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 - xp1024.com
《《火狐狸》》


火狐狸 引子

冉大牛坐在屋前,静静地观望远山。那山岭像人,懒洋洋地坐在蓝天白云下,而它身旁比肩而立的山峰一刷齐地向远方退去,一直退到地平线上。一刷齐的山岭下,是一个宽阔的沟堂,沟堂伴着山峰,也一刷齐地向远方延伸,消失在天地交汇处。沟堂的另一侧,也是一刷齐地向远方排列的山峰,只不过冉大牛看不见,它被一片白桦林遮住了视线。

白桦林占据着一片不大的高坡,它背靠野猪岭,俯瞰伦河。这是一片年轻的野生林,修长挺拔的树干密密麻麻地紧靠在一起,像一群身穿白色长裙的妇女并排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载歌载舞。白桦树像纯洁漂亮的女人。是啊!白桦树非常美丽。但白桦树林更美,美得无法形容,当你面对美轮美奂的白桦林,自然而然地要把它和心仪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或者是心生遐想,把它和那些不可能属于自己却一次次引起欲望的性感明星相比。大兴安岭的春天来得迟,却来得突然,一夜的春风便可吹醒沉睡了半年之久的土地,四月,白桦树抖去身上的积雪换上春装,洁白枝干上吐露出嫩芽,把树冠晕染成一团鹅黄嫩绿,那娇嫩,和稚气尚未脱尽的少女差不多,让人忍不住地要多看上几眼。眼下正是秋季,团团金黄的树冠,把密集排列的树干衬托得洁白耀眼,在蓝天白云下、在清爽的微风中飒飒生姿,一如铺展开来的巨幅油画,展现在莓饶沟入口处的山坡上。

据猎人们说,莓饶沟是大沟堂,有一八十里深度,宽度一般是三到五里,最宽的地方有十几里,莓饶沟尽头是与大兴安岭脉平行的一个副脉。除去猎人偶尔在那儿留下足迹外,想是再也没人到过那个地方。

伦河洋洋洒洒地俯卧在莓饶沟的中央,河流没经过人治理,仍保持着野性,别看那纵横的河道在秋日的阳光下,像揉乱的苎麻丝一缕一道地散落青色的沟堂平原上,可一旦它发起威来,却像野马一样势不可挡,特别是在春季冰雪融化的时候,冰冷的雪水汹涌澎湃地涌向海拉尔河,巨大的冰块把四道桥碰撞得卡哧卡哧响,上面的行人不免胆战心惊,生怕这修建于伪满洲国时期的木桥突然坍塌。四道桥和它前面的三座桥,被一条高高的砂石路串联起来,像一个堤坝横在宽阔的河套上,这是莓饶沟的居民通向狍子河小镇的唯一通道。通道上,时常有去狍子河小镇购买日用品的行人,他们大都是狍子河农牧场的职工和家属。狍子河镇是滨州铁路线上的一个重要车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狍子河镇位处大兴安岭北坡的要冲上,火车在这里要加水加煤,才能有力气冲上高高的兴安岭。

白桦林,莓饶沟,伦河,狍子河镇,这四个相互关联的地方所发生的一系列重要事情,在冉大牛的心里都有着深刻的记忆,这记忆和他的生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会一直存留到生命的尽头。

冉大牛坐了大约有四十几分钟,屋取了一瓶白酒和二个酒盅,便起身向白桦林走去。他右腿抬起的时候不灵活,让人看起来有些跛,那是三年前一次暴风雪留下的残疾,那次暴风雪异常猛烈,要不是救护人员来得及时,他怕也和几个牧人一样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虽然他是场长,但跛子的绰号却牢牢地黏在他身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们总是喜欢拿他人的生理缺陷取乐,正儿八经的名字不喊,非要把他人的生理缺陷挂在嘴上,觉得只有这样才叫得响亮,叫得过瘾。在狍子河农牧场里,这样的绰号多得是,什么乌疤、斜眼、长脸、二驴子等等。

白桦林有五十几亩地面积,林子里的桦树几乎一般样的粗细,直径十厘米左右,笔直笔直地排列着,洁白树干上的节点像无数双令人心动的媚眼,把你瞅得阵阵心热。人是天地间最具破坏力的动物,许多原始森林都被砍了当柴烧,随着片片森林被砍伐,原本秀丽的山峰,都变成了秃头。农牧场场部附近三十里范围内,已没有任何树木了,独独这一片林子保存完好,像体恤上的胸花一样醒目,这也把场部居民点衬托出些许诗意来。许多来农牧场做客的人,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把这一景致拍下来,拿去当美景来张扬。凡是见过这张白桦林照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啊,真美,胜过令俄罗斯人钟情的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

冉大牛来到林子深处。这儿静悄悄的,偶尔一阵风掠过林梢,像有人在天上抖动大旗,发出呼啦啦地闷响。阵风掠过的时候,冉大牛会本能地抬眼望天,天空被白桦树摇曳的枝叶弄碎了,像一块蓝色背景的印花布,呈现出令人惊艳的斑斓。他在一个高高的土堆旁盘腿坐下。把二个酒盅摆放在面前,然后往里面倒满了酒。

农历七月二十二。每年这个时候,冉大牛都会带着酒水来祭奠这个长眠与此的人。他双手端起了一个酒盅,恭敬地指向土堆,“老莫,今天是你的生日,来祭奠你。”他一口喝下酒盅里的酒,又把另一个酒盅的酒倒在地上,接着又把两个酒盅倒满,依然恭敬地举起酒盅,“老莫,当年,没好酒给你喝,现在有了,你一定得喝好!”他喝了自己酒盅里的酒,又把另一盅酒倒在地上,“老莫,前天我打电话给大宝,让大宝把你的遗稿整理出来发表,可是大宝却说‘这应当是你和我妈妈的事,要发表,你去找她商议”渐渐地,冉大牛血脉膨胀,脸色红润,眼前也朦胧起来,起始于四十五年前的往事油然浮现在脑海。此时,微风抚过树梢,白桦树窃窃私语,沙沙地声响,像一个人在絮叨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一节 男儿也成花木兰

一九五九年,十二岁的冉大牛因一次意外事件被捕。

这年的春节前,冉大牛的父亲冉老擀在距离狍子河农牧场场部四十里的暖泉沟的林子里布下几个活套,本想捉只傻狍子过年,哪成想却套住了一只半成年的罕达罕(麋鹿)。猎人下套子一般都是隔几日查看一次,那罕达罕被发现时已经死去。冉老擀又是喜欢又是忧愁,喜欢的是能过个肥年,忧愁的是罕达罕是国家保护动物,伤害它要去坐牢。既然事情出了,就得想办法掩盖,摆在他面前有一条安全的路:立刻走人。下套子的人多了,谁知是谁下的套?可他舍不得那一多斤美味的肉,于是他就把罕达罕大卸八块,在夜间分两次偷偷摸摸运家,心思只要不被人察觉,十有八九既能饱口福又能躲灾难。

冉老擀是狍子河农牧场当当响的人物。生得虎背熊腰,气壮如牛,还做得一手好木匠活。但这不是他叫得响的原因的全部,甚至连要原因都不是。真正令他闻名全场的是他有一个可以羞花闭月的漂亮老婆,名叫牛淑贤。这牛淑贤轻易不出门,只要一出门,肯定惹来许多双艳羡和贪婪的目光。艳羡的目光并没有罪过,爱美之心人人皆有,牡丹花开了就是给人看的。咱不是穆斯林,凡妇女都用长巾把脸遮起来。射向美女的目光,只要不存非分之想,皆属君子之目光。牛淑贤虽漂亮却不娇嫩,米六八的个头,身材匀称健康,还会持家过日子。958年,狍子河农牧场刚建场不久,五业待兴,物质奇缺,连蔬菜都吃不上。牛淑贤不声不响在离场部十里远的老林子里,开垦出一亩多荒地,种上一季土豆和大白菜。由于新开垦的土地肥沃,结果收了一万多斤土豆和几千斤橄榄菜。家里地窖装不下,在行政科傅科长的一再要求下,平价转让给食堂,解决了集体伙食的冬季蔬菜问题。这勤劳带来丰收的喜讯传遍整个狍子河地,人们都拿羡慕的眼光看冉老擀,说他是福色双收的男人。场部想安排牛淑贤做临时工,专门负责种植蔬菜。傅科长上门征求牛淑贤意见,话刚说出口,就被牛淑贤一口拒绝,礼送出门。晚上,冉老擀家,进门就说:“好事!傅科长让你去组织人种蔬菜,还说两年以后转正。”牛淑贤冷冷地说:“你要是养活不了我,我就出去做工。”冉老擀说:“别人想都想不上,你还不愿去!”牛淑贤说了一句:“我想安生。”妻子这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冉老擀哑口无言。

罕达罕肉运家不久,冉大牛一家汤香肉烂。令牛淑贤始料不及的是,从她家飘出的香味惹得邻人淌口水。邻居乌疤娘一次又一次地问牛淑贤:“冉嫂,你家炖得什么肉,这么香?”牛淑贤说:“还能是什么肉?狍子肉呗!”乌疤娘说:“没见你家老擀打到狍子呀!”牛淑贤说:“那天老冉来得晚,你们没看见。”乌疤娘说:“嫂子不说实话,什么样的香味,我还是闻出来的,根本不是狍子肉香,能不能盛点给我尝尝?”牛淑贤这个好客又善良的女人为难了,罕达罕的肉是绝对不能端出去的,她只好撒谎:“已经吃完了。”乌疤娘见一贯大方的牛淑贤突然变得小气,不由得起了疑心。

乌疤是冉大牛的发友,因左眼睑底下有一块桃核大小的黑色胎记,被人称为乌疤,以至于于他的真名韩国良几乎无人知晓。乌疤顽劣,喜欢恶作剧,上房顶堵烟囱,往人家大头煤里拉屎撒尿(大头煤是褐煤的俗称),把瘟鸡屎往人家鸡圈里撒,这些惹人厌的事他都做过。

他亏得生在平民之家,否则肯定是一恶少。场部的人几乎都知道韩家有这么一个淘气的孩子,大人们每每遇见稀奇事、缺德事,联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乌疤。他也为此挨了不少打,包括他父亲韩大棒子的树枝条,以及被缺德事惹毛了而招来的拳脚。有时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也没长耳性,还是常弄恶作剧,顽劣之人大都如此。尽管如此,乌疤在冉大牛面前却是老老实实,不敢有一点造次,打不过人家也说不过人家,还能怎样?况且冉大牛真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家里有好吃的,总是偷偷摸摸带一些出来分给小伙伴品尝,外出摸鱼、套兔子,从不独吞,尽可能做到公平,连跟着他们看热闹的小丫头片子都能分一些战利品。特别令乌疤感动是,一次乌疤的屁股被爸爸打烂且发炎了,遭了老鼻子的罪,上课时只能站着,冉大牛从家里拿来消炎膏和纱布为他打巴子,减去他不少疼痛;还有一次是他们寒假到海拉尔河河套去砍红柳枝,来的路上,在一个荆棘丛遇见了二只狼,乌疤吓得尿裤子,冉大牛拿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树棍带他退着走,那两只眼睛冒着绿光的狼一直尾随他们,直到他们退到开阔地带才没精打采地离去。

冉大牛家的肉香自然也飘进了乌疤的鼻子里。乌疤几声大牛哥喊得亲切感人,又问他家烧了什么好吃的?冉大牛偷偷地带了一块熟肉给乌疤,乌疤没几口就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吃过了才问这是什么肉,怎么这么香?冉大牛说你吃了还问这么多做什么,莫不是你想害我?乌疤有心计,家把这事对他娘说了,并说这事有些怪。

乌疤娘是长舌妇,没吃到冉家的肉,心里有些怨气,有事没事地把冉家的肉香说得天花乱坠,说莫不是冉家煮了龙肉?当时,兴安岭地有天上龙肉地上鹿肉的俗语,说这二种肉是天下第一美味。鹿肉人人都知道,龙肉却被误解了,以为是传说中的龙,其实那是一种叫飞龙的鸟,老毛子叫松鸡,其肉鲜嫩无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事引起了农牧场保卫科赵科长的注意。赵科长外号二驴子,被人冠之以二驴子的,说明此人有驴脾气。驴儿老实,可一旦发起火来,蹶子撂得像点燃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驴子前面再加上个“二”字,更是火爆得邪乎,就像青霉素加上可的松,注射到肌肉里,炎症里的细菌就会没命地逃亡一样的道理。一九六零年的春夏交汇之际,漫山遍野的雪被春风融化了,当饥肠辘辘的牙克石镇的居民涌狍子河农牧场八队的麦田拣麦穗时,赵科长出于阶级意思的考虑,害怕阶级敌人混进拾麦穗的人群搞破坏,就带领一帮人骑马在原野上狂奔,皮鞭所到之处,拾麦穗的人抱头鼠窜,有人骂道:“掉在地里的麦穗不让人拾,岂不白白地烂了?这东西肯定是二驴子。”农牧场的人去喜桂图旗政府所在地牙克石开会,人们纷纷打听那骑马驰骋的二驴子是谁?从此,二驴子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喜桂图旗(现在改名牙克石市)。赵科长的官号在农牧民的口中渐渐地消失了,私下里冠之以二驴子的美名,有些资格老的人竟当面直呼其为二驴子。赵科长虽然脾气火爆,但却心细,冉老擀家经常飘出肉香,说明冉老擀家肉多,可他家今年没杀猪,最近农牧场没杀牛也没宰羊,冉老擀家哪来的肉?凭他那每月四十几块钱工资,谅他也没有那么多钱从狍子河镇买半扇猪肉来,这事得认真查一查。

经过一番打探,从打更人的口中,赵科长得知冉老擀父子前阵子曾接连二天半夜三更从莓饶沟来,还拖着个小爬犁。既然能当保卫科长,此人肯定有鹰的眼力和狗的嗅觉,他马上分析出冉老擀得获得了什么,在大兴安岭地,需用爬犁拖两趟的只能是熊、或者罕达罕。而这两样都是国家保护动物,打一只熊的问题不太严重,罚款和纪律处分就能应付过去,真的是打了罕达罕,那可是要蹲笆篱子的(笆篱子,意即监狱)。

二驴子虽然暴躁莽撞,一旦侦破起案子来,却步步生根。这日他带上杨干事来到冉老擀家,这样,谈话有人作证。冉老擀开门见是保卫科长,心头猛然一惊,知道大难临头,他强作镇静,笑着把二个保卫科的人请进了屋。然后向牛淑贤递去一丝忧郁的目光。

二驴子从怀里掏出一瓶高粱大曲酒放在炕桌上,“冉老擀,把你家的肉端出来,我们三个来喝一盅。”冉老擀是老实人,性格直得像擀面杖,也像擀面杖一样的沉实。他看看惊慌失措的妻子,又看看十二岁的长子冉大牛和他下面的三个兄一个妹妹,脊梁直冒冷汗,心思他这一走,娘儿几个怎么活?同时也知道这个灾是躲不过去了,对这些人只能顺着来,万万不能戗了,戗了他们,吃苦的只能是自己,他不慌不忙地从柜子里端出一盘肉摆在赵科长面前,操着带有山东口音尾子的东北话说:“赵科长,杨干事,你们尝尝这是什么肉?”赵科长也没谦让,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口中,一边嚼一边招呼杨干事倒酒。等三杯酒倒好了,赵科长说:“好肉,好肉,肯定不是黑瞎子肉,那肉酸了吧唧的。”说着他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腮帮鼓鼓的也没耽误说话,“冉老擀,你胆子也太大了。把这杯酒喝了,跟我走吧,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冉老擀迟疑了一下,还是端起了酒杯,一口把酒喝下,然后习惯性地抹抹嘴巴,“赵科长,我知道我犯了法,但能提个要求吗?”赵科长眯起眼睛,把冉老擀着实瞅了一会儿,“你说吧,只要在我权限内,我会考虑。”冉老擀说:“和场长说一下,给我老婆安排个差事干。五个孩子要活命呀!”赵科长的眼睛转了一下,答应得非常爽快,“好,我一定和德尔场长说说,安排老嫂子去种蔬菜,傅科长会乐得抿不上嘴巴。”他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把你剩下的罕达罕肉收拾收拾带上,跟我走吧。”冉老擀二话没说,到外屋取了一块大约有五六斤冻得铁疙瘩似的连皮带毛的罕达罕肉递给赵科长,赵科长冷笑一声,“一只罕达罕就这些?”冉老擀说:“吃了,就剩这些。我走了,她娘儿几个总得过年。再说,你不是要物证吗?这些够了。”赵科长见冉老擀说得实诚,摆摆手,“得了,留给她们吃吧,我们走。”脚步尚未卖出,他又对牛淑贤说:“老嫂子,你得准备一下铺盖和换洗衣服,少说也得两年不来。”牛淑贤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冉老擀皱皱眉头,说出的话沉闷有力,“哭什么?不就二年吗?”说着他推开门。

就在爹即将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冉大牛突然大声说:“赵科长,不关我爹事,套子是我下的,蹲笆篱也应当我去。”赵科长的眼睛睁得像牛眼,又大又圆,他看看冉老擀,希望冉老擀给个说法。没等冉老擀说话,冉大牛说:“爹,这个家离不开你,让我去吧,我是长子,有为父解难的责任。难道男儿不如花木兰?”这轮到冉老擀睁眼了,他吃惊地看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儿子,胸膛剧烈地翻腾起来,尽管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几个待选方案却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拒绝,接受,再拒绝,再接受。最终他选择了接受,接受儿子的勇敢承担。不是他冉老擀装孬,狠心让未成年的儿子去顶替自己的牢狱之灾,而是家庭的担子太重,他是这个家的梁,一旦断了,房子真的会塌下来,剩下的一老五小会被生活的残砖碎瓦砸伤。冉老擀一把把儿子搂到怀里,紧紧地搂了片刻,然后又一把推开。冉大牛毫不迟疑地就往门外走,就在冉大牛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娘的呼唤,“大牛,你等等。”牛淑贤把一双毡靴放在儿子面前,“把棉焐拉脱了,换上这个。外面比不上家,别冻着。”冉大牛迟疑地看着娘,“我穿走了,爹穿什么?”他娘说:“在家总好说,赶明儿再买就是了。”牛淑贤又转过头对着丈夫,“把你的火狐狸皮帽子也给他带去。”冉老擀有些犹豫,迟迟没有答话,牛淑贤说:“愣登什么?还不快拿给他。”冉老擀这才不情愿地屋取来帽子,又摘下儿子头上的狗皮帽子,然后把火狐狸皮帽子戴在儿子的头上。

就在爹把火狐狸皮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的瞬间,冉大牛立刻感受到了火狐狸皮的柔软和火热。他知道这是爹的心爱之物,也是他最感自豪的东西,狍子河农牧场里很多人都很羡慕他爹有这么一顶火狐狸皮帽子,包括场长德尔。这顶火狐狸皮帽子真的美丽,绒毛有二寸厚,像一团火烧云,黑色的毫毛稍浮在火红的绒毛上,像仕女的眉。爹每戴上这顶帽子,昂首挺胸地行走在雪地上,简直就是一威风凛凛的猎人。想到此,又联想到爹刚才的迟疑,冉大牛摘下帽子递给爹:“爹,还是留给您吧,毡靴和帽子都让我穿戴走了,您冻坏了咋办?”冉老擀强作笑脸,“在家还能冻得着我?你人小火力不够,拿去吧!”他说着又果断地把火狐狸皮帽子戴在儿子头上。

夫妻俩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来人押走。

二驴子押着少年冉大牛走出冉家的门洞,大雪正无声无息地飘落。兴安岭的落雪,姿态万千,无风落雪的情景,容易令人莫名心动。鹅毛大的雪片铺天盖地从灰色的天空飘然而下,像布满白色斑点的天幕张开在人们的眼前,虽是轻飘飘的雪花,它飘落时却发出声响,这声音既是听到的,也是感觉到的,极轻微,却实实在在。雪飘落时的密度之大,难以想象,十尺之外不见它物,顷刻间,大雪覆盖了道路,覆盖了山原,仿佛一切生机都给大雪覆盖了。

此时此刻,没人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小学六年级还没读完的冉大牛,踏着雪花,走上了与多数同龄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路。这路上发生的一切,说悲不悲,说喜不喜,却有声有色。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二节 牧业队

几天后,冉大牛被押送到远离场部二十几里的四队所在地黑瞎子沟。黑瞎子沟是莓饶沟里的一个小山沟,也就十几里路的深度,它短而窄的山谷融进了莓饶沟宽阔的沟堂里,如果用物体来比喻黑瞎子沟和莓饶沟的关联,最恰当的应是尾羽毛片,莓饶沟一侧的山岭是尾羽毛片上的羽轴,而黑瞎子沟则是羽轴上无数个羽丝中的一个。登上黑瞎子沟尽头不太高的山脊,向东北望去,便能看到一望无垠的呼伦贝尔草原。这千古荒凉偏僻的草原,却是远古北方民族鲜卑和室韦的发祥地,他们从这儿向华夏腹地进发,在黄河之滨演绎出许许多多令人闻之会肝胆俱裂的历史故事。于狍子河地的居民来说,黑瞎子沟是距离泡子河镇最远的居民点。从这儿再往莓饶沟深处去,是牧人的活动范围,牧人活动范围最远也就三四十里路,那是牛羊早出晚归一天往返的路程;再往远去,是猎人的活动范围,一般来讲,猎人的活动范围也不会超过一里,他们被冬季的严寒和运送猎物这两个条件限制了,再健壮的马,一天也至多在雪地里行走一里地。少有人知道莓饶沟里面是什么样,在人们的印象里,那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但是,却有一条砂石公路通向莓饶沟的深处,既然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修公路做什么?没人为此多想。老一辈人都知道,这条砂石路,已经在这儿安静地躺了几十年,在雨水冲刷以及风化冰化的作用下,已是千疮孔,断断续续。

四队是狍子河农牧场唯一的牧业队。有二余头闻名遐迩的三河奶牛和余匹三河马,还有上千只绵羊。牧养这些畜牲的,有三十几个人,大都是单身男女,没人愿意嫁给这些满身膻气的人,而满身膻气的挤奶姑娘们也时刻想嫁出去,无奈她们整日接触的就是那么几个人,而这些人却不是她们想要嫁的,因此,青春的年华日日荒芜着,青春的梦想也日日做着。几个有眷属的,都是来牧业队前就已完婚的人,而他们的政治履历表上多少都有些令人咋舌的记载,什么北京流放来的右派,伪政权康德时期的汉奸,晚晴的遗老遗少,反动的国民党三青团骨干等等。

那日,二驴子和杨干事把冉大牛带到保卫科,并把此事向领导汇报。惹得场党委书记德尔大发雷霆,手指头几乎点到二驴子脑门,“你这个二驴子真是一头驴,长着驴脑瓜,你把十二岁的孩子带来,判刑不够年龄,放了影响不良,如果有人再套上罕达罕、梅花鹿什么的,都说是孩子干的,岂不乱了套?”二驴子起先被骂成一头呆驴,后来却迷觑了眼睛看着盛怒的书记,等到书记骂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倒是想把冉老擀抓来,可那娘儿五个怎么活?他被判刑送进劳改队,场里的木匠活哪个做?可以这样说,冉老擀一旦进了劳改队,他们永远不会把他放来,劳改队眼巴巴地就等着有木工手艺的人。”这下子轮到德尔发呆了,万万没想到驴肚里也有花花肠子,他承认二驴子说得对,既是菩萨心肠,也是治场大略。虽说他德尔麾下有几号人,可会手艺的却不多,为找个会剃头的,后勤科长去了狍子河理发店无数趟,想请个师傅到农牧场落户,优惠条件给了一大堆,热脸蹭了无数次冷屁股,可人家就是不干。这也难怪那些剃头匠,镇子虽小,可电影院、货商店,澡堂子等便民设施一应俱全,哪个愿意来到农牧场这样还没完全开化的地方?害得全场职工理发都得跑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这情况一直延续到派二个人到其他农牧场学了半年理发才得以解决。

德尔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他和二驴子仔细谋划了一番,后报请盟农牧管理局保卫处同意,决定给冉大牛劳动教养二年的处罚,劳动教养不在刑法处置范围内,是治安处罚条例中最严重的处罚,不受年龄限制。那日,在盟农牧管理局里,二驴子请局保卫处派人去狍子河把冉大牛带走。保卫处的人笑道:“你赵科长想当甩手老?同意你们劳动教养的处罚,但如何管教你得自己消化了,不要麻烦我们了,未成年的孩子我们怎么弄,哪个愿意收?你看着办吧!”上级给政策却不愿安置,气得二驴子在肚子里骂娘:这些狗日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掌握权力却不办事。来后,德尔又和二驴子商议了半天,决定将冉大牛交给牧业队,那里的活不重,挤牛奶不是累活,放牧也就是上马下马的事儿,牧业队的尹队长善良心细,他会对孩子负责。

尹队长长得一副女人面孔,心也像女人。他原来就认识冉大牛。冉老擀的木匠活做得好,农牧场十户人家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修个凳、炕桌什么家什,也就是几支卷烟的酬谢。自然,他的儿子全场人都认识,人们看见冉家的孩子,脸儿也会笑眯眯的。

尹队长为安排冉大牛费了一番心思。这是个孩子,需要有人引领,不能交给那些毛头毛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必须找一个老成的人带他。牧业队有三个老成的人,老莫、老英和老谢。老莫是北京来的右派;老英曾当过康德皇帝的侍卫;老谢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头目。老英在尹队长的印象里,阴阴的,一副太监相,孩子跟了他,别学成男不男女不女的;老谢太老了,走路都佝偻腰,让他带冉大牛,简直就是送一个当差的给他,说不定他会让他干端屎端尿的活儿。最后,尹队长把冉大牛分给了老莫。

老莫今年二十八岁,大学生,原来在中央一家挺吃香的单位,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打成右派,流放到这儿来了。尹队长把冉大牛交给老莫的时候,老莫未置可否,漠然的目光打量了尹队长又打量了冉大牛,说了一句挺刺耳的话,“尹队长,孩子交给我,不怕跟我学坏了?我可是十恶不赦的右派呀!”尹队长起先一怔,随即反驳道:“嗨!我什么时候拿你当外人了?”老莫说:“我看你还是请示一下上级,把一个劳动教养的交给一个右派带领,我看你这队长是干到头了。”尹队长说:“我和二驴子说了,他同意把他交给你。”老莫问:“赵科长怎么说?”尹队长说:“二驴子说我安排得好,他说交给别人他不放心。别把冉老擀的好儿子调教坏了。”老莫有些惊讶,“赵科长真是这么说的?”尹队长说:“那还有假?二驴子对你印象很好。”老莫惆怅,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来。那日,老英出去放牧,丢了两只羊,牧业队上报场部,赵科长来处理此事,认定是监守自盗,定是牧羊人偷偷宰杀吃了。赵科长把老英找来,盘问达不到目的就动武,打得老英鼻青脸肿。老莫看不下去,他把赵科长拉到一边讲理,“捉奸捉双,捉偷拿脏。没证据你凭什么说老英偷吃了羊?你看你把他打成那个样,五十来岁的人了,他的妻儿会怎么看待此事?留给他一些脸面吧!”赵科长被问得发懵,随即火急急地说:“管闲事管到我头上了!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谁?你还是把自家的老坟哭好吧!”老莫还是不放松,“我是不配和你说这话,可我还是要说,你真的心里有气,就往他屁股上打,万万不可再打脸了,他也是人啊!”赵科长乜斜眼瞅了老莫片刻,一声不响地走了。

事后,老莫的心悬了很长时间,以为赵科长肯定要找他麻烦。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什么动静,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生怕赵科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听尹队长这么说,觉得自己错看了赵科长,他暴躁的脾气下面原来包裹着一颗知耻从善的心。

尹队长见老莫走神,就催促他,让他决定收、还是不收,这才把老莫开叉的思绪拉来。老莫说:“你尹队长这样看得起我,我还能说什么?不过你得办一件事,让人去冉老擀家把大牛的书本取来。”他抖抖手,无可奈何地说:“你交给我的是什么差事?我莫文海带的徒,不说是高中生,起码不能是小学没毕业的吧?”尹队长笑了,接着又摇摇头叹口气,“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晕头晕到这份上,把你这秀才打发到我们这偏远的旮旯来。”老莫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地方山清水秀,物产丰富,除去冬天冷了点,这地方没什么不好。能和你尹队长这样古道热肠的人相处一场,咱们有缘分。”尹队长一声长叹,抬脚要走,老莫却一把抓住了他,“你先别走,有些话,我要当着你的面和大牛说清楚。”“大牛,既然尹队长把你交给了我,我们从现在起就是师徒关系。我有带你的责任、教你的责任;你有学好的责任。今后,无论我教你什么,你都得认真学,否则,我就把你还给尹队长。听到了吗?”“莫师傅,我听到了。保证按你说的办。学不好,你可以罚我,也可以打我。”“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但是我不会罚你,更不会打你。赶你走,是唯一的处罚,也是最重的处罚。会骑马吗?”“不会。”“明天开始,你跟我学骑马,同时也跟成彩云阿姨学挤牛奶。剩下的时间读书。”冉大牛问:“师傅,你给我上课吗?”老莫说:“美得你,一个人上什么课?但我会教你一切,也包括怎样读书。”冉大牛开心地笑了,心思这比在学校自由得多。老莫却说:“被劳教了,还乐得出来?走,跟我去拿书。”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三节 出牧(1)

一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的三月初,冉大牛跟老莫出牧。

出牧是无奈之举。牧业队是定点牧业,它和游牧不同,游牧是逐水草而居,哪儿有水草就往哪儿去,一辆大轱辘车载着蒙古包和简单的用品四处游荡。定点牧业是视牧养的牲畜多少来划分牧,牧民有固定的居家之地,在固定的域放牧。秋季,定点牧业队都会储存大量的牧草,供牛羊冬季食用。可是,五九年秋季雨水太大,不少牧草垛子被雨水淋透,沤烂了不少,到来年三月的时候,剩下的牧草不多了,固定牧由于是在山沟,干枯的牧草被深雪掩埋,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把剩下的少量牧草留给孕畜,而将其它的牲畜赶往有草的地方就食,这就叫出牧。一般来说,出牧的地方都在大兴安岭北坡和呼伦贝尔草原交汇的地方,那儿风大,积雪不深,牛羊能吃到露出雪地的干枯牧草。

这年的出牧,一共有二十几个人参加,包括全部的牧工和挤奶工。他们在邢副队长的带领下来到距离黑瞎子沟八十里路的一个原来没名子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尹队长和老莫事先花了几天时间探到的,他们给这个地方起名叫黄羊沟。因为那天来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群奔逐的黄羊。找牧场的那些天,冉大牛见老莫每天都起早贪黑的,他和尹队长每人都是两匹马轮换骑,带足了馍馍片、奶酪和马吃的燕麦。冉大牛知道他们吃了老鼻子的苦,在兴安岭雪原上,连续骑上十来个小时的马,不说也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紧接着,场部就安排机修厂的人在黄羊沟搭起了帐篷房,围起了栅栏。

黄羊沟在兴安岭北麓,光秃秃的山坡,几乎连灌木丛都没有,一看就知道这儿肯定是山口,西伯利亚的寒流在这儿沿着山坡升腾,风力之大,难以想象,平坦地面根本存不住雪,草原上的放牧人更知道这样的山口温度比其他地方要低得多,每逢秋天,西北风刮起来,这儿的草就黄了,比南坡的草要早枯十来天,即便是和山下的呼伦贝尔草原相比也早枯一个星期左右。可是,这儿却是冬季出牧的理想之地,没有积雪,所有的草都裸露在地面。也许有人会问,滴水成冻的环境下,牲畜的饮水怎么解决?须知,翻过山脊,就有厚厚的积雪。畜人可以从那儿取雪化水,牲畜从来都以雪当水。

第一次出远门,冉大牛兴奋莫名。过去他最远只到过十二里路外的狍子河镇,现在一下子跑了十里路,够他高兴的了,况且还有一颗好奇地心陪伴着,特别是在穿越原始森林的时候,风儿掠过树林时的涛声,时而被惊起的雪鸡,都令他惊喜不已。他骑着马儿跑跑停停,那个兴奋劲儿,仿佛捡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老莫时不时地提醒他,骑马要半个屁股轮换骑,要不然罪儿有你受的。冉大牛听不懂老莫说什么,骑马挺舒服的,受什么罪啊?他仍我行我素,在马上乐颠颠地扭来扭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莫对其他三个牧工说不能休息了,赶路要紧,就在马上边吃边走吧。他们各自掏出藏在羊皮大衣里面的馍馍片和奶酪,嘴巴干了,就下马抓一把雪含在嘴里。粗燥的脸皮和干瘪的脸颊是草原牧人的两大特征,面对锐利的寒风,无论多么细嫩的皮肤都会起皱;没多大年纪面颊就干瘪下来,那是吞雪造成的,把雪含在嘴里,血液流通不畅,时间长了,牙齿容易脱落。

大兴安岭冬季的落日落得早,下午三点多钟,苍白的太阳有气无力浮在山梁上,当地人都知道,太阳一旦落山,大地很快就漆黑一片。老莫估计这儿离黄羊沟还有十几里路,就催促大家赶快走,一时间,马蹄嘚嘚、鞭声清脆、吆喝声响,几头牛迎着夕阳一齐奔跑起来,溅起阵阵雪烟,牛群的两侧,牧鞭和套马杆在夕阳下挥舞,一派闪动缭乱,荒漠的雪原出现了苍凉的美丽。和长河落日的美丽不同,这美丽是动态的,富有彪悍之气,当是从远古的鲜卑人那儿承接了顽强的生命力。

到了黄羊沟,带着挤奶工先期到达的副队长老邢和牧羊犬黑毛迎出帐蓬房外,老邢见面就对老莫说羊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黑毛则扑上去和老莫亲热,嗅嗅这、舔舔那。老莫知道老邢的意思,就说那我去迎一迎。老邢说我们一道去吧,按理说你应当歇歇脚的。老莫说你和我客气什么?羊群不到,你的心放不下来。说着他们就一道策马向山下黑暗的地方奔去。

冉大牛伫立在帐篷房外,看着他们的马儿消失在浅淡的夜色里,正准备进帐篷房,帘子却被掀开了,成彩云出现在门口。成彩云二十三四岁,关里人,来关外已经三四年,起先在兴安岭南坡的大杨树干了一阵子,觉得不舒坦,就来到这更加偏远的北坡。她识字,有几分姿色,脸上总是透着一股威严的气色,是牧业队一朵最耀眼的花。

“你师傅呢?”“邢队长喊他一道接羊群去了。”“这个王八犊子,真拿人当牛了,赶了一天的路,歇都不让歇。”她瞥了冉大牛一眼,“快进屋躺一会儿,骑一天马,累也累死了。”冉大牛又头往来时路瞅瞅,这才极不情愿地走进帐篷房。刚进帐篷房,成彩云就招呼他看看自己的行李,他看到自己的行李和老莫的行李摆在靠炉子的地方,其他人的行李也一并排的摆在新搭的木大通铺上,靠里面的铺上有人已把铺盖铺好并卷起来。东北人的习惯,住大铺的人,都把被筒叠好,然后卷起来,单身汉的钱财一般都藏在卷起的被筒里。没人去动弹他人的铺盖,否则会被人视为手脚不老实。

“谢谢你,成姐。在炉子边暖和多了。”“你是沾光,谢她什么?”正忙着烧饭的金淑贤突然插话。

“闭上你那臭嘴,没人说你是哑巴。”冉大牛嘿嘿地笑了,挤奶组的人他都熟悉。这金淑贤是吉林人,直人快语,虽不漂亮,但也耐看,脸上的细雀斑不能不说是一种风情,有人背地里说笑话,说女人的痣是情豆,豆儿大,性格满,豆儿小,心儿细,金淑贤肯定是那种洗脚水都会帮你打好的温瓤人。几个光棍整日地在她身边转悠,那劲头,和发情的公牛差不多。挤奶组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敢和不苟言笑的成彩云开玩笑,她们经常在一起扭打,常常是人仰马翻,可她们又是好朋友,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冉大牛又往帐篷房内其他地方瞅瞅,见挤奶组的五男五女十个人都来齐了,他们是乘坐场部的马车来的,挤奶工不配备马匹,只能做车。也许有人会问,出牧的地方这么偏僻,马车怎么来?凡到过呼伦贝尔草原的人都知道,草原平坦,除去旱獭打洞的小小的坑包外,一马平川,让马儿放开蹄子跑,不会有磕磕绊绊。如不是这样,那些在摩托车上架机枪扫射黄羊的人岂不都得摔死?

骑了一整天的马,冉大牛很累,他顺势四仰八叉躺在大通铺上,哪知道刚一躺下,哎呀一声,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弹起来。成彩云忙问是怎么事?冉大牛说屁股疼。屋里的人一起笑了,有人说那是骑马骣烂了屁股,够你喝一壶的,没七八天好不了;有人说擤一把鼻涕抹在上面,包你不疼。成彩云说:“既然骣烂了,遭罪就遭罪吧,等会儿老莫来了问问他怎么办?他肯定有法子,既然不能平躺,就侧着身子睡一会儿,别睡沉实了着凉,等他们来就吃饭了。”身上累,屁股疼,冉大牛蔫蔫地侧身躺在铺上,想起了在家的好处来。记得一次上山放树,手上磨出二个血泡,娘见了疼得落泪,把爹骂得狗血淋头,说他藏奸,怎忍心让孩子累成这样。现在倒好,说什么够我喝一壶的,还出什么抹鼻涕的馊意,那黏糊糊的东西抹到裤裆里能好过吗?别恶心死了。他有些伤感,又有些孤独,甚至想哭,可老莫说过,人应当要刚强的,这才强把眼泪压去。想着想着,冉大牛睡着了。

一阵狗叫,把冉大牛吵醒。他懵怔怔地睁开眼,觉得身上压了一件皮袄,皮袄上带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味,知道这是金淑贤的。他站起来,双手拿着皮袄还给金淑贤,说了声谢谢。这时候,老邢、老莫和几个牧羊人走进帐篷房,一股寒气也随着冲进来。

“彩云,饭烧好了吗?肚子都快饿通了。”老邢进来就大声问。

“早都烧好了,等你们都等了快俩小时。”“什么饭呀?”“死面饼,牛奶土豆大头菜。”“怎没有手扒肉呀!不是说了吗?今天可以宰一只羊的。”“那还得来得及才行,时间不赶趟,煮不烂也不好吃,赶明个吧!”“老莫,看来今天的酒喝不成了。”“今天喝不成,明天再喝。”老莫说。

“你们还是不想喝,没菜,大蒜头也是一样就酒的。”牧工老王头插话。老王头是岭南扎兰屯人,农牧场建场的时候就来了。据他自己说,他原先在林业局抬过一阵子木头,那活危险,眼见着几个工友被木头砸断了腿,就下山当起牧人,他说放牧这活挺滋润的,赶着牛上了山,天老大,他老二,自在得不得了。可在别人看来,牧工太辛苦,别人不说,看看老王头就知道了,那脸被寒风刮得像没熟好的羊皮,吞雪把一口牙都吞掉了,只剩下红暇暇的牙床,四十几岁,看上去却有六十。可是有谁知道老王头心中的苦,这个出逃的地,他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金贵。

“看来老王头想喝酒了,怎么?在家让老嫂子管住了,过不了瘾?”老莫见老王头不自然地咧咧嘴,露出两道红暇暇的牙床,知道他想喝酒,就说:“邢队长,咱们就喝一盅,土豆大头菜也是菜呀。”老邢答应了。

他们正忙活着盛菜倒酒,金淑贤招呼大家吃饭,二十几个人各自端着碗,坐在自家的铺头吃起来,唧溜声、吧唧声响成一片。成彩云对老莫说:“老莫,大牛的屁股骣烂了,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让他少受点罪?”老莫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成彩云,“里面是纱布和消炎粉,你帮他打个巴子。”他又指着冉大牛说:“早都告诉你,半个屁股轮换着骑,你就是不听。我就知道你肯定会骣烂屁股。”冉大牛说:“师傅,你又没说屁股会骣烂。”老莫说:“还强嘴,告诉你半个屁股轮换骑,那意思你还不明白?悟性哪去了?”老王头笑了,“疼一次他就知道邪乎了。咋不咋骑马,又骑了一天,他那嫩屁股哪遭得住?”他也指了指冉大牛,“你呀,摊上了老莫这么个好人,比你爹还亲,纱布药粉都给你准备好了。想当初,我咋不咋骑马,骣烂了屁股,真地往裤裆里擤浓鼻子。”“老王头这擤浓鼻子的方子教了好多人了。他还有四大骄、四大红、四大硬没教呢?大牛,你慢慢学。”一个叫傅二比的男挤奶工高声插话。

老王头笑了,“二比,你这个徒我还没教好,其它的徒暂时不收。”这边上,成彩云让大牛把裤子脱了,大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成彩云照冉大牛的头拍了一下,“害什么臊,你当我愿意替你打巴子呀?”大牛只好红着脸把裤子脱了,趴在铺上。成彩云见大牛的屁股沟两边各烂了一片,嫩红嫩红的,心疼地说:“你看看你,都烂成什么样了?肯定是骑马太得瑟了。”她边说边挤出药膏在纱布上,又在上面撒了消炎粉,然后敷在屁股上,又贴上胶布。成彩云忙完了一切,问大牛感觉怎样?大牛站起来系好裤子,来走了几步,感觉疼痛减轻许多。

这日,因旅途的困顿,老邢招呼大家早早地休息。受取暖和帐篷房的限制,二十几个人睡在一个帐篷房里。五个女的睡在大通铺的一头。老邢特别重视男女交界的地方睡得是什么人,他让泼辣的金淑贤和外号叫老闷男青年睡在交界的地方。哪知道,老闷辜负了邢队长的希望。

夜半的时候,金淑贤叽哇哇地叫嚷起来,巴掌朝老闷的脸噼里啪啦地抽,“你这个不要脸的,敢占姑奶奶的便宜。”帐篷房里的人都醒了,也都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性坐起来看个究竟。在暗淡的马灯下,他们见金淑贤把乳房露出来,“姑奶奶让你吃好了。给你吃,你吃了就是我儿子了。”那老闷把头缩在被窝里,哪里还敢伸出来,金淑贤一把把他的被子掀开一半,又是一阵乱打,你不是敢摸吗?为什么不敢吃?你这个畜牲,打不死你!”邢队长走过来,像抓小鸡一样抓起了老闷,把他拽到门外的冰天雪地上,“你在这儿站着,清醒一下。”他又走帐篷房里,来到金淑贤铺前,关切地问:“没让他占到便宜吧?”金淑贤冷笑一声,“看你说的,便宜是那么容易占的?他那个爪子早都在我被子边摸了,刚一伸进来,就被我抓住。”邢队长说:“睡吧,我看走了眼。”金淑贤却说:“偷吃麦麸子的,都是闷头驴。你赶快让他进来吧,外面零下三十几度,冻坏了,他老娘要找我麻烦的,那老太太蝎虎着呢。”邢队长说:“让他冻三分钟,彻底清醒清醒。”他又走到冉大牛的铺头,“起来,换到那边去。”冉大牛抱起了铺盖,放在金淑贤的身旁。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四节 出牧(2)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老闷夜半调戏妇女的劣行像一片乌云笼罩大家的心绪,人们都不拿正眼看老闷,有人嘴里也不干净,骂骂咧咧地,说老闷给老爷们脸上抹黑了。老闷自觉无趣,恨不得把头肯到裤裆里,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生怕再犯众怒。邢队长生气,骂老闷给牧业队丢脸不说,说还要把老闷的劣行上报场部,非得给他一个纪律处分,让他长长记性。有些人随声附和,说大姑娘的奶子不是好摸的,应当重罚他,看看下次谁还敢伸黑手。尽管这些话都是在背后说的,但老闷也察觉出周围咄咄逼人的气氛,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这日吃晚饭的时候,老莫端着饭碗来到老闷跟前,“我说老闷,你怎么这样经不住事呢?想女人错了吗?没错!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又有哪个女人不想男人?错就错在你的表达方式,你如果当面向金淑贤表示爱意,或者私下递个情书什么的,那不就好了吗?”老闷听老莫这么说,更加不自然,头也肯得更低。

“邢队长罚你在雪地里站了三分钟,你现在向金淑贤当面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老莫又朝着邢队长大声说:“是不是这样呀?邢队长。”不知道那边的邢队长听没听清楚老莫说什么,或者是听清楚了来不及考虑就应声说:“是这样,是这样。”老莫眼睛一亮,催促老闷快去道歉。老闷本不想去,那多丢脸呀,可他又害怕邢队长真的把这事上报上去,就羞羞答答地跟着老莫来到金淑贤的面前,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男人那边却发出了哧哧地笑声,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哪见过这场面,摸人不成,转脸又来赔不是,这人脸也厚实得和牛皮差不多了。

到底是读过几年书,金淑贤显出了老道,“算了,别把你难为死了。我原谅你了。”老闷一听这话,连忙弯腰鞠躬,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直到老莫拉他走,他还一个劲地点头。帐篷房里的笑声一片,这笑声,不知被老闷的窘态逗出来的,还是心上的阴云散去而自然发出的,反正他们知道,这么一来,邢队长也无话可说,老闷这个劣行也不会被记入档案。老莫到自己的铺前,老王头小声说:“老莫,你积德了。老闷真受到处罚,他这一辈子难抬得起头,她金淑贤身上的臊气怎么说也得洗上几年才能洗净,别人会说她那蛋蛋有缝,连嫁人都难。”老莫也小声说:“男女挤在一起睡觉,摆在我身上也心慌意乱的。”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偏南风悠悠地吹着,老莫的收音机匣子播放的天气预报说最高气温是零下8度,这对于习惯于动辄就是零下三四十度高原严寒的牧人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牧工们开栏放出牲畜,各自跟着马群、牛群和羊群走上草场,帐篷房里剩下了挤奶工和值夜的人。由于夜长昼短,牲畜晚上归栏,牧工由原来的二班制改成一班,夜班牧工改为晚上值夜。冉大牛这日轮到值夜,他不愿在帐篷房里打发无聊的时光,就和老莫打个招呼,说要出去遛遛。老莫关照他早点来,不要耽误吃中饭。

冉大牛从木栏里拉出青鬃蒙古马,用刷子轻轻地为它刷毛。青鬃马过头来在他的胳膊上蹭了一下,他丢下刷子,抱着马脖子,把脸贴在马脸上亲热一会儿。这是一匹三岁的青灰色蒙古骒马,虽说个儿小了些,但却快跑如风,赛跑起来五里地内不会落后于高大的三河马,老莫为冉大牛选择这匹马,是因为他人小体轻,上下方便且马儿也不吃力。没几天工夫,冉大牛就和青鬃马有了感情,有事没事就为青鬃马梳毛擦痒,还时不时地从饲养员那儿磨叽些甚至偷些燕麦喂它,马吃燕麦,相当于人吃手扒肉,心情不言而喻,所以青鬃马见冉大牛来了,每每跑蹄子摆首,有时还嘶鸣,这相当于人的握手拥抱吧!冉大牛备好鞍跨上马双腿一夹,马儿颠起了快步的时候,黑毛一下子从帐篷房里窜出来,蹦蹦跳跳地在青鬃马左右乱串。冉大牛喊了几声黑毛去,黑毛理也不理,还是紧跟着青鬃马奔跑。狗通人性,平日里和它最亲近的是冉大牛,它怎肯舍得放弃和小人出门的机会。冉大牛见黑毛不听话又想把黑毛甩开,就猛地夹紧双腿,青鬃马立刻扬起四蹄,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哪知道黑毛毫不示弱,也跟着狂奔起来。一两分钟后,冉大牛见甩不掉黑毛,就放慢的了速度,他舍不得让青鬃马出大力,除去赛马,他一般不让青鬃马狂奔,老莫告诉他马和人一样,出大力伤身。冉大牛下马,把黑毛招呼到跟前,他抚摸着黑毛的头,“黑毛,去吧,你是看家的,来客人你要招呼。我不能带你去。去啊!”黑毛似乎听懂了,蔫蔫地去了。

送走了黑毛,冉大牛骑着青鬃马,毫无目的地走了大约有五六里路,所见满目苍黄,没有什么引人的景致,来时的兴致减弱了许多,再看看前面,枯黄的野草望不到尽头。他想了想,不如到南坡去,那儿有森林有雪,说定有好玩的去处。

翻越了不太高的山梁,眼前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大片的荆棘丛和苍莽的原始森林呈现在眼前。突然间他眼睛一亮,看见一个红色的小动物在雪地上行走,那小动物时不时地四处张望,之后在一个小山沟里消失了。冉大牛策马向山下跑去,无奈雪深,青鬃马没跑几步再也跑不起来。他只好下马,牵着马向那个小山沟走去,积雪有没膝盖深,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临近小山沟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小动物,原来是一只火狐狸,脊背上的红毛闪闪发亮,像火炬闪烁在雪原上。那火狐狸看见他,并没有迅速逃走,而是边走边头向他这儿张望,之后消失在不远处的森林里。冉大牛把青鬃马拴在一棵粗荆棘上,沿着火狐狸逃走的方向仔细却一无所获,积雪的壳很硬,小动物行走在上面连踪迹也没留下。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兴奋,在野外,他除去见过狼和狍子外,什么也没见过,况且是这么美丽的火狐狸,做梦一般。

他曾经听父亲讲过,山里的猎人一般不轻易打狐狸,火狐狸是狐狸之王,更是不能猎取。他问为什么?父亲说听老人们说,火狐狸通人性,你打了它,它会转世或者托付他人之身来报复你,被它报复的人都很悲惨。父亲接着又讲了一个流传在大兴安岭林有关火狐狸报复人的古老故事,把他听得惆怅不已。父亲的话长久地烙在他心中,由此对火狐狸有一种神秘的敬畏。

他又折头,到那个小山沟,看到原来是山坡上的一个呈马蹄形的洼陷坑,三十几米宽,一多米长,奇特的是坑底冒着热气,他心底一惊,这严寒的地方,怎么会有流水?仔细看看,真的是一眼清泉,陷在一米深冰雪里,淙淙流水在冰槽里流淌了约两米后,钻进冰缝。冉大牛顺着冰缝的方向望去,不远的地方可见那千年的塔头墩草,那应当是伦河河套。

他小心翼翼地下到泉水旁,脱去火狐狸皮帽子和手套,掬起一捧水喝了,泉水温乎乎的,甘甜爽口,他接连喝了几口,他又操起一点水,润润眼睛,顿觉眼睛清亮,接着他又把脸洗了。在已过去的几天里,他只洗过一次脸,当时,他偷偷地问成彩云没有水用什么洗脸,成彩云笑着说:“牛奶呀!听说慈禧太后用牛奶洗脸呢!”他疑疑惑惑地照着做了,挤了一些牛奶在韦德罗(白铁皮桶)里,用手慢慢地操着洗。用牛奶洗脸,那感觉并不好,先是黏唧唧,后又紧绷绷,最后不得不用干雪擦去,心思别人说慈祥太后用牛奶洗脸肯定是假的,她才不遭这个罪呢。出牧对一个毛头孩子来说尽管新鲜刺激,可没水的日子并不好过,渴了,只能抓一把雪包在嘴里,牙床骨寒得冰凉,脖子一伸一伸的。

冉大牛在温泉边转悠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那火狐狸是来温泉喝水的,说不定这一片的动物都到这儿来喝水,再想想,他乐了,忙不迭地往驻地赶。

老莫听到冉大牛的叙述,惊喜万分,拍着冉大牛的头,“你小子有福,发现了温泉,这给出牧解了大难,牲口再也不用擦雪了。我得赶快和邢队长说说,赶明个把出牧点搬到那地方。”老王头听到冉大牛说他见到了火狐狸,惊奇又疑惑的目光把冉大牛来来打量了几遍,“你不是说谎吧?小小年纪,怎能见到火狐狸?我放了这么多年的牧,也没见过火狐狸呀!”冉大牛见老王头不相信,心里老大不高兴,“我撒谎做什么?”老王头说:“想走桃花运呗!见了火狐狸的人,都会走桃花运的。”老莫见老王头说话离谱,赶紧纠正说:“没正经,你和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王老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谅,原谅,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张臭嘴。”冉大牛不解地望着老莫,“什么是桃花运呀?”老莫说:“关外没桃花,关里才有。说你也不懂,长大了你就懂了。”傅二比不失时机地凑上来,“冉崽子,桃花运就是有女人想你。”老莫拍了一下傅二比的头,“就你聪明,你还是把你自己的犯愁事解决了吧,别在这儿操心不落好。”傅二比又转向老王头,“老王头,再臭一段给我们听听,什么四大娇、四大硬、四大红的。”老王头嘿嘿笑了,“我说你小子怎么这样笨,怎么教也学不会。”傅二比说:“记它做什么?况且我记性不好使,想听你就来一段不就得了?”“听好了,先说四大娇。那是轻易不能碰的东西。”老王头摇头晃脑,慢悠悠地似唱非唱、似说非说,那劲头,胜过北京天桥说大鼓书的作态,只是没有二人转那样风骚罢了,“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老王头的话,听得冉大牛似懂非懂,他只知道跑腿子的行李碰不得,因为那里面包裹着单身汉全部的钱财,如果乱动跑腿子的行李,弄不好会被人当成小偷。至于其它三样,他不知道娇在什么地方,爹就是木匠,经常借斧子给人家用,只不过人家用过斧子后,爹要用力磨半天,那瓦匠的刀就更不在话下了,砍转头挖泥灰,娇什么,至于大姑娘的腰,他想了想,不禁脸儿发烫。多少明白为什么是四大娇了。他正在沉思,又听到老王头念叨起来:“再说四大硬:拉紧的弓,门洞的风,半夜的鸡巴,老山东”一个人一把抓住老王头,“你这个老家伙,吃屎了咋的,埋汰我们山东人做什么?”傅二比连忙把那人推过去,“别打岔,四大红还没说呢?”“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的屁股,”王老头边说边摇头,像一私塾先生,他突然一把抓去傅二比头上的帽子抛向远处,之后响亮亮地吐出了后面三个字,“火烧云。”帐篷房里哄然炸开了笑声。

大概由于劳累,这个夜晚冉大牛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森林旁,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有一个木头垛房子,就是和狍子河镇上一家老毛子住的那样的,尖尖的绿色屋顶,明亮的双层玻璃窗子,让人看了忍不住还要看的那种房子。木头垛里出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把他拉进了屋,又和他亲热一番。他迷迷糊糊地,像升了天堂,当他还要想那好事,谁知却醒了,心儿却像蜜一样的甘甜。他沉浸在幸福的味中,手儿不由自地向下身滑去,谁知道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那东西碰到他的手却倏然缩了。他坐起来,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什么也没发现,仔细瞅瞅左右,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害怕,心思莫不是那火狐狸成精了,钻到他被窝里。想想左右都是人,不用害怕的。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味起刚才和金发碧眼的姑娘做好事的滋味,心里还是甜蜜蜜的。

由于心里装着事,冉大牛在第二天夜里睡得不沉,动辄就翻身挠头,熬了大半宿也没睡着,下半夜刚迷迷糊糊,只觉得被筒边有个东西伸过来,他一把抓住,原来是一只手。那手抓住了他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捏揉,末了又滑向他的下身,握住了那东西,他心儿怦怦,但觉得惬意,任凭她摆弄。自离家以来,他远离了亲情,远离了受人呵护的环境,是一个走丢失了孩子,亟须成人的抚慰,尽管这抚慰有些另类,但它毕竟是一种抚慰,应和了青春期大男孩孤寂心绪的期求。

第二天清晨,冉大牛起床的时候,连看一眼金淑贤的勇气都没有。金淑贤却一如既往,关切地问他昨夜睡得怎样,冻着了没有?见金淑贤这样老成气定,冉大牛羞赧的心渐渐地松弛下来。有一刻,冉大牛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地问金淑贤:“你是不是火狐狸。”金淑贤的脸马上冷下来,斥骂道:“混账东西,大姐只是喜欢你,哪里是什么狐狸?”他吓得没敢嘴,闷闷地溜了,原以为桃花运和金淑贤是连在一起的,哪成想金淑贤翻了脸。但是到了晚上,金淑贤的手还是偷偷地伸过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金淑贤每天夜里都抚慰这个青春无邪的少年,渐渐地,他的胆子变大了,也把手伸过去,去抚摸那柔软的小腹和鼓鼓的乳房,那个惬意呀,比吃狍子肉还快活。一次,在金淑贤抚摸他的时候,他的敏感处突然射出一股粘粘的东西来,金淑贤赶紧把自己的枕巾捞进来帮他擦拭干净。

他们的隐情一直延续到出牧结束。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五节 暴风雪(1)

邢队长和老莫为了弄清楚温泉的具体情况,让冉大牛带路实地考察了一遍。老莫站在温泉旁对邢队长说:“这是老天爷赐福与我们。你看,这温泉在南坡,大风刮不到这里,翻过山梁就是草场,多方便呀!”邢队长同意老莫的看法,说马上上报场部,把出牧点迁到这儿。

由于移动出牧点需要做许多繁杂的事,诸如钉栅栏,移帐篷房等等,场部没同意邢队长的将出牧点移到温泉的请求,说今年就这样吧,反正离化雪没几天了。老莫听了连跺脚,说这些人真懒,也就一天的功夫,为什么不替我们想想,没水的日子好过吗?天天用牛奶洗脸,现在脸上都能刮出油来,就算不替我们想,也得为场子想想,万一暴风雪来了,这地方哪拦得住牛群?邢队长说别发牢骚了,即便骂他们,他们也听不见,我思是他们使唤不动机修厂那些人,哪个愿意走十里雪路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帮你钉栅栏?

冉大牛每逢值夜的日子,都帮着挤牛奶。成彩云是他的挤奶师傅,他自然就挤成彩云管辖的奶牛。

奶工们每人都有自己的牛群,一般每人管二十头奶牛,成彩云手快,管了二十五头。虽然说管二十几头牛,但这二十几头牛并不全部是产奶期,有的牛怀孕了,就不产奶了,一般来说每个人管辖的牛都有三分之一左右的牛不产奶。而那些处于产奶期的牛也因离分娩期的远近而产奶量高低不一,刚分娩不久的牛产奶量高,每天可挤出七八十斤的牛奶来,半年后,产奶量逐渐降低,乃至干涸。由于挤奶工的工作态度决定产奶量的高低,场部和队上对奶工有特殊照顾,牛奶随便喝,每个星期奖励一只大绵羊给奶工班,让他们能吃上可口的手扒肉。

金淑贤见冉大牛老是帮成彩云挤奶,心中不服气,就嘟囔冉大牛,“冉崽子,你天天帮你成姐,是不是嫌我手没冻烂咋的?你就不能帮我挤几头吗?”冉大牛脸红了,“还不是怕”金淑贤连忙拦住冉大牛的话头,“怕你成姐不高兴,难道不怕金姐我不高兴?”不远处的成彩云听到他们的话,就搭腔说:“大牛,你帮她挤,她是个搅缸棍,你不帮她挤,我耳朵根天天痒痒。”冉大牛见成彩云这样,拎起韦德罗对金淑贤说:“好吧,每天帮你挤两头。你告诉我挤哪头吧!”金淑贤笑了,把冉大牛带到远处的一头红花牛旁边,“你就挤这头吧。”她说着在另一头牛身边坐下。

冉大牛挤了一会儿,就对金淑贤说:“金姐,你这牛的奶头太硬了,简直挤不动,手都累疼了。”金淑贤说:“我不像你成姐那样心善,尽把奶头松的牛给你挤,你们男人家的手要好好练练,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冉大牛没答,等他把这头牛挤完了,他靠近了金淑贤,“金姐,怎么不找个人嫁了?嫁了人,就不要再过这出牧的苦日子了。”金淑贤头低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他,我喜欢的人人家却娶不了我。”她又抬起头,望着冉大牛,“冉崽子,下次不要和我说这些,我心烦!”这时,帐篷房那边传来了吉他声,深沉而孤独的旋律在雪原上荡,冉大牛说:“我师傅也愁烦了,你听这声音弹得多悲伤呀!”金淑贤说:“老莫文化深,摸不透他。他有事没事的老抱着那吉他,弹出的曲子都怪怪的。”冉大牛说:“他说他弹琴就相当于写文章。”金淑贤说:“他那文章有的我听不懂,大概你成姐都能听得懂。”冉大牛说:“那你和我说说成姐,我看她挺喜欢老莫的。”金淑贤说:“你成姐是上赶着不是买卖,老莫心里有人。再说,他俩也不般配,老莫肚子里墨水多,你成姐才识几个字呀,老莫看不上的。”冉大牛不再言语,之后嗫嚅了半天,“你以后能不那样吗?”金淑贤阴沉沉地说:“走开,又烦我了不是?下次不许你说这个!”说罢,她起身拎着韦德罗走了,没走几步,却被成彩云拦住了,成彩云小声说:“淑贤,你和冉大牛说什么,他还小呢。”金淑贤脸儿一红,话也火辣辣的,“他小不小和我有什么关系?”成彩云撇撇嘴,冷冷地说:“你也不看看你的妈头子,和馒头一样大了。还瞒我?没男人揉,哪能这般大?”金淑贤被说到要害,马上告饶,“小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成彩云说:“我能把那些老爷们的眼都蒙上?我那儿有一个乳带,你戴上它,用力勒紧点胸口,保管就看不出来了。”金淑贤笑了,“还是你有经验。”成彩云翻了她一个斜眼,“嘿嘿,好人真是做不得,得得得,你别勒了,兴许那些爷们见你那鼓鼓的,说不定会喜欢你呢?”金淑贤说:“要他们喜欢?别把我恶心死了。”冉大牛拎着韦德罗讪哒哒地向帐篷房走去,与那凄凉的吉他声渐行渐近,他掀开门帘的时候,吉他声嘎然而止,他刚把奶倒进奶桶里,就听到老莫说:“大牛,今后别帮她们挤了,你现在要紧的是看书,我让你看的书你都看了吗?”冉大牛说看了。老莫说:“来,让我考考你。把王之涣的九日送别背给我听。”冉大牛马上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背诵,“蓟庭萧瑟故人稀,何处登高且送归。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做断蓬飞。”老莫问:“诗中的蓟北指的是什么地方?”冉大牛说:“蓟是古地名,唐朝叫渔阳,也就是现在的蓟县,在北京附近。”老莫没说什么,却把吉他递给冉大牛,冉大牛接过来,弹出一个三和弦和一个七和弦,接着又弹出一首简单的乐曲。老莫说:“一点也没弹出味道。还得加油,现在加你的时间,每天练琴的时间不得少于二小时,读书的时间不得少于三小时。这是任务,听到了吗?”冉大牛响亮地答听到了。老莫见冉大牛答得干脆,脸上露出笑容。

不一会儿,挤奶的人都来了。金淑贤进门就对老莫说:“老莫,弹鸽子给我们听吧。”老莫头也没抬,“不行,大牛现在读书,等他读完了再弹。”金淑贤不依不饶,“求你了,弹一下吧,我真的想听了。”她瞟了成彩云一眼,“难道你不想听?”成彩云冷冷地说:“我不想听。”金淑贤本想拉成彩云当帮腔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性激将起来,“嗨,你不是说你就喜欢听老莫弹琴吗?”她见成彩云的脸红了一下,接着又听到成彩云说:“我是喜欢听,可不喜欢听鸽子。”金淑贤见她上了路,赶紧说:“那你喜欢什么呀?”成彩云说:“我喜欢听他弹唱海鸥和绿袖子。”金淑贤转向了老莫,“听到了吗,成彩云喜欢听你弹唱。”老莫翻眼瞅了一下成彩云,一声不响地拿起吉他往外走。金淑贤和成彩云跟了出去。帐篷房内有人说:“他们去弹去唱,我们正好睡大头觉。”片刻,正在看书的冉大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清扬而激越的琴声,接着又听到浑厚的中音,听得出,那声音富含激情:海鸥啊,海鸥啊,你那动人的歌声扰乱了我那平静的心房。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海鸥飞来飞去尽情歌唱,啊!海鸥自由自在多么欢畅,静静的江水向东流,唯有那歌声轻轻荡。

歌声和琴声慢慢地消失,留下许多遐想在空间荡。冉大牛又听到绿袖子的乐曲响起,却马上被金淑贤打断了,“不行,你弹了她喜欢的,现在轮到我喜欢的了。”帐篷房里响起了一个奶工的声音:“这俩女的,你们说老莫喜欢哪一个?”“难说,我看他一个都不喜欢。真要硬安上一个,也只能是成彩云了。金淑贤漂亮倒是漂亮,就有些风浪,你看那眼睛,像一把钩子。”“莫不是也钩了你?”“咱不想,那好事轮不到我,她钩我做什么?我又想她做什么?”“老天不公,几朵花摆在他老莫面前他不摘,我想干巴心,她们都不瞟我一眼。”“傅二比,你就别想那好事了,赶紧你新民屯老家,让你爹妈给你张罗一个带来。孬好都是一辈子。”“家也张罗不来,哪个会跟我这个地成分的人。”帐篷房里顿时沉静下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难言的痛苦,成分不好,逃婚,右派,异类,要不他们也不会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唯一的别是:有的是被强迫充军,有的是自愿充军。无论被迫或者自愿,都是时代的风把他们吹到一块了。

冉大牛又听到外面传来欢快的歌声和琴声:亲爱的小鸽子啊,请你来到我的身旁,歌声琴声还在继续,冉大牛却看见成彩云带着失落的眼神默默地进了帐篷房,愁眉苦脸地坐在铺上。外面又传来的响亮的琴声和歌声:我们飞过蓝色的海洋,走向遥远地方。

冉大牛又向成彩云望去,只见她脸上的愁云更加浓密了,如果外面继续弹唱下去,她真得要流出泪来,好在外面的歌声停止了。他不明白成彩云为什么不喜欢这首歌,在他听来,鸽子这首歌挺好听的,和山楂树一样的好听,都是老莫爱唱的歌,自己不仅耳熟能详,高兴的时候也会唱上一段,每当他唱这些歌的时候,老莫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说声音嫩了点,不适唱情歌的。

“他们想到遥远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遥远呢?再往西去就是满洲里了。”傅二比自言自语,末了,他突然扯拉着嗓门吼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篷房,都要头留恋地张望。

冉大牛听到身旁的人小声说,“他傅二比再找不到老婆,真的会疯了。”“唉,他今年都二十八了。弄不好真得打一辈子光棍。”“不要说别人了,你我不都是一样吗?”“忍着点吧!”冉大牛向傅二比望去,只见傅二比唱得特别卖劲,脖子红了不说,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傅二比正在纵情地唱着,老莫和金淑贤走进帐篷房。老莫被傅二比神情专注的样子感染了,他马上又弹起了吉他为他伴奏,帐篷房原来的沉闷气息被一扫而光。邢队长走进来,一声不响地坐在成彩云身边,看着两个人,那老莫的身子轻轻地扭动,傅二比奋力吼叫,高亢的声音伴随着几分苍凉。歌子唱完了,傅二比仍然在喘粗气。

“小傅,你还真能唱,情绪饱满,嗓子也不错。下次我教你些技巧,说不定你能登台表演呢!”“老莫,你别夸我了,在老家听别人唱,只能跟着哼唧,连大一点声都害怕被人骂一顿。今天放开了叫唤一番,别说,感觉好多了,不那么憋屈了。”“小傅,只要你愿意唱,我就给你伴奏。这天老人荒的地方没人管的。普天下要都是这样就好了,那许许多多的右派和地的日子要好过些。”“哪敢劳驾你,我瞎喊喊就得了。”邢队长开腔了,“老莫,你打开收音机听听,我怎么觉得不对劲,连续暖和二天了。”老莫说:“电池没电了。等老王头来问问他怎么说。”邢队长说:“等老王头来,天就快黑了。我们还是出去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老莫说好。

二人在外面转了一圈,查看了的栅栏,又查看了帐篷房。栅栏有几处钉得不牢,他们用铁丝捆了捆。在帐篷房边,老莫踢踢拴帐篷房的绳,“我看这帐篷房得加两道绳,万一暴风雪来了,掀翻了可不得了,要冻死人的。”邢队长点头,他们又帐篷房里取来二根大铁钉和绳,给帐篷房加了固,又把原有的铁钉夯实,这才放心地到帐篷房里,邢队长说:“栅栏不结实随它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拿它没办法,真不知道机修厂那些人在糊弄谁?你看那栅栏扎得稀松,那禁得住大风呀!不过,现在帐篷房我是放心了。”这个夜晚,是冉大牛终身难忘的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们睡下不久,外面就刮起了大风,老天爷用拴帐篷房的绳和栅栏的围栏当琴弦,弹奏出了世界上最为乖戾乐曲,像鬼哭、像魔王吼叫,听得人心惶惶,有的人性把头蒙在被子里。帐篷房像一张薄纸片,被刮得忽闪忽闪的,马灯摇摆不停,昏暗的阴影在帐篷房里晃动,如同妖怪在跳舞。所有的人都不敢再睡,邢队长招呼所有的男人都穿好衣服坐起来。

夜半,风越刮越紧,大有把一切都卷走的气势,帐篷房犹如一叶轻舟,飘荡在狂风怒吼的海上。黑毛突然叫唤起来,它龇牙咧嘴地扑向门口,可巧,傅二比要出去解手,哆哆嗦嗦地掀开帘子走出去,黑毛狗仗人势跟了出去,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傅二比妈呀妈呀地仓皇逃进来,却被拴帘子的绳绊倒,摔成狗啃屎不说,大半个屁股还露在外面。黑毛也跟着傅二比退到帐篷房里,但还是向外面拼命地叫。傅二比爬了一下没爬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狼!门口有狼!”邢队长和老莫心头一惊,彼此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外面有羊群,狼进了羊群,后果不堪设想。老莫拎起了一盏马灯,走到门口一把拉起了傅二比,不屑地说:“看你吓成这个样子,还不赶快把裤子系上。”他刚掀开门帘,却被邢队长喊住了,“等等!”他神色凝重地说:“我们组成三个小组,轮流出去,每组一个小时。能把这夜熬过去就好了。”三个小组很快就组成了。老莫带一组;老王头带一组;邢队长带一组;每组三个人,牛牧工、马牧工和羊牧工各一个。邢队长说:“我先出去,等我们来了,老王头出去,再就是老莫。”他说着带着两个人走出帐篷房,每人手里都拿着棍子,黑毛也跟了出去。老莫放心不下,也拎着盏马灯跟了出去。冉大牛见老莫出去了,也拿了根棍子跟在老莫的后面。金淑贤见冉大牛也要出去,急了,大声喝道:“大牛!你出去做什么?”老莫头看看,没吱声,算是默认。

冉大牛跟在老莫身后,刚走出帐篷房,就被风刮了个趔趄,老莫说:“快把帽带系上,莫被风吹了去。”冉大牛照着做了,他看见黑毛吼叫的地方,有一小片绿莹莹的光在闪烁,他马上抓住了老莫的手,“妈呀!咋这么多张三呀!”老莫说:“不多,也就五条。”他跺了跺脚,“该死,偏偏电池没电了。张三怕光,电筒照一照他们会被吓跑。”他们正说着,只见有人把一个火球向狼群掷去,显然是邢队长他们。邢队长是老牧工,知道如何对付狼。

狼群逃走了,留下几声凄厉地嚎叫,它和暴风雪的怒号参杂在一起,把帐篷房里的人惊吓得惴惴不安,连喘气都不敢大声。老莫和冉大牛到屋里,老莫让冉大牛躺一会儿,冉大牛刚到自己的铺上坐下,金淑贤就小声说:“老莫让你躺下,你就听话吧,外面危险,不是你小孩子随便去的。”冉大牛说:“你就躺着吧,别为我操心了。”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六节 暴风雪(2)

大约十二点钟的时候,轮到老莫带人出去了。冉大牛起身,却被金淑贤一把抓住,“冉崽子,大人的事,你参什么?”冉大牛推开她的手,一声不响地下铺。金淑贤见冉大牛不听话,就塞给他一个小包,“是奶酪,饿了垫垫肚子。”冉大牛接过来装进羊皮袄口袋里。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雪下得也越来越大,草原上的积雪也被狂风卷起来和落雪融汇在一起,如同洪流呼啸奔腾,打在人脸上像毛刷子刷得的一样疼,风刺骨的寒冷,人根本不能迎面朝风,否则真的会冻硬。冉大牛紧贴着老莫,后面是两个牧工。他们首先巡视了羊圈,见绵羊都被风挤在栅栏的一侧,多数的绵羊都卧在地上;马群倒还安静,马儿挤在一起,屁股对着风雪;牛群显得躁动不安,有几头牛靠近栅栏,用角抵触栏杆。老莫走过去,用鞭子抽了抵触栏杆的牛儿,骂了一声:“畜牲!你别捣乱。”那被抽的牛儿,缩了去,但一会儿又走来,还是用角抵着栏杆,看样子它想逃出去。老莫又是几鞭子,打得那牛再次缩去,老莫大声对其他人说:“我们就守在这儿,看住了这只头牛,只要它不跑,别的牛就不会跑。”其它的牧工都说好。

站在风口,冉大牛这才了解什么是寒冷。过去,他尽管一直生活在这片酷寒的土地上,但从未在寒流来临的时候处身于野外,最严重的时刻也就是在风雪天气中,走完从家到学校的不到二米的路程,如果风雪大了,还有爹娘护送。现在,他站在疯狂奔泻的寒流中,伸手不见五指,雪粒打在身上,啪啪作响,原先觉得臃肿不堪的白羊皮袄,现在陡然变得轻飘飘的,寒气透过羊皮让他的脊梁感觉到丝丝冰冷,倒是头脚不但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暖乎乎的,知道这是爹的火狐狸皮帽子和毡靴起得作用,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怪不得娘在临走的时刻把爹最珍爱这两样拿给他,原来这两样东西能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刻带给他温暖,保护他在严寒的侵袭下不受伤害。他知道在农牧场,只有他爹一人带火狐狸皮帽子,别人都拿羡慕的眼光看他爹这顶闪光的帽子。他向两边瞅瞅,只见那两个牧工被冻得哆哆嗦嗦,身体都弯了下来,还时不时的捂捂耳朵,他知道他们一个戴的是兔皮帽,另一个戴的是狗皮帽,脚上穿的都是胶底棉焐拉,这样的穿戴,禁不住眼下这样严寒的。他听爹说过,寒流中的最低气温,有时候在零下六十几度。他正在想着,老莫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着寒风,顿时,他脊背冷丝丝的感觉没有了,心中又是一阵温暖,紧紧贴在老莫的怀里,他问老莫:“您冷吗?”老莫说:“我不冷的,我的羊皮袄里面还有一个猞猁皮背心,草狐狸皮帽子,大头鞋,这两样东西虽没有你的好,但一样能档住严寒。”那头牛又抵撞起栏杆来,老莫又猛抽了几鞭子。见牛缩了去,他大声对两个牧工说:“你们去在炉子边暖和一会儿再出来。”那两个备受严寒折磨的人一听此话,马上颠颠地跑去。

不一会儿,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头不屈不挠的头牛并不在乎鞭子的抽打,一意专注地抵撞栏杆,那长长的桦树杆终于被撞断,在头牛的带领下,牛群拥挤着从缺口处向外冲去。老莫惊呼一声不好,一边大声呼喊牛跑了,一边试图阻拦牛群外逃,无奈在发狂的牛群面前,人的力量苍白无力,老莫眼睁睁地看着几头牛在倏然间顺风狂奔而去。他心里发毛,知道这群无知的畜牲肯定会顺风跑,如果跑远了,怎么把它们赶来?那里全部是雪原,没有草吃,饿都会饿死;如果跑到山沟里不跑了,那祸害就大发了,雪会迅速地把它们埋起来。想到这,老莫脊梁直冒冷汗,他顾不上考虑怎么办,就跟着牛群奔去,冉大牛紧紧尾随在老莫身后,老莫让冉大牛去,冉大牛不肯。老莫发火了,“你跟着什么用?纯粹是一累赘!”不管老莫怎么说,冉大牛就是不去,倔强地跟在后面跑。

一路狂奔的牛群越过了山梁,进入了莓饶沟的雪原,奔跑速度渐渐地慢下来,但在风暴的推动下,牛群移动的速度还是很快。由于积雪被牛群践踏,老莫师徒俩跟在后面倒也不是十分吃力,但他们穿得是大头鞋和毡靴,虽是保暖的上品,却不适跋涉,走着走着他们开始喘粗气,和牛群慢慢地拉开距离。

暴风雪仍在肆虐,雪流如洪水,铺天盖地压向山谷,很快就将前面牛群的足迹掩盖,起先,他们还能通过牛群的足迹辨认出牛群的去向,随着牛群的远去,辨认足迹越来越困难,老莫知道此时决不能有一点怠慢,不能让牛群落下太远,天亮时必须能知道牛群的位子,这样才有补救的可能。他拉着冉大牛奋力跋涉,力争在风雪完全掩埋牛足迹前确定方向。

“大牛,还能跑动吗?”老莫大声喊叫。

“师傅,我能跑动。”冉大牛吃力地答,他突然站着不跑了。老莫拉起他,“我拉着你走吧。”冉大牛挣脱了老莫的手掌,“师傅,给你”他把金淑贤给的奶酪,抓了几块递给老莫,自己也塞了一块进嘴。

“哪来的奶酪?”老莫贴近冉大牛的耳朵问。

冉大牛也学着老莫,贴近了老莫说:“金姐的。”“救命呀!不再吃点东西,真跑不动了。”“师傅,我不是累赘了吧?”停了脚步,冉大牛说话有了些许气力。

“别记仇了。我们得赶紧走,不能让牛群拉远了。”他们在雪原上奔波了不知多长时间,饿了就塞一块奶酪进嘴,在冉大牛口袋里的奶酪全部吃完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曙光,老莫看看手表时间已近七点钟,高纬度地域,冬季白昼短,太阳到八半点才懒洋洋地爬上山梁。跑了大半夜,他们确实累了,大腿僵直无力,再抬一步都很困难,可喜的是他们看见了牛群就在离他们大约五里路的沟堂里,沟堂的北边是一座黑黝黝的山峰,山峰挡住了大部分北来的风暴。

“这些该死的畜牲,害死我们了。”“你别说,那头牛还真聪明,选择了这个背风又不窝雪的对方停下来,要不真的会害死我们,万一牛群有闪失,蹲笆篱子都赎不了罪。”“有那么严重吗?”“绝对的,他们即便不枪毙我,起码也得判个无期。”“这也不怪我们呀,哪个能拦住牛不跑?”“话虽这么讲,可我们是牧工,牧工丢了牛,跟战士丢了武器是一样的,八张嘴也讲不清,只能认罚。这就是命。”渐渐地,风平息了下来,白灿灿的雪原把阳光反射得刺眼,冉大牛眼睛又疼又痒,不停地用手揉。老莫说:“不要揉了,越揉越厉害。来,把这个顶在头顶上。”他掏出一个蓝色的手帕,取下冉大牛的帽子,把手帕铺在头顶上然后戴上帽子,垂下来的手帕像墨镜一样遮住了强烈的阳光。冉大牛顿觉舒服了许多,但他想到了老莫,“师傅,你还有手帕吗?你眼睛也会刺疼的。”老莫一把把帽子转过来,斜卡在头上,虽然视线受影响,但帽子的后帷遮住了大部分阳光。

“走,我们去弄吃的。”“这儿有什么呀?”“你走就是了,肯定有吃的。”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牛群里。老莫问冉大牛哪头牛产奶多,冉大牛指指一头黑白花牛。老莫蹲下来,脱去棉手套,一只手抓住奶头,把嘴巴贴了上去。冉大牛以为老莫要吮吸牛乳,就说:“你等等,让我把乳房按摩一下,这样才能出奶。”老莫站起来靠在一边,冉大牛脱去棉手套,双手在牛乳房上来按摩了几遍,然后挤出几股奶液在地上,“师傅,你嗍吧!”老莫笑了,“你真当我要嗍呀,那我不成了牛犊子?来,你往我嘴里挤。”老莫蹲下来把嘴凑向牛奶头。冉大牛一把一把地往他嘴里挤,几分钟后,老莫抹抹嘴说喝饱了,你喝吧!

老莫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想确定自己的方位,无奈这个地方他没来过,一点也找不到感觉,好赖他能确信这儿是莓饶沟右侧的南坡,他们的出牧点在莓饶沟右侧的北坡上,翻过山梁就是北坡。他计算了一下,牛群奔跑的速度比人行走得快,应当在每小时十五里左右,它们十二点钟冲出栅栏,跑了七个小时,无论如何,这儿离出牧点应当不少于一里,把这些畜牲赶去,怎么说也得二天时间。现在寒流刚过,估计几天内不会再来,应当抓紧时间把牛群赶出牧点,要不然邢队长他们会急死,更重要的是,耽搁时间长了,没人挤奶,奶牛的奶会胀去,这损失就大了,会影响整个夏季,没有牛奶出产,还叫什么牧业队?整个农牧场的领用钱从哪儿来。

等冉大牛喝好了奶,老莫说我们得赶快走,牛跑了一夜也累了饿了,现在就得把它们赶到北坡去。师徒二人说动就动,吆喝着牛群往山梁上爬,可是,牛儿却不肯动弹。老莫来到头牛大黄跟前,大黄见他来了,竟往旁边靠靠,看来它还记恨老莫昨天夜里那么狠心地抽打。冉大牛见状,就凑上去,和大黄亲热,大黄不拒绝冉大牛,它舔舔冉大牛的脸,牛的舌头粗糙,添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可冉大牛却显示出热情,他抚摸大黄的脸庞,小声说:“跟我走,大家都看着你呢,这儿没草,不能呆下去,要不你们会饿死的。”他指指远处的山梁,“那边有草,知道吗?”他推着大黄的脖子,把它推向山梁的方向,大黄竟然听话,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又拍拍大黄的屁股,大黄竟然开始动脚。就这样,冉大牛一只手搭在牛背上,和头牛一道往山梁走去,他边走边和大黄嘀嘀咕咕,像是和它谈心。沟堂底部和山梁接缝处积雪深厚,行走起来非常吃力,但大黄奋力前进。后面的牛,纷纷跟了上来。老莫见状,心思这孩子似乎能和牲畜沟通心灵,将来肯定是一个好牧工。

好在大兴安岭的山坡和缓,奔波劳累了一夜的牛群虽几经费力,但最终还是爬上山顶,有几头瘦弱的牛差点没能上去,之后,他们便散布在北坡上吃草。老莫四仰八叉地躺在山坡上,说我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他说着便让冉大牛也跟着学,可不到一分钟,他们都又站起来,地上太凉了,寒气像针一样戳人。老莫说:“既然不能躺,我们起码得坐坐。”他吃力地薅了一些枯草窝在一块,让冉大牛坐在上面。冉大牛不肯,“我自己薅草,你坐吧。”他用力薅了几把,却一根草也没薅下。老莫生气,“让你坐你就坐,罗嗦什么?这枯草你能薅动?”冉大牛见师傅这样,就乖乖地坐下了。老莫又薅了一大把草垫在屁股底下坐下。折腾了一夜,他们终于可以坐下休息,但飕飕而来的寒风却依然不减昨夜的威风,像刀一样的刮人,而山坡决定他们只能面朝风向,他们只能把帽带系得紧紧地,不一会儿,脸庞和帽子边缘凝结出厚厚的冰霜,咋一看去,像长出了雪白的胡子和眉毛。

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老莫感叹不已,“唉,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昨夜那个怕人样,我都担心挺不过去。”冉大牛说:“是挺怕人的,听我爹说,他有一次上山下套子迷了路,在外面折腾了一夜,差点没冻死。那还是晴天呢。”老莫说:“今天晚上我们就挺难过,昨天是没命地奔跑,没觉得怎样就过来了,今天怎么办吧?”他没等冉大牛答,“走,再去喝点奶,肚子又饿了。”他们还是到那头黑花牛面前,黑花牛似乎知道他们来做什么,停止了吃草并把后腿叉开,做出等待挤奶的姿势。冉大牛没急着挤,而是走到前头和黑花牛亲热一番,黑花牛哞哞地叫唤几声,算是对冉大牛亲切的应。冉大牛又先按摩了牛乳房再挤奶,之后二人喝得饱饱的。离开的时候,冉大牛拍拍黑花牛的屁股,黑花牛又哞哞地叫唤几声,像是说再见。老莫拍拍冉大牛的肩膀,“不错,这些牛都喜欢你。他们可不太喜欢我。”冉大牛说:“你喜欢扬鞭子,牛见了鞭子就害怕。”老莫说:“也许吧,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可能是牛见你是小孩子有关。”冉大牛说:“牛不一定都喜欢小孩,乌疤来了,我不相信牛会喜欢他。”老莫说:“乌疤?你说得是韩大棒子的那个宝贝儿子?”冉大牛说:“就是他,他太淘了,我估计他家连老鼠都没有。”老莫问此话怎讲?冉大牛说:“他见了老鼠洞,肯定得往里面浇开水,没有他不做的阙事。”老莫说:“他肯定是个劳改坯子。”冉大牛见老莫这么说,马上低下头。老莫见状,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引起了冉大牛的自卑,马上安慰起来:“你虽然背了个劳教的名声,可别人却不是这么看的,大家都知道你是替你爹来的,说你是花木兰。”冉大牛马上分辨,“他们说的不对,那罕达罕是我下的套子,与我爹不相干。”老莫的脸假装本起来,“好啊,你拿我当外人。”冉大牛急了,“我没拿你当外人,是那么事。”老莫还是一本正经,“越解释越让人生气,你把我看成是和二驴子一路人。”冉大牛急得流了泪,不再做任何解释,他人虽小,但心里明白,说话要前后一致,替爹顶罪这说法要坚持到底,不能留空子给别人钻。

老莫满意地笑了,“你这孩子心里有谱,这是优点,以后要保持下去,做人要恪守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观点,在无力反抗的时候,沉默也是很好的选择。刚才我并没有讨厌你拿我当二驴子,我在考验你,看你有没有定力。其实,二驴子和德尔心里都有数,都知道你是替父充军,可他们还得假事真做,就当那套子是你下的,你也永远不能改口,你一改口,一切都变成了假的,得推倒了重来。知道了吗?”冉大牛破涕为笑。老莫说牛吃草有一会儿了,我们得赶它们走一会儿,让他们到北坡嚓几口雪,无论如何也得在明天到出牧点。喝牛奶不算事儿,这不,我的肚子又饿了。”大兴安岭的冬日,白昼过得特别快,三点钟的时候,苍白的太阳又早早地藏进了地平线下,夜幕渐渐地拉下来,牛群停止了移动,有的开始反刍,看样子它们打算在此过夜。老莫看看西方残留的夕阳余辉,又看看聚拢在一块儿沉稳不动的牛群,有些犹豫,他想让牛群继续走一会儿,这样能确保明天天黑前到出牧点,可是又担心牛儿不走,于是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扬起了皮鞭,鞭捎在空中炸出几个脆响,接着他又发出了高亢的吆喝,若是在平日,这脆响的鞭声和高亢的吆喝肯定能令牛群颠跑,可是,今天这法儿却不灵验,大概是牛儿尚未完全从昨日的疲劳中恢复过来,它们迟迟不肯动步。冉大牛知道师傅的意思,他来到大黄跟前,大黄见他来了,用鼻子在他的身上嗅嗅,他轻轻地抚摸大黄的鼻梁,又搂了一下它的脖子,“大黄,再走一会儿好吗?现在还没黑透,咱们再走上十里地。啊!”大黄果然迈出了步伐。整个牛群开始移动了。

冉大牛伴着大黄在初临的夜色里行走,其它的牛也纷纷ahref=/target=_blank>仙侠矗г谌酱笈5纳砼裕芨芯醯脚I砩仙⒎⒌娜绕K乃迹詹攀Ω祷沟P牡值膊涣松钜沟难虾衷冢飧鑫侍饨饩隽耍兑恍┎葑谂H豪铮绻信6肯履蔷透昧耍梢揽吭谂5呐员撸右唤优I砩系娜绕他正在想着,突然听到嘚嘚的声音,分明是有马儿奔跑。这么晚了,哪儿来的马?迟疑间,随着马蹄声止,冉大牛听到了鼻息声声,接着是青鬃马的阵阵亲昵,它用脖子蹭冉大牛的臂膀。冉大牛呆了,天都黑了,青鬃马从什么地方来?它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不愿多想,抱着青鬃马亲昵一番后跨上马,来到后面正在赶牛的老莫身旁,迫不及待地喊道:“师傅,我的青鬃马跑来了。”老莫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爽朗地笑了,“那说明邢队长他们就在前面。你赶快迎上去。”“不要迎了,我们来了。”黑夜里传来邢队长的声音,“青鬃马从我手里窜出的那刻,我就知道找到你们了。”老莫听到邢队长说话的那一刻,一股热泪夺眶而出。这个被流放的右派,并没为自己的不公正遭遇而轻易放弃自己的责任。在昨夜的暴风雪中,他一直尾随着牛群,生怕这些无知的畜牲被风雪掩埋或者找不到草场而丧命。他同时也知道,这奶牛群,是整个农牧场冬春夏三季唯一的财源,这奶牛群万一有个闪失,整个农牧场的人生计将发生困难,因为在农牧场,除去粮食和蔬菜不用购买外,其他的一切都需要购买,包括治病救人的药品。还有,冉大牛这个孩子是领导交给他的,他得把孩子安全带,不仅仅是他喜爱这个孩子,通过昨夜的接触,他发现这个孩子是个放牧天才,他和牛马有天生的交流能力,能把自己的意志用特有的方式传给牛马。农牧场如果要发展和壮大,这个孩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邢队长来到老莫的跟前,见他没说话,以为他被冻坏了或者是饿坏了,这更增加了他先前的担忧,一个从北京来的刚满两年的大学生,哪能经受得了这么大的苦难?零下五六十度的严寒,没有食品,没有任何防护设备,即便是当地的猎人,遇到这样恶劣的天气也都会躲在一个地方等待暴风雪过去才敢出来活动,他关切地问:“老莫,莫不是伤着哪儿了?”此时,老莫的感慨已经过去,他不想在邢队长面前暴露情感,“哪能呢,我自认现在已经是一个格的牧工。”他还是没能压抑住不愿暴露的情感,“邢队长,我向你报告,整个牛群让我带来了,还有,大牛这个孩子也毫发未损地来了。我完成了任务!”这下轮到邢队长感动了,在老莫说出我向你报告时,邢队长的双腿不由自地并起来,腰杆笔直,像一个威武的指战员接受部下的汇报,等老莫报告完毕,他冲动地扑向老莫,双手抓住老莫的肩膀,“兄,我当找不到你了呢?”此时的他已泪流满面,这个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刹那间仿佛又到了长津湖畔那场与严寒、与顽敌搏斗的战场,当时,饥肠辘辘的他和战友在冰天雪地里坚持着,是责任也是理想,最终他们胜利了,为祖国赢得了荣誉。他清楚地记得,当身为班长的他,带着仅剩下的一个战士向前来接替战斗岗位的排长汇报时,也说了“我完成了任务”这样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豪迈的语言,标志着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五十年代的男人与其他年代的男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理想和责任是他们的首选行为,并不会因为身份微贱而放弃,也不会为身份高贵而躲避,完成任务是担当责任的体现,而理想却是实现共产义的远大目标。

“你的黄膘马我给你带来了。走,我们现在就走。德书记在等你们的消息。”“德书记也来了?”“来了,他出生在牧,知道暴风雪的厉害,今天一早他就离开了场部。”“我们走了,这儿怎么办?”“老王头他们都让我给带来了,他们在这儿看一夜,明天赶去,我们还带来了许多燕麦给牛儿增加力气,明天他们会安全地到出牧点。”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七节德尔索

出牧点里,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手扒肉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帐篷房,二只肥羊的肉已经炖得稀烂,等待大快朵颐的人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哈喇子几乎要流出嘴外,他们不停地咽口水,不停地舔舐嘴唇。尽管已是饥肠辘辘,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吭声,都时不时地瞅瞅叼着烟斗、一直沉默不语的德尔书记。

德尔书记的烟斗不停地冒着青烟,烟丝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时而看看手表时而皱皱眉头。二驴子和尹队长沉默寡言地坐在德尔的身旁,他们知道这个鄂伦春老头在越是急迫的时候越是沉得住气。

金淑贤耐不住沉默,女人的贤淑本性从心房里自然蹦出来。场部的大头头来了,不能让他这么干坐着,估计这老头儿肚子也饿了,她把剩下的约有半斤的干奶酪拿出来,又倒了一杯热牛奶,一并递给德尔,“德书记,想必你饿了,先吃一点垫垫吧,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德尔的脸上露出自进帐篷房后的唯一一次笑容,他拿起干奶酪捏捏闻闻,慈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这个稍有风姿且不怯场的青年人。

在德尔捏闻奶酪的时候,金淑贤打了个激灵,猛然想起自己做错了事,心儿不禁慌乱起来。她一个普通的挤奶工,哪来的奶酪?别看这只有一小捧,那得用十来斤牛奶才能做出来,如果在夏季,这倒也没什么,挤出的牛奶多得需要用拖拉机拉,奶工们偷偷做一些奶酪算不了什么大错误,尽管制度明令禁止私自加工奶酪。偏偏现在是冬季,产奶量最少的时候,出产的牛奶除去喂犊牛外所剩不多,哪有多余的奶去做奶酪?老书记用手捏捏,分明是看奶酪的制作时间,牧场上的事,骗不过这个老头儿的。

“你叫什么名字?”“金淑贤。”她答得有些忐忑。

“老家哪儿?”“吉林。”“多大了?”“二十三。”“来几年了,过得惯吗?”“来农牧场二年了,还算过得惯吧。”不小心,她又说漏了嘴,应当斩钉截铁地说能过得惯的,为什么要带个“吧”字,一个“吧”字把自己勉强凑活的心境全暴露了,万一老书记说她不安心工作咋办?不安心工作是会被辞退的。

“小金,给他们每人倒一杯牛奶,如果舍得,把这些奶酪也分给他们。我想他们是饿了还不敢讲。是不是呀,尹队长?”“老场长说得对,大家是饿了,小金,你哪来的奶酪?不是我上次给你、你没舍得吃的吧?”尹队长显然是在为金淑贤打掩护,下属在牛奶紧张的时候私下做奶酪,怎么说他这个队长也算是失职。

“是啊!摆在身边一直没舍得吃。我给他们倒牛奶去。”有人解围,金淑贤很快脱了身。

“哎,小金,把奶酪拿去分给大家。”德尔此时的烟斗吸得吧嗒吧嗒响。

金淑贤极不情愿地转身,拿起奶酪分给大家。尹队长小心翼翼地说:“德书记,我出去看看怎样?”德尔说:“天黑,别出去了。走迷了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老刑出去找,相信能找得到,那是个老农垦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二驴子不失时机地插了话,“老书记说得对,老邢做事就落个让人放心。我和他从北大荒就一起共事,最了解了。”德尔突然摆摆手,让人不要说话。众人凝神屏气细细听去,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德尔马上跳起来,急切地走出帐篷房。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近,三匹马从黑夜里驰来。

“报告,牛群全部安全。”邢队长还没下马就大声呼喊。

德尔迎向前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老莫,“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没想到你这个书生能把这群牛安全地带来,让我这个老猎人长见识了,看来读书不会把人读傻。”老莫也很激动,二年了,场部领导还没人这样亲切地对待自己,“谢谢老书记这样评价读书人。”和老莫亲热后,德尔一下子把冉大牛抱起来,“来得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冉老擀交代啊!”他抱着冉大牛向走帐篷房,“看爷爷给你煮了多少手扒肉,让你可劲地吃个够!”冉大牛说:“谢谢德爷爷,把我放下来吧,我已经是大人了。”德尔说:“混小子,在爷爷我面前,你永远是个孩子。”德尔放下冉大牛,“别说,真的老了,当年我能扛得动一头大狍子走几十里地雪路,现在抱一下这孩子却喘粗气了。不服老不行那!”尹队长说:“老书记的身体好着那,这孩子太重了,石头疙瘩似的。”羊肉肥美,美酒醇香,帐篷房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德尔撕下一块羊腿肉递给老莫,“喜欢这手扒肉吗?”老莫说:“吃起来香,连打嗝都香,怎能不爱吃呢?一方物产养一方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德尔问:“你在北京做什么?”老莫说:“搞经济学研究。”他见德尔眼睛有些迷茫,又补上一句:“就是研究怎么能多快好省地把单位搞好。”德尔哦了一声,算是听懂了,“你得罪了什么人?”老莫摇摇头,“一言难尽,他们起先鼓励给领导提意见,提了意见他们又说是目无领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德尔说:“不是发配,是咱们有缘分。你不是说你在研究怎么能搞好单位吗?你就给我当当参谋,看看怎样能把我们农牧场搞好。”老莫挠挠头,欲言又止。德尔说:“害怕了不是?放心,你不会再被发配了。全中国那旮旯也没有狍子河这地方偏僻,狍子河再偏僻,也没有黄羊沟偏僻。”他摸了一下下巴,“我这个老头挺喜欢你的,看你顺眼。”老莫还是挠头,邢队长急了,拉拉老莫,意思让他快说。

老莫说:“提两个建议吧,一是划分放牧,我建议把莓饶沟分成十段,每段用栅栏扎开,让牛马羊分段吃草,吃完这段再吃下一段,这样,牧草能得到养护。还有,草甸子上绝对不允许放牧,那是草场,是留作储存冬季牧草的地方,你让牛羊上去糟蹋了,冬季牧草肯定受影响。”“嗯,好意!快说第二个建议是什么?”“打好的牧草不应就近放在草甸子上,这样容易腐烂。应当在割下来后就运到山坡上堆放,这样就不会在这么严寒的时候出牧了。出牧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应当尽量避免。你说这场暴风雪,万一牛群找不到了,我们牧场就伤了元气,怕许多年都恢复不起来。当然,运草上山是得费工费时,可比起出牧来,损失还是小得多,出牧,牛羊只能保命,肯定影响畜牲的身体,更影响来年的产奶量。”“好啊,怎么没早点和你聊聊。你这些意,农牧场的人从来就没人和我说,他们也想不起来,一帮靠天收的家伙!”德尔指指尹队长和邢队长,“你们两个也都是靠天吃饭的家伙。”他又摸摸下巴,似乎又在思考什么。

“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什么事?你尽管说,不要有任何犹豫。”“这个小嘎子是个放牧天才。”老莫指指冉大牛,然后把把冉大牛引领头牛的事一一述说,听的人啧啧称奇。

“我建议把冉大牛送到牧业专科学校学习,狍子河农牧场将来需要这样的人才。”德尔双手举起酒杯,朝着老莫说:“我敬你一杯酒,感谢你这个年轻人提了这么好的建议。我这个老头子可以这么说,你的建议我们场部会认真研究。来,干了。”“小莫,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八,属猴的。”“结婚了吗?”“没有,女朋友说要结了婚再来,我没同意。我不能连累人家。”突然,当啷一声,显然有人把搪瓷缸子落在地上。传来金淑贤的声音,“你成了毛孩子了,碗都端不住。”接着是成彩云的答,“饭都堵不住你这嘴,你不吱声没人说你哑巴。”老莫扭过头往里面瞅瞅,脸上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

“是挺难啊!”德尔沉吟半晌,“女孩子做什么?”“是我老师的女儿,中学钢琴教师。”“是那种老大的,占半间屋子的琴?”德尔想起来了,当年,他在一个俄罗斯富人的家里当佣人时,见过这琴。

老莫知道德尔说得是三角钢琴,“对呀!不过也有小的,比踏风琴稍大一点。”“你的朋友不简单,你是挺难的难难”德尔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末了喝了一大口酒,接着就转开了话题,“听说这一片有个温泉?”邢队长说:“也是冉大牛发现的。我们要求把出牧点搬到那儿去,可场部没同意。如果搬过去了,昨天的事也就没了。那儿在兴安岭南坡,再大的风暴,牛也不会跑的。”德尔嗯了一声,眼睛挣得大大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邢队长说:“我们的报告给了生产科,他们没同意,说很快就化雪了,动那么大的手脚做什么?”德尔骂了起来,“混蛋!这帮兔崽子,看我去怎么收拾他们,明个我让生产科长和机修科长一道来,不帮你们搬了,骟不了他们才怪。不就钉钉栅栏、拉拉帐篷房吗?费他什么事了?养猪还能杀肉吃呢,养这帮东西什么用?他奶奶的!”他说着把酒碗往铺上一丢,“不喝了,他奶奶的,气死我了。”二驴子、尹队长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点,他们知道德尔的脾气,这时候如果说话不到点子上,说不定德尔的一肚子火气会喷发到他们身上。

老莫见状,起身走到金淑贤身旁,小声嘀咕了几声,金淑贤笑吟吟地来到德尔面前,“我们都是你的孩子,说错了做错了,打一下屁股得了,犯不着生气的。来,我陪老书记喝几口,消消气。”莫说,金淑娴这一招真灵,德尔展开了笑脸,“是啊,让他们赶紧帮着搬家就是了,犯不着和他们生气。”金淑贤双手端着碗,“我敬老书记一杯。”她喝了一口,“老书记随意的。”她见德尔喝了,心儿不由得高兴,“听大牛说那暖泉边有一只火狐狸,可漂亮了,老书记要不要去看看?”德尔一听说有火狐狸,眼睛马上炯炯生辉,“真的!”金淑贤说:“不信你问问大牛。”冉大牛搭话说:“德书记,我真的看见一只火狐狸,可漂亮了,比我这顶帽子还要红。”德尔马上喝了一口酒,“明天带我去看看,一看温泉,二看火狐狸。”他摸摸下巴,“大牛,你知道这儿有关火狐狸的传说吗?”他没等冉大牛答话,就接着说下去,“我们鄂伦春猎人喜欢火狐狸,又不敢去打它,为什么?害怕火狐狸报复呀,据说火狐狸报复人,专门伤人心。”“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猎人老婆非常美丽。老婆说她想要一个火狐狸皮围巾,猎人本不愿意打,但他太喜欢老婆了,就打了一火狐狸,剥下皮给老婆做围巾。哪知道他老婆不久就看上了别人,结果被猎人捉奸。猎人打死奸夫、勒死老婆,后来变得疯不疯傻不傻的,整日地在森林里游荡,最终死在林子里。你说,狐狸报复人残酷不残酷?”说罢,他微微吐口气,像是喃喃自语:“狐狸那么美丽,是大山的精灵,你把它打死了,不遭报应才怪呢。”这个故事冉大牛听爹讲过。此次德尔再次讲出来,更增添了他对火狐狸的敬畏。记得当时,爹在对他讲有关火狐狸的传说时,他耐不住好奇,问爹那个火狐狸皮的帽子是怎么来的?也有好听的故事吗?他爹沉默半晌,深深地叹口气说:“这张皮子是我意外得来的。当年,我和一个朋友到完达山采人参,那个朋友意外发现一只快死了的火狐狸,就把它打死带来,剥了皮,连肉也烤吃了。可是过了不久,那个朋友得了一种怪病,起先只是觉得不舒服,后来,见水害怕,继而抽搐,吐白沫。不久就死了。我把朋友安葬了,带着那张皮子去朋友家报信,哪知道朋友家嫌皮子不吉利,不要这张皮子,我将这皮子做了顶帽子,戴上了。”当时他问他爹不怕不吉利吗?爹说:“我不怕,说狐狸不是他打死的,再说,该报应的已经报应了,那个采参的朋友不是已经死了吗!”冉大牛又问他爹,戴上火狐狸皮帽子后,真的没遇上什么事?他爹说:“遇上了,但不是坏事。是一件好事。”冉大牛又问什么好事?他爹再也不肯讲。这个谜一直藏在冉大牛的心底。

傅二比来到德尔面前,“老书记,你的酒能让我尝一口吗?这个香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德尔一愣,心思这人挺愣的,敢向我要酒喝,转而一想放牧就是需要这样的人,荒山野外,是得有些胆量,如果看见狼就尿裤子,岂不误事,想到这,他绽开笑脸,“行哪!”他向尹队长要只碗,把军壶里剩下的酒都倒了出来递给傅二比,足足有半斤,“给你,也给其他的人尝尝。”傅二比接过碗,喝了一大口,说了声谢谢,要把碗还给德尔,德尔摆摆手,“不是说了吗?也给其他人尝尝。”傅二比乐颠颠地首先把酒递给旁边的人,那人喝了一口又传给下边的人。帐篷房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听说德尔老头憨实,今日所见果然如此,批准杀二只肥羊不说,还给酒喝。老牧工知道,出牧是苦差事,尹队长都不愿来,更何况农牧场的头号达勒嘎(意即大官)。

当酒传到四个女人那里的时候,其它三个女的表示不喝,轮到成彩云,她二话没说,端起碗一口喝个干净。跟来的傅二比本想还能再捞一口酒喝,见酒没了,嘟嘟囔囔地说:“这女人今天怎么跟我一样了?掉了搪瓷缸子不说,又一口喝了那么多的酒。”他的话刚落音,传来成彩云低沉的声音,“你见了老母猪都想那事,还想和本姑奶奶高攀?我哪地方和你一样了?再拿你和我比,当心我把你嘴撕开。”另一个挤奶工拉拉成彩云的棉袄襟,“当心德书记听见了。”傅二比装着摆手,“得,我不说了还不成,把碗给我吧!”他接过成彩云递过来的碗,端起来放在唇边,空干净碗里的几滴酒,那馋相,简直就一酒鬼,惹得旁边的人咯咯地笑起来。金淑贤说:“看你那馋相,想喝为什么不去买一点?”傅二比说:“这儿离狍子河一多离地,咋买呀?”一个牧工说:“傅二比不是小气人,在黑瞎子沟,他经常去狍子河买酒,没少让尹队长尅,说他骑马办私事,一趟狍子河,跑得马儿身上汗淌得动流子。”第二天一早,德尔让二驴子场部把生产科长和机修科长找来,他说他要在这儿看到牛群来再去,之后,他和两个队长、老莫、冉大牛一行五人前往暖泉。路上,邢队长对老莫说:“你想个办法把那只火狐狸捉住,老书记就想要一顶火狐狸皮帽子,至今也没搞到。”老莫心不在焉,“我哪有那本事呀!”邢队长说:“你能的,我了解你。再说,你可以和冉崽子商量一下,他爹能套到罕达罕,难道抓不到一只火狐狸。”老莫乜斜着眼瞅瞅邢队长,心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溜须拍马的事我莫文海坚决不干。

一个小时候后,德尔他们站在暖泉边,德尔操了一捧暖泉水喝下去,连声说好甜,又骂了一声兔崽子,他看看暖泉旁边的地形,指指一块和缓的南坡说,就把出牧点安在那儿,再大的风牛儿也不会跑,说完了这句话,他问冉大牛火狐狸从哪儿出来的?冉大牛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德尔没再说什么,招呼大家去。尹队长说:“不等等吗?看火狐狸来不来喝水。”德尔笑了,“你拿我当傻子,这么多人,它吓都吓死了,还敢来喝水?走吧!”一行人刚刚翻过山梁,就看见远处缓慢移动的牛群。德尔说:“好了,我看见牛群了,这就去。”他转过身对老莫说:“有什么好建议,及时告诉我。”他又对邢队长说:“给我照顾好这两个人。还有,告诉那个金淑贤,她奶酪做得挺好吃,下次做新鲜的带一点给我。一个人做的奶酪一个味啊!”说完他双腿用力一夹,马儿顿时奔跑起来。尹队长的马儿紧随其后。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八节 北京来个漂亮人

冰雪差不多完全融化的时候,出牧点撤到黑瞎子沟。大兴安岭的春天美轮美奂,白杨和白桦露出了嫩芽,有的嫩黄,有的嫣红,把青蓁蓁的白杨树干和洁白的白桦树干衬托醒目耀眼,观之令人顿生误入仙境的幻觉。牧草钻出了地面,把山坡晕染得像一幅水粉画,害得牛儿不停地奔跑。起先,冉大牛不知道牛儿为什么拼命地跑,问老莫,老莫说:“这叫跑青,牛儿是个可爱的傻子,他见远处青乎乎一片,以为那儿草儿壮,哪知道到了那儿,看见远处的草儿又比这儿壮,因此就傻跑,随它去,跑累了它就不跑了。对,有一首唐诗写了这意境。”他脱口吟诵起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是唐代诗人韩愈写的,说的就是此时此景,只是这儿离皇都太远,也没有柳树,柳树在唐人眼里,是思念的媒介,也是伤情的媒介。知道吗?大牛,唐人送别都折一个柳枝。”老莫说到这里一脸的惆怅。冉大牛说:“那是垂柳吧,我们这儿没有,只有红柳。”老莫说:“对,应当是垂柳。依我看,这儿的桦树比柳树妖媚得多,柳树太柔软了,桦树挺拔俊俏,最有风骨。大兴安岭真是美啊!美就美在这儿一切都是原始风景,保持着朴实的自然美。”老莫来了兴致,操着浑厚的声音高声唱起来: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啊,我遥望南方,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啊,那是我亲爱的家乡这歌声像一个人在诉说,低沉辽阔,凝重悠远。冉大牛正听得如痴如醉,歌声却停止了,冉大牛往老莫看去,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心思男人的泪水不应被人发觉,被人看见了,会多不好意思,因此就把头扭过去。可又转而一想,师傅唱得好好的,怎么说流泪就流泪了,肯定有伤心事纠缠在心里,莫不是因为被流放吧?可是这儿没人把他当外人呀,队长、场长对他都挺好的,牧工、挤奶工也都尊敬他,按理说不应当伤心才是。他又向老莫瞟瞟,见老莫抹抹眼角,随手扬起牧鞭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啪的一声鞭响在空中炸开了,接着又是十几声鞭响,像顽皮的孩子连续丢了十几个爆竹一样,直到他甩得气喘吁吁为止。冉大牛知道,牧人的皮鞭不会轻易落在牛羊的身上,他们驱赶牲口,靠得就是鞭响的震慑,扬鞭也是牧人的基本功底之一,谁能把鞭子甩得像炸爆竹一样,谁就能把牲口赶得顺溜。可是,现在老莫凭空无事一连甩了这么多次鞭响,累得喘粗气,为的是什么?冉大牛思不得其解。

冉大牛正在纳闷,只见沟堂里驰来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一位他极为熟悉的人,马儿在不远处停下了,那人向老莫招手。老莫过头对冉大牛说:“你照应一下,我去去就来。”他说着双腿一夹,黄骠马像嗖嗖地窜下山去。沟堂里的人见黄骠马下来了,也放开缰绳,二匹马很快就消失在前面不远的山沟里。

师傅走了,冉大牛闲着没事,就从口袋了掏出一本书,躺在春天的草地上,认真地阅读起来。青鬃马悠闲地在一旁吃草,牛群散漫在山坡上,不时传来哞哞的叫唤,清风掠过山坡,带来阵阵芳香。

冉大牛读了一篇课文,然后把书上,轻声地背诵起来,背卡壳了就翻一下书,直到完全背熟为止。他把书装进口袋,站起来伸伸懒腰,心思老莫怎么还不来?莫不是成姐又带来新鲜的奶酪,对,去看看,说不上还能弄点尝尝。他向青鬃马招招手,青鬃马欢快地跑过来,他紧了一下鞍子的肚带,翻身骑了上去,他没有下沟堂,而是沿着山坡向他们消失的山沟跑去。

翻过了和缓地山脊,他惊呆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洁白的裸体横卧在青青的草地上,而老莫却背靠裸体,无奈地望着苍天。冉大牛立刻勒马头,迅速离去,他生怕自己被他们看见,那该多难为情呀!受刺激的他,脑海里的波涛也像青鬃马的蹄子一样在急速地奔腾,成姐为什么要那样?平日里,只知道成姐喜欢和老莫在一起,为老莫洗衣,送好吃的给老莫,哪知道他们也做这事,就像出牧时金淑贤在夜深人静时摆弄自己的下身一样,难道男的女的在一起都要这样?可是他还是为成姐高兴,听金淑贤说成姐一心爱慕老莫,甚至在夜里都叨咕老莫的名字,他们现在好上了,那成姐莫说有多幸福了。

青鬃马跑了一会儿就不跑了,大概它觉得小人的双腿夹得不紧,也就失去了奔跑的兴趣,它在原来的地方停下了,马通人性往往如此。冉大牛并没有察觉青鬃马停下,仍坐在马身上发愣,直到青鬃马喷了几个鼻息才过神来。他下马,丢开了缰绳,任凭马儿自由活动,然后一屁股坐在青草地上想心思,那青草地上洁白的裸体成为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这之后,他见到成彩云的时候,仿佛她身上的衣衫不见了,看到的尽是丰润洁白的裸体,特别是那对玫红色的乳晕,弄得他神不守舍、热血沸腾。

在这次令冉大牛不能忘怀的艳遇之后,黑瞎子沟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农牧场的事。在令人心醉情迷的五月,牧业队来了一位娇小可人的青春女性。她是坐着场部的大轱辘车来的,当那耳熟的马铃声和清脆的鞭响在黑瞎子沟上空震荡的时候,牧业队的人都涌向了村口。他们知道这是场部小卖部的人送货来了。可是这一次却和往常不一样,车上没有他们需要的日用品,却下来一位穿着时髦拎着皮箱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着一件花格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条深咖啡色裤子,脚穿一双红色皮鞋,这天天气较热,姑娘的花格外套的扣子没扣,里面露出一件半透明月白色的杭纺衬衫,透过衬衫,可看见乳罩和洁白的皮肤。这洋气的打扮,惊呆了山沟里的牧人,男人们盯著乳罩看,特别是傅二比,那张嘴结舌的馋相,简直就是一色狼。那些女人们从未见过乳罩,有人窃窃私语:城里人真大方,男的穿蛋兜,女的戴奶兜,那白生生的皮肤要多勾人有多勾人,我的心都有些痒痒了,你看那傅二比,差不多就要扑过去了。

拎皮箱的漂亮姑娘没在意这些牧人的惊诧神态,向人打听莫文海住在什么地方。可巧这日老英轮休,见来了这样一个洋气漂亮的女人,心中明白了八九分,连忙笑着说:“莫文海放牧去了,要等天黑才能来。我还是先带你去队部,你在那儿等他。”姑娘说:“他没有宿舍吗?”老英苦笑,“他住单身宿舍,那儿不方便,是大通铺,还是到队部为好。”当过溥仪警卫的老英显示出娴熟的服侍人的个性,一把接过来人的皮箱,微微弯腰,面带微笑,“走吧,我带你去。”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剩下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样娇嫩的人在这儿呆不长吧;有人说成彩云十有八九是竹篮打水喽;这人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反驳说她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又有人说得想办法让这个漂亮的人留下来,你看老莫一个人多孤单,有个伴儿总是好些。大轱辘车老说话了,“这就说对了,德尔书记听说北京来了个年轻女人找老莫,马上就派人把我找去,让我马上把她送到黑瞎子沟,还说出了什么事都拿我是问。”老英带来人到了队部,见二个队长都在,把来人交给他们就告退了。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王瑞娟,北京来的。我找莫文海。”二个队长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尹队长连忙起身让座,邢队长让王瑞娟先坐坐,说他派人去把老莫找来。尹队长说我先把瑞娟带到我家去,老莫来直接到我那儿去,你中午也去我那儿吧!邢队长答应着出去了。

老莫一直到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才来到尹队长家。见了王瑞娟没一点热情,冷着脸说:“不是告诉你不要来吗,怎么就不听话呢?”王瑞娟一脸的笑容,挽起老莫的胳膊,“走,咱们到外面说去。”他们来到畜栏旁,王瑞娟把一只手搭在桦木栏杆上,看着老莫深情地说:“我来了你应到高兴才是,我记得老托的书上说过,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革命者,不乏有妻子儿女同行,我们北京这样的情况也不少,有的人去了北大荒,有的人上了天山,还有的人去了西双纳。她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来?”老莫说:“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扯不到一块儿的。”王瑞娟说:“我和她们是一类人,男人是右派,不扯也在一块儿。”老莫粗暴地说:“他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吗?我不是你的男人。”王瑞娟笑了,“我就是来和你结婚的呀!”老莫气得跺脚,气急败坏地说:“不行,我不会和你结婚,你死了这份心。”王瑞娟仍没生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老莫。老莫接过来一看,顿时泪流如注,哭得像走失了的孩子见了娘。王瑞娟见状,掏出手绢想为老莫擦泪,老莫却转身趴在桦木栏杆上痛哭。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满了观望的人群。

老莫哭够了,转过身来,朝着西南的方向跪了下来,“老师,你不该这样。我莫文海已经如此,为什么还要再搭进来一个,在这天荒地老的地方,瑞娟能过得惯吗?”王瑞娟也跪了下来,“我向天起誓,我一定能过得惯。老天知我心,我只有和莫文海在一起才是幸福的。”她接着又说:“爸,妈,我和文海现在都跪下了,算是拜堂时给你二老行的大礼吧!”老莫见王瑞娟如此,只好陪着她向南方连磕了三个头,之后他站起来,一把拉起王瑞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装进口袋,拉着王瑞娟慢慢地向尹队长家走去。

原来,自莫文海被打成右派,生怕影响了王瑞娟的前途,他就断绝了和王瑞娟的来往。而王瑞娟偏偏顶风逆行,依然无微不至地关怀莫文海,日日到他的宿舍去看望他,为他洗衣送饭。尽管莫文海冷眼相待,王瑞娟仍我行我素。后来莫文海被流放到大兴安岭,王瑞娟执意要追随而去,迫不得已情况下,莫文海找了自己的老师,让老师劝说女儿不要自毁前程。老师劝阻了女儿。莫文海自离开北京后,再也没有和王家有任何来往,他希望时间能成为稀释剂,把王瑞娟的热情慢慢地稀释。

可是,自莫文海离京后,王瑞娟无日不思无日不念,整日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到一年的时间,骨瘦形销,若不胜衣。王老先生这才知道女儿是铁了心地要跟莫文海,于是劝慰女儿说:“我答应你去追随文海,只不过你这个样子,又如何让我和你母亲放得下心,这样,你先调养好身体,等身体恢复了,我们一定支持你去找文海。”王瑞娟果然听话,养了有半年多时间,在身体完全恢复后,向单位提出调动报告,要去边疆伴守莫文海。单位领导舍不得放走一个十分敬业的钢琴教师,找了王老先生,王老先生说留人留不住心,还是放她去吧。在女儿离京的时候,王老先生害怕莫文海固执己见,拒绝女儿,因此就修书一封,那信是这样写的:文海:你和瑞娟是前世修下的缘分,认命吧!只要瑞娟在你身边,我和你师母也就放心了。苦茶淡饭未必不是好日子,有人说幸福是一种心境,希望这话应验在你们身上。愿苍天保佑你们!

王恒修,一九六零年四月二十八日。

莫文海读了这信,深为感动,为王瑞娟的痴情,也为老师的大义。知道再坚守所谓不累及他人的道义已属迂腐,天下之大孝莫过于顺承父母之心,大义莫过于守朋友之忠,大情莫过于男女之爱,男女之间一日交欢,胜十年思念,能有如此钟情之人时刻呢喃身旁,夫复何求?罢!罢!罢!先是瑞娟认命,继而老师认命,现在自己也应认命。

老莫拉着王瑞娟来到尹队长家,向尹队长表达了他们要结婚的意愿。尹队长说结婚要先打报告,领导上批准才能结婚,你先写下报告,等我把报告递到场部去,等领导批准然后再去狍子河镇领结婚证。老莫听说需要这么多手续,急了,他知道王瑞娟在黑瞎子沟没住的地方,如果让她和几个挤奶女工住在一起,她忍受不了那儿的膻味,肯定会一夜坐到天明,他说:“尹队长,这些手续我们以后补办,今天我们就结婚,你能不能为我们安排个屋子。”尹队长露出为难的气色,一个劲地搓手。

这时,外面传来二驴子的声音,“老尹,老书记来了。”尹队长赶忙出门迎接。德尔见面就问:“莫文海在这儿吗?”尹队长连忙把德尔拉到一边,小声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事。德尔听了呵呵大笑,“我就知道一定会是这样。今天晚上就为他们举办婚礼。该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你赶快通知食堂,杀几只肥羊,煮一锅手扒肉,再做一些奶酪,让大家热闹一番。”二驴子不失时机地说:“老书记带了许多酒,还带来了二个好消息”德尔不满意地看了二驴子一眼,“多嘴!”二驴子见状,立马把话噎去。这下子尹队长更加为难了,不是他不高兴老莫结婚,而是,没房子当新房。整个黑瞎子沟,只有两间空房,一间是队部,一间是饲料库,而且都是破房子,哪能当新房呢?他向德尔诉苦,德尔又是呵呵大笑,“你还是按我吩咐的去做,别的你就不要操心了。”说完,他大踏步地走进屋。

老莫见了德尔,喜出望外,他不就是领导吗,只要他批准,今天的婚事就能办了。至于新房,他想好了,饲料房是可以的,虽然破旧,在这蛮荒之地也只能这样凑了,况且结婚的喜庆在于心的喜庆,不在于新房的漂亮与否,在尹队长出去的时候,他和王瑞娟讲了,说牧业队只有那么一个地方能做新房。王瑞娟很高兴,说这已经出乎她的意料,原来她都打算在饭堂里扎一个拐子出来,实在来不及扎,钉个钉、拉根绳、挂个被单遮遮也可以的,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尽快结婚,这样他们就能法地居住在一起。老莫没和王瑞娟说委屈你之类的话,在诚挚的情感面前,说这样的客套话,即便不是虚伪也属于多余。离开优越的京城生活环境,离开那个书香门第,风尘仆仆地来了,背着个右派分子家属的身份来了,走进的应是神圣的情感殿堂,还会在意新房的好坏吗?

“老书记,我想和王瑞娟今天结婚,可尹队长说要打报告让你批准。可时间来不及呀”德尔摆摆手,让老莫不要说了,“那是形式。”他做出神秘的神色,“猜猜看,我来做什么?”老莫摇头,“我哪能知道你们领导的事呢?猜不到。”德尔还是坚持,“不妨猜猜看。”老莫仍然摇头。

“老书记莫不是来为我们证婚的吧?”王瑞娟脱口出让莫文海绝对惊诧的话,但她绝不是盲目。

她来到农牧场场部的时候,有人把北京来了一个漂亮的青年姑娘告诉了德尔,还说那个女的长得特别妖艳。德尔迎了出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来找莫文海的?”她惊得眼睛一亮,随即做了肯定地答。德尔又问:“常住还是暂住?”她说:“我的调动手续带来了。”德尔二话没说,马上吩咐行政科傅科长安排大轱辘车把她送到黑瞎子沟,还一再嘱咐,“要注意安全,好生地给我送到了,出了问题拿你姓傅的是问。”当时,王瑞娟觉得奇怪,农牧场的一把手为什么这样关怀一个右派分子?看来文海在这儿干得不错,她原先不安的心绪稍微落实下来。她记得,临行前父亲关照过自己,既然抱定去赴难,就要有遭受冷遇的思想准备,这个会一方面清平,另一方面也很残酷,特别是对待被打入另类的人。她说:“父母放心,我为良心活着,为感情活着,遑论他人冷眼。最坏地准备,最好地努力。这就是我应对一切的方略。”“王老师不简单,能猜透我的心思。实话说吧,我见到你的那一刻,甭说多高兴了,我农牧场的孩子终于有了好老师,北京来的老师呀!王老师,我保证为你买一架钢琴。在出牧点,我得知你是钢琴教师,来后我打听了,三角钢琴要几万,咱们买不起,咱就买一架立式的,让你教我们的孩子弹钢琴,多美的事呀!农牧场的孩子可以学钢琴,想也不敢想啊!现在却变成了现实。哈哈”“老书记,你真是来为我们证婚的?”德尔点着老莫说:“你说你这个人,没王老师聪明。”他又指着王瑞娟说:“她知道我来做什么,而且还说出来了,而你却不相信。”德尔一边说一边摇头,做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你们聊着,我去看看赵科长怎么审问傅二比。”“傅二比怎么啦?”“你说他,”德尔气得摆手,“想老婆想昏头了,偷偷摸摸地和一个军婚搞上了(军婚,意即现役军人的妻子或者恋人。受法律保护。如有人和军婚发生性关系或者恋情,一般会被判处三年左右的徒刑),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少说也得判上三年。”“那女的是什么地方人?”“狍子河镇上货门市部任的小姨子,在她姐姐家带孩子。”说着,德尔走出门外。

老莫哦了一声,尽管心里有点疑惑,但眼前的事需要抓紧办,管不了那么多闲事。他挠挠头,一脸的无奈,“事情来得这样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老书记来为我们操办婚事,可我连一粒糖果都没有,喜事,让大家甜甜嘴是必须的。”王瑞娟说:“我看你对外面的形势一点也不了解。现在外面别说是糖果,连一两红糖粉都买不到。听说安徽和河南饿死了不少人。来的时候,我抱定了挨饿的准备,可你们这地方像没事似的,个个脸色都红扑扑的,你们没饿肚子吧?”老莫笑了,“农牧场的粮食定量够吃的,牧业队还有牛奶喝,有牛羊肉吃。再饿肚子岂不成了笑话?不过,听说牙克石海拉尔那地方粮食定量不够吃,老姓都涌到农场麦田拣麦穗。”王瑞娟说:“老天保佑,比想象的要好多了,吃饱肚子,不受歧视,天堂般的日子。”老莫假意揶揄道:“堕落了,这样就是天堂般的日子,那么富强民的新中国呢?”王瑞娟顿时黯然神伤,说话也没了气力,“越来越遥远了,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老莫说:“那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还是想想晚上怎么办?总不能两手空空把婚事办了?”王瑞娟说:“别操心了,临来时,妈妈为我们准备了一些东西,是她托老姐妹在友谊商店用代价卷买的。”(代价卷:当时,国家外汇紧张,有华侨从海外汇款到国内,国家留下外汇,付给收款人以人民币,但同时付给一定比例的代价卷。人们可以用代价卷在友谊商店购买紧俏稀缺商品。)老莫叹口气,“苍天有眼,不负人心。”王瑞娟纠正说:“说错了。这叫苍天有眼,妈妈有心。”他们正说着,尹队长的爱人下班来,她见面就说,“老莫,你走吧,快去把自己打扮打扮,王老师就在我家化妆,大姑娘出嫁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得像事。”她见老莫没走的意思,又催促说:“快去吧,老尹他们正在忙着布置饭堂,天现在都快黑了,食堂里的手扒肉都快炖烂了,你还磨蹭什么?”老莫愁眉苦脸,此时哪还有打扮的心思,马上就要举行婚礼,新房还不知道在哪儿,问谁呢?总不能跑到老书记面前说别办了,咱没新房,他能来为咱操办婚事是喜出望外的事,不能再烦他老人家了。王瑞娟似乎看出了莫文海的心思,也催促说:“去吧,走一步看一步,比原来的预计要好多了,是吧?”老莫笑笑,心思也只能这样了,刚迈开脚步,想起了傅二比的事,“尹嫂,知道赵科长在哪儿吗?”尹嫂说:“在队部,听说傅二比犯事了,碰了火眼。”老莫心思尹嫂真会比喻,把不能碰的女人比成火眼,他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得,我去看看。”尹嫂提高了嗓门,“你哪还有这份闲心,快忙你自己的事吧,再迟就不赶趟了。”老莫没理会,急匆匆地走了。

他还没到队部,就听到那儿传来凄厉的嚎叫,“妈呀,饶命!”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之后,那饶命声叫喊得更响了,又传来二驴子的吼叫,“想要命,就得招了。”“我招,我招,我们俩是有那么挡子事?”“你知道她是军婚吗?”“不知道的。”“妈的比,还嘴硬!”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军婚呀!”“好,就算你说的是真话,现在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操的她?”“我没操她,连嘴都没敢亲一下。”“我叫你硬嘴,你没操她,她肚子难道是驴操大的?”屋里传出来的不再是噼里啪啦的声音,而是沉闷的声响。

老莫推门进屋,二驴子慌忙放下手中的木棍,老莫看了一眼抱头蹲在地上的傅二比,心儿一阵酸痛,他走到二驴子身边,说着耳语:“不能这样,打死了你得蹲笆篱子。要搞清他是怎么认识那女的。我不相信黑瞎子沟的牧工,能轻易地和狍子河镇上的做家务的女孩子好上了,这里面有名堂。”二驴子眯起眼睛反反复复打量了老莫几遍,心里也疑惑起来。这个案子是狍子河镇派出所长亲自来农牧场交办的,说有确凿证据证明傅二比破坏军婚,还把那个女人出具的证明材料给赵科长看了,那上面约会和做爱的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按理说,在派出所长和老莫两者之间选择,他当然相信派出所长,可老莫这个人有头脑,他说的话有道理,偏僻的黑瞎子沟的牧工怎么能和远在几十里外的一个陌生女人好上的?这事得认真调查。

“起来!你先去。告诉你,你不要试图逃跑,也不要投河上吊。有些事情总是能说得清楚的,也是能调查清楚的。”傅二比胆战心惊地爬起来,两只眼恐惧地望着二驴子。二驴子低沉地喝了一声快走,吓得二驴子一崴一瘸地走了。

屋子里剩下了二驴子和老莫二人。二驴子问:“你肯定傅二比冤枉?”老莫说:“赵科长,傅二比这个人虽然有些傻气,但身上要还是学生气,我们从出牧点来才几天呀,不到俩月,就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可能吗,除非那个女人是个臊猪,挠挠就躺下的那种人。”二驴子迷惑的眼睛开始明亮起来,“嗯,也是,有道理。”他突然改了话题,“哎,老书记没和你说什么吗?”老莫摇头。恰巧德尔进来了,“你这个赵横,肚子里怎么就搁不住话呢?”二驴子见德尔进来,嘿嘿地笑了。德尔说:“老莫,去找件好衣服穿上,怎么说结婚也是件大事。食堂那边快准备好了。”二驴子说:“老莫,走,我陪你去穿衣服,要不老书记会着急的。”德尔说:“赵科长,你别急着走,我刚才见一个人走路崴崴的,是不是你又打人了?”二驴子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脸的难堪,“他不老实,我就给了他几下。”德尔说:“那几下可是不轻啊!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德尔的眼睛开始冒火,他指着二驴子的脑门,“下次再见你打人,我就把你的保卫科长撸了,信不信由你,我德尔说话算数!”老莫见状,拉着二驴子往外走,“老书记,你消消气,我请赵科长替我掌眼,穿什么衣服好。”路上,老莫说:“赵科长,你怎么喜欢打人呢,这可不是好习惯。”二驴子说:“保卫科长不打人,哪个怕你呀!今后这治安还怎么搞?”老莫笑了,“老书记权力比你大,他靠打人吗?靠的是言行服人。”二驴子嘿嘿笑,“说得也是,俺没文化,老粗一个。今后还靠你提醒提醒。俺和老邢是战友,老邢说你人好,俺就信你。”老莫说:“动动脑筋,把傅二比的案子断明白了。你的威信就树起来了。”二驴子说:“那是,俺知道了。”到了宿舍,老莫先把胡子刮了,找了一件崭新的华达呢中山服穿上,裤子也换了条新的,又把那双埋在包里许久的皮鞋也拿出来穿上。把二驴子看得发呆,“你真像个有学问的人,呆在这里可惜了。”老莫说:“可惜什么?我觉得在这儿挺好的,你们没把我当外人,我感激不尽。”二驴子说:“感激什么,我们都一样,看看我们农牧场的人,哪个身上没有疤,老英和老谢是明摆着的坏分子,其他的人大都是从内地偷偷跑出来的,要么是家庭出身不好,在内地日子难过,要么是逃婚的,这两年关里逃荒的人越来越多了,听说那里饿得邪乎,死了不老少人。所以,我们农牧场就是一个大收容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光光全全的人那个会到这种地方来。老书记他们场领导知道这一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你什么地富反坏右,管你会关系有多复杂,只要你听话能劳动,在这儿就能过上一般人的生活。”老莫说“是啊,我们牧业队都是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哎,听说你和老邢都是解放军军官,怎么也被发配了?”二驴子说:“是啊,我是中尉,他是少尉。都是抗美援朝死里逃生拿命换来的。从朝鲜来,我们原先都在南方县城的兵役局(现改为武装部)上班,中央号召支援边疆,领导上首先就动员我们报名,什么自愿报名啊,不自愿行吗?号上你了,再说你看我们这个老粗样,字写得像鳖爬的,呆在机关也确实不适。还是自己给自己拉倒吧!起先,他们把我们打发到北大荒,北大荒建设好了,又被打发到这儿来了。”他说着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上饭堂去,说不定王老师已经在那儿等候了。”老莫说:“你先去吧,我得找到大牛。我有事吩咐他。”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九节 有人投河了

冉大牛经历了一个令人沉醉又心惊肉跳的夜晚。

老莫找到冉大牛的时候,冉大牛正在和黑毛玩耍。老莫说:“我今天晚上结婚,你给我看好了你成姐,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听到了吗?”冉大牛一脸的不高兴,“我不干,都那样了,又把人甩了,要看你自家看。”老莫说:“嘿,你这个小崽子,都哪样了?什么甩了不甩了的?让人听不明白。”冉大牛说:“我都看见了。”老莫更加不明白,“你看见什么了?”冉大牛说:“我看见成姐脱光了躺在你身边,白生生挺好看的。”老莫急得跺脚,“你这个小崽子,说这话不害臊吗?我怎么说你好,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你先给我看好了,等以后我给你解释,行吗?”冉大牛勉强答应了。

冉大牛懒洋洋地向女工宿舍走去,路过女工宿舍窗下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金淑贤的声音,“不是我说你,你上赶着不是买卖。我看老莫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你却鬼迷心窍一般,心里老想着要给他当老婆,你俩不般配。”成彩云说:“怎么就不般配了?我是疤了,还是麻了?”金淑贤说:“你也没有疤也没有麻,可就是不般配,怎么个不般配,我也说不上来。今天来的那个人你也看见了,那才叫般配。你怎么就是一根筋呢?”成彩云说:“我看她才不般配呢,走路得瑟得瑟的,跟跳舞一样,怕她连一个韦德罗的奶都拎不动。”金淑贤说:“可让你说到点子上了,别看那得瑟样,屁股一扭一扭的,连我都心动,更别说老爷们了。老莫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会看书,会弹琴,会唱歌,会跳舞,把日子唱着过、跳着过。你会忙又怎样?粗糙的人只能过粗糙的日子。”冉大牛心思有金淑贤和成姐在一块儿,不会有什么事,听金淑贤口气,那北京来的人肯定很漂亮,不如去看看到底漂亮到什么样,连金淑贤都心动了,想到这儿,他心儿竟酸酸的。自从出牧来,他和金淑贤那点秘密事儿也就停止了,一天,趁没人的时候,他摸了一把金淑贤的胸脯,却被金淑贤用力一巴掌打了去,金淑贤恶狠狠地说:“小崽子,下次别这样,让人看见了,你我都得跳河!”冉大牛吓得脖子直缩,心思金淑贤咋一下子变得这样吓人,跟凶神一样,“不让摸就不让摸,干吗这样凶?过去你不都一直让我摸的吗?”金淑贤软了下来,“我的小兄,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原来是姐不好,因为我看你长得太像一个人了。原谅姐,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姐好。”冉大牛问:“我长得像谁呀?”金淑贤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我的好兄,你就别问了,姐一说起这事就心酸。”这话冉大牛听不明白,为什么提起长得像我的人她就心酸?

出牧来的第一件事,就跟着老莫一帮人去狍子河镇洗澡,随着大把大把的污垢像搓面条一样从身上落下,冉大牛惊奇的发现自己大腿上有的汗毛又变粗壮了,大腿根也黑乎乎的,他有些自豪,终于像了男子汉,可随着汗毛的变粗,心儿也时时萌起青春的骚动,一天早晨起来,觉得裤裆里粘糊糊的,心思擤鼻涕怎么擤到裤裆里了。老莫也发现了冉大牛的这一变化,“大牛,你才多大呀!十三岁,就要成男子汉了。”冉大牛被问得不好意思,脸儿红红的,头也低了下来。老莫说:“在牧业队就这么条好处,牛奶尽喝,还经常能吃到手扒肉。身体长得就快。”旁边的老王头呵呵笑了,“也不都是好事,身体长快了,晚上就睡不好觉了。冉崽子,跑过马没有?(跑马:东北方言:意即遗精。)”老莫嗔道:“他还小,说那些做什么?”老王头笑着说:“他不小了,你看他身体长的这个样,快成大小伙子了。明年再出牧,绝对不能让他和金淑贤睡在一起了,说不定他能偷偷拱过去。”冉大牛见老王头差不多要说出他和金淑贤的隐私,脸儿更红了,性把头扭过去。老莫扬手操起一捧水向老王头泼去,“老头子还这么不正经!”老王头说:“就那么点事,遮遮掩掩地做什么?跑腿子的日子我见多了,见了女人走不好的路人多了。听狍子河镇上的人说,当年老毛子打日本到这儿,弄个毛驴在大街上操,惹得人都骂他们是一群畜牲。”冉大牛来到饭堂,见一帮人还在忙活,没见到他要找的人。他问人,人家说在尹队长家,他匆匆赶到尹队长家,果然见一个非常标致的人儿坐在炕沿上。他也说不上这人哪儿好看,反正是让人看了还想看,心儿还热热的,想想金淑贤刚才说的那些话,觉得有道理,这人太洋气了,像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他思,这下子成姐彻底完蛋了,原来她和老莫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的,但他还是为成姐难过,想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这日子怎么过啊!他还在傻想,尹嫂开腔了,“冉崽子,老莫换上新衣裳了吗?”冉大牛答说:“我刚才见到他时,看见他穿的新衣裳。”尹嫂急了,“快去找你师傅。告诉他,我们这儿都捯饬好了,让他来接新娘子。”冉大牛飞也似地跑了。跑到饭堂,没看见老莫,又往男宿舍跑去,迎面看见老莫晃悠悠地从饲料房那边走来,他说:“师傅,尹嫂都急死了,你还在这儿晃悠,她让你快去接新娘子。”老莫说:“不急的,总得把新房安顿好。”冉大牛年少,不知道结婚的一套规矩,只知道能分得几颗喜糖就算喜事了。老莫突然想起了自己吩咐冉大牛的事,“哎,你怎么没去和你成姐在一起?”冉大牛说:“放心吧,我去看了,金淑贤正在劝她,她俩在一块你还不放心?”老莫说:“我吩咐的是你,你给我看好了。”冉大牛说:“我知道了。我再去看看。”冉大牛又走到女工宿舍窗下,听到里面有呜呜地哭声,他又走到门前从门缝往里面瞅,只见成彩云躺在铺上,金淑贤坐在她的身旁,“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是你的。天下男人多着呢,非吊在一棵树上?”成彩云说:“我已经是他的人。”金淑贤吃惊地问:“你和他那个了?”成彩云说:“我给他,他不要。我都脱给他看了,能看到我一丝不挂身体的,就是我男人。”金淑贤:“你一丝不挂,他也没碰你?”成彩云说:“没有,他把头扭过去了,屁股对着我。”金淑贤说:“叫我怎么说你,他确实是拿你当妹妹的。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跟我走,参加婚礼去。”成彩云说:“我不去,见他和别的女人成亲,还不如死了。”金淑贤说:“好,你不去,你不去害得我也不能去。”成彩云说:“我没让你不去,你去吧,我一个人睡觉。”金淑贤说:“不去了,看人家结婚,心里挺不是滋味,在这儿陪你吧!”“淑贤,你小本子里那张照片上的小伙子是谁呀?长得有点像大牛。”“唉,一言难尽”“不愿说就不说,我觉得咱俩是一对苦命人。”“可不咋的,命太苦了”屋子里彻底沉默下来。冉大牛等了几分钟,仍见她们一言不发。冉大牛心思婚礼可能差不多要举行了,就匆匆向饭堂走去。

饭堂里挤满了人。牧业队凡是能来的都来了,一共有三十来个人,分坐在四张木桌上。每个桌子中间都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把肉,还有几碗德尔带来农牧场自家酿的燕麦酒以及牙克石酒厂生产的越橘酒。冉大牛刚一进门,邢队长就塞给他一ahref=/target=_blank>烟枪嫡馐堑露魇榧谴吹南蔡恰H酱笈O不兜昧瞬坏茫丫艹な奔涿怀怨枪耍鹣龋〔啃÷舻昊鼓苈虻玫剑罄矗恢朗裁词焙颍僖裁患刑枪鍪邸K艘涣L枪沤炖铮歉鎏鹧剑呷诵姆危畲δ岩允鏊担咽O碌奶枪褂惺#颜馐L枪⌒囊硪淼刈敖诖乃嫉扔谢岽丶遥艿苊妹闷烦ⅰ婚礼很简短,持人宣布婚礼开始后,就请证婚人德尔讲话。

“手扒肉快凉了,我简单说两句。我很高兴能作为证婚人出现在这里。说起来像梦一样,在出牧点我听老莫说他女朋友在北京,我当时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希望咱们老莫能和他的女朋友喜结良缘,也知道这希望差不多和做梦一样。哪知道梦想成真,王老师真的从北京来了,看来不抱希望的事一下子变成了现实,我为老莫高兴,也为农牧场的孩子们高兴,他们可以跟着王老师学弹钢琴、学唱歌了。当年,我在一个富有的老毛子家当佣人,见他们家的小姐弹钢琴,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羡慕呀!现在,我们的孩子也能学习弹钢琴了,能不高兴吗?”“老话说患难见真情。老莫在患难中,有人关心他,还要嫁给他,这就是真情。我打心眼里敬佩王瑞娟老师这样的人,说一句我这个老头子不当讲的话,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会拼命地追求她,会在她的窗口放声唱《敖包相会》,说不定还会和莫文海决斗呢!”饭厅里顿时轰笑起来,有人高声说:“我也会追她,跟老书记一样。老书记,弄不好我俩还会决斗呢!”人们又是一番轰笑。笑声中,德尔高声说道:“祝莫文海和王瑞娟幸福美满、白头到老!”轮到莫文海和王瑞娟面对牧业队全体老少的时候,老莫的嘴巴抽动了几下,最后强压激动,“我很不幸,但也很幸运。农牧场的领导和牧业队的领导以及群众没拿我当外人,这使我很感激。瑞娟来和我成亲,使我摆脱了孤独与寂寞,一个人只要能和亲人一块儿聊天,那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你们不知道,每当我看到这儿的几户人家在一块儿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心中是很羡慕的,心想我要是有个家就好了。可是,孤独与我而言,并非全部是不幸,它给了我能够安静思考的环境,一个人,在凄冷的时候比在温暖的时候思考出来的东西要深刻,身处黑地孤独寂寞的时候比在灯光闪耀觥筹交错的环境下的体会要高远。因此,我希望瑞娟能成为我志同道的伴侣,在这荒凉偏僻的地方携手前进。谢谢德尔书记为我们证婚!谢谢牧业队的领导和群众一贯对我的关心!”轮到大伙儿让王瑞娟讲话的时候,王瑞娟犹豫了,她本不想讲,可听了莫文海的话,她知道她必须讲,莫文海后面的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因为眼前的一群人,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听明白了,就必须答,这严肃的问题,不应当成为他们私下聊天的话题。

“首先,我非常感谢德尔书记为我和文海操办了如此热闹的婚礼,感谢牧业队的领导和群众参加我们的婚礼,这太出乎我的预料了。这说明这儿的领导和群众都有一颗宽怀善良的心。这么说吧,当我猛然看到文海的时候,心里挺激动的,因为我发现他身体健壮精神饱满,这说明他在这儿生活得很好,有人关心他,我在这里谢了!”她深深地弯下腰。

“我为文海而来,是因为我们相爱。相爱的人应当息息相通,这不只是卿卿我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一个难得的环境,可以心无旁骛地思考。我一个小女子,所能做的只是全身心地支持他做好自己的事业。”她看一眼莫文海,只见他眼睛里透出了欣喜温情的光亮在尹队长代表牧业队讲话后,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德尔站起来宣布了二个重要的决定:“我知道大家等急了,流哈喇子了。但这二个决定一定得宣布,一是把莫文海调到场部生产科工作,吃完了喜酒就跟我走,场部已为他们准备了新房;二是由于冉大牛在出牧中表现,报经农牧管理局批准即日解除劳教,并保送到上库力的农垦农牧中专学习。”随着老书记的宣布,底下顿时掌声一片。老莫和王瑞娟互相看看,同时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接下来的喜酒喝得热闹非凡,大碗碰得叮当响,笑声传出屋外,马灯和烛光把饭堂照得温暖情浓,黑瞎子沟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庆中。

冉大牛听到自己解除劳教,又被保送到中专学校学习,甭说有多高兴,他端着碗来到德尔面前要敬酒,德尔的脸沉了下来,“小孩子敬什么酒?别把脑子喝坏了,连书都读不进去。”冉大牛吓得直伸舌头退了,却看见金淑贤端着酒向德尔走来,相遇的时候,金淑贤说:“赶快盛一碗手扒肉拿几个馍馍给你成姐送去。”冉大牛到灶间向大师傅要了一大钵子手扒肉和四个大馍,乐颠颠地向女宿舍走去。到了女宿舍,他看到里面罩子灯亮着,成彩云的铺上却空荡荡,他心思莫不是成姐也去了饭堂?他放下手扒肉和馍馍,又匆匆赶饭堂,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成姐,他又金淑贤,见金淑贤已经坐在老书记身边,眉飞色舞地陪老书记喝酒,他不敢过去喊金淑贤,只好又折女宿舍,围着宿舍转了好几圈,连厕所都去找了,也没找到。

冉大牛发慌,又转宿舍,细细地看了成彩云的铺盖,只见铺盖卷得好好的,一应物品都在。一个不祥的预兆刹那间掠过冉大牛的脑际,成姐投河了?在他摸了一把金淑娴的乳房后,金淑娴不是说“让人看见了,你我都得跳河!”吗?这么说人觉得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投河也是一种选择。他飞快地往河套跑去,边跑边喊成姐,还没跑到河边,听到远处传来“扑通”的声响,他循声狂奔,到了河边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又折头飞奔,跑到饭堂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呼喊:“成姐投河了!”饭堂里顿时乱了,老莫一下子冲出来,对着冉大牛叫嚷在哪?冉大牛带着他一溜烟地跑到发出声响的地方,老莫三下五除二地扒去衣服,纵身跳进水里。不一会儿,人们陆续来到河边,他们大都是东北人,都不会游泳,只能望水兴叹。有的人顺着河边走了一会儿,无奈天黑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担心老莫别被水淹了,王瑞娟说不要担心,他的水性好。过了一会儿,老莫空手从下游来,“看来没希望了,明天再说吧。”冉大牛把衣服递给老莫,“师傅,这怪我,我没看好成姐。”老莫说:“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其实,你看不住的,她找个机会就会溜掉。”众人心情悲伤沉闷,有人说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可惜啊!有人说这丫头怎么就想不开呢?此言一出,立刻没人说话了,都害怕让新娘子起疑心,大家默默地往走。

饭堂里,尹队长在向德尔分析成彩云投河的原因。德尔听了,沉吟半晌,说:“单相思的结局都不会好,今晚的喜事给搅黄了,挺可惜的。”喜庆的气氛被冲散了,德尔吩咐尹队长明天一定得把尸体捞到,要不然不好向她家人交代。二驴子说成彩云的家我们找不到的,我按她填的发了好几封公函,信都说没有此人。德尔问:“你分析她是什么样的人?”二驴子说:“我和老尹分析过,成彩云朴实能干,长得也算漂亮,八成是在家日子难过跑了出来,听他那口音是朔州大同那一片的,那地方穷得兔子都不拉屎。”德尔又问:“我看那个金淑贤也能干漂亮,那么她是什么人呢?”二驴子说:“金淑贤的家确实在吉林,函说她不满意家里给她找的男人,偷偷跑了。”德尔问:“那她家不让她去?”尹队长说:“她和我说过这事,表示决不去。觉得这儿挺好的。工资高,吃得好。”德尔说:“咱们这儿气候恶劣,荒远闭塞,除去像我这样的本地人愿意呆在这儿,其它地方的人,不是逼急了,哪个愿来?所以说我们一定得坚持高工资、让人吃得好,咱们总得有吸引人的长处。你们给我听好了,待人一定得和气,让人觉得亲切。这样才能留住人。”二驴子说:“老书记,你也得当心,场部有人说你对这些右派太好了,立场有问题。”德尔摆摆手,“随他们怎么说,老莫这样的人,不是右派,能到咱们这地方来吗?老莫不来,王老师这样的人能到这地方来吗?这都是人才,留住了对农牧场有好处,我思着,老莫到生产科,作用大了,去了我就让他抓轮流放牧和秋季牧草储藏的事儿。这两件事抓好了,你们牧业队会是什么样?不说你们也会明白。”尹队长点头说:“那还用说,起码不需要出牧了,牛奶产量肯定会提高。”人们来了,他们仍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欢庆的气氛没了,剩下的都是悲伤,只听到叽溜溜地喝酒声。金淑贤没心思再陪德尔喝酒,坐自己的位子上,大口地喝着越橘酒,喝着喝着就哭出声来,却被旁边的一个姑娘推了一把,那姑娘小声说:“别忘了这是喜酒。”金淑贤立刻止住了哭声,抽泣说:“好,喜酒,我不”话还没说完,又哭出声来。

不一会儿,德尔说:“喝好了,我们开路吧。还有二十几里地要走。”他一边说一边招呼王瑞娟和老莫,“带上你们的东西,跟我走。”他又对二驴子说:“老赵,去把冉大牛也喊上一道走。”老莫犹豫不定,不知道这时候该走还是该留,王瑞娟似乎看出了老莫的心思,“老书记,我们还是明天走吧,刚才发生的事,让人挺担心的。”德尔说:“让尹队长他们处理吧,哪有结婚不入洞房的道理?放心走,这不关你们的事。快去收拾东西。”老莫他们离开黑瞎子沟的时候,全牧业队的人都出来了。他们说着祝福的话语,但心里也压着无法说出的忧伤。月光静静地照着五月的原野,清风带来凉爽也带来些许薄寒。嘎斯车刺眼的灯光沿着莓饶沟的砂石路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了一个光点,人们仍然没有散去。本来他们是应当为老莫的双喜临门而高兴,结婚了又调到场部工作,这样的好事,一辈子能碰到几次?可是他们却高兴不起来,成彩云投河在他们的心中抹上了阴影。黑夜里,老英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莫命不好,喜期遇上这丧星,他今后还会遇到坎坎的。”老谢说:“你就别说破嘴话了,在心里为这个兄默默地祝福吧!”尹队长说:“还是老谢说得对,让我们为老莫祝福。”

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十节 新婚之夜

德尔把老莫和王瑞娟带到新房,老莫和王瑞娟的脸上顿时都露出惊喜。这儿是招待所专门招待上级来检查工作用的房间,被德尔通知临时改为新房了,里面一应物品俱全。德尔临走的时候,关照老莫说:“不要被今晚的意外毁坏了心情,按规定你有三天婚假,你们好好享受吧!”他又吩咐二驴子,“把冉大牛带给冉老擀,当面交给他,你就算交差了。”德尔他们一走,莫文海一把搂住王瑞娟拼命地亲吻,像恶狼捕获了猎物。王瑞娟勉强地迎,没一点激情。莫文海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停止了亲昵,迟疑地望着王瑞娟。王瑞娟说:“亲好了吧?现在说说正事,那个叫成彩云的人是怎么事?现在你站在十字路口,调头还来得及。”莫文海释然地笑了,“知道你会问,但没想到是今晚。”王瑞娟说:“新婚之夜带着疑问度过,你觉得好吗?”“这个人是晋北人,家里太穷,跑出来了。她非常爱我,帮我洗衣,偷偷送好吃的给我,她一心一意地想嫁给我,我没接受,只把她当妹妹。几天前,她约我到一个没人的山沟里,脱光了给我看,说他们那地方见了光身子的女人就得娶她。我说那是你们那地方的风俗,这地方不兴这一套,我不能娶你,你还是了了这心思,找个好人过日子。不要耽误了自己。看来她钻了牛角尖。这个人死了挺可惜的,心地善良,能忙能累,找个和她一类的人,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就这些?”“就这些。”“听我妈说,我们南方有这样一句俗话:桂花摘了叶子你就是摘了叶子的桂花。”“此话怎讲?”“香棒呀!”“听不明白。”“还要我怎么说?有人千里迢迢来嫁你,有人为你投河,美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今天是什么日子?”莫文海一下子全明白了欢愉之后,莫文海昏昏欲睡,王瑞娟依然纠缠不休,直到他睡意全无,不得不坐起来陪她谈心。

“和我说说,你要思考什么?”“我总不能放一辈子牛,总得在会的大地上或者在人心中划出一条痕迹,让许多人知道世界上曾经有一叫莫文海的人物。”她亲了他一口,“挺感人的,我心头上已经熄灭的火又重新被你点燃了。但我想知道你这个将来的人物要从哪个方面着手?”“从我自己身上着手,把我打成右派,我有切肤之痛。但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按理说不应该呀,我不就是提了几条意见吗?至于这样吗?古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为什么害怕我这样文弱的人,他们不是说要建立一个富强民的新中国吗?搞经济建设,需要人才,连我这样的人都害怕,必欲打倒而后快,和他们建设新中国的话好像是南辕北辙。这里面肯定有深刻的历史渊源,是阶级的,还是历史的,我一定得弄清楚。要不然我的痛苦就白受了,人,白白地挨了一刀,总得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砍我?找出根源,就不会再挨砍,也能让其他人不再挨砍。”“他们说你得罪了你们的副所长。”“没那么简单,得罪一个人,不至于这样。副所长有能力把我送到这么荒远的地方吗?还是大环境造成的,没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任何个人都不能造成这么大的危害。天下清明,小人作祟也会投鼠忌器。”“这样做挺危险的,你还是安生些为好。”“不往出寄,就没危险。”“那你怎么在会的大地上或者人心中划出痕迹呢?”“学李贽,先写藏书。是金子,即便埋在地下,一旦被扒出来,仍然发光。”“需要我做什么吗?”“帮我收集资料,收集他们所有的讲话。”“他们讲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细心的阅读,还是能看到关键所在。就像烧菜,用酱油烧和用酱烧还是能品出别的。”“我怎么收集呢?这儿肯定很闭塞,什么都没有。”“抽时间去海拉尔牙克石,那儿有图书馆。还有,可以让老师寄来。”“和我说说,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刚来的时候,上吊投河的心都有。你别说,是草原救了我,当你置身于草原,心情就不一样了,天高地远,白云悠悠,心境随之宽广,当你骑着杆子马在上面飞驰,那心情啊,语言难以述说,仿佛就是世界的人。大兴安岭是呼伦贝尔的丈夫,它和呼伦贝尔相得益彰,一个温和包容,一个刚毅端庄,山上是浓密的原始森林,山下是花毯般的草原,生活在如此美妙的环境中,心情也变得美妙,要做对得起这样美妙的环境的事,让生活也美妙起来。这就是我思考的起源。”“那你的孤独和寂寞又从何说起?”“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牛羊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我却不能。”“思想和性?”“思想,牛羊有性,却没有思想。”“我早该来。”在新婚夫妇畅述衷肠的时候,冉老擀家正处于悲极喜来气氛中。

当二驴子敲开了冉老擀的家门,把健壮的冉大牛推到他们面前时,冉老擀激动得说不出话,牛淑贤一下子扑过来,搂着儿子泪流满面,“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二驴子说:“冉嫂,你先别哭,还有好事要告诉你。德尔书记决定保送大牛去上库力农垦农牧中专学习,你家是坏事变好事了,全狍子河农牧场子上中专的,大牛是第一人。”冉老擀请赵科长进屋坐。赵科长说:“我把大牛交给你们,算是交了差,你们验收一下,这可是生龙活虎的孩子啊!”冉老擀呵呵地笑了,“都说你赵科长莽撞,哪知道你是细心人啊!”冉大牛从口袋里把那十粒糖果掏出递给娘,让她明天分给妹妹。他娘惊喜得问哪来的糖果?冉大牛说我师傅结婚的喜糖。冉老擀说老莫是好人,摊上这么好的师傅,也是你的福分。冉大牛说我能上中专,也是老莫在德尔书记面前推荐的。冉老擀说你上中专能不能跟上课?你小学还没毕业呢。冉大牛说师傅在路上和我说了,他要抓紧给我补课,其实,我一直没耽误学习,师傅对我的学习抓得可紧了,别看半年多时间,他说我具有初中二年级的水平。他娘说听说你师母挺漂亮的?冉大牛说那当然了,是个大美人,我师傅不娶美人,什么人娶美人?他娘说人家给你这么多好处,不要忘了人家的恩情。冉大牛说记得了,人家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一定得十倍的报答。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一节 暖泉屯

一九六四年,冉大牛从农牧中专毕业。老师对他说农牧管理局决定将他留在海拉尔局本部。这是许多毕业生梦寐以求的事儿,可冉大牛却拒绝了,他说他要狍子河农牧场。老师以为他恋家,说男子汉志在四方,在农牧管理局上班前途无量,怎能因恋家而放弃美好前程?冉大牛没多做解释,只是坚持狍子河,气得老师连声说竖子不可教也!

冉大牛并不是不知道留在局本部的好处,他知道只要按部就班地在那儿干上几年,放到基层农牧场,肯定能弄个科长干干,往高一点说,如果在局里干上了科长,放出来肯定能弄个副场长职务。可是,这诱人的前程却打动不了他的心,狍子河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那儿有老莫、有德尔,他们对他恩重如山,他想到他们的身边,当个跟班,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出力。在他看来,前程算不了什么,知恩报恩才是真正的愉快和幸福。

当冉大牛背着行李步行十五里路,到农牧场站在德尔面前报到时,德尔显得吃惊,“你不是留在农牧管理局了吗?”冉大牛说我想念狍子河农牧场。德尔眯起眼睛看了他片刻,“想老莫吧?”冉大牛说:“不单是,还有你老书记。”德尔说:“你这傻小子,让我白费了一番劲。我可是在局人事处长那儿极力推荐你。人事处长也派人到学校了解了,决定留你在局本部,哪成想你却跑了来。”冉大牛说:“我想在你领导下工作,请你分配我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保证把我身上的力量都使出来。”德尔说:“你先去政工科报到,然后在家休息几天,等我们研究了再说。”从政工科出来,冉大牛又奔向生产科,在那儿他没看见老莫,心儿非常失落,蔫了吧唧地往家走,没走几步,看见王瑞娟挺着大肚子从学校出来。他迎上去问了声好,又问老莫到什么地方去了?王瑞娟见他背个行李,问是怎么事?冉大牛说毕业分配来了。王瑞娟脸上露出笑容,说这下可好了,老莫有了帮手。冉大牛又问老莫到什么地方去了?王瑞娟说去暖泉屯了,场部为了扩大牧业生产,将黑瞎子沟的牲口分出一部分到暖泉屯,说那儿草肥水美又有温泉,是发展牧业的好地方,只是那儿太远了,有一里地呢。冉大牛说这是老莫出的意吧,他和我说过几,说牲口到了那儿简直是上天堂。王瑞娟说可不是吗?他自作自受,自己出意自己去实践,哪个愿意到那么远的地方呀!这不,场里派他去打前站,帮着把新牧业队建起来。冉大牛说这么一来你肯定辛苦了,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不容易。王瑞娟苦笑笑,这哪是带孩子呀,养小猪了!我得去看看,还不知道家里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她急匆匆地走了。冉大牛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有些感慨,心思这个人真能累,三年生了仨孩子,现在又怀上了。

到家里,他和娘打声招呼,把行李往炕上一撂,正要往外走,却被牛淑贤喊住了,问是怎么事?怎么行李都带来了。他说了句毕业分配来了后,就赶紧跑出来。他一溜烟地来到老莫家,推开门立刻被眼前的杂乱惊呆了:只见三个挨肩的男孩子被围在炕上,炕沿有一个几十厘米高的围栏,炕上乱七八糟,王瑞娟正在用抹布搌一处脏渍,显然不是孩子在炕上屙屎就是撒尿。冉大牛马上把王瑞娟手中的抹布夺过来,在水盆里搓洗后又接着搌,搌完了脏渍,他又上炕收拾东西,然后说:“瑞娟姐,你到学校去吧,我在这儿照应。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吩咐我做,不要客气的。”王瑞娟说这怎么能行呢?你有你的事,你还是去忙你的吧!冉大牛坚持要留下来,说我没事,你家书多,我在这儿看书就是了。王瑞娟见他说得诚实,只得听从他。临走前,她照照镜子,理理头发,拽拽衣角,对冉大牛嫣然一笑,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冉大牛每天都到老莫家,为王瑞娟看孩子,直到政工科通知他上班。

政工科的人告诉冉大牛,说分配他到生产科工作,具体分管牧业生产,因为场部决定这几年大力发展牧业,力争三年内奶产量和绵羊毛产量翻一倍。按照德尔在年度报告中说的,牧业生产成本低,除去人工,几乎没有投入,是只赚不折的生意,只要有草场和水源,牧业生产就有了基础。恰恰莓饶沟里草长水肥,老莫研究过,他说:“这样的草场,世界上都难找,而我们狍子河农牧场却让它常年荒芜,这是多大的浪费呀!”生产科刘明德科长和冉大牛谈话,让他准备一下,到牧业二队(暖泉屯)蹲点,直到二队完全建立起来,还关照他,去了暖泉屯,熟悉了情况,就让老莫来,王老师挺着个大肚子,天天还忙得手忙脚乱,看了让人揪心。刘科长还说德尔找了他几次麻烦,让他下去把老莫换来,刘科长说到这双手一摊,“你知道,我是搞农业的,对牧业一窍不通,去了也不顶事。这下好了,你来了,老莫有了帮手,准备一下,快去!我们的放牧天才。”冉大牛听了,不紧不慢地说:“刘科长,我怎么去呀?不是让我步行吧?那得走多长时间呀!”刘明德拍拍脑袋说看我浑的,连这也没想到,他摸起电话,要了黑瞎子沟的尹队长,让他赶快备一匹马明天早早地送来。尹队长问要马做什么?刘明德说给冉大牛当坐骑。

第二天,冉大牛带上一应物品,早早地等候在通往莓饶沟的道口。初秋的朝阳照射在山坡上,大山像披上一件金色的衣衫,沟堂里的森林,像金衫下的罗裙,把山岭点缀得如同少妇一样美艳。冉大牛置身于梦幻般的色彩中,觉得这儿的景色比上库力中专学校的所在地更具魅力,那儿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天高地远,令人心旷神怡,这儿有山的庄严和水的抚媚,有阵风掠过森林时摄人心魄的涛声,也有冰雪融化时伦河那恰似脱缰烈马奔腾的壮观。

他正在欣赏景色,只听见远处传来马的嘶鸣,不一会儿,青鬃马呲哏着鼻息站在他面前,嘴巴还不停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惊喜万状,像见到了久别的友人,搂住了马脖子,和青鬃马亲昵。专程送马的老闷赶到了,“怪不得我抓不住呢,原来青鬃马看见了你。”冉大牛问:“怎么把青鬃马带来了?老闷,我今天要走一多里地,你把青鬃马给我,不是想让我把它压死吧?”老闷说:“这就是你原来骑的马呀!”冉大牛说:“我原来是小孩子,七十多斤重,现在我多重呀,一二十斤了。不行,把你的枣红马给我。”老闷说:“那我骑什么?”冉大牛说:“那是你的事。要不,算借我骑一个月,等我驯练出一匹生个子马(意即未经驯化的马)来,再把枣红马还你。”老闷见冉大牛说得在理,就把枣红马给他。草原上的牧人,马儿就是依靠,他们都心疼马、爱护马,把马视为亲人,老闷见冉大牛那健壮的身躯,知道青鬃马已经驮不动成年的冉大牛,只好割爱相让,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冉大牛。

谁知那青鬃马见冉大牛不要它了,又尥蹶子又嘶鸣,火爆得像热锅炒黄豆。冉大牛一把抱住青鬃马的脖子,亲切地说:“伙计,你个儿太小了,驮不动我,不能再跟我了。还是跟老闷去,嗯,听话!”说来也怪,青鬃马居然安静下来,呲哏了几下鼻息,一副失落的样子。

冉大牛信马悠悠,沿着伦河南行。是日,风和日丽,灵唱晴,头顶一穹苍碧,脚踏花草毯,周遭青山如壁,一路美景收不尽兴致不减。午后不久来到暖泉屯,只见居民点建在温泉旁边,已经初具规模,民居木房,牛圈栅栏都已建好,都是用带皮桦木建造的,白色的建筑坐落在青色的草地上,清新雅洁,仿佛西洋人写生的画布。

邢队长和老莫见了他,非常高兴,特别是老莫,还把他当小孩,又是拿奶酪又是拿笃斯(蓝莓的俗称)。冉大牛吃了几块奶酪和一大捧笃斯,对老莫说:“师傅,你交代一下,赶快去吧。王老师太忙了,每天晚饭都在七八点钟才能吃上晚饭。”老莫听了,目光黯淡下来,啧啧嘴,自言自语,“看来我非得结扎了。”邢队长说:“那可使不得,要扎也得女人扎,男人扎了岂不成太监?你看那老英,虽是假太监,也没少被埋汰,人们当面老英喊着,背地里就叫他骟卵子的。”老莫摆摆手,“你不懂,这是两码事。”说着他站起来,“大牛,走,我带你出去看看,交代一下。”师徒俩登上高坡,老莫指着美轮美奂的远山近水说:“这儿近十平方公里的山地草场,长着荖豆秧,小叶杂,碱草,这些都是优良牧草,一定得爱惜使用,千万不能糟蹋了,一定得让他们施行轮放。另外,沟堂里绝对不能放牧,那里的牧草得收割下来储藏,这我都对邢队长说了,但你得监督,牧工哪个不喜欢就近放牧,牛儿羊儿出栏一散随它去,这样不行;还有,一定得注意奶牛的发情期,万万不可错过人工授精的恰好时间”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冉大牛催促老莫赶快去,不要再搞到深更半夜,万一遇见张三,岂不危险。老莫说:“你得赶快驯练一匹生个子马,把枣红马还给老闷,牧人骑惯了自己的马,咋不咋骑别人的马非常别扭,我看中了一匹青色的骒马,那马太烈了,我几次想接近它都没成功,就看你的啦!”交代完所有事项,已是四点多钟。老莫踌躇了,这儿离场部有一多里的路程,怎么说也得五六个小时才能到家,必然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是在黑夜里行走,这荒山野岭野兽出没,怎么说也有危险,但他决定还是去,妻子太辛苦了,哪怕是早帮上一小时的忙也值得。

老莫要走,邢队长不放心,说你明天起早走吧,这样安全些。老莫坚持要走,邢队长连忙将自家的三节手电筒拿给他,又给了一个打火机和几把羊毛,说野兽怕光更怕火,先用电筒照,不管用再烧羊毛。老莫说这样就安全了,我手里还有一把皮鞭,说着他随手扬鞭一甩,只听见啪的一声震响,余音在山谷荡。邢队长笑了,说你这鞭技过硬,碰到张三专往它耳朵上抽,定能吓跑它。

冉大牛送了十几里路远,在老莫一再催促下,方才止步。他骑在马上,只到老莫的身影消失在山弯处,方才去。

在邢队长的指认下,冉大牛见到了那匹青骒马。那确实是一匹烈马,冉大牛一靠近它,它就四蹄飞奔长鸣咴咴,像一阵旋风打转。这更坚定了冉大牛必欲将其驯练成坐骑的信心。邢队长说:“大牛,老莫几次想驯练它,可根本就挨不到它的边,看你小子有没有能耐驯服它。”冉大牛说:“邢队长,你得帮我套住它,只要你套住了它,能不能驯服那是我的事。”邢队长说:“那就让我试试吧!”说罢,他向牧马人招招手,要过马匹和套马杆,双脚的马蹬轻轻地磕击马肚子,那匹黑色杆子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弹射出去。邢队长手中的套马杆指向青骒马,黑色杆子马便紧紧地追逐青骒马不松,一黑一青两匹马在草原上狂奔起来。黑杆子马随着邢队长手中的套马杆左右挥动而左右奔驰,可套马绳就是无法贴近青骒马头,大约几分钟后,黑杆子马体力渐渐不支,第一次套马随即宣告失败。邢队长说这青骒马太神了,好像知道你的杆子的指向,总是让你落空。冉大牛说我去抓一把燕麦喂喂黑杆子马,然后再套一次。

半个小时后,冉大牛骑上黑杆子马。两匹马又开始在草原上追逐起来,惹得牧业队的人都出来观望。草原上的人们文化生活枯燥,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事,赛马是唯一能引起兴趣的乐事,可眼下的套马比赛马还有趣味,没人愿意落下这观赏的良机。他们只见两匹马靠得很近,像两个优美的剪影在草原上闪动。有人说冉大牛的马术不得了,肯定能套上。有人说难,邢队长的马术在牧业队是数一数二的,他都套不到,别人也难讲。傅二比说要交给我套,顶多十分钟。邢队长乜斜眼看着傅二比,“就你那怂样,莫说十分钟,就是一分钟,量你连边都摸不上,弄不好又被人栽赃,被二驴子抓去痛打一顿,半个月都一崴一崴的。”众人轰地一下笑了。傅二比说:“咱们在说套马,扯那卵子做什么?”原来,那次傅二比和狍子河镇的一个姑娘谈恋爱,是落入别人设计好的圈套。一次,傅二比偷骑马去狍子河镇看电影,恰巧电影票售完了,跑了三十里地来看电影,到头来跑了场空,傅二比垂头丧气。他正准备黑瞎子沟,一个年轻女子向他走来,说有一张剩余的票要出售。傅二比喜出望外,和那女子肩并肩走进电影院,坐在一块儿看电影。一场电影看完,他们奇迹般地成为恋人。之后,傅二比几乎天天都偷着骑马去狍子河镇和那个女子约会。哪知道好事并没实现,不久,傅二比就遭受二驴子传讯,遭受一顿毒打不说,还差点身陷牢狱。幸亏二驴子在老莫的提醒下长了个的心眼,在仔细查询情况后,得出了正确的判断。原来那女子是军婚,受法律保护,她禁不住她姐夫的勾引,和她姐夫通奸,被搞大了肚子,如果东窗事发,她姐夫定会被判三年徒刑。货门市部任是一家生计的依靠,他倒台了,结果可想而知。为此,她姐姐出了个馊意,让她在外面勾搭一个,让那人替她丈夫去蹲笆篱子。结果,想老婆都快想疯了的傅二比落进陷阱。经二驴子细心侦查,套在傅二比身上的绳被解开,破坏军婚的门市部任受到了惩处,被判三年徒刑。傅二比被吓得屁滚尿流,吃一堑长一智,他再不敢自己瞎摸找对象了,后来经人介绍,和一个逃荒来的河南姑娘结了婚,生活得颇为美满。

见傅二比生气,邢队长陪上了笑脸,“二比,你要是能套上了,我就真的服你了。”傅二比说:“现在说这个早了点,看看大牛能不能套上?”他向远处望去,只见青骒马向山坡上跑去,“大牛不行了,那马上山了,黑杆子马身上驮了个人怎能撵得上?”果然,黑杆子马在山坡上没跑几步,便停了下来。

邢队长又说:“看你的了。”傅二比说:“我不能白忙活,得有点物资刺激。”邢队长说:“嗨,给你鼻子就上脸,你说吧,要什么刺激?”傅二比说二瓶高粱大麯。邢队长想了想说:“套不到怎么办?不能便宜尽被你捡了。”傅二比说:“套不到我给你二瓶。”不一会儿,冉大牛来了,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邢队长说:“把马给傅二比,他说他能套到青骒马。”冉大牛说:“傅师傅,你即便要套,也得让马歇歇,你看它累成这样,咋跑得动呀!”傅二比说:“一样的,黑杆子马累,青骒马也累。给我。”冉大牛见傅二比这样说,只好把缰绳递给他。

傅二比拿着套马杆,嗖地一下翻身上马,黑杆子马立刻蹿出去,奔驰在草原上。它无愧于杆子马的称号。在草原上,能冠以杆子马称号的,非骏马不能,它不需要勒缰绳,全凭牧人手中套马杆的指向决定奔跑的方向和速度,而且拼命地跑,即便跑不动也会撑下去,曾发生过杆子马在奔跑中倒毙的令人伤痛却也感人的事。

在黑杆子马再次扬蹄奔腾的刹那,冉大牛突然意思到自己应当做什么,他立刻取来一副精致的马笼头,到马厩里牵出一匹栗壳色的骟马,连鞍子也来不及备就跃上,策马向青骒马奔去。

且说那傅二比驾驭着黑杆子马,渐渐地靠近青骒马,在飞驰的过程中,他左手操杆把套马杆向青骒马左侧摆去,那青骒马马上把头向右摆,躲过了套马杆的绳,哪知道,傅二比右手一扬,甩出了一根绳,套住了青骒马的脖子,那青骒马受到惊吓,立马狂飙起来,其速度之快,如同近距离观看呼啸奔腾的火车,而那黑杆子马也毫不示弱,紧紧尾随其后。观望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叹声,有人说没想到他傅二比能有这么一手,只有邢队长眉峰紧皱,他知道傅二比只成功了一半,艰难还在后头,那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绝不是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能制服的,如果是套马杆的绳套在嘴唇和耳根之间,那他肯定成功了,因为随着套马杆绳的收紧,马儿疼痛难忍最终会败下阵来,现在绳套在脖子上,勒不住它发疯的野性。

果然,人们视线里的黑杆子马渐渐体力不支,慢慢地和青骒马拉开了距离。邢队长的嘴巴一点点地撅起来,此时的他宁愿掏钱买两瓶高粱大麯,也不愿意看到傅二比失败。这匹青骒马起先是老莫看中的,老莫说这匹马不得了,他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马从架势上看不像是一匹良驹,后来,他和老莫试几次图接近它均未成功,这才对它刮目相看,刚才自己和冉大牛二次套取都没成功,更坚定了他必欲将其驯练成杆子马的决心,因为黑杆子马虽正值壮年,但已没几年好跑,衰老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住,牧业队需要一匹新的骏马。

人们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黑杆子马越来越跑不动,傅二比手中的绳已经放到了尽头,要么他松手,要么它被青骒马拖下马来。正在人们焦急的关头,出现了谁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只见冉大牛的栗壳色骟马迅速接近了青骒马。骟马刚刚起跑不久,而青骒马已经拼命地跑了很长时间,体力明显下降,骟马这才有接近的可能。人们不明白赤手空拳的冉大牛能做什么?哪知道,就在骟马接近青骒马的刹那,冉大牛纵身一跃,跨上了青骒马,随手拽住套在马脖子上的绳,那边的傅二比赶紧松了手。青骒马再次受到惊吓,前蹄腾空仰天长啸,接着又连续尥了四五个蹶子,把人们尥得一身冷汗,继而是一阵惊叹。

烈马脊背上的冉大牛,经历着严峻的考验。青骒马陡然站立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马鬃,身体保持着和马体的平行,青骒马尥蹶子的时候,他早都预料到了,他在继续紧抓马鬃的同时,夹紧了双腿,使身体和马体一起高低起伏,人和马几乎融为一体,因此感受不到颠簸震荡。青鬃马在几次撒野折腾之后,见没有将生人摔下,就拼命地奔跑起来,那嘚嘚的蹄声,像频擂的战鼓,沉闷地敲打着花团锦簇的草原。马背上的冉大牛只觉得两耳生风,眼底下的草地模糊成一条粉色直线迅速地向后方掠退。冉大牛骑在马背上,舒服得像坐在柔软的躺椅上晃悠。只有骑过快马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马儿越是跑得快,起伏跳跃的身体越是平稳,他知道这是一匹极为优良的三河马,可以战胜任何同类。他弯着腰,眯起眼睛,享受胜利的快感。

青骒马狂奔了几分钟,终于慢下来。冉大牛接连吁了几声,青骒马似乎听懂了人的呼唤,最终停下来,冉大牛翻身下马的时候,它还扭头看看冉大牛,可能是想看看是谁制服了自己,也许是向人表示认可。冉大牛走到马首,先抚摸一番,喃喃地说你真是一匹好马,我们做伙伴好吗?青骒马呲哏一下鼻息,蹄子刨了几下地。接着,冉大牛给青骒马戴上笼头,牵着青骒马到居民点。

冉大牛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傅二比冲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连声说好样的;邢队长说难怪老莫一再说你是放牧天才,他没看走眼,你是草原上的英雄;老英说他过去听一个老王爷自夸说他当年骑的神马快跑如风,今天见了青骒马,方知道什么是千里马,想必那王爷的神驹也不过如此。有人想接近青骒马,哪知道它又是龇牙咧嘴又是踢腿,那人差点被踢了一下,吓得赶忙退了来。原来烈马只服从征服它的人,别人休想接近它。草原上的牧人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在草原上借人家的马骑,必须先过能否骑得上这一关,烈马不让别人骑,除非那人马术高超,能骑上去并驾驭得了。

邢队长说他今天兑现承诺,请冉大牛和傅二比喝酒。傅二比的脸笑得如同山坡上盛开的芍药花,嘴上却说:“哪敢让队长破费。”邢队长一脸的严肃,“二比,没你消耗了青骒马的体力,并给它套上绳,大牛也不会赢得这么顺当。”他拿疑惑的眼光看着傅二比,“我说你小子哪来的那个撂绳的功夫?我只见过有的蒙古人这么做。”傅二比说:“让你说着了,我就是跟一个蒙古人学的,恰巧也是两瓶高粱大麯的本钱。我送给他两瓶酒,他就把甩绳的绝招教了我。”邢队长说:“好了,明天你去放马吧!”傅二比连忙摆手,“得了,我还是挤我的牛奶。”邢队长脸色一怔,马上想到了傅二比不愿改行的原因,“你小子舍不得免费牛奶和每星期一次的手扒肉吧?”傅二比嘿嘿地笑了,“别小看这两样,等于我的伙食费公家出了一大半。”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二节 索尼娅

冉大牛来到暖泉屯不久,牧业二队又来了一位背着琴匣的新人。此人叫尼娅,十五岁,混血儿。混血儿被当地人称之为二毛子。尼娅身材修长,碧眼金发,皮肤白得怕人,在一般人眼里,她是妖。西游记里的妖怪不都是红头发还配着一双猫眼吗?现在有人认为白人漂亮,甚至跟着染红发染金发,想让自己像洋种,那是与时俱进,也是被精英们渲染的。当年,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国义魔鬼,现在不也成为座上宾了吗?观念变了,妖魔会成为仙女。可是在冉大牛和尼娅的青春萌动时期,也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没人认为尼娅漂亮,在一般人眼里,那是怪物,如同西游记中的罗刹女。

尼娅确实有罗刹女的血统。她的祖父是白俄,是有钱的资产阶级,被十月革命的炮火吓到中国东北来了。白俄的称呼与取得政权的红色的布尔什维克有关,无产阶级是红色的,资产阶级只能是白色的了。尼娅的母亲是老白俄的独生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令老白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宝贝女儿偏偏和一个拉小提琴的中国青年好上了,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他。老白俄没法,只得同意这门婚事。他们于四七年结婚,五零年生下了尼娅。尼娅的童年生活非常幸福,那时候中苏关系亲密,东欧斯拉夫宽脸膛的大鼻子和西欧撒克逊窄脸膛的大鼻子,在中国的受到的待遇形同天壤,宽的受宽待,窄的受窄待。凡是俄罗斯人都能受到敬重,没人在意他们的资产阶级身份,而那些窄脸膛的撒克逊人无一例外地被视为魔鬼。可是好景不长,随着中苏关系恶化,俄罗斯人在中国生存艰难,他们不得不选择离开。尼娅的父母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分离,母亲随老白俄返苏联。因尼娅有中国血统,只能留在中国。而那个患上狂想症的情种父亲,被碧眼儿迷了心窍,却不知道自己的担当,自妻子离开后,整日地酗酒,几个月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踪了,几天后,钩钓者在海拉尔河的一个洄水湾发现了他的尸体。尼娅变成了孤儿,一时间衣食无着,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幸好邻居发现她几日没出门,在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就约同警察翻窗而入,发现被饿得奄奄一息的她。从此,尼娅就被当地政府委托一个人家代养。

一次,德尔去牙克石开会。一个在旗政府工作的老朋友,知道他曾在一个老白俄家做过佣人,一直对白俄有好印象,于是就向他述说了尼娅的情况,希望德尔能在狍子河农牧场给尼娅安排工作,使她能够活下去。受爱屋及乌的思想支配,德尔答应了,将尼娅带来狍子河,原本留在场部招待所当服务员,哪知道尼娅要求到偏远的地方,越偏远越好。看来,她饱尝了人间的辛酸,想离群居。

尼娅沉默寡言,邢队长安排她挤牛奶,她很快就学会了。她每日除去挤牛奶外,就是看书散步拉小提琴。她拉小提琴,总是选择在山坡上芍药花盛开的地方拉,每当山风抚过,身着布拉吉的她也和芍药花一样婀娜。她站在花丛旁忧郁地拉琴,琴声随风飘进冉大牛的耳朵,把冉大牛的心熏染得微微发胀。听得出,那尖利高亢琴声里含着不淡不浓的悲伤,这琴声经过草丛和清风的过滤,变成了泣诉,一如雨后的芍药在微风下颤抖,也令横卧在草丛中的冉大牛的神经微微发颤。冉大牛音乐欣赏能力是老莫培植的,也应当有许多天分,当初,老莫也时常站在野外弹吉他,冉大牛常常听得入神,不过老莫的悲伤和尼娅的悲伤不同,老莫的悲伤是深沉的,是缭乱的关山情,像兴安岭一样缓和厚重,像植根于厚厚沃土的碱草一样茂盛。那时候,冉大牛要老莫教他弹吉他,老莫说你是放牧的手掌,拨不动琴弦的。冉大牛不信,几经纠缠,老莫答应教他,可没学几次,他总是找不到感觉,弹出的声音跟劈柈子的声音差不多,便自动放弃了。他问老莫是什么原因?老莫说音乐和文学具有悲情色彩,你是乐观型人,音乐之根在你的胸间生长不起来,倒是眼下的颂歌适你,不信你唱一下《我为祖国献石油》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肯定带劲。尽管如此,冉大牛还是能听懂老莫琴弦上的心声,那是深沉的诉说,有思念也有愤懑。

一日,尼娅在草地上散步,冉大牛凑了过去,尼娅翻眼瞅瞅他,却没有言语。冉大牛问她想不想骑马?尼娅眼睛一亮,马上说好。冉大牛牵来一匹备好鞍子的枣红色老马,扶着尼娅上了马,告诉她骑马的要点,嘱咐她一定不能把脚完全伸在脚蹬里,说那样很危险,万一跌下马来会被拖死。尼娅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样点头。

老马稳当,它驮着尼娅转了几圈,尼娅胆怯的心情消失了许多。冉大牛让她双腿夹一夹,尼娅照着做了,哪知道老马一颠一颠地慢跑起来,吓得尼娅尖叫。冉大牛跑步跟在老马的身旁说:“不要害怕,适应了颠跑,骑马就算学会了一半。”尼娅见冉大牛在身旁,慌乱的心情减轻许多。老马跑了几圈,冉大牛大喘粗气,脚步慢了下来,看着枣红马驮着尼娅慢慢地远去。

从此,尼娅每天都让冉大牛陪她练习骑马,渐渐地,俩人的话语多起来。冉大牛问尼娅每天都看些什么书?尼娅说她看勃朗特三姐妹的,看托尔斯泰的,她说她不爱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太残酷了。尼娅问他爱看什么书?他说师傅不让他看小说,只让他看科技业务方面的书和唐诗宋词以及哲学会学方面的书。尼娅说你这么听话呀,老莫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冉大牛说老莫是我的恩人,没有老莫就没有我冉大牛的今天,他教我做的事一样都不错。尼娅露出蜜一样的笑脸,期待的目光深情地看着冉大牛,“我推荐给你一本书,你看不看呀!”见尼娅这样热情,冉大牛情不自禁地答应下来。

尼娅拿给冉大牛的书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这本书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冉大牛紧紧地吸附在里面,而达西和伊丽莎白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他。他连天加夜的读,三天时间就把这大部头的长篇读完。当他把书还给尼娅的时候,他大胆地说:“我希望能像达西一样,娶上伊丽莎白那样的女人。”尼娅笑了,“放牛放野了,脸皮挺厚,张嘴就是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冉大牛说:“不说女人说什么?你也是女人呀!”这是尼娅平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女人,她心儿噗噗跳,脸儿红了一片,心底涌出莫名冲动。见尼娅羞涩且没言语,冉大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说错了什么吗?”尼娅摇头,“没什么,你们都是这样讲话?”冉大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是啊,有什么不妥吗?”尼娅说:“直率,但登不了大雅之堂。”冉大牛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大雅之堂?我怎么没听说过?”尼娅暗暗叫苦,本以为冉大牛是中专生,可以交流的,没成想是这样,“大雅之堂就是那种穿着体面的人,在一起商讨事情或者参加招待会舞会什么的。总之,说话得体,穿着得体,举止得体,文质彬彬的。”冉大牛说:“就是电影里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女人穿晚礼服,男的打领带,端着酒杯互相问候的场?”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也就是达西和伊丽莎白跳舞的那种地方。”尼娅更加莫名其妙,心思听他的话说明他还是懂一点,看来这个愣小子值得调教,也需要调教。她正在想,又听到冉大牛问:“怎样做事说话才能得体?”尼娅想了想说:“当你要做事和说话的时候,要想一想别人的心情,对他们有没有妨碍,甚至是伤害;还有,场上说话要婉转,不要直来直去,这样就留给人家旋的余地。”冉大牛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尼娅,“年纪小小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尼娅说:“我的母亲,她就是你说的资产阶级小姐那种人。有时间问问老莫,我想他一定是贫寒出身,他不能教给你上流会的那一套。”冉大牛马上反驳,“你说得不对,老莫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尼娅说:“这与高尚无关,哪个阶层都有高尚的人,也都有卑劣的人。上层生活习性是需要学习和调教的,童少年时期的耳濡目染最为重要。”之后,尼娅又拿了一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给他看,让他看细致些,不妨看上三遍四遍。

冉大牛和尼娅情投意,形影不离。他们的足迹踏遍了暖泉屯附近的山山水水,山坡上,河套边,时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在冉大牛的眼里和心目中,尼娅的确妖艳但绝不是妖怪,金发蓝眼睛别有一番风味,里面甚至还有亲切的情愫。在尼娅的床头,长期摆放着大束的鲜花,都是冉大牛采摘的,几乎是每日一换。这儿是人迹罕至的原野,到处生长着许多知名的花卉,洁白的芍药,鲜红的,紫色的罗兰,还有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不知名也妖艳,红的蓝的粉的紫的黄的,花瓣大的小的整的碎的应有尽有,它们杂沓纷呈,把大兴安岭的山坡装点得像艳妇的彩罗裙一样五彩缤纷。

一日,他们骑马出去游玩,毫无目的地沿着莓饶沟往南走。他们骑骑走走,走累了上马,屁股坐疼了下来。起先,他们沿着山脚走,地湿草长,行走有所不便,于是就来到左侧的砂石公路上走。尼娅问:“这么荒僻的地方,谁在这儿修的公路?”冉大牛说:“听我爹说,这路是小日本修的。”他指着山顶,“那山顶上还有好宽好宽的战壕,都能跑吉普车。我爹说这儿是日本人抵抗苏联的第二道防线。场部那嘎拉是日军的司令部,连砌墙的砖都是用水泥参砂石做的。”冉大牛的手不停地比划着,“老毛子打日本那会儿”他说得正带劲,却被尼娅打断了话头,“一口一声老毛子不老毛子的,你能不能尊重我呀!你总不能喊我二毛子吧?”冉大牛挠挠头,表示下次一定改。尼娅说:“我看你难得改,粗话一张嘴就溜出来了。”冉大牛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看我能不能改得了!”尼娅有意说:“驷马追不上才算是大丈夫,现在自称大丈夫还早了点。”冉大牛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说我们去树林里转转好不好?尼娅同意了。

他们调头向山谷走去。这儿是一片杂树林,里面桦树居多,也有榉树、白杨和钻天柳,还有大片的刺莓果林,上面挂着鲜红欲滴的刺莓果。冉大牛摘了一捧递给尼娅,尼娅尝了尝说:“这果儿又面又甜挺好吃的。”冉大牛说:“可惜这果没人吃,人们都爱吃新鲜的笃斯(蓝莓),熟透了的笃斯那个甜呀,那个香啊,什么果子都比不上。”尼娅说:“我被你说得口水都淌出来了。这山上有吗?”冉大牛说:“说不定有,我们往里面走走,看能不能找得到。”他们沿着树林的边缘向山谷里走,原始森林在这儿展现了真实面目,一片浓密挺拔的白桦林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把山体遮挡在它们身后,林梢的树叶有橄榄绿也有鹅黄,时而有一两片鲜红的叶子挂在鹅黄嫩绿中间,像人群中的少女一样的醒目娇艳,看了让人心生遐想,弄不清天上人间;在白杨林里,青翠的白杨,不像洁白的桦树那样整齐划一的粗细,有的树冠巨大,占据了半个篮球场的地面,有的很多棵挤在一隅,细长的树干差不多砍下来就可以做撑杆,自然界也和人类一样不公平,大的无限大,小的难有立锥之地;杨树林尽头又是一大片看似荆棘丛的地带,他们想绕过去走,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原来这儿不是荆棘丛,而是一大片笃斯丛,上面挂满了紫蓝色的笃斯。冉大牛大叫起来:“啊!我们发现了宝藏。”他捡了一串颗粒大、颜色好的笃斯摘下来递给尼娅。尼娅捧在左手上,右手捏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是比在牙克石街头上买的好吃。你怎么不吃呀?”冉大牛说:“不着急的,你看看这片笃斯林有多大。”他围着笃斯丛转了转,踮起了脚尖向远处望望,手舞足蹈起来,“太多了,不敢想象,这些笃斯拉到牙克石越橘(笃斯的另一名称)酒厂去卖,要值多少钱呀!哈哈,我们发财了!”尼娅把一大串笃斯吃完,冉大牛又摘了一串递给她,她性坐在草地上吃起来。冉大牛又摘了几串捧到马儿跟前,青骒马嗅了嗅,接着就吃起来,枣红马连嗅也没嗅就吃了。冉大牛又摘了许多,摆在它们的面前,然后摘了几串,放在尼娅身边的草地上,自己也坐下和尼娅一道吃。他感觉到了尼娅身上的气息,比口中的甜美强上千万倍,他把屁股向尼娅挪挪,想凑到一起并排坐,却没有勇气,还没碰到尼娅的身体,心儿却止不住地颤栗。

尼娅吃完了一串,伸手又去拿,却和冉大牛伸来的手碰到了一块,忍不住地抓住了冉大牛的手。冉大牛热血膨胀,心儿几乎要蹦出胸膛,赶快把头扭过去,半天都没敢扭过来。他觉得奇怪,尼娅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这样慌乱?想当初,金淑贤半夜里玩弄自己下身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热火中烧又心慌意乱,感觉上那是惬意,现在是醉迷,梦一样的醉迷。

尼娅躺下了,手儿却拉着冉大牛的手不放,冉大牛只好也跟着躺下。两只手和半截胳膊叠在一起。尼娅说:“我睡一会儿,你看护着我,不准走开。”冉大牛欠起身来,向尼娅望去,只见尼娅高鼻梁长睫毛,头发像散乱的金丝。他突然想起来,早年看过的画报上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这模样,那么她在母亲远离、父亲逝去后的痛苦肯定是深重的。他心中掠过一阵悲哀,接着又是一阵爱怜,不明缘由地暗暗发誓一定不让卖火柴小女孩的悲剧重演。他心儿在想,手儿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些,突然,他发现了尼娅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清澈的泪水,他的心几乎要碎了。

“睡觉有人看护的感觉真好!”十几分钟后,尼娅坐起来,“早年,我睡觉的时候,都是母亲坐在床前看护我,一直到我睡着才离开。母亲俄罗斯后,父亲接替了母亲,我睡觉时,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在窗前,有几次他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地离开,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拉小提琴,拉柴可夫斯基的第35号作品的第二乐章第一题的旋律,静悄悄地夜晚,思念与忆的思绪在屋内飘荡,把过去的生活丝丝缕缕地展现在脑际,我就在那充满真情与忧伤的乐声中着泪水睡着了。后来,父亲离开了我,他去找母亲去了,丢下我好可怜,我彻底的孤单了,晚上不敢睡觉,一大幢木头垛房子就我一个人呀,特别是刮风下雨的夜晚,听起来风声似狼嚎,滴水如鬼哭,常常在惊悚中和衣坐到天明”虽然不懂柴可夫斯基的第35号作品是什么,但冉大牛的眼角湿了,他不愿意让尼娅发现,就把头侧过去。哪知道尼娅一下子翻到他胸前,右手搭在他胸脯上,飘香的头发把他的半个脸都覆盖了,弄得他痒痒簌簌的,差不多要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缺少伸臂的勇气。

“你能看护我吗?”“我能。”“多长时间?”“你需要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当真?”“当真!”“你起誓。”“以毛席的名义,我看护你,多长时间都行。”“哈哈,你真逗,看护我还要以毛席的名义。”他们到暖泉屯后,把发现一大片笃斯丛的消息告诉了邢队长。邢队长马上安排队上的人坐着一辆三套马车跟冉大牛尼娅一道去了笃斯沟,结果他们摘了一整天也没摘完,三套马车拉了三趟笃斯,马车第四趟来拉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

马车离开笃斯沟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

只见整个笃斯沟飘荡着说蓝不蓝说绿不绿的鬼火,有的三两成团,有的七八为簇,它们上上下下飘忽不定,山沟被染上了恐怖的蓝绿色,树木变得狰狞,山石面目可怕。有几团鬼火竟然飘到他们的面前,马儿吓得惊慌不安。车把式压上刹把,紧紧地拽紧辕马的嚼子,邢队长和冉大牛分别抓住里套马和外套马的缰绳,生怕马儿惊奔。而几个胆小的人都躲在别人的身后,抓着别人的衣襟不松,尼娅性偎在冉大牛的怀里,脸儿贴在他的胸膛。那簇鬼火在洋洋洒洒地游荡了几分钟后,倏然间消失了,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却把恐慌丢在了人们心中。

一群丢魂失魄的人在鬼火消失后才战战兢兢地离开笃斯沟。有人问,这荒山僻岭哪来的鬼火?答话的是车把式,他是本地人,四十来岁,“听说小日本在修建第二道防线的时候,从关里拉来许多劳工,当时只见他们进了莓饶沟,没人见他们出来,可能是被小日本灭口了,说不定这笃斯沟就是活埋人的地方。”邢队长说:“说不定这些冤魂见我们来了高兴,想和我们唠嗑,打听一下他们家人的消息。大牛,你明天把小日本投降和新中国建立的事写在纸上,带到这儿烧了,告慰一下先灵。”冉大牛答应了。

第二天,暖泉屯的人又来到笃斯沟干了一整天,才把笃斯采摘完。三套马车来又拉了满满三车。之后,邢队长向场部要了辆大卡车,把所有的笃斯运到了牙克石越橘酒厂。结果,参与采摘和运输的人每人竟分得了六十多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邢队长慷慨大方,他分给了冉大牛和尼娅每人一元,还说冉大牛是福人,暖泉是他发现的,笃斯沟也是他发现的。邢队长嘴里说得是冉大牛,眼睛却盯着尼娅,那天晚上尼娅依偎在冉大牛胸膛的情景被他发现了,看得这个半截老头心里阵阵热乎,心思二毛子就是开放,怪不得电影上那些白种人都当众亲嘴,感情他们都是这样。

令冉大牛和暖泉屯的牧人终生难忘的是在那个夜晚。

当冉大牛点燃了写满记事的纸张,心中默默地祷告的时候,那些鬼火又出现了,它们不再飘荡,而是积聚在笃斯沟山谷的中央,把整个山谷都照亮了。没有人再害怕,他们都为这些飘荡在异乡的冤魂而悲伤。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三节 纤弱的花楸树

冉大牛和尼娅热恋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从场部带来一个口信,说他娘病了。

冉大牛孝顺,听说娘病了,他心急如焚,立刻策马狂奔,花了七十分钟,跑完从暖泉屯到场部的一一十里路程。据那天见过青骒马飞奔状态的人说:“那是简直是一匹腾飞的龙,四蹄飞扬,肚皮几乎挨近地面,草原上的良驹他见过无数,还从没见过这样跑姿优美的马。”说这话的是个蒙古族骑手,他坐下的杆子马曾获得过呼盟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他说他的杆子马和那匹马相比差远了。

冉大牛到了家门前,把青骒马拴在树干上,松开马鞍兜带,急匆匆地进屋,见娘好好的,没一点生病的样子,他问娘怎么事?牛淑贤说:“想把你喊来聊聊,问问你和那个二毛子是怎么事?”冉大牛愣了,心急火燎地狂奔一一十里路,原来虚惊一场,他有些恼火但又不便发作,压着性子对娘说和尼娅只是在一块玩玩,没有其它的。他说着话就走出了屋,他娘喊他来,他说:“心思你生病,急得连马也没遛,我去遛马。”他解开缰绳,牵着青骒马沿着宿舍内的干道来来走了几圈,直到马身上的汗完全干了,又掏出毛刷子细细地梳理起来,边梳理边说:“伙计,让你受累了,等你歇好了,再给你水喝,再给你燕麦吃。”青骒马的蹄子刨了刨,扭过头来在冉大牛身上蹭蹭。

冉大牛再次进屋,牛淑贤见面就说:“你还小,才十八岁,谈对象早了点,即便谈对象,也不能谈尼娅这样的。”冉大牛问为什么?牛淑贤说:“那还用说吗,你看这个二毛子黄毛、蓝眼、大鼻子,哪点像人?简直就是一个妖精,娶来在一个炕上睡觉,别把娘吓死了。”冉大牛说:“谈不谈恋爱是一码事,别这样糟蹋人,我看她长得挺好看的,洋娃娃一样。”牛淑贤马上翻了脸,“混账!这样的丑八怪你也当美人了,莫不是看那个妖精看惯了,把我都当成黄脸婆了?”冉大牛吓得直伸舌头,大气没敢出,赶紧告退出来。他走到门口,听到牛淑贤大声说:“赶快给我断了,要是不听话,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冉大牛牵着青骒马来到伦河边,让马儿喝好水,然后从鞍桥后面的袋子里取出些许燕麦倒在地上,马儿立刻吃起来。他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两眼瞅着汩汩流淌的伦河发呆。伦河在这儿拐了一个大湾,河道开叉分成两股径流,中间是一个几亩见方的小洲,小洲像一把织布的梭子,人们管它叫梭子洲。梭子洲尽头的不远处,伦河的两条叉道又汇在一起流向黑山头,在那儿和海拉尔河相会。枯水季节,他和伙伴们时常涉水到梭子洲去玩耍,有时还能捡几只鸟蛋,有一次甚至还在一个浅水湾抓住一条二斤多重的狗鱼,那狗鱼在涨水的时候游到浅水湾,之后河水退落许多,它无法游去,只能被几个小嘎子捉拿。此时,冉大牛的思绪也像眼前的伦河一样流动,娘的态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在他的心目中,娘永远是一副慈祥的面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娘说出那样的狠话来。他和尼娅谈恋爱,娘都这样态度,一向严厉的爹更不用说了。他静静地思考了很长时间,纷乱的思绪依然没法理清,不想了,随它去!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然后从地上捡了几个鹅卵石,用力甩向水中,水面上出现一个水花,瞬间就消失了。他牵起青骒马,慢慢地走向场部。

老莫见冉大牛出现在生产科门口,惊喜地问候一声,马上指着对面的桌椅说:“这是你的办公桌,是刘科长请你爸打的,你看打得多结实呀!”冉大牛摸摸桌子,一屁股坐在那拫实的椅子上,心中不免得意。自豪是自然的事,农牧场的孩子他是第一个坐办公室的,他的发小至今没一人读到初中,几乎都在小学毕业后就闲散在家,或者在农牧场做临时工。只有邻居发小乌疤幸运些,考上了狍子河的民办初中,但自初中毕业后也一直呆在家。韩大棒子想撵儿子上草甸子打一季牧草,挣钱贴补家用,无奈乌疤不肯,说草甸子哪是人呆的地方,苍蝇蚊子都能把人的血喝光了。

冉大牛对刘科长点头致谢,然后简单扼要地把暖泉屯的情况作了汇报。刘科长说情况他大体上都知道了,邢队长在场部生产会上汇报了,现在是天公作美,牧业二队今年出生的二十八个牛犊子,竟然有二十个是母的,也就是说二年后,能增加二十头奶牛,这是大好事。刘科长最后神秘地让他赶快到德尔那儿去一趟。冉大牛问是什么事?刘科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冉大牛敲开书记室的门。德尔笑呵呵地让他坐在排椅上,接着就询问了一些情况。冉大牛一一作了答。德尔很满意,又问他这二个多月有没有什么收获?冉大牛说场部决定在暖泉屯建立牧业二队是正确的,那地方草肥水美,适发展牧业;他还说他正在认真学习毛席著作,认真改造世界观。德尔说:“很好,但有一个收获你没说。”冉大牛摇头说就这些,都说出来了。德尔哈哈大笑,“你小子还留一手。告诉你一个消息。场部决定把尼娅调来,到场部小学当老师怎么样呀?”冉大牛尽管心花怒放,但脸上却压抑着,“这个决定很正确,尼娅虽然年龄不大,但很有学识,我们场部小学有了王瑞娟和尼娅这样的老师,教学质量在全农垦系统肯定能名列前茅。”德尔问:“你就这么肯定?”冉大牛肯定地点点头。德尔又问:“听说你和尼娅挺谈得来的?”冉大牛说:“我在向她学习。”德尔觉得奇怪,一个毛丫头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他问:“学什么?”冉大牛说:“除去放牛以外,什么都学。”德尔更觉纳闷,眼睁睁地看着冉大牛。冉大牛说:“老书记,你是知道的,我从农牧场长大,出去读几年书,也是在农牧系统。没登过大雅之堂,离开农牧系统,我什么都不会,因此得学。尼娅在这方面正好可以做我的老师。”德尔沉思了片刻,“好小子!知道自己弱点的人都是好小子。原先你跟老莫学,现在跟尼娅学,将来肯定会有出息。”他眼睛突然放出狡黠的光彩,话锋也为之一转,“我知道你跟尼娅学什么?当年,我曾在一个富有的白俄家里当了几年仆人。”冉大牛抬眼看看德尔,看到了一脸的慈祥,胆子由此大了起来,“老书记,按理说那可是资产阶级的一套。”德尔眯起眼睛想了想,“天天洗澡,身上不再有膻气;说话文雅,不再像放牛岗上的人;穿上得体衣服,待人彬彬有礼。无产阶级也需要这样呀!”冉大牛乐了,他知道德尔没说全面,而且说得是表面的东西,他跟尼娅学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骨子里的东西,比如说尊重人,不单是对其有礼,重要的是尊重他的人格和认知,但他没有说出来。

冉大牛告辞的时候,德尔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变得亲切,“尼娅命苦,需要人照顾,用心待她,相信你能做到。”这形同托付的话,对冉大牛触动很深,以德尔的党委书记身份,同情关心一个异类,真的不应当喊他德尔书记了,他脱口说道:“放心吧!德尔大伯,我会按照您的话去做。”老头儿一愣,继而爽朗地大笑,“这声大伯喊得好!这是令我最满意的称呼。”冉大牛到暖泉屯不久,尼娅接到了场部的调令,她很犹豫,到牧业二队是她自己要求的,这儿景色美,人也淳朴,还真舍不得离开。冉大牛劝她赶快去场部小学,理由是她在这儿挤牛奶白瞎了她的才学,她应当去教书育人,“你不属于暖泉屯,牧场的孩子需要你。为了他们,你应当离开这里。”这些话说得尼娅心中暖融融,有人理解毕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她虽压制着情感,但笑靥还是从嘴角流露出来。冉大牛还说:“你到了那儿会遇到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叫王瑞娟,北京来的,老莫的妻子。”尼娅说:“听说过,钢琴教师呀,高尚的职业,我可以向她学习。”冉大牛说:“她为爱情而赴难的精神更值得学习。”尼娅说:“知道的,她和我爸爸是一类人。我爸爸就是殉情而投入海拉尔河。”冉大牛奇怪地问:“听说你爸爸是失足落水淹死的,怎么变成殉情投河了?”尼娅有些伤感,“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看守我睡觉。以为我睡着了,就退出去。其实我没睡着,但我也不想惊动他,就眯着眼睛看着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我的房间,我想他应当是去拉琴。”冉大牛问:“还是拉那个35号作品?”尼娅说:“不是的,这天晚上他拉的是《悲怆》的旋律,是他和妈妈根据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的旋律改编的。那优美又悲哀的旋律刚开始在屋内飘荡,我就哭了,哭得好伤心,我想妈妈呀!”她揉了一下眼角。冉大牛看去,见她泪水盈眶,又听到她的哀泣,“我害怕出声,我就钻到被窝里哭。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啪的一声,我知道琴弦断了,想出去看看,但身体软得爬不起来。”她微微叹气,“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爸爸,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爸爸失足落水淹死了。让我去认领尸体。我跟来人到了街道办事处,看见爸爸那被水泡得肿胀的尸体。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被一个阿姨拉住了,她说不能趴上去,弄不好会生病的。还好,他们可能见我弱小,就把爸爸安葬了。坟头就在牙克石南面的山坡上。有关我爸爸失足落水被淹死的说法,我一直对此保持沉默。你想想,他折断了琴弦,说明什么?”冉大牛的心也被这悲伤地叙述感染了,末了他说:“那个改编的曲子你会拉吗?”他见尼娅点头,“哪天拉一次给我听好吗?”尼娅又点头。

大兴安岭的冬季来得特别早,还没到中秋节,雪花仙子就光临了。尼娅走的那天,天空飘起雪花,纷纷扬扬的,让送行的人着实纠了一把心,但雪花似乎也知人意,连地皮都没遮盖就停止了。三套马车上坐满了人,她们既是为尼娅送行,也是借机去狍子河镇采购生活用品,如果雪下大了,她们只得放弃此行。车把式的鞭子在空中扬了一下,胶皮轱辘慢慢地启动,尼娅依依不舍地向冉大牛招手,脸上露出许多不忍。站在冉大牛身旁的邢队长说:“大牛,你也走吧,你看尼娅挺伤心的。”冉大牛说:“我得等牧草全部堆好才能走。你们人手少,我总是一个力量。”邢队长不再说什么,这个青年的责任心太强了。

其实,这不是冉大牛不走的全部原因,多一人多一份力量不错,其实,冉大牛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他发现了那只火狐狸的踪迹,尽管已经过了四年,那只火狐狸仍在还在这一片活动,它的窝就在离这儿五六里地的一个荆棘丛里。眼下是初冬,火狐狸的冬季绒毛已长齐,正是猎取的好季节。他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邢队长对老莫说德尔就想要一顶火狐狸皮帽子的话,当时老莫拒绝了邢队长的请求,认为那样做有损人格,用一条生命去溜须拍马,实在损德。可冉大牛却不这样认为,德尔是他的恩人,恩人的需求胜似命令,他要把那只火狐狸抓住。

他为此观察了很长时间,基本摸清了火狐狸行踪的规律。他知道:狐狸是精灵,有抵挡诱惑的智慧,但却不能抑制本能需求。因此他没用夹上放诱饵的简单方法去捕捉,而是在它的洞穴到水源的路上分放了十来个套子,喝水是一切生灵的本能需求,这条路是狐狸必须要行走的,终于在一个夜晚将那只长着诱人毛色的火狐狸套住。那火狐狸被套住后,挣扎了很长时间也没挣脱,当冉大牛赶到时,已奄奄一息,但见到冉大牛的那一刻,它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向冉大牛递去乞怜的目光,前爪儿作揖般的抖动了几下。冉大牛心里打了个激灵,全身的神经都被这精灵的求生乞怜感染得瑟瑟震荡。但他没有心软,拒绝了这灵物的求饶,他像做贼一般,举目环视了一下四周,没见人影,便操起了棍子,在即将下手的瞬间,只见那火狐狸的眼睛露出一股怨恨的蓝色之光,瞬间又闭上了眼睛。为了得到珍贵的皮毛,他横下一条心狠狠地把棍子捅进狐狸的口腔,结束了火狐狸的性命,之后剥了皮。剥皮的时候他非常小心,生怕这生灵带有病毒,因为农牧学校的老师上课时讲过,狐狸是犬科动物,可能会带有狂犬病毒。他把狐狸皮带来藏在被褥底下,之后在牧草储藏结束后偷偷地带场部。

虽如愿以偿,但冉大牛心灵震荡的余波久久不能平息,那先乞怜后怨恨的蓝色目光时常在他脑际浮现。后来,经过几年的修行磨练,他知道自己造了孽,那蓝色的怨恨像一把利剑,在他心上划下了一道伤痕。他非常后悔当时的残忍举动,更自责自己没能像老莫那样坚持操守,为感恩去伤害一条生灵。

冉大牛到场部后,依然像过去一样,天天都到老莫家去,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和尼娅一道。尼娅非常尊重王瑞娟,私下和冉大牛说王瑞娟是她的姐姐和老师,和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在一起,她在农牧场就不再寂寞了。听了这话,冉大牛非常欣慰,他们虽在热恋中,但也不能时时厮守在一起,有一个闺房密友,就有了谈吐的对象,自然会远离孤独。

冬季是储藏的季节,也是农牧场的闲暇季节,办公室里大部分时间都没人,偶尔有人,也多数是打扑克下象棋。冉大牛把自己的时间截成两截,上午去办公室溜达一趟,然后来读书。他现在读书的范围很广,业务书、哲学、历史、文学都读,读腻了,就帮娘做些家务活;下午继续读书,三四点钟天快黑的时候,他去老莫家,见什么活做什么活。老莫的三个孩子见他来了,像迎接天神似的,他逗他们玩,带他们做游戏,也天真得像个孩子。老莫见他来了,每每就把炕桌移到窗户底下,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有时看书,有时写写画画,冉大牛大体上知道老莫在做什么,偶尔也曾拿起他的稿纸看看,但从不询问。冉大牛和小孩子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王瑞娟放学家。王瑞娟把冉大牛看成是小,她说她在家是老小,老是受人宠着,没有当姐姐的感觉,现在好了,弥补了这一缺憾。

听尼娅说王瑞娟在生下一个女儿后结扎了。小丫满月的那天,王瑞娟说要到牙克石医院去做结扎,希望尼娅能陪她一起去,尼娅劝说道:“你还是考虑好,女人不能生孩子还能称为女人?”王瑞娟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啊,不能再生了,天天忙得晕头转向,总得腾出点精力做点什么,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说过去就过去了,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流淌了。”尼娅说:“听说男人也可以结扎的。”王瑞娟说:“弄不清楚这项技术究竟怎样,万一太监了,老莫怎么活啊!我不能让他承担这样的风险,他是一棵树,我只不过是倚在他躯干上的藤条,他坍塌了,我也活不成的。”尼娅说:“那你可以吃避孕药呀!”王瑞娟说:“我不到三十岁,难道要吃一辈子药,再说那避孕药也没经过长期的临床实验,可不可靠还难说。不如一下子结扎了便当。反正我的生育任务已经超额完成,女人的功能可以废除了。”她咯咯地笑着。

晚上的时间,是冉大牛和尼娅二人的时间。冉大牛巧妙地在娘面前掩饰着一切,使得他娘以为他在老莫家或者德尔家。那次尼娅陪王瑞娟到牙克石来,买了许多肉鱼蔬菜,烧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其中的红菜汤和奶油烤狗鱼吃得冉大牛欲罢不能,说你们俄罗斯人还真会烧菜,同样的东西,我娘就烧不出来,她只会烀熟了加点盐。尼娅说你说错了,我不是俄罗斯人,我是中国人,要不然我俩不会坐在一块儿。冉大牛问俄罗斯人都会烧菜?尼娅说:“烹饪是一个很深的学问,能称为大师傅的寥寥无几,同样的原料,在大师傅手里烹调出来,色香味俱全;在一般人手里,烀熟了加点盐,那是充饥用的,不能品尝的。”冉大牛说你多大年纪呀,怎么什么都懂?尼娅说:“我是我爸妈唯一的女儿,他们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我。但是我妈只教我女孩子应当学的,诸如女红、烹饪、拉琴、文学等。她说女孩子只能也应当学这些,否则就是添乱。男人的事应当让男人自己做,不需要女人插手的。”“她教你怎样生孩子吗?”“找打呀!”“我是认真的。”“没有,我想应当是没来得及她就走了。”尼娅露出悲戚,像是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我爸爸追她而去,我想他们已经在天堂见面了。”冉大牛一惊,脱口而问:“你得知了消息?”尼娅说:“推测而已。”冉大牛问:“根据什么?”尼娅说:“王瑞娟的经历。她和我说,老莫离开北京的那会儿,她像掉了魂,整日想到的就是自杀。所以,你们说王瑞娟来陪同老莫赴难是不对的,王瑞娟是来找欢愉的,她和老莫在一起,喝水水甜、吃饭饭香,生活是可以当歌儿唱的,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不离不弃的。”冉大牛问:“你了解了老莫吗?”尼娅说:“我推测的没错,老莫出身于贫寒家庭,是清高的父亲影响了他。而王瑞娟就不同了,她父母都出身于富裕的书香世家。他们的情况和我外公外婆相像。”“那我们俩和哪个相像呢?”“火力侦察呀!告诉你,我不是王瑞娟,按照袁天罡的称骨算法,我是六两的骨重,命好,我的郎君非富即贵。可是我爸说我命中有波折,而且是严重的波折,不知应在哪上面。”“既然命好又有波折,那不是矛盾吗?”“管不了那些,只要命好就行了。哎,我问你,那个叫乌疤的,是你的同学?”“是啊,怎么啦?”“那人眼里有一种特殊的亮光。”“他很淘气的,人见人厌的家伙。没想到他能考上中学并毕了业。”尼娅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一日,冉大牛和尼娅一道去德尔家串门。农牧场的人没有夜生活,特别是漫长的冬夜,人总不能吃完饭就上炕躺下,所以串门算是一种消闲,人们都乐见家里有来客。不过,能到德尔这样达拉嘎家去串门的人不多,在整个农牧场也就十来个,他们是其中之一。老莫和王瑞娟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们去的次数少,老莫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更珍惜时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走亲访友上面,他有重要的事要做。

为他们开门的是德尔的儿子达尔图,一个家休假的英俊的解放军军官。德尔大婶见他们来了,高兴得不得了,端出一盘榛果和一盘奶酪招待他们,还招呼正在北京民族学院读书的女儿奇布热前来相见。四个年轻人在一起,家里的气氛马上热烈起来。

德尔说:“尼娅,你的琴拉得好,奇布热的歌唱得好,你们作一下好不好?”奇布热听说尼娅会拉小提琴,高兴得拍手,说那我的寒假生活丰富了。冉大牛见状,赶紧和尼娅说了一声就取琴去了。

琴拿来了,尼娅问奇布热唱什么歌?奇布热说唱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吧。尼娅把琴弦调了调,接着就拉起前奏,奇布热跟着唱起来。一曲唱完,德尔听来了兴致,他让老伴取来一瓶酒,倒了三杯,分别递给冉大牛和达尔图各一杯。三个男人坐在炕上就着榛果和奶酪痛快地喝起来,德尔大婶见状,赶紧端上一盘拆骨肉。

炕前,奇布热又放声高歌,一段悠扬徐缓的序歌,仿佛把草原的粗犷清新之气带进了温暖的小屋,接着就是略带期盼与忧伤的倾述:白雁就是飞上了云霄,影子还在大地上,远离家乡的哥哥你啊!

永远记在我的心上,尼娅第一次听这首歌,起先无法伴奏,很快地她就摸出了曲脉,琴弦便自如地应和歌者。奇布热接连唱了三段歌词,她唱完了,尼娅也基本学会了这首歌。她要求奇布热和她一起唱一遍,奇布热答应了。唱的时候,奇布热有意压低了声音,以便突显尼娅的声音。唱完毕,尼娅又小声唱了一段,确认自己会唱了,她说:“这歌好听,说不定能流行起来。”她没说错,这歌果然流行了,不过流行时已不是情歌,而是叫《赞歌》,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唱红的。

奇布热对德尔说:“爸爸,今年场里举办个新春舞会怎么样?现在农牧场有的是人才,弹吉他的、弹钢琴的、拉小提琴的都有。”德尔点头,“这意不错,可以考虑。”老头儿喝了一口酒,竟然哼唧起来,虽说是哼唧,节拍却掌握得很好。尼娅听到德尔哼唧的歌声,大吃一惊,忙问老书记怎么会这首歌?德尔说:“早年,我在一个俄罗斯人家做佣人,那家女人喜欢唱这首歌,我也就跟着会哼。其实我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尼娅说:“这首歌叫《纤弱的花楸树》。我妈妈最喜欢唱了。”德尔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喝了一口酒,“那么这首歌在唱什么?反正我听着心儿挺郁闷的。”尼娅说:“这首歌是一位诗人根据他妻子的遭遇而写的诗,后来有人把这首诗谱上了曲并流行起来。大体上说一位少女幼年丧失了父母,经历了艰辛的岁月,渴望能找到生命的依托,她借花楸树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这首歌的词和曲都很悲伤。”德尔说:“原来是这样。”他说着又举起杯,关切地注视着冉大牛,“来,咱爷俩干一杯!”冉大牛顿时了解了德尔的用意,应声举起了酒杯,叮当碰杯之后一饮而尽。他向尼娅瞟了一眼,见尼娅兴致盎然,并没把自己的身世和歌词中的花楸树联系起来,大概她是被现在热烈气氛感染的。可是在冉大牛的眼里,她就是那棵心中充满渴望的花楸树,尽管他没见过花楸树,但在心目中,花楸树肯定是纤弱的,是那种很微弱的风都能吹得摇曳不定的那种树,这种树需要大树或者园子做依靠。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四节 老树逢春

有关新春舞会的事很快就落实下来。这项活动由政工科和行政科牵头,分别安排场部的文艺爱好者准备。时间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三十一日,第二天就是农历甲辰年的除夕。可是,一个意外事件的出现却导致农牧场办场以来的首次文艺活动胎死腹中。

一月二十四日是星期天。行政科计划安排一辆解放卡车装人去狍子河镇购买过年用品,可是汽车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尽管浇了好几桶开水,司机哭丧着脸,就差没掉泪了。行政科傅科长狠狠地训斥了司机一顿,说这要是在战争环境,老子一枪毙了你。行政科长并非虚言,这个抗美援朝的运输排长知道战争是怎么事,他大腿上的伤疤可以作证,他运送弹药换挡时,发动机熄火了,挨了飞机扫射的枪子儿。骂归骂,事情还得办,行政科长临时安排大轱辘车去狍子河。

天有不测风云,哪知道大轱辘车行至三道桥的时候,河套里突然窜出了一只野鸡,扑啦啦地往桥上飞,可车把式却说那根本不是野鸡,分明是一只火狐狸从马车前窜过,还扭头往马车上做了怪脸。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拉车的三匹马顿时惊起来,没命地狂奔,跑到二道桥的时候,由于桥高低不平,大轱辘车颠簸得十分厉害,把坐在前面的德尔大婶甩到桥下去了,那桥离河面有五六米高,冰面和石头差不多硬,结果可想而知。等人们制服了受惊的马,下车来到河面时,德尔大婶已死了。

德尔悲痛欲绝,不吃不喝整整三天,达尔图和奇布热置自己悲伤于不顾,围在父亲身边,希望以亲情化解父亲的悲伤,可终未见效果。时间又拖了一天,这可急坏了场部的人,个个急得抓头挠腮,他们轮番劝慰,只是不见效果,起先,德尔还勉强应酬,后来见人来,他性闭上眼睛,连理也不理。没辙了,人们唉声叹气,眼看着老头儿的眼眶渐渐凹下去。

在这关键的时刻,老莫想起了那年出牧的时候金淑贤陪德尔喝酒的事,他还知道金淑贤每年都做一些奶酪送给德尔,心思如果能把金淑贤请来,兴许能把老头儿劝来。他把想法和刘科长说了,刘明德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可以试试。

青骒马又抖了千里驹的威风,二十华里只花了十五分钟,冉大牛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到了黑瞎子沟,他想让金淑贤骑青骒马去场部,无奈青骒马不让金淑贤挨身,又是踢又是咬的,吓得金淑贤连连后退,最后只好骑上老闷的枣红马。

“老书记,我估摸你的奶酪吃完了,这不给你送来了。”当金淑贤甜美的嗓音在德尔的卧室荡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德尔睁开了眼睛,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金淑贤掬起一个小包,在德尔的眼前扬了扬,然后从容不迫地从包里取出一块奶酪放进德尔的嘴里。接食奶酪的时候,德尔嘴巴张得很贪婪,跟小孩饥不择食差不多,吃了几块之后,他操着微弱地声音说:“再烧点奶茶吧!你应当会的。”金淑贤马上把小包放在德尔的身旁,温柔地说:“你先吃着,我这就去烧奶茶。”德尔点头笑笑。他们配得这么默契,使得屋外注视的人都松了口气。

金淑贤其实不会烧奶茶,她把奇布热拉到一边小声问怎么烧?奇布热说我也不会,但我见过我妈烧过,她如此一番地向金淑贤述说。金淑贤照葫芦画瓢,烧出一壶热腾腾的奶茶,倒出一碗端进屋递给德尔。德尔端起来尝尝,“烧得好,卓雅烧的奶茶也是这个味。”他又喝了几口,就向外面招呼:“达尔图、奇布热,你们进来,快尝尝,你们的妈妈烧出的奶茶就是这样的味道。”金淑贤赶紧从外面拎来茶壶和两只碗,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达尔图和奇布热端起奶茶,互相望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出:“谢谢金阿姨!”屋子外面,傅科长和老莫看到了这一切,傅科长露出神奇的脸色,老莫伏在他耳边说:“那就让金淑贤留在这儿照顾老书记几天吧!”傅科长马上点头说:“应当这样。你看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她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出人意料的事又发生了。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德尔不声不响去了海拉尔,来后立刻向大家宣布:经组织上批准,他要和金淑贤结婚了。德尔五十岁,金淑贤二十七岁,这样的年龄差距,在那保守的年代不啻为往人群里扔了一串爆竹,把狍子河农牧场甚至狍子河镇的人们炸得懵头转向。人们私下议论,老牛吃嫩草,娶了个和儿子一般大的人,这老头子怎么啦?有人马上搭腔,废话!一把嫩草和一把枯草,不论摆在什么牛面前,我想它肯定会吃嫩草;也有人说平日里看这老头子挺好的,哪知道媳妇死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变了心,太不地道了,几十年的情感就值这倆钱?还有人扯得更邪乎,说金淑贤就是狐狸精,她身上的臊气是专门熏男人的。

冉大牛听到这些舆论,甭说有多憋闷,德尔是他敬重的人,这件事受到这么多人的诋毁,看来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他又想不出不光彩在什么地方。更何况他和金淑贤还有那么一档子见不得人的事,而她偏偏又要嫁给自己的恩人,心中愧疚得不得了,可世上哪有卖懊悔药的呢?

就德尔娶金淑贤的事,冉大牛想听听老莫的看法。老莫连想都没想就说:“很正常,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一个想娶,一个想嫁,难道年龄是障碍吗?婚姻法也没说相差二十岁以上不得结婚。”冉大牛听了直摇头,老莫见状又说:“用常人的观点看此事,难以理解。想一想他们是人,就解决了。”这下子如大牛似乎听懂了,但还是不那么深切。

“他们有缘。”王瑞娟插嘴说。

“你说婚姻是缘分?”“对!有缘的人,棒打不散,没缘的人,粘都粘不到一块儿。”王瑞娟答。

“老莫,你们打算送什么礼呀!”“没想好,我这种身份,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有点为难。”冉大牛伏在老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莫听了直摆手,“不,不,这么重的礼物还是你一个人送为好,他是你的贵人,会保佑你一生。”“你们说什么呢?神神叨叨的。”王瑞娟给了他们一个媚眼。这媚眼像一道电光闪耀,冉大牛心儿为之一振,心思师娘原来是这般可人,可以称得上美女的。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禁蹦蹦跳动,不是心动,而是自责,师娘是不可这样想的。

从老莫家出来,冉大牛径直家,取了那张已经熟好的火狐狸皮,用一张报纸包好。为了熟这张火狐狸皮,冉大牛颇费心思,拐弯抹角地询问爹哪个皮匠熟皮子熟得好,冉老擀盯了儿子半天,问儿子偷打了什么东西?冉大牛为了保证皮子能熟好,只得将打火狐狸的事讲了。冉老擀心儿一震,心思这孩子胆子忒大了,火狐狸也敢打,不怕报应?但事情已经做了,况且是送给德尔的,难为他有这样感恩之心,也许这感恩之心能减轻他的罪孽,他说:“把它交给我,我保证给你一张好皮子。”冉老擀见儿子拿着那张火狐狸皮走出屋,情不自禁地卷了一支烟,点着了,猛地吸了几口。牛淑贤见丈夫抽烟的馋相,便眯起了眼睛细细地打量丈夫。她知道丈夫此时想什么,因此问道:“你不是认为卓雅死在那张火狐狸皮子上吧?”冉老擀闷声闷气地说:“明摆着的事,还能是什么原因?”他重重地叹口气,“这个东西不知深浅。偏偏要惹这祸。”牛淑贤说:“也不一定是祸呢,除非你认为我就是祸。”冉老擀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不无责备地说:“说什么呢!你是我的福星。老冉家感激你都来不及。”他吧嗒吧嗒嘴,“现在这张皮子是媒人呢!跟那张皮子一样。”他指指墙上木挂钩上的火狐狸皮帽子。牛淑贤说:“莫说,还真的是德尔和金淑娴的媒人呢!”冉老擀咯咯地笑了,“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但我还是担心大牛这孩子,他造了孽,总是要偿还的。”牛淑贤说:“别担心,大牛这孩子有福。有福之人不怕灾星。”冉老擀又叹了一口气,“但愿吧!”当年,冉老擀从那个挖参的朋友家报丧来后不久,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出现了。朋友的妻子突然跑了一多里地来到他家,要求嫁给他。原来,朋友去世后,他漂亮的老婆一直受到当地一个极有权势的土豪骚扰,要娶她为三姨太,土豪买通了她的公婆,他们站在一起威逼她。娘家贫穷,她指靠不上,倔强的她只有出逃一条路。往哪逃呢?她想起了冉老擀,尽管他们只见过一面,可冉老擀临行前的深情注目,使她看到了希望,她觉得有冒险的必要。结果她成功了。冉老擀的母亲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漂亮而又健壮的女人,认为这和她壮实的儿子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冉家在当地势力强大,不在乎远在里之外的土豪。说起来,他们还真的是那张火狐狸皮带来的缘分。

这天,恰好德尔一个人在家,冉大牛献上火狐狸皮,把德尔惊诧得张嘴结舌,说你这小崽子从哪儿弄来的?冉大牛把套火狐狸的经过说了一番,“早都想送给你,没找到适的机会,现在送给你结婚用吧!”德尔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把皮子珍藏在樟木箱子里,边放边说:“早都想一顶火狐狸皮帽子,就是搞不到,哈尔滨秋林公司倒是有一顶,你猜猜多少钱?二千多块呀,差不多一年半的工资,怎么也舍不得。”收好了火狐狸皮,德尔又坐在炕沿上。

“大牛,和我说实话,都听到了什么?”“我说了你别生气。”“不生气,照直说。”“说你老牛吃嫩草;还有,这么快就忘了卓雅阿姨,不地道;还有,说金淑贤是骚狐狸”冉大牛把知道的全说了。

德尔叹了口气,“意料中的,意料中的。”他的眼睛闪亮起来,炯炯有神地看着冉大牛,“我不能盼望着说闲话的人也在五十岁时死了老婆,也不能盼望着那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把内心话照直说出来。”“这样说吧,我觉得人上了五十,精力就衰退了,可是人老心却不老,见了年轻人特别爱心动,觉得年轻时光呼呼啦啦地过来了,也白过了,懊悔怎么没珍惜使用呢?实话说,第一次见金淑贤就心动,可是不敢非礼呀,年龄、地位都在这儿摆着,当花一样看看闻闻吧,采摘是万万不能的。”“说说我和你卓雅阿姨。我们好着呢,婚后大部分时间我都当领导,但一直恪守道德规范,珍重夫妻感情,可以说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可是,随着年龄增长,我们之间的热情渐渐减退了,拉着她的手和摸自己的手一样,没了冲动的感觉,挺丧气的,也为之恐慌,人没了激情还怎么活?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味?好多次啊,我都想从你卓雅阿姨身上找年轻的感觉,可就是找不到,挺难过的。这时候就想,如果能将年轻找来,我一定像数钱一样数着过,决不让它糟蹋了一分一秒。将人心比自心,老年人应当都是这样想法。”“卓雅说走就走了,走得突然,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孤单了,今后的日子难过了,我离不开她,离不开女人的照顾。金淑贤说来就来了,她一来,我知道我得救了,她把我的心又烧起来。细想想,这就是缘分,缘分呐!我这棵老树遇到了金淑贤这个春天,能不长出新芽么?这么说我还有几年好日子过。可以这样说吧,欠缺卓雅什么,我就给金淑贤补偿什么?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女人,金淑贤对我更重要。”“起先,我害怕难过儿女这道关,哪知道俩崽子二话没说,就说俩字:同意!我那个乐呀,甭说了。我也想过群众的嘴巴,内心的苦和老姓的嘴巴,你说说我该选择哪一边?”冉大牛听得奇怪,继而一想,突然间明白了老莫的话:想一想他们是人。啊,不管什么事情,只有都站在人的角度上去考虑,都会找到答案的。当初,当金淑贤把手伸进他的被窝时,他没拒绝,反而觉得惬意,甚至又本能地把手伸进了金淑贤的胸膛去抚摸那柔软的乳房,他才多大呀,十三岁的毛孩子,本能不要人教,天生就会。他想,这就是老莫说的人,人原来是穿衣的动物啊!本质上和那些不知羞的牛羊差不多。放牛岗上的人之所以粗糙,是因为他们长期接近动物,看到的都是本质。

金淑贤推门而入,冉大牛一阵心跳,马上就告辞。金淑贤把他送到大门口,大大方方地说:“冉崽子,没想到我会嫁给老书记吧?”冉大牛如实说没想到,金淑贤有些动情,“告诉你,我逃到这个地方来,是为了躲避一桩婚事。”“在村上,我原和一个同学相好,那个同学长得像你,像极了,有时我就把你当成他。后来,公书记老婆死了,要我填房,我父母同意,我不同意,我就跑了。跑到这儿,原指望找一个般配的,哪儿有啊,成彩云就是例子,我不能走她那样的路,那样太对不起自己。那天你到黑瞎子沟找我,说是为了老书记,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就是填房的命,我和老书记是前世的缘分,他死了老婆让我来填房,扭不过的。”“老书记是好人,你有好日子过的。”“这我知道,要不然我不会这样就把自己草草了结了。老就老了点吧,起码不会过苦日子,有得有失呀!”“可不能这么说啊!老书记可不是想草草娶了你,他很看重你。”金淑贤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瞅着冉大牛。本来,她以为德尔守不住空房,找人填充一下,发泄发泄男人气,哪知道德尔却能看重自己,她知道德尔喜欢冉大牛,能和他说知心话,“德尔是这样和你说的?”冉大牛诚恳地点头。

冉大牛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尼娅的宿舍,尼娅见他神态,开玩笑地说:“我的天才牧人遇到什么事了?看不出是喜事还是愁事啊!”他把皮帽子往炕上一甩,“还真让你说对了。”他把今天遇见的事向尼娅细细地说了一遍,“老莫说的人我懂了,可其他三个人说的缘分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婚姻是缘分?真弄不懂。”尼娅想了想,“咋能不懂呢?缘分就是命,人一辈子该和谁在一起,是命中注定的。”冉大牛说:“你咋知道这些?”尼娅说:“我孤独的时间比你长,思考的时间也比你长,少时受爸妈熏染的时间更长。告诉你,我是十六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理。别看你是个中专生,我可以当你的人生老师的。”“尼娅老师。”他咽了口吐沫,说出的话有些颤抖,“请你告诉我,我们俩有没有缘分?”冉大牛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鼓起了勇气说出了他早都想说的话。尽管他看了许多书,但那里面的中规中矩的“我爱你”三个字,他说不出口,不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人,学不会那洋套套。

尼娅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平日里,冉大牛和她在一起总是规规矩矩,一副绅士的样子,她甚至都后悔不该让他读那么多遍的《战争与和平》,看来他把安德烈和皮埃尔的风骨都学来了,不,还有达西的,这小子聪明,读了就能明白,明白了就去实践,身上的野性逐渐退化了,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再有一匹青骒马他冉大牛还能不能制伏得了?现在冉大牛突然发问,这不亚于求婚,她得好好思忖怎么答。

“尼娅老师,你得告诉我呀!”一旦冲破无形的束缚,冉大牛完全丢弃了初恋的羞赧,神情像只发情的公牛。

“我希望我们有缘分。”“既然是命中注定的,还需要希望吗?”“傻子”尼娅闭上了眼睛,她等了很长时间,却没等来美妙一刻,她正在着急纳闷,却听到冉大牛说:“不答就是了,没必要闭眼睛的。”尼娅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转而一想,这怪不得他,他没看过西方电影,更没看过情侣是怎样拥抱接吻的,看来他还得继续接受调教,不管怎么说,先点破了再说。

“给你说,我们有缘分。”哪知道她话音刚落,冉大牛一下子抱住了她狂吻不止,她的心随之猛烈地跳动,少女的梦幻般的情愫无边地蔓延开来。可是,不多久,她发现这爱情的最高形式有些走味,他似乎不是在亲吻,而是在啃苹果,脸颊脖子也被咬得生疼,她推开了他的头,摸着自己发红的脸颊,揉揉胸脯,说了句:“你是个野兽。”轻轻地一句话,却像一记棒喝,打得冉大牛热情骤退,呆呆地看着尼娅:不是说有缘分吗,既然有缘分,你早晚就是我的人,为什么骂我是野兽?

“亲密是双方的事,得体谅对方的感受。”“这也有规矩?”他想起了和金淑贤那点隐私,没人教,玩得却也快慰。

“有,让我教你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吧。”“你怎么知道这些?”冉大牛有些不解,嘴巴透露的只是心声的极小部分。

尼娅没有介意他的醋意和怀疑,话语仍然平缓,“俄罗斯人和中国人亲密的方式有些不同,我外公和我外婆,我爸和我妈他们亲密时的情态我都见过,还有,早年许多俄罗斯人在一起聚会时的情景我都记在心。”她深情地看了冉大牛一眼,“放心了吧,我不是坏孩子,更不是坏女人。”冉大牛的脸顿时红了,他很在意尼娅,甚至是她的前世今生,如果尼娅真的不干净,他说不定会用头撞树干。

“如果想让相爱持续下去,有一个很重要前提条件:信任和尊重。没有这一点,相爱很难继续下去。我和你亲热,你老想着我也会和别人这样亲热,你觉得这样有趣吗?”她看到冉大牛被她说得更加不自然,就温柔地说:“来,我教你怎样裹舌头”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五节 柔与刚

芍药花漫山遍野地盛开的时候,狍子河农牧场发生了二件大事。

一是上级派来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四清工作队,工作队进场后接管了场党委的领导权,发动群众清查党内外的贪污腐败分子,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二是德尔调到盟农牧管理局工作,调令是在工作组进场后不久发来的。有消息说有人写了匿名信,状告德尔重用右派分子和资产阶级小姐,还说他沾染了资产阶级思想,向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娶了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的女人做老婆等等。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匿名信确实有,是个别想取代德尔的人写的,盟农牧管理局将他调走,是为了保护他,一个宽厚的人,处处都有朋友。在那个激情与暴力并行的时代,有人被打倒,自然值得同情,在诅咒平民造反的同时,那些被整饬的人是否也应反思自己修养或者品德方面的缺陷?

老莫对此很敏感,他说如果这消息是真,德尔的处境将很艰难。王瑞娟说还是把自家的老坟哭好吧。德尔艰难,更难的是你,你就是那个被重用的右派,怕你从此不再有好日子过了。

事情一如老莫所料。德尔走得很低调,场部没开欢送会,德尔也没向任何人打招呼,在一个清晨,农牧管理局来了一辆大卡车,装上他家的家具开走了。德尔和金淑贤谁也没打招呼,二人准备步行到狍子河火车站,到那儿乘火车去海拉尔。还没到三道桥,却看见冉大牛牵着三匹马站在路边。德尔心头一热,接过冉大牛递来的缰绳,说:“有大牛来送行,我在农牧场算没白干。”冉大牛说:“德尔大伯,您可别这样说,很多人都不知道你走,以为工作队会为你开欢送会。尼娅知道你走,告诉了我们。尼娅、老莫、王老师原本来送的,老莫说不要再给老书记添麻烦了,我们在心里为他送别吧,他们就派我来了。”德尔说:“我走了,老莫的日子会很难过,大牛,他是你老师,你今后要好好的照顾他。”冉大牛问:“德尔大伯,运动结束了你还会来吗?”德尔说:“难说,但可能性很小。”冉大牛说:“如有可能,你还是把老莫调走吧。德尔说:“调老莫这样的人,必须有足够的权力,我可能一时半晌做不到。你告诉老莫,管好自己的嘴巴,观点和看法摆在肚子里最安全。”冉大牛问:“你怎知老莫有观点?”德尔说:“他那号人都是那德行,闲不住,想这想那的,坐在牢里都会思考天下大事。”德尔幽默地看了他一眼,“即便脑袋被人家砍掉在地上,说不定他还在想:不至于这样呀!我犯的不是死罪啊!”冉大牛忍不住笑了。

“大牛,你很幸运,摊上了老莫这么一个好师傅,他教会了你很多东西。你有没有认识到,尼娅也教会了你很多东西?”冉大牛说:“是的,我跟她学会了不少有关生活和礼节方面的知识。”德尔说:“这和你跟老莫学的东西一样重要。但尼娅教你的东西都带有洋味道,有关中国的传统生活礼仪抽空跟王瑞娟学学。”冉大牛说:“学这些有用吗?”德尔用力一挥手臂,嗓音不由得高了许多,“这话说得太没水平,青年人不应当这样想。有些东西看起来没用,也许将来会有用。在这么荒野的地方,遇上了这么有知识的人,是你小子的福分,还问有用没用?真说得出来!”冉大牛挠挠头,一脸的羞惭,“明白了,德尔大伯,我一定认真地向这三人学习。特别是尼娅,我会一边向她学习,一边照看她,如果她愿意,我会照看她一辈子。”德尔说:“大牛,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德尔离开之后,冉大牛又遭受烦扰。她娘又用严厉的口吻警告儿子不要和尼娅来往,理由还是那么简单:老冉家丢不起人,不能娶妖精来家。简单的理由后面又加了一条不容置疑的根据:你是长子,要给妹妹做样子,你娶了妖精来,妹妹也学你,老冉家岂不成了妖精洞?冉大牛没辙了,因为前次娘和自己别扭,他找德尔诉苦,德尔派人把牛淑贤找去,说尼娅是才女加美女,别人想求都求不上,怎么就成了妖精了?牛淑贤生性怕官,从此再也没找儿子的麻烦,这次她见德尔调走了,于是旧话重提,天天把这事挂在嘴上,把冉大牛气得七窍生烟却还得忍着。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求助于爹。冉老擀问儿子:“你非得娶她不可吗?”冉大牛说:“不是我要娶她,而是我想娶她,她还不一定愿意嫁给我呢。爹,你看看农牧场的姑娘有几个识字的,俺娘莫不是要我娶一个文盲,她才高兴吧?”冉老擀不再说什么,让儿子好好地和尼娅相处。不知道父亲怎么和母亲说的,反正自此以后母亲不再提这事。

桦树叶被秋风染红的时候,四清工作队做出了一项决定:调莫文海去牧业二队放牧。工作队找刘科长谈话,刘科长对此决定不满,说莫文海适在生产科,下去放牧可惜了,不要认为农牧业是出笨力,它更需要头脑,说自从老莫调到生产科,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牧业生产翻了一番,为国家供应了大量的牛奶、羊毛和牛羊肉。工作队队长冷笑一声,“刘明德,你的立场有问题,成绩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的,你把它归功于一个右派,什么企图?再说,贫下中农都在放牧,他一个右派为什么不能放牧?我们就是要让马背把他的臭架子磨掉,让西北风把他那细皮嫩肉刮粗燥些,让轻飘飘的笔变成沉甸甸的牧羊鞭。这样才能加速他的思想改造,明白吗?”刘明德气鼓鼓地走了,心思他妈的什么逻辑,你小子还是没尝过挨整的滋味,让你尝一尝,你就知道厉害了。

刘科长来把工作队的决定向科内同事传达,老莫一声没响,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到,打一只死老虎不需费力气,在阶级斗争盛行的时代,这是通常的做法,不管开展什么运动,起先总是要把地富反坏右抓起来斗一斗,把无产阶级的火焰烧旺了再说;另外两个分管农业和机械的办事员老高和老秦说“他们胡来!”后就没了下文,是啊,工作队权势熏天,得罪他们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能说他们胡来已不简单;冉大牛听到这消息怒气冲天,要去找工作队评理,却被刘科长喝止,“来!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们不听我的,难道会听你这毛头小子的?”这天晚上,冉大牛买了两瓶高粱大麯来到老莫家,王瑞娟见状,赶紧到食堂炒了一大盘葱爆羊肉端来。师徒二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喝闷酒,不一会儿一瓶酒就喝光了,老莫要开第二瓶,却被王瑞娟伸手把酒拿去,谁知道却又被冉大牛一把枪来并麻利地把酒打开了。王瑞娟说:“不要再喝,闷酒伤人。”冉大牛一向听从王瑞娟,这次却瞪起了眼睛,“不能说,再不能喝,岂不把人闷死?”老莫向妻子摆摆手,“你就别管了,让我们喝好。”王瑞娟叹口气走开,去照看孩子了。

不一会儿,尼娅找上门来,见冉大牛脸红得像关公,父亲的醉态在她脑海一闪而过,她斥责说:“你这不是喝酒,是酗酒。”说着就把酒瓶子拿过来,冉大牛伸手去抢,尼娅喝了一声,“想撒酒疯不是?”冉大牛瞅见她眉峰倒竖,目光闪着英气,手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这是他第一次见尼娅恼怒,心里还真有些打怵。老莫嘿嘿地笑了,“不错,你小子还有个怕头。”尼娅说:“我去盛饭。”王瑞娟在隔壁说:“锅里有牛奶土豆汤,也一并盛上来。”从老莫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冉大牛边走边叨咕“捅了他狗日的。”尼娅拉着他赶紧到宿舍,让他躺在炕上,从脸盆里拧了个湿毛巾为他搽脸。在湿毛巾搽在脸上的时候,冉大牛泪流满面,起身一把抱住了她,头儿使劲地在她怀里蹭,像孩子在找奶吃。尼娅顺势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哄孩子一样的哄,“我知道你伤心,但男子汉的眼泪不应当这样流的。”冉大牛哭诉,“我知道,但我忍不住。他需要帮助,我却不能帮他。”尼娅脱鞋上了炕,“看你还像个孩子,来,躺在我怀里。”尼娅搂着怀里的大孩子,心中浮现少时的一幕:一日,父亲醉醺醺的来,见到妈妈的刹那,也像眼前的冉大牛,扑在她怀里哭泣,母亲搂着父亲在沙发上呢喃了半天,才把父亲安慰好。后来她得知那天父亲被批判,说他是资产阶级做派,拉的都是靡靡之音。在此之前,她眼里的父亲充满阳刚之气,是母亲和自己的依靠,不明白那天父亲为什么柔弱得像个孩子。她请教了母亲,母亲说男人的阳刚之气大都是感性的冲动,都在外面表露,在家,他需要抚慰,需要女人给他力量。她恍然之后有所悟,仿佛触摸到男人的本质,可又不能确定。

大约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冉大牛走了。

第二天,人们惊奇地发现,场部办公室所有的玻璃全部被打碎,四清工作队办公室的门上被抹上了屎。在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队长说这是阶级敌人猖狂反扑,发誓要查出肇事者并绳之以法。呼盟公安局派人来办案,找人谈话,排查摸底,甚至把一个叫明克的打更人关起来,弄得人心惶惶。色厉内荏的工作队长虽然嘴上发狠,但心里却打颤,吩咐二驴子加强保卫,安排人为工作队的宿舍站岗。这事成了笑话,群众说工作队的派头太大了,连盟委书记、旗委书记的家都没人站岗,他们简直成了中央首长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内幕,盟公安局的人在查找线时,用放大镜把窗外的地面仔仔细细地查找许多遍,连脚印都找不到,认为这是有反侦察能力的人所为,甚至是一团伙,联想到农牧场人员庞杂,有不少敌伪时期的军政人员,是一藏龙卧虎之地,公安局的人劝工作队加强警惕,把队长吓得毛骨悚然,而后的工作中,队长再也不敢随心所欲张牙舞爪,生怕遭来暗枪。这可乐坏了农牧场的群众,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头目,从四清工作队进场,他们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大会小会做检讨也不能令工作队满意,这个事件发生后没几日,他们发现工作队的态度变了,不再那样冷若冰霜。因此,他们不仅感激砸玻璃的肇事者,还盼望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这样他们都可以从容过关。

砸玻璃抹屎这事,在农牧场沸沸扬扬地折腾了许多天,最终以没有任何结果而消声。既然查不出真凶,总得有人顶罪,工作队开除了打更人明克,说他严重失职。明克是个二毛子,早年失去双亲,在流浪中被政府安排进农牧场工作。他经常酗酒,玻璃被砸的那天他确实喝多了,睡得像死猪。莫说是砸玻璃,就是打炸雷也不会醒的。尽管被开除了,但他也没离开农牧场,每天照旧打更。傅科长把这情况向工作队长汇报说:“农牧场还真离不开这个寡汉条子,像这样愿意常年守夜的人上哪儿去找?再说他原本是孤儿,无家可归,民政局安排进场,我看还是把开除的处分撤销吧!”队长看着笑脸常开的傅科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知道办公室玻璃被砸的当日,尼娅问冉大牛是不是他所为,冉大牛矢口否认,尼娅一再追问,冉大牛信誓旦旦。尼娅眯起眼睛笑了,甜蜜和幸福的感觉从笑声中流淌出来。末了,冉大牛也跟着一起笑,脸儿笑得像山坡上怒放的芍药。也许他们是心照不宣,也许是他们心中各自装着乐事,总之,他们笑了半天,笑得弯腰捂肚子,最终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笑。

王瑞娟找工作队要求同丈夫一道去牧业二队,工作队长说可以研究一下。他征求小学校长的意见,校长说那可使不得,说学校就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她从北京的著名中学来,很多教学上面的问题都靠她,如果她走了,受损失的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校长应付了队长,生怕王瑞娟坚持不改观点,赶紧找了王瑞娟,晓以利害,说你的孩子马上也就要上学了,暖泉屯有学校吗?不能因此耽误了孩子。王瑞娟觉得校长说得在理,打消了要求调动的念头。

老莫去暖泉屯之后,冉大牛动承担起王瑞娟家的家务,诸如挑水劈柈子等繁重的活,全都由他承担了,有时还把尼娅拖来一起忙。场部的人都说,人心换人心,老莫对冉大牛好,冉大牛也对得起老莫,他们比亲兄还要亲。

一日黄昏,两个老邻家下班时碰巧照面,韩大棒子和冉老擀开玩笑说:“老擀啊,养个儿子整日地帮别人家忙,你心里难不难过呀?”冉老擀说:“旧会跟人学徒,还得倒尿壶呢,我生什么气呀!”冉老擀说到这停止了,眯起眼瞅了韩大棒子半天。韩大棒子说:“亏我不是女人,要是女人肯定被你瞅得裤裆都是湿的。”冉老擀说:“张嘴离不开女人,骚道一个。我说大棒子,你花了多少钱才把乌疤安排到机修厂?”韩大棒子咧着嘴笑了,“瞎猜,跟你说实话,工作队有我一亲戚,要不有钱也没处使。”冉老擀问亲戚是哪个,韩大棒子就是不说,冉老擀认为他没讲实话,心思你一个从关里逃荒过来的人,在这个八杆子都打不到一个人的地方,上哪冒出一个亲戚来。

乌疤被安排到机修厂上班是一件人人羡慕的事儿。当时,农牧场有不少子没有正式职业,有的在场子里做临时工,有的利用夏季打一季牧草,有的夏季上山挖芍药根,打草和挖芍药根虽能挣很多钱,但在大人的眼里,那不是事儿,风餐露宿的,跟当年闯关东的淘金沙的劳工差不多,因此,弄个在编的正式工干干是老一辈人的希望。可是,正式工的名额很少,每年农牧管理局给的指标也就一两个,摊上指标的人欢天喜地的心情可想而知。

乌疤上班之后,自觉高人一等,时常和冉大牛称兄道,也时不时地去尼娅宿舍。由于是冉大牛的邻居和发小,尼娅对乌疤以礼相待,久而久之,他们也渐渐地熟悉起来,只是尼娅觉得乌疤心地不善且流里流气。有时候冉大牛和尼娅出去散步,乌疤也不知趣地相随,尼娅每每露出不快,冉大牛却说农牧场没什么文化生活,他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带着他吧。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六节 老莫失踪了

一九六五年三月初,一场异常猛烈的暴风雪席卷了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暴风雪肆虐了一整夜,场部的人们第二天清早起来,发现他们的家门打不开了,厚厚的积雪堆得比房檐还要高。有人不禁要问,房檐起码有三米高,一夜落三米深的雪,未见有此降雪记录。没在寒带居住过的人可能不知道,当积雪被风暴卷起来的时候,它会在风的弯处堆积,平地的雪和高坡上的雪,最终会被风搬运到背风的地方,有时能达十几米的厚度。

冉大牛用力推开大门,拿了把铁锹清除积雪,幸好他家住在路边,干了半个小时便打开一条道路。到屋里,他连忙取了一件棉衣,拿着铁锹匆匆地往外走,牛淑贤在后面喊叫,让他吃了早饭再出去,他说来不及的,来再吃吧。牛淑贤嘟囔一句:“什么时候忙自家的活也这样就好了。”冉老擀不高兴地说:“他不是先把咱家门前的雪清扫了吗?”他来到老莫家的那排房子,见这儿静悄悄地,没人出来挖雪开道。他二话没说,挥起了铁锹。老莫家在平房的中间,也就是说他需要开挖近二十米的雪道,他干了一会儿身上便发热,于是就脱去棉袄放在积雪上继续干,大约干了五十分钟方才挖到老莫的家门口,于是他掉转方向,向北又挖了十几分钟,才看见老莫家的大门。他正要开门,门却被推开了,王瑞娟站在门口,深情地感谢他并招呼他进屋坐坐。冉大牛边走边说:“这场雪真大,比六零年那场雪还要大。”王瑞娟不无忧虑地说:“也不知道暖泉屯那边怎样?”冉大牛说:“不要紧的,我们这旮旯暴风雪年年都有,大一点小一点而已。不要担心的。”王瑞娟没再说什么,递给他一个毛巾让他擦擦汗,他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走进屋,看到几个孩子还在炕上熟睡,就退了出来,小声说:“你去晚一点,我估计他们开雪道需要一两个小时。这不是你们妇女干的活。”王瑞娟说迟到了校长是要批评的。冉大牛说:“放心吧,校长难道不知道你长得弱小,不会攀你的。”他要告辞,王瑞娟说累了这半天,吃了早饭再走吧。他摆摆手说我妈烧好了,等我去吃呢。

冉大牛家吃早饭,吃得是烀土豆和疙瘩汤,小菜是咸疙瘩。兴安岭的冬季确实没有什么好食物入口,食是小麦粉,菜蔬永远是那两样土豆和甘蓝(有的家是大白菜),难得吃一次猪肉,得上狍子河去买,每人每月只供应半斤。好在农牧场过节的时候会杀一些牛羊,牛肉羊肉低价卖给职工,这也是农牧场吸引人的地方。

“妈,赶明个我去牙克石,看能不能买只列巴炉,我们也烤列巴吃,列巴比这烀土豆好吃多了。”牛淑贤迟疑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儿子说的列巴是什么?二牛插话说列巴就是老毛子吃的面包。二牛的话刚落音,牛淑贤破口大骂:“老娘只会烀土豆,早年间我看你吃得贼香,现在说列巴好吃了,想吃就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让我眼不见、心不烦。”冉大牛大气没敢出,他知道在娘面前不能提及尼娅,她只要一听到尼娅的名字马上就变脸,原本慈祥的面孔顿时会露出凶相。他拍了一下二牛的头,“看你下次可长记性?”二牛憨厚地笑了笑。

他走出家门,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炉门,把炉灰捅下来,然后加上大头煤,不一会儿,炉膛里传出呼啦啦地燃烧声,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刘科长来了,见面就说:“我挺担心二个牧业队。”冉大牛说:“黑瞎子沟不要担心,经过好多次暴风雪了,就不知道暖泉屯那儿怎样?我担心那牛圈搭得不牢,你知道,机修厂那帮子人做事不靠谱,糊弄一下就算完事。”刘科长说:“你越说我越担心了,等一会儿我去和工作队汇报一下,让他们派人去看看。”冉大牛说:“你请他们派人,还不如自己派。到头来还不是派我们。”刘科长说:“是这样,可还是得这样做,我派你和他们派你性质就不一样了。”冉大牛说:“好吧,我等你消息。”乌疤来了,见面就问为什么不帮尼娅挖雪道?冉大牛说你当我是王进喜?乌疤说:“一物降一物,石膏点豆腐。尼娅对你这么好,可你的心还是在老莫家。”冉大牛想骂,但又咽了口吐沫,眼睛的怒气却喷射出来,脸膛的凶相马上挂出来。乌疤见势不妙,赶紧说我去上班就退出屋。看着乌疤离去的身影,冉大牛心思说不定这小子已帮尼娅挖雪道了,他这是向我讨好呢?还是在为尼娅打抱不平?

兴安岭的冬季白昼特别短,眼看着快到十二点,刘科长还没从工作队办公室出来,冉大牛等得不耐烦,就跑到走廊上透过玻璃向里面张望,里面的刘科长看见他连忙招手,他走了进去,冲着刘科长大声说:“得快点去,晚了就不赶趟了。”工作队长不明白,问什么不赶趟?刘科长害怕冉大牛冲撞,赶忙说:“他是说暖泉屯离这儿一来里,不赶快走,天黑就到不了。冬季夜里狼挺多的。”队长露出不满意的神色,“这个老邢,还是转业干部呢,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他早都该来报的,自家不来,派个人总是应该的,他不知道我们着急?”刘科长肚里着火暗暗骂道:“妈的比,当官当惯了,坐在暖屋里等汇报。”但他还是压住性子,“队长,事不宜迟,我们是不是派冉大牛去看看?”工作队长向外推推手掌,“让他去吧,快去快!”刘科长走出办公室,急匆匆地说:“大牛,你快走,我觉得情况不妙,那老邢一贯稳重,按理说这么大的暴风雪,他是要派人来报告情况的,可却没派,说明他遇到了难事。”冉大牛一听,心儿稍有慌乱,说我这就去。他们还没到生产科办公室,只见牧业一队的尹队长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乖乖,这么大的雪,多年没见。”刘科长说:“你小子还是把乐事摆在肚子里吧,我看暖泉屯够呛。”尹队长一听,马上问暖泉屯有没有消息?刘科长说:“你小子离这二十几里,现在才到。老邢离这儿多远呀!”尹队长挠挠头,“得,别和我一般见识,算我不会说话还不成吗?”他见冉大牛慌慌张张地冲出去,“大牛现在去暖泉屯?”刘科长点点头。尹队长不无忧虑地说:“怎么搞到这么晚才去?估计那儿天就黑透了。”刘科长说:“队长不愿意派人去,说要等老邢来汇报。”冉大牛家取了皮袄来到马厩,牵出青骒马,马夫老李头问他去哪,冉大牛说去暖泉屯,又问马儿吃好草料了吗?老李头说:“别的马不敢说,青骒马肯定吃好了,大牛的马,我给它开小灶,就像伙房的张师傅给工作队开小灶一样。”趁冉大牛备鞍的时候,老李头拎来一桶水摆在青骒马的跟前,青骒马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低头喝了老半天水。见青骒马喝了这许多水,冉大牛知道不能急着让它跑,于是就耐着性子等了十几分钟,这当儿,他向老李头要了几斤燕麦装进一个口袋里,系在马鞍后。

冉大牛系上狼皮帽带(去上中专的时候,他就把火狐狸皮帽子还给的父亲),戴上墨镜,抱着马脖子轻轻地说:“老伙计,又让你受累。”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轻轻一夹,青骒马展开四蹄,腾跃出去。这青骒马自被冉大牛带到场部,天天好草好料吃着,憋住了力气没处使,这下子得以放松,跑得像飞的一样。大约跑了二十几分钟,冉大牛看看地形,知道这儿离场部已有三十几里,他害怕跑伤了马,于是就勒勒马嚼子,青骒马马上放慢了速度。他下马,放松了鞍带,牵着走了一会儿,直到青骒马喘气平稳,才开始新一轮奔跑。

太阳尚未落山的时候,冉大牛赶到了暖泉屯。眼前的景象使他震惊:畜圈不见了,那地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木头和子,马群和羊群都在,只是不见了牛群。他心儿凉了半截,下马找人询问情况。一个女挤奶工告诉他,暴风雪掀翻了畜圈,牛群顺风跑了,队里所有的男人都出去找了,到现在还没来。他询问了老莫的情况,女挤奶工说昨夜本是老王头值夜,哪知道他拉肚子,老莫临时顶替他,牛群跑的时候,他喊了一下邢队长就跟着牛群去了,等邢队长跑出去,他和牛群都不见了踪影。冉大牛的心顿时滴溜溜地往下沉,五年前那个暴风雪之夜的情况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焦急地牵着青骒马在雪地上来走动,心中分析会出现什么情况以及自己如何行动,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等待,一切只能等明天再说。

天黑以后,外出找的人陆续来。邢队长害怕再出事,和冉大牛商议,决定安排三个人为一小组,明天再外出找。他们一共派出了五个小组,他和邢队长两个人也分别参加了两个组。他们又细细地了一整天,附近几十平方公里的山原都查看了,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纳闷,老莫和那27头奶牛难道土遁了?

盼望着小组能带来老莫平安的消息,哪知道等来的却是一场空。冉大牛开始恐惧,根据上次迷失在暴风雪中的经验,他知道明天是决定老莫命运的关键,如果明天找不到他,应当是凶多吉少。他和老邢商量后决定,明天派人沿着莓饶沟堂和两面的山脊,另派一人去场部报信,争取场部的支持。

第三天一大清早,暖泉屯所有的男人都出发了,除去老王头一人去场部报信外,其他的人都被编入三个小组,邢队长带一个组沿莓饶沟左侧山脊南行;傅二比带一个组沿莓饶沟右侧山脊南行;冉大牛带一个组在沟堂里南行。他们约好,无论走多远,都在中午十二点开始返,争取天黑前到家,暴风雪过后的气温特别低,夜晚呆在外面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容易被冻坏。

这一天,一无所获的三个小组都在天黑以后才赶来,他们垂头丧气也筋疲力尽。稍晚些时候,场部派来的人也到了,黑瞎子沟也由尹队长带队,把能骑的马全部带来。第二天他们在刘科长的安排下,又在周围几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认真地一遍,也没发现任何痕迹。刘科长和工作队的人商议了一下,认为继续的意义不大,应去把情况向农牧管理局汇报,请农牧管理局通知附近的农牧场也关注此事。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样做也只是走形式,老莫和那27头牛肯定遇到了凶险,安全来的可能已经很小,甚至毫无可能。当刘科长将决定告之大家,冉大牛马上站起来反对,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刘科长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样还有什么意义?我们的是27头牛,他们能藏在哪儿?让我们看不见?冉大牛说应当扩大范围。刘科长说怎么扩大呢?总不能住在外面,现在气温都在4度以下,人能抗得住吗?冉大牛无言以对。

场部的人去的时候,冉大牛要求留下来。刘科长知道冉大牛对老莫的感情,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你留下呆两天,不要太难过了,天灾人祸,何人能避免?”刘科长万万没有想到,冉大牛在他们走后会做出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来。

冉大牛对邢队长说他要扩大范围。邢队长说怎可能呢?我们最远只能走七八十里地就得来,不然就会冻死在雪原。冉大牛说:“我想好了,我一个人去,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燕麦,邢队长,这个忙你得帮,让大嫂给我蒸一锅馍。”邢队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在这儿一天,我就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冉大牛急得流泪,“邢队长,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老莫一天没有消息,我的心就一天不得安生。”邢队长被他的真情感动,同意了。

听说冉大牛要独自一人去找老莫,暖泉屯的人都感动了,挤奶工们纷纷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奶酪塞进冉大牛的口袋。有人为大牛担心,说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咋办?傅二比支持冉大牛,说大牛是好样的,像个男子汉,他拿出两张狍子皮,让老婆临时缝了个筒子,告诉冉大牛:“累了,就把双脚杵进皮筒子里坐在雪地上焐焐,能缓过一点劲来。”冉大牛说,“谢谢!听我爹说过这法子管用。”冉大牛走后,邢队长的心一直悬着,懊悔不应当让他单独出去找。眼看着两天过去了,一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邢队长知道自己闯祸了,丢了一个老莫和27头牛不算,又搭进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队长是要被撸了。到了第三天傍晚,傅二比也开始担心起来,他来到邢队长家,眼睛里露出无奈与恐慌。过了一会儿,老英也来了,那恰似老妇人的脸膛总想抽动,几近干涸的眼眶有些湿润。接着其他的男人都来了。他们唉声叹气,埋怨这年轻人做事怎么不知轻重呢?

夜幕渐渐地降临,人们不安的心情加剧,有人说三天了,大牛怕是殁了,更多的人是以沉默代替语言。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黑毛汪汪地叫起来,邢队长马上警觉地向门口站站,接着他听到了屋外嘚嘚马蹄声,他一下子冲了出去,其他的人也跟着走出屋外。

冉大牛在人们的簇拥下走进屋,进了屋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说了句累死我了。邢队长把他的帽子取下,仔细看看他的脸,没发现冻伤迹象,这才放心。与此同时,傅二比牵着青骒马在雪地里来溜了几圈,然后牵进马厩,好草好料伺候。

火狐狸 第二章 章索尼娅 第七节 他和牛群在一起

有关老莫和27头牛失踪的事,在农牧场沸沸扬扬地议论开来。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甚至推测老莫带着那27头牛投奔苏修去了,说他被打成右派肯定是一肚子怨气,趁着暴风雪的机会逃走了。多数人对韩大棒子这无知的言论嗤之以鼻,但有的人却相信韩大棒子说的话:27头这个礼物不算少,苏修说不定能封他个官职当当。乌疤在尼娅身边也说过类似的话,尼娅眉头皱皱,“你不是初中毕业吗?说出的话怎么像个文盲,苏联离这儿多远你知道吗?一千多里地,遍地大雪,走不到就冻死了。”当然,乌疤说这话的时候冉大牛不在,要不然拳头肯定会落在乌疤的脸上。

冉大牛已经好几天没到尼娅这儿来了,他几乎天天都呆在王瑞娟家。王瑞娟听到老莫失踪的消息,当场就晕厥过去,老师们把她送到卫生所抢救,之后,她在家躺了三天,奶水也干涸了,三个月大的小丫饿得哇哇哭,最后只得改喂牛奶。冉大牛天天忙得脚不粘灰,有时候还会把尼娅喊来一道帮忙,尼娅和王瑞娟本来就是同事,又是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自然也愿意来帮忙,可时间长了,又都是烧饭洗衣的活儿,时常把衣服弄脏,忙着忙着,生性爱整洁的尼娅就有些厌烦。冉大牛见状,也就不再喊她,但也没埋怨她,都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为一个朋友忙乎又能坚持几日?理解吧!

当五月的夏季风翻过大兴安岭给呼伦贝尔草原脱黄换绿的时候,生产科安排冉大牛去暖泉屯蹲点,帮着那儿把牧业生产恢复起来,同时也帮助牧业二队建立新的奶牛档案。盟农牧管理局鉴于狍子河农牧场遭受的损失,从其他农牧场无偿调拨了一多头奶牛支援狍子河农牧场,需要为这些奶牛检查身体并建立档案。(无偿调拨奶牛给其它场,这在如今市场经济的年代近乎天方夜谭,可在那个年代却是极为正常的事,没人认为这样不理,他方有难,支援是应该的。)冉大牛临走的时候,央求尼娅能经常帮助王瑞娟,说她一个人带四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如果是一个健壮的人,她还能应付,可她太瘦弱了,会累倒的。尼娅答应了,但在冉大牛看来她答应得有些勉强,想想她爱整洁的习性和脏兮兮的家务活,冉大牛觉得尼娅能答应下来已属难能可贵。

冉大牛到暖泉屯二个月后的一个黎明,人们还在梦乡,冉大牛被邢队长推醒,睡眼惺忪的他问有什么事?邢队长说老王头放夜牧,发现了那群牛的下落。冉大牛猛然翻身起来,问在哪儿?邢队长说在笃斯沟,老王头在外面等着呐。冉大牛快速穿上衣服,和邢队长一道走向马厩牵马。路上,冉大牛问老王头怎么发现的?老王头说:“昨天晚饭没吃好,肚子饿了,想去笃斯沟找点笃斯吃,还没到长笃斯的地方,就闻到一股臭气。起先我没在意,等我到了长笃斯的地方,发现笃斯还没长熟,酸得倒牙,垂头丧气地来。这时觉得臭气更重了,就爬上小坡看个究竟,实在看不下去”老王头停止了叙述,冉大牛急切地问:“怎知道是那群牛?”老王头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三匹马结伴奔跑了几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笃斯沟山口,冉大牛看看表,时间是三点多钟,东方的云层已经出现晨曦,山川清晰可见。

站在笃斯沟中央的一个小山坡上,向一个背风的不易被发现的小山沟望去,冉大牛的心顿时直溜溜下坠,他看到触目惊心的骇人场面:只见沟堂里一堆一堆地布满了牛的骨架,整个山沟恶臭熏天。冉大牛不顾一切地在牛骨架中,但没能找到大黄的牛角,他问追随而来的老王头,“怎么看不见大黄的犄角?”老王头说:“大黄老了,早已不是头牛,去年就被宰杀了。”他又问老王头,“能不能在骨架中分辨出头牛。”老王了半天,最终在一堆挤在一起的骨架中看到了头牛的犄角。冉大牛飞速奔了过去,他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一个人的骨架散落在头牛的旁边。他哇地一声哭出来,身体不由自地跪在老莫的身边。他跪下的时候,伏在尸骨上千万只的苍蝇,嗡得一声飞起来,整个山谷遮天蔽日,臭气像恶浪阵阵袭来。邢队长拉起冉大牛就走,冉大牛不愿走,邢队长大声呵斥:“这儿毒气太重,你想死在这呀!”冉大牛这才极不情愿地随邢队长离开。

真相揭开了。想象得出,那群牛在逃离畜圈后,无目的的奔跑,老莫紧紧地跟在后面。牛群跑到笃斯沟后,在这个避风的小山沟里不走了。老莫知道这儿的危险,始终和头牛在一起,希望能让头牛带着牛群离开,无奈头牛是一个年轻的头牛,不了解大自然的残酷,不愿带头离开危险之地,最终导致牛群被无情的暴雪掩埋。估计当时积雪达五六米厚,这也是数个小组没能及时发现的原因。话又说来,纵然发现了又有何用?积雪下的牛群和老莫,不是被压死也会窒息而亡。从老莫散落的骨架分析,他临死时,双手还在抓住头牛的犄角,希望头牛能醒悟过来。

老莫的人生道路走完了,按理说应当有一个完满的句号,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刘科长建议要把老莫定性为烈士,工作队不同意,说刘科长立场有问题,右派分子怎能定为烈士?几经争论,最后定为因公遇难,连殉职也没够上。冉大牛不服气,找工作队长大闹一番,工作队长给逼急了,露出了凶相,“冉大牛,为右派喊冤,你胆子不小,你小子得小心你劳教释放分子的身份!”被人揭了伤疤,冉大牛气恼交加,就差没以头矢地,几次想把拳头砸过去,几次又忍下。

厂部让机修厂打制一口棺材。冉老擀不声不响地用上等的松木为老莫打了一口世上少见的棺材,立方的木材,这些优良的东北松原本是准备给场部办公室打制文件柜的。机修厂周厂长见冉老擀打了这么一口硕大的棺材,吃了一惊,转而想到冉家对老莫的感情,更知道这老木匠的倔劲,没说一句大话,嘿嘿地笑了一声就走了。等到落葬的时候,八个人抬不起这口厚实的棺材,后来加到了十二个人。驻机修厂的工作队员见状,大发雷霆:“这是怎么事,是谁做这样干的,不就几块死人骨头吗,要这么好的棺材做什么?”冉老擀憨声憨气地说:“棺材虽是给死人睡的,但也是给活人看的。不要寒了我们工人的心。你小子如果也死在这儿,也算是因公遇难。我同样会打一口这样的棺材送你!”那人想要发火,可看到五大三粗的冉老擀横眉怒目,不由得胆怯了,可他最终还是把火气喷射在周厂长身上,指着鼻子训斥一通,周厂长被训斥时始终面带微笑,等工作队员的火气喷射完了,他严肃地说:“都是我的错,但你还得通知供销科再进两立方东北松来,不能让冉老擀闲着了,得惩罚他,他是工人,让他干活是惩治他的最好方法。”工作队员眯起眼睛瞅了半天,弄不清周厂长说得是好话还是坏话。

老莫被葬在莓饶沟山口的一个叫野猪岭的山坡上,坐北朝南,说它是山坡,还不如说是一块高朗的台地,周围是开阔的山谷,山谷和莓饶沟沟堂相连,站在台地上,可俯瞰曲若肠的伦河和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岭。这是冉老擀选中的地方,他偷偷地对王瑞娟说这儿是一块风水宝地,可保子孙兴旺。早年,冉老擀在关里做木匠,结识了一个风水先生,学得了一些风水知识,哪知道竟派上用场。

老莫落葬的那天,王瑞娟仍躺在炕上,她起不来,遭受的打击近乎致命,悲伤和忧愤迅速转化为摧残身体的内伤,生命的活力像过堂风吹拂的烛光一样闪忽不定。冉大牛让尼娅守护王瑞娟,自己把三个能走路的孩子带到了墓地,三个挨肩而生的男孩怯生生地看着那口硕大的棺材被人放进了坑里,在人们往坑里铲土的刹那,那个最小的孩子大愚突然放声大哭,另外两个孩子立马跟着哭起来,他们哭得好伤心,把许多参加落葬的人的心都哭酸了、哭碎了,有人也跟着流泪。坟头堆起来后,冉大牛领着几个孩子向坟墓磕头,三个弱小的身体一起一伏的稚态,看了令人有万箭穿心之痛。联想到王瑞娟的弱小身体和微薄收入,人们担心他们今后怎么生活,王瑞娟能不能将这三男一女四个孩子拉扯成人,成为人们心中的疑虑。

说来也怪,老莫下葬后的第二年的春天,墓地周围竟生长出许许多多桦树苗。冉大牛将此事告诉爹。冉老擀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过去不长树,是因为没人气。现在宝地有了人,树木也就跟随过来做护卫,你看吧,那儿肯定会成为一片林子。”冉老擀的话没错,这片树苗日后果然长成一片天然桦树林。她静静地守护在莓饶沟山口,守护在老莫坟头的周围。不几年,她竟成为狍子河农牧场的标志性风景,令农牧场职工赏心悦目,使外来的客人惊诧于这偏僻的地方竟有如此一片令人陶醉的桦树林。

(亲爱的读者:由于此书已经和出签订了出约,因此只能贴到这一节,敬请谅解。预计三个月后,此书将在亚马逊、豆瓣、度等电子书站上架。如有兴趣,请在那儿阅读。书名为《静静的白桦林》徐凯著。谢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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