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三国之霜瑜煮雨》 - xp1024.com
《《汉末三国之霜瑜煮雨》》


楔子

追姬周之东易兮,博红颜以嫣然。

荀苍苍止蕨萁兮,战纚纚袅烽烟。

骐驰骛骥纵横兮,青石碑镌功愆。

溯蘅芜于春秋兮,武长卿撰孙笺。

——丛瑾瑜《东周兵圣》(节选)

兵家,先秦诸子百家之一,初指专研于战略与战争的学派,后泛指战略家与军事家;其小可赢得一方江湖争斗,中可决定数场边陲战役,大可左右一国之荣辱兴衰。

战国,一个天子形同虚设,各诸侯国之间互相攻伐,华夏大地烽火连天百余年而不灭的大争之世;这是当下百姓的无妄之灾,却也是培养名将的千里沃土。吴起、孙膑、赵奢、白起、廉颇……大批的名将汇聚在此乱世,书写着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华丽的不朽篇章。而这些名将的迅速崛起,皆得益于齐将孙膑之祖所传习下来的一部旷世兵书,此兵书共计十三篇,为春秋时期吴国名将孙武所著,世人尊其名曰:《孙子兵法》。

东周经春秋与战国,众诸侯混战五百余载后,终为强秦所一统;强秦帝制新立,却因始皇失之于暴,遂二世亡于西汉;西汉得之于仁,却因外戚篡政,而波折至东汉——数百年的时光就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时至东汉灵帝年间,《孙子兵法》依旧是无出其右的兵家绝唱,可曾出两代名将的孙氏一族却早已淡出史册,其后世子孙也已不可知也。但江东坊间始终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吴郡富春有一位英勇善战的少年,或许是孙武的后世子孙。”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公元189年5月13日),汉灵帝刘宏于南宫嘉德殿驾崩,享年三十三岁。两日后,其长子刘辩继位,时年十四岁,是为汉少帝。

同年八月,司隶遭遇内乱。战乱中,权臣身死,少帝失踪。

恰逢新任并州牧董卓,由凉州升迁时,途经司隶。他见司隶混乱无主,少帝不知所踪,便动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不良心思。他先是派自己的五千护卫军四处寻找少帝,待找到少帝后,他又借着少帝的名义,收编了刚刚丧帅的洛阳禁卫军与司隶地方军。自此,董卓的兵马也从区区五千人,迅速增长至二十余万众。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与二十万大军的日常开销,董卓在洛阳城内,干起了许多不法的勾当:废黜少帝,另立献帝,自封相国,剑履上殿,擅杀官员,奸淫公主,蹂躏百姓,掘坟盗墓……

以王允为首的一众大臣,只想将他除之而后快,可由于董卓权倾司隶,且手握二十万重兵,故而官员们对他,多是敢怒而不敢言。

大司农周忠之子周晖,在前往洛阳探亲的途中,只不过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君非君,臣非臣,国将不国,众生何从?”就被得知消息的董卓公然劫杀于洛阳城外。

祖上四世皆为三公的袁绍、袁术兄弟,也因不肯依附董卓,而险遭灭顶之灾。若不是他二人早有警觉,及时逃出生天,他们的下场可能比周晖还要惨上十倍。他们分别于渤海与南阳招兵买马,意图东山再起。

由于他们招募兵丁时挥金如土,毫不吝啬钱粮,袁氏兄弟所招募的兵马,也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达到了数万之众。虽然韩馥与张咨依旧是名义上的渤海太守与南阳太守,可渤海郡与南阳郡的实际控制权,却早已落到了袁绍、袁术兄弟的手中。袁绍在闲暇之余,还会利用其家族声望,以“除贼扶汉”的名义,四处联络群雄,意欲会盟讨董,以报当日仓皇出逃之仇。

不久后,袁氏兄弟的大动作,终于传到了董卓的耳朵里。董卓一气之下,便筹划起了讨伐袁绍之事。

当时,董卓的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以东都洛阳为行政中心的司隶一带。而袁绍所在的渤海郡,则是位于司隶以东的冀州东部。这中间隔了好几个郡,数十个县。若是要出兵攻打袁绍,董卓要率领大军跋涉千里作战……

思前想后,董卓最终放弃了武力制服袁绍的想法。眼下,挑起各诸侯之间的矛盾,“以诸侯制诸侯”,显然是最为合适的方法。

不久后,冀州牧病逝出缺,于是董卓便以东汉朝廷的名义,将原渤海太守韩馥提拔为冀州牧。而韩馥空出的渤海太守之位,则由实际控制渤海郡的袁绍出任。

出乎董卓预料的是:袁绍并没有因为这道“朝廷”调令,与韩馥刀兵相向。对于这道“东汉朝廷”调令,袁绍反倒是站在忠君报国的立场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韩馥与他一同讨董。韩馥架不住袁绍的软磨硬泡,便答应了联军讨董之事。

而那位据传是孙武之后的少年,如今也已不再“青葱”。只身杀海盗,募兵平句章,四战黄巾军,旬月定长沙,官至汉太守,爵封乌程侯;现下,人们提及孙坚——孙文台(孙坚字文台)时,首先想到的早已不再是其先祖孙武。袁绍深知孙坚威名,于是也向他发出了一同讨董的邀请。

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渤海太守袁绍,长沙太守孙坚,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国国相鲍信,典军校尉曹操——共计十三路讨董诸侯,终在那年岁末,会宴于浮阳县袁绍府中。

第一节:出兵几何

城外霏霏的雪花,轻饰着依依杨柳的斑驳;城中皑皑的积雪,羁绊着迟迟行人的步履。似这般冬景,若是定格成画卷,必然能退去世人的喧嚣;若是附雅于诗文,亦可如《诗经·采薇》中“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般扣人心弦,使人惆怅忡忡。但若真的长久置身于这片雪景之中,冰冷的雪花与刺骨的寒风,则会渐渐磨灭观赏者原本澄净的内心。

众位赴宴的诸侯中,只有孙坚与曹操,各带了一名貌似随从之人,一同出席会盟。而各路诸侯的护卫小队,则在这如画雪景之中,瑟瑟列队等候。

会盟厅中,袁绍身为主人,单独坐在最西边,面向位于最东边的房门,并空出与他席位平行的南北两侧。身着整套衣裳制朝服的他,其腰间橙縌之上,还坠着一块不似凡品的红色琰琬。

袁术眼含笑意地望向孙坚,刘岱目露凶光地盯着桥瑁,张邈贼眉鼠眼地瞥向曹操,韩馥略显无奈地看着袁绍……

会盟刚一开始,各路讨董诸侯就不断用目光,诉说着彼此昔日之间的恩恩怨怨。

就在各路诸侯专心暗斗之时,身居主位的袁绍忽然发声道:“董贼的种种暴行,想必诸公都已知悉。”

袁术忽然想起了周晖的一句话,道:“是啊,借用周晖的话说,如今的大汉可谓‘君非君,臣非臣,国将不国,众生何从?’”

“周晖者,国士也,惜天不佑之,终横死贼手!”袁绍叹道。

“周晖?庐江舒县周家之后?”就在众人为周晖之死感到惋惜之时,一句略显稚嫩的发问声,忽然回荡在这群雄会聚的会盟厅中。

各路诸侯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问此话的,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袁绍看这位少年紧坐在孙坚身边,貌似是孙坚带来的随从,便询问道:“文台兄,这位少年是?”

“这是我儿孙策。”孙坚回答道。

“哎呀,文台兄之子真是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啊!”

“虎父无犬子,兄台之子日后必是我大汉之栋梁也。”

一听是长沙太守孙坚的儿子,近乎所有的诸侯,都只顾着溜须拍马于孙坚,竟全然忘了孙策适才所提出的疑问。

“你说的不错,周晖正是出自庐江舒县。”就在孙策感叹众诸侯欺辱少年之时,一句洪亮的回话,参杂着众诸侯溜须拍马的喧嚣之声,忽然回响在孙策的耳畔。

这是一位座次靠后的诸侯所做出的回答,孙策看此人约摸三十有五,长须大眼、方脸高鼻,颇像父亲所提起过的一位曹姓诸侯,遂起身来到这位诸侯面前,意图问个究竟。

“咦,他怎么离席了?”

“是啊,缘何忽然离席?”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众诸侯看到孙策离席,这才逐渐安静了下来。

“足下可是曹孟德?”为表敬意,孙策行着揖礼,纹丝不动地等待着那位诸侯的回答。

那位诸侯用同等的礼仪,起身作揖回礼道:“不错,正是曹某。”

“曹公有礼。晚辈孙策,表字伯符。适才所惑,多谢相告。告辞!”为了讨董会盟能够顺利进行,孙策只与他稍做寒暄,便欲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且慢!”曹操不禁将他叫住道,“看足下的面相,最多也就十六出头,既未弱冠,何来表字?”

孙策耐心地,停步转身答道:“曹公有所不知,我虽年幼,却时常外出,广交天下才俊。行走世俗,无表字着实不便,故而提前取字,以便他人称呼。不仅是我,我有许多的少年朋友,也都因此,而提前取字。”

“原来如此,受教了。”曹操道。

“曹公多礼。”说完,孙策便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孟德的不欺辱少年,着实在孙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这一刻开始,孙策的心中,暗暗记下了曹操这个名字。

孙策走回座位的路,虽然只有短短十几步,但他若泰山般沉稳的步伐,若停云般清平的面色,却让曹操不由地计较道:

“倘若孙策是个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花花公子,那他在面对众诸侯轻慢之时,一定会沉默无言,尽显苟且之态。在这样一个群雄并起、伐交频频的大争之世,各诸侯之间可谓‘强则愈强,弱则必亡’,苟且偏安,将无异于坐以待毙。这样的人,自保尚且困难,又岂能是我曹某的对手?

倘若孙策是个逞强好胜、口无遮拦的村野莽夫,那他在面对众诸侯轻辱之时,一定会怒形于色,尽言粗鄙之语。而这样做的后果,便是讨董会盟不欢而散,讨董联盟胎死腹中。似这等为逞一时之快,而不顾全大局的莽夫,也绝非我曹某的对手。

反观孙策适才:他于众目睽睽之下离席示警,是为无畏也;终不与人发生正面冲突,是为克己也。且他提前取字,广交天下才俊,也足见其野心昭昭。”

故而,孙策此时,虽还不曾有半点文治武功,但曹操的直觉,却始终提醒着他:“盯住此人,此人不简单啊!”少时,他九思之下,不禁与一旁的随从,轻声呢喃道:“散席之后,你须将此人的底细,给我彻底查个清楚。”

这时,渐渐缓过神来的袁绍,接着说道:“诚如诸公所知,周晖只不过是说了句天下人皆知的大实话,就被董贼公然劫杀于洛阳城外。贼子残暴至斯,我等若再不加以遏制,日后必受其患。身为本次讨董会盟的组织者,我愿亲率精兵三万,加入到讨董联军。至于联军最终的声势如何,那就要仰仗诸公了。”

……

袁绍话音刚落,各路诸侯就开始盘算起自己的那一丝丝蝇头小利,会盟一度陷入僵局。

“怎么?没人愿意出兵?”袁绍不禁发问道。

……

“怎么?真的没人愿意出兵?”就在袁绍第二次发问之时,长沙太守孙坚终于不再沉默:“我愿出兵两万。”

“什么!出兵两万!”

“孙坚是疯了不成?”

虽然孙坚所出的兵马,并没有袁绍的多,但却引来了众诸侯的一片惊叹。因为三万人对袁绍来说,只不过是他十分之三左右的兵力。可对于势力并不大的孙坚来说,两万兵马,近乎是他的全部的兵力,一旦尽出,孙坚所镇守的长沙郡,将会变成一座座近乎无人防守的空城。

袁绍不禁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与董卓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了讨董,你连赖以生存的长沙郡,都可以不要吗?”

为显得郑重,孙坚托着腮,做出三思之状,道:“其一,我与董贼只有公恨,并无私仇,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大汉朝廷。其二,即便只有一千人,孙坚军依然可以守住整个长沙郡。其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一城之仇,当以一郡来还;一郡之恨,当以一州来报。”

孙坚话音刚落,门外遂传来一阵清脆若黄莺之声:“是谁在大言不惭?”

众人闻声望去,遂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正徐步走进屋内。从她身着的整套锦衣华服而言,此女当为某位官宦千金;从她面相中未脱的稚气而言,此女约摸刚过及笄。

孙坚见那女子年幼,便不与之计较。可年岁相当的孙策,却不买她的账,他将那女子叫住道:“何人胆敢放肆?”

那女子不仅没有丝毫愠怒,反倒满脸堆笑,走到孙策面前道:“小女名唤袁纾,公子呢?”

袁纾的态度,令孙策有些始料未及,他只得礼貌性地答道:“在下孙策,表字伯符。”

“孙策,孙策,策,策?”袁纾呢喃了几句,“可是《史记·项羽本纪》中‘沛公起如厕’的那个厕?”

“哈哈哈……”袁纾话音刚落,在场的十三路诸侯,都止不住哄笑良久,不同的是:袁绍、袁术等人,笑的是“沛公起如厕”这件事;而孙坚和曹操,笑的却是袁纾的非同一般。

常言道:“男不与女斗。”对于袁纾的这番羞辱,孙策也只得以一声“你”当作最为体面的回应。

袁绍装模作样地教训了一句“纾儿,不得无礼”,便与众人介绍道:“此乃小女袁纾。”

“小女袁纾,见过各位叔伯。”话毕,她便去到袁绍席旁就坐。这时,静静正坐的袁纾,倒也显得颇为端庄温婉。

少时,会盟之事继续进行,曹操继孙坚之后,第一个允诺道:“我愿出兵一万,与众位共襄义举。”

“一万!难道曹孟德也疯了不成?”众诸侯又叹道。因为他允诺的,也是他全部的兵马。

在孙、曹二人的引领之下,各路诸侯也相继出兵,联军的兵力,也很快来到了十八万人,众诸侯中,只剩韩馥还未曾发话。

当初,若不是董卓以东汉朝廷的名义,封韩馥为冀州牧,韩馥现在,还只是袁绍手下的一个傀儡太守。董卓对韩馥,可谓是恩同再造;因此,韩馥并不愿意与董卓刀兵相向。

“我!我!”韩馥呢喃了许久,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袁绍道:“我一个区区太守,都出兵三万,韩州牧身为我的顶头上司,当出兵三万以上才是。”

孙坚道:“韩州牧乃一州之尊,出兵若低于三万,岂非丢尽颜面。”

曹操道:“韩州牧若实在不愿出兵,就为我十八万讨董联军供应粮草吧。”

“好,我愿供应粮草。”或许是各路诸侯逼得太急了,韩馥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供应粮草的建议。

第二节:檄文争斗

待出兵事毕后,曹操又道:“既是讨董联盟,总要有个盟主才是。本初兄(袁绍字本初)乃讨董联盟之盟主,又出兵多达三万,理当荣登盟主大位。”

“我拥护。”众诸侯纷纷附议。

为了报答孟德适才的举荐之恩,袁绍首先分封他道:“本公今日以联军盟主之身份,正式封曹操为联军军师,并领朝廷之奋武将军。”

话毕,袁术又道:“文台兄领兵作战多年,勇悍异常、身经百战,可出任我军之先锋,并领朝廷之破虏将军。”

东汉末年,将军的封号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位份较高,且设有规定数额的“重号将军”——位分由高至低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四将军;一类是位分较低,且不设规定数额的“杂号将军”——如曹孟德的奋武将军,孙文台的破虏将军。

不一会的工夫,十三路讨董诸侯中,十一位都相继获得了“杂号将军”的封号。而没有领到“杂号将军”的诸侯,不是别人,正是袁绍、袁术兄弟二人。

袁术未曾领取“杂号将军”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后将军的封号。而贪心不足的袁绍,则是暗自计较道:“自我大汉开国以来,大将军便是我朝最高军事统帅。其位分之高,高于三公。若是让我随意选择,我必然选之。可在场的诸侯能答应吗?天下的诸侯能答应吗?唉,我还真是有些开不了口啊,若是有人能替我说出来就好了!”

曹操看袁绍的目光之中,一半是哀求,一半是渴望,便立刻猜到了袁绍的诉求,遂道:“盟主身份尊贵,当出任我十八万讨董联军之主帅,并领朝廷之大将军也。”

“不行!绝对不行!”

“我们坚决反对!”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封号低了,或许是因为袁绍的封号高,在场的其余诸侯,无一不反对这项提议。

曹操立刻驳道:“喔,董卓一个区区汉贼,都可以位居相国之位。盟主身为我军统帅,为何做不得大将军?莫非我讨董联军之盟主,地位还不及区区汉贼?”

“这……”就在众诸侯被问得哑口无言之时,只有孙坚反问道:“董卓何许人也?”

诸如此类的问话,回答的方式,多得可谓数不胜数。若是装傻充愣一点的,可以回答“陇西临洮人”;若是中规中矩一点的,可以回答“一代枭雄也”;可曹操偏偏要自作聪明,回答了一个最不应该回答的“乱臣贼子也”。

“贼子入畿之后,位分如何?”孙坚又道。

“身领相国,位居三公之上。”

“何进何许人也?”

此时,曹操已经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出于礼貌,他依旧回答道:“专政外戚。”

“外戚专政期间,位分如何?”

“身领大将军,位居三……”当他说到“位居三公之上”的“三”字时,他终于参详出了孙坚的用意,遂道:“我说不过你,我认输。”

为了让在场的诸侯能够“输者,输得清楚;赢者,赢得明白。”孙坚释言道:“诚如孟德所言,我大汉自黄巾起义以来,凡是位居三公之上的官员,皆是祸国殃民的外戚权臣。如若盟主当真领了大将军,天下未参战的一众诸侯,恐怕会把盟主视为何进、董卓之流。到那时,盟主该如何自处?我十八万讨董联军,又该如何自处?”

既然孟德没能说服孙坚,袁绍只能无奈道:“文台将军所言极是,绍,确实当不得这个大将军。孟德,还有何封号可荐?”

曹操斟酌了许久,道:“车骑将军一职,诸位以为如何?”

他话音刚落,静坐良久的袁纾,也不禁为父亲出头道:“自我大汉开国以来,如董卓、何进等奸贼,都未曾担任车骑将军,车骑将军主管征伐背叛的职权,也与联军“除贼扶汉”的宗旨相互吻合,且车骑将军与三公同尊的位分,也符合联军盟主的崇高地位。”

“甚好!”众诸侯附议道。

至此,须臾前还愠怒犹在的孙策,竟不禁向袁纾投去了温和的目光。究其缘由,只因孙策平生,最为敬重柳絮才高的女子。

袁纾见孙策怀着示好之意,便以眉眼中的一丝笑意,做为内心深处最为真挚的回应。

少年时,人与人之间的喜恶,总是那么地飘忽不定。上一秒还横眉冷对的两个人,只因几句简短的妙语,或是一个远远的微笑,就能重又打开对方的心门。

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每逢征讨逆贼,都要发一篇像样的讨贼檄文,以正天下人心。此次讨董之战,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篇名曰“讨董”的檄文,除言辞华丽与否外,大致要从五个方面入手:其一,要颂扬汉朝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功绩;其二,要批判董卓入畿以后的种种不法行径;其三,要将联军私授朝廷将军之事,合理合法化;其四,要争取更多的诸侯加入联军;其五,要尽可能地劝说董卓投降。

而这五条中,最为难办的,无非就是:将他们私授朝廷将军之事,合理合法化。

袁绍苦思冥想,可就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遂当众推脱道:“而今万事俱备,只差一篇讨董檄文,便可即日发兵平叛。绍,自知才疏学浅,故不敢着笔。不知诸公之中,谁愿代笔,撰写此文?”

“若是诸位不嫌我曹曹某言拙,在下愿即刻着笔,撰写檄文。”曹操道。

“来人呐,笔墨伺候。”袁绍道。

大约半刻钟的工夫,几个袁府家仆,便端着一张摆放着笔墨檄砚的书案,与一方做工精良的筵席,徐步走了进来。

“主公意欲何处安放?”仆役问道。

“这里摆放。”袁绍指着自己席位旁的空地道。

那时的会盟上,与主人席位平行的左右两边,一般都是空出来的。如若没有空出的话,两边坐着的,不是主人的至亲家眷,就是主人的莫逆之交——总之,是对主人非常重要的人。

常言道:“客随主便”,似这等排列席位之事,身为外人者,纵有千般不满,也不便多言。可身为袁绍亲弟弟的袁术,却当场不依不饶道:“兄长!我这个做弟弟的,可还没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呢!孟德身为外人,坐在这个位置上,似乎有些不妥吧!”

“在下也觉甚为不妥。自古天圆地方,方者以中为尊,荀子亦云:‘王者必居天下之中’。这篇檄文,乃是我大汉臣民之心声,大汉天子之心声也,理应居中书写,以示天道昭彰。”曹操边说,边将书案与筵席,放置在了两列诸侯的正中间。

“王者!你也配?”韩馥拍案道。

面对韩馥的故意刁难,曹操则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在下势单力孤,自然当不得‘王者’二字。可这篇檄文,既为正义之化身,就必须居中书写。韩州牧身为一州之尊,且手中甲士不计其数,自然当得起‘王者’二字。若是韩州牧不嫌辛劳,在下愿将此居中书写之权,让予韩州牧。”

“你……”韩馥自知写不出这篇檄文,于是只得不断用“你”字,缓解着自己的尴尬处境。

“诸公之中,若有不辞辛劳,甘愿居中撰写檄文者,也可上前一试。诸公若是写不出来,在下便要当仁不让了。”曹操道。

众诸侯自知写不出檄文,于是只得目送曹操,登上了这个所谓的“王者”之位。

“诸公不必管我,一切照常便是。”他在写作之余,还不忘缓解众诸侯的尴尬近况。

第三节:乐师杜夔

孙坚知道:似这等檄文,没有两刻钟的时间,是万万写不出的,遂道:“盟主,不如借此空闲,探讨一下讨董方略,如何?”

不想袁绍却说:“不急,不急。具体的作战方略,大可以等到联军集结之时,再作计较。”

袁术“咳”了一声道,“兄长,弟弟听闻数日前,府中新来一乐师。此人姓杜,名夔,表字公良,原为朝廷之‘雅乐郎’。其奏乐水准之高,堪比春秋之师旷,战国之渐离。”

“听说此人来时,还带了十余名随从。这些随从,原为杜夔出任‘雅乐郎’时,所招纳的学生。自古名师出高徒,除乐师杜夔外,这些学生抚琴奏乐的本事,想来也是千里挑一的。”韩馥道。

“能将杜夔及其十余名弟子收归府中!兄长,你好耳福啊!”

“盟主,可否请出杜乐师,让我等同饱耳福啊?”

“还望盟主不吝共享。”

袁绍思索了片刻,遂举起酒樽,笑道:“饮下这樽酒,我便请出杜夔一行,成全诸位的雅兴。”

“好啊,我等理当恭敬盟主一樽!”就在众诸侯纷纷举起酒樽之时,孙坚却扫兴道:“盟主,坚只觉心神不爽,不知可否在贵府之中游览一番?”

袁绍挥了挥手道:“好,你去吧。”

“走。”孙坚看着孙策道。

孙氏父子刚一起身,曹操便道:“一刻钟后,回到此处。”

“嗯。”孙坚顺嘴应了一声,便拂袖大步离去。他刚走两步路,忽然反应道:“难道他的意思是:一刻钟之后,他的檄文就可以写完,到那时,我再回来直接商讨他的檄文。一刻钟?似这等檄文,他曹孟德真的能在一刻钟之内写完?”想到这,孙坚不禁放慢脚步,并偷偷回首身后正在撰写檄文的曹操。

孙氏父子刚步出厅门,韩馥便“咚”地一声,将酒樽重重磕于食案上道:“哼!这个孙坚,真是不通情理,给脸不要脸!”

袁术边“嘣嘣”轻拍着食案,边道:“依我看,文台将军并非故意,也许是他不喜音律呢?”

由于袁术拍打食案的力道非常之小,故而在场的众诸侯,并没有能够觉察到这一丝丝细若蚊蝇之声。唯有正在撰写檄文的曹操,于偶一抬头间,无意目睹了袁术轻拍食案的细微举动。

“他这是何故?难道是?唉,不管了,先把檄文写完再说。”曹操忽然闪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念头,可肩负着短时写完檄文重责的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停笔佐证自己的想法。

“术弟所言有理,诸位大可不必为了一个不懂音律之人,坏了自己的雅兴。只要诸位饮下这樽水酒,杜乐师立刻就到。”在袁氏兄弟的极力劝说之下,众位诸侯终又举起酒樽道:“我等恭敬盟主。”

待饮下薄酒后,袁绍遂招呼家仆道:“来人。”

“主公,何事?”仆役快步上前道。

“将杜乐师及其弟子请来奏乐。”

“诺。”

“慢!”袁绍道,“记得要好言相请,切不可烂言造次。”

“是,主公。”仆人行着揖礼,渐渐退了出去。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袁术拍打食案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与袁术席位相邻的孔伷,甚至已经在隐约之间,听到了一丝丝异样的声响。

孔伷意欲细细辨别声音来源,可一旁的韩馥却打岔道:“盟主,虽说杜夔的技艺,比普通乐师精进不少。但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小乐师而已。你这样好言伺候着,也未免有些太抬举杜夔了吧。莫非,莫非这其中有何隐情不成?”

“不,不是我抬举他,实在是他……”袁绍刚说到一半,就被袁术愈发清晰的拍案之声所打断。他问道:“是何声响?”

眼看着即将水落石出的真相,被袁术以这种莫名且又无礼的方式打断,韩馥不由地以为:袁氏兄弟联手隐瞒难言之隐。但身为哥哥的袁绍,却知道:袁术从小一有心事,就会不由地拍打着手边的东西,并且随着心事的越来越重,他拍打东西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大。

“术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袁绍道。

“我,其实,唉……”袁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时,只见曹操停笔道:“你是否感觉心神不爽,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对!对!对!”袁术连忙应道。

袁绍心中不愿让弟弟离席,可又不便明着阻拦,于是只得用这种婉转的方式劝说道:“术弟,这杜乐师须臾之间可就要来了,你若是现在出去散心,错过了杜乐师的演奏,届时可别怪为兄没有提醒过你呀。”

“不怪,不怪。”袁术边说,边起身大步迈向门外。临出门前,袁术还特地给袁绍行了一个揖礼道:“多谢兄长。”

袁术走后,只听袁绍呵呵笑道:“我这个弟弟,也不知今日是为何,刚刚还带头想听音律呢,现在又想出去散散心。唉,搞不懂,搞不懂啊!”

“如若我所料不错,令弟与孙坚谈完正事之后,定会一同归来。至于令弟为何要去寻找孙坚……”说到这,曹操忽然沉默了片刻道:“杜夔所作之音律,定是无上之佳作,如此精美绝伦之音律,错过岂不可惜?令弟此番前去,必定是劝文台将军归来,也免得文台将军因一时之气,抱憾终生啊。”

“哦?真是如此吗?”袁绍意欲问个究竟,不想却被仆人打断道:“启禀主公,杜夔一行,正在门外等候。”

“快请进来。”

少时,只见一位年逾而立,身形消瘦的高个男子,带着一群年近弱冠,手持各色乐器的青年男子,徐步走了进来。

袁纾见那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不禁起身作揖道:“参见杜夫子。”

这位年逾而立,身形消瘦的高个男子,便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杜夔——杜乐师。

“快快请起。”杜夔将袁纾扶起道。

“谢夫子。”袁纾起身后,遂双手交叠于身前,并在一旁站下。

“原来杜夔是袁纾的夫子,难怪袁绍对他如此客道。”韩馥暗自计较道。

“袁公想听何曲?”杜夔问道。

袁绍觉得:各路诸侯大都是出身名门的贵胄子弟,一般的宫廷乐曲,他们肯定都听过,有些知名的乐曲,他们甚至听过成百上千遍,即便杜夔等人演奏的技艺再高,众诸侯恐怕也无法满足于此。可一般的民间乐曲,又都过于庸俗,上不得大雅厅堂,遂道:“只要是一首雅致的,我等未曾耳闻的乐曲,杜乐师可随意演奏。”

“这……”就在杜夔踌躇不定之时,手持竖篴与陶埙的男子道:“夫子,《无情曲》或许可以一试。”

说起这首乐曲,足以登上庙堂,可此曲不遵古律的创作手法,及新颖至极的编排方式,却让观念守旧的杜夔“不行,不行”地排斥道。

“除此之外,夫子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那男子又道。

“夫子,邵师兄所言有理,就依师兄所言,演奏《无情曲》吧!”弟子们齐声劝说道。

弟子们口中所言的“邵师兄”,便是眼前的男子。此人姓邵,名登,是杜夔的大弟子。

“杜乐师,可以开始了吗?”在袁绍的催促之下,杜夔终于暂且放下偏见,道:“好,众学子听着,演奏《无情曲》。”

由于杜夔等人言谈时,将声音压得极其细微,故在场的诸侯,并未闻得此曲名称。

乐曲刚一开始,手持木槌的乐师,首先以重击编磬“宫”音的方式,拉开了《无情曲》的序音。随后,杜夔立起手中的竖篴,轻柔地以“角”音渐渐跟进其中。与此同时,持琴的乐师,也以泛、实结合的方式,渐渐附和其中。随着乐曲的不断进行,笛、埙、筝等乐器,也相继交替附和。众诸侯原本浮躁不安的内心,也随着乐曲的不断深入,而渐渐愈趋平和。

第四节:盟中之盟

话说适才负气拂袖而去的孙坚,则是一路赌气谩骂道:“哼!这帮乌合之众,真正是气煞吾也!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作乐赏乐!可恶!可憎!”这样的谩骂之声,一直伴随着孙坚的脚步,直至袁府花园深处的一座亭台楼阁。

此时已是腊月,袁府的花园之中,早已是青丝蘸雪、群芳落尽,唯有石径两旁的根根翠竹,依旧傲然挺立于凛凛寒风之中。现下残缺的大汉江山,正如腊月中的北国风景般——冰冻三尺:冷漠不仁的列位诸侯,正如寒冬腊月中的千花百草般——逢迎天道;低头不语的文台将军,正如凛冽西风中的根根翠竹般——岿然不动。

“臣如万芳,君如四季;君德似冬,庸臣当道;贤臣似竹,独沐寒风。”孙坚不由叹道。

“父亲,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也,且放宽心哪。”孙策劝说道。

“唉,随他们去吧!”一声释然后,孙坚转而问道,“适才在会盟之上,我儿为何发问?难道你认识那个周晖不成?”

“父亲,周晖是周……”孙策的话刚说道一半,便被身后一声声的“文台兄”打断。父子二人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袁术,正风尘仆仆而来。

“袁将军找我何事?”孙坚作揖道。

“文台兄不必客气,叫我公路便可。”袁术还以揖礼道。

“公路兄,找我何事啊?”孙坚重新问道。

“唉!”袁术叹着气,长揖不起道:“文台兄恕罪。”

孙坚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将袁术扶起,道:“公路兄这是何故啊?”

“适才会盟之中,我不该转而论及杜夔,如有不周之处,还望文台兄见谅。”袁术道。

袁术这种罪己式道歉,让一向吃软不吃硬的孙坚无法拒绝:“适才我也不是故意针对谁,只是为了讨董大计着急啊。”

“讨董大计!哼!讨董大计!”袁术碎念着。他分明是有话要说,可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在担心害怕些什么。为了消除袁术的顾忌,孙坚允诺道:“公路兄有话尽管直言,坚听完之后,定会守口如瓶。”

至此,袁术才直言道:“不瞒二位,我兄长此次组织联军讨董,完全是为了报当日洛阳城中,被董卓追得仓皇而逃之仇。在我兄长心中,私仇比公恨要重要许多。而我参与讨董联军,则完全是为了扶持大汉。若是文台兄不弃,术愿与兄台另结为兄弟之盟,共同辅佐大汉。”

此时此刻,孙坚并不想与袁术另结盟约,若究其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战乱之年,人心叵测,草木皆兵。与袁术另结盟约之事,如若被其余诸侯所知晓,难免会使盟军之间,衍生出许多嫌隙,进而形成内部派系争斗,影响讨董方略的实施进程。

其二,此等盟约,大多为不平等盟约。盟约结成之后,身处劣势的一方,往往会受制于强势的一方。而今袁术方的财力、兵力、势力,都要明显强于孙坚方,双方一旦结盟,孙坚必定是处于劣势,受制于人的一方。

其三,孙坚之所以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就是为了铲除董贼,光复大汉。袁术若是表里如一,真心辅佐大汉,孙坚即使是受点委屈,也不会有二话。但若袁术表里不一,并非真心辅佐大汉,那孙坚岂不是要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鉴于以上三点,孙坚本想出言拒绝。可就在孙坚将要开口之际,袁术却急忙补充道:“为了表达我的诚意,凡盟约存续期间,我会按照每年两万大军所需的粮草,逐月分批为兄台供给。”

“啊!”孙坚不禁愣神道。

少时,还没缓过神来的孙坚,语带无邪地问道:“公路兄此言当真?”

袁术闻后,止不住“呵呵”道:“大丈夫出言,岂有不当真之理。”

“父亲,既然袁将军如此诚心,你就答应了吧。”孙策劝道。

虽然孙坚的直觉,始终在劝诫着“袁术一定不是真心辅佐大汉”,可袁术所允诺的实际利益,却让孙坚不得不松口道:“好,只要公路兄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便与兄台签订盟约。第一,为保讨董联军之安定团结,我与兄台结盟之事,还请兄台暂且不要对外声张。第二,我与兄台之盟约,是在兄台一心辅佐大汉的前提下达成的,倘若孙坚发现兄台不是真心辅佐大汉,孙坚与兄台的盟约,就将不复存在。”

“好,我答应你。”袁术答应地非常干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袁术还特别请求道:“一会会盟事毕,还请兄台立刻随我前往住处,一同签订盟约。”

对此,孙坚也另外要求道:“三千羽箭——作为立刻签约的条件,公路兄需另外调拨我三千羽箭。”

对于袁术来说,三千羽箭根本就不值一提,能以微不足道的三千羽箭,换取一份即刻签字生效的书面盟约,这在袁术看来,还是十分划算的。他迫不及待道:“好,盟约签订后,三千羽箭与第一批粮草,旬日便到长沙郡。”

按常理讲,一个既是名门之后,又是一方太守的诸侯,不应该为这区区粮草供给,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更不应该为这寥寥三千羽箭,断送自己那一丝丝转圜回旋的余地。

可孙坚父子的背后,却偏有着那不为人知的辛酸内情:

据市井传言,孙坚的先祖,乃是兵家至圣,吴国名将孙武。既为兵圣,吴王父子定然待他不薄,孙家的家境,由此可见一斑。

可再大的家世,也经不起几十代人的虚耗。当孙家的家世,传至其父孙钟之时,早已是衰败不堪。为谋生计,孙坚的父亲孙钟,只是一介以种瓜为生的隐世瓜农。

由于家境贫寒,没有银钱孝敬上官,孙坚少时的仕途之路,可谓是坎坷至极。三十而立前,孙坚仅在郡府危难之时,短暂地充任为代理校尉,而余下的大多数时光,孙坚则是在县丞的位置上得过且过。

为求出路,孙坚在三十岁那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从军平叛黄巾起义的道路。此战中,孙坚表现得极其悍勇,常将生死置之度外,立下了不少战功。孙坚也因此,在战争结束后,得到了东汉朝廷的关注。

孙坚三十三岁那年,长沙郡发生民变事件。朝廷念及孙坚作战勇猛,便任命他为长沙太守,领当地两千官军,前往剿灭乱民。不久后,长沙之乱平息,孙坚也随之坐稳了长沙太守的位置。

后来,黄巾余部再次起义。当大多数诸侯拥兵自重,不再向朝廷上缴赋税之时,孙坚也没有如大多数诸侯那般不听朝廷政令——私自扣下赋税。旬月,董卓入畿主政,皇权彻底旁落,孙坚这才开始不听“朝廷”政令——不再上缴赋税。

这笔扣下的赋税,绝大多数都被充作军费,用以招募兵丁,置办兵器盔甲。有了这笔银钱的支持,长沙郡的守军,也从区区两千余人,迅速增长至两万余众。

在大肆地招兵与置器后,这笔原本庞大的军费,也已是所剩无几。可两万大军的口粮,以及弓弩兵丁的羽箭,却还不曾着落。

无奈之下,孙坚只得以其太守之尊,强行抄没其当地恶霸、贪官之家产,充作军粮与羽箭,以苦苦支撑度日。

其实,身为一方诸侯的孙坚,完全可以通过加收赋税的方法,度过眼前的难关——这也恰恰是大多数诸侯,所正在做的。可是,以天下为重则,以民生为己任的孙坚,却宁可得罪官宦大贾,也不愿意盘剥本就因战乱而拮据不堪的长沙黎民。

随着时间的推移,孙坚这种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操,也逐步化作军魂,注入在每个孙家军将士的体内。

由于孙坚平日里治军严谨、训练有方,这支以新兵居多的军队,也在短短几个月内,形成了很强的战力。

在实战中,这支两万人军队,往往能够不惧强敌,以少胜多。故而,就连袁绍这般手握十余万兵马的大诸侯,也不敢轻易招惹孙坚。

对于孙坚来说,各路诸侯无论强弱,都不足以为惧。那数万兵马日常所需的粮食供给,才是孙坚正真的敌人。这不,眼下孙坚又要为出征讨董所需的粮草而发愁了。

由于转运、配给等问题,军队出征在外所需的粮草,要远远多于平日非战时所需,这对本就寅吃卯粮的孙坚军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

虽然适才在会盟上,韩馥已经答应为十八万联军供给粮草,可韩馥毕竟是在众人威逼之下,被迫答应的。万一韩馥只供给几日的粮草,便将此事推脱过去,孙坚所要面临的,将是手中无粮可调,全军活活饿死的窘迫局面。

这也难怪孙坚会为了区区粮草,不惜轻易与袁术结盟;也难怪孙坚会为了寥寥羽箭,而自断回旋之最后余地。

第五节:神秘作者

对于钟爱音律的袁术来说,此时若能以一曲幽兰清乐,欢庆此番与孙坚结盟之喜悦时刻,那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现下的会盟厅堂中,杜夔等人所演奏的乐曲,恰恰是袁术所梦寐以求的,遂托辞道:“一刻钟将至,想必曹孟德的檄文,现已撰写完毕。文台兄,可与我前去一观否?”

“嗯,公路兄请。”

“诶,文台兄身为我盟军之先锋,骁勇与否,直系此次讨董大计之成败,理当先请才是。”

“诶,公路兄身为盟主之胞弟,生于三公之世家,身份可谓尊崇至极,理当先请才是。”

他们互相推脱着。

“父亲,你与袁将军一番繁文缛节,真是颇有些儒生秀气。领兵之人,连生死都应置之度外,况冗余之礼乎?”孙策道,“以晚辈愚见,二位不如并肩同行,如何?”

他们“嗯”地应了声“有理”,遂携手走向会盟大厅。临近会盟大厅时,孙坚忽然停步问道:“公路兄,可记得结盟条件否?”

心绪早已驰往于管弦丝竹之中的袁术,不由回神自问道:“嗯?是何条件?”须臾回思后,袁术才反应道:“兄台的意思,我明白。”说完,袁术便只身走向会盟大厅。

袁术进门之时,正值此器乐之中后段。在笛埙琴筝等丝竹八音之交互下,袁术不由地暗自叹道:“此曲何名!为何人所作!竟能如此别具一格!若能结交此人,真乃人生之大幸矣!”

虽然袁术仅仅闻赏此曲片刻,但似这般云起雪飞之曲,只这一段宫商交织,便足以令人心驰而神往矣。

片刻后,孙坚父子也徐步走了进来。而此时,乐曲的演奏,也已临近尾声。

竖篴轻颤“宫”音,古琴重挑“羽”音——在孙策途经曹操坐席时,乐曲末端的这段旋律,忽然引起了孙策的注意。他不由地呢喃道:“无情曲!”

由于孙策的言语之声过于细弱、胜似蚊蝇,更有丝竹管弦鸣声之干扰,故而就连走在他身前的父亲孙坚,都没有能够在意到。唯有孙策眼下,正在校验檄文的曹操,似乎在隐约之间,听见了“无情曲”这三个字。

在孙氏父子回到座位就坐后,这首乐曲也随之终了。只听袁绍鼓掌道:“此曲当为神祇作,闻疑弥罗落凡尘!杜乐师所奏之云云,可谓神乎其技矣!”

“盟主谬赞了,属下愧不敢当。”杜夔作揖道。

“当得,当得,杜乐师太谦了!”袁绍道,“术弟,你适才去哪了?如此美妙之音律,错过着实可惜。”

“正因如此,我才觉孙将军不应错过,这才去寻他。错过些许乐段,我也觉甚是可惜。”袁术对答如流,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确实可惜!”袁绍道,“众位以为此曲如何啊?”

“就此曲音律之婉转凄怆而言,当为诉说当今天下兵祸不断,百姓骨肉分离之悲凉也。”孔伷道。

“嗯,有理!”就在众诸侯纷纷表示赞同时,杜夔却道:“若隔靴搔痒,不得其中精髓矣!不知众位贵胄中,能否有人参透此曲之隐情?”

一番思量后,孔伷即摇头道:“百转千回,难以捉摸,不猜也罢,不猜也罢!”

孔伷者,鸿儒也,“经史子集”无一不晓,“雅燕清商”无一不通。众诸侯见其不明就里,遂跟着没了主意。

倘若单论音律,袁术当不在孔伷之下,可适才袁术来时,乐曲已经临近尾声,常言道:“管中窥豹,犹如坐井观天,其见解之局促,只可见一斑也。”袁术听到的那一小段旋律,虽然可令其推断而得知基调,但却无法从根本还原出整曲之故事。

为了避免冷场,袁绍不禁望向了一旁的袁纾。

“何故看我?我拜师学年尚浅,不曾习得此曲。”袁纾答道。

眼看冷场在即,身为主人的袁绍,不惜将随身携带的那块上品琰琬解下,以做彩头道:“今日谁能将此曲之意味,说得分毫不差,本盟主便将此玉佩,无偿馈赠于他。”

细细看来,这玉佩色泽红润,晶莹剔透,上有橙色佩绶为縌,下有橙色流苏垂饰。玉体上,似猛虎般的雕琢,则让孔伷不禁长言道:

“《山海经》有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史记·大宛传》亦有云:‘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寘,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自武帝遣使张骞货通西域伊始,我大汉历代君王便常年求玉于河西走廊之间。然,所得玉石之成色,则多不尽如人意耳。

至灵帝朝时,西域一货玉客商,于昆仑之巅,偶得佳玉。为牟暴利,客商不惜跋涉千里之遥,货通中原,以要价千金。令尊闻之,即掷千金,购得此玉,献以灵帝。灵帝见之大喜,着即提拔令尊为司空,并遣高手匠人雕琢之。

灵帝本意将此原石,按宫中佩玉之制,分琢三玉。一曰‘寰宇’,琢圣为龙;二曰‘柔荑’,雕物为凰;三曰‘狷介’,磨兽为蛟。三玉之中,‘寰宇’语出《易林》,犹天下亦全国之境,为当朝天子所佩挂;‘柔荑’语出《诗经》,喻女子之芊芊玉手,为中宫皇后所佩饰;‘狷介’语出《国语》,本意为拘谨小心耳,为年幼储君所佩别。

三玉雕琢成型,制佩束身,玉石尚未尽殒,余量足以再制成佩,先帝遂命匠人刻玉为虎,名曰‘赤乌’,赐与令尊。

这块红色虎形玉,莫不就是当年的‘赤乌’?”

“不错,此玉正是‘赤乌’。”还不等袁绍开口,袁术便替兄长答道,“只因我伯父袁成早逝无子,其遗志无人可承之,父亲怜悯,便将兄长过继于他。兄长时年舞象,父亲念其年幼,便将家中的许多财帛,连同这‘赤乌’,一并陪继了过去。”

这块名曰“赤乌”的玉,先不论其质地细润如丝,镌琢巧夺天工,就汉灵帝钦赐这一点,便已价值千金。

袁绍虽家财万贯,却素来小气,平日就连一般的珍物,都不肯轻易送人,就更不要说是这随身佩挂的“赤乌”宝玉了。况《礼记·曲礼》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对于诸侯而言,上等玉佩除自身价值外,还代表着他们的品状德行,凡随身之玉,本就不该轻易送人。袁绍之所以答应赠玉,完全是抱着一种“白丁揣诗经,十者必中一;鸿儒闻幽曲,千者撞一运。”的思想。

常言道:“字者实之,音者虚之。”就连由文字唱成的《诗经》之中,也不乏如《唐风·无衣》、《桧风·素冠》这样颇具争议的篇目,就更不要说是千变万化、虚幻飘渺的乐曲了。其实,袁绍一开始就打定了“空手套白狼”的如意算盘。

有了这块“赤乌”宝玉的刺激,众诸侯果然不再沉默。斟酌再三后,孔伷先以《诗经》中的一首开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一曲唱罢后,孔伷释言道:“我认为此曲当与《北风》殊途同归。描绘的当是:作者在国家危乱之际,四散奔逃的景象。”

“非也,非也。”杜夔摇头道。

有了孔伷的模板,韩馥也跟着“以诗歌鉴乐曲”的思路,唱道:“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一曲唱罢,韩馥也释言道:“我认为此曲当与这首《兔爰》异源同流。描绘的当是:作者出生之初,大汉正值盛世,众生无灾无难;可出生不久后,大汉却因各种内忧,而民不聊生。”

“非也,非也。”杜夔依旧摇首。

至此,早就对“赤乌”心仪已久的袁术,也不禁唱言道:“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

一曲唱罢,袁术亦释言道:“我认为此曲当与这首《园有桃》大体一致。描绘的当是:作者在社稷危难之时忧国忧民,却不被众人所理解,故而作此长曲,以消心中之愤懑。”

“非也,非也。”杜夔第三次摇首。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袁绍也唱道。

一曲唱罢,袁绍亦分解道:“依我之见,此曲当与这首《楚辞·国殇》异曲同衷,当为追悼大战之中,为国捐躯之将士所作。”

“非也,非也。”只见杜夔再次摇首否认道:“贵胄们,一味地用‘经史子集’来衡量此曲,是万万行不通的,加些天马行空之猜测,或可言中一二矣!”

“这不是叫我等凭空猜测吗!”

“是啊,这谁能猜得出啊!”

就在众人纷纷束手无策之时,孙策侃侃而谈道:

“常言道:‘磬钟者,庄重也;庄重者,贵胄也。琴篪者,清雅也;清雅者,儒道也。’从此曲多引‘磬、钟、琴、篪’这点,可看出作者必是一位饱读‘经史子集’的官宦中人。作者的性别,当然也可以由此,推断为男子。

从此曲凄怆的旋律之中,我们又可以得知:此曲必为黄巾起义之后,董贼乱政之时所作。而整曲凄怆之基调中,略带的那一丝丝缠绵与忧郁,便可知:此曲当为言情之故。

结合整首之意境,遂可大胆猜测:此曲之作者,当是一位饱读‘经史子集’的官宦中人,但却由于黄巾起义、董贼乱政等原因,不得不放弃心爱之人。就在这国乱失爱之际,此人顶着极大的悲愤,作下了这首无二之曲。”

至此,杜夔不禁瞠目结舌,因为孙策所言,真可以谓得上分毫不差,如若再要细究,可能会抖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这时,孙策似乎非常配合地将话风一转道:“另外,此曲用了太多的变宫之音,从这一点,便完全可以得知:此曲之创作不拘旧制,其中必定结合了一些异域特色。”

话毕,殿堂之上静默良久,杜夔的“非也,非也”之声,也随之隐没了踪迹。就杜夔反常的表现来看,孙策必定是言中了,可袁绍却仍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道:“杜乐师,怎么样?孙小将军所言如实吗?”

“分毫不差。”杜夔点头道。

眼看自己的宝贝“赤乌”玉佩,转眼就要旁落他人之手,袁绍不甘道:“可煞作怪,小将军适才不是与文台将军一并出去了吗?既如此,小将军何来如此见解?”

“适才我等并未走远,此曲演奏之声又过于洪大,故而闻得一二。”孙策不慌不忙地说道。

袁绍很是无奈,遂命女儿袁纾,将这块“赤乌”宝玉,转交于孙策。袁纾接过玉佩,健步来到孙策面前道:“给你!”从袁纾上扬的语调、浮夸的动作中,便不难知袁纾心中,亦不甘失去宝玉。

孙策仅道了声“多谢”,便收下了这块“赤乌”宝玉。

袁纾见状,只轻轻“哼”了一声,便欲转身离去。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又厚实的手,忽然拉住了她转身离去的步伐:“若是好友,请收下这块‘赤乌’宝玉。”

“如此贵重之物,你当真送我?”袁绍回首道。

这一瞬间,袁纾若明月般皎洁的双眸,似乎忽然摄去了孙策理智,一向慎言的他,竟在鬼使神差下,情不自禁地言道:“博卿一笑,区区玉饰,何足挂齿。”

似这等煽情的言语,无论何种女子,恐都难以抵御。袁纾虽非寻常之人,但既身为女子,她自然也无法例外。只见她皓皓的眼眸中,不禁泛起点点闪烁的泪光;楚楚的红唇上,不禁扬起丝丝动人的微笑。

反观孙策的面容,则是平静若止水。可孙策平静的表相下,内心却早已波涛澎湃:“天哪!我在说什么!我一定是疯了!”

在场的众诸侯,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亦各有计较。

袁绍内心道:“好女儿,可算替为父拿回了这‘赤乌’宝玉。”

袁术内心道:“孙策这是作甚,莫不是想两边结盟?”

孙坚内心道:“这臭小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将这价值连城的‘赤乌’宝玉拱手相让,真是气煞吾也!”

相较于孙策与袁纾间,无关风月的情不自禁,众诸侯的内心,则要显得肮脏许多。

“纾儿,快快接玉。”袁绍道。在父亲的提醒之下,袁纾才缓过神来,接得玉佩道:“谢谢你,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称你为伯符,你唤我为纾儿,可好?”

“正合我意。”孙策答应后,袁纾遂回到袁绍身边站下。

看着这失而复得的宝玉,再看看孙坚铁青的脸色,袁绍不禁挖苦道:“文台兄,令公子交友的手笔,不可谓不大矣!想他行走世俗时,亦交了不少莫逆吧!”

“你!你!”孙坚愤懑之余,也只得以“你”字,作为最为体面的回应。

就在袁绍自鸣得意,伸手向女儿要玉之时,袁纾却将宝玉挂于自己腰间道:“从即日起,此玉会相伴我一生。”

“这丫头,真不给为父长脸。”袁绍暗自计较道。

“本初兄,我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孙坚回怼道。

“袁纾是我女儿,她的玉,亦是我的玉。”

“待她出嫁后,这块玉便不再是袁家的了。”

孙策与袁纾间,刚刚建立起的一丝友谊,就在上一辈无谓的争吵中,渐渐变得快要破碎。孙策决定要制止他们,遂“咳”地一声道:“父亲,动怒伤身。”

“此曲何名?为何人所作之?不知乐师可否将此人引荐给某?”袁术打岔道。

袁绍“呼”地长出了一口气,道:“杜乐师,跟他说说吧。”

“此曲名曰《无情曲》,乃在下一不孝顽徒所作。”

“什么!无情曲!”听到“无情曲”这三个字时,曹操险些惊讶地叫出声来。他不由地缓缓放下手中成文,用狐疑的目光猛然直视着孙策。他计较道:“此曲竟真的名唤《无情曲》,如此看来,孙策并非胡言乱语。他是如何知道的?此事不简单哪!”

“高徒可在其中啊?”袁术指着一众弟子道。

“不,他并不在这。”

“无妨,乐师只需将此人的名姓、住所,尽数告知于某即可。”

“对不起,请恕杜夔不能相告。”

袁术闻听,不禁面带愠怒道:“杜乐师这是瞧不起某,认为某不配与高徒结交为友吗?”

杜夔者,孤傲清高之人也。其人耿直,不善察言观色之能,亦不善阿谀奉承之辞,且最忌以权欺人之辈。

邵登身为首徒,跟随杜夔最久,深知其师心性,遂替师作答道:“袁将军莫怪,我等着实是有难言之下情啊!”

袁术不知邵登是何身份,怕邵登辱没了他,便道:“你是何人?”

“在下邵登,洛阳人氏,汉廷前协律都尉,杜夫子之首徒是也。”

协律都尉一职,乃汉武帝年间所立,其职能为:替君王管理皇宫乐器,虽然其位分不高,但大小好歹也是个官;而身为首徒的他,替夫子出首请罪,也还说得过去。

“既如此,便也罢了。”袁术道,“你适才说‘有难言之隐情’,不知可否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啊?”

“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就请暂且不要过问,待我联军攻入洛阳,枭首董贼之时,在下与杜夫子,定将此人引荐给将军。”邵登话音刚落,孙策也立刻替其美言道:“邵乐师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袁将军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袁术觉得有理,便“嗯”地点头道:“待我联军攻陷洛阳之时,你一定要将此人带到我面前。”

“诺。”邵登道。

第六节:迷离故人

虽然杜夔、邵登、孙策三人,并没有在话语之中,对外界透露丝毫“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情,可他三人三缄其口的态度,与欲盖弥彰的言辞,却让生性多疑的曹操意识到:此人的身份,绝不止杜夔的徒弟这么简单。

就在曹操暗自出神冥想之际,还是袁绍的一句“孟德,檄文写得如何了?”将他拉回了神。

片刻后,曹操起身,双手摊呈檄文道:“竹简现已成文,还请盟主与诸位过目。”

“不必麻烦,孟德照念就是。”袁绍道。

曹操将檄文打开诵读道:

“夫高祖建国至今,汉已历三百余载矣。其间,虽有王莽篡政之祸,然实不掩文景之盛世,汉武之疆域矣。建武元年,光武帝顺应天道,于洛阳重建大汉。汉自断国十余年后,终被光复。此诚可谓:‘圣德教化万民之功矣!’

陇西董卓,原为一县官小吏之子,先帝仁厚,着其破格提拔为一州之尊。旬月,先帝不幸崩殂。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凡为人臣者,皆应各司其职,辅佐少帝善政。不料董卓狼子野心,竟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挥兵入畿,谋朝篡政。此诚可谓:‘蛇蝎之心,豺狼之子也!’

废辩立协,是为不臣;自封相国,是为不忠;入朝不趋,是为不恭;剑履上殿,是为不礼;枉杀同僚,是为不义;蹂躏百姓,是为不仁;奸淫公主,是为不耻;掘坟盗墓,是为不伦。如这般不忠、不义、不臣、不恭、不仁、不耻、不伦、不礼之徒,人若不除,天必除之。

汝南袁公,名绍,字本初,生于三公之家,世代皆为汉臣。后,因不肯依附董卓,不愿助纣为虐,逃至渤海避难。

月前,袁公于家中小憩之时,忽发异梦。梦中,一身着冕服之人,惶惶立于洛阳南宫前殿。袁公定睛注目,不想竟是先帝。为显君臣之仪,即行跪拜大礼。先帝体恤忠良,不惜以降阶之礼,躬亲扶袁,诏曰:‘陇西董卓,虽托名汉相,然实为汉贼也。尔身为忠良之后,当领车骑将军尊位,号天下之英豪,替我朝除贼矣。’言终,先帝化作黄龙,呼啸而去。

冥冥之事,原本不可当真。奈兹事体大,袁公不敢玩忽。遂于次日,往来于天下诸侯。不料普天诸侯,竟有十二路,于同天同时,共发异梦。梦中情形,均为一般,唯封号高低不同耳。夫诸侯遂信,乃奉冥诏,结盟‘讨董扶汉联军’,起兵十八万众,替天除贼行道。

其余诸侯,愿共襄义举者,即可领兵入盟;欲明哲保身者,亦可作壁上观。然,若逆天而行,援手董贼,则休怪我联军无情,同罪而诛。

顾,袁公念上天素有好生之德,末以投诚之活路,昭示于董。但若董不思悔改,仍旧负隅顽抗,破城之日,便要将渠首悬示槀街,明正刑罚。

讨董扶汉盟军敬告天下!”

“神哉!妙哉!竟以冥冥之梦幻,言说讨董之义举,孟德真乃大才也。”袁绍拍案道。

曹操谦言了句“盟主谬赞了”,又拿起食案上的酒樽道:“明年正月,我便率先屯兵酸枣,与诸君一同伐董。”

诸侯纷纷举起酒樽道:“来年正月,兴兵伐董,共襄义举。”

联军一同兴兵讨董的期限,就似这般初定了下来。既然大势已定,众诸侯在饮过这樽酒后,也都纷纷请辞离去。而身为主人的袁绍,则是让女儿袁纾,代父送各路诸侯出府。

众人走过那悠长的出府大道时,忽闻耳后一阵叫喊:“曹将军留步,曹将军留步……”

众人停步回首,只见袁府一家仆快步赶来,与曹操言说道:“家主请曹将军内室叙话。”

“有话当众言讲即可,何故私下叙话?”

“有话明说即可,何必偷摸背德?”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

曹操顶着众人的非议道:“叙话就不用了,该说的话,会盟之上,都已言明。只是我适才坐写檄文的那方筵席,似乎有些破了,还望你告知盟主一声。”

说完,曹操便与其他诸侯一同离去,只剩摸不着头脑的仆人,留在原地轻声嗫嚅道:“筵席破了……”

须臾后,仆人回到殿堂,将适才发生一切,一字不漏地告与了袁绍。

“他说筵席似乎破了?”袁绍问道。

“正是。”仆人答道。

袁绍来到筵席前,吩咐仆人道:“抬起来。”

“诺。”仆人抬起筵席后,一方布满字迹的绢帛,忽然呈现在他的眼前。

袁绍拿起绢帛,只见绢帛之上写道:

“于撰文之时,偶得闲暇,墨此帛书,望盟主亲鉴:

袁术适才离去,非劝孙坚回堂,是为与孙坚结盟。且他二人之间,必已私下达成某种不为人知之协定。适才殿堂之上,我之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则是为联军内部之安定计,以防芥蒂之暗生,祸之起于萧墙是也。

散席之后,我料盟主必会命人请我内堂一叙,同为联军之安定计,请恕操不能从命。特以下文了明心迹,望盟主雅量海涵:

我与盟主自此会盟之后,已暗结义中之义,成盟中之盟。日后盟主若有难处,只需手书一方,操即便远隔千里,也当提劳军,赴千里,奔走君前。

——奋武将军曹氏孟德书。”

看完这方帛书,袁绍不禁叹道:“仅一刻钟的时间,他曹孟德竟能在撰写檄文之余,得空写下这方帛书,真可谓才思敏捷!”

袁府门口,众诸侯皆纷纷告辞离去。唯袁术与孙坚,摆出一副只送辞,不远行的客道模样。

待众人散尽后,袁术才觉得孙坚身边,似乎少了点什么,遂问曰:“令公子呢?”

“适才与众人挥别之时,他说忽感内急,急需去往东圊之所,遂与袁纾进府。失礼之处,还望公路兄原宥。”

“无妨,无妨。既如此,暂候片刻就是。”

“不必,不必,我等即刻就可上路。策儿完事后,自会跟上。”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等这就上马吧。”

话毕,术、坚二人,即带着各自护卫,信马由缰而去。

孙策与袁纾进得袁府,并未去往东圊之所,而是直奔邵登住处。

碍于袁纾在场,孙策只得与邵登打着哑谜道:“他还好吗?”

“谁?”邵登一脸茫然。

“当然是令师弟,他在洛阳可好?”孙策话音刚落,邵登便单手下压,示意孙策轻声谨言:“怎么,足下认识他?”

“当然。”孙策道,“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我等与夫子出洛阳之时,师弟尚可言好,但此后就难言了。”邵登道。

“何意?”孙策道。

只听邵登“唉”地言道:

“夫子一生收徒众多,且有教无类,故豪门、寒门弟子皆不在少数。其豪门弟子,多为钟情音律者,他们即便学有所成,也多作修身养性之用。而寒门弟子学成之后,则多用以谋生,其中以入朝任职者居多。

董贼乱政后,夫子与我等寒门弟子,不屑为奸佞取乐所用,遂欲辞官归去。不料辞行时,竟被董贼强留,始终不得脱身。直至月前,得师弟相助,我一行数十人,才得以安然逃出。

由于师弟行事谨慎,且与我等会面之时,常以铜具遮面,故董贼并不明其身份。后,经其爪牙多方查访,才探得此事乃夫子一豪门弟子所为。可再深入探究,则如海底之捞针,徒劳而无功矣。

董贼本想拘涉事之人,逐一过府刑询。然,夫子留在洛阳的弟子,非出自朝中大员之家,即是皇室宗族之亲。董贼虽手握司隶二十万大军,但常言亦道:‘众怒不可犯之,狗急尚可跳墙。’这些贵胄亲族之根节,可谓极尽复杂,其中亦有不少手握兵权的地方官吏。若是惹得这些朝中大员,联合各地方官吏,内应外合,群起而攻之,可就得不偿失了。董贼这才暗自忍下怨气,将此事暂且搁置。

故,为保师弟性命无虞,足下切不可在师弟脱离魔爪之前,将师弟的真实身份告知他人——即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亦不可相告矣。否则,师弟族兄之下场,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放心吧,事关者大,在下定当守口如瓶。”在与邵登作过保证后,孙策即辞行出门。

出得邵登房门,孙策又与袁纾稍作告别道:“愿卿安好,珍重万千。”

听着孙策深切的关怀,忆起适才赠玉的场景,在这寒风凛冽的室外,袁纾的心头,竟第一次悄然滋生出温暖,她不由地言道:“送我回房,可好?”

“好!”孙策将袁纾送至闺房后,遂径直往袁府大门方向跑去。此时,孙策似乎并没有看透女儿家的心思。

孙策于袁府门前上马,遂疾驰而去。他快马加鞭,追了足足十余里,才追到了父亲与袁术的项背。

“你这是上何处去了,竟用了这么许久。”孙坚假意责怪道。

“我适才来时,不幸错投了路径,故而来迟。”孙策道,“失礼之处,还望袁将军宽宥。”

“小将军严重了。”袁术还礼后,遂与众人快马赶往住所。待盟约签订后,孙氏父子次日便南下荆州,着手准备调兵讨董一事。

第一节:荆州刺史

常言道:“兵者,势也;势者,众也。”为了使联军的声势更加浩大,孙坚父子南归后,并未立刻前往长沙治所。他们转而去到了襄阳城,欲寻荆州刺史一同征讨董贼。

孙氏父子一路南下千里而来,看到皑皑之北国飞雪,一路消融境迁,心情也逐渐随之转好。在通往襄阳的“司荆东官道”上,孙坚还不禁与其子策闲聊道:“与袁术签订之盟约,策儿是否看好哪?”

“策儿惭愧,当日若不是父亲,祸福便难以预料了。”孙策沁头自责道。

孙策之所以出此责己之言,是因为他忽然想起:当日袁术一提及供粮之事,他便迫不及待地劝说父亲与袁术结盟,还好父亲警觉,并未被突如其来的利益冲昏头脑,这才有了“秘不昭盟”与“忠心扶汉”这两个绝不违背初衷的结盟条件。

孙策虽然有着超乎他年龄的沉着与见识,可毕竟还是个时年尚轻的舞象成童,偶被高利所蒙蔽,算计出现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故而孙坚不但没有些许责备之辞,反倒还给孙策宽心道:“策儿不必挂心,只需日后多留意便是。”

“此次襄阳一行,策儿以为如何啊?”孙坚又道。

孙策“呵呵”笑了两声道:“自当是一帆风顺。我只要一想到那日王睿颤巍着,大呼‘使君饶命’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孙策口中的王睿,便是他们要见的这位荆州刺史。孙策适才所言的那日,是上个月前,孙坚与王睿的一次见面。至于此事之究竟,那可就得从头长言了:

正如前文所悉,孙坚是在他三十三岁时,也就是两年前,出任的长沙太守。当时的长沙郡暴乱刚平、大劫方过,政局可谓动荡不堪,荆州时任大权,尽在刺史王睿手中。

王睿极喜高高在上之姿,在当时,定下过这样一条法令:凡每年三月、七月、十一月,荆州治下的各郡太守,都需亲身前往襄阳,将郡中所发之要事,按律一一禀报于他。此举措,有点类似朝廷之述职。

孙坚见其僭越至厮,本不想苟从。可鉴于双方军力对比之悬殊,便暂且按捺住怒火,照此述职了两年。

两年后,孙坚军力大增,足以抗衡王睿;袁术逃至南阳,南阳郡大权旁落;武陵太守曹寅,亦不再遵其政令。自此,荆州权势四分,不同往昔。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王睿,却依然对孙坚等人颐指气使,传令其等照旧前往述职。

帛书传至武陵,曹寅抗令不遵;帛书传至南阳,袁术窃窃暗笑;帛书传至长沙,孙坚勃然大怒,遂整军两万,与其子孙策,亲身提兵北上,意欲教训一下这个僭越逾制的上官刺史。

时隔数日,孙坚兵临城下,王睿见其势大,且袁术、曹寅二人立场不明,便不敢应战,遂被困襄阳,不得其出。王睿一名手下见状,立刻给他出谋两策道:

“其一:出城请罪,央求孙坚退兵。以孙坚此行之目的,与其光明磊落之为人来看,此方略没有丝毫风险,只要主公照此办理,孙坚必定退兵回师。

其二:以‘化干戈为玉帛’之姿,出城给孙坚作揖赔罪,请他入城一叙,伺机将其拿下,并以孙坚为筹码,兼并长沙众军。若是成功,孙坚之势力将不复存在;如若失败,后果则很难预料。

何去何从,还望主公三思而行。”

常言道:“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第二条方略虽险,但却依然有其胜算,故王睿毫不犹豫地部署了前、中、后,三路伏兵。待三路伏兵尽数部署停当,他便出城给孙坚作揖道:“一切都是在下的不是,述职一事,就此作废,请孙太守宽宏大量,原宥在下的不是。”

孙坚还以揖礼道:“既如此,孙坚就先回去了。只要日后刺史不再做僭越逾制之事,孙坚定与你两不相犯。”

若是双方真的就此罢兵,便可谓得上是皆大欢喜。可贪心不足的王睿,却硬是要自作聪明,依计叫住孙坚,道:“请孙太守赏脸过府,在下要亲自为孙太守奉酒请罪。”

孙坚手下众将闻听,皆跪言不可。然而,孙坚却不顾众将阻拦,执意要入襄阳。、众将强扭不过,只得任由其意。临行前,孙坚留下一句“众将放心,我自有分寸”,便拉着孙策,紧紧跟随着王睿,一同迈进了城门。

城门两侧的守军,乃是王睿布下的第一路伏兵。他们见孙氏父子紧贴着王睿,便不敢冒险动手。由此,这第一路伏兵,便失去了作用。

进得城来,三辆单马拉动的轺车,遂映入眼帘。这便是王睿所布下的第二路伏兵,只要三人各自上车,孙氏父子即可手到擒来。孙坚知其意欲图谋不轨,便要求与王睿同乘一车而行。王睿拗不过孙坚,只得将三辆小轺车,换成了一辆大辎车。由此,这第二路伏兵,也失去了作用。

刺史府的酒宴,是王睿所布下的第三路伏兵。他们的原计划是:在宴会厅四周暗藏数百伏兵,以摔杯为号,众军即冲进屋中,擒拿孙坚。可是,就孙氏父子紧紧纠缠王睿的苗头来看,此计怕事行不通。

须臾间,那名献计的手下,又得一损招。他暗中拦下传菜仆人,将蒙汗之药,悄悄化入孙氏父子的饮酒之中。

出于保险起见,不要说是樽中薄酒,就连簋中菜蔬与簠中肉糜,孙氏父子都不曾吃得半口。

少时,还不等王睿摔杯,孙坚就抢先将酒樽掷地,道:“我儿动手。”

须臾间,孙策已然拔出腰间佩剑,健步冲至王睿身侧。孙策闻声之果敢,行动之迅速,甚至让王睿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抗。待那名献计的手下,率领众人进得殿来,孙策寒气肆溢的佩剑,早已煌煌凌驾于王睿的脖颈之上。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势渐起时,王睿终于缓过惴惴,回得神来。他见孙策虽体似成人,却面容尚幼,难免力不似体、虚张声势。他瞄着孙策的一次喘息之机,突然一把推开孙策持剑的手,全力挣脱奔逃。可是,他还不曾迈出半步,就已被一道如风似电的身影扑倒在地。

孙坚见状,不禁笑言道:“王刺史或许不知:我儿之勇,堪比项王,想从他手下逃生,你还不够格。”

孙策脚踩着王睿的胸口,手扭着王睿的臂腕,剑指着王睿的鼻梁,道:“父亲,这厮如此不识时务,不如宰了痛快。”

“我死了,你们也活不了。”王睿回怼道。

“我不怕死,你呢?”孙坚呵道,“似这等以命搏命之威胁,只可吓退贪生怕死之徒。”

“你,你当真要与我同归于尽?”王睿嗫嚅道。

孙坚板起脸,怒目圆睁道:“我本不想如此,是汝逼我的!我儿动手,送他上路。”

孙策应了声“遵命”,遂提起剑,瞄着王睿的咽喉。

“使君饶命,使君饶命啊!”王睿呼喊着。

“使君”二字,尊称也;尊称者,太守、刺史也。若是普通百姓或小吏,尊孙坚一声使君,便再合适不过了。可身为上官的王睿,竟也用使君二字,客客气气地称呼孙坚,便足见其内心之畏惧胆怯。

就在剑尖即将刺到王睿的咽喉时,孙策非常配合地停手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王睿“唉”地叹道:“我与使君,可谓‘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二位何故非要取我性命?”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刺史如此说话,不觉嘴冷吗?”孙坚道,“我且问你:既然往日无冤,你昔日为何对我等颐指气使?既然近日无仇,你现下又为何设此三路伏兵,欲置我等于死地?如此这般,竟也敢声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为了活命,王睿只得认下过错,承诺再不敢妄自尊大,长沙郡与荆州刺史部,就此彻底脱治。

削去了王睿的嚣张气焰,脱离了荆州刺史部的统治管辖——孙坚劳师远征的目的,至此已全部达成。他不禁喜形于色,道:“策儿,放开他。”

经历了适才的生死时刻,王睿已经彻底地屈服于孙坚,但那名献计的手下,却有些不甘之意。他本想等孙氏父子退出危险距离,再命众军士上前擒拿。可是,还不等他动手,孙坚就回首道:“你相信吗,就算是龙潭虎穴,我父子亦敢独身而闯,况残兵败将乎?切莫做出愚蠢之事,否则天威降临,尔等悔之晚矣。”

为了不再横生枝节,早已吓破胆的王睿,即刻将孙氏父子,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城外。

聊完王睿之事,孙坚本想再谈袁纾之事,可犹豫再三,孙坚还是没能问得出口。因为少年时的情感,是不容长者轻易涉足的,若是非要强行介入,事情往往会越弄越糟。

第二节:董卓党羽

谈笑之间,孙氏父子已然置身襄阳城下。不知为何,昔日平静而又繁华的襄阳城,如今竟然四门紧闭、守军济济,一副如临大敌之姿尽显。

东门外,孙坚叫喊道:“长沙太守孙坚有要事求见王刺史。”

城楼上,看守东城门的将领,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回道:“你且在此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刺史,待刺史首肯见客,你等方可入城。”

他与身边副将交待完公事后,便策马前往刺史府,禀报道:“长沙太守孙坚有要事求见主公。”

王睿大惊失色道:“哦!现在何处?一行几人?可有大军随行?”

“孙坚一行共数十人,没有大军随行,现在东城门外静候回话。”守将回禀道。

得知孙坚一未调遣大军随行,二未肆意乱闯城池,王睿便放心了许多,他转而斥责守将道:“孙坚是本刺史坐上之贵宾,你怎能如此慢待于他。”

“主公息怒,卑职知错。”守将作揖请罪道。

王睿摆手道了几声“罢了”,即与守将一同前往东门外,亲身为孙坚接风。当王睿赶到东城门,孙坚父子已经在城门外,等了足足两刻有余。

“速速打开城门。”随着王睿一声令下,襄阳东门缓缓而开。待城门完全敞开,王睿即刻下马,带领一众兵士,出城给孙坚作揖道:“部将不懂事,竟让使君于凛凛寒风之中虚候多时,真是罪过,罪过。”

“王刺史多礼了。”孙坚道,“而今既无战事,襄阳四门缘何紧闭限入?”

“此事暂且后议,使君一路风尘而来,理当先行进府洗尘才是。”说完,王睿即将孙坚一行,先行请到了荆州府衙。随后,他又将孙氏父子,单独请到了把守甚严的客堂叙话。待州衙会客之所斟上水酒,摆上果蔬,孙坚即道:“我十余路诸侯,于冀州浮阳会盟讨董一事,想必王刺史现已知晓。孙坚此番前来,便是想请刺史随我一同挥师北上,讨贼勤王。”

王睿呢喃了两句“讨董”,遂与一旁的随侍耳语道:“去唤黄遗前来。”

待随侍离去,王睿又道:“武陵郡太守曹寅,使君可否识得?”

“识得,怎么?”孙坚道。

“据我手下部将探查,此人与董贼往从过密,乃是董贼党羽。”王睿道,“使君欲讨董贼,必先除去曹寅。”

孙坚“哦”了一声道:“董党,何以见得?”

话音刚落,一位身披甲胄,腰佩利剑的部将,忽然走了进来——此人便是黄遗。他给王睿见过礼,即去到孙坚面前,将手中攥着的绢帛,尽数交与道:“有书信在此,请使君过目。”

孙坚接过帛书,于偶一抬头间,忽然惊奇地发现:此人便是当日献计,设伏害他的主谋,他不禁蹙眉言道:“是你!”

“此人姓黄,名遗,是我手下最得力的部将。”王睿道,“前番襄阳城中的误会,确是此人献计于我。”

“月前之事,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望使君海涵。”黄遗作揖道。

“罢了,罢了。”孙坚摆手道。

孙坚才上眼一封帛书,便按捺不住道:“如此帛书,你是从何而得?”因为那封帛书上,写的尽是一些往从过密之辞。

王睿“唉”地叹了口气,即从头细言道:“使君莫急,待我与你慢慢道来……”

原来,自王睿上任之日起,他就在荆州治下的各级郡府之中,暗布了许多心腹细作。出生于荆州士族的黄遗,便是此事的负责人。

数日前,武陵细作忽然飞鸽来急曰:武陵太守曹寅,近日与董贼常有书信往来,似有勾结之嫌,如何处置,还请主上示下。

黄遗见报,只觉兹事体大,不敢擅作区处,遂将此事上禀王睿。王睿闻之,即刻亲书手令道:紧盯不放,找到证据。

三日后,武陵细作果然不负众望,偷得了董贼书与曹寅的所有绢帛。为防曹寅追查,避免功成身死,细作带着帛书一路奔逃,再不回头。

当日晚间,曹寅就有如神助般地觉出异样。他问过四门守军,查清细作去向,遂遣一队骑兵,按图向北追杀,直至襄阳城下。

襄阳守军见状,即刻整装列队,出城迎敌。追杀骑兵见寡不敌众,便原路退兵,回到武陵治所复命。

曹寅觉得:似这些帛书,无伦落入何人手中,都将是个天大的把柄,就更不要说是与他素有积怨的王睿。一旦王睿心情欠佳,将这些帛书公诸于众,曹寅须臾之间,就将成为世人皆诛的贼子。身为荆州刺史的王睿,只要以此为引,振臂一呼,愿与他一同讨逆的诸侯,恐怕不在少数。

因此,夺回帛书,便是曹寅眼下的当务之急。然,依现下局势之紧迫而言,想要夺回帛书,手段主要有二:

其一是挥师北上,武力攻克襄阳,强行夺取帛书。这是最简便、最直接,同样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可现下的曹寅,却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且不说南郡、桂阳、零陵、江夏四郡太守帐下,共计五万余众,皆一心偏向王睿。就单论王睿襄阳城中的亲兵,就已不下三万,但曹寅手中,却只有区区一万羸弱残兵。如此悬殊的军力对比,贸然进攻,当无异于以卵击石。

其二便是挑选细作,遣往襄阳盗书,给王睿来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代价最小,却又同样行之有效的方法。除此之外,为了消灭异己,也为了杀人灭口,曹寅还派出了另一路刺客,伺机刺杀王睿。可是,当细作、刺客们来到襄阳,却发现襄阳四门早已紧闭戒严。

被阻城外的细作与刺客,将此事飞鸽传信于曹寅,便在襄阳城郊暗暗隐伏,以图伺机而动。谁知襄阳四门,一关就是数日,直至孙坚父子到来,襄阳城门才在封锁数日后,第一次敞开。

听完王睿的讲述,孙策不禁“嗯”了一声道:“在荆州各郡,都有细作潜藏?”

经孙策这么一说,正流眄帛书的孙坚,也闻语入心道:“王刺史,不知我长沙郡中,暗藏细作几何啊?”

“哎呀,使君明鉴。”王睿道,“自月前使君兵困襄阳,迫使长沙脱离荆州之治起,我就已将细作尽数召回。”

孙坚不知王睿所言是真是假,只得当面试探道:“策儿,此番回去,定要查个清楚。”

不知是王睿罔置神佛于冥冥,或是他真的撤回了长沙的细作,他竟伸出只手,指天盟誓道:“若长沙郡中,还留有我方任何一名细作,我日后必于使君面前,跪地吞金自裁,以谢诸神万生。”

王睿誓言方落,黄遗便显得心事重重,以至口中失语嗫嚅道:“主,主公……”幸其嗫嚅之时,言短且轻,才未能引起旁人注意。

孙坚笑了两声道:“唉,王刺史严重了!既如此,我儿莫查。”

少时,孙坚一封封看过帛书,才发现细作所盗之帛书,竟然多达十余封。且言辞最甚处,甚至要曹寅紧盯荆州军政大局,一旦有对董贼不利的,便要曹寅即刻告知,并设法搅乱荆州局势,与董贼里应外合。

在这一封封如山铁证之下,孙坚终于相信了王睿的说辞,他不禁计较道:“这个曹寅,表面为人谦谦,实则包藏祸心。”

这时,王睿又将谈论话题,引回到讨董之事道:“若我等不除此贼,贸然发兵讨董,势必会被此贼釜底抽薪。而发兵剿灭此贼,必定会空耗军力,进而耽误讨董大计。想来,使君原与此事无涉,且与曹寅相识,又与我旧有嫌隙,贼子定不会对使君有所提防。若使君能够效仿当年之项庄,使一招‘文台舞剑,意在曹寅’,则大事可成矣。”

“刺史是想让我前往武陵,与曹寅虚与委蛇,伺机图穷匕见?”孙坚道。

“还望使君莫辞辛劳。”王睿作揖道。

孙坚踟躇了片刻,道:“我若除掉曹寅,刺史可愿出兵讨董?”

不知是孙坚的利诱所致,或是其真想讨董,王睿竟道:“只要使君能够除掉曹寅,我便抽调兵士两万,与使君一同北上。”

由于联军会师之期紧迫,孙坚见目的达成,便不在襄阳多做逗留。他做过一番告别之辞,便带着孙策与卫队,即刻启程赶往武陵治所。

少时,孙坚方出府衙,黄遗就跪拜道:“主公在上,请恕卑职欺瞒之罪。”

“哦,你有何事欺瞒于我?”王睿道。

“长沙郡中,依然有我方细作存在。”黄遗道,“卑职觉得,越是时局紧张,越要紧盯长沙不放,切不可因自身胆怯懦弱,撤除细作,自断耳目。因此,卑职才以下犯上,私自扣下了这道命令。”

王睿呵了声“你大胆”,又道:“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本刺史对天盟下了虚假誓言;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本刺史甚至会再次开罪孙坚。速速撤回细作,切不可让旁人发现。”

话毕,他又去到道观,祈求道:“诸神万仙切莫令无心誓言兑现成真。”

第三节:武陵太守

孙坚一行,自出州衙府门,便一鼓作气,直奔南门外的官道。在前往武陵郡的漫漫长路中,若无言语相伴,着实乏味难熬。恰巧适才与王睿谈判之时,孙策有些地方没弄明白,遂借此闲暇,将心中之疑惑,尽数问与孙坚道:“父亲,王睿为何答应地如此爽快,难不成他是真心讨董?”

孙坚闻之,嘴角不禁微微外撇道:“是,也不是。”

孙坚的回答,虽只短短四字,然却字字珠玑、意味深长。孙策不明所以,只得问道:“何解?”

只听孙坚慢条斯理道:

“若王睿只想借我之手,除去曹寅,他随便允我个几千兵马,也可应付了事。我若嫌他吝啬,不肯应允,他再递增些许便是。然而,他一张口,便给足了我们两万兵马。试问,他若全然不愿讨董,岂肯张口允兵两万?故而,我回答是。

若王睿真的忠心于朝廷,浮阳袁府会盟之时,他就应该前来。然而,他却并未前来。他今日之所以允兵两万,皆是为父以除去曹寅为饵,与他交换所得。试问,他若真如为父般謇謇于汉,又何须额外之利?故而,我又答不是。

因此,王睿虽愿讨董,却不是那么忠謇。”

孙策“嗯”地点头道:“依父亲之意,王睿虽无反汉之心,亦无扶汉之意。王睿与曹寅之间,素有嫌隙,实乃政敌。即使曹寅不是董党,王睿亦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出兵剿灭于曹。因此,王睿所允的两万兵马,兹当是为剿灭曹寅所用。如此行事,他一可如愿铲除异己,遂使武陵归治;二可假举扶汉旌旗,博得忠臣美名;三可投桃报李,卖父亲以颜面。似此等一石三鸟,名利三收之计,真可谓之妙矣。”

经过多日的奔波,孙坚一行终于廿日辰半,步出南郡之域,步入武陵郡境。他们刚越过武陵界碑数里,便被一伙不明身份的重装铁骑拦截。这伙重装铁骑,可谓人多马广,足有一曲之众。然,由其列队之稀松,容姿之扭捏,便可知其战力,定当逊色不堪。若真的交起手来,孙坚仅凭手中这一队精锐铁骑,便足以击败面前这群十倍于他的乌合之众。

少时,该“骑兵曲”后方,忽有一辆骖服辎车,徐徐驶出队列。待驭手勒马掣缰,将辎车缓缓停滞,一位身着华服的卧舆之人,忽然坐而揖曰:“孙使君,曹寅在此恭候多时了。”

孙坚作揖还了句“曹太守有理”,又道:“不知你在此等我,意欲何为哪?”

“想请使君治所一叙。”曹寅答道。

“这……”孙坚闻后,因不知他意下善恶,故踌躇良久。

孙策以为曹寅是得知了“文台舞剑,意在曹寅”之事,欲以“曹寅舞剑,意在文台”反谋之,遂劝谏道:“父亲,万万去不得啊。”

孙坚犹豫了片刻,觉得应无大碍,遂道:“头前带路。”

由于路途遥远,当日夜里,他们只得在沿途县城之中,暂且憩息一晚。好在曹寅还算以礼相待,孙氏父子才得以:食,有珍肴醴齐;眠,有主卧相与。在这期间,孙坚曾借杯中薄酒,试以曹寅口风。可曹寅却只顾左右欢饮,缄口而不言其它。

翌日早间,用过早膳,该县县令遂送二位上官远行。午后,约申时三刻,曹寅终将孙坚一行,带回了治所临沅。为尽地主之谊,曹寅除了摆酒设宴,还遍寻当地名伶舞姬,以充片刻欢愉。在乐伶拨弦之幽兰,舞姬步伐之翩跹中,共有三位上宾,与曹寅共赏此欢愉时刻。孙氏父子身为首客,位居曹寅右手之侧。另外一位作陪上宾,则是献帝近臣,时任“案行使者”兼“光禄大夫”,此人名曰“温毅”,位居曹寅左手一侧。

待姬伶一曲舞罢,孙坚首先按捺不住道:“曹太守,请我来此,有何指教?”

“与我促膝安谈于此,不正是使君心中所盼?”曹寅反问道。

听曹寅话中之意,似乎已全然洞察一切。然,孙坚却遵从本心,依旧认定曹寅并不知其来意,曹寅出言,当为试探之辞也。他默不作声,静候着曹寅。

“若是使君不想与我安谈,大可由襄阳东门而出,入江夏郡境,再转踏南道,直奔长沙。又何必由南门奔出,入南郡之域,进我武陵郡境?”曹寅道。

“哦!我由襄阳而来,你是从何得知?”孙坚道。

“使君,话已至此,就不必一味否认,无谓费时了。”曹寅道,“我虽不知使君此去襄阳,所为何事而急。但,以我与王睿那厮,昔日之恩怨而言,他定会趁着闲谈之机,出言污蔑我为董党。我于襄阳城外,暗布大量细作、刺客,伺机潜入城中之事,王睿也定会当作证据之一,顺带与使君一并提及。”

“污蔑?以何为证啊?”孙坚道。

“使君莫急,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孙坚耐着性子,将曹寅语出之言,字句过耳入心,遂发现曹寅所讲之故事,与那日襄阳城中,王睿所讲之故事,竟出奇地相似。其中,少有的不同点在于:人尽可诛的董党,由曹寅变成了王睿;锲而不舍的追查者,由王睿变成了曹寅;那十余封起着决定性证据的帛书,曹寅手中亦有,且其言辞之韵、墨迹之形,亦与襄阳城中所见无二,唯称呼之处,由“曹”变“王”耳。

王睿与曹寅虽各执一词,然二人故事之条理,皆可谓分明,且他二人手中,皆有相同之物证。孙坚无从判别虚实,遂叹言道:“你二人孰是孰非,不查不可知也!”

就在双方因证据不足,而僵持不下时,一旁作陪的温毅,忽然从他的袖口里,拿出了一卷帛书。遂将蜷曲之帛书,只手上呈于胸前,起身言道:“长沙太守孙坚接旨。”

圣旨即出,孙坚只得按汉制,携爱子起身整衣,大行稽首之礼道:“臣长沙太守孙坚,携长子策,恭候陛下圣意。”

温毅见孙氏父子礼数罄尽,遂打开圣旨,宣道:

“中平六年冬十二月初九,讨董党王睿诏曰:‘古来圣帝治世,赖有贤臣相佐,马革之年,忠良更得难能。周之姜尚,齐之管仲,吴之孙武,秦之商鞅;皆为挽狂澜于既倒之无双国士矣。

我朝重戚,遂以荣盛,其群参差,祸福言半。期间,似卫青、去病等志虑忠纯之士,何其寡也;似吕禄、王莽等奸邪伪佞之徒,尤谓众也。

高祖吕氏族群,元帝王氏族群,章帝窦氏族群——复百年汉史,乱不绝于耳。朕生不逢时,亦遭外戚董氏政祸。

朕闻荆州刺史王睿,素来倨傲无礼,本以天性使然,遂不予理喻。然,经多方密报与朕之亲查,王睿系董氏党羽无疑。其行倨傲,其言无礼,皆仗董氏淫威,祸乱地方行政耳。

朕百费思量,觉终为隐患,故特以此制诰,号寰宇英豪除贼。凡我汉廷公卿,不论权职高低,见旨意者,皆须奉朕意行事。如有违者,视为抗旨,以大逆律,交廷尉议罪重处。’

钦此。”

温毅话音刚落,孙坚遂双手上呈道:“臣孙坚接旨。”

孙坚接过圣旨,遂与爱子起身复核圣旨。

出于历史原因,那方以和氏璧为原材,由大秦丞相李斯督造,印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早在宦戚争斗之时,就已失去踪迹。故,献帝当下所用之玺印,乃董贼入朝主政后,以羊脂白玉为材,临时为献帝所监造。至于新玺之印文,亦重造八字曰:“昊天之命,皇帝寿昌。”

眼前的这道圣旨上,并未加盖新玺印文,取而代之的,是“受命于汉,陈留尊王”八字。这方印绶,正是献帝继位称帝前,身居陈留王位时所用。

孙坚见制诰用文,乃是这方陈年旧物所印,不但未曾起疑,反倒深信其中。试想:以董贼为人之奸诈言,他怎会将新玺拱手奉呈献帝?献帝除这方旧时王印之外,恐怕是用无可用。

不过,出于保险起见,孙坚依旧试问道:“新玺既已制成,何以沿用王印?”

“新玺自制成之日起,遂终日不离董贼左右。故陛下无玺,只得重拾王印而用。望使君上体陛下之艰辛,能谅用印之不周。”温毅的回话,与孙坚所想一致。

孙坚既未立刻允诺奉旨,亦未出言疑议抗旨,他只是转身踱步向食案,斟满薄酒于铜樽。

少时,孙坚忽双眼放亮,似有所顿悟,遂将樽中薄酒一饮而尽道:“你二人之言,虽合情入理,然王侯印绶,终难以取信于天下。若‘温大夫’当真上忠于君,下体于民,遂归反洛阳,请陛下再拟一旨《讨董卓及其党羽诏书》,并于董贼手中偷得玉玺,加盖成文,我便信你所言,动手除去王睿。”

“归返洛阳,请陛下再拟圣旨,并不足齿数。”温毅道,“潜入相国府,于董贼手中盗取玉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自知潜入相国府,盗用玉玺加盖成章,谓之艰辛;那我父子大动干戈,于襄阳城下诛杀王睿,又谈何轻巧;共计十三路讨董诸侯,于明年正月联军西进,又何尝谓易?”孙坚道,“今日,就算是说破大天,本太守不见加盖玉玺之旨,绝不会轻言干戈。”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曹寅插话道:“以董贼为人之奸诈言,温大夫盗玺公用,确有危难之处;然,孙使君所言,亦不无道理。依我拙见,温大夫不妨归返一试,若蒙上天垂怜,赐以良机得手,实乃幸甚至哉;若逢时运不济,久觅时机而不得,大可重做计较,如何?”

在曹寅的劝说之下,温毅终于答应了下来。遂于散席后就寝,次日即归返洛阳。

第四节:故人来访

由于联军西进之日在即,孙氏父子亦未在武陵郡多做停留。经过两日的急行军,孙氏父子终于廿四早间,置身于长沙太守府。

太守府中,孙氏父子前脚刚于正堂就坐,两名身扈重甲者,遂席前参拜道:“卑职参见主公。”

“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听令。”孙坚道。

他二人起身后,孙坚又道:“命‘德谋’持我政令,限五日之内,召全郡两万兵众,于长沙北部边城扎营待命。剩下千余兵士,尽数交由‘义公’统领,留守长沙诸城。”

孙坚口中的“德谋”与“义公”,便是程普,韩名两位将军。

他们应了声“谨遵君命”,程普又道:“主公刚一回来,就这般大肆调遣兵卒,莫不是诸侯会盟顺利,联军讨董之势已成?”

孙坚不禁笑逐颜开道:“不错,此次会盟可谓顺畅之至。本太守在此调兵遣将,正是意欲提兵北上,进而西进讨董。”

“可长沙郡廪之中,现已无绰粮可用,若战事旷日持久,我长沙诸军,该当何以自处?”韩当道。

“哦,无绰粮可用?”孙坚道,“我儿,跟他们讲讲吧。”

“二位将军有所不知……”在孙坚的授意之下,孙策将此次会盟期间所发之故事,一五一十地告与了韩、程两位将军。

韩当闻听,遂将思虑抛诸脑后,可更为年长,且又多谋谙算的程普,却止不住担忧道:“韩馥怯懦,袁术贪嗔,他二人所言,足以取信于人否?”

“这……”就在孙坚思虑良久,不知如何作答时,郡中一粮官,突然进门报曰:“启禀主公:南阳袁术帐下,有将官押辎到来。”

孙坚叹了几声“妙哉”,即问道:来人现在何处?”

“现在郡廪之中交接。”粮官回答道。

“交接辎重之事,本将军理当躬亲点查。”话毕,孙坚竟不顾多日奔波疲敝,与众将共赴长沙郡廪。

他们来到长沙郡廪,即见一位年逾而立的中年男子,正指挥者一众袁军兵士,将军粮卸车入廪。这位中年男子虽身形瘦弱,然颔下蓄留的络腮胡须,却让他看似无奇的身躯中,平添了几分强悍。

孙坚见来人样貌,不禁错愕道:“是你!”

“文台兄,阔别经年,一向安好?”那人作揖问道。

孙坚行着揖礼,回了句“安好”,忽有些语带哽咽道:“一别五年,本当是天人永隔,不想子章兄依旧健在,真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孙坚口中的这位“子章兄”,姓张,名勋,字子章,乃是孙坚儿时的总角之交。五年前,张勋曾与孙坚一同披甲,讨伐黄巾起义军。后,张勋所部不幸被黄巾军击溃,他本人亦不知所踪。

待感念之情稍退,孙坚才意识到:张勋乃是袁术派遣的使者,他不禁问道:“怎么,子章兄现在袁术帐下效命?”

张勋应了声“然也”,即细细分说道:“那日我麾下所部,被黄巾军击溃后,我也身负重伤,落马摔地,辛得主公路过,救我性命,我才得以存活至今。主公见我是个可用之才,遂留我在他帐下效命。月前,因我作战勇猛,且又领兵有方,主公特地将我擢升为袁军主将。”

“袁术竟让帐下主将押运粮草!”孙坚叹道。

“非也,非也!”张勋摇头道,“此次运粮,主公本不想遣我前来,是我念及与文台兄之情谊,再三请缨,主公才勉强答应。”

“袁术志大才疏,且又贪图名利,终无王佐之相,子章兄在他帐下效命,恐非长久之计。”

“文台兄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可救命之德,德被五内;重用之恩,恩同再造,我又怎能轻易背弃于他?”

不知为何,此时孙坚的眼前,竟浮现出一幅兄弟阋墙之景。且浮想之切实,不可谓不真,遂道:“愿你我兄弟,日后切莫沙场对峙矣!”

“文台兄何出此言?”

“有感而发矣!”

为了缓解这略显尴尬的局面,孙策急忙插话道:“经年未见,子章叔父体态康健否?”

张勋细细端详了片刻,方道:“策儿,你可是策儿?”

“不错,侄儿正是孙策。”孙策应道。

张勋点了点头,遂戏言道:“贤侄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文台兄,看来你我真的是老了。”话毕,张勋又细细打量起孙氏父子身边之人。他一眼就认出了程普、韩当两位将军,唯一让他眼生的,是那位粮官,他问道:“这位将军是?”

粮官闻听,遂自荐道:“卑职黄盖,表字公覆,乃我主帐下粮官。”

张勋见黄盖官卑职小,且与自己素不相识,只道了声“有礼”,便不与他再做寒暄。

孙坚吩咐了句“尔等好生交接交接粮草”,即带着张勋,去到了郡廪旁,一间供人憩息的小筑之中,相对促膝而谈。

这间小筑里,虽一无山珍海味,二无茶茗五齐,却并不影响他们叙话。在冉冉升起的檀香氤氲下,他们从孩提时,初次相识的懵懂,谈到了龆年时,无忧无虑的欢愉;从龆年时,无忧无虑的欢愉,谈到了幼学时,外傅求知的艰辛;从幼学时,外傅求知的艰辛,谈到了弱冠时,邂逅佳人的青涩;从弱冠时,邂逅佳人的青涩,谈到了而立时,携手出征的死生之情……

旧时的点滴,虽遥远而又飘渺,然经年后的现下,当人们重又论及时,却又显得如此真实、动人。可昔日里,那些遥远而又飘渺的美好,往往敌不过时光的无情洗礼。当梦想与现实交错,当人性与职责相对,当情谊与私利相冲,当氤氲与霈泽相遇——有些往事,常常会随风而逝。

少时,张勋帐下,一名唤作纪灵的副将进门道:“启禀将军,粮草已尽数交付入廪。令,三千羽箭,也已移交长沙诸将。”

话音刚落,黄盖亦来到小筑,道:“启禀主公,粮草虽已交付,然数量之寡,只够我军两月作战之需。”

“什么!只够两个月!”孙坚道,“我与袁术当初签订盟约之时,分明约定:年供两批粮草,每批粮草,以两万将士,战时半年所需供给。子章兄运来的粮草,为何只有两月战时之需?”

“这……”张勋一脸茫然:“我也不得而知哪。”

就在此时,纪灵忽拿出一封帛书道:“此乃我主书信,使君一览便知。”

孙坚接过帛书,只见上面写道:

“此番粮草运抵,兄台必会问及数目。请兄台切莫急躁,宁耐心绪,一览帛书,遂知究竟。

《汉书》有云:‘起于黄腄、琅玡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足见运粮损耗之偌大。兄台乃沙场宿将,对此泛泛军务,必定了然于心。若现将半年军粮运抵长沙,再由兄台携大批军粮北上,岂非徒增损耗,犯兵家之大忌耳?

故,现暂运两月之粮,以解兄台燃眉之急。待明年正月,兄台领兵北上会盟,吾自当按约兑现粮草。

——后将军袁术书”

“袁术所言,可当真否?”孙坚道。

张勋本想答一句“袁术所言,不可信也”,可身为袁军主将的他,又不得不道:“主公既已允诺,应当不会食言才是,文台兄且放宽心。”

“罢了,暂且信他一回。”孙坚道。

“将军,粮草既已运抵,我等也该回南阳复命了。”纪灵道。

张勋深知此乃袁术受命,意在减少自己与孙坚的接触,以防昔日的总角之情,取代今日之再生恩德。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张勋稍作整装,遂领兵北归。其时间之仓促,以至临行前,张勋仅与孙坚简单话别道:“后会有期,珍重万千。”

第五节:诛杀董党

张勋走后,长沙驻军亦随即进入战备状态。此时,正值岁末年初,对于常人而言,年时本该与家人团聚。可长沙诸军,却反倒更加繁忙,甚至连岁旦之日,亦无懈怠之迹可循。在众人的配合之下,两万孙坚军,终于五日后,于长沙郡北部边城集结待命。

少时,随着孙坚一声“出征”令下,诸将与两万大军,遂向北而去。身负留守重任的韩当,将他们一路送到北城门下。

孟春时节,乍暖还寒,凉风习习,人难将息!在孙坚一行踏出长沙边城时,或许谁都没有在意到:在这座小城的城郭上,有一位青丝蘸雪的老妪,正噙着眼泪,默默目送着远行的征人。这位老媪身旁,还有一位中年女子,也默默噙着泪水,目送着心中远征的良人。

待孙坚军消失于视野所及之处,韩当遂上城拜道:“主公已走远,太夫人与夫人请下城上舆,卑职这就送二位回归治所。”

韩当口中的太夫人与夫人,正是孙坚年迈多病的老母,伉俪情深的妻子。

为了不再给韩当平添累赘,她们应了声“罢了”,便跟着韩当,踏上了归途。

按照当日会盟之约,孙坚应一路向北,与袁术共同屯兵鲁阳。可是,当长沙军途经襄阳时,孙坚却忽命众军止步不前。他道了句“从此刻起,少主就是全军的临时主帅”,即隐没于茫茫兵海之中。

一别半月,襄阳城下的草木,皆已化霜添绿;襄阳的四门,却依旧紧闭不开;看守东门的将领,也还是那位二十出头的小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孙坚长子孙策,携曹寅首级求见刺史。”

“哦!孙太守可在?”

“家父现屯兵于鲁阳,故由本公子代为前来。”

“公子稍候,卑职这就去禀报。”

片刻后,城门缓缓开启。王睿仅带着部将黄遗,一队卫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

“参见刺史。”孙策行礼道。

“小将军乃孙使君长子,身份尊崇,大可不必如此多礼。”王睿道,“小将军,曹寅首级何在?”

“来人,取首级!”孙策一声怒吼,长沙军中,一位骑着黑马,面带黑巾者,渐渐走出众军。

此人虽以黑巾遮掩,但王睿的内心,却已惶惑不安。因为此人身扈之铁甲,绝非寻常下级将官可用;此人身形之轮廓,亦于某处似曾相识。随着此人越发地靠近,王睿内心深处,亦愈发紧绷、不安……

眨眼间,此人已身处王睿跟前。王睿斗着胆问道:“你是何人?”

“尊驾一看便知。”此人边说,边将掩面的黑巾摘除。

“是你!孙坚!”王睿道。

孙坚应了声“正是”,便拿出圣旨,当众宣读了一番。王睿闻听,立刻辩道:“此乃假诏,使君岂可当真!”

“哦,此乃假诏,难不成刺史手中握有真诏?”孙坚道。

“我,我……”王睿哑口无言。

黄遗见状,即刻拔剑出鞘,下令卫队道:“保护主公,杀回襄阳城。”

还不等黄遗与卫队靠近,仅距王睿咫尺之遥的孙策,就抢先一步,先行控制住了王睿。同时,十余丈外的一部先头骑兵,亦在程普的统领下,迅速向孙氏父子靠拢。后续的一万多主力步兵,也在不远处严阵以待。

黄遗见主公被挟持,且对方人多势众,只得停滞于原地不前。守将见局势不妙,遂道:“不好,主公有难,速速集结所有东门守军,随我出城营救主公。”

须臾间,守将已然集结两部兵马,出城迎救王睿。

“杀!”随着程普一声令下,孙坚的一部精锐骑兵,即刻投入了战斗。

不知是因为三军无主,且事起紧急;还是因为常日练兵时,兵将玩忽懈怠,襄阳东门守军,此战可谓竟乱作一团,毫无军纪可言。初战,精锐的孙坚军骑兵,已然重创襄阳守军。

此时,王睿忽然意识到:徒劳的抵抗,不仅救不出自己的性命,反而还会连累更多的将士,白白妄自送命。心灰意冷的他,不禁噙着泪,纵声叫喊道:“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都给我住手。”孙坚道。

传令官闻听,即刻“喤!喤!”鸣金示意。双方兵士听到阵阵钲声,遂于第一时间脱离交战,并以最快速度重新整军,各自分列于两侧阵营。

《论语》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着残存不堪的襄阳守军,看着如狼似虎的长沙诸军,王睿在临死前,不禁为众军祈求道:“我死之后,放过这些无辜之人。”

“那是自然。”孙坚道。

王睿点着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含有剧毒的生金,一口吞服而下。毒发前,王睿仅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我不是董党。”

这时,孙坚原本极为笃定的内心,竟忽然间有了一丝动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片刻,孙坚也许会听从爱子的劝谏,再多方探查一下事情的虚实。可人生却是一趟单程列车,一旦发车,将无法回头,沿途所流逝的、错失的,都将成为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遗憾。事情既已无法换回,孙坚只得领着军队,撤离了襄阳。

随着王睿的死,荆州的政局,忽然变得动荡不堪。除原本就各自为政的孙坚、袁术、曹寅外,因一言不合,相互攻伐者,并不在个例。一心想要报仇的黄遗,仅手握着襄阳的军政大权。他整日厉兵秣马,意图有朝一日,能手刃孙坚,为主公报仇雪恨。

自襄阳事了,孙坚遂领军向北急行。两日后,在孙坚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上,袁军帐下的纪灵,竟带着一队兵士,截住了孙坚的去路。

“纪灵,你来此何为啊?”

“奉我主之命,引使君前往南阳郡廪取粮。”

“你主何在?”

“现已北上,屯兵鲁阳。”

“取粮几何?”

“两万大军战时四月所需。”

“头前引路。”

话音刚落,纪灵即刻领着孙坚一行,前往南阳郡廪取粮。来到南阳郡廪,大批饱满圆润的米粮,果然如愿呈现在孙坚的眼前。

“来人,给我搬。”孙坚道。

“住手,全都给我住手。”远处有人喝止道。

对于孙坚而言,那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一张陌生到根本叫不出姓名的脸,他问道:“你是何人?”

“南阳太守张咨。”那人答道。

孙坚摇着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只是个可怜的傀儡。就凭你,还敢喝止本太守,真是自不量力。”

张咨自知不是孙坚敌手,遂好言相求道:“孙使君,这批粮草,你万万动不得。”

“这是为何?”孙坚道。

“因为……因为……”张咨呢喃许久,说不出一句整话。

孙坚见张咨鬼鬼祟祟,似有天大的阴谋隐瞒,遂拔剑凌于他的脖颈道:“还不给我如实讲来。”

“使君饶命,我说,我全说!”张咨道,“此次讨董,袁术调集了大批军马,整个南阳郡,除北部边城鲁阳,守备可谓极其空虚。前些日子,袁术临行前,竟不知为何,留了大批粮草于郡廪,还让我好生看管。我本想趁此良机,以这批粮草招募兵士,一举夺回南阳。可是,还不等我动手,使君就来到了此处。”

孙坚“哼”地一声道:“我等诸侯,为了除去天下公敌,正全力发兵征剿于董;可你这厮,竟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动摇后方根基,正是罪该万死。”说完,他就将张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此间事了,他便带上粮草,直奔鲁阳而去。

第六节:凄怆少年

袁绍与王匡屯兵河内,袁术与孙坚屯兵鲁阳,孔伷屯兵颍川,张邈、刘岱、曹操等屯兵酸枣——正月廿一,各路诸侯终于相继完成了屯兵的使命。韩馥答应的粮草,亦分四路,各自运抵前线军中。

身在洛阳的董卓,接眼线密报,得知联军来势汹汹,本想主动迎敌,给予联军下马之威。可手下谋士却说:“各路诸侯虽来势汹汹,但却貌合神离,只要假以时日,必会倒生内乱。主公可暂且西迁都城于长安,以避联军锋芒,待时机成熟,再将其一举击破之。”

正月二十四日起,董卓先以皇舆,将献帝先行送往长安。又以数万步、骑,强行驱赶数百万洛阳臣民,迁徙至长安定居。其间,遭劫者、饿死者、被践踏至死者,均不在少数。

面对此情此景,那些同行的文官武将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动于衷。茫茫宦海之中,唯一竭尽自身所能,四处帮扶灾民的,竟是一位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

那位少女高约六尺七寸,身形十分清瘦,锁骨嶙峋可见。仅十五出头的她,样貌虽未完全长成,却已初现沉鱼落雁之姿。从少女身着的绸缎衣物,及精美的玉制佩饰而言,她应当是某位官宦的家眷。跟在少女身后的,则是一众医者与家丁。他们的职责,便是协助少女,帮扶灾民。凡沿途受伤、患病者,可免费到医者处就医;凡携带口粮不足者,可寻找家丁无偿领取。在这些医者与家丁的身后,还有一位与少女同龄的少年,一直于远处,默默关注、保护着她的周全。

那少年高约七尺五寸,面容生得十分清秀,举止始终周正得体。他胯下骑乘的马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一看便是马中极品。再看他身着的衣物,及佩戴的饰物,便不难得知,此人也是某位官员的公子。

少时,驱赶百姓的董卓军,见那女子帮扶灾民的行为,或多或少地,拖慢了原有的行军脚步,遂斗着胆子,成群结队地上前劝说道:“这位小姐,动荡之年最重要的,就是明哲保身、莫管闲事。小姐切莫为你的家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那少女见这些当兵的人多势众,似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意,遂呢喃许久,不敢答话。

就在这危机时刻,远处的那位公子,忽然飞马赶上前来,他挡在少女面前道:“怎么,尔等有事吗?有事跟我说,切莫为难这位小姐。”

这些兵士,虽然不认识那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但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他们却似乎熟识得很。为了避免与这位公子发生正面冲突,士兵们甚至放弃初衷道:“没事,没事,公子不要误会,我等先行告退。”

待这些士兵退去后,那位公子即刻下马,关切地问道:“芕儿,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那女子答道。

那公子“唉”了一声道:“帮扶灾民之事,本来就是我主张的。如今,竟都压在你一个女子身上,真是我无能。”

那女子摇头道:“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处境,不便与董贼明着作对。能为天下黎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我的福分。况且,这些家丁、医者、粮食、草药,还都是由你全权出资的。所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跑腿的,你才是幕后真正的功臣。”

就在这时,那群不速的兵士,忽然去而复返。此刻,他们的身前,却多了一位引领者。

那位引领者,身扈绛衣玄甲,胯下乘着匹骏马。从那匹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等特征,便可以得知:此马应当与那公子之马,源出同一马种。种种迹象,都将这位引领者的身份,指向了董卓军的高级将领。

那将领不管旁人、不问缘由,直接“哼”地一声,冲那公子吼道:“何人在此搅乱行军秩序?”

那公子自知地位不如眼前这位将领,只得作揖行礼道:“参见中郎将。”

就在将领意欲开口责难时,一声轻柔更胜江南细雨的“吕将军”,忽然萦绕于他的耳边。

正如世人所知,眼前这位吕姓将领,便是威震汉末,人称“飞将军”的吕布——吕奉先。当时的他,刚被董卓收为义子,官升中郎将,爵封都亭侯,可谓风光一时。

吕布闻声回首,方见心仪面容,遂下马问道:“芕儿,你怎么在这?”

那女子板着脸,愠道:“你口中那位搅乱秩序者,便是我。”

“我,我不知道是你。”吕布道,“我若知道是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插手此事。”

那女子闻听,更加怒了,她蹙眉道:“依你之意,如果是别人,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吕蒙有些难堪,遂将矛头指向兵士道:“你们这群混蛋,怎么能如此欺压百姓。如今更甚,竟然欺负到官家头上了,这位小姐,乃是王司徒家的小姐——王芕。她也是你们能够欺负的,真是放肆。”

“将军息怒,是我等有眼无珠。”兵士道,“王小姐恕罪,我等不该欺压百姓。”

吕布给兵士使了使眼色道:“等什么?等砍头?”兵士见状,即刻离开了此处。

与此同时,那位救民于水火的少年公子,也牵着自己心爱的马儿,默默独自离去。他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落寞”二字,他的眼中,此刻只透出“忧郁”二字。

谄媚的言辞,夹杂着寒蝉凄切般的啜泣;精美的华服,守护着梦幻泡影般的希冀;通灵的骐骥,舔舐着瑟瑟如柳般的素手;无垠的紫陌,承载着黯然销魂般的凄怆。这位公子落寞离去的背影,便是这动荡之年,最为凄美的风景。

就在洛阳臣民,西迁长安的同时,董卓本人,则是留在洛阳,四处洗劫富户家财。贪心不足的他,甚至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掘其坟墓,偷盗珍宝。

将洛阳城洗劫一空后,董卓又纵火,焚烧了洛阳皇宫、宗庙、官府、民宅,洛阳城皕里之内,无伦小筑、庙堂,皆付之一炬。

几日后,孙坚军营内,突然接到武陵太守曹寅传来书信曰:“温毅于洛阳盗玺之时,不幸被董发现,遭毒手殉国,其心可佳,其情可悯,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这封迟来的书信,使孙坚原本动摇的内心,变得越发不安。因为种种迹象,都将董党的矛头,渐渐指回曹寅。逼死王睿之事,很有可能是他情急之下,误中了曹寅的奸计。

要按孙坚嫉恶如仇的脾气,他恨不得立刻奔赴武陵,还世人以公道。可目前,大战一触即发的局势,却迫使他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余念。

第一节:曹军覆灭

汉历仲春望日(农历二月十五日),乃汉时花朝之日。节时,人们相伴出游赏花,为花神贺,为百花齐放贺。前线的众位诸侯,亦趁此辰良午后,于酸枣城郊旷野,铺席摆酒聚会。

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遍地青青的浅草;二月徐徐的微风,轻拂着旷野群芳的芬菲。置身于这般良辰美景之中,就连平日里极为不喜风月的孙坚,都不禁心生荡漾。桌案之上,蕙草包裹的膻肉,桂花酿造的醴齐,则再现了屈子《楚辞·东皇太一》篇目中的“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少时,待众人酒足饭饱,曹操才乘着闲隙,道:“诸位,我联军众诸侯,于上月廿一,各自完成屯兵重任以来,已足足休整半月有余。期间,董贼虽迁都示弱;然,其种种暴行,依旧不绝于耳。我等既高举义旗,当立刻发兵,方为正道昭昭。”

众诸侯中,赞同即刻出征的,只有孙坚一人。袁绍、袁术兄弟,希望再度休整半月。更多的诸侯,则是怀着一颗怯战之心,要求继续休整数月。

在多次劝说无果之下,曹、孙二人,只得抛开其余诸侯,先行西进征伐。

孙坚沙场点兵时,一封来自于长沙的告急帛书,突然阻止了他西进的步伐。孙坚打开帛书,才知一切的缘由,皆因自身莽撞而起、

那日,他逼死王睿,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董卓得知此事,遂以朝廷名义,敕封刘表为荆州牧。在黄遗及荆州士族的支持之下,零陵郡、桂阳郡、江夏郡、南郡,相继归于刘表治下。曹寅治下的武陵郡,孙坚治下的长沙郡,袁术治下的南阳郡,则瞬间成为了刘表征服的目标。

在黄遗的百般怂恿之下,刘表发兵一万,以黄遗为帅,征讨长沙郡。由于双方兵力悬殊太大,韩当只得收缩兵马,将守军尽数撤回治所,护卫孙坚家眷周全。即便如此,势单力薄的长沙守军,依然如茫茫沧海之中的一艘走舸,犹做着遥不可及的困兽之斗。

孙坚见到书信,遂将此次出征的矛头,由西进洛阳改为南援长沙。考虑到曹军仅凭一万孤军西进,恐会独木难支,孙坚只带了半数兵马南下长沙。还有半数兵马,则由孙策挂帅,程普为辅,协同曹军西进洛阳。

当消息传遍联军诸侯时,那位奉曹操军令,调查孙策底细的随从,终将一份简明扼要的调查报告,送到了他的眼前。他端坐于书案前,拨开厚厚的竹简,只见上面写道:

“孙策,字伯符,长沙太守孙坚长子。熹平四年,生于吴郡富春。

其人自幼好习弓马,膂力惊人。据市井传言,他五岁可搬桌案,十岁可举成人,十二可敌精兵。不久前,年满十五的他,还将悍将程普,轻松败于校场。

世人见其力大,犹如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遂以“小霸王”之名,予以冠之。

相较于勇武,孙策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则略显滞涩。

孙策从未独自领兵出征,其兵家谋略、沙场应变,不得而知。”

曹操看完竹简,遂轻轻卷起,板脸道:“这就是你调查的结果?孙策的脾气秉性呢?孙策的软肋痛脚呢?”

随从作揖道:“是属下办事不周,请主公从严处置。”

“罢了,罢了。”曹操摆手道,“下次若再如此,就不要说是我们曹家人。”

随从跪拜道:“弟弟曹洪,多谢堂兄恕罪。”这位随从,名唤曹洪,乃是曹孟德的同族堂弟。

这天,正值仲春下弦时节,惠风和畅、碧空如洗。浩浩汴水,轻噬着空气中蒙蒙的尘埃;艘艘走舸,远渡着春日里渺渺的紫气。数以万计的曹军,就在这一片祥和之气中,乘着千艘走舸,划过层层波涛,直达汴水西岸。

不知何故,原本位于通衢之所的汴水西岸,竟萧索到人迹罕至,以至曹军一路走来,满目皆是沿途百十里的郁郁葱葱。曹军深入汴水西岸皕里,忽见一众披盔戴甲的董卓军,出现在视野所及之处。

仅片刻的时间,远处的董军,就已现身于曹军阵前。细细数来,敌方的兵力,起码是曹军的三倍有余。

“来将何人,报上名来。”曹操道。

“董相帐下,大将‘徐荣’是也!”

“哦,徐荣,没听说过!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哈哈哈……”部将附和道。

曹洪出言羞辱道:“区区无名小辈,怎敢阻拦我主去路。识相的,速速滚下马来,让开道路。若是慢了,顷刻之间,便要让尔等身首异处。”

徐荣勃然大怒,遂率军冲杀道:“休得放肆,尔等受死吧!”

在一众弓弩手,如霖霖落雨般的攻击下,双方还未近身,就已尸横遍野。这一仗,曹军打得十分艰难、惨烈,仅交战半晌,曹军就败下阵来。粗粗估算,曹军少说减员一半,可谓元气大伤。徐荣率领的董军,虽也减员五、六千,但人多势众的他们,却并未伤及元气。曹操见不是敌手,遂令五千残军东撤。

“给我追!”徐荣见状,即刻率军追击,皕里之内,杀尽曹军兵士。东归大道上,只剩曹氏兄弟,依旧乘着骐骥亡命奔逃。徐荣方面,步兵也早已脱节,紧追曹氏兄弟的,只剩主将徐荣,与帐下的一曲精锐骑兵。

每当距离稍稍逼近,徐荣就会下令放箭。在“嗖嗖”箭雨多次的涓涤下,曹操的坐骑,不幸被流矢射中,他本人于仓皇之中,狠狠坠马落地。

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曹洪跳下马,道:“主公快上马。”

“为兄身为兄长,岂能承弟让马?”初,曹公不肯接受。曹洪却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

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身后的追兵,也已迫在眉睫。曹洪无奈,只得拔剑架于脖颈道:“主公若再不上马,洪就死在你面前。”

他拗不过曹洪,只得上马奔逃。失去坐骑的曹洪,则一路徒步跟随。不知走了多久,曹操终在铮铮铁蹄声中,闻到了一丝水泽之气。依他内心估算,最多再行五里,便可抵达汴水岸边。

就在他满怀希冀地,幻想着逃出生天的美景时,岸边氤氲的水泽雾气中,忽然传来点点烁眼的光芒。

“是董卓军吗?若是董卓军,便是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届时,我命休矣!”曹操道。这短短半刻的时间,对他而言,就犹如隔世般恍然。

随着他们一步步地靠近,岸边军队的轮廓,也愈发地清晰。片刻后,一张熟悉又亲切的面孔,终令忧忡已久的曹操,纵声抒怀道:“孙策贤侄!快快救我!快快救我!”

孙策提兵上前道:“曹公莫慌,孙策来也。”

徐荣见战机已失,便下令全军撤退。孙策方面,也没有强行追击。看着徐荣远去的背影,曹操不禁感叹道:“一世英名,险些毁于无名小将。”

为了维护主公的颜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曹洪,还不忘接话道:“徐荣本非多思善谋者,只仗兵多,欺凌兵少耳。”

“渡河,撤!”孙策道。

在东渡回营的迢迢汴水上,曹氏兄弟与孙策、程普,同乘一艘船舸而归。其间,曹操不禁问道:“贤侄怎会提兵来此?”

孙策道:“我的密探,一直关注着你们的近况,在你们刚和徐荣交手的时候,我的密探就已飞鸽传书于我。考虑到你们的兵力悬殊巨大,我才带兵前来,支援你们。我虽倍道行军,却还是晚了一步,真是可惜了阵亡的将士。”

“小将军说的哪里话,你们能来救援,曹某已是万分感激,又岂能怨你们来得晚了。”

言谈间,千艘船舸,已然相继靠岸。上岸后,孙策带着孙家军全力挺进梁东,适逢惨败的曹操,则带着曹洪退回了酸枣。满怀悲愤而归的曹氏兄弟,万万没料到此时的酸枣,早已化作了纸醉金迷的天堂。

第二节:孟德谈兵

自他们踏入城门伊始,视野所及,尽是军容不整,随处乱逛的士兵。看着这些酒囊饭袋之徒,曹操不禁怒火中烧,他忍无可忍,遂拦下一名士兵道:“你属何人帐下?为何违反军纪,在此肆意游荡?”

“我乃豫州刺史孔伷帐下校尉,你是何人,竟敢训斥本将。”那人倨傲道。

还不等他说话,曹洪就反驳道:“一派胡言,孔伷屯兵之地,乃是颍川,你既是孔伷手下部将,为何会出现在酸枣?”

那人怕言多语失,遂回了一句:“这个你管不着。”

曹操板着脸,愠道:“你听好,我是曹孟德,官拜奋武将军,乃十三路讨董诸侯之一。”

“曹,曹公!”那人呢喃了两声,遂整衣屈膝道,“下官拜见曹将军。”

那人一番前倨后恭的表现,令曹洪不禁笑道:“你一个区区校尉,仅掌一千兵丁,也敢在人前自称本将,真是可笑至极。”

“你究竟是何人?”曹操道。

“使君明鉴,我真是孔伷帐下校尉。”

“你为何在此?”

“我!”那人缄口不语,似有些难言之隐。

曹洪拔剑道:“怎么?不愿说?”

“使君欲知因果,可找我主一问究竟。”

“你主现在何处?”

“酸枣县衙之中。”

那人话音刚落,他们就直奔酸枣县衙。当虚掩的县衙公门,被缓缓推开的那一刻,曹操愤懑难平的内心,顿时银装素裹。香薰玉饰的厅堂,玉体横陈的舞伶,蕙藉椒浆的食案,醉卧沙场的诸侯——这些,无不令他如咽苦荼般心塞。他细细端详之下,竟发现:袁绍、王匡、袁术等诸侯,尽数俪偕在此。

“岂有此理!”曹操怒道,“我曹军于汴水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却在此饮酒作乐!”

他的这句话,就犹如静夜中,唤醒人们梦魇的一阵惊雷,深深回荡于梦幻与现实的交界。对于斗志未泯者而言,这是从梦魇中醒来,完成自我救赎的最佳时机;对于斗志磨灭者而言,等待他们的,将是久堕梦幻泡影。

“全都给我退下。”袁绍屏退伶人,起身道,“凡我手下兵马,即日起终止休整,随时准备出征。”

“从即日起,我军也全面终止休整,随时准备出征。”袁术道。

可惜仅两声回应,厅堂就陷入了沉默。曹操盯着那些诸侯,高声喊道:“你们呢?”

他们依旧沉默不语,对于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诸侯,曹操也只能以“无可救药”四字,作为最为体面的回复。

“二位,此处恐怕是容不下我们了。”说完,他就拉着袁氏兄弟,往大门外走去。临行前,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诸位抓紧为数不多的时光继续吧。”

他在策马扬鞭时,还不忘心心念念道:“袁绍有三万兵马可用,袁术有两万兵马可用,孙策有一万兵马可用。如何才能利用好这些兵马,成功赢得战争呢?”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三十里以外的曹营驻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军营,袁绍不禁问道:“人呢?”

凡联军作战,及时获取友军情报,相应地作出战略调整,乃取胜之根本。如今,曹军早已覆灭多时,可酸枣城中,就连身居盟主之位的袁绍,都浑然不知所以。可见,在过去的时日中,袁绍等诸侯,根本不曾关注过一丝的军情。曹操有些愤慨,遂紧蹙眉宇,语气带着激昂道:“怎么,盟主当真不知?”

“孟德此话何意啊?”袁绍道。

“孟德有话,直说便可,不用如此拐弯抹角。”袁术附和道。

“唉!”曹操叹道,“我军早在数日前,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袁氏兄弟怔了片刻,方回声道:“什么!”

“此处不便细叙,二位先随我入营吧。”曹操道。他将袁氏兄弟带入帅营,即将汴水之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屈子的《国殇》,献与为国捐躯的曹军将士。”袁术道。

曹操道了句“以血还血”,又道:

“现下,我曹军一万兵马已尽数作古,孙坚带领一万兵马南援长沙之危,另有多达八路诸侯只顾享乐而怯战不前。浩荡的十八万联军,如今只剩六万兵马可用。想要靠这区区六万兵马,于正面打败董卓的二十万大军,无疑是难如登天之举。

帝者,天子也;天子者,万民之首矣。董贼之所以敢横行天下、鱼肉百姓,究其缘由,皆赖手中天子之名矣。我们可以将原本‘剿灭董贼’的计划,调整为‘解救天子’。只要天子落于我联军之手,董贼之势,弹指之间,便可毁于一旦。”

“孟德所言,虽说有理,但解救天子,又谈何容易?”袁绍道。

他觉仅言语交流,无法详尽表明战略,便来到沙盘前,道:

“酸枣位于洛阳正东偏北方,乃我与张邈等诸侯,囤积七万重兵之地。为了防御这一路兵马,董卓在荥阳一线,至少囤积了三万董军主力。我一万曹军,刚过汴水皕里,遂遇三万董军精锐,便是最好的证明。

河内位于洛阳东北,乃王匡与盟主,囤兵四万之地。考虑到盟主与董卓之间素有旧恨,且河内距离洛阳甚近,直线距离不过皕里,可谓危险至极。为了防御这一路兵马,董卓在济水一线,亦会布置大量精锐。若我所料不错,此处董军之众,亦不会低于三万。

鲁阳位于洛阳正南偏东方向,乃公路兄、文台兄屯兵四万之地。考虑到公路兄与董卓之间,亦有昔日恩怨,文台兄又謇謇于汉,孙家军将士也彪悍骁勇,此处于董而言,亦是不可懈怠。为了防御这一路兵马,董卓在伊阙、大谷一线,很有可能会布置三万以上的精锐。

颍川位于洛阳东南,乃孔伷屯兵三万之地。考虑到孔伷为人怯懦,孔军战力有限,此处当为董军布防之疏漏。防住这一路弱旅,董卓只需在旋门、轘辕一线,布置两万轻装步兵即可。

洛阳正北,如今无我联军兵马驻扎,故孟津、小平津一线,必定极其空虚。

综上所述,董卓在洛阳周遭所布之兵马,定然不会低于十一万。若我所料不错,当为十六万上下,且所有的精锐,必当尽数在此。跟随天子,一同去往长安的董军,当为四万上下的轻装步兵,战力也应当极其低下。

二位若是相信我的判断,就请盟主领帐下三万大军,由河内迁往孟津进驻,做出大举进攻洛阳之势。如此这般,公路兄就可趁董卓疲于应对之际,率领帐下两万大军,由鲁阳秘密奔赴丹、析,再入武关,直取西都长安。只要能够顺利救出天子,大事可成矣。”

袁绍耐着性子,听完了这番长篇大论后,顿时只觉后背凉意丛生。因为曹操所制定的战略部署,皆是建立在他自己的主观判断之上。一旦他的判断,出现丝毫的偏差,后果便殊难预料。虽然日后的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但似这等险象环生之战,袁氏兄弟岂肯轻易冒进?袁绍道:“战事爆发后,孟德当在何处?”

曹操思索了片刻,方出于自身利益,分说道:“盟主进驻孟津,乃是诱敌之兵,公路兄长途奔袭长安,救天子于水火,实乃重中之重。我身为本次战略的制定者,自然是要跟着公路兄,才可保证计划无虞。若公路兄不相信我的判断,觉得两万马不足以拿下长安,我便在二位走后,带着曹洪四处招募兵丁。期间,二位可暂且按兵不动,并遣密探,前去打探董军军情。待我领兵归来之日,我等再结合二位的密报,重做战事计较。”

“也好。”袁氏兄弟道。

少时,待送别了袁氏兄弟,他们就日夜兼程至扬州招兵。

第三节:龙虎父子

当天,南下回援长沙的孙坚,也终于抵达了长沙郡境。孙坚军越过长沙界碑十余里,一队身着甲胄的重装骑兵,忽然出现在孙坚的视野尽头。虽然对方的人数,仅有区区五十人左右,可向来警觉的孙坚,依然不敢怠慢,遂下令道:“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当这队铁骑逐渐靠近之时,队末紧跟的一辆车舆上,高悬的“孙”字旗,终于将他们的身份,展现在了孙坚的眼前。这队铁骑,正是韩当统领的长沙守军,车舆之中承载的,正是孙坚的一众家眷。

兵寡势微的韩当,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黄遗的日夜围攻。城破的那一瞬间,韩当本想效仿先贤,一举杀身成仁。念及孙府之中,还有主公的一众家眷,他才打消念头,领着仅存的一队精锐铁骑,飞速赶往孙府。后又寻得车舆,将其围护阵中,直冲北门杀去。

沿途的几番激战,韩当与这一队铁骑,早已是满身创伤。他们忠心护主的顽强意志,在最为艰难的时候,苦苦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脚步。或许是他们忠义感动了诸天星宿,这区区五十人的骑兵卫队,竟如有神助般地,闯过了敌军层层叠叠的拦阻。当他们步出北门的那一刻,残破的身躯,终于不再添痕;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舒缓。筋疲力竭的他们,有的甚至累趴在了马背之上,但他们紧握马缰的双手,却始终坚定着千里之外,寻找主公的方向。

万幸的是,他们才刚走了不到三百里的路程,便与风尘仆仆赶来救援的主公,会聚到了同一地点。

韩当见主公尊驾到来,遂上前跪拜道:“韩当有负主公重托,请主公即刻赐死。”

车舆之上,孙坚的家眷,亦闻声下车一探。

孙坚深知:区区一千兵马,根本抵挡不住一万敌军的四面围攻,能在如此战局中,护得孙家老幼妇孺平安,本就已是大功一件。他亲自扶起韩当道:“韩将军不可再说此话。”

看着毫发无损、安然容与的一家老小,再看看血染甲胄、遍体鳞伤的铁甲护骑,孙坚因多年征战,而尘封已久的内心,不禁为这一队忠义之士动容。难掩感佩之情的他,噙着眼泪,徐步走到卫队跟前,弯腰作揖道:“我孙坚在此,拜谢诸位兄弟的大恩大德。”

自古多闻下拜上,反之哪得几回闻?孙坚的这一拜,不仅感动了这队骑兵护卫,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军士。众军士愣神不语,韩当则上前劝道:“主公,上下有别,这都是我等应该做的。”

“何为应该,何为不该,忠义之士,皆为上宾,受此一拜,有何不可?”孙坚道,“自即日起,这一队铁骑,就是我孙坚的直属护卫队,除了我本人以外,任何人都无权指挥他们。”

“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护卫队高声应道。身后的一万大军,亦齐声和道:“剿灭黄遗,夺回长沙!剿灭黄遗,夺回长沙!”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家军的将士们,可因一时激愤高呼死战,但承担着全军安危的孙坚,却不得不抛弃个人情感,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认真审视战与否的利弊:

“我与黄遗手中的兵力,大致为一比一。若是平日里,两军于旷野之中,摆开阵仗对攻,黄遗必定不是我军对手。

可如今,我一万大军,已在十日之内,连续行军近千里,可谓劳师久矣。黄遗手中的兵马,则是以逸待劳,占据坚城固守。况且我军来时匆匆,并未备得云梯、冲撞车等攻城器械。如此,又何以为战?”

一番权衡,孙坚只得下令道:“撤回鲁阳。”

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坚此时的退让,并不代表着怯懦;相反,他短暂的退让,是为了保存有生之力,待讨董之战结束后,再与黄遗、刘表二人清算总账。

此刻,攻打梁东的孙策,也已以调虎离山之计,兵不血刃地夺取了梁东。敌将察觉后,不堪受辱,遂领帐下两万兵马,反围了梁东城。孙策见状,即刻将免战牌挂起,以一副怯战之姿,呈现于敌军面前。

敌军将领,名唤胡轸,其人性情急躁,极为刚愎自用。他见年幼的孙策,还未曾交手,就已高高挂起了免战木牌,便不禁以为:孙策只是个善用诡计,惧怕刀剑的懦夫。他向周遭友军手中,借得了许多攻城器械,意欲以攻城之战,强行夺回梁东。

此时的胡轸,自以为得意,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旁人的算计之中。相较于轻佻浮躁的胡轸,城楼上神闲气定、悠然自得的孙策,倒是显得更具将相之风。

少时,胡轸弯起弓、搭上箭,“嗖”地一声,射中了免战木牌,道:“攻城。”

“咚咚咚咚……”在隆隆的战鼓轰鸣中,胡轸帐下的几队投石兵,首先向梁东城郭,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原本无暇的城郭,在堆堆巨石的零落之下,瞬间滋生出道道痕迹。

在投石兵的掩护之下,推着云梯、冲撞车的步兵,亦裹挟着数千弓弩兵,迅速向梁东城郭挺进。由于地吸引力的作用,胡轸帐下的攻城兵,首先暴露在了孙家军的射程之内,遂令:“放箭!”在孙家军居高临下的压制下,胡轸军每前进一步,都会付出沉重的代价。随着数以千计的兵士,相继葬身于漫漫征途,胡轸军的弓弩兵,终于进得射程,遂弯弓搭箭反制。推着云梯、冲撞车冒死前进的步兵,终于得到了些许喘息。片刻后,冲撞车终于顶到了梁东的城门。梁东城内,守护城门的一队孙家军,即刻以身躯全力顶守。推着云梯的步兵,此刻也终在梁东城下,苦苦架起了云梯。在孙家军有序的阻击下,胡轸军虽费尽气力,却始终攻不上城楼。

“胡将军,撤吧!”胡轸部将道。

“我要是撤了,颜面何存哪!”胡轸道,“给我攻城,继续攻城!”

“此乃孙策的诱敌深入之计,将军若是不撤,又会中了他的激将计。”部将道,“将军若是再打下去,恐怕会全军覆没,到那时,命都没了,可还有脸丢人!”

胡轸“唉”地叹了一声,道:“鸣金收兵,撤至伊阙关内休整。”

事后,据双方战报可知:胡轸军阵亡四千余人,重伤三千余人,且大多兵士,都有轻伤加身。孙策方面,阵亡者,仅寥寥数百;重伤者,则不足千人;轻伤者,亦只达千余。

自此一战,孙策可谓名声大噪。位于鲁阳的袁术,甚至夸赞道:“生儿当如孙伯符。”孙策一战成名的故事,不禁于街头市井口口相传。

第四节:会师遇险

这天,在外奔波多日的孙坚,刚率军踏入鲁阳城门,就被漫天萦绕的浮夸故事洗耳。他一边听着路人的讲述,一边带领着军队、家眷,向城中驻地徐步缓进。他抵达驻地时,终于根据众人的讲述,大体勾勒出了战事的经过。

《管子》云:“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以孙坚对儿子的了解,似这等兵家经典之战,绝不是孙策能够独自驾驭的。故而,任旁人再怎么吹捧,身为父亲的孙坚,依旧始保持着一颗平常之心。

待安顿完军队与家眷,孙坚遂只身一人,策马来到了十余里外的袁术军驻地。

“有人来了,戒备!”袁军守卫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长沙太守孙坚。”孙坚道,“公路兄可在帅营之中?”

“在,卑职这就前去通报。”

“不用了。”话毕,孙坚策马便进。

“放行。”守卫知孙坚已与袁术结盟,且两人关系甚好,遂不加阻拦。

孙坚来到位于袁营正中的帅营,遂下马拴于木桩,步行至营帐前。当孙坚刚要入内时,屋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私密之语,他不禁停住了脚步。

“而今,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继续按我所言行事,主公称霸诸侯之日,当不久远矣。”

“你所谏之计谋,确实好用至极,但若提及称霸,未免有些过于激进了。”

“主公只要利用好手中的一枚棋子,称霸便不难。”

“此事若是被他察觉,可就大事不妙了。”

“他若能够察觉,当初就不会选中他这枚棋子。”

“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下一步……”

袁术与那位神秘之人,谈到关键时,屋外的一声“文台兄”,忽然打断了神秘之人的话语。孙坚回首望去,才发现是故人张勋,坏了他的好事。张勋拉着他的手,道:“文台兄,主公就在屋内,快快与我进屋吧。”

进得屋内,孙坚终于见到了那位神秘之人。只见他长长的胡须之中,已然丛生雪迹;圆圆的面孔之上,亦几添纹理。粗粗估算,此人少说也已年过五十。

那神秘之人作揖道了声“卑职告退”,即退出了帅营。

那人刚走,孙坚就问道:“此人是谁啊?”

“我帐下一谋士。”袁术道。

孙坚见袁术是这种态度,便不再提及此事,但孙坚的心中,却牢牢记下了袁术与那神秘的对话。他重新调整完情绪,又道:“我驰援长沙期间,前线战况如何了?”

“文台兄听我说……”袁术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战况,事无巨细地讲与了孙坚。

孙坚沉思良久,觉得不应将讨伐董卓的重任,寄托在袁氏兄弟身上,遂将家眷托付于袁术,次日便领着军队北上梁东。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按照原计划,与爱子并肩打进洛阳,取下董贼首级,悬于藁街示众。在他兵进梁东的同时,原本驻守汴水一线的徐荣,也尊奉着董卓的调令,领着他帐下的两万余军队,千里辗转至梁东作战。

梁东正东方向十余里,乃是一片开阔无垠之地,在这片旷野之中,孙坚与徐荣竟不期而遇。

孙坚见敌军大纛之上,绢绣的乃是一个“徐”字,遂知敌方便是全歼曹军的那支徐荣军。同样,孙坚军纛旗上硕大的“孙”字,也间接将孙坚的身份,默默传递给了徐荣。

“给我杀!”双方不容分说,便厮杀在了一起。

由于徐荣军依旧在兵源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孙坚军这一仗,打得也是异常艰难。但训练严苛、意志顽强的孙军,毕竟不是战力相对低下的曹军,双方鏖战了足足两个时辰,竟依旧不分高低。

渐渐地,又一个时辰悄然而逝。这时,苦苦支撑良久的孙家军,终于初现败势。孙坚见战况不利,遂令全军向梁东方向撤退。为了不步曹军的后尘,孙坚在全军向西撤退的同时,竟将自己竖立成标靶,独自向南策马狂奔。

孙坚帐下,一名忠心耿耿的校尉,亦策马跟上道:“主公何往,祖茂愿随。”

“你来作甚,速速回去。”

“愿与主公共赴危难。”

“唉,也罢,跟紧我。”

孙坚拗不过这位名唤祖茂的部将,只得带着他一同赴难。

徐荣本想把军队一分为二,由手下部将率领步兵向西追击孙军,自己率领骑兵向南追击孙坚。可他转念想来,又担心手下部将谋略不足,会将这好好的胜势,转瞬即变成败绩,遂下令道:“步兵原地休整,骑兵随我向南追击孙坚。”

一个时辰后,完成引敌重任的孙坚,也该考虑自己的脱身之计了。恰巧路的不远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他便与祖茂一同逃进了这片树林之中。

“给我追。”徐荣道,“切不可放过孙坚。”

“前方树高草密,恐有伏兵在隐藏,将军不可轻入。”部将劝道。

徐荣道了句“就算有伏兵,要死先死我”,即带头冲进了树林。将士们见状,只得跟了进去。

祖茂知徐荣是根据主公身穿的白色披风,来断定孙坚身份的,遂趁着疏影交叠之际,在这杳冥冥的树林之中,悄悄揭去孙坚披风,扈于自己肩头。而后,他又独身引开追兵,孙坚才得以脱险。为了不辜负祖茂的耿耿忠心,孙坚在脱险后,遂沿着幽径,策马狂奔到了梁东。一路上,孙坚唯一能为祖茂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福。

祖茂自引开追兵后,被徐荣搞得狼狈不堪,几度无路可走的他,亏得树林深处的一片乱坟岗,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当时,晷景已过酉正。冥冥的暮色,正渐渐取代煌煌的日光,降临在苍茫的华夏大地。慌不择路的祖茂,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片乱坟岗。徐荣见状,欲斗着胆子,率军继续追击。可他帐下的一众骑兵,却对这片幽暗阴森的乱坟岗,不禁望而生畏。

祖茂终于博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他环顾四下,见乱坟岗中,有一座耐人寻味的石碑,遂下马驻足凝视。在这须臾之间,祖茂心中忽生一计,他取下披风,蒙于石碑之上,即躲到了不远处的一堆草丛之中。

“给我冲,给我冲……”乱坟岗外,不论徐荣如何叫喊,他手下的一众骑兵,都不为所动。

“将军,此处阴气太重,不可入内。”部将道。

徐荣“啪”地打了部将一耳光,吼道:“驰骋沙场几度寒暑,杀的人只手难数,还怕什么坟地!”

“阴司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部将道,“不如围住坟地,等明日天亮再作计较。”

“全都跟着我,要死我先死。”说完,徐荣就硬着头皮,率先闯进了这方是非之地。

“我们该如何是好?”士兵道。

“还能怎样,当然是跟着将军了。”部将道。

徐荣手下的那群怯懦之兵,终于壮着胆子,渐渐地跟了上来。

少时,祖茂蒙在石碑上的披风,不禁让徐荣空欢喜道:“快看,孙坚就在那里。”

徐荣靠近细看,才发现是披风蒙在了石碑之上。他环顾周遭,除一匹黑色的战马之外,再无其他发现。在他看来,眼下唯一能够给到他指引的,也许就是石碑上的披风。他伸出手,试图揭开那披风。当披风被揭开的霎那,悄然映入眼帘的,竟是石碑上,以血色镌刻的几句诅咒:“擅闯此墓者,死!死!死!”

“闹鬼了!快跑啊!”徐荣的手下,见血色诅咒,竟抛下主帅,向坟外疾驰。

“回来,都给我回来!”徐荣一番叫喊,不料却无济于事。

仅片刻的工夫,徐荣竟沦落为光杆司令。

冥冥暮色下血镌的石碑,瑟瑟阴风中摇曳的疏影——这片乱坟岗中的一切,不禁令徐荣毛骨悚然,但忠于职守的徐荣,依旧壮着胆子,四下遍寻人迹。

祖茂见徐荣左顾右盼、瑟瑟抖动的样子,便知他也惧神怕鬼,遂压低喉咙,咳了两声道:“擅闯此墓者,死!死!死!”

至此,徐荣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不论多么重要的使命,都已经无法阻挡他奔逃的脚步。他出了乱坟,即假装镇定道:“本将已经探查过了,孙坚不在里面,瞧你们一个个的,怂成这样,真是丢尽颜面。撤,走大路与主力会和。”

祖茂叹了句“唉,终于逃过一劫”,遂骑上骏马,寻小路赶往梁东。

第五节:三英入盟

经过一整夜的奔波,祖茂终于次日辰时,见到了梁东城上,高挂的“东门”二字。

就在这时,祖茂忽闻身后传来阵阵铁蹄之声,凭祖茂多年征战的经验来看,一里外,当有四人策马赶来。

少时,果然有三男一女策马赶上。

这三位男子,一位面若冠玉,一位美髯飘飘,还有一位须绻满腮。虽然他们在外貌上,相距可谓千里,但他们的年龄,却都在三十上下。至于那位随行的女子,则只有十五六岁,按常理判断,当为其中一男子的女儿。

那位面若冠玉的男子,见祖茂身穿盔甲,遂道:“敢问这位将军,前方那座城池,可是名为梁东?”

“正是。”祖茂道,“怎么,四位要去梁东?”

“是啊,去梁东找孙策。”那位须绻满腮的男子道。

祖茂听那男子言语中,竟敢对少主不敬,遂板着脸,怼道:“孙小将军的大名,也是你能随意叫得的?”

“我三弟是个粗人,言语中若有冒犯令主之处,还望将军切莫责怪。”那位面若冠玉之人道,“我叫刘备,蓄长须的是我二弟关羽,鲁莽无礼的是我三弟张飞。我们去到梁东,是为加入联军,共襄讨董义举。”

“原来是刘皇叔,失敬,失敬!”祖茂作揖道,“我叫祖茂,是孙家军的校尉,皇叔若不嫌在下官卑职小,在下愿保举众位。”

“那就有劳了。”刘备道。

祖茂道了声“皇叔客气”,又看着一旁的女子,道:“这位小姐,可是皇叔的掌上明珠哪?”

“祖将军说笑了,刘某岂会带着家眷参战!”刘备道,“我们是萍水相逢,结伴同行耳。”

祖茂作揖道:“敢问小姐名姓?”

女子瞥了他一眼,道:“问你家主公去。”

“你与主公是何关系?”

“此刻虽无关系,日后就难说了。”

那女子一番引人入胜的回答,使祖茂不禁遐想道:“难道她是主公的私生女?或是主公的情妇?”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碍于刘备三人在场,祖茂也不便再问,遂将那女子一并带回了梁东。此时,孙氏父子正于帅营中,商讨着下一步的作战方略。祖茂进门的那一瞬间,孙坚不禁迎上前,紧紧抱着他,道:“好兄弟,你还活着,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那女子进门的一霎那,孙策竟也无状地,直奔她道:“你怎么来了!”

孙坚见之,亦是惊道:“是你!”

“莫非你真的是……”孙氏父子这异常的行径,令祖茂愈发狐疑。为颜面计,他与刘备三人道:“三位,我主现下有事,不如我们暂且出去等候,如何?”

还不等刘备答话,那女子就作揖道:“纾儿见过孙伯父。”

听到“孙伯父”这三个字,祖茂终于送了一口气,遂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袁绍的长女,我叫袁纾。”

“既是盟主的女儿,你为何不一早言明?”祖茂道。

袁纾“唉”地叹了口气,道:“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遇上家族仇敌,报与家门岂非自找麻烦?”

“那你又何必让我出丑呢?”祖茂呢喃道。

袁纾掩着面,“呵呵”笑道:“我若不这么说,你能轻易放过我的耳朵吗?”

随后,祖茂将刘备等人,引荐给了孙坚。对于刘备三人威名,孙氏父子素有耳闻,但本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精神,孙坚还是带着他们移步至校场,道:“祖茂,你去跟关、张二位豪杰切磋切磋,看看你是否够资格出任校尉一职。”

“遵命。”祖茂走上校场道,“谁人先来?”

张飞拍了拍胸口,挺身而出道:“我来。”

“比武场上,点到为止”孙坚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比武开始!”

随着孙坚一声令下,张、祖二人遂扭打成一团。在张飞强有力的重拳出击之下,祖茂自角力伊始,就一直处于下风。几十个回合后,祖茂终于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孙坚见部将被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内心不禁感到羞愧。为了挽回颜面,孙坚不惜祭出杀手锏道:“策儿,你去试试。”

“胡闹!”或许是她对孙策不甚了解,或许是她觉得张飞太厉害,还不等孙策回话,一旁的袁纾便抢言道,“伯符这么小的年龄,岂能和一帮叔伯比武!就算伯符输了,胜者亦是以大欺小!”

“纾儿不必担心,我绝不会有事。”孙策道,“你可能未曾听说,我有个绰号,叫做小霸王。”

“袁小姐,你就放心吧,我家少主的本事,你还不曾得见呢!”祖茂道。

“千万小心,我相信你能赢。”袁纾道。

这句简短的话语,在孙策的心中,便是力量的源泉,他带着满满的自信,站到张飞的对面道:“动手吧!”

“且慢!”关羽道,“三弟,你适才打累了,这场比武,让二哥来吧。”

“二哥,我还没打够呢!”张飞不肯下场。最终,还是刘备的一句“三弟,切莫胡闹”,将张飞赶下了场。

刘、关二人,之所以不让张飞再打,便是怕张飞鲁莽,出手不知轻重,误伤了孙策。

“比武开始!”随着孙坚一声令下,这场比武便拉开了序幕。孙策与关羽二人,并不像张飞、祖茂那般性急。他们互相见过礼,关羽即道:“孙公子,看你年幼,让你三招,动手吧。”

“关先生是看不起我?”孙策道,“我不用你让,动手吧。”

话毕,孙策便出拳打向关羽。关羽不知孙策厉害,遂以三成左右的力量,出掌去接孙策的重拳。当二人拳掌相触的那一瞬,关羽不禁被这强大的拳力,冲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只见关羽的手臂,被这扎实的一拳,打得酥麻至颤抖。这是生性孤傲的关羽,第一次在比武擂台上,付出了轻敌的代价。幸得孙策未发全力,否则关羽的手掌,便有可能要筋骨寸断了。

“好大的劲啊!”关羽暗自计较道。他甩了甩手,遂全力应敌,他们打了数百回合,都未能分出胜负。

若单论角力,三兄弟中,当以关羽为尊,当今世上,也少有匹敌者矣。如此所向披靡的关羽,竟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战得如此吃紧,这不禁令一旁观战的刘、张二人为之一惊道:“好凶悍的少年!”

袁纾虽看不出角力中的门道,但见双方大战数百回合不止,心中也默默计较道:“不想伯符还有这般本事!”

接着,又是一百回合大战,双方仍不分胜负。斗大的汗珠,划过二人的脸颊,悄然浸湿了衣襟。孙坚见状,知他二人皆已力竭,遂站上校场,宣布道:“比武不分胜负。”

他们出了校场,就去到了帅营叙话。途中,袁纾道:“你们又正事要谈,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她又拉了拉孙策的衣角。

“我有些私事,就不陪诸位了。”孙策道。

孙坚瞥了一眼他们,道:“去吧。”

“主公,守城将士来报……”祖茂跟孙坚呢喃了几句,亦快步离去。

进到帅营,孙坚与三杰促膝而坐,道:“三位怀不世之材,为何不去效力袁绍、袁术这些大诸侯,而要与孙某为伍?”

“联军诸侯中,真心出兵讨董的,除了使君与曹公,尚有他人否?”刘备道。

“诸位心仪何职?”孙坚道。

刘备犹豫了片刻,道:“只要能为讨董出力,我等甘做阵前一开路小卒。”

“皇叔能为国舍己,真乃国之大辛矣!若大汉人人皆为皇叔之辈,汉室何愁不兴矣!”孙坚道,“封刘备为军师,关羽为左路先锋,张飞为右路先锋。”

梁东的街道上,孙策正与袁纾向北漫步。

“纾儿,你怎会和刘备等人同来?”孙策道,“你来此,令尊可否知晓?”

“前些时日,我听闻你于梁东大败董军,我本想与家父一同来此道喜,奈家父不准,遂留下书信,携上川资,单骑来此。途经汴水之时,我偶遇刘备等人,见其人品贵重,遂与之结伴同行。”

“纾儿不远千里来贺,颇有些先贤风范。”

袁纾蹙着眉,长长“嗯”了一声道:“《诗经·硕人》篇,伯符可否识得?我若自比庄姜,伯符以为如何?”

“不曾识得。”孙策道,“我平日读书甚少,就算有所涉及,也多以《无衣》、《黄鸟》等军政之作为主,至于《硕人》,我确实不曾耳闻。”

袁纾“哼”地一声,板脸道:“对牛弹琴。”

出于家庭因素,孙策的生活常态,便是埋头军营、结交豪杰。对于女子的心性,孙策可谓丝毫不知,他不禁问道:“纾儿可否教我?”

袁纾扔下句“算了”,就向拔腿离去。

孙策紧紧跟随道:“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首诗吗?就算我不曾识得,纾儿可以教我,为何要这般生气?”

袁纾“唉”地一声,停下脚步道:“这种诗文,我怎么教你呀!”

孙策跟着停步道:“为何教不得?”

“你就别问了。”她红着脸,娇羞地转过头道,“丢死人了。”

“何故丢人?”孙策呢喃道。

此刻,北边忽来一骑马之人,道:“这位小将军,由此一路向南,可到荆州否?”

孙策见那人须发染雪,似比父亲年长,便道:“老伯可是要去荆州?”

那人回首瞥了眼身后,道:“非去荆州,实由荆州辗转至江东矣!”

孙策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只见数百步行的仆人,伴着数十辆驷马驱驰的车舆而来。

“老伯是想举家迁往江东否?”孙策道。

“不错。”那人回道。

“老伯可是张纮,张子纲?”袁纾道。

“小姐怎知张某?”

“张老伯,小女是袁绍的女儿——袁纾。”

“我当是谁,原来是纾儿。一别多年,纾儿都长这么大了。”

袁纾“嗯”地应了一声,即拉着孙策的手,道:“他叫孙策,前些时日,就是他大败胡轸,攻下梁东。”

张纮作揖道:“小将军年纪轻轻,就能独自领兵胜敌,真乃少年英雄矣!”

“老伯过誉了。”孙策还礼道,“老伯若不嫌弃,就请驻地一叙,在下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赶路甚急,做客就不必了,若是有缘,日后自会在江东相见,告辞了!”

“老伯走好。”

张纮走后,孙策也全然忘了《硕人》一事,遂于袁纾聊起张纮。伊始,袁纾还能耐着性子,与孙策简单聊了几句,但时间越长,她就嘟嘴、蹙眉道:“孙伯符,你够了!我千里来此,难道是与你谈论旁人的吗?”说完,袁纾拔腿就走。

孙策追了两步,忽闻身后有铁蹄声伴着呼喊道:“小将军,有你的书信。”

孙策驻足道:“呈上来。”

袁纾偶一回头,发现孙策并未跟上,于是愈发愤懑,便往城南跑去。孙策看过书信,打发了信使,才发现袁纾早已不见。

“纾儿!纾儿!”

悠远的呼唤声,回荡在斑驳的长街上,却不得相应;慌乱的步履间,摇曳着精美的蓝田佩,却不得成双。孙策向南寻了十余里,终在城中一处池塘边,找到了念念有词的袁纾:“可恶的孙伯符!讨厌,讨厌,讨厌!”

孙策不但没有哄她,反倒与她讲理道:“纾儿,我到底何事做错了?”

袁纾不想与孙策争吵,却又无法平息心中的委屈,只得扔下一句“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错了”,便转身背向孙策。

孙策听闻,仍与之讲理道:“身为一军将领,军务缠身实属无奈,就算因此冷落了你,又何至于赌气至厮?”

袁纾白了孙策一眼,“呼呼”喘着粗气道:“对,我不该赌气,都是我的错。”

就在二人互相较劲,谁也不肯退让之时,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又寻到了孙策与袁纾的面前。孙策听到杂乱的铁蹄声,本以为又有军务处理,可当他抬头看向这队骑兵时,却悔不当初与她争吵。因为这队骑兵的率领者,正是她的父亲——袁绍。

“城门有兵士把守,不得将令,任何人不许通行,盟主是如何进来的?”孙策道。

“是你父亲放我进来的,祖茂传的军令。”袁绍道,“丫头,疯够了没有?疯够了就跟为父回去。”

“我,我不想回去。”

袁绍道了句“由不得你”,就将女儿抱上马背,强行带走。

此时,孙策是多么渴望挽留袁纾,无奈却寻不到一丝可以说服他人的理由,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袁纾越拉越远的背影。

第六节:阳人之战

自那日与袁纾别离,孙策便将所有的心绪,尽数放在了讨董战役上。

时间在伴随金戈铁马时,总是显得飞逝如梭。转眼间,孙氏父子已与董卓对峙一年之久。

在这一年的时光中,负责供给粮草的韩馥,先是断供了十八万联军的粮草。原豫州刺史孔伷,也在董卓军的主动出击下,不幸兵败身亡。

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孔伷留在豫州的一众守将,深知孙坚威名,亦知孙坚抗衡董卓之佳绩,遂认孙坚为豫州新主。

不久后,曹操终募得一万兵卒而归。这本是他与孙坚相辅相成,携手各展宏图的大好时机,可不幸的是:与此同时,联军内部竟因昔日恩怨,出现了自相残杀的惨剧。自此,讨董联军在结盟半年后,终宣告瓦解。仅几天内,除孙坚外的所有诸侯,都相继撤出了讨董前线。还好有袁术方面的辎重,以及豫州方面的兵马,孙氏父子才得以孤军对抗强大的董军。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二月,孙氏父子又一举攻克了阳人。这使远在长安的董卓,不禁感到威胁近在咫尺。遂遣悍将吕布,率领济水一线,荥阳一线,旋门、轘辕一线的十余万大军,协助镇守伊阙、大谷一线的胡轸,以对抗来势汹汹的孙坚军。

似这等决战之举,孙坚岂敢怠慢,遂调大批豫州守军于阳人,以应对决战时刻的到来。

经过多日的备战,吕布与孙坚终在十二日晨间,排兵于阳人城下对峙。

仅只八万余人的孙坚军,虽不比十四万众的董卓军,但孙坚军中,由孙策、关羽、张飞所领衔的将领阵容,则要比吕布独自闪烁的董卓军,更显星光熠熠。孙坚正欲抓住这一软肋,给予董军下马之威。

“吕布,可敢与我军斗将否?”孙坚叫喊道。

吕布者,好勇之人也,论单打独斗,从不轻易服输。对于孙坚的叫阵,吕布只回了句“怎么不敢”,便意欲亲自上阵。可一旁的部将却道:“杀鸡焉用牛刀,华雄愿替将军拿下首胜。”

吕布正想借着此战,看看这些下级将领的本事,便应承了下来。

华雄拔出腰间佩剑,道了句“将军请好”,便乘着胯下骏马,来到了两军阵前。

孙坚见吕布未曾亲自出战,自己又有些技痒,便也拔出腰间一柄佩剑,亲自策马上阵迎敌。孙坚手中的这柄剑,虽剑柄与剑鞘上,都已斑驳不堪,但其剑身处,却通体散发着寒光。似这等宝剑,一看就不是凡品。

“此剑何名?”华雄道,“速速报上名来。”

“此乃祖传宝剑,全名‘七星龙渊剑’,简称‘龙渊剑’。”

孙坚手中的这把“七星龙渊剑”,正是春秋时期,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相传欧冶子为铸此剑,不惜凿开茨山,引山中溪水,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环列,是名“七星”。剑成后,俯视剑身,如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若有巨龙盤卧,是名“龙渊”。

欧冶子辞世后,这把剑便几经辗转,最终落入吴相国伍子胥之手。伍子胥死后,此剑又落入孙武之手,遂代代相传。传至孙坚手中,此剑已历七百余年沧桑。

相较于孙坚的这柄旷世名剑,华雄的配剑,则显得平凡了许多。随着一通战鼓的擂响,便听“啊”地一声惨叫,遂见华雄剑断身死。

“主公英勇!主公英勇!”

相较于孙坚手下的欢呼雀跃,吕布的手下则是纷纷感叹道:“此剑竟如此锋利,一击便足以斩断凡剑!”

吕布不敢怠慢,遂持同样不品的方天画戟,胯驾名曰“赤兔”的汗血宝马出战。

“关羽何在!”

随着孙坚一声令下,关羽便提着自己最为善用的一把“青龙偃月刀”,策马来到了吕布的面前。

“吕布小儿,可敢与我一斗?”关羽道。

“你胆敢叫我小儿!”

“不叫你小儿,难道叫你老儿?”

“你,你竟敢羞辱于我!”

吕布愤懑难平,遂提戟刺向关羽。关羽侧身闪过,遂提起刀,直冲吕布头顶砍去。吕布见状,即刻将戟悬于头顶防身。

关羽本想用蛮力,强行以刀压戟至吕布头侧,而后横砍。不想吕布也是个天生神力的壮汉,任关羽如何使力,吕布的双手都始终绷直……

数百回合后,关羽初现败势。在一次交锋中,关羽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竟险些被吕布挑飞。

张飞见关羽有力竭之态,便提起手中的“丈八蛇矛”,喊道:“二哥莫慌,三弟来也。”

关羽道了声“交给你了”,便撤回去,休息了片刻。

这一战,又是数百回合,初现败势的,依旧不是吕布。

话说这第三位上阵的,自然是有着“小霸王”之称的孙策。孙策使用的兵器,是一杆重达百斤的槊——槊者,重型长矛也,源于汉时,因其杀伤力巨大,通常为重装骑兵所用。

与当初的关羽一样,现在的吕布,也因孙策稚嫩的脸庞,犯下了以貌取人的错误。若不是之前有过两场热身,吕布的一世英名,险些毁于孙策之手。几个回合后,吕布终于渐渐适应了孙策出招的套路,遂时不时伺机反击。

经过前两场车轮战的消耗,第三场对阵中的吕布,显然失去了往日非凡的锐利。这一次初现败势的,终于换成了吕布。

“吕将军,对方乃是车轮战,你切莫中计,速速回来吧!”徐荣叫喊道。

吕蒙“哼”了一声道:“你们仗着人多,以多欺少,胜了也不光彩。”说完,他就速速撤回了阵营。

孙坚所寻的,正是这一良机,遂命全军突击,意欲一举奠定胜负。

吕布在仓皇中,来不及做出相应的军事部署,十四万董卓军,便被有备而来的孙坚军,一点点地蚕食殆尽。

“鸣金收兵!”吕布道,“全军撤至洛阳休整。”

“给我追。”

这一追,就足足追了几百里,直到东都洛阳,双方才得以喘息。吕布在城内固守,孙坚扎营于城外,将洛阳团团围住。

第一节:决绝之人

“‘角’音上滑至‘宫’音,‘宫’音接连下滑至‘羽’音……”长安城内,王允府外,酸枣树下,一阵悠扬的玉笛声,划破午后寂静的天空,直达思慕之人的内心。这首乐曲的名字,正是唤作《无情曲》。

少时,一位衣着光鲜、楚楚可人的女子,终踏着动人的旋律,寻声走到了酸枣树下。这位女子,正是王允家的千金小姐——王芕。

王芕来时,那公子正背对着她。她不知该怎样面对那公子,亦不想打破这动人时刻,遂闭上双眼,试着从乐曲中,体会那公子内心深处的诸多苦涩。那公子虽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但他却如初演奏着。他的心中,正想通过这首《无情曲》,来撼动王芕原本笃定的内心。

在无比凄怆的旋律中,王芕的心防不禁被瓦解、消融。有那么一刻,王芕她想过妥协。可是,当乐曲终止的那一霎那,渐渐恢复理智的她,却只把适才的一切,当作南柯一梦般抛诸脑后。

曲终,那公子便横至玉笛,转身走到她身边,道:“芕儿,跟我走,好吗?”

她低头沉思了片刻,方抬头看着那公子的双眼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真的喜欢上吕布了。”

这一刻,那公子就犹如一尊铜雕般,默默僵直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嘴角才渐渐有了些抽搐的反应,他嗫嚅道:“你,你,你真的喜欢吕布?”

“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对你的感觉,始终只是欣赏,可惜直到遇见吕布,我才得以看透自己的内心。”

这番无比刺骨的话,破碎了那公子最后的希冀。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对王芕抱有任何一丝幻念。但是,对于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他也无法萌生恨意。他心中有的,如今只剩下无尽的伤痛,还有肩负的使命。他噙着泪,回了句“愿卿安好”,便骑上了枣树旁的一匹骏马,意欲尽快逃离这伤心之地。当他的身影,倏然消失在路尽头,王芕淡抹的脸庞,瞬间被纷飞的泪水,诗化了凄美的离别。她吟道:“棘下别兮,忧情纚兮。愿君谖兮,勿心痗兮。”

少时,那公子终赶到长安东门。城郭处,有三十余人,正骑于马上,列队等候着他的到来。这三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锦衣华裳者,亦有粗麻葛布者,他们回合后,便径直向洛阳奔去。

自吕布败走洛阳以来,董卓便意识到了孙家军的强大,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董卓无法从战争中击败对手,只得另辟蹊径以应敌。

那天,正值二月廿一。洛阳城外,孙坚营地,一位名唤李傕的董卓将领,正托着个精美的方盒,与孙家军守卫交涉道:“我乃汉廷使者,代董相前来。”

“董贼的人,呸!”守卫很是不屑。

李傕“噌”地拔出剑,指着守卫道:“凭你一介区区守卫,也敢与我较劲。”

“来人,有人闯营。”

在守卫的呼喊下,一群将士即刻赶来,拔剑对峙道:“把剑放下。”

双方僵持不下时,身为少主的孙策,正巧途经此地。他上前道:“何人在此喧哗?”

“参见少主。”将士们收起剑,跪拜道。

“见过小将军。”李傕收起剑,作揖道,“我叫李傕,是汉廷使者,奉董相之命,前来会见令尊。”

孙策道了声“随我来”,便带着他,去到了父亲营中。

此刻,孙坚正在桌案前正坐。李傕作揖道了声“见过使君”,便将方盒放到桌案上,道:“这是董相送给将军的礼物。”

孙坚打开方盒,一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遂呈现于眼前。似这等品质的夜明珠,翻遍整个大汉朝廷,都难以再寻其它。

“无私献殷勤,非奸即盗。”孙坚道,“董卓派你来,究竟是为何?”

李傕从袖中抽出一卷宣纸,放于孙坚桌案上,道:“将军打开看看。”

孙坚揭下封条,打开画卷,即见一幅少女画像。从画上看,这少女生得十分美丽,芳龄约摸十五六岁。

“宣纸崭新,墨留余味,当不是前朝遗物;画风重彩,欠缺笔力,当不是名家手笔。”孙坚道,“这是何意?”

李傕答了句“此乃董相之女”,又看向孙策道:“少将军,你看董小姐样貌何如哪?”

“甚是美丽。”孙策道。

“若是配与少将军,不知可否乐意?”

年少时,我们总是逃避,或是不知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为此,我们常常憃愚错辰。但庆幸的是,有一个名字,叫做抉择。当面临抉择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人或事,便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他一口回绝道:“我心中已经有了旁人,断不会娶这位董小姐。”

李傕摇着头,“呵呵”笑道:“终生大事,恐怕由不得小将军。”

“当然由得。”孙坚道。

“这是为何?难道是嫌董小姐貌丑,配不上少将军?”李傕道。

“此女生得甚是可人,她若不是董贼之女,我也许会考虑配于策儿。可惜本将军乃汉室忠良,不愿与汉贼为伍。”孙坚道,“告诉董贼,洛阳之战,无可避免,他若识趣,就不要再动这等歪心思。”

“将军此言差矣!”李傕反驳道,“当今天下,群雄并起、诸侯为尊,大汉王室早已日薄西山。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将军又何必拿自己的前程,去为汉室陪葬呢?”

说完这些,李傕停顿了片刻,孙坚见他不再言语,便问道:“可否言尽?”

“不曾!”李傕激昂道,“将军治军有方、进退有度,可谓不可多得之帅才;少将军勇冠三军、气度非凡,可谓千里挑一之将才。若是二位与董相联手,将来大汉的天下,定是将军与董相共同执掌。”

“忠良之心,岂是尔等小人可知。”

“孙坚,你别不识抬举。”

“来人,将李傕赶出去。”

“不劳尊驾,我自己走。”

说我,李傕就拿起夜明珠与画像,大步向帅营外走去。临出门前,孙坚将他叫住道:“转告董卓:十日之内,洛阳必破。”

对此,李傕只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拂袖离去。

孙坚盯着他的背影,呢喃道:“若不是顶着使者的名号前来,你现下早已身首异处了。”

孙策叫了声“父亲”,道:“可否真要在十日内攻城?”

孙坚“嗯”地回神道:“当然。”

“而今,我军劳师长久,攻城器械亦不足矣,何不暂且养精蓄锐,稍缓攻城事宜?”

孙策话音刚落,孙坚便“呵呵”笑着,拿起一封书信道:“我儿上眼,便知分晓。”

孙策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道:“攻城器械已在途中,预计十日内运抵。”书信的落款处,提的正是袁术二字。

“攻城之事,可否再晚两日?”孙策道。

“为何?”

“待时候到了,父亲自知分晓。”

孙坚见儿子不像是在取闹、玩笑,遂知其中定有玄虚,遂迁就了他。

第二节:兵进洛阳

转眼间,十二日的时光,竟已悄然流逝。

这天,正值二月月末。

卯初时分,天刚蒙蒙放亮,孙家军便已配发随身口粮。

校场之上,孙家军的一众将领,正全副武装地,静候着孙坚的军令。

“此战,乃讨董成败之节点,众将不可怠慢。攻城时,以南门为主攻点,东门、北门为辅助,空出西门,放吕布率众奔逃。程普,你领一万步兵……”

孙坚话音刚落,黄盖就道:“主公,卑职可否参战?”

“你是粮官,无需参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有心,粮官亦可驰骋沙场。”

孙坚见他的这股雄心,颇似当年的自己,便点头道:“你去保护少主。”

“遵命!”

众将接过军令,便各自散去,作者最后的准备。

“黄将军,你跟我来……”孙策拉着黄盖,窃窃私语良久。

这一切,恰巧被路过的孙坚目睹,他似乎猜到了什么,遂“呵呵”笑道:“原来如此。”

半个时辰后,孙家军终兵分三路,于洛阳东门、北门、南门摆阵。

战争伊始,孙家军就全力主攻南门。在冲撞车硕大木桩的撞击下,南城门首先初现险情。吕布在帅营中,得知南门战况告急,便去到城南,亲自指挥。

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城内街道深处,倏然冒出二十余位披盔戴甲之人。他们的统领,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

“快来帮忙。”顶门的士兵喊道。

“动手!”随着少年一声令下,这群披盔戴甲之人,竟拔出腰间利剑,刺向了同袍的身躯。

“你,你竟然做了内应……”

当最后一名顶门士兵,哽咽着倒下,少年又道:“打开城门,迎接孙家军进城。”

待重达万斤的城门缓缓开启,率部攻击城门的黄盖,首先冲进了城门。为避免双方发生误伤,黄盖与他的部下,遂留于城门旁,保护起这群内应。

少时,孙策与他的铁骑,终于杀进了城门。他瞥了一眼黄盖,道:“你先率部迎敌,我随后就来。”

“诺!”

待黄盖率领铁骑扬长而去,他便抱住那少年,道:“公瑾,谢谢你。”

诚如世人所知:这位少年姓周,名瑜,字公瑾。

周瑜,自幼成长于洛阳,祖籍扬州庐江舒县,官宦世家矣。他的族祖周景,曾官拜大汉太尉;他的父亲周异,乃时任洛阳令。两年前,被董卓暗杀的周晖,便是周景的贤孙,周瑜的同族兄长。

周瑜自小喜爱音律,拜过杜夔为师。期间,周瑜结识了一位同门师妹——王芕。随着一点点地长大,周瑜渐渐恋上了王芕。

至于周瑜与孙策之间的故事,则说来话长了。周瑜与孙策,自幼年时,便已相识。孙策年龄稍大,是为兄;周瑜年龄稍小,是为弟。

一年前,梁东之战的始末,便是周瑜一手策划,孙策全权执行的。

阳人之战后,吕布坚守不出,意欲固守洛阳。孙策怕强攻伤亡过大,遂传书于长安,请周瑜做为内应。为黎民安定计,周瑜了断了与王芕的情感纠葛,遂举家重回洛阳。孙策要做的,则是拖延攻城时日,静候周瑜到来。

“自别后,已经年,故地重逢,实乃幸事。伯符兄一向可好?”

“甚好,只是思念贤弟。”

周瑜与孙策,在万军中叙旧的风景,颇有些“谈笑间,军马灰飞烟灭”的味道。可是万军中,最为耀眼的那颗新星,还得属粮官黄盖。

吕布见大势已去,遂下令道:“撤,走西门,撤进函谷关内。”

当孙坚胯着战马,率领最后一批兵士,缓缓进入洛阳,战乱早已平息。城郭旁,周瑜与孙策攀谈的身影,证实了他最初的猜测。他下马,上前,道:“周贤侄,果然是你。洛阳四门紧闭多时,你是如何进城的?令尊、令堂何在?”

“参见伯父。”周瑜作揖道,“伯父随我前去一观,便可知分晓。”

“众军留下休整,各自清点伤亡状况,原地安营扎寨。”他交待完军务,便与孙策一齐,随周瑜同往矣。

一路上,孙氏父子满目皆是遭受兵燹的断壁残垣。昔日里,城中层层叠叠的魏阙、殿宇、小筑、轩榭、宗庙、府邸,都已化作记忆,深深埋葬于脑海深处。

“百年都城,竟被董贼毁于一旦,悲哉,痛哉!”孙坚道。

就在这时,周瑜倏然停住了脚步,道:“此处便是洛阳令府邸?”

话毕,他就弯下腰,在地面的砖板上,细细摸索着。

少时,一块硕大的砖板,忽然“咚咚”几声,缓缓收进了地平面。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漆黑的低下通道。周瑜摸着黑,带着孙氏父子,往地道深处走了几步,遂见一处溢有烛光的拐角。三人寻着烛光走去,就见一间长、宽各十丈的方形石室。与石室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几口偌大的木箱。这对中年夫妇,正是周瑜的父母。透过周瑜的父母,可见石室的另一边,又是一条漆黑的密道。这条密道连接的,乃是洛阳皇宫、洛阳令府邸以及洛阳城郊。

“周贤侄,这间密室从何而来?”孙坚道。

“此乃光武帝所建……”

原来,汉朝自高祖刘邦伊始,便习惯在皇宫地底修建密道。西汉时期,都城长安,著名的未央宫地下,就分布着四通八达的密道。提起修建密道的目的,是为了必要时私会群臣,危难时出逃城外。

光武帝建立东汉,亦遵先祖踵武,在洛阳皇宫地下,修建直通城郊的密道。密道竣工后,唯一欠缺的,便是一间私会群臣的密室。当时的洛阳令,乃光武帝心腹,且洛阳令府邸,恰巧位于密道正中,遂于洛阳令府邸地下修建石室。

当帝王需要私会臣子时,便命洛阳令带着臣子,于洛阳令府邸进入石室。至于帝王自己,则是从皇宫进入密道,从而直奔石室。

光武帝驾崩后,密道的秘密,便一代一代地传承了下去。因此,东汉的每一任洛阳令,皆为帝王心腹。能进入这间石室的,亦是为数不多的,帝王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

孙坚点了点头,又道:“这些木箱中,又是何物?”

周瑜来到木箱前,顺序打开了这些木箱,道:“木箱中珍藏的,皆是些金银玉器,以及价值连城的珍贵字画。”

孙坚“呼”地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些黄白之物,都是从何而来?”

“董卓手中截得……”

说起这些财帛,则要追溯至董卓入畿后,满朝铲除异己,四处搜刮财帛时。当时,为了保全性命,官居洛阳令的周异,不得不阖家与董卓虚与委蛇,遂主动承担搜刮财帛之重任。

可是,忧国忧民的周氏父子,毕竟不会真的与董贼为伍。因此,每当搜刮财帛时,周氏父子都只盯着贪官、奸商等不法之徒。

那些搜刮所得的财帛,周氏父子每次都扣下一半,以待有朝一日,汉廷有望光复时,能够有财可用。藏匿这些财帛的最佳地点,还得数府邸下的石室,因为知道密道与石室的,仅有王允等忠臣。

周异“咳”地一声,指着木箱道:“天下诸侯中,真心讨董者,唯有使君父子。今日,我斗胆代大汉臣民,将这财帛赠与使君,望使君多用财帛于正途,切莫为非作歹。”

“此事万万不可。”孙坚道。

“文台切莫推辞。”

“孙某心意已决,周兄不必再言。”

在孙坚的多番推脱之下,周异只得暂且搁置此事。

此间事了,众人便从密道而出,直奔城南驻军之所。他们走了几里,紫陌中央,一块镌刻着“宗庙”二字的硕大匾额,倏然引起了孙坚的注意,他停步道:“此处可是汉室宗庙?”

周异环顾四周,细细辨别了方位,遂指着紫陌左侧的废墟道:“此处便是。”

“不错,此处正是宗庙。”周瑜附和道。

孙坚闻听,不禁走进废墟,遍地寻找起历代君王的灵位。

第三节:洛阳轶事

光武皇帝、孝明皇帝、孝章皇帝、孝和皇帝、孝殇皇帝、孝安皇帝、孝顺皇帝、孝冲皇帝、孝质皇帝、孝桓皇帝、孝灵皇帝——少时,孙坚终于找全了宗庙中,供奉的东汉十一位皇帝灵位。可这十一块匾额,不是被摔得残缺不全,便是被炙得斑驳不堪。

“策儿,你速调一千人来此清扫宗庙,再备下太牢之礼以祭拜。”孙坚道。

“诺。”孙策应声离去。

孙坚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挺立着一棵大树,他来到树前,呢喃道:“此树甚好。”

话毕,他便拔出腰间龙渊剑,将大树拦腰斩断。从断树中,他又斩出十一块木断,为历代君王重塑灵位。

半个时辰后,十一位汉帝的灵位,都已重塑完成时,孙策也带着一千兵士赶到。跟着一同前来的,还有刘备、关羽、张飞三位将领。

“身为汉室宗亲,清扫宗庙之事,岂能抛开我刘备!”

“身为忠义之士,关某也不可袖手旁观!”

“两位哥哥在哪,张飞就在哪。”

在众人的协助下,仅一刻钟的时间,宗庙的断壁残垣,就已被一扫而空。随即呈现于众人眼前的,是高半丈、长百丈、宽八十丈的巨型台基。

“请灵位,上太牢。”

孙坚一声令下,士兵们便将一张高桌、一张矮桌,缓缓抬至台基中央。那高桌上摆放的,是十一位汉帝的灵位;矮桌上摆放的,是一头祭祀用的死牛。

“凡遇祭祀之事,总要有个为首的主祭之人。”刘备道,“文台兄官拜破虏将军,当为主祭之人。”

“玄德莫说这话。”孙坚道,“如今祭拜的,是大汉的历代君王,玄德身为当朝皇叔,显然比我这个外姓之人,更有资格做为主祭。”

“刘某官卑职小、才疏学浅,万万当不起主祭。”

“孙某乃是外姓,怎能越俎代庖?”

“除去皇叔的虚名,刘某可谓身无分文,着实没脸主祭列祖列宗。”

“玄德能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便是对先祖最佳的告慰,又何必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既如此,多谢文台兄相让。跪!”

在刘备的引领下,孙策、周瑜、刘备等士族中人,遂列队来到台基上,屈膝跪于灵位前。

“稽首!”

众人左手交叠于右手,掌心向内,拱手至地,头亦随之缓缓至地。

与此同时,台基下的一千士兵,纷纷照着主公的模样,共行稽首大礼参拜。

“起”

众人纷纷起身整衣,稽首大礼亦随之完成。

祭拜完毕,孙坚即将十一位先帝的灵位,亲手交与刘备保管。随后,孙坚便带着众人,一同回到了城南军营。

“来人,拿战报。”孙坚道,“本将军要论功行赏。”

根据战报所书,黄盖于此战中,杀敌不在少数,立下战功不小。孙坚一向惜才,遂免去黄盖粮官之职,重新任命黄盖为校尉。

当天夜里,为了给周瑜一家接风洗尘,也为了庆贺讨董战事的阶段性胜利,孙坚在帅营内摆了一场盛大的筵席,邀请校尉及以上将领全部出席。席间,孙坚问道:“周兄今后有何打算哪?”

周异低头思索了片刻,遂抬头道:“周某既是汉皇册封洛阳令,自当留在此处,重新修葺昔日繁华的洛阳城。”

“贤侄谋略之才,可谓深谙兵道,倘若就此从军,前途无可限量。贤侄若是不嫌我父子才疏学浅,孙家军欢迎你的加入。”孙坚又道。

“我志向,亦在洛阳,请恕不能从命。”

“可惜,甚是可惜!”

孙坚只得就此了事。

孙策不死心,遂于散席后,请周瑜至营内单独坐下叙话。

“公瑾,你究竟为何不愿加入我军?”

“我自幼习惯了自由的生活,实在受不了军营中的拘束。况且,家父志在洛阳,我身为家中的独子,岂可在洛阳重建之时,轻易离父母而去?”

“将来,若是我有举棋不定之时,公瑾可否相助?”

“只要伯符兄一封帛书,我必鼎力相助。”

正事议完,孙策与周瑜,又转而闲谈起有关袁纾的私事。此刻,孙策只希望心思细腻的周瑜,能从他的讲述之中,分析出袁纾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

“伯符说的可是《硕人》篇?”

“正是。”

周瑜单手托腮,双眼迷离了片刻,忽笑言道:“伯符,速速提亲去吧。”

“公瑾何出此言?”

“硕人其欣,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周瑜道,“《硕人》讲的,乃是春秋时期,齐国公主庄姜,远嫁卫庄公时的故事。袁纾在那般情景下,羞言《硕人》一诗,定是有意委身出嫁,暗示你速速提亲。”

“会不会弄错了?”

女子的心思,本就比男生细腻难测,年轻女孩的内心,就更如雨季时,善变的风云般莫测。仅凭一件事,就断定袁纾的心事,确实略显牵强。为了确保自己判断的准确性,周瑜让孙策不带任何感情地,事无巨细地,将他与袁纾之间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地讲述了一遍。

周瑜听后,耐心分析道:“她若是不喜欢你,会让你护送她回到闺房?她若是不喜欢你,会为你驳了父亲的颜面?她若是不喜欢你,会不远千里去到梁东看你?她若是不喜欢你,会担心你不是关羽的对手?她若是不喜欢你,会因为你的冷落负气离去?”

“可她和我相处的过程中,从未说过喜欢我。”

“那你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又为何不说喜欢她呢?”

“因为那时,我并未察觉到我喜欢她。”

“若那时,你发现自己喜欢她,你会告诉她吗?”

“会。”

“那依你之意,她若是发现自己喜欢你,也会直言相告?”

“正是。”

对于这样一个完全不懂女孩心事的伯符兄,周瑜也只得“唉”地一声道:“女子说话、做事,并不像男子那般直接,综合袁纾种种的行为来看,她一定对你有好感。”

“天可怜见,幸甚至哉!”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自梁东一别,你与袁纾已将近一年未见。一年的时光,虽看似短暂,但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袁纾此刻的心,是否依然如初,则犹未可知也。”

周瑜的这番话语,就如同刺骨的冰水般,浇灭了孙策方才炙热的内心。渐渐地,孙策失去了方向,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求教周瑜该何去何从。

若是站在理性的角度上,周瑜并不看好孙策与袁纾,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横生着一个庞然如昆仑山脉的阻碍,那就是来自父辈的阻碍。众所周知,孙坚与袁绍,自讨董会盟时,就已初现不睦。古代社会中,若是父辈存在着隔阂,子辈之间的感情,将会走得异常艰辛,最后的结局,往往也会以悲剧落幕。

但站在感性的角度上,崇尚自由与爱情的周瑜,又不得不劝孙策切莫放弃。似这等事,若是发生在周瑜身上,即使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他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尝试。可是,《庄子》有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周瑜乐此不彼的,未必是孙策想要的。尤其是感情之事,只有自己做出的抉择,才能无怨无悔、不负此生。故而,周瑜与孙策讲明了利弊后,就将决定权,亲手交还与孙策,道:“遵从自己的内心。”

孙策紧闭双眼,伸手捂在心头,深深审视完内心,道:“明白了。”

周瑜没有多问,只回了句“甚好”,就与孙策议论起一年前的董党之迷。

据周瑜所知,当年的王睿,果然是被冤枉的,真正的董党,乃是温毅与曹寅。那道坐实王睿为董党的圣旨,也是温毅、曹寅等人设计陷害的。温毅现下,不仅没死,还在长安城中,做起了董卓的幕僚。日前,另一个董党曹寅,因刘表、黄遗的征讨,兵败逃往长安。

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后,孙策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此刻,他即为了当年没能阻止父亲感到自责,又为了王睿的惨死感到惋惜。

接着,他们又谈起了许多心事,直到半夜三更末、四更初,才在睡意横生下,就此散了。

次日清晨,天刚放亮,尚在沉睡中的周瑜、孙策,忽闻营外阵阵惊呼道:“井水出怪异了!井水出怪异了!”

二人闻声惊醒,寻声来到不远处的水井旁。

“大呼小叫地,军纪何在,成何体统。”孙策呵道。

士兵们指着井口,呼道:“少主,你快看哪!”

孙策顺着井口俯身视下,只见井中闪烁着五彩光芒,他不信鬼神,遂道:“下井打捞,看看究竟是何物闪烁。”

“你去。”

“我不敢。”

兵士们互相推脱着、闪躲着,无人敢下井打捞。

就在这时,孙坚亦闻声来到,他见士兵们如此散漫、胆怯,遂仍下句“废物”,随即点了一名士兵下井。被点到的士兵,虽然心中异常恐惧,但却不妨碍他遵照军令下井。

片刻后,士兵终于打捞出了一方玉制印章,交到孙坚手中。随着印章的出井,井中的五彩光芒,亦随之消失。孙坚接过玉制印章,才发现这方印章,便是那方丢失已久的,镌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的传国玉玺。

玉玺大约四寸,四角缺一角,上纽交五龙。

这方传国玉玺,若是落入其余诸侯之手,他们必定是欣喜若狂,并大肆用于邪道,可孙坚却道:“今日之事,秘而不宣,谁要是胆敢泄露只言片语,定斩不饶。”

回到营内,孙坚便将玉玺深藏于木盒中,并上锁封存。

第四节:香消玉殒

这天午后,孙坚小憩刚醒,孙策便来到帅营中,欲与父亲谈论要事。孙坚见儿子面目严肃,似有要事言谈,便去到书案旁正坐。

孙策下跪道:“策儿有要事相求,还望父亲恩准。”

有生之年,这是孙策第一次跪求父亲。孙坚心一软,便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可孙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如晴天霹雳般,直穿孙坚原本平和的内心。因为孙策祈求的,乃是迎娶袁纾。

“不行,我绝不答应。”孙坚一口回绝。

“为何?”孙策道。

孙坚回了句“因为她是袁绍的女儿”,有道:“我的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即便孙坚态度坚决,不留一丝回旋余地,孙策却依旧坚持,甚至不惜长跪不起,以了明内心坚定。

对此,孙坚只扔下句“随便你”,便转身离开了帅营。

当晚,孙坚不曾回营。

次日清晨,当孙坚重回帅营时,孙策仍然跪在原地。此刻,他酸楚疼痛的双腿,便是他内心深处凄切的写照,他屹立巍然的项背,则是他永不放弃挚爱的宣言。

孙坚看到这一幕,不禁扪心自问道:“难道自己的颜面,真的胜过孩子的幸福?”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孙坚“呵”地一声,道:“只要袁绍不提过分的条件,为父愿意为了你的幸福,不顾自己的颜面。”

孙策听闻,难掩内心之欣喜,他紧握着父亲的双手,道:“父亲是天底下,心胸最为宽广之人。”

可是,还不等这股兴奋劲过,帅营之外,就传来一封紧急军情:袁绍帐下,大将周昂,正全力攻打豫州治所(阳城)。

这一封来急军情,不仅打破了孙策的幻念,更飘零了孙坚的内心。

自刘表夺取长沙后,竟又有诸侯不顾人臣道义,乘着孙家军全力讨伐董贼,后方极度空虚时,背后给孙坚捅刀。

孙坚忍无可忍,遂不再顾及讨董战役,他怒道:“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

话音刚落,他便下令全军回守豫州。

就在孙家军拔营起寨时,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手持着各自的将印,找到了帅营之中,正在规划行军路线的孙坚。三人将将印放到桌案上,即作揖道:“见过孙将军。”

“三位这是何意?”孙坚道。

“我等是来辞行的。”刘备道。

“这是为何?是我待你们不好吗?”

“刘某只愿讨董,不愿涉及诸侯之争。”

“既如此,我便不强留了。”

为了表示对英雄的敬重,也为了感谢英雄的帮助,孙坚决定效仿先贤,躬亲送刘备等人出城。孙策与周瑜闻听消息,亦随孙坚共送之。当刘备迈出城门的霎那,周瑜不禁与孙策呢喃道:“刘备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送别了刘备,孙家军士兵,也已拔营完毕。只待孙坚一声令下,孙家军的数万将士,随时皆可回师豫州。

不久的将来,即将在豫州爆发的大战,乃是宣告孙策与袁纾,此生注定无缘的一战。此时,孙策是多想拉着周瑜,一同踏上回师豫州的归途,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凄怆时刻。可现下,急需重建的洛阳城,显然更离不开周瑜的陪伴。

洛阳城南,梧桐树下,冰台草旁,周瑜与孙策正做着最后的告别。此刻,没有淅沥的细雨,没有萧瑟的落叶,有的只是和畅温暖的阳光,以及绵延不绝的微风。

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最终,孙策还是扬长而去。

十余日急行后,孙家军终于回到了豫州境内。可是,阳城却早已失守,孙坚只得在阳城郊外,一片小树林旁边安营扎寨。

傍晚,孙策正在自己营帐中,忙着处理军务,忽见一名值守士兵拿着帛书进门报曰:“营外有一女子,自称是少主旧识,要我将这帛书交给少主。”

孙策接过帛书,只见上书道:“若念昔日情谊,营外树林一见。”落款处的署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袁纾”二字。

看完帛书,孙策不禁抛下一切军务,只身赶到了营外树林。

此刻,夜已完全深了。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木间的枝桠,洒落在姣人的华服上,诗化了凄美的相逢。《诗经·月出》篇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正是此情此景下,最唯美的描述。

看着袁纾本就消瘦的身体上,衣带竟又宽了许多,孙策眼眶中,不禁泛起了圈圈涟漪。

这一刻,袁纾选择了勇敢,她鼓起勇气,道:“孙策,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跟我走好吗?”

“去何处?”

“天涯海角——只要远离纷争,无论何处,皆可供你我安生。”

听到这番话,孙策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自己心爱的人,也一直钟情着自己;悲的是此生此世,也许彼此注定错过。

孙策仅扔下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就意欲离开树林。

在孙策转身的霎那,这片树林深处,倏然冒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士。这群兵士,除了二十几人手持弓弩,剩下的百余人皆持利剑作战。从他们军服、盔甲的制式中,一眼就能看出是袁绍的兵马。

“你们的长官呢?叫他出来说话。”孙策道。

树林深处,只听“咳咳”两声,遂见一人徐步走出。

在暮色的遮盖下,此人的脸庞并不可见。依稀可见的,只是反射着月光的盔甲。不过,从盔甲制式看,此人当为袁绍军中,校尉以上将领。

渐渐地,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模糊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对于孙策而言,这是一张极度陌生的面孔——陌生到此生未见。

“周昂,你怎么在这?”袁纾道。

“小姐,你假传主公手令,偷跑至此,跟这小子私会,就不怕主公伤心吗?”

“大胆,就凭你也敢教训我,真是不知所谓。”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替小姐感到不值。这小子,要是真在乎你,适才就该跟你走了。若他真肯抛下一切,跟你隐居山水之间,我或许会永远埋藏这秘密。可这小子,偏偏自择死路,那就休怪周昂无情了。”

“你想怎么样?”

周昂回了句“小姐明知故问”,即直接孙策的鼻子,道:“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束手就擒,第二条是立刻就死。”

孙策喊了声“宁死不降”,遂拔出腰间佩剑,意欲杀出一条血路。

周昂手下的这群士兵,岂是孙策的对手。仅片刻的工夫,孙策就快杀出重围。

“快放箭,杀了他。”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锋利的流矢,直冲孙策项背而去。孙策此时,正被面前的敌军纠缠,根本顾不得身后飞来的箭矢。

当孙策准备赴死之时,身后袁纾的惨叫声,忽然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此刻,孙策是多希望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但事实终究是残酷的,当孙策回首的霎那,袁纾中箭倒地的画面,还是映入了他的眼帘。

若说孙策在震惊之余,心中还怀着一种情绪,那无疑就是愤恨。他恨袁绍一意孤行,恨周昂弄巧成拙,恨自己懦弱无能,更恨这大争之世不由人情。在这股仇恨之力的驱使下,孙策变得愈发悍勇,他回身杀了放箭的弓弩兵,又直冲周昂而去。

“挡住他,别让他过来。”周昂边叫喊着,边连连后退。

“贼子修走,纳命来!”孙策边喊,边健步杀出重重阻隔。待追上周昂,孙策二话没说,提剑就冲他胸口刺去。

“将军死了,快逃!”

周昂一死,剩余的这群残兵遂四散而去。

孙策健步跑回原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袁纾,不禁放下手中的利剑,一把抱起血染裙襦的袁纾,道:“纾儿,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

“此生此世,无可取代。”

他们皆难掩心中情绪,止不住泪水纷飞。不同的是,袁纾的眼泪,代表着幸福与喜悦;孙策的眼泪,暗藏着悲痛与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多想调拨时钟,将时光回溯到某个片刻,试图去挽回曾经的过错,改变已错过的时间。

如果片刻前,孙策答应与袁纾隐居山林,也许周昂就不会出现;如果一年前,孙策能够明了自己的内心,也许他们早已结为连理……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袁纾的生命,终将无法挽回。

在爱与泪的包围中,袁纾解开腰间的玉佩,亲手佩挂于孙策的腰间,断断续续道:“纾儿福薄,不能继续陪伴伯符了。在伯符找到下一个心爱女子前,就让这赤乌玉佩,代替纾儿陪伴伯符一程。可是,待伯符找到下一个心爱女子,记得要将这赤乌玉佩,亲手放回纾儿身边。到那时,这块赤乌玉佩就会代替伯符,永生永世陪伴着纾儿。”

“嗯,嗯!”

就在孙策连连点头应声之时,袁纾也渐渐失去了意识,悄悄了断了呼吸,慢慢闭上了双眼,缓缓停止了心跳。当袁纾的双手冉冉下垂时,孙策的一颗破碎之心,似乎也跟着飘零了遍地。

这一夜,孙策没有动弹,更不曾回营。他只是紧紧拥抱着袁纾的身体,轻轻呢喃着纾儿的名字,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袁纾也并没有离他而去。

次日晨间,当孙坚沙场整军时,才知孙策一夜未归。

大战将至,帐下主将却失去踪迹,孙坚不禁大发雷霆道:“尔等少主何在?”

“主公可去少主营内,书案之上一观。”

当他来到树林时,孙策依旧怀抱着袁纾的身体,独自呢喃着纾儿的名字。孙坚不明就里,遂问孙策何故。

孙策“嗯”地一声,渐渐缓过神,道:“周昂已死,尸体就在前面。”

孙坚见到周昂尸体,遂拔出腰间的龙渊剑,一举斩下其首级,命人悬挂于阳城之外示众。

孙坚来时,本想找孙策共赴沙场。但是,孙策魂不守舍的样子,怀中袁纾的尸体,却令孙坚不忍在此时打扰。他来到儿子身旁,仅扔下句“节哀”,就独自领着数万兵马攻城。

守城的袁军将士,见主将首级悬挂于城外,便顿时没了心气。在孙家军的猛攻之下,袁军将士仅守城一个时辰不到,就全线溃败,逃出了阳城。

战役结束后,孙坚就迫不及待地,策马来到了城郊树林,将阳城大捷的消息,分享给了孙策。孙策得知消息,只“哦”了一声,遂抱起袁纾,徐步往阳城方向迈进。孙坚见状,不禁牵着马,与儿子共同步行。

在通往阳城的紫陌上,孙坚试着问道:“袁纾究竟为何而死?”

“纾儿没死,她只是累了、睡着了。”孙策呢喃道。

“她是否因你而死?”

“纾儿没死,她只是累了、睡着了。”

一路上,无论孙坚如何发问,孙策回答的,都只是那亘古不变的一句。孙坚无奈,只得在回到阳城后,通过审讯战俘的方式,试着还原事情的本末。在战俘讲述完有限的线索后,孙坚的手下,又从刺史府的一间房中,发现了一封足以证明一切的书信。

这封书信,乃是袁纾写给袁绍的,上面记录了许多足以催人泪下的话语。那间发现书信的房间,正是袁纾这几日的居所。

他即刻带着书信,来到了孙策房中。此时,孙策正在床榻边,默默陪伴着袁纾。孙坚看到儿子整日一副颓废模样,终于忍无可忍,遂一把拉起孙策,怒道:“孙策,你给我清醒点,袁纾已经死了。”

孙策默不作声。

孙坚来到袁纾身前,拔出袁纾身体上,仍未取出的流矢,道:“见否,她已没了知觉。”

孙策依旧默不作声。

孙坚将书信交到孙策手中,道:“你看看吧。”

孙策接过书信,只见信中写道:

“父亲,当你看到这封书信时,纾儿非与孙策浪迹天涯,即是已不幸命归九天。也许父亲会问:你与孙策仅几面之缘,这样做值得吗?

在此,望父亲明鉴:当两年前讨董会盟上,孙策不顾诸侯目光,不顾父亲责难,将那价值连城的赤乌宝玉亲手交与女儿时,女儿的一颗心就已为之颤抖。

后来,为了试探他的人品,女儿曾要求孙策送女儿返回闺房。他不顾有要事在身,将女儿送回闺房,遂转身离去。自此,女儿就愈发钟情于他。

梁东之战后,女儿难掩内心之思慕,独自前往梁东寻他。至此,女儿即知此生之命盘已然注定,女儿此生只能嫁与孙策。

此番前去,若孙策心中有女儿,即是此生最大幸事;若孙策心中无女儿,也是此生命该早逝。

最后,请父亲原宥女儿为爱不顾一切,原宥女儿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不孝女袁纾书”

孙策看过书信,只是淡淡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便带她回富春祖坟安葬。”

“回富春祖坟安葬!”

“常言道:‘出嫁从夫’,纾儿是我妻子,当然要葬在孙家祖坟。”

次日,当孙策带着袁纾回归富春,孙坚就命人将袁纾的死讯,留下的书信送给袁绍。后,孙坚又将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写成帛书,命人发往洛阳城周瑜手中。

待此间事了,孙坚即独自带兵远征荆州。因为早在讨董会盟时,孙坚曾经说过:“一郡之恨,当以一州来报。”刘表夺取长沙的仇恨,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第五节:将星陨落

孟夏朔日,富春城郊,孙策紧握着袁纾的素手,与袁纾做过最后的诀别,便将袁纾深藏于陵墓之中安寝。

当陵墓的最后一层封土被堆积,孙策即拔出腰间佩剑,在一旁的石碑上,亲手镌下了墓碑的字样。

孙策镌刻完最后的文字,身后就传来念白道:“孙策妻袁氏纾女之墓。”

孙策闻声回首,才发现身后站着的,乃是他的多年莫逆周瑜。与周瑜并肩站立的,还有一位年过三十的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名唤周安,是周家的老管事,周瑜自小唤他“安叔”。周安此番随行,是奉周异之命,一路照顾周瑜的起居。

“安叔,你先回富春城内安排食宿。”

“遵命。”

周安一走,孙策即迎上前去,抱着周瑜痛哭着,倾诉着内心的情绪。

人生中,总有些情绪不愿在父母面前显露,总有些话语不便在父母面前诉说。某些状况下,能供我们宣泄情绪的,能让我们倾诉感受的,往往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莫逆之交。在我们彷徨、无助的时刻,幸得知己的陪伴,缓解心中的苦涩。

在孙策长达几个时辰的倾诉中,出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后悔。他最为后悔的,无非是阳城树林中,没能轻柔地握着袁纾的双手,温柔地看着袁纾的双眼,深情地对袁纾说上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然偏西。

周瑜见天色已晚,就拉着孙策暂回富春城中歇息,待明日天明,再来陵前祭拜。

四月十日早间,孙策与周瑜二人,照旧来到袁纾陵前叙话。

此时,还未从死亡气息中走出的孙策,又见四人抬着灵柩而来。

当这四人的脸愈发清晰之时,孙策心头忽有一片阴云闪过,因为抬着灵柩的四人,乃是韩当、程普、黄盖与祖茂。

孙策迎上前,道:“你们为何来此,灵柩中躺的是何人?”

四人轻轻放下灵柩,跪于地上稽首后,程普即拿出孙家祖传的那柄七星龙渊剑,与一方手掌大小的包袱,交与孙策道:“我等无能,不曾护得主公周全,还请少主恕罪。”

孙策退了两步,道:“荆州将领皆为平庸之辈,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不仅是主公,就连主公的兵马,主公的豫州,都已一并没了……”

原来,自孙坚发兵攻打荆州以来,兵峰所指之处,皆势如破竹。

刘表见战事紧急,遂派出黄遗迎敌。

对孙坚而言,黄遗的名姓可谓永生难忘。因为一年前,率军袭取长沙的,正是这个黄遗。

由于双方实力差距巨大,孙家军很快就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敌军统帅黄遗,也被孙坚亲手斩于马下。

赢得此战后,孙家军士气大振,愈发地难以抵挡。仅三日的时间,孙家军就已兵临荆州治所襄阳城下。刘表见孙家军来势汹汹,即高挂免战木牌,下令掩门死守。

当时,襄阳城中守军不足,倘若孙坚强行攻城,襄阳定当不保。在这危急存亡之秋,黄遗的儿子黄祖站了出来,他自荐趁夜潜出城外调兵。

次日,黄祖带兵数万归来,摆兵襄阳城下,与孙坚对峙良久。

“东门守将!”孙坚惊诧道。

“是我,我是黄遗的儿子,我叫黄祖。”

原来多年前,王睿帐下的襄阳东门守将,就是黄遗的儿子黄祖。

黑云压城,狂风萧瑟,金鼓不绝,大纛飞扬——此时的襄阳城外,肃杀之气渐浓。与此同时,不远处看似云淡风轻的南阳郡,实则杀机四伏、暗流涌动。因为那里,还囤积着袁术帐下的十余万南阳军。

黄祖主动请缨,本是为了给父亲报仇。若按此常理推断,黄祖应立即摆出攻击阵型,以求击杀孙坚。可是,黄祖竟一反常态地,命令部下道:“鼓纛在中,骑内步外,全军呈环形,等待敌军进攻。”

这时,早已呈骄兵之势的孙坚,根本顾不得思索其他,遂命:“骑兵为锋,步兵为翼,全军呈锥形,冲杀敌军军阵。”

“咚咚咚……”

随着一通战鼓的擂响,战事应声而起。

孙家军冲锋时,那一阵阵如雷鸣般的嘶吼,就连善于嚎啸的山中猛虎,恐怕都会自叹不如;他们那一双双视死如归的眼神,就连英勇无比的战神蚩尤,恐怕都会望而生畏。

“不要乱,稳住、稳住、稳住……”

虽然黄祖极力地安抚着众军,但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却早已在那一句句不断重复的“稳住、稳住”中尽显无疑。

此时,双方虽未交锋;但胜负,却已俨然注定。

果然,在孙家军骑兵强有力的正面冲击之下,黄祖军很快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孙家军两翼的步兵,则顺着这个缺口,不断向两侧迅速扩张……

就在孙家军逐渐占据上风时,黄祖立刻拿起硬弓、搭上箭矢,瞄准孙坚胸口射去。还好在流矢飞行的途中,忽有旁人阻隔替死,孙坚才得以幸免于难。

“可恶,竟敢暗箭伤人!”孙坚怒道。

黄祖见一计不成,即策马下令道:“撤,快撤!”

《孙子·军争》有云:“穷寇莫追,此用兵之法也。”可是,早已被黄祖深深激怒的孙坚,此刻哪还有心思顾得先贤教导。

茫茫沙场上,只听孙坚部署道:“步兵留下,暂由韩当、程普、黄盖三位将军统领,即刻开始攻打襄阳。所有骑兵,暂归祖茂统领,随我一同追击黄祖。”

话音一落,孙坚即领着帐下数千骑兵追杀黄祖。其余的数万步兵,也在韩当、程普、黄盖的统领下,开始大举进攻襄阳。

就在襄阳战事顺利进行时,孙坚率领的一众骑兵,也已渐渐迫近黄祖残部。

这时,黄祖忽然抛下手下兵士,独自策马往紫陌旁的小路奔逃。

孙坚见状,也领着帐下骑兵,直奔羊肠小路而去。

这条羊肠小道的末路,通往的乃是一座名唤岘山的山脚下。黄祖踏入岘山不久,忽勒马跃向路旁草丛。孙坚不曾多想,立刻勒马跟随。

那是一片平均高达五尺有余的,郁郁葱葱的青蒿丛。虽然这片青蒿丛,远不及乘着骐骥驰骋的行人那般高,但却足以掩盖住半蹲着的弓弩手。

随着黄祖一声“放箭”令下,三只锋利的箭矢,即刻伴着刺耳的“嗖嗖”声,直冲孙坚的胸口而来。

由于距离太近,孙坚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孙坚唯一能做的就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极速飞来的箭支,眼中透露着惶恐与无奈,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这回,似襄阳城下那般李代桃僵的幸事,终于不再眷顾于孙坚。孙坚躲闪不及,三只锋利的流矢,全部命中了他的胸口。只听“啊”地一声,孙坚立时坠马倒地。鲜红的血液,顺着战甲破损之处,瞬间奔涌而出。

“父亲,儿子终于替你报仇了。”黄祖一声长叹道,“大计得成,速速撤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黄祖早就设计好的。为了给黄遗报仇,黄祖此战中,可没少费思量。

早在襄阳城下,黄祖摆出圆阵御敌时,黄祖就已经开始了阴谋。

此后,黄祖在襄阳城下射的那一箭,乃是一箭双雕之用。如若孙坚当时就中箭亡故,黄祖自是欣喜难平;如若孙坚能幸运逃过此劫,岘山中早已暗藏的弓弩手,便是黄祖的一道双保险。

数十丈外,正紧紧跟随在后的祖茂,见到主公身中三箭坠马,即刻赶到孙坚身旁,下马道:“主公,主公你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祖茂身后的数千骑兵,则是深入青蒿丛,全力追杀暗害主公的黄祖。可是,深入青蒿丛的人,就犹如落入江河中的尘埃,早已不见了踪迹。那数千骑兵,也只有四散开,慢慢向前摸索着黄祖的行踪。

孙坚自知伤重难返,即解下腰间的“七星龙渊剑”,掏出一方手掌大小的包袱道:“交给少主。”

“遵命!”

祖茂应承着,一手接过龙渊剑,一手打开包袱,遂见豫州刺史官印、破虏将军帅印、乌程侯爵印还有一方传国玉玺。

最后,在强撑着说出“收兵归反豫州,等待少主入主”后,孙坚就永远闭上了双眼。那些追杀黄祖的骑兵,也终于无功而返。祖茂不敢怠慢主公临终遗言,即领着数千骑兵,带着主公遗体,飞奔至襄阳城下传令。

襄阳城下,攻城正酣的韩当、程普、黄盖闻听噩耗,只得放弃攻城,带着士兵撤回豫州。

几天后,在孙家军路过南阳时,袁术帐下的主将张勋与副将纪灵,倏然领着十万兵士,包围了行军匆匆的孙家军。

“张勋,你意欲何为?”程普道。

“我……”张勋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主的豫州,如今已被我主带兵接管。我主仁厚,不愿看着你们自身自灭,故而特遣我与张将军前来接收尔等。”纪灵道。

程普听闻,不禁仰天怒道:“袁术,你如此对待盟军,就不怕天下诸侯耻笑吗?”

“而今你主已死,盟约即自动失效。”纪灵道。

“张勋,你与我主乃是旧时故人,为何要在我主尸骨未寒之际,与我等刀兵相向?”程普道。

张勋跳下马,跪在孙坚灵柩前,道:“文台兄,此乃主公授命,我也是身不由己。”

“张勋,你若还顾及与我主的同袍之情,就即刻让出一条路,放我等过去。”程普道。

“我……”

就在张勋举棋不定时,纪灵又道:“张将军,你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主公对你如此器重,你岂可辜负于他!”

当同袍之情阻隔在前途面前,张勋最终还是选择了以前途为重,他起身下令道:“给我拿下。”

此时的孙家军,刚刚丧失主公孙坚,新主孙策又远在千里之外,士气可谓低落到了极点。前番讨伐刘表,孙家军又有不小的损失,且疲敝未缓。反观张勋的兵士,则是士气高涨,兵马众多,且在南阳以逸待劳。如若双方血拼,吃亏的显然是孙家军。

最重要的是,孙坚的家眷,依旧栖身于袁术手中。

程普不敢妄动,只得妥协道:“这些兵士可以随你回去,但是我与黄盖、韩当、祖茂,则要护送主公灵柩回富春安葬。”

张勋见大事已成,便不再为难他们。这才有了孙策眼前,四位将领抬着灵柩前来的景象。

短短十余日的时间里,孙策失去了心头挚爱的伊人,失去了养他护他的父亲,失去了数以万计的军队,失去了赖以栖身的豫州。对于十七岁的孙策来说,这接踵而来的重大变故,足以彻底击溃他,让他一蹶不振。

此刻,孙策只想逃离诸侯之间的纷争,逃离这一切残酷的事实。

与此同时,周瑜则是暗自计较道:“黄祖能连续引诱孙坚犯下骄、怒两大兵家禁忌,真是个难以应对的敌手。”

待安葬了孙坚,孙策即命四位将领去到袁术身边,看护好属于自己的军队,守护好至亲至爱的家眷。至于他本人,则是跟着周瑜去到了洛阳。

第六节:周家罹难

二十余日前,周瑜与周安离开洛阳时,周家已用石室中的那笔不义之财,从各地采购了许多粮草,招纳了许多流民,建起了许多木屋。

二十余日后的午间,当周瑜、周安带着孙策故地重游时,洛阳城中却出奇地寂静。周瑜一行三人,带着满腹的疑惑,急匆匆地策马赶到新建的周府,遂见街道中央,倒在血泊之中的父母与家丁。

“父亲!母亲!”

就在周瑜叫喊着,急忙下马跑向父母时,街道两旁忽然冲出十余位身着乌衣、面蒙黑巾、手持刀剑的人,道:“周瑜,纳命吧。”

“公瑾莫慌,我来帮你。”

孙策看这群人来势汹汹,非周瑜所能应对,遂拔出腰间的七星龙渊剑,一同加入到这场搏斗中。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有了孙策和他手中的七星龙渊剑,这场搏斗也远没有想像的那般轻松。

双方混战了将近一刻钟,孙策都没有能杀掉任何一人。

从这一刻起,孙策渐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又一刻的搏斗,属于胜利的天平,终于渐渐倒向了孙策与周瑜。

“撤,快撤。”

就在黑衣人仓皇逃窜时,孙策终于抓住时机,挑下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蒙面黑巾。

虽然只一瞬间,那人就用手遮在了脸上,但孙策还是认出了此人便是胡轸。

随后,周瑜也抓住时机,亲手杀掉了一名身手最差的黑衣人。这是周瑜生平第一与人以命相搏,更是周瑜第一次动手次杀人。虽然身处乱世的周瑜,早就司空见惯了杀人之举,但真正轮到自己动手时,周瑜的双手还是止不住颤抖。

周瑜挑下了这名黑衣人的遮面巾,可他的面孔,却是周瑜极为陌生的。周瑜惶惑不已,遂跑到父母身边哭道:“父亲、母亲,究竟是何人杀了你们?”

“是董卓手下的将领,其中有个黑衣人,就是大将胡轸。”孙策道,“至于地上的黑衣人,我也不认得,应该是董卓新提拔的将领吧。不过,还好吕布没有前来,否则你我恐都在劫难逃。”

原来,自吕布于洛阳战败,他就回到了长安,将战事的一切前因后果,尽数禀报给了董卓。董卓气不过周家父子的背叛,即命吕布挑选十余名战将组成队伍,远赴洛阳暗杀周瑜一家。

吕布接到命令,本想亲自带队前去。幸好王芕得知消息,以牵挂为名劝下了吕布。最终,吕布挑选出了胡轸、樊稠、郭汜、徐荣、李傕、高顺、张辽、段煨、李蒙等十余位将领为杀手,董卓女婿牛辅为指挥,统一穿上黑衣、蒙上黑巾,悄悄向洛阳进发。

几日后的午间,这群将领终于抵达洛阳。他们向流民打探了周家父子的住所,遂埋伏于周府四周。

到了傍晚,周异回府安歇时,这群人倏然蜂拥而上,与周异刀剑相向。周府内,周异夫人听到打斗之声,即刻率领家丁出府协助。片刻的打斗后,周异夫妇与家丁,全都横死街头。

当这群将领验明尸身时,竟发现周瑜不见了踪迹,遂于街道两侧埋伏,等候着周瑜自投罗网。

翌日早间,流民等不到周异前来分配重建洛阳的任务,即一同前往周府探看。流民看到周异一家的尸首,心中惶恐万分,便四散而逃。

至此,一切都如黑衣将领计划的那般顺利——若只是周瑜、周安两人回到洛阳,一定会性命不保。但是,孙策的一同归来,终使黑衣将领的计划落空。

看着眼前一家人惨死的景象,忆起不久前孙家发生的悲剧,周瑜在悲伤之余,倏然明白了这动荡之年的生存法则:动荡之年,自由乃是最大的奢望;要想保全自己的性命,保护身边的家人,就只有踏上从军之路,成为不可战胜的兵家至尊。

可惜的是,此刻明白这些道理,未免显得有些晚了——无论周瑜如何后悔、努力,他父母的生命都已无法挽回。

成长,总是会伴随着种种伤痛,有些深刻的道理,也只能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才能够真正得以领悟。

为了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为了惨剧不再在人世间上演,从这一刻起,周瑜决定放弃自由,牺牲以文道治国的理想。他转而投身兵家,踏上了一条以兵道安邦的漫漫长路。

与此同时,孙策也决定不再像父亲那般愚忠于汉廷,也不再被人世间所谓的道义所羁绊。想尽办法生存,保护自己的家人,即是孙策往后的人生道路。

“我打算前往南阳,看护好父亲留下的军队,照顾好孙家的一家老幼。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哪?”孙策道。

“周家的根基,尽在扬州庐江郡舒县,我要想有所依靠,当然会回到故乡。”周瑜道。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周瑜掏出些黄白之物,道:“帮我招募些家丁,准备些棺椁,再置办些辎车。”

“交给我了。”

孙策接过金银,即策马前往附近城镇办事。

两日后,孙策终带着上百家丁归来。这些家丁中,除了有五人驾驶着辎车外,其余人全都四人一组,抬着沉重的棺椁。

少时,他们将尸体抬进棺椁,周瑜即刻拿出川资,道:“尔等即刻启程,将灵柩送往舒县城郊建陵安葬。事了,尔等即刻前往舒县周府找我。”

待这群家丁抬着灵柩上路,周瑜即刻拉着孙策与周安,一同将地下石室中的木箱,安放到了那五辆辎车上。在石室中,周瑜还与周安互换了衣服,让周安做起了主人,自己变成了仆人。

“公瑾,你这是为何?”孙策道。

“防止贼子去而复返。”周瑜道。

“前途凶险,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只是保险起见。”

待此间事了,孙策与周瑜即各自踏上了莫测的命途。

可是,周瑜与周安,却只顾着身上的衣服,忘换了胯下驰骋的骏马。但关键时候,最容易暴露周瑜的身份,恰恰是他胯下驰骋的汗血宝马。

第一节:皖县际遇

这天,正值仲夏上弦巳时。

周瑜一行人,在历经了十余日的奔波后,终于步入了庐江境内,一座名唤皖县的城池。虽然已是盛夏,但皖县晨间的阳光,却并未炽热地让人难以忍受。

晨间的皖县,来往的行人可谓络绎不绝。周瑜一行从西门进了皖县,就一直信马由缰,缓慢骑行于城中紫陌。

“安叔,皖县应当在舒县以南,我们是否错投了路径?”周瑜道。

周安拿出地图验看,道:“这一路远行而来,我们着实绕了不少路。不过,此处距离舒县不远了。一会出了皖县东门,再往东北方向皕里,即可抵达舒县。”

他们闲谈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闪开,闪开”,他们回首望去,只见远处一名官差,正策马疾驰在城中紫陌。

行人见到这一幕,纷纷争相躲避,原本安逸祥和的街道,不禁乱作一团。当那策马的皂隶,飞驰到周瑜面前十余丈时,竟有位年轻女子,因人群的挤碰,失足跌在了路中央。

“吁!”

官差见此险情,立刻勒紧马缰,试图把马停下。可皂隶离那女子的距离,显然不足以勒住疾驰的骏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瑜两腿只稍稍夹了一下坐骑,他胯下汗血宝马,就极速往女子身侧飞驰。待到达那女子身侧,他立刻跳下宝马,抱起那女子转身闪躲。

尽管有汗血马的协助,尽管他的反应足够及时,但后发制于人的他,还是让那皂隶的马,稍稍剐蹭了下后背。

待他站稳脚跟,放下怀中的女子,肇事的皂隶也终于勒住了马。

“不想活了!”那皂隶骂道。

骂完,还不等周瑜回话,皂隶就意欲扬长而去。

“别让他跑了。”周安道。

“遵命。”

几名驾车的家丁,立刻拦住了皂隶去路。

皂隶瞪了他们一眼,道:“尔等何人,胆敢阻拦官差!”

看那皂隶穷凶极恶的样子,便知他平日里没少欺凌百姓。

“杀你的人!”周瑜道。

当他拔剑的瞬间,被救的那位女子,急忙拉住他,道:“恩公不可。”

周瑜点着头,看向周安,道:“如何发落此人,还请主人示下。”

“啊,叫我!”周安怔了一下,才渐渐缓过神,“既然当事人不予追究,我们也不好强行替人出头,就依这位小姐所言。”

“把路让开,放他走。”

周安一声令下,家丁即让开了一条去路。

待那皂隶走后,周瑜倏然在意到:那女子的手,依然挽着自己的臂膀。他自幼受得儒学教诲,有些在意男女间的肢体接触。碍于双方的颜面,他不便明讲,只能用温和的眼神,渐渐看向女子紧挽着自己的素手。那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羞涩地低下头,默默地松开手,道:“真是失礼。”

“无碍。”周瑜道。

只见那女子面容清秀如桃花,发丝柔顺若锦缎,体态轻盈胜惊鸿,肌肤白皙似飞雪。她身穿着一席轻薄的粉色襦裙,裙摆旁衬托着一块雪白的上等玉佩,耳垂上悬挂着一对长长的白金坠饰,玄鬓旁安插着粉色水晶制作的蝴蝶步摇。她举止优雅,身高七尺上下,约摸十五六岁。

少时,当一阵温暖的仲夏微风,轻轻拂过宽阔而又明净的街道时,那女子裙摆飘然的样子,就宛若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化外仙子;她身体上散发的一缕淡淡的幽香,更是令人不觉自醉。

虽然那女子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绝大多数男子折服,但在周瑜的心中,却未曾泛起半点波澜。究其原因,只因他心中,依然没有忘记王芕。

待那阵暖风吹过,女子便拨了下头发,道:“多谢恩公出手搭救。”

“举手之劳,小姐不必言谢。”

“小女乔霜,取字凝露,因上头有个姐姐,又唤作小乔。敢问恩公姓名?”

“霜小姐。”周瑜作揖道,“在下周瑜,表字公瑾。”

“我时年十五,已及笄,故而取字。恩公既已取字,莫非已然弱冠?”

“在下时年十七,只是提前取字。在下卑贱之躯,岂敢承小姐恩公称呼。”

小乔摇头道:“在霜儿眼中,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况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区区几声恩公,着实难报万一。”

自周瑜穿上这身仆人衣物以来,一路上遇到的富家子弟,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之徒,似小乔这般平等待人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点着头,道:“小姐若不介意,叫我公瑾即可。”

小乔伸手掩面,莞尔一笑,道:“公瑾,你也切莫再叫我小姐,就叫我霜儿吧。”

“妹妹,妹妹。”

茫茫人群中,忽见一如花似玉,体态仿若小乔的女子,健步来到他们面前。她撑着腰,“呼呼”喘着气,道:“妹妹,父亲唤你回去。”

“霜儿,这是你姐姐?”周瑜道。

还不等小乔开口,姐姐就怒道:“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我妹妹芳名!”

“姐姐,你听我说……”

小乔解释着、言说着适才的一切。

“可恶,竟敢对我家公子不敬。”周安呢喃道。他驾马上前,意欲为少主出头。

周瑜听到不远处有马蹄声,即瞥了一眼周安,摇首示意他退下。

既然少主不愿计较,周安也只得“哎”地一声勒马停步。

少时,小乔讲过周瑜对她的救命之恩,姐姐即羞道:“适才是我不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无妨,无妨!”周瑜道,“区区小事,小姐不必道歉。”

小乔拉着姐姐,道:“我姐姐比我大一岁,名叫乔滢,取字澄涓,又唤作大乔。”

“滢小姐!”周瑜作揖道。

大乔还着揖礼,叫了他一声“周瑜”,道:“你对乔家有恩,我就不与你见外了,你年龄应该比我大一些,就叫我滢儿或者澄涓吧。”

周瑜先是随口“嗯”了一声,又看着小乔,嗫嚅道:“可否?”

小乔“噗”地笑了一声,道:“当然可以。”

“诶,不对,你等等。”大乔愠道,“你这人,把我当什么了?不顾情义的势力之徒吗?”

“姐姐,你就别为难他了。”小乔道,“姐姐来得这般急切,究竟所为何事哪?”

“你听我说……”

大乔凑到妹妹耳边呢喃着。

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小乔竟一把推开姐姐,愠道:“我不去,我不去!”她拔腿就想走,不想右脚竟踩到了一块石头上。当她即将失去平衡倒地时,又是周瑜迎上前去,将她拉入了怀中。

“妹妹,你可曾有事?”大乔道。

“姐姐莫急,我试试。”

小乔尝试让自己的右脚着地,可右脚的脚踝却疼地令她叫喊道:“好痛!不行,我怕是伤到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大乔道,“距此最近的医馆,也要五里开外呀。”

“我自幼读过几本医术,虽非医者,却也识得一些医理。霜儿疼成这般,怕是伤到了骨头。”周瑜道,“若是二位信得过周某,在下愿意代劳。”

“切!”大乔道,“读过几本医术就敢给人看病!你这是救我妹妹呢,还是害我妹妹呢!”

“妹妹,你可千万别信他的,姐姐这就去寻疡医。”

大乔想走,却被妹妹紧紧拉住。

“姐姐不必麻烦了,我相信公瑾。”小乔道,“公瑾,你该怎样就怎样,切莫受我姐姐影响。”

周瑜扶着她,坐到了地上,道了声“得罪了”,便退去了她右脚上的鞋袜。

“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关节脱位,现在急需复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走到路旁的一棵香樟树下,拔剑砍了两段树枝,削去横生的枝丫,即拿回小乔身边,道:“我帮你复位之时,会有些许疼痛,你千万忍住,右脚切不可乱动。”

“嗯!”小乔应道。

他用左手将小乔的膝关节稍稍弯曲,右手放到她的脚底进行牵引。

“啊!”

小乔一边喊叫着,一边发力抵触着。

他松开双手,语气温和地道:“痛脚切不可发力抵触,我们再试一次。”

“嗯。”

这一次,小乔的痛脚没有任何的抵触,她紧紧握住周瑜的手臂,迁移着自己脚部的疼痛。

当复位完成,周瑜立刻拿起早已备好的樟木,绑缚在小乔的痛脚,作为零时的固定。

至此,小乔脚踝的疼痛,终于得以缓解,遂松开双手,不再叫喊。

周瑜擦了擦额头,“呼”地一声,道:“一月之内,不得随意走动。”

“咳咳!”大乔道,“这附近也没个贩马卖车的,只能回家叫人喽。”

周瑜点着头,看向周安,道:“主人若是不嫌麻烦,可否送她们姐妹一程?”

周安指着堆满箱子的马车,道:“上车吧,两位小姐。”

大乔回了句“我们不想乘车,想骑马”,便冲着周瑜道:“你去乘车,我们骑马。”

“你想骑飘儿!”

“怎么,有何不妥?”

“飘儿自断奶之日起,便一直跟随着我,可以说,是我一手养大的。它性情古怪,只肯让我骑乘,别人要想骑它,它可不依。”

“它能怎样?”

“我父亲曾尝试骑它,刚一上马,就被狠狠摔在地上。后来,是我帮他牵着,他才骑了那么几里。”

“你帮我牵马。”

大乔话音刚落,周安就怒道:“他岂能给你们牵马!他,他……”

周瑜“嗯”了一声,道:“主人息怒,周瑜只是个仆人,不值得主人大动肝火。”

周安跳下马,道:“本老爷骑马骑得累了,要去乘车。二位小姐,你们骑本老爷的马。”

大乔走上前,骑上周安的马,道:“这样也好,把你的马让给我,飘儿给我妹妹,也省得拥挤。”

周安瞪着双眼,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你别得寸进尺!”

大乔扔下一句“你这主人,对仆人也太好了些”,就骑着马,向前而去。

“我对仆人好不好,关你何事!”周安叫喊道。

“主人息怒,主人息怒。”周瑜道,“我牵马就是。”

小乔看着身形修长的飘儿,道:“我双腿完好时,都不会自己上下马,就更别说现在了。”

“我抱你上马。”

他将小乔抱上了飘儿的背脊,拾起遗留在地上的鞋、袜,就牵着飘儿,跟着大乔的身影前行着。

周安坐在拥挤的马车上,死死地盯着大乔,用目光诉说着不满。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周瑜,却显得大度得很。

“听你适才唤它飘儿,真好听,可否是你取的?”

“不错,它的名字是我取的,我非常爱惜它。”

“我看它性情挺温和的,不像会摔人的样子,要不然,你放手吧。”

“我若是放手了,你必定被摔,你脚上本就有伤,别弄得个旧伤未好,又添新痕。”

他与小乔一路聊着,直到一座偌大的宅院前。

第二节:乔家众生

这座偌大的宅院,坐落于皖县东南,由长、宽各百丈的高墙围成。宅院正门的中央,还悬挂着一款镌刻有“乔家宅院”四字的匾额。

“来,我抱你下马。”

周瑜抱下小乔时,正好撞上了她的两位兄长出府,他们见陌生男子对小妹动手动脚,便冲上前,道:“你是何人,竟敢轻薄我妹妹!”

这两位乔家公子,一个时年二十,名唤乔渊;一个时年十八,名唤乔沾。他们此次出府,是奉父亲之命,寻找两位妹妹。

大乔跳下马,拉开两位兄长,道:“二位哥哥不可造次,他是妹妹的救命恩人。妹妹本就不会骑马,脚踝又受伤了,他抱妹妹下马,实属无奈之举。”

周安呢喃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又跟周瑜说道:“在此站着作甚,还不快走。”

周瑜行着揖礼,道了句“告辞”,即与周安上马离去。临行前,他悄悄回眸侧后方的异样举动,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在意到,他拾起的鞋、袜,也忘了交还给乔家。

此刻,已临近午时,随着日头一并攀升的,是仲夏炽热的温度;随着汗水一同溢出的,是飘儿皮下的血色。

看着周瑜远去的背影,小乔不禁吟诵道:“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乔沾闻听,不禁“哼”了一声道:“依我看,《汾沮洳》并不适合他。”

“二哥何出此言?”小乔道。

乔沾扛起小乔,往府中边走边道,“说来话长,日后你自会知晓。群客已在府中等候多时,父亲寻你甚急,速速随我去见他。”

说起府中的客人,乃是皖县城中,另一位徐姓富户家的老爷、公子与媒人。他们来此的目的,正是要在乔家姐妹中,挑选一人成亲。

“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

小乔再三挣扎,却还是被乔沾扛到了乔府的会客厅。她的脚踝有伤,只得躺卧在筵席上。其他人,则是正坐在筵席上。

“霜儿,你脚怎么了?”

相较于父亲的关切,那位提亲的媒人则有些不逊,她出言道:“哎呀,乔家二小姐这是怎么了,不会就此残废了吧!”

“你!”

乔家人横眉怒目。

“媒人出生低贱,不懂得礼数,乔兄切莫见怪。”徐公道,“依我看,大小姐生得更加标志,颇有些贤妻的面相,我儿愿娶你家大小姐。”

“你看得上我,我还看不上你们呢。”大乔道。

“什么贤妻面相,你们就是担心我二妹的脚,怕她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乔沾道。

“够了,别吵了。”乔公道,“徐兄若是不嫌我乔家饭食粗粝,就留下将就些餐食吧。”

徐公道了句“徐家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就带人离开了乔家。他们前脚刚走,乔公就“砰”地拍案道:“乔渊,你怎么帮妹妹找的婆家!”

乔沾“我,我”地呢喃了两声,道:“来人,快去给我妹妹找疡医。”

乔公揪着脸,看着女儿的伤处,道:“疼吗?”

小乔挤着笑容,道:“父亲放心,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乔沾盯着妹妹的脚,细细看了看,道:“父亲放心,妹妹的伤势应无大碍。”

“快告诉为父,你的脚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此事说来话长……”

小乔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讲完了出门期间的遭遇。

她话音刚落,乔沾就道:“妹妹,你可否记得飘儿的肤色?”

小乔闭上眼,回思了片刻,道:“应该是棕色。”

乔沾嘴角上扬,呢喃了句“果然不出我所料”,又道:“周安不过是周瑜的家仆,周瑜才是真正的主人,他的出生,也应当是某位官宦之家。”

“何以见得?”小乔道。

“就凭周瑜的那匹汗血宝马。”乔沾道,“在妹妹印象中,飘儿的肤色乃是棕色,可我见到飘儿时,飘儿的肤色却是血红。这并非看错,只因飘儿是一匹汗血宝马。

据史书记载,汗血宝马又唤作天马,出自大宛国。太初年间,就为了得到几千匹汗血宝马,武帝不惜动用十余万汉军,两次跋涉千里,持续与大宛国作战四年。可最终顺利带回玉门关内的,仅仅只有一千匹汗血宝马。经过几百年沧桑的洗礼,如今能拥有汗血马的,除了皇室子弟,便是为数不多的官宦家族。

我本以为周安是周瑜的父亲,或是位官宦子弟。最终使我确定他仆人身份的,是他胯下那匹极为普通的坐骑。”

“那周安为何要冒充主人?周瑜为何要装作奴仆?”小乔道。

“欲知事实如何,派人一探便知。若周瑜真是位官宦子弟,最高兴的莫过于大哥与小妹了。”

“我有何可高兴的!”乔渊与小乔异口同声道。

“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二哥,你说什么呢,莫要拿霜儿取笑。”

伴随这句话一同出现的,还有小乔轻轻转动的身体,略显朱红的脸庞,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不停闪烁的双眼。

相较于小乔的害羞,乔渊则是怒道:“二弟,你莫要胡言!”

门外,仆人道:“主人,医者请到了。”

“快快请进来。”乔公道。

这位医者中等身材,身高七尺有余,从他须发内夹杂的少许雪迹来看,此人应当已过不惑之年。他一身素衣蔽体,一条帻巾扎发,单肩挎着个药箱,蓦然望去,颇有些仙风道骨。

“快,快给我女儿看看脚踝。”乔公道。

医者“哼”地一声,道:“乔公就这般轻慢医者!”

“你,你!”

就在乔公即将动怒之时,小乔立刻抢言道:“烦劳医者为小女看诊。”

医者来到小乔身侧,放下肩上的药箱,道:“在下愿为小姐看诊。”

在医者查看伤情时,小乔不禁道:“小女名叫乔霜,取字凝露。敢问医者尊姓大名?”

那医者特意与小乔耳语道:“在下华佗,字元化。”

小乔见华佗无意声张身份,便跟着耳语道:“尊驾就是神医华佗!”

华佗回了声“正是”,又道:“怎么,不像?”

“不,不,不。”乔霜连连摇头道,“霜儿听说神医素来云游行医,不知为何会从皖县医馆来此?”

“小姐且听我说……”

根据华佗讲述,他此番前来皖县,一为传授医术,二为挣些药钱。他在医馆留不了几日,便会离开皖县,重新开始云游四方。适才午餐之时,他闻得有富户出高价请医出诊,这才主动前来。

华佗一番看诊,发现小乔的脚踝已然复位,复位手法也极其专业,遂萌生了被戏弄的感觉。可乔家人认真的模样,又不像是伪装的,想来也只有治伤之人非医者这一种可能。他“唉”地叹了一声,道:“小姐,这是何人为你治的?”

“嗯,是……”

小乔犹豫了片刻,道:“是一位唤作周瑜的公子。”

华佗呢喃了句“是个行医的苗子”,就站起身,道:“小姐伤处已无大碍,只是一月之内,切不可轻易走动。”

乔公“呼”地出了口气,道:“来人,给先生诊金。”

“先生请收下。”

仆人拿了块一两的黄金,双手呈到华佗面前,不想华佗却道:“未曾治病救人,不敢无功受禄。”

通过适才的一番交谈,小乔已基本了解华佗心性,她劝道:“眼下流民众多,这是我乔家赠予难民的草药钱,先生还是收下吧。”

“小妹说的对,先生莫要推辞。”乔沾附和道。

华佗收下黄金,作揖道:“在下替流民谢过小姐。小姐好生歇息,在下告辞了。”

小乔坐在席上,作揖道:“小女有伤在身,请恕不能全礼相送。”

“二哥送你回房。”

华佗走后,乔沾就扛着妹妹,去到了她的闺房。期间,他不禁玩笑道:“过不了多久,大哥就会带着你去给周瑜道谢。”

那天申末,小乔正坐卧于床榻上,默默拿着本《马谱》出神时,忽有一妇人来到。妇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小乔身侧,见书翻在汗血宝马一页,遂夺过书本,道:“妹妹是在识马,还是在思人哪?”

小乔抬起头,看了看夺书之人,道:“嫂嫂回得好早。”

小乔的这位嫂嫂,乃是长兄乔渊的结发妻子,她娘家姓李,人称李氏。李氏的娘家,也是这皖县城中的富户。当日早间,李氏一人前往娘家探望父母,故而错过了乔家的一幕幕好戏。申时,当李氏回到乔家,才听闻了乔家整日里发生的一切。

李氏拿着手中书本,随意翻了几页,道:“沾弟素来喜马、爱马,本以为是玩物丧志,不想竟有识人的用途。此刻,你大哥已派遣家丁探查周瑜,若周瑜当真是官宦子弟,你兄长择日就带你登门道谢。”

这时,大乔正巧路过妹妹的闺房。她听到屋内有聒噪声,遂进到屋内,一把夺过书本,道:“马者,亲人之物,忠诚之子,最不懂得趋炎附势。”

李氏自知争辩不过乔家姐妹,即“哼”地一声,拂袖离开了小乔的闺房。

看着李氏负气离去的背影,乔家姐妹不禁“噗”地笑道:“就该这样对付她。”

第三节:周家众生

话说周瑜一行人,自离了乔府大门,就直奔东北方的舒县而去。经过皕里的快马加鞭,周瑜与一众家丁,终在酉初时分,抵达了故乡舒县。

舒县城内,最令世人惊叹的,是一片偌大的建筑群。这片偌大的建筑群,总共占据了舒县四分之一的土地,它的核心建筑区域,是整个舒县的城中地带。这片建筑群的拥有者,正是周瑜与他的族亲。

建筑群的东南方向,一座由长、宽各两百丈的高墙围成的,门上悬挂着“周异府邸”四字匾额的,便是如今周瑜的家产。

周瑜跳下马,走到家门前,拿出药匙,“咚”地一声,插进了门锁。

待周府大门缓缓打开,周安即吩咐家丁道:“箱子搬进库房,车马赶到马厩。”

当周安与家丁忙着安置行囊时,周瑜则是独自漫步府中,意欲找回一些儿时短暂生活于此的记忆。他见脚下的道路,皆是由一块块彩色石头铺成,遂俯下身、闭上眼睛,细细提取着从前的记忆。

片刻后,周瑜渐渐睁开双眼,道:“秣陵雨花石。”

在周瑜记忆中,父亲曾与他说过:这些铺路的彩色石头,皆产于丹阳郡秣陵县,它们有着个极为美丽的名字,那就是雨花石。

由于长年无人打理,道路的两旁的泥土中,丛生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杂草。

顺着悠长的道路一直前行,就可见府邸的后花园。

后花园中,随处可见的,是由形态各异的岩石,所堆砌的一座座假山。假山附近,除了茂密的杂草外,还有氤氲着芬芳的香樟树。步入后花园深处,即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方形的池塘。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荷叶,盛开着朵朵荷花。水面的正中央,修建着精巧、雅致的亭台轩榭。轩榭与岸边相连的,是一座曲折蜿蜒的石梁桥,因这座石梁桥共有九曲十八弯,故而名曰九曲桥。

当周瑜独自置身于九曲桥,默默凭栏欣赏满园旖旎时,周安突然拿着一只女人的鞋、袜,来到周瑜面前道:“少主,这是在你的包袱里发现的。”

周瑜打眼一观,即接下鞋袜,道:“这是小乔的,当日安叔催促甚急,我都忘了还给她了。”

“是她的。”周安呢喃道。

“卧房可有打扫?”

“少主的卧房,就是儿时短暂住过的那间,现下已然命人打扫。”

周瑜留下句“明日与我一同拜见亲族”,就凭着记忆回到了卧房。

翌日早间,恢复少主身份的周瑜,穿着一套衣裳制礼服,佩着一块象征着周氏家族的玄鸟翠玉,携着周安来到了另一家周府拜访。

这家周府的大小、格局,都与周瑜家如出一辙,这是周瑜远房堂伯的府邸。这位远房堂伯叫做周尚,与周瑜的父亲是亲堂兄弟。他早年与周异往从甚密,但自从周异远迁洛阳令后,两家人就少了许多来往。对于这位堂伯,周瑜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更不知其家中有何亲眷。

“烦劳转呈你家主人。”周安将少主的名帖交与守门仆人道。

守门仆人接到名帖,即刻去到书房,将名帖转呈周尚,道:“主人,门外有客来访。”

周尚接过名帖,只见上书曰:“庐江舒县周家,洛阳令周异之子,周瑜,字公瑾。”

周尚放下名帖,道:“请到客堂叙话。”

待守门仆人走后,周尚就去到了卧房更衣。

在前往客堂的路上,周尚命令随侍仆人道:“你去小姐房中,说有贵客到访,叫她穿得规整些,速速前往客堂会客。”

当周尚来到客堂,周瑜与周安已然肃立等候。他看周瑜身穿着锦衣华服,腰间又佩戴着周家的族玉,便问道:“你可是周瑜?”

周瑜回了声“正是”,即跪下稽首,道:“侄儿周瑜,拜见堂伯。”

周尚一边笑着,一边扶起周瑜,道:“贤侄不必多礼。”

这时,一位身着浅绿色襦裙,约摸十三四岁的女子来到客堂,行礼道:“珏儿见过父亲。”

她是周尚的女儿,名字唤作周珏,时年十四岁。

周尚扶起女儿,给他们相互引荐道:“这是小女周珏。这是你堂兄周瑜。”

小辈互相认识后,周尚又道:“你父亲何在?可曾一同回家看看?”

少时,周瑜陈述完父亲的死讯,只一句“往事如风,过境难追”,即转言道:“伯母可康健否?”

提及亲眷之事,周尚也是满腹辛酸道。他揪着眉,道:“贤侄快别提了,如今,我就只剩这一个女儿了……”

周尚早年戎马,乃是朝廷将军,他娶有一妻,共养育一子一女。说起那一子,乃是周珏的兄长,他比周珏大了十几岁,也是戎马之人。黄巾起义时期,周尚父子奉朝廷调令,随朱儁出征颍川。首战,汉军出师不利,周尚之子不幸为国捐躯。战后,周尚引咎辞官,回到舒县深居简出。周尚妻子得知战争过程,不久便因思儿成疾,病死于舒县家中。自此,周尚就只剩一女相依为命。

“请恕侄儿冒昧。”周瑜作揖道。

这时,守门仆人又来报曰:“张纮前来拜访。”

周尚与仆人说了声“请进来”,遂与周瑜解释道:“张纮是我前些时日结交的好友,此人对治国之术有几番见解,贤侄不妨与他见上一面。”

周瑜点着头,应承道:“侄儿听堂伯的。”

待张纮进到客堂,周尚即给他们互相引荐。双方行过揖礼,周尚便来到主位就坐,玩笑道:“老朽了,站不住了,快坐下叙话吧。”

周瑜、张纮一齐说了声“谢坐”,遂与周珏同至筵席就坐。做为随侍之人的周安,则是站到了周瑜的席位旁。

张纮此番前来,本是想与周尚手谈,眼下既然不能如愿,他也只得闲谈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不知诸位对此有何见解?”

“依目前的局势看,汉廷怕是没救了。”周尚道。

“能成事者,目前并不在世人眼中。”

相较而言,周瑜的回答,则要显得意味深长。

最后,周珏答道:“诸侯争霸,犹如春秋乱世;烽火连天,百姓苦战久矣;骐骥纵横,兵家盛世重现;唯愿经年,天下不承踵武。”

“珏儿所言甚妙,瑜钦佩之至。”周瑜道。

说起周珏的这番见解,皆依赖于父亲对她的教导。

自周珏四岁记事起,周尚就为她请了儒家夫子,悉心传授她孔孟之道。周珏兄长死后,周尚更是亲自教授女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女儿身上。他为女儿精选了许多书籍,其中最为重点的,就是历朝历代的史册。

周珏微笑着,淡淡回了句“堂兄谬赞了”,道:“在堂兄眼中,连袁绍、袁术二人,都不足以成事?”

“不可说,不可说……”周瑜摇首道。

张纮“呵”地笑了一声,道:“洛阳陷落时,本以为孙坚可以成事,不想他却战死,军队亦被袁术兼并。想当初路过梁东时,还与孙策有过一面之缘,若是孙家军不被袁术兼并,我倒是非常看好孙策。”

周瑜虽然只道了一句“我也觉得甚是可惜”,但他的心中,却已默默记下此事。

周尚见侄儿暂且不愿与张纮深聊,遂道:“珏儿,带你堂兄四处逛逛去。少时,记得来赴午宴。”

“诺。”周珏道,“请吧,堂兄。”

周瑜站起身,行着作礼,道了句“请恕侄儿不恭之罪”,遂带上周安,跟着周珏离去。

待出了客堂的门,周瑜才吩咐道:“立刻去调查一下张纮。”

“诺。”

周安奉命离去。

“堂兄欲去往何处玩赏?”

“听珏儿安排。”

周珏道了句“随我来吧”,就带着周瑜来到了后园的一处小筑。小筑里,摆放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乐器。周珏来到桌案前,拿起了几方小纸包交给周瑜,道:“堂兄喜欢何种香味?”

周瑜随手打开一方纸包,才见纸包里装的,乃是细碎的末香。檀香、沉香、花椒、佩兰、杜蘅——前几方纸包中的末香,都是他极为熟识的香料。但是,当他打开最后一包末香时,却嗅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他犹豫了片刻,方道:“不可用龙涎香!”

说起龙涎香,还要追溯到百年前。

汉初,东海渔民下海时,偶然捞得一些灰白色漂流物。这种漂流物呈蜡状,刚捞出水面时,还散发一股强烈的腥臭味。

上岸后,渔民即将漂流物放置于烈日之下晒干。经晒干了的漂流物,不仅腥臭之味全无,反倒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点燃更是四溢出浓郁的奇香。

当地官员得知此事,遂买下漂流物,进贡到未央宫中。汉皇见之大喜,认为此物是由“龙”的口水汇聚而成,遂取得美名曰“龙涎香”。自此,龙涎香即成为汉皇室御用之物。非汉皇室之人,若是敢用龙涎香,皆以僭越之罪论处。

周珏“哼”地冷笑了一声,道:“汉廷既已名存实亡,何须固守旧时礼法?况众生平等,龙涎香为何只有皇室能用?”

周瑜微微一笑,道了句“珏儿所言甚是”,遂将龙涎香交到周珏手中。

周珏接过龙涎香,将它倒入琴案旁的青铜香炉,拿起火折,引燃了龙涎末香。她不忍枉费了龙涎香的氤氲,遂正坐于琴案前的筵席上,奏起了周朝名曲《鹿鸣》。

少时,随着缕缕青烟冉冉呈现的,是纤纤颤动琴弦的素手;随着幽幽琴声渐渐飘远的,是阵阵沁人心扉的香氤……

乐曲中段时,个别出调之音,突然夹杂着美妙的琴声,回荡在周瑜的耳畔。出于对抚琴者的尊重,周瑜并未吐露只言片语,他只是用一个个远远的微笑,提示着周珏琴声里的错误。这一切,当然尽收于周珏的眼底,后来出错时,周珏就会以浅浅的微笑回应着周瑜。

一曲终了,周珏起身道:“堂兄精于音律、耳力甚好,如不介意嬉闹之辞,珏儿愿送堂兄六字。”

“哪六字?”周瑜道。

周珏“咳咳”了两声,道:“曲有误,周郎顾。”

六字咋听之下,像是在夸赞周瑜精于音律,然细细回味,实是在取笑周瑜对音律过于严苛。周瑜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遂与之嬉闹道:“你这丫头,长大还了得!”

周珏捂嘴窃笑了几声,又伸手指向古琴道:“堂兄,请吧。”

周瑜“唉”地一声轻叹,笑道了句“输了可别哭鼻子”,遂坐于琴案前,弹起了适才的那首《鹿鸣》。

自周瑜弹奏《鹿鸣》伊始,周珏就紧盯着乐曲中的每一个音符。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周瑜指下不仅未出丝毫差错,久闻还反倒使人陶醉——其轻音舒缓之处,就犹如山涧溪流般委婉细腻;其重音激昂之处,又恰似悬崖瀑布般荡气回肠。

当乐曲临近尾声时,一个出调的音符,突然破坏了这清雅的意境。这是周瑜刻意出调,只是为了维护兄妹之间的和睦。

曲终,周珏道了句“珏儿谢过堂兄”,又道:“令夫子何人?”

“前任汉廷雅乐郎——杜夔。”周瑜道。

“若早知堂兄是杜乐师门徒,珏儿就不会自取其辱了。”周珏笑道,“可惜教我音律之人,只是一名普通乐师。”

周瑜不愿看堂妹毁在普通乐师手中,遂送师上门道:“珏儿若是喜欢,堂兄愿将所学技能尽数转授于你。”

话音刚落,周珏就迫不及待地跪拜道:“珏儿拜见周夫子。”

“不必,不必!”还不等周珏叩首,周瑜就连忙扶起她,“哥哥教妹妹乃是分内之事,珏儿不必稽首拜师。”

周珏起身,道过“多谢堂兄”,即与周瑜谈论起《鹿鸣》的弹奏之法……

之后的十余日,周瑜又接连拜访了数位族亲。在这期间,杂草丛生、灰尘满院的周瑜府,被家丁打扫得焕然一新;抚松灵柩的一众家丁,一齐去到了周瑜府复命;奉命调查张纮的周安,终于查清了张纮的底细。

根据周安的探查,张纮是个值得深交的君子。周瑜这才放下戒心,去到了城北张家请罪。张纮觉得周瑜性度恢廓,便与他结交为友。

第四节:乔家来访

时至季夏某日,周瑜已回到舒县一月有余。

周瑜家门前,那块镌刻着“周异府邸”的巨大匾额,如今已然换成了“周瑜府邸”四字。

这天午后,周瑜在堂伯府邸的小筑,悉心教导周珏琴艺时,忽见周安持名帖前来报曰:“府外有客到访。”

周瑜接过名帖,只见上书曰:“庐江皖县乔家,乔公长子乔渊。”

“皖县,乔家?可是乔霜的长兄?”

“正是,他一家皆在府外。”

“乔霜是谁,堂兄可否说的明白些。”

“此事说来话长……”

周瑜将路过皖县的始末,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周珏竟也要跟过去一观。周瑜本不想答应,但他拗不过周珏的死缠烂打,只得任由其跟随。

周瑜府门前,十余辆乔家的辎车,正拥堵着宽阔的街道;十余名乔家的仆人,正看守着车上的辎重;若干名乔家的主人,正注视着街道的拐角。

“他来了。”

当周瑜从拐角走出的那一刻,小乔的眼角眉梢,就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女人是谁?”

当跟随在后的周珏,也接着步入她的视野,她脸上的愉悦之情,也随之化为乌有。

乔渊挠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妹妹莫急,据我调查,周瑜并未娶妻。况,此女的年龄似乎小了些,应当不是那种关系。”

“尊驾可是乔公?”

周瑜去到了一位长者身边,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还不等那长者说话,乔渊即还以揖礼道:“正是家父。”

而后,他又拉着自己的妻子,道:“这是拙荆李氏。”

“妾身见过周公子。”

李氏行过揖礼,便去到周珏身边,道:“这位小姐生的甚是美丽,他与公子是何关系哪?”

周瑜本想如实回答,可他只说了“她是”二字,就被周珏出言阻拦:“是周瑜的故人,自小结识的故人。你们可以叫我珏儿。”

“众位请客堂叙话。”

周瑜将他们领进了府中。

在前往客堂的道路上,乔渊与李氏的双眼,始终未曾离开沿途的亭台楼阁;乔公与大乔的双眼,始终平视着前方悠长的道路;小乔与乔沾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各自关心的人或物。

若问小乔紧盯的,无疑是周家兄妹。因为在去到客堂的路上,周珏一直紧靠在堂兄身侧,行使着妹妹撒娇的权利。可是,在不明就里的小乔看来,却显得十分地扎眼。

若问乔沾紧盯的,还要从一年前说起。一年前,西域有贩马商队去到秣陵,乔沾闻听得知消息,遂赶往秣陵相马。期间,乔沾见到了精美的雨花石,并被它深深吸引。似周瑜府中,以雨花石铺路的景象,乔沾岂能不为之侧目。

少时,待众人在客堂筵席就坐,周瑜就道:“众位前来,所为何事?”

“一月前,若非周公子出手相救,舍妹恐怕性命难保。我等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感谢周公子的救命之恩,门外辎车上的载物,便是我乔家的谢礼。”乔渊道。

“救人乃分内之事,何需酬劳相谢。心意领了,谢礼就算了吧。”

“周公子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乔家,不愿与我乔家结交。”

周瑜听出了乔渊此番前来的结交之意,遂点头道:“若你们收回谢礼,瑜愿意与乔家结交。”

乔渊见目的达成,便应道:“周公子这般正直,日后踏上仕途,必然也是个清廉的人。既然如此,渊就客随主便了。”

李氏捂着嘴,“呵呵”两声,道:“这偌大的周家,只有公子一人打理,也没个伊人相助,公子也是怪累的。”

周瑜踟躇了片刻,才随着她“呵呵”笑道:“我的底细,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乔家的仆人,办事可真是得力哪!”

至此,就连周珏都已然判断出了乔渊夫妻的为人。她不愿堂兄与这样的人攀亲,遂离开席位,正坐于堂兄身旁,挎着他的手,贴在他身上,道:“谁说周家没有伊人打理?”

李氏打量了周珏一眼,掩面笑道:“你这年龄,未免小了些!”

“唉!”周珏道,“你可知‘定亲’二字?可知‘门当户对’四字?我现在就可以替周家告诉你,乔家不配与周家结交,更不配谈论周家家事。”

“请恕小女不恭!”

还不等李氏回话,小乔就离开了席位,走出了客厅。

“珏儿,替我好生待客。”

周瑜追了出去。

周珏道了句“诸位请自便,恕我失陪了”,竟也跟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乔公就拍案道:“羞辱,真是羞辱!”

“这叫什么事啊!”

“周家就这般待客!”

李氏与乔渊一埋怨,乔公反倒冲着他们道:“都是你们两个,非要攀附周家!这下好了,让人一顿羞辱!”

“父亲这是何言,我们也是为了乔家着想哪!”

“我们调查周瑜时,父亲也没反对哪!”

“你们可是要气死为父!”

乔渊夫妻与乔公争论不休。

相较而言,大乔只是轻叹道:“可惜了妹妹!”

大乔的轻叹之辞,被相隔咫尺的乔沾闻得,他摇着头,低声回道:“莫着急,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二哥何意?”

乔沾瞥了眼大哥,“嘘”了一声,道:“不可说,不可说。”

小乔出了客堂,就一直往周府大门走去。周瑜在身后“霜儿,霜儿”地喊了许久,小乔都不曾理会。周瑜加快步频,几个健步上前,才在步道上拉住了小乔。他紧紧握住小乔的手,道:“你的脚踝刚好,不能快步走路。”

小乔一把甩开周瑜,转身怼道:“回去找你的珏儿,管我的脚踝作甚。”

“珏儿,珏儿……”

周瑜念叨着。

他不停地摇着头,“呵”地笑了一声,道:“你可知珏儿姓周?”

听到珏儿姓周,小乔忽然眼前一亮,猛地回身道:“她姓周?”

此刻,小乔虽然不知周瑜与周珏是何关系,但只要珏儿真的姓周,她与周瑜之间,就绝无在一起的可能。因为自周朝起,历朝历代皆有同姓不婚的法律约束,《左传》就有云:“男女用姓,其生不蕃。”

这时,周珏也赶了过来。她见堂兄与小乔正在说话,便躲在一旁的树下偷听。

“不错,她姓周。”周瑜道,“她叫周珏,是我堂妹。”

小乔先是莞尔一笑,又蹙着眉,道:“既是你堂妹,她为何要这般说话?”

“这,这……”

就在周瑜犹豫不决之时,周珏却现身道:“因为乔家不配与周家结交。”

“珏儿,休要烂言!”周瑜呵道。

这是周瑜第一次呵止周珏,同样也是周珏生平第一次被人呵止。她幼小的心灵有些承受不住,她噙着眼泪,道:“堂兄,你凶我,你竟然为了外人凶我!”

说完,她就转身离去,任由周瑜怎样叫喊,她就是头也不回。

“唉,这是作甚!”

周瑜暗自头疼时,小乔又道:“你也认为乔家不配与周家结交,是吗?”

“我若是这么想,又为何随你来此?”周瑜道。

小乔“哦”了一声,目光闪烁地看着别处,道:“你的意思是,只愿与我结交?”

“也不尽然。”周瑜道,“调查我的事,是你大哥大嫂所为?”

小乔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她“啊”地一声,陷入了思量。她不愿欺瞒周瑜,更无颜替兄嫂开脱,只得认道:“是的。”

周瑜点着头,道了句“置客人于不顾,非待客之道”,遂与小乔原路返回客堂。

途中,小乔偶一抬头间,发现路旁的田地里,搭建着许多木质的葡萄架。米黄的木质葡萄架上,布满了翠绿的葡萄藤叶。翠绿的葡萄藤叶下,坠挂着一串串青绿的葡萄。

她停下脚步,看着晶莹剔透的葡萄,道:“来时匆忙,竟没发现此处栽有葡萄。”

“爱吃葡萄?”

“嗯。”

“走,去看看。”

周瑜就拉着小乔的手,一同去到了葡萄架下。他取下一颗葡萄,一丝丝地剥开皮,送到小乔嘴边,道:“张嘴。”

小乔缓缓张开嘴,只嚼了一口,一股酸涩之味,立刻涌入了她的舌尖。她极力用微笑掩饰着口中的酸涩,可她眉眼间、嘴角处的抽动,还是浮现出了一个字,那就是“酸”。

还不等小乔咽下口中的葡萄,周瑜又随手摘下一颗,剥开皮,送入了自己口中。当一股酸涩之味涌上舌尖,周瑜不禁念道:“《诗经·七月》有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食郁及薁。’六月,季夏也;薁者,葡萄也。”

小乔强忍着酸涩,一口咽下葡萄,道:“然《七月》提及之薁,并非眼前的绿物。”

周瑜道了声“不错”,也吞下葡萄,道:“周人食用的葡萄,乃是蘡薁也;蘡薁者,乃是山间随处可见的山葡萄。《史记·大宛列传》载:‘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眼前的葡萄,乃是张骞出使西域时,由大宛周边传入中原。”

“此刻还不是吃葡萄的时候,你若爱吃,等葡萄熟了,我派人给你送去。”

“等葡萄熟了,你可能都忘了。”

“霜儿说哪里话,我若这般容易忘事,早就去找医者了。”

“找医者作甚,你自己不就会看病吗?”

“好了,别打趣了,快走吧,别让你家人等急了。”

他们往客堂走去。

客堂前,周瑜倏然止步道,“霜儿先进,瑜暂且稍候。”

周瑜此举的含义,仅仅是为了短时间内还周家一份安宁。但心思细腻的小乔,却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她淡然地说了句“乔家不会再打扰你”,即进到客堂,与家人说道:“我们走,不理他们周家。”

“唉!”

乔公叹息着,起身走出了客堂。

乔家晚辈见状,也跟着一同走出了客堂。

客堂外,只见周瑜阻拦道:“诸位留步,天色渐暗,诸位好歹用过晚膳再走。”

乔公瞥了周瑜一眼,道了声“告辞”,即快步走了出去。

“告辞!”

乔家的其他人,也跟随着乔公的步伐。

他与小乔第二次分开,第二次悄然回眸,可他却又一次未曾留意。

片刻后,周珏负气离去之事,忽然涌入了他的脑海。他遍寻周府,才在后园的九曲桥上,寻到了周珏的背影。

“咳,咳。”

周瑜踏上九曲桥,出声示意着。

“哼!”

周珏转身就走,不想却被周瑜堵在了九曲桥上。

她瞪了一眼周瑜,愠道:“让开!”

周瑜不曾说话,只是默默让开道路,远远跟在周珏身后。她在后园绕起了弯子,过了许久,她才在倦意中,于亭台下的筵席上,停步盘腿而坐。周瑜坐到她对面,道:“怒气可消否?”

周珏扭过头,“哼”了一声,道:“未消!”

“乔渊夫妻的攀附之心,为兄何尝不知?珏儿尽是为了周家着想,为兄又何尝不知?可霜儿的为人,并不像她兄嫂那般势力。她是我仆人模样时,唯一正眼待我之人。因此,我很珍惜、看重与她的友谊。”

“堂兄,你与乔霜之间……”

话音未落,周珏倏而转言道:“希望你与乔霜之间的感情,不会为你、为周家带来困扰。”

周瑜参不透她话中深意,又不愿糊里糊涂地一笔带过,只得问道:“珏儿何意,可否讲得再明白些?”

周珏叹着气,道了声“也罢”,便直言道:“你与乔霜之间,真的只是友谊?”

周瑜不假思索地,略显本能地回了声“当然”,又道:“依珏儿之见,我与霜儿是何关系?”

周珏见堂兄似有些抗拒之意,遂道:“一切都交由时间来验证。”

周瑜不曾接话,只是转问道:“珏儿怒气可消否?”

周珏扭过头,噘嘴“哼”了一声,回头愠道:“以后不许为旁人凶我!”

周瑜起身整衣,作揖道:“为兄再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算了,原谅你这一次。”

周家兄妹终于和好如初。

第五节:皕里献薁

自乔家人走后,周家既短暂呈现出安详。

期间,周瑜除了时不时祭奠父母,拜访当地名仕,便是教习丝竹管弦,温习百家藏书,练习弓马剑槊。

说起丝竹管弦,本就是周瑜的嗜好;说起百家藏书,亦是周瑜心之所善;说起弓马剑槊,却非周瑜所爱所长。周瑜之所以逼迫自己练武,一是为了杀身之祸来时,能防无妄之灾;二是为了日后沙场之上,能够行走自如。

转眼,一年中最为难耐的夏季已过,炎熇之气也随之悄然步入尾声。

七月廿八,已平静一月有余的舒县周家,终又再掀风云。

午后,只见一曲装备精良的铁骑,排着整齐的队列,拥堵在周瑜府门前。铁骑前列,高高举挂着的,是白底黑子的“袁”字旌旗。头前率领这曲铁骑的,正是袁术袁公路。袁术身旁,最为显眼的两名随从,除了那位以铜具掩面的神秘人,便是孙策孙伯符。

“吁!”

袁术勒停马,就从怀中掏出名帖道:“你去。”

“遵命。”

孙策接过名帖,悄悄夹入了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下马来到府门前,将名帖交与门童道:“交给你家主人。”

“众位稍候。”

门童接过名帖,寻到书房,将名帖交与周瑜,作揖道:“主人,门外有客来访。”

周瑜打开名帖,那张纸条就立时滑到了书案上。他先是看了看名帖,只见上书曰:“汝南汝阳袁家,前汉廷司空袁逢之子,后将军袁术,表字公路。”

再看那纸条,则是写道:“小心那铜具遮面之人,孙策留。”

周瑜将纸条收起,遂亲自迎接袁术。府门前,他作揖道:“周瑜参见袁将军。”

袁术道了声“请起”,遂下马上前道:“《无情曲》之作者,杜乐师之高徒,周贤侄,久违了。”

周瑜闻听,不禁瞥了孙策一眼。不想孙策却连连摇首,示意不是自己所为。

“除了伯符外,又有何人会透露此事呢……”

就在周瑜暗自愣神时,袁术却主动释言道:“多亏了令师兄邵登,术才得以领会贤侄音律之造诣。只可惜邵乐师被我兄长束缚,不能一同前来;否则,你师兄弟就可在此团聚了。”

原来,那日洛阳城破后,邵登就遵照约定,将周瑜的身份,写信告之了袁术。

“袁将军请。”

周瑜带着袁术、孙策与神秘人,一同去到了客堂叙话。

众人于客堂就坐,周瑜便道:“袁将军此番前来,不会是为了看望晚辈吧。”

袁术“呵呵”笑道:“贤侄说笑了。贤侄可有出将入相的打算?”

“袁将军何意?”

在确切得知袁术的意图前,周瑜不敢轻易作答。

袁术“嗯”地一声,瞥了一眼神秘人,神秘人即替言道:“周家世代为大汉忠良,令尊、令堂、令族兄,皆为光复大汉,惨死于董贼之手。现下,周家的势力已大不如前,若再不重振,恐会就此消亡。公子若有意光耀周家门楣,我主愿给予公子机遇。何去何从,还望公子三思。”

“这……”

周瑜沉默了许久,方才回道:“事关者大,瑜不敢妄自做主。待请教过家中长者,瑜自会予以回复。”

“公子需几日思索?”

周瑜回了句“三日即可”,又唤周安道:“清扫府中所有客房,好让袁将军及其随从下榻。”

“遵命。”

周安离去,袁术即与周瑜长谈起了音律。从袁术的话语中,便可以得知其音律素养之高,并不在杜夔的一干高徒之下,他对音律的喜爱,亦不在周家兄妹之下。

一个时辰后,袁术困乏之意丛生,这才作罢话题,前往客堂小憩。

少时,神秘人也去到周府外,着手安顿护卫铁骑。

周瑜则是趁此闲暇,与孙策策马直奔城西竹林。

到达竹林后,孙、周二人遂牵马同游林中曲径。其间,周瑜不禁连连发问:“那神秘人是谁?袁术为人如何?他们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公瑾莫急,且容我一一道来……”

根据孙策所述,神秘人名唤杨弘,官拜长史之职,乃袁术帐下幕僚。这些年,袁术做出的所有重大决策,几乎全都出自杨弘的手笔。杨弘闻得周瑜在讨董期间的作为,深觉他军政之才出众,故特来此争取他,意欲与他同殿谋事。

说起袁术的为人,孙策只用了优柔寡断、含图名利等词汇概述。袁术来寻瑜,最初仅是看重他音律之能,非其将相之才。后,经杨弘再三劝谏,袁术才勉强答应给予他军政之职。

得知因果,周瑜只仰天叹了句“王佐之才,岂可与庸人为伍”,遂沿曲径走向竹林深幽之处。他们走着走着,忽觉脚下一阵凹凸,他二人低头视去,方见步道上散落着零星的颗粒状物品。周瑜俯身拾起一粒细辨,才发现地上散落的,乃是一粒粒早已风干的葡萄。渐渐地,周瑜嘴角竟不自觉微微上扬。

就在周瑜暗自出神时,孙策忽然连唤“公瑾”道:“你因何莫名发笑?”

“啊!”

周瑜回神后,若无其事地道了几声“无事”,就放下葡萄干,起身向前走去。

“公瑾,你究竟因何发笑?”孙策追问道。

周瑜无意回答,只得扯开话题,道:“伯符乃当世枭雄,更兼悍勇之才,按常理论,当不愿屈居庸人之下。”

“而今,孙家的一众男女老幼,皆掌控于袁术手中。为了家人的平安,我只能屈居庸人之下,暂且掩藏雄心壮志。现下的我,着实无法承受家人再出意外……”

在这静谧的竹林中,孙策倾诉着他的身不由己,直到日头渐渐偏西,他们才策马归去。

府门前,他们将马缰交与两门童,即径直回到府中。他为孙策精心安排了一间幽深处的客房,并亲自引领其前去。他与孙策简单介绍过房中陈设,遂原路返回。

“放肆!”

在途经袁术休息的客房时,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声,忽然透过房门,钻入周瑜的耳中。

“杨弘一心为公,即使触怒主公,也是职责所至!”

“你不想活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还有没有尊卑可言!”

在一阵激烈的争吵过后,杨弘用他颤抖的声音,最后一次郑重劝谏道:“似周瑜之辈,若不为主公所用,必为主公所除,主公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哪!”

“好了,本将军明白了。”袁术敷衍道。

听到这,周瑜的心情繁复至极,他蹑手蹑脚地远离了这间客房,沿着府中道路漫无目的地低头散心。他偶然抬头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道路两旁郁郁的葡萄架。

“旬月有余,也不知熟了没。”

周瑜一边念叨着,一边走上前去,随手摘下一颗葡萄品尝。

当葡萄入口,周瑜露出了不自觉的微笑,道:“甜的。”

此刻的他,似乎全然忘了适才的烦心事。取而代之的,是旬月前,他喂小乔品尝葡萄的画面。

“哒哒哒,哒哒哒……”

“站住,站住……”

一阵急促的铁蹄声,夹杂喧闹的呼喊声,倏然回荡在周瑜的耳畔。他闻声看去,才发现是他心爱的坐骑飘儿,正急速飞奔到他的面前。飘儿的身后,是全力追赶的马夫,连连呼喊的周安。看这情形,当是飘儿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因素,极力挣脱了仆人对它的束缚。

只眨眼间,飘儿就在周瑜的身侧,停下了它轻灵的步伐。它用脸紧紧贴着周瑜,似乎是在用实际的举动,向主人诉说着内心的感受。

“公,公子,飘儿它……”

周安气还未曾喘匀,就开始解释。

周瑜深知汗血宝马乃天下名驹,它若是不想被人束缚,常人根本无法阻拦,他回应道:“不用解释,尔等无责。”

“怎么了?”

周瑜轻抚着飘儿,在它的耳边询问着。

飘儿高昂着脖颈,目视着高处,“嘶嘶”地鸣叫着。

周瑜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飘儿的目光所及之处,乃是竹架下,垂着的一串串葡萄。

“你是让我去找她?”

周瑜话音刚落,飘儿竟又“嘶嘶”了两声,就像是在诉说着:“去找她,我带你去找她。”

“拿食盒来。”

他亲手摘下几串葡萄,将其放入仆人拿来的食盒中,提着食盒、跨上飘儿扬长而去。临走前,他只对周安吩咐了一句:“替我好生招待客人。”

此刻,尘土飞扬的马蹄之后,是周安凝重的面色;密密麻麻的步伐声中,是仆人急切的呼喊,可周瑜却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事关者大,周安不敢替主人招待贵客,于是只得去找周珏,让周珏请她父亲周尚做主。周尚得知消息,虽对周瑜多有埋怨,但身为周家长辈的他,还是来到周瑜府中,替贤侄打理好家中的一切。

翌日清晨,经过一整晚的奔波,飘儿终在卯初时分,载着周瑜抵达了皖县城内。在城内一处水草丰美的沮洳边,周瑜轻轻拍了拍飘儿的脊背,让飘儿停下了它前进的步伐。他呢喃道:“时辰尚早,去到乔家拜访多有不便。你奔波了一晚,也累了,应该食用些水草,稍作休息了。”

食盒置地、鞋履沾露,周瑜只简单洗了洗脸,就拿出丝巾打湿,给正在充饥的飘儿擦拭起泛红的身躯。这一擦,就是足足半个时辰,直到飘儿腹饱入梦,皮表血红褪去,他才得空自顾。可是,他仅在浅草上闭目休息了一个时辰,就被渐渐耀眼的日光照醒。

打眼日头,已是巳时渐进。周瑜思慕佳人之心迫切,遂提起青草地上的食盒,拖着疲惫的身躯,与飘儿一同步行至咫尺之处的乔家。

乔府前,周瑜将食盒交与仆人道:“呈给你家二小姐。”

仆人接过食盒道:“还未曾请教公子姓名?”

周瑜害怕吐露身份,会再次扰乱周家的安宁,遂搪塞道:“人之姓名,不过代号耳,知与不知,又有何妨?”

仆人点着头,“嗯嗯”地应承着周瑜,道:“倘若二小姐问起,可否这般回答?”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食郁及薁。”

周瑜念了两句诗。

仆人问不出访客的名姓,只得提着食盒,来到二小姐卧房外,敲门禀报道:“门外有位公子,托小的送来食盒。”

“放到桌案上。”

当她亲手打开了食盒,看到食盒中一串串葡萄,她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就是周瑜的名字。

“是他?是他亲自送来的吗?还是仆人?”

在感性与理性的博弈中,小乔带着心中的一丝幻念,满怀期盼地嗫嚅道:“何人所赠?”

“此人不肯吐露姓名,只念了两句诗。”

“哦!何诗?”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食郁及薁。”

“不错,是他,是周瑜,他来了。”

这一刻,她激动地冲出了卧房,她提着裙摆,在府中不管不顾地奔跑着。现下,她根本不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反倒像是个追逐嬉戏的幼小孩提。

当她跑到府门,女子天性中的那一丝丝矜持,让她不禁驻足了片刻。她整理好衣着,调整完呼吸,双手交叠于衣前,端庄地走出了府门。

周瑜迎上前,道:“霜儿,旬月未见,你过得可好?”

小乔未曾作答,只是反问道:“你缘何这般憔悴?”

因为彻夜未眠的周瑜,此刻已是脸色无光、嘴唇暗淡、双眼泛红、眼周青黑。

从小乔的反应中,周瑜可以预见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他无心欺瞒,也无力编织理由,但又不想让小乔多思,便轻描淡写道:“昨日傍晚,我在府中漫步时,见园中葡萄成熟。想起当日说过的话,便摘了几串,连夜给你送来。”

这区区几串葡萄,虽然不值几两银钱,但周瑜皕里献薁的心意,却是万两黄金都无法换得的。小乔十分珍惜这份难得的心意,她红着眼,道:“你一夜未眠、未食?”

“适才在沮洳边,曾小憩一个时辰,现下倒也不倦了,就是有些饿了。”

“跟我走吧。”

小乔莞尔一笑,带着周瑜,去到了附近的一家食肆。

第六节:斐然食肆

这家食肆名曰“斐然”,占地大约十五亩,装饰以素雅为主,食、宿皆有涉猎,是皖县远近闻名的食肆。

由于已经错过了早餐的饭点,又不到午餐的时候,故而食肆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食肆的店家,乃是一对青年夫妻——丈夫姓邓,主要负责店中的采买事宜;妻子姓吕,主要负责店中的待客之道。

“贵客雅间请。”

吕氏见乔家二小姐莅临,就领着他们雅间入座。

这方雅间,占了大约半分土地,雅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三尺三寸的方形桌案,桌案的四周,是四方精致的筵席,每方筵席左侧,放置着两卷厚重不一的竹简。除此之外,桌案之南,十尺之遥的铜炉上,还氤氲着淡淡的檀香。

“贵客想吃何物——汤饼还是糜粥?”吕氏道。

“糜粥。”他们异口同声道。

“筵席左边,那卷稍显厚重的竹简,便是本店售粥之名录。”吕氏道。

“白露为霜,浸彼稻田……”

周瑜顺着店家的指引,拿起那卷稍重的竹简展开,才发现竹简上写着的,不是《诗经》里的佳句,就是些高深莫测的辞藻。

周瑜看了许久,终挑出一粥名,道:“‘维秬维秠’出自《大雅·生民》。秬者,黑黍;秠者,一壳中含两粒黍米。从字面上看,这粥当是由秬、秠熬成的黍米粥。”

“正是。”吕氏道。

摸清《诗经》冠以粥名的套路,周瑜又盯着“博望侯出仕”这个辞藻,道:“博望侯乃是汉使张骞。传说张骞未出仕时,曾得文曲星入梦曰:‘汝见黑米之日,即出仕之时也。’自此,张骞便常常留意于田地之中。三年后,张骞终在某处稻田,偶遇黑米现世。也正是那一年,张骞得以出仕为官。故而,‘博望侯出仕’当是黑米粥。”

吕氏点着头,回了声“正是”,又道:“贵客请点餐吧。”

“伏波珠。”他们又异口同声道。

一再的默契,令小乔不禁害羞地地下了头。吕氏看到这一幕,以衣袖遮住自己忍俊的脸,道了句“贵客稍候”,就慢慢退了出去。

“眼下时令入秋,发肤略显干燥,故食用些保养。”

“连夜赶路,身体中积累了许多湿气,故食用些调理。”

这伏波珠,其实就是薏米粥。

据《后汉书》记载,汉光武帝时期,伏波将军马援奉命远征交趾,因南方多有瘴气,以致全军身染湿病。后,经医者指点,全军开始食用南方特产的薏米解湿。旬月,全军得以治愈。待战事结束,马援率军回师时,便载了一车薏米回到洛阳。当时的洛阳臣民,大多不识薏米,还以为是马援从南方带回来的奇珍。马援在世时,乃帝王宠臣,故无人胆敢多言。马援死后,就有政敌借此诬陷马援生前不臣。后经周折,冤屈才得以昭雪。

薏米粥取名伏波珠,便是薏苡明珠背后的典故。

谈话间,吕氏已将两碗薏米粥端上,道:“这是按照乔小姐的口味所做,公子可能会吃不惯。”

周瑜瞥了一眼薏米粥,发现表面并无异样,这才接过碗,拿起勺子舀了些许品尝。这一口下去,他立时就尝出了粥中的不同之处——这碗粥的味道,要比寻常的薏米粥甜上许多。

若是寻常人吃到这碗薏米粥,一定会甜得难以忍受,可同样爱吃甜食的周瑜,却道:“很好吃。”

“果然不出所料。”吕氏呢喃道。

原来,将周瑜的那份薏米粥,也做成极甜的口味,正是吕氏刻意而为。吕氏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看看他们之间,是否连吃东西的口味,都默契的出奇。

“这粥名取得甚好,是何人如此用心哪?”周瑜边吃,边扯开话题。

“是我的相公。贵客稍候,我这就唤他前来。”

吕氏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少时,邓先生进到雅间,作揖道:“在下邓当,贵客找我何事?”

“在下周瑜。”

他看邓当衣着素雅、谈吐不凡,颇像个大隐之士,便试探道:“斐然者,文采出众也。能以《诗经》佳句、历朝典故冠以粥名,先生当之无愧于斐然二字。以先生学问之斐然而言,当是出生于书香门第,或是官宦之家。”

邓当先是一怔,后又笑道:“公子说笑了,邓当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食肆之主,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虽然邓当故作镇定,但他片刻的那一怔,却暴露了他的心绪。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砰”地一声。众人闻声寻去,才发现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将砚台打翻在书房。

“你这小子,又把砚台给打翻了,今天我要再不收拾你,我就不是你长姐。”

吕氏一边叫喊着,一边翻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那少年见状,边喊着“长姐饶命”,边躲到小乔身后,拉着小乔的衣角道:“乔姐姐救我,乔姐姐救我!”

小乔伸手护住吕蒙,道:“吕姐姐,阿蒙也不是有意的,你就饶了他吧。”

“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内,第七次打翻砚台了。”

“第七次!”

小乔无言以对,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周瑜对此事很感兴趣,便与吕氏商量道:“可否容我与吕蒙闲谈两句?”

“公子请便。”吕氏道。

周瑜俯下身,道:“我叫周瑜,你可以叫我周哥哥。你告诉周哥哥,你为何会在一月之内,七次打翻砚台哪?”

“唉!”

吕蒙叹道:“我不爱读书识字,可长姐与姐夫却整日逼着我读书识字。每次读书,总是忍不住睡意,每次睡着,手就止不住乱动,每次乱动,就时常把砚台打翻。”

周瑜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几卷书翻了翻,又放下书,回到吕蒙身边,道:“告诉周哥哥,你喜欢做什么?”

吕蒙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练武,我的理想是做将军。”

“那哥哥再问你,做将军是否要给帝王上奏疏,是否要给部将下手令?要上奏疏、下手令,是否需要会写字呢?”

“是,不是……”

吕蒙嗫嚅着。

“听见你周哥哥话没?”

“阿蒙,只要你将来想要有一番作为,就逃不了读书、写字。”

邓当夫妇一齐教训着吕蒙。

“二位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周瑜道,“但是,似《诗经》《论语》这些文雅之作,似乎不是吕蒙应该读的。”

邓当并不赞同周瑜的话,他“哦”地一声,道:“那依公子之见呢?”

周瑜看出了邓当的不悦,但出于“因材施教”的真理,周瑜还是言说道:“吕蒙若是一心从军,无意文班之列,亦无意文武双全之将,识字只需三千常用字,明理只需少许史书、兵书即可。由此省下的时间,可以让他用来练武。”

也许是周瑜管得太多了,只听邓当“哼”地一声,道:“吕蒙是我的妻弟,如何教育,就不劳周公子费心了。”说完,邓当就拂袖离去。

吕氏作揖道了句“公子见谅”,就拉着吕蒙,跟上了邓当的脚步。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周瑜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般,道:“我们继续用餐吧。”

小乔莞尔一笑,附和了句“继续用餐”,便与他回到了雅间。

与此同时,适才拂袖而去的邓当,则是去到了食肆深处的后园。

仅过了片刻,吕氏与吕蒙也跟了过来。

在后园的一颗巨大的樟树下,吕蒙跪下,道:“长姐、姐夫,阿蒙错了。”

邓当不曾说话,只是“咯咯”作笑。吕氏也掩面一笑,扶起弟弟,道:“今天这砚台,你还真是打对了。”

“长姐,阿蒙再也不敢了。”吕蒙低头道。

吕氏摸了摸弟弟的头,道了句“这次真的不怪你”,便与吕蒙说起了适才的难处:“适才那个周哥哥……”

原来,邓当的身份,确实不止是食肆店主那般简单。出于某些原因,邓当在周瑜面前,并不想坦露自己的身份。适才,若不是吕蒙打翻砚台,邓当此刻,恐怕还在雅间浪费口舌。

听到姐姐的分说,吕蒙终于得以安心。他与姐姐、姐夫打过招呼,就去到了城东郊外的一处马场。

周瑜与小乔回到雅间,一度默不作声地,各自食用着薏米粥。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却都不愿意自己打开僵局。直到薏米粥用尽,周瑜才道:“我之所以违背做客之道,随意言谈邓当的家事,除了替吕蒙说话,还给了邓当一个脱身的理由。”

“脱身的理由?”

“他对世人有防备之心,故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适才在书房,就算我不去招惹他,他也会借故离开。既如此,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替吕蒙说几句好话。”

“我曾听旁人提及,邓先生并非皖县人氏,他是南阳新野人。黄巾起义时期,南阳被战乱波及,邓当遂举家南迁避难。在皖县,他邂逅了吕氏。

吕氏一家,本是汝南富陂人。后来,因为黄巾起义的波及,他们才迁往皖县定居。

邓当与吕氏接触后,互相颇为喜欢,遂结为连理。邓当也因此留在了皖县,开起了这家食肆。

“新野人,新野人……”周瑜呢喃道,“哼,不久的将来,我要让他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份。”

“看来,你已经有了计较。”小乔道。

周瑜听她言语之中似乎透露着一丝好奇,便与她玩笑道:“少时,你陪我四处游赏一番,我就告诉你邓先生的真实身份。”

小乔嘟着嘴,扔下一句“你爱说不说”,遂站起身,摆出一副拂袖离去的样子。

“且慢。告诉你,行了吧……”

周瑜一把拉住小乔,凑到她身边悄悄耳语了两句,谁想她竟咋呼道:“当真?”

“自然当真。”周瑜道,“我骗你,对我有何好处。”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陪你在皖县游赏。”

小乔掩面笑着,走出了雅间。

“你,这丫头……”

周瑜摸着额头,眨了眨眼睛,便跟着走了出去。

结账时,接待他们的,是邓家的一名侍婢。

两碗薏米粥,原本只价值一百钱。可是,周瑜却从钱袋里,掏出了价值万钱的一两黄金,道:“交给你家主人,说我还会再来的。”

他们刚走,侍婢就找到了邓当,将黄金与话语,一并转与。邓当接过黄金细细看了看,才发现这块黄金的背面,竟隐约镌刻着一个“周”字。这个“周”字的字体,并不是东汉最为盛行的隶书,而是秦朝“书同文”政策下的小篆。看到这“周”字的一瞬间,邓当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遂收起黄金,命令侍婢退下。

第一节:路遇兄长

皖县既非郡治所在,又非通衢枢纽,故而平日里的集市,根本算不上热闹。可周瑜到来的那日,却不知因何变得摩肩接踵。

话说食肆用餐后,周瑜与小乔便同乘着飘儿,在皖县的街上游荡着。在飘儿的决择下,他们不觉中,置身在了拥挤的集市里。令人称奇的是,集市里的人们,都不在置办物件。他们站在街上,两两低声呢喃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集市的拐角处,放置着一张桌案,陈列着几个包袱。

“霜儿,皖县的集市,难不成都是以闲谈开市?”周瑜道。

小乔从未见过这般光景,也不知当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哎”地叹道:“可煞作怪,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不远处,倏然有人走上前,道:“周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还不等周瑜开口,小乔惊呼道:“二哥!”

“嘘!”

乔沾回头看了一眼,道:“小声点,大哥就在附近,若是惊动了他,周公子又要为难了。”

小乔带着一丝疑虑,悄悄向后瞥了一眼,才发现乔渊真的在身后二十余丈的地方,与旁人闲谈着。

“快快下马。”

她拉着周瑜一同藏进了人群。

“二哥,今天集市怎么了?”

“是大哥邀我一同来的,他说有方外高人前来,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甚了解。”

少时,只见一群身着蓝袍的道士,排着整齐的队列,从集市的拐角处,慢慢走了出来。他们在桌案前一字展开,又有一名身着黑袍的道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那道人瘦骨嶙峋、须发花白,应当已经年逾花甲。那人来到桌案前就坐,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是他们!”

周瑜蹙着眉,呢喃道:“黄巾起义,太平道,于吉……”

这一切的因果,都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多年前,一位名唤张角的术士,以道家学术为核心,创建了名曰太平道的教团。他们宣扬“致太平”的理想,以《太平经》教化世人,以符水为百姓治病,病者甚愈,累计教徒甚广。经过十数年的发展,太平道终成气候,其势力涉及汉廷各州,其教徒多达数十万众。

七年期,张角带着他的太平道众,发动了闻名天下的黄巾起义。黄巾军当时的口号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起义被汉廷镇压后,张角等人身亡,太平道也就此没落。眼前的这个黑袍道人,名唤于吉,他是当年的漏网之鱼,也是《太平经》的创作者。

于吉此番现身皖县,就是为了宣讲《太平经》,光复太平道。可是,还不等于吉宣讲《太平经》,就有一妇人上前跪道:“于道长救命,于道长救命!”

“你且莫慌,有何事相求,起身道来即可。”

在于吉的安抚下,那妇人渐渐平静道:“一月前,我丈夫忽感身体不适,遂卧床不起,浑身冷热交叠。后,经医者诊断,患的乃是疟疾,具有传染性。医者倒是开了些药,可服用至今也不见好转。我听闻贵教的符水包治百病,还请道长不吝赐下符水,救我丈夫性命。”

于吉指着一旁的两个小道,说了句“你们把他抬来”,那妇人就带着小道,抬来了患病的丈夫。那人满脸紫红,昏迷在担架上,看似一副时日无多之样。

于吉看了病人一眼,摸着白须,道:“确实是疟疾。”

“施法救人。”

于吉高喊了一声,小道们便从包袱里拿出了铜碗、瓷瓶、水袋、黄符。

于吉闭上眼睛,支吾念了两句太平经文,又道着“引天水入人间”,将水袋中的水,倒入了铜碗。

众人凝目相望时,于吉又一边念着“以天道之名,求三清之丹”,一边打开瓷瓶,取了一颗丹丸入水。

接着,他又念着“天赐甘露”,将黄符贴在了铜碗上。

最后,于吉仰天叹了句“天水已成”,遂命小道给病人灌下。

这似闹剧一般的情景,令小乔有些按捺不住,她本想冲上去制止,可却被乔沾拉住,道:“大哥就在后面,你要是不怕给周家添麻烦,你就去吧。”

“这……”

就在小乔犹豫的瞬间,符水已然被灌下。

看到这一幕,百姓们也纷纷议论道:

“这符水真能治病?”

“太平道的符水一向灵验。”

“十多年前,家母曾被这符水治愈过,太平道可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哪!”

过了片刻,病人依旧昏迷,百姓渐渐开始焦虑,现场渐渐变得嘈杂。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缓兵之计,于吉扔下句“一个时辰后,病人自会苏醒”,就开始宣讲起《太平经》。

“且容你嚣张一个时辰。”小乔默念着。

一个时辰后,于吉念到经文末尾时,地上躺着的病人,竟在呕血后,奇迹般地苏醒。在场的许多百姓见状,都蜂拥上前求药。周瑜一行人,则是站在原地发愣。小乔在慌乱之余,不禁连连嗫嚅着:“不可能,不可能……”

乔沾对周瑜说了句“照顾好我妹妹”,就趁乱挤到于吉身旁,拿起适才的铜碗观察。当一股浓郁的植物气息,随着微风涌进他的鼻内,他终于看透了于吉的把戏。他一边默念着“常山、草果、菖蒲、绿豆、信石”,一边走回了妹妹身边,道:“此人高明的不是道术,是医术。”

“是那粒丹药?”小乔道。

“不错,那是驱疟丹。”乔沾道。

“何为驱疟丹?”

在周瑜的询问下,乔沾细细分说道:“驱疟丹乃治疟猛药,由常山、草果、菖蒲、绿豆、信石炮制。因信石含有剧毒,寻常医者根本不敢使用。”

也不知何故,周瑜竟然叫了他一声“二哥”,道:“你师从何处哪?”

乔沾挽着妹妹的肩膀,道着“我兄弟姐妹的课业,皆是家父乔公所授”,又瞥了眼正在求药的大哥,“唉”道:“你这声二哥,若是被乔渊听到,可又要惹麻烦了。”

周瑜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时间被定格一般。

“等什么,等麻烦哪!”

在乔沾的暗示之下,他才拉着小乔,骑上了飘儿。临行前,周瑜回首道:“多谢二哥。”

乔沾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集市的刹那,他才自言自语道:“若不是大哥……”

“说我什么呢?我怎么了?”

这句话,恰好被求药归来的乔渊闻得。

“啊!”

乔沾怔了片刻,道:“若不是大哥,也听不成《太平经》。”

“何止《太平经》。”乔渊遂摊开手掌道,“这是为兄花六两黄金求得的六颗仙丹,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何物!”

乔沾惊叹着,随手拿起一颗丹丸检视着。

只见那丹丸直径约半寸,棕色外表下,还透露着油光。他无法通过外表和气味辨别丹丸里的物质,又怕丹丸是含有铅、汞等有毒物质的金丹,于是只得通过品尝的方法来辨别。他先是谨慎地舔了一口,然后再将丹丸放入口中。仅片刻,他就尝出了丹丸的成分有: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穹、白芍、熟地黄、炙黄芪、肉桂。这些丹丸,只不过是悉心炮制的大补丸而已。即便如此,乔沾依旧板着面孔,因为六两黄金的价格,足以买下几千颗大补丸。

话说霜、瑜二人乘着飘儿,从集市脱身后,就一边向东前行着,一边闲谈道:“乔公可否教过二哥医术?”

话音刚落,小乔就“噗嗤”笑道:“医术?他老人家自己都不会,就更别说教我二哥了。”

“不过……”

周瑜犹豫着。

“不过什么?”

在小乔的追问下,周瑜才委婉地说道:“不过,你二哥不去悬壶济世,确实有些可惜了。”

“悬壶济世?我看他是庸医害人吧。”小乔脱口而出。

“若是一个不懂医术之人,能否用嗅觉辨别药物?能否一语道出丹丸的功效、特性?”

在周瑜的引导之下,生活中的许多小细节,一下涌上了小乔的心头。她撇着嘴,道:

“你我相识的那天,我扭伤了脚。你把我送回家,父亲显得十分着急。可二哥却在一旁,淡淡地说我伤势并无大碍。当时,还以为二哥是在宽慰父亲。

还有,每逢一季的孟月,二哥都会外出半月左右。父亲问他去往何处,他也言辞闪烁,只道是外出游玩。”

“哦!”

周瑜道:“仔细想想,二哥孟月外出的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

“你刚刚叫他什么?你叫他二哥?”

小乔的这番话,着实狠狠噎了周瑜一下,他“嗯哼”了一声,道:“令兄为人和善,又身怀救人之术,是周瑜敬慕之人。称他一声二哥,也并无不可。”

小乔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即将话题引回,道:“二哥孟月外出的习惯,是五年前开始的。那年初春,有匈奴人去到南阳贩马。二哥素来爱马,遂前往一观。二哥这一去,就去了一月有余。从那以后,二哥就多了孟月外出的习惯。”

“难道是华佗!”小乔道,“不对,以二哥当时的反应而言,他们应当未曾相识。”

“你若是想知道二哥外出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就去查;若是不想,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虽然周瑜对乔沾的际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出于对乔家人的尊重,他还是征求着小乔的意见。

“待你调查出结果,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对于二哥是否会医术,二哥与华佗是否有关,小乔倒不是非常在意,她真正在意的,是周瑜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第二节:城东分店

闲谈间,他们已来到皖县城东。

此刻,日头已将近午正,周瑜感到腹中饥饿,便开始留意起街边的食肆。

走着、走着,一家规模甚大的食肆,渐渐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周瑜定睛一看,竟发现食肆的招旗上,赫然书写是“斐然”二字,他不禁问道:“这家食肆为何也叫斐然?”

“这家食肆的老板也是邓家人,邓家在皖县共有两家食肆,现下看管这家食肆的,是邓先生的父母。”小乔道。

“已是正午时分了,先进去吃些东西吧。”周瑜道。

斐然食肆的坏境、菜品,要比其他食肆好上许多,是小乔所心仪的。她点着头,道:“嗯,就在此处用餐,抱我下马。”

周瑜一怔,道:“适才在集市上,你不是自己下的马吗?”

“啊?有吗?”

还不等周瑜回话,小乔就面露愠色,道:“你到底抱不抱!”

“抱,抱……”

周瑜呢喃着,抱着小乔站到了地上。

“大胆淫贼,放开乔姐姐!”

一阵高亢的叫喊声,夹杂着顿挫马蹄声,倏然回荡在街道的空气中。回首望去,只见吕蒙策马而来。

还不等周瑜说话,吕蒙就跳下马,给了他胸口一拳。

或许是觉得吕蒙气势带煞,周瑜下意识地侧身退了一步,恰巧躲开了这一记重拳。

“你还敢躲!”

吕蒙叫喊着,反手又是一拳。

这回周瑜有了防备,他先是似转陀螺般地躲过了这一拳,绕到了吕蒙的身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吕蒙的另一只维持平衡的手。吕蒙立刻改拳为掌,试图向后尽全力一击,不想却又被周瑜一把抓住。

“快放开我,你个淫贼!”

吕蒙挣扎着。

“是你乔姐姐让我抱她下马的。”

吕蒙转过头,满目鄙夷地看着周瑜,道:“休得狡辩,乔姐姐会骑马!”

“何言!你为何如此笃定?”

在周瑜的追问下,吕蒙才直言道:“半个月前,是我亲自教会乔姐姐骑马的。”

“这孩子,休给姐姐添乱。”小乔道,“半个月前,阿蒙是教过我,但他教的不好,我没学会。”

“乔姐姐你……”

吕蒙话说到一半,小乔就挤了下眼睛,窃窃呢喃道:“是我天资愚钝,不怪你。”

“罢了,罢了!”

吕蒙摇着头,道:“快放开我。”

周瑜既未松手,亦未曾言语,他只是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小乔,似乎是在征求着她的意见。

“他还小,不懂事,你就放过他吧。”

在小乔的求情下,周瑜才松开了手。

适才发生的一切,令年幼的吕蒙有些愤懑难平,他仍下句“就让淫贼教你骑马吧”,便将坐骑拴上了路边的马桩,拂袖进到了飘香的食肆。

此刻,偌大的食肆门口,只剩霜、瑜二人面面相觑。

“嗯哼。”周瑜道,“以后,只要我在你身边,马镫对你而言,就只是个摆设。”

小乔走到他面前,上下环顾着,面露幸喜地伸出小指,道:“好啊,说到做到!”

“好,说到做到。”

周瑜伸出小指,与小乔打着勾,,道:“进去用餐吧!”

她微微冁然,道:“你不拴马,就不怕飘儿走丢吗?”

“飘儿不是凡品,即便没有马桩做为束缚,也不会随意乱跑。”

他拉着小乔进到了食肆。

他们去到的,依旧是食肆的雅间。接待他们的,是邓当的母亲:“二位想要吃些什么?”

周瑜打开竹简,才发现上面的菜名,也都是些高深莫测的词语。他前后流眄了一番,放下竹简,道:“霜儿,你想吃些什么?”

“我无所谓啊,你看着点吧。”

周瑜再次拿起竹简,仔细考究后,终放下竹简,道:“兮甲鳖鲤,西门无酒,炮翰音,采葵持作羹,粔籹蜜饵。”

“二位稍候。”

邓母走后,小乔便道:“你知道点的这些东西是何物吗?”

“这‘兮甲鳖鲤’指的是清蒸甲鱼、生鲤鱼片。这道菜出自《诗经·小雅·六月》中的‘炰鳖脍鲤’。《六月》是周朝尹国国君尹吉甫北伐玁狁的诗歌。菜名中的‘兮甲’二字,乃是尹吉甫的氏与名,菜名中的‘鳖鲤’二字,便是清蒸甲鱼、生鲤鱼片。

这‘西门无酒’指的是烤牛肉。这道菜出自我朝诗歌《西门行》中的‘饮醇酒,炙肥牛’。《西门行》中,提到吃的,就这两句,既是无酒,那便只剩炙肥牛了。

这‘炮翰音’指的是煨烤鸡。炮字,煨烤之意也;翰音,鸡之别称也。

这‘采葵持作羹’指的是冬葵羹。这道菜出自我朝诗歌《十五从军征》。

这‘粔籹蜜饵’指的是甜面饼、蜜米糕。这道菜出自《楚辞·招魂》。”

仅谈话的工夫,杂役便端着棱角分明的青铜器具摆上桌案,道:“客官请慢用。”

这些精巧的器具中分别盛着:一只鲜香的清蒸甲鱼,二十片细嫩的鲤鱼片,十小块肥美的烤牛肉,一只油润的煨烤鸡,一簋浓稠的冬葵羹,大块切好的甜面饼,四块松软的蜜米糕。在盛放鲤鱼片的器具旁,还放着一小碟芥末酱与虾酱,盛放煨烤鸡的器具旁,还摆着一把锋利的剔骨刀。

“你猜的一点不错。”小乔道。

周瑜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脍,蘸了些虾酱放到小乔碗里,道:“猜对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吃与否。”

小乔低着头,用手指挡了挡偷笑的嘴角,道:“只要是你点的,我都爱吃。但是,我有一事不解,常人吃鱼脍,都爱蘸芥末,你缘何蘸了虾酱?”

“我的口味,与你大致无二,故而蘸了虾酱。你若是不爱吃,我再给你重新弄。”

说完,他便拿起筷子,重新夹了一片鱼脍,向盛着芥末酱的碟子伸去。

还不等他蘸到芥末,小乔就“哎”地一声阻止道:“谁说我不爱吃!”

她夹起碗里的鱼脍,道:“芥末辛辣,非我所欲;虾酱鲜香,正合我意。”说完,她就一口吃下了鱼脍。

“慢点吃,别噎着。”

周瑜又将鱼脍蘸着虾酱,夹到她嘴边,道:“再吃一块。”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被别人喂东西,而且还是被自己心仪的人。她一下就羞红了脸,低头嗫嚅着:“我自己来吧。”

周瑜并没有言语,他只是夹着鱼脍静静等待着。

少时,只见小乔扭捏着抬起头,慢慢地松开双唇,隐约地露出皓齿,小口地吃进了鱼脍。随后,她也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烤牛肉,伸向周瑜嘴边,道:“尝尝这个,这牛肉特别嫩。”

“既是霜儿爱吃,味道一定错不了。”

他咬下了嘴边的牛肉,面无情绪地,在齿间细细品味了许久,直到小乔满怀期待地问道“可否好吃”,他才咽下道:“很好吃。”

“呼!”

小乔舒了口气,道:“看你适才的样子,只道是不好吃呢。”

“非也,非也,我只是有些疑惑。”周瑜道,“这里的炙牛肉,用的乃是上好的牛里脊。椒、姜、蒜、糖等,亦在调味用料之列。可是,除了上述云云,这炙牛肉中,似乎还隐藏着一种从未沾舌的味道。”

“嗯,不错。”小乔点着头,看着桌案旁的竹简道,“看看这道菜的价钱。”

周瑜拿起写满菜品的竹简,从头开始流眄了一番,道:“五千钱!其它的六道菜,加起来也不过四千钱。”

“在皖县,同规模的食肆,相同分量的炙牛肉,一般也就五百钱。这里的炙牛肉,之所以要价十倍,是因为这炙牛肉中,添加了一种稀世的调味品。”

“加了何物?”

“说不上名。”

小乔指着器具里仅存的一丝淡紫色细末,道:“就是此物,一种圆形的,紫色的东西。”

周瑜伸手捻起紫色细末,道:“就这一丝丝,就要价四千五百钱?”

“据说,此物产自西域,我朝没有种植,得之需跋涉千里,故而昂贵。我给它起了个代号,名曰‘紫球’。”

小乔口中的‘紫球’,便是原产自中、西亚的洋葱。早在张骞开拓丝绸之路时,西域就已经种植洋葱。但是,当时张骞并未将洋葱的种植之法引入中原。故而,即便是到了东汉末年,洋葱在中原国度,依旧鲜为人知,价格也十分昂贵。

周瑜叹了声“难怪”,又看着煨烤鸡,道:“这煨烤鸡的吃法,也颇具北戎风韵。”

他拿起煨烤鸡旁的剔骨刀,细细分切着鸡肉。也许是剔骨刀利,亦或煨烤鸡软嫩,仅轻轻一刀下去,刀锋就已穿过鸡肉,划到坚硬的鸡骨。他拔出刀,将鸡腿小块地片下,摆在器具的空处,道:“你先吃,我给你慢慢片着。”

“我不饿。”小乔摇头道,“等你片完,我们一起吃。”

周瑜一边不停地片着烤鸡,一边抬头凝视着小乔,道:“你先吃,听话。”

“你不吃,我也不吃。”小乔坚持着。

周瑜道了句“真拿你没办法”,遂张嘴道:“那就一起吃吧。”

小乔低着头,犹豫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对面正坐。她拿起眼前的筷子,夹起的一片鸡肉,并没有自己食用。当她吃下第二片肉时,一下就晕红了脸,道:“这样,算不算你吻我?”

小乔的一番问话,来得太过突然,这让周瑜有些无措,他就像被定住似的愣了一阵。片刻后,经过深思的他,终于开口道:“卿觉得算,那便算;卿觉得不算,那便不算。”

小乔点着头,“嗯”地附和了一声,遂转过头,看着清蒸甲鱼,道:“鳖肉虽然质老,但厨子手艺还算不错,先尝一块试试,可好?”

“嗯。”

小乔就翻开甲鱼壳,挑了一块相对烂些的,喂给周瑜吃下。

“还算不错。”周瑜道,“你也吃,别总顾着我。”

半刻钟后,煨烤鸡已只剩嶙峋的骨架,可那一簋冬葵羹,却丝毫未动。

“平素里,可爱吃鸡蛋羹?”

“谈不上爱吃,却也并不排斥。”

“豆腐羹呢?”

“爱吃。”

“芥菜羹?”

“从不吃。”

“炒芥菜。”

“吃。”

“嗯,明白了。”

“哦?你明白什么了?”

“我不会再点蔬菜羹。”

他递了块蜜米糕,道:“你爱吃甜食,这是特意为你点的。”

他们用完甜点,就找到了邓当的母亲结账。结账时,周瑜用的还是镌刻着篆体“周”字的一两金。去意匆匆的他,只留下“后会有期”四个字,就牵着小乔的手,走出了食肆。

邓母收下黄金,并没有怎么打量,也不曾发现金块上的刻字。

第三节:以马会友

话说霜、瑜二人刚步出食肆大门,卧在地上闭目休息的飘儿,就立刻迎了上去。自飘儿懂事以来,它还从未在完全陌生的坏境中,卧躺在地上休息。周瑜有些心疼飘儿,遂摸着它的脊背,道:“附近可有马场?”

“东城门外,大约五里,就有一个马场。”

小乔话音刚落,吕蒙就走出食肆,道:“淫贼,你找马场作甚?”

不等周瑜回话,小乔就抢言道:“阿蒙,不许没礼貌,要叫周哥哥。”

“周哥哥!”吕蒙阴阳怪气道,“‘周哥哥’三个字,哪有淫贼好听!”

“吕蒙!”小乔蹙着眉,厉声呵斥道,“你要再唤‘淫贼’二字,乔姐姐真要生气了!”

从认识那天起,吕蒙眼前的乔姐姐,就一直是个和蔼可亲的样子。现下,这个疾言厉色的乔姐姐,是吕蒙做梦都想像不出的。他有些害怕,遂改了称呼,道:“唉,你找马场作甚?”

小乔“窸”地咬着牙,道:“阿蒙少不更事,对你可能有些误会,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周瑜看吕蒙时龄尚幼,不过是个孩子,便决定不与之计较。他点着头,给了小乔一个肯定的眼神,道:“飘儿累了,我想让它吃些草料,再休息片刻。”

吕蒙道了句“没想到你还挺爱马”,遂走上前去,观察着飘儿的状况。只见飘儿眼皮低垂,目光分散无神,若是静心倾听,甚至可以听得到它厚重的喘息声。

“它确实累了。”

吕蒙走到木桩前,解开缰绳,跨上自己的坐骑,道:“跟我走,我带你去马场。”

“上马!”

周瑜遵照许下的诺言,将小乔抱上了飘儿的脊背。

吕蒙见到这一幕,又在心里默默念起了“淫贼”二字,他“架”地一声,策马向东而去。

周瑜轻抚着飘儿,贴在它耳旁,低声细语了句“不跟他比赛”,便跨上了马背。当他慢慢放松缰绳,脚跟轻触马腹,飘儿就如他嘱咐,慢慢向东走去。

仅眨眼的工夫,飘儿就被吕蒙的坐骑远远甩开。

少时,吕蒙竟然去而复返。只见他引着自己的坐骑,以飘儿为中心轴,绕着圈,道:“走得如此缓慢,哪里是马,分明是驴!”

或许是吕蒙跳动的眉眼,令飘儿感到不悦;或许是吕蒙上扬的语调,令飘儿感到威胁——吕蒙话音刚落,飘儿就用它嘹亮的嘶鸣声,抒发着自己内心的厌恶。

“飘儿乖,飘儿乖……”

小乔试图安抚飘儿,可飘儿却依旧嘶鸣着。

直到周瑜咬着牙,“哼”地一声勒住缰绳道“是驴是马,一比便知”,飘儿才停下了它怨懑的嘶鸣声。

“甚好!”吕蒙勒马道,“怎么个比法?”

周瑜犹豫了片刻,道:“以脚下为始,以马场为终,先到者为胜。”

“负重比?它要同时载着你们两个比?”

“不错。怎么?不敢?”

吕蒙轻声念叨了句“找死”,遂放话道:“这是你自找的,输了可别埋怨规则不公。”

“公瑾,量力而行哪!”小乔道。

周瑜摸着飘儿,道:“飘儿最大的长处,就是在于它的耐力。再者,飘儿希望我这样做。”

“你有几成胜算?”

“常态之下,当有十足的把握。现下,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胜算,已然不低。”

小乔呢喃着。

她看着吕蒙,道:“乔姐姐跟你打个赌,可好?”

“乔姐姐请讲。”

“若是飘儿胜了,你就认它的主人做周哥哥;若是飘儿败了,我就买匹良马送你。”

“不行。”吕蒙道,“周瑜要是输了,就要承认自己是淫贼。”

“阿蒙,你别过分!”

小乔立时呵止道。

与之不同的,是周瑜的应承:“好,我答应你。”

临出发前,周瑜悄声问着小乔:“从此处到马场,可有十里路程?”

“差不多十五里吧。”

片刻后,随着小乔的“备,始”令下,吕蒙的坐骑就犹如离弦之箭般,“嗖”地冲了出去。反观周瑜,则是控制着飘儿,以大步、慢频地,向前迈进。看到飘儿被越甩越远,小乔焦急地紧紧攥着双手,可周瑜却不慌不忙,道:“以数里之气,行十余里之程,愚也。”

当飘儿走过四里的路程时,吕蒙与他的坐骑,已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但周瑜依旧面不改色。一言不发的他,丝毫没有提速的打算。

当飘儿走过五里的路程时,周瑜终于有了反应。他用脚跟触碰着飘儿的腹部,示意开始稍稍提速。

当飘儿走过十里的路程时,他们的两侧,已是斑驳的城门与城墙。此刻,他们的视野所及之处,已依稀可见吕蒙飘渺的背影。

当飘儿走过十二里的路程时,他们距离吕蒙,已只剩百丈之遥。偌大的马场,也已打眼可见。这时,周瑜再一次触碰着马腹,示意飘儿以高速奔跑着。

当飘儿走过十四里时,他们与吕蒙之间,已仅剩几丈的距离。领先了一路的吕蒙,终于在距离终点不足一里时,听到了背后急促的马蹄声。吕蒙有些慌乱,他一边拍打着马背,一边回首着身后的状况。可是,一开始就透支坐骑力气的他,早已失去了提速的权利。反观飘儿,则是自发地提到了极速。

仅眨眼间,飘儿就已赶上了吕蒙。他们肩并肩的那一霎,吕蒙直愣的双眼中,仿佛只剩下“难以置信”四个字。此刻,他们距离马场大开的木门,只剩五丈左右。早已撒开蹄子的飘儿,仅用了四个大步,就冲过了木门。

当飘儿冲过木门对的瞬间,吕蒙的嘴角上,竟然扬起了象征着释怀的笑意。小乔紧紧攥着的双手,也在这一刻渐渐松开。他们双脚沾地后,刚冲过木门的吕蒙,也喊着“愿赌服输”,下马行礼道:“周哥哥。”

虽然吕蒙的口中叫着“周哥哥”,但他低沉的语调中,时刻传递出的讯息,却是“不甘”二字。

周瑜“呵”地尬笑了一声,道:“我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等你哪天甘愿叫我周哥哥,你再叫不迟。现下,你只要不骂我,叫我什么都无妨。”

“谢谢你。”

吕蒙话音刚落,马场老板就迎上前,作揖道:“在下方珙,是马场的主人。敢问公子贵姓?到此何为哪?”

周瑜还礼道:“在下周瑜,来此寄放马匹,租用马匹。”

方珙打量了一眼飘儿,只见它毛发被汗水浸得透湿,肌肤被阳光映得血红,就连它的呼吸声,都大得数丈可闻。方珙撇嘴,心里默念着:“这是行程多少,竟能让汗血宝马累成这副模样!”

“公子随我来。”

方珙带着他们,去到了不远处的马厩。

当他们步入马厩,第一眼看到的,是二十几匹体形适中的乌桓马。再往里走,是九匹体形庞大的匈奴马。马厩的最里面,是几十匹体形矮小的南马。

转了一圈,周瑜终在匈奴马前停步道:“挑一匹性子温顺的。”

“哼!”吕蒙冷笑着,“连训马的能耐都没有!”

“我若不挑性子温顺的,万一摔着你乔姐姐,那该如何是好?”

“借口!”

“随你怎么说。”

“嘿……”

眼看冲突在即,方珙立刻和事道:“这里的马,性子都很温顺。”

这九匹匈奴马,有六匹肤色呈枣红色,两匹肤色呈深黑色,一匹肤色呈灰白色。

“霜儿喜欢哪一匹?”周瑜道。

小乔不懂相马,只得凭着自己对颜色喜好,指着灰白色的马,道:“就它。”

“噗!”吕蒙笑道,“弄了半天,挑了个性子最烈的。”

“一共九匹马,小姐偏要挑这匹。”方珙道,“这匹马刚从匈奴购得,还未经驯化,也没有取名。”

“我去探探。”

周瑜迈进了马厩。

他刚要触碰白马,就被它“嘶”地一声躲开。飘儿见白马对主人不敬,便嘶鸣着冲进了马厩,一把将白马顶翻在地。

“天哪!”

小乔吓得惊呼着。

吕蒙瞠目结舌地望着飘儿。

那白马眼中透露着惶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在飘儿的脚下求饶。

“公子,我的白马……”方珙嗫嚅着。

“你作甚!”

周瑜一边呵止着飘儿,一边抚摸着白马,查看着白马的状况。他试图把白马扶起,可白马却迟迟不肯起身——它只是颤抖着望向飘儿。

周瑜只回头瞥了一眼飘儿,飘儿就识趣地走出了马厩。白马见状,方渐渐站起。它紧紧地倚靠着周瑜,似乎在寻求着他的保护。他趴在白马耳边,道了句“没事了”,就一步步走出马厩,意欲重新选马。当他步出马厩的一霎,白马竟然追出马厩,紧紧贴在他身后。飘儿看到白马贴主人贴得这么近,遂带着醋意嘶鸣不止。那白马吓得不轻,立时远远退开。周瑜跟白马道了句“不怕,它不敢动你”,又走到飘儿跟前,与飘儿耳语道:“飘儿不许闹,在这好好休息一会,我傍晚来接你。”

与此同时,小乔也走到白马身边,脱口唤了它一声“摇儿”。那白马闻听,忽然叫唤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着小乔。

小乔觉得有趣,便又叫了它一声“摇儿”。那白马闻听,竟又应承了一声。

“摇儿、飘儿——飘摇!”周瑜默念道。

“既然它喜欢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唤它摇儿。”方珙道。

周瑜呢喃了句“真是有缘”,便走到摇儿身侧,抱着小乔一同跨上了它的脊背。

此刻,吕蒙依然盯着飘儿出神地望着,周瑜觉得有些怪异,便道:“你要留在此处?”

“啊!”

吕蒙回过神,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要与方大哥谈。”

周瑜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心中已有计较。

临走前,周瑜特意叮嘱,道:“不要触碰飘儿,更不要尝试驾驭它。”话毕,他就策马离去。

吕蒙目送着他们,直到摇儿走出马场的一霎,他忽然喜不自禁,道:“方大哥,飘儿借我用用。”

“这……”

“谢谢方大哥。”

还不等方珙答应,吕蒙就自说自话地跑向了飘儿。

碍于熟人情面,方珙只是提醒道:“你小心点!”

起初,吕蒙只是轻柔地捋着飘儿的鬃发,飘儿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吕蒙以为这是飘儿接受了他,便伸脚踩上了它的马镫。那一霎,只见飘儿跃动着修长的后蹄,扭动着强劲的躯体,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吕蒙狠狠摔在了地上。

“可恶!”

吕蒙有些不服气,他一边喊着“就不信弄不了你”,一边又去强骑飘儿。这一次,吕蒙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脚踩着马镫,手抱着马脖,任飘儿如何跃动,都不肯松开手脚。

“嘶!”

飘儿被弄得恼羞成怒,它抬起前蹄,用一对后蹄直立在地上,摆出一副向后倾倒的样子。眼看情形不对,吕蒙才撒开手,跳下了马背。可是,事情却没有就此终结。只见飘儿一头将吕蒙撞到,抬起前蹄,试图踩踏吕蒙。

“救命,救命!”

为保性命,吕蒙只得不顾形象地,在地上翻滚着,极力躲避着,大声呼喊着。

少时,方珙闻声赶到。他立刻拉起飘儿的缰绳,试图控制住马,可飘儿却连他一并撞倒。

就在这险象环生的时刻,周瑜倏然策马赶回,道:“飘儿!休得放肆!”

在周瑜的呵止下,飘儿终于停下了它肆虐的脚步。

“你,你怎么回来了!”

吕蒙半卧在地上,偷偷地看着周瑜。

“哼!”周瑜面带愠色道,“我若是走了,你的小命就没了。”

他早就看穿了吕蒙的心思,他怕吕蒙闹出事,就躲在围墙外,偷偷注视着马场内的一举一动。

方珙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道:“周公子,亏得你及时赶到,要是再晚些,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说完,方珙又将吕蒙扶起。

“唉!”

周瑜叹道:“你们拿我的话当什么?当儿戏?对待小人,瑜确实会虚与委蛇;对待君子,瑜却从无半句虚言。”

这一番话,令吕蒙自惭形秽,他审视着与周瑜相识以来的一切,反思着自己无礼的行为,他凭借着内心的声音,道:“周哥哥,我错了。”

“你错哪了?”小乔道。

吕蒙低着头,道:“周哥哥是个好人,我不该不信周哥哥的话,更不该辱骂周哥哥。”

“嗯,态度还不错,日后切不可再任性妄为。”

小乔话音刚落,吕蒙就抬起头,一脸疑虑,道:“乔姐姐,你分明会骑马,为何要欺骗周哥哥。”

“我……”

小乔被问得瞠目结舌。

通过这番对话,方珙已大致猜测出他们的故事,他一把捂住吕蒙的嘴,道:“小孩不懂事,小孩不懂事!”

“呵呵呵,告辞。”

周瑜失笑着,驭马渐渐远去。

吕蒙挣扎着,掰开方珙的手,道:“你这是作甚?”

方珙摸着吕蒙的头,摆出一副教训晚辈的姿态,道:“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吕蒙甩开方珙的手,“哼”道:“我去找他们。”

“着急作甚,饮一樽水酒再走。”

方珙拉着吕蒙,进到了马场的小木屋。

这顿酒,一喝就是半个时辰,直到吕蒙喝得酩酊大醉,睡倒在桌案下,方珙才就此作罢。

“这小子还挺能喝!”他边收拾着桌案,边念叨着,“周瑜啊周瑜,这些酒的钱,你可得补偿我。”

第四节:宝驹难匿

此刻,虽然已是秋月,但初秋午后的阳光,却仍有一丝盛夏的的余威。

皖县东郊的紫陌上,一行十余人的车队,正沿着悠长的道路行进着。

车队的引领者,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华裳,板着一张冰冷的脸,与车队格格不入。

他跟周瑜一样,都是由东向西,往皖县方向行进。

起初,他还落后摇儿许多,可他驾马的速度快,没用多大工夫,就跑到了摇儿的身前。当他超越摇儿一霎,周瑜用眼角的余光认出了他,遂策马追到他身前,一举将他拦住,作揖道:“张大哥。”

“吁……”

那人停马后,先是瞥了周瑜一眼,看到是故人问候,才正眼相视,还以揖礼,道:“周贤弟。”

“张大哥来此何为哪?”周瑜道。

那人答了句“探望故人”,又道:“为兄着急赶路,贤弟可否让让?”

“张兄请,张兄请!”

周瑜控制着摇儿,让开了一条去路。

那人刚过去,小乔就贴在周瑜耳边,低声细语道:“他是何人,竟这般无礼?”

“他叫张玄。”周瑜道,“他生性凉薄,对谁都是这副冷漠的姿态,也不是刻意对我们无礼。”

“你性格这般好,缘何与他相识?”

“他父亲与我堂伯是好友,我就这样与他相识了。”

从周瑜的话中,便不难得知,张玄的父亲,就是拜访过周家的张纮。

“他父母的性子如何?”

周瑜见张玄已然走远,便一边驭马前行,一边道:“据我观察,他父亲为人和善、待人谦逊;听我堂伯所言,他母亲也非常地善解人意。”

小乔呼了声“怪哉”,道:“他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超了他,省得碍眼!”

“不可。”周瑜道,“他本性并不坏,只是待人冷漠了些,说话做事不太顾忌别人的感受。”

小乔没有再去要求什么,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拨弄着手指。

周瑜念叨了句“真拿你没办法”,就驾驭着摇儿,向前飞驰着。

长达几十丈的距离,摇儿仅用了眨眼的工夫,就已迎头赶上。其动作之迅猛,着实出乎周瑜的预料。

看着周瑜在自己身边飞驰而过,张玄并没有表现地多么怒不可遏,他只是凝视着前方,撇着嘴,道:“较劲!”

如果说,摇儿疾驰的速率,可以让人眼前一亮,那摇儿长途奔腾的耐力,则确定了它宝马良驹的地位。它同时载着两个人,一口气跑了二十几里。当它停下铁蹄,它已将周瑜与小乔送到了皖县城中。在周瑜见过的众多良马中,也只有身体状况尚佳的飘儿,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好马!真是千里难寻!可遇而不可求矣!”周瑜道,“可惜飘儿容不下你!”

小乔不懂马,只得应和道:“你若是喜欢,将它买下便是。”

“可惜飘儿容不下它。要不……”

他凝视着小乔,嗫嚅着。

“要不什么?”

“没什么,一切随缘吧!”

“你!”

小乔蹙着眉,回头瞥了一眼周瑜,愠道:“故弄玄虚!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

周瑜仍下句“你会知道的”,就岔开话题,道:“这是何处?附近可有好的去处?”

“皖县内城偏东。”小乔道,“距此两里之外,有一座道观。”

周瑜咋呼着“道观”二字,道:“可否带我一观哪?”

“由此向南……”

小乔好奇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便指引着他,直奔道观而去。

当他们抵达道观时,偌大的道观门口,正被大群蜂拥般的百姓封堵着。看着平素门可罗雀的道观,如今变得人声鼎沸,小乔不禁叹道:“这是出了何事!”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周瑜显得十分淡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为了能够尽快进到道观,他不惜降低身份,驭马绕到了后门,与小乔一同扣响木门。

或许是道观内声音太过嘈杂,或许是道士们过于忙碌,他们在后门口扣了许久,才有小道打开门,道:“求金丹者,前门排着;寻故人者,递交名帖。”

周瑜掏出名帖,道:“交给于吉。”

“二位稍候。”

小道接过名帖,直奔里屋而去。

“你怎知是于吉在作怪?”

“于吉是个道士,除了道观以外,他还能去哪?若我所料不错,多年以前,这里曾被太平道人掌管。”

“哦?”

谈话间,那小道已然回话道:“二位,于先生有请。”

他们将摇儿拴到后院的树上,就顺着小道的指引,见到了于吉。

于吉与他们一同就坐,便上下打量着周瑜,道:“周公子生于名门望族,光顾小观意欲何为哪?”

周瑜计较了片刻,方出言试探道:“先生神农之术甚是高明,周瑜仰慕,想跟先生讨教一二。”

“公子切莫说笑。”于吉道,“这并非神农之术,而是黄老之术。”

周瑜挑着眉宇,“哦”了一声,道:“在下才疏学浅,竟不知所谓的黄老之术,就是驱疟丹、大补丸?”

虽然事情已经败露,但于吉还是尽力圆说道:“不论是神农之术,或是黄老之术,皆是救人之术。”

“即便如此,救人之术也不该与骗术同在。”

于吉有些词穷,只得尴尬地挤出笑意,道:“公子言重了。”

周瑜“呵”了一声,道:“先生这般煞费苦心,难道只是为了游戏?”

于吉不敢作答,遂反问道:“依公子之见,贫道所图为何?”

周瑜脱口答了句“以神灵之名蛊惑人心”,又试探道:“先生所图谋的,可是大汉江山哪?”

于吉怔了片刻,怼道:“惦念大汉江山的,似乎是你们这群王侯将相!”

“王侯将相夺取天下,起码不会以神鬼之说正名。”

“鱼与熊掌岂有兼得之理!”

还不等周瑜回话,于吉又流眄着小乔,道:“夫人出落得这般标致,公子可得好生疼护着,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辜负了夫人的晶莹之心、千金之躯,公子悔之晚矣!”

当于吉叫出第一口“夫人”时,小乔就害羞地低下了头,可她没有打断于吉,直到于吉话音落下,她才支吾道:“我,我不是他妻子。”

于吉有些意外,遂妄言道:“日后嫁与他的女子,一定会苦不堪言,终生大事,切记三思而行。”

小乔闻听,立时变了脸色——这不是在重新审视周瑜,而是在恼怒于吉的诅咒。周瑜怕她轻信了于吉的妖言,便出言呵斥道:“你这妖道,休要妖言惑众!”

对于周瑜的呵斥,他只回了一段颇具禅意的话道:“信者自信,疑者自疑,是非对错,本无定数。”

“霜儿,你莫要听他胡言。”

他拉着小乔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小乔很喜欢这种朦胧的爱恋,她不想过早地表明心迹,破坏了这层唯美的朦胧感。她怔了一下,道:“适才发生何事了!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

“我们走。”

当他们迈出房门的那刻,周瑜不禁回过头,道:“于先生,好自为之吧。”

他们刚牵着摇儿步出道观,就又遇到了令人讨厌的张玄。转眼就跟讨厌的人相遇,小乔不禁板起脸,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

“周贤弟,你们缘何来此哪?”

“怎么?张大哥所说的故人,难不成是于吉?”

“正是。于吉是家父的旧时好友,我此番前来,是奉家父之命,给他送几车东西。”

周瑜瞥了一眼车队,道:“令尊怎会认识于吉这妖道!竟还给这妖道送了几大车东西!”

“你与于吉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张大哥,你有所不知……”

周瑜用了半刻钟的时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数告与了张玄。

张玄点着头,回了句“这些家父都知道”,遂令仆人打开了几辆大车上的箱子。

当箱子打开的一霎,周瑜止不住地摇头,道:“这是为何?为何要助纣为虐?”因为箱子里装的,都是极其名贵的中药原材。

张玄“嘿”了一声,道:“依贤弟之见,治病救人反倒成了助纣为虐。”

周瑜不以为然,他斟酌了片刻,道:“于吉若只为治病救人,又何必要借着神灵的名义?有朝一日,于吉羽翼丰满了,必定又是一次黄巾起义。”

“未来之事,虚无缥缈,谁又能肯定言中呢!我不知他日后如何,我只知他现下正在救人。再者,黄巾起义又如何,诸侯可以判断,道士怎不可起兵?”

“如今诸侯林立的局面,尽是因黄巾动乱而起。”

“朝廷若是无恙,百姓又怎肯赌命。”

“朝廷的各项政策,自然是问题重重,百姓因活不下去而造反,亦是理所应当,可太平道的主张与举措,又何尝不是镜花水月。若当初太平道人得了天下,千百年来的制度将会出现混乱,国力的发展将会出现停滞,百姓只不过是前门驱狼,后门迎虎罢了。”

他们争执了许久,互有认同,也互相驳斥。他们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只得不欢而散。分开前,周瑜同样劝了张玄一句“好自为之”。

小乔见天色尚早,便带着周瑜四处转了转。

第五节:不告而别

酉时初刻,逛了一下午的他们,终于驭着摇儿回到了马场。

那时,飘儿正躺卧在青草上憩息,吕蒙依然醉卧不醒,方珙在木屋照看吕蒙。

当他们踏进马场的一刻,躺在青草上憩息的飘儿,倏然猛地站起,嘶鸣着迎上前去。方珙听到屋外有异响,便走出木屋,前去探看情况。

周瑜摸着摇儿,道:“摇儿若卖,先生要价几何?”

“这……”

方珙斟酌了片刻,道:“一百万钱。”

“窸……”

周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呵”道:“先生的要价,似乎高了些。”

“飘儿若卖,价值几何?”

方珙话音刚落,周瑜就立刻回道:“飘儿无价,不卖。”

“汗血马的价格,当在两百万钱以上”方珙道,“摇儿的能力,只比飘儿略逊,虽不如汗血马那般珍贵,也可谓千里马也。故此,一百万钱的价格,方某觉得并不过分。”

周瑜实在想要摇儿,便咬牙掏出两根金条,道:“一百万钱,价值可低百金,这是两根五十两的金条,先生请收下。”

方珙接过金条,道:“给公子个优惠——看管飘儿的钱,公子就不用付了。”

“后会有期。”

道过别,周瑜就跳下摇儿,骑上飘儿,道:“天色已晚,要尽快找家客栈宿下。”

小乔想让他宿得离自己近些,便选了个上佳的去处,道:“邓先生的食肆,除了餐食以外,也可以提供住宿。那里坏境优良、格局优雅,邓先生又与你我相识,可谓是个最佳的去处。”

“甚好,就斐然食肆了。”

周瑜应允了她。

当他们行至乔家门前,周瑜忽然扯了扯飘儿的马缰。待飘儿停稳,周瑜便跳下了它的脊背。

“吁!”

小乔见他停了,便也扯了扯摇儿的缰绳,让摇儿也停住了脚步。她单脚脱离马镫,意欲自己下马,不想却被周瑜“慢”地一声拦,道:“我说过,只要我在,你就不用自己上下马。”

他刚要去抱小乔,却被小乔反拦道:“算了吧,这里是乔家,若是被我大哥撞见,又要给你添烦恼了。”

周瑜低下头,迟疑了片刻,方念叨着“无碍”,抱下小乔,道:“已经大半日了,若再不回去,你父亲该着急了。食肆我认得,自己可以去。”

“嗯。”

她抱住摇儿,叮嘱道:“飘儿与摇儿不和,莫要让飘儿欺负了摇儿。”

“把手给我。”

他左手牵起摇儿的缰绳,右手翻过小乔的手掌,将缰绳放入她手心,道:“霜儿与它有缘,它理当由霜儿看管。”

“摇儿太过珍贵,我可消受不起。”

小乔虽出言推脱着,但她的眉眼之中,却带着一丝欣喜之色。

“唉!”

周瑜凝视着摇儿,顺了顺它的鬃毛,道:“霜儿不要你,你可要受苦喽!若是被飘儿伤重了,我可心疼得紧。”

“你等等。”小乔拦道。

她低着头,思虑了片刻,方抬起头,会心一笑,道:“我收下它,我收下它。”

“嗯,这才是。”周瑜道。

此刻,已是酉正时分,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即将在地平面消散;夜晚的首阵温凉之风,就快要降临到街头。他见小乔穿得单薄,便关切道:“天渐渐变了,进去吧,别着凉了。”

周瑜本该拿出自己的衣物,亲手披在小乔的身上。可来得匆忙的他,根本不曾带有衣物。他身上的衣物,甚至比小乔还要单薄。

“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小乔抛下周瑜,只身跑向乔家深处。

“这是何意?”

偌大的乔家门前,只剩周瑜一人满目迷茫地默念着。

少时,只见小乔右手挎着红、白两件披风,左手搭着纤纤的细腰,气喘吁吁地快步至门口。

她喘匀了气息,便将白色披风递给周瑜,道:“你看看你,出门也不知带几件衣物,穿得比我还少,若是病了,可怎么办才好。”

周瑜将白色披风挎在腕上,拿起小乔手中的红色披风,亲手披在她身上,道:“这般急切作甚,也不知先顾着自己。”

“我若是慢一刻,你便要多等一刻。”

说着,小乔也拿起白色披风,给周瑜披在了身上。

“谢谢霜儿的披风。”

“嗯,你怎知披风是我的?”

周瑜抖了抖披风,道:“披风只到我的小腿,且散发着淡淡幽香,不是你的,难不成是你父兄的?”

“不错,这披风是我的,我不敢惊动家人,只得拿自己的披风给你。”

“这披风虽然短了些,但颜色却是我喜欢的,还有散发的淡淡香味,也很是好闻。”

“此话当真?”

“岂有不当真之理。”

“你喜欢就好。”

几句闲谈后,周瑜将摇儿的缰绳再次交与小乔,道:“天色不早了,回吧。”

“我看着你走,等你走了,我再进去。”

“嗯,我先走了,你保重。”

周瑜拗不过她,只得骑上飘儿,先行离去。

走远前,他不禁回首道:“明日我再来寻你。”

“嗯,我等你。”

小乔带着难掩的笑意,牵着摇儿进了乔家大门。

她将摇儿带到马厩,吩咐马夫道:“它叫摇儿,是我的坐骑。它是一匹千里良驹,切不可当做寻常马匹豢养。”

“小姐放心。”

马夫应承着,接过摇儿,她便兴冲冲地回到了卧房。

与此同时,周瑜也已在斐然食肆的上等客房宿下。几乎两日未眠的他,用过晚膳,便早早地躺到了床榻——他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脱。

“你这小子,去哪了,干脆再晚些,弄个夜不归宿,岂不是更好。这一整天,一本书都没能读得进……”

他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

他拉开房门,闻声寻去,遂见书房中,吕蒙正跪在邓当面前,听着邓当的训话:“满身的酒气,现下才回!你这孩子,不思念书,只知玩乐,真是无可救药!”

吕蒙一脸委屈,低声念叨着:“我是被人灌醉的,这一下午都在东郊马场醉酒。你若要怪罪,去找灌我酒的人便是,偏要拿我撒气作甚。”

邓当瞥了一眼吕蒙,道:“有话大声说,别偷偷摸摸地!”

“说就说。”

吕蒙白了一眼邓当,道:“我是被人灌醉的,这一下午都在东郊马场醉酒。你若要怪罪,去找灌我酒的人便是,偏要拿我撒气作甚。”

“砰!”

邓当拍着桌案,大吼道:“你要造反哪!牛不喝水,岂有强按头的道理!”

通过适才的一番话,周瑜已经大致推断出吕蒙醉酒的原因,他有些自责,便出面替吕蒙解围道:“他醉酒时,我就在他身旁,此事确实怪不得吕蒙,先生非要怪罪,就由周瑜来受过吧。”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邓当怒气冲冲地,拂袖走出了书房。

吕蒙道了句“谢谢”,便指着周瑜眼下的黑气,道:“周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周瑜不曾解释,他只是伸出手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我只想踏实地睡一觉,可否别再闹出声响?”

“嗯。”吕蒙应承道。

“真乖。”

周瑜随口夸了它一句,就径直走回了房间。

“咚咚咚,咚咚咚……”

他刚躺下不久,耳边竟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何人哪?让不让人睡了?”

敲门人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咚咚”扣门。

他顶着沉沉的睡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了房门。

当他打开房门的一霎,他不禁睁开惺忪的睡眼,呼道:“你怎么来了!”

因为眼前的扣门人,对于周瑜来说,可谓再熟悉不过。这人本该身在舒县老家,不想竟出现在此,这人正是周瑜的堂妹——周珏。

“周安,你干的好事,正会给我添麻烦。”

他不禁闭上双眼,仰天呢喃着。

“见客不请,是何道理,快给我让开。”

周珏嫌他拖沓,便一把推开他,自觉地进到了屋内桌案旁的筵席就坐。

周瑜关上门,缓了缓怒火,就去到了桌案旁的筵席陪坐。

他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小杯茶水,递给周珏,道:“你来此,一路可否平安?可否带有随从?堂伯可否知晓?袁术的事,现下由谁料理?”

周珏接过杯子,抿了口茶水,道:“周安有陪我前来,路上也很平安。家中的事物,现由我父亲主理。我奉父命来此,押你回去训话。”

得知此事惊动了堂伯,周瑜不禁怒地拍案道:“周安呢,我要找他好好谈谈!”

周珏先是淡淡回了一句“他在安排食宿,一会就过来”,后又放下杯子,猛地拍案,怼道:“你与乔家小姐的事,是我揭露的。你若有气,冲我来便是。”

原来,那日周瑜走后,周安就去到了周尚府,欲请周尚到家中主理事物,以应付袁术一行。一开始,他并未跟周尚言明实情,只道公子有要事要办。周尚本已信了这番说辞,可陪着旁听的周珏,却察觉出异样,道:“堂兄此去,可否是为了私事?”

“这……”

周安嗫嚅着。

“哼,是为女子?”

“不是,不是……”

“哦,是去了皖县?”

“不是!不是!”

“别骗了,他就是去皖县找姓乔的女人了。老实交代,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说……”

周安见事情败露,便将所知的一切,尽数说了出来。

对于贤侄这番荒唐的举动,周尚可谓恼怒至极,但碍于血缘之情,他又不得不帮助贤侄。他一面派出周安、周珏去到皖县找人,一面亲自去到贤侄家,为贤侄稳定家中局势。周珏与周安到了皖县,就进到各家客站、食肆打探消息,最后终在斐然食肆查到了周瑜的下落。

得知因果,周瑜不禁擦着额头,道:“珏儿啊珏儿,堂兄平素待你不错,你何苦要与堂兄为难?”

“正是因为你平素待我好,我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进火坑。”

“何为火坑?何为天堂?”

“乔家无功名在身,却想以美色诱惑你,从而攀附我们周家,这难道不是火坑?”

“你对霜儿有偏见,对整个乔家都有偏见。人一旦对事物有了偏见,就难免失去公理,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

“是我看错了吗?那日来舒县拜访的,难道不是乔家人?”

“当然是。”

“是我理解错了吗?乔家人来舒县,难道不是为了攀附?”

“是,是……”

周珏一番颇具“引导性”的话,着实将周瑜带进了坑里,他稍微缓了一会,整理了一下思绪,方出言道:“据我观察,她父亲确实中庸,她大哥也确有利用妹妹攀附之心,但她二哥却与人为善,大姐也不畏权贵。至于她本人……”说到这,他不觉扬起嘴角道:“妙人也。”

“你就不怕乔家拖累你?”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周珏没了办法,只得拉着周瑜,道:“跟我回去——你这番话,留着跟我父亲说吧。”

“我已经两日一夜未眠了,让我睡一夜再去,行吗?”

他赖在席子上,一动也不肯动。

就在这时,周安忽然扣门道:“珏儿小姐,住处已安排妥当,饭食也已备下,就在这间房的右边第一间。小姐奔波了一整日,早些歇息去吧。”

“你看,饭食都备好了,要是吃的晚了,可就要凉了。用完饭食先休息一晚,有事明日早间再说。算我求你了,好吗?”

周珏本来就没打算连夜赶路,只是被话赶话激得故作姿态,既然周瑜给了她这么体面的一个台阶,她又岂有居高不下之理。她扔下一句“暂且放过你”,就拉开房门,去到了自己的房间。

“老奴睡在左手边的第一间,公子有事唤我。”

周安关上了少主的房门,去到了自己的房间。

当日晚间,邓当的父亲在核对分店账目时,终于注意到了那块镌刻着篆体“周”字的黄金。他找到邓母,询问起黄金的来历。邓母回思了片刻,方道出付钱之人的样貌。邓父不敢怠慢,遂乘车前往总店,与邓当商议应对之法。邓父去到总店,方闻得邓当与周瑜的之故事。邓父本想亲自拜访周瑜,不想却被吕蒙拦住,道:“周大哥已经睡下。”考虑到天色已晚,贸然叨扰过于冒昧,邓父道了句“世交相见,也不急于一时”,便乘车回到了分店。

翌日卯初,天刚蒙蒙亮时,周瑜就已洗漱完毕。他早膳都不曾用,便悄悄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当他经过周珏门口时,门突然“吱喽”一声打开。

“干吗去?”

周珏倚于门上,双手交叉于胸前,摆出一副傲慢之姿。

周瑜怔了片刻,方转身应对道:“帮你点餐。”

为了能够安稳地食用早膳,周珏并没有立刻揭穿堂兄,她点头应承道,“嗯,快去吧,吃完好赶路。”

卯正时分,用过早膳的周瑜一行三人,终于在食肆门前踏上归途。

“我有东西忘在食肆了,我去找找便回。”

他们走了还不到两里,周瑜就找了个脱身的借口。

“站住!”

还不等周瑜调转马头,周珏就叫住他,道:“这般小事,由周安代劳足矣,堂兄又何必走这一遭。”

“安叔,我的心思,你最为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看着办即可。”

周瑜拼命地眨着,用眼神暗示着他。

“安叔,你可得想明白了。”周珏道。

周安道了句“公子放心,小姐放心”,便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乔家门前,周安拿着公子的名帖交与门童,道:“呈给你家二小姐。”

门童推过名帖,道:“天色尚早,二小姐恐怕还没起呢,我可不敢贸然打扰。”

“烦劳进去一看。”

周安掏出一两白银,连同名帖再次交与门童。

门童收下白银,接过名帖,便径直去到了二小姐的住处,找了个贴身婢女,道:“平儿姐姐,门外有客人拜访二小姐,敢问二小姐可否醒来?”

“可巧。平日里,小姐总是睡到辰时,今日也不知怎的,卯初就起床洗漱。”

话毕,平儿就接过门贴,去到了小乔屋中转交。

“平儿,快帮我梳妆。”

小乔看过名帖,便来到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起自己。

辰时三刻,小乔终于浓妆淡抹地,出现在了乔家大门前,可眼前的人,却并不是她想取悦之人。她不禁四处张望,道:“你们家公子呢?”

“乔小姐。”

周安行着揖礼,道:“周家有要事发生,急需公子前去处置,公子现下已经踏上归途,老奴是奉命前来告诉小姐的。”

“哦,他何时再来?”

“老奴只是个下人,又岂能妄言主人的行踪。”

“哦,这样啊,是我失言了。”

“小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奴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去吧,别在此耽搁了,去追你家主人吧,要不,他该等着急了。”

一番言谈后,周安便踏上了归途。

“可恶的周瑜,说话不算数,讨厌……”

小乔也稍显落寞地回到了卧房。

第六节:焦尾现世

词有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清秋晨间,偌大的闺房里,只剩小乔一人独倚窗台。

“咚咚咚……”

平儿扣门,道:“早膳已然做得,小姐可否用些?”

“不用。”

“小姐若不想用饭食,可否用些水果?”

平儿话音刚落,小乔倏然猛地瞥了一眼桌案,可桌案上,却空空如也。她流眄四下,却依然不见盼念之物,遂道:“昨日我放在桌案上的食盒呢?”

“现在厨下。”

“食盒里的葡萄呢?”

“搁在冰鉴里。”

“速速提来。”

“小姐是要食盒?”

“都要。”

仅片刻的工夫,平儿就提着复原的食盒,摆在桌案上,道:“葡萄在此,小姐请用。”

“嗯,退下。”

“诺。”

待平儿踏出卧房,她才揭开盖子,欣然享用葡萄。此刻,小乔能吃得下的,恐怕也只有这几串葡萄了。

巳时初刻,策马追了半个时辰的周安,终于在皖县东郊追上了周瑜的身影。相比清晨,此刻的温度已然攀升许多,周瑜觉得暖意丛生,便脱下披风,交与周安,道:“好生收着。”

周安接过披风,端详了一阵,道:“公子,这披风从何而来,老奴为何从没见过?”

“我出门急切,忘了携带衣物,昨日傍晚觉得天凉,便买了一件御寒。”

“我看看。”

周珏抢过披风,上下打量着。

她看披风的尺寸太小,又散发着香气,便立时猜出了披风的主人。她揪着披风,盯着周瑜,道:“这是那女人的,对吗?”

“给我。”

他伸出手掌,向周珏索要着。

“是不是?”

周珏依然揪着披风不放。

周瑜回了句“你既已知晓,又何必问我”,又继续伸手,道:“快给我。”

“不给。”

周珏紧紧地抓着披风。

“珏儿,休得胡闹!”

“我就是胡闹了,你又能如何!”

“你要是再胡闹,休怪堂兄不客气!”

“你还敢打我不成!”

“你!”

“我怎的!”

在这僵持不下时,周瑜忽然转了缓和的语气,道“堂兄不敢打你。”

“这还差不多。”

周珏闻听,遂放松警惕。

“走。”

周瑜伸脚碰了一下飘儿,它就宛若离弦之箭般奔向周珏。

在他们即将相撞之前,飘儿即刻向右一歪,躲开了周珏。

当他们擦肩而过时,只见周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下了周珏手中的披风。

“收好。”

他叠了叠披风,将它交与了周安。

周珏有被吓到,遂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待周安收好披风,周瑜便大声提醒道:“定在原地作甚,上路!”

傍晚时分,经过一日奔波的他们,终于回到了舒县家中。周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堂兄去见父亲。

此刻,周尚正在自己的房里,拿着本史书研读。

看着面色凝重的堂伯,周瑜不禁跪道:“侄儿拜见堂伯。”

周尚瞥了一眼他,道:“你回来作甚,留在温柔乡岂不快哉。”

周瑜不曾接话,他只是岔开话题,道:“家中事物,幸有堂伯打理。袁术一行,现下可否稳定?”

周尚回了句“稳定得很”,便将话题引回道:“贤侄还知袁术在此,不错,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美人呢!”

“堂伯说笑了。”周瑜低头道。

“哼!”

周尚扔下书本,怒道:“我说笑!若不是珏儿去寻你,你现下,恐怕还回不来吧!”

“堂伯教训的是,侄儿认错。”

周尚见贤侄已经认错,便放缓语速,语重心长道:“你父母殁了,你又年幼,按照惯例,我本该替你打理家事,直至你弱冠为止。这些日子里,我为何放任你不管?还不是因为你懂得克己,有着超乎年龄的稳重。可是,你如今这是在作甚?袁术乃一方诸侯,手握十余万重兵,他此番前来,就是抱着‘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灭’的想法,来探看我们周家。你抛下他不管,便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于不顾,将周家的存亡安于天命,而你这样做的目的,竟然只是为了私会女子。你糊涂,你糊涂啊!”

“侄儿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周瑜道,“堂伯息怒,保重身体要紧。”

“窸……”

周尚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已认错,就应悔改。此事的起因,皆怪皖县乔家,你要是答应不再搭理乔家,堂伯就原谅你。”

周瑜不想辜负上天给予的缘分,又不想以欺骗的手段获取片刻的安宁,遂道:“我不能答应。”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周尚气得直咬后槽牙。

“这次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日后我会注意。现下袁术当前,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祸起萧墙。”

周尚呢喃了句“险些误了大事”,即与周瑜商量道:“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你可愿效命袁术?打算如何回复于他哪?”

“袁术昏聩无能,侄儿自然不会效命于他。”周瑜道,“至于如何回复于他,还望堂伯指点一二。”

“唉。”

周尚仰天踟躇了片刻,给出十六个字曰:“给予利益,许以诺言,以退为进,丁忧为托。”

“妙哉!”周瑜道。

翌日午间,周尚就以周家家长的身份设宴款待袁术,除了周瑜作陪外,共同与宴的还有:周珏、杨弘、孙策。

宴会伊始,杨弘就反客为主,道:“周公子,我主初到贵府,你当夜就不知所踪,直到此刻方才现身,看你的态度,是不想与我主为友吗?”

“周公子,你该不是有意轻慢袁某吧!”袁术附和道。

“在下绝不敢起这般念头。”周瑜辩解道,“将军乃一方诸侯,身份尊荣无比,在下只是一介纨绔,凭借着家族资本,才得以与将军对话,若要招待将军,在下就不够资格了。况,在下年幼,与将军可论及叔侄,由我招待将军,岂不是乱了辈分,怠慢了将军。故,在下特意请得家中长辈主事,以示对将军的无上敬意。”

“呵呵呵……”

这番谀媚之辞,哄得袁术不禁笑道:“周贤侄言重了。”

“既如此,你留在家中即可,又怎么会不知所踪呢?”

袁术虽然将此事一笑带过,可杨弘却不依不饶。

“这……”

周瑜嗫嚅着。

周尚见状,假意骂了他一句“你这孩子,色令智昏”,遂与袁术辩道:“袁将军见笑,他消失的两日,原是私会女子。”

常言道:“温柔乡即英雄冢”,袁术本就只欣赏周瑜音律上的飘然,并不看好他军政上的才能,听到周尚的这番话,袁术更加肯定了自己当初的看法。他悄悄瞥了一眼杨弘,道:“不想周公子竟有这番韵事。”

相较而言,杨弘此刻的感受,则要复杂许多:一方面,在他的认知里,被情爱驱使之人,必定难成大器;可他的深层意识里,却仍然觉得周瑜不是沉迷美色之人。他问道:“三日前的事,公子可有考虑清楚?”

“已然明了。”周瑜道,“袁将军乃人中龙凤,能为袁将军鞍前马后,实乃周瑜之幸。可惜瑜现在丁忧期间,若跟随袁将军,恐有违定制。”

“动荡之年,一切从简,丁忧之事,能免则免。”杨弘道,“况且,丁忧期间寻觅佳人,同样是有违礼制之事。公子违了一条,又何惧再违一条?”

对这个问题,周瑜似乎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道:“丁忧期间,人难免犯煞,瑜是怕冲撞了袁将军的福运。”

杨弘指了指孙策,道:“孙小将军也在丁忧期间,怎不见他冲撞主公福运?”

“伯符一家,乃是孙子之后,圣人子孙,自有神灵护佑。”

还不等杨弘继续发难,周瑜就给袁术作揖道:“两年之后,丁忧期满,在下愿为将军鞍前马后。”

“这……”

就在袁术犹豫不觉之时,周瑜忽然“啪啪”拍了两下手,道:“呈上来。”遂见一奴仆,提着个狭长的木盒,走到了袁术的席位旁,将木盒放置于食案上。当木盒缓缓打开的那一刻,袁术不禁被盒中之物深深吸引,他摸着盒中之物,道:“这是送给我的?”

“这是在下示诚的一番心意。”周瑜道。

众人探头望去,才发现盒中之物,乃是一张与众不同的琴。这张琴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它的外观。古书记载,“伏羲之琴一弦,虞舜改为五弦,文王武王改为七弦,武王后,弦数定矣。”这张琴的弦数,乃是定制后七弦,倒是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它的特异之处,在于琴身的尾端,有着一片被火烧灼的痕迹。这张琴,便是名震当世的焦尾琴,它的制作者,乃是蔡文姬之父——蔡邕。

据传:有一日,蔡邕路径吴县,见一挑夫正点火烧水。从木料散发的气味中,蔡邕分辨出了上等梧桐的香味。他不想暴殄天物,便冲上前去,抽出了桐木,扑灭了烈火。火势虽灭,但这块桐木的尾端,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焦黑之迹。他舍不得这块上等的桐木,遂道:“这块木,在下很是喜欢,先生开个价吧。”挑夫为人朴实,便将桐木送与了蔡邕。蔡邕谢过挑夫,便回到家中,根据桐木的形状、大小,精心将其制作成琴。上等的桐木,独特的技艺——桐木成琴后,果然声音不凡。因琴尾尚有烧灼痕迹,此琴便被蔡邕命名为“焦尾琴”。

周家与蔡家素有往来。在蔡邕失意时,周家曾经帮助过他。他感念情谊,又不想明珠暗投,便将这张焦尾琴,赠予了精于音律的周瑜。

“周公子真是客道。这般贵重之物,袁某万万不能无功受禄。”

“将军不收,便是两年之后,不想用我周瑜喽。”

“这……”

“将军若是过意不去,我称将军一声叔父,将军认下我这个侄儿,这张琴,就当是侄儿孝敬叔叔的。”

至此,杨弘不禁“咳咳”两声,示意袁术不可妄动。可袁术却道:“既如此,袁某收下。”

话音刚落,周瑜就起身跪拜,道:“侄儿周瑜,拜见叔父。”

“贤侄快起,不必多礼,我认下你这个侄儿就是了。”

说着,袁术就收起了焦尾琴。

“恭贺将军喜得贤侄。”

相较于众人的贺词,杨弘则独自唉声叹着。

第一节:子宁不:来

袁术吃完宴席,便带着焦尾琴,兴匆匆地与部下踏上了归途。周尚拍着周瑜的肩膀,道了句“凡事三思而行”,也带着周珏回到了自己家中。周瑜见麻烦已了,便吩咐周安,道:“你亲自跑一趟南阳,查查乔沾为何每季必去一次。”

“公子是要老奴大海捞针?”周安道,“望公子指条明路。”

“医者。”

周瑜淡然地指点了一声,周安便奉命去到了南阳。

当日午后,皖县乔家的马厩里的,乔沾正按照习惯,亲自照顾着自己的坐骑。他偶然环顾四下,忽见一匹白马不凡,便询问马夫道:“这白马何处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马夫瞥了眼白马,道:“这马唤作摇儿,是二小姐前日带回的。”

对于爱马的乔沾而言,摇儿价值几何,他可谓再清楚不过。

乔家的财政大权,素来掌握在乔渊夫妻手中,沾、滢、霜三人,平日只有些零用之资。除非去找大哥要钱,否则凭着这些零用之资,根本买不起摇儿。况,摇儿出现的时间点,又是这般敏感。为了一探虚实,乔沾即刻去到小乔卧房,找到小妹,道:“霜儿近来可否缺过用度?”

小乔不知是套,遂实言道:“不缺。”

“既不缺用度,定没向大哥要过银钱。”

“你是知道的,我极少跟大哥要钱,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帮你要来买马的。”

“可是,我并未买过摇儿哪。”

“啊……”

小乔怔了片刻,方回神应对道:“摇儿是我捡的。”

“对,是和周瑜一起捡的。”

“竟然二哥已然知晓,我也不必强言诡辩了。如你所料,摇儿是他买下送我的。”

接着,她又拉着乔沾的手,眼中透露着央求,道:“二哥,此事切不可让旁人知晓。”

“这,二哥需考虑片刻。”

乔沾刻意打趣,不想小乔却并不买账,她臊着乔沾,道:“好啊,你说去。”

乔沾见妹妹不接招,便又打趣道:“他对你可真好,价值百金的良驹,竟然说送就送。依二哥看,在不久的将来,周瑜恐怕要将整个家都送与你掌管喽。”

小乔被说得有些难为情,遂低着头,娇羞道:“二哥说什么呢!”

“好了,不逗你了。二哥走了。”

为了让妹妹安心,临出门前,乔沾特意回首道:“你与周瑜的事,二哥不会告诉任何人。”

半月后,去南阳打探消息的周安,终于带着少主想要的机密,回到了家中书房复命。听完周安的讲述,周瑜只嘱咐了一句“替我好生看管家门”,便径直踏出了书房。他先是去到卧房,拿了一包袱御寒衣服,又去到厨下,拿了一个食盒,他去到园中,摘了几串葡萄放入食盒,即直奔马厩,骑上飘儿出门。

“驾,驾……”

当他乘着飘儿,飞驰在宽阔的舒县街道时,正在街上闲逛的周珏,忽于相遇的瞬间,认出了堂兄的身影。周珏看堂兄神色匆匆,便立时猜出了他的去向,她回到家中,跟父亲禀明缘由,便带上川资,策马往皖县追去。

周珏抵达皖县时,太阳早已西下许久。

“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从打更的更夫口中,便可知戌时已至。

她直接去到了斐然食肆,一是探看堂兄是否在那落脚,二是天色已晚,她也该找个地方宿下了。

食肆里,接待周珏的,乃是邓当的妻子吕氏。周珏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可有个姓周的公子宿在这里?”

话音刚落,吕氏就“呵呵”笑道:“在此住宿的周姓公子,不说十个,也有五个。难不成,要我依次打开他们的房门,让小姐瞧上一番。”

周珏尴尬地瞥了一眼别处,道:“那公子时年十七,胖瘦适中,高约八尺不到,当是今晚入住的。”

“是他……”

吕氏听出了那公子便是周瑜,但出于防范,吕氏并未立刻带她去找周瑜,她问道:“小姐是何人?跟他是何关系?来找他作甚?”

为了消除吕氏的疑虑,进而达成自己的目的,周珏只得解释道:“我叫周珏,是他堂妹,有要事找他。半个月前,就在你们食肆,我还住过他隔壁呢。店家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经周珏提醒,吕氏方才记起半月前的事,遂轻拍了一下脑袋,道:“该死,该死,瞧我这记性,当时办理的入住,是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不错。”

周珏点了点头,道:“他现下宿在哪间房?隔壁是否空着?”

“小姐莫急,待我查查。”

吕氏摊开竹简,翻了翻入住登记,道“他是一个时辰前入住的,就在‘杕杜’房,旁边的‘采薇’房还空着,小姐可愿宿在‘采薇’房?”

“嗯。把晚膳的菜单给我。”

周珏点了几道爱吃的菜,道了声“有劳”,便直接去到了‘采薇’房。

翌日早间,辰正时分,周珏用过早膳,就闻得门外传来“吱啦”一声。她打开房门,偷偷观望了一眼,遂见周瑜正提着食盒,径直往食肆外走去。她并没有惊动周瑜,只是远近有度地跟随着,悄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跟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在乔家附近的一颗树下,短暂歇息了片刻。

乔家门前,守院门童依然如旧。

“我明白,交给二小姐。”

还不等周瑜开口,门童就接过食盒,跑进家中转交。

一刻钟后,小乔终于浓妆淡抹地,现身于周瑜面前。他看小乔清瘦了不少,遂打趣似的关切道:“几日不见,霜儿出落得愈发标志了,若是再吃的多些,变得再可爱些,就更加惹人疼爱了。”

“在关心我之前,你可否先照顾一下自己。”

小乔莞尔一笑,拍了拍他颇具骨感的胸口,道:“看看你自己,都快瘦成门板了,家中仆人是怎么照顾的!”

他一把抓住小乔的手,道:“仆人毕竟是外人,无法面面俱到,若能得贤妻照料,必会好上许多。”

“松手,松手。”

小乔试着挣开周瑜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恰巧大乔在这时出门,她看到妹妹被男子非礼,便冲上前去,用力推开周瑜,道:“放开我妹妹。”

仓皇之中,她甚至连周瑜的样貌都不曾看清。

“你个流氓,还不快走。”

小乔立刻抱着姐姐,不让她转身。

“切不可让这浪子跑了。”

大乔挣扎着,道,“妹妹,你抱着我作甚,快松开。”

“我不走,我还有话跟你说。霜儿,把手松开吧。”

周瑜走上前去,拉开了小乔的双手。

当小乔松开手的瞬间,大乔直接转过身,“啪”地给了周瑜一巴掌,道:“你个流氓,谁要你做好人。”

“你怎么样,疼不疼?”

小乔走上前,查看着周瑜的状况。

“没事,姐姐下手不重。”

周瑜捂着泛红的脸颊,忍痛道。

待大乔看清来人,她不禁怼道:“是你!你不是已经定过亲了吗,还来找我妹妹作甚。”

“我……”

周瑜刚要开口,就听身旁有女子靠近,道:“你这个女人,竟敢打我们周家人。”

他扭脸看去,才发现是珏儿跟到了此处。

“就是她,你不是已经跟她定过亲了吗?”大乔伸手指着周珏的鼻子道,“她适才说‘我们周家人’,难不成,你们已经成亲了!”

“哎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姐姐,你听我说,她叫周珏,是周瑜的堂妹。”

小乔解释着。

大乔叹了声“岂有此理”,便冲着周珏,道:“你既是他堂妹,那日为何要欺骗我们?”

“因为周家不愿跟你们乔家有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乔家一心想攀附官家。”

大乔没有理会周珏,她只是看着周瑜,道:“你呢,你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乔家根本不配与周家结亲!”周珏抢言道。

至此,周瑜终于忍无可忍,他板着脸,高声呵道:“珏儿,你够了,是不是堂兄平素太惯着你了!”

周珏伸手指着乔家姐妹,眼中泛起泪光,死盯着周瑜,道:“你又凶我,你竟然第二次为了她们凶我!”

“是,我凶你,我为了她们凶你。”周瑜怼道。

“哼!”

周珏留着泪,恶狠狠地瞥了乔家姐妹一眼,便离开了此处。

“你们进去等我,我一个时辰就回。”大乔道。

“姐姐,你不许为难他。”

“傻妹妹,姐姐是为了你好。你若是信姐姐的,就先带他进去;你若是不信姐姐的,大哥那儿,你自己看着办。”

小乔拗不过姐姐,只得冲着周瑜,道:“适才叫你走,你不走,现在走不了了吧。”

周瑜道了句“姐姐不会害我们”,便拉着小乔,走进了乔家的大门。

乔家的步道,虽不像周家那样,以雨花石铺成,但也可算得上精巧。在去到卧房的石径上,小乔貌似不禁意地问道:“你比乔滢年长一岁,何必管她叫姐姐?”

“看她亲切,顺嘴叫的。”周瑜淡淡地答道。

“是吗?她适才对你,可是一点好脸都没有。”

“她不用对我好,对你好即是对我好。”

“她要是敢对你不好,我可不依。”

“嗯,一会姐姐回来,我就全指着你保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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