎么出现在仓平县的?”唐宁从自己居然还有个舅舅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那人抬起头,看向唐宁,有些恍惚道:“我和你母亲出自江南林家,我叫林清羽,她叫林婉瑜,我们还有一个同岁的庶妹,叫林瑾如,我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直到母亲去世,她们回乡给母亲守孝,而我则因为要准备三年后的科举,父亲不放心我留在江南,无人监管荒废学业,便让我带孝跟着他上任。三年后,父亲带着我回京述职,那时皇上因皇后多年无出,下诏让所有四品官员以上的家眷入京选妃,她们便奉诏入京,哪知路上遇到山贼,瑾如自小好动会骑马,婉瑜身子不好,却是不会的,她不愿拖累妹妹,只让瑾如带着姨娘走,自己却不幸被掳走,后来婉瑜的奶妈逃了出来,带着官兵找到山匪,剿灭途中不知怎的起了一场大火,我们只能靠首饰和零碎的布料确定了她的身份,那时我溺于伤痛中,却不曾好好再搜一搜,如今看来,当时她并没有死,却是逃了出去,当初我就应该坚持找下去的。”
说到这,林清羽突然一拳砸向地面,顿时鲜血直流。
另一边,墨一穿着绿色直裰,突然出现在考场上,大喊:“泄题了——”
其实,自从谢白筠走后,他就谨遵主人吩咐,寸步不离地守着唐宁,就连最不容易藏身的贡院,都让他找到死角,跟了进来。哪知他才进来,就看到唐宁喊了一声泄题,接着迅速被人拖了出去……
这下可了不得,他连忙吩咐手下分别通知谢白筠和长公主,自己则出了贡院,大理寺的牢房可不是想进就进的,就算他费工夫进去了,他一个黑户上哪找吃的去,于是,他便在红巷外找了个刚从妓院出来的纨绔子弟,当着众人的面胖揍了一顿。
然后,墨一便满脸得意地被官兵拖着走向监狱,哪知,走到门口,官兵们脚下打了个转,走向了对面的刑部大牢,墨一一下子泪流满面,带着手铐的手挣扎着够向对面的监狱大门,身子却被越拖越远……
半个时辰后,墨一越狱成功,想着大理寺专管皇族或者官员大案,这次他找了个身份更高的宗室子弟胖揍……
半个时辰后,某只带着镣铐的手,再次颤抖着够向对面的牢门。
终于,屡战屡败的墨一,决定复制唐宁的“犯罪”过程,不知从那旮旯找了件绿色直裰套上,悄悄潜入考场,大喊:“泄题啦——”
果不其然,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扑向他,尽管如此,考场还是产生了小范围的骚动,考官花了好些力气才安抚住,况且,那些学子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有什么变故,等考完再说。
当然这些已经不在墨一的考虑范围之内,此刻的他正心满意足地被拖进了大理寺的牢门,走到唐宁的牢门口,他正打算开门进去,就被旁边两个狱卒一个勒脖子,一个拽胳膊,“那是单间,也是你能住的?想得美!”
“可,可……”墨一仅剩的一只手努力够向唐宁的牢房。
“可什么可,进去吧你!”
墨一隔着栅栏,看着斜对面的牢房里那个的清瘦的背影,再次泪流满面。
斜对面,唐宁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棉衣,床也铺了三层新棉被,看着都暖和至极,床头有个小书案,上面整齐摆着笔墨纸砚和一摞书本,床尾还多了个小方桌,桌子上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唐宁正端着碗开吃,对于刚刚关进来的人只瞄了一眼便又回到眼前丰盛的菜肴上。
之前,林清羽情绪稳定后,大略问了下唐宁被关进来的原因,又把牢头叫来嘱咐了一通,接着便神色凝重地离开了。唐宁知晓他此时情绪不佳,也不多留,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
而长公主那边得了消息后,一边让人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吩咐人找大理寺司狱,大理寺司狱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探望唐宁,又把牢头拉出来千叮咛万嘱咐。
有林清羽这个大理寺卿明着撑腰,又有长公主暗着袒护,唐宁便明目张胆地过起了舒服日子,对于前途的忧虑也消减了很多。
唐宁正吃得欢畅,突然,他夹菜的手顿住,接着轻轻放下筷子。手指慢慢探向汤碗边上露出来的,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个小东西特别小,脑袋有唐宁拇指尖大,它细细的小爪子正抓着碗的边缘,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大眼讨好地看向唐宁,它一点也不怕人,任由唐宁的手指抚摸它的小脑袋。
唐宁有些无措,想拽出这个小家伙,又怕自己手指力度太大。于是他便起身,轻轻走到汤碗另一边,终于看清了小家伙的真面目。
只见一只拇指大的小猴子,正吊在碗边上,双脚努力蹬着光滑的碗壁,十分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一、本来想贴一张小猴子的图片的,可是代码崩了,那就算了,小猴子是墨猴,中国古代文人很喜欢豢养的,可惜至今已经绝种。网上流传的是拇指猴,和墨猴一样大,可是没有墨猴可爱,也没有它聪明。
二、本文把大理寺设定为专管大案和勋贵的衙门,刑部是管小案件,小官员或者平民的。而科举舞弊,哪怕只是一个人作弊,也算大案,科举的性质不同,一个不小心,连累几百人。
三、墨一这个人物很有趣,有些夸张,他的某些想法也稀奇古怪,他虽然是暗卫却也不是万能的,他如果想进大理寺的监狱,也得花上至少两个小时才能潜入,而唐宁又要在里面关好几天,他不可能每天花四个小时进进出出,仅仅是为了吃饭。
四、唐宁是不认得墨一的,前文提到墨一贡献出一种引诱乌龟探头的香,其实是墨一先给了谢白筠的。
五、大昭皇室嫡支人丁凋零,墨一找的那个宗室其实血缘关系很远,地位不高,留在京城依附皇帝生存。而像皇帝的弟弟侄子之类的血缘关系很近的宗室,都会被赶到封地,不能回京
56章
有了小墨猴的陪伴,唐宁的牢狱生活多了许多乐趣。
根据小金小银的名字,唐宁给它起了个名叫小黑。唐宁没见过墨猴,只是偶然从书上看到过描述,当时他根本没上心,对世上有没有这种动物很是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养这个小东西,只记得书上说墨猴爱吃坚果,于是就让牢头送了好些零食过来,花生、杏仁、核桃、瓜子,开心果、腰果、榛子,想看看小黑到底喜欢吃哪个,得出的结论是小黑什么都吃,一点都不挑,实际上它见了满盒子食物乐坏了,叽叽乱叫,还躺在里面打了好几个滚,死活不出来。
小黑很喜欢唐宁手链的香味,唐宁晚上睡觉时,就把手链放在枕头边,小黑就躺在手链的圈圈里,不一会就安静下来。
小黑活泼聪明,很通人性,监狱的生活很无聊,为了让自己少胡思乱想些,唐宁开始训练小黑,根据书上描述,墨猴之所以叫墨猴,就是因为它能为主人磨墨。于是唐宁敲了一小块墨下来给小黑,自己做了几次示范,很快小黑就掌握了技巧,并且爱上了这个单调的工作。
现在只要唐宁站到书桌前拿起笔,小黑就就自动爬到桌上开始磨墨,时间久了,小黑上手的工作也越来越多,比如洗笔(都是绕圈),递笔(只有一只笔),舔墨(个猴癖好),给毛笔梳毛(寂寞的小黑)。
在唐宁以为自己的人生将一片灰暗时,林清羽为他带来了希望,而小黑的出现也让他很快振作起来,有谁看到这样可爱勤奋的小动物会不开心呢。而且小黑还很善良,每天都坚持要把它的食物打个小小包,拖着穿过对它来说挺长的路程,送给斜对面的可怜的囚犯吃。
唐宁这个当事人在狱中偷闲,却不知京城已经因他暗起波澜。
京城,公主府。
“你明知他的身份,却瞒着我。”林清羽长身玉立,与康乐对视,两人目光火花四溅。
“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有本事你自己查啊。”康乐眼含不屑。
“你若早告诉我,如今我们也不至于这般被动,把子安弄出来容易,可这样一来,这也就成了他一辈子的污点,何况,他现在还是在牢里安全些。”
“谁和你我们?你和徳贵妃才是我们,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可不是那种把仇人当亲人的傻子。”康乐一辈子和林清羽不对付,以前还看在林清羽是婉瑜胞兄的份上忍让一二,虽然两人性格天生不合,却没什么大矛盾。可自从林婉瑜出事后,两人矛盾迅速激化,而徳贵妃的入选更是让两人彻底决裂。
“你以为我不曾怀疑过徳贵妃么?我若真是傻子,大皇子早就是太子了。”林清羽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林清羽一句话说的康乐一怔,林清羽出身书香世家,又是林家族长,在清流士林中分量很重,何况大理寺卿虽然才正二品,却是个真有实权的官位,掌管重臣和皇室刑狱,两边都得巴结着,何况他还身兼太子太傅,教导三位皇子十多年,在三位皇子心中非同一般。
虽然他不曾入阁参政,除了大理寺和皇宫,平日几乎足不出户,非常低调,满京城没几个人见过他,可他的地位和权利却不容小视,而且皇帝一心修道,秉着二龙不相见原则,好些年不曾见过三位皇子,对自己的儿子根本不上心,再加上皇后所出二皇子身体羸弱,难堪大任,三皇子年纪尚幼,母亲又只是一个宫女,林清羽若真想立徳贵妃所生皇长子为太子,虽不能说易如反掌,却也真不是太难。
而事实却是,皇长子长到十七岁,依然是皇长子,而徳贵妃却还要依靠高莆这个外人来为自己儿子谋划前程。
康乐以前只要想到林清羽就怨气冲天,还真没好好想过其中关窍,此时她却豁然开朗,只是她依然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替婉瑜报仇,甚至还和徳贵妃相处甚好?你明知我怪你,却为何不辩解?”
“当年的事我查过许多次,山贼全部死了,官兵毫不知情,徳贵妃母女的供词和靳妈说的毫无出入,找不出半丝破绽,那时父亲尚在,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冒然出手,再说我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她表现一直很好,靳妈更不会骗我,我当时虽偶有怀疑,却也信了大半,后来她入宫,又生了皇长子,我越想越不对劲,只是那时她地位已经稳固,就算有证据也很难动她了。”
说完,林清羽又皱起眉,冷冷看向康乐,“再说,你怪我,我又何尝不怪你?我好好一个妹妹被你引入歧途,还想让宁远侯纳她为妾,笑话,我堂堂林家嫡长女怎可为妾?”
“我后来不是让小叔娶她了么?若是他们早早定亲,她何至于要入宫选妃,以至于被人陷害?”康乐公主不满插嘴道。
“你还敢说!”林清羽握紧拳头,怒瞪对面坐着的贵妇,“我妹妹凭什么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们的事被揭发,你是公主无事,可我妹妹怎么办,虽然不至身败名裂,却也不得夫君欢心,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幸福?何况,你明明可以替她求个免选,却偏要让她上京,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康乐公主一下子站起,想反驳,却无从反驳,她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为你们那个叫什么靳妈的奶妈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早就被你庶母收买了,哈哈,没想到吧?”
“不可能!”林清羽上前一步,紧盯康乐公主。
康乐公主得意大笑,“你那个奶妈的丈夫好赌,衬着奶妈坐月子,偷偷把自家儿子拿去卖给一个无子的人家,那奶妈发现后找了许久不曾找到,她丈夫也被赌场打死,为谋生路才到林家做了奶妈,也求你母帮忙,哪知,你母亲查到那家人时却得到孩子已经夭折的消息,那奶妈哭过一场后,便踏实照顾婉瑜,忠心不二。这也是你一直不曾怀疑过她的原因吧?可惜,你可知,你打发走她后,我追着她查到了什么,我查到了她和她的儿子住一起,那可是她的亲儿子,长得像着呢。”
林清羽面色更加惨白,身子一歪,撑着案桌才不让自己倒下,他心乱如麻,他当初确是因为靳妈的供词才相信了的,而且一直到如今他也只是怀疑而已,难怪靳妈明明没有家人,却还要说什么有娘家兄弟来接,他居然就这么相信了,这难道就是灯下黑?靳妈确是忠心照顾婉瑜许多年不假,那人真是心机深沉,隐忍十多年,在关键时刻把靳妈的儿子送上,再让她儿子说些话引导她,让她认为当初母亲是为了让她忠心婉瑜才会瞒下消息,一击即中,狠,好狠……
林清羽天生冷清,除了亲人,对谁都是铁石心肠,他的人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情绪也是冷的,而此刻,他的眼中满是怒火,他有很多年不曾有过这般强烈的恨意,仿若一座压抑多年的死火山,突然间爆发了。
可是当年的事已无法追究,德贵妃羽翼早已丰满,他强按住满腔恨意,声音又回复原来的冰冷,不,比原来更加冰冷,“此事需从长计议,不要告诉子安,这是上辈的事,他不应被拖进这摊浑水里。”
康乐嘴角勾起,想讽刺两句,却想到徳贵妃这些年幽居深宫,行事滴水不漏,她自己这么多年也没把徳贵妃怎样,心里郁卒不已,闷闷道:“你倒是疼他,疼到把人关牢里了,这下看你怎么把他弄出来。”
“总会有办法的,不如就把这池子水搅浑。”林清羽眼中闪过冷光,声音渐低,似商量,似自语。
狱中的日子,过起来倒也快的很,想到今天就是放榜的日子,唐宁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是小墨猴在他身上跳来滚去,他也没心情逗它了,只坐在床边,倚着书桌,捧着本书出神。
然而,没过多久,往日死寂的牢房突然间纷乱嘈杂起来,一个又一个学子被拖了进来,他们情绪异常激动,愤愤不平,高声叫骂,甚至对着狱卒动手。
唐宁放下手中的书,看着远处的学子被一个个推进牢房,看样子有好几十个,等一切落定,他才唤来牢头,“张牢头,这是……”
“这事,我也说不清,”张牢头搓着手,隔着栅栏凑近道:“听说是皇榜放出来,众举子就说不公,说是科举舞弊,要找考官讨公道,这不,事情闹大了,皇上下令抓人,这些人没跑得掉,被抓进来了,哎,这事看来是要闹大了,唐举人你也要小心哪。”张牢头说完便忧心忡忡地回去迎新的一拨。
唐宁心中一动,看来这泄题应是泄了不少,范围挺广,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被看出来,要知道泄题的人也不是傻子,十个八个还好,超过五十个就有些扎眼了,再说拿到题的人也不是傻子,明明自己没那个实力,也不会非要往前几名凑,混个二甲末等甚至三甲就成。既如此,事情又怎么会捅出来?
正想着,那边学子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虽然离得有些远,可以唐宁的耳力还是能听到些。
“真是欺人太甚,不止作弊,还不让我们申冤,肯定是上头人捣的鬼,肯定就是那主考官泄的题,当我们是傻子呢,这回考试,他周家族里六个参考中三个,那周文越乡试倒数第二,这次居然中了三甲第二,依他的水平,就是三甲最末他都不可能考得上。”某学子说完,恨恨敲了一下栅栏。
“说不定是人家运气好呢,乡试考得差会试考得好的也不是没有。”有个学子冷静下来,开始胆怯。
“哼,有是有,可那也是少数,再说人家那是有真才实学,乡试运气不好才考得差些,若是有几个人全靠运气考上,我相信,要是几十个打死我都不信。”
“就是,那周家族里几十年也就出了主考官周守仁这么一个进士,却在这一科一下子考上三个,怎会没有猫腻。”敲栅栏那学子看来对周家怨念颇重。
两个月前,周大人府里,回放:
“我拿到考题后,会让小李递出来给你,你亲自送去族里七叔那里,记住,要悄悄的,不要声张,让他挑几个才学好的人看。”周大人对着心腹吩咐道。
“可大人,族里参学的人不少,有学问的却……,这样若是露馅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才几个而已,你让他们不要太突出就行,再说,今年的考官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都好商量,至不济还有高首辅撑着呢。”
“对,还有那苏州吴勇,莽夫一个,从小就欺男霸女不读书,吓走了一箩筐的先生,这样的人能考上乡试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可这次他居然中了三甲第十二,他家祖宗难道都在阴间倒卖香烛么?”
两个月前,副考官齐大人府上。
“我已打点好,待我进去后,最多三日内就会传出试题,你立刻送到吴府别院,一定等到吴勇进京,亲手交给他,事后一定要烧毁,若要让我知道你把试题卖与别人,我就送你全家去西北矿场。哎,你也不要怪我,此事事关重大,若不是机会难得,吴家又对我恩重如山,我无论如何不会做这等事的,好在只有一个,应是不打紧的。”
前面几人开了头,后头的人便也趁着这口气,七嘴八舌说起来。
“还有那庞加易,我和他一路过来赶考的,那时他连《会试策问》都背不全呢,居然能在二甲末。”
“哎,我听说庞加易是首辅大人儿媳的外甥。”旁边一个人小声道。
“二甲中间那个裘承弼,是司大人的内侄,司大人是高首辅手下第一门生……”
众人突然沉默下来,话已至此,他们已然认清自己的处境。
良久,方有一人咬牙道:“法不责众,你看外面还有人进来,想来外面还没平息,这事闹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况且我当初在考上时就听人喊过泄题,这次舞弊肯定是泄题没错,我们这边占理,皇上是不会处置了我们让天下学子寒心的。”
后面的话唐宁没兴趣再听了,虽然事情的真相他不太清楚,可心中已经有了谱,左不过是泄题,东窗事发,学子闹事,朝廷镇压。
到如今,他反倒镇定下来了,科举舞弊是大案,就是皇帝也镇压不住,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就算高首辅权倾朝野,这一壶也够他喝的。
他敢肯定高莆一定给自己的亲信手下泄过题,也知道高莆一定严格控制数量和保密性,可智者千虑必有一时,何况他还不是个智者,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个目光短浅的小人。阴谋算计他也会,却只局限于眼前的利益,若不是有皇帝撑腰,他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台的。
而且听那些举子的话音,还不只高莆一个人泄题,蛇鼠一窝,肯定也少不了主考官那些人,以往科举都是各方势力相互监督,这回是一家独大,让这些人心理上就产生了一种抱团的安全感,做事自然就大胆起来。
即使如此,也不过只有几十举子而已,上榜几百个人,应该也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偏偏这事出现了两个变数。
第一、便是唐宁自己,他虽然喊了一声就被抓了起来,可一定有人听在耳里,放在心上,等放榜是一定会格外在意。当然他还不知道墨一喊得比他大声的多,听到的人也更多。
第二、便是这次会试题目比以往难上不少,《会试策问》本身就是比较冷的一本书,而考得句子也很难找准破题,这样就会让考试成绩整体下滑,那些得到题目的人,即使文章不出彩,可名次也会往前挪那么几个,可不要小看这么几个名次,前十和前五受到的瞩目程度截然不同。
唐宁安下心来,恢复和小黑玩玩闹闹的日子,因林清羽要避嫌也因他此时正忙,他就只让牢头带了安心的话,唐宁不清楚外面情况如何,只凭最近再没人进来判断,朝廷应是放弃了镇压的手段。
安宁了没几天,牢里又进来了十几人,这回进来的举人可不如之前那般生龙活虎,都是被抬进来的,或细弱呻|吟,或惨叫连连。
唐宁隔着栅栏,远远便看见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衣服凌乱,看来是受了刑的。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靛青衣裳的人身上,他有些犹豫,眼看那人就要被抬进牢门,连忙叫住牢头,
“张牢头留步,此人与我有同乡之谊,不知可否放到在下这里,在下也可照应一二。”
“这……”张牢头为难道:“我们这里有规定,单人间是不许同住的,况且他身上脏得很,怕是要污了举人的地方,不如把他放到举人隔壁的单间如何?”
听他如此说,唐宁也不勉强,点头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用的是电视台的网,我回来以后一直上不了网,总说要密钥啥的,我爸也不知道密钥是啥东东,好在今天打电话给了客服,弄好了。
好吧,除了以上原因,还有俺过年比较忙,在老家农村住了几天,木有网,T-T
俺就偷懒木有码字,实在对不住追文的亲!
57章
金永福趴在隔壁的床上,头正好靠着唐宁这边,人半昏迷着。
唐宁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张牢头道:“多谢牢头通融,不知牢头可有干净衣裳?”
“有,有,唐举人放心,这种事我熟着呢,一会保准把所有东西送来。”张牢头不等唐宁说完,便殷勤道。
“如此就多谢张牢头了。”
“唐举人可千万别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唐宁看着张牢头离开,回身盯着金永福看了半晌,这段日子他是真的瘦了许多,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看来受了不少苦。
唐宁叹口气,倒了盆水绞了个帕子,蹲到金永福脑袋边,隔着栅栏给他擦脸。
金永福迷糊着醒来,感觉到脸上的凉意,伸手想抓,却不防抓着块木头,他睁眼,便瞧见了穿过栅栏的一只白皙的手,他的眼泪刷了落了下来,越来越多,最后他抓着这只手,嚎啕大哭。
看了这么多年,他怎会不知道这只手是他的手,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干净如玉的手,就如他的人一样。
“子安,是我对不住你啊!”愧疚与忏悔的泪水落在唐宁的手上,滚烫滚烫的。
唐宁沉默地任由他抓着手,听着他一遍遍说着:“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
终于金永福再次肿着双眼,昏睡了过去。
金永福再次醒来时,身上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伤处也涂了药,他撑起身,看着对面倚着看书的唐宁,一缕晕黄的阳光西斜着射入又小又高的窗口,落在他的身上折射出一股慵懒的风情。
唐宁根本没在看书,这样的光线根本看不了书,在狱中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这样捧着本书神游四方,很快他就发现金永福醒了,他放下书,走到金永福这边蹲下,摸摸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否则就麻烦了。”
“子安……”金永福艰难开口,“我对不起你。”
“你是对不起我,不过我拿到题后,也打算告发你的,没想到吧?可惜,我还是被关了进来。”唐宁声音清冷,少了往日的亲切。
“我考完没找到你,我就知道完了,赵谦找你找得快疯了,我日日煎熬,终于受不住告诉了赵谦,他和我吵了一顿就出去找你,一直都没回来,也幸好如此,其他人闹事的时候他不在,没被抓进来,子安,我……,我是想中进士想疯了,才会鬼迷心窍,做下这种事,真是对不住……”
唐宁不耐烦听他忏悔,直接问道:“你是怎么拿到题的?”
“其实,这个我也说不清,就在考前三天,有个人找上我问我要不要试题,当时我想考中都快魔怔了,也不管真的假的就跟他买了试题,一共两千两银,拿了题目,我不会做,想来想去还是找了你。”
“你不知道卖你试题的人是谁?”
金永福苦笑着道:“真不知道,那人看着很平常,看不出来路,他给了我试题后就不见了,试题我记下后也烧了。”
“两千两……”唐宁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张家赎妞妞也用了两千两银,随即他就摇摇头,证据不足,他继续道:“你可真舍得。”
“哎,为了功名,有什么舍不得的。子安,你这些天在这里没受什么委屈吧?说来都是我连累了你。”
“我好得很,比你好多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哎,说来话长,我算是知道做贼心虚的滋味了。自从那些举人闹事以后,我这心里没一天安生,就怕哪天抓到我,我可是考了二甲一百零四名的。这段日子,我天天研究榜上的举人,根据乡试名次来看,可能作弊的有二十多人,我算是里面挺显眼的一个,果不其然,昨天我猜测的那些人就陆续被大理寺传唤,我就知道我逃不了了,今天就过来自首,尽管我什么都说了,可还是挨了二十板子。”金永福心有余悸地道。
唐宁听到这觉得有些不对,如果真如金永福所说只有二十多人拿到题目,这样的规模并不大,就算有漏网之鱼,撑死也不会超过四十人。这里还要排除各个考官,高莆那些人,他们不缺那点钱,断不会去卖试题,那到底是谁卖试题,从数量看,卖试题的顶多就卖了几个人,而有本事拿到试题的人根本就不缺钱,难道是手下人卖的?一个人两千两,对平民来说是天价,可对那些人来说却还没多到值得拼命的地步。
而且,这样不大的规模,按理就算别人有所怀疑,却也不会闹得像如今这般大,到底这中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唐宁正思考着,那边金永福却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子安,我今天看到大理寺卿了,当时我还吓了一跳,他长得和你实在是太像了。”
“哦,我们之间有些亲戚关系,长得如此相像,也只是巧合罢了。”唐宁目光微闪,他不打算公开自己和林清羽的关系,他不想让母亲死后闺誉还要受损,别人一直以为母亲是途中病死的,那母亲就是病死的,至于别人看了他和林清羽的样子,怎么猜测他们的关系,那都是别人的事了。
“但是……”唐宁看着金永福努力撑大的老鼠眼,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嘴角,“你也是见过林大人的,他为人清冷,公正廉明,就算我和他有一丝亲戚情分,他也只是关照牢头让我在牢里过得舒服些罢了,否则,我早已出了狱,哪还用呆这么久,顺便遇上你?”
金永福回想到那坐在高堂上的人浑身冷凝的气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回神看去,唐宁又斜倚着床径自看着书,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他讪讪地低头趴好,不一会又睡着了。
第二天,唐宁和那一干被抓进来的闹事举子一起被放了出来,据那放人的官员说,皇恩浩荡,不计较他们闹事之举,也不会留他们案底,这次科举作废,两个月后重新举行会试,皇上亲自监考。
本来唐宁听了很高兴,走到门口还不忘嘱咐牢头关照金永福一些,哪知话才说完,关在他斜对面的那个绿衣举子冷不防从后头赶上,叫住了他。
“这位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家猴儿,如今出狱,我也该带走这猴儿了。”
唐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下,正要细问,就见那举子轻飘飘打了个呼哨,唐宁就感觉胸口一阵磨蹭,小黑不情不愿探出脑袋。
那人伸出手,又是一声呼哨,小黑唧唧了几声,跳到那人手掌心。唐宁反应过来时,小黑已是站在那人肩头,委委屈屈对着唐宁作揖,唐宁瞪眼,这动作还是他教的呢,为此他对着小黑不知道行了多少个礼,亏大发了。
此时唐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怪不得监狱里居然有昆南深山老林才有的墨猴,怪不得小黑总是往对面跑,敢情是有了新主不忘旧主,不,他都不算什么新主,顶多算是雇主,一个月包吃包住雇了个迷你助手。
唐宁强压下心中酸意,不死心道:“这位兄台不必客气,在下与这猴儿相处融洽,不知兄台可否割爱?”
“这...”那人为难。
唐宁脸一热,“是在下唐突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下实不应该强人所难。”
那人松了口气,拱了拱手,径自离去。
小黑没了,可以重考的高兴劲儿也没了,唐宁心里空落落的。好在他刚出了门,就看到赵谦和符嘉言站在街上翘首以盼的样子,虽然只是二十来天没见,可唐宁却感觉过了好几年,此时不免有些激动,大步迎向两人。
三人见面自是一番激动寒暄,边说边向客栈走去,没走几步,却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
来人看着三十来岁,面相憨厚,眼神却隐含精明,看着唐宁的目光又激动又欣喜,他上前恭敬一揖,道:“少爷,小的是林府管家,叫林忠,老爷知少爷今日出狱,特让小的在此等候,迎接少爷回府。”
唐宁略一沉吟,想着以他和舅舅的样貌,实不必刻意避嫌,不如大方来往,于是,他便也含笑拱手道:“原来是林管家,既是林大人美意,子安却之不恭,只是子安这两位好友俱不是京城人士,不知可否一起借住?”
从与舅舅的几次接触,唐宁已了解到,如今整个林家嫡系就只剩林清羽和徳贵妃两人,当然,德贵妃的生母虽有诰命,却仍是小妾,算不得林家人,一直居住在江南老宅。而林清羽至今未娶,孑然一身,偌大的林府就只有他一个主子,故而唐宁开口让两位好友一起借住。
果然,林忠听了以后,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下来。
夜晚,月光暗淡,皇宫一处精致阁楼上。
“事情果然闹大了,只是这次的事情太过顺利,咱家感觉好似还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推波助澜,不知是敌是友。”余晏穿着一身五品太监服,低头恭敬站在阁楼的门外。
“哼,事情顺利本就应当的,不枉我一番费心筹谋,不管有没有参与其中,只要与我的目的不冲突就不必理他。”
高润一身雪白内衣,微有凌乱,外面只胡乱披着一身道袍,乌黑的发丝覆满肩头,在暗淡的月光下反射出黑亮的光泽。他斜倚着另一边门框,仿若无骨一般,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庞,明明做着不雅的姿势,却别有一番情致,让余晏这个太监看了都有一瞬间的愣神。
余晏别开脸,换了个话题,“徳贵妃早就有意让大皇子与高家联姻,今日她求你与皇上说合两句,你为何不答应?”
“他们想互相勾结我管不着,只不要拉扯上我妹妹,她才十五,虽刁蛮任性却毫无心机,嫁给大皇子实在不是个好选择,若大皇子得势,她得勾心斗角,若不得势,依高家那些人的嘴脸,怎会拉她一把。母亲本就缠绵病榻,弟弟又不着调,再操心妹妹的事,她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况且,我如今算是看透了高家,妹妹身在龙潭虎穴中却毫无防备,总是我嫡亲的妹妹,我怎能看着她步我的后尘。”
余晏眼角瞟着高润剧烈起伏的胸膛,再一次暗叹可惜,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人物,被亲人出卖,硬生生折断了翅膀,性格陡然大变的情况下,却还能保有一番赤子之心,着实可怜可敬,想想都替他心疼,与他相比,自己所受的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他初逢大变,做事偏激,只顾发泄,却委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余晏想想还是劝道:“德贵妃心机深沉,能在不受宠的情况下抢先一步生下皇子,还能屹立宫中近二十年,她的手段不是如今你能比的,她若执意联姻,少了你她也能求得皇上旨意,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你这样拒绝,不仅于事无补还竖了一个大敌,实在不智。”
高润猛然抓起衣襟,裹紧道袍,他想嘶吼却硬生生压抑着,话到了喉头却慢慢挤出来:“我绝不让他们如愿,就算无用也要给他们添堵,我不好过也绝不让他们好过!”
余晏紧锁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插手科举也是,劝皇上出难题,暗中帮考官递纸条,推动举子闹事又有何用,碍着他母亲,高莆来要试题还不是得给,就算闹出事,那些举子也绝不会供出高莆。这场科举舞弊顶多是让考官遭难,虽打乱了高莆的计划,却伤不了他分毫。再说,高莆这科招揽不了人才,难道下科,下下科都不行?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不过余晏也知道,这些道理高润自己也明白,只是他心里难受,若不做些什么恐怕会被逼疯。再说他母亲弟妹还在高家,高家倒了,他们也落不了好,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高润才会明知不成功也会做吧?若真的能打倒高莆,他反倒要犹豫了。
余晏明白高润的矛盾与痛苦,一方面恨透了高家,一方面却碍于母亲不得不受制于高家。对于高润的处境,他无能为力,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他,陪伴他,帮助他熬过这段难熬的岁月。
几日后,钟粹宫。
“哦?看来住在林府的唐宁,真的是姐姐的孩子了。没想到,姐姐居然逃出来了。”徳贵妃慢慢剪掉刚刚折断的指甲,话语里一丝波澜都无。
“不错,他参加了今年的春闱,参加闹事,刚刚被放了出来,正在林府待考。而且他颇有才华,画艺超绝,在文坛小有名气,娘娘,您看,这就是他的画。”旁边钱嬷嬷从袖中掏出一卷不大的油布。
德贵妃丝毫不动,斜眼一瞟,“果真不错,不愧是她的孩子,长得好,有才华,品性佳,多完美。”
徳贵妃越说声音越小,似在自语,明明是夸奖的话语,却透着森森的冷意。突然,她放下剪刀,坐直了身子,钱嬷嬷自觉上前。
徳贵妃凑到她耳边,慢悠悠道:“不管我拉拢多少官员,不管他们怎么上书怎么死谏,只要皇上不想立夙儿为太子,全都无用。说到底,太子的决定权在皇上手上,我们得有个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分量越重越好。余晏滑不溜手,高润不听话,到底都不是我们的人。唐宁却是另外一个高润,都是举人,又是绝色,皇上能喜欢高润,又怎会不喜欢唐宁呢?”
钱嬷嬷眼中精光一闪,“娘娘高明,只是,如何让唐宁进宫,又如何让皇上一眼相中他呢?也不知那唐宁会不会听娘娘的话。”
“若唐宁真的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那不管别人怎么猜,总脱不了是我的侄子,我宣侄子进宫给我画幅画像总是可以的。当初皇上一眼就相中了我哥哥,最后却没得手,男人嘛,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宝贝,只要让皇上看到唐宁,必然会看中他。至于他听不听话,等他进了宫,总有仰仗我这个姨母的时候,再说,不管他怎么想,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一起的,由不得他不听。”
钱嬷嬷笑着恭维道:“还是娘娘聪明,这法子真绝,等那唐宁迷住了皇上,我们大皇子想做太子就做太子,想娶谁就娶谁。”
德贵妃微微一笑:“这事得抓紧办,还好他是个举人,还没出仕,等他考上了进士就不行了。”
“是,老奴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回来了,网也正常了,开始正常上班,放假了不想码字,反倒开始上班忙起来,却能码字了。
58章
京城林府地处京城东南方向,位置虽好占地却不是很大,布局精巧婉转,很有江南园林的风格。
整个园子并不是按照普通宅院那样弄个几进几进的,而是围绕着园子中心的清心湖错落建着亭、台、楼、阁、厅、堂、轩、廊,一处不少。湖的南边坐落着林家宗祠,北边临湖的是主厅,名为燕禧堂,是个鸳鸯厅。燕禧堂再往北,左右分别是梅、兰、竹、菊四个小园子。每个园子、每条长廊和那些穿插其中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尽显林家百年底蕴。
这日阳光明媚,微风徐徐,湖心亭内,纱帘半遮半掩中,唐宁和林清羽都是一身白衣,一站一坐,两人面貌相似,神情俱是一片淡然,看似一模一样,然细微处还是有许多不同。
如果说唐宁是那清冷秋夜的孤月,那林清羽就是数九寒冬的冷月;如果说唐宁就是一湾无波的湖水,一颗石子下去,荡不起半点涟漪,那林清羽就是结了冰的湖水,无论如何都砸不开、投不进。
林清羽优哉游哉地坐在一个一人高的小巧的博古架旁翻着书,唐宁则苦逼地站在书案边练字。
作为文坛的领头羊,除了显赫的家世,林清羽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林清羽可以说是当代文豪,他特别擅长写词赋,只是他为人很低调,轻易不以文示人,尤其是皇帝因为修道,大肆找人写清词后,更是难得下笔。此外,写文章怎能不配以高超的书法,林清羽有一手自创的书法,字体细直却透着冷意,字如其人。
唐宁左手握着笔,没错,是左手,案上的澄心纸上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唐宁边写边心疼,暴殄天物啊。
“这次舞弊,只有一人是买的试题。”林清羽搁下茶盏,依然看着书,“继续写。”
唐宁额头冒汗,这几天他算是领教了,林清羽比程先生可怕一万倍。程先生看到他还有个笑模样,功课要求也不是那么严(相对来说);而林清羽是从头到尾嘴角都没翘过,一双星眸冷飕飕的盯着唐宁,从文章到书画,把他批得一文不值,更加下死手调|教他。
“那个人就是金永福。”林清羽说完就不再开口。
唐宁听了却是有了谱,金永福不过一个商人之子,那么多举子中,卖试题的人怎么就偏偏选中了他呢,怎么就卖一张呢,怎么就赶着考前三天才卖呢,这事怎么想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而在京城,唯一和他有仇的就是张德怀了。
至于高莆,如果他想陷害他,很不必如此麻烦,况且自从高莆知道他背后有公主撑腰,住在林家,又和徳贵妃有关系后,反倒派人送了压惊礼来。
唐宁正想着怎么对付张家,旁边林清羽轻飘飘一句话却吓出他一身冷汗。
“等你过了这次考试,我就带你回扬州,把你写到我的名下。”
“这万万不可!”
“怎么不可,我一生无子,妹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我姓唐。”
“唐家那么多个儿子,少你一个不少。”
“林家族人不会同意的。”
“他们不敢不同意。”林清羽放下书,偏头瞟了唐宁一眼,“怎么又停了,继续写,我教你的都忘了不成,写字要用心写,泰山崩于前而手不抖,才这么点家业就让你忘形了?”
唐宁苦笑,如果说连宅子的长廊窗边都刻满了名家碑帖,那这么点家业他确实承受不起。
他正想推脱,就见林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里,“少爷,宫里徳贵妃娘娘召您后天进宫,这是入宫的牌子。”
“入宫?”唐宁有些疑惑地接过牌子。
“是的,每月初一,后宫都可以召亲人见面,徳贵妃想请您给她画幅画像。”
“既如此,你就把宫规稍微学一学,不该看的不要看,少说少问,画得快些,钟粹宫地处偏僻,应是无碍。”林清羽站起身,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唐宁道,“把这个戴上,若有什么事,自有人照看你。”
林忠低头,仿佛没看到那块玉佩一般,又递出一封信,“这是刚刚到的,少爷岳父的信。”
唐宁看到信,连忙搁下手中两样,有些忐忑地接过信,他出狱那天便给先生写了信,出事的时候不敢写,现在没事了才敢把这段经历告诉先生,没想到先生这么快就回了信,不会在信中责骂他吧?
不想唐宁刚打开信封,便掉落出一块发黑的金锁,唐宁看了金锁一眼,看着有些年头了,分量不轻,应是纯金的。接着,他取出信,细细看了起来,随后他紧皱着眉头,把信递给林清羽。
林清羽却坐下挥挥手,道:“你说说有什么事?”
“舅舅应是知道我与张德怀有仇的,先生这两年一直在查张家的事。舅舅有所不知,张德怀现在的妻子其实不是他的原配,他的原配乃张父从外地带回来的一个孤女,后来张德怀考上举人,便又娶了如今的妻室,而他的原配却投河自尽。
这金锁就是当初他和原配的定亲信物,先生是从张家当初服侍过那原配的丫鬟那里得到的,那原配自尽前把金锁与婚书托付给丫鬟,想求她交给姨母,让姨母替她申冤,那丫鬟拿了东西却是不敢去外面的,好在她还有些良心,没有把金锁当掉,婚书却是弄丢了,毕竟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那原配的姨母乃是徐元的母亲,据先生调查,徐元是金陵徐家的旁支远亲,那原配的母亲乃是他母亲的庶妹,嫁给了姓丁的商户,几十年前,张家老太爷做生意时与丁家交好,两家便定了儿女亲家,请了徐元的母亲保的媒,定亲以后,两人正好有一趟生意经过仓平县,丁父便带了家眷一同前往,相看未来女婿,哪知路遇山贼,所有人全部遇难,只张老太爷带着丁家女儿逃了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徐元的母亲那里应该还有一份婚书,我们把婚书弄到手,告张德怀停妻再娶没问题。”
“徐元,字元梦,先帝时期的探花,吏部左侍郎,内阁最年轻的阁老,位排最末,从入仕起便在高莆手下,乃高莆的得力助手,其父早死,其母几年前病亡。”林清羽像是背出来一样。
徐元是高莆那边的,张德怀也是,唐宁有些头疼道:“那徐元定不会陷害同党吧?”
“那倒不一定,徐元此人看似是个端方君子,然我却一直看不透他。当初于首辅爱其才华,在其被同僚排挤时,多次援手于他,而他受其恩,却弹劾于首辅的侄子侵占良田,于首辅治家不严。
也正因为此,高莆才会将其视为心腹,然而,若他真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倒也罢了,但我观其这些年来,甚少陷害忠良,高莆要搞什么阴谋,他也是远远避之,高莆不擅政事,政务上多仰仗于他,他便只专心政务,众人皆赞其真君子。
这也是我看不透他的地方,若他真是真君子,那他是如何在不参与高莆阴谋的同时却能获得高莆的信任呢?就连政敌都觉得徐元是好人,一群狼中间居然有只白羊,想想都觉得可笑。这样的人,不是真君子便是伪君子。”
“不管怎样,那原配是他的表妹,万一他是真君子或是想替表妹出头呢,我还是去试试吧。”
“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以后给张德怀通风报信?”林清羽微微仰头,和唐宁一样深的双眼皮向上一抬,素日冰冷的眼眸,不经意间透出一股邪魅的感觉。
唐宁心头一跳,有些别扭地别开眼道:“他既然敢当面让于首辅下不来台,又拒绝和高莆共谋,可见他不屑于背地里的勾当,若他想通风报信,必然会和我直说。再说,就算这事有风险,我也要搏一搏。”
林清羽满意点头,“林忠,现在就给徐元下帖子,就说我明日到访。”
翌日,唐宁果然拿着林清羽的帖子进了徐府。
“不是说是林太傅到访么?”徐元和林清羽差不多大,面相看着似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但他眼中内敛的神色,他周身的气质,却显示出他是一个睿智的人,与唐宁想象的老黄牛形象大相径庭。
唐宁暗暗警醒,在其眼光压迫下,不疾不徐道:“学生唐宁,字子安,溢州仓平人士。学生乃一小小举人,徐阁老位高事忙,学生怕见不到阁老,这才托了林大人的帖子求见。”
徐元上下扫视唐宁,视线在他与林清羽相似的面容上转了一圈,皱眉问:“不知唐举人到访,所为何事?”
唐宁掏出金锁,把张德怀原配的事挑拣着告诉了徐元。
徐元把金锁拿到手上,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此物我年幼时看到过,也曾见过那封婚书,只是家母已过世数年,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婚书,这样吧,你三日后再来我这里,无论找没找到,我都会有个交代。”
三月初一,天气晴朗,正是好春光。
平日幽幽沉沉的皇宫内此时却满是欢乐,就连御花园的迎春花都灿烂了几分,今日正是后宫诸人见亲人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平时那些勾心斗角全都默契地休停。
唐宁默默跟在内侍后面,碍于宫规,今日他穿了身紫色的敞袖深衣,紫色是个非常不好掌控的颜色,唐宁从没穿过紫衣,这件衣服是林管家准备的,事实证明,林管家的眼光非常独到,唐宁穿上这身衣服,平时淡然飘逸的气质陡然变成了高贵优雅。
前面宫人停住脚步,唐宁立刻掏出准备好的荷包塞过去,宫人满意离去。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绿色宫女服的嬷嬷吊着眉梢宣他进去。
唐宁低头进门,钟粹宫的正堂很宽阔,也许正因为太宽大了,阳光照不进来,越往里走唐宁越是感觉周身凉意渐深。
徳贵妃端坐堂上,她穿着一身橙红的对襟常服,难为她这样的年纪不仅压得住这样鲜嫩的颜色,还能显得她亲和了不少。
徳贵妃和林清羽兄妹一点都不像,却也是个美人。如果说唐宁的母亲是一朵美到极致的昙花,那徳贵妃就是一朵富贵牡丹花。
徳贵妃慈祥地看着唐宁,轻声细语的关怀一番,又回忆了一番当初与唐宁母亲相处的情景,说着说着便开始抹泪。
本来唐宁这次进宫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思的,他连画具都没带,只想用宫里的颜料应付了事。可现在听着徳贵妃描述的母亲,就算唐宁心中的母亲是前世的母亲,唐宁还是对这世的母亲产生几许感触。
除了狱中那次,林清羽再没有提过唐宁的母亲,林婉瑜这个人在唐宁心目中不过是个母亲的代号而已;这次听这徳贵妃的诉说,母亲的形象在唐宁心中不经意间鲜活起来,母亲爱昙花,爱吃甜食,爱画花样子,爱毛茸茸的小动物,却也曾经救过一只腿受伤的小青蛙。
唐宁听得入了迷,他很想继续听下去,却又不想听,对母亲越是了解,他便越是难受,毕竟母亲的人生是个悲剧。
不管怎样,唐宁还是对愿意和他说母亲的事的徳贵妃产生了好感,徳贵妃在他心目中不再只是一个后宫嫔妃,而是多了一层姨母的身份,让唐宁像认同林清羽一般接纳了徳贵妃。
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那个吊梢眉的嬷嬷又进来道:“娘娘,时候差不多啦,外面阳光正好,画具都准备好了,咱们不如在御花园找个景致好的地方开始画吧,正好晒晒太阳,暖和暖和。”
徳贵妃这才收了泪,回内室收拾妆容;而唐宁则先去检查画具,调色准备。
钟粹宫亲人见面泪汪汪,东边玉磬宫内却似仇人见面。
“凭什么不让我嫁给大皇子!”高洁穿着一身火红,厉声质问哥哥。
“大皇子不是良配,入了宫闱便要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日日不得安生,就算日后封王出宫,你这样的性子在皇子内院也是活不下来的。哥哥只想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香世家,安安稳稳过一世。”高润耐下性子哄着妹妹。
“我嫁过去便是正妃,又不是那些侍妾侧妃之流,谁敢害我,看我爹不打死他。书香世家说的好听是世家,可它有爵位有荫封么?哪怕公公是一品上书,夫君也最多不过是个六品翰林。我若是嫁给大皇子就是未来的母仪天下的皇后!”高洁撅起嘴,不乐道。
“你,你怎么就说不通呢?就你这没脑子的话,还敢在皇子府混,别没等到做皇后便被后院那些女人拆骨入腹了。”自从高润入宫后,性子是一天比一天暴躁,对着刁蛮任性的妹妹,他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我祖父是当朝首辅,有谁敢和首辅的嫡长孙女作对,你自己入了宫做了侍君,说来连妾都不如,上有皇后压着,还有生了皇长子的徳贵妃虎视眈眈,你自然难过。
你是妾,当然要勾心斗角,我是身份高贵的正妻,怎能放下架子去争宠。
你不会是嫉妒我能做皇后,所以从中作梗吧?不过是个男宠罢了,又不能生皇子,现在风光,以后还不是得靠我这个皇后过日子,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要阻挠我高嫁?”
高洁的话突突地往外蹦,目光中的鄙夷一览无余。
高润只觉得高洁的话刺心入骨,妹妹鄙夷厌恶的目光让他万念俱灰,他只想躲回壳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见,任由外面的人如何唾弃,他只做不知,但是,上天是如此残忍,连他最亲的人都抛弃他,厌恶他,瞧不起他,好似他就是那无耻的男宠,比小倌还要下贱。
曾经他考上举人后,妹妹崇拜的话语还在耳边,如今却是变成了刀子一般,割得他的心千疮百孔,他们卖了他,一边享受着他卖身带来的富贵荣华,一边却又鄙视他下贱无耻。
他把她当妹妹,她却把他当成下贱的男宠,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自从他入宫后,她就不曾叫过他一声哥哥。只是他掩耳盗铃,不愿相信罢了。
高润指着高洁的鼻子,哈哈长笑,笑声充满空旷的大厅,仿佛他胸中满溢的仇恨与痛苦随着笑声喷涌而出,无穷无尽。
“哈哈,你居然瞧不起我,你他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没错我是千人唾弃的男宠,可靠着男宠上位的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我居然还把你当妹妹,我自欺欺人,我瞎了眼,我活该被骂。”
高润用袖子狠狠擦着眼睛,高洁被他这一连串的爆发搞得发懵,气势不知怎的就弱了下来。
高润挤出一抹笑,露出咬的死紧的八颗牙,他斜眼瞪着高洁,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既然你想做皇后,我成全你,今儿个,我就让你记住,你是怎么靠着当男宠的哥哥当上皇后的!”
“啊!你干嘛!好疼!放手!”高洁真的被吓坏了,尖叫着使劲挣脱高润的手。
“哈哈,你不是要嫁人么,你不是要攀上大皇子么,哥哥成全你!”高润发了疯一般,死拽着高洁的胳膊,一路冲出了玉磬宫。
作者有话要说:日子过得太堕落了,默默感冒了。
再次发誓,一定要勤快更新,悔过自新。默默这周有榜,肯定能保证隔日更。
59章
虽说才三月份,好些花儿还没到花季,可御花园却是一片百花初绽的模样,好不热闹。
唐宁细细调着颜料,虽说来的时候没打算认真画,可他也不想坠了自己名声,况且他觉得这个姨母十分不错,自然要好好画。
这次徳贵妃换了一身紫红的正装,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显得有几分老气,唐宁打算把色调调淡一些,光线要明亮柔和,这样才显得人年轻些。
然而他却不知道,徳贵妃挑的这个景致特别好的地方却是皇帝每日这个时辰必定要经过的地方。
景乐皇帝在皇宫东南角建了一座请仙台,他每天都要从寝宫步行至请仙台,瞅准吉时,在那里烧掉大臣写的清词,有时候还会让道士测算一番。
这种测算其实类似于现代很多人玩的笔仙,就是几个道士蒙上双眼,互相推挤着在纸上随便乱画,旁边则有个道长解说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都知道,道长所谓的解说就是他自己胡乱说的,偏偏皇帝非常相信那是上天的指示。
可以说这是皇帝的一个极大的弱点,若有人控制了那个道长,那么他便控制了皇帝。也正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所有人都没有动他,大家都指着在最紧要的关头,放手一搏,而现在还没到时候。
说到人到中年的好色皇帝,别人都以为皇帝是一个大腹便便,目光浑浊的猥琐大叔。
实际上,景乐皇帝却是恰恰相反,他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俊美青年,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双颊微陷,皮肤松弛。可是他的目光却是清明的,下巴上蓄了美须,身材清瘦,穿上特质的道袍,看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景乐皇帝是沉迷修道,但沉迷不代表神智不清,他的思想是清醒的,甚至是敏锐的。只是他的这份敏锐全都耗在了修道上,虽然每日都上朝,也批阅奏折,可他也只是在内阁决策后面写个“准”字,至于费脑的决策他却是全部扔给内阁处置,这也导致内阁的权利越来越大,好在还有余晏这个掌印太监制衡着。
君权、相权、宦权三者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说他好色其实也挺冤的,他只是喜欢男色,并不是沉迷男色。若把男色改成女色,就挺正常了,恐怕还会有好事的御史请他多多光临后宫呢。
说到底,景乐皇帝的后宫比他爹要缩水不少,女人除了皇后和徳贵妃以及三皇子生母杨昭仪外,只有意外承了几次宠的小猫两三只。男宠稍微多一些,有品级的却很少,如今只有一个高润,是相当于贵妃级别的侍君。
也许是幼时的经历给景乐皇帝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并不是一个霸道的皇帝,也不是一个有野心有掌控欲的皇帝,他甚至有些懦弱,若别人稍微放下脸,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只因除了死去多年的太后,根本没人给他摆脸色,所以大多数人很少发现这一点,只有他身边亲近的几人,才会看出端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润的事在朝中已经有了些风声,然而这时候高莆已经掌握大局,众人敢怒不敢言。再说高莆送的是自己孙子,别人也没有立场管,顶多是背地里鄙视之,当然在鄙视高莆的同时,也会顺便鄙视下高润,不管是是不是自愿,只要做了男宠,终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虽然大昭南风盛行,世家子弟间也会有些私下的勾搭,这些都没什么,谁没个年少风流的时候,到时候该娶亲的娶亲,该生娃的生娃,最重要的是两人身份地位相当。
但这种风流事沾上皇帝就不一样了,世上没有谁能和皇帝平起平坐,高润理所当然的成了众人眼中的佞幸。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景乐皇帝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高润的尴尬处境,再加上是他看上了高润召入宫中,是他强迫了高润,所以高莆才会顺水推舟地把高润留在了宫内。
因此景乐皇帝对高润怀有愧疚之心,本来应该是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天之骄子,却成了众人鄙夷的侍宠之流,景乐皇帝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从他看到高润第一眼,他就陷进去了,他舍不得放手,所以他对高润是加倍的好,没人捧他,他这个皇帝捧,没人爱他,他就把他放手心里。
别人都以为皇帝男宠之间,应该是男宠对皇帝不要脸地曲意逢迎,巴结讨好。而实际上,景乐皇帝与高润却是完全相反,高润从不给皇上好脸色,皇帝却是舔着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没办法,谁让他是真想和高润好好在一起过一辈子。
有句话说得没错,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管你是不是天子,只要你先爱上了,你就输了。
所以,当高润嚣张地拦住皇帝,并且颐指气使的要求皇帝给大皇子和高洁指婚,在宫女太监惊悚的视线下,皇帝不仅没有恼高润耽误吉时,反而好脾气的答应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可不是要一个古董书画之类的小事,这可是皇子与首辅的联姻,涉及储位夺嫡,涉及朝堂外戚,弄不好就能搞得朝野震荡,皇帝居然轻易就答应了。
按说到如此程度也就够了,哪知高润还不依,硬要皇帝立刻下旨指婚。皇帝犹豫了下,余晏趁机请旨代他去告个假,皇帝想想也好,反正他生病的时候也没少让余晏去告假,神仙也没见多怪罪,欣然同意,自己带着人回南书房拟旨。
这一刻,不管众人如何心思各异,高润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却是毫无争议的。
看着高洁张口结舌,全无平日的伶俐样,高润眼中满是快意,心中却没来由的多了丝悲哀,他收起刚刚疯魔的状态,恢复了平日的优雅,轻蔑地扫视了高洁一眼,跟着皇帝回去。
跟高洁这种利欲熏心的人,没必要争辩什么亲情无价,谁欠谁情分,谁高贵的问题,只要用权势、用现实给她一个棒喝,只要他手握权势,他就能站在至高点俯视她。
其实这个迷失在金钱与权势中的妹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羡慕嫉妒他的?
这一刻,高润有了一种明悟,他在他黑暗一片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盏明灯,那就是权势。
众人唾弃,“名垂青史”已成定局;金榜题名,入主内阁已经成为虚妄,与其自怨自艾,郁郁终生,不如手握权势,压得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不得不给他磕头下跪,既然已经担了这祸水的名声,他就干脆痛痛快快地活这一世。
经历过众叛亲离的锤炼,经历过痛苦绝望的洗礼,一无所有的高润反倒拥有了一颗坚韧的心。
徳贵妃从来就没受过宠,只是十几年前皇帝碍于子嗣进了钟粹宫几次,之后再也没踏入钟粹宫一步,所以,徳贵妃完全不知道皇帝心里其实是个专一的纯情男,她坐在紫檀木椅中,还心情颇好地和唐宁聊聊天,等着皇帝路过,一眼看中唐宁美色。
然而就在唐宁收尾的时候,那个吊梢眉嬷嬷才急忙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徳贵妃脸色变了几变,连看到自己非常不错的画像都没什么精神,勉强夸了唐宁几句,正好时辰到了,就让宫人送了唐宁出宫。
唐宁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就出不了宫了,他心情也不好,一路上不停地自责自己太敷衍了事,作为一个有原则的画家,不管愿不愿意,都应该对自己的画负责,若是他带自己用惯的画具进宫,哪怕搜身麻烦些,也比现在画了却后悔来得好。
自此,唐子安的画张张都是精品就成了他画品的重要保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唐宁刚出了宫门,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偏僻的一角,他正打算从旁擦过,就见马车帘子一掀,谢白筠穿着一身天青色直襟长袍,手里折扇挑着车帘,他露出的半张略显憔悴的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唐宁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快步迎了上去。
车厢内,两人含笑面对,唐宁灵敏的鼻子嗅到谢白筠身上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皂角的清香,想来对方应该是刚到京城匆匆收拾了一番就过来等他,唐宁看向谢白筠的目光又亲切的许多。
“我接了消息就立刻赶来,哪知我还是晚了。好在你遇到了林大人,正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只是你虽然出来了,可这件案子还未了结,如今京城形势如何,对你可还有什么影响?”
谢白筠说到最后,眼中泄露出些许担忧,他刚到京城,只来得及听手下报了些明里的消息,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他也是一头雾水。
“没事,从我出狱以后,这件案子就与我无关了。一应主考副考肯定是脱不了关系了,最轻也是抄家流放。只是有些拿到题目的举子还没说清试题来源,任大理寺怎么审问都没有松口,明明他们都与高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理寺却无法找出证据,哎,要让他们指认高莆是不可能的。于是,案子便僵持在了这里,迟迟不能定案。”
这些话都是林清羽告诉唐宁的,本来他是不应该告诉别人,只是谢白筠不是外人,唐宁也不会因为一个金永福的背叛就不相信所有的朋友。
“仅凭这个案子,想攀扯出高莆是不可能的。我估计林大人如此拖延,也并不是为了定高莆的罪,恐怕另有目的,顺便也能敲打下高莆,毕竟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否则他下次会更加猖獗。让那些举子在牢里受些苦也好,也能震慑后来人,至少让他们下次攀附高莆前也要想一想值不值。”谢白筠略一思索便点中了问题核心。
唐宁听了,苦笑道:“你猜的都不错,其实林大人拖延有一部分是为了我。”
说着唐宁便把金永福的事交代了一番。
“有婚书更好,铁证如山,没婚书只有金锁也能告,只是赢面不大,还要林大人暗中帮扶。不过,这事人证物证都要有才好,毕竟张德怀是六品京官。
况且但凡告状,总要有个苦主吧?你这样直接告到衙门,一来让你暴露人前,二来你与那原配非亲非故,还和张德怀有仇,这不是摆明寻仇么。只是那原配是个孤女,徐元肯定不会出头,难办。”
说到这,谢白筠皱眉沉思,不一会他突然用折扇一敲手心,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没有苦主,我们自己弄个苦主不就成了。我这有个人选,做苦主再好不过了。”
唐宁看着谢白筠自说自话,费心费力地替他筹谋,心中更加感动,“多谢大哥,这些小弟还没想到呢,大哥刚回京,就要为我这样操心,我实在惭愧。天色已晚,不如大哥就到林府吃顿饭,就当小弟为大哥洗尘了,小弟还没介绍林大人给大哥认识呢。”
说到这,唐宁一顿,有些不好意思道,“倒是我想岔了,你和林大人本就都在京城,说不定早就认识了的。”
“呵呵,林大人为人低调,别说他是文官,我是纨绔,两人交际圈不在一处,就是同朝为官的好些人都不认识林大人呢。我若是能认识林大人,倒是托了子安的福了。
只是,我如今的身份不方便结交外臣,而且我今日着装也不太正式,况且我刚回京城,尚未拜访长辈,不如我明日晚些时候悄悄去,你给我留个偏门就行。虽说我这样是无奈之举,可到底对林大人失了些尊重,若林大人恼了我,子安可得为我说说情啊。”
“呵呵,林大人为人很好的,大哥不必担心。”唐宁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
说话间已经到了林府角门。唐宁下车,目送马车远去后,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谢白筠怎么就没问过他与林大人的关系呢。随即他又摇摇头,不在意地想,谢大哥向来消息灵通,他刚到京城就知道了科举舞弊的事,肯定也是知道他与林大人长相相似了,估计是怕他尴尬,所以没有问吧。
第二天申时,谢白筠果然悄悄儿进了林府,他穿着件灰色礼服,非常的不起眼,只有袖口和领口的暗纹显示出这件衣服低调的华丽。
正巧在门口遇到从徐府回来的唐宁,省了通报,唐宁直接领着他进了林清羽书房,林清羽还在等消息呢。
林清羽看到唐宁领人进来的时候,到没说什么,只是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嗖嗖放着冷箭,戳得谢白筠如坐针毡。
谢白筠暗暗苦笑,这位林大人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冰做的美人儿,想到当初他还打着利用唐宁拉拢他的心思,他不禁庆幸自己及早收手,还是他家宁儿好啊。
唐宁倒是没在意屋里另两人的暗箭,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拿到手的婚书上,这可是他坐了大半天冷板凳等来的,成与不成就靠它了。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婚书,虽然纸已经泛黄,可内容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男女双方姓名家世,媒人证婚、日期签名、官府印章全都有。
唐宁吐出口气,应是这个不会错了,单是女方姓氏就不是张德怀现在的妻子的,有了这个,唐宁心里总算有了底。
“假的。”林清羽接过婚书,凝神看了一会,有轻轻捻了下,最终冷冷吐出了这两字。
唐宁如坠冰窖,怎么会是假的,他自己也是见过婚书的,也跟着程先生学过辨认作假,也做过假。他完全没看出来这张婚书有何破绽。
“怎么会是假的,哪里假?”唐宁很快回复过来,开始思量着徐元为什么要给他假的婚书,难道他错看了他,其实他本来就是个喜欢暗中搞动作的伪君子?
林清羽拿着婚书琢磨了许久,道:“不愧是徐家人,虽说是旁支子弟,可这份手艺倒是学了十成十,我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但依我的经验,这是假的无疑。”
“那,这个徐元到底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要有意陷害我么?若我拿着这份婚书去告了,最后被人揭发,岂不是要摊上个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唐宁倒没有怀疑林清羽的眼光,从小泡在古籍名画里的世家子,不会这点眼力都没有。
“不会!”林清羽和谢白筠同时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还好赶在12点前发了。
60章
林清羽狠狠瞪了谢白筠一眼,谢白筠讪讪缩头。
谢白筠看着轻浮,其实骨子里刚韧,若是在平时,他绝不会被别人一个眼神压下心气儿,可林清羽不是别人,谢白筠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将来他会永远矮林清羽一头。
“徐家作假的手艺传承百年,自有其精妙之处,我敢肯定,除了少数专精的大豪,别人绝不会看破绽,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封婚书是真的。
再说,但凡做赝品之人,自己的东西能瞒过哪种人,不能瞒过哪些人,他们心里都有数。徐元既然把婚书给了你,自然知道这婚书瞒不过我,可见他不是有意陷害你。
只是我一直不知他为何这般帮助你,难道他与张德怀也有过节不成?”
“他不是与张德怀有过节,恐怕是对高莆有了龃龉。”谢白筠抓住时机插道。
林清羽转头盯向他,目光倒不似刚刚那般冷冽。唐宁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看向谢白筠。
“高莆与徐元亲厚,对徐元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徐元跟了高莆近二十年,因为要帮高莆处理政务,经常留宿高府,久而久之,徐元便在高府有了个固定的院子,可见高莆对其信任有加。
高莆的独子高钧是个不成器的,高润六岁开蒙自然指望不上他,而当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西席,正好徐元便做了高润的启蒙恩师,徐元长大些以后,高莆也想过换个老师,奈何高润认定了徐元,闹了好几次,于是徐元便一直教到高润考上举人。
据说二人师徒情深,高润是徐元一手栽培的,徐元对他期望很大。可谁想高润竟出了那样的事,我就不信徐元心中不恨,只是高家势大,高莆对其又有知遇之恩,他只得隐忍罢了。
如今他得知我们想要拔除高党爪牙,哪怕只是一个张德怀,他也会出口恶气。”
谢白筠说话时几次想摸扇子,又想起今日为了给林清羽留个好印象,他没带扇子,他不禁有些不安也暗暗警醒。
折扇是他的掩饰工具,他小时候并不善于掩饰神色,只得用折扇遮掩,有个什么不对,折扇一开遮着脸,别人自然看不出什么。时间长了,他又琢磨出好些折扇的妙用,天天扇不离手,十几年下来,早就产生了依赖性。
没想到折扇也是把双刃剑,若不是今天没带折扇,他竟没发觉,自己竟要靠着折扇稳定情绪,原来还以为是林清羽的原因,现在想来,恐怕也有离了扇子他没有安全感的因素吧。
谢白筠发现了自身的大破绽,正处于惊骇之中,他一辈子谨慎周密,竟不知自己身上居然有这样大的破绽,他勉强稳住心神,耐着性子与唐宁他们商量了下具体细节,推荐了他的一个手下做苦主,就起身告辞。
本来林清羽看自家外甥居然带进来这个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心中十分不悦,后来看谢白筠居然说出高家内宅里的事,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徐元教导高润的事他是半点不知晓的。
但是他对谢白筠还是有些疑虑,尽管谢白筠掩饰的非常好,可他还是发现了谢白筠看向唐宁的眼神不一般。如今谢白筠要走,他自然不会多留。
召来林忠送走谢白筠,林清羽回身时却发现唐宁目光飘忽,十分不对劲,便问道:“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唐宁犹豫了下,还是看向林清羽道:“这份婚书是假的,我这样做,岂不是陷害他人?张德怀罪有应得,可是我也立身不正。”
林清羽听了暗骂程定儒那狂生,把他好好一个外甥教成了酸儒。他自己性子不容于官场,却把唐宁也教成了这样磊落的性子,仅仅是小小一个推波,他都觉得手段不光明,那等他将来见识到官场更深更黑暗的尔虞我诈,又该如何是好?
只是看着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林清羽还是不自觉的软了心,这孩子经历坎坷,吃了那么多的亏,居然还能如此纯善宽厚,如何不让人心疼。
罢,他就是护他一辈子又如何?
月华如水,窗外竹影斑驳。
唐宁静静坐在窗台上,胳膊肘抵着膝盖,手撑着下巴,仰望窗外墨黑的天空,月牙儿羞答答地挂在竹梢,零星几个星星若隐若现,风吹得竹林飒飒作响,愈发衬得暗夜寂然。
天空深邃而幽远,唐宁的心仿佛也跟着放逐到很远。
唐宁喜欢黑夜,喜欢黑暗包围自己的安全感,在一片寂静中,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在这样的夜里,他可以随意地放飞思绪,体验一种精神上飞驰的自由感。
他想到,他这世的母亲喜欢深夜绽放的昙花,是不是也是有着同样的感觉。
他想到他前世的父亲母亲如今都在做什么,他好想和他们说说他看到的星空,他们在那样浮华的城市是看不到的吧。
他想到远在南方拼搏的二哥,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当初孤零零一个人上路,来信里也不说有没有找嫂子,苦不可怕,独自一人在异乡漂泊的孤独才可怕。
他想到好久不曾见的大哥,他是他们三兄弟中最有智慧的一个,所以他甘于平凡,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唐宁知道,大哥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这两个不安分的弟弟了。
他还想到了这世的父亲,想到父亲佝偻的背影,唐宁不愿再想。
最后回到了刚刚林清羽说的话:若想光明磊落地讨回公道,就要拥有至高的权利。
唐宁不禁自嘲,若他没法正大光明地告倒张德怀,他就不要讨回公道了么?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选择,他是一定会用假婚书去告张德怀的,既如此,何必纠结于手段如何呢?
想到当初他怂恿哥哥们用鱼腥味恶心继母,黑暗中,唐宁也不自觉地撇开脸,似是不愿回忆当初自己那幼稚可笑的模样。亏他当时已经二十出头了,却还是像个稚童一般,手段低劣,那时他还没吃那么多的苦,一个继母给的小小委屈就让他受不了了。
想想现在的光景,唐宁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十年,有种沧海桑田的惆怅。先生教导他要坦然无惧,如今他做了伪证,以后还会那般坦然么。
然而这是一个人治的社会,不是法治社会,妄想用法律手段制裁他人是十分可笑的。想到因为程姐姐是个官奴而轻判的那对母女,唐宁握紧了拳头。他想做个光明的人,然而世间总是有许多无奈,随着经历的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改变原则,一步步妥协。
但是,他不后悔,他就是要用伪证陷害张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唐宁下定了决心,心里反倒安然了。跳下窗台,脱了外袍就要就寝,刚躺下,就听竹园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是守门的婆子轻声询问。
唐宁突然心跳加快,猛地坐起,披上外袍跑下楼梯,竹园内的丫鬟们也都纷纷起身,守在楼下的大丫鬟芷萱连忙看向唐宁。
“少爷?”
“无事,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唐宁定定神,坐在正厅椅子上道。
芷萱开了门,就见林忠匆匆走进,手里拿着一封信。
“少爷,您老家来了急信。”
唐宁心猛然一跳,连忙站起抢过信,抖开一看。
唐木匠病亡了!
唐宁顿时茫然了,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又似是不敢置信。
“怎么回事!”他厉声质问。
林忠看向身后,吕宅的管家一身麻衣,气喘吁吁跨进门,“这是四天前的事,唐老爷正在地里做活,突然就不行了,不停地咳血,止都止不住,到晚上人就归西了。”
唐宁这才觉得心底细细密密的抽痛,他鼻子陡然一酸,泪珠坠下来,轻声哽咽:“怎么会这样!”
管家瞧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大夫说唐老爷年轻时操劳太过,后来又生了场大病,把身子掏空了,病好了后又不好好养着,还整天抽烟,又赶上春耕,他起早贪黑干活,累得很了,人就撑不住了。”
唐宁声音陡然大声道:“我有百亩田地,那么多佃户,他干什么还要惦记那两亩荒地,我们家又不缺那点出息!我大哥呢?”
管家吓了一跳:“是唐老爷自己要下地的,说是做了这么多年,突然闲下来,不习惯,谁都拉不住。也不怪唐大爷,唐老爷平日看着硬朗得很,哪知就突然倒下了呢。”
唐宁扫视着屋内黄花梨的家具,摆满博古架的古玩玉器,身边怯怯地美婢,心里绞痛,他在这里使奴唤婢,他的老父居然累死在地里。
唐木匠不是个好父亲,他也从不认为唐木匠是他的父亲,可乍一听他的死讯,唐宁还是难受万分,原来,唐木匠在他心里仍然是父亲。
想到他与唐木匠最后一次见面,他划掉了族谱上的名字,族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当时只是一时气愤而已,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仍是唐木匠的小儿子。
可对唐木匠来说,族谱是大事,是小儿子考上秀才后的荣耀,标志着他唐家也有了传承。
唐宁后悔万分,那时他就应该多为唐木匠想想,如今他连唐木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还那样伤害了他。
唐宁赶到张家村时,唐木匠已停灵七日,就等着他这个小儿子回来看一眼就下葬。
家里人来人往,一股烟味,唐宁扔下马就直奔灵堂。
看着棺木中躺着的唐木匠,唐宁眼泪又落了下来,几年不见,他竟不知父亲竟苍老到了这般地步,他才四十三岁,看着却像七十多,那满头白发,那眉间深深的皱痕,让唐宁喘不过气来。
唐宁手抓着棺木,泪如泉涌,对老父的愧疚彻底击垮了他。
他们父子不应该这样的,他们明明应该父慈子孝,唐宁想到唐木匠跟他讲母亲,带他逛街,带他拜师,他明明是疼爱他的。他们如何走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赌气两年都不曾看过他。
唐宁泪眼模糊,看不清周围,只听到旁边一个老妇粗哑着嗓子哀嚎,一声比一声凄凉,他狠狠眨掉泪珠儿,盯向那老妇,那老妇跪在棺木前,头抵着地,就这样一声一声的嚎哭,不是继母是谁!
京城,唐宁连夜走后,借住在林府的赵谦和符嘉言第二天才得了消息,同情唐宁失了父亲,却也惋惜他错过了这次科举。
林忠也很惋惜,但他却见林清羽却是心情不错,不解询问。
林清羽却道:“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子安功课是好的,只是还欠些火候,三年后再来反倒更好。”
林忠自小跟着林清羽,唐宁觉得林清羽和程先生一样都是外冷内热的,可林忠却清楚,自家老爷除了对自己人,对别人那可是真的冷心冷肺。
他知道林清羽的心思,刚刚那番话里还有未尽之意,自家老爷从来都是这般冷酷的,只是从不在少爷面前显露罢了。
虽然唐宁走了,可该做的还是要做,机不可失。
谢白筠找的那个苦主是个瘦小的女子,叫做墨十,擅长的居然是金刚罩,按墨十的话说,练的就是铜皮铁骨,要肉干什么。
墨九给她稍微易容一番,把脚底使劲磨出血泡,扒了个乞丐的衣服放干牛粪上搓得更烂,头发染得花白,打了耳朵眼,身上本就又疤痕,再修饰修饰。
一个倍受磋磨,经历千难险阻,一路乞讨为自家小姐寻亲伸冤,寻亲不成毅然自告公堂的千古忠仆便出现在了京都府衙门前。
那颤抖枯瘦的手,半爬着也要够到鼓槌,力气小敲不响鼓,就随着鼓声一声一声喊冤,看的周围围观百姓不忍侧头。
民告官还要先杖责二十呢,仆告官,更是了不得,滚了钉板,挨了四十杀威棒,这个坚强的老妪居然挺了下来,这得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多大的冤情才能让她坚持到这一步啊。
众人看着老妪又凄惨了好几分的模样,还没听到冤情就已经站到了她这一边……
再说唐宁这边,和大哥一起忙忙碌碌安葬了老父,古人重白事大过红事,哪怕唐宁不懂乡下风俗,也忙得半死。后面还有头七、七七还要做法事,一刻都不得闲。
唐木匠三七,唐宁和唐木一家在坟头烧纸房子时,张家村突然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擦过唐宁他们的田头,一路直奔张家的青砖大瓦房。
唐宁皱眉难道是张家事发了?可是停妻再娶最多就是革职罢官,不至于到抄家的地步吧?
突然,唐宁转头搜索四周,果然,继母没有过来。
这些日子,继母和唐宁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知是不是心虚,她总感觉唐宁有意无意盯着她,所以经常躲到妞妞那里,而妞妞只在唐木匠出殡那天出现过。
他起身,顺着官兵的方向追了过去。
张家已经乱了套,主子下人乱成一团。
妞妞的屋子地处偏僻,这时候谁还有心思顾她。她正和唐婶子吃瓜子唠嗑,听母亲哭诉命苦又守了寡,就听外面一阵骚乱。
“娘,我去看看外面有啥事?你等等啊。”
妞妞出去了一趟,很快就面色苍白地回来了,进门二话不说,开始收拾东西。
“妞妞,外面啥事啊?”
“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抄家啥的,正在围院子呢。”
妞妞话说得快,手里更快,她东西本来就不多,眨眼间就背着个包袱要出门。
唐婶子也慌了,拉住她,“你这是要上哪?”
“逃命啊,再不快点,等官兵围了院子就跑不了啦!”妞妞一甩袖就要走。
唐婶子死死拽住,“那我怎么办?你可别丢下娘啊。”
“娘,你不是张家人,官兵不会抓你的,我是张家人,被抓住就糟啦,我可不想死啊,娘,你可别害你闺女啊。”妞妞见甩不脱,只得安慰道。
“官兵才不管我是不是张家人。”唐婶子不放手。
外面声音越来越大,妞妞心急如焚,她娘如今这样,瘸了腿,腰都直不起来,带上她等于找死。
“我可是你娘,娘可只有你一个孩儿……”唐婶子话还没说完,就见妞妞眼疾手快地割了袖子,飞似的出了门。
正好她屋子贴着后院墙根,不得不说人在危急时刻爆发的力量是无穷的,她助跑了几步,蹬着花坛边缘一个跳跃,狼狈翻过院墙不见了踪影。
唐婶子茫然看着手上的破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纠结,本章要断在哪里。
越写越兴奋,居然睡不着了。
61章
唐宁正跑着,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另一个田里跑。
自官兵进村,村里人全都缩在家里,对官府天生的畏惧让他们不敢出去看热闹,村里空荡荡的,像是一个空村。
虽然两人隔得很远,而且天色已近黄昏,但唐宁怎会不认得仇人!
唐宁二话不说转了方向追去,空旷无人的田野,只余两个人迎着夕阳一前一后地追赶着。
妞妞从小在地里野惯了,熟悉地形;唐宁虽然跑得快,奈何本来就相距甚远,又没下过地,经常踩到坑,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远,唐宁正焦急着,忽见一个人影从身后闪过,鬼魅一般串至妞妞身后,一爪子抓住她肩膀,摁倒在地。
唐宁目瞪口呆,他见过吕大夫用过轻功,不过这个人也太快了吧?比汽车都快啊。
唐宁追过去,正要道谢,却见那人一转脸,唐宁讶然:“是你!?”
来人正是墨一,墨一一直奉命暗中保护唐宁,只是这次是在空旷的田野,他没法藏身才晚了几步。
墨一脸上泛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作为一个暗卫,突然现于人前,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微笑以对,可惜由于他长期独自隐于暗处,练就一张面瘫脸,此刻一笑,看着怪吓人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宁追问。
“是我派他来保护你的。”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
唐宁扭头一看,谢白筠一袭白衣,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很快地走来,虽然走在地里,袍角却纤尘不染。
“谢大哥,你怎么来了?张家是怎么回事?他又是谁?”
“说来话长,你还是先把这女人送过去吧,这次抄家领头的是大理寺的人,我是悄悄跟过来瞧的,不方便现身,不如我先去你家等着,如何?”
唐宁回神看向妞妞,却见她早已被打昏,怪不得不见她咋乎呢。
谢白筠去了唐家,唐宁让墨一拖着妞妞直奔张家。
张家一片凄凉景象,正堂大厅跪了一地的人,有主子有奴才,主子们身上还穿着平日华服,过不了多久这身衣服就要扒下,以后穿得可能连村里最穷的人家都不如,世事多变幻,不外如是。
张老太爷颤颤巍巍跪在大理寺司直脚边,沉默地低着头。旁边张老太太却是哭天抢地,其他女眷害怕官兵只是小声啜泣,张老太太却是不管不顾,反正她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她怕什么。张老太太一辈子都是个乡下村妇,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求着能昧下些钱财悄悄留给唯一的重孙子,于是便把年轻时候的撒泼劲儿使出来,胡搅蛮缠不给搜身。
好在她能闹腾,有个人比她还能闹腾,唐婶子刚死了丈夫,嚎丧是手到擒来,官兵被她折腾得脑仁疼,他们说来都是城里人,曾几何时见过这般撒泼的粗俗妇人。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不是这府里人,更是让他们束手束脚。
“青天大老爷啊,老婆子我是冤枉的啊,老婆子不是张家人啊,老婆子是刚死了的唐木匠的那口子啊!我儿子可是举人老爷!哎呀呀~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不过是来张家看看嫁出去的闺女,老天这么不开眼,我丈夫刚死了大半个月就这般折腾我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啊~~~”
唐婶子坐在地上,她腰直不起来,看着像是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般,一身青灰的细布衣衫滚满了灰尘,此刻她眼泪大把的掉,伸手抹泪时,胳膊上就一阵阵的掉灰,脸上更是泪水灰尘糊在一起,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看着好不凄惨。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真真把她才逃走的闺女卖了个彻底,妞妞三番两次害她,对这个闺女,她已经彻底绝望。
丈夫死了,女儿丢下她逃走了,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日子有多难熬,身处绝境,她竟生出许多怨恨来,怨恨唐木匠软弱无能,还生那么多儿子;怨恨唐宁害了她的儿子,若她的儿子还活着,她现在怎会到如此境地,后来又有程姐姐的事儿,更是怨恨唐宁绝情;不过如今她最怨恨的却是妞妞,有多爱就有多恨,从妞妞小时候害她难产开始算起,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如千万针刺一般,痛入心扉。
大理寺司直正在隔壁清点财物呢,被这边吵得不胜其烦,丢下册子,阴沉着脸在正堂门槛外呵斥,
“吵什么吵!兀那婆子,你既是来看你闺女,那把你闺女叫出来做个证。”
按理,正堂里所有人都认识唐婶子的,只是众人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那闲心管别人死活。再说,把这个闹事精放走了,官兵自然就会更注意别人,他们就更不容易搞些小动作了。
唐婶子哭声顿时打了个摺,像是被卡住脖子一般,脸也涨得通红,正不知如何是好间,脸上却是显出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古怪笑容来,她伸手一指大理寺司直后面,“那不就是我闺女!”
唐婶子脸上笑容扩大,竟隐隐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看吧,逃得再快又怎样,还不是被抓了回来。
司直不管她,回身一看,就见一个黑衣小子拖着一个头发散乱,衣着狼狈的少妇走至眼前。
“你是?”
“草民刚刚路过田里,看到这女人正在逃跑,想着定是大人这边遗漏的,便抓了来交给大人处理。”墨一努力调动僵硬的肌肉,想做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来,可惜不成功。
好在司直以为他是见到官老爷,紧张所致,倒是不怎么在意,吩咐手下人打赏。
转脸间却是正好看到唐宁远远站着,唐宁穿着一身重孝,在夕阳照耀下,分外显眼。
却原来是唐宁觉得自己虽然和妞妞有仇,但是上赶着把妹妹送过来,怕是会落下刻薄妹妹的名声,便让墨一带着妞妞过来。只是他和墨一不熟悉,有些不放心,便远远站着,看向这边。
大理寺司直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只以为唐宁和墨一不是一伙的,猜唐宁和这家人有什么亲属关系,过来打探消息的。
大理寺司直虽然只有六品,但到底是个官,唐宁只是个举人,现在被人看到了,自是要上前见礼的。
墨一趁这功夫,悄没声息地又隐了身。
随着唐宁一步步接近,本来还老神在在的大理寺司直却是变了脸色,他认出来眼前之人了,就是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林大人的私生子!
唐宁略施一礼,“学生拜见大人!”
司直不敢拿大,脸上带着几分和煦,作势扶起,“原来是唐举人,听说你父亲不幸去世,节哀顺变。只是唐举人来此是……”
司直尚未说完,就听唐婶子又突然放声大喊:“三儿,我是娘啊!你是来接我的么?三儿,你可来了啊,三儿啊!”
司直皱眉,看向唐宁,眼里满是询问:“本官不知这位婶子是唐举人的母亲,如此看来,唐举人应是来接她的了……”
唐宁原本冷清的脸色愈加冷凝,“家母早已过世多年。”
司直顿了一下,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得道:“那唐举人可认识这位婶子?”
唐宁脸色冰冷,一双幽黑的眸子如寒潭一般,挺秀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竟是与林清羽一模一样,连冰冷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司直为他这一刻散发的气场所慑,恍惚间还以为是林大人亲临呢。
“不认识!”
三个字吐出了口,唐宁突然觉得身上像是去了一块大石般,轻松畅快。再看向唐婶子那灰败的脸色,唐宁只觉痛快无比。
就是这个继母一直压在他头上,就是她推了程姐姐,也把他与程先生推入深渊,如今,她终于遭了报应,老无所依,孤独终老。虽然不知道张家到底为何抄家,只是看这样子,这满堂的人怕是要被发配去做苦力,或是卖做军妓军奴,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他终于报仇了。
只是,就算他报了仇又如何,程姐姐还是那般去了,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唐宁这边陷入哀伤的思绪中,却是没注意到他的话被满堂的人听了个正着,堂里一片寂静。
唐婶子刚有了一丝希望又被打回绝望,她知道她完了,彻彻底底的。她不敢想象将来的地狱一般的日子,她知道她疯了,或者她希望自己疯了,“唐宁!你这个不孝子,我要告你忤逆,你竟敢弑母,你这个歹毒……”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两边反应过来的官兵堵住嘴巴,她拼命挣扎,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死死盯着唐宁。
唐宁面无表情地和唐婶子对视,只是他嘴角天生有点翘,这么一看,竟像是在嘲笑一般,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漠然。
旁边的司直却是心中一喜,唐宁和这个老婆子之间明显有猫腻,看这满堂人的表情,只怕他那句“不认识”是犯了大忌。
如此,只要他好好替唐宁收拾了首尾,让林大人承了这份人情,回京定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好在这些人都是要抄家流放的,等到了极北苦寒之地,想说都没处说去,而这些手下更是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倒是很好收拾。
唐宁不知道司直心里的小算盘,他本还想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只是此刻,他却只想快点回家,回到他和程姐姐曾经住过的房间,他想要诉说,想要告诉程姐姐他报仇了。
就在唐宁抱拳告辞时,一直低头沉默的张老太爷却突然大喝:“且慢!”
张老太爷顶着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缓缓抬头看向唐宁,又转向司直,“这位大人,罪民看着唐举人自小长大,如今罪民一家就要流放为奴,想在临走前与唐举人说几句话,求大人行个方便,罪民感恩不尽!”
司直转脸看向唐宁,唐宁却是看着张老太爷,在这个六旬老人几乎是卑微的恳求目光下,他终究不忍拒绝,听听他想说些什么也好,若他有什么相求的,只不答应便是,便轻轻点了下头。
张老太爷又求着与唐宁私下说话,司直虽有些不悦,只是大人情都做了,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拿乔,便给他们安排了个小耳房。
耳房中,张老太爷还要再跪,却被唐宁死死拉住,硬是按到了椅子上。他就猜张老太爷是有事求他,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再说让个六旬老人下跪,他可受不起。
张老太爷跪了许久,年纪又大,腿早就受不住了,他虽然前半生做生意很是吃了些苦,可后半生却是富贵安闲,没受过半点委屈的。见唐宁坚决不受,便也不坚持,坐着喘匀了气,方道:
“天色已晚,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罢。唐举人应该听说过,我早年曾经出去做过生意,那时我刚出门,摸不着门路,只听人说什么赚钱便做什么,折腾了三四年,非但没赚到什么钱,倒把本钱赔了个精光。
于是我便托关系投到丁家做了一个掌柜,开始我老老实实做了三年,攒了些银钱,又摸着门道,便想自己出去单干。
彼时丁家在江南商家中只是中上等,只是后来他家嫡长女进了江南有名的世家林家做了良妾,借着林家的势,丁家手底下的生意着实扩大了好几倍。饶是如此,丁家人还是不满足,商人逐利,贪财是本性,只是他家也太贪了些,好些他家不曾涉猎的生意都要插一手,到后来甚至是抢夺别人的地盘。”
唐宁微微坐直身子,开始他还抱着听过就算的心思,后来听到他提到江南林家,这才上了心。
“这生意啊不就那么回事,你多占了好处,别人就少占了,林家虽有名望,丁家女儿不过是个宠妾,林家又清贵,最是不愿涉足商贾之事的,再说丁家有靠山,别人就没有了么。于是丁家扩展到一定规模后,遭到了别的商家的反击,你来我往,斗得乌眼鸡似的,梁子也结得越来越大。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着要出去单干的,就怕到时候遭了无妄之灾,奈何那时丁家扩张太迅速,人手不足,管事的不想放我走。我疏通了好久,他才松口放我出去做生意,只是仍要依附丁家,我本来就打的借丁家名头的主意,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张老太爷突然长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道:“哪知,我早已上了贼船怎么可能轻易脱身,我在丁家那摊浑水里越陷越深,最后竟然发现丁家与许多商道上的贼寇勾结在一起,他们里应外合,不知坑害了多少商界对手,我表面上看着是个跑商的,却也不得不暗中给山贼透消息。
我知道长此以往,我必得不到好下场,心生退意,是只泥足深陷,早已脱身不得。直到遇见了周亲家,那是周家也算豪富,周夫人与徐夫人是姐妹,周家有徐家撑腰,是块难啃的骨头。我借着儿女亲事获得了他的信任……”
张老太爷仰着头,捂住眼睛,好一会才道:“这都是报应啊,我害的许多人家破人亡,如今终于报到自己头上了,从老大生不出儿子我便知道了……”
唐宁听住了,心中震撼不已,这丁家也太猖狂了,都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丁家这样还不得是个巡抚。
“后来呢?”
张老太爷缓缓情绪,方稳住情绪,沉声道:“那次的打劫,前所未有的惨烈,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同归于尽,只有我早有准备,躲过一劫,后来又从死人堆里扒出了周家小姐。
我把和一个死人换了衣服,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周家小姐悄悄回了这里,那孩子被吓傻了,终究是我对不住她,她后来精神一直不好,平日看着还好,就是不能激动,一刺激便犯糊涂,胡乱打人。老大对她开始还好,后来却是不耐烦了……这都是报应啊!”
唐宁不想听他忏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照张老太爷这个说法,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今日抄家都算轻的,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老太爷今日来找我,难道就是跟我说老太爷的发家史的?”
张老太爷突然盯着唐宁的眼睛,语速骤然减缓,仿佛刻意加重一般,
“自然不是,难道唐举人不想知道你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却是如何落到这小小的张家村的么,还嫁给了唐木匠这个粗人?”
唐宁心头一跳,其实刚刚张老太爷说到山贼时,他就有了些模糊的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当初我看到你母亲便觉得不对劲,使人出去打听,却打听出渭海到溢州的路上,有大户人家被山贼打劫,当时都惊动了官府,虽是刻意压制,却还是有风声泄露出来。我使了媳妇去探你母亲,得知她居然姓林,我便觉得不妙。”
唐宁突地站起身,脸上泛起冷色,这个张老太爷心思也太深了,当初都查到这地步了,却愣是没透出一丝口风,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他明明有能力救母亲,哪怕使人通知林家,告知林家小姐的下落也好。他却害怕牵扯到自己,愣是眼睁睁看着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流落至此。不愧是血雨腥风走过来的人,好硬的心肠。
亏他以前总以为虽然张家两兄弟都不成器,张老太爷却是明理的,这些年也没少照顾他,从最初二哥捡牛粪,他出来收拾残局,到球球咬伤了坏蛋,看来那时张家只有两个女人来闹倒是真的留了余地的,再到后来他没费什么口舌,就让妞妞成了平妻。
这些事当初想着合情合理,如今看来,好似总有些影子。不过唐宁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东西,子不教父之过,能教出这样两个儿子,张老太爷能有什么好。
事已至此,知道了张老太爷的为人,唐宁更加肯定他定有所求,于是他便冷冷开口,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有事求我罢。”
这时候,张老太爷也不矫情,立马开口道:“我这把老骨头,脖子都埋到土里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只可怜我那重孙子,才两岁,我做的孽我们全家扛了,只是他一个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求唐举人能保下他,给他找户人家,至于能不能长大,只看他的福气了。”
说着便给唐宁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厚的一章,本来打算完结本卷的,没想到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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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章
唐宁自然不会接受张老太爷的跪拜,立刻弯腰扶起他。
只是张老太爷分毫不让,下死力不起来,两人角逐半晌,最终张老太爷年纪大折腾不住,软了下来。
唐宁扶他重新入座,心里却已经盘算开了。
老太爷给他的信息不可谓不重要,不仅点出了他母亲的死不简单,也让他知道了徳贵妃不是他以为的那般慈和。
可这个人情却还不足以让他去保一个犯官子孙。要是保下一个大人倒是好办,给他一笔钱,他自会为自己打算;可这是一个两岁小孩,这可不是一碗饭的问题,其中所耗精力不小,何况这还是妞妞的儿子,他唐宁绝不会养仇人的儿子。
“老太爷,虽然我承了你的情,可我只是一个举人,何德何能保下犯官子孙呢?若只是罚为官奴还好说,大不了我出钱买了去,若是一定要流放,这我可就保不住了。再说他可是妞妞的儿子,您就不怕我随便把他卖了?”
“这你不必担心,圣上慈悲,圣旨上已说明罪不及幼子。我张家亲戚不多,大多已经出了五服,虽然我还有个堂弟,可为人十分不堪。反倒是唐举人为人明理宽和,就算妞妞和你有仇,你也绝不会因此和一个孩子为难的,把孩子托付给你,我再放心不过。”
唐宁眼含嘲讽,这就是人善被人欺么,金永福这样,张老太爷也这样,都以为他善良心软,便得寸进尺。
张老太爷觑着唐宁脸色,见他不为所动,心中失望,时间已经不多,容不得他多费唇舌,只得伸出颤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好半晌,方摸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银黄色牌子。
此时天色已暗,在昏暗的屋内,这个牌子竟然发出微弱的荧光,透过荧光,唐宁还能看到上面刻了一朵丁香花。
唐宁接过牌子,材质摸起来似玉非玉,应该是荧光石之类的材料。然后就这一会功夫,荧光已然暗淡,最后消失,牌子变成了普通的灰黑色。
“这是当初我在丁家时,用来联络贼寇的信物,只要是与丁家有来往的贼寇,看到此牌都会留几分情面,二十几年过去,不知还有没有用,这牌子放在身上捂暖后会变成银黄色并发出荧光,冷了以后又会恢复原样,是丁家一个矿场产出的奇石,做不得假的。”
唐宁收好牌子,暗中感叹张老太爷的老奸巨猾,若不是他撑住没答应,他怕是不会把这个牌子交出来,毕竟流放的路上凶险万分,有了这个牌子就多了许多保障,看了张家老爷子为了保住重孙,不惜放弃全家了。
这牌子留着对他可能大有用处,或可用作关键时刻的证据,或者哪天遇到贼寇时能保住一命,这谁都说不准。
既然得了好处,老爷子的请求也就只能答应了。
于是,唐宁摸黑回唐家的时候,肩膀上便趴了个熟睡的小孩。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唐宁很想理清思绪,可他怀里抱着仇人的小孩,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孩子自己带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不知道张家为何倒台,可和他应该有些关系,但是张家应该是不知道缘由的,他并不担心这孩子长大了来个狗血的报仇什么的,但他也不想把仇人的孩子放眼皮子底下。
卖了更是不可能,他还没那么禽兽。可找户人家领养也不容易,除非是那种独户的绝嗣平民,否则依古人对血脉的看重,他们宁可过继族中孩子。
唐宁胡思乱想着就到了唐家门前,他叹了口气,只得慢慢寻访了,他就不信偌大一个仓平县找不出一个绝户。
唐宁回来得匆忙,并没有回镇上看看程先生他们,只是在唐木匠丧礼上看到他们过来祭奠,匆匆说了几句话,本来吕大夫说要给他留几个人伺候,被唐宁婉拒,他老爹都累死了,他哪还有脸使奴唤婢,再说守孝可不是享福。因此,他只在原来宅子里收拾了一间厢房住下,整个宅子只有他一人居住,格外清冷孤寂。
然而,当唐宁绕过前院时却看到厢房里透出温暖的黄光,他有些恍惚,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谢白筠在等着他。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他抱着孩子跨进屋门,果然见谢白筠正凑着灯光看着一封信。
谢白筠见唐宁进来,收起信,看到小孩,问道:“这是你儿子?”
唐宁皱眉道:“不是,是张家的重孙,我答应张老爷子给他找户人家。”
接着便隐去关于丁家那部分,只说张老爷子年轻时结识过山贼,如今给了他一个牌子作为信物,必要时可以找山贼帮忙,作为交换,他得给他重孙找个归宿。
谢白筠结果玉牌一看,神色郑重叮嘱道:“这牌子得收好,千万不要让人看到,一个不小心让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就是祸根。不过如果用得好却真是宝贝,南北这一路上的山贼大多是认这个牌子的,左右你现在还用不到他,还是收起来为好。”
谢白筠把东西递给唐宁,看着他把孩子放到床上,拧眉道:“这孩子你想好怎么安置没?”
唐宁坐在床沿上,也有些发愁:“我想找个没孩子又不愿意从族里过继的人家养。”
谢白筠对孩子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亲近,更遑论唐宁仇人的儿子了。
于是他想都没想地说道:“这种人家不好找,不如我送他进相国寺,做个敲木鱼的小和尚倒是十分不错。相国寺的和尚都挺和善,小和尚活得很自在。”
唐宁瞪他:“小孩子家家的怎能做和尚,再说和尚过得都很清苦,他一个小孩从小就要吃素,怎么受得了。”
谢白筠不以为然,相国寺可是皇家寺庙,不知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进去呢,不过他不想为了不相干的小孩和唐宁争论,于是转了话题道,
“你可知道张家犯了什么事?”
唐宁也正疑惑呢,刚刚张老太爷也没提自家犯了什么事,于是他也不管孩子了,坐直身子,朝谢白筠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白筠非常享受唐宁看向他的任何一种目光,此时他的心情大好,他抿了一口桌上的凉水方慢条斯理道:
“说来还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吩咐牢头照顾金永福,他要见到林大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他找林大人主要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他的银票来。他也算是个狡猾的,当初他并不清楚卖试题的那人给他的试题是真还是假,但他猜卖试题的人肯定不认字,毕竟那人只是一个小卒子,他背后的主子肯定不愿意手下抄了试题去卖,于是他给银票时给的是定期存取的银票,那银票要在腊月才能取钱。”
唐宁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金永福还真有些小聪明,在大昭,钱庄生意日趋成熟,银票出了好几种,这定期存取的银票就类似于现代的死期。这样一来,如果试题是真,到了腊月那人自然可以取出钱;如果是假,等他从考场出来,就可以通知钱庄银票作废。
那小卒子不认字,顶多就识得数字,看银票是真是假,却不会认得银票边角标注的“定期”两个字。而一个正六品的官儿,一年俸禄也不过百两,两千两实不是一个小数字,那卖试题的人既然卖钱,肯定不会毁了银票,定会留着等时间到了再取。
谢白筠接着道:“本来金永福也没打算说出来,毕竟钱庄开遍全国各地,他也不可能每个钱庄都能告知,若卖题之人去哪个偏远地方的钱庄取钱,便再也抓不到了。不过到底是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了林大人,他不知道卖题之人,我们却是有怀疑之人的。
于是我便派手下去张德怀府上搜了一艘,果然搜到了金永福的银票,金家从金永福中秀才开始发展迅速,如今也算得上大商贾了,在钱庄买了暗记,如此这银票好认得很。
只是,张德怀毕竟是朝廷命官,没有确凿证据是不可能随意搜查他府邸的。于是我们便把那金锁一分为二,以停妻再娶的罪名告发,让官府搜查金锁,顺便抄捡出大额银票,咳,当然我们在里面添了不少。
张德怀是户部给事中,正六品的官儿,能有多少钱,如此从他家抄出的大额银票就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贪污国库的钱了。
此案被调到大理寺审理,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金永福出来指认了银票,证据确凿。不过不知道是谁泄露了风声,那些得了高莆的题目的举子也指认是张德怀卖的试题,看来高莆是丢车保帅,让张德怀背了这个黑锅。
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买卖试题,性质恶劣,张德怀肯定活不成,全家判了充军流放,只是规模及不上当年徐家舞弊案,当年徐家是连幼子婴儿都没放过,这回倒是格外开恩,给张家留了个血脉。”
谢白筠说得轻描淡写,唐宁却听得心惊胆战,即使张家与他有仇,他也不得不说,皇权实在太可怕,一道圣旨便家破人亡。看来即使做了官也不是绝对安全,反而更应该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那金永福这些舞弊的举子又是怎么判的?”唐宁有些忐忑,虽然金永福对不住他,可罪不至死,他可不希望金永福因此丢了性命。
“其他人都是革除功名,充军流放,不过金永福举报有功,免了流放,主考副考均是斩监侯,家属充军流放。”
唐宁松了口气,也有心情琢磨一下案情了。
“张德怀卖试题给金永福,估计就是打的金永福会找我答题,然后等考完了举报他作弊,连带着我就是帮凶,只是这个想法也太粗糙了些,科举舞弊是个什么罪名,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如果不是学子放榜那天便闹出来,那等他举报的时候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走关系拿试题的学子保不住就会暴露,张德怀捅了篓子,高莆会放过他?”
谢白筠轻嗤一声,“还不是他老婆和侄媳闹的,两千两对张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当初为了给妞妞赎罪花了两千两,张夫人婆媳就很是心疼,他侄媳是张夫人娘家侄女,不仅善妒还是个傻大胆,于是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撺掇着张夫人借口娘家侄子考试让张德怀弄来试题。娶妻娶贤,也是张德怀停妻再娶的报应。”
话音刚落,床上的小孩就吵醒了,哼唧了两下,小肉手揉了下眼睛,半睁着眼睛喊饿,接着在床上打滚开哭,哭了两声见奶娘还没端吃食过来,哭得更厉害了。
本来这孩子在家就是千娇万宠的,从没受过饿,可是他今日从张家出事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这会饿得狠了,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唐宁开始头疼了,这宅子根本没开伙,除了这间厢房其他地方根本没收拾,这会孩子一闹,他才想起来他也没吃晚饭呢,只是他平时都是在隔壁大哥那蹭饭,这会天都黑透了,大哥大嫂应该早就睡了,怎好再去麻烦人家。
一刻钟后,隔壁唐木家多了三口人,唐宁到底是厚着脸皮去蹭饭了。
好在大嫂细心,估摸着他没吃饭,留了些口粮,热一热,三个人分着吃也能吃个半饱。
只是张家的小重孙平时娇惯地太厉害,唐家又在热孝期,吃食都是普通人家的素菜,小屁孩死活不吃,又哭又闹,惹得大嫂刚生的小儿子也跟着闹起来,家里一片鸡飞狗跳。
直到那大嫂喂完小儿子,那小孩也拼命往大嫂胸前凑,众人才恍然,敢情张家这宝贝疙瘩还没断奶。
看着小孩死乞白赖地扒着大嫂,唐宁哭笑不得,只得把孩子留给大嫂带,毕竟他那边也没地方给他睡。
而谢白筠本来是非常厌恶这个破小孩的,可现在却是暗地里窃喜。
如此,今晚他就可以和唐宁睡一张床了。
作者有话要说:%>_<%,还是没写完,本来一章可以搞定的,可我真不想熬夜啦,只得发这么多了。
63章
月明星稀,晚风徐徐。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身上投下斑驳。
谢白筠仰面看着帐顶,身旁睡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鼻端那萦绕不去的幽幽昙香让他心跳如鼓。
据墨一报告,唐宁睡着以后十分安稳,怎么都吵不醒,明知自己不该这么盘算,可他还是不想放弃这大好的机会,手指在两人合盖的薄被下微微动了动。
“对了,今天帮我抓妞妞那人是你派来的?”
谢白筠手差点一抽,吓死他了。
“嗯,他叫墨一,是我的暗卫,两年前我派他来保护你。”
唐宁想了想,两年前正是他打官司的时候,原来谢白筠一直为他担忧操劳,却不诉诸于口,更见诚挚,唐宁心口一片暖热,说话也更加和软。
“他是你的暗卫,想必你也是看中的,如今却在我这里蹉跎,岂不是浪费,我看还是让他回你身边效力罢。”
唐宁轻柔温润的嗓音就在耳边环绕,谢白筠从未感觉自己离唐宁如此之近,似情人之间的私语,他耳朵发热,强压下心中悸动道:
“无碍,少了他,我身边还有许多暗卫。倒是子安身边连个侍候跑腿的人都没有,墨一虽看着蠢笨,手底下却也有些本事,我把他给了你,他就是你的人了。若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只管吩咐他便是。”
唐宁却还是想推却,别的不说,单说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被人暗中盯着就已是十分不适了。何况光听暗卫这个名字,结合前世所看的武侠小说,唐宁便感觉暗卫是个十分辛苦的职业,他并不想让别人为他劳动这么多。
唐宁正要开口,被子里的手却被一只更加温暖宽阔的大手牢牢握住。
“我知你不习惯有人侍候,墨一也不是时时看着你的,他只是负责你的安全,在你身陷险境时才出手保护,你睡觉他也会睡觉,只是睡觉时警醒些罢了。
再说,我视子安为挚友,十分不愿子安出事,若墨一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子安可知我心?”
虽然谢白筠所说属实,墨一确实不是时时刻刻蹲守的,而且墨一作为暗卫之首,亦有差事在身,如有大事要向谢白筠回复,当然顺便汇报下唐宁身边事貌似顺理成章。但谢白筠没说的是,墨一可不是一个人,墨一手底下还有十来号人,这十来号人手底下又有仆从,俨然是一个小小的护卫兼情报体系。
唐宁哪里知道谢白筠暗地里的势力,听谢白筠所说,觉得墨一其实是个保镖,诚然谢白筠并不在乎少一个仆从,但他却是要平等看待墨一,权当雇他当保镖便是。
想到此,唐宁便也放开,谢过谢白筠后便坦然入睡,这一天实在是累死他了。
谢白筠却是没睡,感觉身边人呼吸平稳,已然熟睡。
他的心思便开始活络开来,他认识唐宁八年,三年倾心,此刻心爱之人就睡在身旁,让他按下心中绮思,实在煎熬。
几番挣扎,谢白筠终是悄悄翻身,手撑在唐宁耳旁,全身笼罩住毫无所觉的唐宁。
谢白筠自己也晓得他这番动作实在有失君子之道,流于猥琐。
然他谢白筠不是君子,强取豪夺才是他的本性。
他五岁时,祖父死而父母迁回云南,不久母亲便水土不服病亡。父亲宠爱美妾,接着庶子庶女便一个个生了出来。他孤身一人在风云诡谲的京城艰难生存,母亲虽是公主,却只是当今庶妹且人已不在。父亲对子女公正,然他是嫡子,这份公正对他便是不公正,再说,比起远在京城的嫡子,明显长在眼前、承欢膝下的庶子更得父亲宠爱。
他虽有世子身份,但在皇宫里凤子龙孙身边却什么都不是,惟有依靠历代镇南王世子在京城经营的暗卫,方能勉强立足。
从他记事起便事事算计,步步为营,初时的孤独不安慢慢磨练成了表面纨绔风流内里阴狠霸道的性子。好在自他娶了康乐长公主的女儿福宁公主后才算在京城扎了根,处境有所改善。
初时,他总以为成了家便是有了依靠,无论他在外面如何虚伪周旋,总有一个温暖的家可回,总有一个人可以互相依赖,然而,后来他才明白,妻子只能算盟友,他依然是独自一人。
他也不敢亲近儿子,不是他心狠,而是他的过去便是儿子的将来,总有一天,他要回到昆南,父子永不能相见。现在,他惟有以行动教导儿子,靠父亲不如靠自己。
什么世袭罔替,什么世代荣华,这富贵权势的背后却是要以骨肉分离,父子至死不相见为代价,这样的荣华富贵他不要。
只是,他谢白筠不过是一个政治产物罢了,从他出生起命运便不由自己主宰,所以,他要什么,便要争,要抢,要不择手段扫除障碍。什么君子坦荡荡,君子不强人所难,他五岁时就知道这些都是屁话。
然而对于唐宁,他却不敢用强。他如大海中漂泊许久的一叶扁舟,唐宁是他发现的唯一的港湾,他渴望靠岸,却又害怕这个温暖的港湾容不下他。所以他只能围着他打转,小心试探,慢慢靠近。
谢白筠知道虽然唐宁外面看着软和,内里却坚韧,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唐宁视他为挚友,毫无情爱之意,若他用强,唐宁就会立刻拒他于千里之外,不如温水煮青蛙,慢慢渗入,用水磨的功夫细细缠住他,待唐宁反应过来时已是来不及脱身。
当然,现在有了这个绝佳的机会,他也不会拒绝,就当是他隐忍多年的奖赏罢。
谢白筠说服了自己,便不再犹豫,身子慢慢压低,嘴唇覆盖上心爱之人那天生上翘的嘴角。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滋味是他从未有过的奇妙,他的唇稍稍上移,不再试探,直接含住对方柔软的唇瓣,电流自心而起,瞬间流过手筋,聚在指尖,似要喷涌而出。
谢白筠辗转舔舐,沉迷其中,越来越忘形,也越来越不满足,他的唇慢慢下移,舔过唐宁优美的下颌,埋入雪白细长的颈项。
他含住那小巧的喉结,戏弄一般细细啃咬,唐宁本就松散的领口随着他的磨蹭越开越大。
突然,他感觉唇下喉结一阵颤动。
“你在做什么?”
一道惊雷劈入谢白筠脑海,他僵直这身子,似被定身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
唐宁本来睡的十分香甜,只是他做了一个噩梦,感觉自己被束缚着手脚,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在梦里苦苦挣扎,醒来时就感觉唇上酥麻,颈间一片湿热,甚至有牙齿在啃咬,心中大骇,话便脱口而出。
不过几秒的时间,唐宁便反应过来,更觉难以忍受,他猛地用力推开谢白筠,坐起身看着身边好友,又羞又恼,心中更是一片乱麻,他万没想到谢白筠会如此待他,现在该如何是好?
然而,没等他想出个章程,谢白筠却又抓着他的肩,把唐宁压回床上,吻如疾风骤雨般落下,唐宁几番挣扎,只能让谢白筠变本加厉,嘴里被他的舌肆意扫荡,唇舌在这片战场上躲闪追逐,口水自嘴角滑落,唐宁感觉越发不堪,一个硬挺已然顶在他腰侧,奈何他一介书生怎会是谢白筠的对手,就在他觉得躲不过今晚之时,身上的人却突然停了动作。
谢白筠的手从唐宁肩头慢慢滑下,顺着胳膊摸到了唐宁的手掌,两人十指相扣,胸膛相贴,都能感觉到对方急速跳动的心脏。
谢白筠侧脸贴着唐宁,呼出的热气直钻唐宁耳里。
唐宁觉得耳朵又热又痒,怒从心起,正打算偏头躲过时,就听谢白筠略带沙哑的嗓音灌入耳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亲密无间。唐宁能从他的话语里辨出细细的颤抖,他蓦然间懂了,谢白筠是真的爱上他,他的紧张,他的爱意,他的渴望顺着耳道直达他的脑海,不容他怀疑,也不容他反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样满是闺怨的诗句,唐宁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个男人会用在他的身上,而这个男人还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然而不容他多想,谢白筠已然直起身,从床头撩起罩衫,展开披上,屋门被倏然打开。
月光透过被夜风吹起的衣角照进唐宁怔怔的眼中,下一刻,随着砰的关门身,屋内又是昏暗一片。
唐宁躺在床上,突然用宽敞的衣袖遮住脸庞……
****
谢白筠走了,却搅乱了一池春水。
唐宁依然过着守孝的日子,吃着粗茶淡饭,人也越来越瘦。
自程姐姐走后,他根本没想过情感上的事,他以为他会和先生、舅舅、吕大夫他们过一辈子,给他们养老送终,给徐莲找户好人家,守着舒鸿宇和唐钰,看着他们长大,娶妻生子,等他们能自立了,他便辞官,带着画架游历四方,到走不动时,便回来做个老太爷,含饴弄孙,闲时作画,安享晚年。
唐宁倒不是想为程姐姐守一辈子,对于爱情,他是真的没有那个心,他不觉得自己会再找到一个心心相印的爱人,他不想也不需要,可以说他心如死水。
然而谢白筠却非要弄活唐宁这摊死水,本来他想循序渐进,慢慢蚕食,可惜那天晚上的事猝不及防,他不得不提前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他只能给唐宁时间,让他慢慢想通,而且他也想知道,他和唐宁八年相交的感情在唐宁心里到底占了多重的分量。
大昭南风盛行,唐宁是知道的,而且他也不反对断袖之事,在他看来,这些事和他关系不大。
可偏偏这样的事发生在他的好友身上,唐宁的朋友非常少,总共不过两三人而已。自从金永福背叛了之后,唐宁就更加感触,任何一段友情都是来之不易,它们要经过重重考验,更要经过时间磨练,这也让唐宁愈加珍惜和谢白筠的友谊。
唐宁想让谢白筠做友人,可谢白筠却要更进一步,两人相持不下,唐宁又不是那等自私之人,明知对方有意于自己,还要拉着人做朋友。
唐宁一时陷入两难,其实他却不如,他如今的态度已经暗示了他对谢白筠不是没有感情,越是难以决断,越是表明他在乎谢白筠的感受。
然而这等事,他又不能和人诉说,只能放在心里,暗自苦闷纠结。好在,他如今热孝,过了三七,还有四七、五七、六七、七七,人忙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这事便暂且搁置。
六七刚过,唐宁和唐木便开始准备七七的事,到时家里不仅要请十来个和尚做大法事,还要请全村的人吃流水席,有小孩的人家还要讨些烧过的铜板回去保佑孩子,有老人的人家则是给布鞋。
这日唐木出门订寿果,唐宁在家算账安排灵堂,刚过晌午,唐木的声音就自外面传进。
唐宁有些诧异,唐木这会应该还在镇上的,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听声音还挺高兴,要知道,他们兄弟三人中就属唐木和唐木匠感情最深,唐木匠去世后,唐木一直很颓废。
然而,随着唐木走进大门,唐宁便听见了一个令他震动的声音,他丢下笔,大步跨出屋子,奔上前抱住那个瘦削的人。
“二哥!”
怀里的人一把骨头,甚是咯人,唐宁却十分心安,这样的骨头自小抱到大,此刻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就算七年没见,也毫无生疏之感。
唐宁在二哥胸前蹭掉眼泪,方离开,上下打量二哥。
唐云面貌变化不大,只是人更黑了,周身气势却是与七年前大不一样,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跳脱,眉宇间透着沉稳坚毅,走起路来更是脚下生风,显示出他的干练果决。
唐云拍拍唐宁肩膀,目光柔和,隐有泪光闪动:“三儿终于长大了,我走时才到我胸口,如今都到我下巴了,这些年,我的三儿着实吃了好些苦。”
唐宁不想二哥一回家就操心过去的烦心事,只得道:
“二哥,我写信给你,没收到回音,还以为你没收到呢。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没?”
“我早先就打算回来看看,没收到你的信,我是到镇上遇到大哥,才知道咱爹没了,没想到还是没赶上咱爹最后一面。”说到这,唐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唐宁仔细一看,发现唐云身上的孝服果然是刚买的,鞋却是上好的缎面,想来是没买到合适的粗布鞋。
他们兄弟相见之时,唐木就进了西屋,此时正好出来,拿着双自己的粗布鞋,递给唐云道:“我看我们脚差不多大,先穿着,明日让你嫂子赶两双出来,我们先去地里给爹磕个头。”
唐家三兄弟去了祖坟磕了头,唐云大哭了一场,方被两兄弟拉回了家。
唐家唐云原来的屋子早已给了侄女住,唐云便和唐宁一起住了隔壁。
晚上两兄弟抵足而眠,本来唐宁还有些心理阴影,可这次身边躺着的是他二哥,自是不一样,唐宁难得睡了个好觉。
唐云修整了一夜,养足了精神,便和唐木和唐宁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郑叔是个好人,讲义气又豪爽,挣了一大份家业却不小看我这个刚投过去的毛头小子。开始他对我好是看着吕大夫的恩情,后来他看我会识字算账又肯吃苦,就带着我跑船谈生意了,我不懂的地方他也耐心教我,我这一身本事全赖他教导。
后来我摸清门道,打算自己买条小船另起炉灶,郑叔不但不生气,还让我跟着他的船队出海,这份心胸实在令人敬佩。”
唐木听了却皱眉道:“你受人家恩惠,怎能学了本事就自己个单干了呢,好在人家心好,若是我收了这样的徒弟,定是不乐意的。”
唐宁听了也皱眉道:“我记得你身上只有不足八十两银,这么点钱能买多大的船,你买了条小船就敢出海?遇到风浪可不是闹着玩的,海里一个大浪就能掀翻一条大船呢,当初你可是答应我不出海的,还有,这事你怎么没在信里说?”
唐云扶额,心里却很是感动,在外飘了七年,他哪里不知只有真心为自己的家人才会这般说自己,他耐心解释道:
“郑叔已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一个年方十一的独女,前些年,他想招我为婿,当时他女儿才七岁,我也不想做上门女婿,才想自立门户。哪知他反倒觉得我不吃软饭,有上进心,对我更是处处照拂,铁了心要让我做那上门女婿,到哪都带着我,搞得人人都知道我要娶她女儿。
好在他今年终于得了个儿子,我也松了口气,觑了个机会回来看看。”
唐木听了解释脸色才好了些,如今他是长兄,长兄如父,虽说恩要报,可他也不愿兄弟抛了姓氏还恩。
唐云搞定唐木,见小弟还拿眼瞪着自己,有些头疼,小弟可不如大哥好糊弄。
“三儿放心,我也知道我的船是个小船,所以我只跑近海,就在琉球附近几个岛屿跑,再说前面有大船开道,安稳着呢。”
“照你的意思,若是大船就要往远了跑么?”
唐云一噎,其实他今年已经攒够了钱,正打算买条大船出海远航,去外面看看,这一去凶险难测,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所以他就想先回家看看,安顿好家人,让兄弟衣食无忧。
好在唐云历练多年,就算被唐宁说中也不露异样,只笑道:
“没有的事,大船可不是好买的,要花不少钱呢。”
随即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当初我拿我们兄弟攒的银票做本钱,这些年,我也赚了不少钱,如今我们兄弟平分,应是一人一万两,只是大部分钱套在南边,剩下的,我们便一人三千分了罢。”
唐木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这些都是狗子你自己辛苦挣得,给我是什么道理,万万不成!”
唐宁也是皱着眉,坚决不收,而且他还考虑得更多。
三万两是个什么概念,张家因两千两便闹得家破人亡,唐云在南边仅仅呆了七年便赚了三万两,这银钱来得实在太快,可见背后的风险亦是巨大。
想到此,他眉眼间便现出担忧之色,他不仅是怕风险,更是怕二哥被这巨大的富贵迷了眼,二哥本就是有野心之人,如此恐怕更是要翻云覆雨,折腾出一番大事业来。
唐宁没想到的是,唐云没有被富贵所迷,却是产生了更大的野望,那便是扬帆远航,征服无尽的大海。
唐云费劲口舌,只拿做生意投股那一套拿来忽悠,然而唐木是铁了心不要,而唐宁早知那一套,自不会被忽悠。但是他却因此冒出个主意:
“二哥,既然你说让我们做股东,左右这银子我们拿着也无用,不如我们一起开家铺子吧,我们三人合力开的,赚的钱我们拿得也安心。”
唐云眼珠一转,他是商人,自然知道死钱不如活钱的道理,也觉得唐宁这个主意好,
“我一直跑海货,只管运到码头就地买卖,这样虽然方便,却少赚了许多。我们便在内陆开铺子,专门卖海货,也收些丝绸茶叶之类的特产,卖到海外价钱能翻十倍都不止。
只是我从没开过铺子,人头也不熟,恐怕要费些时候。”
唐宁听了暗自欣喜,如此二哥便在内陆有了牵挂,就算他如今还想着出去闯荡,但是等铺子发展起来,他又厌倦了海上漂泊,还怕他不回头?
唐宁又怕二哥开铺子遇到困难太多,觉得来钱不如出海容易,又回头去跑船。于是他便想到了金永福,他的朋友里与商沾边的也就是他了,虽然金永福做错过事,可唐宁看他是真心悔改,便想给他个机会。
再说金永福没了功名,自己又是嫡次子不能继承家业,原来有功名在家中地位很高,如今落差肯定巨大,他若还有些气性必然想要做一番事业。
金永福若想置业,肯定不会用家中银钱,否则分家的时候就说不清了,虽然他没钱,但交游广阔,手里还是有些人脉关系的,与二哥一起开铺子倒也适宜。
当然,这些事不急,总得等到过了百日热孝再说。
过了七七,跟着唐云回来的东西终于到了,花花绿绿一大车,大多是洋人的玩意。
最兴奋的莫过于唐木的女儿,七岁大的小侄女儿,唐云走的时候,她还在大嫂肚子里,因此唐云对这个侄女儿疼爱有加。
碍于家中守孝,他带回来的东西全都锁在隔壁唐宁的厢房,唐云便偶尔拿出几样精致玩意儿,搂着小侄女细细教她怎么玩,怎么转发条。
时间久了,唐丫丫看到新玩具,便玩腻了旧玩具,反倒是唐木,捡到旧玩具后便上了心,拆了装,装了拆玩得不亦乐乎,甚至照着旧玩具,自己仿着做了好些。
百日热孝一过,唐宁便打算回镇上守孝,他打算趁着空闲的三年,把唐钰带在身边教导,科考折腾了大半年,儿子都不大认得他了。
而唐云却是和金永福搭上线,本来两人就认识,各自知根知底,合作也算愉快。开始还是金永福在外面跑,后来唐云也渐渐开始出门了。
唐宁要做官,自然谨守守孝的规矩,足不出户。
但唐云是商人,又在开放的沿海呆了七年,没那么多规矩,在他看来穿着素淡便是守孝了。
唐木也没那么多避忌,前一年没人找他做活,他也不急,自己个研究唐云带回来的玩意,加入他自己的构想,仿着做出好些新奇玩意儿来。这些玩意儿后来放在铺子里居然卖得很好。
唐家三兄弟重新聚首,守望相助,各自为自己的事业忙碌,日子过得踏实又安定。
只可怜谢白筠,被唐宁压在心底,相见无望。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早上做动车赶回家,码了一天,快赶上双更的字数啦,嘿嘿,就当是默默断更几天的补偿吧。
哎,周末明明是放假,奈何过了年,默默又大了一岁,家里安排相亲,可怜默默周末一直东奔西跑地相亲,泪。
俺相亲被拒太多次,心中怨念甚多,所以俺家小攻越来越猥琐鸟。
小白:“娘啊,乃太不厚道啦,二十五万字啊,俺今天才尝了点甜头,难道俺还要再等二十五万字才能啃到俺的小受么?”
默默:“乃怎么知道?”
64章
蝉鸣声声,,烈日炎炎。
转眼唐宁已守孝一年。
吕宅,唐宁书房,竹制帘幔遮住门窗,挡住外面的刺眼阳光。
“听说赵伯娘和赵夫就要出发,还孝中,不便出面,从账上划三十两银给她们做盘缠吧,这一路要麻烦金兄多多照顾她们婆媳了。”
“子安何必如此客气,谨和也是的好友,护送他的家是应该的,再说一路上也能顺便看看哪里合适们开家分铺。”
前些天,唐云看铺子上了轨道后,不管唐宁兄弟如何劝说,最终还是离开去了南边。
唐云走后,金永福便接管了铺子的经营,定期给唐宁报账。
去年科考符嘉言中了二甲五十六名,授了七品工部笔帖式。符家西北不算大族,族大多是些小官小吏,最大的官不过是从五品的同知,乃符嘉言的祖父。
符家似乎都挺现实,一般考上举或秀才,自觉后继无力后,便主动出仕,不拘是什么官位什么地方,哪怕只是个偏远县城的师爷也好,只要是个官便会上任。故而符家做官的很多,而且出仕年纪都不大,因此与同龄同阶层官员相比,他们资历脉都是数一数二的。虽然都是底层官员,其庞大的关系网却是不可小觑,有时候小鬼反而更难缠。
符嘉言是他家第三代中唯一考中进士的子弟,家族便给他找了个工部笔帖式这样涨经验又容易升迁的职位。
赵谦中了二甲七十七名,座师给起了字,谨和,被分到曲阳县做县令。曲阳县位于渭海邻省内,距离仓平县有十天路程。
原本赵谦打算孤身上路,可是他老娘非要给他纳个良妾带到任上伺候,理由是赵谦只有一子,而赵谦的妻子要留家里侍奉婆婆管理家务,赵家本就是三代单传,为子嗣计,纳个妾开枝散叶似乎理所当然。
赵谦是最纯正不过的古,他眼里是非黑白最是分明,然而古的教育可没说纳妾是不对的,赵谦认为女子三从四德,主动为夫纳妾才是对的,何况这是老娘要求的,他孝顺老母最是正确不过。
赵谦的老婆赵吴氏虽然不甘心,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纳了一个孤女为妾。
哪知这才不到半年,那个妾居然有了身孕,这下婆媳俩都坐不住了,赵母是担心没照顾孕妇,赵吴氏则是担心小妾生了儿子拢住丈夫的心。
赵母本想让媳妇守家自己去照顾小妾生孩子的,奈何赵吴氏死活不同意,两吵了几架终于决定全家一起走。只是她们两个妇道家,连县城都没出过,何谈出远门。于是她们按照赵谦的叮嘱,找上了唐宁,唐宁便请了金永福帮忙。
唐宁并不赞同赵谦纳妾,他家本来就婆媳不睦,这下又多了个,三个女一台戏,赵谦的后院以后有的热闹了。
“金兄,见到谨和之后多劝劝他,家和万事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那后院着实乱了些。”
金永福不以为然,“他后院才一妻一妾,如果他那都算乱的话,那的后院岂不是要打仗了?”
唐宁无语,看着金永福,叹口气,若和他说什么一夫一妻肯定不行,只得换个说法了。
“后院是否安宁不于妻妾多少,而于是否有规矩。虽然背后说长短非君子所为,只是谨和是好友,不得不替他担忧一二,赵伯娘出身寒微,并不通晓那些妻妾规矩。只说这次,妾室有孕理应妻子安排照顾,哪里需要劳动婆婆亲自伺候,这不是乱了妻妾尊卑么?谨和性子耿直,刚上任不到一年就得罪不少,若被有心抓住把柄,告他宠妾灭妻,只怕他官位不保啊。”
金永福听了也正了脸色,“子安说的是,谨和十几年寒窗苦读才有今日,若说丢了功名是自作自受,他若因后院起火就丢了官位实是冤的很,子安放心,到了曲阳,必定会劝他整理家务的。”
唐宁转眼看金永福脸上颇有黯然之色,心中又是叹了口气,他本以为找金永福一起开铺子能让他有个盼头,也能精神些,如今看来,他适合做商并不代表他喜欢从商,虽然他还和以往一样见三分笑,只是他这个老友面前还是露出些许心事。
只是这种事他也无法劝解,只能靠金永福自己想通,他正想转开话题,就见一个小厮外面探头探脑,便顺嘴问道:“外面何事?”
那小厮听了问询方进来递上一封信,“听来说是祁县舒家下。”
唐宁听到溢州舒家就心里有了数,打开信一目十行看下来,眉头不禁皱起来。
金永福看其神色,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唐宁顺手把信递给他,转而吩咐小厮道:“把大少爷叫来这里。”
那边金永福看了信,拍桌子上,“真是可笑,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孩子死了才想起卖了八年的庶子,早干什么去了。”
“信上可没说是卖,而是被下拐卖,记得当初卖身契上写的很清楚,是陶平卖的自家儿子。后来办理户口时,官府留的就是那份卖身契,偏偏又把鸿宇改回原名挂了自己户口下。鸿宇是舒家子孙不可改变,如果不能证明是舒家自己卖了孩子,鸿宇肯定是要回到舒家的。”
“不去舒家!”话音未落,竹帘微动,一个玉色身影便闪了进来。
舒鸿宇虽然才十三岁,个子却比唐宁矮不了多少,大概是由于学武又学医的缘故,整个面如冠玉,行动间自有章法,颇有大家风范。
然而他此时却只是匆匆给唐宁见过礼,一把抓起桌上的信,迅速扫视。
不等众有所反应,他又把信重重拍回桌上,刷地转身瞪向小厮,眼神凶恶,
“告诉舒家,让认祖归宗,休想!”
小厮被舒鸿宇的气势秒杀,也不管唐宁了,连忙滚出去回复。
唐宁苦笑了声,舒鸿宇平日最是温柔内敛,今天突然霸气侧漏,果然是不愿与舒家有瓜葛了。
舒鸿宇发完威,看到唐宁,脸色又转成了惴惴,“三哥。”
唐宁摆摆手,“不愿回去就没能逼回去,只是再不能像刚才那般冲动了,家来软的,们也要守礼。”
金永福一旁看了半天戏,此时也自告奋勇道:“有不少亲戚朋友祁县,不如去打听打听,舒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们也好有个准备。”
“也好,麻烦金兄了。”
此事便也过了,只唐宁吃饭时与吕大夫和程先生提了提,两早就打定主意退休养老带小孩,让唐宁和舒鸿宇自己看着办。
祁县离仓平县近得很,没过几日,金永福便带来消息。
“舒家祁县是有名的书香传家,由于家中丁不旺,祖产丰厚,虽然没出仕,但也没有败家子,时常能出个举撑门户,鸿宇的父亲舒云便是举出身。
舒家几代好善乐施,日子过得十分富足安乐。可惜的是到了鸿宇父亲那代,家中娶了个母老虎,性情极其刻薄霸道,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却不让小妾生,舒云性子绵软,被妻子辖制得死死的,知道嫡子八岁那年,才偷偷摸摸生了个庶子,就是舒鸿宇。
因着舒鸿宇,舒云和妻子毛氏关系越来越恶劣,本就身子不好,又几次被妻子气的吐血,八年前便撒手寰。
后来的事,也知道,毛氏找了舒家老管家,以他侄子的名义卖了舒鸿宇。”
说到这,金永福喝了口茶,看了唐宁一眼,看唐宁以眼神催促他说下去,才幸灾乐祸地笑开了。
“舒云那嫡妻毛氏也是个没见识的,极度宠溺独子,把个儿子教成了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败家子。
他们孤儿寡母的,婆婆刻薄,儿子没出息,条件稍微好点的家都不愿把女儿嫁进去。最后只有一户家贪舒家聘礼,把寄住他家的孤女表妹嫁了进去。
那表妹长得普通,舒家嫡子自然看不上,后来被族里不三不四的拐着好上男色,成天外面鬼混。成亲三年了,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唐宁如今最听不得说男色俩字,眼角一抽,“说重点。”
“嘿嘿,这不,那小子前段日子被玩了仙跳,身上银子没带够,又蠢得只顾着逃跑,那时候是晚上,一不小心掉河里了。听说那小子跟猪一样肥,掉河里就没爬上来。
玩仙跳的那帮一看出了命,连夜收拾东西跑了。舒家找了好些天,等把捞上来的时候,尸体都泡烂了。
这下可好,舒家只剩俩寡妇守着一大份家业,舒家其他族还不跟苍蝇见着肥肉一样使劲叮,为了过继自家儿子都快闹出命了。只是舒家家族丁不旺,族里最小的孩子都十岁了,舒家婆媳怎么可能同意过继。
好那儿媳罗氏是个有谋算的,三年无所出还能哄得婆婆欢心,当年卖庶子那点子秘事当然门清。
虽然鸿宇已经十三岁又对舒家有怨,但等他成家立业还得好几年,总比现就过继个父母俱全的嗣子,家产立刻不保的强,再说,鸿宇是庶子,大昭嫡庶分明,庶子不孝顺嫡母罪加二等,有毛氏还怕拿捏不住他?真真是好盘算。”
唐宁跟着冷笑一声,“鸿宇鲜少出去走动,她们是怎么找到鸿宇的?”
“找原来牙行的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才过了八年,还记的同丰牙行的老板叫姚谦书,摇钱树嘛,好记得很,那一看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再说咱们当初买鸿宇的时候架势也大了些,而且子安这个样貌,见过一次终生难忘,他不记得都难。”
唐宁脸黑了黑,正要说话,就见一小厮慌里慌张闯进门来,
“老爷,不好啦,您被告啦!”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在想要不要三千字一章,这样更的频率快一点。
65章
“先礼后兵,好得很!”
唐宁一听,居然是舒家告他买卖良家子弟且拒不放人,心中顿时恼怒不已。
他这些年凭着优秀的画技,在文坛里有着不错的口碑,名气也越来越大,别的他都不怕,就怕坏了名声。舒家这么做,已然逼近他的底线。
“子安稍安勿躁,据我所知,舒家儿媳罗氏虽有心机,但行事颇为柔和,不会如此强硬,此举多半是那婆婆毛氏所为。她性情霸道,最是容不得反抗,估计是我们的拒绝惹恼了她。我们还是看看罗氏怎么说。”
金永福一看唐宁上火,连忙安抚。
唐宁刚刚只恼怒了一瞬,他本就不是暴躁之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思考当前情势,然而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十分棘手。
若官司打输了,他就会戴上逼良为奴的罪名不说,最坏的是,舒鸿宇就要回舒家,做那日日看嫡母脸色的庶子,他绝不容许鸿宇受这等委屈。
然若是官司打赢了,不管他的证据有多充分,都难免会被冠上欺凌寡妇的标签,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管是输是赢,他的名声都会保不住,最好是不要打这场官司,私了为上。
拿定主意,尽管守着孝,可他都收到县衙传唤了,自然是要出门的,唐宁决定还是去祁县会会那对婆媳。
“金兄,我明日便去祁县看看,你和赵伯娘她们也是明日出发吧?可惜我们不同路,不然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此时天气炎热,赵伯娘年纪大了,小侄子又年幼,金兄恐怕要多费些心思了。反正不是急事,路上走慢些,早晚赶路,中午就找个地方歇歇,多喝些绿豆汤,无论发生什么事,安全最重要。”
唐宁说的这些都是皮毛,金永福哪有不知的道理,可他仍然耐心听着,待唐宁说完,才安慰道:
“子安还当我是原来那个大少爷不成,我们这些人都是走惯远路的,经验足着呢,倒是你如今遇到的麻烦不小,这是我的名帖,我把澄心留给你,你要是遇到麻烦了,就让澄心拿我的名帖找我那些亲戚,他们在县太爷那里有些脸面,左右他们每年都要孝敬县太爷的,不用白不用,子安不必客气。”
澄心是金永福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厮,最是得力,唐宁看着金永福毫不掩饰的担忧神色,笑得十分欣慰,金永福是真的找回原来的自己了。
唐宁本就打算让墨一去保护金永福一行,他不知道墨一也可以打探许多情报,只把他当保镖用,墨一一走,他身边正好缺个人,有澄心在倒也方便。
两人刚说完,舒鸿宇便闻讯赶来。
“三哥,我也要去!”
“你去了更讨不到好,那毛氏是你嫡母,在名分上就压你一头,她若让你留下,你只有听的份。”唐宁微皱着眉,有些顾忌。
“她从来都不是我嫡母,我就是要去告诉她,我不是她儿子,不是她可以掌控的!”舒鸿宇倔强道。
唐宁见舒鸿宇态度坚决,也不勉强,舒鸿宇今年已经十三了,男孩子成天关在府里也不好,就让他出去见识见识吧,何况这也是他自己的事。
第二天清晨,唐宁送走金永福和赵家一家后,便带着舒鸿宇、澄心和祁县一捕快,四人四马,不到两天便赶到了祁县县衙。
据澄心报告,祁县县令姓冷,举人出身,面热心冷,非常贪钱,每年都要收祁县富户许多孝敬,好在此人心中还有个度,一直卡着众人的底线收钱。
唐宁见到冷县令的时候,他果然十分热情,脸都笑出菊花来了。
既然人家笑脸相迎,唐宁又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冷着脸,可也不能太过热情,太过谄媚让人小瞧,于是唐宁只是微笑着见了礼,客气寒暄道:
“学生仓平县唐宁,接到冷大人发的传票便立即赶了过来。只是学生尚在父孝中,衣着朴素,失礼之处还望冷大人海涵。”
“哪里,唐举人才华出众,画技精湛,即使身戴父孝也能亲临我这小小县衙,已经是给本官极大的面子了。本官有幸欣赏过几幅唐举人的美人图,尤其是那幅《月下独酌》,便是那月宫嫦娥也不过如此。”
“呵呵,学生资历尚浅,哪里当得冷大人如此盛赞,惭愧惭愧。没想到大人如此喜爱学生画作,宝剑赠英雄,学生这里正好有幅小画,便送与大人以酬大人一番厚爱。”
说着唐宁便微转向澄心,澄心也机灵,立刻奉上一个小木盒。其实盒子里根本没画,只有五百两银票,唐宁不想把自己的画送人,而冷县令显然更喜欢银票。
冷县令收了银票,这才开始谈正题。
“唐举人可曾听说过这告你的舒家?说句实诚话,此案对唐举人很是不利啊。”
“其实,大概五日前,学生便收到舒家的来信,要学生送还她家庶子,学生当时有些犹豫,大人不知,学生当初能遇到鸿宇也有一番机缘,哦,对了,这便是学生当初收留的舒家庶子,名舒鸿宇。”
唐宁似是刚想起身边的舒鸿宇,侧身招舒鸿宇走近,让他给冷县令行了李。
冷县令上下打量舒鸿宇一番,啧啧赞道:“没想到唐举人不仅自身风华出众,连调|教出来的仆人都这有般气度非凡。”
冷县令虽然夸得好听,可看向舒鸿宇的眼神就不那么尊重了,舒鸿宇气得脸色泛红,可碍于唐宁没有发作,便硬生生忍了下来。
唐宁也很恼火,但形势比人强,他按下不快,脸上带起一抹苦笑,
“大人不知,鸿宇他并非我家奴仆,从我带他进门时,他便是我的义弟,而且他自小师从吕大夫,医术十分不错。”
说着唐宁便把当初他如何救了舒鸿宇,如何买了他的卖身契,又如何去官府挂档,把舒鸿宇放到自家户籍下一一道来。
冷县令听了唐宁讲述,态度才端正了些:“原来是这样,我便说唐举人这般清明的人物,怎会逼良为奴,唐举人与舒鸿宇非亲非故,你能抚养他八年,真是宅心仁厚。舒家世代从善,鸿宇能遇到你,又能拜得名师,也是他祖上积德。”
“学生当初听说鸿宇乃书香子弟,十分不忍他沦为奴仆,本想送他回舒家,又恐舒家主母再次卖掉他,这才把他带回家的。
前几日,舒家信中对当年鸿宇被卖一事已有详细解释,却原来是刁奴作怪,想来是学生对舒家有所误会,才使得舒家主母恼了学生,把学生告上公堂。”
“正是,你们两家都是积善之家,本来好好一件喜事,怎的弄成仇人一般,其中定有误会。”
“大人说的极是,此事皆因误会而起,若弄到对簿公堂,对两家名声都有极坏影响,但我们两家本都没有坏心,却都得了坏名声,真是冤枉至极。”唐宁立刻顺着冷县令的话,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呵呵,唐举人不必忧心,我知你的顾虑,舒家的状纸刚递到我这里便被我压下了,半月内我不会审理此案,若你们能私下和解,舒家撤了这状纸自是再好不过。”
冷县令精通人□故,唐宁话里的意思他明白,立刻给了准话。
唐宁与冷县令这种老油条打了半天官腔,终于得到保证,走出县衙的时候感觉比骑了两天的马还累,这官场果然不是好混的。
此时天色已暗,唐宁也累得不想动弹,主仆三人便找了家客栈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唐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反正县衙那边已经拖住,不急在这一两日。
澄心倒是一大早跑去金永福亲戚家打听消息了,中午装了一肚子八卦回来。
“舒太太是个寡妇,脾气差,人缘又不好,平日不大出门,只有娘家侄子隔三差五去请个安。
舒太太出嫁时,娘家正是鼎盛时期,哥哥还考上了秀才,嫁妆很是丰厚,要不然她一介商人之女如何能嫁进舒家这种门第。
只是后来她哥哥早死,侄子又是个败家子,几十年下来,娘家早已败落,她侄子好赌,家产被他败了个精光,如今只靠着姑母的接济过日子,依小的看哪,舒家少爷定是被他给带坏了。”
说到这,澄心忍不住乐了一下,接着道:“舒家少奶奶却是相反,对下人都很和气,唐老爷,说句实在话,那些女主子们对外人和气不一定是真和气,对下人和气才是真的好脾气。舒家少爷还在的时候,舒家少奶奶还经常出去走动,别家女眷多爱和她交往。只是现在不大出来了,听说是舒太太伤心过度染了病,她在家侍奉婆婆呢。”
唐宁不可置否,毛氏若是真病了,怎的还有力气告他。看来罗氏应该不知道毛氏使人告状的事,否则她也不会到现在都没动静,估计是毛氏装病拖住了她。
“那舒家管家的侄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小的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舒家老管家姓陶,五年前死了,只余一女,他那女儿也是个命苦的,本来配了个管事,谁想嫁过去不到一年丈夫死了,她就回了舒家,在舒少爷院子里当差。哪想舒少爷又去了,舒太太觉着是她命硬克死了舒少爷,又嫌她没管好少爷,让他夜不归宿,把她打了一顿,这会也不知道死没死。
至于陶管家的侄子倒是没怎么听说,他本来不是陶府下人,听说一直在坐牢,好几年前才放了出来,投奔了陶管家,据说他是杀人犯,别的下人都挺怕他,他又整天闷不吭声的,更加没人敢理他了。最近因着鸿宇少爷的事,他又被关进了牢里。”
澄心说完低着头,似乎为自己没办好差事而心虚。
唐宁见了,笑着安慰了两句。
唐宁现在烦恼的倒不是如何劝说舒家婆媳,他已决定先说动罗氏,再由罗氏帮忙劝服毛氏。左右她们要的不过是保住家产,给她们过继个孩子,请县令镇住舒家宗族,他偶尔再看顾些便是。
他现在烦恼的是如何见到罗氏,要知道舒家现在只有两个寡妇,他一个外男上门,影响实在不好。
事情又不能不解决,说不得,他只得硬着头皮先递了帖子再说。想来那罗氏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若接了帖子,应是自有安排。
果不其然,唐宁当天便收到了回帖,邀他次日上门拜访。
第二天,唐宁一行三人便赶到了舒家大门外,唐宁刚跨进门,便感觉到一股令人十分不舒服的视线,他微皱了眉,眼角扫到前方走廊拐角一个人正弓着身子,探头探脑,看着唐宁的目光痴迷中带着猥琐。
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毛氏那侄子了,唐宁轻哼一声,擦身而过。
唐宁不屑与这种人计较,后面跟着的舒鸿宇却是恼怒万分,从袖里摸出一根针,趁人不备,狠狠刺入那人穴位。
只见那人额上立刻渗出冷汗,痛地叫不出声,仿佛在地狱滚了个来回,等他缓过劲来时,哪里还有唐宁的影子。
他怨毒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想他毛秀青也是堂堂主子少爷,何曾吃过这等亏,他脑子里使劲回忆这舒鸿宇的样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紧赶慢赶还是过了十二点。好在终于发了。
66第六十五章
舒家宅院是个五进大院,第一进是前院,唐宁三人便被管家带着走进前院正厅。
舒家正厅十分宽阔气派,摆设都是些古董字画,虽然不十分名贵却也彰显了舒家书香门第的大气清雅。
只是今日这正厅却是挤了不少下人,正中还用八扇绣着八仙过海的屏风隔开,外面是舒家的管家掌事,里面影影憧憧的有好些丫鬟走动。
招呼唐宁三人的自然是舒家大管家钱良,左右两家都守着孝,没什么忌讳,清茶招待便可。
唐宁三人也懂规矩,只和钱管家说话,眼睛绝不乱瞟。只是偶尔屏风那边冒出个小丫鬟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唐宁和澄心稳的住,当没看见。
但舒鸿宇却有些不自在,他自小生活环境单纯,吕大夫对他教养甚严,从不安排丫鬟伺候他,因此除了徐莲身边的几个丫鬟,他还从来没见过别的女孩,尤其这些丫鬟都是奉主母命令来看舒家未来当家人的,自是十分卖力地审视,似要一眼把他看穿一般,舒鸿宇这个十三岁小少年很快便脸红了。
唐宁没想到今日排场这么大,他本想一床大被掩下这件事,最好舒家族人根本不知道还有舒鸿宇这么个庶子存在,好在在场的都是丫鬟奴仆,没有一个舒家族人,只要他说服了罗氏,一切都好办。
众人一番寒暄行礼过后,纷纷落座。
“家母伤心过甚,卧床不起,无法招待唐举人,故而派妾身与唐举人商谈小叔之事,只是妾身一介寡妇,多有不便,失礼之处,还望唐举人莫要计较。”
说着,罗氏便在屏风后冲着唐宁行了一礼。
唐宁连忙站起侧身不受,“舒大奶奶客气,只是,学生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鸿宇之事。”
“哦?那是何事?”罗氏有些惊讶。
唐宁喝了一口茶,方缓缓道:“八日前,贵府送到我府上的信中说鸿宇当初是被刁奴拐卖方才丢失的,说句实话,学生当初看了这封信并不十分相信,当初收留鸿宇之事暂且不说,只说学生抚养鸿宇八年,早已将他当做亲生弟弟看待,自是不能因为府上一面之词便将他送回态度不明,早已疏远的宗族。
这并不是说学生就不会让鸿宇认祖归宗,只是学生生性谨慎,想着好生查探证实一番,若果真如贵府信中所言,学生自无二话;若不是,那学生却也不会将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交予一个不慈的母亲手中。
舒大奶奶莫怪学生说话唐突,据学生所知,舒家族人对贵府过继嗣子似是十分热心,想必他们必定不愿鸿宇回归宗祠的,学生爱弟心切,自是不愿鸿宇受这些委屈的,还望舒大奶奶体谅则个。”
唐宁这番话说得十分露骨,丝毫不曾给舒家脸面,隐隐有撕破脸的架势。
正厅里一片肃然,大家似是都没想到,眼前这个神仙般的人物说话居然如此尖锐。
就在此时,一个小丫鬟端着糕点上来,不小心碰倒舒鸿宇的茶杯,舒鸿宇衣襟立刻被沾湿了一片。
钱管家连忙呵斥丫鬟,转身要带舒鸿宇下去换件衣裳,舒鸿宇早就被人看得不耐烦,故而他本可以躲开茶杯的,却硬是没动,此时自然顺着管家的话,出了正厅。
唐宁看着舒鸿宇迫不及待的背影,无奈笑笑,还是个孩子,这么坐不住。
唐宁并不是刻薄之人,他说这些话一是想给舒家一个下马威,就看刚刚那些丫鬟的态度便可知道舒鸿宇在她们心中是个什么地位,毕竟这件事舒鸿宇作为晚辈,上面有嫡母长嫂,道义上本就是弱势一方,舒鸿宇不便出面,那么唐宁自是要帮他振一振声势,免得被人小瞧。
二来唐宁也想试探一下罗氏到底有几分本事,是不是真的宽厚仁善。
“唐举人心怀仁善,对毫无血缘的义弟都如此关怀有加,妾身怎会责怪,妾身还要多谢唐举人这些年来对小叔的拳拳爱护。只是不知唐举人查下来,结果如何?又有何打算?”
唐宁细听罗氏语气平和,是真的不曾恼怒,看来她说的话倒有八|九分是真心的。
于是他便也缓和了语气道:“贵府信中所说之事倒是不曾查到,不过我却查到原来舒大爷居然还有血脉遗留在外。”
“真的?那孩子现在何处?可有什么凭证?”罗氏微微站起,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唐宁微微一顿,“我已把那孩子接到兄长家中,他今年三岁,甚是聪慧可爱,只是生母没什么见识,有些娇宠太过。至于证据,只要舒大奶奶相信,哪里还要什么证据?”
唐宁最后一句话虽然说得很轻,可却仿佛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罗氏发热的脑袋,唐宁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她哪里会不明白。
原来不是亲生的啊,这一刻罗氏的心情十分复杂,像十分失望又像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还很快安定心绪,暗暗盘算开来。
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虽然她不甘心才十八岁就守了寡,可舅舅是个利欲熏心的人,依她现在的身份,若想往高门里嫁,她就只能做妾,还不如守着舒家家业做寡妇呢。
比起已经十三岁,个子都比她高还对舒家心怀芥蒂的的庶出小叔子,才三岁还没记事的庶出小儿子明显更得她心意些。
而且从礼法上来说,嫂子和小叔子关系微妙,小叔子将来总会成亲生子,她不能完全掌控,但是养在她膝下的庶子就不一样了,不管庶子如何折腾,她都对庶子有绝对掌控权,而且这个庶子还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怎么教育还不是她说了算。
依附小叔子的寡嫂和抚养庶子的当家老太太,罗氏想都不用想就选了后者。可是如今她们孤儿寡母的,没个成年的男丁,旁边宗族虎视眈眈,日子也不好过。
于是罗氏便试探着道:“谢天谢地,我家相公还有一线血脉存世,总算没有绝后,我现在就派人去接他回来。只是,如今我们孤儿寡母的,婆婆又缠绵病榻,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总是不方便,若小叔能回来,我们舒家也算全家团圆,倒时全家同心协力,不仅能守住祖宗基业,小叔也能得个功名光宗耀祖。”
唐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罗氏打的什么主意他知道,现在寡妇幼子的,难免被人欺,舒鸿宇今年十三岁,能出面撑住家业,等她儿子长大成人,舒鸿宇又是庶子,只要少许家业便能打发舒鸿宇分家出去。她也不想想,天下好处怎能都让她占尽。
“鸿宇自小拜入医药世家吕家,并不打算出仕,他如今尚未学成,自是要侍奉师父,潜心学习,一干杂事,俱不能操心,以免分心。再说,鸿宇自小聪慧过人,五岁便已记事,看书更是过目不忘,很得师父看中,决定传其衣钵,他师父在我临行前还交代,不愿弟子呆在舒家荒废这满身技艺呢。
不过,鸿宇毕竟是舒家子孙,若舒家有难他也不会不理。我与冷县令有几分交情,也会托他照看舒家几分,虽不至于让舒家借此有所发展,但守住家业总不成问题,舒大奶奶不必忧心。”
罗氏自小便独自飘零,最会看人脸色,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唐宁的意思她很明白,舒鸿宇有嫡母,却也有抚育教导之恩的师父,师父若不让他回舒家,他孝顺师父也是应当。再说舒鸿宇五岁记事,保不准对嫡母所为心中记恨,若逼得狠了,告嫡母不慈,来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罗氏拿定主意,不再谈舒鸿宇,准备找唐宁商量接孩子之事。
而唐宁和罗氏达成一致,正打算让她在毛氏那里周旋。
哪知还没聊几句,钱管家冒冒然闯进来:
“奶奶,不好了,二少爷和太太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母亲不是在内院歇息么,怎么会见到小叔?”罗氏急忙站起来,要不是碍于唐宁,她就要从正厅后门出去了。
“是表少爷在门口的时候遇到唐老爷一行,回到内院说给太太听,太太好久不曾见到二少爷,想看看二少爷,本来两人还说得好好的,可后来太太让二少爷回来主持大局,二少爷就不高兴了……”
唐宁皱眉,毕竟是舒家的奴才,话里话外都向着舒家,他不能钱管家说完就大步跨出了正厅,此时还管什么男女大防,把鸿宇领回来要紧,不管是什么原因,顶撞嫡母,吃亏的还是鸿宇。
等唐宁和罗氏赶到毛氏上房外面时,里面的人几乎要声嘶力竭了,老远就能听到。
“我是你嫡母,你赶不回来,就怕我告你忤逆不孝!”
“我倒不知道,世上还有偷卖庶子的嫡母!若不是三哥,我就要被卖进南馆过那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告我不孝,我就告你不慈!”
“你!好,我待你不好,可老爷待你比待我的孩儿好上百倍,他若知道你抛弃舒家,恐怕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心!”
“哈哈,我总算知道什么是颠倒黑白了,明明是我被舒家丢弃了,还倒打一耙!父亲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这等恶妇,你还好意思提他,父亲就是被你气死的!”
“你!这个逆子!”
就在此时,唐宁刷地撩起帘子,冲着舒鸿宇厉喝:“胡说什么,还不跪下!”
哪知舒鸿宇已经气红了眼,根本不买账:“我舒鸿宇跪天跪地跪师父,就是不跪你这个嫡母!”
说着他伸手直指毛氏鼻尖,多年习武的气势猛然间爆发,震得毛氏连连后退。
“我就是要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母亲,你,无法决定我的一切!”
说完,舒鸿宇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唐宁苦笑着收拾烂摊子。
只是毛氏已经晕了过去,上房一片混乱,唐宁只得按计划拜托罗氏从中周旋。
“哎,若没有刚才之事,我还有九成把握说服母亲。但刚刚小叔顶撞母亲,母亲脾气又倔强,恐怕小叔越不愿意,她便越要小叔服从,我也没把握劝回母亲。”
唐宁淡淡一笑,“不管怎样,还请舒大奶奶尽力而为。”
反正张家的宝贝疙瘩在他手上,如果毛氏不同意,罗氏就过继不了嗣子,当然罗氏也可以过继别的孤儿,可别的孤儿后面可没个举人照拂。
因此,为了自己的将来,罗氏必然会让毛氏放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本想一章码完的,还是拖到了下章,我下定决心不熬夜,最多只能到12点发文,俺实在对不起大家,抱头~~~
PS:俺这周末又相亲被拒啦~~俺觉得俺这文都快记录下我整个相亲血泪史了。
67第六十六章
唐宁回到客栈的时候,舒鸿宇已经跪在屋里了。
唐宁笑笑,看来舒鸿宇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不过他才十三岁,青春期嘛,唐宁自己也从那时候过来的,虽然舒鸿宇骂嫡母“恶妇”在古代十分惊世骇俗,但唐宁前世顶撞父亲时说的比这过分多了,他倒并不怪舒鸿宇,毕竟舒鸿宇和嫡母之间的矛盾永远不会消失,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唐宁更忧心的反而是旁人,怕别人知道以后对舒鸿宇名声不好,当时他们吵得太凶,舒家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怕别人借此生事,夜长梦多,这事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因此唐宁只稍微训斥了舒鸿宇几句,便给他一个任务。
“既然你已知错,我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马上回张家村,把张宝接过来,让大嫂跟着照顾,记住,若有人问,就说是带他来舒家认祖归宗的。”
舒鸿宇听唐宁一说便知道他的意思,心中十分赞同。他老早看那张宝不顺眼了,被张家惯得实在不像样。可大哥和大嫂都是老实人,对别人家的孩子比对自己家的都好,张宝又是大嫂表妹的孩子,大嫂怜他孤苦,总是容让几分,养了快一年反倒让张宝更任性了。这下可好,把他扔别人家,看他还怎么矫情。
舒鸿宇也不觉得这样对张宝有何不好,反倒觉得唐宁对张宝实在太好了。张宝原本是罪臣之后,如今却成了书香人家的独子,一大份家业都是他的,又有身份又有钱,不比他原来的身份差。
舒鸿宇牵了马,边想边走,一个分神,居然没注意后面跟了人。
直到他走过闹市,路过一个幽静小巷时,周围突然围上一圈小混混,他才反应过来,他虽然武功厉害,可这江湖经验却是少了些,可以说几乎没有。
舒鸿宇不动声色扫了周围一圈,一共十来个人,看着凶神恶煞,可他们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明显没学过武。
舒鸿宇又镇定了几分,问:“各位,为何挡道?”
人群里一个满身肌肉,身材最为魁梧的人上前一步,目光阴狠,看着最有气势。
“小子,你本与我们没什么干系,只是别人买你的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到了阴曹地府可别找错了人!”
舒鸿宇轻嗤一声:“就凭你们,也想拿我的命!”
话音未落,舒鸿宇已一跃而起,一个扫腿便趴了五六个人,他脚不点地,身若惊鸿,看似清风拂柳,实则力顶千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十来个小混混全都倒地哀嚎,连连求饶,连逃走的力气都没了。
舒鸿宇本就心情不好,又正是少年冲动时,加上第一次和外人动手,手下难免不知分寸,围攻他的十来个人每个人多少都断了几根骨头,伤势颇重。不过舒鸿宇才不管他们如何,整整衣衫,牵着马悠悠然走了。
他一心想办好唐宁给的差事,也没回客栈和唐宁说这事,只当是嫡母不忿,派人教训他,也没放在心上,甚至发泄了这一通,心情好了不少,过了城门,便向着仓平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唐宁此时也遇到了件麻烦事,他看着匍匐跪趴在他脚下的妇女,额角直跳。
这位妇女头发花白,看不清面目,穿着一件素色旧衣,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挽着,身才极其单薄,跪在地上甚至有些发抖。
“这位大婶,你有事起来再说。”说着他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硬是要扶起她,他实在受不了别人这么卑微的样子。
“不!奴婢求唐老爷一件事,唐老爷若不答应,奴婢便长跪不起。奴婢,奴婢也不愿如此逼迫唐老爷……”
这位妇女看着年纪挺大,声音却意外的年轻,只是此时她声音已然带着哭腔,
“只是奴婢实在走投无路了,奴婢是舒家老管家的女儿,奴婢父母俱亡,无儿无女,本已生无可恋,可奴婢还有一个堂兄。”
唐宁一听便想起来,是那个陶管家的侄子,“陶平?”
“正是正是,难为您还记得他,虽然二少爷卖身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可他真是冤枉的啊,当时他还在牢里坐牢,怎会出来卖自己的儿子,他根本就没有儿子啊。
是太太要找个靠得住的良民写这张卖身契,我父亲才想起来还有个侄子在牢里,才花了钱把他从牢里赎出来,办了户口,用他的户口卖了二少爷的。
唐老爷明鉴,奴婢堂兄什么都没做,是奴婢父亲对不起他,堂兄虽然看着沉默不好相处,其实最是忠厚老实不过,奴婢这些年多亏他照顾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奴婢与他相依为命许多年,最是知道他其实是个再心软不过的好人……”
说到这,这妇女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突然哽咽难言。
唐宁叹口气,陶平不过是个小角色,若不是今日这事,他根本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既然官司不打了,救他不过是顺手的事。
“你起来吧,我叫人把他从牢里赎出来便是。”
那妇人一听,猛然抬头,看着唐宁的目光满是感激,“老爷果然大慈大悲,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话还没说人,人却是晕了过去。
唐宁连忙拉起那妇人,叫小二喊大夫,又让店里的仆妇照顾这妇人,又让澄心带了五十两去把陶平从牢里捞出来,他给了冷县令五百两,冷县令不会不卖这个小人情。
“造孽哟,身上都没好利索,衣服上新血盖旧血,敢情只有外面这件能看……”
客栈的仆妇手里端着水盆,怀里揣着团成一团的衣服,衣服上隐约可以看到零星的血迹,嘴里嘀咕着关了门出来。
别人都忙去了,只剩唐宁一人站在外面不知道做什么,唐宁耳朵灵,听到仆妇这么说,就从怀里掏出个银角子请那仆妇给那妇人买一身衣裳。
澄心领着陶平回到客栈时,大夫已经给那妇人开了药。
也不是什么大伤,左不过是挨了打没有及时治疗,拖出来的病。
既然人救出来了,澄心自是要带着陶平给唐宁道声谢的。
此时已经快到吃饭时节,唐宁正好关了门往大堂去吃饭,在门口遇到澄心二人。
唐宁一转脸,看到澄心旁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他左脸上有道刀疤,看着就像常年舔血的人,难怪别人都怕他。
只是此时那大汉却是怔怔看着唐宁,眼中陡然泛起水光,唐宁正被看得莫名其妙,却见他突然抖着嘴唇,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
“林……小姐……”
“你,你说什么?”
陶平回过神,用袖子擦擦眼角,“拜见恩公,是小的唐突了,小的眼拙,错把恩公看成了故人。”
“你认识家母?”
陶平一怔,随即激动道:“林小姐还活着!”
唐宁摇摇头,“家母生我时,难产而亡。”
陶平愣住,眼泪又冒了出来。
唐宁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淡定,待陶平重新平复了心绪,才把人带进屋里说话。
“小的家里原是祁县陶沟的普通农户,小的是家中独子,父母姐姐都宠着小的,小的脾气自然就大了些,十七岁时与隔壁村一户人家闺女翠娘订了亲,准备来年完婚,哪想翠娘长得好,被县里李员外家的小儿子抢去做了妾,小的气愤不过,与李少爷争执,李少爷让下人打小的,小的自是要还手,哪想混乱中,李家少爷不知挨了谁一下,当场就死了。
小的见事不妙,立刻逃出了城,辗转做了山贼。两年后,大当家干了一票大的,抢回来一个大户小姐,说是要做压寨夫人。
哪知半夜,那小姐带着奶娘丫鬟逃跑,小的当时正好负责守她,自是跟着追,眼看要追到,那小姐跌了一跤,她的丫鬟回头扶她,她奶娘却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带小的追到时,那丫鬟突然求我带她回去,放了林小姐一条生路。小的心有不忍,觉得做山贼实在太损阴德,便狠下心,打晕追来的两个带着她们主仆两个逃跑。
林小姐崴了脚,事情紧急,我便背着她跑。可毕竟带着两个女眷,我们很快又被追上了,那丫鬟怕拖累我们,突然往回跑拖住追兵,小的顾不了许多,只得扔下那丫鬟,背着林小姐跑了一夜,总算逃了出来。
我们逃出来后,林小姐让小的带她去京城投奔亲人,于是我拿她当首饰的钱雇了辆马车,自己赶车往京城赶。
那日,我们到了祁县,小的下车买些干粮和水,谁知被人认了出来,立刻被绑去了县衙,那时李员外已经死了,李家因兄弟争产早就败了,我爹花光了积蓄才让县太爷给我判了五十年。
自此,小的便再没了林小姐的消息,小的也曾托人打听小姐消息,可是没有消息,是小的对不住小姐,扔下她孤身一人……”
唐宁叹口气,他没想到当初母亲这么艰难,命运弄人啊,若陶平没被抓,是不是母亲就能找到亲人,仍然过那千金小姐的生活,越想这些,他就越恨当初害母亲那些人,虽然如今他没实力,但总有一天,他要为母亲报仇……
屋内很是安静,两人心情都很低落,突然,门砰一声被推开,澄心白着脸跨进来。
“唐老爷,舒家那边来消息说,舒太太不好了!”
唐宁猛地站起身,“什么?什么不好?”
“小的也不清楚,就听他家报信的人说不好了,说是寿衣都穿好了。”
唐宁心一沉,怎么会,下午毛氏还生龙活虎地和鸿宇吵架呢,这会就不行了,她又一直抱病,说不是被鸿宇气死的谁信。
难道是那罗氏见劝服不了毛氏,使了手段?
不,不会,罗氏不会那么蠢。
唐宁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这会天都黑了,去舒家不方便,何况去了更招人怀疑,你不心虚,你干嘛半夜急巴巴上人家去。
“澄心,你悄悄去打听打听,今儿下午舒家到底出了什么事?量力而为,宁可打听不到,也不要让人认出你来。”
“唐老爷放心,我看那陶家婶子一个内院下人都能悄悄出门,可见舒家如今管理松散,打听消息再容易不过。”
唐宁苦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宁可打听不到,也不要所有人都知道。
折腾到半夜,澄心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老爷,这事不与宇少爷相关,是舒太太和侄子起了争执,被她侄子推得撞了桌角,人救回来了,就是一直没醒,听说以后都不会醒了。”
“还好,人没死就好。舒太太到底为何与她侄子起了争执?”
“说来这事还是与咱少爷有关系。”
“你这小子,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哎,老爷您别着急,听我说啊。我找的那下人当时正在屋外,隐约听了些。他说毛家少爷今儿去舒家是找姑母要银子还赌债的,谁知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又去舒家找姑母要银子。
一天要两次银子,又是很大一笔,舒太太自然不同意。后来只听那毛家少爷说什么收买人马,替姑母出气,揍那庶子一顿什么的。”
唐宁气乐了,“亏他想的出来,鸿宇可是好欺负的?”
“老爷英明,正是呢,后来那毛家少爷可不就吃了亏么,那些小混混要找他要医药费,赌场今儿没见他还债,又逼得紧,他只得回来再再舒太太要银子。
可舒太太还是不给,然后就听毛家少爷恼了,大声嚷着什么反正姑母没了儿子,当初嫁妆单子上写的清清楚楚,若舒太太无子,她死后嫁妆要退回娘家,左右都是他的东西,他提前拿了有何不可,总比被那庶子占了强。舒太太就气着了,接着就听屋里乒乓一阵乱,不一会就有丫鬟跑出来喊太太不好了。”
唐宁冷笑一声,“他说的估计还真是心里话,心怀恶念,下手就重。你明日悄悄把昨晚舒家的事散出去,不要说鸿宇那段。”
又过了五日,这五日舒家表少爷打伤姑母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舒家族人也跟着不安生,几次想过继孩子,说不能让舒太太没人送终,都被冷县令压了下来。罗氏也往族中长辈那里送了一大笔钱,也算是为后来过继嗣子铺路。
第六日,舒鸿宇带着张宝一行终于赶到祁县,唐宁火速把人送到舒家。
舒太太昏迷不醒,罗氏掌家,顺着舒家族人的没人送终的借口,雷厉风行地请族长,召集族人,开祠堂把张宝,现在改名舒庭伟,记到了舒家族谱上。
舒家族人自然质疑孩子身份,罗氏得了唐宁指点,把闹得最凶的人放了血,来个滴血认亲,这事才尘埃落定。
唐宁看事情落定,又送了冷县令五百两,托他照看舒家。为了这事,唐宁前前后后花了一千多两,狠狠放了一次血。要知道他如今一年收入加起来才不到六百两。
虽说如今他五寸见方的小幅美人图都已经值个一二百两,但随着他名气越来越大,他更是不好再卖画了,只有有些交情的好友来求才送出一两幅。
如今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铺子和地租,铺子刚起步,他又减租一成,收入自然不多。
不过唐宁也不在意这些,大不了缺钱的时候把存的画悄悄拿去卖了。
当然这一趟唐宁也不是没收获,来时他们是一行三人,走的时候却是五人。
68第六十七章
唐宁一行回到仓平县不久,金永福也回来了,可是墨一却没有跟着回来。
对此,唐宁装作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墨一去了京城找谢白筠,可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谢白筠,只能选择逃避,不看不听。
谢白筠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忙过前几年,他手下的产业什么的都已经步入正轨,于是他便闲了下来。
而于瑛死后一直动荡不安的朝堂,随着政权的稳定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这几日正是夏末最热的几天,等过几天立秋,下过第一场秋雨,天气会急剧转凉。
京城镇南王府,烈日烤得知了都没了力气鸣叫,谢白筠正喝着凉茶,看着唐宁的画发呆,暗自幻想这要是唐宁给他画幅画像该多好,不知道他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样的?
从墨一报回来的消息看,子安好像并没有和他绝交的意思,当然,更没有愿意和他好的意思。就算如此,谢白筠也很满足了,至少他已经更进了一步不是?
说曹操曹操到,谢白筠正想着到墨一回来的日子了,墨一就满身汗臭地走进书房,他顶着烈日跑了一个月,给热坏了,好在谢白筠书房四角都摆了冰盆,他一进门被凉气一冲,热得发昏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墨一先汇报了唐宁这个月的行踪,他不在唐宁身边并不表示他不知道唐宁干了什么事。
谢白筠眯着眼听着,满意地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墨一,墨一看着老实呆愣,办事还是很仔细的。
突然,安静的屋内响起一声细细的“噗通”,似水珠滴入池塘,屋内两人皆学武,耳聪目明,闻声望去,墨一惊慌,谢白筠愕然。
“墨猴?”谢白筠看着在自己凉茶杯里洗澡的小猴子,惊奇道。
“是,是属下养的猴子,权当闲时解闷之物,它被属下惯坏了,冲撞了主子,还望……”
墨一话还没说完,心就堵到了嗓子眼,一双大眼瞪着谢白筠一手捞起了小黑,放在手心揉了揉,又颠了颠。
小黑跟着墨一受了这么多天热,墨猴又天□洁,它早就被不知道是自己身上还是主人身上的臭味熏得受不了了,所以才会不顾主人平日的不准显露身形的约束,嗅着凉茶的清凉香气,趁着二人不备,滑下主人身子,越过地板,爬上案几,翻山越岭,终于掉进了茶碗里。
可是,它的毛才湿了一层,就被苦逼地捞了起来,还被不停蹂躏,它不满的唧唧抗议,哪知,它叫的越凶,谢白筠就越是颠它,越颠越高,颠得它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墨一慌了,连忙求情道:“主子,它小得很,才出生没几年,禁不起您这样啊,求您饶了它吧——”
“哦?它弄脏了本世子的茶,害得本世子没了胃口,本来该罚的,不过看在它看着还挺机灵的份上,就罚他跟着本世子吧。”
墨一一听,本来跪得笔挺的身姿立刻垮了下来,脸上也带了几分灰败。
谢白筠看着有些不忍,他本想把墨猴送给唐宁,讨他欢心的。可是墨一虽说是他的奴仆,但两人从小相依,情分不一样,在他心里,墨一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谢白筠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能重色轻友,大不了他派人去昆南再找个墨猴送给唐宁就是。
不过,他好容易抓到了墨一的软肋,怎么也得讨些好处,只是讨什么好处呢?墨一有什么他能看上眼的东西呢?
谢白筠不怀好意地上下扫视墨一,突然勾起嘴角。
“要我把它还你也可以,不过你得用东西来换。”
墨一不敢大意,警惕地看着谢白筠,问道:“什么东西?”
“就——子安的贴身之物吧。”
墨一有点晕:“什么贴身之物?”
“贴身之物都不知道?越贴身越好……”
墨一就这么晕乎乎地回了仓平县,看着唐宁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满脑子都是“越贴身越好……”
按他的理解,贴身之物应该就是随身玉佩,手链,护身符什么的。
可唐宁生性节俭,除了母亲留给他的手链,身上从不戴玉石,但是那个手链他是万万碰不得的。
好在墨一也没困扰许久,他刚回来,总要把穿了几天的脏衣服送到洗衣房去洗,经过院子的时候,他便看到了院子里晒着的唐宁的衣物。
他眼前一亮,亵衣亵裤他是不敢偷的,外套更是容易被发现,可唐宁喜洁,尤其是大夏天,帕子换得特别快,他偷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
墨一扫了眼周围,见洗衣的婆子正好背过身,他飞快扯下一块白色方形的布,卷在袖子里。
墨一这辈子都没干过这等羞耻的事,他臊得满脸通红,飞也似的逃出洗衣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洗衣房了,心理阴影啊。
墨一一路心慌慌地逃回自己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他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
想他墨一,杀人放火的时候心都没跳这么快,好容易等心跳平复下来,他才从袖中取出手帕叠好,打算找个盒子装了,立刻启程送到主子那里去。
只是,这手帕怎么是双层的?想来是宁主子太好洁了,一层不够用。可是两层中间怎么还要缝起来,像两个洞似的?
墨一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不过他呆在唐宁身边日久,知道这主子总有些不同常人的癖好,总用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一定要用猪毛刷牙,还要用自己特质的药膏刷。
想来这手帕也有些讲究?墨一虽然觉得不对劲,可他实在不想再回去偷一次,反正总是宁主子的贴身之物不会错。
“嗯?手帕?怎么还有洞?”
谢白筠拿着那块白布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心里暗自嘀咕,怎么跟剪了裤管的裤子一样啊,突然,他手一抖,明白了。
“咳。”谢白筠努力让自己笑的不要太猥琐,尽量和煦一点,可惜貌似不太成功。
反正墨一就觉得自家主子脸抽了,不就一个手帕么,至于这么高兴么?
可怜的墨一如果知道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肯定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万幸,他很单纯;万幸,他很有职业道德,从不偷看唐宁隐私。
这次交易,主仆两人都很满意,墨一捧着小黑兴高采烈地回了仓平县;谢白筠则把“手帕”叠好,放进床头的暗格……
立秋过后,果然下了场大雨,天气转凉。
雨后天空,碧蓝如洗,天地一片清爽。
这样的天气最是令人心情舒畅,吕宅的主子们过得甚是惬意。
然而,还有一人例外,此刻他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因为他最心爱的宠物病了。
“老太爷——救命啊——”吕大夫倚在凉亭下,吃着桂花糕,看着小唐钰蹲马步呢,突然被墨一这声弄得差点噎住。
“怎么了?我看你中气十足,好得很!”吕大夫灌了口茶,慢悠悠道。
“不是我病了。”墨一连忙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带盖的精致小竹篮。
墨一小心掀起盖子道:“是它病了。”
吕大夫把头一伸,只见小竹篮里躺着一只墨黑墨黑的小猴子,它身下垫了一层小褥子,身上还盖了个被子。
惊奇道:“原来是墨猴啊,这小东西可是少见。”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一根手指长的针。
墨一看那针比小黑胳膊细不了多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吕大夫翻了个白眼,“你躲啥?”
说着不等墨一反应过来,便抢过篮子,托在左手掌上,右手用银针挑开小被子,又小心挑出小黑的胳膊搁被子上。
接着,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极细的针,那针细得若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清。
吕大夫把那针轻触小黑脉搏,闭眼细细感觉。
好一会儿,墨一等得心焦,正要上前询问。吕大夫却好似知道一般,伸出一根手指靠着嘴唇,一副高人模样。
良久,吕大夫才收起针,重新盖好被子。
“冷热交替,虚火过旺,烧坏了肺腑……”
墨一的心瞬间提起来,“那可怎么好?”
“怕什么,老夫连乌龟都给看过,何况这个小不点?”
墨一:“……”乌龟和猴子能一样么?
“不过……”吕大夫眼中精光一闪:“这小不点是不能跟着你东奔西跑了,你看看他都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墨猴本来就是精贵的小东西,它们天生就该呆在书房的,你当它们舔墨是因为好吃么?还不是因为墨里面有对它们身体好的东西。”
墨一听了,即使心里万般不舍,也知道小黑是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了小黑的健康,只能给它找个好主人。
说到主人,墨一习惯性地想到谢白筠,可是他脑子里立刻冒出谢白筠把小黑颠来颠去的样子,他一个哆嗦,连连摇头。
除了谢白筠,那就只剩唐宁了,何况他本就奉命保护唐宁,和唐宁呆一起的时候最多,小黑养在唐宁那里,和养在他眼前也没什么两样。
唐宁见到小黑的时候大大惊喜了一把,他自从知道墨一就是小黑主人之后,好几次都想看看小黑,可惜墨一看得太紧,他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毕竟他是主子,他一开口,哪怕只是要求看看,都好像要讨要一样,他不愿夺人所爱。
在听墨一说要把小黑送给他的时候,唐宁更是欢喜,只是看到小黑病得厉害的时候,这股子兴奋劲才被担忧冲淡了不少。
好在,吕大夫见识广博,对于治猴子也有一套,小黑吃了药,养了一个月就好了。
至此,小黑在吕宅正了身份,它又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很快取代小金,成了吕宅新任吉祥物。
好在小金一点也不在意小黑抢了主人的注意,反而和小黑相处得非常好,小黑最爱坐在小金毛茸茸的头上,指挥小金满院乱跑。
唐宁着实喜爱小黑,三岁的唐钰总爱抓小黑玩,都被唐宁拦住了。为此唐钰几年没理他最喜欢的小爹爹。
唐宁还特地请大哥专门为它做了个小窝。
唐木心思灵巧,见小黑总爱钻在笔筒里睡觉,就把窝做成笔筒的样子,里面小床,被褥,放零食的小抽屉样样俱全。
有了爱闹腾的小黑,吕宅好似又热闹了几分。而唐宁有了小黑的陪伴,也少了几分深夜苦读的寂寞。
不知不觉,唐宁出了孝,又到了三年一次的春闱。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Q麒、八月桂花香的地雷,O(n_n)O~
小白:“娘啊,乃再不让偶见偶家小受,偶就要越来越猥琐啦~”
小唐:“娘啊,偶不要见他!”
默默:“小白,叫偶岳母……”
69第六十八章
过了年,唐宁已经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唐宁终是走出了家乡的小县城,登上了他人生的舞台,展露出了他绝代的风华。
徐莲照旧给他准备了一堆行李,而这次,再没有好友与他一同上路。跟着他奔向京城的,只有陶平兄妹,当然还有躺在他怀里呼呼大睡的小黑。
唐宁一行到达京城的时候,距离春闱还有大半个月,充裕的时间足够他从容地调整状态,参加聚会,打听消息。
这次他没有住客栈,而是直接住进了林府,有林家庞大的人脉在,根本不需他去打听消息。
唐宁刚安顿下来,修整了一日,便找到林清羽,把张老太爷和陶平的话告诉了他。
林清羽听了连连冷笑,一想冷面的他几乎维持不了冷静的面具,当下就把陶平叫来逼问。
林清羽虽然长得和唐宁一样,可手段心机比唐宁高了不知多少段数,连削带打,陶平这样隐忍坚定的人都招架不住,很快把该说的不该说都漏了个底朝天。
原来,陶平所投靠的山贼是真的与官府和商家勾结,专抢丁家的仇家,不过那个山贼头目也不全听丁家的,大家只是以利益为基础的结盟。
故而,丁家想杀了林婉瑜,然而林婉瑜长得倾国倾城,迷得大当家不惜与丁家翻脸也要娶她。于是丁家才会联合官府杀上山去灭口。
而林婉瑜也不是逃出的半路被陶平所救,在三人被关着的时候,她身边的丫鬟便已经说动了陶平,那丫鬟从陶平那弄来迷药,迷晕了奶娘和林宛瑜,自己则和小姐换了衣裳,让陶平背着昏迷的林宛瑜连夜逃走,还告诉陶平奶娘已经判主。后来不知那丫鬟和奶娘怎么说的,最后那丫鬟在混战中被烧死,而奶娘则出面指证尸体是自家小姐。
这也是为什么陶平逃出来后不去投靠当地县衙,直接去京城的缘故了。
唐宁愕然,他是信任陶平的,一个对自己有恩而自己又有恩与他的人,他怎会不信,而陶平当初跟他说的时候,言辞恳切,表情诚恳,完全看不出一丝不对。
唐宁很气愤,他不仅气陶平的欺骗,更气自己的不成熟。要不是他早前听了张老太爷的话,他肯定会以为自己母亲是真的运气不好被山贼抓了,他当时还以为是陶平不知道山贼和丁家的关系呢。他质问陶平为什么不说实话。
陶平沉默,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坐了几十年的牢,这几十年早已磨平了他的锐气,让他深深明白了什么是权势,什么是等级,因此官府成了他心中不可逾越的障碍。
唐宁正是易冲动的年纪,他不想唐宁为报母仇和官府,和富甲天下的丁家对上。
直到如今,他发现唐宁不是身单力孤的小举人,而林小姐的兄长又有权势后,才敢吐出真相。
最后,唐宁还是原谅了陶平,陶平的事给他好好上了一堂课,原来这个世上,很多事都不是纯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私心,哪怕他的私心是为了你好。
也许只有赵谦那样的人对人的感情才是最纯粹的,唐宁这样想,可不知怎的,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谢白筠的影子,好吧,还有谢白筠。
说到好友,金永福从商了,赵谦在外放,如今唐宁在京城的好友就只剩谢白筠和符嘉言了。
而唐宁又躲着谢白筠,故而,自从住在林府后,只有符嘉言经常上门。
符嘉言热情开朗,很爱说话却又不会说话,一张嘴经常得罪同僚上司,好在他心中清明,做事也妥当,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相处久了,周围的人知道他是什么人,看在他为人处事都不错的份上,宽厚点的也就不计较他满口乱说了,不宽厚的表面也不会说什么。
这日,唐宁正在书房研究林清羽派人送来的考官资料,主考官竟然是徐元徐阁老。
按理,经过上一科的舞弊案之后,这科的主考官怎么着也不会是徐元这个铁杆的高莆党才对,再看其余几个副考官,倒是很平均,各个势力都有。
看来这次的考官推选一定经过了激烈的争斗,而徐元显然是各方势力都能接受的人选,换句话说,连高莆的政敌都觉得徐元这个铁杆品性靠得住,不会偏向高莆一党。
可见,徐元这人,不管他是君子还是伪君子,都不简单。
唐宁正在深思徐元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被小厮打断,只见小厮后面的符嘉言一片喜色,不等小厮说完就跨进了书房。
“子安,好消息,乔涵韵你知道吧?”
唐宁略一沉吟,道:“工部尚书乔庚之子乔涵韵,善工笔美人,当初我学画的时候,先生还特意拿他的画来讲解。”——虽然当初他死活没从他画里看出画意什么的,最后还是看慧一法师的七美图才有所感悟。
“正是他,他最近得了一幅慧一法师的《九霄环佩图》,正得意呢,打算明日请些知交好友去鉴赏鉴赏,若是宾客也有慧一法师的画,也可以带去,大家一起品鉴。他早就听说过你,只是看你最近要准备春闱,有心相邀,又不知你会不会参加,知道我和你交好,这不,就托我来说说了。”
唐宁一听是慧一法师的画,眼前一亮,问道:“不知他都请了些什么人?可有什么规矩?”
“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除了乔涵韵有些本事,其他没几个是真的懂画的。说实话,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乔涵韵这人仗着有些才气,傲得很,最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我看他定是不服气你画的比他好,才要请你去,说不定还会为难于你。要不是碍于他老爹是我上司,我也是不乐意来传这个话的。”
说着,符嘉言又撇了撇嘴,“至于规矩,只有一个,就是捧着他就行。他那样傲气的人会和那些人来往,还不就是因为那些人会捧着他。你若是想趁此机会,打入京城的文人圈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文人相轻,真正有本事的文人有几个是没点傲气的,怎么会去巴结他?我估计你也是不乐意的吧?”
符嘉言这番话真是损得很,虽然事实如此,可也不要说得这么直白,他一句“文人相轻”可是把唐宁也给说进去了。
唐宁知道他,也不计较,从他手上接了帖子,道:“你去跟他说,我明日定当赴约。”
“不会吧,你真的打算去巴结他啊?”
唐宁哭笑不得,“自然不会,只是慧一法师的画十分难得,《九霄环佩图》这样的名画,我可是神往已久,再说,说不定宾客中也有人带慧一法师的画来,我也能一饱眼福。于此相比,与会的是什么人倒是小节了,大不了到时我不理他们,只专心赏画便是。”
第二天,唐宁从林家库房里挑了一幅慧一法师的画就赶去了乔府。他选的画尺幅很小,乃一枝梅花,看着平平,却是慧一法师出家后巅峰时期的作品。
林府库房里不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可是唐宁考虑到自己即将春闱,还是低调些好,又考虑到参加赏画会的人,他才决定选了这幅画,免得被人小瞧。
唐宁到得不早不晚,花园里已经有些人在交头接耳,他也没急着上前凑,只是安静站在一旁,好在不久后,符嘉言也到了。
“你看到那个胖子没?工部主事丁匀的次子丁光启,不学无术,据说他这次带了慧一法师的《绣女图》,到时我们也开开眼。”符嘉言指着远处一个笑得很是谄媚的胖子,与唐宁低语。
“丁匀?可是那巨富丁家的人?”唐宁眯眼。
“可不是,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是丁匀表妹,丁光启是贵妃的表侄。可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庶出,就他们往自家脸上贴金。”
两人正说着,外面一阵喧哗,只见乔涵韵被几人簇拥着走进来,他手拿折扇,穿着一身月白滚黑的宽大外衣,走起路来,衣摆轻拂,颇有几分魏晋风流之态。
乔涵韵走至唐宁身边时突然站住,上下打量唐宁一番,唐宁暗自苦笑,他今日也穿的一身月白,敞袖宽摆,与乔涵韵穿的甚为相似。
唐宁穿月白是因为他刚出孝不好穿太艳,可他没想到乔涵韵也穿得这么素,事已至此,不管别人怎么想,别苗头也好,模仿也罢,他只能坦然以对。
“唐宁见过乔翰林,多谢乔翰林邀宁来赏画,宁这次可要一饱眼福啊。”
乔涵韵下巴轻点,似是对唐宁的态度甚是满意,越过唐宁,和众人见过礼,便施施然坐到了主位上。
众人也跟着纷纷落座,开始聊天预热氛围。
符嘉言坐到唐宁身边,隔着小几探过身和唐宁咬耳朵。
“看到乔涵韵身边那个穿青衣的书生没?他叫林子璋,家中行二,他祖父和林太傅祖父是兄弟,不过他祖父是庶出。如今,他那一支是与嫡支血脉最近的一支。他也是要参加这科春闱的。”
符嘉言没提乔涵韵,却先特意提起林子璋,其意不言而明,唐宁怎会不知,据说林家宗族那边一直催嫡支过继宗嗣。
聊了一会,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拿出自己的画,挂到特地搭好的台子上,供众人赏评。
有人起了头,后面的人就多了起来,这些画都不是大尺寸的,最大不过两尺,还是个赝品,其实,这种水平的聚会,哪会有那么多慧一法师的真迹,大多数画都是赝品,唐宁的画混在其中,毫不显眼,那些人都是随口夸夸,看看就过。搞的唐宁十分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分辨出真伪。
这一番赏画又花了不少时间,最后由丁光启的大幅《绣女图》结尾。
慧一法师出家前的美人图大都是以乐器、书画、歌舞这些高雅艺术为主题,很少会有《绣女图》这种以女红为题的图,事实上,在此之前,唐宁都不知道慧一法师还有这幅图,不过古代信息很不发达,一个画家到底有哪些画,很难说得清,所以唐宁刚听说时也没在意。
这会,他一扫《绣女图》,都没用第二眼就知道这画是假的,虽然他和丁家有仇,可他也不会扫兴地拆穿他,扫了大家的兴。
德贵妃成势已久,大皇子又娶了高莆嫡长女,又是成年皇子中唯一得了差事的;二皇子身子弱,还没娶妻,也就没有参与政事;三皇子更是不成,年幼出身又低。
只要有大皇子在,丁家就倒不了,报仇之事急不得。
可他不想惹麻烦,麻烦却自动来找他。
丁光启自从看到唐宁后,一双老鼠眼几乎黏在他身上。
乔涵韵已是丁光启遇到过的最好看的人了,可和唐宁一比,就差了不止一筹。
本来,丁光启想借《绣女图》博得唐宁青睐的,可唐宁只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他不甘心,主动凑过去,
“子安,你对我这幅画可有什么高见?”说着,胖胖的身子挤开符嘉言,脸几乎要蹭到唐宁的脸颊了。
唐宁听他叫他子安,脸就黑了一层,接着就感觉脸颊边散发的热气,脸又黑了一层,像头猪在他脸上喘气似的,唐宁恶心透了。谢白筠也干过这种事,可相比起来,他倒宁可是谢白筠。
唐宁正想起身避开,正巧碰到对方蒲扇似的手掌,本来那爪子是要摸他脸的,可唐宁一起身,正拍到胸口,唐宁又被那一掌拍回椅子上。
“唧唧!”呆在唐宁胸口暗袋里睡觉的小黑惨叫一声,遭了池鱼之灾。
唐宁又是心疼又是恼火,连忙掏出小黑,仔细瞧了一遍,发现小黑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咦?好小的猴子啊?真是有趣,不知子安可否借哥哥我赏玩两天?”
唐宁怒火腾腾往上涨,再也忍不下去,又想到对方还是丁家的人,一个冲动,站起身,指着《绣女图》直言道:“此画系赝品尔!”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打算改个笔名,一默斋好难听哦~~~~~~~~~
70第六十九章
“此画系赝品尔!”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唐宁。
唐宁丝毫不惧,又加了一句:“不,不是赝品,此画乃臆造之作!”
如果说刚刚那句赝品,众人还觉得有几分可能,那唐宁后一句却让众人轻嗤了。
这幅《绣女图》无论从用笔调色还是从画风意境上来看,都和慧一法师十分相合,说模仿还有几分可能,说臆造就十分勉强了。用别人的画风习惯创作出新的画卷是十分难的。
“不可能,我这画可是花了四千两才买到手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丁光启这下坐不住了,他在这幅画上下了大本钱,本是打算在这个聚会上震惊四座,让乔涵韵注意到他的。
他丁家虽然富甲天下,可正因为太有名了,身上这块商贾的标签是怎么也脱不掉的,官场虽然有潜规则,可也有最基本的规矩,那就是出身,连正经考出来的三甲都被比作了如夫人,何况他父亲仅仅是捐了个功名,因此,不管他父亲如何努力钻营,也才得了个六品工部主事的职位,眼看着就要在这个职位上养老了,他父亲怎能不急。
丁光启的大哥有几分读书的天赋,年近三十得了举人功名,虽然比不得唐宁这种天才,可与一般人相比已经好很多;丁光启却是个榆木疙瘩,读书不成,耳根子软,标准的纨绔子弟。
丁匀打算的挺好,老大做官,自是不能经营商贾之事,家业就挂到老二名下,老二从小就怕他大哥,耳根子又软,有他大哥看着,家业也不会败,兄弟两个相互扶持,官商一体,丁家飞黄腾达的日子指日可待。
可没想到,上一届科举舞弊案把老大拉下了马,好在丁家有些根基,让老大免了流刑。
老大被免了功名,自然只能继承家业做商人了,可这样一来,丁光启就不平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继承家业的,现在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怎会甘心。
于是他身边的狗头军师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使劲讨好乔涵韵,继而勾搭上乔庚,看能不能给自家老爹升上一级,讨得老爹的欢心,将来分家时他也能多占几分。
丁光启在乔涵韵身边巴结讨好,已经有了些时日,钱撒出去了不少,可乔涵韵仅仅是从看都不看他一眼,发展到偶尔看一眼的程度。
这次丁光启花了大价钱,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的,唐宁长得是很得他的意,可这些比起自家的前途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说我这画可有什么证据!”
唐宁轻蔑的瞟了一眼丁光启,不紧不慢踱到绣女图前面细看。
不愧是花了四千两的画,作者画技一流,对慧一法师的画风也把握地一丝不差,画中女子神情慵懒,闲闲倚着窗棂,手中绣绷上的一枝寒梅已经成型,屋内的家具摆设画得都十分细致。
唐宁先从画笔开始说起,“先说慧一法师画美人鼻时用的不是这么细的狼毫;再说颜色,慧一法师用的颜料是他自己调制的,雅而凝,淡而晕;这幅画显然色彩略显厚重……”
一席话下来,若是真正大家在这里,定然要击节而赞,可惜唐宁对牛弹琴,除了乔涵韵,别人都是云里雾里。而乔涵韵神情淡淡,显然不打算插手,他身边的林子璋倒是探身,打算说两句,可被乔涵韵眼角余光一扫,他又诺诺缩了回去。
唐宁无奈,只得抛出杀手锏:
“从目前收藏的慧一法师的美人图来看,他笔下的美人眉宇间总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清愁;而这幅画的美人,神情闲适,不谙世事……”
“那又怎样?慧一法师的画也没出过绣女图,说不定他画了这种美人,而没人发现而已。”
丁光启立刻反驳,这些都是当时那卖画之人对他说的。
唐宁被打断话头,也不生气,接着道:“慧一法师笔下的美人之所以会有那种气质,皆因那些美人全都是半瞎,她们的右眼都是看不见的。故而,他不可能画出美人刺绣这样的画。”
唐宁一语,震惊四座。
“不可能!”
“荒唐!”
“无稽之谈,我曾看过许多慧一法师的真迹,那些美人眸若星辰,哪里是瞎的?”
“哼,哗众取宠之辈,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丁光启哈哈大笑,脸上身上的肉都跟着颤动起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说那些美人是瞎的,可有什么证据?你若没有证据,就得向我磕头道歉!”
唐宁慢悠悠喝了一口茶,“若我的话是真,你又当如何?”
丁光启一愣,唐宁的身份他是知道的,虽说与林太傅有些不可说的关系,可他偶然偷听到父亲和大哥谈起过唐宁,唐宁似是身份不高,肯定是木匠的儿子。
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明目张胆的调戏他,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不仅挑衅,还不留余地,只是唐宁说的话太匪夷所思,他一点都不信,自然不怕,“如果你真有证据,那我就给你磕头。”
唐宁此时早已冷静了下来,甚至脸上还浮起一抹微笑:“我不用丁兄磕头道歉,若我拿出了证据,丁兄就把你那墨玉缠枝莲玉佩送给我就成。”
众人顺着唐宁的视线,看到了丁光启腰间的确挂着一个墨黑的玉佩,看其光泽,这个墨玉质地似乎不怎么好,不知道丁光启怎么会戴这种便宜货的。
丁光启没想到唐宁会要这个,犹豫了一下,终是碍不过面子,咬牙答应了下来。
有了赌约,这场大戏更加有了看头,见二人打成协定,众人皆看向唐宁,等他拿出证据。
唐宁没管众人,只看向主座上坐着的乔涵韵:“是与不是,一看真迹便可知。”
于是众人目光又都转向乔涵韵。
乔涵韵脸色淡然,心中却是疑惑,他的画他自然好好研究过,他可没发现那美人是半瞎的,乔涵韵不得其解,便觉得是唐宁在玩花样。
他嘴角挑起一抹极淡的讽刺,反正他的画是真迹无疑,他倒要看看唐宁能说出什么子丑演卯来。
很快,乔涵韵的那幅《九霄环佩图》便被两个丫鬟捧了进来,乔涵韵净了手,焚起香,亲自展开《九霄环佩图》。
《九霄环佩图》展开的瞬间,众人就有一瞬间的沉迷,唐宁也不例外,他甚至入迷更深。
画中女子白衣轻纱,层层叠叠,在风中卷起,宛若白莲初绽,踽踽欲动。
她右手轻托,右手退复,指下所弹正是名琴九霄环佩伏羲式。
除此之外,画卷再无墨迹,那女子仿若凭空而坐,天地间只余这一人一琴。然细看之下,又不似全然空白,好似云雾清绕,待众人再看,那云雾竟是飘动了起来,带着那美人衣袖翩翩,引得众人沉迷其中,渐渐的,似是真的听到九霄之外的仙音,隐隐约约,如梦似幻却又摄人心魄。
乔涵韵看众人失态,十分得意,这幅《九霄环佩图》可是慧一法师的顶级作品,自然不同凡响。
半晌,众人回过神来,这才知道真迹果真是真迹,在此画面前,那《绣女图》就真是被比到了泥里去。
可尽管众人知道了真假,却不愿放过唐宁,甚至比起方才,他们更不愿相信如此神作,如此绝俗的女子竟然会有缺陷。
“唐兄,不知你说的美人右眼看不见,所谓何来,我们看这美人眸若秋水,很是清亮。”
唐宁淡笑不语,从袖中掏出一个放大镜,放到那美人右眼上。
“诸位请细看。”
乔涵韵离得最近,第一个上前,只见他端详一会,又抢过镜子凑到左眼之上,接着他把镜子一扔,突然哈哈一笑,与平日淡雅绝尘的样子大相径庭。
“原来如此,妙哉!妙哉!”
忽而,他又凝起眉,自语道:“不对,不对,若是这样,应是左眼看不见才对。”
众人看他表现,更加惊奇,连忙挤上前,想要抢过放大镜,唐宁却坚持自己拿着镜子,开玩笑,这放大镜得小心使用,一不小心就得着火。
“原来如此,那美人眼中居然有个人影!”
“我看应该是慧一法师自己吧?”
“你看我眼睛,看到我眼里有你没?”
“既然是右眼有人,左眼没人,按理,应该是左眼看不见才对呀,子安莫不是说错了?”
“这玻璃到底是何物,为何能看到人影,不会是唐兄你搞的鬼吧?
众人议论纷纷,围着唐宁问东问西,唐宁被弄得头都大了。他连忙远离那幅画,把众人引得远些,免得混乱中蹭坏真迹。
众人又激动了好一会,才陆续坐回自己座位上。
“诸位,既然在下已拿出证据,不知丁兄的玉佩在下可否赢得?”
丁光启脸色极其难看,有心赖账,奈何众目睽睽,抹不下面子,只得摘了玉佩扔给唐宁。
唐宁收好玉佩,好脾气笑笑,不理丁光启,继续道:
“家师曾经收藏过一幅慧一法师的美人图,后来在下偶然得了此镜,才发现了美人眼中的秘密。此镜乃舶来品,是西洋人发明的,在下也不知道叫什么,后来在下发现透过此境看到的东西全都放大了,于是便自作主张,给它起名放大镜。
但是此镜需要慎用,你们且看这张纸,放大镜离纸这么远时,会在纸上形成一个亮点,等过的半盏茶的功夫……”
没到半盏茶的功夫,唐宁手上的纸便着了起来,吓了众人一跳,乔涵韵脸色更是惨白,本来还想买个放大镜,自己私下细细研究的,现在却是要好好打听妥当了。
唐宁把镜子交给众人传阅,其他人特地试了下,发现果真如唐宁所说。其实大昭早已出现玻璃器具,只是比较稀有而已。而放大镜传入大昭,一般都是用于工匠雕刻方面,但又因为放大镜太贵,普通工匠用不起,故而这放大镜也只是小范围使用。而这些文人根本不把工匠放眼里,怎会想起使用他们的工具。
唐宁这个放大镜还是从二哥带来的那堆东西里翻出来的,与放大镜一同翻出来的还有一个怀表,只是怀表周围嵌了红蓝宝石,唐宁守孝时没带在身上。
“在下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并不确定是不是只有先生所收藏的那幅图才会这样,因此,今日才会特地带了此境来,用以求证。”
“至于那美人是右眼看不见,乃是在下的一番推论,你们且看那画中女子,看向九霄环佩时,脸是不是向右偏了些?”
众人闻言,又去看那画中女子,果然如此。
“至于,慧一法师为何要在右眼里画出自己的身影,在下猜想,这应该是他的一种祝愿,既然那女子右眼看不见,那慧一法师就把自己画入右眼之中,代替其视物,同时,也有希望对方右眼真能看到自己的期盼。”
唐宁此番话,有人听了点头,也有人不同意,此时又没有第二幅美人图用来验证,大家便又争论开来,甚至有好事者借了镜子,凑到《绣女图》那里看。
搞得丁光启脸色更加难看,二话不说,收了自己的画,拜别乔涵韵,此时乔涵韵对他又回到了看都不看一眼的状态。
唐宁在赏画会上的惊人发现,很快便震动了整个画坛,好些藏有慧一法师的大家,都悄悄弄个放大镜私下研究,发现果然如唐宁所说,至此,唐宁的名字便传入了画坛上层人物的耳中。
而唐宁大大出了回风头之后,又回到林府闭门谢客,为半月之后的春闱做准备。
至于那些一直不曾停息的,关于到底美人哪知眼睛看不见的争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夜晚,林府某间房内,灯火俱灭,周围一片黑暗,唯有一只修长的手掌中,躺着一枚散发着黄光的缠枝莲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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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章
三月,天地疏朗,桃花灿烂。
林府大门外锣鼓喧天,爆竹齐响,报喜的人连喊了三遍,“渭海仓平唐宁,中头名会元!大喜大喜啊!”
林忠也是满面喜色,飞也似地往书房跑,可惜老胳膊老腿,没跑过他儿子,等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清羽嘴角一丝笑意闪过。
虽然林清羽又恢复了冷脸,可他的目光却是柔和,整个人难得的与这三月春光有了些应和。
他随手从身上摸了块玉佩,递给林忠的小儿子。
“拿去玩,全府赏三个月月钱。”
后一句是对林忠说的,林忠满面笑容,应道:“是,臭小子,瞎摸什么,还不快谢谢老爷。”
他儿子立刻机灵打了个千,“谢谢老爷!”
林清羽又问道:“可有人去竹园那边报喜?”
“有呢,我二哥去了。”小儿子立刻抢道,被林忠一个瞪眼,又缩了回去。
“走,去看看子安。”
唐宁刚听说自己中了会元,也是非常高兴的,可过了那一瞬,他就茫然起来。
因为他不知道该和谁分享这份喜悦。
他忽然想到了程姐姐,如果她还在的话,这会,她就是进士娘子了,过不久就能得个诰命。
他又想到了唐木匠,唐木匠也许会是最高兴的那个吧,他的小儿子真的光宗耀祖了,他就是正经的老太爷,和村里张老太爷一样风光。
父母妻儿,他只有一个六岁稚子远在仓平,而他最亲近的人,他高中最直接的得益者却都不在了,孤独猝不及防地袭击,让唐宁深感疲惫。
“怎么了?怎么不高兴?”林清羽从外面进来,看唐宁面上怅然,不由问道。
“我只是想到了父亲和妻子,一时感触。”唐宁回神,看到林清羽眼中的关心之色,心中又暖了起来。
林清羽不会安慰人,只是把手放到他肩膀上。
好一会儿,林清羽才开口道:“距离殿试只剩一个月,林府这边总会有人来贺喜,扰你读书,我在京郊有个别院,你现在就去那边吧,那边都收拾好了,你只要带些常用书就行,要快些,一会道喜的人就来了。”
唐宁有些犹豫:“这样是不是失礼了些?”
“无妨,殿试最要紧,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反正那些贺喜的人大都是冲着我来的,你也不认识,我挡下来就是。
另外,备份礼,先去徐府叩谢恩师,不过皇上今年不想出题,殿试题目还是徐元出,他定不会见你,你只在府外行礼便可。”
林清羽做事十分效率,晚上唐宁便已经睡在了京郊别院的床上,连符嘉言来贺喜都没碰上。
京城三月的夜晚,天是黑的,月也是黑的,天地陷入一片寂静,浑不似白日的热闹。
谢白筠坐在唐宁的床边,愣愣地看着床里,屋子里很黑,尽管他学过武,尽管他极力凝神,他仍然看不清床里人的样子。
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没来由的,向来铜墙铁壁一般的谢白筠也感到了心中的酸意——相思蚀骨。
四月二十一日,金殿传胪。
唐宁是这科会元,殿上那些主考官甚至皇帝都会特地打量他两眼,给唐宁又增添了几分压力。
唐宁不敢乱想,努力忽视别人的视线,凝神看向考卷。
这次的试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很是棘手,因为它问的是土地兼并严重的问题。
说白了就是国家有钱,国库没钱,钱都到大地主手里了。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其实许多人都知道怎么解决,可是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大地主,包括今日金殿上的诸位新晋进士,哪个手里没有几百几千亩良田?他们难道要自己出主意损害自己的利益么?
唐宁看到题目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摊丁入亩,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方法固然不错,可实施起来很困难,而且得罪的人多,再说,别人肯定也会想到这个方法。
既然蛋糕不够分,那不如把蛋糕扩大,如今大昭还有一块地方没人啃,那就是海关。现在南边只有许多商家在做生意,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力量插手,其实许多人都知道出海能挣钱,可他们为什么不插手呢?
一来是因为南边自古都是流放之地,在这些贵人眼里一直就是穷乡僻壤,就算近几年有了些钱,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二是因为那边海盗猖獗,今天赚了钱保不准明天就被抢,他们还要花钱雇人抵御海盗,这就已经是擦着组建军队的边了,这在官场上可是大忌。其实现在南边跑海运的商人就是半商半军,放下武器就是商队,遇到海盗,拿起武器,赫然便是民兵了。
三是因为海运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是血本无归,不如守着大片土地来得安稳。
朝廷目前对南边的政策就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便那些商人怎么折腾,朝廷没有海军,权当拿钱雇他们抵御海盗,所以,朝廷这些官员从没想过收关税这种问题。
因为唐云在南边,唐宁这些年一直注意着南边,对那边的情形心中有谱。他先用数字说明了,南边跑商的人每年能赚多少巨额钱财;接着便提出组建海关,收海关税的构想;最后再详细写上具体如何操作。
唐宁有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胸有丘壑,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十分具体。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在考试,在收卷最后一刻,及时收笔。
殿试审卷需要经过八位考官的手,轮流给每份试卷评分,极好就是圈,次之是三角,再差就是斜杠,最差的是叉叉。谁的考卷得的圈圈最多,谁就是第一,当然还要过了皇帝那一关,皇帝不满意,哪怕你的试卷全是圈圈,你也不是状元。
唐宁书法一流,观点新颖,言之有物,文采上乘,他的卷子一交上去就让众位考官眼前一亮,最后竟全给了圈圈。
皇帝是个不大管事的,唐宁又长得出众,皇帝没理由不喜欢他,可以说他是铁板钉钉的状元了。
此事,午门外的“龙棚”外,已经挤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有专门的侍卫喊:“三甲,出!”
接着便照着榜开始念,“三甲第二百四十六名,游天鹤,信阳人士……”
人群又往里挤了挤,不时有人喊:“我家老爷中了!快回去报喜……”
不一会,那侍卫又喊:“二甲,出!”
这次动静更大了些,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挤,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门内又有一队侍卫捧着黄绢出来,历届科举的重头戏——一甲终于出来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黄绢,哪怕那里头写着的不是自家人。
“一甲,出!”
“一甲探花,林子璋,江南姑苏人士!”
“一甲榜眼,瞿敏博,京城人士!”
“一甲状元,唐宁,渭海溢州人士!”
“唐宁,可不就是溢州解元,又是今科会元,我的天!连中三元,真的是连中三元哪!”
“不简单!大昭开国快百年,才出了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他这是第二个了吧?”
“才二十一岁,好年轻,天纵奇才啊。”
当唐宁领着二百多个新出炉的进士,出现在午门外时,他总算感受到了什么是金榜题名,什么是万众瞩目!
他深吸一口气,率先跨上马,往林府驰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就是所谓的“状元游街”了。
午门外的茶馆内,一人坐在二楼的窗边,手里握着一盏清茶,凝视着唐宁远去的背影,他手轻轻往前一送,无声道:“恭喜!”
唐宁一路疾驰,还没到林府,就被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拦住道喜,等到了林府,又有一堆人等着道喜,唐宁一直忙到天黑才把所有人送走,累得跟狗一样。
第二天,他又起了个大早,带着两百多号人参拜先师神位、大司成,谒孔庙……
直到晌午,琼林宴开,他才能坐下歇会,吃点饭,还没吃几口,就被人络绎不绝地敬酒,没办法,谁让他是状元,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程先生曾经和他说过,只要他中了三元及第,他就是一柄标杆,只要不犯大错,仕途将是一片光明。
琼林宴开在皇宫一出桃林内,天气晴好,风景宜人,到处都是鸟语花香,这些进士又都处在人生最得意时,此刻觉得自己身处仙境也不为过。
桃花林的侧门外,一袭白衣的高润背靠着红墙,听着墙内众人觥筹交错的声音,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他挣扎许久,终是举步迈进了门。
他没有敢靠近,选了一处幽静的角落,手扶着一株桃树,眼神迷离地看着宴会中的众人,曾经的他,也有机会参加琼林宴的。
他记得,他做过这样的梦,他考中了状元,打马游街,众人贺喜,他是那样高兴,他的母亲高兴地病都好了许多,他在琼林宴上是那样神采飞扬,他周旋在众人之间,言笑晏晏……
突然,一个小太监突然出现在宴会中央,尖利的声音划破周围美好的气氛,“侍君!皇上召您呢!”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本以为是个美梦,他沉迷其中,不想离开,于是他遭到了最严厉的惩罚,他的美梦变成了他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噩梦。
他本不想来这里刺激自己的,他连琼林宴,连科举,连春闱这些词都不想听。
可是,他已经有六年不曾见到他了,也许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失去了,他不仅会心痛,还会后悔,日夜后悔。
高润的目光飞快越过众人,直接锁住高坐在主位上的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6天了呀,更新呀,看在偶这么拼命的份上,打滚求作者专栏的收藏,至少让偶的收藏突破20呀,可怜的我,从过了年,它就停在19上。
小白:“岳母啊,偶才最可怜好不好!三年了啊,偶连偶家小受正脸都木有看到,打滚求给个正脸儿!”
72第七十一章
那人仿佛苍老了许多,虽然样貌不曾有多少改变,可他的双眸更加幽深,眉心也有了皱痕。
宴会已至高|潮,酒至酣处,众人便渐渐放开来,或诗兴大发,或对弈小酌,或勾肩搭背,对坐在主座上的座师也不那么诚惶诚恐了。
在众人皆醉的时候,只有他,身着一身大红的官服,正襟危坐,静水流深一般。
突然他深潭一般的眸子微微波动,刹那间转向高润所在的方向。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高润的心跳猛然拔高,他慌乱的藏到树后,不敢探头,只盼对方没有发现。
唐宁很少喝酒,守孝之后更是滴酒不沾,今日他被灌了许多酒水,就算古代的酒纯度很低,他也开始头晕目眩了。
唐宁正揉着眉心,低头的时候却发现小黑不知什么时候跳进了酒盅里,这会已经翻出酒盅打醉拳了。
唐宁伸手去抓,抓了两次都没抓准,小黑好似变成两个似的,他感觉不妙,第三次扑住小黑,戳着它的小脑袋,嘿嘿道:“咱俩都多了,走,跟我醒醒酒去,顺便把你这满身的酒气洗洗……”
高润在树后呆了半晌,待心跳平复下来后,才敢探头出去,却见那主座上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心随之一空,正努力搜寻,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他回头,一下子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中。
时间随着他的心跳,刹那间停止了——
高润的眼眸中,满满地映着眼前之人,他的挚爱,他的老师……
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远,高润回过神,突然转身,就要向着侧门飞奔……
白色的衣袖擦过红色的官服,只有一瞬间的缠绵,就在分离的那一刻,徐元突然动了,他抓住了高润的手,用力一扯——
高润猝不及防,一个回身,扑进了他的胸膛。
背后被一双有力的手按压住,高润仿佛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眼角却滴下了泪,这个怀抱,是他日思夜想的怀抱,果然如他无数次幻想的那般温暖,让人沉醉。
这一刻,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高润觉得,哪怕下一刻他就要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也许,他活了这一世,吃了这么多的苦,就是为了这一个拥抱。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高润,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这个拥抱。虽然他现在得到的拥抱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同情,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他不能害了他。
而且,如今的他也配不上他了。
高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他身上独特的味道吸尽,存入肚子里,渗入骨髓中。
下一刻,他突然发力,挣脱了徐元的怀抱,就要离去。
徐元再次抓住他的胳膊,高润这次有了准备,没有被拉回去,两人陷入僵持。
“怎么?你这是在可怜我么?”高润冷嘲道。
徐元没有开口,深深看着高润,仿佛要把他刻入眼底一般,手也抓得更紧,抓得高润的胳膊生疼生疼。
“你对我根本没那意思,当初我对你那么好,你都没有理睬,如今我们六年没见,你却突然凑上来,你是看我伺候一个老男人,觉得我可怜么?哼,别忘了,你也和他一样老!你以为我就稀罕你这样的施舍么?你……”
高润下面的话被突然的吻堵了回去——
高润晕了,脑袋一片空白,浑身一软,任由对方的舌头在自己嘴里肆虐,带着与对方身上截然相反的狂热气息,几乎烧化了他的心。
徐元突然把高润压到桃树上,加深这个酝酿了六年相思的吻,他舔过高润每一个牙齿,舔过上颚,攫住他的舌头,放到牙齿间轻咬。咬得高润舌尖微痒,心也跟着□一片。
这一刻,高润突然明了——徐元也是爱着他的,原来他不是单相思,原来他们从来都是相爱的。
下一刻,两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相爱又怎样,他们回不去了,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不远处一颗桃树下,唐宁也背靠着桃树,他觉得清醒了些,又觉得似乎更晕了。
他此刻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他的思维在酒精的刺激下无比活跃。
从对面两人相见开始,唐宁便旁观了一切,他看着他们拉扯,看着他们相拥,亲吻;看着徐元把高润压倒桃树上,震得枝上的桃花,一片一片,纷纷飘落,覆满了树下一红一白两个交缠的身影。
美景撩人,可唐宁却觉得桃花开得如此灼人,却让他全身发冷。
这花海如此美丽,如仙境一般,可在情海中痛苦挣扎的那对有情人,他们身上散发出绝望的寒冷,一波又一波,冻住了所有的嫩枝初蕊,仿若冰花。
唐宁疑惑了,他画那么多美景,那么多美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宁抬头看向头顶开得灿烂的桃花,她们很美,他画的桃花也很美,和真的一样,看到他画的人也觉得桃花很美,除此之外呢?
他只是画了桃花最美的一面,又有谁能从他的画里看出每一朵盛开的桃花,都经历了春寒料峭,都曾经在黑夜中努力绽放。
就像那两人,如果他把他们画下来,该是一副非常美丽的画,花美人美。可实际上呢,他们是那么绝望和痛苦,别人能从他的画里看出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么?
就像一个老人,唐宁能画出他脸上每一道皱纹,可是他能画出这些皱纹后面所经历的一切喜怒哀乐么?
唐宁进入了一种世界,他在想象,十几岁的高润跟徐元的快乐时光,然后是突然的厄运,六年的分离,最后,一切的一切,归于眼前此景。
唐宁终于知道自己的画缺了什么——时间的沉淀。
也许这就是他苦苦追寻的画意。
一声“唧唧!”震醒了在场的三人,唐宁一摸空空的衣袖,不好——
又一声“唧唧”在高润耳边炸响,两人猛然回过神,同时侧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猴子抓着树干,黑亮的眼睛,因着醉意满是水雾。
它眼珠子来回转动,似是在问:你们两只在干什么?
高润脸色通红,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徐元,一溜烟跑了。
徐元一只手擦嘴,一只手捏住小猴,把他从树干上扯了下来,放到眼前与它对视,小猴满脸无辜,对着徐元的冷脸,似还有些委屈。
“这是你的猴子?”
唐宁怯怯住了脚,“是。”——他不会想捏死他和小黑灭口吧?
“以后不要放出来乱跑。”
说着,徐元手一松,小黑“唧——”一声尖叫,尾巴死死勾着徐元的手指。
徐元哼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对着细细的尾巴,轻轻一弹——
等唐宁手忙脚乱地接住吓坏的小黑的时候,徐元已经大步离去。
唐宁看着那带着几分寂寥的背影,嘴里喃喃道:“你这个爱闯祸的电灯泡。”
唐宁回到林府书房后,立刻执笔作画。
然而,心中想是一回事,画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唐宁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他凝视这满目桃花,突然沾了透明的胶夜,一朵一朵涂了过去,最后变成了满世界冰花下,一红一白两个飘逸的身影相拥。
唐宁摇摇头,把画放到火盆里烧掉。
忙过了琼林宴,唐宁在京城一下子炙手可热起来,上门说亲的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
唐宁不胜其扰,最后放话要奉养岳父和姨妈终老,才吓退了一批人。
当然除了拒绝媒人,唐宁还要修整圣上御赐的状元府邸。
早在殿试前,唐宁就写信去仓平县,让程先生吕大夫他们全部搬到京城来。
谁想他们人倒是全来了,却是来辞行的。
住了几日后,吕大夫便带着舒鸿宇去了北方采药,这么些年下来,吕宅的存货已经不多,吕大夫上次游历回来后就一直在整理自己一辈子遇到的所有药草,并且编撰成书,可是仍有一些药,他记不清也没有存货了,他便决定最后一次出去寻药,顺便带舒鸿宇熟悉一下,以后这些都是他的任务了。
而程先生却是被水明轩半哄半拉,“劫”去了渭海。
如此,整个状元府只剩下徐莲、唐宁、唐钰三个主子了,当然还有小金和小黑两只吉祥物。
因着唐宁是三元及第的状元,皇帝很给面子的给他升了半级,从六品翰林院编修,是一甲三人中品级最高的。
翰林院自古就是极清贵之地,清贵之地也很清闲,唐宁入了翰林院之后,每日只要点个卯,象征性整理些资料——这些资料历届编修都会整理,却一直没有整理完,然后便是跟着上司学写诏书,邸报什么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翰林院的三年就是给新人们一个缓冲期,这三年极其重要,能在这三年里看出多少官场门道直接决定了以后能少吃多少亏。
当然清贵之地也不是没有争斗,翰林院势力不少,拉帮结党的不在少数,最明显的分别就是座师,比如唐宁这一届进来的就是一派,既是同年又师从同一个座师,何况他们是新人,难免被老人欺负,更是要团结,若其中一人有了麻烦,其他人是要帮忙的。
可一个派里也有纷争,比如一甲这三个人,在翰林院里就是点头之交,除了点头,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唐宁还好,和同僚上司不远不近,朝中也有符嘉言这个好友互相照应。榜眼瞿敏博年纪不小了,又是勋贵庶子出身,勋贵和文臣不和由来已久,他夹在中间可是受了不少排挤,渐渐便成了透明人。探花林子璋和唐宁差不多大,长得还行,就是性格太软糯了些,整日跟在乔涵韵后头,只把自己当乔涵韵一党的。
不过,总的来说,唐宁在翰林院混得还是不错的,工作轻松,回家还能教儿子功课,逗逗小黑。如果没有徐元总是找他的话,他的日子肯定更是逍遥自在。
唐宁一直看不透徐元,尤其在琼林宴那件事之后,徐元对他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徐元越是这样,唐宁越是不安,对徐元更是害怕。
程先生已经算是严厉的了,林清羽更是变本加厉,偏偏唐宁一点都不怕他们,却独独怕了徐元。
徐元找唐宁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海关的建立,徐元是个工作狂,为了工作一个月不回家呆在内阁都是有的,妻妾独守空房是常有的事。
唐宁建议先不忙建立海关,先组建海军,武力是一切秩序的根本。
徐元对此很是赞同,连夜写了厚厚一本奏折呈上去。
“……臣以为,新科状元唐编修殿试之策论十分精妙,虽不能立即见效,却是持久解决国库空虚之法,以微臣只推算,十余年后,海关关税将占四成国库税收。
然欲行此法,定当先组建海军,震慑宵小,方能让大昭商队及他国商队安心纳税,此事宜早不宜迟,臣举荐卫国公嫡长孙夏侯淳为海军统帅。
理由有三,其一,卫国公乃开国元勋,世代忠良,子孙皆是,将门虎子,其能力可堪大任。
其二,夏侯淳乃爱平大长公主嫡孙,天家血脉,忠心可表。
其三,渭海省临海,海运发达,比之其他将领,夏侯淳于海事更为熟悉。
内阁大学士徐元梦叩请圣裁。”
高润手指一寸寸抚摸着熟悉的字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取出红笔,在后面批上鲜红的大字:“准。”
作者有话要说:琼林宴其实是在琼林苑举行的,虽然清朝的琼林宴不会喝得这么离谱,但唐朝时期举行的科举宴会,那些进士却是十分放浪形骸的,我这里是架空,大家姑且看着吧。
谢谢clare扔的一颗地雷
73第七十二章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桃花开。
这日休沐,唐宁在家画画,徐莲带着唐钰去徐元家串门。
说起来,徐莲和徐元还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在仓平的时候,徐莲因为自己的身份,总是很自卑,甚少出门交朋友,只一心照顾着一家老少。
如今到了京城,状元府很大,主子却只有三个,陶平做了管家,陶平的堂妹陶蕊便成了内院管事,她年纪大,经验足,寻常的人情往来,风俗规矩懂得比徐莲这个半路出家的多,是徐莲的得力助手。
这样一来,徐莲便闲了下来,总是做针线也挺无聊,唐宁便跟她说,趁着唐钰还小,多带唐钰出去串串门,让他多认识些同龄的玩伴,将来也是一份人脉。
若是只徐莲自己一人,她肯定是不乐意出门给唐宁丢人的,可加上唐钰,徐莲只能狠狠心,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好在,唐宁已经和徐元打过招呼,徐元的内院大概是京城最干净的内院了,一妻一妾,因着徐元多年冷落,这二人倒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情,相处还算和睦。
徐元有一嫡子一庶女,嫡子一家在外任,庶女早已嫁到直隶,逢年过节回来一次;因为徐元的妻子膝下孤单,所以她总是热衷于参加各种宴会,而她身份颇高,又和康乐公主是一辈,两人感情不错,因此两家倒是经常串门。
徐夫人是个很看得开的人,对于徐莲的身份并不在意,很乐意徐莲经常来玩,也带着徐莲参加各种聚会,把她介绍进自己的圈子。
有了徐夫人支持,徐莲最近明显开朗不少,人也爱打扮起来,唐钰更是凭着吕大夫偶尔指点的两下子,收服了几个手下。
自从明确自己要追求的画意之后,唐宁便陷入了无法画出心中所想的苦恼,他只要一有空就练画,希望凭着硬功夫,日积月累,终有一天能有所得,故而他的画技倒更上了一层楼,老练了不少,自从他连中三元以后,他书画的价值直线上升,到现在还有余热。
唐宁刚画完一幅,便瞧见陶平从外面进来。
“老爷,外面有个人说是您二哥,回来看您来了……”
唐宁又一瞬的怔愣,随即惊喜非常,丢下画笔,就往外奔去。
唐宁喘着气,跑到大门外,就见门外一堆马车,前面站着又黑又瘦的唐云,唐云比三年前更加黑了,脸颊凹得不成样子,满面风霜,一笑便是满口黄牙。
唐宁眼泪刷刷地掉,他痛心地喊道:“二哥,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唐云看着精神不错,他爽朗地大笑,一把抱住弟弟,“哪个样子啊,我跟你说,就我这个样子,人家酋长的女儿还整天哭着喊着要嫁我呢!”
唐宁抽了抽鼻子,“我才不信呢,那酋长的女儿不会长得和你一样吧?”
唐云又是一阵大笑,搂着唐宁的肩往门里走,“哈哈,三儿就是聪明,还真是,那里的人都黑得跟夜叉似的,所以哥哥我吓得连夜逃了回来。”
唐宁满心欢喜,连连吩咐陶平准备洗澡水和饭菜,一手又拉着唐云往花厅走,只是当他细嫩的手抓住唐云的手时,又是一阵心疼,他握着唐云的手,就和握着老树皮一样。
唐云这两年历练地几乎成了精,一看唐宁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在意地拍拍唐宁,“都是拉船绳拉的,除了手遭罪点,其他倒没什么,比起哥哥这两年看到的,这点苦值得很,我还在洋人的皇宫里转了一圈呢,还看到他们国王的老婆妹妹,啧啧,他们那边的女人和我们这里可真是不一样……”
大概是完成了自己航海的梦想,唐云很是兴奋,拉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一直絮叨个不停,唐宁也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给他倒茶。
晚上徐莲带着唐钰回来,唐云早已收拾完毕,送了徐莲满满一盒宝石,给了唐钰一只纯金的大船模型,活脱脱一个暴发户。
唐宁下午扫过那一排排马车的时候,就知道二哥这次出海挣了不少东西,这会估计那些搬运的下人还没把东西搬完呢。
“二哥,你这次回来还走么?”
“不了,我最近几年都不会出海啦,我又不是真的不要命,我打算回来做生意,在琼京开个商行,专门倒卖海货,离三儿也近些。”
唐宁嘴角一抽,原来在二哥心里琼京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啊,我差点给忘了,我把小银带回来了,现在放在医馆,它跟我出了一趟海,病的不轻,我看它年纪也快到了,就把它带回来养老。”
唐云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便带了几分落寞,他这些年背井离乡,只有小银与他相伴,他这次决定回来,多少也是为了让小银养病。
唐宁也跟着默然,小金也是这样,好在他们都有心理准备,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事。
气氛有些低落,唐宁只得转移话题,说起朝中之事,接着又说朝廷已经派夏侯淳去了琼京组建海军,以后琼京一定会成为最繁华的港口城市,大昭与海外的交流一定会越来越多。
说到这,唐宁突然想起了清朝时候的琉璃厂,那里专门有一片区域是专卖海货等新奇玩意儿的,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在京城也弄这么一个地方,就像批发市场一样,只要有谁要买西洋玩意儿,都会到那里去买。况且随着将来与外国的交流的加深,国人对西洋的了解也会越来越多,生意只会越做越大……
唐宁眼睛发亮,把这个主意和唐云一说,唐云兴奋异常,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恨不得立刻就去看地方,他转了几圈以后,忽然出去找到他的贴身小厮,和他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唐云便拿着个盒子回来了。
“这是我在弗朗机,用你的画和一个亲王换的,就是你在家画的那幅桃花春睡美人图,因为画的的是家里的宅子,我一直带在身边,他们那边的人都对我们东方人特别好奇,总问我我们这边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房子是什么样子,我就干脆把你的画给他看了。
他一看就死活要买,我不想卖,最后他就这个和我换了。”
唐宁打开盒子,里面一张一张都是图纸,长宽高都有阿拉伯数字标注,唐宁早把英文忘光了,不过好歹也是学画的,图纸画的是什么还是勉强能分辨的。
他越看越是激动,“这,这是船的图纸么?”
“那个亲王说是,我看不太懂,只看了真船,是他们平时出海的普通商船,不是战船。”
“足够了,就算是商船也比我们的好,不过,一条大船肯定不止这么点图纸啊,这图纸不全。”唐宁翻了翻剩下的图纸道。
“我知道,不过你那幅画也才六寸长,那亲王说要全换还得拿你画的那种画去换。”
“那就换吧,等换了全部的图纸,我就献上去,给你求个小官当当。只是还得出海,肯定又要等个一年半载的。”
“那倒是不用,我直接在琼京换了就是,那亲王这次派了手下过来,我去和他们换。等弄到图纸,不如,我们弄个造船作坊怎样?”
唐宁想了想,点头同意。
虽然困难重重,不过倒也可行,他先把这个阿拉伯数字翻译过来,英文连蒙带猜也能研究一二,再找大哥先用木头做模型。反正这事不着急,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经营呢。
接下来的日子,状元府诸人都过得十分满足安乐,唐云东奔西走了这些年,这回打算好好歇段日子,每日里带着唐钰玩,给他讲自己海上的经历,把唐钰唬得一愣一愣的。
说来也怪,唐宁和程姐姐都是安静的性子,偏偏唐钰却是个坐不住的,从生下来就开始闹腾,很是活泼,唐宁曾一度怀疑他儿子是不是有多动症。
唐钰好似对冒险有着天生的热情,舒鸿宇带他的时候,他就整天把闯荡江湖挂在嘴边,现在他又把出海远航挂在嘴边。
唐宁看着亭子里胡侃的两人,也不阻止,他从来都不是霸道式的家长,唐钰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选择,反正他这个做老子的先把家业置下,随便唐钰怎么折腾。
而且唐宁也希望唐云看着唐钰后,能想建个家庭,要个孩子,这样他才算真正的安定下来。
可是他也知道,见识广阔的唐云已经很难看上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了,何况,他这种常年到处跑的商人,也很难娶到良妻。
唐宁叹口气,收回目光,继续看文件,他还是先努力工作吧,有个做大官的弟弟,哥哥的亲事也能好说些。
最近朝上局势很是不妙,去年,皇帝突然得了场大病,自此身子是愈来愈不好了,他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危机,更加勤快地修道,几乎是把修道当做唯一的稻草一般。
年前,皇帝突然说自己做了个梦,梦里神仙和他说他之所以有此一劫乃请仙台塌了一角云云。
于是皇帝便在梦里发了宏愿,说是要造一座金塔,以弥补先前的怠慢。皇帝梦里连嘴皮子都没动就决定了这事,这下可就苦了下面一干官员,谏书差点压塌了景乐皇帝的龙案,什么跪求死谏都使了一遍,奈何皇帝铁了心,这金塔终是开了工。
金塔开工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了,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下面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任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钱不到三个月就要花光都会心疼不已,除了高莆。
高莆这个首辅八风不动,只一味讨好皇帝,皇帝说什么都是对的,皇帝说要建金塔,他也不敢反对,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钱。
于是大家便决定集体跪谏,翰林院所有人都要写谏书,唐宁自然不能搞特殊,现在他就在头疼,这个谏书要怎么写。
好在这事不急,要在大朝会的时候发作,明天是小朝会,他不用参加。
如今的皇帝不算勤政,大朝会半个月才一次。
然而,让唐宁没想到的是,小朝会上,竟然有个御史弹劾赵谦宠妾灭妻,致使正妻流产,求下堂。
唐宁是从六品,没资格参加小朝会,但是官场上第一个需要的素质就是消息灵通,不能参加小朝会没关系,但是得有渠道知道朝会上都发生了哪些事,这个消息就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只是那人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饭后闲聊,毕竟御史总是这样,大举报没有,小报告不断,没胆弹劾大官,只能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弹劾,众人都见怪不怪。
唐宁不淡定了,这事在别人眼里是小事,可是正因为是小事,所以拿掉赵谦的乌纱帽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汗,卡文中……
74第七十三章
唐宁很郁闷,若在以往有谁因为宠妾灭妻丢了官,他肯定是要暗道一声活该的,可偏偏这事发生在赵谦身上,他不仅不能声讨,还要成为负心汉的帮凶。
这是唐宁做官以来第一次在官场上活动,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可他还是很重视的,想检视一下自己的能力。
可惜,结果却很让人失望,唐宁找的吏部主事都闪烁其词,没说办也没说不办,唐宁与这些老油条周旋了几天,才套出一点口风,这件事似乎是背后有人要整赵谦。
然而,赵谦做县令这几年没少得罪人,估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谁要整他。
好在这事也不是唐宁一个人在办,还有符嘉言也在奔走,而他办事的能力显然要比唐宁高上不少,唐宁就是典型的高分低能。
当然也不是就说唐宁不如符嘉言,他们两人走得路子不一样,一个是清贵文臣,一个是能臣干吏。唐宁的仕途就像一坛酒,越久越醇。
当然,这几日,唐宁也不能全花在赵谦身上,他还有谏书要写呢,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了。
这日,唐宁正在家里琢磨谏书,就见唐钰气鼓鼓地走进书房,陶平沉默跟在后面。
唐宁正在沉思,没注意有人进来,直到小黑拽着他的笔,他才茫然侧过头,随即脸便黑了下来。
唐宁手指一松,小黑便扛着笔扔进笔洗里。
唐宁没管它,指着唐钰挂了彩的脸,沉声道:“又闯什么祸了?”
唐钰自顾自找了个椅子,爬上去坐好,晃着两条小短腿,用软糯的童音道:“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先,先挑衅我的……”
唐钰说着还翘了翘嘴角,似是为自己想到一个高级词汇而得意。
“砰!”唐宁这几日本就很烦心,这会直接爆发了,把桌子拍得一颤,小黑跟着一个哆嗦,掉进了笔洗里。
唐钰刚刚翘起的嘴角一下子弯了下来,眼里瞬间含泪。
“谁让你坐的?这是哪家的规矩,长辈站着,哪有你坐的地儿,给我站好!”
唐钰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蹭下了椅子。
“陶平,你说说,怎么回事?”
“是,老爷,事情是这样的,今天康乐长公主府开赏花宴,徐夫人带着姨太太和小少爷去康乐长公主府上做客。小少爷和几个朋友遇到了一拨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开始两方说是比赛,后来就打起来了。
接着小少爷捡了个长竹竿,小少爷不太会使,有些控制不住,眼看就要碰到一位小公子,就在这个时候,镇南王府的小世子正好赶到,替那位小公子挡了一下,自己却是被竹竿划破了眼角……”
“那你还带他回来干什么?他就应该留在那给人家陪罪!”唐宁一听真是自己儿子惹了祸,更加愤怒,恨不得抽唐钰两下。
实际上,他已经打算等道了歉,回来就狠狠收拾他一顿,他以前的确是太过纵容唐钰了,这京城可不是能随便闯祸的地方,他老子可不是皇帝。
“小的也这么想的,可镇南王小世子却是不在意,坚持不让我们留下,说他就要回镇南王府……”
唐宁一听镇南王府,只犹豫了一下,便道:“备车,我们现在就去镇南王府!”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姨太太是不是刚回来,你去跟蕊婶说一声,请姨太太也跟着去一趟,给福宁公主陪个罪。”
“是!”
不到一刻,陶平又回来了,“老爷,蕊娘说姨太太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唐宁看了看外头明媚的春光,从怀里掏出怀表一看,才下午三点,有些疑惑,平时徐莲不是最着紧唐钰的么,难道她也责怪唐钰今日做过了么?
不过时间紧迫,陪罪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有诚意,他也就没有追问,只带着唐钰和陶平出了门。
到了镇南王府外,递上帖子,唐宁一行很快被带进了谢白筠书房。
书房内只有谢白筠一人,陶平是没资格进书房的,被王府管家招呼走了,只留下唐宁带着唐钰进了书房。
唐钰是认得谢白筠的,虽然几年没见,可他依稀记得谢白筠对他特别好,因此刚刚进门的那点子忐忑一下子不见了,眼珠子又开始乱转起来。
谢白筠没管唐钰,只一心盯着唐宁看,虽然他无数次在夜里守在他的床前,可这次不一样,这是白天,而唐宁也看到他了。
谢白筠满目的思念几乎要喷涌而出,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种奇妙的暧昧氛围,这让唐宁反倒局促起来。
“母亲——母亲——”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下一刻,门被撞开,书房内弥漫的暧昧瞬间蒸发。
“母亲,这是父亲的书房——”后面一个少年喘着气追上。
唐宁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站着的华服美妇,这妇人看着二十多岁,身材高挑,浓眉大眼,很是端庄大气,眉宇间满是飒爽之气,让人看着十分舒爽。
唐宁知道这就是谢白筠的妻子,康乐长公主的女儿,福宁公主了。
没来由的,他突然一阵心虚,连忙下拜,嘴里道:“臣唐宁,见过福宁公主。”
唐宁才蹲了一半,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唐宁低着头,正好看到她手上的层层老茧,这双手看着比他的手还大。
唐宁正想着,突然就被抬起了下巴,他愕然的眼神一下子撞进了一双明亮逼人的眼眸中。
福宁公主啧啧了两声,接着轻轻摇了下头,忽然冒出了一句:“可惜是个男的。”
唐宁瞬间涨红了脸,然而还有一个人脸比他还红。
“母亲——”谢玄湛红着脸,伸手拽福宁公主的袖子。
谢白筠也皱着眉头看她,福宁公主呵呵一笑,收回了手。
福宁公主走了几步,撩起裙摆坐到椅子上,一连串动作十分干脆利落,裙摆只来得及在脚边打了个花。
“徐莲怎么没来?”
“徐姨说她身体不适。”
福宁挑眉,“我上午在母亲那见到她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了,莫不是什么疾病?我库房里还有些人参,你走的时候带上,跟她说,过几日我去看她。”
唐宁已经被这位天之骄女的奇怪举动弄的不知怎么回应了,虽然他有些疑惑徐莲什么时候跟公主这么熟了,可这毕竟是女眷的事,他也说不准,只得诺诺应下。
为防止福宁公主又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他连忙把唐钰拉过来,呵斥他给谢玄湛赔礼。
谢玄湛此时倒是没向刚刚那么羞涩,他温雅一笑,才十三四岁的样子,举止倒似二十多岁一样,一派少年老成。
“唐编修不必如此,此事不怪令公子,实乃我这个东道主疏忽所至,作为主人却没有好好招待客人,任他们发生冲突,实在是我的失职。”
“哼。”福宁公主放下茶杯,突然用食指挑起谢玄湛的下巴,“怎么会是你的错,你看看你的脸成什么样子了,作为客人居然打了主人的脸,这样的客人主人何必招呼,一棒子打出去就是。”
谢玄湛脸又红了,这下是真恼了,语气也重了许多:“母亲!”
唐宁看着福宁公主那熟练的动作,心里突然平衡了。
“哼!拽什么拽!母亲——比我大好多岁,还整天母亲母亲的。”唐钰瞟着对面母子俩,学着谢玄湛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嘀咕。
小孩子不懂掩饰,他以为自己很小声,可屋里的人全都听到了。
唐宁没有生气,甚至轻柔地拍拍唐钰,对着福宁公主和谢玄湛道:“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福宁公主爽朗一笑,不在意地挥挥手,点着唐钰的小鼻子道:“既然你伤了你湛哥哥的脸,你就得留下来伺候你湛哥哥,直到他痊愈,男子汉要敢作敢当,怎可让父亲出头?”
谢玄湛也微笑着上前,对着唐宁道:“我看小钰脸上的伤还没擦药,小孩子脸嫩得很,还是及早治疗的好,我这刚好有宫里御制的伤药,药性温和不留痕迹,最是适合小孩用了,唐编修不介意我带小钰去擦药吧?”
唐钰刚刚那番带着酸意的话语早就平息了唐宁心中的怒火,这会看着儿子脸上的伤痕,哪有不心疼的,便点点头,示意儿子跟着谢玄湛走。
谢玄湛含笑冲父母和唐宁点点头,轻轻牵起唐钰,把他嫩嫩的小手放在手心。
唐钰别扭地转了转手腕,想抽手,但是,或许是因为谢玄湛眼角的伤,或许是因为谢玄湛笑容太可亲,或是他手心太温暖,又或是三者都是,反正唐钰最终还是跟着谢玄湛走了,平日嚣张的小霸王,竟然乖得像猫一样。
两个孩子走了,福宁公主也跟着起身,“好了,看在湛儿的份上,我今日就不和你计较了,秀宁还请我去钓鱼呢,我先走了,记得给徐莲带话啊。”
话还没说完,人就到了门口,走之前还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白筠一眼。
刚刚还热闹着的书房,如今就剩下唐宁和谢白筠了,两人一时无语。
谢白筠知道唐宁现在不会对他产生除了友情之外的感情,就算谈起四年前的事,逼唐宁给答案也没用。
于是,他只得寻找一个安全的话题,试探唐宁如今对他是个什么打算。
“我听说你最近在为赵谦的事烦扰。”
“嗯。”唐宁脸有些红,不知怎的,几年没见,突然间听到谢白筠的声音,他就好似回到了四年前那个晚上,本以为早已忘记的感觉似乎又全都回来了。
“小钰儿今日差点误伤的那个孩子,是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黄坚的儿子,正好湛儿刚刚救了他,小钰儿又没真正伤了他,不如我带你去黄府替小钰儿赔个礼,顺便探探消息,子安觉得如何?”
唐宁似乎还没回到状态,恍惚地看着谢白筠期盼的眼神,不知怎的想起了桃花树下,那一红一白两个绝望悲伤的身影……
等他回过神时,他和谢白筠已经坐在去黄府的马车上了,唐宁苦笑了一声,他还是心软了,罢,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得不说,谢白筠这个亲王世子的面子还是挺大的,黄坚也识趣,都没要谢白筠开口,便话里话外提醒唐宁,赵谦曾经审理过一个侵占良田的案子,恍惚与工部的人有些关系。
接着他又承诺尽力保住赵谦的官位,因着他只是个副官,具体如何还要看郎中怎么决定,不过就算保住了官位,赵谦也只能去更偏僻的地方任职了。
唐宁拜别谢白筠,回府的时候,已是满天星辰。
他仰望天际,就这样,赵谦没事了?
就这样,和谢白筠和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今天看作收,真的涨了三个哎。本来上次求了作收之后没动静,还以为乃们这群一直一直霸王偶的没有收藏偶,看来是偶错怪亲们了,应该是jj延迟。
那三个收藏偶专栏的亲,默默狠抱~太感谢了。
75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中午,吃饭午休时,唐宁觑了个空,带着食盒到工部找符嘉言。
“听说是因为一桩侵占良田的案子得罪了什么人,与你们工部有些瓜葛。”
唐宁和符嘉言呆的这个房间,是工部专门用来午休的房间,小得很,两人一桌刚刚好。这种房间一般比较偏僻幽静,加上又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两人说话也不怎么设防。
“侵占良田?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是曲阳县的大户人家……”
唐宁与赵谦都不是主动的人,就算相交多年,感情深厚,却不是经常通信,信里也不会说什么公事。
符嘉言为人却是热情主动的,经常给赵谦写信,一来二往的,符嘉言对赵谦的情况了解地倒比唐宁详细些。
“没错,是工部右侍郎李大人的外甥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符嘉言突然停了筷子。
“原来是李大人啊,他倒是个圆滑精明之人,左右不过几十亩良田,李大人之前与谨和为难,想必是以为他背后无人,如今我们去说情,他定不会为了几十亩良田与我们作对,加上吏部黄大人担保,如此,保住谨和的乌纱帽肯定是没问题的,说不定谨和还能不必调到偏远地方去。”
唐宁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在官场上,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这种想法可以有,比如李大人对付赵谦;但这种想法的前提是我的官比你大,我的后台比你硬。
唐宁在官场上首先学到的就是,遇到事情,第一个想的不是这件事的对错,而是参与事件之人的官位,背景,背后的各种关系等等;在官场上,对错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有时候甚至是最次要的。
当然唐宁也可以借林清羽的势,只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况且他也不想事事靠林清羽。虽然他现在解决事情也是要靠很多关系,不过那些官员谁不是靠人情关系立足的呢。
他靠谢白筠,靠符嘉言和靠林清羽是不一样的。谢白筠,符嘉言,赵谦这些人都是他自己花费心血结交的好友,他们的关系是互相的,而对于林清羽,唐宁只是单方面依赖而已。
况且林清羽会帮唐宁却不会帮赵谦,林清羽也有自己的立场,他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冰冷而不可亲近的。
因此,没有绝对的权势,纵使唐宁心里意难平,却也只能先考虑保住赵谦。
这些道理,唐宁懂,符嘉言懂得只会比唐宁更多,不过他到底还是不甘心,左右屋子里只有他和唐宁两人,他的嘴便又痒起来。
“哼,工部谁不是精明的?这满朝官员都精得跟老鼠似的,到处挖墙角,我看,那墙迟早要倒的!”
唐宁听了这话,也没怎么在意,本以为是符嘉言的一句牢骚话。但他很快就后悔了,无比地后悔。
是夜,春雷不断,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唐宁一夜没睡好,被雷声震得心跳如鼓,他很奇怪,以前也没怕过打雷啊,却不知,这只是前奏而已。
第二天,唐宁便被后续第一道雷劈中。
金塔倒了!
不只是唐宁,满朝文武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是震惊不已。
当然,最受惊吓的还是景乐皇帝。
皇帝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晕倒了。
现在皇帝昏迷不醒,朝中人心惶惶,按说到这种地步,金塔之事早就应该立案侦查了,可高莆坚持此事等皇帝醒了之后发落,事情便拖了下来。
事情拖得久了,皇帝还是不见起色,许多官员的心思便活泛开来,大皇子府一下子门庭若市,就连三皇子府都多了一个门人,只二皇子府丝毫不见动静。
皇帝出事后,虽然他不愿见儿子,可儿子却不能不侍疾。自从皇帝倒下之后,二皇子便拖着病躯,日日在殿外请安,却不敢亲自探视皇帝,只因害怕有人说冲撞了皇上的龙气。
大皇子看到二弟如此做,即便瞧不起他的虚伪劲儿,自己却也不得不做这表面功夫,只是近日他比较繁忙,又仗着自己大舅子在皇帝身边,不怕有人说坏话,这功夫便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而高润也受到了不同势力的压力,其中犹以高莆为重,高家不停地给他传消息,字里行间都说高夫人病有起色,其实就是隐晦地威胁高润,毕竟高润今时不同往日,皇帝倒了以后,许多公务实际都是高润掌控的。
而宫内的各种事务,早已被余晏牢牢握在手中。二人联手,倒把皇帝周围把持地滴水不漏。
不似大皇子府的灯火通明,夜晚的二皇子府却是一片漆黑。
“表弟,你可真难为我了,我是真的打听不到消息,高润的手段这几年越发厉害了。”
谢白筠身穿华丽的黑色绣暗金纹长袍,又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折扇。如今他早就能把折扇运用自如,何况在二皇子府,带上这扇子也多重保障。
二皇子凤雏仍是苍白着脸色,可嘴唇却不似白日那般毫无血色。
此时,他斜倚在榻上,手撑着额头,目中精光闪烁,平日羸弱的气质里陡然多了丝凌厉。
“又是高润,我倒该多谢谢高莆,如此人才,竟然拱手让人,如此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你的意思是……”谢白筠收了折扇,他已猜出凤雏心中所想,却不会傻傻地说出来。
“把那个消息传给高润,另外,如今我们势弱,父皇是决不能倒下的,让高润找个理由,让吕太医给父皇看看。”
谢白筠会意,吕太医是高润的专治太医,在太医院医术不显,地位不高,轮不到他给皇帝看病;不过他是吕大夫的儿子,一手针灸神技尽得吕大夫真传,说不定真能治好皇帝。
深夜,高润挑灯,连夜审阅奏折,不远处的龙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皇帝。
虽然恨透了这个景乐皇帝,可高润知道他现在唯一的靠山还是皇帝,倘若皇帝死了,他高润没了利用价值,作为高家的耻辱,他一定会被过河拆桥,给皇帝殉葬都是好的,就怕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就算他急于把持朝政,也不敢离开皇帝半步,他要让皇帝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他,他要让皇帝第一信任的就是他。
一个小太监,悄没声息地走到高润案塌前,地上一个纸条,高润以为又是高莆递来的消息,右手握着朱砂笔,左手接过纸条,颇为不耐烦地捻开,不想,纸条上只有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一月二十日,母病亡!”
朱砂笔掉落,打翻了墨盒,红色的朱砂如血水一般,流过奏折,顺着案沿滴下……
第二天,吕太医便进了皇帝寝宫,不久景乐皇帝便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坐在窗前,憔悴瘦削,双眼通红的高润。
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高润满含激动的:“您醒了!”
高润看到皇帝醒了,先是虔诚地向外叩拜三清祖师,随即又夸了夸吕太医,顺便提起了推荐吕太医的二皇子,后面讲讲二皇子如何焦心,如何日日请安就顺理成章了。
皇帝对高润半点没有怀疑,在他最虚弱的时刻是高润不离不弃,高润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过余晏,直逼他心中的神仙了。况且高润是高莆的孙子,没为自己的妹夫大皇子说好话,却为二皇子说好话,足见在他心里,皇帝的安危才是第一位。
高润略略说了最近朝中的情形,半点不提金塔的事,端着粥碗喂皇帝喝粥,余晏在旁敲边鼓,说什么这粥是高润亲自下厨做的,寝宫内气氛十分温馨,皇帝因为金塔冷了的心又回暖不少,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糟糕,一碗粥不知不觉全都喝了下去。
高润似是十分高兴,乐呵呵地说再去做一碗粥。
高润走后,皇帝躺了几天早就躺得难受,便扶着余晏起身在殿内走走。走到不远处的案桌时,皇帝突然注意到了一个连封面都渗出红色的奏折,他好奇地伸手打开,扫了一眼内容。
“臣密奏,前日臣路过工部午休小室时,曾听室内工部笔帖式符嘉言之零星话语,其曰‘塔迟早是要倒的’云云,不想当晚金塔便塌了……”
大朝会已过,虽然事情更加棘手,可唐宁终于不用写什么谏书了,反正这种大事与他是没什么相干的,好些不愿卷入其中的同僚这几日全都告病的告病,告假的告假,唐宁也不例外。
难得清闲,趁着众人目光全都聚集在宫内,他抓紧时机给赵谦写了好几封信,让他善后;吏部那边正忙得很,随便找了个南边的小县城让赵谦上任。
这件事尘埃落定,可一件更大的事却让唐宁日日悬心。
告假的这几日,唐宁想起符嘉言当日的话,越想越不对劲,结合近日发生的事,他便明了了符嘉言话中的隐喻。
这让他十分不安,工部就要出大事了,符嘉言怎么办。好在符嘉言是工部最小的官,天塌下来,有正二品的尚书顶着,至不济还有三品侍郎,四品、五品的官更是一大堆,怎么也轮不到符嘉言。
想到这,唐宁便安了心,随后他又收到皇帝醒来,身体还不错的消息,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然而,紧接着,他便一下子被打入谷底。
皇帝醒来第一道圣旨——符嘉言被打入天牢,斩监侯。
第二道圣旨才是着大理寺彻查金塔倒塌事件。
此时距离金塔倒塌已过了八天,这八天,足够消灭许多证据了。
虽然林清羽一直派人留心,可要彻查还是有许多麻烦,这几日他忙得连回府都不能,一直住在大理寺。
唐宁从圣旨中提到的什么“妖言诅咒”便明白符嘉言到底是为什么被判死刑,可这种事更加不好办,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皇帝相信金塔是符嘉言咒塌的,符嘉言也只能乖乖认罪。
好在皇帝刚从鬼门关出来,不想大开杀戒,只判了秋后处斩,还有半年的时间。
又好在符嘉言也不是没背景的人,符家底层人脉关系大,加上唐宁的周旋,符嘉言在天牢倒是没受什么罪。
眼看着符嘉言的性命一日一日减少,唐宁头上像悬了一把刀,到时候了就要落下,偏偏他无计可施。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什么人都找,可那些人如何不知这种事情沾不得。
谢白筠本事挺大,可他也只能做到让符嘉言每月有一次探视,说来这事求谁都不成,关键还是在于皇帝。
就在唐宁苦思对策之时,赵谦也回到了京城交接职务。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卡文卡死我了,一路顺畅之后,默默又进入了苦逼的卡文境地,默默决定还是把文写的简单一点好。
76第七十五章
“我本来决意辞官,归乡反省的,可回京后听说了孟言之事,便打算留下来看看,孟言可还有救?”
赵谦刚回京,便去了吏部报道,在那里听说了符嘉言的事,他马不停蹄,立刻赶到了唐宁这里。
二人好些年没见,也顾不得叙什么旧情,赵谦便直接开了口。
唐宁狐疑道:“孟言的事,一时半会没什么法子的,倒是你,怎么要辞官?我不是跟你说你只是平调么?”
“我犯了这么大的事,理应秉公处理,本就应该革职罢官,就算你帮我保住官位,我也受之有愧。”
“你又何必这么死脑筋,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改了就好,再说这事的根源是你得罪了工部侍郎,你只是被人借题发挥了而已,况且,你走了,谁来为百姓谋利呢,如今像你这样的清官可不多了。”
唐宁皱眉,若是赵谦辞官,那他和符嘉言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笑话,说句不中听的,若不是他和符嘉言说赵谦的事,符嘉言又怎么会胡乱说话。
虽然这么说有些牵强,符嘉言的大嘴巴迟早会让他吃亏,只是恰好应在这件事上而已;再说,若符嘉言自己没得罪人,别人也不会上赶着告他的密。
但是唐宁总觉得这事与自己脱不了关系,若他当初不那么心急,小心一点,等到下衙后,再去符嘉言府上说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虽然怪罪自己,但唐宁也没有迁怒赵谦的意思,这事虽是因他而起,可赵谦也是无辜的,只能说命运弄人而已。
“哎——”赵谦轻拍了一下案几,脑袋重重一耷拉,深深叹了口气,“这事终是我的错,若我当初听了你和金兄的劝,对内宅上点心的话,何至于被人抓了把柄。
子安,你还不知道吧,内子在曲阳时,不顾自己身子虚弱,执意回了仓平,要与我义绝。
到如今,我母亲还执意护着那小妾,说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却是越多越好……”
话一出口,赵谦便意识倒自己竟是在抱怨母亲,蓦地住了嘴,揉了揉额头,露出深深的疲态。
唐宁暗叹口气,看来这些日子,赵谦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着实受了不少气,总算把他那刚直得过分的脾气磨平了不少。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辞官也不能解决这家务事啊。”
“我没了官,母亲就会知道这宠妾灭妻的后果,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做官。
你说的没错,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如今自己的家事都是一塌糊涂,哪有脸面去管一县的事务。
我本是决定回仓平县,接回内子,等那小妾生了孩子,就把她送到庙里,或是给笔丰厚的嫁妆嫁出去,总是,我赵谦这辈子是再不会纳妾的了。”
唐宁想想,觉得赵谦如此也并非是坏事,等风头过了,他再使把力让赵谦起复,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比现在救出符嘉言要简单地多。
唐宁正想着,却听赵谦又问道:“子安,孟言如今境况如何,真的是没救了么?”
唐宁一听,愁绪又爬上眉梢,“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切都要看皇上的意思,别人是救不了了。”
说着他便把符嘉言如何隐晦告诉他金塔之事,又如何被人听了去告密,顺便把京城如今的局势讲了一遍,免得赵谦直不楞登的又得罪人。
没说多久,赵谦便心事重重的告辞了。
唐宁只以为赵谦是忧心符嘉言和家里,没想到,第二天,赵谦便托人给他捎了封信。
唐宁打开一看,竟是一封休书!
赵谦要休了妻子,怎么回事,昨天不还说要会仓平接回妻子的么?
唐宁略一思索,脸色骤变,手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不好!”
然而唐宁还是晚了,在他拿到这封休书的时候,赵谦就已经跪在午门外的清正鼓下,上书死谏!
赵谦是七品芝麻官,本是没有权利直接上书的。然开国皇帝为求官场清明,特地在午门外立了一面石鼓,这鼓是敲不响的,立在这里就是为了警示后人,后来这里便成了大臣死谏的专用地。
赵谦的谏书写得分外慷慨激昂,不仅替符嘉言申辩,字里行间还明示皇帝沉迷修道,不思进取,怠于朝政,总之能骂的地方全都骂了。
整张谏书,铁钩银划,力透纸背,可见赵谦是抱了必死的心。
赵谦出名了,大大的出名了,景乐皇帝沉迷修道几十年,除了死去的于瑛经常婉转劝说外,还真没人敢如此直接大胆,就差指着皇帝鼻子骂了。
赵谦不是御史,却干了连御史都佩服的事儿,清流文臣多赞他刚直不阿,重情重义。
然而赞归赞,他们也知道符嘉言冤得很,可开口为赵谦说情他们是不敢的。
于是,唐宁又开始奔波,让这对天牢中的难兄难弟好过点儿。
而他能做的也不多,打点完了,他空了下来,又想不出什么良方,于是他决定去座师府上求老师指点。
徐元最近也忙得很,虽说皇帝是个摆设,可没他镇场子,许多事情办起来麻烦了不止一成。唐宁找到徐元的时候,他还在内阁处理公务呢。
唐宁把来意一说,徐元想都没想,就着手边一张废纸,写了一个“余”字。
唐宁看了,躬身一拜,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众所周知,景乐皇帝对余晏恩宠有加,特地赐了他一座皇宫附近的宅子,供他收养子孙,老了也可在宅子里养老。
余晏不是单纯的皇宫掌事太监,他还是掌印太监,有权参阅奏折的,也有权监察百官,因此他有正事时,都是留宿宫外。
这日唐宁打听好消息,趁着余晏在府里时,备上厚礼,登门求见。
余晏对唐宁的态度很是不错,他看向唐宁的目光,甚至带了些长辈特有的慈爱。
“我听说你有个姨妈住在府上?”
“您是说徐姨?”唐宁被问得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恭敬答了。文官一向瞧不起宦官,可在他心里没什么太监低人一等的等级观念,他又有求于余晏,更是把架子放低。
余晏虽说良善,可毕竟在宫里这么多年,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他看唐宁目光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之态,甚至对他颇为恭敬,心里自是又满意了十分,他与唐宁也算有几分香火情,能帮的就帮了罢,何况住在他府上的徐莲还是他的庶妹。
“她如今过得可好?”
“应是好的,我府上内务皆是徐姨做主,进京以后,她又和师母、福宁公主交好,经常带着犬子出门走动,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余晏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锋。
“符笔帖的事,我是知道的,我看过那封奏折,奏折上写的不清不楚,有些地方已经被遮盖,看不甚清。本来这事我去和皇上说情,还有几分转圜的余地,不过你也知道,事情已经闹大了,我是兜不住了。”
本来唐宁听余晏口气,似是愿意帮忙,可听到最后一句,脸上便掩不住的失望。
余晏看了,不免一笑,拍拍他道:“不过,有一个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这事办了——高润。”
唐宁心中一动,他不是没想过高润,只是他和高润素不相识,高润又在深宫,如何能求得帮助,唐宁不自觉地看向余晏。
余晏淡淡一笑,“我是和高润有些交情,我可以替你搭个线,不过,他那个人非常骄傲,你若没有十足的诚意,是打动不了他的……”
唐宁从余晏府上出来以后,便一直在想,要什么样的诚意才能打动高润,他对高润了解实在不多,除了……
晚上,唐宁在书房秉烛苦思,怎样才能画出一个人的一生,情感的积淀,没有身临其境,是很难感同身受的罢?
夜已深了,外面伺候的小厮催了又催,唐宁无奈,这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出来的,左右还有半年的时间。
他拿着灯盏,转了一个回廊,便回了自己的卧房。
在他进入卧房,看到二哥送来的全身西洋镜里,自己在昏黄灯火里的身影时,他蓦地抓住了什么。
就在唐宁闷头磨练画技之时,闹得沸沸扬扬的金塔事件也有了最后的结果。
不得不说,林清羽这个大理寺卿当得是再合适不过,从他手上过的案子没一个不是清清爽爽的,案情是条理清晰的,结果也是干脆利落的。
这是件大案子,也只有林清羽才有这气魄撕撸清楚,免去其中错综复杂的勾心斗角不说,这案子,说到底就是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狼狈为奸,贪墨修造金塔的银两。
刚开始还好,塔基用的金砖也只是纯度上低些,可是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尝到了甜头之后,渐渐地,金砖纯度越来越低,最后愣是让他们做成了泥和铅块的混合物,外面只薄薄镀了层金,看着光鲜而已。这些金砖只要用力一摔,便能断成好几块,这样的金砖垒成的塔,不塌才是没天理呢。
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两个二品大员,在官场浮沉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原本是不应该这么眼皮子浅的。
可事实偏偏如此,据户部尚书交代,当初他看着整箱整箱的银子被搬出国库,这么多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如果是为国为民也就罢了,哪怕拿去打仗,他都不会如此心痛,他那时就想与其拿去建什么劳什子金塔,还不如大家一起分了。
当时审理此案的一众官员,听了户部尚书的肺腑之言,也只剩一声叹息。
也因着户部尚书的自白,审理此案的官员一致顶住了压力,两个老尚书是保不住了,他们的家眷却只被判了流放北地,只是军籍,不是奴籍,如果子孙出息,还能靠军功崛起。
谢白筠消息灵通,第一时间知道了结果,本来这事与他无关。
可他最近比较郁闷,和唐宁是和好了,可和好以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他们根本没时间慢慢回复以前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能帮上唐宁的忙,这让他更加急于表现。
他去了几次唐府,可唐宁都以潜心作画为由拒绝了。
现在,他一听说工部尚书要被抄家,他立刻想起了乔涵韵那幅《九霄环佩图》。
趁着大理寺还没开始抄家,他先亲自去乔涵韵那里把画买来,如若他不给,少不得要用点非常手段了。
乔府正一片混乱,谢白筠没功夫等人通报,趁人不注意翻墙进去,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乔涵韵的书房。
还没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烟味,暗道不好,一脚踢开书房门。
只见一个画轴从乔涵韵手上掉落,半空时散开,正是那《九霄环佩图》……
乔涵韵看到谢白筠进门,哈哈大笑,“来不及了,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哇哇,总算赶在12点之前发了,我终于不用剁手指了~~~
乃们这群磨人的读者,我一断更就掉收藏,T-T
77第七十六章
谢白筠眼看着火盆里的火苗已烧断了画轴,他再顾不得其他,双目一凝,徒手伸进去拉画,好在慧一法师用的画纸貌似也不一般,烧坏装裱后,火苗没立刻蔓延,被阻隔在画纸边缘,一寸一寸舔舐。
谢白筠拉出画,手就被烤的受不了,不自觉地松了,画纸带着火苗飘落在地板上,乔涵韵也不捡,抱着手臂冷眼看着。
谢白筠急得出了层冷汗,目光毫无目的地乱扫,正好看到书桌上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二话不说,就捧起鱼缸浇灭了画纸上的火苗。
此时的《九霄环佩图》已经微微发黑,边缘参差不齐,湿漉漉地软成一团,毫无初时的惊艳。
谢白筠立刻跪在地板上,用袖子摁着画纸,可惜,他的衣服都是丝绸的,不怎么吸水,效果一般。
“慧一法师的画纸没有这么脆弱,湿了可以阴干,一点一点的,过个一两年就能恢复如初,但是不能晒,晒了就变色。”
乔涵韵本是爱画之人,把画烧掉是一时冲动,这会冷静下来,心中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他一向自傲,不愿承认而已。
谢白筠没抬头,顿了一下,慢慢卷起画纸,笼在袖子里。
他站起身,看着乔涵韵直接道:“说吧,怎么才能把这幅画卖给我?”
“哈哈,我说不卖,你就能还给我么?”乔涵韵讽刺道。
“不能,你开个价吧。”谢白筠答得斩钉截铁。
“如今我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哪里还需要钱?”乔涵韵眼中的讽刺意味更浓。
谢白筠默了一下,道:“总之你这个人情,我是会还的,至不济也能让你路上轻松些。”
说完不等乔涵韵回答,便大踏步离开。
谢白筠拿到画后,找专人修补这幅画,那匠人不愧是行里的佼佼者,将画的边缘修补齐,画纸也干了七八成,只是还不能装裱,要等好些时候,画完全晾干了才能上手。
谢白筠等不了那么久,左右装裱这些,唐宁懂的比他还多,于是谢白筠直接用个小木盒装了画,径自去了唐宁府上。
到了唐府,不出意外地,谢白筠还是被通知唐宁正在作画,不方便待客。谢白筠也不恼,坚持要等唐宁画完。
这一等就等到了掌灯时节,谢白筠终于坐不住了,借口茶喝多了要上茅厕,趁人不注意,溜进了唐宁书房,哪想书房竟是没人。
谢白筠不甘心,又出去溜了几圈,走过回廊时,正好看到一间房里灯火明亮,谢白筠就着窗户,探头一看,正是唐宁。
他正对着一幅画沉思,旁边是一面一人高的西洋镜,照的屋子里又明亮了几分,连唐宁手中的画都十分清晰。
谢白筠看着那画中人竟是唐宁自己,他眼前一亮,嘴角一勾,绕过窗棂,走到半掩的门外就要敲门。
不想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唐宁竟是点燃了手中的画,随手扔进了地上的火盆,眼睛却盯着镜中的自己,细细端详,似是入了迷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突然发现镜中竟是多了一个人,他猛地转身,就见谢白筠笑盈盈站在身后,唐宁吐出一口气,带了些埋怨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吓了我一跳。”
“我早就到了,管家说你在作画,我就等了你一下午,看你还没画完,我便自己过来瞧瞧,你到底是在画什么惊世名作?却不想,看到佳人对镜自览,此情此景十分赏心悦目,我都不忍心打扰了。”
谢白筠缩了缩满是燎泡的手,心里疼得直抽抽,面上却笑得一派风流自在。
唐宁脸上一红,眼角不自觉瞟向火盆里只剩下几个碎片的自画像,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以为想要画出一个人的一生,必要感同身受,如此,从画自己入手必定会容易些。
如果是在现代,唐宁自觉画幅自画像没什么可遮掩的;可他到古代将近二十年,多少受了些影响,没以前放得开,被人抓住照镜子,总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何况谢白筠又调侃似的说他是佳人,唐宁想发火却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自从好朋友一个个全都出事以后,他愈加感觉身边人的感情有多珍贵,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好友,许是因为没法回应谢白筠的感情,他对谢白筠倒更为心软些,谢白筠如此调戏于他,他也拿他没辙。
唐宁只得笑笑,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白筠倒了杯凉茶,招呼他坐下道:“你今儿来可是有什么事?”
谢白筠看着火盆里渐渐成灰的纸,心里比烫坏了的手指都疼,他没想把那画扔进去的,只是唐宁案桌离得远,他不好动作,心中一急,就干了蠢事,现在后悔也无用。
谢白筠笑意不变,但是他也不后悔。
“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不成?子安,我们有多久不曾见面了,我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人,他们说你最近在作画,你也太心急了些,书画最是不能急于求成的。”
唐宁一数日子,他忙于周旋,自从上次请谢白筠打点天牢后,就再没见过他,于是他满是歉意道:
“是我疏忽了,谢兄勿怪,我也是急于救出孟言和谨和,忙昏了头。谢兄不知,我最近潜心作画就是为了给高润画一幅画,求他在皇上面前给孟言和谨和他们说情。”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就凭一幅画,高润如何肯答应?”
唐宁含笑不语。
谢白筠见唐宁不答,也不追根究底,转而道:“说来,子安画了那么多幅画,却从没画过我,这也太不够意思了,不如子安给我作幅画像,如何?”
“既是谢兄所愿,宁当仁不让。只是最近事多,不如待谨和他们出狱之后再画如何?”
“如此便说定了。”
离开唐府当晚,谢白筠便指使暗卫在自己的床头又开了个暗格,把那幅画和那“手帕”放在一起……
没过几日,便到了家眷流放的日子。
唐宁不知道翰林院有多少人会在这个时候送乔涵韵,虽然他和乔涵韵交情一般,但总归是同事,他这天还是去送了乔涵韵。
乔涵韵戴着木枷,默默地站在城外,负责押送他们的官差正被乔家姻亲派来的人拉到一边打点。
乔涵韵知道戴着枷锁的自己有多狼狈,这是流放的规矩,是下马威,是一种羞辱。但他还是倔强地挺直脊背,拒绝所有亲人的安慰,沉默地等待迈出流放的第一步,从此他的人生将和背后的繁华彻底断绝。
唐宁看着乔涵韵直如青松的身姿,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乔涵韵不需要他的怜悯和安慰。
平日跟着乔涵韵的那些人都没有来,这对乔涵韵也许是件好事。
官场险恶,若是他哪天沦落到乔涵韵的境地,大概他也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戴枷锁的样子罢。
时辰已到,官差已经收拾完,吆喝着上路。
唐宁叹口气,正准备回身,背后突然被人一撞,唐宁皱眉,看着那人狂奔着扑向乔涵韵。
前面稍稍混乱了下,官差与那人拉扯中,唐宁终于分辨出,那人就是林子璋。
林子璋身上似是没带钱物,官差不见打点,时辰又不早了,再晚就赶不上下个驿站了,对林子璋就粗暴起来。
林子璋浑然不顾官差的拉扯,他抓着木枷,死死瞪着乔涵韵,牙咬得咯咯响,眼中泪光盈盈,似恨似哀,说不出一句话。
乔涵韵一直目视远方,眼角一分余光都没有留给林子璋,官差已经下死劲拉他了,他的手指被木枷的刺拉出一道道血痕。
乔涵韵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终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再转回去时,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日光中折射出夺目的光芒……
林子璋因用力过度而略显狰狞的面容,突然被这滴泪抚平,全身的力气也在这瞬间消失。
乔涵韵终是走了,林子璋看着他的背影,跪地不起,如同妇人一般捂脸大哭,他沉入悲伤的世界中,丝毫不顾这满大街的人,也彻底忘记了探花郎的濯濯风采。
又是一对伤心人,难道这世上的断袖之人,爱得都是如此艰难么?在这个南风盛行的男权社会,他们作为上流人士,应该是这世上活得最恣意之人,当初他不就是为了能活得更自由,不被更高阶层的人压迫而努力爬到社会上层的么?
可等他处在的社会的顶端,却发现他所受的束缚越来越多,想要摆脱这种束缚只有更加努力地往上爬,爬上去之后却发现原来上面还有人压着,他比以前更不得自由,上面人一句话依然能决定他的命运,似乎除了登上那最高的位置,永远都没个头。
乔涵韵是被家族连累,林子璋则是被家族控制,看他平日那怯懦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能反抗家族,偷跑出来送乔涵韵。
唐宁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也许是因为林家子嗣的事,也许是因为林子璋的性格,唐宁一直不太看得上他,而今日的林子璋却让唐宁刮目相看。
唐宁推开围观的路人,温柔却坚定地拉起林子璋。
林子璋浑浑噩噩的,根本不知道拉他的人是谁,只本能地跟着他走。
唐宁带着林子璋回了状元府,派人去了林二老爷的府上说了声,算是把林子璋偷跑这事抹了过去。
看着林子璋仍是恍恍惚惚地样子,唐宁叹口气,认命的找来根针,展开林子璋惨不忍睹的手,凑近,一根根细细挑着肉里的木刺。
林子璋似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手指都不缩一下,任由唐宁折腾。
“你这又是何必,至少你们两个都活着,都还年轻,虽然天各一方,世事难料,也许你们终有相见之日呢。”唐宁终是忍不住劝道。
“他不会见我的,他一直都看不上我,嫌我太软,没个男儿样,丢人。”林子璋喃喃道。
“依乔兄的性子,何曾搭理过他看不上的人?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让你整日跟在在身边呢?”
林子璋愣住,眼珠子活泛了些,慢慢转向唐宁。
唐宁微微一笑:“其实你们已是不错了,起码还有再见的机会,有些人明明离得很近却永远不能相见,有些人已是跟妻子天人永隔,有些人却是爱而不得……”
说到这,唐宁的笑渐渐收敛,他想起了谢白筠……
那天把林子璋送走后,两人便又断了消息,林子璋需要时间和空间回复心情,唐宁则是继续画画。
也许是因为林子璋的事,心有所感;也许是之前画的自画像起了效果;也许是出去了一趟,回来突然有了灵感;反正唐宁的画进展十分顺利,不出半个月,他的画便顺利地传到了高润手上。
高润对唐宁有种微妙的嫉妒,他是嫉妒唐宁的,可他的骄傲,他做人的原则都很好的控制住了这种嫉妒,何况他遭受了太多磨难,磨练出了超出年龄的宽阔心胸。
有的人在苦难中变得狭隘而偏激,而有的人却是从苦难悟出人生,变得睿智而豁达。
而高润恰好处在两者的极端之处,对仇人他偏激,对恩人他感激。而对唐宁这种两者都不是的,他也不会好心帮助。
不过,他还是要给余晏个面子的,况且他也很好奇这画坛新秀的画到底有多好。于是,他找个没人的时候,无可无不可地,缓缓拉开了这幅尺寸不大的画。
入眼是满目的桃花,粉嫩嫩的,或浅或浓,似是每瓣都不一样,粉到极致的美。
桃花林中,一排排案几旁,那些进士,站着的,坐着的,喝酒的,谈笑的,举手投足间满是真实的动感,神态细致,栩栩如生。
虽然这是这幅画最精彩的地方,高润却是直接越过,目光向着左上角的密林深处搜索。
果不其然,在飞舞的花瓣中,半遮半掩着一红一白两个模糊的身影。整幅画都是浓烈的,鲜亮的,如真的一般,只有这两个,是淡淡的水墨,与整幅画格格不入。
高润深深凝视着那淡淡的墨迹,只有他知道,格格不入的不是什么画法,而是那融融春光里的冽冽寒冬。
符嘉言终究是被罢了官,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功名也还在,靠着家族,他还有翻身的一天。
而赵谦却是因祸得福,他名气大了,反倒不好罢官处置,皇帝给他连升两级,做了御史。
一时间满朝都是恭维皇帝心胸宽阔,广纳谏言的恭维声。
好友的前程落定,而唐宁也做满了三年翰林,开始谋求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又断更了,对不住各位亲啦,卡文好痛苦啊,本文已经走了大半了,我怕烂尾,一直在思量,哎。
78第七十七章
一轮澄澈的圆月挂在泼墨一般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虽是夜晚,天地却是一片分明。
林家的竹园里,清风徐徐,竹叶飒飒。
月的清辉洒满青石地,照得地面一片泛白,似有轻纱覆在其上。
院中只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孤零零的。
桌上一壶一杯,更显寂寥。
林清羽一身淡青常服,胳膊撑在石桌上,手拿着酒杯,轻轻转动。
抖掉了包袱,唐宁没了烦恼,在这最清明不过的夜晚,伴着清风,一路欣赏着夜的静美,翩然而至。
看到院中对月独酌的林清羽,他恍若看到了仙宫中的仙君。
青白的月,悬在林清羽的头顶,离他仿若只有一步之遥。
一月一人之间,像是达到了某种默契,散发着同样的寒气,仿佛是那沉淀千年的孤寂。
唐宁微微一笑,往前跨了一步,自然地融入这自成一片的天地。
“舅舅请我来喝酒,却不给我准备个酒杯,难不成舅舅想让我对壶吹么?”
林清羽面色依然清冷,瞟了一眼在对面坐下的唐宁,淡淡道:
“酒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想喝,别人请不了,更逼不了。你若想喝,没有酒杯一样能喝;若不想,有了杯子也没用。”
唐宁听了,露出一抹带了点俏皮的微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伸进怀中,不一会,小黑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黑溜溜的大眼睛还带着一层刚睡醒的水雾。
唐宁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转而又轻轻叩了叩石桌,不紧不慢,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优雅。
小黑抖了抖身上绒毛,耳朵动了动,蹦到石桌上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不一会便抓着石桌边沿,小脚使劲踹着石桌侧面一朵木兰雕花。
唐宁笑容更大,把小黑捞起,伸手扣着那木兰花,只听轻轻一声,一个小抽屉便被抽了出来,里面赫然摆着三个精致的玉质小酒杯。
唐宁拿出两个,酒杯轻碰,声音清脆悦耳,唐宁含笑看向林清羽,眼中带着少年的得意。
林清羽看着眼前一对活宝,神色不变,只身上那股清冷好似消散不少。
“你三年翰林已满,可有想好以后?”
唐宁正给小黑倒酒,玉质的酒杯很小,却也到了小黑脖子,小黑贪酒,抓着酒杯边沿,踮着脚伸长脖子舔也不嫌累。
闻言,唐宁放下酒杯,道出自己思虑很久的答案。
“我想去国子监。”
“为何?”林清羽有些意外。
“我三元及第,入翰林院时又比他人多了半级,风头太盛。若我去六部,又要升上半级,实权职位的半级可不比翰林院的虚职,木秀于林,不是好事。”
林清羽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碧池,慢慢啜饮着杯中酒,良久,一杯尽,他才放下空酒杯。
“但是,你若想封阁拜相,必是要经六部历练的。”
唐宁随着林清羽的目光看向碧池,目光悠远。
曾经的他是想爬上权力顶峰的,因为他想保护家人,可经历了三年官场,看着别人的沉沉浮浮,他渐渐明白权力并不是自己护身符,甚至有时候反而是催命符。
纵观历史,自从前朝立了内阁制度后,出的内阁首辅不下三十个,这几十人无一不是当时最顶尖的人物,然而能得善终的基本没有。远的不说,强悍如于瑛这样的持身正气的三朝元老都被人斗倒了。
“我并不想封阁拜相,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罢了。”唐宁叹了口气,幽幽道。
“你这个年纪能想得这般通透,倒也难得。”
林清羽转头看向唐宁的双眸,见其目光澄澈,显见他是真的想清楚了的,并不是说的套话,也不是因对前路的担忧而编出这种理由以逃避现实。
林清羽转开目光,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唐宁细看林清羽神色,见其面上还是那般冷冷的,丝毫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不由得问:“舅舅可是觉得我不思进取?”
“你是画家,要那争权夺利的心作甚?”
一句话说的唐宁心头一热,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心底最深的愿望还是做那逍遥山水间的画家。没想到林清羽一句话竟说到了他的心里,唐宁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平日看林清羽对他总是那般冷冷淡淡,虽说心中想着他外冷内热,可架不住时间久了,心里总是有些疏离,有什么事也不找他商量。如今看来,其实林清羽是真心关怀他,否则也不会这般了解他。
只是愿望毕竟是愿望,为了家人他不得不把愿望压在心底,进了官场就身不由己了,尤其是随着皇帝年纪越来越大,身子也大为不好,朝中已经隐隐有些躁动。
大皇子凤维的母族正是林家,代表着清流文臣,可林清羽心思不明,德贵妃又只是个庶女,他们的关系好坏恐怕连德贵妃自己都说不清。
但是凤维还有妻族,正是权倾朝野的高家,他大舅子又是皇帝身边人,就这两样就足以让凤维在朝中站稳脚跟。如今他当差几年,动作频频,明里暗里笼络朝臣,手伸得越来越长。现在皇帝身子不好,有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勋贵,看凤维占绝对优势,凤维自身也是仪表堂堂,文韬武略的明君样子,心中早就活泛了,有些不等凤维拉拢,自己就巴巴地黏上去。
本来朝中还有些谨慎的人打算观望些时日,可近日却传出进门三年的大皇子妃高洁终于有了身孕的消息,这可是皇帝第一个孙子,其意义不言而喻。这下,那些观望的官员也不再犹豫,趁着孩子还没生下来,赶紧巴结着,等孩子生下来,他们再巴结就晚了。
此消彼长,二皇子凤雏这边形势明显弱了些。他只比大皇子小几个月,却因身子不好,尚未成婚,仍在詹事府读书,没有插手朝政不说,最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子嗣承继,这是他最大的硬伤。
可他背后还有皇后的势力,皇后出身老牌勋贵定国公府,祖上是开国元勋,几代联姻下来,在勋贵中有着极其庞大的关系网,虽然这些年定国公府行事低调,可子弟都很出息,官位不显却有实权。
而且凤雏毕竟是嫡子,那些正派的清流世家还是拥护正统的。
唐宁身在官场,这些情势他自是心中有数,自古夺嫡争斗惨烈,他不想参与其中,以他的段数,若是卷入其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让他头疼的是,竟然没有人招揽他,这是大大的不妙,因为他已经被那些人理所当然的划分进了大皇子派。
第一,他是徐元的得意弟子,而徐元又是高莆的手下爱将。第二,他是林清羽的疑似私生子,不管是什么子,反正从两人一模一样的脸来看,总是脱不了血缘关系,而林清羽又是凤维的舅舅。
就凭这些,他就是杠杠的大皇子党。可问题是,他和德贵妃有仇,谁当皇帝都好,就是不能是大皇子。
唐宁内心很苦逼,清凉的夜风,也压制不住他心里的燥热。
林清羽敏锐地觉察到了唐宁情绪的变化,不由按住他又要倒酒的手,那双和唐宁一模一样的眼睛瞟向唐宁。
此时已月上中天,月光亮到了极致。
林清羽沐浴在月光中,身上氤氲着乳白的光芒,清晰地倒映在唐宁双眸里。
林清羽没有开口,神色仍然冰冷,可唐宁却第一次看清了他双眸里的关切和坚定,仿佛在说,有什么事,说给我听;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唐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他从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眼前之人是他的血亲,他们血脉相连。
唐宁轻轻舒了口气,垂眸看着已经醉得呼呼大睡的小黑,抽手拈起它的小尾巴,把它放回怀里。
“如今朝中不太平,我并不想介入皇位之争,奈何别人都以为我是支持大皇子的,现在我是不是也是了。”
“所以,你才想去国子监?”
“没错,国子监并不涉及朝政,里面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到底是做学问的地方,地位超然,我也能置身事外。”
“如果没有你母亲的事,你自然可以置身事外,但如今你早已深陷其中,大皇子与二皇子,你必须选一个。”
林清羽顿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道:“子安,我们都没有退路。”
唐宁愣了好半晌,方自嘲一笑。
他太天真了,又想不卷入斗争,保全自身;又想大皇子夺位失败,自己不出一份力,哪有那么好的事。
“事到如今,我自然是选二皇子的,可以我们的身份,二皇子会相信我们么,毕竟在外人看来,我们都是大皇子的人。”唐宁又有些担忧,他做官三年,连二皇子面都没见过,现在冒冒然上去投靠,二皇子会理他才有鬼。
“你不是大皇子的人,你的老师是徐元,你的舅舅是我,与大皇子有什么关系,你只要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林清羽语气颇软,似有教导之意。
“舅舅的意思是,徐元并不是忠于高首辅的?”
林清羽眼含深意地看向唐宁,“身为臣子,自是要忠于大昭的。”
皓月渐渐偏移,林清羽身上的寒意越发浓重。
唐宁看着林清羽冰冷的双眸,看着他那在光与影中显得锐利的脸庞,他刹那间抓住了什么。
唐宁一直很疑惑,几年前,林清羽是不知道母亲出事的真相的。那个时候他与德贵妃关系尚算不错,毕竟德贵妃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他为什么一直不帮德贵妃一派呢,对两个皇子也是一碗水端平,绝不亲近。
难道林清羽就没有想过,若是二皇子得了皇位,哪里容得下他这个大皇子的亲舅舅;若是大皇子得了皇位,他这个亲舅舅又不曾出过一分力,自是也讨不到好。
现在他才明白,有时候事情换个方向想,便完全不一样了。若大皇子上位,林清羽这个亲舅舅虽不曾帮他却也不曾害他,总是血脉亲人,没有高官厚禄,让舅舅回家养老总是可以的;同理,若是二皇子上位,林清羽是他的恩师,又不曾帮过大皇子,对老师下手,名声总是不好,给老师留条命的也就是了。
而林清羽几十年如一日的冷面示人,又处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铁面无私标签已经深深烙在他的身上。不管最后谁上位,林清羽都有足够被谅解的理由,他两不相帮乃是性格因素,并没有私心的。
想到这,唐宁不禁怀疑,林清羽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副冷冰冰的样子的。
唐宁再次深深看了眼林清羽,看着他那浑然天成的清冷气质,摇摇头,不再纠结于此,不管怎样,他总算能摸着点林清羽的心思了。
不得不说,林清羽虽然心思深沉,可他之所以能一直屹立朝堂,不仅仅是靠过人的权谋手段,更多的是因为他能一直保持不贪的本心。
若是他有一点点贪心,他就无法坚持自己,保持中立。因为保持中立永远不可能得到圣心,但林清羽只求自保,足矣。
唐宁突然了悟,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让自己一定不死,但他知道,只要他心中产生贪欲,那他一定死得很惨。想到这,唐宁立刻给自己划了一条底线。
夜已深,两人各自沉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林清羽搁下空壶,“国子监的位置我会看看,另外,我在詹事府缺个助手,你也过来兼任罢。”
在前朝,詹事府是掌管太子事物的机构,但到了先帝那一代,由于几十年都没有太子,这詹事府要么变成虚职,要么对所有皇子负责。詹事府的官员脑袋抽了才选前者,虽然表面上他们都选了后者,但是不是对所有皇子负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因此,唐宁一听李清羽如此说,心中便隐隐猜到他的心思,立刻点头道:“一切听舅舅安排,时候不早了,舅舅早些歇息吧。最近我府里热闹的很,吕伯伯和鸿宇游历回来,水大人要回京述职,先生也随着回来了,正好大哥一家也在。”
唐宁顿了下,又看了林清羽仿佛空荡荡的衣袖一眼,眼中不自觉带了几分担忧道:“明早他们想来舅舅府上拜会一番,正好让吕伯伯给舅舅看看,舅舅这几年愈加单薄了……”
“不必,既不是公事又不是亲戚,你当随便谁都能来我府上么,你也去歇着罢。”
林清羽衣袖一拂,起身飘然远去。
唐宁看着那抹白色随着夜风消散,无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从4月初,清明开始,俺断更好久了,好愧疚。
刚开始是俺放假回来就去南京出差,出差回来后,俺居然感冒了,那会禽流感正流行,俺处在江苏离上海最近的城市里,咳咳,这感冒好好坏坏拖了两个星期。
俺又接了个大项目,压力很大,俺有些崩溃,下定决心跳槽,于是忙忙碌碌到现在。
79第七十八章
唐府最近确实很热闹。
吕大夫、程先生、舒鸿宇都回来了不说,唐木一家更是比他们早到了一年多。
其实,自从唐木匠过世,家里开了海货铺子后,唐木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不再整天打家具。好像是少了某种包袱一样,唐木整个人恣意了不少,把精力放在了他更感兴趣的各种精巧机关上。
唐宁十分乐意自家大哥这般生活,如今的大哥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有了人生的目标。每次看着大哥工作时脸上的光彩,他甚至觉得,自家的大哥根本不是匠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父亲在世时,唐木很在意父亲的看法,只觉得自己是家中长子,应该继承父亲的手艺。父亲去世后,唐宁虽然是弟弟,却也是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不想分家,唐云也不想,唐木坳不过两个弟弟,所以至今唐家三兄弟都没有分家。
按照大昭的律法,有唐宁在,唐家就算是官家,唐宁名下的几百亩良田,唐云手里的万贯家财其实都算是唐家三兄弟的共同财产。
这样算来,其实唐木早就算有钱地主阶级了,不过他人老实,花着兄弟的钱总是别扭,一直坚持着原来的清苦生活。
好在后来铺子开了以后,唐木打理铺子,自己做了东西,铺子里的工匠仿了卖,不怎么做木匠活了,于是唐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赚了多少钱,账目模糊,老实人唐木糊涂了。
再加上唐云的糖衣炮弹,唐宁的思想教育,老实人唐木怎么可能斗得过两个奸猾狡诈的弟弟。
从家里多了个烧火小丫头开始,再到小儿子的奶妈,大女儿的教养妈妈等等,人多了,自然要盖房,要扩建,随即花钱也多了,家事用度也复杂了,大嫂目不识丁怎么管得过来,顺理成章的,家里有了管家,由俭入奢易,不知不觉,唐木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老爷。
一年前,唐宁终于用唐云送来的商船图纸成功诱拐自家大哥举家搬来京城。
对于搬家,唐大嫂也没什么意见,她虽然是个村妇,却有自己的打算。自家女儿已经十一岁,在这会应该开始相看人家了,唐家今非昔比,齐大非偶,自然不能把自家闺女嫁给村里人,凭小叔的面子,在京里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才是正理,早早让闺女过来见识见识,学学京里的规矩总不会错。自家儿子也五岁了,正好到了启蒙的年纪,来京里跟着状元叔叔是再好不过了。
一年前,借着给侄子启蒙的的机会,唐宁给唐家族谱排了辈,以“安居乐业”排了四代,四代以后自有后人添。
根据家规,唐家女儿也是排辈的,以前的名字不算,唐宁重新给小一辈起了名。大侄女起名唐安然,小侄子起名唐安钺,唐钰的名字是程先生起的,自有意义,唐宁便没有动。
自此,唐家才算有了官宦人家的样子。
家里孩子多了,气氛就是不一样。
程先生回来后便接手了三个小孩的教育工作,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许是因为心事少了,他柔和了很多,面对三个小豆丁,丝毫没有先生的严厉,只有爷爷的和蔼。程先生是打定主意退休了,如今他从不过问唐宁在官场上的事,除了教书,就是和吕大夫聊天下棋,和水明轩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倒是吕大夫,明明比程先生大十多岁,可事业心还是很强,回来以后一心扑在自己的书上,偶尔也给人看看病,顺带教几个孩子练练拳什么的。
三年没见,变化最大的却是舒鸿宇,所谓男大十八变,经过三年的磨砺,当初那毛头小子彻底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却不失风流大气的君子模样。
当初,他就是顶着一路大姑娘小媳妇的热辣的目光回来的。
现在他只要一出门,更是盛况空前。几乎所有的姑娘看到他的那一瞬都眼放光芒,像是中了魔咒一般,他一皱眉,所有人都替他发愁,他一弯眼,所有人都觉得心塌了一角。
唐宁不清楚舒鸿宇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不知不觉中,舒鸿宇的目光带着悲悯,他的眉眼变得柔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光风霁月一般的风采。
就连从小看他到大的唐宁自己,偶尔也会闪神。
还好,如此妖孽的人物,是个宅男。从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呆在房里制药,估计也是被外面热切的女人搞怕了,舒鸿宇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这天一早,唐宁照例带着三个小萝卜头在花园里晨跑锻炼,然后不出意外的,在舒鸿宇练剑的时候黏住脚。
虽然唐宁照例摆出一脸无奈,其实他自己也想看,不得不说,看舒鸿宇舞剑是一种极致的享受,同一个招式,哪怕天天看也看不腻。唐宁怀疑舒鸿宇之所以一举一动间都带着的难言的魅力,是因为他十年如一日的练着世上最好看的剑招。
看完舞剑,一家人吃完早饭,唐宁便收拾收拾去了吏部,今天他新的职位就要定了。
职位安排的结果与他想的稍有偏差,他本来想做国子监博士再随便兼任詹事府一个小职位,结果却是詹事府丞兼任国子监助教。
左右都差不离,詹事府丞正六品,助教从六品,说来还是他占了便宜。
估计也是因为詹事府和国子监都不是什么重要实权部门,也没什么油水可捞,所以他只是稍微疏通了下,交足了钱,加上林清羽的交代,吏部的人才给得这般痛快。
自己的消息确认后,唐宁也顺便打听了下熟悉的几人有什么变动。
赵谦还是万年不变的御史,只要他不再出什么惊人举动,唐宁估计他是要在这位子上终老了。若是在以前,唐宁可能还要担心下赵谦的脾气,现在倒是轮不到他操心了。
当初他老婆赌气回了仓平县,奈何娘家爹娘早死,哥哥嫂嫂不让她进门,多亏了金永福暗中把自己一个小院给她住,又吩咐自家老婆时常照看着,才让他老婆少受了很多委屈。
赵谦回来接老婆时,自是感念老友的帮助,他又经历了几番波折,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看开了不少,何况唐宁这个受害者也原谅了金永福,金永福又诚心悔过,所以赵谦先前对金永福的些许芥蒂也就消弭殆尽。
承了金永福的情,赵谦便想着对老友回报一番,但是金永福儿女成群,有钱有闲,什么都不缺,赵谦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唐宁暗里指点赵谦,金永福最缺的是社会地位,于是赵谦便邀请金永福做了他的客卿,客卿是主人的座上宾,是地位最高的幕僚,虽然他仍然不是官,但地位比商人高多了,至少他的女儿嫁给举人出生的文书之类的人是没问题的。
外有金永福保驾护航,内有贤妻掌家理事,亲娘又不闹腾了,赵谦又做着自己喜爱的工作,别人知道他是个刺头,一般也不招惹他,赵谦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有滋有味。
金永福也没丢了手中的生意,还拉着赵谦入了股,这事赵谦自己是不知道的,反正他的俸禄都是交给娘子打理,他只管伸手,家里有多少钱他自己也不知道。
水明轩做了十几年的学政,终于熬出了头,升为吏部尚书。他年纪已经不小,为人又和善,善于招揽人才,多年经营下来,手底下门生无数,这会又做了吏部尚书,其人脉不可想象。
唐宁很高兴,他高兴的不仅是有水明轩在,以后选官升职容易些,更重要的是水明轩留在了京城,先生一辈子孤苦,和他谈得来的也只有吕大夫和水明轩了。
现在这两人都留在京城,先生养老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寂寞。
令人想不到的是,唐宁这届的三甲都没有去六部任职。
唐宁这状元不说,榜眼谋了外任,他年纪不小,留在京城熬资历耗不起,不如去外面历练,有了政绩升迁也快,况且他在京城夹在勋贵与文臣之间也不好受。
林子璋这个探花却是留在了翰林院,他与榜眼选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要知道从翰林院入阁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一句话,只要人缘不是太差,等年纪到了七老八十,自然就可以入了。
但是唐宁知道林子璋选择留在翰林院,肯定不是为了熬资历上进,他这个选择多少透出点心灰意冷的颓废。
唐宁倒觉得这样也不错,林子璋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官场摔打,他和乔涵韵的性格就是两个极端。一个自卑软弱,一个清高孤傲,一个不敢说出爱,一个不屑于说出爱,他们的悲剧或许是有命运的因素在里面,但与自身的性格也脱不了关系。
翰林院虽也有争斗,但若想避开争斗,偏安一隅也十分容易。当初乔涵韵都三十了还呆在翰林院,估计林子璋也是想走乔涵韵的老路,只要林家不出事,他就能安安分分到老。
接了官印,办了手续,官服还要过两天才有,唐宁这两天便空了下来。
出了吏部,唐宁看天色尚早,想了想,便决定先去国子监转转。
对于国子监,唐宁是久闻其名却从未见过,在他的想象中,国子监也就是古代的官方书院。
然而,在他绕过国子监大门里高大的影壁以后,他就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眼前是一大片大理石铺成的空地,空地中间耸立着巨大的孔子雕像,空地的尽头是巍峨的正堂,唐宁站立其中,立刻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心中不自觉产生一丝敬意。
广场上偶有穿着青衫直裰的学子经过,唐宁定了定神,随便找个学子问了下太学博士邹文的位置。
太学博士邹文是他的顶头上司,专管教宗室书画的。
国子监分工很细,官宦子弟按祖父、父亲品级分,宗室按血缘远近和自己封号分,同一种身份等级的算是一个班,由一个博士教导。
博士也分是教经史,还是教书画,或者是教仆射。邹文负责的就是教宗室郡王级别的子侄书画。
邹文的办公室还挺远,唐宁这一路上经过了教室、典籍厅、食堂、疗养所、学生宿舍,终于到了目的地。
不得不说这国子监设施不比前世的大学差,占地面积更是甩前世的大学好几条街。饶是唐宁日日锻炼跑步,这会也有点吃不消。
邹文办公的地方是一个小阁楼,十分清幽,旁边就是国子监的侧门。
唐宁看着那个侧门无语半晌,早知道就让马车停侧门了。
邹文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待唐宁很是客气,半点没有领导的架子。
见唐宁提前报到也不介意,反而跟他详细得介绍了国子监的情况,对唐宁的职位也说的很清楚。
国子监的助教也有分类的,一类就是纯辅助,帮博士批改试卷,管理学生之类的。还有一类就是唐宁这样的兼任,相当于外聘,唐宁只要每月初三和十八过来讲两堂关于书画方面的课就行,至于其他方面,比如回答学生问题全看唐宁自己的心情。
当然唐宁的课是开放式的,虽然归在太学这个宗室分类里,可别的学生也可以过来听。学生的多与少,什么身份全看唐宁自己在各种圈子的名气如何。
接着邹文又亲自领着唐宁去了趟教室,熟悉了下周围的环境。国子监实在是大,一圈下来,夕阳已经深红了,而唐宁的脚也酸疼不已。
好容易辞别了邹文,又挨着走回大门口,上了马车,唐宁才斜躺着,惬意地舒了口气。
也许是累得狠了,唐宁竟在车上就迷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车夫到了喊他时,唐宁才勉强睁了眼,撩起车帘一看,夕阳已落下,外面已是微黑。
唐宁挨挨蹭蹭地下了马车,脚底板的酸痛又回来了,刺激地他清醒了不少。
家门就在眼前,正在唐宁急不可耐地想进门用热水泡泡脚时,门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虽然天色已黑,看不清面目,可看其衣服样式,不像是府里的下人。
那人四十来岁的样子,面目阴沉,与唐宁擦肩而过,竟是没有注意到唐宁这个正经的主人。
唐宁远远看着那人上了马车,眯了眯眼,对着门房问:“他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几章都是过渡章节,国子监的分类啥的是我自己分的,无考据。
80第七十九章
门房赶紧凑上去道:“他自称姓吕,是找吕老太爷的,具体是什么人小的也不清楚,估计应是吕老太爷的亲戚。”
唐宁微皱了眉,吕大夫与宗族早已疏远,几十年没联系了,哪有什么亲戚。好在他记忆力还算不错,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吕大夫曾经提过他的儿子在京城做太医。对比下刚刚那人的年纪,和他身上隐隐的草药味,唐宁便肯定了心中猜测。
记忆一旦打开,很多已经淡忘的消息立刻冒了出来。
吕大夫好像和他儿子关系不好,听说他们对于医道的理解不同。
吕大夫只想做个民间隐士,闲云野鹤,著书立说;可他儿子吕太医却喜欢出人头地。
吕大夫和儿子两人又都是个倔脾气,两人已经几十年没见过面了。
唐宁便想着边回房让小厮打了盆热水,脚磨了一天,现在泡在滚热的水里,唐宁舒服得叹了口气。
吕太医突然来访,是有事相求,还是对老父服软搞好关系的?
唐宁早就把吕大夫当成自己的亲人,如今唐府里住着的都是他最亲的亲人。
唐宁认识老爷子也有十几年了,老爷子有多喜欢孩子他是真切感受到的,一个人能对别人家的小孩掏心掏肺,怎么可能不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在舒鸿宇之前,老爷子都是一个人过完大半辈子,有儿子跟没有一样。唐宁心疼老爷子,对吕太医十分不满,怎么能因为区区理想不同就几十年对老父不闻不问,在老父身前尽孝和追求理想有矛盾么?
其实吕太医也不是真的对老父不闻不问,他每年都有派人问候父亲的,也想过把儿子送到老父身边尽孝;不过这父子俩天生不对头,吕大夫倔强地不要,吕太医也恼了,有本事的人总是带点古怪脾气,又清高,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唐宁偏心,把所有罪责都安在吕太医头上,就算老子有错,也得儿子背。
不过这毕竟是父子之间的事,直到盆里的水凉了,小厮过来喊开饭了,唐宁也没想出个头绪,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刚解了乏,肚子越发饿了,索性先把这事放下,吃饭要紧。
唐家地位虽然起来了,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
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男人一桌,女眷一桌,中间用屏风隔了。
可是今儿个正位上却没人,下人说吕大夫不舒服不来吃了。
唐宁扫了一圈,见桌上就程先生和舒鸿宇,都不是外人,便问先生道:“先生,今儿个来的人是不是吕太医?”
程先生颔首。
唐宁犹豫了下,接着问道:“他来做什么?”
先生沉吟了下,道:“我也不知,估计应该是想接你吕伯伯去他那里住。”
说完又劝唐宁道:“这事你别管,你吕伯伯自有主意。”
唐宁这才住了话头,又问:“大哥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又忙手里的活,忘了?”
一年多前,唐云终于收集齐全部的商船图纸。唐宁收到图纸后,便把唐木一家接来,两兄弟看着图,一起摸索着,想先做出一个缩小比例的商船模型。
唐宁前世蹭过机械系的工程制图课,工程制图这门课并不涉及工程知识,只是教学生怎么看零件,正面视图,侧向视图,尺寸怎么标之类的。唐宁纯粹是好奇这样的零件分解图怎么画出立体感。
他手里的图纸肯定没有后世那么严格的标准,不过意思都差不多,唐宁的英语虽然忘了不少,但在京城找个懂洋文的人并不很难。
唐宁先自己研究,连蒙带猜的,看懂了就解说给唐木听,两兄弟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倒也坚持了一年多。唐木对造船十分狂热,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何况唐宁以前教唐云算账时,顺便教过两兄弟阿拉伯数字,一年下来,唐木完全可以独立看懂唐宁翻译过来的图纸了。
不一会,派去喊唐木吃饭的小厮苦着脸回来道:“老爷,大老爷他正忙,我喊了好几遍他都没听到。”
唐宁听了也不意外,商船模型已进入收尾阶段,这段时间唐木更是废寝忘食,不到他自己饿得实在受不了,他肯定不会出来,谁喊都不听。
“既如此,让厨房把菜热着,等大哥要的时候端过去。先生,不如我们先吃吧?”
程先生点点头,大家这才开饭。
谁知才动了几筷子,屏风里探出个小脑袋,唐宁眼尖一眼就看出是自家那个小霸王,反射性的瞪眼。
谁知小霸王唐钰看到自家爹爹瞪他,反而一乐,窜出来飞扑向唐宁——旁边的舒鸿宇,抱着舒鸿宇边喊哥哥边攀着人家大腿往上爬。
舒鸿宇笑着叉起唐钰,把他放自己腿上,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唐钰今年九岁,老大不小,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偏偏他还是个好动的性子,连亲爹都嫌他。家里人宠着唐钰,把唐钰宠得无法无天,唐宁无奈,只得扮起黑脸,总要让唐钰有个怕的人。久而久之,他看到唐钰便反射性地板起脸。
唐宁看唐钰这么大个人还坐在哥哥腿上,实在看不惯,正要呵斥,就见唐钰睁着那双和他极其相似的大眼,期盼地看着他:“爹爹,梅花糕呢?”
唐宁一噎,猛地想起他早上答应家里三个娃晚上带梅花糕回来的,可是他坐马车的时候迷糊过去了,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如今三月底,梅花已经开败,能做出梅花糕的也就百味堂,这时候百味堂早就关门了。唐宁正要心虚地岔开话头,就感觉腿边一片软热,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六岁的小侄子正抱着他的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仰望自己,显然,他也等梅花糕好久了。
唐宁叉起小侄子,也把他放自己腿上,尴尬地盛了碗粥喂他。唐安钺肚子正饿着,有了吃的便暂时忘了梅花糕。然而唐钰这个狡诈的小霸王显然不打算放过唐宁,依然追问:“爹爹,梅花糕呢?”
小恶魔也看着自家爹爹难得一见的心虚模样,已经控制不住地抿起嘴角,露出遗传自母亲的小酒窝,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唐宁看着儿子两颊上隐隐的酒窝,恼怒的心情又消了大半,就在他打算放下架子,哄哄儿子的时候,舒鸿宇这个隐形大杀器开腔了。
“我记得二哥带回来的水果糖还有六颗的,今个看了下,竟一颗都没有了,是被老鼠偷吃了么?”
“小叔叔,不是老鼠,是二哥给我们吃了,一人两颗。”史上无敌乖小孩认真的叛变。
唐钰顿时很铁不成钢地瞪着唐安钺,小安钺不明所以,十分无辜地看回去,爹爹说乖孩子不让说谎。
唐安钺是唐家最忠厚老实的孩子,和唐钰完全是两个反面,偏偏五六岁的小孩最爱跟着八、九岁的小孩屁股后头玩,但是唐钰这个年纪,最不爱跟比自己小的孩子玩,只爱黏着舒鸿宇,他虽然最怕唐宁,却最听舒鸿宇的话。
有了舒鸿宇的压迫,小孩终于不闹腾了,乖乖吃了饭,作为没有吃到梅花糕的补偿,舒鸿宇同意他和自己一起睡觉。
也许是昨天累得狠了,第二天又是个难得的假期,唐宁不知不觉便睡过了头,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看看怀表,竟然九点了。
府里人都习惯早起,这会早就起了,唐宁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在程先生和吕大夫出去散心了,少了长辈,唐宁也少了几分尴尬,躲在书房练了半天字,中午吃饭的时候便回复正常。
三月末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园子里开了好些花,十分绚烂。
唐宁一贯喜爱颜色鲜艳明亮的风景画,又是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唐宁便有了画画的兴致,吃了午饭便打算在园子里好好画一幅画。
受林清羽各种矫情的影响,如今又有了条件,唐宁便也开始享受起来,不背自己的画箱,只让下人把书案,文房四宝,烹茶的小炉子,整套画具,带着小薄毯的躺椅,甚至小型的博古架都抬到园子临湖的亭子里,拉上轻纱,一个开放式的小书房便出现了。
虽是三月末,可正午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唐宁进了亭子,脱了外罩,只穿着几层单衣,躺在躺椅上盖着薄被,喝着热茶,真是极致的享受啊。
小黑从他胸前跳出,转了几圈,直接爬上了书桌——那里是它的地盘。
唐宁毕竟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与那些考究的文人接触多了,便也见识了许多文人喜爱的雅物。比如墨床,说白了就是专门用来放墨的小架子,只是做的十分精致。
唐宁为了融入圈子,自然也是要跟着置办这些的,这墨床便是他认真挑选的古董,分了好几层,大小不一,雕工十分精致。
小黑本就喜爱舔墨,这墨床便成了小黑的专属床铺。每次唐宁看到小黑在墨床幸福地上打滚的时候,就觉得小黑似乎是躺在巧克力做的床上,还是不同的巧克力,累了就躺着,饿了就舔舔。
唐宁在躺椅上小憩了会,便起身开始作画,小黑习惯性地拿着小墨条磨墨。唐宁今天打算画油画,根本用不到墨,不过小黑喜欢就由着它去。
谁知唐宁刚打完草稿,便见唐木兴致勃勃地奔向这边,边走边喊:“三儿,三儿,成了,我成功了!”
唐宁搁下笔,撩开轻纱,迎出去问:“是船做好了?”
唐木好像一夜没睡,眼下一片青黑,但精神却极端亢奋,指着旁边的湖,连声道:“我们现在就试试看!”
唐宁跳过唐木朝后一看,远远地就见两个小厮小心抬着半人高的船模向这边缓缓移动。还没到近前,唐宁便感觉到那船不凡的气势,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船模,这个是对照真船十比一做的,理论上它和真船是一样的,真正能够运作远航的。
想到这,唐宁也激动了,连忙招呼自己身边的下人过去帮忙。
午后本是府中最安宁的时候,他们这边动静一大,那边舒鸿宇,徐莲等女眷也都惊动了,待大船入水时,湖周围已是围满了主子下人,看到船稳稳浮在水上,不由拍手叫好。
唐宁满脸笑意地看着下人拉着拴在船上的绳子,让船在水里划动,心中却暗叹要是有遥控器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船上本没有竖起的白帆竟一点点立了起来,周围的人不禁噤声,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唐宁眼尖,一下子就看到白帆外露出一个黑色的尾巴尖,正顽皮地上下抖动,他不由一笑,正要开口,却被唐钰抢了先。
唐钰几乎遗传了父母身上所有的优点,从小生的粉雕玉琢,耳聪目明,这会也看见了小黑,激动地大叫:“是小黑!小黑!快点把帆升起来!快开啊!”
小黑本就力气小,那白帆升起的速度和蜗牛似的,这会听到小主人喊它,不由探出脑袋张望,小爪子上的帆绳松了松,白帆又落下一点。
唐钰一看,也似个猴子似的,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就在那船上,拉绳掌舵,像二叔一样,做个拉风的船长,扬帆远航。
他一急就不停地揪身边小金的耳朵,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骑小金玩的时候就爱揪小金的耳朵,然后小金就知道小主人要往哪边走了,久而久之,这个小动作就成了唐钰和小金之间的默契。
小金今年十多岁,对一条狗来说算是高寿,好在它是狼狗,虽然老了,多走几步就要喘气儿,可身体素质不错。小主人捏它耳朵,它却不知道小主人着急什么,见小主人对着湖中的船又指又喊的,以为小主人着急小黑被困在湖中,便扑通一下跳河里,向着船游去。
小金一跳,小银自然跟在后面,其实小银跟小黑的关系更好,每天都要把小黑舔一遍。
唐钰没想到小金小银竟跳水里了,虽是正午,可三月末天气尚未转暖,不由心疼起来。他和小金自小相伴,和小银也相处了三年,感情深厚,平时连让它们多走几步都舍不得,这会见自己累它们跳进冷水里,竟也不管不顾的把外衣一脱,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砰一下跟着跳进湖里。
这下可不得了,湖边一片大叫声,好在众人声音还未落下,舒鸿宇便踩着拉船的绳子,身轻如燕一般,抓着唐钰的衣领把他拎回岸上,舒鸿宇动作实在漂亮,不过眨眼的功夫,身上竟是滴水不沾。
众人惊呆了,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又似是被舒鸿宇恍若谪仙一般的身姿所迷,湖边静了一瞬。
“啪”一声,众人才回神便倒抽一口凉气,竟是唐宁狠狠打了唐钰一巴掌。从唐钰出生,不管唐钰闯多大的祸,唐宁可从没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
唐宁盯着唐钰,牙咬得死紧,眼眶隐隐泛红,看着颇有气势,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这一巴掌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他总算是尝到了什么是乐极生悲,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了,刚刚唐钰跳水那一刻,他心都揪了起来。
正在众人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发懵的时候,平日在唐宁面前怯怯的徐莲竟然一把推开了唐宁,扑到唐钰面前,紧紧抱着他道:“钰儿,你冷不冷?鸿宇快来给钰儿看看,炉子,炉子呢?”
她这一说,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把唐钰抱回屋里,生炉子,找衣服……
不一会,刚刚还一片喧闹的湖边就只剩下唐宁和舒鸿宇。
舒鸿宇上前拍拍唐宁的肩膀,“哥?”
唐宁回过神,看到舒鸿宇担忧的目光,不由道:“你怎地还在这里,钰儿没事吧?”
舒鸿宇看出唐宁似有悔意,也明白他担心,“没事,我刚刚就给摸了脉,虽说钰儿小时身体弱,可这么些年调养下来,身体比别的孩子好得多,他只下去沾了沾水,我保证他连个喷嚏都不会打。”
说着便拉着唐宁往唐钰那里去,“虽是如此说,他也总算是受了点惊吓,我一会去给他开副安神的药喝喝。”
唐宁听了脸色好看不少,随即又变得恶狠狠的样子道:“就该让他病一场,吃点教训才好。这孩子也太没数了,现在才几月份,就敢往水里跳,没脑子么?”
舒鸿宇呵呵一笑,声音如空谷清泉,却带上了几分温暖,道:“是,是,我一会多加点黄连……”
两人边走边聊,渐渐远去。
小黑好不容易拉满白帆,这小机灵鬼竟还知道打结拴好,正好一股风吹过,把船吹了老远。
小黑见船动了,很是兴奋,叽叽叫着看向岸边,求褒奖。
咦?人呢?唧唧——不要啊——它怎么上岸啊!
作者有话要说:唉,还是过渡章节,俺想写肉啊肉
81第八十章
唐宁搂着怀里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肉团,有点不可置信,这是他家嚣张跋扈,从来不哭的小霸王?
这小子从他进门就抱着他哭,死活不松手,瞅着他的小眼神像是要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唐宁进门时就深刻反省过自己以前的教育方法是不是走错了方向,现在他更加肯定,他错了,大大的错了,这小子不需要怀柔的手段,这小子就是欠揍。
早知道一巴掌能有这么好的效果,他早就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了。
唐宁把哭着睡着的儿子小心放回被窝里,揉了揉脚边趴在踏板上的小金小银,它们的毛已经烘干,只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会也眯起了眼睛。
唐宁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屋中熟睡的小孩,悄悄阖上门,留下一室安宁。
外面已是傍晚,古朴的屋瓦,走廊的栏杆,青葱的树木,全都被镀上一层金黄。
养儿方知父母恩,前世他也做了许多蠢事,难怪父亲会那么气急败坏……
唐宁沿着走廊缓缓踱步,看着对面古色古香的屋子静立在漫天红霞中,唐宁忽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这一刻,他彷徨了,觉得心无所归。
春末的凉风吹过他的脸庞,他的衣袖,唐宁住了脚,一种苍凉侵袭全身。
这一刻,唐宁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因为他想起了前世钢筋水泥的世界。
尽管他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尽管他拥有了挚友、亲人、恩师、爱情……,可前世那个淡绿色的别墅骤然占领了他的心房,那里有他的房间,有他的父亲母亲,有他的画室,还有摆在客厅的钢琴,母亲每天清晨都会弹一首舒缓的歌,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原来,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把前世的家当做最后的归属,不管他有多讨厌那个家,不管他对父亲有多少埋怨,家就是家,父亲就是父亲。
唐宁仍然记得父亲第一次打他的时候,他满腔怨愤;如今他回想起来却是满腔苦涩。他之所以那般宠溺唐钰,除开怜他失母,也有父亲的因素。
他不想像父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他想要个慈父,所以他就对唐钰慈爱,哪怕不得不摆张黑脸,也仍然舍不得动儿子一根手指头。
而此时,在他控制不住打了唐钰后,他便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情,原来打骂也是一种爱。他那时不能理解父亲,可唐钰却感觉到了他的爱,所以唐钰才没有愤恨,反而对他更加亲近了。
想到这,唐宁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他竟然连九岁的儿子都不如,这样敏锐的善良,也许是遗传自程姐姐吧。
说来,他一共有两个父亲,这两个父亲都对他倾尽了全部的父爱,可他却全都辜负了。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回到前世,回到过去,好好的在父亲面前尽孝,说些软话。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唐宁正怅然着,就听小厮过来回报说是两个老太爷回来了,听说唐钰出了事,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往这里赶。
小厮还没说完,唐宁便看见走廊尽头,吕大夫和程先生匆匆走来。
唐宁赶紧收拾下心情,拦住这两爱孙心切的老头,并且把他们带到书房,严肃讨论针对唐钰小朋友未来棍棒教育的政策。
三月里往冰冷的湖水里跳,这种行为已经二到连吕大夫和程先生都不能厚着脸皮给自家小孩找理由了。
吕大夫和程先生都不是毫无原则的人,他们本就不是那种性格和软的人,只是在对待唐钰的问题上,有些关爱过度。爱女如命的程先生就不说了,吕大夫也一直是极其喜欢小孩的,何况唐钰还是他亲自从母亲肚子里抱出来的呢。
所以他们心里虽然知道过度溺爱孩子是不对的,可平日的行为却是非常纵容的。
可这次的事情,却给他们兜头倒了盆冷水。若是唐钰跳水的时候没人在旁边可怎么办?这小子岂不是就糊里糊涂的送了命?到时他们后悔都来不及,这么一想,他们便也调整了心态,下定决心好好把唐钰掰过来。
唐宁看着两个老人严肃的神情,心中满意。他马上就要上任,说不定很快就要卷入夺嫡的争斗,肯定没时间关心唐钰的教育。唐钰的教育惟有交给家里这两个人,只要他们不溺爱,对于这两老头的育人手段,唐宁是十分放心的。别的不说,但看他自己和舒鸿宇,不就是这两老头教出来的么。
第二天,唐宁起了个大早。
对着西洋镜,唐宁看着镜中漂亮得过分的脸蛋,摸了摸下巴。他今年已经二十四,是不是应该开始蓄须了,否则这张脸拿出去没有半分威严,怎么做事啊。
时间不多,唐宁也没多想,再次瞄了眼镜中穿着大红官服的自己,他本来就长得好,平时穿着素净还能压得住,这会穿了个大红色,配上这张脸,顿时有种艳若桃李的媚态。
唐宁想了想,又回身从抽屉里挑了个羊脂白玉的玉佩缀在腰带上。本来有些张扬的气质,立刻温润了不少。
詹事府在无逸斋旁边,无逸斋是皇子读书的地方,因此这两个机构都在皇宫里,不过是在皇宫的外围,离西华门很近。
唐宁新官上任,总是要勤快些,唐宁便带着昨天和官服一起送来的腰牌,早早到了詹事府。
詹事府并不大,是个小四合院,门盖得倒是颇有气势。唐宁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几个小太监在打扫,整个院子看上去清清爽爽的,让人看着就舒坦。
唐宁有些紧张的心情不由放松了些,不管怎样,有个好的工作环境总是个好的开始。
此时,天光还没大亮,趁着同僚还没来得功夫,唐宁便去找那些小太监聊天,又把早已准备好的赏钱发了下去。
詹事府的原本是负责太子事务的机构,这些事务包括太子东宫的内务,东宫节日表笺文式的撰拟颁发,太子的章奏,暗地里还有太子的心腹幕僚等等,几乎囊括了太子所有的需求。
原本詹事府该是个颇有些实权地方,里面官员也该有些能臣干吏;可惜随着几十年的慢慢演变,如今的詹事府就成了皇子的老师任职的地方。
能做皇子老师的人大都有些才名,为人也清高,如何能看得起这些小太监。因此这些小太监看到竟然有个穿着官服的,长得还和林詹事很像的官老爷,和颜悦色的和他们说话,且他的语气里也没有一丝轻视之意,有林清羽的冷脸在前对比着,他们立刻受宠若惊。
接着又见那官老爷郑重给他们打赏,与别的官老爷随手一扔,连眼角都不瞟他们的打赏多了不知多少尊重,于是他们便对唐宁也亲切了不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也都热情地给唐宁介绍了许多詹事府的情况。
这些小太监虽然不懂公事,可府里那些官老爷的性情背景却是摸得门清。
“李主簿每天上班就喝茶,只爱龙井,别的什么都不干,就是看看书,睡睡觉,反正人家年纪大了,全当养老。”
“司主簿正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每天就过来点个卯。”
“张洗马工作很认真,虽然只是个掌管书籍收藏的,可每天都要整理书籍,闲了就看书。但他为人和善,您若是想看书,可以到他那里借。”
“丁府丞不太好亲近,和大皇子倒亲近,听说他是大皇子的表叔……”
唐宁笑眯眯地听着,心里却是把小太监说的和他打听的对照对照,互通有无,渐渐地便对整个詹事府的情况有了底。
很快,天色大亮,詹事府便来了第二个人,正是林清羽。
那些小太监一看的林清羽,立刻缩缩脖子,作鸟兽散。
唐宁站在院子中央,笑盈盈地对林清羽行礼。
林清羽正职是大理寺卿,兼任太子太师,隶属詹事府。只是大昭没有太子,太子太师只是个名头,负责教导皇子。詹事府的官职责任已经不甚明晰,几十年下来早就是一笔烂帐,反正没人管,上头便也这么糊弄着。
林清羽冷着一张脸,对着唐宁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
唐宁看林清羽冷脸惯了,对林清羽了解渐深,知道他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便心情很好地整整衣衫,跟着林清羽进了正厅。
林清羽办公的地方在正厅东厢房,占地颇大,南北都有玻璃大窗户,光线好又通风。鉴于他穷讲究的性子,办公室布置地十分雅致,两个大书架倚靠着东西两壁墙,门口有个种着藤蔓的花架挡住外面的视线。
西北角有个小榻,南边的大书桌上摆着的都是林清羽惯常用的文房四宝。
林清羽没有坐到书桌后的太师椅,而是坐到旁边待客用的小几旁,唐宁摸了摸几上的茶壶,见是热的,便给林清羽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上。大昭崇尚节俭,官员办公时是没有端茶递水的小厮的,小太监也没有。
按说像林清羽这种精致的办公室也不应该有,但林清羽是牛人,他这个办公室摆了十多年也没人敢说什么。
林清羽抿了口茶,淡淡道:“你可看过詹事府的官职?”
“看过,詹事府官职共有四十九位,左右詹事二人,副詹事二人,詹事丞二人……”
林清羽放下茶杯,摆手制止唐宁继续往下背,道:“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些,我的副手应是太子少师,只是如今没有太子,整个詹事府只有一个太子太师,少师、少傅均无人任职,就算有人任职,正二品的官,你也不够资格。”
唐宁嘴角一抽,舅舅太会打击人了,低头,续茶,作聆听状。
“如今詹事府管理混乱,詹事于大人年老不管事。副詹事二人,各自教导皇子,詹事丞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丁九功。想必你对他已心中有数。”
唐宁点头称是。
丁九功是大皇子的表叔,丁家少有的凭本事考上来的举人。说是表叔,其实按照礼法来说,林家才是大皇子正经的表亲。但徳贵妃和大皇子抬举丁家,别人也就卖个面子。
按说举人是没办法坐到正六品这个位置的,不过丁九功是大皇子推荐的,又不是什么实权职位,吏部的人乐得给大皇子一个人情。
“丁九功也是我的副手,原本詹事府丞应是管理东宫内务,负责奏章、书录、翻译等事的。不过这些只是书面上的,现在府丞负责给皇子们解惑,抄录,杂务等等。总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林清羽平日话少,今天一口气讲这么多,早就不耐烦了,最后干脆一句话总结。
正好林清羽这边说完,那边丁九功的笑声就传了进来。
唐宁忙起身到门口相迎。
“这位就是唐大人了罢?果真是一表人才啊,在下丁九功,哎呀,使不得,我们是同僚,唐大人何必如此客气,说来唐大人乃三元及第状元,丁某不过是区区一举人罢了,如何受的唐大人的礼。”
唐宁嘴角一抽,他不过是敬重前辈,先行了平辈礼,怎么到了丁九功嘴里好似是个大礼似的。
丁九功刚说完,就见房内老神在在坐着喝茶的林清羽,立刻收敛了神色,撇开唐宁,恭敬地上前行礼。
唐宁嘴角再抽,大叔,您应该给我还礼的……
林清羽搁下茶杯,嘴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了丁九功。
丁九功不敢有丝毫不满,他虽然在外面借着大皇子有几分脸面,却万万不敢在林清羽面前称亲戚的。
林清羽能容忍他们私下称亲戚已是十分不容易,若敢拿到台面上说,那就是打林清羽母亲的脸,虽然林清羽母亲一族基本没什么人了,可林清羽绝对会替母亲出头的。
林清羽不说话,丁九功也不敢搭话。
林清羽看着面前恭敬站着的二人,半晌才道:“我来介绍下,这位是唐宁,字子安,任詹事丞。这位是丁九功丁大人,字怀德,你二人同是詹事丞,应该相互帮助才是。”
二人恭敬称是。
林清羽看着只是介绍了一番,其实明显是给唐宁造了势,能得上官如此正式介绍,本就是一种体面。
唐宁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丁九功这人长相虽然还凑合,可眼神不正,三十来岁的人,表面看着圆滑,其实圆滑过头,只剩小聪明了。
丁九功则是暗自懊恼,自己表现太过,即使提前调查过唐宁,也不能一上来就搭腔,总该等林大人介绍过才是,这下可不就泄了自己的底。
丁九功对唐宁的到来是如临大敌,早早就把唐宁的底细查了一遍,好在他是丁家旁支,是丁匀的堂弟,当初丁家和徳贵妃做的龌龊事他并不知晓,否则他也不会这般着急了。
他和唐宁两人都是詹事府丞,都是林清羽的副手,都是大皇子一派的,私下里又都和大皇子有亲戚关系。而唐宁优势比他大,唐宁是正经的三元及第,又明显更得林清羽看重。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呆了十多年,好容易皇帝老了,大皇子得势,他眼看着有升官的期望了,却从天而降唐宁这个拦路石。
很快,詹事府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了。
林清羽召集众人,再次把唐宁介绍了一遍。
不说林清羽郑重的态度,单看他和唐宁相似的面容,众人便对唐宁多了几分不同。
唐宁借着林清羽的光,上班第一天过得分外顺利,想必以后也会很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1.我总算爬上来了,换了N个浏览器,DNS被劫持,点开jj总是跳转别的网站,让人窝火。
2.姐我总算辞职啦,现在是无工作状态,新工作要等到两个星期以后。新工作是三班倒,24小时轮班,压力大,实习期一年,期间只能拿一半的工资,感觉比现在还苦逼。不过这两个星期我有空,争取完结。
3.踏板问题。踏板其实是古代拔步床下面放个木板,留着丫鬟睡的,这样晚上主子要喝水什么的好伺候。话说我小时候跟着外婆生活,睡的就是简易版拔步床啊。
4.我记得前面说林清羽是太子太傅,咳,是我打错了,其实林清羽的职位是太子太师。太傅是教武的,太师是教文的。话说,詹事府的官职已经完全被我颠覆了,不过,架空嘛,大家将就下嘛。
5.大家应该不记得丁匀了,丁匀就是丁光启的老爹。丁光启就是唐宁在《九霄环佩图》那里不小心打了小黑一下的胖子。
82第八十一章
天气渐渐转暖,唐府小池塘周围开满了粉粉嫩嫩的小野花,衬得池塘好似一个大大的花篮。
此刻大大的花篮上飘着一艘半人高的木船,此船造得十分精致,凑近看去,只见其上船舵,舱口,梯子,格栅,桅杆,客舱,甚至还有桌椅床铺等等,十分细致。
咦,此时正是午后,唐府最安静的时刻,哪里来的水声。
咦,此船怎么自己动了?
咦,此船怎么不向前,反倒在打转。
许久,此船以无比缓慢的速度转了一百八十度,船侧一排小孔的中间一个,竟然伸出一个小桨,此刻这个小桨正毫无章法的胡乱摆动。随着小桨的摆动,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爪子若隐若现。
没错,此划船苦力的正是我们的吉祥物小黑。
上次大家一不小心,把小黑遗忘以后,小黑大人十分生气,大大的生气了。
无论唐宁怎么哄都不肯理睬,也不睡主人胸口的专属口袋了,也不睡自己精致的笔筒了,至于磨墨洗笔,更是想得美。
我们的小黑离家出走啦,拖着它最爱的粉红小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躺进了木船的头等舱里的豪华套间。
反正为了测试木船各项性能,此船一直留在小池塘内,任由风吹和雨打。
正好昨天晚上春雷阵阵,风雨交加,把个唐宁心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去池塘看小黑。
奈何风大雷响,唐宁喊了半天,小黑愣是不应,他又不知道小黑睡在哪里,折腾了大半夜,今天终于病了。
唐宁病了,腹黑的舒鸿宇生气了,今儿个特地吩咐下人不要送吃食到船上。
到了午后,小黑终于饿得受不了了,没办法,只能想办法上岸觅食。
正在小黑努力划船的时候,它突然嗅到一股甜香,顺着这股香味,小黑不自觉地走出了舱底。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木船已被人拉到岸边。
此刻,船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笑得十分阴险的人。
舒鸿宇用筷子夹起一颗杏仁,放到蜂蜜里蘸了蘸,伸到船舱里晃了晃。
不一刻,舒鸿宇嗤笑一声,抽出筷子,此时筷子上趴着一个毛茸茸的小黑球。
唐钰在一边,连忙掏出小布袋,舒鸿宇筷子一松,可怜的小黑连着杏仁都掉进了袋子里。
自此,小黑的离家出走计划宣告破产,彻底成为其人生中的黑历史。
唐宁的病只是感冒,其实不重,不过他还是趁机告了假,想在家休息几天。
不得不说,唐木出品的船模质量十分有保证,风吹日晒这么些日子,木船一直安安稳稳,也没有哪里漏水,小黑住在里面十分舒服,根本不像唐宁想的那般吃苦。
可唐宁仍然很心疼,毕竟湖上湿气大,说不定等小黑老了会得风湿。为此唐宁特地让舒鸿宇开了一剂适合小黑的祛湿药,为了哄小黑喝药,唐宁连一直宝贝着的前朝皇帝用的御墨都拿出来给小黑做床板。
正好南边唐云来信,说那边船坊已经准备好,就差唐木这个总工程师莅临指导了。
唐宁考虑再三,觉得自家大哥还是定居琼京安全些。唐宁几乎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京城将会陷入混乱的争斗中,政治将揭开伪善的面纱,暴露出其血腥残酷的一面。如果他没有做官,如果他没有参加夺嫡,作为京城的普通住户,夺嫡风暴是卷不到他们身上的,可惜他已经没有退路,但他必须给家人留下退路。
再说琼京海运商业都很发达,又有海军驻守,安全有保障;唐云也在那边,大家互相照应着也好,何况大哥和二哥的理想只有在琼京才能得以实现。若是以后不想呆琼京了,坐船回老家也很方便。
有了主意,唐宁便把自己的想法和唐木说了,唐木历来听弟弟的话,自是同意不提。
京城在西北,琼京在东南,从京城到琼京骑马要一个月,坐船要两个月。而且如果要坐船的话,还要先做马车到渭海的港口。
唐木是举家搬迁,要带的东西不少,而且也不赶时间,唐宁便和唐木商量着先坐马车到渭海,然后坐船南下。
反正都要做马车,唐宁想到以后可能用到马车的时候很多,索性趁着大哥还在,自家做几辆舒适的马车,省的颠坏老人孩子。
说干就干,左右他这两天休假,唐宁便自己画了马车的图纸,别的不说,加弹簧防震他是知道的,为了马车更加平稳,他特地采用了欧洲马车的四轮马车。
接着唐宁便到京城最好的马车作坊请了一个有经验的师傅带着十几个学徒过来帮忙。
唐宁把图纸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唐木,两人合作一年多,自有默契,唐木稍稍思索了下,心中便有了章程,随即带着一帮子人在花园里乒乒乓乓起来。
马车的车壁是用稍稍轻便的木板做了双层,夏天隔热冬天保温。而且外面一层车壁像门板一样装了转轴,可以平放,停车吃饭或者休息时,在上面摆东西也方便。
车里也被唐木挖空心思的扩大使用面积,挖暗格可是他的强项。
把造马车的任务交出去后,唐宁便开始思量唐家的未来,把计划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后,唐宁最终决定让徐莲跟着唐木一家去琼京。
虽然唐宁和徐莲住在一个屋檐下许多年,可他们之间的交流真的不多。
为了避嫌,唐宁甚少进内院,今天是他休假最后一天,他终于挨不过去,终是跨进了徐莲的小院子。
依然是一个宁静的下午,徐莲穿着一身淡绿的夹衣,坐在走廊尽头的墙根处晒太阳,手中拿着唐钰的鞋面,鞋面上绣着的赫然是小金的模样。
她低头咬断一根线,再抬头时便见身着青色常服的唐宁从走廊的另一头,背着阳光款款走来。
徐莲伸手挡了挡阳光,站起身,静静等着唐宁走近。
短短一段走廊,仿佛一段时光隧道,把两人都送回了当初。
徐莲看着对面如淡墨山水里走出来的青年,不禁感叹流年似水,当初那月光下清秀绝伦的少年,终是被时光披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忧郁。
唐宁看对面如青莲一般脱俗的女子,不经意间与当初那身着桃红小袄的少女重合,仿若那少女随着时光长大,惟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
唐宁鼻头陡然一酸,那个兰花一般静美的女孩已然不在。
待两人面对面,已是各自收起心绪。
徐莲放下手中针线,引唐宁进屋。
两人在客厅坐下,徐莲吩咐丫鬟上茶。
两人各自喝茶,屋中的气氛有些静默的尴尬。
终于,唐宁终于开口了:“徐姨最近身体可好?”
“尚好。”
“大哥不久就要去琼京了,说来夏侯兄也在琼京呢。”唐宁刚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提谁不好提夏侯淳。
徐莲微微一笑,有种看开的坦然:“是啊,唐大老爷去琼京也是好事,只是我有些舍不得两个孩子,前几天唐大嫂还和我说眼看就要转季,要给三个孩子做单衣呢。”
“那徐姨和大哥一起去琼京可好?”对于自家人,唐宁向来不拐着弯说话。
徐莲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唐宁会有这个打算,“那钰儿怎么办?”
“钰儿已经大了,这些年被娇宠太过,我打算等他过了县试就送到书院里去。而且,我已和老太爷商量过,现在就要培养他独立的性子,衣食住行有陶婶看着就行。”
徐莲认真看了唐宁一眼,看他神色坚定,便不吭声了,低着头喝茶。
屋里又安静下来,两人无声的抗拒着。
许久,徐莲终是抬起头,看着唐宁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去琼京?”
唐宁侧过脸看着徐莲的眼睛,大门外的阳光迎着徐莲娟丽的脸庞,岁月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痕迹,几年安逸的生活让她看起来仍是当初那二十出头的模样。
唐宁背着光,眼中情绪不明,徐莲才三十岁,在前世许多女人三十岁才结婚,徐莲她不应该守着这方寸之地,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
然而唐宁知道徐莲绝不会同意嫁人的,因此他只能如此道:“这几年,福宁公主递了不少帖子……”
徐莲睫毛颤了颤,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向唐宁的眼睛。
“我知道徐姨是不想的……,可是你也知道,大昭的公主是什么性子,我们惹不起……”
徐莲又是沉默。
唐宁说不下去,默默喝着茶,给徐莲考虑的时间,他自己的思绪也渐渐飘远。
大昭的公主历来稀少,每代只有一两个,景乐皇帝甚至没有女儿,只能封了血缘最近的外甥女做公主。
也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大昭皇帝对公主一向没什么要求,从封号就可以看出,都是“安平”、“康乐”、“福宁”什么的,前朝公主封号都是“淑”、“贞”“惠”之类的。
而且公主还有封地,还有几千禁卫军,这样的条件下,公主不嚣张真是对不起自己这个名头。
唐宁在京城好些年,这些年福宁公主的八卦什么时候都没少过,今儿个纳了什么妾,明儿个和某官员妻子执手谈诗。
作为皇室小一辈里唯一的公主,福宁公主比别的公主更加肆无忌惮,她母亲康乐公主找“侍女”起码还偷偷摸摸,她直接吩咐丈夫纳她看中的女子为妾。
听说当初她嫁进镇南王府的时候,和谢白筠也是恩爱过的,不幸的是,福宁公主从小舞枪弄棒,身体倍棒,婚后三个月就有了身孕,很快就生下了谢玄湛。
待她出了月子,谢白筠再想进她的房,就被她拿着大刀赶了出来。
听说当时两人大打了一架,夫妻反目,两人都拼了命,你一刀,我一棍,打得对方满身伤痕。
最后谢白筠略胜一筹,用棍子打飞了大刀,压得公主站不起来。
然就算这样,福宁公主也硬撑着,哪怕血染一地,也不曾让谢白筠跨进她的房门一步。
最后还是康乐公主出面镇压,才平息了这场震惊京城的“内斗”。
从此,这夫妻两人像是赌气一般,一个使劲纳进美妾,一个比着抬进男宠。
好在几年前谢白筠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解散了所有男宠,福宁公主也随之没了纳妾的劲头,夫妻两个的关系渐渐和缓。
当初唐宁听到旁人带着嘲笑的口气八卦这些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别人那样猎奇的兴奋。
相反,他很难受,为谢白筠难受,难受得他几乎落泪。
他与谢白筠相交多年,对于谢白筠了解颇深。谢白筠本就不是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唐宁的父亲好歹还会责骂几声,谢白筠却是求也求不来,因此谢白筠把所有的希望全放在自己组建的家庭上。
然而原本恩爱的妻子忽然反目,原本温馨的家庭朝夕破碎,谢白筠如何不伤心,如何不绝望,他对温暖的所有渴望都被那打在自己身上的痛和打在妻子身上的痛,一点点泯灭。
唐宁还记得,谢白筠曾经和他开玩笑似的说过,他最擅长的武器是扇,最不喜欢的武器却是棍……
想到这,唐宁对福宁公主的印象更加不好了,惹不起,躲总该躲得起吧?
徐莲挣扎许久,感觉唐宁周身的气势越来越压抑,心一横,终于同意和唐木一家一起去琼京。
搞定了徐莲,唐宁转身又去找大嫂。
对于去琼京定居,唐大嫂其实有些不乐意,她本来都替儿女打算好了的,这会突然又变卦,她根本没准备,琼京地处偏远,在她的印象里琼京应该是流放之地才对,这让唐大嫂对于将要生活的陌生环境产生一种恐惧感,对于未来也茫然无措起来。
唐宁知道唐大嫂的顾虑,可这种事理应由大哥开导,他不便插手,再说,他就算跟她说京城如何不安全,估计大嫂也是听不懂的。
于是唐宁故意忽视唐大嫂忐忑的神情,直接说明来意:“大嫂,我已经和徐姨说好了,她会和你们一起去琼京。”
唐大嫂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又平复下来,旁观者清,她和徐莲这一年多相处十分融洽,她也觉得徐莲总是留在唐府不是个事。
“跟我们走也好,这样我身边也有个伴,省的到了那边手忙脚乱的。”
“我来就是想求你个事,徐姨才三十岁,琼京民风淳朴,给徐姨找个合适对象比京城容易得多。虽然我们都是晚辈,操持长辈婚事总有些不好,但琼京那里应该不讲究那些的,大嫂你和徐姨又差不多大,等你们到那边安定下来,还请大嫂多多留意着些。”
唐宁没说的是,京城的人家都有些消息来源,徐莲的身份根本瞒不了,徐莲想在京城找归宿真的很难。
“这些好说,我和莲娘就和亲姐妹一般,我如何不盼着她能有个归宿?可是,我看莲娘她没有这个心思……”
“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嫂多劝劝徐姨吧,说不定到时徐姨真的就遇到好姻缘了呢。”
“呵呵,你说的也是。”
“还有,二哥的婚事,他也老大不小啦,都二十七了,老这么飘着也不是个事啊……”
“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是大嫂,给弟弟娶媳妇是我该做的,放心,我都看着呢……”
不得不说,女人天生爱做媒,唐宁来的时候,唐大嫂还有些抑郁;唐宁走的时候,她已经精神了很多,对未来也有了很多期许。
一个月过去,唐木他们一共造好了三个马车,唐宁特地试了试,效果挺好,坐在里面比以前的马车要舒坦很多。
唐木走的时候一共用了两辆特制的马车,行李什么的用普通马车就行,等唐木他们上了船,车夫还会把马车赶回来的。
此去路途遥远,唐宁早就安排好墨一一路护送他们,墨一跟了唐宁好几年,办事沉稳,十分可靠。
就这样,唐木一家带着徐莲赶在四月底,天气还没热的时候出发了,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还在过渡章啊,好让人捉急。
默默最近很勤奋,一定会尽快的。
83第八十二章
五月,正是春夏交接之际,天地清朗,气候怡人。
京城又迎来了相亲高峰,此时不管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还是清贵骄傲的翰林夫人,又或者是大方爽利的将门夫人,都要把自家的女孩儿——不管是亲生嫡女,还是妾生庶女,还是失怙侄女——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然后笑盈盈地牵到京里各种层出不穷的赏花会上露露脸。
而京里的各种未婚男性、已婚鳏夫、已婚猥琐男性等等也都在这个时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蹭到人家花会里,表现自己的同时暗中偷窥那平日很少出门的闺中小姐。
每到这个时候,唐宁总是最头疼的。
虽说没有哪个公子会吃饱了撑的邀请唐宁去参加赏花会——笑话,只要唐宁一出现,那些夫人小姐们哪里还会注意到他们。
但是唐宁出仕很早,同僚上司甚至下属都是比他大一轮甚至几轮的中老年男人,而在早婚早育的古代,这些男人哪个身后没几个正当妙龄的女儿或者孙女儿。
说实话,唐宁的出身背景并不是很好,但架不住他人长得好,本身又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三元及第,在文人中名气还很大,这些光环在那些父亲爷爷眼中足够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了,就算不够格娶嫡女,娶个庶女也绰绰有余了。
于是,家里爷们一提,夫人小姐就算不满意唐宁的条件,为了给老爷面子总要先过过眼,这一过眼就再也放不开了,就凭他那张脸,那通身的气质,让她们倒贴也愿意啊。
于是,在被成堆的赏花宴请帖淹没前,颇有经验的唐宁收拾收拾,躲进了没有女人也没有老男人,只有两个半皇子的无逸斋。
为什么说是两个半皇子呢?
两个皇子是二皇子凤雏和三皇子凤雎;大皇子已经办差,按理早该离了无逸斋了,可他仍然时不时回来看看,在两个弟弟面前展示下自己美丽的羽毛,顺便藐视下弟弟的秃毛,所以只能算半个。
皇宫,无逸斋,悠闲的午后。
清风送爽,无逸斋二楼最东边的雅室里,三面窗户大开,窗外碧树琼花,风景独好。
雅室里很安静,只有清风翻动纸张的声音。
林清羽还是那身月白的常服,眼睛微眯着倚靠在临窗的小榻上,宽大的衣袖覆在身上,随着清风微微抖动。
唐宁则跪坐在北边的窗下,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三皇子文笔稚嫩的策论。
三皇子年幼,且资质驽钝,为人又懦弱,偏偏还很懒惰,连上学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几乎集林清羽所有不喜的特质于一体。
于是,从唐宁来之后,三皇子的教育问题便落在了唐宁身上。
唐宁对面的矮几旁,坐着一个身穿皇子服的少年。
说是少年,其实他只比唐宁略小几个月,只是他有着一张精致的娃娃脸,又穿着显嫩的黄色,加上那因为常年生病而略显孱弱的身材,愣是让他看着小了好几岁。
唐宁第一次见到这少年的时候,险些把他当成了三皇子,幸而唐宁性子谨慎,在林清羽介绍前,没有冒然行礼。
即使如此,唐宁还是被二皇子瞪得出了身冷汗,感觉自己被二皇子看透了心思。
说真的,这真的不能怪唐宁啊。只能怪二皇子外表太具有欺骗性,若是撇开他那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度,别人看到他只会以为他是哪家权贵蓄养的娈童。
二皇子脸型很小,轮廓圆润但下巴略尖且微翘,典型的娃娃脸。他的五官无一不表述着“精致”二字:鼻子小巧玲珑;嘴唇有些薄,像是一点红色的点缀。如此就衬得他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睛更加大,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
然而就是这双大眼,黑洞洞的,幽深深的,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有种被魔鬼盯上的恶寒感。
因此,此刻坐在对面的唐宁倍感压力,尽管此时对方没有在看他,可对方时不时看向榻上人的眼神更让唐宁心中不安。
什么二皇子病弱无能,二皇子温润平和,都是谁说的,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因着打定主意帮助二皇子上位,唐宁这几个月都在刻意观察对方,也在不着痕迹的示好结交。然而越是接触,唐宁越是能感觉到二皇子的危险性,这种感觉更是随着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深刻。
唐宁非常肯定自己不是二皇子的对手,因为他感觉二皇子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了解他的真面目,若是他不愿意,唐宁对二皇子的印象也只会是别人评价的那样。
唐宁原本是想接触一段时间后就找二皇子摊牌的,他真的不是搞权谋算计的那块料,按他的想法,既然都要投靠了,最起码的诚意是必须的。
但是此刻的唐宁却决定按兵不动,甚至连以前那种隐晦的示好也不做了,他只每日做他分内的事。
因为在看到凤雏那双洞悉一切的双眼时,他就明白了,凤雏了解他所有的心思,只是他没有摊开说的意思,唐宁不明其意,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心照不宣。
此时各怀心思的三人,在这敞亮舒适的屋子里却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协调。
在凤雏翻完手中最后一页资料时,林清羽好似有感应一般睁开了眼。
他微侧了头,缓缓撑起身体,瀑布一般的青丝垂落在手边,林清羽似是还没睡醒,平日冰冷的气息好似被暖阳融化,动作中带着罕有的慵懒随意。
凤雏黑洞洞的双眸突然闪了闪,唐宁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立刻竖起了汗毛,好在这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短得唐宁几乎以为是错觉。
林清羽好似什么都没发觉一样,向着凤雏伸出手,凤雏把手中资料恭敬得递上。
林清羽接过资料,也不看,而是递给一旁的唐宁。
三人中,唐宁的优先级最低,等其他二人看过之后,他才能看。
唐宁接过手中的资料,竟然是讲近几年各地税收和生活水平的,上面的数据十分详细,土地税,人口税,商税等等,关于生活水平的描述就更加五花八门,特产是什么,居民收入来源是什么,米价多少,甚至连婚娶花费都有。
就在就在唐宁努力分辨着一堆繁体数字的时候,林清羽就对着凤雏发问了。
“殿下可看出什么?”
唐宁翻页的手一顿,这问题太笼统含糊,真是不好回答。
凤雏显然已经习惯了林清羽的提问方式,从容答道:“根据其记录的数据看,我朝这几年各地税收都在逐年增加,百姓生活更加宽裕,有些地方大多数人都能温饱,就连常有水患的雍州,向朝廷申请赈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若不是这资料上写了,我都几乎忘了这地方了。”
唐宁继续翻页,找到雍州那一页,上面写得数字果真好看,税收越来越多,人口也在增长,仓库里余粮富裕,咋一眼看去,很有持续发展良好的态势。
林清羽颔首起身,唐宁抬头看向林清羽,凤雏却立刻伸手拿住茶壶,给林清羽倒上一杯茶,恭敬递上。
林清羽依然冷着脸,手上自然地接过茶盏,眼睛却瞟向唐宁,眼神锋利,似是在说:“小子,多学学,人家堂堂一个皇子都比你懂眼色。”
唐宁脸色微红,赶忙低头继续看资料,手上翻的速度却不自觉加快。
林清羽抿了口茶,淡淡问:“还有么?”
凤雏沉吟片刻,道:“我朝如今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土地兼并严重,可是我观其上记录,那些官员和乡绅确实占了许多田地,可即使如此,地方土地税收依然在增加,再说哪怕土地税减少,仅凭近几年飞速增长的商税也足矣弥补空缺,盐、茶、酒等大税也是涨得很快的。由此可见,土地兼并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可是为什么国库的银子却还是不够用呢?”
唐宁放下资料,也抬头看向对面,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凤雏眉头微皱,自问自答一般道:“难道是因为物价也在涨?还是父皇修金塔?不,不,父皇修塔之前,国库已然吃紧了。”
林清羽又起身走了两步,“物价上涨是一个因素,物价上涨是正常的,可这里也得有个度,若是涨得太多,百姓赚的多花得更多,便不利于发展。可是,百姓的日子比之以前明显更宽裕了。”
凤雏听了,顺着道:“只有国库,增加的收入抵不上支出的。”
“那国库这几年可有什么额外的,不合理的支出?”
凤雏坐正了身子,取出笔,在纸上一一写着:“军饷、官员俸禄这些都是正当支出,不正当的都是明面上没有的,比如吃空饷,贪污赈灾银两,贪污税收,宗室勋贵等向国库借贷产生的亏空,父皇修道炼丹的花费,还有公主亲王的封地税收是有折扣的……”
两人又讨论了许久,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
林清羽最后道:“这些看似都不足以让国库产生巨额的亏空,子安,你怎么看?”
唐宁没想到林清羽会突然发问,一时语塞,好在他整理了一会思路,方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下官觉得,也许是这许多零零碎碎的亏空加起来的结果。我们无法细究这些细节,不如跳出来,从宏观上把握整体走向。”
凤雏有些感兴趣了,“宏观?整体?难道刚刚的资料上不是整体的数字么?”
“殿下不知,有些时候,只有对比才能把问题显示出来,这个下官也说不清楚。不过下官在翰林院时,曾经整理过大昭许多过去的数据,殿下一看便知。”
“那你现在就拿来看看,老师,你说可好?”
“快去快回。”
“是。”
唐宁下了楼,路过东厢房时,见丁九功探头,便冲他点点头,往翰林院方向而去。
唐宁在翰林院呆了三年,每天对着一堆繁体字的数据,看的头晕脑胀。他一时手痒,又看不得那些数字挤在一堆,就像有洁癖的人一定要让家里井井有条一样,就做起了表格,每个地区一张表格,把繁体数字翻译成阿拉伯数字填进去。
从开始的按地区划分的表格,唐宁越做越上瘾,后来按税收种类分,按人民阶层分,各种分类,做了一堆表格。最后他干脆画起了条形图,每个年份都用各种颜色对比好,有了条形图,后面就有了百分比。
最后唐宁走的时候,光这些图纸就积了一大堆,按照穿越攻略,他的这些图纸交上去怎么也算大功一件。
可唐宁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他也没有治理国家的宏愿,但是让他把这些图纸带回家积灰,他又不甘心,于是他就随便找了个角落的柜子塞了进去,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发现,就看缘分了。
当然出于微妙的私心,唐宁在每张图背面都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用到这些图了,果然人任何时候都应该勤奋努力,也许当时没用,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用到呢,唐宁一路感慨着迈进了好几个月不曾来过的翰林院。
翰林院地方大,人不多,唐宁当初的办公室还没有安排人搬进去,这让唐宁松了口气,和守门的人打好招呼,便熟门熟路的向自己曾经的办公室走去。
就快到的时候,唐宁远远便看见一个偏僻的角落围了好些人,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还伸手推搡着什么人。
唐宁眉头一皱,翰林院的官员自诩清高,最是讲究动口不动手,就算暗地里斗得再厉害,也没谁会在台面上撕破脸。
不过他已经离开翰林院,这些争斗与他无关,他也没那个精力多管闲事,尤其是在搞不清具体事情的情况下。
唐宁正打算到前面的路口就绕道,不想,随着他越走越近,那些人的面目也逐渐清晰,唐宁眼利,在一堆人中,立刻分辨出了那个被推搡的竟然是林子璋。
只见他弓着背,还是那副畏缩的模样,他低着头,使劲护住怀里什么东西,那些人似乎也是冲着拿东西来的,抓着他的胳膊,伸手就要抢。
林子璋被他们拉扯得站立不住,摇摇晃晃的,眼泪含在眼眶中,显得十分可怜。
唐宁不忍地叹口气,他好歹算是半个林家人,怎么着也不能任由林子璋被人欺负。
于是唐宁脚下打了转,随着他的走近,那些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翰林院的东西,怎么能任由你拿回家用?”
“不告而取谓之窃,林探花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不,不是——这事乔涵韵的——”
“笑话,你哪知眼睛看出这砚台乔涵韵的了?就算是乔涵韵的,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拿他的东西?”
“就是,不管是谁的,放在翰林院,就是院里公用的!”
此刻,唐宁已到近前,越看那些人越觉得熟悉,他努力搜索了下,这些人可不就是当初乔涵韵那些跟班么?
乔涵韵出事那会,他们躲得比谁都快,这会却欺负起唯一真心待乔涵韵的林子璋来,他们,该不会就是嫌弃林子璋太有情义,衬得他们愈发不堪吧?
想到这,唐宁也不禁怒上心头,大声道:“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激动,肉肉的渣渣在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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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三章
毕竟是在清贵的翰林院,那些人也清楚自己所作所为非文人风骨,此时听得怒喝,都心虚地噤了声,转头看向来人。
见得是唐宁,那些人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没有大意。毕竟唐宁虽然不是翰林院的人,可品级比他们高,而且后台硬,前途也好,他们也不好怠慢。
唐宁皱着眉,再次问道:“怎么回事?子璋,你过来。”
其他人见唐宁招手,不便阻拦,只得让开一条道,林子璋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一溜烟地窜到了唐宁身后。
唐宁转身见子璋红着脸,嘴唇动了动,始终说不出缘由,只得抬头,再次看向那帮人。
那些人倒也有些眼色,只听其中一个人出头,道:“唐大人,这林大人太不懂规矩了,翰林院的东西岂能随便带出去?”
其他人见有人开口,也你一言我一句地把事情交代了个七七八八。
唐宁沉着脸,心中思忖这事不好办,林子璋明显理亏,唐宁做事一向是站在占理的一方,现在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不过,林子璋此举倒也情有可原,说来不过是一块砚台,就算是个好砚台,也不能这般上纲上线。
于是,唐宁便道:“不管怎样,这块墨是乔涵韵的,就算他不在了,也没有哪条规定说这墨就充公了。再说,就算林大人违反了规定,这事也该交给学士大人评判。”
其他人无可辩驳,见唐宁已然带着林子璋朝着掌院学士那里去,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跟上。
无逸斋,自唐宁走后,屋内只剩林清羽与凤雏二人。
林清羽目光看向窗外,丝毫不看凤雏的反应,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谈起帝王之术。
“凡帝王者,自身学识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乃识人之明,用人之术。此外,若想做那盛世明君,长远的目光,卓绝的见识,宽广的胸襟,信任属下的气度,一个都不能少。”
说到这,林清羽顿了顿,凤雏背脊挺得更加笔直。
“这些相信你早已看过,心中恐怕也早已揣摩通透。”林清羽话锋一转,并没有如凤雏所想那般继续谈帝王之术。
“二殿下可曾登高过,可曾见过一览众山小的景致?”
凤雏微微摇头,“我自小身体不好,不曾爬过山。”
“其实这朝堂好似一个棋盘,官员乃棋盘上的棋子。只是这棋子不只有黑白二色,也不是冷冰冰的物件,他们各有自己的盘算,并且根据自己的权衡而决定染上什么样的颜色。
若二殿下站在高处,一眼望去,那些棋子是什么颜色,哪些颜色多,哪些颜色亮,甚至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都是一目了然。”
凤雏看着林清羽,眼中迸出奇异的光芒,“然而有些棋子是被迫染上某种颜色的。”
“被迫也好,自愿也罢,这决定终究是他自己下的,这颜色也终究是染上了。但是,二殿下也可以给他们染色。”
“这是如何说的?”
“统观大局只能帮助殿下判定形势,确定方向而已。至于要如何走向这个方向,却是需要二殿下放下自身立场,做一回棋子,甚至二殿下也可以把自己当做其中某个棋子,思他所思,感他所感。站在他所在的位置上,感受他周围的棋子,了解他与别的棋子不为人知的关系。
待二皇子完全掌控他的思路后,他在何种情况下才会决定染上二殿下的颜色,二殿下岂会不知?”
“然,棋子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一了解?”
“古之将领,手下士兵十万,他们却能历数其所有姓名来历。殿下,非不能,乃不为尔。况且,有些棋子染了一个,就是染了一片。”
“老师所言极为精妙,只是,为何老师教了我兄弟三人十数载,雏却从未听先生说起过这些帝王之术,朝廷形势呢?以往老师可是只会教我们圣人之言的。”
凤雏一双漂亮的大眼光芒闪烁,仿若浩瀚的星空,此刻这双眼却似要把眼前之人吸入眼底一般。
“之前,雏就一直奇怪,为何老师突然说起实务,如今更是连政事也提起。老师是下定决心,只教我一人了?”
林清羽依旧看着窗外,道:“我教什么,你听着便是。”
凤雏低低一笑,突然起身绕过矮几,坐到林清羽身旁,伸手抚上林清羽的衣袖,暧昧道:“老师已经决定,在这清冷似雪一般的衣衫上,染上我的颜色了么?”
林清羽终于收回视线,抽出衣袖,看向凤雏,目光清亮坦然,“怎么?我相信二殿下能登上高处,二殿下反倒不相信自己么?”
凤雏因体弱而略显苍白的小脸上,竟反射出几分活力的光彩。
得到林清羽的支持,对于凤雏来说不仅意味着他得到了一个重量级的砝码,更意味着他与大皇子几十年的争斗终于赢了一筹。
他与大皇子从娘胎里就注定了一世争斗,至死方休。等他们出生后,因为母亲,因为斗气,因为利益,因为他们自己,他们开始互相比较。可惜,景乐皇帝对他们一致漠视,无从比较,也无所谓争宠。而各自母妃身后的势力,这些与他们自身的才华毫不相干。
直到他们六岁启蒙的那天,林清羽仿佛从天而降。他绝世的容姿,他渊博的学识,他威严的气势,强势插进了两个幼童的心里。自此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争之物。
他与大皇子很少见到自己的父皇,对于父亲的认知从来都是模糊一片。直到林清羽的出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满足了他们心中对于父亲所有幻想。
然而,这种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么年纪的增大,渐渐变了味……
凤雏感觉此刻的自己飘乎乎的,虽然林清羽只是政治上的站队而已,与他所想相距甚远,但甚少得到老师夸赞的凤雏仍然得意非常,大皇子还是老师亲外甥呢,照样被他打败了。至少他还有一丝丝的可能,大皇子却是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
有的人就是不禁想,凤雏正心里埋汰自家大哥呢,凤维就已经跨进了无逸斋的院门,远远冲着丁九功挥手,让他不必通报。
本来丁九功是得了嘱咐守门的,但谁让他是大皇子的人呢,自然是听大皇子的。
别看凤雏外表懦弱单纯,他其实是个心机十分深沉的人;反倒是聪明外露的凤维,心里却没什么弯弯绕绕。
因此,虽然凤雏被砸了这么大一个馅饼,但他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地与林清羽对视,但是下一刻,他就做了一个最冲动的决定,机会千载难逢,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于是他捧起林清羽面前的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悠悠道:“非也,若是他人跟雏这么说,雏自是相信的,只是老师一贯严厉,如今却这般温煦,雏只是受宠若惊罢了。”
说着,他竟把茶杯凑近唇边,仰头喝干,在林清羽的瞪视下,竟然笑着伸出粉嫩的舌尖在精致的茶杯边沿舔了一圈。
亏得他长了张娃娃脸,这么猥琐的动作,竟硬生生多了几分俏皮的味道。
“老师可知,我有多想得到老师的夸赞,老师平日哪怕多看我一眼,我都能激动地睡不着觉。可惜,老师素日不苟言笑,威严甚重,幼时我仰慕老师风华,几次想亲近,都被老师推开。
记得有次,我在舅舅家看到表弟坐在舅舅怀里练字,心中很是羡慕,想着若是老师也愿意这般搂着我练字,哪怕只有一次,我只愿这般死在老师怀里。”
说着说着,凤雏大大的眼眶竟盈满泪水,看着林清羽的眼神满是委屈,这番动作若让别的二十来岁的青年来做,那是极端别扭的;偏偏凤雏仗着少年的外表,一番动作愣是显得十分单纯无辜,真似一个撒娇的小孩一般惹人怜爱。
可惜,他撒娇的对象是林清羽,林清羽只在最初的时候愣了一瞬,这会早就恢复面瘫脸,甚至比平日更加寒气逼人。
凤雏见林清羽没什么反应,心中不甘,不待林清羽开口呵斥,便接着道:“老师教了我十数载,我也只是在刚刚才摸到老师一片衣角,老师是嫌弃我么?老师是真的不懂我的心,还是老师的心是玉石做的么,这般冰冷无情……”
随着凤雏一声声似哀怨死控诉的质问,他越来越逼近林清羽,最后他干脆按在了林清羽胸口,那细瘦的手掌意外的有力,竟压得林清羽一时推不开他,也抬不起身。
林清羽终于皱起了眉,正要开口,然凤雏丝毫不给他机会,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干脆心一横,道:“不管老师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今日一定要让你懂!”
说着他整个人趴在林清羽身上,压住林清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吻上他肖想依旧的红唇。
林清羽努力撇开脸,眉头深皱,多年平静似冰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下去。
就在他挣扎推开凤雏的时候,“砰!”一声巨响,雅室的门被人硬生生撞倒,大皇子凤维一脸怒气,双眼通红地瞪着屋内两人。
巨响后,满室寂静,只有凤维粗重的喘息声应和着屋内剑拔弩张的气势。
“你!凤雏,你竟敢趁我不在,对老师动手,你是什么东西,敢抢我的人!”凤维一把揪起凤雏,孔武的身躯丝毫不费力地把凤雏细瘦的身体拉离地面一寸。
凤雏满脸通红,不是羞得,是怒的。他等了十几年,好容易有这个机会,这个勇气更进一步,在心仪之人面前诉说爱意,却硬是被眼前这个宿敌生生破坏了。
凤雏一双大眼此刻因为怒视,更是大得骇人,他也不甘示弱地掐住兄长的脖子,想到自己从出生开始受到的各种阴谋算计;想到自己明明是尊贵的弟子,却愣是被凤维这个卑贱的莽夫压得几十年抬不起头,甚至还要刻意忍让讨好于他;想到他仗着是林清羽的亲外甥,与他争抢林清羽的宠爱,他就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息他内心的怨愤!
而凤维受到的冲击更是不小,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那唯唯诺诺的病秧子竟然敢趁着他不在无逸斋的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了他梦里无数次想做却终究没敢做的事。
他没想到他竟被自己一向看不起的弟弟暗地里捅了一刀,这还是他那个懦弱无能的弟弟么,明明是头披着羊皮的狼崽子。
嫉妒,不甘,愤怒充斥着他的胸膛,撑得他几乎爆炸,他想大吼,想揍死眼前阴险卑鄙的小人!
于是两兄弟终于撕破了脸皮,在他们一直努力讨好的老师面前,不顾形象地扭打在了一起。
“都给我滚出去!”
林清羽额上青筋暴起,满面阴沉地整理好衣服,手指着门外……
门外,唐宁抱着一堆资料,尴尬地站着……
他为了林子璋的事在翰林院拖了不少时间,好在今天当值的掌院学士与他交好,要不然他这个离了翰林院的人也不能只说了一声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去拿东西。
在带着林子璋与掌院学士交代原委后,学士大人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训斥了林子璋一顿,至于那砚台归属,实在是情况特殊,规定里面并没有明确提到。以前也有人遗留东西在翰林院的,大家都默认是公用的,但真拿到台面上说,也是理亏的。
最后还是由林子璋出钱赎买了这个砚台,当然林子璋没带钱,唐宁代付了。
唐宁没想到等他回来,却正好撞到了更大的麻烦,虽然他才到,仅仅看到两个皇子大架,但直觉告诉他,眼前三人的关系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唐宁不禁懊恼,早知道他就不要赶时间来着,丁九功这个老狐狸,竟然自己躲走了,也不给他提个醒儿,成心让他撞见这个尴尬场面,以后两个皇子见到他,心里怎能不留疙瘩。
唐宁正暗自骂着丁九功阴险,丁九功就缩头缩脑地上来了。他期期艾艾地看向怒意未消的凤维,“大殿下,赵大人还在外面等您呢。”
凤维这才想起,他今天本就是有事,顺路路过无逸斋,才想着进来看看的。到底是自己的事重要,如今他还没坐上那位子呢,弟弟眼看着也不是好鸟,如此,有的人就更不能怠慢了。
想到这,凤维只得愤愤整理下衣服,瞪了弟弟一眼,没敢看林清羽脸色,一甩袖走了。
丁九功尴尬地站在一边,心虚道:“要不要找人收拾收拾?”
李清羽哼了一声,显然对他对没有通报大皇子的来访十分不满。凤雏也脸色阴沉,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脸色,淡淡点了点头。
丁九功连忙下去找小太监上来收拾,这一下去就没上来。
唐宁暗暗唾弃了他一把,待小太监收拾完毕,屋里恢复整洁,气氛也渐渐回归平静。
唐宁连忙招呼两人,刻意带着几分热络的介绍起自己的图表法。
唐宁一反平日淡定儒雅的姿态,几乎是唾沫横飞,“总之,从我刚刚算出来的百分比看,虽然赋税增多,可百分比却下降了。我敢肯定,雍州一定是瞒报了不少人口,收成等数据。”
随着唐宁的讲解,林清羽和凤雏也渐渐忘了刚才的尴尬,被唐宁的新式算法所吸引,两人见识不比唐宁少,很快就接受了阿拉伯数字,并且提出许多提问,有的甚至不待唐宁解释,他们自己就想通了。
外面已经黑透,三人不得不暂时搁置,待明日再来讨论。
凤雏心情貌似很好,提出请他们二人吃饭,若是在以前,林清羽肯定会想也不想的拒绝。可是那是以前,以前他无欲则刚,现在则不然,为了报仇,林清羽也不得不有所顾虑,最后终是答应了。
凤雏和林清羽先行一步,唐宁要先留下来整理被翻乱的资料,这些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人看,也不能还回翰林院,只能带回家了。
也许是还在生丁九功的气,两人都拒绝了丁九功的灯笼,也不要小太监,自顾自地离了无逸斋。
无逸斋外面就是城墙,这里没有宫灯,偶尔有侍卫打着灯笼走过,短暂的光亮过后,黑暗显得更加浓郁。
黑暗中,凤雏再次拉起林清羽的手。
林清羽触电一般的愤然甩开,压低的声音里隐含怒意,“二殿下这般不知礼数,就不怕我转而看中大殿下么,要知道,他可是我外甥呢。”
“不怕,就是因为知道老师不可能投向大哥,我才这般死皮赖脸。”凤雏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笑意,甚至还有些撒娇之意。
而林清羽却听出了话音,林宛瑜之事,凤雏应该有所了解。
黑暗中,林清羽冷冷地勾起了嘴角,这个二皇子,今儿个可给了他不少意料之外呢……
作者有话要说:苦逼,我又食言了,郁闷~~~~~~~~~~我对不起大家,5555555
老爸不让熬夜,我白天死活没有码字的感觉,还在农村老家呆了几天,都说移动很厉害,但是手机死活上不了网,没网的日子好难受。
后天就要搬去南京了,苦逼,本来后面还有点小肉渣的,但是貌似最近严打,纠结中。。。
86第八十四章
唐宁满身酒气回到府里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唐府老的老,小的小,睡得都挺早,平时这个时候府里早就漆黑一片了。
可唐宁进门以后却发现,今晚府里竟是灯火通明,他心里顿时有些惴惴,不知出了何事。
正在此时,陶管家拎着个灯笼,小跑着迎上来,他先是匆匆行了个礼,才凑近唐宁,小声道:“老爷,我跟您说个事儿,您也不要太伤心,小金和小银今儿个没了。”
唐宁捧着资料盒子的手一抖,几乎抓不住,陶管家连忙接过盒子。
唐宁的声音有些抖,急问道:“什么没了,怎么没了,今早上还好好的呢!”说着便往里快跑。
陶管家后面追着道:“老爷,天黑,您看着点脚下,小金和小银那是年纪大了,别说是狗了,便是人都有这么一天的,您别激动,它们也算是喜丧了。”
唐宁只觉鼻子酸酸的,当初把两个小团子放进书箱的触感仿佛还在,谁承想它们竟已经老死了。
在别人家,狗死了就死了,找个地埋了就算是主人家仁德,可唐家不一样,不用人吩咐,陶平早早就特意选了个房间,给两只狗做了个小灵堂。
陶管家领着唐宁来到门外,原本还很急切的唐宁在这一刻却步了,当初球球死时的情景一下子冲进脑海,他有些不敢面对。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鼓足了勇气踏进了这小小的灵堂。
入眼就是他给小金小银画的油画,油画中两只狗互相依偎的睡着,就如他们现在在棺材里一样。
这个小棺材是唐木做的,小金和小银早就老了,大家也早已做好准备,只是突然接到消息,唐宁还是十分难受。
陶管家看唐宁扶着小棺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也不好在这打扰,正待离去,却听唐宁突然问:“小金头上怎么有伤痕?”
陶管家住了脚,想了会说辞,才道:“今儿个中午,吃完饭,大家都午睡的时候,小金突然狂叫不止,以头撞柱,我们听了动静过来后,才发现原来小银竟是睡死了,小金发现后便哀嚎不止,不停地撞柱,等我们来的时候,已是来不及救它了……”
“哎。”唐宁长叹一声,黯然半晌,又问:“家里其他人可好?钰儿可有事?”
“都挺好的,小少爷哭得很厉害,这会哭累了,被老太爷带去睡了。”
唐宁伸手,抚摸着棺材里两个僵硬的身躯,它们的毛早就不亮了,也不柔软顺滑了,摸起来硬硬的刺手。
一滴泪落在上面,唐宁低下头,另一只手胡乱一挥,陶管家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许久,一只手搭上唐宁的肩膀,唐宁抬头一看,只见舒鸿宇正眼含担忧地看着他。
舒鸿宇的目光特别温柔,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唐宁一下子垮下肩膀,倚靠着棺材坐下,舒鸿宇也随之坐下,两人靠在一起,默默地缅怀曾经。
良久,舒鸿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道:“小黑今天可是伤心坏了,我还从没见过猴子哭呢,今天却见到了个泪猴。”
唐宁见到小黑,沉痛的心总算有了丝舒缓,他伸出手指,抚了抚它的小脑袋,道:“它也哭累了?”
“没有,我怕它哭多了伤身,给它嗅了安神香。”
唐宁突然问道:“猴子能活多久?”
舒鸿宇默了下,道:“一般二十年吧,有我在,让它多活十年不是问题。我还见过一个活了四十年的猴子呢。”
“三十年,三十年后我才五十四岁。”唐宁幽幽叹道。
舒鸿宇又默了,他是真的不太会安慰人,憋了半晌,他又从怀里摸了个黑块递给唐宁,本来是想讨他欢喜的,这会只能拿来安慰了。
“这是什么?墨?”唐宁疑惑道。
“是药墨,最近刚试验出来,给小黑用的,师傅开的方子,我熏在墨里,平日小黑舔也好,睡在上面也好,对它的身体都有好处。”
“我怎么闻不见药味?”
“就是要闻不见,要不然小黑不爱舔。”
唐宁收起墨,拍了拍舒鸿宇,“你有心了。”
舒鸿宇不好意思道:“这墨是试验品,不是什么好墨,你明天选几个小黑喜欢的墨给我。”
“嗯。”虽然舒鸿宇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可唐宁心里还是舒服许多,接着他又想起舒鸿宇习惯早起,平时这会早就睡了,随即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我没事。”
“三哥,你也早点休息吧,看样子你喝了不少酒,我先扶你回房,一会喝完醒酒汤再睡。”
唐宁这才觉得头有点晕,今天喝得真的有点多,初闻噩耗的那股子力气去了以后,唐宁竟感觉自己站不起来了,只得任由舒鸿宇拉扶着起来。
舒鸿宇见唐宁实在站不住,干脆背着他往卧房走。
唐宁趴在舒鸿宇背上,头枕着舒鸿宇的肩窝,鼻尖满是舒鸿宇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药香味。
唐宁有些迷糊,不知不觉他的胸口就被舒鸿宇宽厚的背暖热,唐宁蓦然觉得从前那个蹲在门后的小不点终于长大了……
宿醉的后果十分严重,唐宁第二天头疼的很,反正他心情不好,也想好好安葬小金小银,于是他索性派了管家去詹事府告了声假。
伴着朝霞,唐宁带着府里的人把小金小银葬在了花园里,没有立碑,只种了两棵桂花树。
唐钰一直蹭着唐宁的腿,唐宁走哪他跟哪,唐宁便带着他来到书房。
他拿起炭笔,在纸上打草稿,不一会儿,小金小银活泼矫健的身姿便跃然纸上。
唐钰扒着书案,又抹起了眼泪。
唐宁叹口气,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把唐钰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左手轻轻地擦掉他的眼泪,温柔道:“我们家的小霸王居然也会哭啊,是谁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
“爹,小金和小银是不是因为跟着我跳水里,才会死的?”唐钰抽噎着问。
唐宁手一顿,随即揉揉他的脑袋,坚定道:“不是,小金和小银是年纪大了,它们老了,总有离开你的一天的。”
唐钰把脸蹭到唐宁胸口,死死搂着他的腰,惶惶道:“那爷爷和外公也老了,他们也会离开我么?爹爹也会离开我么?鸿宇哥哥呢?”
唐宁怔然,他发现他对儿子的教育还是不对,要么一味纵容,要么一味严苛,他从来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唐钰,却真的没有去好好了解他的内心。
本来,安然和安钺的离开已经让唐钰少了玩伴,自小如母亲一般照顾呵护他的徐莲又跟着走了,现在从一出生就伴着他的小金又死了,唐钰心里怎么不会不安,怎么不会伤感呢。
最近唐钰安静了很多,唐宁本以为是吕大夫和程先生教育得好,如今看来,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徐莲和唐木一家的离开吧,离别总是催人长大。
唐钰久久没有得到答案,不由更加不安,昂起小脑袋盯着父亲好看的下巴。
唐宁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唐钰,他是真不想和儿子谈这么沉重的话题,于是他只能安慰道:“不会,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可别忘了爷爷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大夫,专门保人长命百岁的,有他在,我们大家都会长命百岁。”
唐钰终于笑了起来,指着面前的画纸道:“爹,我也想学画,爹教我好不好?”
唐宁松了口气,逗他道:“你不是最爱行侠仗义,不爱画画的么?”
“我听外公说,爹爹是大昭最好的画家,我是爹爹的儿子,怎么能不会画画,这样多给爹爹丢脸啊。再说,我学了画画,就可以把姨奶奶、大伯、哥哥姐姐还有小金、小银他们画下来,就像爹爹给我娘的画像一样,我也要把娘画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见他们啦。”
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突然溢满唐宁的胸腔,他几乎克制不住的热泪盈眶,他的儿子,他这个调皮霸道的儿子,居然说出了这样懂事的话,唐宁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心酸。
唐宁更感到愧疚和自责,是他这个父亲不负责任,竟没有发现儿子卸去了张扬霸道的外壳,内里其实是一个心思细腻又贴心的好孩子。
他不应该仅是以一种教育的姿态来对待儿子,他是唐钰的天,是唐钰心灵的依靠与寄托,他更应该以平等的姿态,用心去倾听唐钰的心声。
唐宁整理好情绪,耐心和儿子说话,“画画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钰儿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心思来练习,还要坚持,就像学武一样,这样钰儿就没有时间玩耍了,钰儿可真的想好了?”
唐钰皱眉纠结了一阵,道:“我不能玩了么?也不能去湛哥哥家玩了么?”
唐宁立刻发现自己表达有问题,连忙补救道:“当然可以玩,不过不能想玩多久就玩多久,要有时间限制,每天只能玩两个时辰,去湛哥哥家也一样。”
说到这,唐宁突然想起来,自从徐莲走后,唐钰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镇南王府了,他自己也只是偶尔碰到谢白筠,两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加上身份有别,内宅怎样不管,至少他们两人表面上不宜过多亲近,因此他们说不上几句话便又匆匆分开了。
正在唐宁考虑以后要多带着唐钰出去串门的时候,一个小厮大煞风景的跑进来,撞破了这满室温馨。
“老爷,外面有个姓周的媒人求见。”
唐宁本就不高兴被打扰,听了又是媒人,心里更加厌恶。
这媒人都是狗鼻子不成,消息也太灵通了。以前唐府里没有女眷,吕大夫与程先生不管事,舒鸿宇是个没成亲的,唐宁早出晚归躲进无逸斋,媒人根本找不到人,这才让唐宁清净了几天。
现在他不过是刚刚请了假,这还没到两个时辰呢,媒人就找上门了。
可是媒人也不是好得罪的,他现在当着官,最重名声,心里再厌恶,面上也得和和气气的请人进来,最后还得好声好气的送人出去。
于是唐宁只得放下唐钰,无奈地摆了摆手,道:“请周冰人到花厅等候,我这就过去。”
不一会,唐宁便换了身见客的衣裳,风姿卓越地坐在媒婆面前。
这媒婆装扮看着倒也干净利落,就是衣服颜色鲜艳些,粉扑得厚了些,香味浓了些,一双桃花眼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勾人,可惜现在眼角满是鱼尾纹,眼袋很大,眼球突出,看着像青蛙一样。
唐宁不是以貌取人的人,看她眼神儿挺正,倒也给了几分好脸色,只是等这媒婆一开口,破锣嗓子直刺唐宁耳膜,唐宁额角青筋一下子暴出。
“哎呀,不见不知道,这一见哪,可真是看花我这张老眼哪!唐大人比老婆子听说的可还要好看一百倍呢!老婆子这里先给唐大人道声喜呀!”媒婆一上来就双眼冒光地扯着个嗓子,把唐宁劈头盖脸的一夸。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还是在夸他,唐宁也只得接着话茬道:“周冰人客气了,本官何喜之有?”
“啧啧,唐大人这样子,只要往外转一圈,这满京城有姑娘的人家还不得抢破头去,要说还是丁大人有眼光,一下子就看中了唐大人,这不想先下手为强,召您当他的乘龙快婿呢!”媒婆倒是个爽快人,一下子就点明来意。
唐宁眼皮子一跳,淡淡道:“哦?敢问是哪位丁大人?说来本官有为同僚也是姓丁呢,莫不是他?”
“哎哟,唐大人果然厉害,这一猜呀倒也差不离,虽说不是詹事府的丁大人,可也是那丁大人的堂弟。说来唐大人也该是听说过的,他呀可是工部主事丁匀丁大人,是大皇子殿下的表叔呢。”
唐宁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哦,敢情还是皇亲国戚呢。”
这媒人是个官媒,什么消息不知道啊,闻言,她立刻想起唐宁与林清羽不可说的关系,连忙尴尬道:“那怎么敢说呢,都是林家大度,让咱们说出来好听呢。不过,说实话,论血脉关系,这丁家可是货真价实的。”
唐宁也不想过多纠结,有些不耐烦,可眉目间仍然一片和煦道:“不知周冰人想为丁大人哪个姑娘说媒呢?”
“唐大人这就不清楚了,这丁大人只有一个掌上明珠,说来丁大人那可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丁家姑娘长得那可真是明眸皓齿,与唐大人一起,那可真称得上绝配呢。丁家姑娘还未及笄的时候,媒人就快把丁家门槛踏扁啦,为了这掌珠的婚事,丁大人真是挑花了眼,又舍不得女儿早嫁,这不一拖就拖到了十九岁。按说,女儿家拖到这年纪,家里早该着急了,可丁大人倒不,一定要给自家女儿挑个最好的……”
媒婆一张嘴巴拉巴拉直往外吐沫子,最后终于说累了,灌下一大口茶,方总结道:“这不,丁大人一下子就看中您哪!”
唐宁刚刚正在神游,被媒婆夸张的咽茶水的“咕咚”声震得一个哆嗦,回魂了。
唐宁暗暗吐气,安抚下竖起的寒毛,方悠悠道:“本官为官几年了,可从未见过丁大人,倒是与丁大人的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丁大人是如何知道本官的?”
媒婆卡了下,立刻反应过来,她自己不知道,就开始满嘴跑马车,使劲夸唐宁:“唐大人可是百年不遇的三元及第,文曲星下凡,长得就跟神仙似的,在京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丁大人也是听过您的名声的……”
唐宁暗自冷哼,媒婆不知,他倒是有些猜测,这事一定与丁九功脱不了关系。能这么快得到他告假消息的,除了詹事府的同僚,不作他想。
同事几个月,丁九功是个什么货色,唐宁是一清二楚,此人算盘打得十分精,唐宁吃了他不少暗亏。可他有时候算得过了头,思维有异于常人,他给唐宁下的绊子,唐宁根本不在乎。
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唐宁根本就没把他看在眼里。这会突然怂恿丁匀来提亲,以唐宁这几个月对他的了解,也能猜到,他肯定是想着唐宁娶了他堂侄女后,他大小也算是唐宁没出五服的长辈。
官场上最是讲究论资排辈,功劳太大的另说;正常情况下,若是学生和老师处在同一个位置,要升职肯定是老师先升。同理,若是他成了唐宁长辈,就算为了名声,唐宁怎么也得让着他一些。
至于丁匀为什么同意来提亲,唐宁就有些猜不透了,难道是想拉拢他么?
不管怎样,丁家的姑娘再好,他唐宁也不会娶,何况这丁家姑娘还是个十九岁的老姑娘,甭管媒婆说得多天花乱坠,十九岁未嫁,这姑娘一定有问题,至少以古代的规矩来说,一定不符合古代人的要求。
于是,唐宁用哥哥尚未娶亲,弟弟怎可僭越为由,拒绝了媒婆。
刚送完媒婆,唐宁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接到了林子璋来访的帖子。
迎进林子璋,唐宁见他头上冒汗,有些奇道:“如今天气尚未炎热,子璋何事这般着急?”
林子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喝了口茶方道:“我刚刚去詹事府找你,听到你告了病假,便过来探望一番。”
唐宁淡淡回笑道:“多谢子璋关心,昨日我饮酒太过,又吹了夜风,不小心有些着了凉,休息两天就可。”
“那就好,我观子安面色犹有些苍白,子安还需找个大夫看看才是。”林子璋竟真的信了唐宁的说辞,面上的关心毫不作假。
唐宁见他当真,有些不好意思,略带尴尬地道:“子璋去詹事府找我何事?”
林子璋闻言,脸有些红,声音也小了许多,弱弱道:“我,我是来还钱的,上次砚台的事多亏了子安的帮忙,子璋这里多谢子安了。”
说着林子璋郑重起身,对着唐宁就是拱手一拜。
唐宁连忙扶起他,道:“子璋这是何意,你我本就是同年,又同事三年,本就应当互相照应,若我他日有难,我相信子璋到时也会倾力相助的。”
林子璋软归软,可到底是有原则的,“将来不可期,此时是子安帮助,我是应该拜谢的,若没有子安解围,子璋一定会被那帮小人纠缠许久,就是那砚台也必是不能带走的。”
说着还把手里的钱袋双手递到唐宁面前。
唐宁知道以林子璋的性子,推辞就等于是为难于他,于是他便不客气地收了林子璋的银子。
两人重新就坐后,唐宁道:“说来,我与子璋应是好友了罢。”
“自然。”
“那,有些话,作为好友,我必得与你说说。子璋为人着实软弱了些,乔大人在时,当日纠缠子璋之人对子璋何等尊重,这一转眼,他们便欺上门来,着实是小人之举。
虽然有句话叫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君子,子璋以后都会呆在翰林,与他们也许就是一辈子的同僚,更应该远远躲着些。然,有些人不是你躲着就不会找你麻烦的,此时,子璋还应拿出气势,威慑这些小人方可。”
林子璋听着,怅然道:“我原也是不愿与他们有什么纠葛的,可是我实在不忿,涵韵对他们虽不假辞色,可他们有事也是有求必应的,待涵韵有难,他们竟连送都没有送。于是,我便与他们理论了几句,却不知被他们记恨上。
那日,我偶然间发现涵韵留下的砚台,我跟着涵韵多年,却连他一件画作都没有,于是我便想把这砚台带回家做个念想,不想就被纠缠上了。”
也许是因为唐宁是唯一知道他对乔涵韵心思的人,在唐宁面前,林子璋平日羞于启齿的话语便十分自然地吐露了出来。
林子璋又说了好些话,说完又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脸红扑扑的,不等唐宁留饭,便匆匆告辞离去。
送走林子璋,唐宁本以为以他含羞的性子,可得很长时间躲着他了。
不想,没过半个月,林子璋又上门拜访。
这次他双眼满是红丝,神情甚是憔悴,见到唐宁,未及说话,泪便掉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方抽噎着道:“子安,你可知我这半月,每见到那砚台一次,对他的思念便多一分,常常夜不能寐,思君甚深。三日前,我听一远方亲戚说起北地胡人作乱,那些流放军奴俱日夜修筑工事,我,我实是心疼,涵韵他不知过得如何……”
林子璋说不下去,抹了抹泪,调整下声音道:“我不认识什么人,家中父兄只愿我在翰林院做一辈子翰林,当初我便不愿的,我只认识子安,我知到我如此请求实在过分,只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说着他脚一软,便要跪下,唐宁忙拉住他,连连道:“你有何事,慢慢说,不必如此,你可说过的,我们是好友,我帮你是应当的。”
“子安……”林子璋闻言又是一阵哽咽,唐宁劝慰良久方道:“我想去北地,哪怕只做个文书也好,只要让我能见到涵韵,不,哪怕只能及时知道他的消息也可……”
唐宁听了,也有些为难,眉头皱起。
林子璋见他这样,眼神蓦然暗淡下来,似是所有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唐宁见状,有些不忍,不由自嘲,还说林子璋软弱可欺,可他偏偏就是被这样软的人吃得死死的,严格说来他们交情挺淡,可他就是见不得林子璋那副可怜样,每次都忍不住伸手。
唐宁不知道的是,也许他在潜意识里还是同情这对有情人的,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他对高润他们无法,对谢白筠也无法,于是对林子璋就尽力弥补了。
“子璋,你是当朝探花,家中有些势力,前途光明,一般被派去北地文官,不是朝中无人,便是犯了错或得罪了人的……”
唐宁尚未说完,林子璋双眸立刻迸出亮光,死死抓着唐宁的手,抓得他生疼,打断道:“我,我愿意犯错,我这就去得罪人……”
没几日,软弱得出了名的林子璋竟在翰林院与一帮人发生激烈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虽然最后调查结果显示,林子璋乃被人挑衅欺压所致,然他动手打人,尤其还是在翰林院此等清贵之地,性质及其恶劣,影响极其严重。
故此,这一帮人很快便被贬出京城,而林子璋则被贬至北地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
作者有话要说:哎,我13号就要入职了,上班分早晚班,最近在忙着租房子。
我是一有空就写,写足一章就发,所以我只能几天一发,这一章非常多,就当补偿了。
另外,我本来想给子璋起个字的,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子璋”本就很像一个字,起别的都不大好,就这么囫囵叫着了,还有很多人我都没有起字,比如我们的小白,一直叫谢白筠,反正他又不是文人,他又是爹不疼的,没人给他起字,好吧,我承认我是后妈……
87第八十五章
六月中旬的京城已经开始炎热。
那些贵妇小姐们便呆在家中消暑,或者去城外庄子上避暑,赏花宴也没了声息。
大皇子妃顺利产下皇帝第一个皇孙的消息,一下子炸开了平静没多久的京城。
七月流火,京城如蒸笼一般,没有一丝风,比过去十年都热得多。
也许是气数的缘故,随着皇帝的衰老,全国各地自然灾害越来越频繁。而今年,是十年不遇的大旱,万万千千的农民心头蒙上了阴影。
可是此时的大皇子府上却是热闹非常,今日是皇孙满月的日子,大皇子广发请帖,说是要办三日流水席。
从早上皇子府开门待客开始,宾客是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走,库房里的礼盒渐渐堆积成山,但真正能留在府里的却只有那宝塔尖上的人物。
在这些人里,唐宁却是个例外,论品级论出身,他都不应该算在京城顶尖人物中,但是大皇子仍给他发了请帖,对于他的出身来历,京城的上层圈子似乎达成了一种默认的共识。
作为大皇子的亲娘舅,很少出门应酬的林清羽也不得不参加外甥孙子的满月酒。
因不耐烦应酬那些巴结的人,林清羽到得挺晚,只来得及和唐宁说两句闲话,仆人便来通知开席。林清羽身份不同,自然不用去外面正厅吃那所谓的流水席,而是参加小客厅举办的正式的宴会;但唐宁身份差一点,只能去主人家安排在花厅的固定席位,同桌的自是和他身份相当的人。
这大热的天,皇子府正厅再大,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摆再多冰盆也挡不住众人汗如雨下;再加上桌上又是酒又是菜,酒本就是发汗之物,菜又是热菜,满大厅都是混合着汗味酒味菜味的古怪味道。
众人根本没有吃饭的胃口,吃也就吃个意思,只盼着主人家出来敬杯酒,他们好早点走,也有想留下来趁机和人套关系的也可以到园子里透口气。
在古代参加宴会可不是过来吃一顿就走的,古人生活节奏慢,尤其是在上层阶级,宴请的宾客往往需要花费半天甚至一天的功夫呆在主人家。他们过来可不仅仅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交际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因此吃完饭之后留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套套交情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原本按照平常宴客规矩,主人家是不会开放靠近内院的花园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天气炎热人又多,而园子里水多凉亭假山也多,走几步便能找到日晒不到的阴凉角落。因此,宴会的主办人大皇子妃高洁,还是开放了花园。
今日是高洁出月子的日子,更是她重掌府中大权的日子,她必须借着此次满月宴,重新收拢手中的权利,所以对这个她筹谋许久的宴会,高洁表现出无比的重视,尤其是开放了地处内院隔壁的花园,她更是慎重地安排了明暗两拨人手巡守内院。
若是换成以前的高洁,她肯定不会想的如此周全,手段也不会这么老辣,几年的内院厮杀早就把当初那个天真任性的女孩磨练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宅斗高手。
虽说在经历了两次流产之后,她终于抢先生下嫡长子,力压一干侧妃侍妾,在京城彻底地风光了一把,看似苦尽甘来。然而为母则强,高洁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苦日子都在后头呢,只有等她的儿子登上那至高的位子,只有等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圣母皇太后,她才算苦尽甘来。
为了那一天,她什么都愿意干。
话又说回来,此时唐宁的躲在一个假山肚子里喝着凉茶躲清静,他只在席上坐了会,等大皇子露了脸,便找了个借口溜出来,估计那花厅里的几桌人也溜了不少
本来唐宁是可以早走的,可他心里很是燥热,大皇子生了皇孙,对于这个皇帝唯一的传承,唐宁十分警觉,历史上因为孙子让父亲做皇帝的例子不是没有,凤雏汲汲营营许多年,说不定抵不上大皇子妃十月怀胎生的这个金贵的皇孙。
二皇子一派有些人已经动摇,开始搞些小动作;而一些忠心的幕僚也开始催促凤雏快点娶妻生子。
唐宁知道二皇子经营多年,暗地里的势力不小,这些事虽不足以动摇他的根基,却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而凤雏以前一直藏于暗处,掌握主动的优势,随着那次与大皇子的冲突大打折扣。
两兄弟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绷着的弦会被拉断,而这根弦,正是林清羽。
想到凤维和凤雏对林清羽的心思,唐宁顿时觉得口中凉茶苦涩难当,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是有些模糊的怀疑,在经过几个月的刻意观察,这三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若是还看不明白,他就是真傻了。
作为林清羽最亲近的晚辈,唐宁自是不希望自己舅舅晚年孤独的,吕大夫,程先生,陶管家,徐莲乃至唐宁自己,都是活生生的没有伴侣的例子,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也正因为知道这种滋味,唐宁真心希望舅舅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左右,但这个人绝对不应该是皇子。
跟未来皇帝或者皇位争夺失败者发生什么不可说的关系的人,自古从没有好下场的,林清羽一直孤身一人,对于感情的事他是怎么想的,别人都不知道,唐宁也不知道。
情感二字最是不可捉摸,尤其是大皇子一边对着林清羽钟情一边忙着生小孩,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让唐宁觉得大皇子对林清羽并不是真心的;大皇子都这样,那比大皇子城府更深,手段更诡谲的二皇子对林清羽有几分真心,就只有天知道了。
唐宁思索了很久,既不想林清羽成为两个皇子争斗的炮灰和牺牲品,又不想对长辈的感情问题指手画脚,何况这种感情还有违伦常,说出来只会让林清羽更难堪。
唐宁来回挣扎,终究难抵心中不安,哪怕再难堪,他也觉得还是问问林清羽到底是怎么想的为好。
虽说皇帝听了孙子出生的消息以后,本来缠绵病榻的身体突然精神了些,可大家都明白,老皇帝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这种时候万不能出一点事,而感情最是让人冲动,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林清羽个人的感情问题了,更是威胁到他以后的前途甚至生命,唐宁不得不过问。
于是唐宁就这么犹犹豫豫地躲在假山肚子里,还给自己找个理由:林清羽这次赴宴定然要饮酒,他作为外甥应当留下来等他一起走。
也许,趁着林清羽醉着的时候问一问就会少了很多尴尬,酒永远是化解尴尬最好的借口。
林清羽没喝多少酒,现在手里这杯是凤维敬的第三杯,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醉了,头晕得很。
林清羽的体质耐寒不耐热,因此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天气太热,沾了暑气的缘故,毕竟这可是皇孙的满月宴,没哪个人敢在这种宴会上耍手段;且他在官场积威甚深,与别人也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别人也没理由这么做。
作为小皇孙的亲叔叔,凤雏当然也在席上,不管与凤维暗地里怎么你死我活,这些表面功夫,凤维一直维持得很好。不管凤维怎么想,至少别人看来凤雏是真心为大哥高兴的,哪怕炎热的天气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瘦骨嶙峋的身体摇摇欲坠,他仍然强笑着把自己当半个主人,帮着凤维招呼众人,看得众人感叹皇家兄弟手足情深,兄友弟恭。
见林清羽状态不佳,凤雏倒满一杯酒,摇晃着走近林清羽,酒水随着他的步伐晃出去了不少,到了林清羽身前,凤雏嘴里说着吉祥话,作势欲要敬酒,却不想脚下一个没忍住,竟往林清羽怀里倒去。
凤雏此举本是想借机让林清羽送他下去歇息,两人都好歇口气儿,却不想林清羽虽然头晕,身手却还灵活,微一侧身躲过,凤维踉跄了两下,方被贴身太监扶住。
在座众人终于不忍看凤雏继续坚持,生怕他身体撑不住,病倒在这里,到时他们也脱不了关系,当然也有真心为凤雏身体着想的,不管怎样,众人一致劝说凤雏回去休息,找个太医看看,凤雏推辞不过,最后只得同意去客房休息一会。
凤雏走了没多久,凤维在外面招呼了一圈回来,当他再次举起酒杯敬林清羽的时候,林清羽已经微微蹙起了眉,这是他十分不耐的表现,即使如此,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得不给凤维面子,只得干了第四杯。
刚干完,林清羽便有些坐不住,全身发软,不由自主的朝着凤维倒下。
凤维眸光一闪,一把扶住林清羽,半是担忧半是着急道:“舅舅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要不我扶您去里面歇一歇罢?”
说着又冲贴身太监梁四福使了个眼色,“快去传太医来!”
接着他又转向在座的人,点头道:“本王先扶舅舅去歇息,这宴席也散了罢,天气炎热,本王这里多谢诸位过来捧场,失陪了。”
在座的诸人不是宗室长辈就是高官显爵,平日与凤维接触很多,凤维自视甚高,何时这般客气地对他们说过话,现在听凤维颇为诚恳的语气,虽心下嘀咕,可面上都是大方地催促他快去。
主人家都走了,这宴席自然也办不下去,众人擦擦汗,各自三三两两的散去。
林清羽第四杯酒下肚的时候就知道不好,为了驱散汗味,屋子里的熏香味道挺浓,他又不耐热,一时不查竟没闻出酒里有什么不对;等他反应过来不好时,人已经软了,意识也模糊了,下一刻便不省人事。
林清羽是被身上的异样弄醒的,他睁眼看到的就是绣着繁复花纹的黄色帐幔,紧接着他的心神便被身上的一只不属于他的手拉住。
他眉头顿时皱紧,眼睛一转便看到侧卧在他身旁的凤维。
只见凤维侧卧着,背后是被拉上的床帐,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却是伸进了林清羽敞开的衣领,随着这只手的一路向下,林清羽的衣服如破竹一般剥离。
烈日刺眼的光线穿过窗户上蒙着的轻纱,再透过黄色的纱帐是已经变得朦朦胧胧,为狭小的空间增添继续暧昧。
凤维身材高大,这一侧身更是挡去了大部分光线,饶是林清羽眼神利于常人,也看不清凤维背光的脸庞。
他只能听到身旁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感受到他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林清羽脑袋更加昏沉,想动动手指,却好像要费尽自己所有的力气。
林清羽心下发狠,用尽力气咬破自己的舌尖,伴随着口中一阵铁锈的味道,他脑袋终于清醒了些,眼眸中也有了光芒。他狠狠瞪着头顶上的人,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毕竟是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凤维对林清羽很是敬畏,虽然这种敬畏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权势的扩大越来越弱,可此刻看着林清羽尖锐的目光,凤维心中不是不害怕,可是他越是害怕就越是激动。
凤维的手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向下,直到他的手伸进雪白的亵裤,抓住那梦中看了无数遍的东西,凤维用手捏了捏,软软的,与梦中相差很大。
在这一刻,林清羽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嘴角溢出细细的血丝,紧咬的牙齿间艰难挤出一个字:“你……”
到了这一步,凤维反倒不怕了,他低低一笑,震动的胸腔里满是一种扭曲的征服的快感,“怎么,凤雏那个病秧子碰得,我就碰不得?”
想到那天看到凤雏压在林清羽身上的画面,凤维眼神一厉,手下不自觉用力,一个翻身,托着脑袋的手撑在林清羽耳边,整个身子压在林清羽身上。
他伸出舌尖,细细舔掉林清羽嘴角的血丝,慢慢向上,舔舐着那紧抿的唇瓣,凤维也不勉强,只贴着身下人的唇瓣,二人呼吸交缠,“你们做到哪一步了?是这里?还是这里?”
说着他的手指伸向更深处……
林清羽仍然一言不发,闭上眼,仿佛连看凤维一眼都不屑。
凤维被他的眼神激怒,又是这种眼神,又是这种漠然的态度,他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他不怕他愤怒、怨恨,甚至他很享受林清羽的怨恨,这样起码他的眼中是有他的,他最恨、也最无奈的就是林清羽这种漠然的,视他于无物的样子。
凤维不是没想过他今天所做的后果,他本来只是想诉诉衷肠,顺便占占便宜,并不想做到最后。受了这么多年精英教育,凤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清羽很少出门应酬,长子满月时凤维能想到的最好的机会,他知道林清羽的不情愿,所以他用了药,反正他有信心能在事后哄好他,这种手段他在女人身上用了不知多少次,百试百灵,因此他信心十足。
然而,凤维一切的打算,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被林清羽一个不屑的眼神打败了,什么循序渐进,什么慢慢调情统统都被他抛诸脑后。
此时他只想压倒他,让他在他身下shen、yin;让他的眼中满是泪水,让他的身上都沾满了他的味道。
凤维一手掐着林清羽的下巴,狂乱而毫无章法地亲吻,一手则快速□着,他不信,林清羽真的是冰做的人。
宴会已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两三点钟,吩咐仆人收拾完桌椅,又着人往院子里送些冰镇的瓜果,安排众位小姐在内院花园的棚子里看戏,高洁终于可以坐下来歇口气。
她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不能吃寒凉之物,只能喝些温的酸梅汤,饶是如此,她也热得受不了,于是借口看孩子,躲到屋里歇晌。
谁知高洁刚刚合眼,她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柳绿就轻手轻脚的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王妃,刘二婶子有急事找您。”
高洁眼猛地睁开,刘二家的是她的陪嫁丫鬟,若不是真有大事,她绝不会在主子歇息的时候打扰的。
高洁坐起身,揉揉额头道:“让她进来吧,她不是负责看着园子那边的吗,是哪个贱人想爬墙?”
柳绿知道这句话是主子的牢骚话,并不接话,只默默撩开帘子放刘二家的进来。
刘二家的绷着脸,先给王妃磕了个头,然后抬眼瞄瞄左右。高洁颔首,周围的丫鬟很识相的退了出去。
这样的场景不知发生多少次,她们早就习惯了,只不知这次是哪个丫鬟侍妾要倒霉了。
“主子,小兰刚刚看到王爷扶着个人往小书房去了,还吩咐侍卫把守在门外。”刘二家的神情凝重,特地凑到高洁耳边悄声道。
没等刘二家的话说完,高洁就一拍扶手,阴狠道:“是哪个爬床的贱人!”
刘二家的也不意外高洁有如此反应,虽然过了这些年,高洁对于凤维周围的女人早就没有开始的咬牙切齿,尤其是她现在有了孩子,对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更是不屑一顾。
可这次不一样,谁不知道那小书房是王爷最机密的地方,小书房虽说属于外院,可依着内院的墙而建,最是隐秘清幽,只有心腹幕僚才能进去,高洁进门好几年,连书房的门槛都没摸着——那是男人们谈正事的地方,即使她贵为王妃,也是没资格进去的。
而现在,连她都进不了的地方,竟然让别人进去了,她怎能不嫉妒,她本能的感到了威胁。
于是她对着刘二家的耳语一番。
刘二家的有些犹豫:“主子,他可是我们好容易收买的暗棋,以后有大用的。”
高洁冷哼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不了以后再收拢一个就是。”
“可是若是被王爷发觉,我们想再收拢就难了,一个不小心还会引火烧身。”
高洁没接话,眯了眯眼,总之先探探消息再说,若他传个消息都能暴露,那留他也无用。
刘二家的见状也不再劝,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刘二家的惨白着一张脸回来了,高洁见状心中咯噔一下,脸色也凝重起来。
刘二家的腿都有些软,凑到高洁耳边遮着嘴的手抖得厉害,“主,主子,他说里面的人是林大人,听声响是,是在做那,那,事……”
高洁猛地站了起来,手紧紧抓着刘二家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把她吃下去似的:“哪个林大人!”
刘二家的嘴唇抖得合不拢,最后她眼一闭,破罐子破摔道:“是大理寺卿林清羽林大人,王爷的恩师,也是王爷的,亲舅舅……”
88第八十六章
高洁的脸色瞬间白了下去,精心涂抹的红唇像是雪地上的一朵红梅。
屋里一片死寂,刘二家的从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高洁突然低笑了起来,咯咯的笑声越来越大,刘二家的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她终于按捺不住心慌,旧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小,小姐……”
高洁全然不理她,边笑边喊:“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就是个笑话,笑话……枉我处心积虑的对付那些女人,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哈哈…”
刘二家的见主子状若癫狂,不敢上前劝慰,反倒往后缩了缩,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事,王爷找女人天经地义,本想着不过是一件风流小事,王妃为这与王爷闹过许多次,但都是小打小闹,这种事拿来讨好王妃又不会太过得罪王爷,说不定还能为自家小子谋些好处。不想,这次她是捅破了天:天,要塌了。
蓦地,高洁收了笑,脸上露出极端冷静的神色,多年的宅斗经验告诉她,越是愤怒越要冷静,或者说,内宅的争斗早就把她的心磨得越来越无情,越来越冰冷。
刘二家的看主子如此,赶忙正了正身子,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主仆多年的默契告诉她,她的主子动真格的了。
对于阴谋算计,高洁早已驾轻就熟,很快她脑中就闪过了个大胆的念头,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淡淡道:“去把小世子抱过来。”
刘二家的心中诧异,小世子生来金贵,不管是穿衣吃奶,还是奶娘抱着的姿势,只要稍稍有一点不舒服就哭得惊天动地,挑剔得很,何况最近天热,小世子热得睡不着,这会刚刚好不容易哄得睡下,何苦再动他,闹得人不安生。
刘二家的虽是这样想着,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忙答道:“是。”
果不其然,当刘二家的带着奶娘抱着小世子再次进来时,轻薄纱织襁褓里的婴儿已经哭得震天响,在这燥热的天气里更加显得刺耳。
高洁微皱着眉头道:“给本妃抱抱。”
奶娘诚惶诚恐地上前,小心把孩子送到高洁怀里,谁知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小手还使劲挣脱出襁褓,不停乱划着。
奶娘见状,欲言又止,还是刘二家的胆大些,道:“主子,手要高点……”
高洁瞥了刘二家的一眼,刘二家的顿时咽下了喉咙里的话。
“派人去把王爷请来,就说小世子啼哭不止,恐有急症。”高洁低头温柔地看着儿子,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母亲该有的焦急,“把所有的太医都叫来。”
刘二家的唯唯应是,随即犹豫道:“龚太医在二皇子那……”龚太医是王府专用的医术最好的太医,刘二家的不得不提。
高洁看都不看刘二家的,在婴儿尖厉哭叫的背景下,声音显得异常冰冷,“那也得来,就连给林太傅看病的太医都来了,就算是皇子,也得尊师吧。”
根本就没什么太医在给林太傅看病,高洁知道,刘二家的也知道,主仆多年的默契立刻让刘二家的抓住了重点。
因此,当刘二家的亲自去二皇子休息的客房请龚太医的时候,她就是如此说的:“二王爷和林大人一样关心小世子呢,刚刚林大人身体不适,被王爷扶到小书房请太医看看,听说小世子生病了,林大人也是立刻让太医过去了呢,奴在此代我家王妃谢过王爷了。”
凤雏眼眸闪了闪,林清羽和凤维在一起?他被扶下去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在小书房休息?
在深宫长大的凤雏立刻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对林清羽的关心让凤雏有些不安,何况他还和凤维在一起,这让凤雏更加焦躁。顾不得其他,等刘二家的带着龚太医走后,凤雏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几个跟班向小书房的方向赶去……
凤雏呆的客房离小书房挺远,但是小书房离内院高洁的住处倒是挺近,况且刘二家的是先去请的凤维,因此凤维很快就到了高洁的住处。
凤维到时,已经有个太医给小世子把完脉,正跟高洁说些什么,高洁抹了抹眼泪,待看到凤维进门,高洁脸上立刻迸发出一种找到依靠的安心又带些焦急的神情。
她抱着孩子几个跨步上前,不想孩子因此更加不舒服,已经哭哑的嗓子更加声嘶力竭,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哭坏嗓子。高洁连忙停步,低头温柔地哄了两下,便急忙抬头焦急道:“王爷,太医说小世子因为天热睡不好,沾了暑气,体内虚热,才啼哭不止。可是小孩子身子弱,屋里放太多冰也不好……”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凤维看到儿子这样难受自然很心疼,但男子毕竟比女子冷静,他皱着眉,有些不满意高洁不清不楚的解释,目光投向一边站着的太医。
太医随即说了一大堆云山雾罩的专有名词,凤维凝神听了一会,眉头皱的更紧了,按太医说的,孩子只是热着了,又不能在房里长久的放冰,又不能吃太多降暑的草药,总之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此时外面又聚集了不少太医,凤维挥手示意他们上前给孩子诊脉,没一会,几个太医得出来的结果都差不多,总之,他们束手无策。
婴儿的哭声十分具有冲破力,凤维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烦躁,拍着桌子大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暑热都看不好?世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本王就拿你们的孙子赔命!”
高洁眼泪流的更凶,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拿帕子拭泪,哽咽道:“呸呸,王爷何苦说这些丧气话,这些太医没用换了就是,龚太医刚刚去给二叔瞧病了,等他来了再让他看看,他一定有办法的。”
凤维烦躁地来回踱步,客房离高洁这里比较远,龚太医年老走不快,等他来还不知要多久,他不想他的儿子哪怕多哭一秒钟。
其他几个太医对视几眼,龚太医医术好脾气却差,在太医里人缘挺不好,类似今天这个场景他们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说不嫉妒是假的。
终于一个年轻些的太医忍不住站出来说话了,“王爷,虽然用冰太伤身,但是冷玉却不然,冷玉触手冰凉但是极温和,不仅对身体无害,时间久了还能有益。”
凤维一愣,冷玉虽好却很稀少,他手上倒是有个冷玉做的玉佩,只有拇指大小而且品质不太好,用在才满月的儿子身上怎么都不让人放心。
凤维正想把管家招来问问家里还有什么品质好的冷玉,高洁却在一旁惊喜喊道:“四王叔不是有个极品冷玉做的小榻么?”
四王叔康王是皇帝的堂兄弟,典型的富贵闲人,做事有几分荒唐的味道,他嫌弃封地不如京城繁华,干脆就带着家小住到京城来了,按祖制各诸侯未经宣召是不能随意入京的,更别说定居了,可皇帝不管他,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这康王的封地是诸封王中比较荒凉的地方,因此康王的身家也不如其他兄弟,不成想旱地也有出水的时候,几年前他的封地竟挖出了一块冷玉的籽料,可惜籽料里有几道裂缝,负责雕琢的工匠便把玉切成八块薄片,镶嵌在紫檀榻上做成了一张只容人半躺的小榻。
此榻一做成便成了康王的心爱之物,其他人想开开眼界都不给看,只有每年夏天,他才会取出小榻独自在卧房享受。
按理说,康王如此宝贝他那冷玉小榻,应当不舍得轻易借出才是,然凤维却丝毫没有这方面担心。在他心里,他是未来的皇帝,即使康王是长辈也是旁支远亲,不可能不听命于他。
而事实上,康王也确实得罪不起凤维,若是在皇孙出生之前他也许还会拿拿乔,宗室王爷也不好做,做什么都得讲究分寸,太低了别人瞧不起,太高了又惹皇帝忌惮,适当拿乔是王爷必备手段。
但是如今京城情形明朗,康王觉得下任皇帝应当就是凤维了,此时端架子就是找死,天上掉下来的立功的机会怎么能不赶紧搂住。
于是康王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并且亲自带着下人回府去取小榻。
康王府和大皇子府隔着条街,因着事情紧急,他们便直接从两府侧门抄近路直接穿过花园进内院。
途中康王有意咋呼,一张小榻用了八个人抬,恨不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康王帮了大皇子一个大人情。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最先在园子里的客人纷纷围上来看传说中的冷玉榻,接着随着下人的口耳相传,很快前院的人也往这边赶来,就算对小榻没兴趣,也得对这次宴会的小主人表示关心啊。
唐宁根本不知道他身处的花园正暗流汹涌,此刻的他迷路了,花园里竟找不到半个人影。
几刻钟前,原本他正清静的喝茶想心思,不想被外面突然冒出来的两人逼得哭笑不得。
“哥,你竟然让我去做人家的填房,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啊?竟然把亲妹妹往火坑里推!”一个清脆却娇蛮女声尖利的吼道,这声音唐宁没有听过。
“我哪有,妹妹,我是为你好,你这都老大不小了,不说比你年纪大的,就是比你小一点的少爷公子,这会也都定亲了,再不然就是条件还不如他的。人家好歹也是个状元郎,还是三元及第,背景又深,以后的前程都能看得到的,你嫁给他,将来封个一品诰命是妥妥的,真的不委屈啊,何况他长得……”
这个男音唐宁却是认得的,正是几年前带着赝品参加乔涵韵举办的赏画会的丁光启。
听他们的对话,这个女音应该就是他的妹妹了,而他们所谈论的对象正是藏在假山肚子里,与他们一山之隔的唐宁。
唐宁摸摸下巴,这个妹妹不会就是上次媒婆说的那个丁家的掌珠吧?他都已经拒绝了,丁家人怎么还不死心,何况这个妹妹貌似也不情愿嫁给他呢,他们一定有所图谋。
唐宁微一点头,肯定得给自己的推理定下基调,但是他们图谋什么呢,他明明得罪了丁光启,丁光启怎么还想着把妹妹嫁给他,而丁匀竟然也同意,当年的事丁匀应当知道的。
好歹也在官场混了几年,又被林清羽带在身边教导了段日子,对于这些权谋算计,唐宁心中也有些成算。
丁光启的心思很好猜,看他妹妹这副德性就知道了,嫁妹妹什么的绝对是为了给唐宁添堵。
至于丁匀,唐宁自觉没什么好让他图谋的,倒是丁家几十年来一直试图拉拢林清羽,直到现在丁家还不知道林清羽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因此他们仍然没有死心,看林清羽对他十分上心,就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听着外面兄妹的争吵,唐宁眸光一冷,嘴角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周身气势颇具威仪;他不知道,此刻的他与当初的那个懦弱彷徨的自己相去甚远,此刻的他像极了林清羽。
肩上沉重的责任迫使唐宁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长为一个颇有威势的大家长,一个家族最坚实的顶梁柱。
假山外,那女音不等丁光启把话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他一个木匠生的儿子能比表哥这个皇子还好看?乡下出来的鳏夫,还养着前面的老丈人,还有个嫡长子,还对前妻念念不忘,二哥你脑子有病吧?”
女孩后面三个“还”一声比一声高,几乎要刺破唐宁的耳膜,唐宁掏掏耳朵,突然看到假山一端的出口处突然现出一片朱红的衣角,他背后一紧,微觉不妙。
唐宁也顾不得看什么热闹了,连忙悄悄起身,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是他自恋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那丁家小妹看到他以后改变主意了怎么办。
假山的那一头,丁光启已经被妹妹逼得又退了两步,正好对着假山洞口,幸而这时唐宁已经出了另一边的洞口,正想松口气,不想旁边绿树掩映中,突然冒出一个男声:“子安,怎么躲这来了,可让我好找啊。”
唐宁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几个快步上前拉住谢白筠的衣袖,右手食指迅速在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抵在他自己微嘟的嘴唇中间。
谢白筠看得呆了一呆,这一愣,后面两人便出现在假山洞的另一头,唐宁顾不得其他,连忙松手,随便找了个花草茂盛的方向逃去。
谢白筠看着唐宁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绿树掩映中,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带着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眼中寒芒一闪,他刷一下打开折扇,拦住追上来的兄妹……
于是就有了唐宁此刻的迷路,正好他估计着这会林清羽那边早该散席了,不知为什么林清羽一直没来找他,不如自己去找他。唐宁转悠了一会,竟然没见着一个人影,好在他总算想起他还有个暗卫,手一招墨一就蹦了出来,唐宁吩咐了下。没一会,墨一抓着个下人回来一问,说是林清羽身体不适,被王爷扶到小书房歇息了。
这下唐宁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忙让墨一带路,花园挺大,也不知道唐宁刚刚乱跑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反正等他快步走到小书房是,唐宁已是汗流浃背,脸上热得红扑扑的。
唐宁喘着气,看着面前不远处的小平房,极其普通的样子,谁又能想到这是整个王府的核心呢。他喘匀了气,走近几步,两旁树木中突然跳出几个人影拦住了他。
唐宁也不惊慌,整整因跑步而有些凌乱的衣服,拱拱手道:“下官唐宁,听说林大人身体不适,在此休息,特来探望,不知你家王爷可在里面……”
话没说完,他就住了口,因为他认出其中一个侍卫后面探出的脸,正是二皇子凤雏的贴身太监。
“你……”
唐宁后面的话随着面前几人的倒地而消音,他无奈地看着面前一脸憨憨的墨一,为自己看人的眼光默哀一秒钟,谁说墨一老实的。
事情已经这样了,唐宁也不纠结,抬脚就往屋门走,不想屋门推不开,唐宁退后一步,墨一随后一脚踹开木门。
唐宁一脚跨进,双眸一缩,手上反应极快的甩上背后的门,把后面跟着的墨一关在门外。
屋内,凤雏还保持者跨坐在林清羽身上的姿势,侧着脸淡定地看着唐宁。
唐宁皱着眉道:“二皇子,这是怎么回事?”
凤雏转回头,镇定地把林清羽的衣襟整理好,小心跨过他的身体,接着跳回地上,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窘迫,好似刚刚的萎缩动作不是自己干的。
唐宁也不管他,自己走到榻前探看林清羽,林清羽此时神志不清,脸色潮红,屋内弥漫着暧昧的腥味,不用想都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唐宁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难道他们已经发生了关系?他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正当唐宁伸手摸向林清羽额头时,屋顶突然响起一声大吼:
“有刺客——啊——二皇子——”
还没等唐宁反应过来,凤雏突然扯开他,把他甩得退了好几步,一直撞到书桌才止住,而就这一会的功夫,凤雏已打横抱起林清羽,一个纵身跃上房梁。
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凤雏又跳了下来,他一脸阴沉地搂住唐宁的腰,把他押到榻上,两手扯开唐宁的衣襟,露出他精致的锁骨和细白的肌肤。
“你疯了!啊——”唐宁话还没说完,凤雏已经一口咬在了他的锁骨上。
这一痛也让唐宁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一清醒,他身上的力气一下子松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明白这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
他们这是落入别人的圈套了,刚刚屋顶的喊声恐怕就是抓奸的前奏,估计不一会就会有人破门而入,不,都不需要破门,门栓已经被墨一给踢断了。
此时天气闷热,这屋里的腥味散发不出去,怎么都瞒不了人,就是想装作他和二皇子再次闲聊都不成。
而设计这个圈套的人想抓的也不是他唐宁的奸,而是二皇子和恩师林太傅的!
男人和男人、学生和老师,若是被人发现了,这种扰乱纲常的悖德之举不仅会让二皇子远离皇帝的宝座,更会彻底毁了林清羽的一生,他的地位,他的清誉,他的尊严都会被今天这一幕给摧毁的干干净净,杀人不过头点地,今天这一招远比杀人要阴毒得多。
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唐宁来背负,好歹他和二皇子只是君臣的关系,而且他们都年轻,谁没个风流的时候,最多被人说两句闲话罢了。
少了伦常,整件事情的性质就会彻底的不一样,断袖而已,整个京城好男风的多了去了,就连皇帝身边不也有个高润么。
唐宁想得通透,闭上眼,不去想高润处境的艰难,不去想也许他会比高润更加艰难,不去想未来。
终于,刺目的阳光随着屋门的倒下,涌进了闷热的屋内,就如门外许许多多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不会太虐的,这章我十多天以前就开始码了,一直到今天才放出来,其中细节都揣摩过,只是写作需要没有写那么详细而已,也许下一章会解说解说,也许不会。。。。
89第八十七章
高洁在王府后院沉浮多年,一开始一味的任性撒泼,后来吃亏以后慢慢的学会耍手段,终于熬到了如今王府再没有哪个女人能让她吃亏的地步。
对于那些宅斗的手段,高洁早就熟稔于心,信手拈来。比如抓奸这种最有效、最直接、最能够彻底铲除对手的手段,她用了不知多少次,用得多了,她也渐渐掌握了其中精髓,说白了抓奸是最简单的一种陷害手段,只有三个关键步骤:下药、上床、喊人来看。
而实施过程中,怎么下药,怎么让两人上床,怎么巧妙得让人发现才是最能体现筹谋者智慧的地方,对于这一点,高洁足够自傲。尤其是这一次的突发事件,面对一开始不利于己方的情况,她灵活地运用抓奸的手段,将计就计,最后达到一箭三雕的目的。
下药凤维已经做了,下面就是第二步,高洁干脆顺水推舟。作为凤维的枕边人,她自认对自己丈夫的心思还是把握得住的,皇位是凤维最在乎的,不管凤维有多爱林清羽,在凤维心里,他的儿子绝对比林清羽重要。
于是高洁很自然的利用小世子把凤维钓了出来,并且把林清羽当作饵钓着二皇子。本来在凤维的府里,凤雏不可能带很多护卫,可偏偏凤雏竟然凭着几个护卫就闯进了王府最重要的小书房,这里面自然有高洁的人在幕后推手,而她收拢的那个护卫早得了消息事先藏在了屋顶上。
待林清羽和二皇子共处一室后,那边康王带着冷玉小榻也该进府,等他一路走过花园,围观极品冷玉的人也应该不少了,此时那个藏在屋顶的侍卫便可见机行事,弄出动静,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事情便成了,如此简单。
但是这么简单的手段,却蕴藏了不知多少心思,对高洁来说,她不仅拉回了丈夫,还打击了丈夫的竞争对手:凤雏最大的依仗是支持嫡子的清流,而最讲究尊师重道的清流是绝对不可能拥护一个把老师弄上床的失德的储君的,凤雏因为这事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皇位;同时还彻底摧毁的她的情敌林清羽。
再往深处想一想,凤维一派一直致力于拉拢林清羽,林清羽是外戚,虽然他一直态度不明,却一直是德贵妃最强大的依靠;而她高洁的娘家也是外戚,林清羽倒了,丁家虽然有钱却不足为虑,少了依仗的德贵妃在媳妇面前也就不好太强势,至于凤维只有更依赖于她高家的,这也就意味着,她高洁的位置能更加稳固。
可以说,只要这事成了,高洁就是最大的赢家,等着老皇帝咽气,她就是妥妥的皇后。
可惜,高洁什么都算好了,却偏偏漏算了唐宁,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计划成功执行了,只是没有达到最理想的一箭三雕的目的。林清羽没有受到丝毫损伤,只抓住了唐宁这个小鱼,高洁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好在她也没什么损失,那个她收拢的侍卫已经被墨一杀了,都不用她动手灭口,没有人怀疑是她动的手,她仍然处于有利形势,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
王府小书房发生的事轰动了整个京城,没到第二天,京城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了,天子脚下生活的人嗅觉都不是一般的灵敏。
唐宁根本没法出门,身上的两个差事也告了假。他的正职在詹事府,凤雏还在詹事府上课,这种时候不避嫌,是嫌外面说得不够么;兼职是国子监助教,教的还是宗室,现在他和凤雏的“事发”,师德遭到明显质疑,显然也不能去了。
事发后第二天,朝会上就有好几个御史弹劾了唐宁,言辞很是激烈尖锐,说的话也不好听,说他带坏皇子,品德败坏什么的。
当然也有不少御史保持沉默,有的是就事论事,毕竟唐宁这件事根本没有触犯法律,也没碍着谁,何况皇上自己也是个好男色的,谁知道弹劾了以后皇帝会不会有芥蒂;有的御史是支持二皇子的清流,虽然看不惯二皇子好男色,但也没必要抨击唐宁而得罪二皇子;还有的是正在观望的,因为唐宁原本应该是大皇子一派的,现在和二皇子搞到一起了,唐宁到底是哪一方的,他们拿不准,这摊水是越来越浑了;
还有少部分御史站出来反驳,其中最坚定的自然是赵谦,他是唯一一个不因为唐宁背后的势力,也不因为自己的立场而支持唐宁的御史,他帮助唐宁只因为唐宁这个人。而其他帮唐宁说话的,背后就挺复杂,有林清羽的人,也有谢白筠的人,还有二皇子的人。
这其中,鉴于当时谢白筠突然冒出来打了二皇子,许多御史同时也弹劾了谢白筠,这种明显的不敬之罪,更是比唐宁的个人作风问题好拿捏。
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唐府却一片压抑的寂静。
唐宁一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整天滴水未进。他这么做不是逃避,也不是所谓的羞于见人。
事实上,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根本没有影响到唐宁半点,他自知自己是清白的,这也许就是清者自清的含义,完全没必要为此感到羞耻。
要说羞耻,也只是在门被打开的时候,唐宁有种被看光的羞耻感。那时,他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炎炎夏日却浑身冰冷,外面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像寒冬冰冷的风刃一样,刮得他痛到麻木。
那一刻,唐宁从没有那么害怕和恐惧过光明,太阳那炽烈的光芒没有丝毫灼烧的感觉,反而让他手脚冰凉,仿若掉进了冰窟窿。
直到外面冲进来一个人,那时唐宁的思维好像被冻僵一样,他愣愣看着那个人,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他感觉自己想做梦一样,灵魂被抽了出来,他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冷漠地看着。
看着那个人双目通红,脸色狰狞地一拳打倒了凤雏,看着他迅速地脱了外衣同时还不死心地踹了地上的凤雏一脚。
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让他瞬间回神,下一刻,一件外衫罩了下来,刺目的阳光瞬间褪去,他的眼前只剩下黑暗,让他安心的黑暗。
身旁的人紧紧抱着他,把他的脑袋使劲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酸暖暖的感觉自唐宁的胸腔汹涌而出,在这个人努力为他撑起的一片黑暗世界中,唐宁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渐渐连成线,然后如洪水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唐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并不觉得委屈,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充实的满满的,是感动,是幸福,是温暖,是一直漂泊彷徨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属。
唐宁是被谢白筠一路护送回府的,本来谢白筠还想陪着唐宁,却被唐宁赶出了书房,他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纷乱的心情,爱情来得太快,让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就是爱情,在他暴露在阳光下,孤独地面对众人的目光的时候,在他快要崩溃,极度渴望逃离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黑暗瞬间把他从地狱拉回了天堂。
唐宁在黑暗的书房中,脑中一遍一遍回放当时的情形,有这么一个人,他永远守护着自己,他可以为了他毫不介意别人的目光,甚至为了他得罪当朝皇子,唐宁能够感受到谢白筠当时不顾一切的气势,能够感受到谢白筠对他的担心与心疼。他再也不能、也不想用所谓的友情去伤害谢白筠,他唯一能回馈给谢白筠的只有爱,不,不能说回馈,他是心甘情愿的,哪怕谢白筠不爱他,他依然会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面前,因为他值得。
唐宁脑中满是与谢白筠相处的情形,每每想到甜蜜处,他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勾起,鼻头却酸酸的,想哭又想笑,幸好他处在黑暗中,别人看不到他古怪的表情。
就这样,在别人为了唐宁而纠结的时候,唐宁自己却丝毫不在状态的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虽然想通了,可真要对谢白筠表白,唐宁却有些开不了口,毕竟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以前对付女孩子的那一套放到谢白筠身上似乎有些别扭。
何况确定心意了以后怎么办,他能接受和一个男人亲密接触吗,唐宁难以想象。
于是,唐宁鸵鸟地决定顺其自然,反正他和谢白筠相处的日子还长,也许在平时相处中,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呢。
把一切想通以后,唐宁终于打开书房的门,门外守着的小厮很是激动,神情却有些小心翼翼道:“老爷,您,您终于出来啦,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厨房的饭菜都热乎着呢,额,要不要我通知老太爷,他们都担心您哪……”
小厮话还没说完,一个白色的人影就从上面掉了下来,正是舒鸿宇,看样子他是在屋顶守了一整天。
舒鸿宇脸色十分不好,上下扫视了唐宁一眼,突然阴森森地道:“他们该死。”
唐宁不知道舒鸿宇口中的他们具体指的谁,他这一天明显不在状态,还没细想到底是谁在陷害他,或者说是林清羽和凤雏,只能说爱情果然让人头脑发昏。
他看着舒鸿宇明显与以往不一样的阴郁,反倒担心起他道:“不要冲动。”
正待他还要再安抚舒鸿宇几句时,程先生、吕大夫、陶管家、还有唐钰全都匆匆赶来。
他们脸上全都是满满的担心,而唐钰则牵着程先生的手,怯生生地喊了声:“爹——”
这一声爹,如一盆冷水,兜头倒醒了唐宁,让他彻底回到了现实。他不禁想给自己俩巴掌,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是不在乎外面的流言,可他却忘了,他是唐府的顶梁柱。流言中伤地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是整个唐府,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但程先生呢,吕大夫呢,还有每日不得不出去与人打交道的下人呢。
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年幼的儿子,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健康成长。
唐宁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淡淡道:“我没事,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不要担心。”
说着他还扯出一抹微笑冲着陶婶道:“有什么吃的么,我饿了。”他抬头看了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道:“先生你们吃晚饭了吗,陪我一起吃一点吧。”
众人见他还笑得出来,风轻云淡的样子让人心惶惶的下人安心了不少,老爷就是他们的主心骨,老爷没事,他们就没事。
程先生和吕大夫活到这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此时也十分稳得住,要不是他们在府中坐镇,唐宁把自己关书房的时候,府里也不可能还这么井井有条。
就是唐钰,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心思细腻的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少了几分活泼,神情多了几分怯怯。
唐宁暗叹,轻轻抚摸着唐钰的头发,这才是刚开始而已,对孩子就能产生如此影响,看来他得抓紧了,一定要把事情的影响减到最低。
唐宁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在脑子里把整个事情过了一遍,然而前天的事,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谁给林清羽下的药,二皇子怎么出现的,事发后怎么处理的,林清羽后来怎么弄走的,他统统不知道。他急需和当事人沟通,交换下信息。
不同于以往偶尔的交谈,饭桌上有些沉静。
“不知林大人那边怎么样了?”唐宁试探着开口道。
其他人都奇怪地看着唐宁,似乎在疑惑唐宁为什么这么问,有林大人什么事吗,不过他们立刻反应过来,也许唐宁是在问林大人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舒鸿宇道:“林府一直闭门谢客,说是林大人在宴会和喝多了酒,身体不适。”
唐宁想到林清羽神志不清的样子,有些担心,难道舅舅中的药有什么后遗症,不过他见众人不知情的样子,知道舅舅并没有卷入其中,倒也放下心来。
既然没舅舅什么事,他更不能牵扯他了,于是唐宁便转而道:“二皇子那边……”
这次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变了,他们本来是不相信唐宁居然和二皇子有牵扯的,不过看这样子,似乎是真的?碍于唐钰在场,其他人也不好问,舒鸿宇的脸更是臭臭的,筷子都快被他拧断了。
唐宁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尴尬笑笑,夹了个青菜放唐钰碗里,唐钰皱皱眉,神情却放松不少。
唐宁捧着碗,看来这事还得等墨一回来问问。
唐宁暗地里试探过,墨一不在他身边,那么墨一肯定是去谢白筠那边或者出去打听情况了,墨一消息一直很灵通,唐宁现在也只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了。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以后怎么办,他还可以继续在詹事府任职吗?他又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忘了,其实林清羽应该是任职太子太师的,我脑子里总是想着太子太傅,电视剧看多了,这个职位太熟悉了
90第八十八章
唐宁没等多久,第二天,谢白筠就带着墨一上门了,当然他们是偷偷的翻墙进来的——现在外面已经传了若干种版本的,唐宁与二皇子和镇南王世子三人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再次见到谢白筠,唐宁感觉明显的不一样,他看着谢白筠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更温柔更专注了,就像谢白筠看他一样。
可惜,唐宁自己没有感觉;谢白筠被唐宁打击多了也没敢往这方面想,他只以为是唐宁感激的目光;而在场唯一的旁观者墨一,从一进门就低头跪在地上。
在唐宁心里,墨一和他是平等的,并且相处这么久,他早就把墨一当作朋友了,虽然这个朋友不大说话,却是唐宁最忠实的伙伴。
因此,墨一这一跪,唐宁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但他在古代生活这么久,知道古代主仆之间自有规矩,墨一是谢白筠的人,谢白筠让墨一跪着,他就算想拉起墨一,墨一也是不肯的。
所以唐宁只得先向谢白筠询问,知道什么原因他也好从中说情。
“谢大哥,墨一在我身边有些年头了,一直勤勤恳恳,不知他这是做错了何事?人哪有不犯错的呢,改了就好,看在他一向忠心的份上,还是给他些体面,让他快起来吧。”
“哼,他这次错大了,我带他来是给你赔罪的。”谢白筠脸色不太好,自己心爱的人出了这种事,还是被自己多年的盟友二皇子给陷害的,他又冲动之下卷入其中,这之后产生的后果还得他自己处理,脸色能好才怪。
唐宁不解,依他看来,墨一做的已然非常完美,他几乎就是一个不会出错的机器。但是墨一毕竟还是人,他刚护送唐木一家回来没两天,脸色一直不太好,唐宁见了很是心疼,天气这么热,原本京城到琼京来回得四个月,结果墨一不到三个月就回来了,这种强度的赶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于是唐宁便给他放了假,让他休息休息,要不是这次墨一觉得唐宁一个人去大皇子府不安全,执意要跟着,唐宁也不会带上他。
谢白筠没等唐宁开口说情,接着又道:“第一,身为一个暗卫,竟然没发现房顶上藏了人;第二,没有及时阻止那人呼喊;第三,错手杀了那人,断了线索又毁了人证;第四,没有保护好你。”
唐宁听了谢白筠的理由有些无语,他的要求也太高了些。没有发现房顶上的人也不是墨一的错,墨一武功是很高,但别人的手下也不孬,也许那人武功不如墨一,就是十分擅长隐匿气息,墨一不能发现情有可原。
既然没有发现那人,那就更谈不上阻止那人了,而错手杀人,在那样的情况下,杀人容易捉人难,错手难免。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唐宁知道谢白筠是不会接受这种理由的,在谢白筠看来这些都是借口。
好在谢白筠也不是没有软肋的,唐宁早看出来墨一在谢白筠心里份量很重,毕竟是一起扶持长大的发小,于是唐宁决定使用苦肉计。
“这些也不能全怪墨一,他刚送完大哥一家,只花了三个月便回来了,现在外面天气这么热,快两个月没下雨了,想必途中艰难,你看他都瘦了好几圈了,回来还没歇两天就跟着我赴宴,墨一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受得了,人累极了总有疏忽的时候,何况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其实我也有错,要不是我让他送我大哥,让他跟我赴宴,他也不会这么累。”
唐宁这么一说,谢白筠便细细打量了墨一一番,这一打量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墨一的胳膊在抖。
谢白筠眉头皱起,墨一是经过最严格的训练的,平日无论做任何动作都是干脆有力的,别说只是跪这么一小会,哪怕是让他跪一天,他都能保证全身纹丝不动,像雕塑一般。
谢白筠放下手中杯盏,站起身凑到墨一面前,抓住他的胳膊。
墨一猛地一颤,就要挣脱,被谢白筠摁住肩头。
唐宁见他这样,也觉得有些不对,上前一步,就见谢白筠撸开墨一的袖子,一股极淡的恶臭立刻散发出来,要不是唐宁五官灵敏,几乎闻不出来。
唐宁脸色立刻变了,目光直直盯向墨一胳膊上缠着的一层又一层的白布,脱口道:“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而已。”墨一有些局促的按着谢白筠的手,连忙道。
谢白筠冷着脸,拉开墨一的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割开棉布,这匕首看着很锋利,不想竟没有全部割开棉布。
唐宁心疼地上前帮忙解纱布,嘴里道:“胡说,小伤需要裹这么厚的布?这大夏天的,伤口肯定捂烂了。亏你还是暗卫呢,这么点常识不知道?”
说着唐宁突然站起身,冲着外面喊道:“来人,去把鸿宇喊过来!”
舒鸿宇很快就带着药箱到了,看着墨一手臂上深可见骨,横肉外翻的狭长伤口,脸色有些不好,伤口已经感染流脓,情况很是不妙。
好在这是外伤,有舒鸿宇在什么都不是问题,只是舒鸿宇最恨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因此话里满是怒气道:“你以为裹得越厚越紧,这么长的口子就能自己长好了?你是猪脑子吗?再拖两天,你小命都给拖没了。”
“就是,受了伤也不知道吭一声,我们府里两个神医是摆着看的吗,还是你根本拿我们当外人?你好歹也和我们住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早把你当一家人了,可你把我们当什么?不知道这样我们会心疼?”
唐宁看着舒鸿宇干脆利落地挤脓包,自己都替墨一疼得慌,可墨一愣是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数落,唐宁无奈地看着他那可怜模样,再多责怪的话语都开不了口了。
舒鸿宇清洗完伤口,上药、缝针、包扎,再开了副内服的方子,撂下一句:“天气太热,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我会亲自看着你的。”说完便亲自去药房熬药了。
整个过程墨一一语不发,有些傻愣愣的。
谢白筠脸色比来时又差了几分,盯着墨一换了身衣服,什么都弄清爽了,才有觉得口渴得厉害,做回椅子上,喝了一大口凉茶。
唐宁看着墨一唇色有些泛白,脸色却微微泛红,突然想到这种外伤感染了最是容易发烧的,便凑到墨一跟前,本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却发现手心都热出了汗,于是他便把自己的额头靠上去。
谢白筠一见,像是被锥子刺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大吼道:“你要干什么!”
唐宁诧异地看向谢白筠,愣愣道:“我试试他有没有发烧。”
谢白筠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尴尬地上前扶住墨一道:“刚刚鸿宇不是开了副内服的药么,他心中有数,你不用担心的。”说着手摸摸墨一的额头道:“还真有些热。”
唐宁看了看外面,道:“鸿宇熬药还要些时候,不如我们先扶他回房躺着吧。”
谢白筠看着墨一这样子,颔首。原本还有些问罪的意思,现在也只能撂下了。
经过一番折腾,夕阳西斜,谢白筠便顺势留在府里吃了饭。
唐宁此时有许多疑问要打听,吃完晚饭便领着谢白筠进了自己的书房。
待丫鬟上茶退出去后,屋里两人都有些沉默,他们都知道要谈什么,却都不大愿意回忆那件事。
喝完一杯茶,唐宁亲自给两人到了茶,方开口道:“你……二皇子那边没有为难你吧?”
谢白筠愣了一下,他还以为唐宁先问的一定是林清羽的情况呢,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唐宁指的是自己揍了二皇子那件事,谢白筠心中不由感动,“没有什么事,我和凤雏是从小打到大的交情,我们一直都是盟友。”
“原来你是支持二皇子的!”唐宁震惊道。
“啊,一直都是啊,我没有告诉你吗?”谢白筠有些心虚。
“没有。”唐宁有些无语。
“那个,可能是我忘了吧,现在你知道也不晚。”
“即使你和他关系再好,他毕竟是皇子,你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不给他面子,二皇子他真的不介意?”唐宁想到平日二皇子深沉阴郁的模样以及他毫不犹豫推自己顶替林清羽的狠劲,还是有些担心。
谢白筠略带些认真道:“实际上,我和凤雏现在表面上已经闹翻了。虽然我们原本对外就没什么牵扯,可这次是接着这件事让我在皇储中有个明确的站位。”
唐宁听了,略一沉思便隐约明白了凤雏的用意,他确认道:“你打算明面上支持大皇子吗?”
“不必如此,如果这样做就有些刻意了,我只要让凤维知道我不可能支持凤雏便可。”
唐宁点头,凤雏如此是打算捧杀凤维了。原本敌明我暗,凤雏占上风,但经过詹事府那一架以后,凤维应该对凤雏产生了警惕之心,如果凤维接着查探凤雏底细,那凤雏就要被迫现于明处,弄不好会与凤维打场硬仗。
不想后来凤维有了儿子,似乎地位更加稳固,加入大皇子派的大臣越来越多,恭维他的也越来越多,这在某种程度上又降低了凤维的警惕心。毕竟己方很强大,就算凤雏有什么小手段也不怕。
现在凤雏是打算顺势而为,让镇南王一派与他结仇,这样凤维只会觉得更加稳操胜券。这人一得意,难免就会忘形,到时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就容易许多。
想到这,唐宁不禁感到背上一阵发寒。小书房这件事明显对凤雏极为不利,可他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化解己方危难,甚至借此转成优势,并反过来算计凤维,暗中给对方致命一击,偏偏对方还毫无所觉。这样的人太精于筹谋,无论对事还是对人都算无可算,实在是可怕。
突然,唐宁目光犹疑的看向谢白筠,难道他打凤雏也是他们的算计?难道谢白筠并不是真心为他?难道他唐宁只是一个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没完,但是如果我继续写就太多了,所以我打算切开一半写。好像进展有些慢,汗。。。
91第八十九章
谢白筠没有注意到唐宁的目光,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方幽幽一叹,道:“其实,我应该算是凤雏的手下才对,这世上有哪个臣子能和皇子龙孙做朋友呢,以前是我想差了。”
唐宁认真看了谢白筠一眼,见他神情惆怅,不似作伪,不由把心中的怀疑去了七分。
不是唐宁如此轻信于人,而是唐宁与谢白筠认识了十几年,谢白筠从未让他失望过。
想到这,唐宁又把剩下的三分怀疑隐去,心中为自己的多疑感到羞愧,虽然他刚刚只是一时被二皇子的心机吓着了,但这并不能掩饰他因此怀疑谢白筠的事实。
唐宁不由得迁怒起凤雏来,目前来看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两个皇子搞风搞雨弄出来的,而且从谢白筠的语气里不难听出,他终究还是被凤雏的态度伤害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谢白筠在唐宁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手的刹那,也许是唐宁知道谢白筠可叹可悯的身份的时候,也许是他听别人笑话谢白筠与福宁公主的时候,唐宁对谢白筠的心疼就一步步加深,直到现在,他竟是不忍心看谢白筠受到伤害的模样,哪怕他知道谢白筠足够坚强,哪怕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唐宁仍然努力安慰道:
“我知你是为我抱不平,其实二皇子也是逼不得已的,在那种情况下,任谁都只能想到这种办法。再说,林大人是我亲舅舅,我帮他是心甘情愿的。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二皇子救了林大人呢?”
“那怎么能一样,凤雏明知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却仍然选择把你抛出去顶替,若他把我当作好友,起码也应当顾忌我的感受。”谢白筠脱口道。
唐宁顿时觉得脸上一阵热气上涌,连忙低头喝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甜蜜的悸动涌上心头,催促他赶紧问下去,问他,他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可惜唐宁毕竟是唐宁,害羞与害怕的心理让他没有问出口。
他害怕万一他问出口,谢白筠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害怕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会没有未来;害怕他们会像乔涵韵他们一样一路荆棘;害怕他们在一起会伤害到家人,程先生会不会愤怒,唐钰会不会不理解,吕大夫会不会失望……
他害怕很多很多,所以他没有勇气开这个口。
而一旁的谢白筠刚说完便猛然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虽然他已经表白过心迹,但唐宁并没有那份心。谢白筠并不想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对唐宁造成困扰,他一直努力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维系在挚友的程度,不敢逾越半步。
然而爱情与友情终究不一样,不管谢白筠平日有多注意自己的言辞,也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那份与众不同的爱。
谢白筠小心翼翼看向唐宁,看到唐宁低眉喝着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的含义,谢白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些失望。他连忙掩饰了自己异样,转移话题道:
“子安……,不知你对日后有何打算?”这句话他是最不想问的,任谁身上发生了这种事,心里都不会好受,恨不得这事赶紧过去,所有人都忘得一干二净才好。可是为了唐宁着想,他不得不问,虽然他已经替唐宁以后的出路做了安排,但他还是尊重唐宁自己的想法。
不过谢白筠接着还是加了句:“你放心,无论你作何打算,我都有办法帮你做到。”
这个问题,唐宁自己也有想过,只是他目前对事情的真相还云里雾里,对这件事在朝中的影响也不清不楚的,他还不能拿定主意何去何从。
于是唐宁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这事到底是谁做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冲着林大人去的还是二皇子?”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是就冲着这事最后的得利者,猜也能猜到一定是大皇子那一派弄的鬼。”谢白筠见正题来了,顾不得想七想八,连忙认真地跟唐宁分析起来。
唐宁点了点头,这个他也猜到了。只是大皇子党势力极大,里面也分各种小派系,它们之间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因此如果从利益的角度分析很难追究到底是谁。
“据我目前的调查所知,那日应该是大皇子使计把林大人扣在小书房,欲行,咳,欲行那不轨之事……”谢白筠有些尴尬道。
唐宁很冷静得听着,这一点他心里有数,却没有像谢白筠那样尴尬。唐宁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在古代被QJ的那一方永远是最弱势的,最感到羞耻的,也是最被人鄙视的一方;但是在现代新闻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报道,那时的舆论绝大多数都是站在被害一方的,虽然被害者也会被指指点点,但都是同情居多,被害者完全没必要对此感到羞耻。
顾忌着林清羽的感受,如非必要,唐宁不想多提此事,但若必须要提,唐宁觉得也没必要躲躲闪闪,好似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唐宁直接忽略了谢白筠的尴尬,皱眉道:“如此,虽然不知道为何大皇子又离开了,但这事肯定不是大皇子干的。”
谢白筠见唐宁神情坦然,自己也自然了些,又回复刚刚的认真道:“你怎知不是大皇子先对林大人不轨之后,然后把二皇子引过去,嫁祸给二皇子,来个一石二鸟呢。”
唐宁放下茶杯,不屑地撇嘴道:“大皇子此人骄傲自大,志大才疏,不是我小看他,他是真没那个本事搞什么阴谋诡计,能算到第二步就不错了,绝不可能算到第三步第四步,而这件事细想来却是一环扣一环,设想大胆,行事却仔细,绝不是大皇子的风格。况且就算大皇子要陷害二皇子,也不可能让二皇子进他最重要的小书房。”
谢白筠赞叹道:“子安果真长进了许多。”
唐宁却淡然道:“我好歹也入仕多年,若不长进就真的要被人拆吃入腹了。”
谢白筠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道:“怎么会,有我在,定会护着你周全的。”
谢白筠这番动作与话语,以前不知做了多少次,唐宁都当作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安慰,然而这次唐宁却觉着自己的手触电一般,一直麻到心里。
他不自觉地转开脸,不敢与谢白筠对视,“谢大哥一直消息灵通,不知你可知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谢白筠慢慢收回手,苦笑道:“我也不知。最近事情较多,我手上人手着实不够,没打听出多少消息。若是墨一没有杀掉那个守着的侍卫,我们倒是可以拷问一番,不怕他不说出幕后主使。”
唐宁转头看着谢白筠眼下一片青黑,不由关心道:“自我认识你开始,你便总是一幅忙碌的样子,我虽不知你都在忙些什么,可我觉着不管事情有多紧急,总没有自己的身子重要。你也要顾惜自己些才是,须知若没了健康,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无用。
你可不要像墨一那样,受了那么重的伤还硬撑着,自己受了苦,还让亲近的人跟着不安心。”
“好,好,好……”谢白筠一副怕了你的样子,解释道:“不过是最近忙些罢了,因为小书房那事,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原本看着还好。后来不知怎的,竟让大皇子一党与二皇子一党的人掐起来了。我看着,这事怕是不好收拾,两个皇子之间恐怕会一直争斗直到其中一人得登大宝为止。”
唐宁听了一怔,虽然谢白筠说的比较笼统委婉,但他毕竟在官场呆了几年,从这三言两语中便能猜个大概,估摸着朝上应该已经摆开阵势,这场斗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唐宁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竟在其中扮演了导火索的角色。
唐宁更没有想到的是,后人在编撰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的时候,把他与二皇子的事设立成了景乐末期夺位战争正式开始的标志。
历史从这一刻开始记住了他。
对面谢白筠仍接着道:“现在大皇子势大,凤雏颇有压力,便从我这里抽调了不少人手,我这里本是凤雏的一招暗棋,他现在既已动了这招棋,要么是他打算放弃我,要么是他打算决胜负了。”
唐宁原本还在恍惚,听了这句立刻一激,直直看向谢白筠。
谢白筠苦笑道:“你不必担忧,我虽与他情分不比从前,但毕竟是从小的交情,凤雏看着凉薄,其实最是重情,只是他最重的是林大人。只要不扯上林大人,他便不会放弃我。”
唐宁叹口气道:“孽缘。”
谢白筠一直不知怎么接话,他在想唐宁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与他也是一段孽缘?
气氛一时凝滞。
良久,谢白筠看着外面早已漆黑一片道:“不早了,我去看看墨一便该走了。”
“啊,这么晚了,墨一这会应该已经睡了,你放心,有鸿宇在,墨一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哎,你不知道,墨一跟我这么多年,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我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他从不会在我面前隐瞒任何事,包括自己受伤的事,何况他身为暗卫哪能不知伤口如何处理,至不济用酒擦洗伤口以免化脓总是懂的。这事绝不简单,他一定有事瞒着我们,身上的伤好治,心病却是难医。我还是去看看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吧。若是他已经睡了,你便先回去,我明日替你问问他。”
两人说着出了门,谢白筠抬头看月光清朗,便拒绝了小厮递上来的灯笼,仗着自己学过武,走在前头带路。
而唐宁下意识地屏退了小厮,默默地跟在谢白筠后面。
月朗星稀,照在走廊的石栏上,幽幽的白。
转角的黑暗处,偶尔冒出一声虫鸣,与远处花丛里传出的隐约虫鸣相应和。
一声大,一声小,一声近,一声远,叫得好不欢快,直到一前一后的二人靠近,便立刻哑了声。
前面的身影,高大健朗,是唐宁看了无数次的。
这次是唐宁看得最不清楚的一次,也是他记忆最深的一次。也许是因为这夏夜的氛围,也许是因为前面人阻挡了唐宁的视线,唐宁此刻觉得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前面那人。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仿佛只要跟在他的身后,他便会替他撑起一片天,挡住所有的风风雨雨,带领他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归处。
因为只要跟他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归处,都是家。
“子安,刚刚的问题你还未答我呢,你以后有何打算?”谢白筠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唐宁还未回转,一句我跟着你几乎脱口而出。
然而唐宁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从来都是谢白筠问他,他想做什么,然后谢白筠就会竭力替他做到。
谢白筠从未跟他说过自己想做什么,他也从没有问过他,他想做什么,他更没有帮助谢白筠做过什么事,他甚至不了解谢白筠到底在做什么事。
似乎,从来都是谢白筠在迁就他。
似乎,从来都是谢白筠在付出。
为什么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这些?是因为他从没把谢白筠放在心上吗?是因为谢白筠默默的付出让他习惯于索取了吗?
夏日的夜晚依然闷热,可唐宁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不,绝不是。唐宁早就不是以前的唐宁,他没有自卑地否定自己,他一直都当谢白筠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现代人的观念束缚了他,在现代再好的朋友也是要有的。谢白筠明显不愿意唐宁知道他在暗中做些什么,唐宁便尊重他的,一直没有问。
那他现在为什么又想了解谢白筠的呢?
不只是,他想了解他的一切,也想要为他付出一切。
其实唐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不再把谢白筠当作朋友了。
“你呢?你希望我怎么办?你现在与二皇子闹翻,可曾想过以后?”
就在谢白筠以为唐宁不会给出答案的时候,不想唐宁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谢白筠隐隐觉得唐宁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唐宁只会略作沉吟,然后干脆利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问。
可惜前面墨一的小院已经到了,谢白筠只得按下思绪,先处理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第九十章
作为一个暗卫,墨一的作息安排永远是跟着主人走的。他经常在房梁上、野地里、树上甚至是客栈的床上休息,却很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看着有些陌生的床帐,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都能快速入眠的墨一却失眠了。
渐渐的眼前的床顶上浮现出那个极其消瘦的身影。在重重官兵的包围中,他一眼便看见了他,他穿着破烂的袈裟,手拄着树枝,可是身形依然坚定,黑幽的眼眸里满是看透世事的通达,似乎一点都不惧怕周围如狼似虎的官兵。
也许他天生就带有这样一种打动人心的气质,墨一被打动了,没有多想便现出身形去救他。
可惜功亏一篑。
明明他没有帮到他,可他看着他的眼眸中依然盛满感激。看着他被那些人粗暴的抓走,墨一的心里莫名的难受。
这种难受让他魂不守舍,连自己的伤也有意无意的忽视,他不想让自己好得这么快,仿佛这般能让自己好受些。
只是因为他的伤,连累了唐大人,墨一愧疚地翻过身。
突然,他听到两个熟悉的脚步声,他反射性的坐起身,想下床迎接。接着又顿了下,平躺了回去,闭眼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谢白筠在门外就听到床上的动静,几步进门,撩开床帐,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墨一讪讪睁开眼,下床,跪在踏板上。
唐宁叹口气,弯腰扶起他道:“你受了伤,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小心伤口裂了。”
墨一依然不动。
谢白筠虽然气他欺瞒,可见他这可怜样,只得软下声音道,“你起来吧,坐,说说是怎么回事。”
唐宁也在一旁道:“墨一,你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和我们说?自你从琼京回来后,便沉默了许多,虽然你平日也话少,可也不至于这么颓废。”
墨一见唐宁依旧坚持拉他,便也不坚持,也不回床上坐着,而是坐到了谢白筠对面。唐宁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坐下后,墨一还是低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就在唐宁以为他又要沉默到底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只是语气生涩,似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口似的。
“我送唐大老爷到琼京后,便一路往回赶,原本一路顺遂,可是在将要出雍州的时候,遇到一队官兵在追捕一名僧人……”
墨一说完,又顿住了,似是在思考后面应该怎么说。
“你出手救了他?”谢白筠追问道。
墨一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官兵不是乌合之众,身手不错,配合亦有章法,我虽有心救他,却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救出人,便是连自己也差点被抓住。”
“你这胳膊便是在那时受的伤?”唐宁问道。
“是。”
“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所有暗卫最开始训练时都必须要背的。我记得你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谢白筠严肃道。
“是,属下认罚。”
唐宁见两人要闹僵,连忙打圆场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人之常情。墨一做的也不算错。”
“哼,他见过的不平多了,我没见他哪次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唐宁讪讪道:“也许墨一有什么特殊原因。是不是因为被追捕的是个和尚?”
墨一听了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着唐宁道:“那个僧人,很不一样。”
谢白筠以为有什么内情,“怎么不一样,那官兵是哪里的,他们又为何要抓一个出家人?”
唐宁也怀疑道:“可是那僧人有什么不妥?别人假扮的?”
墨一连忙摇头道:“不是,虽然我与他不曾说过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智慧的高僧。”
提到高僧,唐宁脑子里便自动套入电视剧里的得道高僧的模样,更加诧异道:“这事真是蹊跷,有谁会对个老和尚下手。”
墨一头摇得更厉害了,“他很年轻,和您差不多大。”
被忽略的谢白筠咳了一声,墨一才想起谢白筠的问话。
“那些官兵是雍州官府派出来的,他们只说是缉拿要犯的,那僧人犯了何罪却不曾提及。”
谢白筠眉头紧锁道:“那就奇怪了。”
不过很快谢白筠就甩开思绪,看着墨一没有血色的脸,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墨一养好身子,雍州发生的事毕竟离他太远,他自己这里还一堆麻烦事呢,哪有心情管别人的事。
于是他站起身道:“夜已深,你们也不要再想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想也无用。尤其是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养才是正经。”
唐宁见状也站起,轻轻拍了拍墨一的肩膀,温和道:“不用担心,既然你看那僧人精通佛法,也许他有佛祖保佑也说不定。待你身子养好了再回去瞧瞧也无妨,我让小黑陪着你,你好好养伤,它看着你受伤也很心疼呢。”
说着唐宁从怀中掏出早已熟睡的小黑,把它放到墨一没受伤的手上。
墨一看着手心中小黑憨憨的样子,眼神果然柔和了很多,用拇指小心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唐宁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猴,笑意盈满眼眶,这样温馨的画面让人看了心中也满是温暖。
他不想打扰他们,便拉着谢白筠的手悄悄出了屋子。
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夜色已经到了最浓郁的时候,唐宁觉着谢白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正想道别,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人家的手,他压抑住突然加快的心跳,正想抽手却被谢白筠快速抓住,往回一扯,唐宁便被他紧紧搂进了怀里。
唐宁脑袋靠着谢白筠的胸膛,鼻尖瞬间溢满谢白筠独特的气息,头顶震动,谢白筠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诱惑。
“子安,夜已深了,让我留下来可好?”
此时唐宁的心早已慌乱无措,他,要不要答应他?
还是不要吧,本来就已经想的好好的,这事缓着来。况且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处境,和谢白筠在一起也只是白白拖累了他。
“这……不好吧?若明日你离开被他人看到可不好,不如趁着夜色离开。”
“可是你我许久不曾相见,知己相逢,抵足而眠,古之遗风啊。”谢白筠再接再厉,“我最近无事,本就想在你府里多留几日。”
“怎会无事?”唐宁奇道,他虽然不清楚谢白筠的摊子有多大,可最近情势紧张,谢白筠怎么也不会无事可做。
“哎,你别看我生意遍布全国,可真正得用的人手也不过是那么十几人而已。而如今这些人手都被调到凤雏手里,我自然不好动作。不仅如此,我还得避嫌,一仆不侍二主,我留在京城只会让凤雏心有疑虑。况且我也好久不曾回昆南了,过几天我得离开京城去昆南看看。”
“你要走?”唐宁心中不舍,竟忘了挣脱谢白筠的怀抱。
“我只是去昆南看看,以备万一,很快就会回来的。”谢白筠神情温柔,轻轻抚着怀里的人。
唐宁心中一紧,京城虽然危险,可谢白筠身份特殊,又有康乐长公主在身后护持,不管最后谁赢了,谢白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顶多吃些苦头罢了。
可是在昆南就不好说了,大昭的诸侯王在各自的封地就是真正的土皇帝,哪怕是在自己的封地里为非作歹,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只要不是谋反,就是皇帝也不好管教的。昆南虽说是谢白筠父亲的地盘,可到底父子情分浅薄,又有庶弟在旁虎视眈眈,山高皇帝远,谢白筠反倒更加危险了。
唐宁万分不想谢白筠在这种时候去昆南蹚浑水,可是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劝阻谢白筠,理智告诉他,谢白筠所做的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得不去做的。如果他劝阻了,反倒让事情更加糟糕。
唐宁沉默半晌只得道:“夜深了,我们歇吧。”
于是一刻钟后,唐宁的大床上,一里一外并排躺下了两个人。
可惜夏天炎热,根本不需要盖被子,要不然唐宁这会一定会用被子盖着脑袋装睡。
身边的人靠的这么近,连呼吸都能听见,自从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他们就从没如此亲近过。
唐宁僵硬的仰躺在床上,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思绪乱飘。
他不会像上次那样趁他睡着偷亲他吧?
应该不会了吧……
肯定不会吧……
唐宁翻了个身。
如果他真的亲了怎么办?
还是像上次一样推开他吗?
不要吧。
唐宁悄悄吁了口气。
想太远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干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有点失望呢?
“睡不着?”谢白筠的声音在黑黢黢的房间里突然响起。
唐宁身子一颤,真真被吓了一跳。
“你不也没睡?”唐宁有些没好气。
“呵呵呵……我很高兴。”谢白筠的声音随着硬木的床板在唐宁身下震动。
“傻瓜。”唐宁被笑得莫名其妙,不由嗔道。
谢白筠笑得更欢了,唐宁对人谦和,就算是对亲近的朋友也很少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词。
他怎能不高兴,他守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盼头。
“笑什么?”唐宁不满了。
谢白筠终于收了笑,但话里仍然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能和子安秉烛夜谈,我很高兴。”
唐宁没好气道:“哪里来的蜡烛,而且我们也没有谈话。”
接着唐宁又想左右睡不着,不如趁机和谢白筠商量下以后。
于是他收了刚刚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用胳膊推推身旁的人,道:“刚刚我问过你,对于这次的事,你想我怎么办?”
谢白筠沉默了一小会,道:“我建议你外放,流言这种东西,放着不理自然会淡下来。”
唐宁默然,其实他也知道外放出京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
这倒不是什么逃避流言,虽然也有些的避风头意思,但这绝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名声已经坏了,对于一个文官来说名声非常重要,名声毁了仕途也就断了大半。如果他继续呆在京城,别人就会一直记得这件事,一个在别人眼里品德有亏的人就算身处高位也很难服众,既然连属下都管不好,那何来政绩呢。
也许在一些开明的人眼中断袖之癖不算什么,关键是和他搞在一起的是皇子,这就给人一种他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印象。
在官场上混,有缺陷,有把柄,甚至没能力都不要紧,关键是一定要有底线。在众人看来为了上位连自己都卖的人只比那个卖嫡长孙的高莆好那么一咪|咪。
有高莆这个已经上位的人在前,众人肯定不愿意另一个高莆登上高位,显然如果没有特别大的贡献的话,他想在京城升官难上加难。
这种时候唯有外放,不管怎样,外放的官要比京官容易出政绩得多,等他在外面积累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政绩,那时他年纪大了,容貌自然不如年轻时,且京城的人不一定还记得当时事,皇帝都换了一个,他再回京城就能站稳脚跟。
如果唐宁孑然一身的话,说不定他早就甩甩衣袖潇洒得离开了,可偏偏他身后还有他最珍视的人。唐宁舍不得离开京城,也舍不得带着年老的长辈、年幼的孩童跟着他一起颠沛流离。
况且京城是他的战场,据谢白筠所说,再过不久也许就要进入夺嫡最激烈的阶段,胜负就在眼前。这个时候让他抛下队友,抛下林清羽自己躲清静,他办不到。
谢白筠见旁边的人久久不语,心中已经有了底,道:“你不愿出京?”
“嗯。”唐宁还想跟谢白筠解释自己为何不愿离京,却发现自己不愿离京的理由哪一条都不能说服谢白筠,反倒是离京的好处一大堆。于是便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没想到谢白筠并没有问为什么,反而跟他说起了留京的事,“留在京城也好,左右你又没有触犯律法,皇上没理由革了你的职位。只是这流言还要传些时候,忍忍也就过了。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朝上也没什么精力管这些破事了。若是凤雏得势,你以后的前途不必说;若是凤维得势,我就带你一家回昆南定居,你可别看昆南民风彪悍,可山清水秀风景明丽,最是适合作画不过。有我在,别的地方不好说,但在昆南随你想去哪都行。”
唐宁没等谢白筠说完,突然翻身俯视着谢白筠的脸,手肘撑起上身,柔顺的发丝轻轻擦过谢白筠的脸颊,落在他的耳畔。
黑暗中唐宁深深凝视着下方的谢白筠:“为何?”
谢白筠被唐宁这一下弄得有些无措:“什么?”
“为何你对我如此纵容,你想的没错,我离京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我一说留下来,你却一点劝阻都没有,反倒替我谋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唐宁有些激动,口里喷出的气息直冲谢白筠脸上。
谢白筠却是笑了,虽然只是勾一勾唇角,但唐宁明亮的目光仍然能透过黑暗感觉到,“我想的从来都是,怎么让子安活得自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白筠,”唐宁认真得看着眼前人英俊的五官,第一次郑重的叫出他的名字,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为什么明知他的决定有多麻烦却仍然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为什么愿意为了他而与多年的好友生了罅隙。可是他却问不出口,只因这个答案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既然他给不了回应,又何必再问出口。
谢白筠仰视着唐宁,看见他目中满是我有话说的意思,然两人对视一会,唐宁却突然泄气般的躺了回去。
谢白筠忍不住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想追问下去,想逼出唐宁的真心话。
可他转念又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本来唐宁的名声已是不好,即便真的在一起,若透出些迹象让人知晓,只怕流言会更加不堪。何况他现在已被凤雏架空,身边除了墨一再无信得过的人手,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唐宁不被伤害。
不够,他的努力还不够多,权利还不够大。总有一天他会让心爱的人能够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表达心意。
想到这,谢白筠也只得放下心思,默默闭上眼睛。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并躺的两人都以为对方已经沉睡。
谢白筠没有发觉唐宁颤抖的睫毛,而唐宁也不曾感受到对方紧攥的双拳……
第九十一章
第二日,朝阳刚刚露出羞涩的脸蛋。
唐府众人已全部围桌而坐,下人来来去去端着碗碟。
谢白筠厚着脸皮坐在了唐宁的上首,再上边就是程先生,唐宁的下边是唐钰,对面是舒鸿宇,舒鸿宇上首是吕大夫。
桌上氛围有些凝重,最近糟心事多,众人心情都不好,程先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旁边的谢白筠,在谢白筠转过脸看他的时候又把视线收回,默默喝起了粥。
若是程先生对他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谢白筠反倒安心。可现在程先生这种态度,倒让谢白筠有些忐忑。
其实谢白筠是当局者迷,程先生一直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要是不满意他,脸上肯定会显出来,说不定还会出口为难他。现在这样无视他,至少表示程先生不讨厌他。
谢白筠和唐宁以为他们之间的事很秘密,其实程先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就目光如炬。谢白筠对唐宁的那点小心思,程先生早几年就看出来了。他又不是那种古板迂腐之人,甚至在不拘一格的康乐长公主眼里,他就是个狂生。什么断袖之癖,在他这等狷狂之人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程先生真正看中的是感情,若谢白筠是真心,又能用真心打动唐宁,那是他本事,他没必要也不屑于棒打鸳鸯。
虽然程先生在妻子去后一直没有续弦,但这只是因为他没有碰到入眼的人罢了。为人守节什么的,程先生对此嗤之以鼻,若是真有感情,难道续娶或者再嫁了,就表示摒弃前尘了吗。程先生心疼爱女,可是唐宁也是他当作亲儿子养大的弟子。女儿已经去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唐宁孤独终老。因此,在女儿去世后,唐宁沉迷慧一法师的画作的时候,他便对谢白筠的示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其实程先生对唐宁一直有种隐隐的愧疚,他明知道女儿不能陪唐宁白头偕老,却还是偏心爱女,把女儿嫁给了他,让唐宁饱尝丧偶之痛,更让唐钰从小就失了母爱。
因此当他看到谢白筠坐到唐宁身边的时候,他实际上是有些期待的。这些年谢白筠的锲而不舍他一直看在眼里,而这会唐宁遭了这样的事情,他还不离不弃。对谢白筠的这份执着,这份真心,程先生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满意的。
吕大夫老而成精,程先生想到的,他只能看得更透。因此他更是坐得住,默许了谢白筠的位置。
舒鸿宇看谢白筠的目光倒是十分不善,虽然他也说不出为人周到的谢白筠有什么不好,可是看他和唐宁坐在一起的样子,舒鸿宇就觉得莫名的碍眼。但是他敬重在座的长辈和唐宁,他们没开口,他也不会说什么。
至于唐钰,在他眼里,谢伯伯是爹爹的好友,是他最喜欢的湛哥哥的爹爹,他出现在家里不是很正常吗,就像他偶尔也留在湛哥哥家吃饭一样。
没人开口问,谢白筠提前想好的借口也没了用武之地。唐宁也想了借口,其实他也有些尴尬,昨晚一时冲动留下了谢白筠,完全忘了今天众人看到家里突然冒出了个外人会怎么想。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潜移默化地让家里人慢慢接受他们的感情。
吃完饭,程先生发话让唐宁到他书房一趟。
唐宁和谢白筠对视一眼,便很听话的跟在程先生后头走了。
当初搬到京城时,程先生的书房是新建的,除了一些必备的常用书,架子上几乎是空荡荡的。这倒不是说唐宁不用心置办,而是程先生爱书成痴,不仅爱看书,也爱搜集书。
他十分享受这种收集的过程,现在这个书房里的书,每一本他都能说出来历,或是水明轩赠送,或是逛街时偶然所得,哪怕是江南的弟弟给他拉来一车,他看到其中一本也会有这是弟弟送来的印象。如果唐宁猛不丁的给他一个堆满书的书房,没有中间的过程,程先生只会有这书房不是自己亲生的感觉。
程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和唐宁在书房聊过了。程先生虽然藐视规矩礼法,但那些规矩在他看来就是糟粕,他虽然狂却不自大,骨子里还是保持者文人的精华的。
程先生一直认为书房是个不能亵渎的地方,一切不适宜的话题都不能在书房谈论,书房就是用来谈正事的。
这一点唐宁心中有数,心态自动调整到年幼时的学生状态。然程先生并没有坐到书桌后面,反倒坐到了小几旁的椅子上。
唐宁顺着程先生的意思坐在他旁边,两人相距很近,看样子程先生并没有训教的意思,是想叮嘱他几句。
果然,唐宁刚倒满茶,搁下茶壶,程先生便开口道:“子安,最近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肯定是被陷害的。”
事关林清羽清誉,事发这么久,唐宁并没有对程先生和吕大夫解释半句,当日的情况他是真的说不出口。程先生和江南程家并没有断了联系,他的庶弟对他言听计从,程家在京城的经营这几年差不多都到了程先生手里,程先生对唐宁这件事也仔细调查过,可惜他知道的和京里权贵知道的差不多,事实真相如何他并不知晓。反正不管事实如何,他们永远都是相信唐宁的。
出事后一直紧绷的唐宁,只因为程先生这句话便陡然放松下来,被人相信的感觉真好。一瞬间唐宁勇气大增,流言算什么,只要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他就无惧外面的刀风剑雨。
程先生见状,便知他原先的云淡风轻不过强撑罢了。不由伸手拍拍唐宁的肩膀,笑道:“你不必如此在意,这事虽然棘手,却也并非无法可解。子安,你如今不过二十余许,以后的路还很长,宦海浮沉,岂能让这点风浪打倒。这世间最大的事莫过于一个死字,死了一切可能皆无。只要活着,便有翻盘的可能。只要不是涉及生死的事便是小事。”
唐宁认真听了,拱手道:“先生教训的事,是我浮躁了。”
程先生欣慰笑笑,然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却明了这是唐宁遇到的第一道大坎儿,否则平日从不过问唐宁正事的他,此时怎么会特意把他叫来指点呢。
“说说看,这事你想怎么解决。”
唐宁抿了下唇,有些气势不足道:“该怎样怎样,流言而已,不理就是了。”
“啪!”的一声震得唐宁身子一颤,桌上茶杯被震倒,茶水撒了唐宁一身。然而他却无暇顾及,他知道程先生不会同意,却不知他会如此的震怒。
“胡闹!”
程先生刷得站起身,来回跺了几步,又狠狠道:“真是胡闹!”
唐宁恭敬地起身,沉默以对,此时不宜过多解释,他也不知如何解释。
程先生来来回回几趟,自个生了会气,瞥了垂头站着的唐宁一眼,见他一副铁了心地样子,气哼了一声,用力坐到书桌后的太师椅上。
程先生这几年生活平稳安乐,又有水明轩在旁讨好,年纪越大越有老小孩的脾气。
唐宁知道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索性等他脾气下去了再好好劝说。
程先生又闷闷坐了一会,胸口起伏总算渐趋平稳,过了气头,他自然想明白了唐宁为何不愿离京,不由气道:“我弱冠时便想游历山水,寻访大昭奇景,可惜一直未能成行,原本留在京城含饴弄孙也未尝不可,不想你有如此际遇,可见天意如此,让我遂了如此心愿。可你竟是不愿离京,想气死我不成。”
程先生想什么,唐宁如何不清楚。也许程先生年轻时确实向往寄情山水的生活,可如今程先生年逾五十,只怕更想在家守着儿子孙子安稳过日子。
于是唐宁便道:“我知您的意思,可是吕伯伯说您身子有些虚,不宜长途跋涉,若只是动一次就罢了,可我是外放,三年换一任,如何能安定得下来,钰儿还小,自是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可若是不带他,又怕他伤心,一直照顾他的徐姨和几个玩的好的侄子都走了,我如何忍心离开他。
再说,现在老皇帝重病,若是二皇子成事,谅别人也不敢背后编排皇帝,京城的舆论您还不知道,都是墙头草,只要有权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这点子事到了那时说不得还是一段佳话呢。若是二皇子事败,他不是九五之尊,我自然不会是什么佞幸奸臣,也就无所谓攀龙附凤了。”
唐宁舌灿莲花,可程先生也不是好糊弄的,“狡辩!若二皇子成事,他能管得住别人的嘴,还能管得住别人心里怎么想?你在京城每升一级,别人就不服一分,他们不会看你的功劳多大,只会想你是靠着谄媚皇上得来的。若二皇子事败,成王败寇,那些官员为了讨好新君,一定会对二皇子落井下石,你和他这事是现成的把柄,文人的嘴你还不晓得,一定往死里作践你。”
“按着您的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官员任命都归皇帝管,我就是外放升官,他们一样会不服啊。”
“你,你想气死我不成。”程先生捂着心口,脸都气红了,“外放和留京能一样吗,京里势力复杂,比你大的权贵多如牛毛,你名声又毁了,如何能经营人脉。在京外,消息不灵便,拉着水明轩、林清羽甚至是程家的大旗,你想拉多少门客不比京城容易?等你自己立起来了,谁人敢说你!”
唐宁知道此时自己外放为上,却不知程先生想得比他还深,不由惭愧地看向程先生。
不想,这一看却让他大惊失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书桌后,将将接住程先生的滑落的身体。此时程先生气红的脸血色尽褪,唇色更是隐隐发青,连呼吸都微弱起来。
唐宁抖着手努力放平程先生,一边嘶吼道:“来人!快来人!”
程先生的书房一贯不留人伺候,好在唐宁声音大,小厮离得不远,连忙跑进来。
唐宁用力掐着程先生人中,红着眼瞪着小厮:“快去喊老太爷,舒鸿宇!随便谁,快去!”
小厮知道出大事了,没等唐宁喊完,便拔足狂奔而去。
唐宁看程先生呼吸艰难,连忙颤抖着解开程先生衣扣,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先生,撑住,你说什么我都听,只求你撑住!别离开我,想想钰儿,你撑住,吕伯伯快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时辰后,程先生卧室的外屋,唐宁搂着唐钰,谢白筠半搂着唐宁的肩膀,陶管家,陶婶子都在一旁伺候,几人都焦急得看向里屋——吕大夫和舒鸿宇都在里面。
不久,吕大夫带着舒鸿宇出来了,几人簇拥而上。吕大夫见到满屋子人就烦道:“都挤在这干嘛,打扰敏之休息,快散了。”说着也不看众人,径自走出门。
众人又巴巴地跟上,舒鸿宇却没动,喊住陶平,让他跟着自己去药房抓药,又吩咐陶婶子把药炉挪到这边廊下。
吕大夫并没走远,就在程先生平时会客的小厅坐下,还没坐稳,唐宁便急急问道:“吕伯伯,先生怎么样了?”
吕大夫哼了一声,没答话。
唐钰见状可怜兮兮地喊:“爷爷!”
吕大夫看着唐钰恳求的小眼神,方不情不愿地说道:“是心疾。”
“又是心疾!”唐宁心下一凉,难道他遭了心脏病的诅咒不成,怎么亲近的人都遭了这样的病。
“哎!也怪我,见他平日脸色不错,只是有些体虚,只想着人年纪大了不可避免的,大意了。”吕大夫自责道,接着又狠狠瞪了唐宁一眼,“即使如此,敏之这些年养尊处优,虽是心疾,小心些是可以避免的,若不是你气他,让他心情跌宕,如何会病发。”
唐宁又悔又愧道:“这可如何是好,先生这病可能治愈?”
吕大夫叹道:“人老了总有些毛病,这病算是轻的,平时根本看不出来,若不是心情大起大落导致病发,别人也很难发现。现在这样也算幸运,若是他哪天在府外病发,我们都不在身边,岂不是更糟。这病不难治,就是得好好养着,切忌大喜大悲,你们也不必因此紧张兮兮的,平时该怎样就怎样,只要不是刻意惹他生气,偶尔发发小脾气反倒易于疏导。”
唐宁稍稍了放了心,听出吕大夫的敲打执意,后悔道:“是我不好,顶撞了先生。”
见吕大夫又要责怪,谢白筠连忙上前安慰道:“你也是好意,想留京不也是为先生身体着想吗?”
“怎么,你想留京?”吕大夫插口道,他刚刚忙着救治程先生,还没来得及问事情原委,此刻一听,皱眉道:“怪道敏之生气,你这样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他能不生气吗,别说什么为了他好,为了他好就该顺着他。”
唐宁刚刚受了顶撞的苦,这会也不敢辩驳,倒是谢白筠打圆场道:“子安原本是关心先生身体,却不想更气坏了先生,现在子安也得到教训了,下次必不敢再犯的。”
唐宁也道:“原也是我没想通,自以为是为先生着想,却不知保重自己,才是对先生最好的孝顺。”
听到这句话,吕大夫总算欣慰得点点头,语重心长道:“你能想通最好,我们这些老骨头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就求个儿孙平安吗。子安,你想想,钰儿总说让我们长命百岁,我们才会努力活久点。反之,若因着我们的身体拖累了儿孙,我们心里如何开心?”
“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唐宁冲着吕大夫深施一礼,脸上多了几分坚定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没有完成,只写了一半字数就超了,只能一章分两章了。
第九十二章
程先生醒来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天气炎热,屋内窗户大开着,若有若无的清风缓缓拂过程先生脸庞,为他带来一丝清凉。
程先生这一觉睡得很饱,醒来顿觉神清气爽,呼吸畅快。早先与唐宁争执的不快,在看到唐宁低着头跪在床前的时候也转成了心疼。
唐宁似有所觉,抬头看到程先生柔和的目光,连忙膝行两步,握住先生的手,惊喜道:“先生,您醒了,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饿不饿?我去唤鸿宇他们过来!”
程先生反握住他的手,道:“不忙,我没事。早上的事是我太激动,吓到你们了。”
唐宁扶着程先生坐起,在他腰后塞了个靠背,方坐到床前踏板上,紧紧握住先生的手,看着他道:“您没事就好,先生,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
看到程先生倒下,唐宁是真的害怕了,他视程先生如父,他无法想象没有程先生的日子。
程先生看着唐宁满含害怕的眼眸,心中不忍,口中却还是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气我,还敢不敢说留在京城。”
唐宁连连摇头:“不了,我一定离京。”
程先生不放心道:“一定要尽快。”
唐宁虽然更想留下来照顾程先生,可这个时候他只有点头的份。他留在京城,只会让程先生更加挂心。
先生见唐宁如此听话方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问自己的病情。
唐宁犹豫了下,把吕大夫的话又减轻了三分,转述给程先生。
程先生默然良久,半晌方把目光投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道:“玉儿的病比她娘还要重,我一直以为是她娘体弱的原因,却不想到最后还是我拖累了她。再想想钰儿,可不又比他娘亲好得多。”
唐宁听了先生自责之言,更加肯定了早上吕大夫说的程先生最怕带累了儿女之言,连忙劝道:“您千万别多想,这不是您的原因,您这是年纪大了才会这样,您年轻的时候身体可好了,况且您现在这病也很轻的,很快就会好了。”
程先生摆摆手,刚刚还觉得精神百倍,现在忽然非常疲惫,连话都懒得说。
唐宁根本没有想到先生知道病情后会往这方面想,还想再劝说,却见程先生已经闭上眼睛,对他道:“我累了,你去准备离京的事吧。”
唐宁知道先生这是钻了牛角尖,唯有他自己想通才行,也许吕大夫能开导开导他,至少在程姐姐的病因方面吕大夫是权威。
于是唐宁默默退出了房间,找到吕大夫把事情说了。吕大夫听了倒没有太担心,他与程先生几十年相交,知道程先生比他们想的还要坚韧,肯定不会因此倒下,不过他也答应了唐宁会尽力开导程先生。
折腾了一天,一家人草草吃了晚饭后,便各自散开,舒鸿宇主持府内事务,吕大夫带着晚饭拉着唐钰去看望程先生。而唐宁看着已经黑透的天色对谢白筠道:“夜色正好,你能带我去水大人府上吗?”
没过多久,唐宁便出现在了水明轩的书房中,而谢白筠应唐宁要求并没有跟着他——唐宁并不想让谢白筠看他求人的样子。
水明轩正在看着公文,听见细微的声音,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到唐宁也不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反倒笑着放下公文,看着唐宁端正恭谨地行礼。
“你果然来了,坐吧。”水明轩左手指向一侧的雕花小椅。
唐宁再次拱手方坐下道:“因为学生最近名声不佳,恐带累老师,故不得已做了不速之客,冒昧来访,学生深感惭愧。”
水明轩观唐宁并没有焦躁的神色,甚至对于自己名声不佳的事实也坦然说出,目露满意之色道:“无妨,你今日来是为了皇孙满月那日的事罢?”
“正是,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学生思来想去,觉得学生以后还是外放为妙。”唐宁一直当水明轩是自个人,说话也直言不讳。
水明轩并不意外唐宁做此决定,这几年多亏唐宁明里暗里地撮合,又有幼时相处的基础,他跟程先生关系甚佳。原本他就很欣赏唐宁,又有程先生面子在,他早已把唐宁当作子侄在照顾着。所以唐宁一出这事,他便开始替他谋算,甚至已经把最近空缺的职位过了一遍,正打算说给唐宁选选。
谁知唐宁下一句并没有顺着说谋求空缺之类的话,他话锋一转道:“然而先生身体欠佳,学生不能侍奉膝下,心下难安。学生远在异乡,如何能不牵挂?老师乃先生挚友,学生此番前来是想拜托老师多多照看先生,让先生能多些舒心,少些寂寥。”
“敏之身体欠佳?怎么回事?”
唐宁脸色略有尴尬,毕竟先生生病乃是因他之故,但水明轩是他敬重的老师,不可欺瞒,便硬着头皮略略说了早间的事。
水明轩一听说程先生居然有心疾,便坐不住了,起身往门口唤人,要连夜去看望程先生。
唐宁连忙劝阻道:“老师不必担忧,府中有吕大夫在,先生必不会有大碍。再说先生此时已睡下,您去了也见不到他。”
别看水明轩整日一副笑眯眯的随和模样,可他真要没脾气也坐不了吏部尚书的位子。此时他听得是唐宁气坏了程先生,脸上便没了笑意,但也不执意去唐府了。
他略略思索片刻,又坐回去道:“罢,此时我不宜打扰敏之休息,明日再去便是。”说完又对着唐宁责备道:“你也太看不清形势了,还没外放便想那么多做什么,还都是些毫无根据的臆想。有我在,让你留任很难吗?”
一句话,霸气尽显。
唐宁见多了水明轩在程先生面前的温柔小意,没想到原来水明轩的本质是这样的,难怪他能和程先生说得来。
水明轩瞟了唐宁一眼,见他被震住,这才稍稍软了口气道:“此次也算是个教训,有根据的推测是可以的,但不要胡乱猜测,那只会影响你的判断。这吏部水深着呢,留职补缺更是讲究,只有那些得罪人的才会被调得南来北往的跑。”
唐宁站起身,深深施礼道:“多谢老师教诲,学生愚钝,让您见笑了。”
水明轩嗯了一声,又回复了笑模样道:“你这事出得急,目前我手上合适你,且可以即刻上任的只有三个职位——河西泰安知县,上一任知县告老还乡了;雍州同知,原任病死于任上;还有个扬州通判乃因贪污而被罢官下狱。”
唐宁认真听着,脑中快速翻着与之相关的信息。
扬州通判看似是最好的,江南富庶,土地肥沃,气候宜人;一府通判乃正六品,比他现在的职位还高半级。但是这个职位性价比极低,首先他是出京避风头的,选了这个职位只会更出风头,仇恨拉得妥妥的。其次扬州乃历史名城,已经被治理了几百年,根本没有他发挥的余地。最后江南官场太黑暗,但看上一任的惨样就知道,唐宁自认还没那本事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因此这个缺被唐宁首先排除。
河西泰安在大昭西北,乃穷乡僻壤之地,知县正七品,乃是三个职位中品级最低的,它唯一的优势是与其他二者相比,距离京城最近。但是这种小地方知县的权力最大,政治相对清明,他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能力。
雍州是忠王的封地。这忠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今上被荣贵妃囚禁时,差点被推为皇帝的先帝三子。今上活着的只有这一个兄弟,而这个兄弟因为生母是宫女,在皇宫内受尽欺凌,性格很是懦弱老实,于瑛当初寻不到今上要推他登基时,他死活不敢。看在以上种种的份上,今上登基后,并没有上演手足相残的戏码,还封他为忠王,给了他一块不好不坏的封地打发了事。
这封地便是雍州。雍州在夹在江南和琼州中间,山多水多,不如江南富庶,也不如琼州开放,而且还多灾多难,几乎每年都要有水患。好在雍州物产富饶,老百姓除了烦心洪水之外倒也能安居乐业。
以前雍州每年都会向朝廷呈报灾情,顺便请求减赋赈灾以示自己的存在感。可是自从忠王做主雍州之后,这片土地就和它的主人一起,被人刻意忽视与遗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每年呈报灾情的奏折也销声匿迹。
唐宁在心中权衡这两个职位。雍州同知是从六品,和他现在是职位平级,比起去泰安做七品知县有种被贬的感觉,这种平调应该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水明轩给他挑的都是有实权的职位,同知分管督粮、捕盗、海防、水利诸事。他前世家在南方,洪水台风都见识过,一些简单的防洪知识也是研究过的,虽然都是纸上谈兵,但起码心中有些章程。
而且雍州在琼州北边,虽然被万法山脉所隔,但若是从海上走相当方便,说不定他哪天就能调到琼州去呢,想到可以去琼州见两个兄长,唐宁终于下定决心,对水明轩道,
“劳老师费心了,这三个职位都是千挑万选的好缺,但学生觉着雍州同知更可心些。”
水明轩不出意外地点点头,这三个职位唐宁选哪个他都能安排,雍州因为是忠王的封地,同知这个职位没多少人盯着,倒比其他两个职位更好办些。
不久,唐宁脚步轻快的从屋里走出,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唐宁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甩掉一个沉重的抱负一般,与悄然站到他身后的谢白筠对视一笑。
谢白筠上前搂住唐宁的腰,身轻如燕地带着他飞上屋顶,在乳白的月光下,紧靠的两人像是月下蝴蝶一般,从这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
头顶是黑幕般的天空,眼下是被月光披上一层白纱的古朴的屋檐和纵横交错的街道。
炎热的夏天是没有风的,可是唐宁知道他们在像风一样疾驰,快到让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静止的,房屋在脚下跑过,这一刻,唐宁是真的感觉到了地球的转动。
这是一个非常新奇的视角,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唐宁完全依赖着身旁的人,却丝毫没有害怕掉下去的紧张。此刻的他们是如此和谐,像是一个整体。
唐宁仰头,迎着银盘一样圆月,盯着近在咫尺的下巴,眼神晶亮似星光。
谢白筠默契地低头,淡笑道:“怎么,下定决心了?”
此时唐宁晶亮的眸中清晰地倒映着谢白筠放大的俊脸,如同初见那般深刻,唐宁从不知道原来月光下的谢白筠有着如此令人沉醉的魅力,让人沉迷到窒息。
“嗯,我决定去做雍州同知。”不知过了多久,唐宁终于醒过神来,知道谢白筠一直等着答案,方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直视前方道。
“昆南正好在雍州西边,不如我们一起走吧。”谢白筠提议。
唐宁脑中想到旅途中的二人世界,心中立刻涌出一股热流直冲脑海,他立刻应道:“嗯。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准备一番。”
谢白筠知道他不放心家人,走前肯定是要妥善安排的,反正官员上任都有时间限制,唐宁拖不了多久,便大方道:“你走的时候通知我便是。”
第二天,唐宁便把自请贬官的奏折呈了上去。虽然他是当事人,但是他品级太低,皇帝没招他上朝,他便没有资格上朝自辩,只能上书给自己求情。
能做的都做了,其他还得看水明轩如何周旋,唐宁相信水明轩的能力肯定能办到,便不再多想这事。
因着事情还没有明文确定,唐宁便没有跟府中众人明说,但是他已经开始吩咐人把唐木做的那两辆马车修整一番,又让陶婶收拾衣物行李,这番大的举动,即便没有明说,众人也知道唐宁的意思了。
做完这些,唐宁便换上出门的衣服,他打听到今天是吕太医的休沐日,时间太紧来不及递帖子,只能直接上门做那不速之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架空,这些地名纯属编造,地理位置气候等等都是编造。其实默默地理不好,所以位置安排的很简单。以雍州为中心来说,雍州南边是江南,西边是昆南,南边是琼州,东边是其他小城市海。
琼州是个城市,是省会,雍州也是,所以雍州东边一大片地是隶属雍州的小城市,再往东就是海啦。所以雍州要去琼州,要么直接翻过万法山脉,要么是要先往东走到港口,才能坐船的。
第九十三章
唐宁与吕太医接触不多,唯一见过的一面还是多年前唐宁逛国子监回来的时候,昏黄夕阳下的匆匆一撇。
唐宁对吕太医了解也不多,只知道此人大概四十多的年纪,得了吕大夫真传,医术不错,是二皇子的专属太医,后来因救治圣上有功得了圣上青眼。
虽然唐宁冒然到访,但是吕府的招待规格仍然给了唐宁相当的尊重。这倒不是说吕府要打开中门,一众仆人接迎什么的,唐宁在京城历练几年,经常应酬,自然有了见识,这种见识不可言传,只有见多了才会随之有了一种感觉。
比如招待唐宁的仆人,身份是多年老仆,从这个老仆的待人接物,礼仪气质,到别的仆人对老仆的态度就可以推测出老仆在主人面前的地位,进而就可以看出主人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
其次再看主人安排待客的地点,招待的茶水点心。茶水是不是最珍贵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最贴心的。唐宁骨子里还保有几分现代人的特质,在古代出身也寒微,对茶一向无感。平时应酬为了装文人,自然随大流地对品茶侃得头头是道,看着有八分爱茶之人的样子。但只有唐府里的人知道,他最爱喝的还是各色清甜花茶,尤爱舒鸿宇泡的菊花蜜茶。
而此刻吕府招待他的正是菊花蜜茶,唐宁轻尝一口,眼睛眯了眯,暗想这季节还没到菊花开的时候吧。正待他准备再尝一口看看是否是去年的干菊时,吕太医已经大步跨了进来。
“唐兄弟,稀客稀客啊。”
这是唐宁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吕太医的脸,长得和吕大夫八分相似,只是气质和吕大夫孑然不同。尤其是他眉心深深的皱痕,和吕大夫眼角的笑纹产生强烈的对比。
唐宁不由愣了下,任谁看着吕太医顶着张严肃无比的面瘫脸说着热情无比的话,都得有个反应时间。
好在唐宁很快反应了过来,也笑着拱拱手道:“吕兄,初次见面,冒昧登门,惭愧惭愧啊。”
算来吕太医比唐宁大了二十岁,这年纪在古代做他爹都绰绰有余,可是从唐宁对吕大夫的称呼来算,他和吕太医应该是平辈。原本唐宁还想着吕太医为人古板严肃,可能不太乐意与他平辈论交,干脆各自按官职称呼得了,可现在既然人家主动认了,他便也从善如流的应着。
两人寒暄了几句,各自落座。
既然刚刚人家主动示好,唐宁就算不太喜欢吕太医,这会也得给个面子,主动搭话道:“吕兄不愧是医道圣手,便是连这普通花茶都泡的如此清新爽口,甚合小弟心意。”
“这茶还是鸿宇小师弟研制的呢,我记得他曾说过你喜欢这茶,这才让人泡了的。只是泡茶之人的手艺肯定不能和小师弟比,还行唐兄弟将就一二。”
“哦,原来吕兄和鸿宇相识,小弟都不知晓呢。”唐宁语气诧异,但心中对吕太医的印象稍稍好了些,这人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无情,至少肯在唐府下功夫也算一种另类的孝心了,舒鸿宇那个芝麻馅包子可不是好啃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搭上话的,还不告诉他,唐宁暗暗磨牙,看着吕太医方正的脸,默默贴上了假正经的标签。
至于舒鸿宇,唐宁虽有些恼他,但毕竟是自家孩子,唐宁还是护短的,心里自然地给自家孩子找理由——舒鸿宇是吕大夫正式的弟子,和吕大夫亲儿子没两样,在他的立场上,缓解师父和师父的儿子之间的关系义不容辞。至于不告诉他,估计是因为看出他对吕太医一直抱有恶感吧。
唐宁是个感性的人,尽管年长后成熟些,却一直改不掉凭感觉待人的毛病。如果他不喜欢一个人,便直觉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除非避无可避。例如丁九功,即使如此,面对丁九功的小动作,唐宁大多数时候都是懒得搭理的态度。明知丁九功因此觉得他仗着林清羽目中无人,也不想改变。说实话唐宁这种任性的性格并不适合官场,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恣意的画家。
而舒鸿宇则是一个理性的人,这并不是说他就无情了,相反他的感情就像是春雨一样,细密温柔,默默地润入每个亲人心中。就像他知道唐宁对吕太医任性的责怪,却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去默默地保护他这份任性。如果不是唐宁这次突然拜访吕太医,也许他永远不知道舒鸿宇在他身后的温柔守护。如果没有舒鸿宇前面的功夫,吕太医看在吕大夫的份上会对他客气有礼,却不会如现在一般亲昵。
吕太医看唐宁有些走神,听他的话音,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和舒鸿宇有来往的事。吕太医看着古板不通人情,可是但凡不会看人脸色不懂说话的,也不可能在太医院混了几十年还好好活着。因此,吕太医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唐兄弟别误会,鸿宇是父亲的弟子,我跟父亲的关系你也知晓,父亲不愿见我,更不愿住到我府里,虽然我身为人子得听从父命,可我不能真的对父亲不闻不问。这才厚着脸皮求了师弟,让他偶尔告知一些父亲的近况。我想小师弟之所以不说,也是怕父亲知晓了会不高兴。”
“呵呵,吕兄不必如此客气,虽然我们是平辈,可小弟到底比你小了二十余岁,小弟字子安,吕兄唤我子安就好。”唐宁一笑而过,回避了刚刚的话题。
“如此,我们便互称表字如何,为兄字自成,取自在大成之意。”吕太医接收到唐宁亲近之意,知道刚刚他并没有在意,虽脸上依然一副面瘫样,语气却又亲近许多。
“自在大成,于自在中而大成,好字。这字是吕伯伯起的吧,吕伯伯对自成兄期望颇大啊。”
“正是,为兄原也以为家父这是希望为兄能医道大成,继承他的衣钵。直到为兄为自己的长子取字之时,方才了悟,自在大成,自在在前,唯有自身摆脱枷锁,自在于世间,方能大成,医人何尝不是在医心。可惜为兄明白之时,早已脱不了身了。”吕太医语气里满是无奈,眉头的皱痕更深了。
吕太医此番言论已是交浅言深,唐宁听了略有所悟,他突然忆起当年上学时听老师说的,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是精通哲学的,这也许就和画意差不多吧,画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哲学。此时唐宁不宜多想,只是把刚刚所悟记下,转而应付起吕太医来。
“自成兄着相了,在子安看来,在宫内行医和在民间行医并无差别,都是医人,只是身份不同罢了,但是不管是何种身份,难道自成兄会因此而开不同的方子吗?自成兄,没有谁能够束缚住你,而是你自己束缚住了你自己。”
唐宁说了一段非常哲学的话,自个却在心里暗暗加了句“才怪”。不过听吕太医刚刚那话音,唐宁觉得自己对吕太医有些误会,吕太医年轻的时候也许和吕大夫因观念不同而有分歧,可随着年龄增长,他想认清了自己的错误,想回头却回不了,这却不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他自己也不是故意和吕大夫对着干的,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唐宁原本讨厌吕太医也不是气他和吕大夫观点不一样,他只是气吕太医不肯在吕大夫面前低头罢了。而他这次来,本就是想在自己走之前,劝吕太医去低低头,哪怕只是表面的附和,心里依然不认同父亲观点也无所谓,只要缓和父子关系,解了吕大夫的心结,这样他走之后也不必过于担心了。
如今看来,吕太医和吕大夫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样更好,他劝起来更有把握了。于是唐不再迟疑,干脆地道:
“自成兄总是这样顾虑重重,宫里的事我不好说。但是就从吕伯伯的事来看,你也太在乎规矩了。吕伯伯不让你见他,你便真的不见。在自成兄看来,听父亲的话便是孝顺,可是若真的不见吕伯伯了,也是不孝顺啊。”
吕太医听到这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唐宁前面说什么医人不j□j份的话他还不太赞同,觉得唐宁是太年轻还保有一份天真,可是唐宁后面说的可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他的为难之处正是在于此。可是父亲让他辞去太医之职,他委实做不到。与其父子见面总是吵架,倒不如避开,反倒能让父亲少生气。
那边唐宁再接再厉,接着道:“吕伯伯说不见自成兄,却没说不见自己的孙子和曾孙啊。自成兄既然不能自己承欢膝下,不如让自己的儿孙去讨吕伯伯欢喜如何。”
吕太医眉间折痕骤然一松,随即又皱起道:“子安之法,为兄不是没想过,只是为兄长子长相行事都随了为兄,次子三子顽劣,俱无行医的天赋,恐怕都不能讨得父亲欢心。而为兄嫡长孙,如今不过三岁,话都说不利落,也看不出将来如何。”
唐宁暗暗摇头,这就是观点的不同,吕太医太在乎这些身外的东西,却不知吕大夫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儿孙多有出息。真是当局者迷,唐宁心中叹了口气,看在吕太医还有几分孝心的份上,自己便多费些口舌吧。
“世人都说隔辈亲,吕伯伯前几日还跟我说只希望儿孙平安就好,并不求子孙能否飞黄腾达。再说,吕大夫其实是极喜欢小孩的。想当初子安带回鸿宇的时候,吕伯伯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鸿宇脚伤了,天天抱着给他洗脚敷药,甚至怕蚊虫叮咬,整夜拿着蒲扇守在床前。吕伯伯对鸿宇都如此,对自己的孙子岂不是更加疼爱?”
吕太医听得愣住了,喃喃道:“这……真是如此?我幼时父亲是很严肃的,并不曾见他多喜欢孩童啊。”
“是吗?小弟印象中吕伯伯是真的极其喜欢小孩的,子安小时也受过吕伯伯不少照顾呢。大概是因为小弟遇到吕伯伯时,吕伯伯已经到有孙子的年纪了,自然是喜欢小孩子的。正如自成兄自己,对儿子和孙子的态度难道是一样的?”
吕太医心中一动,不得不说唐宁说的很有道理。
“若是自成兄怕儿子说话冲撞了吕伯伯,那不如改日把小孙子带到我府上来,小弟保证,吕伯伯一定会喜欢自己的曾孙的,说不定他还能看在曾孙的份上不再拒绝见你呢。”
吕太医并不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幼时吕大夫在他心里严肃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导致一时没想到这点。此时经唐宁提点,还能不明白过来,带着孙子去见父亲真是个极好的主意,他和父亲之间缺了几十年的相处,每次见面都无话可说,不知不觉就会回到原来争吵的话题上,如果带上孙子,自然就可以聊聊儿孙了。
若是再经常把孙子放到父亲身边,让父亲教导,曾祖孙二人相处久了,感情愈深,等到孙子回府时,父亲难道舍得分开,到时还不得跟着回来?
与此同时,上书房中,皇帝略略揉了揉眉心,神态疲惫的挥挥手,让下面跪着的大臣退下。
高润亲自捧着药碗从外面走进,与一干大臣擦过,他抿紧了唇,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余光却还是扫过人群中那抹熟悉的身影。
突然,一众弓腰低头的人群里抬出一张脸,两人目光触电一般对上,又瞬间消失,仿若刚刚只是错觉。
高润一路直接越过宽大的书桌,回身把放着药碗的托盘交给侍立一旁的余宴。自己却弯下腰,扶着皇帝因久坐而僵直的背,让他慢慢斜倚在龙椅上。
景乐皇帝长舒了口气,他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
高润面无表情地拿起药碗,吹了吹,递到皇帝跟前。
皇帝厌恶地瞪着药碗,没有要喝的意思。
高润知道皇帝在想什么,看着皇帝,淡淡道:“陛下,您不能再吃丹药了。”
皇帝没有说话,依然不肯喝。
高润继续道:“您的龙体就是被这丹药给拖垮的。”
这种犯忌讳的话也只有高润敢说、能说了,余宴在一旁就像个透明人似的。高润嘴里是这么说,可也知道不能逼太紧,顺手又把药碗放了回去,转而开始翻看书桌上的奏折。
皇帝松了口气,指着桌上唐宁的折子道:“唐爱卿自请贬出京城,刚刚水爱卿提了几个位置,你看着哪个合适?”
高润拿起折子,入目的便是唐宁端正中隐含风骨的一笔好字,高润心想,字如其人,可惜了。
高润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完奏折,正好皇帝也说完水明轩推荐的三个职位,高润便问:“陛下为何不把他留在京城,以他的才华去那穷乡僻壤之地,可惜了。若去那富饶之地,又资历不够。”
皇帝看了眼高润的神色,小心道:“你是觉得他没有罪,不需要被贬黜?”
高润淡淡眉眼立刻拧了起来,狠狠地摔下奏折,怒道:“他何罪之有?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饶是皇帝已经习惯的高润的喜怒不定,此刻也吓了一跳,随即嘴里泛起比喝完药还苦的苦涩——高润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
高润难受,皇帝比他还难受,赶紧附和:“那就让他留在京城吧。”
谁知高润听了反而更不高兴,他烦透了皇帝的唯唯诺诺,语气十分不耐道:“不用,让他出京,走得越远越好,省的受那些闲气。我看雍州就不错。”
若是往常,皇帝一定答应了,这次却出乎意料的反驳道:“这样只会让别人更觉得他犯了罪。”
高润回头看皇帝,皇帝瞟了他一眼又避开了,声音弱了些道:“他们今日对唐爱卿就已如此刻薄,以后对你岂不是更加过分,没有我在,阿润你可怎么办?”
高润挑挑眉,有些诧异皇帝的脑子居然能转弯,但他一点都不领情,从皇帝把他留在宫里的那一天起,他注定要恨他一辈子,哪怕后来皇帝对他宠幸万分,他也不会有半点心软。
于是高润眼含讥诮地讽道:“我怎么办?当然是远远离了这里,永不回来。”
皇帝脱口道:“你是侍君,按祖制是要在宫里养老的,朕的皇陵里,皇后的位子是留给你的。”
自己在皇帝心里永远都是女人,高润感觉到了深深的羞辱,脸上讽色更浓,道:“那位子我不稀罕,再说你都死了,谁还听你的,你身边能葬谁,新帝说了算。而我能不能有命活在宫里养老,也是新帝说了算。”
景乐皇帝连忙抬起头,惶惶然道:“这可如何是好?朕的三位皇儿真的会如此做吗?朕到底该选谁好?”
屋内一片寂静,这是皇帝第一次明确的谈到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也许是因为他也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终于不再逃避;也许是因为他有了保护高润的意识,人一旦有了责任感,自然便会长大。
余宴抓着托盘的手不由握紧,而高润则嘲讽地与皇帝对视,皇帝都没几天好活了,居然还没考虑好继承人,这样无能的皇帝想做昏君都不会。
景乐皇帝好像从高润的眼眸里看到自己慌乱无用的模样,终于不再向他寻找答案,他颇为自惭的低下头,破天荒的开始思考问题。
高润见到这副情景,不由心道,如果皇帝在登基时便如此,也许一切会大不一样,可惜他醒悟得太晚,太晚了。
良久,皇帝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高润:“不如阿润你选一个,朕把他叫来,告诉他,朕选他是阿润推荐的。朕再把传位圣旨放到你这里,你当众宣读,这样他登基后定要承你的情的。朕再写一份秘旨给你,若他后来翻脸,阿润你也可自保。”
这话一出,就连旁边的余宴都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高润更是气得手都抖了,“啪”一下狠狠把药碗摔到地上……
唐宁拜访完吕太医,脚步匆匆地回了府。
他一路疾走,很快便闯进了舒鸿宇的制药房。
“你这是……”唐宁看着干净整洁的制药房有些诧异,要知道舒鸿宇的制药房从来没如此整齐,也没有如此空旷过。
舒鸿宇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衫道:“三哥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说个事,我决定和你一起离京。”
唐宁连连摇头道:“不行,你我都走了,留下这一屋子老幼怎么办?家里总要有个支撑门户的人。”
“三哥你不是已经拜访过水大人和吕师兄了么,有他们在,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再说师父和程先生也不是那任人拿捏的……”
没过多久,唐宁颇为挫败地从制药房出来,却看到唐钰眼巴巴地扶着门框看着他,唐宁此刻没啥心情,也顾不上唐钰,便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留下一句,“在家好好陪陪鸿宇,以后也不知道得过多久才能再见。”
唐钰默默凝视那道清瘦的背影直至消失,泪水不知不觉盈满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一定离京!我自己个都受不了了。abcdefgabcdefg
第九十四章
唐宁出了门直接去了赵谦的府上。
“你又没有罪,为何要躲出去。那些人欺人太甚,钱文林那老家伙都六十了还有脸纳十六的小妾,老不羞的,我明儿一定要弹劾他。”
赵谦不懂政治,但他是典型的封建社会教育出来的文人,在他看来,唐宁不过是有个雅痞而已,不要说触犯律法了,便是道德规范都管不了他,而一直对唐宁口诛笔伐的钱文林在道德上反倒十分不正经。
唐宁苦笑了下,嘴上托赵谦照顾家里,心里却知道指望不上赵谦,他这次来只是单纯的辞别而已。
在赵府留了饭,唐宁辞了赵谦又出了门。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唐宁坐在马车里沉默了许久,终于吩咐车夫去林府。
唐宁原以为林清羽生病只是个由头,却不想林清羽真的病了。
林清羽倚在床头,不住的咳嗽,等一阵猛地咳嗽过去,接过唐宁递上的药喝了,方才缓过劲来。
唐宁这才把来意缓缓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他自己的打算,劝林清羽好好保重自己。
唐宁有些愧疚,原本有自己在身边,林清羽好歹有个帮手。现在自己离了京城,林清羽周旋在凤雏和凤维之间,不知有多艰难。
林清羽听了,反倒神色淡淡,好似他早就猜到这个结果。
“这样也好,原本我就打算待你儿子大些了,让你带着他外放历练的。当初我也是跟着父亲走了不少地方之后,才明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用意。如今不过是提前几年而已。”
唐宁蠕了蠕嘴唇,那天在大皇子府上他就准备劝谏林清羽注意和两个皇子的关系的,谁知出了那样的事,现在再说这些话,就更不好开口了。可是,他如今就要走了,此时不说日后恐怕更没机会了。
林清羽却假装没看到唐宁欲言又止的样子,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继续说道:“不过你还年轻,总是少了几分见识,有些门道一时摸不清恐要吃亏。我这里有个幕僚,名叫顾远山,字延年,年纪大了想要回雍州老家。正好我把他派给你用三年。
咳……,他跟着我多年,是个聪明人,他要为子孙打算,定会全力辅佐你,然你可以用他却不能倚重他,到底不是你的人,少了忠心……你也该找些自己的幕僚了,不要缩手缩脚的考虑太多,天底下就没有天生十全的幕僚,你看着合适就收拢过来。他们许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时间久了,经了事,方可得到真正得用之人。”
唐宁忍了忍,终是低头一拜,“是,让您费心了。”
林清羽看着唐宁清澈的眼眸,心中一万个不放心,当初他出门历练时还有父亲在身边关照,父亲出生名门,在官场有祖辈打下的基础,即使这样,他们在外放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唐宁什么都没有,虽在京中有人护着,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又是被贬出京的,前路是可以预见的坎坷。
原本他就对这个唯一的外甥很是爱护,待那日事出之后,唐宁毫不犹豫的牺牲,更是让林清羽深刻的感受到了什么是血亲。
他们是最亲的亲人,林清羽很是不舍得看着唐宁,心里有许多话交代,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经历的经验教训一下子灌进唐宁脑子里。
可惜他身子不济,刚刚喝了药,这会有些昏昏欲睡,只得挥挥手道:“去吧,路途遥远,你早些准备,我让林忠跟你回去帮忙收拾行李,你可找他打听延年的事。延年这次是举家回乡,你要赶着上任不必等他,他收拾好了自会跟上。”
唐宁心情沉重的回了府,一夜无话。
第二天,唐宁便接到了吏部的调任文书,还好用词只是平调,不是贬谪,面子上过得去。
那些追着这件事的人见皇上发了话,纵有不满也只是暗地里嘀咕几句,便把注意力转向已经掐起来的朝堂,随后唐宁这个引起两派争斗的罪魁祸首便被人遗忘了。
因此,唐宁离京的时候十分冷清,除了家人和挚友,没有一个同僚送行。
唐宁一一看过程先生、林清羽、吕大夫、吕太医、赵谦等人。微微皱着眉问:“钰儿呢?”
程先生道:“我出门的时候,他正在屋里哭,恐怕还在怪你不带他呢,哎,你这一走,他身边就只剩我们几个老头子了,他一个小孩难免寂寞。”
唐宁失望地点点头道:“先生多带他出去走走,多结识些同龄之人,他真是贪鲜的年纪,很快便好了。”
众人又和舒鸿宇说了几句话,又送了一程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唐宁带了两辆唐木特制的马车,他和舒鸿宇坐进其中一辆,另一辆留给在前面驿站等着的谢白筠和墨一,还有几个仆从分别坐进装着行李的普通马车里。
唐木和唐宁两人为了设计这种马车没少费心思,最大程度的利用了空间,同时也保证了舒适度,比一般的马车平稳多了。
马车顶为了排雨做成了尖顶,尖顶下面的圆锥形的空间比较大,放着大件的东西,例如被褥,枕头。
而马车壁用的是坚硬又轻便的木材,做了两层,隔热又保暖。唐宁品级不高,马车大小不能逾制。但是最外面一层马车壁可以平放下来,掰开车壁两角内扣的两个木棍,就是一个桌子,若是在野外用餐,这个桌子可以放不少东西,干净又省事。
车里面更是被掏了各种抽屉,暗柜,车地板中间有一块方形木板是活动的,可以拉上来形成一个小几子。
马车里的两人没有说话,还都沉浸在刚刚的离别气氛里。不知走了多久,外面的景色越来越空旷,房子越来越少。
舒鸿宇见唐宁依然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想到当初马车做好后,唐宁笑说,要是能在马车里煮上花茶,边喝茶边看着窗外风景,该是何等惬意。
舒鸿宇立刻伸手拉出车底板中间的活板固定好,转头在车壁上面找到一对拉环,伸手拉开,像是在车壁上打开了两个门,里面上下两层小柜子上是卡槽固定好的一套茶具。
这个卡槽颇有讲究,需要人双手齐用才能解开,这是为了让车里的东西不被颠坏,唐木想的主意。想要享受就不能怕麻烦。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猛地一个颠簸,伴随一声轻叫,舒鸿宇猛觉不对,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唐钰,双手还抓着卡槽,头就转过去,就见一个小身影从车顶开的门滚下,而唐宁在舒鸿宇反应过来之前,猛扑过去,一把抱住唐钰。
只是马车仍然在跑,唐宁根本站不稳,被唐钰猛地一冲,背就狠狠撞在拉起的几角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唐宁疼得眼冒金星,舒鸿宇顾不得价值千金的玉壶,一掌把小几拍回地板上,一手接住唐宁,让唐宁靠在自己怀里。而唐钰连滚带爬地从唐宁怀里爬出来,看唐宁疼得脸都白了,吓坏了,知道自己犯错了,连忙含泪问:“爹,你怎么样,伤着了哪里?”
唐宁疼得不能动弹,靠在舒鸿宇怀里直抽气,好歹缓过一阵后,才恨恨瞪着唐钰道:“你怎么在这里?”
舒鸿宇见他缓过最疼的时候了,这才伸手扒开唐宁衣服。
唐宁这下顾不得唐钰了,连忙拽着自己的衣服道:“你,你要干嘛?”
舒鸿宇轻声道:“别动,我看看你伤势。”说着把唐宁轻轻翻了个身,手里却坚定地解开唐宁的衣服。
唐宁刚刚只是一时慌乱,此刻回过神,脸色微红,任由舒鸿宇脱了衣服。
唐宁趴在舒鸿宇怀里,背正对着唐钰。唐钰看到唐宁雪白的背上一大片青紫,青紫中间却是一块醒目的红色,冒着血丝,正是被蹭掉了一块皮。
唐钰睁大了眼,倒抽了口凉气,眼里立刻水汪汪的,哭道:“爹爹,钰儿错了,钰儿再也不敢了。爹爹,你疼不疼,钰儿给你吹吹。”
说着,小脑袋伸过去,却被舒鸿宇拍着额头推开。
唐钰眼泪汪汪地看着舒鸿宇,只见舒鸿宇沉着脸道:“吹也没用,现在知道后悔了,早上哪去了,不听话的孩子该打!”
唐宁怕舒鸿宇吓着孩子,连忙伸手拽拽舒鸿宇的袖子道:“扶我起来,我左手像是扭了。”
舒鸿宇顾不得唐钰,让车夫停车,自己轻轻抱起唐宁坐下来,见唐钰还站在那好不委屈,没好气道:“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去后头找到我的小厮,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唐钰接了话,二话不说,抹了眼泪就下了车。
很快,唐钰回来了。
舒鸿宇给唐宁的手腕正了骨,又给他背后的伤敷了药,因着天气太热,用布包了反而容易发炎,舒鸿宇只用绢布轻轻盖住伤口。接着有给唐宁吃了两粒药丸,一粒消炎一粒安神。
路上从简,舒鸿宇带的药也有限,唐宁的伤最多也只能如此了。
一切妥当后,两人才开始盘问唐钰事情经过。
唐钰经过这一番折腾,早没了底气,蔫头耷脑地把怎么骗过程先生,怎么躲过丫头小厮,怎么躲进车顶一一交代了。
“那你又是怎么从车顶掉下来的?”舒鸿宇替唐宁揉着手腕,眼皮都不抬地问。
“我,车顶里面很黑,周围都是棉被,我热得很,只有那个活板缝里有光又透风,我就趴在上面。车走了很久,我无聊就抠那个活扣,后来不知怎的,车颠了一下,我不小心把活扣掰开了,人就掉下来了。”
车顶的活板门,唐木做的是从里面扣上的活扣,用起来简单,只要人在下面把门轻轻推上去,活扣自动打开,门板就掉下来,若想关上也一样。
唐宁原本还有些气恼唐钰不知轻重,这会听了唐钰所说,又心疼起来,这孩子遭了大罪了。
唐宁突然想到前世看到一篇新闻,说孩子淘气钻到客车底下的放行李的地方,酷热的天气,孩子在里面呆了两个多小时,又热又闷,等司机发现时,孩子早已昏迷多时了。
唐宁不由十分后怕,如果不是唐钰自己掉下来,如果唐钰躲进另一辆空的马车,唐宁不敢想象后果。
这么一想,再看唐钰,唐宁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唐宁虽然心软了,但脸色更为严厉,务必要让唐钰记住此次教训,他闯的祸实在太多了,不给个教训,以后就不知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于是唐宁让舒鸿宇扶正自己,身上披上一件衣服,尽管背后很疼,却仍然绷直了背,板着脸道:“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唐钰怯怯道:“不该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
“哼!”
唐钰看了唐宁一眼,似乎还不够,只得又道,“不该抠那个活扣。”
唐宁依然沉着脸。
唐钰沉默了,绞尽脑汁地想。
唐宁等了会,才道:“你这样偷偷跑出来,有没有想到家里老太爷会多担心?有没有想到我接到了家里的信,会有多担心?有没有想到我接到信肯定要回去找你,延误了上任时限,会受到朝廷处罚?有没有想到你一个不小心会在车顶闷死?”
唐宁每说一句,唐钰头便低一分,眼泪更是啪嗒啪嗒地掉。
唐宁皱着眉道:“现在离京城还不远,我派人送你回去。回去以后写百遍孝经。”
唐钰慌忙抬起头,哀求地看向唐宁:“爹爹,我知错了,爹爹不要让我回去,求你了,我要跟着爹爹和鸿宇哥哥!我不要一个人!”
唐宁看着唐钰眼里突然迸发的浓浓的依恋,突然心头一震,险些落下泪来,是他太委屈孩子了。
这一年来,唐钰周围的人都走光了。
徐莲是疼爱唐钰唯一的女性,唐钰一直把她当作母亲,结果徐莲走了。
还有跟唐钰的小跟屁虫唐安钺,大姐姐唐安然,没了他们,唐钰少了玩伴,连玩个游戏都没精神,也没人陪他说孩子话。想当初他们还在的时候,唐钰有多狡猾精灵。
接着一直陪着他的小金也死了。
而现在,他从小最依赖最崇拜的舒鸿宇也要和自己这个父亲离开,家里只剩两个年纪大的老人。
唐钰怎么会不孤单,又怎么会不惶恐?
况且,唐宁自己也是十分舍不得唐钰的,刚刚送行时,他没看到唐钰,虽然早知道要分别,可临到头,才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
他自己都如此难过,何况唐钰?
唐宁长叹口气道:“罢了,你既要跟着我们,就不许调皮,不许闹腾。一百遍孝经我先记着,等到了雍州再补。但现在也不能不罚,就罚你当我和鸿宇的跑腿小厮好了。”
唐钰立刻破涕为笑,也不管唐宁的惩罚,笑着扑向唐宁,“爹爹!”
半路却又被舒鸿宇拦住,道:“拜你所赐,你爹现在受了伤,做什么事都要先过过脑子,你这么横冲直撞,要是再撞坏了三哥怎么办?”
鸿宇警告的眼神颇有些阴测测的,唐钰虽然最崇拜鸿宇,也最亲近他。但他从小调皮的时候就在鸿宇手里吃过不少排头,是以全家只有鸿宇镇得住他。因此,他看到鸿宇这个眼神后,便不自觉绷紧了皮,立刻乖了不少。
既然唐宁发了话,鸿宇便老实不客气地吩咐唐钰道:“你先去后头找个小厮,让他回去跟老太爷说一声,就说你在我们这里,让他们不必担心,回来再吩咐车夫继续启程。”
唐钰立刻乖巧地下了车,虽然他带了话,但小厮哪会听他一个孩子的一面之词,还是到了前头马车里取了话,这才离开。
唐宁教训完唐钰,松了精神,刚刚吃下去的安神丸又起了效,他抵不过困,终于靠着舒鸿宇睡着了。
舒鸿宇轻轻抱着他平躺下来,上身趴在自己腿上,挥开身上披着的衣衫,见伤口又渗出不少血,又皱着眉撒了药。
现在天气热,舒鸿宇只在唐宁背上搭了件绸衫,又替他松了松发髻,手指蹭到唐宁光滑的皮肤,心中不由一阵心猿意马。
日头刚刚西斜的时候,车队终于到了驿站。
谢白筠等了大半天,早就不耐烦了,想到以后只有他和唐宁二人游山玩水,情意绵绵,晚上还能宿在一起,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墨一是暗卫,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蹲着去,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上路了。
这会看到车队,谢白筠脸上立刻阴雨转晴,满脸谄媚地迎上去。
却见马车帘子一掀,唐钰从车上蹦了下来,手里拿着唐宁换下来的衣衫。
谢白筠看到唐钰,先是一愣,再看他手上的衣物,认得那是唐宁常穿的衣服。
只是那上面血迹斑斑,谢白筠眸光一沉,几步跨上前,一把掀起车帘。
车里,唐宁红果着肩膀,露出一片雪白莹润的皮肤,趴在舒鸿宇身上睡得正熟。
而舒鸿宇正满脸温柔地替他拉上衣衫,盖住肩膀。
突然他抿起微微翘起的嘴角,冷冷看向车帘外,与谢白筠簇着火苗的视线撞在一起。
两人之间,一阵噼里啪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需要解释一下。
本文虽然带点武功,但并不是武侠文。舒鸿宇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像武侠小说里那样能在马蹄声、风声等各种杂声中听出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是不太现实的。
鸿宇毕竟也是人,本文所说的武功还没超过人类极限,顶多就是跑的比别人快,跳的比别人远,像谢白筠能带着唐宁在屋顶跑,已经算是极限了。
96第九十五章
赶路的感觉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恣意,虽然一路风景变换,但唐宁看着越来越多的流民,心头不由掩上一层阴霾。
刚刚出了京城十来天,唐宁一行就开始碰到零零散散的流民。谢白筠和舒鸿宇都是出来见识过的,自然不会心软;唐宁年龄在这,虽然怜悯但也能克制;只是唐钰看到那些瘦的皮包骨的小孩赤着脚,跟在亲人后面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和他一样,他十分同情,总是会拿些吃的分给那些人。
唐宁看了也不阻止,只让墨一在旁护卫。
初时那些人只是感激地道了谢,见与他们方向相反,倒也没纠缠,磕了几个头便分开了。
只是随着行程越来越长,开始有人追着马车要东西,渐渐的,每次唐钰拿出东西后,那些难民都要经历一番争抢,要不是有墨一看着,那些难民恨不得直接从唐钰手上抢了。
已经是八月底,行程过半。
越往南走,天气越来越燥热,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几近干涸。
众人深切的意识到,这是江南百年难遇的大旱。
终于,事态发展到墨一也控制不住场面了,一群又一群的流民前仆后继的堵住了马车。唐钰身上的衣服都被扯得七零八落,墨一更是狼狈。
自从人越来越多后,唐钰也意识到自己的食物不可能分给所有人,所以他后来选择悄悄给落单的小孩。
但他显然低估了饥饿激发出来的力量,当看到蚂蚁一般的人群迅速向这里涌来时,唐钰迅速被墨一搂在怀里,快速往马车奔去,唐钰从墨一衣服的缝隙里看到一张张被饥饿折磨得扭曲的脸孔,还有那上面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唐钰颤栗着,这一刻他只能期盼墨一跑得够快,千万不要被追上。然而墨一毕竟只有两条腿,而难民无处不在,他们迅速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很快堵住了墨一的去路。
墨一眼中的忠厚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杀意。他终于拔出了刀,死死按住唐钰的脑袋。
唐钰看不到外面,只能看到墨一上下起伏的两条腿,以及偶尔闪过的带血的刀光。
好在唐钰他们并没有走远,很快便上了马车,三辆马车迅速启程,就算前面有人挡道也毫不犹豫的碾压过去。
舒鸿宇、谢白筠、墨一,一人护着一辆马车,看到谁扒住,便毫不犹豫地踢飞,驾车的车夫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管使劲浑身力气挥舞着鞭子。
而车厢里,唐宁搂着唐钰沉默地坐着,外面的哭喊咒骂显得分外凄厉。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消失不见,马车也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唐宁终于抬起僵硬的手,缓缓抚摸着唐钰柔软的头发。他本不想唐钰以这样惨烈的方式长大,然而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不仅震慑了唐钰,也震慑了自己。
现代社会二十多岁还长不大的青年比比皆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至多是庸碌一生,但至少衣食无忧;但是在这里,长不大的代价太沉重,稍有不慎就是穷困潦倒,孤独终老。
依唐宁的想法,自己置下一份家业,唐钰科举也好,画画也罢,哪怕是仗剑天涯,挥霍人生也能恣意地过一生。然而他希望唐钰活得恣意,却不想他活得任性。有本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才叫恣意,没本事的那叫任性。法律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父母留下的家业,没本事一样守不住。
依唐钰的聪明劲,想学一份赖以生存的本事不难,他画画有天分,文才也很好,从小唐宁严格要求练出一手好字,除了身体底子不好,武举无望外,其他各科发展都很好。但是这些还不够,唐钰心性太纯,被保护得太好,这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
谢白筠的儿子谢玄湛从小就是众星拱月的王府小世子,长公主唯一的外孙,他在唐钰这个年纪的时候,虽然也没出过门,但是王府复杂的环境和自己在京城敏感地政治地位,已经让他历练得比唐宁都沉稳大气。
唐府环境相对单纯,唐钰缺的就是洞察世事人心。唐宁在金永福身上吃了大亏,深知看人的重要性,哪怕他现在与金永福重归于好,但是儿时单纯的情谊也早已不复存在,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掺杂了许多利益纠葛。
唐宁撩开帘子,见他们停在一片荒地上,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也不管这地已经被烈日炙烤得滚烫。
唐宁正要抱着唐钰下车,唐钰却挣脱了他,回身拖出一个大水囊,自己跳下马车,吃力地拽着水囊向着众人走去。
唐宁看着唐钰小心翼翼地为每个人的水囊灌水,生怕漏出一滴水的样子让唐宁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满怀欣慰,唐钰比他希望的还要出色得多。
原本唐宁还要跟他讲讲怜悯的代价,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唐钰的事解决了,唐宁还有更头疼的事儿,那就是舒鸿宇和谢白筠两人较上劲了。
原来两人就有点不对付,唐宁从中劝说无果后,只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两人都是至亲之人,他在中间也好为难的,只能装糊涂了。
只是随着行程越来越长,两人之间非但没有磨合好,反倒更加激烈了。
尤其是谢白筠眼看下个驿站就是东西分叉口了,他要去西边的昆南,而雍州在昆南的正东方向,可他目前为止,不要说和唐宁你侬我侬了,便是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与他来时的想象天差地别。
傍晚时分,红霞满天,预示着明天又是烈日当空,一行人终于到了驿站。
谢白筠咬牙,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这次分开两人不知又得多久才能见面,他花了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把人捂热了,可不能让旁边那个小鬼摘了桃子,打铁还要趁热呢,这回一定要讨得唐宁的真心话,否则他走了都不安心。
谢白筠收回势在必得的目光,转而狠狠瞪向一旁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舒鸿宇,两人视线焦灼一番,直到唐宁无奈回身招呼他们进去,方同时冷哼一声,齐齐跨入驿站。
“这位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您来得太晚了,我们这里的院子已经被其他两位大人包了。不过小站还有三间上房一间下房空余,您的车夫可以睡大通铺。”驿站小吏如此道。
“如此这几间房我便都定了,另外本官的车马和行李还要多多照看些。”唐宁算了下,他们一共十人,三个车夫睡通铺,两个家仆睡下房,余下五人住三间上房并不算挤,于是便点头定了下来。
“好嘞,大人,请先付四两定金,您走时多退少补。”
唐宁点点头,因为旱灾,这一路物价飞涨,一个小小的驿站涨到如此价钱唐宁并不意外,付了定钱,唐宁又打听道:“这位小哥,可否告知这包院的两位大人是何职位,本官也好下帖拜访。”
那驿站小吏迎来送往,对此习以为常,熟练道:“那两位大人,住东院的旻江知府姓鲍,住西院的乃忠王府上的人,具体职位小人不知,只知他姓裴。”
唐宁听到忠王府便心中一动,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出去吩咐了下人,又领着唐钰进了大堂,点菜吃饭。
灾年不易,天气又炎热,众人都没什么胃口,这一路的伙食是越来越差,就连唐宁看到干粮都觉得磨嗓子了,更何况唐钰。
这一路唐钰以眼见的速度瘦了下来,看得唐宁心疼不已,大人受苦不能让孩子受累,因此虽然菜价贵得离谱,唐宁还是特意点了几道看着清爽的小炒,荤素搭配。
“大人,我们这里还有两个早上刚摘下的梨子,又水又甜,今年许多梨树都干死了,也就咱后院几株梨树托各路大人的福结了不少梨。”
说话的是驿站雇佣的伙计,他看唐宁一行肯花钱又带着个小孩,特意上来推荐,以往这梨都是白送的,今年可算是卖上价钱了。
唐宁点点头道:“一会你送到我房里来,”说罢又转头对眼巴巴的唐钰道:“先吃饭,少不了你的。”
这梨是专属唐钰的,四个大人都不会碰,就像这桌上的菜,除了唐宁夹菜,其他几人都很少伸筷子。偶尔,唐宁夹几筷子到舒鸿宇碗里,惹得一向沉稳的舒鸿宇都不由勾起嘴角,隐晦地瞄了谢白筠几眼。
谢白筠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向唐宁温柔地道:“你晚上要和钰儿一起睡?”
“这是自然。”
“你与钰儿都没习武,出门在外,安全为上,要是你们出了什么事,我们也难以及时发现。”
唐宁觉得有道理,道:“那我和墨一,鸿宇和钰儿,你好歹也是个世子,占一间好了。”
谢白筠抓起个饼,在桌子底下踢了墨一一脚。
墨一呛了下,见众人看向他,他面瘫着脸努力做出痛苦的样子,看着十分像便秘,
“我,我伤还没好,每晚都要敷药的,那药味道着实不好,还是我用一间房吧,这大夏天的,熏着大家就不好了。”
唐宁嗅觉本就比一般人灵敏,墨一靠近点都能闻到他身上汗味药味混合的诡异味道,若是跟他晚上睡一张床……
“我跟三哥一起,钰儿不是很喜欢你吗,你们一起好了。”舒鸿宇对着谢白筠就无法淡定,说话做事终于有了几分年轻人的冲动。
埋头苦吃的唐钰,听到提起自己,抬起头,小脑袋转向自小亲近的舒鸿宇,又转向最近亲近的谢白筠,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和谢白筠住一个屋子,只得可怜巴巴地道:“我要和鸿宇哥哥一起睡。”说着还眼含歉意地看向谢白筠。
谢白筠丝毫不介意,对唐钰回以一个温(dang)柔(yang)至极的微笑。
被自小疼爱的小屁孩坑了的舒鸿宇一脸菜色道:“叫我小叔,不要叫哥哥。”——某人内心独白:从小让你叫叔叔,你死活要叫哥哥,原来你那时就给我挖坑了,是吧?是吧?
第九十六章
旅途劳顿,饭后众人便跟着伙计各自回房。
舒鸿宇不甘心地一手拿着两个梨一手牵着唐钰回房,反正明天那个纨绔世子就要走了,他不着急。
而谢白筠则出去转了一圈,消食兼巡视环境。
待他回到屋里,唐宁已经写好两张帖子,正吩咐伙计送到包院的两位大人那里。
谢白筠赶走小二,心疼道:“你这又何必,这一路下来,写了不知多少帖子,回帖的寥寥无几。”
唐宁摇摇头:“他们品级比我高,按规矩我是要拜访的。我不写是我不懂礼数,他们不回却不能说他们无礼。”
对于被轻视了一路的唐宁来说,官场的这点规则已经伤不了他什么了,所谓的淡定从容,就是这么一点点磨练而来的。
不一会,伙计带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上来了。
“大人,您的帖子我已经给您送过去了。这是西苑的裴大人给您回的帖子。”
伙计没说东院,很显然东院没回信,唐宁并不意外,接过帖子,让小二把木桶架到屏风后面。
“大人,有件事小的得事先跟您说一声,每个客房只能有一桶水……”
“什么,一桶水,已经缺水到这地步了?”唐宁的眉深深皱起。
“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莲花镇已经比别的镇好多了。因着我们这里井比较多,大家还没断水,但是唉,这天哪,旱了几个月了,我们这里从开春就没下过几场雨,喝水做饭够,洗衣洗澡就不能了。
我们驿站还好有两口深井才能供各位大人洗个凉快澡,可谁知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东西两院都带了女眷的。您想想,这么多人吃饭洗漱哪够啊,这不,这两口井刚刚见底了,得等好几天才能蓄上水。”
说着小二四处看了看,挤眉弄眼道:“西苑那个裴大人带的女眷还是个郡主呢,那排场大的哟,光带的丫鬟就十几个呢。”
“哪个郡主?”唐宁若有所思,古代消息闭塞,唐宁知道忠王只有一双龙凤胎儿女,女儿被封为福寿郡主,比他大五岁,别的便不知道了。不过按照常理来看,这郡主早该嫁人了,出门也应该用夫家的名头才是。
这伙计是怕他不满用水紧张才抬出郡主,但是刚刚他打听的时候,驿丞并没有说郡主的事,这其中肯定有些缘故。
伙计为难道:“这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就瞧见几个粗使丫鬟。”
唐宁回过神,也不指望伙计能知道什么,不管是什么郡主都管不到他身上,眼前还有个头疼的事呢。
唐宁看着谢白筠为难了,只有一桶水,两个人怎么洗?
谢白筠看着他,轻笑一声,“子安要不要与我共浴?”
“这……”唐宁尴尬了。
“还是你要和他们一样洗?”谢白筠指着窗外道。
唐宁凑过去一看,窗外天井里,三个车夫围成圈守着一个小水桶,一人拿一手巾沾了水,正往身上擦呢。
唐宁脸色发青,恨恨瞪了谢白筠一眼,默默开门,下楼。
不一会,伙计又抬了一个大木桶上来,接着把原来的水分为两半。
谢白筠似笑非笑地瞟了唐宁一眼,手上已经开始解腰带了。
唐宁回以一笑,也开始脱衣服。
天气这么热,他们一路只要遇到水源便会停下来休息,但是随着天气持续的干旱,水源越来越少,他们已经两天没有找到水源了,中间又没有驿站可以停靠。
因此唐宁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身上黏腻腻的,让人一刻都不能忍受。他才不会委屈自己等谢白筠洗完再洗呢。再说,在现代大学的浴室里,大家都坦诚相见,大家都是男人,有啥好矫情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唐宁还是忍不住在谢白筠跨进浴桶前,偷偷瞟了几眼。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唐宁的心不受控制地加速,待他再次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就被站在浴桶里的谢白筠抓了个正着。
“你脸怎么红了?”谢白筠笑。
唐宁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脸还是克制不住地更红了,他连忙跨进浴桶,知道自己已经被看光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淡定道:“这天气太热了,你有没有觉得特别闷,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谢白筠眼神暧昧的从上往下,嘴里敷衍道:“是啊。”
唐宁知道谢白筠在看什么,因为他也在看他。小麦色的肌肤,突出的锁骨,结实的胸肌,甚至还有腹肌,最关键的部位却被木桶的边缘挡住,若隐若现,诱惑人忍不住往下探寻。
唐宁看谢白筠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那种窥探的刺激感,而且这人还是自己心仪之人,更加让人心跳加速。但是反过来,谢白筠这么看唐宁,唐宁却非常羞恼。
这种情绪是一种情侣间的小任性——我可以欺负你,你却不可以欺负我,因为自信对方会包容。
自从大皇子府的事之后,开了窍的唐宁总是会从谢白筠那里感受到自己是被他捧在手心的,是被珍视的。无论多细微的事情,都会让唐宁产生一样的感动与甜蜜。于是他回应他,谢白筠想宠爱他,他就任性一下让他宠爱,让他包容。而谢白筠也能从这种态度中,知道唐宁感受到了他的心意,并且是乐于被宠爱的。
所以,当唐宁站在木桶中与谢白筠对视时,谢白筠便从中读出了我可以看你,但你不可以看我的意思。他大笑着收回视线,故意挺了挺胸,动作自然地开始洗澡,大有任君采撷的意思。
在水源极度紧缺的时候,两人洗澡速度比平时慢了不少,有了开始的缓冲,两人终于恢复了正常,甚至坐在木桶里聊天,可惜那种暧昧的气息也随之消散。
虽然只有一半的水,但足够唐宁用皂角把自己上下刷一顿了,等浑身清爽地从木桶中出来,再披上一件干净的薄衫,头上的瘙痒就更加明显起来。
他已经两天没洗头了,古代人头发有长,扎的发髻又厚,捂得头发都有点发馊了,这让一向爱洁的唐宁无法忍受。
于是唐宁盯着自己的洗澡水,陷入深深的哲思:大热天三天不洗头与用自己的洗澡水洗头,哪一个更让他难以接受。
此问题直到唐宁睡着了,都没有得到解答。
尽管天气炎热,但是两天都没碰到床铺的唐宁,这一觉睡得十分深沉,睁眼时天已大亮。
谢白筠已经不在床上了,唐宁以为自己睡到了中午,连忙掏出怀表一看,才早上六点半,这时候天都亮的早。
休息了一夜的唐宁神清气爽,看到桌上的帖子,才想起来昨天被伙计打了岔,把这事搞忘了。
伸了个懒腰,唐宁舒服地斜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拿起帖子看起来。
首先入目的就是一笔好字,但是这字太工整了,笔画间虽有力度却没棱角,以字推人,这个姓裴的人应该是个性格特别温和的人。
再看内容,说是早饭后来拜访。唐宁想了想,以前为了赶路,他们都只在客栈住一宿,趁早上天气不太热时赶紧上路。
但是最近赶路实在辛苦,越到后面用水和食物都越来越少,况且这里距离雍州已经很近了,只有五天的路程,离他的入职日期还早,为了大家的身体健康,他们今天可以休息一天。
当然还有个不能说的理由就是,他就要和谢白筠分开了,趁这会还在,相处的时间能多就多。
正想着谢白筠呢,唐宁就觉得自己头发陡然一松,转头一看,原来是谢白筠替他松了发髻。
“做什么呢拆我头发,你不嫌脏我还嫌呢。”唐宁有些恼了。
“不要动。”谢白筠掰回唐宁的脑袋,让他脖子压着椅背,头仰起。一头青丝顺着椅子垂落。
唐宁感觉头皮一阵清凉,一条湿手巾沾着额头,顺着头发,耳边是清凉的水声。
“你哪儿来的水?挺清凉的。”
“你别管哪来的水,反正有水洗头就是了,别动,今天由本世子亲自伺候你,绝对让你这头乌发,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每一根都干干净净。”
谢白筠的心情格外地好,唐宁为了头发难受好几天了,今天他们就要分开,他走之前能让唐宁舒爽一天,之前那些辛苦就十分的值得了。
谢白筠不说,唐宁也不是傻的,稍微想一想,他们这一路就没碰到什么水源,谢白筠也不可能去前面灾情更严重的地方找水源。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莲花镇上,别家的井里捞。
但是从昨天伙计说的来看,莲花镇百姓的水也很紧张的,井再多架不住全镇的人都要用,而且镇上的井可不是驿站的深井。
把别人救命用的饮用水拿来洗头,这实在太奢侈,也太昧着良心了。
唐宁猛地站起转身,谢白筠一个不妨,被甩了一脸的水。
“你是不是去镇上别的井里打水了?”
谢白筠毫无贵族风范地用袖子擦擦脸,道:“你知道清晨井水总是比傍晚多的。”
“再怎么多那也是别人救命用的水。再说能多多少,那是井水一夜攒下来,白天太阳那么大,地表水蒸发的快,井水要补充地表水分,根本攒不下什么水。”唐宁急的连现代话都说了出来。
“镇上一共有二十多口井,我每一口井只打一点水,攒起来就多了,而且我看了,井底还没干,我也给了守井人些钱,再说我打都打来了,不用也浪费。”
井水虽然还没见底,但也差不多了,谢白筠作为封建特权阶级,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体恤百姓的心肠。就像住在东西两院的人,院子里晒满了衣服,她们不关心外面的人是不是只守着一口井喝水,她们只关心今天有没有干净衣服穿。
而谢白筠之所以天没亮就起来,花这么多功夫一口一口地找,慢慢攒起了一桶水,完全就是因为顾忌唐宁的态度。
“你这是自欺欺人!哪怕一小点,也是别人的救命水,也许就是这一点点水,就能让一个人渴死。”唐宁根本不买账,他知道谢白筠有多辛苦,他也很感动,但是这事是原则问题。
谢白筠完全没想到唐宁反应这么激烈,在他看来这一点水,怎么可能就渴死一个人,他觉得唐宁钻了牛角尖,知道自己怎么说也说不通了,只能无奈道:“那我把这桶水再换回去?”
这下,唐宁也愣住了。他傻傻地看着谢白筠,才发现对面的人满身狼狈,昨晚才换上的干净衣服已经蒙了一层灰,嘴唇已经干得起皮了,眼睛里满是血丝,因为唐宁的责怪,本来神采飞扬的脸上显出无奈与挫败。
此时的他,如此沧桑。
谢白筠见唐宁自己也没主意,便默默地拎起水出了门。
唐宁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谢白筠的背影,寂寥地消失在门口,只余下他披散这头发,傻傻地站着。
唐宁猛然意识道,平时与他在一起根本看出年龄差距的谢白筠,其实已经三十一岁了,从十七到三十一,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在为了他而付出,而他给他的回报却太少太少了。
这样的谢白筠,这样只为了让他舒服就跑遍了正个莲花镇,即使赶了两天路,也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在黑夜里,在根本不熟悉的莲花镇寻找每一口井,甚至还要和守井人磨嘴皮子。
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谢白筠,所有莲花镇的百姓都可以谴责他,惟独他不成。
都是为了自己,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呢。谢白筠是他喜欢的人,他做错了事,他们应该一起承担才对。
想通了的唐宁猛然追出门去,不顾自己像个疯子一样散着头发,在驿站门口看到谢白筠即将拐出的背影。
“谢白筠!”
谢白筠顿住,怔怔回头,看着唐宁像疯子一样喊:“谢白筠!谢白筠!”
这是唐宁第一次喊他名字,这是谢白筠脑子里首先想到的。
谢白筠没有字,以他的身份,能给他赐字的男性长辈只有皇帝和他的父亲。皇帝不用指望,父亲他早不记得长啥样了。
所以谢白筠没有字,而唐宁对待亲近的人总是喊字,所以为了表示对谢白筠的尊重,他会喊他谢大哥,大哥,世子,却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
原来他的名字从唐宁的嘴里喊出来是这样的味道,这是谢白筠脑子里随后想到的。
谢白筠想笑,发自内心的。
于是他就这么笑着看唐宁跑到身前,一直笑。
“你笑什么?”唐宁奇怪他刚刚还一副受伤的样子,怎么一转脸就笑成这样。
随即他恍然,摸摸头发,恨恨道:“你敢笑我像疯子一样披着头发在大街上乱喊?”
谢白筠淡笑着让唐宁转过身,一双手温柔地替他拢起长发,青丝绕着手指缠成髻。
唐宁转过身,摸着头上的簪子,看着谢白筠披散着的头发,道:“你这样也挺好看的。”
谢白筠用那种特有的纨绔子弟的口气道:“那是,本世子不管怎样都好看。”
“你这样的都能好看,那我就更不用说了。”唐宁又道。
接着他便在谢白筠微愣的目光中,拔了头上的簪子。
然后唐宁上前拎起水桶,道:“这水都脏了,还能给谁喝啊,不如我们浇给院里的梨树吧。”
话还没说完,桶被人从旁接过,另一只手被牵起,谢白筠侧头笑道:“跟我来。”
两个相貌出色的男子,一白一青,都披散着头发,手牵着手,背影看着却如此和谐。
毫不在乎别人眼色的二人,俱都没注意到,驿站门口,一个身着素色,头戴帏帽的女子,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知道他们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郡主。”旁边的侍女小声提醒道。
“进去罢。”女子轻叹一声。
第九十七章
“这是哪里?”唐宁跟谢白筠来到一个荒僻的死胡同里。
这个胡同四面都是墙,原来应该是个小巷子,后来又起了两堵墙把这个巷子封了。他们是跳墙而入的。
胡同的墙角堆着一张破旧的草席和一些凌乱的杂物,在这个墙角下面行成一个三角区域。
不等谢白筠回答,另一个墙角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洞突然钻出一只土黄的细瘦母狗,正目光凶悍地盯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嘴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却没有大声乱吠。
唐宁看着这只与球球十分相似的狗,怔愣间,紧接着,那个小洞里又钻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突然间看到两个陌生的成年男子出现在他的秘密小天地里,小男孩十分慌张,紧紧搂住那只母狗,目光怯怯地仰望着唐宁和谢白筠。
唐宁一看便知这里是这个小男孩和这条狗的“秘密基地”,对自己的唐突十分歉意,便温和地笑着,蹲□与小男孩平齐。
“抱歉,我们偶然闯入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干净的人,又感觉到唐宁的善意,便稍稍放了心,细细道:“我叫阿宝。你们是谁?”
突然,小男孩截住话头,紧张地向唐宁身后看去。
唐宁转身一看,谢白筠正掀开那张草席,草席下面便显出几只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团子来。
那一刹那,唐宁以为自己再次看到了球球。可惜那时候是严冬腊月,此时却是酷暑难当。他很快回过神,那只母狗威胁声更大,身子不住的乱动,被小男孩死死抱住。
唐宁此刻已明白谢白筠带他来的用意,连忙安抚道:“别怕,我们只是来送些水。”
话音未落,就见谢白筠将桶里的水慢慢倒入一个脏的看不出原形的木盒子里,很显然这是母狗平时吃饭或者喝水用的盒子。
“水。”小男孩一看到水,立刻两眼发光,手一松,母狗脱手而出,朝着谢白筠冲去。谢白筠毫不在意,手一挥,母狗便滚出老远。
小男孩连忙跑去搂住母狗喊:“阿黄,阿黄。”
那草席下一共四只小狗,走路还不稳,却已经嗅到了水的味道,四个脑袋挤在一起拼命喝水。
唐宁拎起水桶,放到母狗前面,道:“喝吧。”
小男孩伸手,也想鞠起水喝,却被唐宁抓住。
掌心的小手根本没有一点肉呼呼的触感,跟小鸡爪子似的,指甲抠得唐宁掌心刺刺的,跟唐钰小时候比,这孩子瘦太多了,那么小的一个狗洞居然能轻松钻进来。
唐宁抱起小男孩,软声道:“这水你不能喝,喝了会生病的。等会叔叔带你去和干净的水。”
小男孩乖巧地点头,还有些不敢相信,黑黑的小手摸着唐宁身上青色的丝绸,留下一个黑黑的爪印。
“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小男孩不好意思道,他只是很好奇这么漂亮的衣服摸起来什么感觉。
唐宁笑意加深,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还这么懂礼貌,虽然看起来他家里条件不好,但家长是用心教导过的。
“阿宝,这是你的狗吗?”
“阿黄是阿宝和瑞哥哥一起养的狗。”
“瑞哥哥是谁啊?”
“瑞哥哥住在我家隔壁,他娘好凶,不给他吃饭也不让他回家,所以,瑞哥哥现在就住在这里啦。”
唐宁扫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四堵墙围起来的小天地,头上连个遮阳的东西都没有,里面也没有任何人生活的痕迹,平时这个瑞哥哥是怎么生活的?
“那瑞哥哥的娘为什么不给他饭吃也不让他回家啊?”
“因为瑞哥哥的娘亲嫌阿黄太能吃还很脏,让瑞哥哥扔掉阿黄,可是瑞哥哥不肯,所以他们就一起被赶出来了。”说着小家伙还很大人似的叹口气。
“我娘也不想养阿黄,她说没有水给阿黄喝。”
不想养狗唐宁能理解,但是天下哪有把儿子往外赶的亲娘,唐宁不相信,但他没有问阿宝这么复杂的问题,转而问道:“那瑞哥哥被赶出来后,怎么吃饭啊,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啊。”
“瑞哥哥很厉害的,他能爬树抓知了吃,而且镇东头有家驿站,那里都是有钱人,会给瑞哥哥饭吃。”
阿宝年纪太小还不明白,但是唐宁不相信这种时候驿站的人还会施舍一个孩子,那个驿丞可不是什么善心人。
“那你知道瑞哥哥现在去哪了吗?”
“瑞哥哥做莲花童子去了。”
“莲花童子是什么?”
“瑞哥哥说莲花童子是莲花仙子座下的童子,以后他就去服侍莲花仙子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说着小家伙有点哽咽。
“虽然做了童子就不用吃不用喝……也不用饿了,可是再也不许回来了……莲花仙子会生气的。”
唐宁听着不对劲,转头看向谢白筠,正好谢白筠回头,两人目光一对,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莲花镇应该要祭祀求雨。
谢白筠带着唐宁和阿宝出了这个四方的天地,一路狂奔,早上他们过来时街上就一个人都没有,还以为是灾年萧条,现在再看就十分可疑了。
“这街上人都哪去了?”唐宁抱着阿宝自语。
“他们都去花神庙了,我娘也去了,可是娘不让我去。”
“他们去花神庙干嘛呀?”
“拜花神!”这三个字阿宝说的格外顺口响亮,可见十分熟悉这个词。
谢白筠早晨收集井水时早就把全镇跑遍了,虽然不知道哪个建筑是花神庙,但是根据阿宝的话猜一猜就知道了。
待三人赶到花神庙时,却发现花神庙一片混乱,丝毫没有祭祀的肃穆感,一千多人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闹哄哄的。
“我去前面看看。”谢白筠见挤不进去,回身跟唐宁交代了一声,便跃上屋顶。
唐宁抱着阿宝不方便,只得等在一旁,听旁边零散的人聊天。
“那个莲花童子还没找到吗?”
“看样子是没有,要不然祭祀早该开始了。”
“那可怎么好,吉时就快到了。”
“是啊,井已经见底了,今天再求不到雨,明天就要断粮了。”
“难道要让我们跟芦花村一样背景离乡?”
“我说,莲花娘娘她不管下雨吧,若是今日也求不到可怎么好,我看还是求求龙王老爷。”
“又不是我们这一个镇不下雨,别的镇早求过龙王八百遍了,有屁用。”
“莲花娘娘毕竟跟我们镇有缘,当初我们镇就是她用把莲蓬埋在地里才有的,要不然我们莲花镇怎么会有这么多井?莲蓬上有多少颗莲子,镇上就有多少口井。”
“有道理,莲花可不就是水里生的么,不求莲花娘娘下雨,只求她不要让咱的井干了就好。”
正在说的时候,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前面呼喝声更大。
唐宁抱着阿宝都被余波撞了两下,忙问旁边人,里面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中间一个人站上高台扯着嗓子吼:
“乡亲们哪,德贵家的那个小崽子跑了,咱的童子没了,眼见着莲花娘娘要发怒了!”
底下一片哗然。
“你说要是莲花娘娘不给咱们水,咱们也没几天活头了,饿不死,也得渴死了。”
“咱渴死了也就算了,活了半辈子,够本了!可咱的娃怎么办?”
底下人更加不安,纷纷讨论怎么办。
“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之路啊!”
底下人一听有门,也不说话了,都仰头看着那人。
“道长发现一个童子,看他面相,比德贵家那个白眼狼还有福啊,长得那个漂亮啊,咱莲花娘娘见了一定喜欢。娘娘喜欢了,肯定忘不了我们,不求她给布雷施雨吧,把咱的井填满总是小菜一碟吧?”
底下人纷纷喊:“莲花娘娘慈悲,道长大人法力高深。”
“可惜啊,这孩子不是咱莲花镇的人哪,你说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咱童子跑了的时候来,可不是就是上天的缘分哪,老天都不忍咱全镇饿死渴死啊。”
底下人又开始交头接耳了。
“不是咱镇上的人,是哪人?”
“除了驿站,咱镇上最近哪里还有外人来?”
“这不大好吧,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
“呔,你糊涂了,不是别人的孩子,难道是你的孩子?少了他一个,救活咱全镇一千多口人,他是积了大福了,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呸,哪里有下辈子,跟着莲花娘娘那是做仙人去了,一辈子长生不死!”
唐宁一听就慌了,驿站除了唐钰,哪里还有别的孩子!
抱着阿宝就往人群里挤,使劲全身力气推着周围的人,“让一让,让一让!”
这时候就显出长得好的好处了,好多人虽然不认识唐宁,但看他的衣着气度长相,就知道这人与自己阶级差距巨大,因此倒也容让几分。
而且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高台之上,那才是关乎他们存亡的大事。
高台上的人并没有在意底下人的动静,吊足了胃口,等底下人七嘴八舌道:“外乡人又怎么了,到了咱的地界都得听咱的,谁规定莲花童子一定是本镇的人,德贵家的拖油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为了自身的存亡,平时朴实的百姓,在此刻毫不掩饰的显示了他们的残忍。
高台上的人看大家都想清楚了,这才道:
“可是这孩子的家人却不同意交人。 毕竟是外乡人,他们今天就要走了,我们的死活与他们有何相干哪!”
听说人家就要走了,底下人这下不淡定了,仗着人多,纷纷往前挤,甚至机灵的人已经喊人封住出口了。
原本已经快靠近的唐宁顺着这股推搡,终于被挤到了前面。
看到被谢白筠和舒鸿宇护着的唐钰,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来。放下阿宝,就奔过去搂住唐钰,这时他竟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舒鸿宇上前惭愧道:“三哥,是我带钰儿来凑热闹的,没想到遇到这种事情,我本想带钰儿杀出去的……”
唐宁伸手止住他下面的话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我明白你的。”
舒鸿宇带着个小孩面对一千多号人,哪怕他是绝世高手,想脱身也不容易,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的行李车马还在驿站呢。
谢白筠在一旁看得眼酸,奈何他身份虽高,可不能暴露,此时只有唐宁能正大光明地出头了。
“你是何人!”高台上的人喊道。
“你没资格与本官说话,本地县官何在?”唐宁稍稍整理了下衣服,眼都不瞧高台上的那人,只盯着最前面一排穿着花花绿绿的人看。
那一排人中,一个穿着粉红色莲花领子,大红色莲花裙摆的人缩头缩脑地站出来,他先回头看了花神庙里面盘坐的道长一眼,才上前拱拱手道:“本官就是。”
唐宁看着他穿着一身可笑的衣服,行动猥琐,毫无主见,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冲自己行礼,可见长久屈居人下,并且在全镇百姓面前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父母官权威的意识,就知道这个县官有多窝囊了。
“本官乃景乐三十一年状元,因本官乃三元及第,圣人惜才,任本官以从六品编修,三年后再任詹事府丞兼国子监助教,现如今任雍州同知,本官上任途中经过贵镇,本想今日就启程上路,不想贵镇竟扣下犬子要拿他祭祀。”
那县官从唐宁第一句就是状元开始,状元已是举人出身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紧接着又是三元及第,圣上隆恩,每说一句他身子便矮一分,此时已经满脸谄笑,正要上前辩解。
唐宁丝毫不给他机会,端着脸继续道:“本朝律,任何官府、宗族、宗庙及道观,进行何种祭祀,均不得以人为祭,违者、朝官革职罢官,僧道没收其身份度牒,诛一族,流三族,遇赦不赦!”
“敢问你身为父母官,竟藐视律法,强迫治下百姓以子为祭不成,还欲扣押朝廷命官之子为祭,你从哪借的胆来!”
唐宁声色俱厉,把这个县官吓得屁滚尿流,抖抖索索道:“我,下官,我……”
“本官这就上书呈报朝廷,必将诛尔等一族!”
那县官这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本已腿软坐在地上,此时连忙跪趴在地,涕泪横流。
围观众人俱被震住了,虽然平时县官在他们心中有些窝囊,但是毕竟是父母官,在百姓心中自有其威慑。
此时见县官只被几句话就骂得去了半条命,那被恐慌蒙蔽的理智终于清醒了些,他们居然想拿一个朝廷命官的儿子去祭祀,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量天尊。”坐在神女庙里的道长见唐宁一上来便震慑群场,他的手下连个屁都没放出来,终于坐不住了。
“何方宵小,报上名来!”唐宁站如劲松,大有邪不胜正的气势,管你什么天尊,我就说是宵小。
那道长一滞,随即又一副淡然不在意的样子道:“贫道道号清风,乃方外之人,早已远离俗世多年,贫道本不欲插手世俗之事,只是贫道早年与此镇有些因果,贫道又与那莲花仙子有几分交情,知那莲花仙子座下的一对童子童女因有了私情,偷下凡尘。莲花仙子一心修道,并不管俗事,此莲花镇皆由座下童子打理,因此贫道才会与莲花仙子商量,从俗世中选一对童子童女顶替其事务。在此举行仪式,乃是本镇百姓对莲花仙子表示感谢之意,并不是祭祀,这对童子童女也不是祭品,待仪式过后,贫道自会将他们送至莲花仙子座下。”
“一派胡言,拿下!”唐宁听得已经很不耐烦,但碍于这个道长在镇上人心里的份量,方耐着性子听他辩解,此刻他说的越多,话里的破绽便越大。
舒鸿宇一听唐宁此言,立刻飞起一脚踢向道长膝盖,逼得道长“扑通”一声跪下,紧接着脚踩住他的背,让他抬不起身。
“大人此番何意?贫道所言句句属实,何来胡言?”
“哼,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连凡人的一脚都受不住?”
“道家自有规矩,不得以仙法伤人。”
“本官不让你伤人,只让你露一手仙法。”
“国有国法,仙人也有律法,在凡间不得私自使用仙法。”
“那好,不用仙法就不用,你不是说你和莲花仙子有交情吗?敢问莲花仙子是何长相,仙居何处?你如何去得那处,你能不能和莲花仙子商量商量,让她自己来镇上挑童子童女。毕竟是伺候她的,你们选的怎么合人家心意呢?”
“莲花仙子毕竟是女子,贫道怎可谈其相貌住处,且她一心向道,怎会有时间为此小事耽搁。”
“照你的说法,本官和佛祖有些交情,本官也能送你去西天见佛祖,你去是不去啊。”
“你,你怎可对佛祖不敬?”
“你不是道家的人嘛,我对佛祖不敬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认识佛祖?”
“你,你一派胡言,你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不认识莲花仙子啊。”
“我为什么要证明你不认识莲花仙子,是你要送我的儿子去伺候她,该你证明你认识她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儿子拐到哪里卖掉?”
“我,我。”清风道长脊椎被踩得生疼,又被唐宁绕晕了,干脆赌咒发誓道:“三清祖师在上,贫道清风在此立誓,贫道真心想助莲花镇度过此劫,贫道必定亲自将童子童女送至莲花仙子处,让他们得入仙道,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唐宁冷笑一声,正想反驳,却听天上一声炸雷,响彻云霄。
第九十八章
“下雨了!”
“哈哈哈,下雨了!我没做梦吧!”
“老天终于长眼了!”
一刻钟前,天上突然一声炸雷,众人抬头,眼见着乌云刷拉拉一下子覆满整个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眨眼间便乌沉沉一片,犹如黑夜。接着豆大的雨滴砸下,砸的人脸颊生疼。
莲花镇的百姓再也顾不得什么莲花娘娘,都激动地手舞足蹈,有的甚至扯开衣服,让雨点猛烈地砸到自己身上,仿佛只有感觉到这种疼痛,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在最初的狂喜过后,就听一人大叫:“傻站着做什么?快回家接水啊!”
众人这才醒悟,立刻拔腿往家跑,偌大的神女庙眨眼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唐宁一行以及瘫坐在地的县官,和仍然被压制的道长,原本道长手底下还有几个小喽啰,这会也不见了踪影。
现在怎么处理这些人,唐宁有些犯难。
依唐宁的职务和品级,他是没有权利处置他县的县令的,只能举报给县令的上峰,而且他不是御史,也无权弹劾,最多是跟巡抚打小报告。
就在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驶了过来,在众人的目光中下来两个俏婢,这两个婢女一个撑开伞,一个回身扶着一位身着素衣、头戴纱帽的贵妇下来。
虽然看不到脸,从衣着发饰上看应该是位妇人,但是她走路的姿态却宛如少女一般婷婷袅袅。
此贵妇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大方地走近道:“这几人便交给我罢。”
轻飘飘一句话,语气却意外的霸道。
不待众人反应,贵妇一伸手,后面便上来十几个侍卫,干净利落地架着几人下去了。
此时唐宁已经确定这贵妇是福寿郡主无疑了。
总结前朝的教训,大昭对于藩王的限制十分严格,藩王和世子不能碰兵权,遇到疑心重些的皇帝,甚至连家丁护卫都不能养,好在当今皇帝十分平庸,诸藩王才能喘口气;
但公主和郡主却能养侍卫。这些侍卫可不是护卫之流,首先他们是国家的兵,其次他们的出身清白,有的甚至还是大家公子;而护卫却是王爷世子私下培养的保镖,多是仆从出身。用句现代话说一个是有编制的,一个是没编制的。
因此,别看谢白筠是大昭实权亲王的继承人,他的排场还真比不上眼前这个有五百侍卫的郡主。乃至郡主的亲爹,忠王,都不一定比自家闺女气派。
唐宁这边在打量郡主,郡主似乎也对唐宁有些兴趣。
只见她面相唐宁的方向,顿了下道:“你便是雍州新任同知?”
“回郡主,正是微臣。”
“你居然认得我,不错。”
福寿郡主点了下头,又婀娜地转身走了。
几人被这派头搞得莫名其妙,这郡主是干啥来了,若是为了那贪官奸道,只要派几个侍卫来抓人就好了,何必亲自出手。
反正都是别人的事,天上还下着瓢泼大雨呢,唐宁几人没空纠结,护着两个小孩便往驿站狂奔而去。
驿站里一片喜气洋洋,许多仆役都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淋雨,唐宁一行人进来时,伙计笑眯眯地上来问可要用水。
唐宁环顾众人狼狈的模样,尤其是阿宝,许多天没洗澡,这会被雨水一冲,身上就有一道道泥印子,于是唐宁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又吩咐伙计派个人去阿宝家跟他娘说一声阿宝在他这。
待得众人梳洗完毕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唐宁抱着被刷得干干净净的阿宝,召集众人去大堂吃午饭。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驿站把蓄水用的大缸抬出去,不一会就满了。
唐宁几人坐在大堂里,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听着雨声聊聊天;阿宝趴在唐宁肩上舒服地打起了小呼噜,唐钰看不惯他占了父亲的怀抱,时不时去逗逗他,其他人则纵容地笑笑,气氛十分轻松舒适。
谁知还没坐多久,外面进来三个人,为首一位穿着白色文士衣衫,四十岁上下,面白如玉,清瘦似竹,虽嘴角含笑,眼神却十分忧郁。
唐宁见他向自己迎面走来,感觉此人气质非常温和,便也冲他微微一笑。
“诸位,裴某冒昧打扰了。敢问这位可是雍州同知唐大人?”文士走至桌前不近不远处,距离掌握得十分恰到好处,可见此人是个非常细致周到之人。
“正是,您可是裴大人,唐某今日收到您的帖子,本应扫榻相迎,奈何出了点事,误了时辰,多有怠慢,请您见谅。”说着唐宁站起身,恭敬行礼。
“唐大人客气了,裴某乃一介教书先生,身无功名,当不起大人之称。”
“裴先生。”唐宁冲着裴先生歉意一笑,再次拱手道。
裴先生笑笑,默认了这个称呼道:“上午的事,裴某听说是因为那童子逃脱,方使得唐大人的公子有此波折。正巧,某仆人刚刚在驿站厨房抓住一小贼,经打听,竟是那逃跑的童子,于是某便带其来给唐大人赔个礼。”
大概是因为裴先生气质太独特,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此时裴先生一说,众人才注意到他身后两个仆人抓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
唐宁看那小孩光着上身,浑身晒得漆黑,显得一双大眼滴溜溜转,眼白分外突出,带着十分的机灵。小孩似乎并不害怕,眼珠子转了一圈后便盯着唐宁怀里的阿宝看,细瘦的手腕在仆人的手心里不安分地转动。
唐宁看他手比阿宝的大不了多少,胳膊细的让人担心会被折断,怜悯之心顿起,道:“放开他罢。”
“大人有所不知,别看这小子瘦,身手着实滑溜,若是让他跑了,又得费不少劲才能抓回来。”仆人有些不乐意。
唐宁不说话,看向裴先生。
“阿力,就依唐大人所言,我们这里这么多大人,还怕他一个孩子不成。”裴先生对仆人的僭越并不呵斥,语气依然温和,却让仆人听话地放了手。
小孩得了自由,揉着手腕就往唐宁身边靠。
唐宁并不躲开,反而笑着问:“你就是阿宝说的瑞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孩看着唐宁的眼睛,突然咧嘴一笑道:“我叫席瑞,听我那后妈说,我今年十岁了。”
唐宁还真没看出来这孩子竟然这么大了,看他身形顶多七八岁的样子,对他更加怜惜,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道:“都这么大了啊。”
话还没说完,大堂外面跑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她扫视一周,目光很快就看向唐宁这里,看到唐宁怀里的孩子,不由喊道:“阿宝。”
阿宝听到母亲的呼唤,终于睁开了迷蒙的睡眼,习惯性张开双臂喊:“娘,抱。”
妇人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唐宁周围的一圈人,又有些犹豫。
唐宁见状,主动抱着孩子上前,递给妇人。
妇人结果孩子,扑通跪下,弯腰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呵呵,大嫂不必客气,快起来,说来还是本官拐跑了你家孩子呢。”唐宁开玩笑道。
妇人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是阿宝顽劣,给大人添麻烦了。”
唐宁早已习惯百姓这种诚惶诚恐地态度,知道对方在这不自在,便干脆道:“哪里,我很喜欢阿宝呢,本想和阿宝一起吃饭,但是本官这会有事,大嫂先带阿宝回去吧。对了,这孩子你应该认得吧,不如一起带走。”
妇人顺着唐宁所指,这才看到席瑞,不由吃惊道:“阿瑞,你不是跑了吗?”说完连忙不安地看向唐宁。
“婶婶,我被抓住了。”席瑞挠挠头,看妇人要哭的样子,连忙安慰道:“没事,这位大人心善,让你带我一起走哩。”
妇人赶紧站起身,一手抱着阿宝,一手就要拉席瑞。
谁知席瑞一闪身躲过去,在妇人愕然的目光下,跪到唐宁身前,一把抱住他小腿道:“大人,我知道您是好人,求您发发慈悲,收下我吧。您别看我小,我什么都会做,力气大着咧,我什么都不要,只求您赏口饭吃。您要是不收下我,我迟早是要死的。”
唐宁突然被人抱住腿,颇为不习惯,下意识挣开,但这个席瑞力气果然大,死死抱住不放手,唐宁为难了,同情是一回事,把人带走又是另一回事了。
唐宁遇到舒鸿宇的时候年纪还不大,算上前世的年纪也才三十岁,所以他才会收养了舒鸿宇。但是十年后的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又在官场混了几年,充分认识到了古代连带责任有多重,单看舒鸿宇虽然是吕大夫的徒弟,但他也跟着操了不知多少心,到现在他还要每年都派人往祁县去一趟呢。
正在唐宁犹豫的时候,那个妇人也跟着跪下道:“大人,您不知道,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他本不是咱们镇的人,也不知道亲爹是谁,才出生他娘便带着他嫁给咱镇的张铁匠,谁承想三岁那年他娘病死了,张铁匠又续娶了李屠夫家的闺女,李家闺女凶得很,对他这个拖油瓶自然没什么好脸。没过几年张铁匠也死了,李家闺女没了顾忌,更是对他非打即骂,什么活都让他干。这次镇上要选个莲花童子,选上的人家每天可以多打一桶水,若是真求到雨了,还能得五十两银子。”
“道长说是要一对十岁的童男童女,这年头男娃比女娃金贵,有女娃的人家狠狠心也有人肯出,但是十岁的男娃养到这么大不容易,没人愿意出,李家闺女就把阿瑞推出去了,其实阿瑞才九岁。”
妇人说到这,干脆把阿宝放下,砰砰磕起了头,“大人您就发发慈悲,让阿瑞给您做个跑腿小厮吧,他是小妇人从小看到大的,心地没得说,对我家阿宝是掏心掏肺地好,看小妇一个寡妇日子艰难,还时常抽空过来帮忙。”
唐宁一看妇人额头都青了,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了,连忙要扶起她,不想被谢白筠插了个空,先一步拉起了妇人。
妇人的力气自然比不上谢白筠,被扯起的同时还不甘心道:“阿瑞这次跑了,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小妇一个寡妇还带着阿宝,再想照顾他也难,可怜阿瑞还不知要被那悍妇磋磨多久,小妇人实在不忍心哪,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帮他逃了,献给莲花娘娘好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舒鸿宇看他越说越不像,连忙道:“三哥,不如你就收下他吧,我看他挺机灵,是个可造之材,正好钰儿缺个书童,就让他先跟着钰儿认认字如何?”
“这……”唐宁略一沉吟,看到唐钰期待的眼神,知道他还挺喜欢这个席瑞的,唐宁再次把席瑞审视了一番,觉得他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难得还没有长歪,不仅没有报社,还能对照顾自己的寡妇报恩;而且别看他外表机灵,但从他刚刚的说话做事,反倒是个内里沉稳有主意的。
这样的孩子是唐钰平日接触不到的,唐钰的成长环境太单纯了,跟他差不多的孩子家里总该有几个庶出兄弟了,因此唐钰跟他们总说不到一块去。现在有这样一个背景的书童在身边,也许能帮他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人处事。
“那就先让他跟着钰儿吧。”
唐宁话落,席瑞连忙松了手,立刻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主子恩德。”
那妇人喜极而泣,一把搂住席瑞,摩挲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阿瑞啊,你可要好好干,不负大人的恩情。”
唐宁挥挥手道:“好了,外面雨大,本官一时半会走不了,你先跟着你婶婶回去,有什么事都安排下,本官走时会叫你的。”
随即,唐宁又买了些粮食馒头给他们带上,送走了千恩万谢的三人。
“唐大人真是宅心仁厚,这孩子给大人添了这么多麻烦,大人还肯收留他,许他前程,大人心胸之开阔让裴某佩服。”
不得不说与这位裴先生相处十分舒服,刚刚唐宁处理事情时,他就像隐形人一样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等事情完了,他再借此攀谈,本是他把人带过来的,这会绝口不提,十分之识趣。
裴先生想打探唐宁这个新任雍州同知的底细,而唐宁也有心从裴先生身上先了解了解雍州情况,至于能不能套出对方的话就得看各人说话的本事了。
在这方面,初出茅庐的唐宁显然不是裴先生这个疑似忠王幕僚的对手。
据裴先生自己说,他不是忠王幕僚,而是福寿郡主的先生,福寿郡主嫁人后便留在忠王府教忠王几个庶出的孙子。此次出门是为了因为福寿郡主新寡,想回娘家守寡,他奉命去接回郡主。
至于雍州官场的情况,他深居王府,少有接触,若是硬要说出什么,自然是王爷忠厚宽仁,官员勤勉上进,百姓安居乐业。
反倒是唐宁,被这个老狐狸不知不觉套了不少话,要不是谢白筠在旁打岔,恐怕说的更多。可惜谢白筠身份敏感,不敢表现太过,引起这个老狐狸的猜忌。要知道各个藩王之间也是暗潮汹涌的,尤其有实权的异姓王爷与没实权的宗室之间更是顾忌重重。
饶是如此,唐宁也被对方把自己家里有什么人都摸得八九不离十。
因为下雨,天黑得很早,这一天虽然没有赶路,天气也好,但众人还是早早吃了饭各自回房,若是明天不下雨的话还要早起赶路的。
回了房又是二人世界,早上二人被打断情绪又悄悄地回复。
待得谢白筠洗完澡从屏风后面出来,就看到唐宁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对着灯发呆。
灯下看美人,柔和的灯光氤氲在唐宁的脸庞,弥漫在他素白的内衣上,形成一种朦胧的意境。
谢白筠看痴了,只愿此时长存。
第九十九章
“还在想白天的事?”谢白筠拿起干布,轻柔地替唐宁擦起了头发。
唐宁微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谢白筠呵呵笑了两声道:“等你到了他那个年纪,肯定比他还厉害。”
唐宁靠在椅背上,稍稍仰起头,深深呼了一口气,道:“他先夸了钰儿,接着谈到自己没有孩子,喜欢小孩,问我家有几个孩子,接着问都是谁的孩子,再问我的兄弟都在哪儿呢,娶妻了没有,我本以为他会打听我的人脉关系,但他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我的同僚,同窗以及师从何处。”
唐宁突然睁开眼,转头问:“你说他到底图什么,我两个兄长都不是官场的人,我的出身只要稍一打听就能知道。”
这些都是只可意会的事情了,谢白筠不好说,便微微一笑,又把唐宁按回去,继续擦头,“起码他知道了你的兄长都不是做官的。你呀太小看自己了,你固然没达到目的,但他也没从你这讨到什么好处。”
谢白筠的话让唐宁安慰了许多,心神一松,人便迷糊起来。
迷糊中,唐宁恍惚做起了梦,他梦到谢白筠替他擦完了头发,转到他身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种湿漉漉的触感仿若实质,而梦中的他居然没动,他在等待谢白筠的唇慢慢下移,他是如此期盼着……
外面闷雷炸响,雨声阵阵,唐宁猛一睁眼,入眼的便是谢白筠棱角分明的下颔,随即他才感觉到自己竟是被谢白筠抱了起来,还是公主抱。
“我弄醒你了?”谢白筠低头,把唐宁往上托了托,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刚刚你睡着了。”
梦中的心跳犹在,但唐宁感觉不到那让人心跳的触感。
外面风声雨声,屋里却充满了昏黄的灯光,温暖而暧昧。
这样的夜晚就是人内心驭望的沃土,借着雨水的滋润迅速发芽疯长,抛去所有束缚地自由长大。
借着这股冲动,唐宁还上了谢白筠的脖子,咬住了他的嘴角。
两个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渐渐融合在一起。
谢白筠先是一震,接着眸色蓦然幽深。
下一刻唐宁便被按倒在床上,呼的一声,油灯被什么东西打灭。
夜深了,外面气温骤降,终于有了秋的凉意,雷声渐息,雨还在下。
屋里的两人却一片火热,唐宁觉得自己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久旱逢甘霖。
算上前世,他活了几十年,却从未有过这样刺激的体验,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热情都给燃尽。
他就像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任由谢白筠翻云覆雨,翻来覆去地摆弄。
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忍不住求饶,谢白筠依然不放过他。
唐宁是被雷声吵醒的,撩开帐子一看,外面已经是黄昏了。
他连忙起身,腰间一阵酸痛,人立刻又倒下去了。
唐宁这才彻底醒了,想起自己昨晚都做了什么,不由脸上一阵发烧,幸好谢白筠不在,要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面对。
正想着呢,大门一声吱呀,谢白筠一手热水,一手托盘进来了。
“我睡了一天?钰儿和鸿宇呢?”唐宁见着谢白筠,没多想话便自然而然地出口了,仿佛二人是几十年夫妻一样。
“哪有一天,才晌午呢,外面下雨,天暗。”谢白筠边说着,把托盘上的菜往桌上一放,接着往铜盆里倒满热水,把手巾放进去泡了泡,再捞上来挤干,递给唐宁道:“擦擦脸吧,鸿宇和钰儿他们在楼下吃饭呢。你起来做什么,我跟他们说你病了,你就不用下去了。”
谢白筠从柜子里那处一叠薄被,塞到唐宁腰后,扶着他靠在床上,唐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前天床上铺的篾席已经收了起来,这会床上铺的是草席,上面垫上一层褥子。
谢白筠在屋里一刻不停地转悠,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几子摆到床上,把端上来的菜粥和一碟小菜放上去。
唐宁长这么大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感动,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谢白筠说着便伸手摸他额头,“果然发烧了。”
不知怎的,听到谢白筠这句,唐宁突然想到前世画封面时,偶尔也会看到一些耽美,做完这事之后会发烧几乎是常识。谢白筠早年也是阅尽千帆的,难怪会说果然,不禁酸道:“世子大人果然懂得不少。”
果然两字加了重音。
谢白筠快冤死了,他府上那堆侍妾男宠早八百年就遣散了,这么多年他守身如玉,有什么需要都自给自足,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好多男宠了,没想到唐宁居然还记得,还吃起了这陈年老醋。
但是谢白筠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之前唐宁可没有在意过他的黑历史,或者在意却不说,果然入过洞房以后就是不一样,他能感觉到他在唐宁心目中的地位明显不一样了。早知如此,他当初就应该先把人办了。
当然,谢白筠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理智告诉他,如果他那么干了,他和唐宁可能早就断交了。唐宁外表看着虽然温和好说话,其实内里是十分倔强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于是谢白筠笑得更加温柔,端起粥碗,对着勺子吹了吹,“哪有,我是想昨天夜里凉,怕你吹了风着凉。”
唐宁避开凑到自己眼前的勺子,服务太周到也让人不习惯啊,“我自己来,我还没病倒不能自理。”
谢白筠也不勉强,他对唐宁的了解比唐宁自己都深,虽然他很想亲自喂,但他知道唐宁不习惯这一套。
身上又酸又痛还头疼,唐宁喝完粥便裹上被子沉沉睡去,期间舒鸿宇和唐钰都来看过他,甚至就连郡主都打发丫鬟来送了药。
别人以为唐宁是真的因为天气骤变而得了风寒,可舒鸿宇摸过唐宁的脉,发现唐宁是因为发炎而发烧,至于怎么发炎的,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立刻拉着谢白筠出去好好干了一架。
两人虽然从没打过,对对方的实力却自有评估,总的来说半斤八两,舒鸿宇资质比谢白筠好点,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侠;谢白筠做不到大侠,但他心思诡谲,经验丰富,搞定尚且青涩的舒鸿宇不是难事。
打完,谢白筠还一语双关道:“小子,你还嫩了点。”
舒鸿宇还击道:“所以我等得起。”
雨连着下了三天还是没有停的迹象,唐宁休养了三天总算恢复了元气,只是身体好了,心里却更加着急了。
不仅是因为行程被拖住,更是因为一句话:大旱之后必有大涝。
他身为雍州同知,身负建设水利的责任,雍州地处下游,如果这雨再不停,等他到了雍州做的就不是防洪建坝而是排洪赈灾了。
到了第三天,唐宁身上好了,雨也转成毛毛细雨了,唐宁再也等不下去,打算收拾收拾就出发。
走之前他还得和裴先生告个别,虽然二人各自打着小算盘,但毕竟是都是读书人,很多方面都有共同语言,且裴先生是个极擅交际的,相处几天,二人都有些惺惺相惜。
从裴先生那里出来,唐宁想了想还是去了郡主的院子求见,毕竟他生病时郡主送过药。郡主正在守夫丧,应该不会接待客人,唐宁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就罢,不想郡主竟然请他进去。
事已至此,唐宁只得跟着侍女进了郡主的院子,驿站院子不大,进门就是客厅,但侍女领着唐宁绕过客厅,越走越深,最后竟然上了楼,进了郡主的闺房。
唐宁心头怪异,但想到大昭宗室贵女大多脾气古怪,福宁公主还捏过他的脸呢,也许这个福寿郡主也一样不拘小节,跟福宁公主一样是个蕾丝,所以对男子没什么顾忌?
福寿郡主的闺房很大,不知用的什么熏香,屋子里十分清幽,有股若隐若现的佛香,却又比佛香清冷许多。
看到面前竖起一道纱帘,唐宁反而放下心来,这个郡主还是有些分寸的。
不一会,纱帘后面映出一个女子婀娜地身影。
“臣雍州新人同知唐子安请郡主安。”唐宁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你身子好些了?”
“多谢郡主关心,臣已无大碍。”
“这么快,我还想若你还是不好,就亲自去看你呢。”
“额,多亏了郡主赐的药,臣才能好得这么快,郡主大恩,臣必永记于心。”
纱帘后面一阵清脆的笑声,宛如少女,光听这声音,旁人绝不会相信帘后之人是个三十岁的寡妇。
唐宁听到这悦耳的笑声汗毛都竖起来了,太渗人了,跟西游记里的女妖精笑起来差不多。
郡主笑够了,道:“那……你怎么报答我?”
“嗯?”送点药还要报答,真拿客气话当真了?唐宁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套话说太多,顺口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郡主瞟着唐宁,眼神带钩子似的。
“这……”唐宁脑中飞速转动,这郡主什么意思,她想得到什么好处?她是忠王的嫡女,在雍州就是公主,他一个小小的同知能给她什么?难道她想插手政务,要笼络他传消息?
唐宁越想越深,脸上却犹疑道:“郡主想要臣做什么,臣定当竭尽全力。”
突然一只纤纤玉手从帘中间伸出,冲着唐宁招了招。
“来,进来。”郡主的语气仿若在诱哄幼童。
唐宁不动。
“进来呀。”帘后之人转而撒起了娇。
“郡主,这于礼不合。”
“你呀,白长了这张脸,内里怎么跟那些酸腐老头一样。”
话落,郡主就撩开帘子,自己出来了。
唐宁立刻垂下眼帘,闪避一边,不敢抬头。
福寿郡主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就往唐宁肩上搭。
唐宁缩了缩肩膀,郡主的手落了空。
“你怕什么,”郡主终于不高兴了,“我又不要你娶我,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以你的出身,我让你做我的入幕之宾都是抬举,你给个话吧,做还是不做!”
唐宁万没想到福寿郡主是这个想法,刚刚守寡就要养后宫,说不定没守寡的时候就养了不少了,好在他见识了福宁公主的彪悍,福寿郡主相对来说算是个正常人了,所以唐宁还保持着冷静。
正常的女人若是处在福寿郡主的位置上,有权有势还有自由,未必不想养后宫。但是理解归理解,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就不行了。
“多谢郡主抬爱,微臣愧不敢当。”
“你有什么可愧的,我又不要你负责,只是露水之欢罢了。至于名声就更不用在意了,我在雍州有自己的府邸,雍州同知也不用住在官衙,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呢。等你干满三年,我就跟母后说说,给你升一级。只要你还在雍州我就保你前程无忧。”
看来这个福寿郡主还真上心了,话语里满是势在必得。
这差事看着十分不错,白睡还有钱拿,还不用负责,好处很多,坏处很少,就算爆出来了,也顶多算是风流的名声而已,况且这郡主长得不赖。但是唐宁一点也不想被包养,十分坚定地拒绝道:“与这些无关,臣已心有所属,至死不渝。”
“哦,你说的是和你一起的谢白筠吧?”福寿郡主不以为然道:“我正想和你说呢,你和他也不可能成亲,反正都是风流一场,不如我们三人一起?”
这下唐宁是真惊悚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道:“啊?”
“他虽然黑了点,但是气韵独特,不愧是昆南人,说来他还是我表哥呢。”
“你怎么知道他是……”
福寿郡主一笑,斜倚在唐宁身上,风情万种道:“我不至于连自己表哥的名字都记不住。那天早上你喊他时我就知道了,别的不说,单看样貌,你们还真是相配呢,我看着都心动不已。”
唐宁:“……”这郡主不会还是个隐藏腐女吧?
正说着呢,门突然被打开,谢白筠阴着脸跨了进来。
第一百零一章
自从和谢白筠已经第三天了,雨,断断续续也下了三天。
屋里唐宁抱着唐钰和舒鸿宇下棋。
唐钰皱紧眉头,想了好一会,伸手一指桌上交叉画着的一个点。
唐宁笑了:“你确定?可想好了?”
唐钰小眉头依然皱着,却很肯定的点头。
唐宁笑着在那个点上画上黑点。
舒鸿宇手持一本医术,斜眼瞟了瞟,长袖一挥,随手点上一个红点。
对面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一模一样的表情让舒鸿宇忍俊不禁,这父子俩都不是搞阴谋的料,联手都下不过他。
见对面两人还得想一会,舒鸿宇便撩开帘子,看了看四周环绕的石山,问车夫道:“大伯,还有多久到雍州啊?”
车夫头转头道:“快啦,我估摸着后天就能到。若不是老天爷不赏脸,咱明儿就能到雍州吃夜宵了。”
舒鸿宇笑笑,正想说什么,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扯掉车帘,转身往车里。
紧接着车夫也一声大喊:“不好,山崩了!”
唐宁在车帘掉下来的一瞬,就看到了两边山上顺着雨水滚下不少沙石,什么都顾不得了,抱着唐钰就往车外跑。
车夫已经抽出腰间防身用的刀,一刀斩断马的缰绳,翻身一跃跳上马,招呼后面跟着自己的两个兄弟就要跑。
后面两个车夫早就反应过来,最后一辆车那个小厮一直在车辕跟车夫聊天,此时什么都顾不得,看车夫要跑,一把抱住车夫大腿,死赖活赖,跟着车夫上了马。
中间那辆车里只坐着一个九岁大的席瑞,他还不知道什么事呢,车夫已经骑马跑了,好在还剩一匹马,车子还在往前走,只是这马也惊慌失措,胡乱冲撞,车子失了平衡。
舒鸿宇回身抱出唐钰的眨眼间,三个车夫已跑出几丈远,这可真是患难见人心哪!倒是唐宁的家仆要伸手要拉唐宁,可惜唐宁没理他,让他快跑。
眼前只剩一只马,唐宁当机立断,推了一把舒鸿宇,边喊着:“看好钰儿!”边跳下马车,马车虽然速度不快,但惯性依然让唐宁在地上滚了几滚。
身子碾过尖锐的石子,唐宁顾不得痛,一骨碌爬起来,看舒鸿宇抱着唐钰跳上马背,砍断四周缰绳,就要让马回头拉唐宁,可惜此时马已经疯了,只顾一个劲往前跑。
“爹!爹!——”唐钰几乎喊破了喉咙,舒鸿宇死死抓住唐钰,他知道唐宁的意思,他必须保护唐钰,他用尽自己最大的毅力扭过头,咬牙:“驾!”
唐宁管不了许多,看到后面一路跑,一路挣扎想摆脱身后沉重马车的棕马,一瞬间有如神助,一把抓住车辕,被拖行数米,好容易爬上车辕,就见马车里的席瑞就要被甩出车窗,身体一扑,一把抓住席瑞的手。
还好席瑞瘦小,不怎么重,唐宁没怎么费力就把他拉了回来。
两个人抓着摇晃的车壁,总算能喘口气。
但是唐宁知道危险还没结束,这可是泥石流,如果不尽快跑出这片山区,被埋是迟早的事。
唐宁咬牙,艰难爬到车辕上,拉住马的缰绳,试图让它平静下来。当初套马的时候,为图稳妥,一匹马前后栓了四个绳子在车辕。唐宁没有舒鸿宇和马夫的本事,砍断缰绳还能控制马不乱跑。
他从靴子里摸出匕首,这匕首是谢白筠送的,削铁如泥,他没费什么力砍断了后面左右两股绳子。
然后他回身拉出席瑞,对他说:“不要怕,快,爬到马身上,抱住马脖子,千万不要松手,死都不要松手!”
尽管马车快颠坏了,尽管那棕马不停地撅蹄子,但席瑞死死记住唐宁的话,借着唐宁背后的推力艰难跨上马。
待席瑞死死抓住马脖子,唐宁咬住匕首,用尽最后的力气,脚蹬着车辕爬上马,把席瑞护在怀里。
雨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几乎看不清前方,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唐宁一手握住匕首,一手死死抓住缰绳,把马头左右两边绳子全部割断。棕马没了束缚,撒开蹄子就往前跑,边跑边撅背,似乎想把背上两个累赘甩下来。
唐宁牙咬的咯吱响,压在席瑞身上,在他耳边喊:“抱住马马脖子,死都不要松手!”
掉下来他们就死定了。
话还没说完,一块大石摔碎在半山,碎块迸裂,其中一块极速砸在了唐宁的背上。
唐宁一口气没喘上来,背后剧痛,脑袋一片空白,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落在棕色的鬃毛里,根本分不清,但是席瑞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心里一揪,早已习惯了磨难的他,被甩出车窗都没有哭的他,终于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背上之人救了他,收留他,哪怕他只是让他做个奴仆,他也感激不尽,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苦难的生活用血的教训告诫他,千万不要奢求。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长得像神仙一样的大人,心地也如菩萨一般。从来没有人对他这般好,在危难时刻没有放弃他,用性命保护他。
从母亲去后,空空如也的心被温暖塞满,撑开,涨涨的。从前他孑然一身,穷得一无所有,就像游魂一般无牵无挂,而此时,背上之人并不宽阔的胸膛,让他感到了不可承受之重,让他感到了踏实。
路上的水越流越多,山上落下的碎石碰撞着,互相推挤这,迫不及待的汇入越来越宽的溪流。
原来这就是泥石流,从没见过泥石流的唐宁,不知道怎么逃生,也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雨水几乎是泼在他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只有身体底下有个小生命,在颤抖,在发热,在传递给他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唐宁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两只小手抓着他的衣袖,压着他的胳膊,努力不让他摔下去。
舒鸿宇打着赤膊,逆流的泥水已经没过他的小腿肚子,平时爱若性命的宝剑被他拿来当了拐杖,他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哪怕只有一小步,也能离唐宁近一点,再近一点。
突然前方一阵马嘶,马背上的人重重摔下,小孩尖细而绝望的声音几乎冲破耳膜:“大人!大人!”
唐宁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高高扬起的前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最后一个念头的是,千万别踩到小黑。
唐宁是被脸上动来动去,毛茸茸的小东西弄醒的,他打了个喷嚏,把小黑抖落到床上滚了几滚。
听到声音,两个小脑袋立刻出现在旁边,“大人,您终于醒了!”一只细瘦的小手贴上他的额头,欣喜道:“烧退了!”
唐钰一把拍开席瑞的手,把自己肉嘟嘟的手贴到爹爹额头上,扭头对席瑞喊道:“你去喊鸿宇哥哥来!”
席瑞笑笑,“是,少爷!”一溜烟跑了。
唐宁发现自己是趴着的,笑着伸出一只手揉揉唐钰的头:“小破孩,这么小就会使唤人了,他是弟弟,你要让着他。”
唐钰红着眼圈,脑袋拱了拱唐宁胳膊,“不让,爹是我的。”
唐宁心疼了,搂着儿子脑袋道:“早知这一路凶险,我说什么都要送你回去,钰儿受苦了。”
唐钰踢掉鞋子,往自家老爹怀里腻歪:“不要,爹,你不要丢下我。”
“哎哎,多大了还跟你爹撒娇呢,快下来,小心你爹伤口裂了。”舒鸿宇捧着药碗,带点酸味道。
说着舒鸿宇把药碗递给唐宁,唐宁皱着眉,一口气全喝了。
“我们这是在哪?”
“在你雍州的衙署。”
“怎么在这?”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丢了,随身带的银票被水打湿了,银子不多,只有你身上的官印没丢,况且只有雍州才有好药,只能连夜赶到雍州了。”
“其他人还好吧?”
“没出人命,车夫不知跑哪去了,工钱也没要,估计是不敢来了。陈贵被他们打晕了,幸好他还知道找官府,我刚把他领回来,让他回去瞧瞧,看看还能不能把马车弄回来。”
“让他回来吧,东西丢了就丢了,那边危险得很。”
“没事,外面雨小了很多,今天雨已经停了,那边是上游还好,到是雍州,恐怕有些不妙,积水太多,有的地方已经及腰。”
舒鸿宇调好药膏,边说着边轻轻撩开唐宁背上的薄被,唐宁的背上贴满干了的药膏。
舒鸿宇停止说话,专心地揭开一片片药膏。药膏下面是被沙石刮擦出的一道道交错的口子,有的地方很深,肉都外翻了。
唐宁疼得直抽气,想问什么也没力气问了。
“这些都是皮外伤,养半个月就没事了,麻烦的是你被砸伤了肺,有没有觉得呼吸困难?”
“还真有点。”
“这得慢慢养,平时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大笑大哭,按时吃药,过得一两年就好了。”舒鸿宇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来道:“对了,忠王和知州派人来说,让你好好养着,养好了伤再接手事务不迟。”
“那现在是谁在处理事务?”
“好像是个知事。”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正说着,席瑞进来道:“大人,外面一个姓符的知事递了帖子求见。”
第一百零二章
符知事在唐宁床前行了个礼。
唐宁趴在床上,伸手扶了扶道:“符知事太客气了,快坐快坐。”
一边席瑞已经机灵地递上一把木椅,符知事再行一礼方坐下。
“本官衣衫不整,只能如此见符知事了,还望知事不要怪本官失礼啊!”唐宁略有些不好意思道。
“哪里,哪里,是下官打扰唐大人养病了,冒昧来访,失敬失敬。只是下官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连日大雨,江水泛滥,下官连日测量推算,应该不会有大水,但是雍州地势较低,城内积水严重,世子大人格外重视内涝,限制下官十日内必须解决。下官实在焦头烂额,才来打扰大人养病,唐大人三元及第,博览群书,求大人给下官指个明路。”
唐宁皱眉,他来大昭几十年,发现城市一般很少内涝,一方面因为古代城市管道已经发展的相当成熟,工匠基本都会设计下水道;另一方面,古代没有水泥铺地,雨水打下来能够很快渗透到泥土里,转成地下水。
他刚到雍州,两眼一抹黑,哪里能拿出方案来,说不定还没有这个符知事懂得多,这符知事问他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十日内根本不能解决内涝,想拉他下水?
“本官初来乍到,具体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不知符知事可有雍州的管道图?”
“这个……城防、管道这些图都在王府里,没有世子大人首肯,我们是看不到的。”
“那符知事可知是何原因,引起这内涝?”
“难道不是连日大雨的原因?”
“这是主因,难道没有别的原因吗?毕竟雍州地处江南,夏季多雨是正常的,建城之时以及平时维护,工匠都会考虑到排水问题,雍州以前会有内涝吗?”
“近几年雍州风调雨顺,以往积水不超过两日自然消退,像今年这样积水及膝,倒流进屋里的倒是从没发生过。”
“本官没有实地考察,不敢断言,符知事有没有排查过,是否是哪里管道堵塞的原因?”
“下官只能查主干道,其他小道错综复杂,没有图,下官也不管冒然动手。”
“世子大人既然很重视内涝,怎会不把图给你,忠王爷怎么说?”唐宁诧异道。
“哎,”符知事笑道:“大人不知,忠王爷身体不好,已多年不管事了,这些年雍州多靠世子大人精心治理,才能有如此繁荣景象。下官也曾找世子大人求过图,但是世子大人也有别的考量,并没有把图给下官。”
“哦,”唐宁别有意味的哦了一声,这别的考量大有意思,“如此,这事就难办了。”
符知事站起身行礼道:“还望大人不吝良方。”
唐宁暗暗吐槽,这符知事什么都没说,就让他拿办法,这不是为难他吗,他能有什么办法,但是第一次见属官肯定不能弱了气势,更不能显得无能。
于是唐宁只能皱眉不悦道:“符知事一问三不知,就让本官拿出良方,哼!哪怕是良医还得讲究对症下药呢。”
“不敢,不敢!”符知事低头继续作揖。
“本官有伤在身,无法亲自巡查,符知事又没有管道图,若让本官拿出治本的方法着实为难。不过本官这里倒有两个治标的方法,或可撑过眼前这一关。”
符知事眼前一亮,道:“还请大人赐教!”
“第一,拓宽河道。”
符知事一脸失望,脱口道:“此事难度太大。”
唐宁没理他,继续道:“ 第二,在城外地势低处挖蓄水池,再在城内挖沟渠,将水引至蓄水池。”
符知事略一思索,一拍手道:“此事可行,但工程不小,恐要世子大人批准。”说着看向唐宁,这主意是唐宁出的,也该唐宁领功才是,况且以前没有主官也就罢了,现在唐宁就在这,他怎么也不能越过唐宁跟上官接触。
看符知事这样倒不像是来刻意为难他的,还知道尊重自己这个上官,暂且就当他是真心忧虑这内涝问题罢,于是唐宁便挥手道:“本官身体不便,你代本官去一趟便是,只是本官是知州大人的副官,此事难道不应禀报给知州大人吗?”
“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已由世子大人接手,知州大人不会管的。”
唐宁听了,面上没什么,只让席瑞送客,心里却嘀咕开了,看来这雍州官场弯绕还挺多,什么都是世子大人说了算,世子说了接手,主官竟然问都不问,这知州可是朝廷封的官。再听这符知事对世子多有维护,看来忠王世子在雍州威望还挺高,以后遇到世子,还得小心才是。
又过了几天,在舒鸿宇的精心治疗下,唐宁背上的伤口皆已经结痂。唐宁再也躺不住了,要起来转转,符知事每天都会来汇报进度。
世子终于准了这个方案,但是他要派人在旁监看,哪里可以挖,哪里可以不挖全都由监督之人说了算。
唐宁再也躺不住了,他被关在衙署,虽然有舒鸿宇经常出去转转,回来告诉他雍州的情况,但是舒鸿宇不能代他去接触同僚上官,别人固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但他也没法知道别人的深浅。
何况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是继续躺着,他的火就烧不起来了,这次洪水是他立足雍州的挑战也是机遇,若失了立足的先机,以后可就难了。
这日唐宁早早起来,昨日他已给王府和知州府里都递了帖子,换上刚刚做好的青色官服,镜子里的唐宁面如冠玉,青色肃穆的官服让他原本淡淡清冷的气息带上几分高傲。
舒鸿宇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远远站在门外,幽深的黑眸里是习武之人特有的锐利目光在看到翩然而至的唐宁时,乍然散开,如黑夜里绽放的烟花。
舒鸿宇不是仆人,若不是舒鸿宇不放心他第一次出门,唐宁都不会让他跟随,两人在忠王门口分开,唐宁在王府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世子大人不在的回复,而忠王早已不见客很久了。
尽管唐宁看着白白嫩嫩,面皮薄的样子,但如果他在和同僚说话时各种脸红,各种不好意思,那一定是装的。
什么是厚黑学,脸厚心黑。唐宁做不到心黑,但脸厚肯定已经练出来了。
所以他面不改色地出了王府,与守在门外的舒鸿宇会和,带着他一路去了知州在雍州自己买的宅院。
知州姓章,名灏,字山石,已年过五十,面目慈和,对唐宁也十分客气,当然官场第一次见面大多如此,没到关键时刻,大家都不会撕破脸皮,若不是唐宁受伤,雍州又处在水患时期,唐宁还能得到一个接风宴的招待。
谢绝了知州的留饭,舒鸿宇带着唐宁出去尝了尝雍州的特色小菜。来雍州七八天,已舒鸿宇的脚力,早就把雍州摸了一遍,现在他对雍州比唐宁熟得多。
吃完饭,在街上转了几圈,虽然城里内涝,二人都要卷了裤子走,但周围的百姓却不见沮丧之色,神态间虽有些忧愁,但还是比较安定的。
看来这个世子大人真的是治理有方,符知事倒是没有夸大。
“鸿宇,你前两天说看到有人施粥?”
“嗯,听说是世子亲自主持的,我看过,米不是陈米,虽然不是立筷不倒,但管饱还是可以的。”
“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
施粥的地方在城西的城隍庙,唐宁走到那时已经有些喘了,毕竟身体还没好,到底是伤了元气,换做以前这点脚程,根本不在话下。
城隍庙建在一个土坡上面,周围搭了不少帐篷,估计是家里被淹了无处可去的人家。此时刚过了晌午,但是队伍仍然排到了山坡下。
一队士兵正在巡逻,排队的百姓虽见愁容,但秩序井然,并不见哄抢,甚至周围还有小孩嬉笑打闹。
这大概是唐宁见过的最平和的施粥现场了。
“三哥,你看那边,那里是专门搭的医棚,若有大夫愿意义诊,自己去那边坐下,病人自会找上来,开了方子,可以去那边免费抓药。我曾经在这里呆过半天,都是些常见药材,大夫开的方子也尽量简化。”
唐宁笑笑:“即使如此,也已经十分难得了。”
舒鸿宇皱眉道:“可惜药材不够,若有重病之人,便是大夫也不管了。”
唐宁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世子能做此决定,可见是有大决断之人。”
两人正说着,远远来了一堆士兵,看到他们就吆喝:“哎哎,你是哪里来的官,不知道这里除了难民,其余人不能上来吗,快下去,尽在这里添乱!”
听到这么大口气的话,唐宁抬头顺着话音看去,眼前一花,就见一人骑马眨眼而至,缰绳一拉,随着骏马嘶鸣,马蹄高昂。
舒鸿宇拉着唐宁连退几步,刚稳住抬头一看,马背上之人剑眉星目,脸型细长,使得俊俏的眉目带着几分刻薄,眼神如锥子一般扎进唐宁眼眸,刺得唐宁不得不侧头避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一旁舒鸿宇眼睛一眯,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侵略,看到了野心,看到了想要征服一切谷欠望之火。
这个人,危险至极。
第一百零三章
凤雎穿着一身沉重的黑甲,威风凛凛地下了马,旁边两个士兵抬上一把太师椅,凤雎双腿一叉,坐下。
“大胆,见了世子殿下,还不跪下行礼!”刚刚喊话的士兵叱道。
唐宁微微一愣,这才发现周围所有的百姓全都跪倒在地,一张张脸上俱是虔诚与崇拜。只有他和舒鸿宇鹤立鸡群,被一群百姓愤怒的眼神盯着,唐宁如芒在背,但他仍然装作没听见,身为朝廷命官,他可以跪皇帝皇后,甚至忠王,但世子的品级还没到那个程度。
那士兵还待再呵斥,凤雎右手一抬:“无妨。”
转而盯着唐宁的脸问:“你是刚来的雍州的同知?”
“正是下官。”
“京城的果然养人,能出如此绝色的地方,本世子倒想去看他一看。”
唐宁的心里突然有些微妙,除非现在的皇帝驾崩,否则这个忠王世子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雍州,他这话什么意思,想谋反不成。
这个念头如闪电一般,随即被唐宁抛之脑后,大昭对藩王限制很严,没钱没人没武器,想造反?下辈子吧。
何况在雍州那么多朝廷官员,雍州一旦有异动,朝廷的眼线总能有所察觉吧。
因此唐宁避重就轻道:“下官从小在北方长大,看习惯了北方的风景,刚到雍州,顿觉耳目一新,反倒觉得江南气候宜人,湖光山色自有一番秀丽风采。”
凤雎嗤笑一声:“气候宜人?那这些人又为何无家可归?听说那个引水的法子是你想的,原以为你还有些能力,想不到你拍马屁的功夫更是一流。”
唐宁面不改色道:“下官乃实话实说,下官从京城一路南下,所见百姓无不受旱灾影响,饿死渴死者不计其数,北方大旱,南方大涝,而雍州虽地势偏低,然三面靠山,东面临海,反倒无水灾之患,乃百姓绝佳安居乐业之所。即使城内积水,受灾民众,也被世子大人安排妥当。下官绝不虚言,雍州乃下官所见境况最好的城市。”
“哈哈哈,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废话多,绕了一圈不就是说本世子有治世之才嘛,下次直接说就是了,不过你这马屁拍得本世子舒坦,不错不错。”凤雎一拍扶手,哈哈大笑。
唐宁心里直翻白眼儿,他根本没这意思好吧,他主要说这雍州地理位置不错,要不是最近不下雨了,现在有这位世子头疼的。
凤雎笑了会,舒坦了,终于起身,拍拍唐宁的肩道:“好,你很不错,好好干,以后有你的好处!”
话音未落,人已翻身上马而去。
地上跪着的百姓对着一骑人马的背影激动地喊:“恭送世子殿下!”
待得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周围的百姓才纷纷起身,和亲人互相搀扶着边回自己的篷子边闲聊。
“世子殿下真是爱民如子啊,每天那么忙还记得来看看我们。”
“是啊,要不是他把我们放在心上,我们每天哪里能吃到这么好的米?”
……
唐宁松了口气,这就表示他拜过山头了吧,明天不用再去忠王府吃闭门羹了?
回去的路上,唐宁边看着路边居民自发地挖沟渠,边小声跟舒鸿宇说道:
“世子这人猛一看还行,挺有气势,但就是禁不得夸,估计也禁不得贬,刚愎自用,虽然很有才干,但性格决定命运,以后前程有限。”
舒鸿宇微笑听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天生的皇天贵胄,不用担心失业,只用治理雍州一地,不需多高的才干,若真的没什么缺陷才危险呢。”
“但是以我目力看,他武功不错,跟谢大哥走的一个路子,估计都是军中老将教的,三哥不可小视。”舒鸿宇提醒道。
“我心中有数,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同知,又不管赋税,只做些杂事,和忠王府井水不犯河水,以后打交道也有限,我上头还有个知州顶着呢。”
“但愿如此罢。”
拜过了最大的山头,又见了上峰,再和同僚打了个招呼,唐宁终于正式展开工作。
首先把自己手底下三个知事招来认了人,平日事务什么的先放一边,当务之急是解决城里内涝问题,世子给的日子只剩四天了。
唐宁伤还没好,舒鸿宇便租了辆马车给他代步。
现在舒鸿宇是集保镖、保姆、管家、经济来源、家庭医生等等于一身,比家用机器人还能干,若没有舒鸿宇,唐宁和唐钰的日子绝对难过得多。
席瑞还小,只能算唐钰的玩伴,由于唐宁的仆人还在外头搜集掉落的马车及马车里的东西,席瑞偶尔也帮忙跑跑腿,看看门。
唐宁上任只带了这几个人,跟别的同僚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相比,他这样委实寒酸,鉴于他的前任是个清正廉洁到都快成圣的清官,上任时更是孑然一身,所以唐宁便也被自动归类为清官酸腐那一类去了,要不是人长得不错,那些同僚说不定笑脸都不会给。
说到前任,唐宁现在就坐在马车里跟符知事打听这个前任,只因他这两天把雍州跑下来后,发现他的前任实在是个踏实能干之人,要不是这位前任每隔几个月就要加固堤坝及河防,也许雍州还真会被淹了也说不定。
“曲大人曾经跟下官说过,要在城里多开些口子直通下水管道,让居民专门倒废水,甚至倒马桶,下雨也能很快排进管道,在城外多挖些池子,将这些水引出城外,让城郊农民挑回去施肥。可惜一直没能实施,而且那时曲大人也不知雍州会有内涝,直到曲大人病逝,这事也没成。”
唐宁一听,觉得这个曲大人真的很有才,他这个想法很超前,而且很成熟,和现代的下水道差不多了。
虽然这个想法他也有过,最终还是否决了,实施难度太大了,于是唐宁道:“但是此法有些不妥,第一,这些口子要准备结实的盖子,以防行人小孩掉下去,就算准备了,也肯定会有人偷,十分不安全;第二,如果居民乱倒的话,气味不好;第三,这也不方便,据我观察,雍州城里的人很习惯在河边或者井边洗衣服,废水也就地倒了,让他们多跑几步倒水很难;第四,如果此法实施了,那倒夜香的人也就没事做了,能做这份活的一般家境都很贫困,断了他们饭碗,恐引起民愤。”
符知事一拍大腿,赞道:“唐大人说的和曲大人一模一样,曲大人也是因为这些才搁置这个方法的。哎,若曲大人还活着,肯定能与大人成为莫逆之交。”
唐宁好奇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曲大人还没到不惑的年纪罢?难道是他平时体弱,否则怎会在壮年就病逝了?”
符知事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曲大人跟我是老乡,都是渠宁人,西北人多健壮,曲大人还擅骑射,每天都要锻炼的,怎会体弱。只是曲大人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大家都认为他是天煞孤星,等闲不与他亲近。况且曲大人自己也耿直孤僻,他平日无甚喜好,一心扑在公务上,没人为他操持,他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大在意,所以一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得了疟疾,撑不过三天就去了。”
说到这,符知事竟有些把持不住,用袖子擦擦眼睛。
提起别人伤心事,唐宁有些过意不去,掏出帕子递给符知事,拍拍他的肩。
符知事再也收不住情绪,哽咽说:“唐大人勿怪,下官提到曲大人便为他委屈。曲大人实在是太好了,他平日无甚爱好,只爱阅读佛经,他自认是天煞孤星,怕克到亲近之人,便想多读佛经,以消弭业障,他不敢与人深交也有此原因,唯一的好友还是个方外之人。
曲大人最是嘴硬心软,雍州城许多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但是他自己不出面,都是让我们去做,自己却做那教训人的恶人。就连小童不听话,他都上前训斥,过后却让下官给买个糖葫芦哄哄。可怜曲大人去后,留下的积蓄只够买一副薄棺,无人送终,只有那和尚好友为其诵了一遍往生经……”
说到这,符知事已泣不成声。
唐宁静静坐着,不知是不是受符知事感染,他竟也有些难受。
外面天色渐渐阴沉,马车里尤其沉闷。
符知事依然沉浸往事之中,不可自拔。
唐宁撩窗远眺,马车已驶出城门,视野骤然辽阔,然后唐宁的视线却渐渐散开。
曲靖,前任雍州同知,字离江,渠宁人,少年有为,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因名次不佳兼性格耿直,他一直在外放,直至今年病死在任上。
这是他离京前做的功课,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冰冷的文字后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如此令人敬佩之人。
他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人,即使是从旁人短短几句话语中描述出来,也能如此震撼人心,曲靖人已经死了,但他依然活在符知事的心中。
过了一会,符知事终于平静下来,马车依然在行驶。
世子派来监督之人选的蓄水池有点远,估计还有一段路才能到。
为了缓解尴尬,唐宁便随口问道:“符知事姓符,又是渠宁人,和我一个姓符的好友是老乡,他叫符嘉言,字孟言,不知符知事可认识?”
符知事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唐宁体贴地岔开话题,便顺着道:“他是下官堂侄,渠宁只有一家大族姓符,就是我们符家了。说是大族,其实并不显赫,都是些小官小吏,让唐大人见笑了。”
唐宁笑道:“符知事太谦虚了,本官乃寒门子弟,还不如符知事呢。”
“原来唐大人就是孟言那救了他的好友,还请唐大人受下官一拜,对于您的援手,我们阖族感激不尽。”
唐宁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道:“符知事万莫如此,孟言是我的至交好友,救他是应当应分的,况且他也是受我的连累。”
“嗳,这事我知道,不怪大人,是他自己不小心,祸从口出。孟言是符家下一代最有读书天赋之人,只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故而堂哥才会给他取名嘉言。我们都知道他迟早要在这上头栽跟头,只是没想到这跟头栽得这般大,差点爬不起来。”知道了唐宁身份,这个符知事语气中便带了几分亲近。
这可正是跟上司打好关系的时候,符知事正想多说几句,就听外面一匹快马飞奔而至。
马上一个人下马焦急道:“大人,眼看就要下雨了,池子那边是否要找东西遮盖,否则一场雨下来,我们就白挖了。”
唐宁和符知事撩窗一看,脸色一变。
还没到中午,天空竟然黑了下来,外面已经起风了,温度也开始下降,暴雨眨眼将至!
“大人,我先去看看,您身体还没好,千万别出马车,小心着凉。”符知事当机立断,转身对骑马而来的工匠道,“把马给我,你守着大人一起走。”
又嘱咐车夫道:“道路泥泞,你千万慢些走,颠坏了大人为你是问。”
唐宁还没来得及反驳,符知事已跨马而去。唐宁无奈摇头,经过今天这番谈话,他对符知事大为改观,看来他真是做实事之人。在朝廷混久了,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开始习惯先用恶意揣测别人。
符知事走了还没一盏茶功夫,暴雨骤然而至,乡间的土路没一会便被暴雨打的泥泞不堪,马车行进越发艰难,越来越慢。
唐宁撩开窗帘,看着周围农田被巨大的雨幕笼罩,心事重重,再下大雨恐要雪上加霜了。
突然他看到远处一处农田,有一圈地上的苗种被雨一打竟全部趴倒在地,在周围竖着苗种映衬下,尤为明显。
而且这圈地竟然眼见着往下凹,唐宁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他们把人家的地挖塌了?
“停车!”唐宁喊道。
车夫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了下来,工匠撩开帘子问:“大人,可是有事?”
“带我去那边看看。”
“这……,可是符知事说让您不要出马车,您身体还没好……”工匠有些犹豫。
“无妨,你给我蓑衣,你跟在后面打伞总行了吧,我就去看看,看完就回来,没多远的路。”
工匠知道这是符知事的上官,符知事的话也不管用,虽不太愿意,但怕说多了大人发火,他只能应了。
唐宁走到那块地时,那块地已然停止下陷,走近一看,这一圈直径还不小,大概两米多,上面的苗种已经被冲到一边,下边的泥土也在雨水被一层层冲刷。
唐宁这辈子虽然是农民出生,但从没种过地,并不认识这种的是什么,但是可以看出来这苗种已经很大,根已经扎下,周围的种的都没倒下,仅这一片明显看着不像种的,倒像硬插上的。
唐宁疑心顿起,让工匠找了块石头往里一扔,只听“哐”的,似打在木头上。唐宁再顾不得其他,扔下伞就要去看个究竟,被工匠死活拦住。
唐宁只得自己打伞,让工匠推开上面一层泥土,一个木制的盖子便显露出来。工匠毕竟是手艺人,力气大,很快便打开盖子。
唐宁蹲在洞口,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走,等雨停了再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正打算起身,不想背后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唐宁眼前一黑,就感觉自己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我上班没更新,明天也上班,估计不会更。
第一百零四章
唐宁从摔下来的瞬间就感觉不妙,好在他眼神一直比常人敏锐,就算一下子掉到黑洞里,也很快分辨出前方有一条通道。
后面跟着一声坠落声,唐宁来不及回头看,本能让他拔腿就向前跑,他一介文人,就算会几下子跆拳道,但是和这个时空像舒鸿宇那样有武功的人比,他会的就是纯强身健体的。
唐宁不确定身后之人武功如何,他不敢冒险,何况他背上的伤还没好,这一跑,他就感觉背上的伤口有的已经裂开了,火辣辣的痛,所以他不敢停下来和那人缠斗。
他只能一直向前跑,虽然他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身后之人越来越近,唐宁已经气喘吁吁,本来就被砸伤的肺,突然尖锐的疼痛起来。突然一股微弱的黄光出现在远方,唐宁咬牙,忍受剧痛,拼尽最后一口气冲过去。
是敌是友,只能赌一把了!
当唐宁转过洞口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石洞中央的高大身影——是凤雎!
那一刻,唐宁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一般,他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因为他同时看到了凤雎身后一排一排闪着寒光的武器,刀枪弓弩俱全。周围的士兵不想洞里竟然窜出一个人,目光齐刷刷的盯向来人。
几秒后,唐宁的脖子上立刻多了几把刀,而追着唐宁的人也随即跟了进来,看到洞里的一切,二话不说,跪地道:“小人见过世子殿下!”
凤雎看了场中的情形,倒是笑了,道:“说吧,怎么回事?”
“小人是个工匠,这几天一直跟着曹大人监督测量挖引水池事宜。外面暴雨,小人护送这位唐大人去工地,不想半路被唐大人发现了这地下通道的入口,小人担心唐大人回去以后把此地泄露出去,只得先擒下唐大人交由世子殿下处置。”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跟着曹勇的工匠,本世子这些地洞都是你设计的,倒是个中心的,看来曹勇留着你也有些道理。”凤雎说着便走到唐宁近前。
那个工匠抖了两下,努力镇定道:“小人全家得世子大恩,誓死追随世子殿下!”
凤雎盯着唐宁的眼睛,随意挥挥手道:“你的忠心,本世子知道了,先下去吧,你们都下去。”
一声令下,几秒钟后,偌大的石室就只剩凤雎和唐宁二人。
凤雎挑起唐宁下巴,嘴角微勾道:“看到本世子这些储备,唐大人有何感想?”
“你要谋反!”唐宁抖抖唇,如今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下场必死无疑,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哈哈哈哈哈,谋反!那位子本就应该是我父王的!本世子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凤雎大笑。
“以世子大人的睿智,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成王败寇,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说这些都毫无意义,你师出无名,就是谋反。”唐宁知道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他服软,凤雎也不一定能放过他,索性明褒暗贬,激起凤雎的性子,倒有一线生机。
“说得好,成王败寇,待得本世子杀到京城,登上九五之座,又有谁会说本世子是谋反。”凤雎也不是无脑之辈,并不上当。
“非也,名正则言顺,言顺则天下归心。事成了,自然随你说的算,但若要事成,名正言顺方能事半而功倍,否则,尔等危矣。”
“啧啧,没想到你除了脸长得不错,肚里也有些乾坤。那你说说,本世子怎么才能师出有名呢?”凤雎这时倒来了兴趣,原本他只当唐宁是个绝色佳人,只想收进内宅,没想到两次遇到唐宁,对方都能说中他的心思,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样的人绝对是谋臣的最佳人选。
“我猜,世子殿下是想借着这次大旱大涝,揭竿而起,说国君昏庸无道,惹怒天神而降灾,你举兵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唐宁说着看向凤雎依然似笑非笑的脸,心里往下一沉,看来他前几天见到的那个被夸两句便洋洋自得的草包不过是他装的罢了,可笑他以为耍了别人,不料转头自己却成了那被耍之人。
自作聪明而不自知,唐宁这下尝到了苦果,明知论起心计,自己斗不过对方,此时死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于是唐宁继续道:“然而,这些话说给灾民听听也就罢了,真正读过书的明理之人都知此话不过一借口尔。”
“你说这借口不好,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凤雎边说着边用拇指蹭着唐宁发白的唇。
唐宁偏头,冷笑一声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收手,你还能保住忠王的封号。”
凤雎脸色陡然一冷,重新掰回唐宁的脑袋,阴冷道:“你,果然够劲。要知道,我现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你若不想死,便乖乖跟了本世子,以后少不得你一个侍君的封号,若你不想困于深宫,本世子就让你做个阁臣,让你尽展所才,到时本世子与你共享这盛世江山,岂不逍遥快活!”
唐宁好看至极的眉眼一眯,瞅着凤雎,冷哼一声。
凤雎吸了口气,正要发火,眼珠子一转,突然冷笑一声道:“来人!把他关到地牢里去!”
待得唐宁被拉下去,一旁一个心腹士兵凑近道:“殿下,既然他不肯归顺,为何不直接灭口,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不好了。”
“小妹这两日就快到了,只要和昆南联手,不日便可起事,他想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何况此人心性才华俱佳,杀之未免可惜,本世子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得忍受骂名,也不可能杀尽所有反对之人,为王者得能容别人所不能容,不过若他真能让本世子少挨些骂,倒也是大功一件……师出有名,师出有名,”凤雎沉思片刻,又道:“你派人去把他家小控制住,花些时间软硬兼施,不怕他不从。”
“小人这就去办。”
“回来,把他和那个秃驴关一起,”凤雎冷哼一声:“物以类聚,他们定能聊得来,你派人在旁听着,或有那东西的消息。”
“殿下英明。”
一场大雨下到傍晚才停。
舒鸿宇做好菜,摆好碗筷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天已黑透。
唐宁还没有回来,自从能起身以后,唐宁每天都起早贪黑的在外面跑,舒鸿宇并没有多想,以为今天下了场暴雨,唐宁肯定比前几天更忙。
舒鸿宇点好灯笼,一路走去书房。
书房里,唐钰和席瑞两人一人一桌,都在安静地练字。舒鸿宇进来,先看了看席瑞的字,点头道:“有进步。”
席瑞抿嘴一笑道:“大人前两天指点了几句。”
舒鸿宇又拿起唐钰的字,敲敲他的脑袋,“这两天玩疯了吧,在不用功就要被阿瑞赶上了。行了,都收拾收拾,吃饭去。”
唐钰撅撅嘴,道:“爹呢?”
“还没回来,估计又跟符知事弄晚了吧。”
席瑞听了,收好笔墨,道:“我去衙门那边问问吧,别又忘了时辰。”说着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唐钰瘪瘪嘴,哼道:“马屁精。”
舒鸿宇这次没客气,使劲敲了下他的脑袋道:“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真当自己是少爷呢。好好跟人学学,这才是生存之道。”
席瑞走后,舒鸿宇便拉着唐钰去摆饭,好好治治他的少爷病。
舒鸿宇两手托着两盘菜,后面跟着唐钰呲牙咧嘴地拿布包着一锅汤,刚走到院子里,舒鸿宇突然脸色一变,两盘菜迅速飞出,砸向角落。
“什么人!”舒鸿宇一把抄起唐钰便往外跑。
没跑几步,廊下一拍灯笼便照出一圈人影,乌压压二十来人,全都黑衣蒙面,把舒鸿宇二人包在中间。
“我劝你们不要叫,叫也没人听得到,乖乖跟我们走,或可留尔等一命!”其中一人暗沉沉道。
“尔等何人,不知这里是雍州同知的府邸吗,同知大人至今未归,可是与尔等有关?”舒鸿宇面色凝重,但还没有慌了手脚。
“废话少说,上。”那人一声令下,其他人便一窝蜂涌上。
舒鸿宇冷喝一声:“抱紧我!”
说着一手搂着唐钰,一手亮剑,随手劈死离得最近的一人。
其他黑衣人一顿,他们早已知晓此人武功高强,故而上面才派了二十多人,就是为了能生擒此人,本以为双拳难敌四手,不想他们还是轻敌了。
经过刚刚那一手,黑衣人立刻认真起来,舒鸿宇再想那般轻松杀人已经不可能。就算他武功盖世,面对二十多个顶尖高手,他也毫无办法,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唐钰。
舒鸿宇咬牙,拼着受伤,认准一个方向猛力突围,好在这些人目的是要生擒,倒也不敢下死守,经过一番厮杀,终于让他翻过围墙,一路奔逃。
这里是自家,舒鸿宇比黑衣人熟悉地形,左闪右躲,跑到马房,抱着唐钰上了一匹马,同时劈死另一匹马,一路冲散零零散散堵截而来的黑衣人,冲进街道,夺路而逃。
此时天已黑,路上少有行人,舒鸿宇找了个无人的小巷子下马,一拍马屁股,让马在巷子里胡乱跑动,自己则搂着唐钰翻过一堵堵围墙。
“小叔,”唐钰颤抖着问:“爹去哪儿了?爹出事了吗?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不知道。”舒鸿宇的声音十分虚弱。
唐钰伸手往背后一摸,摸到一手黏糊糊,惊到:“你受伤了!”
舒鸿宇脑子里混乱一片,不耐低吼道:“闭嘴,想把别人引来吗?”
这一吼,倒让舒鸿宇冷静了些,思考前路,此时城门已关,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好他刚来的时候便跑遍了雍州城,地形还算熟悉。
虽然不知道抓他们的人是谁,但看对方偷偷摸摸的做派就知道他们不想兴师动众,于是舒鸿宇便冲着那一片灯红柳绿之地而去。只有那里现在还有许多人,而且面生之人也多,人多眼杂之地最好藏身,何况他还知道大凡青楼的背后总有势力支持,想进来搜也不那么容易。
自己这一身血肯定不能见人,舒鸿宇脑子极速转动,使劲搜索自己当初跑过的每一个地方,很快他便想到一处地方,那是一个酒坊,坐落在雍州最大的青楼醉绮楼后面,专供醉绮楼的酒水。这酒坊地下是一处极大的酒窖直通醉绮楼后院,这边放酒,那边拿酒,十分方便。
此时酒坊黑暗一片,伙计们早就回家了,舒鸿宇直接进来,还好下了一天的雨,地上全是水,也就不用担心留下什么痕迹。
酒窖很大,分上下两层,弯弯绕绕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最近雍州城内积水严重,但是酒窖排水做得不错,只有下面一层积了小腿高的水,因此下面一层全摆放的大型酒坛,遮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而且这里酒气弥漫,能够遮住舒鸿宇满身的血腥气。舒鸿宇带着唐钰坐在酒窖深处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上,脱□上的血衣,把随身带的东西放好,四下环顾,在黑暗中摸到一个一人高的大酒坛,他低身吩咐唐钰道:“一会我把这个酒坛推开一条缝,你把衣服塞进去,要快,我撑不了多久。”
唐钰刚刚被舒鸿宇吼过,加上这一晚上受到的刺激太大,此时反而很冷静,道:“好,等等。”说着他也脱下自己的衣服,把两人的衣服叠好压平,才道:“我先摸到那坛底。”说着两手攥着血衣探进水底摸索起来。
“准备好了。”不一会唐钰道。
“好,一、二、三。”舒鸿宇猛一用力,唐钰使劲把衣服往里塞。
如此三次,才把衣服全塞了进去。
接着舒鸿宇又用鼻子嗅到一坛子烈酒,开封以后,递给唐钰旁边一个酒勺,道:“往我背上浇,洗伤口。”
唐钰手抖了抖,吸了口气,道:“好。”
舒鸿宇习惯随身带金疮药,洗完伤口,又让唐钰摸索着上好药,还没歇口气,酒窖口就传来了动静。
“呵,好大的酒气,这得多少好酒啊?”
“你这个酒鬼,馋了吧,嘿嘿,这可是醉绮楼的酒,一两银子才一小瓶,你喝得起吗你!”
“吁吁,你疯了,在酒窖点灯,不要命了你!”那个酒鬼喊道。
“老大,这黑漆吗乌的,我们怎么搜查?”
“哎,随便看看得了,不过是两个毛贼,老子在这雍州城呆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这儿有个酒窖,两个刚进城的小毛贼有这本事能找到这个地儿?”
“说的也是,你说他们到底偷了什么东西,让我们大半夜的这么搜来搜去的?”
“谁知道呢,看在你跟了老子几年的份上,老子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不该知道的千万不要知道,连问都不要问。”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绕着酒坛走着,舒鸿宇抱着唐钰蹲在那一人高的酒坛上面,摒住呼吸,看着那二人转了一圈,又偷偷摸摸喝了几口酒,方满意离去。
第一百零五章
“没想到,竟然是你背叛了我!”深夜,黑黝黝的密室里,谢白筠对着地上跪着的瘦小的身影,居高临下道。
跪着的人沉默不语。
谢白筠语气平静,不紧不慢道:“为了找出你来,可费了不少劲,你藏得可够深的。我有点不明白,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们都是我从小带大的,甚至亲自教你们习字练武,是我最心腹之人。尤其是你,年纪最小,从墨一到墨十二都对你疼宠有加,当初犯了错也没追究,甚至还把昆南这边的暗线给你管着,十三,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足?”
地下跪着的人正是十几年前,谢白筠去吕大夫宅子时带着的绝美小厮。岁月并没有让他姣好的容颜褪色,反倒增添几分成熟的魅惑。
此时这张脸上挂着冷笑,顿时显得冷艳无比,“哼,你不过是拿我们当工具罢了,费力栽培我们也不过是让我们当你手中的利刃,这么些年,我们为你做的哪样不是危险之极的任务,稍有不慎便连死都不能痛快死,这便是暗卫的下场。明知前方就是死路,我为什么不能替自己谋一条生路?”
“胡说,若没有世子大人把你带回来,你早就冻死街头了,还哪里来的生路,这般不知感恩,我对你说的话都喂到狗肚子里了,若早知道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一早便掐死你!”谢白筠还没说什么,墨一倒更加愤怒,也更加失望。
比起谢白筠这个身份有别的主子,亲手把墨十三拉扯大的墨一对他投入的感情更多,现在遭到背叛,失望也就更大。
当然墨一更后悔的是当初谢白筠把墨十三发配昆南的时候,他求世子把手里一条暗线给了十三,好让他在昆南更有资本些,起码自保不成问题。
比起其他被凤雏要走的墨字辈暗卫,只要偶尔向谢白筠传消息的墨十三显然要安全得多。
谢白筠挥手制止了墨一的怒斥,淡淡道:“不过是看走眼了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原以为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现在看来,是他天生心胸狭窄,好高骛远罢了。仅仅是受了一次不算委屈的委屈,便记恨主人十几年,不管主人对他有多大的恩情,这样的人注定要背叛。”
墨一听着谢白筠没有丝毫情绪的话,心中那股被背叛的邪火顿时凉了大半,谢白筠这样,显然已经不把墨十三当自己人了,他向来不在陌生人身上浪费丝毫感情。
果然,就在墨一一个闪神间,谢白筠已经拔剑抹了墨十三的脖子。而墨十三精致的脸上尽是惊愕,似乎根本没想到谢白筠就这样问都不问,就杀了自己。
他还以为主子一直仁厚,就算他犯了错也顶多责罚一顿罢了,就像小时候那样,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披着羊皮的狼,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能让对手发现自己的本质呢?
片刻沉默后,墨一调整好情绪,道:“主子,我们还没盘问呢,也不知道他到底给王府那边透了多少底?”
“还好当初只是让十三管着王府内宅,现在父王死了,谢白笙的姨娘已经掌握住内宅,就算十三不背叛,被清理出府也是迟早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父王留下来的五万大军,我们的人手已经渗透了不少,十年蛰伏,是时候让他们上位了。”谢白筠此时丝毫不见平日的吊儿郎当,如果唐宁在这一定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霸气侧漏的,像游戏里的反派大boss的人就是他的好大哥谢白筠。
墨一慢慢垂下头,早知道谢白筠不可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就连他这个心腹都不知道谢白筠到底在昆南安排了多少人,否则他不可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得孤身潜入昆南。
墨一并没有因为谢白筠对他有所隐瞒而伤心,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暗卫,暗卫不需要知道太多。况且他知道主子对他是信任的,也知道主子同样信任墨十三,所以才会让十三掌握王府内宅的暗线,要不然内宅姨娘隐瞒住老王爷死讯的时候,没有墨十三的传信,他们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被打晕拖入地牢的唐宁终于幽幽转醒。
他的眼皮沉重无比,意识却伴随背后的阵阵疼痛而越来越清醒,他能感觉到自己是趴着的,一双粗糙的手在他背上鼓捣,似乎是在上药,他能感觉到药物洒在伤口的激痛。
唐宁闷哼一声,背上的手一顿。
一个安宁无比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唐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用安宁这个形容词,但是这个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不是那么清脆,不是那么温润;就像古埙一般悠远,让人听了就感到安宁。
一只与声音不相配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唐宁光洁的额头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这只手刮擦的皮肤的触感。
“烧还没退。”那人自语。
一个冰凉的瓷碗递到唐宁嘴边,唐宁迫不及待地喝光了里面的水,总算清醒了些,眼睛也能睁开了。
栅栏外面的烛火映在潮湿的地面上,闪烁着细碎的光,一双瘦骨嶙峋满是伤痕与泥土的脚踩在上面,仿佛踩着点点星光。
首先映入唐宁眼帘的便是这一幕,他目光慢慢向上,挣扎着要起来,双脚的主人扶着他侧靠在墙上。
唐宁这才仰起头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出乎他的意料,这人竟然是个和尚,身着破烂的袈裟,脸色青黄,眉眼却十分柔和,就像庙里的高僧一样。
这一刹那,唐宁脱口而出道:“你是墨一说的那个高僧!”
僧人一愣,“施主认得贫僧?”
“不,我是第一次看到大师,但是我有一个朋友说过,他两个月前曾经在昆南看到一队官兵在追捕一名僧人,他觉得那僧人不像是罪犯,便想救他,可惜他没有成功,为此自责不已。想来大师应该就是那名僧人罢?”
那和尚眉头一动,道:“原来是恩人之友,当日他为救贫僧受伤颇重,如今不知恩人可还康健?”
“他挺好的”,唐宁有些不自在道:“大师千万别叫他恩人,他根本没救成,要不然大师也不会在牢里了。”
“恩人有救人之心,便是贫僧的恩人。”和尚不为所动道:“还不知恩人名讳,若有一日,贫僧能走出这牢房,必要登门拜谢。”
“他叫墨一,身份不好说,他行踪不定,你若找不到他可以来找我,我姓唐,单名一个宁,字子安,是新任雍州同知。”
和尚平和的面孔终于裂出一丝情绪:“雍州同知?原来新任雍州同知已经上任了,唉。”
唐宁观这个和尚神情,心中一动,道:“还未问过大师法号。”
“贫僧自襁褓时被弃于雍州城外的大悲寺前,是师傅收留了贫僧,赐法号知悟。有一好友,便是前任雍州同知。”
唐宁了然,果然和他猜得一样,“大师既然从小受佛法教诲,又长于雍州本地,如此清白出身,为何会被官兵围捕,又为何被关押在此牢中?”
知悟没有回答,反倒看向栅栏外面的一排排空空的牢房,“贫僧在此数月,此地进进出出几十人,贫僧偶尔听得只言片语,对此地已有些了解。这个牢房是忠王府的私牢,并不是用来关押犯法之人,这里全凭世子做主,所关之人也是与世子相关之人。”
唐宁听知悟四两拨千斤,明白这个和尚虽然看起来纯良,却并不是没有心眼的。
他也不再追问,扫视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很小,三面是墙,一面是木栅栏,整个房间只有自己身下这一张木床,外加墙角一个马桶,其余什么家具都没有。
唐宁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说是被子其实就跟麻袋差不多,又湿又脏,光看着就觉得恶心,可是这是牢房里唯一可以遮盖的东西了。
也许这两天一直阴雨,雍州又是多水湿热之地,地上返潮地厉害,房间里没灯,只有外面每个牢房栅栏上装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更显房间的黑暗。唐宁不由心中发苦,他虽然贫寒出身,也进过京城的大牢,却也从没受过这种苦,尤其是一直呆在干燥的北方,猛一下子被关到这样又湿又闷的地方,还真有些不习惯。
想到这些,唐宁发着低烧的脑袋更晕了,只觉人生一片黑暗,想到自己就要一直在这里被关到死,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溢满胸膛。
之前跟世子交锋的硬骨头荡然无存,唐宁心中竟然开始犹豫,开始挣扎,他绝对不要憋死在这样逼仄的地方。
要么现在就自杀,要么就向世子投诚,反正他本来就是个现代人,根本没有什么忠君大义的想法,只要让他出去他什么都可以干。
可是跟了世子谋反成功还罢,不成功就要诛九族,而且就算谋反成功,程先生也会骂自己是乱臣贼子罢,软骨头,没气节,贪生怕死,不配做他的学生,辱没了他的名声,对不起他多年的教导,程先生或远或近的声音充斥脑海,挥之不去。
唐宁眉头紧皱,脑子里天人交战,竟就这样昏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坦然无惧,你做到坦然无惧了吗?”
这是谁的声音?
“只有坦然方可无惧,你问问你自己,坐下这等抄家灭族之事,你坦然吗?你能坦然面对被你连累的亲人吗?你的兄长,儿子,侄子侄女,包括你的老师我。罢,罢,罢了,左右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没教好你,赔上一条老命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可怜那些被你无辜牵连的族人。。。”
“不,不,先生,我没有谋反……”唐宁想大喊,想申辩,却胸闷无比,仿佛被什么掐住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子安,当初我们说好的,等我继承镇南王府,你就在昆南谋个缺,我们就住在一起,春时赏花,冬时煮酒,安安生生一辈子,何等惬意。可是为什么,你背叛了我,你为什么要妥协,跟了那个什么世子,他对你有什么好,比得上我对你十几年的情谊吗?”
“不,我没有背叛,我从没想过,我的心一直没变过。”唐宁更加激动,只想上前抱住谢白筠,大声反驳,可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仍然发不出声音。
“爹爹,爹爹。”
“三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不!不!不是这样的!”
唐宁终于崩溃,突然感到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他猛地坐起,浑身是汗,眼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惊惶与绝望。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唐宁跳动不定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唐宁浑身是汗,更不舒服了,起身想喝点水,却见知悟缩在墙角,头低着,浑身颤抖好像在啜泣一般,唐宁上前道:“大师,知悟大师。”
知悟猛一抬头,这一抬头,让唐宁看清了他手上拿的东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块滴血的瓷片。
“你,你在做什么……”
知悟满脸是汗,衣服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唐宁出的汗跟人一比就是毛毛雨。
见唐宁瞪大眼看他,知悟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但是语气依然淡淡道:“阿弥陀佛,吓着施主了,贫僧只是在刮腐肉而已。”
说着便把左腿往前移了半掌,这微小的动作此时对他来说已是极致。
唐宁连忙上前细看,就见知悟的左小腿内侧被刀划伤的几个伤口已经腐坏化脓,血肉外翻,散发一股恶臭。
唐宁被镇住了,古有刮骨疗伤,读这一段的时候容易,等真正看到,才知道这有多震撼。唐宁不由大为敬佩,看向知悟的目光立刻带上了崇敬与心疼。
“大师,他们不给你伤药吗?这样下去,你这条腿就废了。他们太过分了,还有没有人性了!”
知悟垂目,道:“身为阶下囚,能不被刑讯已是世子手下留情了。”
唐宁昏迷了好几天,除了昨天醒来和知悟说了几句话,还没好好打量过知悟。此时听知悟一说,唐宁这才细细查看,这才发现知悟□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新伤旧伤交错斑驳,十根手指更是红肿粗大,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看知悟这状况,唐宁这才知道自己病的这几天,知悟照顾他花费的心力,忍受的痛苦远超他想象,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知悟却能如此照顾他,唐宁对知悟又是敬佩又是感激。
然而唐宁并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大恩不言谢,任何语言在知悟这样品格的人面前都苍白无力。
唐宁唯有以真心报之方能心安,而之前什么对世子妥协,自杀等乱七八糟的想法则被唐宁深埋心底,羞于再想。
不顾知悟的推拒,唐宁坚持检查了下知悟的伤势,除了手指是被夹板夹伤的以外,其他都是皮外伤,但是拖得时间长了,小伤也成了打伤,清理伤口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好在知悟体质还不错,没有发烧。
唐宁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木栅栏使劲喊:“有人吗?有人吗?牢头……大人!”
“吵什么吵,烦死了……”走廊的尽头拖拖拉拉,出现一个人影,“有屁快放,真是贱民屎尿多。”
“大人,求大人给些伤药,这位大师的伤口着实拖不得了,要拖得久了就要出人命了。”
那狱卒一听声音竟然是从最里间的牢房发出来的,想到上头交代要看着些那两人,不能让人自尽,他嘴里虽然骂骂咧咧,但人还是快步走到牢房栅栏边。
待得走近看到唐宁,不由看直了眼,前两天唐宁被拖进来的时候,他和上头人套近乎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看进来的是什么人,反正进了这个牢里的都是死人。
不成想这次进来的人竟然这么好看,醉绮楼的头牌都没法比,单冲着这张脸,这人活着出去的可能就很大,世子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是若换做是他,他就舍不得杀了这么一个美人。
人都是爱美的,狱卒对着这样一个美人,心情都莫名好起来,语气自然缓和了不少道:“什么事?”
唐宁客气得笑笑道:“大人,你看我们俩,这位大师浑身是伤,伤口都烂了,要是再不敷药可真的要命了,再看我,唐宁说着把血迹斑斑的背后给他看,我背上也受了伤,估计要不了多久也得跟大师一样了,大人能不能给我们一些伤药和一些干净的布。”
说着唐宁摸了摸身上,只恨自己平时太节俭,只摸到腰间一个玉佩,连忙递上去道:“这是谢礼。”
狱卒终于把视线从唐宁脸上转到他白玉一般的手上,他一把抓住唐宁的手,摸了又摸,柔滑的触感让他的心都有些飘飘然,这就是美人的手啊,没想到他竟然能摸到这种美人的手,能关进这种牢里的人,身份都不一般,唐宁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说不定还是大官,或者是大官的男宠,只看他给的玉佩,就值个几百两。
狱卒抓着唐宁手更紧了,嘴里道:“这玉佩看着不错,看来你也是个懂事的,等着,我明儿给你带些药来。”
狱卒又和唐宁纠缠了会,最后忍不住捏了一把唐宁的脸,才恋恋不舍得走了。
狱卒一走,唐宁立刻放下脸,把手在身上蹭了又蹭,心中不是没有屈辱的,但是想到自己忍受的这些比知悟轻了不知多少,至少被摸两把不疼不痒的,那狱卒似乎有顾忌,并不敢过分,唐宁安心不少。
做好心理建设,唐宁才抬头看向知悟,正对向知悟深邃的目光。
“贫僧谢谢施主仁心。”说着知悟竟不顾腿伤,要跪下来磕头。
唐急忙上前拉住,道:“该我感谢大师才是,我病了这几天都是大师不辞劳苦照顾的,再说我求药,也是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伤啊,大师的感谢,子安真的是愧不敢当。”
而此时,已经护送郡主回来的裴先生终于忙完了手中积压的事务,便兴冲冲带着美酒来找唐宁。
“什么?唐大人失踪了!”裴先生大惊道。
“是啊,听说是前两天下暴雨时,急着赶往城外,路上不知怎的不见了,听说是迷路,碰上鬼打墙了。”隔壁一个邻居道。
“就是就是,唐大人不见得那一带都走丢了好几个人了,据说有人亲眼看见的,一个老农走着走着,突然就消失了呢。”
“哎哎,快别说了,好吓人哪!”
“那他的家人呢?”裴先生消化完上个信息,立刻想到唐宁的儿子。
“哎,听说都出去找唐大人了。”
“怎么会。”裴先生皱眉。
“怎么会失踪?”福寿郡主几乎要冷笑了,“一个大活人,带着车夫,在几里外的城郊居然会迷路,鬼才信呢。”
“怎么,你看上那小子了。”坐在一旁的忠王妃喝了一口茶,温柔的对着女儿笑道。
这下福寿郡主真的冷笑出声,讽刺道:“难道母妃还要我守寡不成!”
忠王妃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痛,连忙讨好道:“当然不是,我这就派人问问去,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这在咱自己的底盘,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母妃也得给你摘下来。”
说着,便吩咐后面默默跟着的裴先生:“裴先生,你去查一查那个唐宁到底去哪儿了。”
虽然王妃称之为先生,但裴先生的脸上全是恭敬,平时那温和淡雅的气质淡了不少,使得平时藏在眼底的一抹忧郁更加突显出来,然而这一切都被他看向王妃时,那好不掩饰的爱慕所遮盖。
裴先生只答了句:“是。”便抽身下去了。
福寿郡主这才满意地笑道:“女儿真羡慕母妃身边有个裴先生,唐宁要是也能像裴先生一样就好了。”
忠王妃看到自从回来以后一直冷漠以对的女儿终于笑了,欢喜道:“我女儿这么好,看上他是他的福分,让他一辈子跟着你他欢喜还来不及呢。等人来了,我就让你哥哥给他调个职位,给你做个文书。”
福寿郡主立马放下脸,“不要,强扭的瓜不甜,跟着我有什么前途,我阻了他的前程,他怎能甘心跟我好。人家可是大昭第二个三元及第呢。”
“好好好,怎样都随你,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王妃连忙哄道。
裴先生这一走,直到晚饭前才回来,低着头道:“禀王妃、郡主,唐大人被世子大人关在他的私牢了。没有世子大人首肯,卑职也不能把人带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是亲妈,肯定不会虐的
第一百零七章
“不行。”凤雎斩钉截铁道。
知道这事非要过凤雎这一关以后,福寿郡主就在晚饭时找到凤雎。
“怎么就不行了!”福寿郡主暴起。
“他知道我现在做的事,万一走漏风声,我们都完蛋。”凤雎面不改色。
“让他跟在我身边,我保证他没机会往外传消息。”福寿郡主争取道。
“不行,我信不过你。”凤雎一点面子也不给。
“你——”福寿郡主气的脸都白了,指着凤雎的鼻子,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脸。
她喘了几口气,终于将胸口这股恶气压下,冷笑道:“世子哥哥怕我故意跟你作对吗?哥哥不相信我,是觉得我恨你吗?因为你为了你的大业,把唯一的亲妹妹送去昆南做人质?让她变成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福寿,你冷静点。”忠王妃不安地拉住福寿郡主。
福寿郡主声音越来越冷,一把甩开忠王妃,尖利道:“知道我那个丈夫怎么死的吗,哈哈,是被我气死的,看着自己的正妻整天侍奉一个恶心的老头,偏偏这个老头是他的叔叔,昆南的镇南王,他奈何不了他,就找我撒气,我呸,我乃堂堂宗室郡主,凭他一个庶子也敢瞧不起我,早晚我得弄死他。”
福寿郡主嫁的只是镇南王一个庶出的侄子,按理福寿郡主配给王府嫡长子都绰绰有余,但是他们干的可是抄家灭族的事儿,凤雎和老镇南王要是做了亲家,那就是在九族之内,一端端一窝,而且镇南王身份敏感,两王联姻这妥妥就是告诉京城的人他们要造反了。
所以他们才千挑万选了这么一个有血缘关系,但是好控制的合适之人来联姻,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草包,对郡主那肯定是不好的,但是郡主强势,又有老镇南王做靠山,拿捏得住他,所以这个可怜的棋子在尽了自己的作用之后,终于被郡主磋磨死了。
“别说了!”忠王妃心如刀绞,这是她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啊,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她再也顾不了什么贵妇形象,大声呵道:“求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儿受苦了!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拦住你哥哥,是我把他教成了这样,但是我们也是不得已,既然决定要做这提着脑袋的事,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好在我儿好好的回来了。”
“哈哈,要不是镇南王那老家伙死了,你以为哥哥会肯放我回来,哈哈,因为我没用了,我已经拖死了那老不死的,起事以后哥哥再也不用怕那个老不死的会威胁你了,没了镇南王,谢白笙那个草包都不够哥哥一把玩的。哥哥,妹妹在昆南的这些年,你从那老家伙手里得了不少好处吧?这些好处够不够妹妹换个人陪陪?”福寿郡主直直盯着凤雎,好像凤雎不答应就要立刻冲上去掐死他一般。
“不行。”凤雎依然道,顺手挡下福寿抓过来的胳膊,死死压住她道:“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都要死。”
“你放开我,你这个畜生,连亲妹妹都利用,没人性的禽兽!”福寿郡主状若癫狂,丝毫听不进去。
“你够了!”凤雎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当下就扇了妹妹两巴掌,把人打懵了,好一会福寿郡主终于过了那个癫狂劲儿,抱着忠王妃嚎啕大哭起来。
凤雎坐在一旁,待两个女人哭够了,冷静下来,才缓了语气道:
“当初这事你也是同意的,现在想回头,晚了!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想要荣华富贵,想要一辈子不窝在这个小城里,就要忍人所不能忍,付出巨大的代价。”
凤雎上前搂住妹妹的肩,幽幽道:“妹妹,在我们决定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再苦再难,我们都只能往前走。”
凤雎掰过福寿郡主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妹妹,你记住,除死无大事,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其他都是小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妹妹,我凤雎不会让你白白吃这个苦的。等哥哥入主天下后,你就是天下人眼中最高贵的福寿长公主,我会杀了所有知情人,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去,所有人都会巴结你,讨好你。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随你挑,你想嫁哪个就嫁哪个,养多少面首都没人管你。哥哥会是你最坚强的靠山,会让你享尽天下荣华。”
“是吗?会有那一天吗?”福寿郡主终于收住哭声,眼中也有了些光彩。
“肯定会有那一天的。”忠王妃替女儿擦着眼泪,温柔又坚定道。
“既然不能把人放出来,那我送些东西进去总行吧,总不能让他在牢里受苦,万一把身子折腾坏了可怎么办。”福寿郡主到这时候还惦记着唐宁,果然美色误人。
凤雎犹豫了下,终于点头:“好。”
于是,第二天,焦急等药的唐宁却等来了带着一堆东西的福州郡主,因为这里毕竟是私牢,能进来只有福寿郡主和裴先生。
牢头领着两位贵客,谄媚不已地打开牢房门,吆喝着狱卒把东西都搬了进去,除了伤药,什么棉被衣裳,笔墨纸砚,桌椅板凳应有竟有,甚至还有一碟冰镇西瓜。
唐宁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福寿郡主笑盈盈的脸,又扫了眼后面沉默跟着的裴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
“子安,没想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哎,哥哥真是不怜香惜玉,还好我回来了,要不然,子安还不知道要受多久的苦呢,瞧瞧这脸瘦的,都脱了形了。”说着福寿郡主毫不羞涩的在唐宁脸上摸了一把。
唐宁微微侧了侧脸道:“郡主若是来劝宁投靠世子的话,还是不必多说了,这些东西也请全都拿走。”
福寿郡主不以为意道:“若你投靠世子哥哥自然是好,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这些东西可不是用来招安的,这是我的心意。”
唐宁避开福寿郡主含情脉脉的视线道:“郡主若是来问我当日问题的答案,宁还是那句话,不可能。”
福寿郡主一窒,脾气上来就要发作,终是在唐宁那清冽的脸庞下软了下来,道:“怎么说我与子安相识一场,听说你被哥哥抓起来了,我虽然不能救你出去,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牢中受苦,你就当我在照顾好友罢。”
人穷志短,唐宁知道福寿郡主心怀不轨,他自己倒可以为了气节死撑着,只是知悟大师却是等不得了,知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今天差不多都要到苍白如纸的程度了。
看着知悟萎靡地躺在床上,听他和福寿郡主说了半天话也不见半点反应,唐宁就立刻下了决心,决定先跟福寿郡主含糊着,能拖一天是一天,这样虽然对不起福寿郡主,但是福寿郡主雪中送炭的恩情,他必定铭记于心。
“郡主大恩,宁铭记于心,只是宁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我能做的都会做。”福寿郡主这次过来就是施恩的,哪有不答应的。
“宁被关在这里许久,不知外面我的家人如何了,他们久不见我,肯定心急,不知郡主可能帮我带封信给家人,我不会乱说什么,只是写封家信报个平安而已。”唐宁说到这,脸上焦急之色已经控制不住了。
“这……”福寿郡主迟疑,她看中的只是唐宁这个人,对他的家人并不关心,到了雍州后也只是派人打听唐宁下落,根本不知道唐宁家人现在如何了。
“郡主,卑职曾经去过同知府衙,听说唐大人家属已经久不现身了,听说都出去找寻唐大人了。”一旁裴先生瞟了一眼躺着和尚,插话道。
“啊,这样啊。”唐宁话里满是失望。
“唐大人不必如此担忧,我看跟着你的舒护卫是个稳妥人,必定会安排妥当的。”裴先生安慰道。
裴先生这个安慰也算安慰到了点子上,唐宁对舒鸿宇的本事还是很放心的,想着就算一时遇到危险,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此时他们口中的舒鸿宇却穿着一身儒服,蜡黄的脸色遮掩住平日的光芒,变成了别人眼中道貌岸然的青楼大夫,而唐钰也被他装扮成了一个黑瘦的小药童。
“童大夫,我们家翠缕怎么样了?”一个穿着艳丽的老鸨挥舞着手帕,担忧道。
“翠缕姑娘这是累着了,齐妈妈,赚钱虽然要紧,可也不能竭泽而渔啊,翠缕姑娘必须要调养半个月,否则活不过双十年华。”舒鸿宇边说着边写下药方。
屋里翠缕姑娘一听这话,立刻掩面而泣,哀求地看向齐妈妈道:“妈妈,我是您看着长大的,翠缕知道自己命贱,但是翠缕还想多伺候妈妈几年,不想这么早死啊!”
老鸨有些动容,犹豫了一下,终是软了心肠说道:“你放心,好好养病,你们都是妈妈静心教导的好孩子,反正最近年景不好,我们这也没多少生意了。”
老鸨又安慰了翠缕几句便走了,留下舒鸿宇等着拿诊费。
第一百零八章
“多谢童大夫。”老鸨一走,翠缕立刻收了泪,刚刚的柔弱姿态也尽数不见。
“不必,你我各取所需罢了。我已帮你争取了半个月的时间,你的良人是否能如约来救你,全看你的造化了。现在你可以告诉雍州同知是怎么回事了吗?”舒鸿宇冲着唐钰使了个眼色,唐钰会意,转身到门外守着。
“其实我只是听到了些风声,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我们这种地方最是人多口杂,也能接触到一些官面上的事,从我进了这楼里开始,每隔段时间就能听到些官老爷的消息,要么就像前任同知一样暴毙,要么就像现任同知一样悄没声息地就不见了。普通客人只当是寻常官员调任,但是有的时候我跟某些恩客提起,他们都讳莫如深,好像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一样。”翠缕撑起身子,半倚在床上说道。
“什么秘密?”
“这我就不知道了。”
舒鸿宇很失望,道:“就这些?”
翠缕却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走过舒鸿宇,在窗前立住,仰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其实,我的母亲是王妃的陪嫁丫头。”
舒鸿宇这些天一直在妓院之间给辗转,听到不少消息,虽然大都是捕风捉影,但他从中判断出唐宁失踪跟忠王府关系颇大,所以这会他一听翠缕这么说,便打起精神道:“那你怎么会沦落至此?”
翠缕继续看着窗外,轻声道:“王妃未出阁时是雍州有名的大家闺秀,温柔贤淑,端庄得体,宜家宜室,什么样美好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忠王就是因此而娶了她,谁知娶回来以后才发现娶了个妒妇,四个陪嫁丫头,除了我母亲忠心耿耿,坚决嫁了个管事外,其他三个想爬床的全都被处死了。
忠王性格懦弱,敢怒而不敢言,很长一段时间,王府里只有王妃一个正妻和她生的一双儿女,王妃也终于消停了下来。直到忠王遇到了那个丫鬟,那个丫鬟很美,他们偷偷往来,隐瞒得很好,知道那个丫鬟怀孕,府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忠王知道那丫鬟怀孕以后,就找理由把她放了出去,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妃还是知道了,她杀了那个丫鬟,和她刚出生的儿子。
这件事彻底惹怒了王妃,那个时候王妃已经完全掌控了忠王府,世子也已长成,而忠王失了心爱的女人和幼子,一蹶不振,愤而出走,或者说是被王妃赶出了忠王府,直到现在忠王还住在别院里。
就算如此,王妃也没有打算放过忠王,她把我母亲派到忠王身边监视他,还要我母亲给忠王下绝育药。
这是不知怎的被忠王知晓了,忠王不敢惹王妃,只能拿我母亲出气,他杀了我母亲嫁的管事,杀了她的儿子,然后给我母亲灌了哑药卖到这妓院里来。”
饶是舒鸿宇见多识广,也被这对狠毒的忠王夫妻震撼了,本来还有些同情忠王,这会只想说这两人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绝配。
翠缕说到这,回头看了舒鸿宇一眼道:“我是母亲稀里糊涂生下的孩子,生在这妓院里命已注定。可是母亲不认命,她恨,她恨忠王,更恨王妃。他们都不知道母亲其实是认字的,只以为一碗哑药就能封口了,没想到母亲在我识字以后,把她所知道的,一字一句全都写给我看,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没能力报仇,但是她要我替他报仇,要我做名妓,往上爬,嫁给贵人,总有一天能替她,替那些同母异父的哥哥报仇。
可惜我是个没志向的,我只盼能离了这里,嫁给一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生。”
舒鸿宇听了一出豪门大戏,却丝毫没有八卦的兴趣,道:“这些都是老黄历了,说这些没用。”
翠缕坐到舒鸿宇对面笑笑道:“这些在我心里憋了十几年,今天终于能说出口,有些失态了。下面才是我想对你说的,虽然我对忠王府不了解,但是有一个人绝对知道很多消息。”
“谁?”终于说到正题,舒鸿宇迫不及待地问。
“裴先生。”
“裴先生?”竟然是这个人,舒鸿宇真没想到。虽然他知道福寿郡主一行人已经到了雍州,但是他们都是忠王府的人,舒鸿宇是不会轻举妄动,冒冒然找上门的。
“对,他是王妃的心腹,深得信任,王妃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他去料理的。”
“既然是心腹,恐怕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的。”
“不一定,他与王妃有龃龉。王妃在嫁给忠王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就是这裴先生。那时裴先生孤儿寡母,寄居在舅家,虽然两情相悦,却并不相配。只是毕竟是外甥,王妃的父亲还是给了他机会,只说待他考取功名,便将王妃许配与他。不想还未待裴先生考上功名,王妃已十里红妆嫁给了忠王。”
舒鸿宇起身给翠缕倒了杯茶道:“这只能算王妃父亲嫌贫爱富,况且作为一个父亲,给女儿挑个更好的人家也正常,难道裴先生是恨舅舅毁诺?”
翠缕饮了一口茶,缓了缓才道:“若真是这样,裴先生乃端方君子,也能体谅舅舅,顶多只是失意罢了。坏就坏在,这亲事他母亲也知道,他母亲身体不好,就盼着把侄女儿娶进门好抱个孙子,结果听到王妃另嫁的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生生给气死了。”
舒鸿宇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道:“真是命运弄人,即使如此,也是王妃父亲的过错,而且对方也不是故意的,这样顶多两家再不来往便罢,王妃是无辜的。我看裴先生至今还跟着王妃,可见其用情至深了,裴先生犯不着怨恨王妃吧?”
“裴先生确实用情至深,王妃只在他面前一哭,把一切推到父亲头上,裴先生就软了心肠,不仅没有怪王妃,反而因她嫁给了不喜欢的人而对她更加怜惜,更加死心塌地,自此也不考功名了,专心跟在王妃身边做个管事的。”翠缕接着道。
“我母亲认字还是裴先生给教的,当时母亲认字也只是想帮王妃看看账本,但是后来看王妃不喜丫头和裴先生走得近,便没敢提,有什么不认识的字,只在偶尔遇到裴先生的时候顺口问问。后来我母亲落了难,裴先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扶一二,我母亲便告诉裴先生,其实嫁给忠王是王妃自己的主意。
原来王妃打一开始便没有打算嫁给裴先生,她只是看上了裴先生母亲的信物,一个手镯。这只手镯据说是用一种特殊的玉制成,特别养人,能让女人生儿子,原本在老太太手上,祖训传媳不传女。
我不知道这手镯是不是真的有用,只知道老太太生了四儿一女,老太太偏疼唯一女儿,便把手镯给了裴先生的母亲。这事让王妃的母亲耿耿于怀,经常对王妃念叨。于是王妃便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假意想嫁给裴先生,哄得姑母把镯子给了她当定亲信物。
这才是裴先生的母亲气死的真正原因。”
舒鸿宇目瞪口呆,竟然是这么奇葩的理由,作为一个专业的大夫,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王妃绝对心理变态。
翠缕看着舒鸿宇,苦笑一声道:“我想裴先生听到的时候估计也跟你一个反应,太不可置信了。但是王妃的手上确确实实戴着那个手镯,裴先生还以为王妃其实心里还是属意自己的,希望当裴家的媳妇,所以才一直戴着那个手镯。”
舒鸿宇回过神,冷笑一声道:“这还真是讽刺。”
从青楼出来,舒鸿宇便带着唐钰回了临时居住的小房间。
舒鸿宇收拾了一个包裹,郑重递给唐钰道:“今晚我要出门,吃食和衣裳都在里面了。里面有些散碎银钱,不要动。这个破烂衣服是我特意找的,里面缝几张银票,都是我最近赚的,你贴身放好,鞋子里也有一张,发簪里卷了一张。”
唐钰挤挤眼道:“哇,你看的什么病,这么赚钱!”
舒鸿宇一个爆栗敲下去:“臭小子,才几天就学坏了!真是给你爹丢脸!”
唐钰疼得大哭,抱着舒鸿宇道:“我不要你走,你要走了,我就学得更坏,反正我爹也看不到,你也看不到,你们都不管我了!”
舒鸿宇顿了顿,手慢慢抚上唐钰的头顶,眼前这个孩子似乎又高了些,几个月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模样早已不见了踪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没有丝毫的贵公子气质,甚至还带了些猥琐。
舒鸿宇心里酸疼得厉害,他对不起唐宁,更对不起唐钰,他带着唐钰混迹于青楼,用药膏把唐钰的皮肤变黑,逼着他去演一个青楼大夫的小药童,唐钰正处在可塑性最强的年纪,这段经历将深深刻进他的人生,带着抹不去的痕迹。
“不许哭,我怎么跟你说的,你长大了,要坚强,靠山山倒,就算是靠着我,也总有靠不了的一天。记住,你只能靠你自己。”舒鸿宇替唐钰抹了抹泪,狠下心道:“把包裹收好,要是我三天还不回来,你一个小孩子,孤身一人在这里就是被欺负的份,说不定会被强卖进青楼做龟奴。到时你就穿着这个破烂衣服,悄悄出城,到城外城隍庙,那里有人施粥看病,你这个包裹要是有人来抢,你就给他们,但也不要给的太痛快,包裹里的钱是守不住的,不要为了这点银子拼命,他们拿了银子,会给你个容身之处。你就在那呆着,等我救出你爹,一定会来接你的。”
唐钰刚刚只是一刹那的恐慌,控制不住,这会平静下来,尽管心里还是惶恐不安,但还是坚定地点头,“我等你们,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第一百零九章
裴先生虽然是王妃的心腹,但是他毕竟是男子,为了避嫌,加上他本身性格喜好清静,他的院子便选在王府外围一个清幽的角落,舒鸿宇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
深夜,敲门声不紧不慢地响起,若是换了别人吓都吓死了,但是裴先生却只是起身披了件外衣,他睡觉一向警醒,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他在床上坐了会,确定门外那微弱的敲门声不是自己的幻觉,才慢慢摸索着点灯,然后把门缓缓拉开。
最近一直下雨,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裴先生只来得及分辨出舒鸿宇的脸,拿在手上的灯便被舒鸿宇吹灭了。
“舒大夫。”裴先生把人让进门,顺手关上门,把已经灭了的灯放回桌子上。
舒鸿宇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他准确地找到一张椅子坐下,裴先生却站着没动。
“裴先生似乎早就猜到是我。”
“舒大夫想多了,裴某可不是神仙,不过是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而已。”
“哦?这么说裴先生知道我家大人去哪儿了?”
“确实,我不仅知道,还能救他,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又为什么要帮你?”
“呵呵,”舒鸿宇一笑,道:“我今天刚刚替一位叫翠缕的姑娘看过病,听说她的母亲是裴先生的旧相识。”
裴先生不自觉的往前一步,却没有说话。
“现在情势紧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以先生的本事,想找王妃报仇根本不用拖了这么多年,先生不是什么鲁莽之人,同归于尽简单,保全自身却很难,尤其是先生只有一个人,没有家族助力,只有王妃的信任,想从雍州这滩泥水里抽身,恐怕很难吧。既然先生努力十几年都没有进展,不如考虑下跟我合作。”舒鸿宇试探道。
裴先生沉默半晌,舒鸿宇说的都在点子上,他生于雍州,长于雍州,根在这里,故土难离。而且他努力经营十几年,看着风光无限,但这些都是基于王妃的信任,一切都是王妃给的,如果他杀了王妃,等于自毁根基,自身也难保。
何况整个王府做主的可不是王妃,而是世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在王妃身边做事,和王妃曾经的那点过去,早被世子查了个遍,世子虽然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可也不会愿意自己母亲和旧情人有关系,所以他注定不会得到世子的信任。
杀一个人容易,但还不解恨,若他一开始便知道真相,一刀结果了王妃倒也利落。然而没有如果,他知道真相时已经赔了大半辈子进去,为了王妃他没有成家立业,一直孑然一身,守着曾经的那份感情当作所有,到了,到了却还是一场空。
所以他恨,他不甘心,他要毁了王妃所在乎的一切,她的一双儿女,她的权势地位,他全都要毁灭,让她崩溃,让她一无所有,方能解他心头只恨。
他早就疯了,疯狂到极致,就是极端的冷静,极端的隐忍,他一直等着,等着一击即中的契机。然而等了十几年,眼看着世子一天天强大起来,不日即将造反,形势一触即发,他还是没等到那个契机,他承认自己已经开始浮躁,所以面对舒鸿宇的空口白话,他犹豫了,他不知道错过这个机会,自己是否还有下次。
他,不想再等了。
“在这里起码我还有些根基,而你们才来一个月,现在顶事的只有你一个,想和世子作对,如蚍蜉撼大树,不觉可笑吗,恐怕你们还没走出城门便被世子抓回来了,就算出了城,周围没人接应,想跑回京城更是天方夜谭。我看不到跟你合作有任何成功的希望。”
黑暗里,舒鸿宇唇角一勾,裴先生这么说,已然是松动了,“我能保证,只要能出城,我们便可以向西,往昆南走,上次跟我们同行的镇南王世子在那里,总不会没人接应。”
“哼,”裴先生冷笑道:“昆南早就和雍州结盟造|反了。”
“果然是谋反,不过我跟他也算相识十几年,我相信谢世子能收拢住镇南王的势力。”
“可我不相信,我跟他又不熟。”裴先生没好气道。
舒鸿宇见裴先生这么不痛快,也没了好生气,略带嘲讽道:“可是你已经没了选择不是吗?整个雍州都是世子的天下了,知道他谋反的人,要么投诚,要么就跟前任雍州同知那样暴毙,没人会跟你结盟的,除了我。”
裴先生被堵得没话说,只得讪讪道:“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我知道的也不过就这些了。”
“我猜的,如果一开始还摸不清情况,经过这些天东躲西藏,总也该把事情想透了。一开始我是不相信世子会谋反的,他既无名分,又无兵马,忠王又是个胆小怕事的,谋反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可能成功的。但是后来雍州的种种不寻常,让我不得不往这上面想。前任雍州同知估计就是知道了谋反的事,又不愿同流合污,才会被灭口的吧?”
“舒大夫果然聪明,猜的大差不离,但是前任同知的事另有曲折,我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一些的。前任同知知道世子要谋反的事,便假装投诚,卧底好几年,不知道拿到了什么把柄,但是他运气不好,正打算递出去就被世子发现了。”
“我家大人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才会被世子抓住的?世子会不会也要灭口?”舒鸿宇听了这话有些紧张道。
“世子现在忙得很,我估计起事就在这两天了,哪里还有空注意唐大人,到这个时候,封锁消息已经不打紧了,况且世子还想拉拢唐大人,因此唐大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另外福寿郡主好像看上你家大人了,我跟着她进去看过他,情况还好,他现在被关在忠王府的地牢里,福寿郡主送了好些东西进去,基本没吃什么苦。”
“不管怎样,此事刻不容缓,多拖一分便多一分变故,你这就带我去地牢,先把人救出来要紧。”舒鸿宇说着便起身,要拉裴先生。
“着什么急,”裴先生躲开道:“那可是世子的私牢,把守严密,尤其是晚上,就算把人救出来,不出一刻钟便会被发现。反倒是白天还有机可乘。”
“那你先准备准备,我们明天就动手。”
“哎,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你现在先带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忠王别院。”
“去那里做什么?”
“你以为世子的私牢是那么好闯的,白天私牢守卫一个时辰换一次,我安排的人只能保证人被救出之后一个时辰不被发现。现在城门戒严,进出都要搜查,忠王是个很好的掩护。虽然他在世子眼里不值一提,但他毕竟是世子的父亲,雍州名义上的主人,除非世子亲临,否则守城军士是不会去搜他的马车的。”
“这方法倒是不错,但是忠王只是软弱,并不是草包,你能说服忠王跟自己儿子作对?这可是谋逆,世子失败了,他定然跟着倒霉,万一世子成功了,他就是太上皇了。他没理由帮我们啊。”
“事在人为,难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以我手上的筹码,我可以肯定,他就算不帮我们,也不会给世子通风报信的。”
“我还有个问题,世子和忠王的关系已经如此,为什么他还让忠王活着,谋反他都敢做了,我不认为他不敢弑父。何况就像你说的,他千辛万苦谋反,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头顶有个太上皇压着的。”
“忠王其实就是个挡箭牌,有他在,众人眼中的雍州就是他的封地,忠王性格是出了名的懦弱,但凡他稍稍硬气一点,如今这皇位上坐着的就不一定是谁了,要知道先帝驾崩后,他可是得了整个内阁的支持的,如果那时他狠心杀了今上,内阁也不会说什么的。但是他没有,所以天下人就觉得他不会再有勇气谋反了。
有忠王在,谁会在意一个藩王世子呢,若是忠王死了,世子要进京受封,反倒把自己暴露于人前。”
舒鸿宇若有所思,点点头,同意了裴先生的方案。
忠王别院说是别院,其实就在雍州城内东南角,这是一种变相的软禁,好在为了掩人耳目,忠王还有一定的自由,起码可以夏天避暑,秋天狩猎,偶尔去城外大悲寺和主持手谈一局。
月黑风高夜,舒鸿宇带着裴先生轻松绕开了别院松散的守卫,把忠王从床上弄醒。
还好他认得裴先生,才没有喊人。
两个隐性情敌对视几秒后,裴先生开口了:“王爷莫怪,裴某有要事相告,可否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能说不吗。显然不能,于是忠王在舒鸿宇的挟持下,打开了卧室里的密室。
这间密室很小,里面放了许多生活必需品,应该是忠王给自己准备的避难之所,三个人进来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舒鸿宇把忠王压坐在室内唯一的床榻上,裴先生站着看向忠王,形成一种自然的压迫。
也许是因为密室闷热,也许是紧张,忠王的额头已然见汗,看着裴先生眼神中带着恨意,却不敢开口。
裴先生也不在意,淡淡道:“我知道王爷恨我害死了您的幼子,虽然是王妃下令,但是却是我亲自动手摔死了他。”
忠王一听这话,立刻激得额爆青筋,什么都不顾了,怒道:“你还有脸说,他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孩,你们这些畜生就摔死了他,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我呸,奸|夫|淫|妇,一对毒鸳鸯。”
裴先生勾勾嘴角,对于这个情敌,他琢磨了几十年,对他了如指掌,忠王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忍,唯有这件事,是他心头之恨,不能触之逆鳞。一来是因为当年那丫鬟实在很美,忠王动了真情,那丫鬟又在最美的年纪死了,留给忠王的只有美好。二来是因为当年那孩子死得太惨烈,被当着忠王的面活活摔死,完全超越了忠王忍受的极限。
“你们死后一定会下地狱,你命中无子这是报应。”忠王还在那骂骂咧咧。
裴先生一句话却让他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裴某怎能和王妃相提并论,裴某自认还有为人的底线,其实当初我抱着那孩子的时候就手软了,根本没有使劲摔,王妃那时厌恶那个孩子,多一眼都不想看,只听孩子不哭便以为死了,就吩咐我把孩子埋了。”
“你是说,我儿子没死?”忠王像被掐住脖子一般,费力挤出这句话。
“自然,你见过大悲寺的主持吧?他身边的知悟就是你的儿子。当初我把那个婴孩放到了大悲寺门前,亲眼见着主持把孩子抱了进去。”
忠王没等裴先生说完,就痛哭失声,此时他早已忘了架在脖子上的刀,浑然忘我地捂着脸,弓着腰,边哭还含糊着喊道:“知悟,知悟,我的儿,我的儿!”
第一百一十章
唐宁小心替知悟上好药,面对狰狞的伤口,唐宁最开始不适应到甚至不忍下手,但是牢房闷热,知悟一直冒汗,唐宁怕伤口不透气,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次药,现在已经十分熟练了。
虽然现在药和食物已经不缺,但是知悟从福寿郡主来那天开始就倒下了,因为他之前强自压下伤势,现在爆发出来更加可怕。
知悟一直昏迷不醒,还有些低烧,偶尔还会说胡话。唐宁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在照顾他,虽然知悟说得含糊不清,但他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一些零碎的话语,比如,“不负所托”“曲兄”“你快走”什么的。
唐宁听了也会想想内情,越想越觉得雍州真是水深得很,几乎人人都能挖出些什么来。反正唐宁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唐宁居然有了静心思考的机会。
尤其是知悟倒下以后,没人跟他说话,他一个人就更容易胡思乱想了。想得最多的是雍州的情形,以及自己有没有脱困的办法,想了许久仍然一团乱麻,弄的唐宁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当初怎么会选雍州同知的,选江南都比这里好。
偶尔想得累了,唐宁就会想想自己的前世,随着时间线,就像在梳理一般,一遍遍想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慢慢的,许多随着时间模糊的记忆突然间清晰起来,许多忘却的感情纷至沓来,令唐宁好像又重活一次一样。
还好,他活了这么久,心里一直是清明的,虽然不是很能干,但是做的事都无愧于心,他是坦然的。多亏了程先生的教导,才让他一直走得很顺遂,一直保持着一颗清明的心。
只是一想到程先生给他起字时说得那句“只求你平安”,唐宁仍记得那时的感动,可是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觉得自己辜负了程先生一片心。
年轻时只以为自己只要上进,做官,就可以让家人摆脱贫困,活得自在。可现在他经历这么多,在京城是尔虞我诈,陷害不断,躲到雍州仍然是危机重重。天下之大,只要自己身在局中,哪里有活得自在的时候。
想得越多,唐宁越觉得心灰意冷,想做大官的念头淡了不少,甚至已经在想怎么才能既不做官,又能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不被压迫。
唐宁入了会神,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把知悟头上的手巾拿下来,放回凉水里泡泡,在他正绞帕子的时候,便听到外面细微的声音,他耳朵天生灵敏,一下子就分辨出舒鸿宇的声音。
唐宁一激动,连忙丢下帕子走到栅栏边上,只见舒鸿宇拉着裴先生一路狂奔而来。
两人相见都有一种久违的激动,但是两人还是很快压下心情,舒鸿宇都没有找钥匙,直接一脚踹开门,拉着唐宁就要走。
“等等,还有知悟!”唐宁连忙指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和尚道。
舒鸿宇二话不说上去背起知悟向外狂奔。
唐宁后脚跟上,裴先生年纪大了,这一路下来已经气喘如牛,但这时候可不能掉链子,只能咬咬牙跟上了。
牢里的守卫全都被舒鸿宇的药弄晕了,这个药效力很强,持续时间却很短,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裴先生已经安排出一条通往侧门的路,因此外面虽然又下起了雨,但是这一路很顺利,根本没有碰到什么人,好像偌大的忠王府是一座空宅一样。
侧门已经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等着,只用了不到三秒的时间,四人便都挤进了车厢。唐宁这才有了喘气的机会。他眼往四周一打量,就判断出这辆马车规制不小,不由惊疑道:“这车是亲王仪驾?”
舒鸿宇压低声音道:“是忠王的马车,他现在在里面拖住世子,马上就出来带我们出城。”
“钰儿和席瑞呢?”唐宁问。
“钰儿在城外城隍庙,席瑞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席瑞不过是个仆人,只要藏的好,别人不会注意到他的。”
“我们这是要去哪?”唐宁继续问。
还没等舒鸿宇回答,外面一阵嘈杂,一个人撩开帘子进来,时间算得刚刚好。
进来的人就是忠王,他扫了四人一眼,便坐在面朝车帘的主座上,高声喊道:“去大悲寺。”
马车立即晃悠悠驶了起来。
唐宁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可结合刚刚的话,很容易就猜出眼前这个和今上差不多年纪的人就是忠王。
唐宁连忙冲他拱拱手,小声道:“雍州同知见过忠王。”
忠王随意点点头,根本没朝他看,眼睛只盯着靠着舒鸿宇的知悟。
他的手颤巍巍地抚上知悟没有意思血色的脸颊,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声音道:“他就是知悟?跟他|娘长得真像,一定是我儿子,我的儿子。”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就哗哗得掉。
唐宁不明所以,只用眼神示意舒鸿宇,问怎么回事。
舒鸿宇回以眼神,答以后再说。
唐宁懂了,便收回视线看向裴先生,他不明白裴先生怎么搅合到这事里的。
裴先生同样回以眼神:一言难尽。
唐宁无奈了,眼看忠王眼泪有越流越多,大有不管不顾哭到天荒地老的趋势,只得重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钰儿怎么办?”
“我们要从西城门出城,经过城隍庙的时候,你们继续走,我下去把钰儿接上来,然后忠王继续往大悲寺,我们换上三匹快马,立刻往昆南去投奔谢白筠。”
唐宁听了沉吟片刻,看了眼忠王,转了口风道:“裴先生也跟我们一起吗?”
“自然。”裴先生似乎心事重重,没什么交谈的心思。
“那知悟怎么办?”唐宁又把目光转回知悟身上。
“知悟自然是跟着我。”忠王擦擦泪,连忙道。
提到知悟,知悟就醒了,在舒鸿宇身上颠了这么久,忠王还一直骚扰他的脸,只要没死都会有感觉的。
知悟睁眼扫视四周,找到唐宁,便朝唐宁伸手道:“图,要去取图。”
“什么图?”唐宁前两天一直听知悟说胡话,这会总算可以问清楚了。
知悟不说话,只冲唐宁招手。唐宁凑近了,才在他耳边道:
“曲靖的图,在城隍庙靠西的石狮子嘴里。”
唐宁点点头,用力握了下知悟的手。
忠王在一旁看得眼酸,自己的儿子不仅不跟自己亲,还防备着自己,不过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人还活着,以后亲近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过趁着儿子现在落难,刷一下好感度,表一下功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忠王掏出手帕,心疼地替知悟擦掉脸上的雨水,道:“儿啊,咱不怕,有你爹我在,谁都动不了你,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不傻,护着你一个没问题。你有什么事儿,都告诉我,我都替你办,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只好好养伤,可怜的儿啊,被你那狠心的哥哥关牢里,不知吃了多少苦。”
知悟有些懵,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爹,世子又什么时候成了自己哥哥,但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在牢里只能用外敷药,想熬药内服根本不可能,所以他一直处于失血发炎的状态,所以他没有力气仔细想,甚至连保持清醒的力气有没有,这会终于了结了心事,没了牵挂,人有晕了过去。
忠王一看,吓死了,连忙探他鼻息,眼泪哗啦啦掉下来。
舒鸿宇都快受不了这黏糊糊的老头了,一把挥开他乱摸的手,自己搭上知悟的脉,然后又捞起知悟惨不忍睹的小腿,仔细看了看。
忠王刚刚只注意看脸了,这会看到儿子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眼白一翻,就要晕过去。还好听到舒鸿宇要笔墨,连忙答应道。
“有有有,在这,我给你磨墨。”虽然忠王窝囊了点,但是亲王仪驾里该有的都有。
马车里又陷入沉默,所有人都看着舒鸿宇写药方。
舒鸿宇速度很快,写了三张药方递给忠王道:“知悟大师这样子,王爷您也不可能让他现于人前,估计想找个靠得住的大夫也不容易,不是舒某自夸,但舒某自幼师从名医吕奉临,舒某不敢堕师傅名头,这几张药方便是宫中御医来,开得也不过如此。王爷,为了知悟大师的健康,您可一定要按着方子来,舒某保证,不出三月大师便可痊愈。但是若想行走自如,还得再下功夫。”
吕大夫老了以后隐居了,但是年轻的时候名气很大,忠王和他差不多大,自是听过吕大夫名头的,原本他对舒鸿宇还有些看不上,听了这番话以后立刻珍而重之地收起药方,点头道:“一定谨遵医嘱。”
接着直到西城门,车里就只听舒鸿宇叮嘱忠王的声音。
很快马车便被守门士兵拦下,前面传来忠王护卫和士兵说话的声音。
忠王立刻打起精神喊道:“前面怎么回事,本王要出去会友也敢阻拦?”
外面立刻传来一阵“参见王爷,王爷千岁”的声音。接着只听一个声音大喊:“让道。”
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车里人俱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后面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嘹亮的喝止声随之而来:
“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过瘾,继续码。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众人听到这话,心立刻又提了起来,然而,他们的好运似乎到头了。
随着这声喝止而来的,是凤雎的快马。
凤雎今儿原本正跟心腹密谋,刚决定明天起事,就听外面通报说忠王来了。
凤雎十分诧异,他这个父王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还没待他回复,就见忠王怒气冲冲得进来了,见到凤雎就当头喝道:
“凤雎,你长本事了你,本王要去大悲寺下棋,结果你居然告诉我城门戒严了,你干脆让本王坐牢得了!”
凤雎见他这样,反倒有些心安,他这个父王虽说胆小懦弱,但在他这个儿子面前从来不给好脸色。但也仅止于此了,忠王摆脸色又怎样,他从来不会因此诚惶诚恐,更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决定,而且忠王也从来没硬气过。
但是今天出乎了凤雎的意料,忠王居然硬气了一回,硬要出城下棋,好像把他关在城里触及了他的底线一样。
凤雎刚刚决定了大事,正心潮澎湃,准备了几十年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他可不愿意因为忠王而节外生枝。
两人争执了一番后,凤雎最终还是让步了,反正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忠王并不蠢,自毁长城的事不会做。况且凤雎从记事起便在揣摩忠王的心思,忠王再怎么折腾都翻不出凤雎的手掌心。
但是在忠王走后,世子再一琢磨,觉得有些不大对头,就在这时,福寿郡主就从外面闯了进来喊道:“哥,不好了,唐子安不见了!我刚刚去看他,结果牢里倒了一大片,他肯定是跑了!”
毕竟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福寿郡主本质上和凤雎是一样的,唐宁之于福寿郡主不过是宠物之流罢了,喜欢了就逗逗,但是若这个宠物威胁到自己性命,那必须要打死。
守城官兵一听世子发话,立刻大喊:“快,快,拦住他们!”
忠王在里面喊:“反了你们,别管他,咱们继续走,闯我也要闯出去!”
不得不说忠王这人还算有脑子,起码亲近护卫都挺忠心的,一听忠王发话,也不管敌我力量悬殊,马上拔刀就要冲出去。
可惜,经过这一耽误,后面凤雎带着的大队人马赶至,把忠王车架团团围住,制住忠王人马。
凤雎冷哼一声,利索地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车前,伸手一撩车帘,和马车里的人撞了个对脸。
凤雎一扫马车里的情景,冷笑道:“人挺全的啊,裴先生,没想到是你,好本事,居然能从本世子手里抢人,好,好得很!”
“还有你!”凤雎又转脸恨恨瞪着忠王,“亲儿子竟然比不上一个跟你下棋的和尚,为了一个秃驴竟然联合外人撬我墙角,我死了,你们全都要陪葬!全都给我带回去!”
唐宁冲着舒鸿宇使了个眼色,随即大喝一声:“慢!”
舒鸿宇顺着唐宁的眼色看到忠王,立刻明白了唐宁的意思。
下一刻忠王脖子上就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凤雎一瞧不禁又是一声冷笑,冲着唐宁道:“你在牢里关傻了不成,你以为这样就能挟制我了?那你就打错算盘了,我还要谢谢你替我解决了一个麻烦呢!”
唐宁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大错了算盘,世子且上来,听我慢慢说。世子以前不是还问我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吗?下官在牢里没事做,老琢磨这事,居然被我想出个挺不错的法子来,世子且来听上一听。”
凤雎看了看马车里的人,老的老,伤的伤,唯一一个有武力的舒鸿宇还挟制住了忠王,又看周围一圈全是自己的亲兵,便一撩湿透的衣袍,跃上车辕道:“你说说看,要是说的好,我就给你一条生路!”
“下官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想,发现就算是大昭最德高望重的大儒来了,也没法让世子这兵出得名正言顺。”唐宁又笑着道。
“你这是耍我呢!”凤雎刚缓下来的脸色又放了下来。
“世子稍安勿躁,听下官把话说完。”唐宁抬抬手,安抚道:“原本下官是想让世子以清君侧的名义起事的,如今天下灾荒不断,陛下又宠信妖道,荒废朝政,致使名不聊生。清君侧,以正天下,算是个不错的名头。”
凤雎皱眉思索,立刻来了兴致,绞了绞自己湿漉漉的衣袖道:“这个想法不错,非常好。”
“但是世子殿下是今上的侄子,是晚辈,长辈犯了错怎可由晚辈指点呢?”唐宁慢悠悠又加了句。
凤雎这回没生气,刚刚是心浮气躁被唐宁激的,这会回过神来,城府自然也就回来了,他瞟向唐宁道:“那你就想让本世子用父王的名义清君侧?”
“世子大才,一点就透,而且以忠王起义还有个好处,若事成,忠王爷登基为帝,再把皇位传给世子,那么世子的皇位乃子承父业……”
唐宁一句话没说完,凤雎已经拍手道:“好!”
而忠王则彻底黑了脸,敢情骂名他担了,实惠凤雎得了,还有比这更坑爹的儿子了吗?可惜他的意愿是凤雎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凤雎只要他活着便好。
凤雎是个聪明人,他想明白了之后,便看向唐宁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自然是想让世子放我们走了。”唐宁答。
凤雎得了这么个好主意,越发觉得唐宁是个难得的人才,于是便起了惜才之心,意欲招揽,于是他试探道:“你走了又如何,当今昏庸无能,你从我这里回去了也得不到提拔,若我派人挑拨几句,他把你当作反贼办了也不是不可能。不若就留在雍州,搏个从龙之功,说不定还能青史留名,做个名臣,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毕生的心愿哪!”
“下官才疏学浅,也没那么高志向,经此一事也不想做官了,只想回家做个富家翁,享享清福,这天下还是有志者来博弈罢!”唐宁是个现代人,什么青史留名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因此不为所动。
“世子殿下不必劝下官,下官已经打定主意,现在忠王在下官手上,生死却在世子一念之间。若世子想保忠王,就吩咐外面的亲兵把武器放下,抱头蹲在城墙根边上。”
形势比人强,凤雎拉拢不成,只得咬着后槽牙道:“好!”
说着便下车吩咐一番。
唐宁撩着车帘,看外面烟雨蒙蒙中,乌压压一大片士兵,训练有素的放下手中兵器,接着又一排排蹲墙根去了。
很快除了忠王的人马,场中只剩凤雎还站着,他矗立在雨中,虽然处于下风,却依然背着手,气势十足地冲着唐宁道:“现在该你放人了!”
唐宁又道:“我们先把忠王送到大悲寺去下棋,还望世子不要跟着,待得傍晚落日时,估计忠王殿下已经尽兴,世子殿下再来接罢!”
唐宁这话一出,凤雎还没说什么,一旁他的心腹却忍不住站起来,指着唐宁暴跳如雷道:“竟敢对世子不敬,我杀了你!”
凤雎却伸手一拦,阴沉着脸道:“好!依你!”
一边裴先生见唐宁扭转形势,连忙吆喝赶车的车夫道:“快,快走!”
见城门里凤雎矗立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烟雨中,唐宁方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车里。
忠王立刻讥讽道:“唐大人算盘打得的确不错!”
唐宁淡淡道:“下官这主意确实不错,对所有人都好,包括王爷。”
忠王气道:“我本已经准备好退路,被你给搞砸了,还对我好!”
“忠王所谓的退路无非是逃走罢了,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败,朝廷会搜捕王爷,世子成,又岂容自己的父亲在民间躲藏?不如现在放手一搏。”
忠王一噎,正要再说,唐宁却没心思也没时间和他瞎缠,继续道:“现在知悟大师不宜搬动,要找个地方给他静养,听世子的语气,似乎还不知道知悟大师是您的儿子,只以为您是受了大悲寺主持所托,才救他的徒弟的。
王爷不如将错就错,就让知悟大师在大悲寺养伤,庙宇乃方外之地,战火不会烧到那里,所以王爷现在不要认知悟大师,死守住这个秘密,就让知悟大师继续做方丈弟子罢。”
说完也不等忠王答不答应,又转头对还拿匕首抵着忠王的舒鸿宇道:“一会到了城隍庙,你留在车上,我下去接钰儿,一刻钟后若我们还没上来,你们就先走,不要管我们。”
舒鸿宇看着唐宁,知道自己说不动他,沉默得点点头,现在先应着,到时再说。
现在已经过了饭晌,施粥的地方已经收摊,这时是城隍庙最放松的时刻,大家刚刚吃完,心情正好,外面还下着雨,便都躲进帐篷里,歇晌的歇晌,吹牛的吹牛。
唐宁疾步上来,见眼前一排排低矮的帐篷,根本看不到唐钰,便冲着粥棚里打着盹的管事走去,给管事塞了一两银子后,管事立刻热情了不少,听唐宁是来找亲戚走丢的小孩的,便道:“你找我就算找对了人了,我们施粥的时候都要登记的,来了新人我最清楚了,你说的那孩子黑黑瘦瘦的,刚来没多久就和丑娃玩一块了,丑娃的帐篷就在那。”
唐宁顺着管事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一个特别小的帐篷,甚至都不能算帐篷,只用几块石头撑着个破门板,旁边搭了几件衣服挡雨,两个小孩蜷缩在一起躺在泥地里,睡得正香。
自此,这一幕成为唐宁心上永远的烙印,这一刻唐宁所有的支柱轰然坍塌,难道这就是他要当官的结局吗?若是自己被凤雎杀了,唐钰就会沦落至此!
去他的谋反,去他的气节,他什么都不求,只求唐钰平安,这一刻,程先生给自己起字是的话就在耳边:“宁,安也,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平安就好。”
唐宁终于懂了,懂了。
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掀开门板,抱住自己的儿子,怀里白白胖胖的儿子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大人,您终于来了,我,我就知道您会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唐宁回过神。
原来是那个丑娃,唐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席瑞?”
“是,是我!”席瑞激动得哭了起来:“还有少爷,还有小黑,我们都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被藏得很好的小不点。
唐宁伸手摸摸他的头,颤抖道:“好,好,好孩子。”
这时唐钰也醒了,紧紧搂着唐宁的脖子道:“爹,爹,席瑞受了老大苦了。”
时间紧迫,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唐宁还记得知悟的托付,抱着唐钰就往城隍庙的石狮子走去。
城隍庙的石狮子挺高大的,唐宁的眼睛正好对着石狮子的嘴巴,唐宁朝里一瞄,原来这石狮子嘴巴是不管状,石狮子下巴是空的,图纸估计就在里面,来之前唐宁想的是找根木棍把图纸推出来,但现在这情形肯定不行。
唐钰搂着脖子唐宁的脖子,也跟着看到了,便把手伸进石狮子的嘴里,伸进去容易,但是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东西,想出来就难了。
唐钰知道自己爹来的匆忙,就知道时间紧急,狠狠心,凭雨水的润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粗糙的石头狠狠给他刮了一层皮下来,疼得唐钰直抽气。
唐宁没想到唐钰手这么快,见状也不敢碰他伤口,只用宽大的袖子包裹着唐钰一路往回跑,身后的席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跟着唐宁两腿跑得飞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到了车上,唐宁立刻把唐钰的手掏出来,手背蹭掉了一大块皮,还泛着血丝,唐宁心疼地捧着吹了吹,接着开始扒唐钰湿透的衣服。
舒鸿宇找了条绳子把忠王绑在车窗棱上,他始终对这个王爷不放心,凤雎能这么快就能发现不对劲,说不得是这个老王爷故意表现的可疑,反正人已经救出来,忠王自有法子扣下知悟却把他们交上去转移凤雎注意力。
舒鸿宇腾出手来,在车里翻了翻,裴先生准备的东西很齐全,衣服常用药品等等都有。他朝席瑞扔了一套干衣服,示意他换上,又转头去看了看唐钰的手,把手上的衣服递给唐宁。两人一个给唐钰上药一个给唐钰换衣服,很快就收拾妥当。
那边裴先生也帮席瑞弄好,朝舒鸿宇喊道:“舒大夫,你来看看这孩子的脸还有没有得治?”
原本舒鸿宇以为这孩子是唐宁顺手救下来的,可这会仔细一瞧,大吃一惊道:“席瑞?怎么是你?”
席瑞一笑,以前洁白的牙齿现在都黄了,道:“舒大夫,是我呀。”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谁干的?”舒鸿宇鼻子里喷出一股怒气,饶是谁看到席瑞惨不忍睹的脸都要愤怒,下手之人也太心狠了,这孩子才九岁。
席瑞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弄的。”
唐宁奇怪道:“怎么回事?”
不等席瑞回答,唐钰倒是哭了,抽噎道:“爹,阿瑞可惨了,他怕别人认出他来,就把自己脸划成这样了。”
遭了不少罪的唐钰已经很少哭了,但是每次看到席瑞的脸,他都会忍不住心痛,还记得当初听到席瑞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震惊、心痛和佩服。面对这样的席瑞,他自惭形秽,他还有什么理由轻视他,他还有什么理由不长大?
席瑞挠挠头,拉着唐钰安抚道:“怎么又哭了,别哭,我都跟你说过了,我是个男人,长相不重要,哪个男子汉脸上没有几道疤啊,这样才英武。”
接着席瑞又转向唐宁,恭敬地道:“大人,舒大夫,你们没事就太好了,那天我从衙门没打听到您回来的消息,就转回去,没想到就那会功夫家里就成那样了,当时家里没人,我找了半天,终于在书房找到了小黑,小黑告诉我有坏人进来要砍少爷和舒大夫,我觉着不对,又听见外面有人进来,连忙翻墙跑了出去。”
说着席瑞便掏出小黑,小黑见到唐宁立刻兴奋起来,直往唐宁身上跳。唐宁托起小黑,嘴角不由噙起一抹笑,原本皱紧的眉头也松了下来,一边听着席瑞继续说,一边看着小黑在他掌心手舞足蹈,似是在讲述这一段时间的事情。
“那时我跑得匆忙,什么都没带,身无分文又是个小孩子,找不到活干就只能做个乞丐,不想原来城里的乞丐消息很灵通,我居然被他们认出来是同知的下人。我一想我平时本来就做过接待采买的活,认得我的人一定很多,而我又不知道您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听几个小乞丐说官府在找什么人,我怕别人认出我来给您添麻烦,便悄悄逃到城外,把自己搞成这样,带着小黑装作流民呆在城隍庙里。
后来我便遇到了小少爷,这才能见到您,我本以为这辈子怕是找不到您了。”
席瑞说到这终于忍不住眼泪往下掉,唐宁放下小黑,抱起席瑞,伸手在他那张满是交错疤痕的脸上轻轻擦了擦,柔声道:“不哭,不哭,是我连累了你,没想到雍州这样凶险,既然我收下你,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放弃你的。你是个好孩子,聪明,勇敢,机智,还知恩图报,有你在钰儿身边我很放心,钰儿没有兄弟,你就是他的兄弟。等安定下来,我就收你做弟子,唯有这样方能对得起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席瑞不可置信得看着唐宁,激动地蹦起来,跪到地板上就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舒鸿宇连忙扶起他,道:“你现在就是三哥的弟子了,是钰儿的师弟,当初我就是三哥捡回来的,现在学了一身本事,阿瑞啊,你是个有后福的,三哥的心我明白,他不指望你报恩,只要你好好干,保持这份心,将来必不比我差。你要是想学医学武也可以来找我,我定会倾囊相授。”
唐宁笑睨了舒鸿宇一眼,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你先看看他的脸,可还有救?”
舒鸿宇刚刚早就看好了,此时一脸轻松道:“席瑞原本身体就不好,小时候亏过身子,又没有养回来,这脸上的伤也麻烦,好在年纪小,做什么都来得及,我心里有数,只要我们能安定下来,立刻替他调养,三哥放心。”
说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大悲寺前,唐宁便止了话,出马车看了看,外面还在下雨,而且雨越来越大,唐宁看了看周围环境,便回身对舒鸿宇道:“把车赶到那片林子里去,我们就在那里下车,鸿宇把忠王绑好,喂他点药让他睡会,裴先生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往西走。”
唐宁话音刚落,舒鸿宇二话不说就弄晕了忠王,忠王都来不及表达下愤慨。刚刚在路上的时候,唐宁五人便已经穿好雨披,东西其实裴先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该贴身藏的都藏好,这会只要收拾下刚刚用的东西就成。
唐宁则扫视马车确定他们刚刚没有留什么可疑的东西,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知悟突然醒了,他定定得看着唐宁,唐宁犹豫了下,从袖中掏出一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图递给知悟。
知悟艰难抬起手推了回去道:“这图给你了,拜托你,这是曲靖用命换来的,拜托你一定要实现他的愿望,你一看就知道,拜托你了,谢谢!谢谢!”
唐宁收好图卷,砍断马拉车的绳子,让舒鸿宇带着唐钰,自己带着席瑞,裴先生单独一匹马,向西而去。
待得出了林子,没了树枝的遮蔽,瓢泼大雨迎面而来,唐宁拉住缰绳,挥手止住舒鸿宇和裴先生道:“我们往南,去琼州!”
舒鸿宇立刻调转马头,裴先生虽然不知唐宁为何要往南,但此时他已没了退路,只能咬牙跟上。
三人一路疾驰,落下的马蹄印很快被大雨冲刷,很快便比见了踪影。
凤雎率队赶到时,只在林子里找到被搁置的马车,和马车里的两个人。凤雎恨恨抽了一鞭子,道:“把这两个都给我押回去!”
“慢,我知道他们往哪去了,只要你放了这个小和尚,反正他也没用了,他的图刚刚被唐宁搜走了。”忠王连忙道。
“什么!”凤雎一听,急了,扯住忠王道:“他们去了哪里?”
“你先把这个小和尚放回大悲寺。”忠王道。
凤雎急着抓人,虽然他很想弑父,但也只能忍住气道:“来人,把这个秃驴送回大悲寺。”
忠王一直等到亲眼看到大悲寺的和尚接手了知悟才道:“他们往西去昆南了。”
凤雎红着眼吼道:“你最好说真话!”
“我若说的是假的,我就被天打雷劈!”
正在这时,一队郡主侍卫赶至,冲凤雎跪下道:“殿下,郡主让奴才来跟您说,唐宁他们定往昆南去了,郡主在回来的路上看到镇南王世子是和唐宁一路的。”
听闻此言,凤雎再不怀疑,大笑一声:“居然是昆南,好!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完便派了一队人马往昆南而去,自己却回了忠王府,为明日起事做准备。
而昆南这边,经过谢白筠的梳理,形势已经明朗很多,手中该收拢的势力全收拢了,该清除的内奸也清除了,只等把镇南王已死的消息传回京城,再让京城的替身领旨,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发力,反正他不急,他有一辈子来慢慢经营这块属于他的土地。
安定好手下人的心思,巩固好自己的势力,谢白筠这才着手对外,虽然他不能明着动手,但是此时敌明我暗,形势有利,他完全可以趁镇南王府没有防备时,暗中打听消息,摸清镇南王府和谢白笙的底细,最好能抓住谢白笙的把柄,为将来做准备。
当然他也没忘了去查福寿郡主的事,她的消息很好打听,因为福寿郡主很高调,脾气非常坏,跟王府的女眷都有过冲突,但是因为她嫁的只是镇南王一个庶出的侄子,总是被其他贵妇嘲笑,在她们那里讨不到便宜,福寿郡主便把这些归咎于丈夫不争气,夫妻俩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为昆南上层添了不少笑料,甚至连那个倒霉丈夫病死了,都说福寿郡主气死了丈夫。
手上拿着一沓关于福寿郡主的奇闻轶事,谢白筠却没有看笑话的心思,他觉得这些事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怪异,从福寿郡主嫁给一个庶出的庶出侄子就很奇怪,明显的门不当户不对。要知道大昭郡主待遇非常好,哪怕郡主脾气坏些,甚至妇德有问题,也有大把的名门子弟自荐枕席。便是谢白筠自己,心里早就想休了公主老婆,表面不也得忍着吗,不仅得忍着,还得把人供起来。
福寿郡主的丈夫何止不懦弱,简直是气性非常大,否则就是福寿郡主做了什么事,让她的懦弱的夫君无法忍受,奋起反抗,敢跟带着五百侍卫的郡主吵架,勇气非常人可比。
谢白筠对福寿郡主不感兴趣,但是唐宁在雍州难免要跟她碰上,她对唐宁的占有欲让谢白筠非常不爽,于是他就动了心思,要好好查查这个郡主,最好找出把柄给唐宁,好让唐宁在雍州走得顺一点。
说查就查,谢白筠看看天色,月黑风高,不错,带着墨一就晃荡到了福寿郡主在昆南的府邸。这个宅子已经完全荒废了,福寿郡主没有把它卖掉,也没有派人看守,只一把锁锁了,据说自她丈夫死了之后这里一直闹鬼,所以福寿郡主才不顾热孝期,匆匆忙忙回了娘家。
谢白筠和墨一没费什么功夫就摸到了正房,墨一在这行干了几十年,眼力老辣得很,一进郡主的闺房便看出闺房的布置有些不合理。江南流行拔步床,郡主这个拔步床尤其大,就像一个巨大的密封的木盒子,但是就风水和一般习惯来说,这样巨大的盒子摆在房间里应该是居中的,这样擦拭和保养起来也很方便。
但是郡主这张拔步床却是两面贴墙地放在墙角,这样床和墙的缝隙打扫不到,很容易生虫,这明显很不正常。
两人把拔步床的门锁撬开,拔步床一共有三进,三道门,一直破到最里面才让墨一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墨一是专业找密道的,皇宫的密道他都找到过不少,何况这样一个简陋的机关,在他眼里简直跟没有一样,还不如直接开个门,这样他好歹还得费脑筋想下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话不多说,两人顺着拔步床一侧的木板,果然发现了一道门,拉开是墙,谢白筠一推,没推动,墨一转了转,从腰间抽出一个带钩子的铁丝,顺着门缝塞进去,转了转,用钩子把门钩开了,原来这门是朝外开的。
谢白筠赞许地看了墨一一眼,走了进去,里面是墙的夹层,越走越往下,也越来越崎岖,弯弯绕绕,终于越来越上,直到进入另一个墙的夹层,墨一贴着墙仔细听了听,没有声音,这才小心翼翼推开门。
谢白筠进到这个房间的时候脸色就变了,虽然他从来没进来过,但是他可以肯定这是镇南王的卧室。
很显然,福寿郡主和镇南王有首尾,异姓王和亲王有了这种不可告人的接触,其意义自然不言而喻,他们要谋反!
谢白筠立刻转身回去,火折子映射出的脸色难看无比,看来情势已经不容他等下去了,他必须先发制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琼州与雍州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只是二者之间有数个大山脉拦阻,从官道走必要走上大半个月,因为近些年琼州商业发达,行商多了,路也修得不错,因此官道走起来更平坦,且少有山贼抢劫。
但是有的时候商机一闪即逝,想抓住商机就要快,因此在重利引诱下,许多商队选择超近道,这些小道都是由对地形十分熟悉的山贼所开凿,质量且不说,单说要想从此过,定然要留下买路财。
但是大昭东南这片地方山清水秀,百姓生活相对富裕安逸,就算被逼去做了山贼也没有昆南那种地方的凶恶,只要给钱,他们并不会为难,而且从他们懂得修路来看,还有些做生意的头脑。
所以当唐宁五人被一伙山贼围住时,并没有受到什么攻击。
“妈的,看着人模狗样的,身上就带了这点钱?”一个汉子手里掂着碎银子,大声嚷嚷,“给我搜身,我就不信了,一片衣角都不要放过。”
裴先生一看,连忙上前道:“这位壮士,老朽确实没钱了,我们这一家子本是要带了一批货去琼州行商的,可惜路遇山洪,所有财物都被冲走了,家人也走散了,身上唯有这一点保命钱了,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山贼才不管这些呢,二话不说一拥而上,舒鸿宇连忙挺身而出,把几个靠前的一脚踹飞了出去,这一下子震住了周围的山贼,没人再敢上前,但气氛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山贼头子脸上再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换成了凝重警惕。
此时唐宁才整整衣帽,虽然衣衫褴褛,但动作却是一副酸腐书生模样,冲着山贼拱手一揖道:“诸位英雄,家弟自幼出门习武,虽有一身武艺,但不通诗书礼义,冲撞各位了,小生这厢替他赔罪。
只是小生二叔说的实是实话,我们确是身无分文,只余小生身上这一枚玉石了,子曰:得饶人处且饶人,各位英雄高抬贵手,放我们一码罢!”
酸儒是山贼们最不屑又最嫉妒的一个种群,不管他们抱有什么心理,都不会对酸儒产生戒备,毕竟对方看着太无害了。而且大昭孔孟盛行,唐宁装的这一类酸儒自诩君子,一般不会撒谎,加上前面裴先生一副商人模样的对比和舒鸿宇的武力震慑,红脸白脸轮番上场。
唐钰则伸着干瘦的小手抓着唐宁的一角,怯生生一声:“爹。”
山贼头子很明显动摇了,犹豫一会,把手上的玉一收,挥手道:“放人,走走走,快走!”
唐宁看他动作,根本不认得那个信物,知道对方跟丁家不是一伙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收了东西。
见唐宁发呆,裴先生连忙陪笑道:“多谢英雄,谢谢,谢谢!”
舒鸿宇冷哼一声,回身牵马。
“马留下!”后面一个山贼突然喊道。
舒鸿宇眼神一厉,瞪向声音来处。虽然这里距离琼州已不远,但是没有马代步,他们这一家老小想走过去绝对不容易。
舒鸿宇虽然学武,但成长环境使然,表面一向温润谦和,今日被逼到绝处,忍不住露出狼一般的眼神。
他伸出手,对面山贼齐齐横刀戒备,舒鸿宇冷笑一声,猛地拍向身边一棵大树,大树震了震,轰然倒下。
场上一片寂静,只听雨声哗啦。
舒鸿宇继续拉起缰绳翻身上马,山贼自动让出一条道,唐宁和裴先生连忙跟上,很快消失在一众大汉的视线里。
而在昆南的谢白筠也正坐在山贼窝里,手里握着的正是唐宁给的玉佩。之前他已经跟山贼头子磨了不少嘴皮子,山贼头子很犹豫,而这个玉佩是他最后的杀手锏了。
“这个你应该认识,本来不想跟你说,但是既然你仍然对我有所怀疑,我也管不了许多,反正成败在此一举,你不久就会知道我的身份的。”
说完,谢白筠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是大皇子的人,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听说老皇帝已经不行了,所以大皇子才会派我提早悄悄来昆南,策应京城。”谢白筠深邃的五官满是凝重,还特别深沉的看着山贼头子,一脸你懂的神情。
山贼头子不知不觉也压低了声音道:“那丁家跟我只是合作……”
谢白筠伸手止住山贼头子的话,“这些话你不必说,我是不信的,就算是真的,别人不信也是假,丁家是贵妃母家,势力有多大你是知道的,我们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丁家倒了,你能讨得了好?
昆南和雍州要造反,不管成不成,朝廷定会派人来平乱,为了军功,会不会顺便把你们平了很难说啊。就算他们成了,忠王世子的性格你肯定是听说过的,依他的性子,会容你们在他的老巢翻云覆雨么?”
“这……”山贼头子沉吟。
“况且我借你的人又不是真的去打仗,只是借此威慑镇南王府的人,让我收复兵权更加容易罢了,反正我是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手上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一千侍卫,这兵权到我手上是迟早的,要不是事出紧急你以为我会来找你么?你有见过哪一任镇南王是庶子继任的?”谢白筠说话的同时,眼中已经露出凶狠的意味。
山贼头子心下一凛,觉得自己想岔了,原本他不太想掺合镇南王府的一堆乱事,但是现在不是他借人会有什么后果的事,而是不借人也会招来很大麻烦。
诚如谢白筠所说,他的地盘在镇南王府管辖内,自然要和镇南王府打好关系,谢白笙有多草包他再清楚不过,而谢白筠气度不凡,背后有朝廷撑腰,有用有谋,谢白笙肯定斗不过眼前这人。现在老镇南王已死,只要谢白筠继任,他必定会追究自己不借人给他,与其如此,倒不如趁现在站队,或许还能得些好处。
很快谢白筠便带着山贼头子给他的一千人马连夜赶回昆南城,次日傍晚赶到城外十里处的公主别院。
谢白筠的母亲死后,她的一千近卫便给了谢白筠,谢白筠把这一千近卫安顿在公主别院,这是谢白筠手里的王牌,尽管他一直在京城,却从没放松对这一千近卫的训练。当然这种事没法瞒过镇南王,但镇南王年轻时并不糊涂,否则也不会镇守一方,对于儿子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隐隐护着。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长期见不着,感情渐淡,镇南王越来越老迈,对即将继承自己一切的儿子自然心情复杂,只是这时谢白筠羽翼已成,而他宠爱的庶子又不争气,他再偏心也有心无力了。
山贼头子的一千人马在公主别院安顿休整一番。
入夜,谢白筠当机立断,带着这两千人马直奔镇南王府,他在昆南培养的眼线全部调动起来。
城门已被内应打开,谢白筠让墨一领着山贼和五百近卫去把镇南王府团团围住,不时往里射箭扔火把吸引注意力。自己则带着五百近卫中的精锐悄无声息地进了福寿郡主的宅院,通过密道进入镇南王卧室,奇袭镇南王府众人。
自从老桢楠王死后,镇南王府被谢白笙母子折腾得乌烟瘴气,下人无心,护军无力,防御松散,天还没亮,谢白筠就已经控制了整个镇南王府。
府内大大小小的主子全都被绑起来,聚集在镇南王府的校场。
王府内驻有一千士兵,按理说守住整个王府应该没问题,可惜他们被府外军队吸引注意力是一方面,还有谢白筠带人从镇南王中心冲杀出来,首当其冲就是后院女眷,控制了后院女眷,前院那些庶子们慌了手脚,做土皇帝做太久,这种阵仗真没见过。
尽管他在王府内的眼线全被十三出卖了,谢白筠还是很快控制了王府主子,控制了主子就控制了大局。
那些围着校场的镇南王府驻兵见主子已经被抓,对方又人多,本来就有些心中无主,谢白筠穿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冲杀进校场,随手砍死几个,然后头盔一掀,露出酷似老镇南王的深邃面孔,朗声道:
“我乃镇南王世子,是你们的主子,所有反抗者一律以犯上论斩!”
昆南多蛮夷,最初的镇南王便是蛮夷头领,这是镇南王能以异姓称王的最根本的原因,朝廷管不住昆南,只能招安封王。虽然经过几代公主的血脉,但镇南王依然保留了蛮夷的特色,因此谢白筠一露脸,所有人都停止战斗,愣了。
公主的一千近卫随即高呼拜倒:“世子殿下!”
山贼见此也稀稀拉拉叩拜,毕竟他们也是昆南长大的,对镇南王府依然存着敬畏,这次要不是镇南王世子带领,他们说什么都不敢来围攻镇南王府的。
镇南王府的驻兵见此,惊讶过后,居然大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叩拜。
谢白筠骑着马来回逡巡,看到不肯跪的,立刻指着道:“反抗者,斩!”
砍了几个人后,场上鸦雀无声,全都跪下了。
谢白筠骑着马,继续逡巡了几圈,马蹄嘚嘚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显得尤其压迫。
终于谢白筠停到谢白笙面前,下马,看着这个面孔陌生的弟弟道:“兵符交出来!”
谢白笙虽然被绑着,却并没有害怕,反而狂笑道:“你不是世子吗?镇南王府的继承人,怎么连兵符都没有,该不是假冒的吧?”
谢白筠面无表情地抽了他一鞭子,抽得谢白笙一声痛叫:“你居然敢打我,就算你是世子,也没有权力打我,虐待亲弟,这就是你在京城学到的本事!”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把兵符交出来!”
“你这个禽兽,还懂不懂孝悌!”谢白笙继续叫嚣。
“哼,孝悌!”谢白筠丝毫不手软地又抽了谢白笙几鞭子,“你这个不孝子,父王就是你害死的,你们母子在镇南王府一手遮天,迫害手足,还跟我说什么孝悌,今天我就替父王教教你什么是孝悌!”
谢白筠还要再打,远处突然马蹄阵阵,如千军万马压阵而来。
谢白筠停下动作,跃上房顶眺望,只见四队兵马从四个城门方向疾驰而来,很快就要对镇南王府形成合围之势。
“哈哈哈哈,兵符是在我这啊!我才是兵符的主人,我才是昆南的主人,我能调兵!你就算是嫡长又如何,父王偏爱我,把兵符给了我,你抢也没用,还不把快我放了,给我磕头赔罪,也许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谢白筠也不甘示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站在屋顶连笑三声,居高临下道:“来得好!来得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谢白筠跳下屋顶,径自骑马回到谢白笙面前道:“笑什么,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谢白笙立刻收起笑意,一脸防备道:“你要干什么!”
谢白筠没有回答,转身一伸手,压着他们的公主近卫一齐亮刀,抵在主子们脖子上,刚刚还安静的校场立刻响起各种女子的尖叫声,那些挣扎的脖子上立马擦出一道血痕,女眷们叫得更加凄厉了。
而那些王府的男主子们,表现还不如女眷,吓尿吓晕的不止一个,谢白笙更是慌张,大吼道:“你,你不能这么做!我是镇南王的儿子!你不能杀我!”
所有主子里面,只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还维持着镇静的姿态,不卑不亢地跪着。
谢白筠扫了那个少年一眼,转头吩咐墨一道:“你去外面喊话,如果他们还想要主子的性命的话,只准千户以上进来,如果他们硬要闯的话,就不要怪我不顾兄弟情谊了。”
没过多久,校场便多了一百多个人,都是镇南王五万人马中的职位稍高的。
公主近卫军的头领年纪大概五六十岁,叫王庆,是公主的心腹,对谢白筠忠心耿耿,他的儿子也做了近卫军,实际上现在跟着谢白筠的公主近卫军大部分都是子承父业。
虽然也有不少人选择离开,但剩下来的无一不是忠心耿耿,他们选择留在昆南守护小主子,并且把这种思想传给下一代。
况且谢白筠每年都会偷偷回昆南训练,几乎是看着他们的下一代长大的,这样的军队凝聚力是相当强大的。
王庆骑着马立在谢白筠身后,听到谢白筠吩咐,立刻喊道:“放他们进来。”
包围校场的近卫军立刻让出一个豁口,放那一百多位将领进来。这些人进来以后,整个校场立刻变得杀气腾腾。
王庆立刻斥道:“见到世子殿下,还不下跪行礼!”
人群中马上就有人阴阳怪气地回道:“我们又没见过世子,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就是,以前的世子都是领着圣谕回来的!”旁边人也起哄。
“让我们跪拜也行,把圣谕拿出来啊!”
“哼,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我堂堂镇南王五万人马,这几十年难道就操练了嘴皮子不成。”谢白筠并没有发怒,反倒淡淡地嘲讽。
然而他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更让底下的糙汉子们窝火,他们最烦这种人了,有什么事大可以吼回来,我们都这么不敬了,你难道不应该着急跳脚地怒斥我们?
但谢白筠偏偏不,更加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们还知道要圣谕,那么你们肯定知道父王已经去世了,父王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京城没有收到消息,有没有发丧,按理我这个嫡长子应该主持丧事的。我听闻噩耗,悲痛万分,连夜奔丧,哪有时间接圣谕。皇上体恤我一片孝心,特命福宁公主代为接旨,过些日子她就会到了。”
那五百军士没想到谢白筠先拿这事开刀,刚刚不还急吼吼的要军权吗,怎么这会变成孝子贤孙了?
镇南王死的事他们早知道,但是谢白笙要隐瞒拖时间,不肯办丧事,镇南王又把兵符交给了他,他们想闹也没办法,兵符对于军队的震慑力尤其大。
镇南王自己调教的兵,大部分都对镇南王忠心耿耿,古人重视白事,谢白笙不肯办丧事让他们及其不满,但是谁让镇南王偏心庶子,把兵符给了谢白笙呢。
世上的事就怕比较,本来谢白笙只是平凡了点,但是当这些军中干将第一次与谢白筠在这种情况下见面,谢白筠骑着高头大马,而谢白笙在自己的老巢却被人押跪在地,就能力而言,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而谢白筠在形势有利时,没有咄咄逼人,反倒提到了镇南王的丧事,他的话其实就是在说,我不是为了继承王位回来的,我是听到父王死讯,连圣谕都没来得及要,就要回来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
谢白笙从小跟着镇南王,作为整个昆南的实际上的太子,有老子疼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谓父子情深。结果镇南王死了,他却为了趁机抓住权力而隐瞒父王死讯。
而谢白筠从小在京城为质,寄人篱下,却还时时惦记着远在昆南的老父,听到老父死讯,就急急忙忙回来奔丧,连继承王位的圣谕都来不及去讨。
就孝心而言,两厢对比,就连跟了镇南王几十年的老将都忍不住暗暗埋怨镇南王的偏心。
当然,谢白笙在军队里还是有几个心腹的,此时就有一个人出头道:“既是回来奔丧,怎不见世子着孝服,反倒身穿铠甲,对手足刀兵相逼,这就是世子的孝道吗?”
谢白筠甩了甩马鞭,居高临下地指着谢白笙道:“父王过世未满百日,谢白笙披麻戴孝了吗?隐瞒父王过世的消息,草草下葬是孝子可是所为?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本世子今日就要在这里清理门户。”
谢白笙连忙大喊:“你没有权力这么做,父王把虎符给了我,不让报丧,丧事不大办也是他临终交代的,我遵父遗命有什么错?”
“哦?没有谁不重身后事,十年前父王就开始修建陵寝,可见父王对身后事十分在意,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了?父王临终都有谁在侍奉,他的遗命都有谁听到了?”谢白筠的视线一一扫过自己那群弟弟们。
下面的人似有所感,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别人看不到自己似的。
“没人说话?还是父王遗命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谢白筠盯着谢白笙道。
“还有我,王爷临终前只喊了我们母子交代后事,别人并不知晓,但是我儿说的句句属实,王爷一向看重我儿,故而才会只让我们母子侍奉床前。”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贵妇想挣脱士兵钳制,挣扎着喊道。
谢白筠眯眯眼,道:“掌嘴。”
随即押着她的士兵便啪啪啪打了起来。
谢白笙见此目眦欲裂,吼道:“我母亲虽不是正室,却也是父王抬进来的二房,是你的庶母,你怎么敢殴打庶母,你忤逆犯上是大不孝。”
周围的人也开始骚动,连那一百人中也有不少很不赞同,点头附和谢白笙。
谢白筠却抚摸着马鞭,淡淡道:“一、父王过世,她重孝在身,却身穿丝绸,耳戴金饰。”众人不由看向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女人,果然见她的耳朵上看到一枚小小的金色耳钉,原本藏在头发里,若不是被打得头发散乱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耳钉的事确认,可对方外面穿的是白色棉衣,虽然严格来说应该披麻衣,但这也不算违制。
谢白筠接着又道:“把她衣服扒了,全部拆开。”
“啊啊——!”女人疯狂尖叫,“畜生——我是你长辈,你若敢如此我一头碰死在这里,让天下人看看你是怎么侮辱逼死庶母的!”
谢白筠依然面不改色,而他带着的兵士也依然冷着一张脸,一丝不苟的执行着谢白筠的命令。
校场的骚动更大了,跟着二房的老嬷嬷们要么跪地磕头,要么撕扯押着她们的兵士,对谢白筠破口大骂。
那一百多人中,不少人都忍不住怒斥:“世子如此做不怕天下人知道吗?”
“如此行径闻所未闻,荒唐,与禽兽何异?”
“昆南有此世子,真乃大不幸!”
有的人不敢出头,只能干脆低头不看。
扒衣服真不用多久,那些人还没说几句,就见扒出来的衣服里子俱是丝绸,就算如今阴雨绵绵,天色不好,但是丝绸和棉的色泽差别很大,就算离得远也一眼就看出区别来了。
那一百里的人不由沉默,只余谢白笙的嘶吼和贵妇的尖叫以及一些老嬷嬷的谩骂。
扒完外衣,谢白筠没喊停,那士兵便继续。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这天还热着,人们顶多穿个两三件而已,再扒下去,难道要扒光,嫡子当众扒光庶母,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然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随着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鲜红的肚兜终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场中一片哗然,没人在意那女人白花花的肉,他们哗然的是那鲜红的肚兜,以及随之飘出来的一封信。
谢白筠终于挥手,“停,给她披上件衣服,把信呈上来。”
生母受此大辱,谢白笙恨不得要扑上来撕碎谢白筠,一边挣扎一边骂谢白筠,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知道骂人的话都用上,什么恶毒的诅咒都一股脑扔给谢白筠,但是看到士兵递到谢白筠手上的信,不由停住骂声。
谢白筠打开信件,冷笑着扫完,见底下不管是谢白笙,还是跪着的大大小小的主子,包括五万驻军的那一百将领,都眼巴巴得看着他手上这封信。
谢白筠拿着信,开口说的却是:“把这个贱妇拖下去给父王殉葬,孝期穿红,藐视父王,还穿正红,我母亲虽然不在了,可我还在,你一个贱妾也敢穿正红,置母亲于何地?”
“不——!”谢白笙还在想信的事,此时听闻噩耗,顿时如遭雷击,眼眶都红了。
“诸位有何异议?”谢白筠不管他,只盯着那一百将领——这些人才是他真正忌惮的。
那一百将领无话可说,证据确凿,何况一个妾室也不值得他们说什么。
谢白筠此时的心情是无比畅快的,这个女人膈应了母亲那么久,有老镇南王在,他不能做什么,但是现在老镇南王死了,难过只是一小部分,实际上谢白筠对父亲更多的是恨,对母亲有多爱,对父亲就有多恨,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做了就是忤逆。现在压在他头顶的大山消失了,谢白筠只觉得天高海阔,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他。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尽管他表面开起来沉稳镇定,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激动,他真想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奔跑,他压抑得实在太久了,他迫切需要发泄,需要诉说。
若是唐宁在这就好了,他要把他的心情与之分享,他要告诉他一切,从自己小时候开始说,说个三天三夜都不能停。
想到唐宁,谢白筠瞬间冷静了下来,东边传来消息,十几天之前雍州已经插竿起义,全面戒严,他派去的人都没有打听到唐宁的消息。
谢白筠忧心忡忡,恨不得立刻飞往雍州,可是他知道不能,他要先拿到兵权才能与凤雎抗衡,才有能力救出唐宁。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管谢白笙如何大叫、挣扎、滚得满身狼狈,最后不甘心地被压趴在地下,也没能改变母亲的悲剧。
谢白笙脸贴着地,眼睛却往上使劲瞪大,却只能看到骏马傲慢的脖子,以及从上面压下来的傲慢的声线。
“崇重吾弟,哼,这封信,是给你的。”崇重是镇南王亲自给谢白笙取的字,为了这谢白筠还好一顿气。
谢白笙只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
“兄不日起事,望弟勿忘前言,择日率军响应,助兄一臂之力,贤弟大恩,兄必不相忘,来日必当厚报!”谢白筠运用内力,将自己念的话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哼,这个兄是谁,我可没有写这封信。笙弟还有什么别的兄长,诸位均是看着笙弟长大的,不知可否知道啊?这信中所说率军响应,响应什么,不知诸位可知否?”一连串质疑,谢白筠毫不客气地问到那一百将领脸上。
那一百人,有人低着头,有人一脸震惊地看着谢白筠手上的信,也有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谢白笙,当然也有一脸警惕瞪着谢白筠的。
谢白筠从每人脸上扫过,自顾自道:“诸位应该都收到雍州的消息了吧,忠王半月前揭竿谋反,集结十万大军,已经控制住雍州附近所有州县,并且一路向北挺近,如今应该到江南了吧?”
天下即将打乱,此事非同小可,我昆南东临雍州,正处于事态中心,我还很纳闷,怎不见忠王对我们有所动作,毕竟卧榻之侧杵着我们昆南五万精锐,忠王怎能酣睡?原来是应在这里,若我所料不差,这信应是忠王世子发来的吧?事发这么久,我在路上都能听到消息,朝廷也应有所反应才是,朝廷可有邸报传来?”
谢白筠这话也没有具体对谁说,但此时自有那脑子拎得清的幕僚接话道:“不曾,世子殿下,不瞒您说,我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拿到朝廷邸报了,忠王大军北上,切断了消息来往。”
谢白筠脸本就严肃的脸,更是阴冷了下来,“愚蠢,这么大的事,邻省都造反了,消息不通,父王又在这节骨眼上去世,照我看谢白笙定是弑父夺了虎符,你们这一群蠢货都没觉得不对劲?还是你们都跟谢白笙一样想跟着造反!”
“你胡说!我没有!”谢白笙万没想到谢白筠会这么污蔑他,愤怒无比,可惜谢白筠嫌他吵,吩咐人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众人被问得无言以对,那些将士被镇南王牢牢把控,没有他的信物根本动弹不得,困在大营里消息也不灵通,就算知道,一群大老爷们也玩不来政治那一套。
而众幕僚中自有敏锐之人觉察到情势不妙,无奈人心不齐,幕僚之间的勾心斗角不比朝臣差,镇南王死后,没有人压服,那些幕僚已经打算各谋出路,或投向谢白笙,或收拾包袱回家养老,或者支持别的庶子,甚至有些年轻的还打算去科考。人心涣散,就算有忠心的幕僚要为昆南打算一二,奈何谢白笙扶不上墙,不知道昆南上了贼船的在旁边干着急,知道一二内情的要么孤注一掷,要么早早抽身。
总而言之,此时的昆南就是一盘散沙,谢白笙没有能力整合,谢白筠接到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收拾了。
单这一个问题,就把众人问懵了,一下子意识到了昆南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昆南跟着雍州造反,如若事败,他们这些人哪会有好下场。更让他们不能忍的是,他们竟然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被谢白笙拉上贼船,谢白笙根本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就算有人觉得跟着造反博一把富贵也未尝不可,恐怕也会分外不爽吧。
“大昭开国三代,朝政早已稳固,天下太平,对我昆南一系也多颇为优容,这几年风调雨顺,就算今年大灾也还没到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且朝中老将新人不少,忠王谋反实非顺应天意,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兵败是迟早的事。谢白笙此举无疑自寻死路,他死不要紧,我可不想被诛九族,各位的根在昆南,家族在昆南,若不想被连根拔起,就必须当机立断,围攻雍州!”
谢白筠骑着马来回踱步,喊道:“各位,我们的背后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想要保住亲人,保住昆南,就站出来,跟着本世子干!杀入雍州!”
谢白筠一席话着实鼓动了不少人,他安在雍州的内应立刻纷纷响应:“杀!”、“老子拼了!”、“世子说的对!”
谢白筠满意地点点头,道:“凡是诚心跟着本世子的,本世子绝不亏待,杀敌五十封百户,两百封千户,若能取得忠王或忠王世子首级,本世子向朝廷表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另外自个掏腰包,赏他黄金一千两,论功行赏绝不含糊。”
谢白筠在说这些的时候,王庆便派人去镇南王府外照着喊话,鼓动外面的底层士兵。
“现在,谁能杀了谢白笙祭旗,本世子立刻赏他黄金二百两,连升三级。”
本来被谢白筠的重赏搞得头脑发热的人听到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头,瞬间冷了下来,本来嘈杂的众人都不吱声了。
那可是谢白笙啊,在昆南作威作福几十年的隐形太子,老镇南王积威犹在,众人对他不满那也是把他当做未来主子才有要求,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谁管你扶不扶得上墙啊。
谁都知道这是谢白筠给他们的头一个考验,是一个机会,也是投名状,杀了谢白笙就牢牢绑在谢白筠的船上了。可是没有人有这个魄力动手,就算不认谢白笙做主子,那也是老镇南王最宠爱的儿子,是谢白筠的亲兄弟,说来这是人家的家事,虽然是谢白筠指使的,但护短的人都知道,关起门来自家兄弟怎么打都行,外人要是动手欺负自家人就是不行,谁知道谢白筠会不会心有芥蒂。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从容跪着的素衣少年站了起来,对着身边看着他的士兵道:“给我一把刀。”
那个士兵看了谢白筠一眼,谢白筠微一眯眼,打量着少年,似是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他,但他仍然点点头,那个士兵便把随身的大刀递给了少年。
少年身材细瘦,拿着那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大刀也不显费力,只见他拖着大刀,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谢白笙跟前,正待蓄力举起大刀,那一百将领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且慢!”
那人伸手出列,脸上蓄着大胡子,看不清面貌,就连眼神也显得模糊,“世子是想残害手足吗?二少爷纵有千般不是,他也是您的亲兄弟,有错教训一下也就是了,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仇。”
谢白筠冷哼道:“他谢白笙可没有把我当兄长,既然想着谋反,不知他可有一丝一毫想过谢家族人。我怀疑父王的死与他脱不开关系,现在留着他,难道等消息泄露出去,让朝廷派兵剿灭我等吗?动手!”
大胡子急了,嚷道:“万万不可!”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胸前就被人从后面扎了个透心凉,他转过头看清杀他的人居然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只来得及说了句:“你……”便倒地不起。
而他手中一直紧紧捏着的信号弹也随之滚落出来,那个副参将立刻捡起信号弹,扔进了旁边雨水坑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又有好几声惨叫几乎同时发出,均是被人偷袭,被杀死的无一不是军中的高级将领,而他们的身上全都带着信号弹,甚至有个人已经拉开火折子,差点就要点燃信号弹了。
随着这几声惨叫,聚集在一起的将领立刻散开,警惕地盯着自己周围的人,而刚刚偷袭的人却举着滴血的刀,面无表情地出列半跪道谢白筠跟前。
其中一人道:“世子殿下,反贼均已毙命。”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被杀死的竟然都是或明或暗支持谢白笙的将领,这些人在军中经营多年,势力不小,此时突来横祸,就这么被莫名其妙砍死了,甚至大部分杀人者居然是他们最信任的属下。
这番变故引起其他人极大的不满,他们心中更是惶惶,警惕地盯着身边的人,尤其是平日信任的属下,生怕下一个被砍的就是自己。
谢白筠不管他们的情绪如何,自顾自道:“现在,还有谁要替谢白笙说话,谢白笙和忠王勾结,意图谋反,铁证如山,此等反贼,本世子自当大义灭亲,定要尔等性命,以保昆南万千百姓!”
然而不管谢白筠说什么,刚刚一番刺杀着实刺激了不少人,谢白筠此举无疑是将谢白笙一系的人逼上绝路,谢白笙都死了,他们还干个屁,就算打着姑且顺从,留得青山的盘算,这会也无济于事,只能力保谢白笙不死,先逃出去。
那些人也不傻,明白自己这一方肯定有内奸,还不少,谢白筠久不在昆南,却对军队里的派系知道得一清二楚,刚刚出手的人在军队里呆了十几年,没有谁能怀疑到他们,因此他们才能轻而易举地消灭了谢白笙的左膀右臂,而且这些全都是谢白筠布下的棋子,十几年前甚至更早,谢白筠就开始下这一盘棋,直到今日才发难,足见其人城府之深,手段之毒辣,为人之可怕。
不那么忠心的人,权衡局势,立刻跪下主动投诚。
谢白筠也不废话,只道:“想要我放了你们,就要戴罪立功。”
那些人也不笨,绞尽脑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倒了出来,中间还互相攀咬,又咬出不少谢白笙的人来。
谢白筠道:“大家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只要愿意跟着本世子,杀了谢白笙,共讨反贼,本世子一概不追究,还当你们是我镇南王府的兵!”
于是那些被攀咬出来的人,无论是喊冤的还是投诚的都松了口气。
“那么,事不宜迟,那谁,还不快动手!”谢白筠对着那个少年道。
少年眸若寒星,冷着脸对着谢白筠用力点头,对着谢白笙毫不迟疑地砍下。
谢白笙垂死挣扎,涕泪横流,无奈嘴里塞了块破布,就算求饶也晚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暴起,扔出飞镖弹开了大刀,于此同时另有人点燃了信号弹,灰暗的天空一声炸响,谢白筠的脸色随之一变。信号弹乃是谢白笙一系约好的暗号,只要一想,他们的兵就会冲进来,他原以为信号弹早已被搜刮出来,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不愧是在军中经营了几十年,就算是个草包也小瞧不得。
外面的士兵立刻哗变,此时局面已经失控,那暴起之人已经蹿到少年面前,就要夺刀救人,不想那个看着孱弱细瘦的少年,居然颇有力气,看样子也练过几下子,居然和暴起之人过了好几招。就这几招的时间,足够旁边的公主近卫反应过来,扔下谢白笙挡住来人。
谢白笙没了辖制,连滚带爬的起来,求生的意志激发了他全部的潜力,他不管不顾,迈开双腿往接应的人那里跑。
谢白筠微一皱眉,伸手取过王庆背着的箭,拉开,瞄准。
不曾想混乱中,那个素衣少年挡在他和谢白笙之间,只见他速度也不慢,三两步追上去,挥起砍刀对着谢白笙砍下去,随着一声惨叫,谢白笙人头落地。
谢白笙的死忠一见主子死了,被刺激的发狂,没了顾忌,朝着谢白筠砍杀过来。
谢白筠丝毫没在乎那些,只盯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拎起谢白笙的人头,脸上一点害怕激动的表情都没有,就这么直愣愣的朝着谢白筠走来。那些没了主子的人看到是他砍死了谢白笙,发疯一样找他报仇,他也不管不顾,幸好旁边的士兵替他拦住才让他全须全尾的到了谢白筠马下。
“我杀了谢白笙。”他对着谢白筠道。
“你很不错,赏。”谢白筠赞许道。
“我不要钱,也不要做官,只要他的人头。”
谢白筠毫不意外,语气肯定道:“你是十二郎,本世子的十二弟。”
谢白筠知道这个弟弟,还是因为他母亲。本来他母亲不受宠,十二郎连个名字都没有,母子俩在镇南王府就是个透明人,即使生活很艰辛,但日子倒也安稳。不料谢白笙偶遇了十二郎的母亲,并且趁着酒劲强|暴他的母亲,而这件事被谢白笙生母知道后,理所当然的赐了他母亲一杯毒酒。
彼时十二郎还小,谢白笙生母不敢明目张胆的害死镇南王的子嗣,也以为十二郎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料十二郎旁观了一切,可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忍了下来。
谢白筠知道后,便吩咐人照看着他,甚至还教了他一些基础功夫,那时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少年会走到哪一步,没想到今天,这个少年带给他如此巨大的震撼。
“只要你帮本世子扫平余党,本世子就许你带走他的尸首。”谢白筠现在没空理他,扔下这句话,就一骑当先,砍下冲过来的人的脑袋。
“诸位将军,你们立功的机会到了,攘外必先安内,带着你们的兵,跟着本世子,杀!”
很快,整个镇南王府便杀声一片,血流成河,为谢白筠统领昆南拉开了序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唐宁一行到琼京的时候,马都瘦的皮包骨了,几人的钱也已经花完,连衣服都有些破烂了。
琼京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城市,一点也不像京城那些贵族以为的偏僻贫穷,在街上甚至能看到不少高鼻深目的西洋人。
可是此时唐宁几人没有心情欣赏这个城市,他们费了些劲才找到唐云留下来的地址。
“什么,你是我们老爷的三弟?开玩笑吧,我们老爷的弟弟可是状元郎,是个官老爷,现在在雍州做官呢,怎么会跑到这来?”门房质疑的眼神扫过眼前衣着落魄的三个大人两个小孩。
“是与不是,让你们老爷出来见见不就知道了。”舒鸿宇站出来道。
“我们老爷去造船坊了,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好了,老爷走时也没吩咐。”
“我大哥呢?”唐宁插道。
“你说大老爷?”
“正是。”
“他也去造船坊了。”
“造船坊在哪?”
“就在海边,但是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那边前几天被官兵围起来了,一般人进不去的。”
“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告诉你们老爷一声?”
那个门房的脸色就立刻变了,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你谁啊,这么大架子,真以为自己是老爷的亲弟弟吗?
唐宁几人一天都没有吃饭,脸上看着都脏兮兮的样子,长长的指甲里塞满污垢,和乞丐没两样,确实没什么值得那个门房看得上的。
正在此时,唐钰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门房立刻噗嗤一声,他泄气的蹲到地上,并没有说要吃饭,只是觉得肚子不争气,好丢人。
唐宁转头看嗤笑的门房,他根本没有让他们进去等人的意思,心里没来由窜起一股火来,他的时间很紧,很多事要做,却偏偏被个小小的门房为难住了,就连儿子都被人嘲笑,他忍无可忍地抓住门房的衣领,恨不得揍他一顿。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掐住门房的脖子,门房被掐的双手挣扎,不停地翻白眼,好一会儿,舒鸿宇才稍稍松了力气,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个门房挣扎着被舒鸿宇拽着跨进大门,后面唐宁和裴先生领着两个孩子跟着。一进去,旁边几个正在喝茶的下人立刻站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护院还拔出了武器。
舒鸿宇一手掐着门房,一手撂倒几个冲上来的人,手段干脆利落也很狠辣,那几人不是被踩断肋骨,就被扭断胳膊,震慑住众人后,他指着其中一个人道:“你们谁都别动,敢耍花招我就掐死他,你,去把你们老爷找回来。”
唐宁在一旁补充道:“我是你们老爷的兄弟,有急事找你们老爷,麻烦尽快把你们老爷请回来,府上还有什么主事的人?”
那个舒鸿宇指着的人,看这架势是来者不善哪,连忙答应一声出去了。
同时里面管家听到动静,带了一大堆护院围到门口来,唐宁便对管家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急事而已,我是府上两位老爷的弟弟,请问大嫂还在?”
管家一听,不管真假,连忙笑道:“大夫人带着小姐少爷去郑家赴宴了,府上主子都不在,您请稍歇,喝杯茶,小人已派人去通知老爷们了。”
唐宁看了眼管家,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和那个门房反差太大,倒有点不适应了,道:“劳烦你了。”
管家行了礼,正要说话,被舒鸿宇掐着的门房突然嚷道:“表叔,救我!”
舒鸿宇手上用力,对方又没声了。
管家看都没看那个门房一眼,自顾自道:“小人是府上管家,您叫我刘四就好,我家二老爷经常提起三老爷您,上个月收到您的信,说是到雍州做同知,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很高兴,说是要抽空去雍州看您呢,不曾想您竟然亲自来琼京了,不知这几位是?”
唐宁喝了口茶道:“这位是我的客卿裴先生,四弟,舒鸿宇,这是我儿子,唐钰,这是我的弟子,席瑞。”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聊起来,唐宁看着管家的模样,原本觉得二哥这家里的下人太猖狂,现在看来似乎只有门房是特例。平静下来后想想,也是,后宅只有大嫂和徐莲,都是不太会管家的人,大哥二哥就更不用说了,陶平等人都留在京里,大嫂最近才来,琼京这宅院长期没有当家主母,有几个不安分的仆人很正常。
不一会儿,唐云拉着唐木就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身常服的夏侯淳。
唐云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主座上的唐宁,一双原本就大的眼珠子瞪得滚圆:“三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唐木跟在后面,看到唐宁一行的样子,也十分吃惊道:“你们怎么成这样了?哎呀,钰儿,这是钰儿,怎么瘦成这样了,大伯我都认不出来了。”
说着唐木十分心疼地把唐钰搂进怀里,好一阵摩挲,嘴里还道:“受苦了,受苦了。”
唐云反应过来,气愤道:“可是道上遇到劫匪了?”
唐宁深深叹口气,道:“一言难尽。”
“先不忙说,你们吃饭没?先吃饭吧。”唐木这时听到唐钰的肚子又咕咕叫,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对对,刘四,吩咐厨房做点吃的上来,快,家里现在有什么吃的,赶紧端上来,另外派人把大嫂叫回来。”唐云见了也一叠声吩咐道。
两个当家人一发话,全府的人忙得团团转,就为了伺候好刚来的三老爷一行。而那个门房也被关进了柴房,等主子们忙完才顾得上理他,左不过一个发卖的下场罢了。
待得众人吃了饭洗了澡,收拾得干干净净,已是夕阳西下。
唐宁困得要死,却还是撑着,席间他和夏侯淳几次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共同的深意。收拾完,唐宁便让唐云找个安全的地方,带着裴先生、舒鸿宇,自然还有夏侯淳,除了唐云,其他人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路沉默地进了唐云的书房。
唐云读书不多,书房其实是他办公的地方,刚进去作为主人的唐云就迫不及待地问唐宁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在雍州做官吗,官员擅自离任可是要问罪的!”
唐宁看了眼夏侯淳才道:“出大事了,我刚到雍州不久,就发现忠王世子意图谋反,忠王世子把我抓了起来,还好我逃出来了。”
唐云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下打量唐宁道:“三儿,你可有受伤,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唐宁连忙摆手道:“我没事,忠王世子还想拉拢我替他效力呢,况且还有裴先生在,要不是他帮忙,我也没那么容易逃出来。二哥,侯爷怎么跟着你们?”
唐云道:“将军最近急需战船,一直跟我和大哥在造船坊呆了好几天了。”夏侯淳被任命为琼州建立水军的镇安将军,因此琼京百姓都不以侯爷相称,而是敬称为将军。
唐宁若有所思地转向夏侯淳道:“估计侯爷是得到消息了,所以才会突然要造战船,但是为防引起混乱,您封锁了消息,琼京这边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但是我估计这也撑不了多久了。”
夏侯淳点点头道:“这几天已经有从北边过来的流民过来,我派人把他们安置在城外,雍州的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你从雍州那边过来,关于忠王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唐宁摇摇头,指着裴先生道:“我刚到雍州没多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这次谋反领头的其实是忠王世子凤雎,忠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这是裴先生,他在忠王府生活多年,虽然不是凤雎的心腹,但是对雍州了如指掌,您有什么疑问可以问问他。”
裴先生起身行礼,夏侯淳点点头,算是认识了。
唐宁接着说道:“我这还有个图,是前任雍州同知曲大人留下来的。”说着唐宁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掏出纸卷,展开来递给夏侯淳道:
“这上面画的非常详细,这个图是曲大人以考察雍州城管道分布的名义所制,这些管道说是排水管,其实是凤雎挖的地下通道。我曾经不小心掉进去过,里面很大,直通城外,里面藏有大量武器和粮草。”
夏侯淳随着唐宁手指一路看下去,喜形于色道:“好,很好,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了这个图纸,加上裴先生指导,本将对雍州可以说了如指掌,这样即使本将手上都是水军,也有一战之力,子安,裴先生,你们可是立了大功了。”
唐宁淡淡一笑道:“不敢奢望大功劳,只希望能让这场叛乱尽早结束,今年天灾不断,百姓再也禁不住折腾了,还望侯爷救民于水火啊!”
夏侯淳点点头道:“我前几天收到消息的时候就在准备了,我手上有一万水军,七艘战船,另有祖母给我的三千近卫。水军不善陆战,也没有足够马匹,因此我打算带三千近卫并三千水军从官道攻打雍州,截断反军后路,有图纸和裴先生指导,起码有五分把握。
另外留三千在琼京,剩下的从海上走,一路北上到渭海登岸,直奔京城,但愿到时还能拦住忠王大军。”
唐宁听了,细细想了会,他不懂军事,并没有从夏侯淳的安排中找出什么纰漏,而夏侯淳颇有军事天赋,听从夏侯淳的安排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于是唐宁道:“不知下官可有什么能做的?”
夏侯淳沉吟半晌道:“渭海有驻军,唯有皇上的虎符方能调动,若他们看到士兵登岸必定不会让他们进入内陆,我卫国公府在渭海还有些根基,如果我亲自去还有可能说服他们出兵。如此,子安去攻打雍州的那一路可好?”
“但是下官不懂军事,在军中也没有任何声望,恐怕难当此大任。”这可不是儿戏,唐宁不会为了捞功劳,就什么都往身上揽,他也没有穿越者的豪情,以为受过现代教育就能指挥千军万马了。
“无妨,我有个副将,一直跟着我,带兵打仗不成问题,只是他勇武有余,智谋不足。子安和裴先生只需提点着他些即可。”
几人又对整个计划进行了详细的讨论,最重要的是粮草问题,此次几乎是全军出动,琼京的粮草储备不足,此事被唐云包了下来,说是和郑虎商量下,在城内阻止富商捐出家中余粮。而唐木则负责在造船厂日夜赶工,争取尽快造出目前最先进也是最快的船。这艘船唐家三兄弟早就开始研究了,原本当做商船,在速度上下了功夫,此时正好用来赶路。
等到一切初步说定,已经是夜深人静,唐宁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夏侯淳见此,识趣地告辞。
夏侯淳走后,唐云拉着唐宁道:“这世道眼看就要变了,还好我在琉球有些房产基业,不如我们把京里的人都接过来,到琉球躲一阵子吧。”唐云没经历过这种动荡,却有自己打算
唐宁扶着唐云的肩,让他坐下,递给他一杯茶,才道:“二哥,这事不急,这一步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至于此。而且谢大哥在昆南,得到消息后也一定会攻打雍州,我们两方夹击,胜算很大。”
唐云听了刚才的分析,对局势有了大体的了解,只是他看了看唐宁苍白如雪的脸色,还是劝道:“今儿天已晚,瞧着眼里都是血丝,赶紧睡吧,其他明天再说。”
唐宁和裴先生早已到了体力的极限,就连舒鸿宇眼皮子都开始打架,这会心神放松,裴先生直接就在唐云书房里的榻上睡了,唐云把唐宁背回了房里,舒鸿宇状况最好,自个走回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秋叶凋落,枫林渐染。
窗外夕阳斜射进案桌,高润努力眯了眯眼,仍然看不清折子上的字,这才意识到已是傍晚,他抬头看了看窗外与夕阳相映的枫林,心中淡淡叹道,又是一天过去,又是一年过去。
以前他总是很绝望,眼中只有未来的黑暗,他曾经用力挣扎过,反抗过,歇斯底里过。然而谁知道在这个每个人都绝望的时候,他却看到了曙光,但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也没有绝处逢生的惊喜,他的心中只有一片安宁,如大浪过后的大海,累了,所以平静了。
“什么时辰了?”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高润回头,淡淡一笑道:“您醒了。”
床上昏睡一整天的景乐帝迎着晚霞的橙光,看着高润氤氲在晚霞中的微笑,这一刻病痛离他而去,烦人的国家大事都不存在一般,这一刻只有高润带给他的安宁,只有在此时他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作为一个人有意义地活着,而不是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一个符号。
“这是早上吗?我睡了一整夜?”
“已经是傍晚了,您睡了一天一夜。”高润坐到床前扶起皇帝。
“哦。”景乐皇帝沉默良久,叹口气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天命不可违啊。”
“您只是累了。”高润淡淡安慰道,他恨眼前这个人,然而到现在这个程度,他连恨都懒得给他了。他就像一个比皇帝还老的老人,满身疲惫,只希望找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平静的度过余生。
“今天南边有什么消息吗?”景乐帝不置可否,他活了大半辈子,欺骗了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最后的日子活得最清醒。在他的国家终于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他终于无法自欺欺人,现实逼得他认清自己肩上扛着一个帝国的沉重负担。
高润端起宫女端进来的粥道:“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喝粥吧,这可是用二皇子从古书上找出来的方子配出来的,吕太医都说这粥是最适宜您的身体的。”
景乐帝听了,皱着的眉松了松,道:“边吃边说吧。”
高润也不反驳,一边喂,一边道:
“反军已经占领了曲水,十日内会到达直隶城外,直面我军主力,我们只能死守,决不能让凤雎攻下直隶,否则京城将再无屏障,而我们城外四方大营,除掉吃空饷的和老弱病残,加起来只有四万兵力。
而凤雎占了江南,虽然今年大灾,但是江南是天下粮仓,凤雎补给充足,收拢流民,扩军非常快,如今已有十万大军。好在我刚收到消息,昆南并琼京虽然和雍州相邻,却并没有异心,镇南王有自己的军队,琼京有驻军,他们若是合力攻打雍州,估计这会应该已经拿下雍州了……”
“父皇,父皇!”高润还没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凤维未经通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进来了。
高润皱了皱眉,从床边站起行礼道:“见过大皇子。”
凤维扫了他一眼,眼中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一览无余,然而凤维却自认为掩饰地很好,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他施舍一般地点点头,接着就直接对着坐在床上的景乐帝道:“父皇,您把京郊四大营给儿臣吧。”
景乐帝拧眉,短促的呼出一口气道:“我什么时候让你进来了,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凤维不在意道:“反贼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还讲究那些规矩做什么。”
景乐帝气得咳嗽了几声,想翻脸,但是又有所顾忌,眼前这个大儿子羽翼已丰,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忍了忍才道:“你要四大营做什么?”
“以防万一啊,万一直隶守不住,儿子手上有兵也能守住京城,就算守不住,护着您逃走总是能的。”凤维理所当然道。
“殿下,打仗可不是儿戏,这四大营是我们手中最后的底牌了,您没带过兵,也不知道怎么守城,臣觉得还是交给经验丰富的老将稳妥些。”旁边高润插嘴道。
“我跟父皇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凤维火了,他这段日子可谓风光无限,上朝下朝都有许多重臣围着恭维,文臣一张嘴能把人骂到死,也能把人夸上天,文人一旦无耻起来,谁都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于是凤维的虚荣心像吹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除了他吊着一口气的亲爹,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皇位几乎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虽然他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但是以他的能力,平乱是分分钟的事,只有他这个庸碌懦弱了一辈子的父皇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叛乱而惶惶不可终日。
亲爹都不看在眼里了,何况他一直看不起的高润,因此凤维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说话有多自大。
但是景乐帝对高润是真爱,他可以容忍儿子对自己不敬,但是绝不会让高润受一点委屈,因此他气得挥手道:“他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他怎么说你怎么做,他说让谁统领四大营,我就让谁统领!”
凤维不可置信地看着景乐帝,那眼光就跟看着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一样,“那他说让谁做继承皇位,你就让谁做皇帝了?”
景乐帝刚要说对,却被高润拉了一下,立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这话绝对不能认,否则高润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景乐帝只得软下来道:“朕刚刚说的是气话,毕竟高润是朕的身边人,是你的长辈,朕觉着他说的有道理,你从没带过兵打过仗,那四大营乃是朕的亲军,可不能让你练手。”
“没打过仗不表示我不会打仗,儿臣自小也是熟读兵书长大的,统领十万大军儿臣不敢保证,但是区区四万还是不在话下的。再说了,那些将军毕竟都是外人,哪有儿臣值得您信任啊,俗话说上阵父子兵,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凤维又歪缠了一会儿,磨得景乐帝受不住,只能给他一万,让他先带着练练手。凤维见这是景乐帝的极限了,也不想把人逼得太紧,只能拿着城南大营的虎符告退。
告退的时候,他还让高润送他,结果一出殿门,凤维就冲着高润火道:“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还拆我的台?”
高润并不生气,保持着一贯的心平气和道:“臣是为了大局才那般说的,毕竟若是被反军攻破京城,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说到底,你是不信我能打仗是吧?”
“殿下,您听我一句劝,如今大敌当前,那些争权夺利还是先放放,一切以大局为重。您也不想刚登基就被反贼赶下来对吧?”高润摆出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道。
这话朝中也不是没有人说过,凤维一些眼光长远的幕僚也这样劝过凤维,奈何凤维正在自我膨胀时期,什么逆耳的忠言都听不进去。
这段对话最终不欢而散,虽然凤维不认同高润的观点,但是高润这番话倒是打消了他的疑心,觉得高润还是忠于他的。
也许是睡了很久,醒来的景乐帝精神还不错,但是他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种不安的预感促使他下意识地寻找熟悉的占卜。
于是他只带着余宴和高润两个亲信去找平时给他讲道的老道。
不知老道跟他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景乐帝一改往日阴郁的模样,好似拿定了主意一般,眼中出现少有的坚定。
“阿润,朕这三个皇儿,你觉得谁最好?”到了寝宫,景乐帝挥退宫人,只对着高润问道。
“皇上,我可没资格评判三位皇子。”高润谨慎道。
景乐帝也不逼他,他这辈子最花心思的除了修道就是高润了,他知道高润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心中高润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从不背后说人,也从不要求什么,好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无欲无求。
虽然高润什么都不求,景乐帝更要替他多多打算,刚刚老道的一番话一下子点醒了他,他要选一个对高润最有利的皇帝,那么八字属水有仁君之相的凤雏,肯定比命中带火性情暴躁的凤维更加有优势。
“阿润,听说你和凤雏挺合得来,看来你挺喜欢他的。”景乐帝试探道。
高润淡淡一笑,道:“二皇子殿下虽然怕冲撞陛下,一直不敢见您,但是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您的龙体,不遗余力搜集许多药材,甚至亲自学习药理,他对您这般孝顺,臣投桃报李,多多照顾他些是应该的。”
景乐帝听了分外感动,无论如何,在高润的心里自己总是排第一位的,他喜欢凤雏也只是因为凤雏对自己孝顺而已。盲目信任的景乐帝丝毫没意识到,高润这是在不着痕迹地给凤维上眼药,有一个孝顺的儿子比着,另一个儿子在皇帝心中不知不觉就留下不孝顺的印象了。
高润说凤雎会在十日内到达直隶,可是他没料到凤雎是个极端冒进的人,最糟糕的是他还极有军事天赋,他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到达了直隶!
高润低估了对手,却高估了己方的大将,听到凤雎兵临城下的时候,整个直隶都乱了,直隶总督甚至要连夜逃走,却被手下人发现,又引起了内讧。
不仅直隶乱了,噩耗同样让整个京城陷入混乱。而好容易精神些的景乐帝再也承受不住打击,一下子病得起不了床了,他太无能,太懦弱,天要塌了,他只能选择已死来逃避责任,把不作为贯彻到底,不得不说活成他这样的皇帝也算史无前例了。
还好他还不是无药可救,起码他记挂着在死之前把高润安顿好了。
于是他硬撑着身体,让余宴把朝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都叫进宫里来,在这些人集中的时候,他又把凤雏悄悄叫到床前。
这时的景乐帝头脑一片清明,他慈爱地对着凤雏笑道:“我们父子俩很久没有见了。”——其实是十几年没见了。
“这些年你的一片孝心我都看在眼里,高润也都看在眼里,虽然我们父子不能相见,但是还好有高润在,你的孝心他都认真转达给了朕,这晚粥还是你翻得书,才做出来的,朕喝着很不错,你辛苦了。”
凤雏大大的眼中满是泪水,哽咽道:“儿臣不辛苦,只要父皇能长命百岁,儿臣什么都愿意做,别说就是翻翻医术,就是我们父子永不能想见,儿臣也愿意忍受。”
也许是临死前,人都会变得感性,景乐帝听了这番话,立刻感动无比道:“是父皇对不起你,这么些年对你不闻不问,现在还要把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交给你,阿雏啊,你受累了。”
凤雏连忙跪地道:“儿臣不要,父皇您还老当益壮呢,儿臣愿意辅佐您度过难关。”
“哎,老了,朕是不行了。但是朕相信你的能力,道长说你有仁君之相,福泽绵长,定能给国家造福。你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多问问你的外公,做皇帝千万别做成孤家寡人,无论怎样都不要仗着自己是皇帝就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像你大哥迟早是要吃苦头的。
你现在还年轻,有些事还不知道,等你老了就知道身边有个人陪着有多么难得。朕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身边有阿润,有他陪着朕才觉着这辈子没白活。”
老皇帝拉着高润,转头又对着凤雏道:“等朕走了,你就放阿润离开这座皇宫吧,朕下了道旨意,抹去他的侍君身份,你就当没有他这个人。阿润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也没有自己的子女,他陪着朕这么些年受了许多苦,现在他愿意去南边,隐姓埋名地生活,朕就成全他,凤雏啊,这是我唯一的遗愿。”
凤雏看了高润一眼,两人目光有一刹那的交错,瞬间达成了协议。
与此同时,寝殿外边的大臣也陆陆续续跪满一片,最后凤维听到消息也急匆匆赶来,走到一半,突然冒出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轻声道:“皇上刚刚召了二皇子进去。”
凤维有些不敢相信,盯着小太监,直到确定对方说的是真话,才皱眉思索,他又不是笨蛋,这时候皇帝单独召见弟弟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咬牙,回身吩咐几句,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寝殿。
正好这时余宴从里面出来,拦住凤维道,“殿下您来得正好,皇上吩咐让诸位宗室,公主殿下,内阁众位大臣,六部尚书,并两位皇子进内殿。”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凤雏连忙越众而出,跟着大皇子,大家排好队,无比肃穆地进了内殿。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不可能!父皇,你怎么能把皇位交给一个病秧子。”凤维刷一下站起来,对着老皇帝愤慨道。可惜,这时候老皇帝已经听不到了。
“皇兄这是要抗旨吗?”凤雏接过余宴手中的圣旨,冷声道。
“我不服!”凤维发飙了。
“这是父皇亲口说的,你敢不服!”凤雏寸步不让。
“我就是不服,就凭你这病痨样,你凭什么能做皇帝!你还没有娶妻生子,你行吗你,你有儿子吗你!”凤维已经有些癫狂了。
“就凭我是父皇选定的太子,就凭我是嫡子,我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诸位卿家以为呢?”凤雏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病弱的样子了,说话中气十足。
底下跪着的一干大臣正在装哭,此时被问到头上,顿时有些哭不下去了。下面这些帝国最上层的官员,以高蒲为首,许多人都是支持大皇子的,只有以皇后父亲镇国公为首的一些老牌勋贵以及少数清流是支持凤雏的。现在有先帝的圣旨在,一些中立派也随之倒向凤雏。
凤维扫视下面的大臣,平时那些跟在自己身边恭维的人全都缩头缩脑,面对他们躲闪的目光,凤维才猛然发现,原来凤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弱,而自己的势力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权倾朝野。
凤维被权势冲得发热的头脑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了下来。他哈哈大笑,一片哀戚的哭声衬得这个笑声愈发的肆意张狂。
“没有圣旨又怎样,这个皇位注定是我的!我是长子,你们全都没有资格!”凤维对着两个弟弟笑道。
“你什么意思?你想逼宫?”凤雏警惕道。
话音刚落,皇宫的侍卫头领就一路狂奔过来,“太子殿下,不好了,京郊大营的人反了,他们打进宫里了,午门已经失守。”
一句话顿时冲散了殿内仅剩的悲意。
“什么!反了你!你哪里来的虎符,谁给你的兵权!”别人还没说什么,康乐公主第一个跳出来道。
“虎符自然是父皇亲自给我的,”凤维得意笑道,“你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本王可以不计较,现在拿下凤雏的人,本王重重有赏!”
话还没说完,就听康乐公主一声大喝:
“来人,把这个逆贼给我的拿下!”康乐公主作为皇帝唯一的妹妹,平时进宫都是带着自己的侍卫的,虽然不多,只有四个,但拿个人还不在话下。
外面的侍卫听到公主的命令,直接跨了进来,不想却被几个官员拦住。
高蒲这时候也不假装了,爬起来道:“公主殿下,有话好好说……”
“啪!”康乐公主才不管他,上来就给了高蒲一个大嘴巴子,“我呸!你也配!”
康乐公主开了头,大殿里的官员顿时骚动了,支持凤雏的官员扯住拦住公主近卫的官员,很快所有人,不管胡子花白还有没有力气,全都分派系混战道一处。
高蒲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脸过,本来还想粉饰下太平,这时也阴沉了脸,摔了个茶杯,顿时外面涌进一堆皇宫侍卫。
高蒲嚷道:“所有反抗者死!”
大殿顿时一静。
啪,啪,啪,上面传来一阵鼓掌声,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一直默不吭声的高润!
“真是精彩,精彩!先帝尸骨未寒,国家内忧外患,你们这一群朝廷的中流砥柱,居然只顾着内讧,如此朝廷,大昭怎能不亡!你们说说,大昭怎么可能不亡国!”高润红着眼睛,斥得下面还有些廉耻心的大臣抬不起头。
“呔,你一个佞幸,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是真的忠心,就该收拾收拾,准备给先帝殉葬!”高蒲厉声呵斥。
高润虽然早对高蒲不报什么希望,可是听到这番话心里还是一片冰凉,他面若寒霜,冷冷道:“我若是佞幸,作为佞幸的祖父,你又是什么!”
“我高家没你这种不知廉耻之徒!”高蒲毫不犹豫道。
底下知道内情的大臣全都被高蒲的不知廉耻震惊了,一个人得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才能要孙子去殉葬。
“哼,这样也好,我还以我为高家人为耻呢。既然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高润盼着这一天很久了,他说完看向余宴,余宴伸手一拍,顿时一群黑衣侍卫从梁上跳下,把一干大臣和高蒲叫上来的侍卫团团围住。
众人已经被这一出一出的神转折搞得麻木了。
高润和余宴在皇宫经营几十年,要是还能被人端了老巢才该被人笑话呢,所以众人对于高润挥手间掌控大局并不意外,只有凤维接受不能。
“你,你这个叛徒,我果然不该相信以色侍人之人!你别忘了,你妹妹还在我手上!你母亲还在高家杵着呢!”凤维有些气急败坏,他说老皇帝怎么没有把皇位传给他,原来是高润搞的鬼,对于高润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他一点也不怀疑,这也是他对皇位志在必得的原因之一。
“哈哈,你还敢说我母亲,她早被你们害死了,你们不把我当做亲人,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们效力,只有你这种妄自尊大之人会真的以为我会听你的话,真是笑话!”
“你这个贱人!”凤维气疯了,就要上去扑打高润。
“殿下,别冲动,眼下逃出去才要紧!”高蒲连忙抱住凤维,指挥他带来的侍卫道:“全力护住大皇子,杀出去!”
殿里顿时一片砍杀,侍卫不要命,大臣也厮打成一团。
而此时皇宫的一处冷宫偏僻处,林清羽带着几个侍卫静静站着。
不一会儿,一身平民打扮的德贵妃带着同样打扮朴素的两个侍女和一个嬷嬷出现了。
德贵妃虽然紧张,脸上却依然镇定直到看到冷清清站在那里林清羽。
“大哥,怎么是你,你在这做什么?”德贵妃勉强笑道。
“等你。”林清羽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待林清羽回答,德贵妃像福至心灵一般,立刻变了脸色,转头给了身边一个嬷嬷一巴掌,怒道:“是你!你从小跟着我,我待你亲如姐妹,忘恩负义,背主的贱婢!”
说着还愤怒地对她拳打脚踢,那个嬷嬷什么都没说,只是跪着任由德贵妃发泄怒气。
德贵妃还没打几下就被人按住了,她愕然抬头看着冷笑着的林清羽。
林清羽从来不笑,这一笑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尤其是和林清羽一起长大的德贵妃,更是心底发寒,刚刚故意表现出来的撒泼模样也不知不觉收了起来。
“亲如姐妹,你如何待亲姐妹的,她不就是这么待你的?”林清羽讥讽道。
“我没有!”德贵妃立刻反驳,却暴露了她迫不及待辩解的心虚。
“哼,你没有,那婉瑜是怎么死的,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是她一直待你亲如姐妹,你和你的那个生母却忘恩负义,不仅害死了婉瑜,还借着我林家的名头胡作非为,肆意扩张迫害同行。现在是时候算算帐了!”
林清羽冷笑着让人把德贵妃拖走。
德贵妃惊恐地挣扎道:“大哥,我没有害婉瑜,是那些山贼把她抓走的,她不会骑马才会让我们先走的!”
林清羽讥讽道:“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那么好骗?事情真相我已经查清,是时候让你付出代价了!”
德贵妃被人拖着往前,却还狼狈得转头嚷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大皇子的生母,等皇儿登基,本宫就是太后,你们居然敢对本宫不敬!”
林清羽却不再理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穿着旧衣宛若村妇的妹妹,他讥讽一笑,带着德贵妃去了主殿。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凤维和高蒲等人已经带着侍卫冲杀了出去。
“现在可怎生好?放虎归山终成隐患,他们有四营在手,定会反手围困皇宫,到时我们就是那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了!”余宴跺脚道。
“殿下,其他三营老臣不敢保证,但是老臣掌管的城北大营绝没有反叛之心。”
镇国公一番话让凤雏眼前一亮,道:“不知老国公可曾派人去北方边境找郭将军请求支援。”
“在反军起义时,老臣就发过求援信了,算算时日,郭将军此时应该收到信了。”
“但是还请殿下做两手准备,现在已经是初秋,且今年年景不好,北方匈奴定会来打草谷,郭将军能抽调的军力应该不多。”林清羽进门便道。
“但是殿下也不用焦急,有她在手,总能让大皇子顾忌几分,咱们也可趁此多做些准备,争取多点时间等待援军到来。”林清羽说着便把被五花大绑的德贵妃扔到中间。
此时殿中留下来的都是凤雏的死忠,看到德贵妃都没什么好脸色,尤其是看到对方一身布艺的模样后更加鄙夷。
凤雏冷笑道:“父皇驾崩,德贵妃居然不知戴孝哭灵,反倒穿成这副模样,难道德贵妃早知皇兄要谋夺大位?”
说完也不等德贵妃分辨,道:“来人,带她去后殿给父皇守灵,一应用度按守孝来算,把这身衣裳扒了换成麻衣!”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世子殿下,这是刚刚收到的战报!”
“呈上来!”
此时已是深秋,谢白筠大军与唐宁所在的琼京驻军汇合后,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攻下雍州并稳定局势,防止雍州内部忠王势力死灰复燃。
但是凤雎在雍州有很高的声望,暴力压服下的雍州其实隐患重重,所以几个主帅决定速战速决,让夏侯淳的副将留守雍州,裴先生对雍州十分了解,也留下来负责前方大军粮草军资等问题。
而谢白筠和唐宁则率军北上。此时他们刚刚度过长江天险,打入凤雎后方。
谢白筠雷厉风行,一上来就摸清江南各个地方的粮仓,不折手段,能抢的就抢,能偷的就偷,实在不行干脆烧光。
这逼得凤雎更加疯狂得攻打京城,京城已经被围困月余,还好京城一直都有意识地存粮,皇宫里还有许多秘密粮仓,这些存粮足够他们坚持到援军到来。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就安全了,京城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凤维一面抵挡凤雎的疯狂攻击,一面像皇宫施压,要求凤雏自尽,把皇位让出来,否则他就率军逃走,将毫无自保能力的皇宫暴露在反军面前。
而皇宫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有皇宫禁卫,死士,还有镇国公手下部分没有叛变的城北大营军士,勉强能守住皇宫,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德贵妃这个人质,只要凤维逼得太紧就把德贵妃拉出来威胁凤维,凤雏可不是什么仁君,论起阴谋血腥,凤维拍马也赶不上,这些年他在后宫受了德贵妃多少排挤和陷害,他全都十倍奉还,可怜的德贵妃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了。
凤维还算有点人性,做不到冷眼旁观生母被折磨,加上大部分兵力全花在守城上面,对皇宫也无能为力,如果他把兵力花在攻打皇宫上,很可能就会被凤雎趁虚而入,但是他又十分不甘心与凤雏合作。
因此整个天下大势,以皇宫为中心,一环套一环,相互牵制却又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但是这种平衡非常脆弱,只要一点点外力或者内部崩裂,都会导致整个战争局势的爆发。
当谢白筠看到战报后,脸色变得奇差无比,他把信转手递给旁边的唐宁,唐宁像以往一样看过之后传给下一个人。这个战报好像传染一般,凡是看过的人脸色都变了。
当战报再次传回谢白筠手上时,他已经把事情分析得差不多了。
“诸位怎么看这事?”谢白筠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反问众人道。
“大皇子是猪脑子吗?怎么会想起来和风雎结盟。”性格急躁的吴副将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嚷道。
“这是与虎谋皮啊!”老将跟着叹道。
“滑天下之大稽,是谁给大皇子出的这个馊主意?”
“哼!除了丁家还能有谁?”
“大皇子是不是已经被抓了?”
“有理,若是大皇子被人胁迫结盟倒也说得通。”
“哎哎,不通不通,反军既然已经抓住大皇子,说明京城已经失守了,怎么还会和他结盟,我们收到的应该是凤雎登基的消息才对。”
议事厅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声音,对于凤维这种脑抽的行为,大家都是百思不得其解。凤雎可是要抢他皇位的呀,难道凤维愿意把皇位拱手送人?
皇宫里的情况被凤维蛮得死死的,中间还隔着凤雎的反军,因此周围的将士都不清楚老皇帝到底把皇位传给了谁,见凤维掌握了京城三营还以为是大皇子接了皇位,之所以没有立刻称帝则因为京城岌岌可危,没有那个条件。
但是谢白筠和唐宁都是在京城呆过的,内里的情况他们都心中有数,他们不相信凤雏会败给凤维。
“大家稍安勿躁,”谢白筠安抚住众人,待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他才转向唐宁道:“子安,你怎么看?”
唐宁沉思片刻,缓缓道:“有没有可能是京城内部出了问题,也许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为了皇位起了内讧,大皇子虽手握军队也被牵制。而我们抢了反军这么多粮草,他们眼看要断粮,后路又被我们包抄了,凤雎被逼急了,下死手攻打京城,大皇子撑不住,与其没命不如合作,大皇子给凤雎粮草,凤雎帮大皇子夺得皇位?”
唐宁一番话引得众位将士不由深思,但他说的不过是一种猜测,大部分人还是对此持怀疑态度。
“听说二皇子文不成武不就,身子骨很弱,至今还未娶妻,他能与大皇子争锋?甚至还能逼得大皇子如此?我不相信。”
谢白筠却与唐宁相视一笑,唐宁说的与他猜的差不多,果然是他看中的人,谢白筠心里很甜蜜,脸色却收了笑,郑重道:“本世子自小在皇城长大,与三位皇子一起念过书,打过猎。他们有什么本事,没有谁会比本世子更清楚。
在本世子看来,大皇子性格鲁莽冲动,为人刚愎自用,是万万比不上二皇子的。反倒是二皇子隐忍自律,博闻强识,非常有谋略,有明君之相。”
经过几个月的征战,当初谢白筠从昆南忽悠来的将士逐渐被谢白筠所征服,现在不光是他,就连唐宁都建立了自己微信,因此谢白筠这么一说,其他的人俱都信服的点头。
“本世子的猜测与子安差不多,但是此时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攻打反军,攻打反军就意味着反大皇子了!”
谢白筠这么一提点,众人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继续打下去,他们就莫名其妙的变成反贼了;不打,那他们现在还杵在江南干什么?
这事儿可得弄清楚,要不然就会立身不正,自己的立场都搞不清还打个屁的仗。
就在众人都眉头紧锁的时候,唐宁却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这根本不是问题,大皇子说明是结盟,结盟做什么,说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若大皇子真的是继承人,那么他说的就不应该是结盟,而是招安了。”
在座的虽然是武将,可都不是蠢人,虽然他们为人都很爽朗,不会转弯,不明白文臣之间那种咬文嚼字的弯弯绕绕,但是经过唐宁稍加点拨,他们立刻转过弯来了,有些人甚至哈哈一笑,
有个人一拍大腿,嚷道:“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是忠于朝廷的,那个什么大皇子,等他坐上皇位再让我们罢手不迟!”
议事厅里凝重的气氛随之一松,谢白筠却接着道:“现在大皇子和反军结盟,恐怕京城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加紧了,但是我们又不能将之逼得太紧,防止他们狗急跳墙。必须一击即中,不给他们挣扎的机会,方能保证皇城平安。”
“最好能把里面的人救出来,这样我们也不用投鼠忌器。”唐宁在旁补充道。
谢白筠向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唐宁却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一丝笑意在谢白筠嘴角一闪即逝。
直到掌灯时,议事厅的人才逐渐散去。
唐宁跟着谢白筠一起回了院子。自从他们再次相遇就一直吃住在一起。比之前他们认识的十几年还要亲近。
回到院子里吃饭时,饭桌上谢白筠才问:“今天你为何要说出那番话,要越过凤雎十万大军救人谈何容易。”
“你可还记得我有个好友叫符嘉言?”唐宁卖了个关子。
“自然记得,他不是被罢官回乡了吗?”谢白筠疑惑道。
“是啊,我在雍州的时候遇到他的堂叔,从他那听说符嘉言听说我来雍州做同知后,决定携带家小来我这帮我,给我做个文书。”
谢白筠恍然道:“他在江南?”
唐宁道:“正是,他刚到江南就赶上凤雎占领江南,凤雎为防止奸细,并不许人往北进入雍州,并控制了渡江的船只,他就混入凤雎军中,希望获得职位后能接到回雍州的差事。我今早刚刚看到他,他如今就在附近,他现在是后方的军师。”
“你们接触过了?”
“我们用飞鸽传书相约明早望日楼详谈。我们不适宜出面,鸿宇又太显眼,让墨一去。”
“如此甚好,从内部奇袭或者蒙混过关都很方便。”谢白筠赞同道。
现在凤雎对后方掌控力削弱,符嘉言和墨一很顺利地谈妥。
根据墨一带回来的消息,符嘉言现在负责后方粮草运输,虽然运输的士兵检查很严。但是如果扮成丁家商队运粮过来,只要有丁家特制的信物就能很顺利地到达京城。
丁家今年大发灾难财,赚得可谓盆满钵满,谁想好容易灾情缓解,居然又打起仗来了。于是丁家毫不客气地又发起战争财来了。丁家的大本营在江南,今年江南受灾又不严重,因此丁家囤积了大量粮草,凤雎占领江南的时候他们为保基业,就一直暗中给大皇子支持,而且商人的投机心理让他们不敢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所以他们选择两头下注。现在大皇子和凤雎的合作就是丁家人撺掇的,他们从中运粮赚取巨额利润,在政治上也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唐宁手中那个刻着丁香花的信物被山贼抢走了,好在谢白筠手上那个莲花玉佩还在,有信物在,这个计划就简单得多。
此次计划非同小可,唐宁决定亲自带着几百人的护粮队混入京城。谢白筠对此强烈反对,别的不说,唐宁那张脸就藏不住。
但是唐宁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个计划本就是他提出的,有什么要求他都知道,而且面对的突发状况很多,需要有人能随机应变,而且他在京城有人脉,到了京城能很快弄清状况。
最后还是舒鸿宇提出和唐宁一起行动,他虽然没有易容术,但是调点药水遮掩一下还是可以的。谢白筠见唐宁主意已定,无奈只得强烈要求墨一随同后,才依依不舍得送走乔装打扮的情人。
有信物开道,唐宁一行一路十分顺利,直到遇到京城那边赶来接头的丁家人。
“你们是什么人?和唐宁有什么关系?”领头的丁家人叫丁敏之,十分年轻,看他的处事行径就知道他是初出茅庐没几天,他一看到信物就脸色一变,招呼保镖把人围起来。
“我们是江南主家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唐宁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面不改色道。
“哼,说谎,这种莲花样式的玉佩几年前就弃置不用了,你们是从哪弄来的!”丁敏之一点都不信。
“当然是老宅的人给的,我虽然是丁家旁支,但也是丁家人,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莲花玉佩弃用了?”唐宁装作气愤道,“别以为你在京城呆两天就可以瞧不起我们老宅的乡下人了。”
丁敏之不屑道:“几年前,丁光启把他的玉佩输给了唐宁,那时候家住就吩咐所有莲花玉佩都不用,也发信告知过老宅的人。这事除了外人不知,丁家内部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一定是奸细!给我拿下!”
就在周围护卫要动手,舒鸿宇和墨一已经把唐宁护在身后的时刻,突然旁边冒出一个老头,“哎哎哎,有话好好说,这也许是个误会!敏之啊,世子殿下怎么跟你说的?切勿冲动,有什么事查清楚再动手不迟,万一伤了自家人可就闹笑话了。”
说着这个老头笑眯眯的对着唐宁道:“老夫顾远山,字延年,雍州人士,是此次压梁的监军。不知小友是丁家什么人?”
唐宁听了他的介绍,心中一动,当初林清羽介绍给他的幕僚不就是这个人么,看来对方也和符嘉言一样被困在江南,只是不知对方是个什么立场。
心里转了十八个弯子,唐宁表面上还是装作被吓到了,口不择言道:“我,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丁家人,我叫丁光尹,虽然是丁家旁支,但是我母亲是族长的侄孙女,我父亲是入赘的。”
老头笑得越发得慈眉善目道:“哦,原来是这样,不知你的信物是谁给的,是谁给你这个送粮草的任务的?”
“是我外公,我母亲说我今年到娶妻的年纪了,因为父亲是入赘的,母亲怕找不到好人家,就让我外公帮我求了这个差事,我的玉佩是外公给我的,这玉佩外公带身上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有假?”唐宁立刻在心里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有转圜余地的身世。
“那你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我们丁家从二十年前,只要出生的丁家人都会给配一个玉佩做信物,你的信物呢?”丁敏之半信半疑道。
唐宁立刻又羞又窘,弱弱道:“我出生那会,我父亲还没同意入赘。”
“原来如此,敏之,我听说丁家的信物无人可以模仿,那个唐宁我也听说过,是个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世子殿下到现在还在追捕他,郡主说他逃到西边去了,这会怎么可能出现在江南。
至于为什么你外公还在用莲花玉佩,我倒是能理解。哎,年纪大了就不喜欢新鲜玩意儿,老人哪,都念旧。”
“对对对,”唐宁连忙换个谄媚的模样附和道:“我外公这两年身子不太好,脑子总是犯糊涂,可能不记得莲花玉佩已经弃用了,还习惯往身上带。”
丁敏之被这一老一少说动,想想竟觉得真是如此,何况顾远山是忠王世子信任的人,他不能不给面子。只是他刚刚还说的信誓旦旦,这会有点下不来台,只得板着个脸。
顾远山人老成精,小屁孩这点心思哪看不出来,从善如流地道:“得,天色不晚了,前线粮草快不够用了,我们还是加紧出发吧,误了大事惹得世子殿下责怪就不好了。”
丁敏之想想凤雎那阴沉的脸,背上立刻汗毛倒竖,赶忙吆喝着走人。
一行人花了一天才赶到前线大营,唐宁这一路上一直在试探顾远山,而顾远山一直表现得十分友好。唐宁再三揣摩,终于一狠心主动跨了一步,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林清羽的判断。果然,他押对了,对方很快就给了回应,两人很快达成共识。
在这将近一千人的运粮大军到达京郊大营的时候,顾远山果然把这些人拆开,分配到各个粮仓,这也是唐宁要求的,直到这时,唐宁才算松了一口气。
深夜,墨一就背着唐宁悄悄离开大营,而舒鸿宇则守在原地。
按照原计划,墨一很快找到附近通往皇宫的一个密道,这个密道是墨一亲自挖的,谢白筠在京城几十年,挖了不少密道,都是为了防止昆南有什么异动他好脱身,这会正好用上了。
唐宁跟着墨一不知走了多久,感觉这通道长的没有尽头,走得他腿都酸了,才看到了出口,刚出去就赶上清晨第一缕阳光,原来他们不知不觉竟走了一夜。
“这是哪里?”唐宁环顾四周道。
“皇子小时候住的地方,这屋子以前是给主子用的。”墨一又指着隔壁道:“那边是二皇子的院子。”
“这边好像没人,我们避开点人,去正殿吧。”唐宁道。
“二皇子院子有去正殿的密道。”墨一对皇宫的密道如数家珍一般道。
唐宁无语,谢白筠这凤雏是属穿山甲的么,这么会挖地道。
墨一带着唐宁一边走密道,一边解释道:“这个密道不是主子挖的,在主子小时候带着我们一起把皇宫的密道都找了一遍,这是我们找到的第一条密道。”
当凤雏看到唐宁从柜子里出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他跟谢白筠自有默契,这两天他一直刻意守在这个出口,“墨一,是谢白筠派你来的?”
墨一颔首,又恢复了隐卫模式,唐宁上前道:“殿下,好久不见。”
这次凤雏惊讶了,道:“唐宁,唐子安?”
“正是下官。”
“你怎么在这?”
“殿下,说来话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现在有个计划……”唐宁长话短说,把他们的计划说了一遍。
“不行,我不会逃走的,我是这座皇城的主人,怎么能丢弃我的子民逃走?”没想到凤雏一口气回绝了。
唐宁万没想到凤雏竟然不同意,在他的印象中,凤雏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甚至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没想到事到临头,凤雏的风骨让唐宁刮目相看,原来这个城府极深的皇子也是有热血的。
唐宁没有再试图劝说什么,而是看着凤雏召集人手安排下去,为即将到来的挑战,或者说机会放手一搏。
唐宁是秘密来的,计划很隐秘不能泄露,所以他一直都躲着人,只除了林清羽。
林清羽看到唐宁的时候,竟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很好。”
唐宁明白这几个月林清羽对他的担忧,他笑笑,安慰道:“是的,我很好。”
接着唐宁把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简单说了说,又详细说了他和谢白筠的计划。
林清羽点点头,突然道:“你要不要见见德贵妃?”
唐宁一愣,才道:“她在这?”
林清羽把他带到一个偏殿,唐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疯婆子居然就是他曾经画过的雍容贵妇。
疯婆子一看到唐宁就扑上来,使劲得磕头,嘴里嚷道:“大哥,大哥,我知道错了,求你放了我吧!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了姐姐!哈哈,我罪有应得,我有报应啊!哈哈!”
突然,她又站起来,冷冷道:“胡说,林宛瑜该死,她不死,我怎么能进宫,怎么能做贵妃,做太后?有她在,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她的,她凭什么!我没错,我没错,要得到什么就要去抢,凭什么不抢!我的一切都是我努力得来的,我问心无愧!”
唐宁诧异地看向林清羽,“她疯了?”
德贵妃突然又倒地哭道:“儿啊,儿啊,凤维啊,我的儿啊,母妃在这里啊!”
林清羽讥讽道:“她不疯也得疯。”
唐宁原本还想质问德贵妃当年的事,看到她成了这个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她现在这个下场,比让她死更难受吧。
唐宁还看到了水明轩,他想上前问问家里的情况,林清羽说他派人去状元府的时候,府里已经没人了。唐宁估计应该是水明轩把人安顿好了,只是他不能出现在人前,唐宁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他恨不得一眨眼就到了晚上,或者第二天,什么事都过去了。
终于夜还是慢慢沉了下来,月亮如明镜一般高悬在空中,周围一片死寂,如暴风雨前般宁静。
凤雏带着人站在皇宫最高的塔楼上眺望,乌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生怕错过。
突然一声闷响炸开,仿佛天都被炸裂了般,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响连续爆裂,就像过年放的爆竹一样。
很快冲天火光伴随着浓烟冲上云霄。
凤雏激动道:“好,好!快,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唐宁看着远处被浓烟遮了一大片的天空,紧张的发抖,舒鸿宇配的几十大车的药起效了,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逃出来。
他们当初运来的根本不是粮草,而是舒鸿宇配好的毒药,那种毒药非常易燃,能点燃整个粮仓,而且燃烧后会产生大量有毒的浓烟,并且扩散得非常快,虽然不能致命,却能熏瞎人的眼睛,让人呼吸困难,产生短暂的昏迷。
而在江南后方的谢白筠,会从符嘉言撕开的裂口,如一柄利剑,神速插入敌军前线,杀他个措手不及。
于此同时,在渭海一直稳扎稳打的夏侯淳,也绕过直隶,正在连夜赶路,突然前方斥候回报道:“报——,将军,前方出事了!”
夏侯淳拿出在琼京淘换来的望远镜,跃到树上一看,之间天际线处几缕白白的烟,在月光照耀下分外显眼。
夏侯淳判断了下方向,立刻下令道:“急速前进!快!”
而此时凤雎咬牙看着一片混乱的大营,气得眼睛都红了,偏偏旁边衣衫不整的凤维还不怕死地嚷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凤雎你要造反不成!”
凤雎恶狠狠瞪着凤维,手在腰间刀柄上按了又按,才克制着没把这个草包一刀结果了。
他咬牙切齿道:“带上你的人马,全力攻城,那些粮仓别管了,所有人避开那些烟雾,听我号令,攻城!杀!”
说着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凤维被凤雎瞪得清醒了几分,也发现情况不妙,面对突发状况,他也没什么主意,只得听凤雎的。
京城外围本来就被凤维掌控住,现在他们要打的就是皇城内城,镇国公带着一万人马,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皇城所有人只要能动弹的都上了城楼,那些平时藏起来的先进武器,投石机也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加上老镇国公经验丰富,皇城一时还拿不下来,但是过了今晚可就难说了!”
凤雏听着底下人汇报,腮帮子咬得死紧道:“一定要撑住,只要撑到谢白筠到了就好了。”
不知不觉,月亮不见了,太阳慢慢爬上地平线,奋战了一夜的人精疲力尽,但是还是没看到昆南绿色的大旗,凤雎是十万大军拖住了谢白筠,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突然后方突然传来一片震动,凤雏脸色一变,第一次失了镇定,脱口道:“后门怎么会有军队,这声响绝对是骑兵!难道凤雎突破老国公的防线,绕道北门了么!”
“可是我们人都在南门,北门根本没有任何防守!”底下的大臣绝望得喊道。
“难道天要亡我大昭吗!”
“不!殿下,不是!”
唐宁眼神一向好,听力也好,他细听觉得这种震动不像是凤雎率领的软绵绵的南方军士能踩出来的。这种远远传来的气势,更像是威武雄壮的北方骑兵那种特有的铁骑踏出来的。
唐宁转身手脚并用爬上塔楼顶上远眺,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激动地朝下嘶吼道:“殿下,是黄色的旗帜,是守边的援军来了!我们得救了!哈哈哈哈!”
唐宁再也控制不住大笑起来!
凤雏也跟着哈哈哈大笑起来!
林清羽也笑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胜利就在眼前!
公元744年,景乐皇帝驾崩,传位与嫡子凤雏,大昭经历了大灾和叛乱,凤雏平乱并登基。
公关745年,改国号为泰安。
泰安元年,帝下旨斩忠王并其世子,禁先帝长子凤维,诛其党羽。
自此大昭六十余载太平盛世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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