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全本)作者:七月新番 - xp1024.com
书名:春秋我为王
作者:七月新番
修改者:今昔已落幕
修改说明:
仅修改了最后两章——
乐灵子、南子没死。
女儿没被毒死。
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流放,这个没改。
在大结局最后单独加了一段四女重聚。

内容简介: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算什么?且看我赵氏代晋!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第一卷 赵氏庶子


第1章 家族黑历史
  在晋国都城新绛数里之外,耸立着一座夯土墙环绕的坚固小城,此城名为赵氏之宫,乃是晋国六大卿族之一,赵氏的私邑。
  这儿却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下宫!七十多年前那场“下宫之难”,杀得人头滚滚、血灌井田,赵氏满门被灭,只幸存一个赵氏孤儿。随后赵氏孤儿绝境复起,这座被摧毁的城邑也恢复了些许元气,幸存的隶臣们都感慨这是先祖的恩德泽被。
  不过在邑中一处宽阔的马厩中,却有个赵氏少年对这所谓的“德泽”嗤之以鼻,他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
  “京剧和电影里尽是胡编乱造,我来到了这时代,才知道,世上压根没有屠岸贾这个人啊!”
  “好奇害死猫啊,我就不该乱问自毁三观的,谁曾想到,剧本里的贞洁烈女赵庄姬,也就是我这具身体的太祖母。她居然,居然是个丈夫死后,就穿着丧服勾引叔叔上床的淫妇。在奸情被撞破后,又作死向国君进谗言灭了家族满门,真是红颜祸水啊!”
  少年不住地摇头叹息,他尚未及冠,锥形发髻上只裹了条青色帻巾,上衣左衿紧紧压着右衿,在右腋下结缨,形成了华夏人崇尚的右衽模样。可他的下身,却随意地套着一条袴褶,这是从狄地传入的外来货,形似后世的裤子。这一结合,颇有些不伦不类,要是被赵氏之宫里那些死板的家师、家傅瞧见了,定然又是一顿口诛笔伐。
  他在充斥着牲畜气息的厩苑里,显得卓尔不群:虽容貌平平,但那双剑眉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精神;且眼窝微陷,鼻梁略高,似乎有部分戎狄血统;他手脚干净不像是干过重活的,脸色红润,牙齿整齐,显然是位衣食无忧的肉食者。却不知,为何跑到了这下贱肮脏的厩苑里?
  而且,他也不干活,就这么叼着根牧草,悠闲地坐在木质马槽上,管理厩苑的赵氏小吏对此却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有刚来的厩吏想上前去用鞭子说教一二,却被前辈们揪过来就扇了一巴掌,“贼!你可知道那是谁?”
  “谁?”
  “是无恤小君子!”
  那个刚从外邑调来的厩吏捂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这事情还在赵氏之宫引发了一场轰动:这位小君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在燕飨时居然当众箕坐,向他父亲赵鞅行礼时居然不下拜顿首,而是用了地位平等者的空手礼!
  这还了得,于是他被怒不可恕的宗主和主母痛斥一顿,罚到厩苑来思过,至今已经一旬了。
  虽然此子是主上四子一女中最不受待见的贱庶子,可君子就是君子,行冠后至少能做一下大夫,领百户之邑,的确不是他这等皂隶小人得罪得起的!
  说实话,当事人赵无恤实在是无辜得很,因为他一个来自两千年之后的人,哪里懂什么春秋古礼啊!
  他本姓赵,用家里爷爷的话说,他们家郡望天水赵氏,这祖上也是阔过的!能一直追溯到战国时的赵国王室,以及春秋时的晋卿赵氏。
  爷爷还经常翻着家里的线装书,指着那长长族谱的最顶端给他看:
  “这是简子赵鞅,这是襄子赵无恤,我们赵家的老祖宗,建立了赵国的人。”这两位的事迹,在爷爷年复一年的唠叨下,他倒背如流。
  但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在一场车祸后,追朔着先祖的血脉,一下子就穿越回了春秋时代。
  最初,只觉得世界昏昏沉沉,眼前似乎还有一个古装少年正向他鞠手行礼。
  “我乃嬴姓赵氏子孙,名为无恤。”
  “我一生戎马,熬过了晋阳之围,带领赵魏韩灭知伯,三家分晋。然而赵国也在我手中元气大伤,之后整整被魏、韩压制了一百年。”
  “我还有一件抱憾终生的事……”
  梦到此戛然而止,脑袋里多出了一些零碎记忆,从开始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步步成长为弱冠少年,在苏醒后短暂的惊恐后,他明白过来了。
  从前的名字不再重要,从现在开始,他就是赵无恤!他的家族,便是赵氏!
  不过谁曾想,一向被人津津乐道的赵氏孤儿案,居然是这种黑历史……偶然知道真相的他从此不敢再问一句。
  谁没事去关心老祖母混乱的下半身生活啊!
  有这样的大污点,赵氏还怎么有脸出来混,要是他,以后建立了赵国,也得逼着史官把这龌龊事彻底抹掉,改成一出能让群众流泪,对着虚拟奸臣屠岸贾咬牙切齿的悲剧史诗。
  然而,穿越者还来不及踌躇满志,就惹上了祸事。也算他倒霉,或是继承的记忆破碎凌乱,或是这赵无恤本就没接受过正常的贵族训练。穿越最初几天,他便在说话和礼仪上屡屡出错,被那位看他不顺眼的少君,也就是正室夫人撵到厩苑思过。
  不幸中的万幸,从残留不多的记忆里,赵无恤学会了上古汉语。先秦的华夏音韵,小舌颤音非常多,在现代人听来跟藏语差不多,极其古怪。但或许是身体习惯的优势,他并没有遇到可怕的语言障碍,在多练习几次后,感觉还算顺口。
  仅仅过了一旬,也就是十天后,他的嘴巴便溜得能够坐在这里,跟圉童、牧人们说书了。
  赵氏祖先以牧马驾车闻名于虞夏殷周之际,后世子孙虽然成了养尊处优的卿大夫,却也没全然忘记祖宗的老本行。这厩苑里不乏燕、代骏马,以及从秦国请来的相马能手。
  照料牲畜的圉、牧,也就是放马童和牧牛人,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大多头发乱蓬枯萎,衣短褐。现在,在朝食前的难得闲暇之余,却一股脑地围在了赵无恤周围,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什么。
  赵无恤见人差不多聚起来了,便轻咳一声,对着众圉童、牧人说道:“今天,我就给你们说说那东海石猴跟随唐三藏……不对,是辅佐大周穆天子西行的故事!”
  这开场白惹得圉童、牧人不安而期待地扭动肩膀。
  无恤捏着马鞭侃侃而谈:“在齐国东海外,还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山中有一名山,唤为花果山……”
  “小君子,齐国在哪啊?”有个瘦高个圉童愣头愣脑地问。
  赵无恤用手里的鞭梢敲了下他的脑袋:“就你问题最多,这齐国,就在我晋国的东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上一千里,就到了。”
  圉童、牧人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对他们来说,一生的活动范围也就是百里,甚至十里之内。
  千里?不可想象,不可想象。
  这位能知道千里之外故事的庶君子,在他们眼中便几乎等于泰一神的使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赵无恤的目的,其实只是用来打发无聊的生活,先秦的娱乐项目少得可怜,而作为不受待见的家族庶子,红袖添香?欺男霸女?飞鹰走犬?这些事情就不用想了,在用故事逗姐姐开心前,就先拿这些圉童、牧人们练练嘴。
  嗯,以后或者可以找人把赵氏孤儿的传奇故事也记录下来,好混淆视听。
  公元前五世纪的华夏,还保持着比较原始的神话体系。
  人们知道东皇泰一,知道西王母,知道女娲伏羲,但春秋可没有佛教,更没什么和尚。无恤不知道释迦摩尼的具体生卒年,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佛教还没开始东传。
  于是唐僧的角色,就被赵无恤恶趣味地换成了曾经西行前往昆仑山,与西王母相会的西周天子穆王。赵氏老祖宗赵造父的角色,他也想好了,就是赶着白龙马车,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沙悟净替身。
  不知不觉,故事也讲到了第一回的结尾,“却看石猴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
  至此,他却戛然而止,从马槽上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而眼前的一众牧童还蹲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在等下文。
  在他们十几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来没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乡射礼时三老吟唱的那些拗口诗篇,他们听得云里雾里;宗族祭祀时,巫祝为祖先阅读的颂词,更是一字都听不懂。
  眼见赵无恤停住不说,圉童、牧人们心里像是被狗尾巴草挠过似的发痒,但是,有人却比他们还要着急。
  “然后呢?瀑布里有什么?石猴当上猴君了么?”
  却是赵无恤身后先传来如银铃般的少女声音。
  赵无恤回头一看,却见身后有一位绝美的姑娘,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故事。
  正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发如青云,双眸清澈明亮,唇如樱桃,身着缀满红色小花的曲裾深衣,一双能让后世足控们喷血的玉足踏着木屐,从裙摆下只露出了薄如蝉翼的洁白足衣。
  正是他的姐姐季嬴。
  宗主赵鞅共有四子一女,其中最疏远的是被称为“贱庶子”的幼子无恤,而最宠爱的则是四女季嬴。
  有趣的是,小季嬴在几个兄弟里,却偏生跟无恤最亲近。在赵无恤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因为两人在一场大疫中,同时失去了各自母亲的缘故,随后便将同样孤苦伶仃的对方视为同类,惺惺相惜。
  虽然重生后已经见过季嬴多次,但赵无恤仍然不由得从内心发出赞叹:这姑娘只比他大几个月,现在才十三岁,尚未到及笄之年便生得如此绝美,长大之后,定然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遗憾。
  “唉,可惜是姐弟。”


第2章 季嬴
  见是季嬴,厩苑里的圉童、牧人们便齐刷刷跪倒了一片,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行稽首大礼,丝毫不敢抬起,仿佛看一眼就会触犯卿族淑女的骄傲。
  这是血统决定一切的时代,春秋是世卿世族最后的荣光,现在没有什么布衣卿相,没人敢喊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很多古族的传承能追溯到几千年前的陶唐虞舜,血脉、知识、地位、姓氏,一代传一代,卿族大夫和野民隶臣的身份差距,比天和地的距离还要大。
  季嬴也不去看他们,只是充满期待地催促弟弟,“无恤,快点说下去呀。”
  无恤嘿嘿坏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又是下回分解,无恤就不能一次讲完么?”
  小季嬴嘟着樱桃般的小嘴,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扫视了一眼四周,板起脸来,做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样。
  她伸出白嫩的手,将赵无恤拉出黑魆魆的厩苑茅舍,一边拍打着他沾衣的草屑,一边抚平他乱蓬蓬的头发。
  赵无恤有些尴尬,虽然这身体才十三岁,却身材修长高大。加上穿越后,那个看上去很二的孩童发型“总角”被他毫不犹豫地抹平,换成了单个的锥形发髻,让他粗看上去跟一个青年男子没什么区别。
  现在高大的赵无恤却被他娇小的姐姐拍打得晃来晃去,有些茫然而笨拙地踉跄着。
  但是他的心里却很温暖,放眼整个赵氏,没有人比姐姐对他更好了。
  赵无恤的身上虽然也流着赵氏的血,是天命玄鸟的子孙,却因为庶出之身而卑微,更有与生俱来的另一半母系戎狄血统,让他再低人一等。
  也只有季嬴会心疼他,经常出面为他求情说话。
  但他知道,在历史上,无恤和季嬴的故事,却是一出血染的悲剧!
  按着历史的剧本,几年之后,季嬴会嫁到北方代国,而赵无恤也在之后脱颖而出,成了宗族诸子中的大黑马,继承家主之位。
  赵鞅死前给无恤的遗命,竟然是灭代……灭掉他最宠爱的女儿所在的代国!
  于是赵无恤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穿着惨白的孝服,北登夏屋山,邀请自己的姐夫宴饮。却在宴会上,让化妆成庖厨的虎贲武士,举起沉重的铜枓狠狠砸下,将代王砸了个脑浆迸裂!
  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以及随之而来的吞并战争。
  在听闻夫君的死讯后,代王后季嬴是这样说的:
  “因为弟弟而遗忘夫君,不仁;因为夫君的死而怨恨弟弟,不义。”
  她的心情想必十分复杂,是应该为弟弟终于成为一位残酷冷血,却合格的赵氏宗主高兴呢?还是应该为脑浆四溅的夫君哀痛呢?
  她伤心得呼天抢地,将头上的发笄磨尖,刺入自己修长细腻的脖颈,在山岗上绽放出朵朵血花。
  后世称她为“摩笄夫人”。
  这或许就是梦中,这身体主人所说那件“抱憾终生”的事了,赵无恤逼死了最亲的姐姐,也许就是这巨大的遗憾和悲痛导致了他的穿越?
  赵无恤看着眼前作出一副长姐模样的绝美少女,心中不由得大叹可惜,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
  诗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是另一个赵无恤的愿望。
  也是如今赵无恤的目标。
  小季嬴也顺手拉着无恤,走到一处廊檐下,她指使隶妾们在此铺上竹席,端来漆黑色短案。
  “厩苑肮脏,气味难闻,离正殿又远,阿姊何必一大早就跑过来?”
  “我若是不过来,你的朝食岂不是又要和那些卑贱的圉童、牧人们一起吃了。”
  赵无恤尴尬一笑,事实上,在那处厩苑,和不识字的圉童、牧人们在一起,反倒让他轻松了些。总好过去面对那些一窍不通的先秦礼节,不是说春秋礼乐崩坏了么,可为什么做任何事情都那么繁琐复杂?
  比如说眼前的朝食……
  作为卿族淑女,季嬴的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芦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蹑足走过时,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哪像赵无恤般,踩的木板噼里啪啦。
  随后她一板一眼地按着赵无恤的肩膀,在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接着从隶妾手中接过一个翠绿的竹篚。竹篚里面是擦得金亮的青铜食簋,专门用来盛放做熟的黍稻,将食簋打开后,一股清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
  但赵无恤往竹篚里瞧了一眼,只见商匕、象箸、漆碗、酒盏一应俱全,却没有佐餐的肉食和俎豆,不由得大失所望。
  他拾起商匕、食箸,一边敲着食案一边唱道:“箸匕啊,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一顿饭,它没有我爱吃的鹿脯啊……”
  无恤动作夸张,歌词诙谐,逗得在附近服侍的隶妾们别过脸去吃吃偷笑。这位庶君子自从小病一场后,便像是开了窍一般,一改过去的沉默阴郁,开始变着法子逗君女季嬴开心。君女最近的笑容变多了,她们也打心里为相濡以沫的姐弟俩高兴。
  季嬴忍俊不禁,拧了一下赵无恤的腿肉,这才解释道:“诗有言,九月授衣,十月获稻。无恤你可知道,今天是获稻之日,在收获后做熟的第一份食物要通过铜鼎蒸腾,祭祀昊天上帝和祖先,接下来是宗族主君享用,然后才能轮到我等君子君女……昊天和祖先在朝食时都只有五谷,我们做子孙的又好意思摆出粱肉来吃呢?”
  因为之前赵无恤不知礼仪而惹事,所以季嬴一有机会,就给他恶补一些贵族礼节和常识。
  赵无恤则总带着现代人思维,每每发出质疑,“昊天上帝和祖先们吃的如此寒酸,会满意么?”
  “虞国的贤大夫宫之奇说过,香的不是黍稻,是祭祀者的仁德,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五谷足以飨之。况且,在燕飨时还有次祭祀,到时候就会献上田猎获得的新鲜猎物了。”
  赵无恤闻言一愣:“阿姊,今天要去田猎?能和我细细说说么?”
  “父亲今日要在绵上陪同宋国来的贵客举行冬狩,为此还和尹家相吵了起来。”
  尹家相,即赵氏之宫的家宰尹铎,在赵鞅的三位谋主中排位第二。至于赵氏的第一家臣,则是主动请缨,辞去家宰之职,前往北方新领地晋阳筑城的董安于,这人鼎鼎大名,赵无恤在前世去太原旅游时曾听说过。
  此时各世家卿大夫把持诸侯朝政,而他们的家臣又往往把持卿大夫家政,所以孔子才有“政自大夫出,五世不希,政自陪臣出,三世不希”的说法。晋国六卿的家宰,比不上鲁国的同行们跋扈,却也手握重权,不可小觑,不仅卿大夫往往会待之以师礼,有时连国君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所以,赵无恤真的很难想象,礼贤下士的赵鞅会和那位山羊胡子的尹铎吵起来,这究竟得有多大的分歧啊。
  不过他现在对此并不在意,听说今天要冬狩,赵无恤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冬狩!”
  他这一世的母亲是个低贱的狄人女婢,所以他本来就不受赵鞅待见,加上刚穿越时的严重失仪,更被扔到了厩苑自生自灭。
  他记得历史上,赵无恤是因为一位相面者的夸赞,才被赵鞅重视起来的,可现在,那相面者不知道何时会出现,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到翻身的机会。
  因为时不我待啊!
  经过他多方打听,总算是搞清楚了时间,现在是晋侯午八年,初冬十月。
  此时的东周王朝,已经是“天子衰,王室贬,礼崩乐坏”。
  这一年,楚国刚从覆灭的边缘爬了回来,夫差还是吴国太子,越王勾践刚刚继位,尚未经历卧薪尝胆的磨练。孔子仕途不顺,蜗居在家收徒讲学,齐国陈氏那群阴谋家则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代齐之路。
  在晋国,也如周室一般,公室子弟凋零,国政把持在赵、魏、韩、智、范、中行六个正卿手中,他们逐渐架空了国君,瓜分了国土。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五十多年,晋国政出多门,内政不肃,晋文公创下的霸业已经凋零,国内朝堂上阴云密布。而那场旷日持久的晋国六卿内战,大概只有五六个年头就要爆发!
  他的姐姐季嬴,便是那时被迫去北方和亲,做了代国戎王的女人!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所以,无恤必须尽快成为赵氏世子,参与家族决策,避免内战中赵氏一度危如累卵的局势。
  至于日后,作为穿越者,他心中还存有巨大的野望:继承卿族之位,站在这个大争之世的风口浪尖上,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赵无恤当即站起身来道:“我也要去参加冬狩!”
  这具身体别的不行,却有非凡的射箭天赋,开一石角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田猎以讲武,可以说是春秋时的练兵活动,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啊,也许能让赵鞅另眼相看。
  “可是父亲没有说让你去啊。”季嬴看着高大的弟弟,有些担忧。
  赵无恤嘿然:“父亲可曾说过不许我去?”
  季嬴萌萌的摇着头:“这倒是没有……”
  她随即明白了过来,是啊,以往不也是这样么,无恤在家中并不受人关注,有时候燕飨都不会专程喊上他。不过一旦他被季嬴拉着去参加时,倒也没人会轰他走,咳,除了上一次。
  “按礼制,田猎要有诸子同行,看来你去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千万要谨慎,不可再惹父亲生气啊!”
  赵无恤张开双臂,朝她比了个强壮的姿势:“阿姊就在家等着吧,我会将功赎罪,还会带着无数的猎物归来!”
  善良的季嬴眉头微皱道:“我倒是不希望你多行杀戮,若是有心,就带几只活物回来给我养吧……”
  实际上,季嬴心中是十分高兴的,自从小病一场后,无恤虽然把以前的礼仪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但人却上进昂扬了许多,让她又欣慰又心疼。
  不过眼见无恤说走就走,季嬴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回来,你就要这样去了?”
  “当然不了,我还要去取我的弓矢。”
  季嬴哭笑不得,她耐心地解释道:“难不成你想学那位在鞌之战里一败涂地的齐顷公,要‘灭此朝食’么?先坐下将饭食吃了,我再与你细说其中的礼仪……”


第3章 没车的男人伤不起
  季嬴一边为无恤盛饭一边说道:“早上享祀刚毕,阿姊我便把新鲜的稻饭给父亲送去,接着就特地往你这儿赶过来,累出了一身的汗。你却忍心不把故事讲完,还在这儿唱起抱怨的歌,说什么‘箸匕归去兮,食无肉’,唉。”
  说着些抱怨的话,在赵无恤凑过来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时,嘴角的酒窝却暴露出她乐此不疲。
  少女举案齐眉,这本来是面对父兄、夫君才需要做的,却在他这个庶出弟弟处破了例,赵无恤感动之余,也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过。
  精细的稻饭有些粘牙,也十分单调,不过比起厩苑里的饭食,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吏吃的是脱壳未干净的糙米,隶臣则只有豆叶羹、米糠等,用菽豆制作的素酱佐餐,而且一日只有早晚两餐。
  本着食不语的礼仪,他扒完最后一口饭食,满饮一盏浓浓的酸浆水后,才问起了狩猎的相关礼仪。
  原来,春秋时,每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都是挑着农闲时进行的,这也是春秋领主们训练弓马车驾的方式,当然,一切都有相应的规矩。
  若是赵无恤想要参与,首先,他必须拥有一辆戎车,才能骄傲的站在车上,陪着客人驰骋开弓。
  于是告别姐姐后,赵无恤便赶到车房处。
  以前他一直觉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话要放到后世,明显就有些问题。
  凭什么治国平天下前,先得齐家啊?家是个人私生活问题好伐。
  但这句话要放到春秋,那就是再对不过,因为春秋时的家跟后世的概念不太一样。
  赵无恤现在有些理解了。
  家,就是卿大夫的封地,一个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属民,有自己的军队,有自成一体的经济,比如这赵氏之宫。
  总之,家是卿大夫可以动用的第一力量,是晋国封建体系的基础单位。家都不能齐,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回家做白日梦去吧。
  既然家这么重要,就得有人帮忙打理经营,于是就有了家臣。
  家宰,就是家臣中的首席,是整个家族事务的主管,比如那位敢和主上赵鞅对喷的尹铎。家宰之下,还有许多种类不同的家臣职位,他们通常是一代传一代继承职责。
  这种在赵无恤看来有些腐朽而缺乏活力的家臣世袭制度,却养出了一大批愿意为主上效死的忠臣。
  有位齐国大夫,就曾当着齐景公的面,喷一位叛主的家臣:“你这货身为私室家臣,却想要效忠公室国君,真是罪莫大焉啊。”
  而那位代表了公室利益的齐景公,居然也对这句话大为赞同。
  这就是春秋时代士人的忠君观,我封君的封君,不是我的封君,大概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
  比如赵无恤眼前这位,掌管赵氏车辆的家臣“差车”。
  赵氏之宫的差车,名叫王孙期,他年有三旬,国字脸,一部黑须,仪表堂堂。王孙,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氏,意味着他祖上可能是一位周朝的王子。
  纵观赵氏四百年的历史,就是一个从士混到大夫,再熬到卿的漫长过程。
  而这位王孙期的家族则走了一条相反的路:从天王贵胄掉到卿大夫,再从卿大夫混成落魄士人,最后沦落到给人当家臣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何时逃离了那块只剩下巴掌大的成周,在赵氏做了几代人的差车。
  此时,这位王孙期正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家律规定,任何人不得擅用戎车!”
  “但父亲召唤诸子参加田猎,我当然也包括在内。”
  “空口无凭,必须有符令才可调用。”
  “我是父亲的儿子,亲子!难道还会取了车逃掉不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主上符令,就算晋侯亲至,也不能例外。”
  碰上这样的硬茬,说了一圈话又绕了回来,赵无恤有些拙计了。
  按照这个时代的忠君逻辑,就算是国君,甚至是周天子来了,家臣也能合法合理的不鸟你。
  战国法家出三晋,三晋法家出赵氏,自己便宜老爹赵鞅就很有法治倾向,十年前还参与铸造了晋国第一部成文法公之于众。
  秉承着治国必先齐家的思路,赵氏家中,自然也有明文颁布的家律,王孙期说的倒是不假。
  更何况,就算是弄到了战车,他还得有两个“士”级别的侍从作为副贰。
  驾车的“御戎”要控制住飞驰中的驷匹战马,是个技术活。而遇上不好的路面,负责下去推车甚至扛车的“车右”,则是个体力活。这样的人才,赵无恤一时半会上哪找去?
  正在此时,车声辚辚,马声霄霄,一辆装饰精美的驷马戎车从车房中驶了出来。
  车厢左面,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少年君子,他衣着华美,头戴田猎专用皮冠,肩挎长弓,腰背鹿皮箭袋,正是赵无恤的叔兄赵叔齐。
  据季嬴说,赵氏诸子将在午后集合,前往附近的绵上,加入家族车队,等待宗主赵鞅,以及那位宋国贵客检阅。
  家主赵鞅有四子一女,长子伯鲁,次子仲信,三子叔齐,再加上四女儿季嬴,伯仲叔季全齐了,好巧不巧,排到赵无恤出生时,刚好用完。
  这也显示出他在赵鞅的五个子女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无恤,在他理解起来,大概是从小缺爱,或者不需要爱的意思……不受待见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零星的记忆中,赵无恤的确从小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在赵鞅眼里,他就是一个“贱狄婢”所生的贱庶子,相貌平平,无甚才能,不过是赵氏家族一缕多余的血脉,还是并不干净的血脉。
  他没法和那些嫡出的兄长们一同进入公学,学习君子六艺;三位兄长各自有自己的专门车驾,出门前呼后拥,而赵无恤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赵无恤稍稍低头,对着叔齐拱手行礼。
  春秋礼制复杂,士见大夫一种礼仪,士见士另有一套礼仪,儿子见兄长,见父亲,见姐妹,都有所不同……刚穿越时,赵无恤在礼制上可闹了大笑话,被季嬴揪着耳朵狠狠补课。到了现在,他至少在日常的见面礼节上,终于可以不出错了。
  直到经过无恤身边时,赵叔齐仿佛才看到他一般,咦了一声,便让他的御戎将战车停了下来,站在车上随意地空手回礼。
  他接着用变声期的难听嗓音夸张地叫道:“无恤,你不是在厩苑思过么,怎么会在这里?”
  叔齐故意把重音咬在厩苑、思过两个词上,他的御戎和车右听了之后,斜眼看了看无恤,嘴角都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
  “好教叔兄知道,无恤也要去参加田猎。”
  叔齐左右瞧了瞧,立刻明白赵无恤的处境,于是他笑肉不笑地说道:“的确,父亲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无恤,似乎你没有调遣战车的符节啊,家律严苛,没有符节,就算是伯兄和仲兄,也是无可奈何,要不要乘我的车呢?你来做我的车右如何?”
  赵无恤眼观鼻鼻观心,虽然这一世的记忆不太清晰,但他依然记得,叔齐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家伙,他和无恤的关系并不算好,但今天,却显然热情过头了。
  按剑持戈,做叔齐的车右,这看似是一个和善兄长对落魄弟弟善意的邀请。
  然而,春秋贵族乘车尚左,所以尊者在左,副贰在右,是为车右,地位比在左者卑微。
  赵鞅现在还没有选定家族世子,所以理论上,诸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怕是一个庶子,也拥有自己独立的尊严和机会。但一旦做了叔齐的车右,从此赵无恤的地位就自动比他矮了一头,甚至在别人看来,这是向叔齐提前效忠的表示。
  当然,这些还是来之前,季嬴嘱咐他的,要他自己,哪里知道这么详细啊,八成傻呵呵地就登车给人当陪衬了。
  赵无恤可不想当叔齐的陪衬,在这场竞争世子的起跑线上输掉。
  别人以为无恤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但他却清楚,自己非嬴不可!
  为了姐姐,为了家族,为了更好的改变这时代!
  “多谢阿兄。”
  于是他表达了感激,却坚决的拒绝了。
  长着副扑克脸的“差车”王孙期本来冷眼旁观,现在,却对赵无恤的坚持有些微微惊讶和赞许。
  叔齐眼珠直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跳下车来,看似亲密的拍了拍无恤肩膀,又凑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无恤,车你是要不到了,但这些天我常见你在厩苑里驰骋,为何这次田猎不如此出场呢?”
  赵无恤疑惑之下,竟然隐隐有些心动,因为赵叔齐的建议,让他想起了两百年后一位“子孙”进行的著名军事改革,随即滋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人不能被尿憋死,没有战车,他总不能捋着袍服跟在便宜哥哥们后边吃灰土吧。去专程找老爹赵鞅要发车的符令?赵无恤现在可不太敢试探那位枭雄的耐心。求姐姐季嬴说次情?他却实在丢不起那人。
  所以,虽然他对赵叔齐今天的过度热情仍心存疑虑,但他出的那个主意,以无恤的思维理解起来,似乎没有太大风险,嗯,至少季嬴也没说过不可以。
  赵无恤却忘了,他的思维惯性,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两千年后的现代,可春秋却自有一套他并不那么熟悉的规则。而季嬴哪里料得到,他居然神经大条到连最基础的常识都不了解……
  叔齐的车右是中士涉佗,涉佗长得十分雄壮,却奈何生了一双违和的三角眼,眼见赵无恤慢慢朝厩苑处走远,他便谄媚地向叔齐奉承道:“托了君子的妙计,今日的田猎,定然会格外热闹。”
  赵叔齐捋了捋颔下的红缨道:“这贱庶子若是真那样做了,我那死板守礼、对战车推崇至极的仲兄,肯定第一个要他当场难堪!”
  “一旦仲兄与贱庶子势同水火,四妹肯定会站在贱庶子一边,待他们双方两败俱伤后,我再收渔翁之利。至于伯兄,从小木讷本分的一个人,不讨父亲欢心,到时候,世子之位,岂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君子妙计环环相扣,高明!高明!”
  叔齐更加得意,“哈哈,涉佗,你向我委质效忠,助我一臂之力,等我继承家业后,少不了你一个千户之邑的大宰!”


第4章 单骑走马
  赵氏之宫的厩苑和车房距离并不远,当赵无恤回到这里,推开围栏的门时,正在给马匹洗刷喂食的圉童和牧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他行礼问好。
  “小君子回来啦。”
  大概也有这几天说书讲故事的作用,他们见了赵无恤,像见到偶像一般眼中直冒星星。十多天下来,赵无恤在这里,已经做到了一呼百应,他也觉得只有呆在这里才最自在放松。
  赵无恤一招手:“喜、夏,你们过来。”
  庶民和隶臣多半只有名,没有姓氏,根据职业,分别叫圉喜和牧夏。
  “小君子,叫仆臣们有何事?”
  赵无恤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会,这是这几天来,他暗中观察后,找到可培养的两个“人才”。
  圉喜,就是之前好奇地问赵无恤,齐国在哪里的那个少年,他是放马人,像只瘦猴,聪明而身手灵活。牧夏,则是放牛人,长得虎背熊腰,一脸忠厚,力气大得能把一头牛犊子摔翻在地。
  “我要你们作为我的副贰,前去绵上参加田猎!”
  圉喜和牧夏对视一眼,眼中却尽是黯然。
  “小君子,别开玩笑了,仆们只是下贱的隶臣,不是武士,无法登车啊!”
  赵无恤两手扶着他们的肩膀道:“这可不是玩笑,我现在虽然孑然一身,但他日苟富贵,绝不相忘!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庶子,但过上些年,凭着赵氏的名号,他最少能够混上一个邑大夫,相当于西方中世纪一个有封地的骑士。
  他可以一辈子在庄园里狩猎饮宴睡老婆,偶尔在春耕籍田时,装模作样的下到田间,在国人野人们面前扶一扶犁,就可以被乡中三老们翘起大拇指,说成一位英明的好领主。
  当然,他也需要承担一定的义务,向自己的封君,也就是赵氏家主提供军赋,并在受到征召时,带上邑里的戍卒,以供领主差遣。
  春秋是一个阶级社会,圉喜和牧夏则是阶级的最底层,世世代代为奴为婢,跟牛马打交道。要是成了赵无恤的首批“副贰”,自然会跟随他前往封邑做家臣,身份地位水涨船高。
  见赵无恤做出了承诺,两人便毫不犹豫的跪倒在地,咬破手指将血涂在嘴角,向着泰一神发誓,委质效忠于无恤。而其他马童们则在一旁,各种嫉妒羡慕。
  赵无恤静静地等待这仪式结束,随后接过两人在石片上按了血手印的“质”,小心收好。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他明白,作为封建领主的士大夫都有附庸于自己的庶隶子弟,这就是春秋的生存规则。
  自己便宜老爹赵鞅后来还创下了一次性和几千名士人委质效忠,赌咒盟誓的记录,后世称之为“侯马盟书”……
  主从关系建立后,无恤毫不客气地命令道:“去挑上三匹好马,再去把我这几天做的马鞍拿出来,我们不乘车,我们骑马去!”
  春秋人对单匹的马,远远没有重型装备战车那样看重,所以,以无恤的身份,也能调用几匹。而圉吏牧吏,他们的地位远不如那位差车王孙期,连正式的家臣都不算,又哪敢真的管赵无恤。
  之所以对单骑不太重视,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春秋时代,尚未有马鞍,更别说马镫了。
  赵无恤在厩苑里所见的马匹,已经有了缰绳和马嚼,但身上只垫着葛布褥子,两侧还有耳朵状的东西垂下来,虽然简易,但可以让骑手避免磨破大腿。这东西叫做鞯,后世不是有首木兰诗么:“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在没有鞍的时代,骑手需要骑跨于裸马的背上,仅靠抓住缰绳或马鬃,并用腿夹紧马腹,使自己在马匹飞驰的时候,不致摔落。但这种方式是很不可靠的,长时间骑马容易让人疲劳,同时在奔跑的马背上,也难以有效使用弓箭。
  被扔到厩苑后,赵无恤可没有闲着,他心血来潮,回忆着后世见过的高桥马鞍模样,画出了草图。然后就地取材,找了些牛皮筋角,废弃铜锡,指点着厩苑的“匠”做出了几个简易马鞍。
  马鞍完成后,至于马蹄铁,马镫,马刺这一整套的马具,他现在还不打算做……
  因为这些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一看到就能仿造出来,他有点怕自己这小蝴蝶扇动的翅膀,让北方骑马的游牧民族捡了桃子,提前成为华夏大患,那才叫作大死。
  而且现在他的势力,仅限于这个小小的厩苑内,等到日后执掌赵氏,收了冀北燕、代的骏马,再放出这个大招,全面推行骑兵不迟。
  现在嘛,只是应急之用。
  而且,考虑到这个时代科技传播的蜗牛速度,赵无恤又放心了一些。比方说,在农耕传统悠久的晋国鲁国,牛耕和犁已经出现,但是传播到南方楚越地区的时间,居然要等到三百年后的汉代。
  要知道,现在商业交流不是那么频繁,而中原散居的戎狄也不以骑兵为主,甚至“戎”这个字的古意,就是徒卒步兵的意思。
  不一会,圉喜和牧夏便牵着三匹好马,备好了新主人发明的“鞍”伺候在栏外。厩苑的圉童和牧人们东拼西凑,总算给两人凑上了一套没有补丁的行头。现在他的小小势力困是困难了些,但赵无恤总不能组一只“叫花子骑士团”出去贻笑大方。
  眼见赵无恤出来,机灵的圉喜连忙上前,单膝跪下为他腰间系上短剑。一脸憨厚的牧夏则趴在了地上,弓起宽阔的脊背道:“主,请上马。”
  赵无恤微微摇头,再怎么着,他还是有底线有节操的,没办法把人当成牲口或者板凳去踩。
  他一把拉起牧夏,拍着他厚实的肩膀道:“夏,堂堂七尺男儿,不要总是趴到地上,你是我的副贰,不是我的牛马,以后这种事情,就免了吧。”
  牧夏的表情,居然显得很失望……这长期为奴为隶的劣根性啊。
  赵无恤也不管圉喜和牧夏是如何想的,扶着马背便一跃而上。
  他骑术不错,且并不是这十天里才突然学会的。在这一世零星的记忆里,他那位沉默寡言,已经模糊了相貌的狄人母亲,在赵无恤很小的时候,便常将他抱到马背上,带着他在厩苑里驰骋。
  好像,她还为此被正室夫人斥责辱骂过。
  所以,赵无恤八岁便能骑马,十多岁便能在马上开短弓,从这方面来说,这具身体确实很有才能。
  血脉相连,他对这一世的生母,还是十分感激的。
  只见他双腿一夹,一抖缰绳,骏马便向着前方小跑前进,圉喜和牧夏也不是生手,他们紧紧跟随新主人,生平第一次在人前挺直了腰杆,两人都有些兴奋。
  ……
  此时的季嬴,正在闺房中织着绢,从陶邑买进的上好鲁国桑蚕丝,从野中收上来的雪白羊绒,织机声声入耳。她要为弟弟无恤做一件冬衣,绣上赵氏喜爱的玄鸟图腾纹饰,让他能穿着新衣去参加冬至日的宴飨,以及随后的腊祭、大射礼。
  正在此时,她的侍女却一脸惊慌地匆匆入室,附在季嬴耳旁说了如此这般。
  “什么?你说无恤单骑走马,带着两个隶臣就去了田猎场?”季嬴洁白的贝齿咬住了红润的樱唇,手里柔美的绢也被她拧成了一团。
  “我这笨蛋阿弟,这次又要惹下大祸了!”


第5章 东门馆驿
  自三代以降,便有东门迎客的说法,所以晋都新绛的馆驿也设在东门之外。
  在晋平公时,郑国子产前来向霸主献贡物,因为晋人怠慢,以皂隶之舍待之,子产索性把驿馆的围墙和大门给拆了。晋侯派负责宾客迎送的“侯人”气呼呼地前来问责,却被春秋第一嘴炮郑子产一通抢白,驳得无话可说。晋国当时的执政赵文子,也就是那位“赵氏孤儿”只得从善如流,扩建了驿馆,倒也显示出了大国威仪。
  按照晋国主持会盟时立下的规矩,与盟各国每年需派遣使者至绛都重申盟好之意,算来各国使者入绛就在这几日了,但今年东门馆驿却一副冷清,彻底没了晋文公、晋悼公时的车水马龙。
  想来也是,晋国霸业已然凋零,齐国、郑国早就背盟,自成一系不说,还妄图拉拢卫、北燕等一向追随晋霸主的小国。如今还忠于晋国的,也仅有泗上的宋、鲁了。
  所以当宋国大司城亲自入朝晋国时,侯人们可谓是松了口气,庆幸今年总不至于让馆驿空空如也。但随即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此时晋国朝堂发生了一些动荡,老迈的执政卿范鞅因为外交之权被赵氏所夺,便把私人恩怨发泄到无辜的宋人头上,将宋国使节整整冷落了三天,不予接见,也不引领他们朝拜晋侯。
  宋人就这么尴尬的在馆驿里住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忐忑不安。
  然而今天,却有一只玄色的队伍从城外的赵氏之宫开来,亲迎于馆驿之外,有眼力的国人都认得出,这是上军将赵鞅的仪仗。
  大概是对执政冷落重要盟友看不下去了吧?国人们纷纷赞叹,晋国总算出了个做实事的卿士。
  人群中的各卿族眼线也在琢磨这其中的政治意味:赵鞅在六卿中排位第三,却绕过了两位职位更高的上司,甚至绕过了晋侯,直接前来交接宋人了!
  此时的赵鞅,正挺立在华丽的驷马战车上,他年过四十,头戴游猎皮冠,美须及胸,一身犀甲戎装,系一条手掌宽的饰玉软革腰带,手扶带穗饰的青铜武剑。身侧的车右则为他捧着昔日平“王子朝之乱”后,周天子御赐的雕漆玈弓及雁翎羽箭。
  赵鞅有些闷闷不乐,心思还在今早与家宰尹铎的那场争吵上。
  与诸侯外交之权,原本牢牢掌控在现任晋国中军将、执政卿范鞅的手中。但范鞅垂垂老矣,才不得不下放权力,让给年富力强的赵鞅。
  于是这次接待宋国大司城乐祁的任务,在赵鞅看来,就得由他来管辖。
  不过家宰尹铎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不合规矩,还是谨慎一些好。
  赵鞅耐着性子,对这位老臣苦口婆心地劝说:“尹家宰,范伯已经执政多年,他与中行氏一道,交通外国,甚至与成周刘公、鲁国三桓以国书来往。你看如今之势,要想在朝中立稳脚跟,哪能不结外援?何况宋国大司城为人方正,是个君子,与我也有十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忍心看他被冷落在东门馆驿。”
  “如今诸侯唯独宋、鲁事晋,宋公知道晋国六卿不和,派他出使定有试探之意,就是想看看晋国朝政究竟哪一家说了算。便是我赵氏不派人迎接,范、知、中行、韩、魏也迟早会派人去攀附。到时候乐祁大夫住在其他卿族宫中,宋国与其他卿族交好,我赵氏孤立无援,悔之晚矣!”
  那山羊胡子的尹铎却危言耸听:“然而臣亦有一言,敢问主上,去约同宋国大司城田猎,按照礼仪,是将他迎到晋国太庙,还是赵氏家庙?出使他国,未曾见过国君,却先入私门;未曾递交国书,却先交好于陪臣大夫,这是失礼之事!臣绝不敢陷乐祁大夫于此不信不义之地!请主上收回这个乱命!”
  你看你看,这尹铎竟然说他是乱命!赵鞅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君,差点就拍案而起,把尹铎轰到温地去看守祖庙了。
  幸好女儿季嬴恰好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主臣不欢而散。赵鞅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也不管尹铎如何想,在朝食之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偕拜贴来到东门馆驿外,约同宋国大司城,前往赵氏私邑外冬狩宴饮。
  正在此时,宋国的仪仗走出驿馆,已经缓缓靠近。
  赵鞅收回思绪,轻抚美须,露出了标准的贵族式微笑。
  “乐伯!”
  宋国大司城乐祁就在对面戎车上,他看到赵鞅摆出的大阵仗后,心中阵阵苦涩。哀叹果然不出那个善于占卜的幕僚所算,自己还是卷入了晋国的六卿之争。
  他却仍面不改色,也笑盈盈地朝赵鞅拱手。
  “赵孟!”
  “敢问乐伯,宋公贵体可好?”
  “吾君甚好,多谢赵孟挂念。”
  两人是各自国家的下卿,按着礼仪让下人献上见面必备的稚、羔、鹅,致敬行礼,问侯国君无恙后,便停在路中央,开始相互谦让起来。
  “乐伯乃晋国贵客,鞅敢请乐伯先行。”
  “不敢不敢,鲁国贤大夫臧宣叔说过,大国之下卿,位同大国之上卿,祁位浅,请赵孟先行。”
  “乐伯太过谦虚,你年岁长鞅,依周礼,长者先行……”
  一阵推让之后,最后两车并排行驶,只是赵鞅要超出了半个马头,两车靠的极近,方便两位卿士交谈。
  乐祁望着对面的车夫赞叹道:“赵孟,您的御戎,就是号称‘晋国伯乐’的邮无正大夫么?果然御术了得,操控驷马如同舞动自己的四和手指般熟练灵活,的确能与秦穆公的秦之伯乐比个高下啊。”
  赵鞅一向喜欢收纳天下材士,对此有些得意,来而不往非礼,他也立刻夸了回去。
  “乐伯幕府中也有不少人才啊,鞅听说其中有一位姑布子卿,善于占卜相面,见人一面便能知其仕途族运……敢问姑布子卿可在乐伯列中?”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看乐祁仪仗中跟随的副车,想找到那位名扬诸侯的相士。
  乐祁道:“那姑布子卿本是狂士,不喜礼法约束,今日一早,他便独自驾车离开了驿馆……”
  “走了?”赵鞅有些失望,“看来是鞅德薄,无缘一见啊。”
  乐祁抚了抚长须笑道:“赵孟勿急,他走前留话说,是要前往绵上,去探访贵国名士介子推的坟冢,所以才先行一步,等我们到达田猎之所,或许还能赶上他。”
  赵鞅颔首,放心下来,他目视前方,不由得希望车队能加快速度,宗族的继承人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很满意,那个温和本分的嫡长子赵伯鲁,他担得宗族的大任么?这事关宗族兴衰,必须慎之又慎,在赵氏四百年的历史中,每次宗主的交接,都是家族最脆弱的时刻。
  甚至,还酿成过名为“下宫之难”的灭门惨剧,幸亏赵鞅的祖父赵文子,那位“赵氏孤儿”延续了家族的血脉。否则,赵氏早就像狐氏、先氏、栾氏这些曾经的卿族一样,在晋国彻底衰败灭亡。
  按照先秦时人的习惯,一件事难以抉择的时候,就要问龟筮,问鬼神,所以他才想让那相士姑布子卿,帮他看看几个儿子中谁堪大用。
  当然,那个前几天才在燕飨上严重失礼的贱庶子无恤,就不用相了,在赵鞅的心中,从未将他纳入过世子的人选。
  只希望姑布子卿别误入绵上附近的猎场深林啊,那里边,可是养着不少凶禽猛兽,一把剑可应付不过来。
  赵鞅目前的要紧事,是拉拢乐祁,顺便把宋国绑在晋国的战车上。
  纵观中原的争霸形势,已经成了晋国和齐国两强相争,而号称有战车千乘的宋国偏向谁,谁就能获得优势。赵鞅希望自己能顺利拿下这一场外交之局,为晋国守住百年霸业。
  他对此自信满满,乐祁是有名的亲晋派,前不久还亲自响应晋国号召,发兵讨伐不尊周天子的郑国,赵鞅与他交好多年,对彼此脾性十分清楚。
  赵鞅还记得,乐祁似乎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要不要考虑一下,让自己一个儿子与之结亲呢?通过姻亲加强赵氏和乐氏,晋国和宋国的联系。
  会猎地点在绵上,离赵氏之宫并不远,这里原本是国君阅兵的场地,现在却几乎成了赵氏的私属。
  很快,冬日里黄绿相间的山林便遥遥在望,赵鞅在这里新修筑了馆舍和可以登临远眺的高台楼榭,而高台下的开阔地,便是赵氏诸子嗣及家臣车队等候之处。
  乐祁远眺,笑道:“古人云,田猎以讲武,会猎也是训练军队的好方法,晋军一向以‘好整以暇’闻名诸侯,今日,祁拭目以待赵氏之师。”
  赵鞅正要谦虚几句,一眼看过去,却发现自家的车队竟有些喧哗与不整。
  这情形像是狠狠打了赵鞅一巴掌,他勉强朝乐祁赔了罪,便让车夫邮无正驶过去一看究竟。
  只见赵氏的车队里,比往日多出了三匹醒目的单骑,其中一人,居然是他的庶子无恤。
  此时的赵无恤,正骑在马上垂着眼帘,紧紧握着缰绳,过度用力导致指节发白,好像在忍耐着什么。而他的两个布衣随从,也一脸愠色,却碍于地位卑微,不敢发作。
  周围众人则神情戏谑,对着三骑指指点点。
  这个不争气的贱庶子,是不是又惹出什么事了?
  赵鞅手扶长剑,脸色越发阴沉。


第6章 乱序者死
  赵无恤万万没料到,单骑走马,居然会这么不受人待见。
  当他带着圉喜和牧夏赶到绵上,出现在严整的赵氏车队面前时,迎接他们的先是一阵沉默,随后便是哄堂大笑。
  原来,春秋时期,单骑走马是极少的,士大夫们更愿意坐在各式舒服的马车上,深衣广袖,尽显贵族风范。在他们看来,单骑而走的不是败兵,就是行色匆匆的狼狈旅人。
  赵无恤有些明白了,他那位两百年后的“子孙”赵武灵王,在引入胡服骑射后,为何会受到全国贵族的集体抵制,最后还闹出了政变,把他活活饿死在沙丘离宫。
  早上赵叔齐的建议,果然是一个有毒的果子!至此,无恤已经完全看透了他的阴险与狡诈。
  此时,叔齐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无恤出丑,却不发一言。
  “真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啊。”虽然无恤心中不平,却不能立刻发作。
  现在的情况是,作为卒伍统帅的家司马,甚至不允许赵无恤加入赵氏车队,三人三骑只能尴尬的在外围踱步,接受赵氏家臣和士大夫们的指指点点。
  老大伯鲁为人忠厚,他一个劲的邀无恤下马,找一辆辎车或召车乘坐,但若是那样,无恤就会被当做尚未长大的童子照料,无法驰骋在田猎的第一线。
  最为过分的还是老二仲信,他狠狠地剐了眼赵无恤下身的袴褶,当众大声斥责道:“你这贱庶子,身穿狄服,单骑走马,真是有辱卿族斯文,还不速速下马更衣去!”
  平白无故被人暗算下黑手,成为众矢之的,又被这货当面大骂,赵无恤心中十分恼火。但季嬴给他科普过,在春秋礼法中,作为弟者,对兄长不敬,可是一个大罪名,哥哥骂的,弟弟得无条件接受,这就是所谓的孝悌之义。
  于是他只能尽力忍耐着,思索对策,手紧紧握着缰绳和马鞭,过度用力导致指节发白。
  然而,他这副模样,却让人误以为他是谁都能踩的一块石头。
  赵仲信所在战车的御戎,乃是上士成何,他知道无恤在族中地位极低,而且一向被正室夫人和仲信厌恶。
  他便大着胆子取笑道:“诸位,无恤小君子的母亲是狄女,正所谓有其母,则必有其子,狄性未改也是正常,我们应该体谅体谅他。”
  果然,同车的赵仲信听罢厌恶地冷哼了一声,其余战车上的士大夫们也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轻蔑浅笑。
  笑声传入无恤的耳中,让他感到阵阵刺痛。在今世的记忆里,他的狄人母亲虽然印象模糊,却依然在心中占有重要地位:她扶着年幼的无恤跨上矮脚小马,教他骑射开弓,在腊月里为他缝制暖和的羊裘冬衣……
  还有那次她带着无恤在野外尽情驰骋,却被正室夫人,也就是赵仲信的母亲狠狠打了一巴掌,抽得她嘴角流血:“贱婢!狄性不改!”
  零碎的记忆在此时忽然涌现。
  无论她身份地位如何,身为人子,怎么让死去的母亲如此受辱?
  一身漆红色皮甲的上士成何很是得意,他觉得,这贱庶子唯唯诺诺惯了,肯定会闷声灰溜溜离开,这一来,也算是讨好了目前很有希望成为世子的仲信。
  然而,赵无恤给他的回答,却是一条又快又准又狠的鞭影!
  啪!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成何无法躲避,甚至来不及伸手用臂甲去阻挡,他未戴胄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条血红的鞭痕。
  这一鞭子,将无恤穿越后的无助、惊惧、以及这些天受的窝囊气,全都释放了出来。他决定了,不再畏首畏尾,若是那些烦人的礼法再来束缚他,就统统碾碎好了!
  成何彻底被打懵了,仲信也一时震惊,受这剧变影响,车队的众人有些发愣。他们甚至没发现,宋国大司城的仪仗已到绵上,赵鞅的车驾正靠了过来。
  在为阵容不整而生气的赵鞅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在吃惊之余,也听到赵无恤那依然带着些少年稚气的声音。
  “我母亲是狄女又如何,你竟然为此而小瞧我?”
  无恤昂着头,用带血的鞭子指着成何训斥道:“你可知道,先君晋文公,也是大狐戎女的儿子,流亡十九年,受尽屈辱,可当他城濮一战,制霸天下时,还有谁敢看不起他?”
  “你可知道,我的先祖赵宣子,也是狄女季隗的儿子,地位卑贱,可当他日后被立为宗主,权倾晋国威行诸侯时,还有谁敢看不起他?”
  这话指桑骂槐,明显是说给赵仲信听的。
  还得感谢前世爷爷经常读给他听的那本赵氏家谱,别的不敢说,晋国赵氏的大概历史,赵无恤可以闭着眼睛背出来。
  他调整了一下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呼吸,“当着儿子的面,非议母亲,大不敬,身为家臣,侮辱主君的儿子,大僭越。仲兄,弟就替你教训这无礼的御戎了!”
  一阵唇枪舌剑喷得成何魂飞魄散,而一向以言辞自傲的赵仲信脸色涨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驳上半句。
  老祖宗赵盾的事迹都抬出来了,能反对么?能贬低么?算起来,他们赵氏所有人身上,不也都有部分戎狄血脉么,鄙视赵无恤的血统,就相当于自打脸啊。
  他只能握着弓箭,恶狠狠盯着赵无恤看,只想把他射出几个窟窿。
  嫡长子伯鲁见状,连忙让御戎将战车插到中间,将剑拔弩张的两个弟弟隔开,但这样一来,赵氏车队的秩序越发混乱,家司马连连斥责也控制不住。
  小阴谋家赵叔齐嘴角露出了阴险的笑,尽管无恤的表现让他始料未及,但不管怎样,他的诡计至此已经得逞了一半。
  此时,却听到一声愠怒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连忙下车的下车,躬身的躬身。
  来者正是面如冰霜的赵鞅,他的美须在生气时微微颤动,原本有些闹哄哄的车队顿时鸦雀无声。
  “人言我赵氏族兵最讲究秩序,是好整以瑕。”
  “可瞧瞧你们的样子,哪里是什么好整以暇!分明是‘阵而不整’,和当年在鄢陵之战,被我晋军打得抱头鼠窜的郑国人一个样。”
  居然让主上如此生气,赵氏的家臣们都面露惭愧,君辱臣忧,君辱臣死,那位刚烈的家司马甚至准备拔剑自刎。
  赵仲信咬了咬牙,抢先一步说道:“禀报父亲,乱序者为无恤!”
  “是这样么?”
  “你的御戎就没有罪过?”
  成何已经顾不得脸颊上的剧痛,连滚带爬下了战车,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仆臣该死……”
  “刚才无恤说的对,成何妄言,是大僭越,大无礼。”
  “但按照家律,你罪不至死,今日有宋国贵客在场,不便行刑罚,就先削去你一百户封邑,其他的事情,回去后再与你算账!”
  成何松了口气,再拜稽首,顾不得心疼封邑被剥夺,只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狗命。
  赵鞅的目光转向了赵无恤:“至于你这庶子,田猎之日,却单骑走马而来,犯我车阵,乱我秩序,你可知罪?”
  成何脸上的伤痕滴滴答答,鲜红的血液流到了地面上,现在却悄悄抬头,和自己的车主赵仲信对视了一眼。
  赵仲信清楚自家父亲的脾气,赵鞅最痛恨卒伍失序,成何已经受了罚,那个贱庶子作为乱序的首祸,肯定也逃不掉!
  晋国军法上可是用刀笔刻着的:乱序者,当斩!
  听说四妹季嬴为那贱庶子求了情,他才得以出现在今天的田猎中,可一转眼就惹下了祸事。虽然赵鞅不至于真的大义灭亲,但一顿鞭子,肯定少不了。
  贱庶子,在成年冠礼之前,就老老实实在肮脏下贱的马厩里铲粪吧!


第7章 车骑之争
  面对赵鞅的质问,赵无恤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赵鞅果然是位枭雄,一怒而诸侯惧,何况是他的家臣下属,也只有董安于和尹铎这两位老臣敢触他虎须。
  无恤的表现还算好的了,他的副贰圉喜和牧夏则早已滚鞍下马,稽首在地。
  赵无恤斟酌着语气说道:“父亲,无恤没有符令,未能调到战车,所以才擅自做主,单骑而来……”
  面对强势的赵鞅,硬碰硬是不行的,先放低姿态绝对没错。
  眼看赵无恤低头认错,嫡长子伯鲁也乘机插话道:“无恤年少不更事,请父亲不要责罚他……”
  比起仲信和叔齐,他的确是位温和厚道的长兄,赵无恤只能记在心里,暗暗感激。
  但原本属于伯鲁的世子之位,他却也会毫不客气地夺过来,不会礼让半分!
  赵鞅却不肯就此作罢:“尔等噤声,让他自己说下去。”
  此时的赵无恤,心中飞速思考对策,前世那些关于赵鞅的故事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某个关键的点。
  这位日后被尊称为“赵简子”的赵氏宗主,并不是个保守的旧贵族。
  相反,赵鞅十分好学,真正做到了不耻下问。他是晋国第一个在领地内颁布成文法的上卿;也是中国一个宣称,奴隶有军功也可以受赏、获得封地的改革者。
  唉,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他整理了下思路,解释道:“父亲,小子乱序,有罪,但是无恤并不觉得,单骑走马是低贱无用。相反,我觉得它比战车更适合狩猎与作战。”
  一石惊起千层浪,士大夫们都看了看自己华丽伟岸的戎车,又望了望那三匹看上去略显薄弱的单骑,简直难以置信。
  赵鞅也有些怀疑,并不是他思想守旧,毕竟骑兵取代战车,还要经过三百年的漫长历程。
  赵无恤指着马背上的马鞍道:“父亲请看,无恤在厩苑时,突发奇想,做出了这一物件,名为马鞍,从此骑手在马上可以稳如磐石,松开双手也不会轻易落马。”
  小阴谋家叔齐越听越感觉不妙,事情随着赵无恤的那一鞭子,开始脱离了他的预想。他正算计着自己是不是要说点什么,然而从小被家师、家傅灌输战车优越论的赵家老二仲信,却第一个听不下去了。
  仲信义愤填膺地指着无恤斥责道:“荒谬!狩猎作战,以堂堂正正之师布阵,御戎、多射、车右三人各司其职。这是上古以来的传统,你身为卿族君子,不务正业,却去研究单骑马具,成何体统?”
  赵无恤不卑不亢地反驳说:“仲兄此言差矣,无恤要是真的对马匹马具不上心,那才是数典忘祖呢。”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仲兄可不要忘记了!我赵氏的祖先伯益、费昌、造父,都是做什么的?”
  赵仲信顿时哑火了。
  伯益是嬴姓上古先祖,因为擅长养育马匹牲畜,被舜帝提拔,赐姓嬴,授予封地;费昌是殷商勇士,善于驾车,曾载着汤武参加了灭夏桀的鸣条之战;赵造父则是西周时的大夫,穆天子西行前往昆仑山,幽会西王母时,就用他为御戎,据说三天三夜就能往返两万里。
  可见,赵氏的历史,无不与马匹息息相关,甚至是赵氏的老亲戚秦国人,祖上也是靠着秦非子为周孝王牧马而阔起来的。
  这赵氏子嗣瞧不起老祖宗的看家本领,可不是“数典忘祖”么。
  赵仲信又在擅长的赵氏典故上,被他向来瞧不起的无恤抢白得灰头土脸,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无恤倒是清楚得很,比起仲信,他今天要过的,可是赵鞅那一关。他索性再次翻身上马,持弓左右比划,展示了几个高难度的动作。
  “父亲请看,若是能在狩猎中拥有一支骑兵卒伍,便能策马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河水,追逐猎物,何乐而不为?”
  说这话时,无恤一边偷眼去看赵鞅的脸色,发现他美须不抖了,看来怒气已经消散,他正晓有兴趣地看着马鞍,以及马背上的无恤。
  其实刚开始时,赵鞅是准备过来好好教训下这个乱序的贱庶子的,甚至想把他扯下马来,绑在战车后拖上一阵子。
  然而接下来,年轻的无恤却说出了一番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春秋之人好言志向,当赵无恤拿自己与晋文公、赵宣子相提并论时,赵鞅便开始对这个“贱庶子”刮目相看了。
  他以往对赵无恤没有任何关注,甚至有些厌恶疏远。但此刻,那单骑走马的健壮少年,虽然还长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却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气魄,能看出,日后必然是一员善战猛士。
  和年轻时候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像啊?
  也亏得他过去十多年对赵无恤几乎没有关注,不清楚他的脾性言谈,否则肯定会对儿子前后的性格剧变大生疑窦。
  此时赵鞅爱才之心顿起,却对赵无恤所说的话依然有些不确信,于是他低头问自己的御戎:“子良,我这庶子说的头头是道,你觉得如何?只更换了一件马具,单骑走马就能有如此效果?”
  虽然赵氏世代善马,可毕竟做了几百年养尊处优的卿大夫后,祖传绝技有些生疏了。
  可下大夫邮无正却是玩马的专业人士,号称再世伯乐,对马匹脾性用途比对自家床上的妻妾还熟悉。
  长着一张络腮胡脸的邮无正刚才一直在眯着眼睛观看,他评价道:“主上,小君子说的没错,车阵行动迟缓,这是缺点,而单骑快速敏捷,这是优点。我认为,可以让骑士作为大部队的眼睛,用来侦察警戒,跟踪追击目标,袭击散乱流窜的猎物敌人。”
  见玩马的专家邮无正没有否定赵无恤,赵鞅也作为了决定。
  “既然如此,你做出了这马鞍,也算有小功劳,我就暂时饶了你乱序之罪!”
  这回,轮到赵仲信和他的御戎成何傻眼了,事情就这么一笔揭过啦?
  无恤松了口气,总算忽悠过了便宜老爹。
  但尚不服气的赵仲信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他立刻向赵鞅请命道:“父亲,空口无凭,猎场上方能见真章!车与骑孰优孰劣,可否让我与无恤比试比试?”
  这个建议正中赵鞅下怀,而且要比试,索性四个儿子都要参与进去!他便手持铜钺,开始指挥车队。
  “家司马,听我号令,重新列阵。伯鲁,你为中军,仲信、叔齐为右矩,无恤为左矩。”
  “你既然把单骑走马夸的这么好,那就让孤看一看,你能获取多少猎物,若是比你的兄长们少,可别怪为父惩罚。你们三人也不可谦让,都给我尽全力去追猎,要是输给了一个十二岁的孺子,今天就给我饿着肚子回家!”
  众人凛然应诺:“唯!”
  只有赵无恤在腹中暗暗抱怨了一句:“其实我八月时就满十三了……”
  ……
  宋国大司城乐祁远远看着这一幕,他偏过头问自己的车右,同时也是重要的宰臣陈寅:“子虎啊,你看赵氏之师如何?”
  表字子虎的陈寅望着已经由散乱而迅速变为整序的赵氏车队,回答道:“仆臣以为,若是赵鞅在,或者他的宰臣董安于在,赵氏之师就是虎狼。若是赵鞅不在,并且没有一个好的宗主来统领,赵氏就是一盘散沙!”
  “所以,虽然范鞅贪婪而鄙陋,但主上若是想转而与赵氏交好,依仆臣看来,为时尚早啊……”
  乐祁叹了一口气,这次出使,他深知晋国政出多门,公室羸弱,势必不能护宋使周全。一旦踏上晋国国土,就会成为六卿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不得不在他们之中做出选择,这一来就如同入了箭雨刀林,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所以,他才会在幕僚姑布子卿为此行算出了个凶卦后,毅然指定了大儿子为家族继承人,要是自己有什么好歹,家中至少有人照应。
  而另一个家臣陈寅的建议是,要不咱就捏着鼻子,在六卿之中择一强者攀附算了。
  只是六卿之中,究竟谁是强者?范氏目下为执政,但年事已高,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而赵鞅年富力强,作风强硬,也不可小觑,但就算范鞅明天就死了,晋国执政也是知氏,轮不到他。其余中行、韩、魏,也没一家是好糊弄的。晋国形势复杂如斯,竟如同被重帘遮断,不能窥其面貌。
  更何况,宋国好歹也是微子之后,天下尚存的唯一公爵国,周天子尚且以宾客之礼相待,如今竟沦落到侍奉外国卿大夫的地步了吗?在来之前,乐祁心中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堂堂正正地与晋侯修盟,再将这份盟书光明正大地带回宋都商丘。
  谁想,刚到了晋国,范氏和赵氏就在朝堂上明争暗斗,把宋使牵连了进去。范鞅失去外交之权后把气撒到他们头上,愣是不让晋侯接见宋使。至此,为了完成使命顺利回国,乐祁就不得不依靠赵氏帮助了。
  此时,赵鞅的战车已经转了回来,他赔罪道:“小儿辈们胡闹,让乐伯看笑话了。”
  乐祁对陈寅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和赵鞅又谦虚了几句,两位卿士并排进入猎场。
  赵鞅命令管理猎场的虞人,以牛、羊、猪三牲祭祀此地的山神水主,然后吹响鹿笛,开始狩猎。
  他又吩咐人前往介子推坟冢一带,看看有没有乐伯幕僚姑布子卿的下落,若是还在,就邀他前来饮宴。
  虞人应诺,又凑到赵鞅身边道:“主上来的正巧,今年秋膘鹿肥,近日仆臣还看到一只白色的麋鹿进入了猎场,可惜它警惕性极高,追捕数次都无法抓获。”
  白色的麋鹿?晓是赵鞅和乐祁见多识广,听罢也不免动容,这可是举世罕见的瑞兽啊!


第8章 挟强弓兮射白鹿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十月初冬时节,绵上气温清凉,大地一片枯黄肃杀。
  远远看去,曾经在战场上收割敌军左耳与首级的赵氏兵卒,此时却成了乡间的猎户,正准备捕获休养了整整一年,被大地滋养得膘肥体壮的猎物。
  随着鹿笛吹响,绵上猎苑中的生灵开始在稀疏的草丛间跳跃奔逃,野兔、彩雏、花鹿、麋子、雁鹅,它们的追逐和死亡,将给贵族带来充满血腥味的刺激与快感。
  而赵氏的车阵正从后方徐徐展开。
  围猎的技巧在于围,将猎物驱赶到预定的狩猎场,不仅可以提高狩猎的效率,还有着浓厚的军事训练意义。
  当然,每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都是挑着农闲时进行的,这也是春秋领主们训练弓马车驾的方式,一切都得有规有矩:不违农时,不采鸟卵,不杀有孕母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不破坏鸟巢,围猎时要网开一面,留有余地……
  然而兴奋的年轻人要是没人监督,可不会太在意这些规矩。
  从高处俯瞰,场上最先动的是伯鲁的中军,虽然赵伯鲁的性格温和,许多事情不愿相争,但在几个弟弟的追赶下,一些主动投效的家臣怂恿下,他有时却不得不争。如今,在家司马帮助下,他手把铜钺,指挥着整个车队,通过变换队形,将猎物驱赶到林间空地去杀戮。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最有希望继承家族的嫡长子!
  右矩动了,从小坚信车战无比高尚的仲信扶着车栏,暗暗发誓,一定要捕获比赵无恤更多的猎物,好让那个狂妄的贱庶子明白,什么是堂堂正正的贵族之师。
  他的御戎成何面上蒙着白色帛带,印出了点点血迹,赵无恤没有受到惩处,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带着不甘,成何执辔猛地一抖,马儿吃痛,拉着笨重的战车狂奔而去。
  而叔齐白面无须的脸上再笑不出来了,他算计来算计去,本意是让无恤和仲信结怨。虽然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但无恤今天的表现,不仅压过了仲信一头,更是把一直在旁观的他甩得没边。这就好比一个坐等鹤蚌相争的渔夫,突然发现那鹤居然没被蚌壳困住,反而吃干抹净,就要翱翔九天而去了!
  他催促着车右涉佗,奋力猎杀,生怕再次落在无恤后边,成为父亲眼中的无用之人。
  终于,左矩也动了,赵无恤骑在马背上,背负角弓,带着圉喜和牧夏两名副贰,催马扬蹄踏入猎场。他们身后是挥舞着青铜短剑吓唬驱赶野兽的七十二名徒卒,以及负责装载猎物的数辆辎车。
  春秋时代,诸夏国家作战或狩猎布阵时,以右为尊,左矩则地位略低。但总的来说,这个位置依然重要,赵无恤知道,他已经迈过了一道坎,正式得到了赵鞅的第一次认可,能列于阵中,和便宜哥哥们同场竞争!
  机会来临,他可得把握住,因为只有夺下家族世子的位置,成为继承人,他才能改变赵氏和姐姐季嬴的命运。
  赵无恤目光如炬,挟强弓搭箭左射右射,箭无虚发,只可惜左矩正面多数是些小型猎物。没多一会,后方辎车上就挂满了十来只野兔子,数虽多,但分量显然不够。
  何况,他毕竟才十三岁,身体尚未完全长开,连续拉一石角弓十多次,手臂就有些酸痛,节奏也渐渐慢了下来。想想后世那个一日射兔三百只的鞑子皇帝、被历史票友们戏称为“射兔狂魔”爱新觉罗·玄烨,赵无恤觉得自己真是望尘莫及。
  而圉喜和牧夏出身马厩隶臣,没有大规模狩猎的经验,加上射术有限,起到的副贰作用其实有限得很。看来,想要在这场竞技里赢得头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正在这时,风吹草低,一只举世罕见的白色麋鹿显现在众人眼前,引起阵阵惊呼。
  ……
  血脉喷张的追猎属于年轻人,赵鞅和乐祁则对坐于高台之上,一边交杯接盏,一边观看这场人与兽的追逐之战。
  虽然之前有过短暂失序,但现在赵氏车队的表现,赵鞅还是很满意的。只是去寻找姑布子卿的虞人却回报说,介子推的墓冢附近,并没有发现什么人,让他大为失望。
  就在这时。
  “鹿子,是白色的鹿子!”有人高声喊道。
  真的有白色麋鹿?赵鞅心中暗喜,不由得站起身来眺望。
  对远道而来的外国访客来说,绵上是介子推的坟冢所在,那位忠心耿耿、割肉饲主的忠臣,下场却是避让隐居后被一场人为的大火活活烧死,他那充满悲剧色彩的事迹已经传遍了九州。
  但在晋国老牌卿族,尤其是赵氏、魏氏这种祖先也曾跟随晋文公重耳流亡列国的卿族眼中,对介子推就没那么多尊重了。
  追随在晋文公身边的赵衰难道是贰臣?他擅于外交辞令,为晋文公赢得了齐桓公、楚成王、秦穆公三位霸主准霸主的青睐和帮助,起到的作用不比除了割肉让重耳饱餐一顿,此外再无贡献的介子推大?
  所以对于赵氏而言,绵上这块地方的意义可不仅于此。
  八十年前,一场“下宫之难”让赵氏几乎灭族,幸亏“赵氏孤儿”赵武得以幸免,家族才能延续下来。
  赵武成年后,就是在绵上,新一代霸主晋悼公举行了一次大蒐礼,也就是阅兵仪式。在这次大蒐中,他提拔了赵武,正式授予其下卿职位,这标志着赵氏在沉寂多年后,终于开始了复兴。
  所以赵氏把绵上视为一块福地,到了公室衰落,六卿拼命瓜分晋国各处领地的时候,赵鞅便千方百计把绵上及其周边数十里统统划入了自家治下。
  如今,这块福地再次显灵,那等待已久的祥瑞终于出现了么?
  赵鞅在高台上凭栏站立,他大手一扬,“传令下去,谁要是能捕获那头白鹿,孤这把天子赐予的雕漆玈弓,就是奖励!”
  “主上有令,获白鹿者,赐玈弓!”
  “获白鹿者,赐玈弓!”
  虞人将赵鞅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一声接一声,整个赵氏车队顿时疯狂了。
  为了主君赐予的荣誉,也为了荣誉背后看不见的家族世子之争。
  在四位君子的带领下,中军、右矩、左矩纷纷加快了速度,开始三面合围。
  机灵的白色生灵预感到危机来临,它飞快地在草丛中跳跃奔走,像是黄绿色大地上闪烁的一块白色光斑。
  这时候,赵无恤单骑走马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
  那就是速度!
  阵型已经不重要了,主从三人渐渐超越了大队伍,冲在了车队最前方!
  而他的三位兄长的战车,无论御戎技巧多么高超,无论鞭子抽得再响,也无法赶上单骑的迅捷!
  飞奔的马儿离前方的麋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赵无恤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暗白色斑点。
  圉喜和牧夏准备张弓瞄准,然而当两人弓弦未满之时,白鹿便进入了他们少主人的射程之内,行事果断的赵无恤毫不犹豫地引弓相向。
  他将手中的复合弓拉成半月状,对准麋鹿的脖子就是一箭!
  “中!”圉喜和牧夏忍不住轻声为主人助威。
  然而白色雌鹿似乎已经有所预料,它狡黠的朝侧面一蹦,居然躲开了离弦而去的箭矢,圉喜和牧夏不由得发出了可惜的叹息声。
  白鹿没有再给赵无恤机会,它撒着四只蹄子,灵活地跳上一个小丘陵,朝着密密的林子里奔去。
  赵无恤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两腿一夹,操纵马儿轻快地趟过小河,穿越林间,紧紧追踪白鹿的足迹。
  而随后才赶到的伯仲叔三兄弟,望着坎坷不平的丘陵、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以及灌木丛生的树林,统统傻了眼。
  气喘吁吁的徒卒和已经满载猎物的辎车陆续到达,但也统统止了步。
  赵伯鲁叹了口气,他一言不发,直接让御戎掉转车头。
  赵仲信不可思议地看着轻骑远去的赵无恤主从三人,他命令车夫成何强行前进,却在河床和灌木上被障碍物挂住了车轮,寸步难行。这位自视甚高的君子只得咽下失败的苦果,恨恨的将弓箭扔到地上,泄愤似地踩了几脚。
  然而心中最为悲苦还是阴谋家赵叔齐,早知道单骑走马真有如此妙用,那还费力气去给赵无恤出主意作甚?真是可恨年年压针线,到头来却给人做嫁衣!
  那白麋就好比家族世子的位置,四子竞逐,但最后能获鹿而归的,唯有一人。
  然而赵无恤一行却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顺利,他们三骑冲进树林后,也是经常被树枝和棘从阻碍,如何比得了在这林子里生长繁衍的麋鹿。没多一会,白鹿便消失在视野中,满地的枯黄落叶掩盖了它的足迹。
  三人十分不甘心,扩大了搜索范围,谁知,麋鹿没找到,却在林子的另一边,发现了一头大家伙,以及一位正和它对峙的落魄旅人。


第9章 姑布子卿
  姑布子卿趴在一棵槐树上,他浑身的衣裳在逃命时被树枝挂得七零八落,在陶邑买到的上好鲁缟文绣,这会全成了破布条。头上巍峨的楚式高冠不翼而飞,鞋履也丢了一只,看上去狼狈不堪。
  然而他顾不得心疼,因为树下的危机尚未离去,一头庞大的黑熊正呼呼地喘着粗气,高声怒吼着。它一边用锋利的牙齿啃着树干,一边用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挠。过了一会儿,它又直立起来将近一人半高,胸前是醒目的月牙白,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晃。
  这棵不太粗的槐木,已经满是伤痕,树皮几乎被啃掉了一圈,随着黑熊的每一击,都伴随着槐树的剧烈颤动。
  姑布子卿只能紧紧抱住枝干,一只手握着佩剑不停恐吓黑熊:“贼!走开,快些走开。”
  然而却无济于事,一不小心,他的剑还失手掉落下去,唯一的武器没了,姑布子卿现在想死的心都有。
  “今早卜卦,不是上上大吉么,还是‘见龙在田’之象,按理说将碰到大贵之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姑布子卿对自己的卜易水平十分自信,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树下的黑熊可是一心要将他大卸八块啊!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三位全副武装的单骑少年,正下了马,悄悄摸了过来,领头那个还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姑布子卿连忙把想大声喊出的救命咽回喉咙里,紧张地看着三人钻到位置不同的灌木丛中隐蔽起来。
  聪明!姑布子卿在心里暗暗为他们叫了声好。
  树下的黑熊眼睛血红,正被怒火控制,并未察觉到有三只小黄雀绕到了背后,少年们张弓搭箭,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射出了三支箭矢。
  噗噗噗,黑熊巨大的身体无疑是个容易命中的靶子,三箭全中……但射箭人的水平显然层次不齐,其中两箭相当于给黑熊挠了挠痒,只有领头少年那一箭射中了要害。
  黑熊吃痛,更加暴怒,它放弃了继续逼姑布子卿下树,转而寻找伤害了自己的人类。
  姑布子卿松了口气,但又为那三个少年担心,养了整整一年的膘,这个时节的黑熊掌最是肥美,但那身皮肉甲胄也最是厚实,寻常的箭矢很难将其射杀。
  黑熊稍一停顿,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了过去,它的浑身的毛竖着,这是它发狂发怒的表现,脚步震得地面咣咣作响,马上就要冲到三个少年跟前。
  就这么一会功夫,灌木丛里的三个猎手已经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在领头少年的呼喊下,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正面攻击黑熊,都很幸运地射中了要害,黑熊瞎了眼睛,而领头少年的那一箭更是射穿了厚厚的熊皮熊肉,刺进了黑熊的心脏中……
  黑熊摇摇晃晃地朝前踱了几步,终于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三个骑服少年这才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正是赵无恤和他的两名副贰。
  ……
  赵无恤看着倒地黑熊庞大的身躯,不由得直呼侥幸,要是这次齐射还不能干掉它,三人也只能亡命而逃,让树上的倒霉家伙自生自灭了。
  他看了看那个以不雅姿势趴在树上的狼狈旅人,不远处还有辆被彻底摧毁的召车,马匹则脱缰而逃,不知所踪。惹到准备冬眠的黑熊,窝了一肚子起床气,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圉喜和牧夏很兴奋,他们还是头一次射杀这么大的猎物。赵无恤则不敢大意,走到了安全距离,也顾不得毁坏贵重的熊皮,再次开弓对着黑熊的尸体来了几下。直到它不再抽搐,才靠近了那棵被彻底扒光树皮,已经摇摇欲倒的槐树。
  “先生,这畜生已经被我等射杀,你可以下来了。”
  那旅人不知道被黑熊逼了多久,又渴又累,闻言松了一口气,愣是一放手,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顿时晕了过去。
  赵无恤对这个笨淡彻底无语了,只得拿起皮囊,朝他脸上倒凉水,圉喜和牧夏则在商量要如何把庞大的黑熊拖出树林。
  “咳咳咳……”很快,旅人便被呛得醒了过来,茫然四顾。
  “先生,你只是受了惊吓,破了些皮,没有大碍。”
  “多谢小君子,若非你们相救,这后果不堪设想。”旅人一边往嘴里灌水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他一口的宋地口音,显然不是晋人。
  赵无恤警觉了起来:“先生不是本地人?这是我赵氏的领地,寻常人不得进入,先生是怎么一个人钻进来了。”
  “咳咳,说来话长啊,我乃宋国大司城幕僚,姑布子卿,今晨离开驿馆,来绵上介子推坟墓探访。回来时却迷失了道路,误入这片林子,不小心吵醒了那畜生,它一巴掌拍烂了我的车,一路追杀到此。”姑布子卿心有余悸的说。
  说到这,姑布子卿却停住了,因为他发现眼前这少年的面相十分独特:少年鼻梁高挺,眼窝微陷,显然是有部分狄人血统,而且眸子黑得发亮,像个漩涡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出于职业习惯,不由自主伸手去拉住了少年的手,想看看他的掌纹。
  被一个三十多岁陌生男人拉手,赵无恤一阵恶寒,抽手后退,亮出了腰间锋利短剑:“先生这是要作甚?”
  姑布子卿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无礼,但见了这少年的奇相,心里直痒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实不相瞒,我乃宋国名相士,看小君子面相独特,十分新奇,还请见谅,小君子可否伸出手掌给我一观。”
  赵无恤前世也是在底层混过的,这种江湖骗子见得多了,他不以为然地笑道:“先生这么会算人命天命,怎么就算不出该走哪条路才是对,也算不出今天将要遭血光之灾……”
  说到这里他猛地愣住了,相士?莫非是那个史书中记载的,在老爹赵鞅面前说自己的好话的家伙?
  他细细一看,只见姑布子卿擦去脸上的灰土血迹后,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名士模样。
  “原来如此,那小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赵无恤思绪急转,换上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伸出手来,任由姑布子卿研究。
  “怪事,怪事啊……”姑布子卿一会啧啧称奇,一会眉头紧皱,看上去煞有其事的样子。
  “先生,先生?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小君子的面相本来贵不可言,日后或为一方封君,然而……”
  “然而?”
  “可这命相却又在不久前被生生截断,这种命格,我自从十岁学易以来,至今观遍天下数千人面相,却从未见过啊……诗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小君子的未来如何,恕子卿无能,实在无法预料。”
  赵无恤心里有些发虚,看来眼前这个姑布子卿倒不是欺世盗名之辈,竟然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得赶快送走,不然让他悟出来点什么,那还了得?
  他干笑着说道:“先生是我赵氏贵客,让你受惊已经是怠慢。喜,用你的马送先生出去。”
  “顺便喊人进来把这大家伙抬走,今晚可以吃到煨熊掌了。”想到前世难得一见的珍馐,赵无恤不由得食指大动。
  姑布子卿走之前,赵无恤还半开玩笑地问了他:“先生,小子在追寻一只猎物,先生能算出那生灵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么?”
  不愧是专业人士,姑布子卿还真从那破破烂烂的衣袖里掏出了几根卜筮用的箸草,当场布了个卦。
  剑能丢,吃饭的家伙却不能丢!
  姑布子卿又皱着眉头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成周雅言,忽然!他兴奋的一拍大腿。
  “居然,居然是文王获飞熊之象!”
  周文王一天夜里梦中见一生有双翅的熊飞入怀中,次日狩于周原,他的巫祝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彲,非虎非罴’,于是便在渭水河畔遇到了直钩垂钓的姜太公。
  姑布子卿指了指丛林中的一条幽深小径说道:“小君子从这里过去的话,所获大吉,吉不可言!”


第10章 可怜夜半虚前席
  见姑布子卿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赵无恤也不敢全然不信,毕竟他已经经历过魂穿这种不科学的事情,现在只能学学孔夫子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了。
  让牧夏留在原地照看马匹和猎物,他则按着姑布子卿所指的方向搜寻。
  山林越走越密,无恤不得不拔出短剑劈斩荆棘,筚路蓝缕的走下去。
  春秋时对自然的开发力度并不大,后世的晋南盆地,哪里还见得到这么原始的生态环境?这还是经过唐虞夏商周,五代人两千年经营的河东,是此时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可想而知,现在楚越等蛮荒之地更是遍布沼泽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壮观景象。
  时间已经接近黄昏,看着前方那片约半人高的枯黄草丛,不知是否潜藏着有毒的蛇虫,赵无恤最终停下了脚步,出于安全考虑,他必须在天黑前离开树林。
  “我就说嘛,这要是能算得准,那姑布子卿就真是神算子了。”
  没能捕获白色麋鹿,还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这场围猎大概是拿不到第一名,只希望加上那头倒霉的黑熊,别在兄弟四人中垫底就行。
  不过,今天也算是赚到了,想到这里,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个名为姑布子卿的相士,现在大概已经回到绵上馆舍,他总不会在赵鞅面前,说自己救命恩人的坏话吧。
  他正要转身,却刚好有晚风穿过林间,只见那丛茂密的草叶随风而动,但又不那么自然。
  赵无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再次定神一看,果然见到那只世间罕见的白色雌鹿正卧在密密织织的篙草之中!
  赵无恤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伤,腿上被一条绳索拴住,折了蹄子,看来是不知哪个无名猎户布下的陷阱,却是便宜了赵无恤。
  见之前一路追杀自己的骑服少年手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青铜短剑靠近,白鹿似乎已经知道大难临头,便昂着头痴痴地凝视着无恤,好像正在乞求他的怜悯。
  这种眼神,赵无恤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大概是属于这一世的记忆?
  是了,这雌鹿那带有几分灵气的黑色眸子,就好像他的姐姐季嬴,在她母亲、津娟夫人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也是这般惊恐不安。
  像是被触到心中唯一柔软的位置,赵无恤高高举起的右臂不由微微颤斗,青铜短剑却牢牢地捏在手中,无法斩下。
  更何况,在靠近后一看,这白色雌鹿微微鼓起的腹部,显然孕育有鹿崽子,他就更下不了手了。
  赵无恤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语:“田猎之法,不杀有孕母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围猎时要网开一面,留有余地……”
  他的心里则有另一个声音在怂恿他痛下杀手:只要献上此鹿,一定可以讨好赵鞅,在世子之争中拔得头筹!
  最后闪过的画面,则是善良的季嬴微皱着的黛眉……
  几经天人交战后,赵无恤最终叹了口气,短剑狠狠挥下!
  ……
  夜色将至,绵上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赵氏的猎手们陆续归来,向赵鞅献上自己所获的猎物。这些山珍野味将用于宴飨宾客,以及“充君之庖厨”,剩余部分腌制风干后为冬十二月的腊祭做准备。
  赵鞅抚着美须,心神不属地检视着他们,心里却放不下那头转瞬即逝的美丽白鹿。
  “若是能捕获……是不是意味着我赵氏将兴?”
  赵鞅既是个锐意进取的主君,也是个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毕竟,赵氏一族的历史拥有太多的怪力乱神,比如,在下宫之难后,一无所有的赵氏孤儿之所以能够重获领地,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神秘的巫祝之言。
  灭了赵氏满门的晋景公在事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见到了一个可怕的厉鬼。据说它身长高大,披发垂地,以手击胸,暴跳于地,形状非常恐怖。
  它厉声责骂晋景公:“无道昏君!我子孙何罪?你不仁不义,无辜枉杀,我已诉冤于昊天上帝,这就来取你的性命。”
  说罢直对景公扑了过来,景公大惧,往内宫奔逃,大鬼毁坏大门和正门而入。景公害怕,躲入室内,大鬼又破户追入内室。这一路追杀,景公恐怖,掀了被子呼叫醒寤,竟从此一病不起。
  当时在绛都附近一个叫桑田的地方,有一位神巫,能占鬼神事。景公召请巫人入宫,神巫所卜和景公的梦境完全相同,并说那厉鬼是先世的赵氏功臣所化,是为了报景公绝赵氏宗嗣之仇而来!
  景公越想越害怕,加上赵氏的死党韩厥正好为赵氏说情,景公顺水推舟,当天就下达了让赵武复出,继承赵氏封地的命令。
  当然,晋景公的病最后也没能好转,他果然和那神巫预言的一样,在麦熟时节暴毙,成了史上唯一一个掉进厕所噎翔而死的国君,遗笑千年。
  既然家族有这样神秘的复兴经历,赵鞅迷信鬼神卜筮,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这也是春秋时代多数人的正常信仰。
  伯鲁、仲信、叔齐三兄弟已经归来,只有幼子无恤不见踪影。但据他那个瘦巴巴的圉童说,无恤仍然在森林里搜寻白鹿的踪迹,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更何况,此子已经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验证了单骑走马的妙用,还帮赵鞅找到了不知所踪的姑布子卿,虽然这位著名相士最初狼狈不堪的模样,让赵鞅和乐祁都忍俊不禁。
  不过,当姑布子卿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齐后,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雅士,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现在,赵鞅在高台上备下了燕飨,又乘更衣之时,差人将姑布子卿请到馆舍后室,换上常服后,相对而坐。
  “宋国的外臣姑布子卿,见过上军将……子卿今日若非无恤小君子所救,险些丧命熊口之下。”
  “唉,是鞅招待不周,才出了这样的纰漏,先生大名,鞅早有耳闻,可惜难吝一见。”
  客套过后,便进入了正戏。
  赵鞅和姑布子卿先是谈论了一下占卜龟筮的手法技巧,接着又请教了学习《易》的心得,稍微试探后,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让他看不出深浅。
  于是赵鞅放下心来,朝姑布子卿微微一拜,“鞅年过四十,眼看老之将至,而诸子才能平庸,没有特别让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没有确定世子位置,以至于宗嗣空虚,人心不稳。今日敢请先生为我观看诸子面相,看谁可以为将?”
  为将,自然是成为家族世子,继任卿族职位的意思。这是姑布子卿的娴熟业务,何况,他现在效命的主上,宋国大司城乐祁也有意与赵氏交好,他便欣然允诺,并向泰一神赌咒发誓不将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赵鞅拍了拍手,他的三个儿子便走了进来,依次跪坐在席下。
  赵鞅自然不会对他们说明真相,只是有意无意的询问三子狩猎的收获。
  姑布子卿则在帘幕中暗暗观察,他清楚得很,自己没有外人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所谓观相,其实并不像易经卜筮那般神秘,说白了,就是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对其未来做出大体的判断,只是姑布子卿善于识人,所以才有了每相必中的美名。
  只见长子伯鲁二十余岁,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两撇淡淡的胡须,眼神温润中带着一丝疲倦。
  他大概是和曾祖父赵文子最像的一个,在父亲面前,柔顺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说话轻言细语好像没有发出声音。看得出来,这是一位老好人贤君子,但在六卿竞逐鹿的晋国,这样的人怎能长久生存?
  次子仲信和三子叔齐年龄相仿,都是刚刚及冠。
  仲信翩翩君子,高冠博带,佩白玉佩,别人是恃才而傲,他却仅有高傲,谈吐中想模仿古之圣贤,却画虎不成反类犬,过于拘泥保守。
  白面无须的叔齐则生了一脸鹰视狼顾之相,听得出来,他说出的每句话都经过细密的算计,但看向父兄的目光中却带着些阴冷与不善,仿佛世间所有人都是他阴谋的一环。
  姑布子卿预测,此子日后将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多会,三子退下后,赵鞅身子倾斜而虚前席,诚挚地向姑布子卿一拜,问道:“先生可看出来了,我这三个犬子中,谁可担当大任?”
  姑布子卿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唉,在我看来,上军将的这三个儿子里,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卿位的。”
  迷信的赵鞅听罢脸色大变,竟一时失态。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赵氏百年基业,在我之后就要毁于一旦了吗?”
  姑布子卿捋了捋胡须,大摇其头,“呵呵,上军将何至于此,在我看来,赵氏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赵鞅闻言再次向前移席,“鞅愚昧,请先生教我!”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现在,他故作神秘地说道:
  “上军将,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没来么?”


第11章 幸不辱命
  “我还有一个儿子没来?”
  赵鞅愣住了。
  “先生是说,庶子无恤?”
  赵鞅多年来对幼子无恤不闻不问,即便有今天的刮目相看,但,也从未将赵无恤纳入立储的考虑之中。
  姑布子卿捋起袖子,冲赵鞅翘起了大拇指,“子卿方才已经与无恤小君子见过了,观其面相,贵不可言啊,日后必为真将军!”
  虽然他对赵无恤的奇怪命格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虞舜重瞳,周公旦背驼,晋文公骈肋,有些奇异之处也正常。总之,其为人要比刚才那三子好上许多倍。
  但赵鞅仍然十分困惑,他说:“常言道,子以母贵,我的幼子无恤,母亲是个地位卑贱的狄女,他怎么可能显贵呢?”
  那个庶子的出生本来就不在赵鞅计划之内,只是一次军营中酒后发泄的意外产物。至于他的生母,赵鞅已经彻底忘了她的姓名相貌,只记得是个执拗高挑的狄人女婢,在他用强时,像一匹难以驯服的母马般拼命反抗。
  而且,说来也怪,赵无恤自打生下来时,就让赵鞅莫名的不喜欢,这么些年来也从来就没有上心过。
  如今,却有人说自己几个儿子中,就那瞧不上眼的庶子能堪大任?赵鞅有点难以接受。
  姑布子卿大摇其头:“上军将此言差矣,岂不闻,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若是天意要人显贵,之前卑贱又怎样?更何况,他身上流的依然是上军将您的血脉啊。”
  赵鞅回味着姑布子卿的话,不由得想起今天午后,无恤也说过同样的豪言壮语。无恤把自己比成晋文公、赵宣子,他们的母亲也是戎狄女子,地位卑贱,但这和他们日后的成就有何关系?
  他心中略有所动,但姑布子卿这样可劲的贬低其他三子,独夸赵无恤,赵鞅不免又产生了怀疑:“先生,你莫不是因为被无恤救了,才为他说好话的吧?”
  谁知道,这句话却让道貌岸然的姑布子卿暴跳如雷,他当下就拍案而起。
  “士可杀,不可辱!上军将既然如此信不过子卿,那子卿多说无益,告辞了!”
  他路盲误入丛林没什么,被黑熊逼到树上狼狈不堪也没什么,但只有一样,他作为相士的职业道德是绝不容污蔑的,这就是姑布子卿十岁学《易》以来,一直坚守的骄傲。
  的确,这个时代的士人是极为傲娇的,不仅仅是自幼的贵族教育熏陶,毕竟光是在中原,就有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数十上百位卿大夫封君可以让他们从容选择效忠对象。
  一言不合,不见用于君上?除非是对着泰一神发了毒誓,世代效忠的家臣。那些自由身的士人则大可以唱着歌鼓着瑟高高兴兴离开,反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种情况在春秋萌芽,到了战国时达到顶峰,所以战国君主经常被墨翟、孟子等名士当面骂得跟二孙子一样,还得腆着脸好酒好肉伺候着。
  姑布子卿拍完桌子后,冷哼一声,跑到门口穿上鞋履便要离开。赵鞅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十分失礼,连履都顾不得穿,踩着足衣连忙追到门外去向他赔罪,盛情挽留。
  然而姑布子卿犟脾气上来了,去意已诀,就算他的主君乐祁一起来劝,也不肯听。直到虞人来报,说是赵无恤回来了,这场闹剧才消停下来。
  “无恤小君子回来了?那我不走了,得再见见他,拜谢救命之恩。”姑布子卿整了整头上歪掉的冠,这才勉强同意留下,不过他直接就把话说明白了。
  “子卿是为无恤小君子,不为上军将尔!”
  这意思就是,我留下来,是给你儿子面子,不是给你赵鞅面子!
  这话说的赵鞅老脸青红皂白。
  ……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游于北园,四马既闲。”
  此时的赵无恤,正牵着马,押着第一辆辎车,哼着歌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他远远望见,在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有两个披甲戴胄的身影在等着他,靠近一瞧,却是仲信的御戎成何,以及叔齐的车右涉佗。大概是受主人支使,两人此时正踮着脚,像两只等待喂食的鸭子般,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他们朝无恤身后那辆辎车里瞅了一眼,见没有白鹿尸体,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车右涉佗故意大声喊道:“无恤小君子,你没猎到白鹿么?我看这辎车上只有几只野兔子啊!”
  御戎成何也在一旁跟他唱起了双簧:“涉中士,无恤小君子毕竟只是一孺子,气力小,大概只能射穿这等小猎物。”
  赵无恤对这两个家伙可不用客气,他立刻喷了回去:“成御戎,看来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要不要再试试我的鞭子,看我力气小是不小?”
  成何嘴角吃痛般的抽搐,捂着脸上的伤口连连后退几步。
  无恤的便宜兄弟伯鲁、仲信、叔齐闻声,也赶了过来。
  白面无须的叔齐伸出手指,点了点无恤车上的猎物,笑道:“的确是少了些,无恤,你可知道,今天的围猎,伯兄获獐三头;仲兄获红狐一尾,花鹿两头;你叔兄我也获黄羊一对,野猪一头。”
  “我们三人算是平分秋色,不过这样算来,你的捕获最少啊,今天恐怕是要被父亲处罚,得饿着肚子为我等守夜了。到时候要是饿得不行,就来求我送你一碗黄羊羹喝吧,哈哈哈。”
  赵无恤如今最厌恶的,就是叔齐这个阴谋家,今天的欺瞒之仇,他迟早要十倍奉还之,但碍于孝悌之义,只得朝他们行了一礼。
  “无恤自然不敢跟兄长们比肩。”
  高冠博带的仲信则把这句话当成了示弱,他抚摸着腰间的玉环,指着无恤傲然道:“我说的没错吧,单骑走马是下贱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驷马戎车有效!”
  接着,他便从战车的起源到君子致师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
  无恤静静地听着,他那个提前送姑布子卿回来的副贰圉喜却忍不住了,凑过来小声为主人辩解:
  “三位君子,其实我家主上可不止猎了这些,后面还有一辆辎车呢!”
  正说着,却听到车声辚辚,那辆载着黑熊庞大尸体的辎车正好驶了过来,沉重的熊身压得车轴咯吱作响,四匹马才勉强拉动。
  仲信、叔齐、成何、涉佗瞬间被打了脸,他们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一头黑熊,起码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飞。换了他们,至少要带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贲才能将其射杀!
  这庶子小小年纪,只带了两个低贱的圉童、牧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枉他们刚才还讽刺说他只能猎杀小猎物……
  赵无恤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等熊掌煨熟了,兄长们一定别忘了来品尝品尝。”
  仲信和叔齐憋红了脸,长兄伯鲁则在旁忍俊不禁,他心里大呼侥幸,还好自己没上前胡乱安慰,免得自取其辱。
  “无恤,众人皆无功而返,唯独你追入林间,可猎杀了那头白麋?”这却是赵鞅从高台上急切地赶了下来,隔着大老远就问上了。
  他真的对那“祥瑞”很上心啊。
  赵无恤越过三位便宜兄长,快步上前,向匆匆而来的赵鞅复命。
  “父亲,请恕小子无能,未能猎杀白麋。”
  这对伯仲叔三兄弟来说,是个好消息,他们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被幼弟压过一头的滋味可不是那么舒坦。
  赵鞅则大失所望,他方才听了姑布子卿的话后,对赵无恤一度寄予厚望,可如今他失了白鹿,赵鞅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周围的人感觉到了主君的心情不佳,纷纷沉默了下来。
  赵叔齐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又上心头,他在旁嘀咕道:“我就说嘛,猎杀那种祥瑞之兽需要德行,无恤生来命贱,自然不够格了,失了麋鹿是必然的。”
  德行不足?这倒是个很好的解释,赵鞅也微微颔首,对姑布子卿方才认为自己几个儿子中,唯独赵无恤可以为将的言辞,产生了一丝怀疑。
  赵无恤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竟也不开口辩解,只是回头看向了黑沉沉的夜色。
  众人一惊,难道说……
  他们也顺着无恤的目光,望向了高台灯烛光亮能够照耀到的尽头。
  在辎车的末尾,黑蒙蒙的夜色中,一个高大的少年身影,怀中抱着一头美丽的白色精灵,慢慢走了过来。
  来者正是牧夏,他怀中抱着的,却是那头腿脚受伤的白色雌鹿!而之前束缚它的索套,已经被赵无恤挥剑斩断。
  叔齐刚才还说无恤德薄,话音刚末,马上就被现实狠狠甩了一个大嘴巴,他有些气不过,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便哑着嗓子指着无恤说道:“你……你不是说没有猎杀它么!”
  赵无恤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叔兄,你这问题很奇怪啊,我的确是没有杀死它呀,你瞧,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再理会叔齐,径直从牧夏手中接过了白鹿,亲昵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鹿耳,这才牵着一瘸一拐的白鹿,朝惊喜交加的赵鞅下拜顿首。
  “小子幸不辱命,虽然没能猎杀白鹿,却将其生擒而回,献予父亲!”
  “愿此灵兽在园囿中繁衍生息,保佑我赵氏千秋万代,永享福瑞!”


第12章 呦呦鹿鸣
  赵鞅小心翼翼地靠近无恤,想伸手去抚摸下那头在他看来,已经笼罩着神圣光环的白鹿。
  可这姑娘却不领情,除了赵无恤外谁也碰不得它,丝毫不给赵鞅面子,他只能讪讪地收回了手。
  对别人,白鹿就更是不待见,谁碰啃谁,就算啃不着,也要喷你一手口水,被喷到的人还一脸惊喜地闻来闻去,觉得这是被祥瑞赐福了,看得赵无恤一阵恶心反胃。
  虽然在赵无恤看来,这只是一只比较珍惜的白化动物,但在这时代的人们眼中,在冬狩时获得举世罕见的白色祥瑞,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书里记上一笔。
  比如武王伐商,在黄河边坐船时,有一条大白鱼跳进了他的怀里,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顿时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征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时,征伐犬戎,获七白狼七白鹿而归,作为征服荒服诸戎的标志,都是充满象征意义的。
  再加上子宋,嬴秦,嬴赵三族都继承了殷商以白为美的传统,所以这白鹿在他们眼中的意义又更深了一层。
  赵鞅从来不是个低调的人,否则也不会顶着执政卿范氏的怒火,摆开大排场迎接宋国使节前来田猎了。
  以获鹿为名,这场燕飨的规模被扩大,再扩大。
  灯火通明的馆舍中,赵鞅端坐在殿上主座,乐祁位于次座,赵无恤也因为今天的表现,之前的过错得到原谅,被允许出席,虽然他仍坐在兄弟几人的末尾。
  伯仲叔三兄弟各有所思,尤其是叔齐,现在他只能闷着头喝酒,可不敢再置一词了。就算是这样,他在讪笑着起来想拍赵鞅马屁时,还是被赵鞅狠狠瞪了一眼,那意思明摆着。
  你说无恤德行不足?德行不足怎么能生擒白鹿,还能让它乖乖牵在手边,除了他外谁都无法亲近?
  他德行不够,我看你是这个做叔兄的无德吧!
  叔齐苦着脸,欲哭无泪,他知道,自己这一回算是玩崩了,正应了姑布子卿对他的判断:聪明反被聪明误。
  赵鞅感觉今天倍有面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说道:“无恤,上前来!”
  “赐弓。”
  赵无恤一板一眼地做着这些天跟季嬴练习的仪礼,在殿内无数道羡慕的目光中接过了那把美轮美奂的雕漆玈弓,及十只雁翎羽箭。
  他脸上受宠若惊,心里却……很嫌弃?
  一把没有实用价值的弓,一些漂亮却无法飞远的箭,要了有何用处?不过,这也是现如今周天子,以及大多数旧贵族处境的写照,他们已经被时代远远抛在了身后。而六卿这种鲜廉寡耻的野心家,吴越这种抛弃礼乐,崇尚实用的蛮夷邦国,却在一天天成长强大。
  不过无恤还是看在弓上镶嵌的昆仑玉和绿松石、琥珀份上,决定回去以后,将它好好挂在墙上,作为一个收藏品。
  好在赵鞅见无恤的礼仪生硬,明显是临时发挥,也不敢和他玩复杂的。整个隆重的赐弓仪式,居然仅仅走了个简单过场,要是他一时兴起和无恤当场来对首诗,无恤大概又是张口结舌。
  整个绵上馆舍都坐满了赵氏陪同狩猎的家臣,摆满了做工精致的漆木桌案,案上佳肴美酒,香气扑鼻。
  赵无恤前世看小说时,总有现代作者秀优越感,觉得古人根本不会做菜,认为那些专门为贵族服务的庖厨还不如一个后世宅男,穿越后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视若神明。
  赵无恤只想说,天真,你们太天真了!
  用后世屌丝的心态来脑补奢靡的先秦贵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时陕西农民想象西太后在宫里的日子:太后她老人家顿顿有白面馍馍吃咧,吃一块扔一块,那感觉,美滴很……
  春秋时,平民的饮食他倒是不敢恭维,但贵族的一日三餐,其复杂和精细程度足以让赵无恤这个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没差到哪去。
  炖、煮、蒸、烤、渍等做法已经出现,只是调料没有后世丰富,烹饪器材还不太成熟罢了。
  按照春秋礼制,待客的燕飨用餐要以脍、羹、炙等为主。
  脍的做法是将新鲜的鹿肉、羊肉或鱼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选材用捕获猎物最丰腴鲜嫩的部分,再以铜刀细细切之,力求做到纤如发芒,散如绝谷,积如委红。
  可惜赵无恤前世就对生鱼片丝毫不感兴趣,这玩意吃进去万一得了寄生虫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不死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脍他也是不敢吃了,不过若把做法变成“渍”,先在黄酒中浸泡一夜,吃时下姜片、蒜泥,蘸酱、醋、葱韭,倒也十分鲜美。
  羹相当于后世的炖菜,在炖肉时,要加入盐、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酱和肉酱等调料,然后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烂熟。
  不过对于赵无恤来说,用商匕勺着煮烂的肉糜入口,再佐以咸臭相交的牛羊肉酱,实在是有些重口味。在他看来,这羹唯一的优点就是……营养?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还有炙和炮,炙是将肉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烘烤,可惜没有辣椒,只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炮是一整只黄羊,或者鹿獐剥皮剖腹,在内侧抹上油膏,以及各种酱类,实之以肉桂生姜、梅子干枣,用鲜芦苇缠绕起来,架起来在火上烤。
  至于他猎到的那头黑熊的肥美熊掌,至今还在加了盖的鼎里,仍未煨熟。
  以这时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儿子干掉了,晋灵公也因为一只没煨熟的熊掌而被赵氏弑杀。
  春秋时代的逗比国君们常常因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不信可以查查“染指”这词是怎么来的。
  顺便一说,赵无恤还发现,这时代的中国人,居然也是用刀叉的!
  铜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还有用来戳大块肉食的铜叉。后来孔子有句话流传的比较广,叫割不正,不食,可见是个技术活。在类似砧板的铜俎上割着炖肉和炙炮,蘸铜豆里的调料吃,还真有点前世西餐的感觉……
  赵无恤惊讶之余,心里又向后世那些脑残西餐党、刀叉智商优越论者竖起了中指。这群洋奴,居然说什么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脑抽,这些东西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好不好!
  赵无恤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着宴席间的娱乐活动。天可怜见,他刚穿越没几天,就被发配到厩苑,可看的热闹也只有牛马打架,哪里享受过这春秋贵族钟鸣鼎食的生活。
  只见灯火辉煌的馆舍内,一群长袖翩翩的宫装女子在载歌载舞,到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声音。
  赵氏的乐师们弹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应景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对于无恤来说,这场燕飨其实只是开胃菜,以他今天的表现,加上姑布子卿的神秘预言,在回到赵氏之宫后,势必将迎来一个收获的冬天!他甚至已经暗暗盘算开了,便宜老爹会给他怎样的奖赏呢?
  便宜老爹你休想用一把装饰用的弓就把小爷糊弄过去!
  至少得赏不少钱帛,甚至是一个庄园吧,赵无恤已经迫不及待想经营起只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和地盘了。


第13章 赵乐联姻
  过了一会,歌舞止了,乐声一变,由清新的《小雅》变为庄重肃穆的《大雅》:“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肴如此美味,愿君上长寿万万岁,永葆英明智慧!
  就算不懂礼仪的赵无恤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大雅,天子公卿及诸侯饮宴时才能上的乐章,却被赵鞅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啊……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连小小鲁国的卿族季氏都敢抢了国君的舞者去给自己撑场面,八佾舞於庭。气得当时年轻的孔子直骂:是可忍,孰不可忍!比他们还变态的晋国卿族又能好到哪去呢?
  礼乐和封建权力并没有全然崩坏,而是下移了,从天子到诸侯,再从诸侯到卿大夫。鲁国三桓那些窝囊废,甚至一滑到底,权柄落到了家中陪臣手里。那出身卑贱的季孙氏之臣阳虎,就明目张胆地号称鲁国执政,阳虎之后,又被出身可疑的孔丘把持了几年。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
  赵无恤又瞥了一眼赵鞅案上的规格,还好,五鼎五簋,便宜老爹还没疯狂到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给其他五卿树靶子。
  不过据说,后世时,太原那座疑似赵鞅的墓葬里,可是出土了诸侯和周王室公卿才能陪葬的七鼎七簋……
  就在这时,伴着大雅的乐章,殿内所有人一同举起酒樽:“为主公贺!”
  赵鞅今天十分高兴,一高兴,就饮了不少酒浆,在和乐祁一同去更衣时,他已经是脸色发红,酒意正酣。借着醉意,他索性拉着乐祁在廊下交心而谈,把白日里想的,赵乐两家结姻亲之事说了出来。
  乐祁在白天时,对攀附赵氏还有些犹豫,但此时这种顾虑便消去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赵无恤获白鹿而还,给他一定的震撼。或许,这是赵氏将要兴起的标志?所以听赵鞅说有意结亲,乐祁自然并无不允。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能与赵孟结为亲家,是祁的荣耀啊,然,祁也有一个请求。”
  赵鞅见大事敲定,抚着美须微笑着道:“乐伯但说无妨,是聘礼几何?还是相中了我的哪个儿子?”
  “哈哈,那祁就不客气了,祁想将我那女儿许给赵孟的幼子无恤,不知可否?”
  赵鞅一愣,脸色微沉,心想莫不是姑布子卿违背了对着东皇泰一所发的誓言,把给诸子相面的结果告诉他的主公乐祁了?若真是这样,赵鞅就算得了个滥杀贤能的恶名,也得派死士去除掉这个不知好歹的相士!
  “可是姑布子卿和乐伯说了什么?”
  乐祁看出了赵鞅不快,连忙解释道:“非也非也,只是我的女儿虽然是个庶女,但很受我宠爱,祁不想让她做滕妾,而是能成为正室少君。这样一来,庶子配庶女,她和无恤小君子年龄又相仿,岂不美哉。”
  婚事就这么由两位家主口头敲定了,等到两边的孩子行冠及笄后,还有走过场的媒妁之言,以及纳采亲迎一系列的礼仪要办。
  但赵鞅那内敛的杀意却没有消失,因为他清楚,死人,永远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乐伯啊,说起来,姑布子卿现在何处呢,我为何在酒宴上没能见到他?”
  乐祁想起早先姑布子卿对他此次晋国之行的警告,叹了口气道:“姑布子卿?他大概已经不辞而别了……”
  此时,赵无恤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已经被两位卿士三言两语就给定了下来。
  他因为今天的上佳表现,在宴席上被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夸奖,加起来居然比他前十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当然,也被轮着敬了一圈酒。
  要是放在前世,这种不超过十度的浑浊薄酒,对赵无恤来说只相当于含酒精的饮料。但这一世的身体可是才十三岁,而且过去滴酒未沾过,几轮下来后有些吃不消了。
  何况,这玩意它真的不好喝啊!没有过滤充分,入口后总有一股子怪味。
  于是他避席而走,推脱自己前去更衣,一溜烟便尿遁而去。
  站在十丈高台上,看着月明星稀,赵无恤吐出了一口酒气,一转身,却见到背着行囊的姑布子卿站在身侧,朝他微微行礼。
  “子卿再次谢过小君子救命之恩,就此别过,不知何日还能相会。”
  “先生何不多留几日,乐大司城不也没走么?”
  “房屋要崩塌时,里边的老鼠还知道避难,何况是我呢,子卿本来一早就要走了,却遇到了白天那场意外,这才留到了现在。”
  “先生到底为何要走?”赵无恤感觉姑布子卿话中有话。
  “子卿善于周易,算出乐伯此次晋国之行将遭遇不测,恐怕一年半载无法脱身。这事我对他说过,但乐伯也表示无可奈何,命运不在他手中,逃避只会给宋国和宗族惹来麻烦。所以子卿只能做个不忠之臣,独善其身了,更何况,我若是再不走,赵氏的死士恐怕就要来找我谈心喽,轻则软禁终身,重则一杯毒酒,抛尸于荒山野岭。”
  赵无恤有些吃惊,便宜老爹不至于算个命也要杀人灭口吧,“先生想多了吧,何至于此?”
  之前那个狼狈搞笑的路盲相士,如今却开启了智能模式,一副看透了沧桑人事的样子。
  他仰天笑道:“哈哈哈,小君子以为,那介子推在晋文公富贵后,为何要躲避于山林,重耳又何必借着报恩的由头非要把他烧死?野中有两句俗话,跨过了河流,桥梁就会被拆掉;越是有用处的梓材,就越是会被砍伐。多说无益,子卿小与君子再会之时,你恐怕已经是真将军了!”
  “那先生要去哪里?盘缠可够,我这里还有一点帛币,聊表心意……”
  姑布子卿摸了摸身上,的确没带多少硬通货,他脸色一红,接过之后说:“小君子可曾听说过周天子的守藏室之官老聃,他是陈国苦县人,阅尽周室典籍,学富五车,通晓古今天人之变。”
  赵无恤听得耳熟,这不就是写了道德经的老子么。
  姑布子卿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老聃在王子朝之乱后就不知所踪。有传闻说他在武关留下了洋洋洒洒五千言,便继续骑着青牛,往秦国以西去了。啧啧,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贤载大隐,可惜子卿晚生了几年,不能抱竹卷追随其牛后。我此行想去武关,借阅传抄那五千言,也许就能有所领悟,管窥上善若水,天人之道。”
  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的姑布子卿驾着赵无恤赠与的新马车,潇洒往群星璀璨的西方而去,赵无恤只希望,这路盲别再次迷路,又给绕了回来。
  回到宴席上时,无恤发现刚才消失了一会的赵鞅和乐祁已经再次出现。赵鞅若有若无地盯着他看,贵宾乐祁也笑盈盈地望向他,那神情就像是在看女婿,弄得无恤头皮发麻。
  “总不会是我又触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礼仪吧?”


第14章 老豺范鞅
  其实,今天因为是私宴,没有那么多礼制讲究,士大夫们喝醉了酒,有人玩起了六博、投壶,甚至有凑在一起打着节拍不断跳起万舞。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万舞是只属于男性的舞蹈,强健而魁梧的武士,手持干戚,肢体灵活,彪悍而刚劲。据说楚文王的夫人,美人息妫守寡时,她的小叔子令尹子元垂涎她的美貌,就在楚宫的隔壁跳起充满男性色彩的万舞,想勾引嫂子半夜思春爬上自己的床……
  赵无恤默然围观,心中感慨: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先秦古风啊,华夏男子依然能歌善舞的时代。
  但在这场热闹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之前举着宫灯,低眉顺眼伺候在旁的赵氏女妾,在轮换退下没多久,她就换了一身在野之人的行装,匆匆消失在夜色里。而她去往的方向,正是位于新绛城另一头的范氏之宫!
  在夜幕中匆匆疾行的人,还不止一个,卿族们相互安插眼线,通风报信,实属稀松平常。
  是夜,赵鞅之子无恤获白鹿的消息,便传遍了其他五个卿族的城邑。
  对于这么重要的“祥瑞”居然出现在赵氏的猎场中,还被赵氏庶子生擒而还,五卿的反应各不相同。
  和赵氏比较亲近的韩氏、魏氏家主不以为忤,只是派人准备好祝贺的礼品,随时准备给赵氏送去。
  一贯贪婪的中行氏则相反,其家主中行寅一夜都没睡好觉,咬牙切齿,嫉恨难忍。
  知氏家主知跞,虽然位列中军佐,六卿中排位第二,只等老家伙范鞅一蹬腿咽气,就能坐上执政卿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但知跞外表上却是个低调的人,在和同宗的中行氏翻脸绝交后,颇有些不群不党的意思,总是把风头让给排位在他之下的赵鞅,于是但凡有事,赵氏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冤大头。
  他也是六卿中唯一一个与晋侯关系亲密的,能够每日朝觐,深夜进出虒(si)祁宫。
  和往常一样,耐心如同狐的知跞,轻易不会有所动作,只是对赵无恤这个陌生的名字,多了些关注。并且,他将此事差人立即入虒(si)祁宫,告知那位早已大权旁落的晋侯午。
  而作为赵氏公开的政敌,执政卿范鞅的府上,可就有些热闹了。
  在这个钟鸣鼎食之家,一个还处于变音期的少年大声叫着:“祖父,不好了,不好了。”
  此人却是范鞅的嫡亲孙子,范禾,他得知了绵上传来的消息后,便一脸愤恨的跑进内室中。
  “慌什么!”老而弥坚的范鞅没了朝堂时的虚弱模样,如今一脸镇静,在嫡子范吉射的搀扶下,缓缓地从榻上起身。
  “祖父,能不慌么!孙儿听说,赵鞅在绵上获了头白麋!那可是世间罕见的祥瑞啊!”范禾神情中,颇有些嫉妒愤恨,在晋国公学的交际圈里,他伙同中行氏的少年们,可没少和赵氏伯仲叔三兄弟竞争。
  范鞅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范禾很吃惊:“祖父,我们就不做点什么?我们和赵氏不是敌人么。”
  “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插嘴!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范吉射将儿子哄了出去,转过头来时却是满脸喜色:“恭贺父亲,赵鞅已入瓮矣!”
  他随机又换上了忧色:“只是谁曾想,他家竟然能获得那样稀有的祥瑞,定然会被国人传颂敬畏上一段时间,唉,我范氏为何没这样的气运。”
  范鞅闭眼入定:“成又何喜,失又何嫉?从赵鞅私自亲迎宋使那一刻起,胜负早已注定,至于所谓祥瑞?哼,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愚弄下乡野鄙民罢了。”
  作为在晋国政坛活跃了整整六十年的老豺,范鞅熬死了中行吴、赵武、韩起、魏舒、叔向这些和他同辈的晋国黄金一代名卿。还坑死了那位众心所归的少年英雄栾盈,这才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范鞅眼中,和自己同名的赵鞅,只不过是个儿孙辈的愣头青,别看其强势咄咄逼人,但只要用心设下几个计策,就准叫赵鞅灰头土脸。他听周室的老聃说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果然,范鞅故作老态的示弱几番,赵鞅就自己乖乖跑进了圈套。
  范吉射嘿嘿冷笑:“赵孟现在恐怕以为自己占尽了上风,却不知道父亲早已为他设好了陷阱。他以为我范氏是为了置气而冷落宋国使节,却没看到其背后的复杂缘由!”
  范鞅依然是不慌不忙:“且不急,再让赵鞅得意几天,等到他以为足以完全掌控局势时,我再让赵氏从云端一夜之间跌落到泥地里,从朝堂到外交场上一败涂地!”
  “唯,儿子知晓,这就去安排。”
  “对了,赵氏获鹿之人名叫赵无恤?赵鞅的儿子不是只有伯仲叔三人么?”
  范吉射满不在乎:“据说是赵鞅一个贱狄婢所生的贱庶子,不知道是走了什么样的运气,才能凑巧捕获。”
  “不,给我记下这个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赵鞅现在还未设立世子,也许此人,就是我们未来瓦解赵氏的突破口!”六卿之间斗了整整一百年,势力均衡,范鞅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一场外交事件,就足以将赵氏连根拔起。
  但他知道,若不乘自己在世时全力削弱赵氏,到了儿子当家时,恐怕不是那赵鞅的对手……何况,还有个老狐狸知伯在磨刀赫赫呢。
  唉,可惜范氏也没做好万全准备,否则,应该乘着自己还把持着执政卿位置的时候,逼反赵鞅,以晋国首祸者死的惯例,指挥三军,将其一劳永逸地消灭掉!
  范鞅那精明的老眼中露出了一丝残忍,他嘱咐儿子道:“定下时间,就在半月后的冬至日动手!”
  ……
  事实上,因为获白鹿是件吉利的事情,赵氏也并未刻意隐瞒,甚至还有意宣扬,于是这事迹便像是长了翅膀般,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尚未朝食,就传进了消息灵通的卫国馆舍内,一个早起边拨拉算筹,一边诵读诗书的年轻后生耳中。
  眉清目秀的青年默默地听着关于这件事的种种版本,在朝食之后,他回到住处,在简牍上写起了信,记录下晋国最近的各类传闻和政事。
  这封信匣将寄到鲁国去,给那位正在曲阜闭门著史的夫子,关于晋国的时政要事,主要就依靠四处行商的卫人端木赐来收集。
  “夫子在上,学生端木赐再拜顿首!”
  “冬十月,宋乐祁朝晋,赵氏子无恤获白麋于绵上……”


第15章 君子六艺
  距离那场绵上狩猎已经过去了半旬,这几天里,赵无恤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或许是姑布子卿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是那头白色麋鹿的缘故,赵鞅对无恤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似乎是终于想起了作为父亲的职责,开始关心起无恤的……学习成绩?
  他一关心,赵无恤这些天才恶补的那些假把式就统统漏了馅,一旦礼仪复杂,或是超出了赵氏家史的诗书典故,他就一问三不知。
  赵鞅在考校过无恤几番后,那是又气又惭愧。气在此子不学无术,让他刚生出的传嫡心思又被浇了瓢凉水,几乎熄了火。惭愧则是因为这种局面,也是由于他做父亲的长期忽视而出现的。
  所以,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在回到赵氏之宫后,无恤还没来得及得到他期待的诸多奖赏,先被赵鞅安排了几个家师,传授他君子六艺。
  赵鞅的性格大概是,孩子的教育,要么就直接不管,可一旦上了心,就力求做到极致!
  于是赵无恤的三位六艺老师,都是赵氏下宫里百里挑一的高人。
  其中,教授礼、乐的老师是一位名叫师高的盲眼乐师,他是下宫乐官之首,指挥着数十人的庞大钟罄团队。他还顺便当着赵氏的礼仪顾问,碰上祭祀或燕飨时一些生僻古老的仪式操办不下来,家主赵鞅还非得向师高请教。
  他见到赵无恤的第一句话就是:“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礼就是规矩,不同阶层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一链条维持了现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礼乐虽然有所下移,却没有被废弃。
  非得等到战国乱世和秦末起义,军功封爵,庶民英雄辈出,将整个秩序揉碎了打烂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时代才宣告终结,开始了布衣卿相的中华第一帝国。
  晋国的礼仪和原先的周室旧礼已经大不相同,可在现代人看来依然是复杂无比。
  师高盲虽盲,但他却能通过声音,清楚地知道赵无恤的任何动作。在演练时,一旦有做错,赵鞅赐予他的那根节杖就毫不留情地抽了过来,打得赵无恤直咧嘴。
  “老师,你其实是看得见我的动作么?”
  “老朽虽然肉眼瞎了,但心眼还睁着。”师高的回答永远是这句话。
  不过几天下来,无恤挨打次数越来越少,学习重点开始转向贵族交际必须熟悉背诵的诗。
  师高又说了:“不学诗,无以言。”
  比起枯燥的礼仪,无恤前世就很喜欢这些古典的诗篇,听师高用抑扬顿挫的男高音来吟诵《蒹葭》《七月》等,的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比帕瓦罗蒂等西方歌唱家在台上干吼有意境多了。
  不过时间一长,他也发现,师高其实是个很艺术化的老文艺青年。这位老文青在动情时会摔琴长啸而去,留下无恤一人回味这跨越了两千年的绕梁余音。
  真想录下来让后世的中国人听听这诗经古韵啊……
  但外行听热闹是一回事,要精通乐律则是另一回事。前世就没多少音乐细胞的无恤,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把春秋时的宫、商、角、徵、羽五音分清楚了,并荣幸地得到了师高“对牛弹琴”的评语。
  礼乐勉强及格,而射、御的老师则是赵无恤的老熟人,那个长着张扑克脸,不苟言笑的王孙期。
  其实真要算起来,赵氏最好的御者,是那位下大夫邮无正,但他即是赵鞅的专用车夫,又是其左膀右臂,担任赵氏军司马,统帅训练族兵,才没有功夫来教无恤如何开车射箭。
  所以就轮到了仅次于邮无正的中士王孙期。
  赵无恤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有点犯怵,这,会不会出现交流困难的情况?
  御,就是驾车,无恤虽然在狩猎中证明了单骑走马的用处,但想要就此触动已经持续了千年的贵族车战,那是痴人说梦。不仅如此,他还被赵鞅不由分说的塞了一辆战车,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在出门的仪仗方面,总算和几个便宜兄弟们持平了。
  他的御戎,就暂时由王孙期兼任。而车右的人选,尚未在赵氏家臣中挑出合适的,大底是目前还没有人看好无恤,所以无人主动请缨,和伯仲叔三兄弟那边的竞争剧烈相比,反差明显。
  至于圉喜、牧夏两个马厩里带出来的小伙伴,赵无恤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他的请求下,两人从厩苑里脱了隶籍,身份正式转化为野人,也就是地位较低的庶民。两人现在在无恤身边作为侍从,积累资历或者立下功勋,为进一步成为国人,也就是高级公民而努力。
  学御,让赵无恤想起了前世考驾照的经历,别以为拥有专业驾驶员的君子们就不需要学这门技术。万一自己的战车轮子挂树上陷泥里,只能抢一辆往回跑呢?万一作战时御戎被对面一箭射来嗝屁了呢?
  晋齐鞌之战时,赵氏的好朋友韩厥就碰到过这种情况,在御戎牺牲后,他愣是自己驾车,追上并俘虏了敌方的统帅&君主齐顷公。原来,齐顷公的车夫昨夜被蛇咬了,只能让国君自己动手,齐顷公在驾车技能上虽然不行,一路磕磕碰碰车挂树上了,但装傻充楞的技能却是点了MAX的,索性装成车夫,侥幸逃过一劫。
  当然,在晋国的记载中,君子韩厥早就将齐顷公的小把戏看穿,是故意放他走的。毕竟这是诸夏的内部斗争,抓了对方国君回来,留也不是,杀也不是。送到成周去向天子献俘吧,天子算起来还得喊齐侯一声舅父,也不好意思收,大家都难堪。
  此外,在春秋时人看来,卿族子弟给国君、太子驾车,也是种荣耀。但无恤觉得这不太可能了,因为晋国已经“公乘无人”很多年。所谓的晋国三军,其实都是六卿私兵,有事时才各自出力集结,碰上顺风仗争先恐后,碰上硬仗谁都不愿意出头受损失,这也是近年来晋军争霸疲软的原因之一。
  王孙期是个行动派,示范的多,讲解的少,当他一言不发地将马辔交到无恤手中时,无恤才发现驾车原来比学开汽车难多了!
  天可怜见,一架高速行驶的战车,速度至少达到二十码,前方是四匹不知性情的骏马疾驰,身旁是轮子车厢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作为御戎,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控制住四马的方向,战车又转向困难,一个细微失误,就可能导致车毁人亡,在春秋的历次战争中,这种情况史不绝书。
  野外的路面或布满碎石子,或泥泞不堪。这也是春秋时代的战争通常要约定好时间地点,在一个平坦干燥开阔地对阵会战的缘故,实在是为了让战车发挥出作用来。
  另一方面,战车的保养和制作限制了战争的扩大化和持续时间,战争艺术也受到古礼条条框框的约束,兵不厌诈被视为无礼,宋襄公半渡不击,不擒二毛的古板打法反而得到某些人,如赵氏仲信的夸奖,视之为楷模。
  所以当孙武跨时代的新战争思维一出现,吴国就能靠步兵方阵和游击疲敌战术,把昔日南方霸主楚国的车阵虐出翔。
  一圈跑下来,赵无恤满头大汗不说,腰都快颠断了,其间生怕那根细细的车轴断掉,这可怕的经历更坚定了他日后进行改革,推广骑兵的决心。
  嗯,这广车的构造也很不科学,必须改进。


第16章 春秋数学家
  在射术方面,王孙期在观看无恤射过几壶箭,箭箭命中靶心后,就面不改色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请君子自学。
  他又语重心长地教训说:“然而箭术不代表箭道,心正则箭正,君子之心,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赵无恤只得唯唯应是。
  ……
  书、数的老师是下宫的首席计吏,名为计侨。“计”是他们家族历代相传的职位,慢慢地就变成了氏名,计吏具体负责核计各类账目,后来被称作主薄,相当于财务会计。
  赵无恤记得这时代还有一位继承了管仲之学的经济学家计然,现在应该还没有被刚继位的越王勾践所用吧,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此外,计侨一手晋国篆字也写得相当漂亮,不过很多字赵无恤都认不出来,篆书的笔画可比尚未产生的隶书繁杂多了。
  而且,赵无恤又发现了一件事情,此时毛笔已经广泛运用,所以说,什么毛笔是秦国蒙恬拔狼毛兔毛发明的,纯属后世脑补。
  这天,计侨检阅无恤在竹片和简牍上写下的篆字后,留有短须的脸颊顿时微微抽搐。
  因为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了!一坨一坨的是什么鬼?这也怪无恤前世时父母花钱逼他去的书法课全逃掉了,所以几乎属于零基础上阵,而且写出来的字还经常混入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后世的简体汉字。
  于是无恤便被计侨天天盯着练晋篆,抄《诗》和《尚书》。在竹简上写字可不容易,时不时就得用铜削刮掉重写,效率慢得惊人,这痛苦的经历也促使他考虑,是不是要找机会发明纸张?
  而且有了纸,至少如厕时能摆脱那恐怖的厕筹啊,有的厕筹还是公用的……这坑爹的古代生活。
  练习书法时,无恤被计侨虐得跟前世罚抄语文课本的小学狗似的,但到了学习计量算数时,情形就反了过来,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先生,不是小子懒惰,而是这算筹之术太慢太麻烦,用处不大啊。”
  计侨就是算筹之术出众,年纪轻轻便在赵氏之宫里小有名气,赵无恤一张口就说不乐意学,他当然不高兴了。
  “数科乃君子六艺之一,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宝,日后小君子到了封邑,若是连税赋、上计都算不清楚,难保不会被皂隶和大族蒙蔽。就算是在军中为旅帅,不通算学,便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懂统筹辎重粟米,不擅调度师旅人数啊!”
  这位春秋数学家简直是痛心疾首。
  这时代不比后世,数学有很重要的地位,并不是旁门左道,否则也不会被列为君子六艺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术过关。
  先秦两汉的数科主要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种,其中许多都实用性极强。但计侨对形而上学的纯算学也很感兴趣,甚至还成了算痴,精研算学竟至入迷,经常会出现不吃不喝钻研难题的情况。
  “先生,小子知道数科很重要,人立于世,行动坐卧饮食衣寐实在是处处离不开这门学问,甚至,比那些俗礼有用多了,可这算筹就……”
  赵无恤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摆了一桌案的算筹,密集恐惧症顿时发作,有些发晕……
  算筹实际上是一根根同样长短和粗细的小棍子,多用竹子制成,也有用木头、兽骨、象牙、金属等材料制成的。大约二百七十几枚为一束,放在一个布袋里,系在计侨的腰部随身携带。需要记数和计算的时候,就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上或地上摆弄。
  对于筹算而言,计算的数字越大,筹算的面积越大,大数字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筹棍铺开一间屋子也不稀奇。计侨明显是筹算高手,他把数字分成一组一组进行计算,眼明手快加上记忆力高超,硬是在半张桌子上摆开了算阵。
  赵无恤自问做不到,但他也有自己的绝招。
  他前世不少知识已经还给老师了,大学时高数更是挂的一塌糊涂,但微积分等复杂的玩不出来,初高中那点底子还在,可以拿出来糊弄人。
  什么,你是说用小学乘法表就可以装逼?然而对不起,赵无恤悲哀……应该是欣慰的发现,这东西从西周时已经成型了。
  虽然,和后世的顺序是反着的,计侨教的乘法表,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背到“二半为一”结束。
  此外,在周人的古算经中,勾股定理也已经被发现了,而且还有位没留下名字的大能列出了日高公式……
  “小君子这话有些可笑,不用算筹,如何计算?这就好比无舟却要渡大河,无干戈却要近身厮杀。”计侨十分头疼,传闻这位小君子行事乖张,不讲礼仪难以训导,果然是真的。
  “小子倒是知道一种方法,与先生使用筹具计算之法大不相同,先生可以出一道题目,让我演示一番。”
  计侨决定,非得好好降服这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庶君子不可。
  “也好,那就我就考考小君子,好叫你知道数科的博大精深,并非随意能够应付。”
  计侨心中对无恤的说辞十分不以为然,他索性出了一道偏难的题目。
  “今有野人租聘君子的田亩,出租头一年每亩得一钱,明年每四亩得一钱,后年每五亩得一钱,总计三年得一百钱,问出租田多少?”
  这正是刚才用算筹演示过的,以他之能,尚且在桌上摆弄了不短的时间,刚才赵无恤压根没有用心听,想必也答不上来。
  赵无恤微微一笑,果然不去拿算筹,而是拿起了一根细竹棍,在室内的沙盘上写写画画起来。
  用算筹可能会有些麻烦,但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就简单多了。
  计侨诧异地发现,赵无恤果然不用算筹进行计算,而那地上列出的竖式虽然从未见过,但以他多年的算学经验来看,却发现其简便无比,颇有道理。
  而那些竖式中弯弯扭扭的奇怪符号,0123之类的,他竟然闻所未闻,此外,那个“一”是何意?“十”呢?这个斜着放倒的十字又是什么鬼?
  算痴计侨抓耳挠腮,看得如痴如醉,然而还不等他琢磨出点门道来,赵无恤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题目给解出来了!
  赵无恤所用的竖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只算小学课程中最基本的运算法则,但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却绝对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先进科学方法。
  完事以后,他轻松地拍了拍手道:“先生,小子知道答案了,一共出租一顷二十七亩,四十七分亩之三十一。”


第17章 割圆之法
  计侨心中无数头羊驼驼飞奔而过,居然被无恤算出来了!还算对了!
  “这么快?”
  “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连忙想再去细看赵无恤演算的那些奇异符号和竖式,却见赵无恤脚一动,将它们统统抹去!
  计侨心疼得直捂肚子,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算法技巧,一旦学得,将开启数科新的时代!
  也许,古算经中所记述的,“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的经天纬地之术,就不再会是传说!
  他立刻换上了笑脸讨好道:“小君子不要胡闹,快将这算法说与我听听。”
  赵无恤却偏要为难他一下:“先生已经考校过小子了,不知道小子能不能考校考校先生?”
  “这个……”
  “若是先生能答上小子的题目,小子定将这新颖算法拱手献上,毫不保留。”
  计侨对筹算之术引以为傲,放眼晋国没有多少敌手,少有算题能将他难住,于是他今天脾气也上来了,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赵无恤的挑战。
  赵无恤在沙盘上画了个圆,口中道:“圆,一中同长也,这圆的直径长一尺,周长未知,先生能求得此圆的精确面积是多少么?”
  计侨看罢,气呼呼地回答:“算经有载,周三径一,周长是直径的三倍,而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如此简单的问题,小君子是在小觑我么?”
  赵无恤摸了摸无须的下巴嘿嘿笑道:“先生啊先生,枉你被称为赵氏算学第一,你觉得所谓周三径一真的准确么?”
  计侨心中突突直跳,看赵无恤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周三径一是此时计算圆面积的普遍算法,实际上却有很大偏差,这也是困扰诸多算学专家和制车轮、陶轮工匠的大难题。
  但其中的奥妙,也只有他这种数科大神能得窥一二。用“周三径一”计算出来的圆周长,实际上不是圆的周长而是圆内接正六边形的周长,其数值要比实际的圆周长小得多。
  但那个神秘的比例到底如何求得,这是自从计侨八岁学数科以来,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请小君子教我!”对于计侨来说,什么师道尊严,都没有追求数科真理重要,他只差跪地稽首了!
  赵无恤也不再难为他,继续在地上点点画画:“先生请看,如果我们可以在圆内接正六边形把圆周等分为六条弧的基础上,再继续等分,把每段弧再分割为二,做出一个圆内接正十二边形,这个正十二边形的周长不就要比正六边形的周长更接近圆周了吗?”
  “所以,如果把圆周分割得细,误差就越少,其内接正多边形的周长就越是接近圆周。如此不断地分割下去,一直到圆周无法再分割为止,它的周长就与圆周几乎完全一致了!”
  计侨如同一个小学蒙童般,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地点头,心中直叹赵无恤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竟然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可恨自己刚才还想用那道“简单”的题难住他,还想指点他……真是,真是羞愧难当啊,计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无恤展示的,其实就是割圆术,后世初中生都会的东西……但在此时,这个理论还得经过七百多年的发展,到魏晋时期才会被刘徵、祖冲之等人发现。欧洲人则要早一些,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在两百年后得出了相近的结果,但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数,就得等到十六、十七世纪了。
  所以,计侨这位春秋数学家要能知道,那才有鬼。
  放出了这个跨时代的理论后,赵无恤拍拍手就跑了。验证的事情,交给计侨去做吧,就让他慢慢割圆割上个三四千边形,无恤才不会那么简单就告诉他,圆周率其实是3.1415926……
  计侨一脸兴奋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边画圈圈,一边摆弄算筹皮尺,当起了验证圆周率的初中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往常犹如臂使的算筹们,竟然是如此繁琐难用……
  ……
  忽悠了计侨后,赵无恤走在清晨的赵氏之宫里,享受着这几天来难得的闲暇时光。
  下宫虽小,却五脏俱全,野有井田千亩,三三两两的国人、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其间捆扎收割后遗留的干草堆。邑内的“国”中有巍峨的正殿,只见重堂邃宇,层楼疏阁,一座座高台连栋结阶,展现出世家大族数百年经营的底蕴。
  比起从前,赵无恤这些天生活有所改善,家臣们见了他也会停下行礼,居室里还多了几个有些姿色的隶臣妾伺候,但这些仍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必须尽快拥有一处自己的地盘,才能放开手脚,脱离赵氏之宫的束缚和规矩!
  为五六年后的那场大战做准备。
  受到赵鞅关注是有好处的,但也有坏处,比如赵无恤再也不能大庭广众下穿那狄人的袴褶了。上衣下裳的宽袍大袖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不过穿上之后实在是不方便,真不知道季嬴她们穿着更加复杂的曲裾深衣,是怎么做到行走灵活自如的。
  他现在正打算带着些梅干和枣子,去园囿中看一看他捕获的那头白色麋鹿。
  那小家伙现在被赵氏全族视为珍宝伺候着,专门为它修建了宽大的鹿苑,十来个僮仆专门照顾,期待它能产下新的瑞兽。
  不过能亲近它的人可不多,赵无恤算一个,而自从季嬴来过一次后,不知道是不是同性相吸,聪明的白鹿就迅速喜新厌旧,一个劲的往季嬴怀里钻。季嬴见了乖顺的白鹿,也爱不释手,干脆搬到鹿苑附近去住,说是要照料它到来年开春产崽。
  想到能和季嬴碰面,赵无恤不由得有些期待,他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情绪,有这一世的姐弟之情,却还有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在半路上,他却被赵鞅身边传话的竖人宽(僮仆)喊住了,说是主上让他前去正殿,有事商议。
  “有事商议?”赵无恤心中突突直跳,会是什么事呢?
  沿着家中能并行两辆驷马战车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就来到了正殿,也就是赵鞅处理政务、接待宾客和家臣的地方。
  赵无恤抬头仰望,见这正殿高大堂皇,朱棂赫以舒光,屋檐上对峙了彩绘的玄鸟雕塑,栩栩如生,似乎要一鸣而起,一飞冲天。
  正殿外观雄壮,进到内部也十分华美,有盘虬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飞梁。
  殿内主位上坐的是位美须及胸的中年男子,正是赵鞅。他今天换下了戎装,一副上国卿士打扮,冠远游冠,衣黑绶赤,佩白玉环,带青铜长剑,座前的案上放置了几枚代表着兵权的鎏金虎符。
  按顺序跪坐在正殿两侧的分别是伯仲叔三兄弟,以及赵氏的几位得力家臣,他们均黑衣高冠,正襟危坐。其中,还有穿武官服,被赵鞅特许剑履上殿的下大夫邮无正。
  瞧这架势,赵氏重要的家臣几乎都到了,肯定是有大事要商议啊。
  当然,其间还少了个人,就是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家宰尹铎依然不在,大概还因为前几天的事情和赵鞅怄气呢。据说他在冬狩后,曾力劝赵鞅立刻把白鹿献予晋侯,结果自然又是一场争吵,尹铎扔下主君日后必定后悔的话后,拂袖而去。
  原本属于尹铎的次席位置,则被一脸慈善相的下大夫傅叟替代,他是赵鞅的第三谋士。如果这次尹铎被赵鞅解除家宰之职,身在晋阳的董安于又暂时回不来,他就是最有希望上位的人选。
  说起来,这还是赵无恤从小到大,第一次被通知出席家族公议。


第18章 赵氏公议
  春秋时去古未远,所以很多诸侯国还保留着原始的军事民主制。国人,也就是高级公民拥有较大的政治权利,有时候碰上存亡关头的大事,还会邀请全体国人到邑中的社庙公议,投票站队解决问题。
  而西周的周厉王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就大搞山泽专利,还禁止国人言论议政,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国人不干了,作为国家预备役,家中自有干戈兵甲的他们就在政治家煽动下索性来了场暴动,将厉王轰下了台,造就了历史上一段极其特殊的“共和行政”。
  随着国野界限渐渐消失,那种热闹如同希腊罗马公民大会的国人公议变少了,公议的门槛逐渐变高。比如赵氏的公议,如今只是由大夫级别的高级家臣们,以及宗主诸子参与。
  以前赵无恤地位卑贱,所以无人邀他前往,现在却能够入席,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这说明他已经正式得到了赵鞅,乃至于全族家臣的一致认可,这还得感谢那头倒霉的白色麋鹿。
  在狩猎获白麋之后,赵鞅在晋国的声望一时无二:宋国使节彻底投靠了赵氏,乐祁干脆不在东门馆驿呆了,直接带着仪仗和随从搬进了赵氏之宫中。
  而绛都的国人也在纷纷传颂这件神奇的事情,想上门来求得祥瑞一观的士大夫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从郑国卫国专程来看热闹的大行商……赵氏各处领地的贺词及礼物,也络绎不绝,一同到达的,还有今年的上计报告。
  越是这样,赵鞅看他的幼子无恤,就越是顺眼了许多。
  但他冷静下来后,便将礼物和谄媚之词统统扒拉到案几下,摊开了各地交上来的上计,也就是财政报告,看过之后,赵鞅不由得眉头大皱。
  今年的年景不好啊!春有蝗,夏暴旱,秋大霖,冬雪雨,可以说什么事情都碰上了。而六月时为了支援周王剿灭叛乱,六卿扯皮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都出了些人力物力去给天子守城。
  如今成周叛乱仍旧未平,还引来了郑国人悍然干涉,懦弱的天子甚至吓得逃离了王城。可以想见,明年这笔花销绝对少不了,若是六卿公议决定开春后对触犯晋国霸权的郑国用兵,那更是得日费千金!
  看来,也是时候下放几个儿子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了,看看他们当此之时,能有怎样不俗的表现。想要成为世子,统辖拥有十多个大县的赵氏,可不仅仅是弓马娴熟就行的,还要会治民,能理财!
  况且,分封诸子,还能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封建儿子,名正言顺,还能解决赵鞅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那个大难题。
  当幼子赵无恤快步走进正殿,来到赵鞅座前趋拜时,他才抬起头来,看了无恤一眼。
  今天的礼仪,挑着也没什么毛病啊,看来这个庶子总算是用心去学了。
  眼见人齐了,赵鞅便宣布公议开始:“今日招诸位前来,要议的是关于领邑的事情,二三子!将地图拿上来!”
  只见竖人们抱着一张淡黄色的大羊皮布走到正殿中央,拉着四角摊开。
  这是一张详细的晋国地图,上南下北,绘有山川形势、河流走向。赵氏的领地在其间星罗棋布,都用醒目的红色标出,却并非相连,而是被其他五卿的地盘分割成了几个部分。
  赵鞅看着地图,抚着美须凝神思索了起来。
  随着和范氏、中行氏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他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国内已经没有领土可以瓜分了,晋国六卿迟早得打起来!是时候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整合内部。
  “傅叟大夫,你来给众家臣及四位君子讲解一二。”
  慈眉善目,发髻斑白的傅叟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不算绛都附近的中邑下宫,我赵氏如今一共拥有十三个县的属地,在晋国六卿中排列第一。”
  我们家这么变态!坐在殿上末席的赵无恤被这比例吓了一跳,要知道,其他五个卿族各自所属的县邑,都未超过十个。整个晋国加一起,也就六十多个县,按一县万户人家计算,一户七口人,晋国总人口四百万左右,而赵氏就占了其中近四分之一!
  一百万人口!
  然而,经过傅叟一解释,赵无恤才明白,这数据其中一半多是注水的……赵氏,颇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
  原来,下宫之难后,赵氏的地盘全部丢失,只剩国都附近的下宫和祖传祭地赵城两处。从赵氏孤儿文子重新成为卿士,领有封邑开始,经过文子、景子、赵鞅这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渐收复故土,把赵宣子时代曾拥有的城邑一一通过交换,或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拿了回来。
  但同时,三代家主也分封了不少赵氏分支及有功家臣,几十年繁衍生息下来,顿成尾大不掉之势。
  赵氏那已经出了五服之外的小宗,也就是曾帮赵宣子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人,邯郸氏拥有的是:耿、邯郸、寒氏、临,一共四县。
  楼县则是分支楼氏控制,也就是那个和老祖母赵庄姬通奸的无德叔叔赵婴齐后代……
  赵鞅的堂长兄,上大夫赵罗拥有的是宗族祖庙之所在:温县。
  赵鞅的庶兄赵朝则担任了马首县的大夫,这座城是十年前,晋国公族祁氏和羊舌氏覆灭后,被六卿瓜分的战利品。最初马首分给了韩氏,平阳分给了赵氏,由于地理上的缘故,一向交好的两家私下进行了交换。
  中牟县则由家臣弗肸控制,据说此人年轻时曾拜在孔丘门下,求学过一段时间。
  所以说,赵氏大宗直属的,其实只有五个县,外加下宫这座中等城邑,而且,这几座也并非赵鞅说一不二:邑宰们一旦世袭传承了两三代人,就会拥有很强的独立性。所以一旦有事,这星罗棋布的十四城可捏不成一个拳头!反而会被敌人各个击破,甚至会出现小宗或邑宰反水的情况……
  所以,必须加以整合,这就是今天公议的主题。
  随着傅叟的讲述,赵无恤的目光从这块在他看来粗陋落后的地图上一一掠过,最终锁定在了绛都附近。六卿的私邑,散布在新绛城周围,像六边形的六个顶点,牢牢将晋侯的权势限制在这方圆数十里的蜗角之地内。
  在绛都西北角,赵氏的“下宫”是座千户规模的中等城邑,人口万余,相当于后世的小县城,周围还有六七座百户乡邑环绕,就好比后世的乡镇。
  看来,赵氏的集权改革,就将从收回这些乡邑的领权开始。而据傅叟所说,其中有几个乡的乡宰,也实在是不成体统,每年的上计都差强人意,于是赵鞅便将他们撤职或者调换到了其他地方。
  而借口也是明摆着的:我要分封儿子们在家边的乡邑历练,你们还是挪挪位置吧。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通常邑宰、乡宰都是在一个氏族中世代传袭。但强横的赵鞅却开了历史先河,准备自赵氏以下,打破世卿世禄,上计太差的话,说撤职就撤职,颇有点后世战国秦汉俸禄官僚制度的雏形。
  算上前些天削掉的上士成何所辖的那一处,现在赵鞅手里已经有了四座无主的乡邑,而他刚好有四个儿子……
  赵无恤不由得精神一振,历史上,赵氏化家为国,变宗法政体为官僚集权,大概就是从这次公议开始的吧?
  他有一种参与到历史进程的真实感觉,而且这么多天的等待后,终于可以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第一块领地了么?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随后,伯仲叔三位兄长都被赵鞅授予虎符和节杖,指派到了附近的乡邑上,作为乡宰,唯独没有他无恤的名字。
  “父亲!”赵无恤如何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果断地撩起袍服,从坐席上站了出来。
  正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无恤身上,其中仲信和叔齐的眼中尤为不善。他们可没忘记,在前几天的冬狩里,正是无恤出尽了风头,让他们显得颇为无能。
  现在,这贱庶子又要闹腾什么?
  无恤一丝不苟地朝赵鞅和众家臣行礼道:“为何不派我也掌管一座乡邑呢?小子也想为父亲,为赵氏分忧啊!”
  “荒唐,你这孺子尚未成年,在行冠礼之前,没有治民之权,如何给你封邑?”却是憋了很久的仲信先跳出来反对。


第19章 锦瑟无端
  忠厚的长子伯鲁微微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劝架,而叔齐见两人如他所想般再次掐架,顿时捂着嘴在一边偷笑了起来。
  还有这种规矩?这个是真不知道,赵无恤愣了一下,干脆将错就错,索性装傻。
  “仲兄,这不对吧,我记得先君悼公,曾祖父文子,都是十三四岁弱冠之年就开始继承家主之位,掌控兵权,治理民众的,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仲信气呼呼地指着他说道:“悼公天生聪慧,文子少年老成,而且他们都六艺娴熟,你却六艺不精,如何能比?”
  “仲兄的意思是,若是我的三位老师认可我六艺已经足够立足于世,那我就能做百户之邑的宰臣喽?”
  “然也!”
  赵鞅看着两个儿子又吵了起来,心中十分无奈,他原本想着,虽然幼子无恤最近大放异彩,他已经将其列为了世子人选之一。
  但这小子今年也才十三岁(赵鞅回来一查无恤的生辰,才知道之前整整算少了一岁,这爹当的……),尚未行冠礼,就暂且不急着授予封地,在身边照看几年,慢慢培养。嗯,最好是在冠礼之后,和宋国乐氏的女儿成亲了,再外放不迟。
  如今见儿子如此锋芒毕露,不知收敛,赵鞅有些微微不快。他转念一想,觉得今天借着仲子打压他一次,也是不错的选择,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木不训不成弓嘛。
  至于赵无恤的六艺水平如何,虽然他今天的礼数没犯什么差错,但以赵鞅想来,短短三五天时间里,就能让三位要求极严的家师看上眼?那绝对不可能。
  于是他看了傅叟一眼,微微点头,机智的傅叟最善解主君意图,便站出来笑着打圆场道:“二位君子勿急,我这便让人去将无恤小君子的家师们请来,当面问对,如何?”
  几个在殿外侍候的竖人闻言,忙不迭地去了。
  ……
  不多时,先到达正殿的,是住在附近乐室中的盲眼乐师高。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简单扎了个发髻,拄着鸠杖迎阶而上,身后的侍从捧着瑟。赵无恤见状,连忙过去搀扶师高,却被他伸手拒绝。
  “老朽肉眼虽瞎,心眼尚明,这庙堂之上又无昏君佞臣,绝不是会生蒺藜的地方,我大可脱了履,光着脚,坦坦荡荡地走过去。”
  殿上赵鞅和众家臣君子闻言,纷纷整理仪容,朝师高行礼。
  能得师高一声称赞可是极其光荣的事情啊!
  师高是晋平公时著名乐师,师旷的传人。师旷也是盲人,却并非天生失明,而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于是师旷便用艾草薰瞎双眼,以专于音律。
  赵无恤在听说这件事后,觉得这些艺术家的自残行为果然是自古有之……
  师旷不仅仅是个乐师,他博学多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曾直言进谏,忤逆了昏庸的晋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阶上洒下扎脚的蒺藜,为难戏弄盲眼的师旷。
  师旷只得捂着痛脚坐在铜鞮宫的大殿上,感叹朝中无人,预言晋侯将死。
  于是过了不久晋平公果然因为好色无厌挂了,挂之前还创下了一个月玩死齐国娇嫩新娘的记录。赵无恤猜测他大概是磕了药,而事后,齐侯又腆着脸让晏婴送了另外一个女儿来给晋平公蹂躏……咳,扯远了。
  此外,师旷还收养了许多来自各国的目盲孩童,教授他们乐理和钟鼓琴瑟,几十年后,他们纷纷成长为各国的乐师、礼师,师高就是其中佼佼者。
  师高摸索着走到正殿中央,早有寺人为他摆好了坐席和案几,他坐下后,接过随从小童捧着的瑟,轻轻拨弄矫音。
  “主上唤老朽来,问我无恤小君子的礼乐学得如何?老朽只能说,小君子学了三五日后,如今礼仪粗通,诗赋平平。”
  赵无恤暗道不妙,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愉快相处,老文青会为自己说点好话呢。
  穿扮高冠博带的仲信听罢眉毛一扬,他也曾追随师高学过礼仪和乐律,便欠起身告嘴道:“老师说的对,此子粗俗不堪,颇有无礼之处,他还曾穿胡服,当众箕坐!”
  这些行为在保守的仲信眼中都是不可原谅的!
  然而师高却摇起了头:“谬矣谬矣,仲子所说的,那只是礼的表象。”
  “礼的表象?”
  “无恤小君子虽然学礼不过数日,对形式并不娴熟,但老朽知道,他心中却有礼、有仁、有德。他对我这老瞎子发自内心的尊重,听我胡乱唱歌时会击节应和,由衷地欣赏,呵呵,虽然节拍从来没打准过。此外,仲子能和他一样,对低贱的侍女、隶妾、寺竖也做到不傲不骄么?”
  神转折啊!
  不过这话说得无恤脸红不已,其实他的很多举止,都是后世带来的好习惯罢了。
  接着,师高开始叙述他对于礼的理念,殿上众人听着,身体不由得越坐越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仲子,我的肉眼虽瞎,可心眼却越来越亮,没了那些视觉上的条框束缚,我看到了无恤小君子心中真正的礼,真正的仁。你啊,太拘泥于形式了,竟连爱护兄弟的孝悌之义都忘了,太让我失望了。”
  仲信只得咬咬牙,低下了高傲的头。
  他看着身上的高冠博带,看着温润玉佩,那熏衣的香料草囊现在闻来却感觉恶臭无比。他羞愧难当,按照师高话中的意思,他不就是那只懂形式却丢了内涵的衣冠禽兽么?
  这话从他最尊敬的师高口中说出,对仲信的打击无比之大。
  言罢,众人肃穆,连赵鞅也恭敬地欠身行礼道:“先生说的好,鞅受教了。”
  “呵呵,礼说完了,至于小君子懂不懂乐?且耐心听老朽弹奏一曲。”
  说罢,师高抱着锦瑟弹了起来。
  当他用奇妙的指法拨出第一串音响时,曲间流动出一丝哀伤。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仿佛在吐诉时光的流逝,少年白头。眼前失去光明的苦楚阵痛,世间浊浊,人心不古,无人再能静静地听君子弹完一曲悠悠古风。
  曲罢,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乐曲感染,心中产生出一丝苦涩的意味,越是年长者,越是感触深刻。
  “诸位君子,你们,可听懂了?”
  赵鞅和众家臣默然,伯鲁摇头叹气,仲信张了张嘴,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出不来。机智的叔齐眼珠子一转,大声赞起这一曲的精巧美妙来,师高却对他的话嘿然冷笑不止。
  至于赵无恤,他五音才刚分得清,哪听得懂其中的高深含义啊,只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脑中拼命打转,想找到一句合适的词来对应。
  他心有所感,一首后世的名句便脱口而出:
  “锦瑟无端五十弦……”
  仲信抬头,叔齐闭口。
  而师高那依然在弹着瑟的手,就这么呆呆的停在了半空中。
  此时的正殿,寂静得能听到一枚银针落地的声音。
  赵无恤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众人侧目,赵鞅扶案起身。
  满殿震惊!
  尖锐的瑟声响过,师高在锋利的弦上划了手,血流满指,老文青沟壑纵横的脸上两行清泪流淌而下,嘴角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五十年来,别人只能听出我的音律,无恤小君子却听到了我的心声,今世能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他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瑟,“此曲,不可复得!”
  师高抬手摔瑟,瑟断,指上流血,吮之,挥了挥衣袖,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殿上众人回味着他的话,以及赵无恤的那句神来之笔。


第20章 术业专攻
  乐师高刚刚离开,在外等候多时的赵氏差车王孙期便走了进来,他依然是那张呆板的扑克脸,不苟言笑,刚直不弯,进殿后一板一眼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回答问话。
  对这个人,赵无恤可不指望他能变通说情。
  “禀报主上,无恤小君子射术精湛,五十步内,持一石硬弓,箭无虚发,在跑动的战车上也能十箭七中。和我相比,已经难分伯仲了。”
  赵鞅微微颔首,无恤的射术,他在冬狩时便见识过了,十三岁孺子,能在深林中只带两名随从,便能射杀黑熊,也足以传为美谈。
  昔日晋国的创建者唐叔虞,不就是在弱冠之年射杀犀牛,献予成王、周公制作大铠,这才被封到晋地为周室守边的么?
  “至于御术……小君子只是勉强能驾车在平坦路面上行进数里,若是在农田、沟壑、草坪等处,大概会驷马脱缰,车毁人亡。”
  驾照没过!赵无恤彻底无语了,这教练也太能实话实说了吧!
  赵鞅对此并不意外,他当年学御,也是费了数月时间有所小成。于是他心里做出了决定,抚着美须看着无恤道:“吾子能被乐师高引为知己,已经殊为难得,但就算你礼乐射三科合格了,你御术不精,也不能服众,无法成为一地宰臣……”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昵地称无恤为“吾子”,因为赵鞅见无恤竟然能将清高孤僻的师高折服,对他又多了几分期待和喜爱。
  赵无恤也听出了这称谓的变化,他心里暗想,有戏!
  这时候,就应该卖萌装孝子了。
  “父亲,小子虽然御术不精,但我赵氏乃千乘大族,难道还缺一御戎?我听说过一句话,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子擅长骑射,到了封邑,或者可以为赵氏组建一队骑兵!”
  “骑兵?就是上次你所说的,骑士乘马装备马鞍,便能够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河水,追亡逐北的兵种么。”
  想到这里,赵鞅又犹豫了起来,上次无恤单骑走马,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但回来以后也没有立刻着手推行,主要是考虑到贵族们的阻力。
  他的左膀右臂,今天一身武官装扮,可以带剑上殿的邮无正站出来附议道:“主上,既然无恤小君子今天再次提议,或许可以选一个偏僻的邑组建这支新兵种,日后成为战车和步卒的辅助,在行军时作为先锋探子。”
  邮无正可不知道,赵无恤的心中,未来骑兵的定位,是铁定要替代战车,当成主力来用的,要真那样,他这个驾车的可就面临下岗危险了……不过赵无恤对雪中送炭的邮无正依然十分感激。
  无恤见有人帮忙,连忙趁热打铁:“小子敢请父亲让我在下宫厩苑中,挑选一些娴熟马技的圉童、牧人带走。”
  天可怜见,那可是他穿越后拿下的第一块地盘啊,以他在圉童、牧人中的威望和熟悉度,只要统御得当,利用他们所擅长的骑术,组建一支轻骑兵小队应该不是难事。
  赵鞅正在考虑,叔齐却站了出来提醒众人不要偏题:“等等,无恤,就算如你所说,因为骑术好,就能替代御术,但君子六艺里,你还有两项没通过呢!”
  叔齐在下宫里消息灵通,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入他的耳中,还让人将无恤笔削后废弃的竹片简牍从灰堆里扒出来呈给他看过,无恤的字,真的很丑……
  赵鞅一听,心想是啊,不是安排了三个家师么?怎么只到了俩,还有一位呢?
  他偏过头问道:“教授无恤书科和数科的是计吏侨么?他不是一向都极其守时嘛,为何还没到?”
  就在这时,满头大汗的竖宽小步走了进来,凑到大夫傅叟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主上。”傅叟愣神了一会,奇怪地看了赵无恤一眼,拱手向赵鞅通报。
  “那计侨他,他不肯来……”
  “大胆!”赵鞅面色有些不快,这是家臣在公然忤逆命令么?这还了得,不过他也很好奇,“他为何不肯来?”
  傅叟向那个被赵鞅虎威吓得战战兢兢的竖人宽点了点头,竖宽便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膝行靠近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起了缘由。
  “仆臣到时,计吏正趴在地上一边画圆圈,一边摆弄算筹,仆臣见他头发披散,面目焦黄,两眼充血,形态十分可怖。”
  家臣们听罢交头接耳,他们所认识的计侨作为下宫的首席计吏,一向很注重形象,虽然偶尔会因为计算难题而痴迷,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啊!
  “仆臣传达主上的召唤,但计吏却说他正在割什么圆,死活不肯离开,只让我回来如此传话。”
  “他是如何说的,速速禀来。”
  “计吏说,书科一项,小君子篆字已认得大半,但经常传抄错误改写,而且笔法极其糟糕,若是外放做一邑宰,撰写的文书非得找人代笔不可。”
  赵无恤最初听了计侨验证割圆术的可怜模样正好笑着,可现在心里那个恨啊。如此说来,自己最差劲的就是书科了,计侨你就不能说得婉转点么?活该你花上几天几夜,割出三四千多边形来!
  殿上众臣适才对赵无恤的那句虽然不存在于诗三百中,却犹如神来之笔的“一弦一柱思华年”赞叹不已,视之为早慧的神童。这会又悄悄掩面偷笑,一个完美的君子,远不如一个有缺点的凡人可亲,而现在的赵无恤,他的优点有多少,缺点也有一箩筐。
  赵鞅也有些无语,这庶子的六艺表现,竟然如此起伏不定。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偏科严重啊!
  但说实话,决定一个邑宰能力的,并不算字写的好不好,通不通音律,而是能不能把封邑的账目算清楚,规划好一年上计,不要被皂隶小人和在地方扎根了数代的强宗大族蒙蔽架空。
  这才是现在迫切希望整合领地的赵鞅,最重视的一项!
  “那无恤的数科呢?”
  殿内众人也竖起了耳朵,等待这最后一项的答案。
  竖宽大汗淋漓,咬了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计吏还说,在数科上,他已经当不了无恤小君子的老师了,若是主上同意,他倒是想师事小君子。只求小君子不要嫌弃他不够聪慧,并将那种神奇的算法传授于他!”
  说到这里,满殿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伯仲叔三兄弟掏了掏耳朵,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回忆起被计侨教授数科的经历,都觉得这太不真实了。
  要知道,计侨可是赵氏十多个封邑里的首席计吏啊!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他九项全能!算阵摆的又快又准确,放眼整个晋国,乃至诸夏,都没多少人能与之相比。
  可今天,一向以数科自傲的计侨,却说这孺子的水准已经超过他了?还要反过来拜师?那伯仲叔三兄弟成什么了,成这庶子的徒孙喽?连老实的伯鲁都有些接受不能。


第21章 四子分封
  说到这里,那竖宽哭丧着脸,突然连连稽首道:“仆臣也觉得计吏这话说的有点糊涂,但仆臣确信没有听错啊,求主上切勿责怪,要不仆臣再去问问?”
  “不必了,你下去吧……”
  赵鞅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经过冬狩获麋的事件后,他以为无恤也就是骑射出众,想把他培养成一员猛将,谁想,这孺子在文韬上竟也屡屡能给人以惊喜。
  也罢也罢,或许将他束缚在赵氏之宫,放在身边,反倒会扼杀了他的才能。更何况,过去这十三年间,赵鞅自问从未起到过君父的职责,这孩子不就在他的执意忽略下,独自成长为如今的……怪才?
  赵鞅又想起了姑布子卿的预言,“此子当为真将军!”自从那一夜后,那个神秘相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看来,他并没有将那天相面的情形告知任何人,所以赵鞅才能够隐秘地对儿子们做进一步的考验。
  他发誓,一定要为赵氏的将来磨练出一个完美的世子,在六卿之争中拔得头筹。
  “也好,我便将剩下这一处乡邑封给你!让你去做临时的乡宰!”或许让无恤放开脚步去治理一方土地,他就能给赵鞅以更大的惊喜……
  于是,那案几上最后一枚鎏金虎符,终于由赵鞅亲自剖为两半,将左半部分递给了赵无恤。
  虎符硬木制成,通体漆成乌黑色,上刻错金篆书,古朴而轻巧,但捏在赵无恤手中,却沉甸甸的。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权力的重量!
  无恤小声念出了虎符上面的细微篆字:“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成乡(无恤作为乡宰的地名)。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殹!”
  大概意思就是,当主君需要调遣成乡的兵员五十员以上时,调兵的使者必须出示虎符合对,但如遇下宫燃起烽火紧急召唤,那么不用合符,也可以发兵驰援。
  同样,当乡宰自己对乡外用兵超过五十人次时,也需要派人向赵鞅请示,否则就是违反家法,罪当死!
  赵无恤松了口气,终于,他紧紧捏着拳头,他得到了最想要的,迈出了改变历史的第一步!
  我的封地,我做主!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乡邑,虽然还是假乡宰,也就是临时任命,受到种种家法束缚,要是一年内做不出成绩,或许就得乖乖滚回来了。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作为知道历史进程的穿越者,他的野心可不止于此,百户之乡、千室之邑、万户之县、乃至整个赵氏,晋国!天下!
  在赵无恤这心驰神往的间隙,赵鞅却再次宣布了一项对赵氏四兄弟的考验。
  “你们兄弟四人现在各有一处乡邑,带去邑里的人手、农具、兵员、种子等,各自前往府库补充,三日内便去上任!在一年之内,你们可以放开手来治理,我绝不出手干涉,当然,也不会再提供任何帮助!”
  赵鞅话头一转道:“但一年后的冬至日,我要你们回来述职,交上这一年的上计,我也会差人考察你们的政绩,看谁能得最佳!”
  众家臣听罢恍然,主上赐予的权利,已经不仅仅是一邑之宰了,这几乎等同于一个实封的邑大夫啊!
  难不成,这是要在此次较量中选出世子了?
  果然,赵鞅继续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决定:“谁要是能得第一,就任由他在我赵氏封地里,挑选一个万户大县,世袭罔替,与赵氏同休!”
  众臣震撼,而四子大喜,存着较量的心思相视之后,一齐拜谢赵鞅。
  伯鲁微微叹息,知道这又是一次世子之争的考校,纵然他不想争,却不得不强打精神面对弟弟们的挑战。
  仲信之前被师高打击,有些萎靡不振,现在却迅速恢复了过来,咬着牙想着,要乘此机会一举胜过赵无恤。
  而叔齐,则是在心里默默盘算开了,要如何投机取巧,能借助哪些人的力量帮忙,要在几个兄弟的邑里安插多少捣乱的暗子。
  下大夫傅叟回味着这句话的意味,那可是一座万户大县啊,他服侍了赵氏二十余年,想外放做一大县之宰,尚且不易。所以,这次的胜利者,将实力大增,成为最有潜力的世子人选!
  他目光在赵鞅四子中流转,最终锁定在了赵无恤身上,或许此子……最有希望?
  对于赵无恤而言,万户之县!又一个巨大的诱惑。如果说百户乡邑相当于后世一个乡镇,人口千余,那万户大县则至少拥有六七万的人口。要知道,赵氏仅有十三县,其中赵鞅可以直接掌控的也不过五个!
  赵无恤热血沸腾,他甚至连来岁成为胜利者以后,要选择去哪一处都已经想好了!
  他情不自禁地问道:“父亲,真的可以随意选择么?”
  赵鞅闻言看向了赵无恤:“然也!除了赵氏之宫外,晋阳、长子、赵城、原、屏五县,可以任意选择一处去戍守。”
  在以上五城中,位于后世长治盆地的长子最富庶繁荣,赵氏的老家赵城则最为稳固容易治理。但无恤想选择的,却不是它们,而是晋阳!那座让赵氏连续度过了两次灭族危机的坚城!堡垒!也是后世唐季五代军阀们的龙兴之地。
  叔齐在旁嘲讽道:“无恤,你既然这么问了,就是有信心拿下上计第一?也太看不起兄长们了吧。”
  赵无恤再次成了殿内目光的焦点,但他却不能当众认怂,于是便索性向赵鞅表决心道:“小子定不叫父亲失望!”
  赵鞅轻抚美须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食言者肥,大话说在了前头,可不能反悔啊,你还是去地图上,请傅叟大夫指给你看看你的那处乡邑吧。邑名‘成乡’,正是上次冬狩时,孤从上士成何手里削掉的!”
  纳尼!赵无恤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这次或许要被便宜老爹坑了。
  “这个乡是下宫周边最为贫瘠难驯的,而且聚居的成氏族人很多,你上次伤了他们的宗子成何,他们会服你么?哈哈,你现在还敢保证,能得上计第一?”
  咳,果然有诈,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再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赵无恤之前在马厩里日思夜想,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早已有了一个粗略的规划,他现在索性就拍拍小胸脯说大话了:“父亲放心,一年,只需要一年,我一定让成邑乡变为一块膏腴之地,上计税赋至少翻两番!”
  翻两番?这话让伯仲叔三兄弟脸都绿了,你翻两番,那我们还不得使出全力才能追上?
  赵鞅这回却收敛了笑容,虎目瞪圆道:“尔等给我记住,税赋不是唯一的标准!我赵氏在下宫之难后,之所以能死而复生,在六卿中立足,为什么?靠的就是先祖的德泽,靠的是能得国人之心!”
  赵鞅说罢抽出了青铜长剑,一剑斩在案几的一角上。
  “若是你们胆敢为了增加赋税而肆意压榨国人,休怪为父翻脸无情!残民者,犹如此案!”
  四子凛然,齐声应诺。
  此时,中大夫傅叟也收回了在赵无恤身上的目光,心想,毕竟主上正年富力强,或许,还是再待价而沽一段时日吧。
  ……
  赵氏正殿中发生的事情,从乐师高大笑着扬长而出后,就在下宫中传颂。这一来二去,便传进了离正殿不远之处的客舍中,那位贵宾,宋国大司城乐祁的耳朵里。
  此时的乐祁,正笑吟吟地对着他的幕僚陈寅说道:“子虎,老夫没有看错人吧,本想那小君子只是个弓马娴熟的少年勇士,谁知他还娴熟诗乐。虽然并不是诗三百中的断章取义,而是发乎于心的新句式,却更是显得难能可贵啊。如今看来,他与我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女儿,是何等的般配啊。”
  陈寅也笑着拱手道:“主上目光灼灼,仆臣佩服,我记得姑布子卿也对那位无恤小君子另眼相待,日后定非庸碌之人,定然不会委屈了君女。”
  乐祁捋了捋长须,慨然而叹:“好事还不止一件,出使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些眉目了。赵孟已经差人进虒(si)祁宫,将宋国前来献贡的事情告知晋侯,而范鞅迫于赵氏压力,也松了口,同意让我们入朝。”
  “朝见晋侯的时间,就定在冬至日那一天!”
  乐祁站在窗前,望向阴云密布的南方,“等这事情毕了,总算是可以回家了吧,夏初讨伐郑国时我便离了家。来时杨柳依依,等到达商丘时,大概已经雨雪霏霏,也好,泗上正是冰结鱼肥之时,我可是很想念灵子亲手做的鲈鱼烩了!”


第22章 赠我缁衣
  昨天传漏了一段,修改后pc端一直没有更正,但手机客户端上可以看到新的内容,错过的读者可以去看看,还是挺重要的内容……
  下宫园囿位于城邑西面,园中掘土凿池,种木为林。已经快到冬至日了,微凉的北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清凉,并带来花苑中残留的菊花香味,兽室中的呦呦兽鸣,从燕、代、肃慎南飞过冬的白鹭和黑鹤也在此停歇。
  而其中,用桃木栅栏新围起来的那一大片土地,正是专程为了赵氏的瑰宝,那头世间罕见的白色麋鹿而修建的。
  鹿苑里,虞人、侍女们远远伺候在旁,着淡红色曲裾深衣的窈窕淑女正慵懒地坐在竹席上,轻轻抚摸着身旁那头黏人的“宠物”。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季嬴一边用美妙的声音低声哼唱着《小雅·鹿鸣》,一边伸手递上一个菓子。白色雌鹿的舌头舔舐在她掌心,温热而微微发痒,痒中带着甜涩和幸福。
  冬狩日那天,在听说弟弟无恤单骑走马去了田猎场后,季嬴揪心之余,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求父亲赵鞅饶恕无恤这一次,至少,不要惩处太过。
  唔,要不要学那晋惠公的姐姐秦穆公夫人?
  晋惠公夷吾是文公重耳的哥哥,他做了晋国国君后,无视“秦晋之好”的姻亲关系,数次撕毁与秦国的承诺,以怨报德。于是秦穆公愤然东征,双方战于韩原,惠公战败被俘,被秦穆公杀气腾腾地押回秦都雍城,准备把晋惠公连同七牢一起,献祭给昊天上帝。
  而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恰好是晋惠公的姐姐,听说丈夫要杀死弟弟。她便抱着几个幼子女儿,身穿素稿,在雍城城垣上堆放荆棘,扬言若是不放夷吾回国,她就要随弟弟一同去死。
  无奈的秦穆公只得放了夷吾,把七牢做成燕飨招待他,而夷吾则吃干抹净,回了晋国,没过多久又翻脸不认人了……
  季嬴当时真的在思量,要不也去找堆荆柴坐在上头,在冬狩队伍归来时,威胁父亲,要是他不放过无恤,我就……我就自慰而亡?
  似乎还不至于此吧?
  然而当她担心地站在城垣上,望见大队人马满载猎物而归时,却赫然发现,原以为会被父亲痛打一顿拖在战车后的弟弟无恤,此时正昂首挺胸,骑马排列在前,接受国人欢呼。
  事后,季嬴听在场的一位侍女讲述了全部经过。当听到无恤初到猎场,与仲兄起了冲突,挥鞭抽打御戎,还说出了那几句掷地有声的宣言时,她心中直呼痛快之余,双手也紧紧绞在了一起。
  当听到无恤深入丛林,带两名随从就胆敢力博黑熊,救下被困树上的客人时,她纤细的手紧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担心得流出了眼泪。
  而当她听到无恤获白麋而还,在燕飨中得到了众人称赞,并获得了父亲亲赐弓矢的至高荣誉后,她则轻抚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心中欣慰而自豪。
  可无恤事后却当着她的面,将那套华丽的弓矢如弃草芥般随手一扔,转手将一头可爱的白色生灵交到了她的手中。说什么能用这畜生博得阿姊一笑,才是此次冬狩最大的奖赏,季嬴则又喜又气地啐了他一口。
  看来那日在失去母亲后,呆傻惊惧而无依无靠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不必再过多担忧了。
  她高兴之余,也有些失落,为了掩饰这种莫名的情绪,索性搬到了新修的鹿苑旁居住。整日逗弄照顾白鹿,爱不释手,仿佛将往日对弟弟的照料,转嫁到了这生灵头上。
  “君女,无恤小君子来了。”回忆被打断了,却是隶妾前来通报。
  话声未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阿姊自从有了个妹妹后,我这弟弟可算是彻底失宠了!”
  妹妹?是指这头雌鹿么?季嬴回过头,见是弟弟,她的一对杏眼顿时眯成了月牙状,抚着白色雌鹿,对着无恤笑骂道:“哪里是什么妹妹,她可都是要做母亲的了。”
  赵无恤嘿嘿一笑:“阿姊这就不知道了吧,鹿的寿命不过是二十余岁,到了三五岁,便可以交配产仔了。”
  听到那两字,季嬴脸颊飞起两片红霞,待赵无恤靠近了后,便哄他欠下高大的身躯,随后使劲拧住了无恤的耳朵。
  “你小小年纪,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阿姊好不讲理,这明明是常识。”
  无恤则笑呵呵地也不反抗,顺从地任由季嬴将他揪进了鹿苑旁的屋中。
  季嬴将他按到一块铜镜对面的席上坐下,一边用玉梳帮他整理散乱的发髻,一边问道:“听说你昨日又在父亲和众家臣面前大出风头,还得了乐师高、王孙期、计侨三位家师的赞赏?”
  “若是他们骂我一声,再夸我一句也算赞赏的话……”
  “不许摇头晃脑,瞧你这发式,不伦不类,哪里像一个将要去做宰臣的君子?”
  “阿姊你知道我要前往成地做乡宰的事情了?”赵无恤今天来,就是想和季嬴做个告别的。
  “下宫之中,还有谁不知道?你呀,最近半月来,性子急躁,太爱出风头,和之前的沉默寡言完全两样。”
  赵无恤怔了一下,停住不说了,生怕秘密露馅。
  “唉,你就好自为之吧,人各有志,阿姊是管不了你了。”
  季嬴将他不合形式的头发打撒重编。
  “男子未行冠礼前,是不能扎发髻戴冠的,你也别装少年老成了,到了成邑准叫人笑话。我知道你不喜欢两个总角,也不喜欢垂在额头的发鬟,所以给你做了个总发,瞧瞧看。”
  就着模糊的铜镜,赵无恤见自己长长的头发被紧贴发根,扎在一起,垂于脑后,用玄色的幘系在尾端。居然和后世的艺术家们的马尾辫差不多,他感觉自己的逼格瞬间提高了不少。
  他傻呵呵地笑道:“也只有阿姊的一双巧手,能化我这腐朽为神奇。”
  季嬴抿嘴一笑:“就你嘴甜,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就算是祝贺你当上一邑之宰的礼物吧。媛,你带无恤去内室更衣。”
  媛是季嬴的贴身侍女,十五六岁年级,模样周正。赵无恤好奇地跟着她走进内室,只见季嬴的闺房收拾得整齐典雅,散发着一股处子的芝兰清香。
  无恤大概是被特许进入这里的唯一一位男子。
  他见榻上叠放着一整套男式衣物:由蚕丝织成的薄薄单衣,白色带玄鸟纹饰的夹絮上衣,君子田猎纹案的下裳。装饰着玉片和银制带钩的腰带,保暖的雪白羊皮裘,拉风的玄色貂皮大氅,小鹿绒打底的鞋履,细葛布织就的足衣……除了这时代还不存在的内裤,一身全套都齐了。
  他感动之余,也为季嬴的心细如发而感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道会便宜谁家的混账小子。
  不知为什么,想到即便历史被自己改变,姐姐也迟早会嫁作他人之妻,赵无恤心中竟然生出阵阵不爽来。


第23章 君子如玉
  那位引领无恤进来的侍女媛乖巧地为他更衣,在触碰到他那强健的肌肉和臂膀时,不由得满脸涨红。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她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些衣物都是数月以来,君女一针一线细细缝制的,她的手上不知戳了多少血孔,多了几层茧……”
  无恤听罢十分感动,在衣物一一加身后,侍女媛又以满怀而抱的姿态为他系上帛制的腰带,胸前的蓓蕾紧紧贴着无恤脊背。至此,这名颇有姿色的侍女已经气喘吁吁,赵无恤却没什么感觉。
  天可怜见,他心理上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可生理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半大少年啊,况且有季嬴这样的珠玉玳瑁在前,任何女色对他来说,都只是庸脂俗粉了。
  赵无恤在无论打磨得如何光滑,照起来都有些模糊散光的铜镜前照了照,惊讶地发现,果然是人靠衣装,他已经迅速从相貌平平的路人甲变身为华狄混血的小帅哥了。
  可惜他不是工科生,也不能未卜先知自己会穿越,所以不会随身携带玻璃配方……
  不过他记得前世在逛湖北一处博物馆时,好像还见过这春秋时代楚国人制作的铅钡玻璃。也不知道是工艺失传,还是走入了死胡同,这门技术没能在后世发扬光大,玻璃制造业,一向是古代中国的短板。
  若是能搞到楚人的技术和工匠,弄出一面玻璃镜来,定然会成为这时代公主、翁主、以及卿大夫淑女们的最爱,也可以作为回报季嬴辛苦的礼物。
  在无恤看来,那么美丽的姑娘,若是不能清晰地照映并欣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简直是种罪过。
  ……
  当弟弟踏出房门时,季嬴眼前不由得一亮,只见一位披着黝黑总发,剑眉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精神的少年迈开步子走了出来,一身崭新袍服,恍如翩翩君子。
  季嬴啧啧称奇道:“这下看起来,可比刚才有威仪多了。”
  她挥手让涨红了脸的侍女媛退下,亲自上前,弯腰跪在赵无恤身前,手中举着一枚玉环,以及系玉的韦带。
  季嬴细细地解释道:“这是韦,小牛皮制成,你最近性子颇为急切,佩戴在你身上可以提醒你不要太急躁,凡事要和耕牛一样,稳稳当当。”
  “无恤知晓,以后一定会学老牛反刍,任何事情都咀嚼一二再做决定。”
  赵无恤看着姐姐绝美的脸庞就在自家膝下,他刚才对那美婢毫无感觉,现在却竟有些不好意思和莫名悸动。为了不让自己前世老男人的心思玷污这纯洁的佳人,只得把脸转朝另一头,望着梁上的横柱和薄纱门帘发愣。
  “这是购自禺支昆仑的玉环,鲁国的贤士孔丘说过,玉温厚而又润泽,就好比君子的仁;填密而又坚实,就好比君子的智;有棱角而不伤人,就好比君子的义;玉环束韦,垂而下坠,就好比君子的礼;轻轻一敲,玉声清脆悠扬,响到最后,又戛然而止,就好比动听的音乐。”
  被季嬴的手无意触碰腰间,无恤浑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底也开始冒汗。
  季嬴却并未察觉弟弟的异样,继续念叨道:“所以呀,玉既不因其优点而掩盖其缺点,也不因其缺点而掩盖其优点,就好比人的忠诚;光彩晶莹,表里如一,就好比人的言而有信;宝玉所在,其上有气如白虹,就好比与天息息相通;产玉之所,山川草木津润丰美,又好比与地息息相通。”
  “阿姊希望你能像这玉一般,成为真正的君子。”
  赵无恤心中感动至极,这是对他的循循劝诱啊!也为刚才自己的荷尔蒙反应而羞愧难当。
  他使劲颔首道:“多谢阿姊教诲,无恤牢记在心!”
  帮赵无恤打理好了最后的佩饰,季嬴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他,心中欢喜:“瞧瞧,这下才真正像个如玉如琢的君子,是个能服众的宰臣。”
  玉环的另一层寓意,季嬴却没有说出口,环者,还也,那就是希望弟弟一年后能平安归还下宫。
  待季嬴稍微离开他一点距离,赵无恤这才松了口气道:“阿姊若是呆在下宫无聊,也可以到成邑去找我,距离这儿也不过三十多里的路程,半日可到。到时候,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带你好好游玩附近。”
  “嘻嘻,才不去,我还要照顾白鹿产崽呢。而且那里有什么好耍的,我曾有次出游时路过过,满山的黑石头,野民颇有菜色。到了那以后啊,阿姊可不希望你大兴土木,急功近利,要是能善待国人庶民,兴礼乐教化,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赵无恤对此充满了信心:“阿姊放心,我保证来年开春,你定会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成邑!”
  ……
  从鹿苑出来时,天色近黑,赵无恤的两名侍从在外驾着轺车等待,轺车不比战车,前边只有两马驾辕,车厢不大,无帷无幔,跪坐车中,可以四下远望。
  之前的喜和夏,因为已经脱离了圉、牧这两个奴隶性质的职位,现在赵无恤索性帮他们取了新的氏。
  虽然理论上,只有天子才能赐姓,诸侯卿大夫及士人从大宗分出后才能拥有氏,一般的野人庶民都是单字的名。但如今礼乐崩坏,政权下移,赵氏之宫里的师、傅们也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没有卫道士闲得无聊来找赵无恤的麻烦。
  嗯,仲信除外,不过那货今天一早,就急吼吼地拉着豪华的排场,前往二十里外的另一个百户乡邑上任去了。
  所以两人现在被赵无恤冠以同音字为氏,分别叫虞喜和穆夏。
  他们自然十分欢喜,视为极大的恩典,也希望能尽快立下功勋,早日迈入士阶层,好让主上帮取的氏名副其实。这氏名,可是要一代代人传承下去的,两人现在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一主二从乘着轺车往住所赶去,赵氏之宫里的竖寺和侍女们纷纷点亮了居室里的灯火,看上去星星点点,与冬日的满天银河对映。而城邑外的庶民和国人们通常只用得起薪,长时间燃烧会冒出熏眼的浓烟,这也是这时代瞎子那么多的一个缘故。
  所以夜间,春秋时代的大多数人们通常会吃完飨食后就早早入睡,该造人造人,该做梦做梦,那些彻夜饮宴的君主和士大夫则会被视为奢侈而荒淫无度,受到唾弃。
  比如住晋国隔壁的齐侯杵臼,传闻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却仍觉得尚未尽兴,便乘着车上晏婴和司马穰苴家中呼唤他们,一起来夜饮,却被两位贤臣喷了回来。
  这也是赵无恤在赵氏之宫中的最后一夜,从今以后,虽然还不至于说成“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但他也将执掌一邑,手握兵符,下有数千人口可用。
  轺车离赵无恤的居所越来越近,突然!路边却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将出来!
  在昏暗的宫灯下,那影子看上去披头散发,浑身灰土,只露出洁白牙齿和疯狂的血红色眼睛,仿佛山魈鬼魅!
  它猛地朝赵无恤乘坐的轺车扑了过来!


第24章 周髀数字
  在守备严密的下宫之中,却突然遇袭,虞喜和穆夏大惊失色,连忙大喊着保护主上,抽剑挥戈就要将那人击杀。
  “且慢动手!”赵无恤连忙阻止了他们。
  待那个怪影靠近后,他们才看清楚,竟是平常特别注重仪表的计吏侨。
  他怎么变成这副惨状了?
  计侨神态有些痴迷癫狂,他也认出了赵无恤,便不由分说凑了过来,脏乎乎的双手紧紧抓住轺车的车栏,生怕赵无恤走掉。
  “无恤小君子?是无恤小君子!我……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此时的他,仿佛在裸身洗澡时突然领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赵无恤十分同情地看着计侨,只见他嘴唇龟裂,头发散乱,浑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几个洞,对这位春秋数学家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愧疚?
  因为昨天他喜于得了领地和兵符,一高兴,愣是把这位还在拼命割圆的数学家给忘了!
  “小君子,你的割圆术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边形啊!最后终于得到了那个求圆积步的约率!”
  赵无恤更加佩服了,天可怜见,计侨可是用那繁杂的算筹慢慢完成了这个伟大工程,工作量绝对不小,估计算棍都用了近万根,摆满了整个二进的院子吧。
  计侨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像是急于在数学老师面前炫耀算术能力的小学狗,忙不迭地报上了那串数字,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赵无恤。
  这是在等待他的……表扬?
  嗯答得不错,下个月给你一朵小红花?然后摸摸头?
  不过赵无恤听罢却沉吟了,3.1415,这是计侨得出的结果,也是后世魏晋时代刘徵首创割圆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还不够完美。
  “先生,你算的已经十分接近正确了。”
  计侨的脸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确?这么说,还是没算对?作为一个数科专家,没有什么比做错算术题更沮丧的了。
  于是赵无恤拉着计侨进了屋子,让女婢取块幘巾给他擦了擦脸,这才在一块木简上用毛笔写下了一串神秘的符号,3.1415926。
  计侨张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费心费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结果,赵无恤一瞬间就写出来了。
  扑通,高傲的计侨猛地跪地,名义上还是他学生的赵无恤不敢托大,连忙避让,也朝计侨行礼。
  “先生何必如此,会折杀小子的。”
  “请小君子教我这神秘算学!”
  “神秘算学?好吧,我允了,允了还不行么,先生快起来吧,再这样,真会折小子寿命的。”赵无恤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知道,自己未来的第一位重要宰臣,马上就要入瓮了。
  可以这么说,下宫和周边各小邑共计两千多户人家的财政,乃至于赵氏百万人口上计,就掌握在计侨腰间的那袋算筹上。有了他为助力,治理成邑,赵无恤又多了几份胜算,可以说,是捡了块瑰宝啊!
  屋内昏暗,让侍女在旁掌着宫灯,无恤和计侨则在竹席上相对而坐。
  既然再过一千年,阿三才能发明后世的阿拉伯数字,于是赵无恤就毫不客气地剽窃来自己用了。至于发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给了那位据说是创作了周髀算经,在数科上颇有造诣的周公旦。
  赵无恤故作神秘地说道:“先生,其实,小子曾梦到过周文公,他教给了我这一套数字,我暂且将其命名为……周髀数字!”
  “周髀数字?”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计侨重重地点头,他对赵无恤的陈述十分信服。这世上的大能们,时不时会梦到古之贤人,听说鲁国的贤士孔丘也经常梦周公。
  “不过,周公他老人家并没有说可不可以再传给他人啊……唉,真是难办。”
  计侨心中一紧,难道是那种只传直系后人的秘术?他顿时一阵绝望,他可以腆着老脸拜师,但除非自杀去九幽的大司命、少司命处报道重新塑造成人,否则成不了君子无恤的儿子啊!完了,完了,这神秘的周髀数字将和他失之交臂。
  他痛心疾首,眼前一黑,却听到赵无恤继续说道:
  “其实,我这愚钝的小子坐拥这等神奇算法数字,就像是匹夫怀璧,实在是暴殄天物。按小子想来,先生是算学奇才,周公其实应该托梦交付予你,才是利于万世万民的事情,就如同宝剑赠勇士,胭脂赠佳人一般。所以我本该代为传授,只是小子受了父亲任命,后天一早就要去成地做乡宰,恐怕暂时没这时间了。”
  又看到一份希望的计侨喃喃自语道:“一定有两全之法,一定有的!”
  赵无恤仿佛此刻才想起来,“小子弱冠之年,就要治理百户乡邑,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要是能有一位经验老到的计吏在旁辅佐……”
  他随后用一副“你懂的”眼神看着计侨。
  计侨秒懂。
  他是下宫的首席计吏,爵为中士,能时常在家主赵鞅身边走动,俸禄又高,还能过手整个赵氏近百万人口的财政。
  但成邑,只是个百户小乡,计侨一直负责管理各地上计,所以清楚那里十分贫瘠,宗族民众难驯,比起赵氏大本营下宫来,段位差了不知道几重。
  但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一拍大腿,站起说道:“小君子勿忧,侨这就去递交辞呈,申请调去成邑做计吏,小君子……不,主上你可千万不能不要我啊!”
  ……
  不提计侨大半夜去递交辞呈,给已经入睡的赵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而在少了计侨这个顶梁柱后,又让已经接近年尾的上计工作效率降了几成。
  只说翌日清晨,赵无恤穿着一套漆成玄色的小牛皮甲,带着从厩苑里选出的五名健壮少年,来到了下宫校场。
  他腰间挎一柄匠人新打造的青铜“长剑”——那匠人虽然叫它长剑,但赵无恤用手一比划,发现却仅有两尺!
  周尺合23.1厘米,两尺,也就是半米不到,这也叫长?这是短剑吧亲!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对于青铜剑这种武器来说,两尺真算长了。那匠人接下来向赵无恤展示了真正的短剑,也就一尺来长,锻成柳叶形,仅能用来防身,或者贴身行刺。比如那把天下闻名的鱼肠剑,其实就跟后世的匕首差不多。
  晋国军中士大夫通用的佩剑以两尺为标准长度,三尺之剑天下罕见,毕竟这时代的铸造锻造技术有限,铜锡的延展性就那样,太长则容易断裂。也许要在点了锻剑专精的吴越之地,才能找到几把能用的真长剑……
  赵无恤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检视家司马交付他手中的第一支武装力量。
  晋国的军队建制分为:军、师、旅……
  看到这儿,您可别急着骂。其实赵无恤刚知道这春秋时代的军队建制时,也差点咬掉了舌头,但他翻了翻周礼和晋国军法《宣子之法》,上面的确是这样写的:
  凡制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周天子可以建六军,大诸侯国如晋、齐、秦等建三军,次国如宋、郑等建二军,小国如曹、邾等仅有一军。
  军将皆由卿担任。军以下,二千五百人为一师,师帅皆由上大夫、中大夫担任;五百人为一旅,旅帅皆由下大夫担任;百人为一卒,卒长皆由上士担任;二十五人为一两,两司马皆由中士担任;五人为伍,伍皆有伍长,由下士担任。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数字,晋国的三军,实际上都超过了周礼规定的数额,甚至赵氏动员起来的半军之数,便超过了三万兵员。至于周天子,现在连养满编的一军都困难。
  军师旅这些名称自古已有,所以春秋史书上才有“三军败绩”“王师胜绩”“不振旅”这样的说法。
  反倒是后世外国的军师旅,是翻译过来的名称。
  统领这二十人的两司马,名为羊舌戎。其人二十余岁,长得圆头虎躯,下巴上蓄了须,着皮制甲胄,看上去十分威猛,但说话声却文质彬彬,带着几分贵族气质。
  春秋时文臣武将尚未分家,披甲戴胄上阵则能挥戟杀敌,着高冠博带登堂则可琴瑟赋诗,晋楚两国许多卿大夫都是如此,羊舌戎给人的感觉大概也是这样。
  他恭敬地向赵无恤行礼,介绍这一两赵兵的组成。


第25章 国野矛盾
  羊舌戎道:“禀小君子,此一两并不满员,仅有二十人,半数为国人子弟,半数为野民庶孽,全都刚服役不久,只有前几天冬狩时受过一次训练。”
  国人就是高级公民,有权议政,亦有纳军赋,服兵役的义务,其中不少人家中有私人田地,多居住于城垣之内。野人则是低一等的庶民,多居住在城邑边鄙,没有公民权,大部分为人农奴、佣耕、庶孽子弟,是被束缚的生产者。
  也就是说,是两个不同的阶级。
  赵无恤放眼望去,眼前的赵氏兵卒中,一些面孔尚且稚嫩,全然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不过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虽然经验不足,却没有兵油子,也便于赵无恤将其全新打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赵无恤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加上我带来的五人,刚好补全,可选出其中的伍长了?”
  “未曾。”
  “好,那今天就把这件事定下来!穆夏,你带着厩苑的二三子入列。”
  在经过仔细考虑后,赵无恤还是觉得身材高大,忠心而稳重的大块头穆夏更适合做一名步卒,于是就正好将他安插加塞进这一两中。
  随后,赵无恤亮出了虎符,代表正式接管指挥之权,他上前几步,对着年轻的赵兵们大声说道:“余就是赵无恤,宗主之子,你们的新主上!”
  赵兵们站得更加挺拔,看着这位前几日冬狩时获祥瑞白鹿而还,威风凛凛的小君子,眼中神采奕奕。
  “尔等既然划到了我的麾下,那到达成邑后,就要正式开始练兵,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做一件事。”赵无恤顿了顿。“那就是从你们中间选出五名伍长。”
  “有没有人站出来自荐,或者推荐别人?”
  年轻的赵兵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却没有争先恐后的情况出现,国人子弟都在观望,野人则不敢在国人之前出头。
  “没人么?那我就先指定一人了,穆夏,出列!”
  “唯!”穆夏事先早就得了赵无恤的吩咐,他大声应和了一声,响声如雷,大步踏了出来。
  只见穆夏十七八岁年纪,却形貌魁梧,双臂结实,头上裹着一块黑色帻巾,腰悬青铜短剑。
  这时,行伍里一个着青幘的塌鼻梁青年按耐不住了,他粗着嗓门大喊叫起来:“小君子,这不是厩苑里放牛的低贱牧童么,我认得他,他怎么能做伍长呢!”
  听到此话,声浪又响了起来,在两司马羊舌戎的喝止下才肃静下来。
  羊舌戎也有些犹豫,虽然有所准备,但他没想到赵无恤这么快就要安插自己的人手,而且这已经不合军法了,他小声劝解道:“小君子,军法规定,伍长皆由国人担任,此子现在的身份似乎只是个野民?恐怕不能服众啊。”
  晋国军律和周礼又有所不同,毕竟经过数百年发展,在西周,当兵服役本来只是国人特权,是高尚而光荣的事情。但随着国野的差距渐渐不再明显,战争规模也越来越大,仅仅依靠士和国人无法组建庞大的三军,在晋惠公时作州兵,推行爰田制度后,野人纷纷入伍。
  于是晋国对所任军职的身份要求又放低了一层,比如羊舌戎只是个下士,却担任了两司马,但伍长的确得由国人才能担当。
  当然,赵无恤可不太同意这规矩,他的两个亲信虞喜、穆夏现在的身份都是野民,难不成他们得从普通徒卒做起?以春秋时代阶层升迁的效率,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为他所用?
  不过他自有让羊舌戎低头的妙计:“两司马,我看你威武雄壮,又进退守礼,想必在戎车上按剑持戈之事,一定做得来,我的战车上还缺一车右,就由你来担任吧!”
  “车右?”
  羊舌戎听后大吃一惊,随后欣喜不已,他作为一个区区下士,能登车成为君子的车右,乃是莫大的荣幸。要知道,一辆战车三人,御戎、车右与主君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主仆,而是能同车合作,将后背交给对方,多了层亲密战友的关系。这也是最容易升迁立功的位置,比起单纯的行伍卒长、两司马强多了。
  诗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既然小君子有意提拔,他羊舌戎要是再不知报效,就太愚钝了。
  反正来之前,他的上司,赵氏家司马也嘱咐过,一年之内,随四位君子折腾,主君都不会过问。至于被庐之法,至于周礼里的陈规,晋国在早年吞并十几个同姓诸侯时,讲周礼了么?六卿灭没犯什么大错的羊舌氏时,讲《赵宣子之法》了么?
  比起能登车成为君子亲信,得到复兴羊舌氏的机会,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也亏了这是“礼乐崩坏”的春秋时代,像王孙期那样有节操,循规蹈矩的人,毕竟少数。
  “谢君子厚爱,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至于这伍长,自然要按君子定的新规矩来……”
  迅速用糖衣炮弹攻陷羊舌戎后,赵无恤又一次面对赵兵们说道:“我听说你们刚被征召不久,只参加过冬狩一次训练。但我要告诉你们,本君子也只在冬狩时初次上场,可现在,我却成了一邑之宰,为什么?因为我是主君的儿子?不,更多的原因是,我有这才干,我为赵氏立下了功勋,有功则必裳!”
  搏巨熊而毫发无伤,并获白鹿潇洒而还,这已经足以说明赵无恤的能力和功劳,赵兵们自然没有敢质疑的。
  他又指着穆夏说道:“此子也有才能,他力能搏牛,忠心耿耿,在冬狩时还曾伴我左右,立下了功劳。所以,今天我选拔伍长,不看你们是野人或是国人,以前是躬耕于陇亩的农夫,还是饲马放牛的圉童。而是唯才是举!若是有人不服,可以站出来挑战沐夏,赢了,也可以为伍长!”
  听到赵无恤夸奖,穆夏胸膛起伏不定,心中十分激动,他虽然不算士人,却不免生出了为主上效死的想法。赵兵中那一半野人子弟听罢也放下了担心,跃跃欲试。
  而一向地位更高的国人子弟则不以为然,尤其是刚才那个喊出穆夏身份的恶少年。
  他摸着腰间短剑,仰着头跳了出来:“小君子,唯才是举,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服,兀那牧童,你敢与乃公比比高下么!”
  他出口闭口自称乃公,十分无礼,挑衅意味十足。
  但沉稳的穆夏没有受激,而是望向了无恤。
  无恤道:“当然可以,你叫什么?”
  “田贲。”那塌鼻梁的恶少年眼中闪着光芒:“若是我赢了,君子会说话算数,让我做伍长么!”
  “然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赢了,那就是你田贲的本事,众目睽睽,谁敢不认?”
  无恤又道,“不过,剑戈无眼,你二人不用较量武器了,比试一下角抵即可,记住,点到为止!”
  两人应诺,憨厚的穆夏没计较刚才田贲的挑衅,朝他微微行礼,田贲则咧着嘴斜视于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在这一两赵兵当中,论勇武力气,田贲自问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对穆夏这个昔日的放牛小童,虽也惊诧其身高体壮,却并未放在心上,不觉得能胜过自己。只想着三下五除二把这厮干掉,好叫赵氏小君子知道自己的本事!


第26章 猛士归心
  先秦角抵,和后世霓虹的相扑比较像,倒地者败,出圈者败。有好事的赵兵在场中画了个大圈,等待二人开打。
  穆夏和田贲挽起袖子,在赵无恤一声令下宣布开始后,便如同两头凶猛的虎豹,你来我往,互相撕扯碰撞,顿时踩得场内黄土飞扬。
  唯恐天下不乱的国人子弟们拿出了平日在城邑中博戏玩耍、聚众私斗的兴致,在列间大喊大叫,给田贲助阵。看得出,他在国人子弟中还是挺受拥戴的,而野人子弟们虽然心向穆夏,却不敢直接喊出声来。
  赵无恤摸着剑柄的玉石,微笑观之。
  已经因为赵无恤一句承诺,而彻底倒向他的羊舌戎恭敬地站在一旁问道:“君子觉得谁能取胜?”
  “当然是夏了。”赵无恤对穆夏充满信心,他这些天闲暇时,也跟这魁梧的小子较量过几次,输的那叫一个彻底。穆夏力气本来就大,这几天效忠赵无恤后,脱离了隶臣身份,顿顿有肉食,吃得好睡得好,体格更加强健,已经到了巅峰状态。
  厩苑另外四名少年也和无恤一样,认为他们的穆夏必胜。
  羊舌戎仍然不太相信,先秦民风彪悍,有时候抢棵桑树或争夺田亩阡陌,都会全族上阵扛着农具剑盾群殴。在近年下宫左近几个国人氏族间的数次斗殴中,田贲可以说是打出了名气。
  因为田贲出名的顽劣蛮横,连家中长者都管教不下他。索性在他刚满十七岁傅籍后,就应征召服役,塞进了这一两中,报的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心思。
  羊舌戎转目场中,只见穆夏、田贲交战正酣,在试探性的接触后,终于扭抱成一团,各自圆睁怒目,试图发力把对方摔倒。
  国人子弟给田贲助威的喊叫声渐渐停下,彼此面面相觑。往日私斗,他们中没人是田贲的对手,最多也不过支撑三五回合,而穆夏却能与他战到旗鼓相当,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羊舌戎细细观之,发现田贲力气的确是比不过穆夏,却胜于技巧,而穆夏则逊于技巧,只是依靠一身蛮力在战。
  形势对穆夏不太妙啊。
  但田贲也好不到哪去,他没想到穆夏这放牛娃居然有此巨力,僵持之下,一直占不到明显上风,渐渐有些吃力了。田贲心一急,便紧抓着沐夏的胳臂,伸出左足朝其下盘探去,想一蹴而就地绊倒穆夏。
  “危险!”野人子弟和厩苑少年们都不由得为穆夏捏了把汗。
  面对田贲的足绊,穆夏双腿却像是深深插进了地面似的,岿然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田贲叫了声“糟了!”而穆夏则发出了“嘿”的一声怒吼!
  穆夏没什么斗殴经验,却怀着报答无恤大恩的心思,此战必须一胜,否则就自刎以死谢之。
  他愣是像一头只知道前进,不知后退为何物的犟牛,将田贲当成了挡在前面的土块沟壑。一绊未倒之下,反倒一力降十会,突突突地将整个身躯压在田贲身上,往前猛推,一直推出了角抵的圈外。接着再一把将田贲甩出老远,一声闷响后,滚翻在地。
  穆夏反败为胜!
  “好!”
  这个结果出乎了国人子弟的意料,他们个个口瞪目呆,谁都没有想到,力气勇武居全两第一的田贲居然不是穆夏的对手?而野人子弟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好。
  只有田贲翻爬起来后,满脸通红,一手夺过旁边赵兵帮他拿着的短剑,瞬间拔出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想和穆夏再白刃交战一场,还是因为战败而羞愧自杀。
  先秦士风,刚烈如斯。
  此时,只见一把梓木剑鞘从侧面拍了过来,顿时将田贲手中的短剑打落在地,却是赵无恤出手了。
  “你这人怎能这般,输了就输了。”
  田贲又怒又愧,却发作不得,只能偏着脑袋抿着嘴,不去看得胜后对着众人憨笑的穆夏。
  无恤指着赵兵们问道:“你们现在可还有要出来较量的?”
  无人敢踏前一步,这个放牛娃果然很有能耐,做一小小伍长简直就是屈才,他们都心服口服。
  无恤看着田贲的模样好笑不已,又转过头问穆夏:“夏,你来说说,你的对手强不强?”
  穆夏正在原地喘着粗气,看得出来他也累得够呛,憨厚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论技巧,夏不如田贲,夏只是靠了力气取胜。”
  赵无恤目视已经转过头来对消了气的田贲,笑骂道:“这么说,你也是个有本事的,这样吧,你也来为我做一个伍长,愿否?”
  经过如此转折,田贲心里那股气早就消了,他这种恶少年,最渴望的就是上位者的一声认可。他连忙喜滋滋地一口答应下来,成为赵无恤任命的第二个伍长。羊舌戎看他那模样,想必日后对君子的忠心程度不下穆夏。
  田贲投效,占了全两近半的国人子弟自然都随了他。剩下的三个伍长都顺利选出,两个国人子弟,一个野人庶子。
  其中,那个仪表堂堂的野人青年引起了赵无恤的关注,他单名叫“井”,是个沉稳之人,得到了十多个野人的一举推荐。羊舌戎也对井赞不绝口,称他是学习行列和金鼓最快的,甚至还会读写篆字,这在野人中百里无一,是个可造之材。
  至此,伍长全部选出,五个人新官上任,都喜滋滋的接受赵兵们祝贺,只有井的笑容背后暗含着谁也看不出的苦涩。
  井依然记得,就在前天傍晚,君子叔齐的车右,上士涉佗找到了他,以井全家人的性命威逼利诱,要他在君子无恤的兵卒中,作为眼线。
  此刻,他在心中喃喃自语道:“竟然偏偏让我做了伍长,这该如何是好?”
  ……
  翌日清晨朝食之后,在下宫东门,赵无恤的车队即将出发。
  领头的是一辆戎车,驷马颜色各异,花、白、黑、红。赵无恤穿着季嬴为他制作的雍容新衣,披着总发,站立于车厢左面,手按在腰上的“长剑”上。
  昨日才被火线任命的车右羊舌戎一脸喜悦地侍候在右侧,手持一柄长达九尺的铜戟。
  经过一番交谈后,赵无恤才得知,原来羊舌戎出自十年前被六卿所灭的晋国公族羊舌氏。也就是那位贤大夫叔向的族人,但却是早已分出的小宗,并非叔向的直系后代。
  叔向曾为晋平公傅、上大夫,他和无恤的曾祖父赵武是同时代的人。此外,还与齐国晏婴,郑国子产,吴国延陵季子并称四贤。
  羊舌氏也是晋国六卿以下最富庶的氏族之一,拥有三县之地。到了叔向死后,年轻的新宗主羊舌食我继位时,就好比一个没有多少自卫力量的孩童,却怀揣着三块无上美玉一般,令强大的六卿垂涎三尺。
  而且,羊舌氏还卷入了近亲祁氏家臣的一场乱伦丑闻里,这祁氏拥有的土地更广,多达七个县,更是六卿恨不得立刻瓜分而后快的对象。
  于是,两族的命运便注定了,在知氏等卿族操纵下,一场祁氏家臣的乱伦案却莫名其妙地被国君判成了祁氏、羊舌氏作乱!导致两家稀里糊涂地就被灭了,土地被分为十县,在执政魏舒主导下,分别由六卿瓜分殆尽。赵氏也挤进去分了一杯羹,拿下了万户大县平阳,随后又和韩氏换来了马首县。
  听完羊舌戎的叙述后,赵无恤一时无言。
  正和叔向生前预言的一样,“晋之公族尽矣,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
  而凭借着吸纳晋国躯壳和羊舌等氏尸骸上的营养,六卿逐渐茁壮强大起来,又开始酝酿新一轮的厮杀。
  而他们的目标,就是化家为国。这是现如今春秋强卿们的梦想,引得无数英雄尽折腰。在原本的历史上,未来百年中,将有三家分晋、陈氏代齐、戴氏篡宋、季孙建费……
  无恤十分清楚,战争,已经并不遥远了。


第27章 远送于野
  还有一件无恤没料到的事情,那便是王孙期居然辞去了差车之职,将作为他的御戎,伴随无恤前往成邑。
  这是个意外之喜,并非出于赵鞅的任命,按王孙期的说法,他作为无恤的御师,就要有始有终,得教到无恤也能驾驭战车自如,才算完成任务。
  此刻,永远板着张扑克脸的王孙期坐在车中央庄重地执辔,姿势要多正式有多正式。无论车左是个卑贱的庶子,还是无比尊贵的晋侯,对王孙期而言似乎都没有区别。
  他只知道履行职责。
  赵无恤觉得,王孙期真是一位克忠职守好同志,他也考虑好了,到达成邑之后,将任命身为中士的王孙期做什么职位。
  这些天观察赵鞅对手下众家臣的任用赏罚,赵无恤也学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人务能各尽其才。像王孙期这种性格,让他去做个需要灵活应变的侯人显然是不行的,维持军队秩序的军司马倒是不错的选择。
  跟在戎车后的,是数辆辎车,拉着一些在赵无恤看来十分简陋落后的农具,以及铅铜原料,麻布捆扎的大袋粟米、稻种、麦粒等。还有一些府库中的兵戈和皮制甲胄、铜钱布帛、以及过冬用的衣褐皮毛。此外还捎带上了几位下宫的匠人,精于锻造、冶铜、木工、陶器等。
  昨天整编的那一两赵兵在旁押解辎重,穆夏、田贲等新任伍长都十分精神,不打不相识,今天两人倒是有说有笑。只有野人出身的井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无恤以为他是离家忧思,也未想太多。
  赵鞅兑现了诺言,若是四位君子能说服带走的人手,他绝不拦着,虽然会给年末的上计工作带来麻烦,但还是痛快地放计侨离开。
  计侨投靠赵无恤幕下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对成邑的户数、人口、经济、土地,明年可能需要修建的水利或工程都了如指掌。在他的指点下,赵无恤才能从一个手下空无一人的假乡宰,迅速组建起一只草台班子,仅仅用了一天,就搞定了所有筹备事项。
  队伍侧后方,虞喜骑着马,带着十余名从厩苑里找来骑术射术不错的圉童、牧童,等到达成邑后,赵无恤将以他们为核心,建立一只25人的骑兵两。
  按晋国军法,赵无恤作为乡宰,可以拥有百人,也就是一卒的军事力量。这就意味着,他在到达封地后还要在当地数百户人口里选拔出五十多名当地人,训练成为兵卒补充进去,在赵鞅征召封臣邑宰们时,才能以满编的状态参战。
  既然决心组建骑兵,这花销可比徒卒大多了,他到达成邑后,必须尽快找到财源,在和计侨了解情况后,赵无恤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所以他从厩苑带走的,还有数十头耕牛和驽马,这会正在不断嘶鸣着。赵氏之宫里的家臣和隶妾们都在偷笑说,无恤小君子不像是去封地做宰臣,而是去集市贩卖牲畜的商贾。
  赵无恤装作没听见,这些牲口,他自有妙用。
  在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一辆带幕帘的双牛辕车,里边坐着几名隶妾侍婢。
  昨天在季嬴处被无恤刺激得满脸通红的侍女媛也在其中(无恤无辜的表示我可什么都没做),却是季嬴牵挂弟弟,打发她一早过来,说要陪伴赵无恤前往成邑,照料他起居饮食。赵无恤虽然仍不太习惯事事由隶妾伺候,但也领了姐姐的心意。
  此刻,赵无恤微微扭头,看着这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队伍,这就是他的全部班底了。
  半月前,他还是被遗忘在厩苑里的孤单庶子。如今,却被委以一乡重任,手下文则有计侨,武有羊舌戎,虞喜,沐夏,田贲等,还有数十名年轻蓬勃的干练青年向他效忠。
  他的未来,将由此奠基。
  四子分封,赵无恤的仲兄和叔兄昨日已经匆匆离开,只有他和老大伯鲁还在。
  但他们落后的原因却不同。无恤是因为白手起家,速度慢了,而伯鲁则是因为家当太多,一时半会收拾不过来,所以拖到了今天才出发。
  兄弟两约好了走之前再聚一面,无恤带着队伍来到城垣外,和伯鲁的车队汇合,只见这位家族长子也身穿戎服,头戴高冠,看上去却没多少威仪,而是让人觉得可亲。
  而伯鲁带的人众可不是赵无恤能比的,一眼望过去,浩浩荡荡两百余人,兵员至少有满编的一卒。毕竟他是家族长子,天生拥有优势,加上伯鲁虽然不以才能著称,却为人宽厚温和,得了不少家臣故旧效忠。
  连赵无恤,都很难对这位温润的兄长生出敌意来。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历史上,赵襄子死后,会力排众议,将伯鲁的儿子、孙子立为赵国的继承人。因为无论是谁强夺了伯鲁这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世子之位,都会生出一丝愧疚吧。
  不过对历史上他这身体本主的行为,赵无恤却嗤之以鼻,孝悌是孝悌,政治是政治,凡是玩兄终弟及的国家,通常都没好结果。
  历史上赵襄子的这次扶持侄子上位,也拉开了赵国历史上每隔两代人就会出现一次王位继承危机的恶性循环。于是三家分晋时基础最好的赵国,在内乱下衰落,给魏国当了整整一百年的打工小弟……
  心里这么想着,但赵无恤也不露声色,虽然他与仲信、叔齐俩人算是公开翻了脸,但当下,他和长兄伯鲁却仍旧执手相谈甚欢。
  赵无恤心中猜测,虽然赵鞅鼓励儿子们良性竞争。但其实做爹的肯定不希望他们斗得反目成仇,做出历史上郑伯克段,鲁桓弑兄隐公,齐国五子之乱,霸主齐桓公停尸67天无人收葬,蛆虫爬满屋子那样的惨剧来。
  何况,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晋国六卿纷争越来越剧烈,等到内战全面爆发时,他可不希望一个人战斗。
  所以和伯鲁友好,有益无害。
  于是两人相互敬了樽浑浊的薄酒,唱起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史载,晋国的开国君主唐叔在弱冠之年独自射杀林中犀牛,献予周公旦作大铠,周成王也履行了小时候剪桐叶分封的诺言,册命其为唐侯。
  据说这首《小雅·常棣》就是周公在渭水河畔送唐叔虞之国时,感慨自己的兄弟管、蔡二监叛乱,骨肉相残。于是吟诵这一诗篇,寓意成王、唐叔虞要吸取教训,兄弟同心。
  无恤也跟着乐师高学了几天诗,知道其中典故。在应和时,他心中却暗想着,日后自家兄弟四人中,谁当为成王,谁当为叔虞,而谁又会成为管、蔡?
  兄弟俩其乐融融,淡化了离别的气氛,至少在前来送行的大夫傅叟看来,是“和乐且湛”的。
  赵鞅没有亲来,因为他今天一早便要进都城新田去,为宋国大司城乐祁觐见晋侯做铺垫引荐。
  据说,正式的大朝会将在半旬后的冬至日举行。
  让无恤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宋国大司城乐祁居然也嘱咐他的亲信陈寅前来送行。最初无恤以为是冲着老大伯鲁的面子,谁知陈寅竟连他的礼物也准备了一份,而且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无恤不由得暗暗挠头:“这些宋国人,不会是在我身上打什么坏主意吧?”
  经过一系列送行仪式后,赵无恤和伯鲁告别,带着他的班底们,出东门转北,踏上了旅途。
  可惜姐姐季嬴今天没有来相送,他心中不免有了一丝遗憾。
  ……
  赵无恤却不知道,此时的下宫鹿苑处的高岗上,一身淡红曲裾深衣的季嬴,正牵着白色麋鹿,远眺蜿蜒北去的长长车队。
  她不由得轻轻哼起了一首邶风。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季嬴不舍弟弟的离开,只有她才知道,自己虽被父亲称为季嬴,当成赵氏淑女养大,但其实有更复杂的身世,与无恤并非普通的姐弟关系。
  但她却明白,赵氏的男儿一如出巢的雏燕,必须经过风雨方能成长,有朝一日才可一飞冲天,化身为天命玄鸟!
  白色麋鹿则痴痴地看着流下一滴晶莹泪珠的红衣美人,扯了扯毛茸茸的耳朵……


第28章 涉彼北山
  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在日头下赶了小半天的路后,赵兵们的额头、脸上都出了不少汗水。
  赵无恤也一样热,只因为这身宽袍大袖实在是有些闷。
  他有些羡慕地看了看有遮阳伞盖和帷幕的双辕牛车,里面坐的是女眷侍婢。不过现在不是追求安逸的时候,赵无恤要是腆着脸跑去里边跟着姑娘们一起乘凉,他刚组建起来的班底估计要心凉跑掉一大半。
  他收回目光,继续观察沿途的情形,这还是自冬狩以后,他第一次离开下宫。
  作为霸主国,晋国总得注意形象,都城附近的官道修缮还不错,至少能让战车行进时不那么颠簸。
  羊舌戎的第一天车右还没当热乎,就被计侨给轰了下去,美其名曰要为赵无恤介绍一路上的景致和民情。
  羊舌戎只是下士,地位比不上中士计侨,只得一脸怨念地去做他两司马的本职工作,吆喝赵兵们加快脚步赶路。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王孙期驾的车四平八稳。而计侨则争分夺秒地一手持笔,一手拿着简牍,在不停地追问着无恤关于那“周髀数字”的问题,一有回应就立刻记述下来。
  赵无恤当然不会一次性把肚子里的东西掏空给他,而是一次一点,循序渐进。等计侨吸收完毕并发扬光大,中国的数学水平应该能缩短数百年的发展历程吧?
  而且,用后世的话来说,数学还是一切自然科学,乃至一切精密技术的基础。赵无恤对数科的推动,也许能产生一系列的后续反应,时间越早,发酵后产生的影响就越大!
  因为,现在可是春秋,诸子百家的萌芽期,中国的哲学、科学尚在孕育中,可塑性极强。
  想到这点,赵无恤觉得自己撬便宜老爹墙角的行为顿时变得高尚无私起来……
  作为下宫的首席计吏,计侨对周边乡邑每一块田地、集市都了如指掌。
  他介绍说,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可以让行人喝水歇脚。成邑距离下宫三十多里,这一路过去,过了第二个庐舍后,则从官道岔入了较细的野道,只能容一辆驷马战车行驶。
  “小君子,从这儿开始,就进入成邑地界了。”
  赵无恤点了点头,举目望去,野道两侧是大片已经收割完毕的黍稻之田。
  穿越后,赵无恤就发现,现在的气候比后世暖和多了,而且雨水湿润,人口较少,天朝百万人口的地方,现在可能一万不到。地方上的山林、草泽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所以在后世干旱的山西,此时偶尔还能见到灌水的稻田,当然,还是以耐旱的粟田居多。
  不过今年的年景不好,四季都遭了灾,而且成邑乡山多地少,几乎没有修建任何水利工程,亩产低得惊人。
  地势慢慢爬高,上坡道上有零星的枸杞从,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在野氓民在采摘今年最后一批果实,正如诗言:涉彼北山,言采其杞。的确是像姐姐季嬴所说,路人面有菜色,见到赵无恤一行旌旗招展的车队,他们都慌忙让到田埂里拜倒叩首。
  也有零星几个带剑的国人站在路边朝无恤拱手行礼,他们是前往都城新田的成邑旅人,在听说赵无恤要去成邑上任后,面面相觑,神情古怪,却也没说什么。
  在计侨讲述下,赵无恤还了解到,西周的地方行政制度是六乡六遂。可到了春秋时,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晋国从献公时开始设置县制,经过一百五十多年发展,县反倒成了最基本的地理单元。
  所以目前晋国的地方行政区划是这样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乡(又称乡邑,百户之邑),五乡为邑(又称中邑,千室之邑),五邑为县。
  当然,这也是理想数字,实际哪有这么规整。绛县治下,共有六个邑,分别被六卿把持;成邑则是赵氏下宫邑治下的一小乡,共有七个里,户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余。
  (邻、里、乡、邑、县)分别设邻长、里胥、乡宰、邑大夫、县大夫。
  这里果然比下宫左近要贫瘠不少啊,赵无恤看着远处黑乎乎的石头山,若有所思。
  计侨则有些奇怪地说道:“在侨想来,主上带上那么多的牛马,大概是想用近年来在晋鲁开始出现的犁来耕地。但侨不解的是,主上为何要将下宫的麦种几乎都收集带来了,在成邑这种干旱贫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种粟才行得通啊。”
  无恤听后默然,小麦从西亚传入中国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游时,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经纷纷向他进献小麦了。
  商、周时期,小麦在人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还远不如粟(后世的小米),在宗庙祭祀的时候,以粟为尊贵之物,小麦则只有想换换口味的贵族偶尔吃一吃。中原到现在还没有发明磨,小麦粒蒸煮的味道无恤实在是不敢恭维。
  而且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计侨对小麦在后世的地位不了解,所以不重视也不奇怪。没人想得到,仅仅再过上三百年,中国就会从西部掀起一场小麦革命,开水利、种麦子的秦国虎狼之师将横扫六合。到了西汉,小麦在中原的推广更是让中国人口百年之间翻了三倍!
  赵无恤也不立刻回答,他神秘一笑:“等到了地方,先生就会明白了。”
  不知不觉,经过半日的跋涉后,一行人马终于抵达了成邑。
  远远能见到低矮的邑墙,赵无恤让队伍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停止,令满头大汗的赵兵们喝水休息,整理仪容。
  做了伍长的田贲一改昨天的蛮横,今天可算是鞍前马后,在给赵无恤递皮壶时他建议道:“小君子,前头不远就是成邑了,我听说成氏一向把这里当成他们的私属,极其排外。不如打出旌旗,由我等护卫前行,贲最清楚这些乡中国人,都和我一般粗鄙自大,不能识君子,非兵戈刀剑不能服之。照我说,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他们才能知道小君子的厉害!”
  田贲拿自己作为粗鄙自大的例子,倒是把赵无恤逗乐了,他笑骂道:“你当谁都似你一般,喜欢耍浑?本君子今天呀,要先礼后兵。”
  成邑的难治,经过计侨等人多番提醒,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成乡七个里中,成氏一族及分支占据了其中四个。对那些地头蛇,赵无恤的策略是,如果能乖乖合作给他面子,则放其一马,如若不然,他手下这些新招募的年轻赵兵正好能练练手。
  一行人继续上路,昨天便有来自下宫的使者通报成邑,将有新任的乡宰前来上任,于是今天在乡中庐馆处,已经有一些人在等候。
  领头的那人四十余岁,身材圆胖,头戴士冠,大布羊衣,怀中抱着一把彗。他身旁则是一个画着黑色眼影,发容黝黑,个子矮小的乡野巫祝,穿着陈旧打满补丁的巫袍,正踮着脚翘首以待。
  不多时,只见野道上浩浩汤汤的队伍排成一条长蛇疾驰过来,领头的驷马战车上,一位留着黝黑总发的少年君子看似彬彬有礼,对他们露出了温润的笑容。
  这位小君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看样子也不难相处,中年肥胖男子松了口气,和巫祝对视一眼后,匆匆迎上两步,远远地作下拜状。
  “成邑窦氏族长窦彭祖等恭迎君子大驾。”
  “彗”,即扫帚。这是先秦一种迎接客人的礼节,同时也用来迎接新来上任的官员,意思是庭院都已经打扫干净,待君进入,正是周礼中所说的“以衣服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所以为敬也”。
  巫祝和余下十余人也都随着窦彭祖弯腰行礼,他们中有乡中皂隶,也有从左近各里赶来的氏族长者。
  御戎王孙期将战车准确而稳当地停在众人面前,赵无恤在车上扶着车栏挺立,从赵鞅身上,他也学到了一些上位者装逼的把戏,脸上不动声色,微微扬手道:
  “都免礼罢,余便是成邑的新任乡宰赵无恤,敢问乡三老、乡司徒、乡司马、各族家主都到齐了么?”
  按照晋悼公在国内新实行的地方制度,乡中乡宰以下,有乡三老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有乡司徒负责播种秋收,收取赋税,提交上计;乡司马负责征召兵员,进行训练,防御盗贼。
  而一个乡所辖的各里,其实都是少数国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着更多的野人农奴,族长,其实就等同于里胥。
  那窦彭祖满头大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他身旁的那个巫祝大着胆子抬头观察起赵无恤来。
  因为历年上计,来过成邑几次的计侨冷眼观之,他嘴角微动,飞快地点了点在场人数后,冷哼一声道:“主上,除了窦氏族长及窦里皂隶在此,其余三老、乡司马、乡司徒,甲里桑里族长等统统不见踪影!”


第29章 威风凛凛
  被计侨当众指出破绽,窦彭祖等人顿时慌了神,而赵无恤听罢虽心中暗恼乡吏们不知好歹,却仍旧不动声色地问道:“三老、司马、司徒及里胥们为何不来?”
  “禀小君子,是因为……”
  不待窦彭祖说完,他身旁那个矮小的巫祝就喧宾夺主,抢着答道:“乡宰在上,容某一一道来,因为成氏乡司马的一位叔伯于昨日去世,成氏便以此为由,聚于一堂,宣称要为叔伯行三日葬礼,所以都不来迎接乡宰。”
  赵无恤看了他一眼:“葬礼?真是巧了,你又是何人?”
  巫祝献媚地笑着拱手道:“在下成巫,一在野巫祝。”
  “成氏的人?为何你叔伯葬礼,连三老等人都去了,你却不去参加,你是代表成氏前来做解释的么?”
  “巫,小宗也,已经出了五服,俗语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必再衰减服哀。巫与成氏大宗已经久未往来,故今日只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别人。更何况,巫认为,当此之时,迎接乡宰才是第一要务。”
  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赵无恤听罢了然,这成巫大概是个被成氏大宗排斥的小宗庶孽子弟,抛弃宗族前来投效新主子倒是积极的很。
  不过,虽然无恤不见得认可成巫这带路党一般的做派,但他眼下正缺人手,更少不了一个了解成邑乡内部的人,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
  成氏借口葬礼不来迎接,一是欺赵无恤年纪太轻,初来乍到;二是因为成氏投靠的是他的便宜哥哥赵仲信,赵无恤在冬狩时抽过的成何,就是成氏宗子,也是前任乡宰。
  赵无恤摸着腰间所佩的玉环,略一思索后,心中便有了对策。
  他朝窦彭祖和成巫点了点头道:“窦族长和成巫能来亲迎,无恤自然会铭记在心。”
  随后又宣布道:“人死为大,三日而葬,三老、司马、司徒不能前来,也是情有可原。我并非成氏亲戚,就不亲自前往祭拜了,喜,你带着些礼物帛币到成氏四里去,代我参加葬礼,也请三老、乡司马等人节哀,大可安心办理丧事,不必以公务为扰。”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不一。
  窦彭祖是窦里的族长,窦氏在成邑乡是人数较少的小氏,百年来一直被强大的成氏压了一头。比如这乡宰和乡三老、司马、司徒三个乡吏职位,从来都是成氏把持,没他窦家什么事。
  此次成氏历代相传的乡宰被主君赵鞅撸掉,改换成流动的委派官员,而且来上任的还是尊贵的赵氏小君子。尽管如此,一向跋扈的成氏仗着他们那位乡三老原先做过“比下大夫”之职,还是无恤的曾祖父,赵文子时代的老臣,所以竟公然采取了不合作态度。
  原本懦弱的窦彭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成氏对着干,更不敢得罪新乡宰,正在左右为难时,被从外邑归来的野心家成巫一忽悠,就动了心思,稀里糊涂地抱着慧跟来了。
  他现在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因为赵无恤竟然有向成氏服软的意思,让他大失所望。唉唉,看来这成邑还是成氏的天下,窦氏还是继续缩头做人好了。跟着他来的几个皂隶也窃窃私语起来,颇有些轻视赵无恤年轻胆小的意思。
  只有见多识广的成巫却目光灼灼,他本以为赵无恤如此年轻,必然受不了冷落侮辱,大概会暴跳如雷,彻底和成氏撕破脸。但如今看来,这位小君子可沉着冷静得很那。
  他又晓有兴致地打量起赵无恤所带的人手班底来,见下宫里位高权重的士人计侨、王孙期赫然在内,不由得啧啧称奇,心想成氏大宗那些老杀才这回恐怕是选错了对手。
  羊舌戎,穆夏,田贲等扈从在旁的武人见成氏以葬礼为名,居然敢不来迎接主上,本就摩拳擦掌,准备君辱臣忧一把,去葬礼上砸砸场子。但赵无恤竟让虞喜去送丧葬帛币,他们只得强自按捺着怒气,心中十分不满。
  赵无恤也不做解释,他跟计侨要来了笔墨竹片,亲自提笔写了份拜帖,封入木匣,交给虞喜。待他离开后,便按着剑,对一脸愤慨的田贲说道:“贲,你适才在邑外,是如何建议我来着?”
  恶少年田贲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他不满赵无恤的决定,就气哼哼的把头偏向另一边道:“贲早就说过,此成邑中的乡鄙之人,非兵戈刀剑不能服之,照我说,就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小君子倒好,直接让人陪着笑脸送帛币去了,哼!”
  赵无恤哈哈大笑:“本君子说过,今日要先礼后兵,我礼数已至,这成邑乡吏们,却反过来想给本君子一个下马威。如今人不以礼待我,那好,我便从善如流,准了你的建议!”
  田贲听罢大喜,抖威风,他可最擅长了,其余穆夏等伍长也跃跃欲试。
  事到如今,赵无恤也不想玩什么以德服人,如烹小鲜细火慢熬的把戏,而是要给成邑一个下马威!成邑的皂隶和大氏强族们屈服最好,不服的话,他也不介意大刀阔斧地扫尽其中螽虫。
  无恤眼中精光闪烁:“羊舌下士!登车,擎旗!”
  羊舌戎闻言一脸肃然:“唯!”
  占了车右位置多时的计侨只得下了战车,他方才已经看见了无恤提笔写的字,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情,他心里已然明了。且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是赵氏君子,翻出了多大的浪都有赵鞅出面按下去。
  这成族也是井底之蛙,仗着这一代人出了个比下大夫,而上士成何又是仲君子的亲信,就忘了谁是主人,谁是仆臣了。可笑,真是可笑,被君子无恤玩死也是活该。
  但他又在心里腹诽道:不过君子,你写的那笔臭字,成氏看得懂么?
  无恤手持虎符命令道:“让二三子摆开阵杖,尔等披甲戴胄,持兵戈前往乡寺!”
  窦彭祖刚才有些看低无恤,这会却慌了,要真动武,损失的还是他们成邑人啊。他连忙说道:“小君子,小君子息怒,这成氏在办丧礼,再怎么说,也不该乘丧而伐啊。”
  带路党成巫却唯恐天下不乱:“丧礼,凶也,兵主凶,乡宰持兵戈入乡,正好对应!乡寺就在前方,我去带路。”说完捋起巫袍,一溜烟朝前跑了,气得窦彭祖眼前直发黑。
  于是,前有刚猛强健的田贲、穆夏手持干戈开道,厩苑骑童扈从战车两侧,娴熟行伍次序的伍长井则带着赵兵们迈开整齐的步伐前呼后拥。
  这阵仗不要太大,顿时,整个成邑乡都被轰动了,跑出来看热闹的乡中国人氓隶们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虎狼般的赵兵扈卫着华丽的战车,高大的驷马分别为花白红黑四色,下宫赵兵虽然才训练过一两次,却兵甲崭新,加上气势汹汹步伐整齐,比成邑的乡卒要威风不少。
  战车上,御戎王孙期操纵得当,驷马撒开蹄子踩着碎步小跑,车右羊舌戎擎起白底黑边的赵氏玄鸟旗帜,迎风烈烈飘扬,让人不敢仰视。
  车左赵无恤年轻勇猛,那副被他视为累赘装饰的雕漆玈弓,他也喊人从辎重里找了出来,特地挂在肩上装逼用,那些弓身上装饰得金灿灿的琥珀、玛瑙、绿松石炫目无比,晃得乡民们眼花。
  乡寺在乡邑中央位置,是乡宰和佐吏们办事的地方。数十名赵兵杀气腾腾地开入乡寺,驱逐闲杂人等,环列在院子里。
  无恤下车,环视那些正在观望他的乡民皂隶,他右手按梓鞘长剑,左手掌心持有鎏金虎符,看上去威风凛凛。
  “余便是新任乡宰,赵氏君子,从此以后,成邑,便只有我一人的声音说了算!”


第30章 乡中三吏
  赵无恤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踏入乡寺。只见这乡寺占地颇广,地基高过地面,有石板阶梯与乡道相连,夯土为墙,里边是一个二进院子。
  到了乡寺的大堂中后,赵无恤将赵鞅赐予的虎符、铜印信展示给众人,正式宣告上任,接管成邑一切事务,随后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条又一条命令。
  “计先生,收缴乡寺文案、简牍、竹卷,切勿遗漏,伍长井带人巡视府库,谨防走水。”
  “羊舌司马,带穆夏等伍接管乡寺守备,将乡卒全部替换为下宫赵兵。”
  “田贲,你去将乡寺大门关上,看守在外,乡中皂隶、里胥还没来的,以后就永远不必来了,敢强行闯入者,杀无赦!”
  众人凛然应诺:“唯!”
  窦彭祖被赵无恤的雷厉风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而他身后那些皂隶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膝行匍匐,撅着屁股跪满了整个乡寺庭院。
  窦彭祖正在踌躇时,却听赵无恤喊到了他的名字,连忙也跪地叩首。
  “窦族长,成巫,你们且做个见证,我有一件要事宣布!”
  赵无恤高坐于乡寺堂上主位,一边在案几上把玩着乡宰的小小铜质印信,感受着权力的棱角,一边对着窦、成二人及皂隶们侃侃而谈。
  “既然三老,乡司马,乡司徒都是孝悌之人,要为那位成氏叔伯举办丧葬三日,而其余各里的族长、里胥也都是好邻居,肯定会帮衬一二。他们既然这么忙,连本君子第一天上任都没空出来迎接,那自然也不能来办理公务了。”
  “本君子就索性好人做到底罢,传令下去,让以上诸位不必再来乡寺了,他们的职务,统统给我撤掉!”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下众人皆心惊胆寒,暗道不愧是赵氏君子。前脚才谦谦有礼地派人去葬礼送帛币,后脚就全副武装接管了乡寺,这会又一句话便掀掉了成氏把持百年的乡中三吏职位……成氏这回是踢在了硬石头上了,他们都在心这么想着,却无人胆敢多嘴半句。
  赵无恤见在场诸人都缩着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感觉真心不错。不过打一巴掌也得赏个枣吃,他便继续说道:“至于在场的诸位,公忠体君,不忘本职,依然各就原职,只要好好做事,下宫绝不会吝啬赏赐。”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但又担心这位小君子到底能待多久,成氏会不会有所反扑,到时候自己恐怕里外不是人。
  在春秋时代,当一个领邑更换封君或邑宰时,当地实力派经常会心生不满,甚至会合伙将新的守宰撵走、诛杀。
  昔日晋文公因为勤王有功,周天子将南阳有苏氏(妲己家族)的领邑阳樊转而封给了他。然而阳樊当地的国人氏族不服,当晋文公带着军队前来接收时,他们竟然公然据城而叛,而重耳费尽全力也迟迟没能打下阳樊,最后不得不用怀柔之策,才将其收归晋国所有。
  这并不是孤例,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位被老爹楚平王抢了秦国新娘子的楚太子建,在逃亡出国后投靠了郑伯,被郑人赐给一邑作为封地。但他好高骛远,又联络晋国,想叛乱夹击郑国,谋取更多好处。
  因为太子建对邑中国人苛刻,便被所在封邑的国人和宗族告发,预备役公民们顺便学习西周的国人暴动,带着武器将太子建分尸。这一事件的结果之一,便是导致死了主人的伍子胥不得不抱着还是个吃奶娃娃的白公胜(人屠白起的祖宗)流亡吴国……
  至于更著名的孔丘堕三都事件,就更不必赘言了。
  阳樊和郑人、鲁三都反抗领主,都取得了成功,这类例子史不绝书,这也是赵鞅要整合赵氏各城邑的主要原因。要是临战征召动员,每个邑都傲娇来这么一出,那还玩毛线,还是把邑宰的世袭改为随时可以撤换的流官稳妥。
  所以,成氏才敢仗着自家在此扎根数代,还出过一个“比下大夫”的家主,又抱着君子仲信的大腿,轻视年轻的无恤,甚至公然对抗。
  不过对成氏知根知底的成巫心里丝毫不担心,他只是幸灾乐祸。他家本是成氏庶孽子弟,一向被大宗那些人欺压,甚至驱赶出宗族,他觉得自己这次可算是赌对了,也不介意再赌一把。
  于是矮小黑瘦的成巫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小君子,三老等职位空缺,那乡寺自然不能照常办公,这该如何是好。”
  赵无恤听出了其中的暗示,略一思索后,他说道:“乡三老一职,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非有擅长此道的人担任不可。”
  他说完,目视成巫,成巫了然,上前一步自荐道:“巫曾担任过邻乡的家祝,这些事情无所不通,甚至比原先的三老做得还要好!”
  “善,大善!那便由你担任三老一职,须得尽快做出成绩来,本君子拭目以待。”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就冲今天成巫忽悠窦氏和众皂隶前来投靠的功劳,赵无恤也得投桃报李,给他奖赏,才能引更多的成邑本地人报效。
  成巫此举,也算是彻底和成氏大宗撕破了脸,他孑然一身,也不在乎,甚至在赵无恤出手对付成氏时,他将是最凶狠忠实的走狗!
  窦彭祖呆呆地听无恤和成巫唱完双簧,见成巫轻而易举就当上了乡三老,他心中一阵羡慕和火热。
  其实论起来,他才是今天带头迎接的人,但窦彭祖为人胆小懦弱,不敢出头,竟被成巫抢了先。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现在又犹豫开了,盘算着应该索要乡司马和乡司徒哪个职位。
  却听到无恤话也不停地下达了新的任命,命王孙期担任乡司马。
  王孙期一向说的少做的多,严格论起来,他是超然于赵无恤班底之外的独立存在,无恤还曾揣测过,这扑克脸根本就是便宜老爹安排在自己身边作为监督的吧?
  但他无所谓,是人才就得用,用着用着就笼络到手了。
  一向克忠职守的王孙期欣然领命,虽然他曾作为赵氏差车,掌管下宫百乘战车,不见得看得上这小小乡司马职位。
  这简直就是满级玩家误入新手村的节奏……
  新手村玩家窦彭祖一听,乖乖,这王孙期是周室子孙、下宫差车、爵为中士!他只是一区区下士,还是荫父职的,肯定是竞争不过。现在,三吏中只剩下一个司徒位置还空缺,他心急火燎地正要上,却见赵无恤一扭头,先问了去收缴简牍文案归来的计侨。
  “先生,这乡司徒一职,你可愿意出任?”
  计侨也是个满级玩家,并且没有王孙期那种逆来顺受的习惯,他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侨在下宫掌管赵氏近百万人口上计,跟着主上来这小小乡邑,可不是为了做那只管两千人赋税的司徒。侨就在主上帐下做一闲散家臣吧,拾遗补漏即可。”
  其实他只是想专心研究“周髀数字”和无恤传授的新算学……
  这乡司徒的职位就像件白板装备,被满级玩家嫌弃来嫌弃去,可窦彭祖却视为宝贝,眼巴巴等着roll点呢。
  他不敢再等了,连忙挪动微肥的身躯滚到案下,再拜稽首道:“若是主上不嫌弃,彭祖愿任乡司徒一职,我窦氏一族此后定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第31章 成氏一族
  距离乡寺不过数里的成氏,此时的确装点着些许素稿,正在操办丧事。成氏倒也没说谎,他们中一个支系叔伯正巧在昨日死去,但这丧葬真的重要到连迎接新任乡宰、赵氏小君子都要缺席的地步?
  还真不至于。
  比如,在灵堂侧室,乡三老成翁,乡司徒成叔,乡司马成季脸上便没多少悲伤之色。老少三人跪坐在案几旁,无视丧葬不可聚饮的礼制,觥筹交错,庆祝今天对君子无恤的头场“胜利”。
  三老成翁垂垂老矣,他是前代赵氏家主文子时代的老臣,虽然最初只是个端溺壶的竖人,没有什么功勋,但愣是攒资历混成了一个“比下大夫”。也就是说,虽然身份仍旧是上士,但被赵鞅特许以下大夫之礼待之,死后可以随葬大夫等级的鼎簋。
  不过毕竟不是真大夫,成翁没获得封地,年老体衰后回了成邑,索性将乡宰之职让给年轻有前途的大儿子成何,自己做了德高望重的乡三老,想着再为成氏发挥几年余热就彻底退下来。
  如今他召集族人聚集一堂,名为参加葬礼,其实只是托词。
  因为成何做了君子仲信御戎的缘故,成翁一向把自家划入仲信的阵营里,对初来乍到,抢了成氏乡宰位置的君子无恤自然十分排斥。更何况,君子无恤在前段时间的冬狩上还动手抽了他的大儿子成何。
  主人打仆臣,该打。对此,成翁不好说什么,但既然无恤到了他们的地盘上,便借着由头采取不合作态度,让那位年轻的小君子吃吃憋,作为报复。
  他如此做,虽然冒着得罪无恤的风险,但却做足了姿态给他们早已投效的君子仲信看:您瞧,成氏没反水,还是您的人。
  刑不上大夫,这是规矩,成翁料想,就算君子无恤再跋扈,也不敢公然把自家怎么样。
  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不过他心中依然有些忐忑,因为近来这位君子无恤的传闻有些神奇,又是狩猎获祥瑞,又是出口成章服乐师……
  然而,在赵无恤差侍从虞喜前来参加葬礼,赠送帛币,递交拜帖后,三老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君子无恤,也不过如此嘛。
  他的幼子,一脸戾气的乡司马成季就是这样想的。
  “父亲,那君子无恤果然是个黄口孺子,胆小怕事,真不知道他怎敢羞辱兄长,不过我等今天就为兄长找回了场子!哈哈哈!”
  乡司徒成叔有些担忧地说道:“阿翁,可他毕竟是赵氏君子,是主人,我们何必为了赵氏夺嫡的事情,得罪他太过,万一不小心把成氏也搭了进去……”
  乡三老成翁饮了一口醒酒的浆水道:“无妨,看他今天的样子,恐怕正如同阿何所说,地位卑贱,根基不稳,不敢和我们公然对抗。也罢,既然他服了软,我们也不必太过为难他,毕竟是赵氏主人,大家都难堪。让他在这凑合一年,做个没实权的安逸乡宰,一年后自然就灰溜溜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君子仲信那边,我们才能交待过去啊。”
  乡司马成季恨恨地说道:“本来说好全乡统一行径的,可是那庶孽子成巫昨日却悄悄摸了回来,伙同窦彭祖那死胖子另搞一套,等叔伯的葬礼结束,儿子就去他们所在的里收拾他们。”
  成翁颔首:“可,是要让他们知晓,成邑到底是谁家说了算!”
  商量妥当后,乡司马又询问道:“叔伯平日最喜爱一个小侍女伺候起居,还喜爱养犬的小童,死前嘱咐说要他们殉葬,父亲,你看行么?”
  三老成翁自无不可,以人殉葬的事情,虽然数百年来世间多有谴责,但毕竟是持续了数千年的传统。齐桓公、秦穆公等颇有仁名的国君都照殉不误,人数成百上千,有他们带头,士大夫自然敢无视舆论,我行我素。
  两个隶妾而已,连犬马都不如的东西,杀了就杀了,那算得了什么?
  对了,也不知道乡中情形如何,自家安排在那边窥探的眼线怎么还不来回报?
  就在这时,侧室的门被推开了,有个成氏皂隶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还绊倒摔了一跤,磕出了鼻血,他也顾不得擦拭,连忙爬过来说道:“三老,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成翁皱起眉头,乡司马成季训斥皂隶道:“成何体统!到底什么事,快说。”
  “是君子无恤……”
  “君子无恤怎么了?”
  “他……他亮出了旌旗,带着下宫赵兵披甲胄带兵戈,气势汹汹地进了乡寺,将我们的人全赶了出来!”
  “啊!”
  乡司徒成叔有些慌乱,但见多识广的三老成翁却依然冷静:“这有什么,他少年人脸皮薄,成氏让他吃了憋,他不敢与我们为敌,只能暗中示好,但明面上就得把声势做大些,好让乡人不轻看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成叔成季纷纷颔首表示同意。姜还是老的辣啊,还是阿翁看得透彻,看得明白,不愧是服侍过三代赵氏家主的人。
  “可三老,还有事情……”
  “什么事情?”
  “他还令甲兵接管了乡中守备,关上了乡寺大门,我们的人想进去看看,却被看门那个满脸恶相的塌鼻子赵兵打得头破血流,不知生死啊!”
  三老成翁皱起了眉,过分了,这君子无恤演戏是不是演的太投入了,有必要做得这么逼真么?
  就在这时,另一个浑身灰土的皂隶又跑了过来,同样在门槛处磕了一跤,破了头皮,索性趴在那儿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了三老,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情?”
  “乡寺门已经开了。”
  “开了?这不挺好的么。”
  “可出来的人说……说君子无恤已经将三老、司马、司徒的职务统统解除!任命了成巫、窦彭祖等人为吏啊!”
  “三老,你已经不是三老了!”
  “什么!”
  在职权被剥夺的那一刻,成翁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成叔则战战兢兢地起身,不小心掀倒了案几,酒浆流了一屋子都是。
  只有蛮横的成季抽出了短剑,恶狠狠地说道:“这一定是成巫和窦彭祖搞的鬼,父亲,要不要儿子现在就带家兵去将他们做掉。没了帮手,我看那君子无恤手下仅有几十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成翁老脸苍白,他摆了摆手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他果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招手让成叔将君子无恤的那份拜帖拿来,他们刚才高兴过了头,甚至都没来得及打开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室内几人凑到了一起,看着成翁用微微颤抖的斑驳老手打开了木匣,亮出其中那份竹片。
  成氏三人瞪大了眼睛,说实话,上面的字,很丑,张牙舞爪,像是在扮鬼脸,仿佛在嘲笑成氏一族的愚蠢和可笑。
  成季皱着眉解读上面那一坨坨的难看篆字:“勿……言之不……也?”
  成翁松了手,竹片啪啦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仿佛预示着成氏百年家业也就此碎裂。
  “勿谓言之不预也!”
  别怨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既然你们敢做下这种事情,那就别后悔结果!


第32章 三里归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刚才那皂隶是在二进院子门槛边大声喊叫的。
  成氏的三老、司马、司徒职位被新来的赵氏君子一翻手统统撸掉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成氏四里。还有人说,家主成翁已经被气得晕死过去,全家上下顿时一片惊慌失措。
  在成氏宗族墓地里,一处刚掘开的殉葬坑内,一匹白马和一头黑犬已经被割断了动脉,粘稠的血浆浸透了坑底的泥土,也浸湿了坑内两名殉葬隶妾的鞋履。
  这是一对浑身缟素,被反绑住双手的隶妾姐弟,姐姐容貌清秀,弟弟眼珠乌黑灵光,两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混乱。本来手持铜瓜,准备来敲碎他们脑壳的成氏家兵,也丢下了武器不知跑哪里去了。
  混乱中,弟弟悄悄吹起了口哨,那只一直由他养育的小狄犬,便从某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它撒腿跑到坑内的母狗尸体处,悲伤地呜咽了一声。随后它又龇牙钻到姐弟俩身后,用尖锐的乳齿扯来扯去,咬断了缚体的麻绳。
  小童摸了摸狄犬的头,说道:“阿姊,我们快逃吧!”
  秀丽的少女面带忧色:“能逃到哪去呢,整个乡都是成氏的地盘,我们连墙垣都出不去。”
  小童眼珠乌黑闪亮:“阿姊莫怕,听说乡里来了新的官儿,还是位赵氏君子,我们,就跑到他那里去吧!”
  到了傍晚,当成氏内部的混乱终于平静下来后,那个负责杀死殉葬奴隶的家兵拎着铜瓜回来时,却发现那贱妾和小童都不见了踪影,地上只有两串带血的鲜红脚印,一路朝乡寺而去……
  ……
  昨天赵无恤在乡寺发威,整个成邑闻风而动,除了窦里外,另外两个里的里胥、族长眼见风头不对,就迅速抛弃了成氏。现在,两人正肉坦着上身,牵着头山羊连夜赶来,匍匐在乡寺外请罪。
  赵无恤理都不理,将他们在外边晾了半夜,才叫新任乡司徒窦彭祖出去带话。
  窦彭祖平日和这两个里胥是平起平坐,不时还会挨其欺负,今天却能狐假虎威一把,心里那个痛快啊。他腆着肚子,板起胖脸,先学着赵无恤的腔调严词申责两人今天附从成氏的行为。又说君子宽厚,既往不咎,若有下次,决不轻易饶恕。
  同时,无恤还要求甲里、桑里速速清点出里中丁壮,并携带一定数额的粟米粮刍,明日一早在乡寺外的打谷场集合上缴,供赵氏乡宰练兵防寇所用。
  两名里胥跪了大半夜,腿都麻了,这才如蒙大赦,差人搀扶着摸黑回到了各自的里中。他们连夜点着薪柴松明召集人手,选定族中丁壮,又拉了几车远超指定数额的辎重粮草,鸡鸣时便送至打谷场,和窦里的人汇合。
  赵无恤也起了大早,穿着一身皮甲,未戴胄,披了那块拉风的玄色大氅,带着随从们来到打谷场。
  他对甲里、桑里知趣的表现很是满意,却也不夸奖半句,虽然才十三四岁,但无恤上位者那威严和神秘的形象已经在众人心目中建立起来了。
  至此,成邑七里中,已经有三个里投效了他,只有成氏四里处于诡异的缄默状态。听说昨天家主成翁在失了职务后,气得晕死过去,他要是真死了倒也好,活着却是一件麻烦事。这老家伙虽然没什么功劳,但毕竟是赵氏三朝老臣,还是个“位比下大夫”,年岁也高,赵鞅亲自赐过鸠杖,碍于晋国尊老的习俗,无恤还真不好把他怎么地。
  所以他也不将成氏逼迫太过,先整合了手中的三个里,再收拾他们不迟,秋后的蚂蚱,长不了!
  召集成邑丁壮操练,是以备盗贼为名进行的,三个里的青壮年男子加到一块儿,近两百人,其中国人占了小部分,大多数是野人氓民。赵无恤手里却只有一个卒,百余人的编制,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他将其中大半身体瘦弱、有疾病、家中独子的都赶了回去,只留下四五十其中精壮者。
  较之甲里、桑里民众只带了些农具和树枝来凑数,窦里的里民显得要好多了,他们大多携带剑戈,有衣有褐,精神面貌也最好。
  看来,窦彭祖虽然为人怯懦胆小,但却也是个能让治下族人温饱的,当然,其才能也不过是能治一里、一乡,当不得大用。
  何况,赵无恤虽然命他做乡司徒,但又让计侨在旁“拾遗补缺”,当一个助手段位、身份、受上司信任程度都远超你时,会发生什么?当然是被架空了!不过窦彭祖这胖子也有自知自明,他的心思,大概就是想当一当乡吏,抖抖威风,出一出被成氏压制百年的恶气……
  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把里民按照各里的不同,排好队伍,分两编伍。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一遛,到了这时就能明显看出,乡民们的素质较下宫赵兵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赵无恤带来的二三十名赵兵早已整齐划一地站好队了,这边却还一片混乱。赵兵们也颇有后世城里人看不起农村户口的心态,对粗衣陋服,扛着树枝农具的成邑乡民很是鄙夷。
  也亏了赵无恤昨日威行乡寺,他当时的排场震撼了全乡国野,否则,按窦彭祖和成巫描述,往年由成氏组织的备寇操练,光排队就起码要一个上午。
  不过不要紧,赵无恤手下还有新任的乡司马王孙期这位大能呢。
  王孙期身为周室王孙,虽然家境早就败落,但也是个中士,他可是系统学过《司马法》的,管理下宫近百乘的战车尚且应付得来,这点小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赵无恤在人群中逛了一圈,让乡民们敬畏地认了认脸后,还是理智地将指挥权交给了王孙期。
  一向话不多的王孙期拱手阐述向无恤自己的练兵理念:“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察名实。”
  他迅速将三里数十名乡民打散,编入下宫赵兵的两伍中。用了没多大功夫,各里的乡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复方才杂乱的局面,整齐了许多。
  眼前的情形,简直就是顶级公会会长来练级区带小号刷10级副本的节奏……赵无恤暗道自己又捡了个宝。


第33章 魏舒方阵
  众人在整编之后,就合为了一卒,无恤任命王孙期以乡司马之职兼任卒长。
  卒之下,赵无恤则设了三个步兵两。
  放在春秋前期,诸夏三军以“乘”为单位作战,一乘有驷马战车一辆,车右、车左、御戎为主力和指挥官,外加七十二名步卒协同,“车驰卒奔”,配合作战。然而当时的战争主要是战车上的贵族们在玩打仗游戏,徒卒们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作为辎重兵和拉拉队,地位比较低……
  春秋后期,形势为之一变,战争的贵族气质越来越弱,最终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征伐灭国。尤其是诸夏国家对戎狄蛮夷的开拓,更不需要讲究什么古军礼,于是廉价、高效、对地形适应性极强的步卒开始逐渐取代战车,成为战争的主角。
  赵无恤听羊舌戎说过,这一时代,在南方,有孙武主导下的战争思维和战争方式跨时代的飞跃。而晋国,早在四十年前,就由中行氏和魏氏策划过一次兵制兵种改革。
  那是晋平公十七年(前541年)夏,中行吴及魏舒率军开拓晋国北境,在太原遭遇无终国山戎和群狄组成的联军。
  太行山区,山峦重叠,道路崎岖,地形险狭。魏舒认为对面的戎狄多是步兵,己方则是战车,在山地作战,战车机动困难,难以取胜。于是他向中行吴提出了“毁车为行”的建议,把战车编队改造为步兵方阵,使原来以两、伍、专、参、偏为编组的战车阵形,变成以前锋、后卫、左翼、右翼、前拒为编组的互相配合的步战阵形。
  这就是著名的魏舒方阵,也开启了中国步兵时代的先声,从此被晋军沿用。
  此战胜利后,大片北方土地被晋国夺取,并进一步开拓殖民,在这场北进浪潮中,赵氏也获得了未来的重要基地:晋阳。
  所以赵无恤才会如此设置兵种搭配:一辆战车作为指挥车,三步卒两为主力,外加骑兵两扈从侧翼。
  田贲这个恶少年这几天是连级跳,先跟沐夏打了场架,而且还打输了,却捡了个伍长当,这会又混上了两司马。他昨天在乡寺外把门,痛殴成氏皂隶,在乡里打出了恶名,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会放他来收拾那些乱哄哄的乡民倒是十分有效。
  只见田贲背着手,昂头挺胸地在人群中间不停呵斥,看到有捣乱东张西望的,过去就是一脚,他那一两顿时就老实了下来。
  赵无恤昨日签署了卷状,将虞喜、穆夏两名亲信的身份提升成国人。他作为一乡之宰,又是赵氏君子,是有这份权力的,但还得上报下宫通过,料想便宜老爹没理由为难他。
  所以,穆夏也当上了步卒两司马,他已经在下宫赵兵中树立了角抵第一高手的地位,加上他是赵无恤最早的亲信,这任命实至名归。
  至于那个话不多,但在野人中颇有威信的井,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无恤决定再观察上一段时间。
  羊舌戎职位没变,虽然两个昔日下属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但因为他还有个无恤车右的身份,只要无恤能顺利地拿下一个万户大县,他日后有的是高升机会,所以对此并不在意。而且羊舌戎的那一两中,下宫赵兵居多,是一卒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些人的任命都是赵无恤亲自下达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有权柄出自我手,才能让下边的人明白,谁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需要向谁效忠。
  同时,上位者又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虽然眼下的势力不过百人,但赵无恤也开始琢磨出了一点御人经验了。
  于是,他就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王孙期操练卒伍,并未太多干涉。他作为穿越者,前世接触的信息多,全面战争系列玩了又玩,心里或许有一些独到的想法,但多数是战术、战略层次的东西,论起实实在在的练兵来,未必胜得过王孙期。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仅没有胡乱指挥,还在暗中虚心学习。想着回去以后要多多请教下王孙期,至少要把那部齐国人司马穰苴所著的《司马法》吃透。
  虽然这都是很基础的东西,还有不少可以无视的古朴军礼,但慢慢积累之下,结合后世那些跨时代的战例记忆,或许有朝一日无恤也能指挥数万大军……唔,兵仙韩信那种多多益善的段位就不要想了,天才才做得到。
  唉,也不知道兵圣孙武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吴国帮夫差父子打工,那部跨时代的巨著《孙子兵法》写出来了没有?
  在学习的同时,赵无恤也向王孙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王孙,虽说此次是以备盗贼为名,但你我都清楚,这新田附近百里之内,六卿驻了整整六师的兵力,加上国人勇武彪悍,哪里有什么大盗可言。”
  六卿的武装,假想敌自然不会是那少数流窜的山野盗贼,而是其他的卿。现在晋国分成了三股势力,赵魏韩一个派系,范、中行一个派系,晋侯、知氏一个势力。孰强孰弱,也真如那宋国大司马乐祁所说,根本就无法分辨……大家只能小心防备,对自家治下乡邑的守备训练抓得特别紧。
  赵无恤继续说道:“所以乡民都是被里胥逼迫来的,心思都在家中农事上,不乐操练之辛苦,效率也会降低一些。我们不如以蹴鞠诱惑之,使其在游戏里学到战阵配合之法,再进一步演习金鼓旗帜,进退阵法,你看可行否?”
  王孙期思索了一下,露出了困惑之色:“君子的想法不错,此举会让乡卒乐于操练,这蹴鞠期也知道,在齐地较为流行,但只是单人或三四人的技巧游戏,起不到练兵的功效啊!”
  “小子所说的蹴鞠,和齐人那表演和技巧性质的玩耍大不相同,这样吧,今天王孙先选定两伍,发放兵器,小子改日再做出足毬来,让下宫赵兵比试一场,演练给王孙看看。”
  赵无恤所说的蹴鞠,其实是将后世足球和橄榄球结合,其对抗性和剧烈性自然不是春秋时的杂耍性质蹴鞠能比。而中国的竞赛性蹴鞠,得到秦汉才成型,并用于军事训练,甚至被班固列为兵家技巧之一种,赵无恤的建议,也算是拾后人牙慧了……
  这一卒除了三个步兵两外,还有个新兵种骑兵两,赵无恤从乡民中挑出了几名善于骑乘的年轻圉童、牧人,和下宫带来的少年们合并后,由亲信虞喜作为两司马。
  他心里也不由得暗暗吐槽:这一骑兵两的成分如此纯粹,以后会不会被人恶搞地叫成“圉牧骑士团”啊。
  看着一个个年轻挺拔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仿佛日后铁骑的雏形,赵无恤也来了兴致,亲自带着他们上马备鞍绕打谷场跑了几圈。
  之后觉得还不尽兴,索性让王孙期就这样操练着徒卒,他从骑兵两里抽调了虞喜等几人,带着成巫作为向导,前去巡视乡中各里。也算是履行乡宰“问当地习俗风情,国野疾苦”的职责。
  从乡寺附近出发,由近到远,分别是甲里、窦里、桑里,以及成氏四里。


第34章 巡视乡里
  据成巫介绍,甲里是甲氏聚集之所,说起这甲氏,却是百年前晋卿中行林父灭赤狄后,将名为甲氏的部落整族迁到了晋国腹地。其中一支繁衍迁徙,来到了成邑,聚里而居,以甲为氏。
  无恤新收的那几个骑童,统统都出自甲氏,对弓马颇为娴熟,他不由得对这个赤狄后裔的氏族多了些关注,论起来,他这身体的血管里也有一半的狄人血统呢!却不知道那个只有模糊印象的“母亲”又是来自何方,这估计是件糊涂事,连赵鞅都不一定清楚……
  如今赵无恤看来,在经过数十年潜移默化后,甲里民众们的相貌和习俗几乎完全被晋人同化,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不必再视为异族。只有对马匹的崇尚还在甲氏有所存留,也不时有穿着袴褶的男子出现在里中。
  在甲里绕了一圈后,无恤索性将那几个隶属于甲氏族长的圉童赎买了下来,以后就作为私兵使用。甲氏族长死活不敢收下帛币,声称这二三子是送予君子的赔罪礼物,无恤也没坚持,直接笑纳了。
  不过甲氏在农耕方面,学了近百年,依然还处于刀耕火种的落后状态,里民喜欢打猎,对地里刨食都不太上心,亩产是几个里中最低的。好在时不时有猎获的肉食补充,还能去邻乡的市上用皮革和肉干换取粮食、布帛,也算能勉强度日。
  接下来去的是窦里。
  和甲里相比,窦里的道路更宽,房舍布局更整齐,而且要热闹很多,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路边种的有栗树,小孩儿们三俩成群在树下玩耍。
  脸蛋脏兮兮的女孩儿用泥巴捏成陶豆陶鬲的样子,模仿大人朝食燕飨。而脸上挂着鼻涕的男孩儿们则光着屁股,拎着木棍,大摇大摆地骑着竹马演练……军阵?
  让成巫过去一问,才知道,他们模仿的,居然是赵无恤昨天全副武装进入乡寺的姿态,无恤不由得啼笑皆非,自己竟然成了这群孩子的偶像?
  孩子们见了偶像却没有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卖萌要糖吃,而是害羞地一哄而散,躲在门扉里探出留总角发型的小脑袋偷看。赵无恤让人记了下来,给他们家中都送去一些葛布,吩咐其父母一定要为这些孩童多做些衣褐,以度过寒冬。
  唉,可惜兜里没有水果糖,春秋时诸夏人只有贵族,才能吃上麦芽等发酵做成的饴糖。姐姐季嬴就比较喜欢饴糖,时不时嘴里含着一块,那双好看的杏眼甜得眯成了月牙状……不知道楚国南境有没有可以制糖的甘蔗?要是做出来,还不得让馋嘴的季嬴脸蛋上甜出酒窝来。
  想起季嬴,赵无恤露出了微笑,同时也记起了对她的承诺:明年开春,定然要叫成邑乡变个模样!
  但,想要实现这一想法,并且完成在赵鞅面前说下的大话:让来岁成邑乡的上计翻两番,那就得先彻底整合成邑内部。成氏四里,非得迅速拿下不可!
  成氏,现在已经成了阻碍赵无恤完成计划的一块绊脚石,可搬开这块已经扎根百年之久的大石头却又不那么容易,至少,得一直拖到开春之后……想到这里,赵无恤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丝烦躁。
  不过这烦躁很快就被消弭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种亲民的姿态已经赢得了整个窦里国人的好感。不停有人前来行礼拜谢,声称从未有过如此仁德爱幼的好乡宰,不愧是赵氏君子。这让无恤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由得感慨,这年代的底层民众,真的是太朴实了。
  窦彭祖听说后,更专程从乡寺跑了过来,亲自作为引导,盛情邀请赵无恤去他家中坐坐。他还故意叫几个女儿侄女抹妆画眉,穿了冬至、腊祭、春社等节庆时才舍得穿的曲裾深衣,端来酒食款待。
  送女送得如此明目张胆,瞎子都能看出他想干嘛。不过无恤瞧了瞧窦氏的几个女子,脸蛋还勉强能看,但身材却继承了窦彭祖的体格……于是就2333了。
  无恤对丰满的胖妞兴趣不大,倒是侍从虞喜目不转睛地盯着窦彭祖一个胸大屁股大的嫡亲女儿可劲地看。
  出来以后无恤一问,从厩苑就追随无恤,主从两人关系最为亲密的虞喜挠了挠头,腼腆地说:“主上,那位淑女一看就好生养啊!”
  淑女?赵无恤看了看这些天怎么大块吃肉都还是瘦巴巴的虞喜,对他饱暖思淫欲,想改良家族基因的追求表示理解。
  正如诗曰:“辰彼硕女”,这年头底层国人野人们的确是比较欣赏高大壮硕,能干活好生养的女子。
  当然,诸侯和卿大夫们的审美则是偏向后世一些,“手如柔荑”被大肆赞美。而逗比国君楚灵王就比较喜欢腰肢细一些的姑娘,正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嘛,想想都让人向往。
  无恤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楚王好细腰”的真实含义……
  “喜你也到婚娶的年纪了,要是真瞧上了,改天我找人为你说媒。”赵无恤丢下这句话就扶鞍上马继续往前走了,他对此没太在意,却不知道这给虞喜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虞喜今天看到那些刚摆脱隶臣身份的甲氏圉童,心有戚戚,因为半月之前,他也是同样的处境。可现在,却恍如隔世般,他已经铁定能成为国人,还被主上越级提拔为骑兵两司马,赐氏为虞,顿顿有精米肉食吃。
  这要放以前,别说一个乡司徒,就算是普通国人家的女儿,他也想都不敢想的。可现在,却触碰到了这样的机会,在他看来,好比摸到了天上的云彩一般——虞喜现在的眼光也就到这程度了。
  这都是托了主上的恩赐啊!
  对赵无恤的忠诚和感激如同野外的蔓草般,在虞喜的心中疯长,他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坚定地扈从于赵无恤身后。
  恭送赵无恤离开窦里后,窦彭祖就又迈着肥胖的身躯,让人驾牛车送他回乡寺,他还要去陪同计侨统计今年的收成、户数,并做出明年的预算。
  就在昨晚,当赵无恤准备用预算这个词汇和概念在计侨面前再度装逼时,却被计侨反打脸。当时计侨摇着头说道:“主上所谓的预算,其实侨每年都有做,不就是量入为出么?不过预算这词不错,侨以后就这么称呼了。”
  装逼失败!赵无恤感觉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智商和尊严受到了嘲弄,他一怒之下就给计侨出了道后世的数学十大不解难题。计侨自从学会了“周髀数字”和竖式、方程后自以为天下算学无双,就自信地接了过去,先让他欲仙欲死上一个月再说。
  接下来,就到了桑里,里如其名,远远就能看到里中央那棵高大的桑树,宽阔的树荫几乎遮蔽了近半个里,郁郁葱葱,如同驷马戎车的华盖一般。
  赵无恤一行六人骑马沿着里道前行,在一处狭窄的拐角处,他却猛地勒住了缰绳。
  因为前方突然间人声鼎沸起来,依稀还能听到小犬狂吠的声音。几人面面相觑,成巫疑惑地说道:“难不成是桑里听说主上巡视,所以聚众迎接?”
  赵无恤皱起了眉头,他今天打算微服巡视,并不喜欢这样大的阵仗。
  “继续前行,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赵无恤打马领先,在马首刚出了这弯道,往外瞧了一眼后,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对面有来势汹汹的近两百人,大多短衣短褐,都手持木棍、农具,甚至还有反射着寒光的铜制戈矛、佩剑,这些人已经将里道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成巫也在他身后叫了声不好:“糟糕!是成氏的族兵!”
  赵无恤闻言,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终日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
  难道,这成氏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聚众谋弑他不成!?


第35章 竖子敢尔!
  就在无恤惊疑不定时,对面的成氏族人却发出了一阵呼喊。
  “抓住了,抓到那个贱婢了!”
  却见那两百余人从两侧分开,露出了里面的情形,一个身穿文绣皮冠,满脸戾气的青年男子,他手持一把青铜短剑,正揪着一位浑身素稿的柔弱少女死命殴打!
  男子先狠狠地扇了少女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流血,如同被巨大雨滴击碎的浮萍,随后猛地扯着她乌云般的头发,少女吃痛哭喊,像一株随风无助飘拂的弱柳倾倒在地,惨不忍睹。
  远远能听见那男子骂道:“你这贱婢,竟然逃走?我非得将你在墓前剖心挖肝不可!快说,那个养犬的小童跑哪去了!乃公要把你们一齐带回去为叔伯殉葬。”
  赵无恤驻马遥望那边的情形,他对男子的暴行勃然大怒,有意过去阻止。
  成巫凑到耳边低声说道:“主上,那一脸凶相的男子正是前任乡司马,成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赵无恤看着那可怜的少女,心中有些犹豫。
  突然,从路边的灌木丛里钻出了一个蓬头少年,身后跟着一只黑色小犬。还不等虞喜等人上前阻拦,少年已经咬着牙跑到赵无恤的马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君子,求君子救救我阿姊,我们不想去殉葬!”
  殉葬?
  赵无恤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他的心中顿时一片翻江倒海。
  眼前闪过前世在殷墟博物馆陪葬坑中看到的场景:那成百上千的累累白骨,断头的、活埋的、肢解的,和狗彘牛马的尸骸混在一起,层层叠叠,不仔细辨认的话,甚至分不清是人还是畜生的……
  用人殉葬,这种残忍的行为是作为穿越者的赵无恤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成氏啊成氏,你们真是在自己作死啊!
  成巫凑上前来再次劝说道:“主上,虽然这成季并非刻意针对主上而来,但他们人多势众,还是先退为妙啊……”
  赵无恤默然,虞喜等人想把抱住他腿的少年挪开,那少年却紧紧抓住,死不松手,黑亮的眼中带着倔强。一如赵无恤在立誓要保护姐姐季嬴,不让历史上弟逼姐死的惨剧重演时一样坚决。
  少年和他想保护珍惜的人的愿望,是一模一样的,打马离开,坐视这对姐弟被虐杀殉葬?还是……
  成巫的劝说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对面的嘈杂声叫骂声依旧,虞喜在则询问究竟要不要调转马头。
  一阵热血涌过胸膛,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们放开他。”只听赵无恤淡淡地命令道。
  他又低头看向那个少年:“你也松手吧,你阿姊,我会替你救回来的。”
  少年迟疑也一下,乖乖地放了手,任凭赵无恤拍马朝前方而去,他这才醒悟过来,在后边大声喊道:“我……奴愿为君子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成巫见状,差点气得咬了舌头,他本以为昨日面对成氏公开羞辱,尚能隐忍片刻,再以雷霆一击发难的君子无恤是个少年老成的稳妥之人,没想到今天却……却依然是少年性情啊!
  冲动啊,太冲动了!
  成巫声音有些嘶哑了:“主上!俗语道,千金之子,不涉危堂,不能过去啊,万一您有个闪失……”
  赵无恤听罢却笑了,笑得很轻蔑,他扬了扬马鞭,以极其装逼的姿态指着对面的那两百余众说道:“成巫何必担忧,此辈,土鸡瓦狗尔!”
  土鸡瓦狗?成巫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头,脸色青红皂白,浑身冷汗直冒。心想君子啊君子,这又是何必呢,小不忍则必乱大谋。昨夜赵无恤找他细问成氏情形后,已经决定开春后再徐徐图之啊!可现在却因为两个连犬马都不如的隶妾坏了大事……
  成巫正纠结着要如何将无恤劝回来,却斜眼瞥见虞喜如同无恤的影子一般,紧追而去,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身,单手持铜矛,忠诚地扈从在无恤侧后方。
  那三四个少年骑士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作为无恤在厩苑里的老班底,这些天脱离了奴隶籍贯后,被无恤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潜移默化之下,少年们早已存了为他效死的心思。
  成巫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半大孩子们就不怕死么?虽然一般人不敢对赵氏君子怎么样,但对面可是那个脑袋缺根弦的成季啊,万一他恶向胆边生,索性暴起杀人怎么办?何况成氏有两百余人啊!一人扔块石头,都能把这点人马给葬喽!
  他想象这那种后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若是君子无恤真的死于非命,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就算他今天侥幸逃过一劫,但接下来,还得面对主君赵鞅的丧子之怒,那才是百死莫赎啊!说不定,说不定会把他们在场的人统统坑了给无恤陪葬!
  成巫清楚,从他叛出家门那一刻起,成氏最想杀的人,大概就是他了,这要跟着过去,大概是凶多吉少。
  他昨日连赌两次,赌到了投效君子无恤的首功,赌到了一个垂涎已久的乡三老职位,今天呢,反正都是死,要不就再搏一把?
  他咬了咬牙,追上前去拉住了走在末尾那个少年。
  少年骑士回过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三老这是作甚,快放手,我还要去追随主上呢!”
  成巫骂道:“贼!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又有甚么区别,还不快去打谷场,向乡司马等告急,让他们速速带人过来桑里!”
  “人越多越好,来的越快越好,速去,速去!”
  少年一脸不情愿地离开了,仿佛错过了莫大的荣誉似的。
  成巫叹了口气,暗道你这小子不知好歹,我或许是救了你一命。唉,应该自己去报信,顺便脱身来着,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被驱逐出宗族后漂泊半生,何苦跟着一群半大少年去热血?
  ……
  在前世时,网上流行过一些图片。
  你是要当一辈子懦夫,还是要当英雄,哪怕只有几分钟?
  赵无恤自问从来就不是英雄,他很惜命,他还有前世今生未偿的巨大遗憾没有弥补,还有波澜壮阔的历史等着他去改变。
  但这具身体虚岁也才十四,少年的荷尔蒙一旦超量发作,当热血在胸中涌动时,他的身体便会先于大脑做出决断。
  当看到那个少年将失去姐姐的痛苦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于是便想做些什么。
  顺便,要是能把对面的成氏族兵主力一起解决掉就好了,虽然这听上去有些玄幻。
  万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无恤侧目看去,瘦巴巴的虞喜跟了上来,他在半个时辰前才经历了一场“初恋”的洗礼,此刻却持矛侍卫着无恤,向死而生,没有半分顾虑和不舍。
  四名骑童跟了上来,他们矢志不渝,坚毅的脸甚至能反过来给赵无恤以勇气。
  最后,连矮小怕死的成巫也不情不愿地跟上来了,他就这么后悔着,叹气着,却也默默上前,悬在队伍的末尾。
  一行五人五骑,仿佛跳海自寻死路的旅鼠似的,朝密密麻麻、手持武器,正用不善目光看向他们的成氏族兵走了过去。
  赵无恤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他也当真视对面两百成氏族兵若无物,催马上前,朝着正在对少女施暴的成季喝道:“竖子敢尔!还不住手!”


第36章 一言之威
  在族长成翁被君子无恤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也”给气晕过去后,成叔是个没主见的,于是成氏暂时就由蛮横而脑子缺根弦的成季当家做主。
  成季当家后顾盼自雄,决定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到处搜拿那两个逃跑的殉葬隶妾。
  是夜,甲里和桑里改换门庭,投效君子无恤并提供粮草丁壮的消息传来,气得成季连摔了好几个铜酒樽。
  成季虽然愚昧自大,还没疯狂到敢直接和君子无恤动武的地步,但他对甲里、桑里等却没什么顾忌。于是他第二天便以搜拿逃奴为借口,带着两百余成氏族人开进桑里、窦里、甲里,准备报复窦彭祖等人的“背叛”,最先遭殃的桑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而那对殉葬的隶妾姐弟在东躲西藏了一夜后,总算跑出了成氏四里,来到了桑里这棵犹如华盖的大桑树附近,却被到处设卡的成氏族人逮了个正着。
  如今,成季正用力揪着那个柔弱少女的头发,要将她身上的缟素统统撕掉,裸身拉回成氏残忍杀害。就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洪亮的声音。
  “竖子敢尔!还不住手!”
  被人骂了声“竖子”后,成季愕然回头,诧异地看着骑行靠近的少年人,脸上怒意顿生。
  这是哪家的黄口孺子,竟敢骂乃公!
  成季正在恼怒,看到了赵无恤的打扮,玄色甲胄,玄色大氅,分明是大夫或者卿子一级的规格。他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赵氏君子,新任的乡宰,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的年轻。
  他也看到了隐藏于无恤身后,一身乡三老服饰的成巫,成季几乎恨得咬碎了牙齿,在他看来,成巫是成氏的叛徒和败类,最是该死。
  成季正琢磨着要不要在这里让人把成巫拽下马来分尸,却见赵无恤马不停蹄,越来越近,并用马鞭用力指着他的鼻尖说道:
  “放开那女子,我便让你活着离开。”
  这是一句冷漠的命令,不带丝毫商量的口吻,成季被他那上位者的气势所压,不由得头一缩,待他看了看对面形单影只的五骑,又回头瞧瞧自家身后站得黑压压的两百余人,顿时又有了胆气。
  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占了绝对优势,这位小君子是不是还没搞清楚情况啊?
  他犟着头回应道:“是赵氏君子么?此贱婢是我成氏的逃奴,我来缉拿她,是我们的家事。就算你是君子,就算你是乡宰,也不好过问,君子还是请回吧,我成氏与君子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井水不犯河水?你成氏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赵无恤差点被逗乐了,他没有停,继续催马上前。
  居然还不停下!成季脸色微变,喝令道:“二三子,拦住他!”
  有几个胆大的成氏族兵闻言跃跃欲试。
  “谁敢!”却见赵无恤一声清脆的怒喝。
  虞喜等踏马上前,不约而同地发声斥责:“谁敢!”仿佛是无恤的回音。
  五骑像五把尖矛,高大的骏马呼赫呼赫地打着响鼻,上前阻挡者或许会被持矛的骑童刺穿胸口,或者被马撞倒踩死。组织度极差的成氏族兵迟疑了,你推我攮,却没人再踏出半步。
  这下成季甚至都能看清对面骑士们的面容,君子无恤皮制甲胄上的玄鸟纹饰,骑童们青色的幘巾,以及成巫额头冒出的冷汗。
  一向蛮横,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季也感到了些许压力,他一手继续揪着那女子,同时厉声喝骂道:“愣着干什么!快给乃公上,他们只有五骑!只要拽下一人,自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成氏族兵面面相觑,在做最后的犹豫。
  赵无恤眼睛微眯,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他一边行进一边扬鞭大声说道:“尔等庶民,不要自误!”
  “我乃嬴姓赵氏君子,以天命玄鸟为旌旗,以驷马六骏为御驾!”
  “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死必有五鼎五簋而葬!”
  “我是昊天上帝的血脉,随便一滴血液都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尊贵!”
  “谁若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的父亲,晋国上军将雷霆暴怒之下,定会以赵氏之师将此乡四里夷为平地,把成氏三族诛杀殆尽,尔等亲人到时碾为粉末!”
  一席话下来,不管成氏族兵们听得懂几分,反正是被赵无恤的气势镇住了。
  他们现在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乖乖,对面那少年可是赵氏君子啊,是主人的主人的主人。
  “今日我只寻成季一人罪过,你们大可自行散去,本君子既往不咎!”
  赵无恤此刻仿佛戴有神圣的光环,他手无寸兵,站成人墙的两百全副武装的成氏族人却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众人开始面露敬畏之色,下宫,赵氏,那是他们无法仰望的至高存在。如果说成氏是他们头顶的屋盖,那赵氏,就是成邑这小小屋子上空广袤无垠的蓝色天穹!
  高贵的卿族与低贱庶民的差距,好比云泥!
  而且,赵氏之宫离城邑乡只有三十多里,实在是太近了。乡民们在每年一个月的服役期间,途径下宫左近时,谁没仰望过那巍峨的墙垣和高大气派的楼宇,谁没有在震天动地的赵氏车队行进时战战兢兢地跪拜稽首过?
  如同圣人渡河时神迹显露,大河之水自动分开,成氏族人在赵无恤步步逼近下突然崩溃了。他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紧握着木棍、农具、兵器的手,或抱头鼠窜,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甚至还有少数人干脆调转了矛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无恤马屁股之侧,气势汹汹地朝已成孤家寡人的成季而去!
  方才无恤的一番话,成巫听得如痴如醉,此刻看着赵无恤的背影,他仿佛见到了泰一神的使者降临人间,有种追随其后,跪拜叩首的冲动。
  “所谓的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商卒倒戈相向,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他仿佛目睹了伟大的神迹,现在一点不后悔方才没有离开。
  形势剧变得太过突然,成季目瞪口呆,手里握着的青铜短剑,迟迟没有落到那女子柔弱白皙的脖颈上。他这才觉得手无寸兵的君子无恤竟是如此的可怕,脑中那根绷紧的弦断裂了,他也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杀了他!必须杀了此子才行!”
  眼看赵无恤下马,走到了面前数丈的位置,疯狂的成季脸上面目狰狞,突然暴起,哇哇大叫举着青铜短剑就要刺向无恤的胸口!
  无恤早有防范,面对一个神经崩溃者漏洞百出的一击,他轻松躲过,随后重重踹出一脚,把成季连同武器踢开,差虞喜等人拿下绑了。
  自始至终,除了成季的困兽之斗外,成氏两百余人,无人胆敢反抗。
  成巫、虞喜等视此为奇迹,只有赵无恤心中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做英雄,你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有实力。
  赵无恤有实力,他背后是庞大的赵氏家族,是赵氏统治此地一百多年的余威。
  众人心中一直埋藏着对赵氏又敬又畏的种子,赵无恤所做的,只是用言语浇灌雨水使其生长。当恐惧和害怕在成氏族兵心中慢慢发芽时,量变终于导致了质变。
  所以他一言之威,竟至于斯!
  大事已毕,无恤躬下身,孰视那隶妾容貌。正所谓女要俏,一身孝。只见这少女瓜子脸,一身素稿,肩膀和胸口处被粗暴地撕破,露出了白腻的肌肤,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惨红的鲜血,看上去颇有几分凄凉的美感。
  出于前世爱护异性的习惯,无恤将背后的玄色大氅解下,披在那隶妾身上,随后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将她轻轻抱起。
  成巫看着赵无恤对那少女温情脉脉的动作,顿时误会了什么,心想原来主上是瞧上了那隶妾的容貌,才有今日此举?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啊,正常,正常。
  他冷眼看着被五花大绑后,如同一条死狗的成季,乘机上去踹了他一脚,以报昔日在宗族中被其多次欺压凌辱之仇。
  周围的成氏族兵多数还在发愣,少数机灵的已经拔腿准备开溜了。
  “轰轰轰轰!”
  正在此时,却听到了四周响起了一阵金鼓齐鸣声。
  随之而来的,是喊杀声,叫骂声,脚步声,呼天啸地,从成邑乡各里的方向传来。
  而那些声势汇集的中心,便是桑里这一株犹如华盖般的大桑树!


第37章 我的成邑
  成巫脸色微变,心想难道是成氏余孽又杀将过来了?虞喜等牵马聚集一处,亮出兵戈,凝神戒备,只有赵无恤闭上眼睛听了一会,露出了微笑。
  “莫慌,是我们的人。”
  远远传来模糊的声浪:“谁敢伤我家主上!”这是乡寺打谷场位置方向,一支全速行军的卒伍在齐齐呐喊。
  赵无恤甚至能听出其中恶少年田贲冲动的哇哇怪叫,大块头穆夏披着三层皮甲呼呼赫赫的喘息和沉重脚步,还有王孙期、羊舌戎俩名军官指挥卒伍行进次序的清晰号令。
  原来,当那个骑童终于骑着口吐白沫的马冲到打谷场,通报成巫交待的情况后,王孙期立刻做出了决断。他带着才刚刚发放完武器,排好队列的一整个卒,来了场急行军,驰援桑里。
  “成氏休得伤吾贤乡宰!”
  “休得伤无恤小君子!”
  这是窦里、甲里,以及桑里民众的声音,赵无恤今天巡视各里时展现的亲民举动,为他赢得了三里国野的一致爱戴。当无恤在桑里遭遇成氏族兵,被困大桑树下的消息传来时,朴实的国人们便自发地取了家中的农具、弓箭,匆匆聚集,跟在下宫赵兵身后,赶来解围。
  等卒伍、里民们纷纷赶到后,却发现自己扑了一场空。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却发现对手,那些成氏族兵早就扔光了手里的武器,三两五人聚在一块,蹲的满桑树下都是,见里民和赵兵警惕地靠近,他们纷纷跪地讨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目光的焦点聚集到了还怀抱着美人的赵无恤身上。
  王孙期、羊舌戎、田贲、穆夏、窦彭祖等人纷纷挤开人群,过来询问无恤安危。见无恤毫发无伤后,他们便一传十十传百地向后方传递这样的消息:
  “主上无恙,乡宰无恙,小君子无恙!”
  里民和卒伍们闻言,顿时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喧嚣其上,震得桑里房屋顶的瓦片瑟瑟抖动,震得大桑树那些枯黄的桑叶纷纷飘落。
  赵无恤看着这萧萧落木,不由得心生感慨,仅仅治理成邑两日,竟能有如此成效,得民心至此,他来之前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两天的辛苦,方才如履薄冰的冒险,值了!
  无恤微笑着,可惜不能向民众们挥手致意,因为他还紧紧抱着那位已经悄悄睁开眼睛偷偷看他,脸色微红的美隶妾。
  “瞧啊,这就是我的领邑!”他无处诉说,就莫名其妙地朝怀里的少女说了这么一句。
  那少女红着脸,声若蚊蝇地回了一句什么话,却被周围声浪掩盖,赵无恤竟没听清。
  随后,赵无恤回到了那个早已看呆了的养犬小童处,将柔若无骨的少女轻轻放在里民从家中找来的薄席上,他又摸着小童的头说道:“本君子说到做到,你阿姊,我给你带回来了,这之后就交给你了。”
  小童眼中闪着崇拜的目光,他重重颔首,捏起了小拳头,发下了和赵无恤当初一模一样的誓言:“君子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阿姊!”
  放下怀中的伊人后,赵无恤整理了下早已被冷汗浸湿的甲衣,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跨上了黑色的骏马,总发披肩。他要让领民们能看见他的脸,看清他们的领主是谁。
  在他周围,是一卒满编百人的赵兵,加上三个里数百国野民众,都抬头仰望着这位脸庞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君子,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
  无恤轻抚缰绳,他的马首,便转向了西方。
  成巫若有所悟,那是日落的方向,也是成氏四里所在的方向。
  “主上,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哪?”赵无恤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
  形势已经逆转,之前他和成巫等人设想推演的,开春之后再对成氏徐徐图之的计划,已经不再必要了。
  成氏的一半武装,已经彻底交待在了这株大桑树下,被里民和卒伍解除武装看押了起来,其中少部分人甚至还能被成巫策反,充当带路党。
  “二三子听令!唯我马首是瞻!”
  卒伍们整齐的山呼海啸声响彻桑里。
  “唯!”
  民众们曾次不齐的应和也随后响成一片。
  赵无恤方才未亮兵器,便一人吓散两百成氏族兵。
  现在,他终于抽出了手中的青铜长剑,在夕阳映照的金色光芒下,剑尖直指西方。
  “我们,去成氏四里!”
  ……
  夜幕将黑,在成氏庄园一间温暖的里屋内,兽口铜燎炉燃着醒神的熏香,昨天被赵氏君子一封拜帖直接气晕的成翁,依然还在昏迷当中。
  垂垂老矣的成翁做了一个梦,仿佛又回到了他还青春年少的时代。
  他是服侍过赵文子、赵景子、当代家主赵鞅的三代老臣,从一介端溺壶的竖童,只靠着攒资历,熬了几十年,愣是做到了爵比下大夫,乡三老的职位。
  算起来,赵景子和赵鞅都不是家族嫡长子,而是以庶子身份逆袭,最终成功上位的。
  历次换嫡的经过,成翁都历历在目,虽然当时他没有丝毫发言权,只是低眉顺眼地伺候在旁,或者忙不迭地跑路传话。
  那位温润君子,五十多岁就衰老的赵文子,是因为害怕贪婪而不肯退让的嫡子四处树敌,争夺膏腴之地州县,重蹈赵氏下宫之难的覆辙。所以毅然换上了默默无闻,性格温和,以不争为争的景子赵成。
  而赵景子时代,形势又不同了,六卿之争已经愈演愈烈,非有一位强悍的伟主不能光大家业。所以,年轻时代便锋芒毕露的庶子赵鞅被选了出来,推上了世子之位。
  伯为嫡长,孟为庶长,所以赵氏的家主才经常被人尊称为赵孟。
  而如今的情形何其相似,四子争位,会是谁最终得胜呢?是成氏早就选择好的嫡君子仲信么,还是过去十多年里从未被人看好,近一个月却犹如异军突起的庶君子无恤呢?
  神灵打架,山鬼遭殃。成翁在梦中皱眉苦思,设想如果君子无恤当了家主,统辖赵氏,会怎么报复与他公然对抗的成氏呢?成氏,是不是一开始就选错了路,现在退让求饶还来得及么?
  从看到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也”时,成翁就明白了,这次他恐怕是把硬石头当场软泥来踩,自家活该踢瘸了腿。
  “阿翁,阿翁?”
  成翁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在闪烁的烛光映照下,他看见侄子成叔伺候在侧,正轻声喊着他。
  一向没主见的成叔这两天急得面容憔悴,见成翁醒来,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四十多岁的人却带着哭腔说道:“阿翁,你终于醒过来了,您让侄子好生担心。”
  成翁由侄子和侍女搀扶,强撑着从榻上起身,成氏一族的里胥、邻长们听说他醒来,纷纷涌进来眼巴巴地望着他,问候声,哭泣声响彻屋内。
  成翁眉头大皱,拄着鸠杖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敲:“乱什么!哭什么!老夫还没死呢!”
  他的目光在屋内流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冲动的小儿子成季。
  “阿季呢?他去哪了?”


第38章 中门迎客
  成叔擦了擦眼泪道:“阿翁,昨日本应为叔伯殉葬的两名隶妾逃了,阿季带着人去抓他们,还说要乘此机会开进桑里、窦里、甲里去,把那三家改换门庭的小人掀个底朝天!”
  “什么!”成翁惊骇莫名。
  “他带了多少人去?现在到哪了?”
  “两百余人,我成氏四里大半男丁都跟着走了,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大概,大概已经到甲里了吧。”
  成翁瞬间垮了下来,满心绝望的他手不住地拍打着木制的榻:“阿季怎么敢这样!现在正是应该低调之时,我成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再去招惹君子无恤,那就是自寻死路啊!”
  成翁一口痰气发作,差点又晕了过去。
  屋内顿时又慌成一团。
  然而屋外的场面却更加混乱,尖叫声、奔逃声不断响起,传入室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一阵齐刷刷的踏步,仿佛数百卒伍在列队行进。
  成翁有气无力地问道:“外面又怎么了?”
  几个从屋外钻进来的成氏族人四肢战栗,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阿翁,是君子无恤,他带着大队人马,身披甲胄手持兵戈,把庄园给围了!”
  成氏的庄园被围了?成叔听罢两眼呆滞,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众族人也胆战心惊。
  “哈哈哈,好,好一个君子无恤,不愧是赵氏子孙,天命玄鸟的血脉,十三岁弱冠之年,就能如此狠辣决绝!”
  成翁却如同回光返照般,仰天干笑了几声,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儿子和族人,再次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有个族人凑过来讷讷地说道:“阿翁,要不要召集族人取兵甲防备?”
  “啪!”
  却是成翁抽起鸠杖,砸得他头破血流!
  “防备?怎么防备!你是嫌我成氏的处境还不够惨么?万一君子无恤上报下宫,说我们公然聚众反叛,引一旅赵兵精锐来攻,我们除了授首灭门,还能怎么办?从一开始,就算错了啊!”
  “也怪我,回到这成乡小邑蜗居数年,眼界变小了,竟不能识真君子,还妄图与之对抗……”
  “阿翁,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成翁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眼睛微微眯起,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服侍文子、景子时的精明。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更衣,开中门迎客!”
  ……
  让两司马羊舌戎、乡司徒窦彭祖带着部分里民留在大桑树下看押那两百余成氏族人。赵无恤则率领其余卒伍、精壮国人,浩浩汤汤地向成氏四里进发。
  夜色已暗,多达三四百人的队伍成分杂糅,在乡司马王孙期的维持下,竟然还能保持规整。这让无恤对王孙期又高看了一眼,孰不知这其中也有他的威望在发挥作用。
  在昔日神棍成巫别有用心的宣扬下,无恤方才在大桑树下“单人单骑喝退两百余人”的事迹在里民中迅速流传开来。他们看向无恤的目光,也从爱戴变为崇敬,行进时,竟然自觉地遵守秩序,不敢随着性子胡来。
  何况,三里民众对往日蛮横贪婪的成氏,可是积攒了不少怨气的,能跟着乡宰前去痛打落水狗,何乐而不为?
  他们点起了松明、薪柴做的火把,犹如一条光亮的长龙,陆续抵达了成氏庄园,将其正面完全包围了起来。
  这是无恤第一次来到成里,一看之下才发现,成氏作为此地首富,冠绝七里的百年小族,也颇有些底气,难怪敢丧心病狂地和他作对。
  成氏庄园正面是一堵山石堆砌,有两人高的围墙,墙上开了道中门,用结实而厚重的木料,以铜柳装钉制成。门上面是硬山式的望楼,可以容三人站在上面朝下射箭,顶上覆盖有青灰色的瓦当。至于作用是拿来警戒盗贼,还是防范赵无恤等辈,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除非有贵客,否则中门不会随意开启。
  这道高墙几乎将进出成氏四里的通道完全封死,据那个养犬的小童说,他和姐姐是从一处无人知晓的狗洞里钻出来的。
  所以,一旦有事,成氏便可以退而据守,成巫描述说,里面还有农田、桑梓、粮仓、府库等,完全能自给自足,独立于乡寺体系之外。
  石墙的两侧,则是一人高的夯土墙垣,最终将和成邑乡墙合为一体,上面开了个侧门。门上有个小小眼孔,现在后边似乎也有人在朝外窥探,却被众人的阵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主上,让某去砍一棵大树,将这门撞开,再以我为先锋,冲将进去!杀他个鸡犬不留!”这是田贲的建议,瞧得出来,这是他极为热衷的事情。
  “何必那么麻烦,主上,这墙垣那么矮,我就能爬过去,只要将守门的击杀,从里边打开门栓不就行了?”身手灵活的虞喜凑过来作此建议。
  王孙期则默默上前泼了凉水:“小君子可想好动武的后果了?”
  赵无恤还在沉吟,说实话,今天是因为事发突然,他才顺势而动,却并没有想好到底该将成氏如何处置。
  既然赵无恤做了乡宰,就无法容忍自己领邑内部还有成氏这样强大的独立势力存在!所以,他必须把成氏和外界隔离的“围墙”摧垮,至少使之构不成威胁。
  但另一方面,成翁是位三代老臣,这样的人在赵氏中可不多了,无恤也必须注意舆论。逼死老臣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对日后统辖其他各县的家臣,会是件麻烦事情。
  所以,除非无恤失心疯了,才会真玩出莽夫田贲热衷的那种,血洗成氏四里的暴行来。现如今可是春秋,灭人国尚且讲究不亡其社稷宗庙,何况是罪不至死的家臣呢?
  要真那样,无恤的一生恐怕都将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污点,对他争夺其他家臣的支持,竞争赵氏世子之位大为不利,更别说接下来一年还想在少了一半人口的成邑乡做出何等政绩来了。
  姐姐季嬴听说后,大概也会失望吧。
  就在这时,侧们的眼孔处出现了一双眼睛,瓮声瓮气地朝外面喊话道:“家主说,乡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勿焦虑,我等这就开中门迎客!”
  中门迎客?
  赵无恤的手下们面面相觑,无恤也和知晓成氏底细的成巫对视了一眼,他心中暗道这成氏果然聪明,没有采取反抗的姿态。不过这样也好,别看三里国野民众都跟着无恤来撑场面,气势汹汹,但靠谱的战斗人员其实只有那二三十名下宫赵兵,其余都是拉拉队员。
  于是他挥了挥手道,“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违令者,家法处置!”
  吱呀吱呀,成里的中门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开启过,也许一月,或许一年,那些积累多时的灰尘泥土不断掉落下来。门缝渐渐变大,门两侧的人终于看清了对面的情形。
  赵无恤第一次和他此次的“对手”,老迈的成氏族长打了照面。


第39章 逼门而入
  只见成翁今天穿戴着赵鞅特赐的下大夫服饰,他头顶巍峨冠带和玄色幘巾,似乎想掩盖那些早已灰白的头发,服饰宽衣博袖,上有纹绣。他腰杆微微弯曲,手柱鸠杖,也在眯着老奸巨猾的眼睛打量赵无恤。
  当中门完全大开后,成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外面黑压压地全是人,而且都明火执仗,仿佛就要一拥而入,将成氏的家业焚尽!
  而人群的中央,正是一身玄色皮甲,免胄,总发披肩,骑着黑色骏马的君子无恤。这就是两日来,在不直接交手的较量中,将他打得丢盔弃甲的可怕影子?
  太年轻了,这是成翁初见无恤后的感慨,他简直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黄口孺子,仅仅用了两天时间,就将扎根于此百年的成氏震颤得摇摇欲坠。
  真的是位少年英雄啊!我族一开始就采取正面对抗的方式,绝对是个错误!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吧。
  成翁心思一转,战战巍巍地做趋行下拜状,脸上神色戚戚:“服侍过文子、景子、当代宗主的三代老臣,主君特赐爵比下大夫,前乡三老成翁,拜迎小君子。小君子今天来,是要将我成氏一族斩尽杀绝的么?不知我那不成器儿子成季的头颅,小君子可带来了?”
  这老不修以前就是一个端溺壶的竖人罢了,却在此卖弄资历,装腔作势扮可怜,还想拿三代赵氏主君来压无恤,可惜演技比起下宫那些早就玩成人精的高级家臣来,图样!
  赵无恤也没有给他面子,他下了马,大步走了过去,却没如成翁想象中那般不计前嫌地扶他起身,君臣一笑泯恩仇。而是大剌剌地叉开腿,往前边一站,就等着受他那一拜。
  成翁就这么半跪半蹲,继续下拜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场面一时无比尴尬。他最后才艰难地趴地上叩了首,又气哼哼地拄着鸠杖起身。
  第一个照面,成翁就自己作死,吃了个闷头亏,对面前的少年更是不敢小觑。
  赵无恤终于开腔了:“成翁想到哪里去了,昨日成氏丧葬,小子初来乍到,想着公务要紧,便先至乡寺。没有亲来拜访,只是差随从带了拜帖和礼物来,实在是无礼至极。这不,今日事毕,小子就亲自登门来了!成翁,还不迎我等进去,到那位成氏叔伯的墓冢前祭拜祭拜么?”
  “至于您的儿子成季和族人们,都安然无恙,被我安排了亲信盛情款待着,成翁一会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听到拜帖两字,昨日竹片上那几个丑陋的篆字似乎又在成翁眼前晃来晃去,他一口老血差点再次喷了出来,好容易才咽了下去。
  此子还知道什么叫无礼?老夫对你跪拜叩首,你却不学那些仁德君主一样上前搀扶!但成翁也不敢说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成氏无礼在先。
  不过,前来祭拜死者?成翁打死也不相信这是君子无恤的真实目的。
  但事到如今,成氏的大半武装已经不知去向,大概都被缴械关押着,所以就算拦着不让,人家也会持戈矛强行闯进来,这,这简直就是逼门而入啊!
  成翁强忍住关上中门不见这些恶客,躲回屋内继续哆嗦的冲动,吩咐族人清出道路,让无恤等人进去,但是看了看外面黑压压的人头,又面露迟疑。
  “君子,乡邻们能前来帮忙,自然求之不得,但成氏小院,可放不下这么多人啊……”
  “这个好办,王孙司马,你带田贲及一两步卒,在外维持秩序,严禁抢掠,不许打扰,违者家法处置。”
  他又过头对三里的国人野人们大声说道:“诸位能追随小子到此,感激不尽,容再等小子半个时辰,我去去就回。”
  应和声响起一片,连成翁都感到心惊,此子居然能得人心如此?
  赵无恤又唤过虞喜,在他耳旁说了如此这般,随后就带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步骑鱼贯而入。成氏也不敢关门,让外头的人心存疑虑,只得差了些剩余的族人在门口小心提防,两厢对峙之下,场面一时十分凝重……
  王孙期面无表情地领命而去,迅速安排人手维持秩序,吩咐里民们原地坐下休息等待。而一心想着冲进去杀人放火的田贲,则只能满脸不乐意地留在门口干瞪眼。
  塌鼻子的国人恶少年也不讲究,他气哼哼地盘腿坐在地上,抽出锋利的青铜短剑搁在膝盖上,冲对面缩头缩脑的成氏族人恶狠狠地威胁道:“过上半个时辰,要是主上还不见出来,乃公就杀将进去,将你们成氏屠个鸡犬不留!”
  ……
  随赵无恤进入的人中,曾在此生活过多年的成巫赫然在列。跟着队伍亦步亦趋之下,他能感受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在不停地盯着他看,目光中有痛恨和不解,仿佛他就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成巫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把腰板挺得更直,戴冠的头昂得更高。他在尽情享受这一刻,衣锦还乡,以凌驾其上的方式回到这里,叫那些曾欺凌他的成氏大宗们低头匍匐,是他十年来的梦想。
  如今,这念想马上就要实现了,等一会,准叫你们统统破胆!想着君子无恤的计划,成巫越想越兴奋,脚步也不由得飘了起来。
  而那个曾亲手将他开除族籍,赶出成里的老不死成翁,则只是冷冷地瞥了成巫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穿着的服饰上:那是乡三老的全套装束,昨天之前,这还是专属于成翁的。
  成翁又孰视跟随赵无恤进来的赵兵们,虽然年轻,但都披甲带剑,应该是下宫精锐,其中一个魁梧的大块头还扛着一个大麻袋,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有人在挣扎。
  在他示意下,侄子成叔凑上前问道:“这是何物?”
  成巫抢上一步接过话头,目光中带着挑衅,“成翁家不是跑了两个陪葬的隶妾们?这不,我家主上在桑里将其抓获后,就给你们送回来了!”
  见是成巫,成叔便抿起了嘴,不想与他交谈。
  且不提成氏三人暗中的勾心斗角,赵无恤此时也在观察成里的内部。
  成氏四里分为两大部分,前头是坚固而富庶的庄园,住的主要是成翁、成叔等大宗,以及地位较高的国人。
  一行人途经一座三进式的主院落,只见粗大的柱子顶起屋宇,青灰色的瓦片和瓦当排列整齐,院落的样式和乡寺差不多,但面积却是后者数倍。还立了一座三层高的望楼,是成邑最高大的建筑,可以俯瞰整个乡。
  赵无恤停下了脚步,口中啧啧称奇道:“成翁,你这院子真是宽敞,比乡寺好太多了,不过,私家大于公室,可是超过周礼和家法的规格了!”


第40章 硕鼠硕鼠
  成翁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心里想着你赵氏不也经常在燕飨上公然使用诸侯礼乐,老夫又不是没见过,谁跟谁比僭越?但口中却只能唯唯诺诺。
  赵无恤淡淡一笑,没有深究,继续向前走去。
  接着又经过一片开阔的练武场地,就着月光和火把望去,至少能容百人。地面上还铺了层细沙,边缘立有箭靶,墙边靠着些来不及藏好的戈矛,想必成氏族人经常在此操练。
  无恤又停了下来,指着靶场道:“好地方,比我那乡寺前的打谷场气派多了,成翁,你成氏族兵都可以凑足满编的一旅了吧?之前可是把桑里的大桑树荫都站得满满当当!真是羡煞小子也。”
  成翁哑然,心想我家青壮男丁也不过五百余,哪里养得起一旅家兵,君子无恤今天是专程来找茬的吧。
  像这样,每到一处,赵无恤都停下点评一番,其意思无非是成氏无论是居所、奴役的庶子人数、以及族兵武器,都超过了赵氏家法规定……
  一次两次,老成翁还能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反复几次之后,他便冷汗直冒,无话可说了。
  这君子无恤,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沿着庄园的石子路走了半里后,便进入了普通的闾左民居,脚下也变为泥泞的土路,这里居住着甕牖绳枢之子,以及甿隶野人。
  所谓成氏四里,其实没有什么间隔,本来就是成氏聚族而居形成的。但正如嫡、庶有别,成氏繁衍数百年,虽然名为同族,实际上却有远近亲疏之分。很多贫困的族人,如曾经的成巫,实际上的地位与隶臣妾差不多,也被强迁到了闾左居住。
  据成巫描述,这些弱势小宗常年租种大宗土地,每年都要上交一半收成作为地租。农闲时,还要为大宗修缮庄园、整治沟渠,乃至充当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族兵,苦不堪言。而其中不屈服大宗权势,想另谋出路的人,就会像成巫一样,被逐出宗族,失去身份,甚至连父母的坟都会被强迁走。
  无恤听罢了然,春秋,果然还是个宗法社会啊。
  他细细观察,发现这里的土屋很简陋,有的缺了半边墙,有的只盖着茅草。时间已经入冬,天气变得寒冷,到了冬至、腊月,在没有炭火和炕的情况下,定是冰冷异常。据成巫说,每年都会冻死几个人,而成氏大宗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催促他们去帮忙修缮富丽堂皇的庄园……
  成氏四里人多势众,而且土地也最为肥沃,占据了整个乡最好的水源,但财富却完全集中于成翁一系的庄园内。而普通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绳履,无裳无褐。孩子们脏兮兮的,衣不蔽体,穿鞋的都没几个,吃的甚至不如庄园里的狗彘之食好。
  无恤在心里一比较,这成氏比起野人也能温饱的窦里,不!比起尚能让里民勉强度日的甲里和桑里,都要差上许多!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成氏对成巫等远支小宗,尚且如此欺压剥削。也难怪草芥人命,要用那无辜的姐弟俩来殉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了。想来以往成氏世代为宰为吏,权倾乡中时,窦、甲、桑三里也没少受其压榨。
  硕鼠!这是一路走下来后,赵无恤对成翁等人的评价,也坚定了他彻底改造成邑的决心。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里闾边缘的成氏墓地外。
  成巫紧紧捏着拳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在他开罪大宗,被除籍赶出成里后,他父母的尸骸甚至还被惩罚性地从这块墓地里移了出去!扔到了不知哪个沟壑里!
  惨白的月亮爬上树梢,阴森的山岗上,昨日挖开的殉葬坑直到现在还没填平。
  青铜铸造的三鼎三簋泛着青光,上面的饕餮纹张牙舞爪,云雷纹带着冷意,其余死者生前所用的帷幕帐幔、几筵、酒具、铜鉴、戈、剑、羽旄、象牙筷箸、皮裘、漆器等不计其数,封土堆整整有两人高。这还只是个成氏的普通叔伯,却能死得如此奢靡,葬得如此气派,不知道要敲骨吸髓多少里民的财赋,才能聚集得来。
  当然,作为钟鸣鼎食之子,居于赵氏封建金字塔顶端的赵无恤,是没有道德优势对此进行谴责的。
  但是,一旦成氏的贪婪威胁到了他的统治,阻碍到他必须达成的目标,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责令其更正,如若不从,便将其翦除!
  成氏大概是不愿意的,也对,没人会甘心自愿放弃利益,只有剑戈甲胄,方能令其恐惧。但还不够,还得有一次让他们印象深刻,永生难忘的教训!
  慈不掌兵,治理一地,哪能不流点血呢?
  之前宰杀于此的白马黑犬血早已流干,一大团苍蝇在上面嗡嗡乱飞,黑黝黝的坑道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似乎还没吃饱,依然在等待吞噬那两个逃出生天的殉葬隶妾。
  赵无恤没有去祭拜那成氏死者,而是站在血淋淋的葬坑前,沉默不语。
  究竟得多么狠心,才能下得了手,让那个机灵可爱的小童,以及秀丽美貌的少女在此化作死寂的白骨,深埋土下?
  周礼是不支持以活人殉葬的,但也仅仅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抨击,要等到百多年后的战国,才会由国家机器颁布法律,禁止以人从死。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殉从未从中国历史的视野中消失,一直断断续续延续到了清末。
  不过,比起嬴秦,姜齐,子宋,曹邾等东夷、殷商鬼神崇拜依旧盛行的邦国来,姬姓晋国大规模的殉葬习俗其实并不是很流行。
  但让无恤尴尬的是,他的家族赵氏却偏偏是个例外,因为赵氏祖先和秦国公族一样,也是嬴姓东夷……
  所以到了战国时,赵国的人殉也盛极一时,后世河北每五个赵国士人墓葬中,就能刨出一到五具被残忍杀死的人殉来,或是奴婢,或是从死的亲人……
  对此,来自后世的赵无恤是接受不能的。
  这一时代的殷商后人孔丘尚能痛心疾首地呼吁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虽然他老人家把人殉和陶俑殉葬的先后次序搞反了,给后世某些人留下了一个混淆视听黑孔的好破绽。
  所以,赵无恤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在他治理的这一亩三分地,杜绝此种陋习恶俗。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明白像孔丘那样一味的道德说教,是没人会当回事的……
  没错,只有以暴制暴,只有酷烈似火的法家律令,才能让人不敢蹈之!
  在赵无恤沉默思索的当口,这装点着素稿墨绖的小山岗上,一时间只能听到蚊蝇的嗡嗡乱叫。
  一路下来,成翁那颗强撑镇静的心越发不安,他摸不透君子无恤到底要做什么,只能呆呆地陪在一旁。一只沾血的绿头苍蝇刚巧落到了他头顶的巍峨高冠上,不断地搓着前肢,成翁却不敢伸手去撵,打破这诡异的静谧气氛,只能鼓着眼睛朝上猛盯。
  却见赵无恤在沉着脸站立良久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向后招了招手道:“穆夏,将那人带过来吧!”


第41章 釜底抽薪
  高大魁梧的穆夏扛着那个大麻袋走近陪葬坑,将其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里面的人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沉闷呜咽声,似乎是被堵住了嘴。
  伍长井受命上前解开了麻袋的绳索,露出了里面的人来。
  成翁拄着鸠杖,凑近一看,惊骇莫名,他的侄子成叔也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袖口,以免失态叫出声来。
  里边的人,却不是昨日逃走的侍婢和小童,而是一位贵族青年!他头顶皮冠歪在一旁,戾气十足的脸庞显现出病态的青绿,嘴里塞着一团破幘布,被麻绳五花大绑,却依旧瞪圆了眼睛,怒视无恤。
  不是他那尚未归来的小儿子成季,还能是谁!?
  “君……君子,这是何意啊?”恶虎尚有舐子之情,成翁瞧见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心疼不已。
  赵无恤让伍长井将塞住成季嘴巴的破幘布拿掉,却见那成季依然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他双目瞪圆冲无恤骂了一声:“竖子!快放了乃公!”
  又啐了一口唾沫,可惜离无恤尚有数尺距离。
  赵无恤朝成翁摊了摊手:“您瞧见了,你的儿子真是了不得,都敢当众骂赵氏的主人了。”
  他绕着成季走了一圈,让他扭头扭得脖子抽筋,又跺步到成翁跟前问道:“成翁,我一直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周礼中说以人殉葬有伤天和,你位比下大夫,也是知晓诗书的人,为何非要残杀活人为死者陪葬呢?”
  “这……”成翁关心则乱,他已经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击晕了,不清楚赵无恤的真实目的,一时说不上话来。
  那成季的嘴却不闲着,他被穆夏、井等按着,犹自不断挣扎着骂道:“我叔伯是得病死去的,他死前有遗言,要以隶妾和小童殉葬,好去九幽下照顾他起居,这是我们的家事,关你赵氏子甚事!”
  “你叔伯生前最喜爱那隶妾和小童?”
  “然也!”
  无恤呵呵一笑:“不对吧,我听成巫说,在家中,就数你和那位死去的叔伯最为亲近。他死后恐怕更离不开你,比起那隶妾、小奴,你岂不是更适合去服侍他?既然你们叔侄如此情深意厚,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又岂能少了你的相伴?也罢,我就成全你的孝悌之心吧。”
  成季词穷,仔细一想居然觉得挺对的,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上来。
  赵无恤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死者为大,三日而葬,为什么这殉葬坑还没填上!速速将成季作为殉品,给我坑了!”
  众人震惊,成翁再次战战巍巍地跪在荆棘丛生的山岗上,他身后的族人们也纷纷出言讨饶。
  无恤却不理会他们,只看着穆夏将成季重重推入深坑里,赵兵们则拿起一旁现成的铜锸,不断往坑中铲土。
  成季的神经大条已经连赵无恤都佩服了,他在坑底不断躲避着落下的土石,口中还骂着“乃公”“尔母婢也”“贱庶子”等污言秽语,效忠无恤的伍长们面露不满,请命要不要先割了这厮的舌头。
  不过这些比起后世发达的国骂来说,简直是毛毛雨,赵无恤无动于衷,也不想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成季渐渐被泥土覆盖,先是两条腿,然后是腰,最后是胸膛和高高伸出的双手,至此成季已经没了力气嘶喊叫骂,只能拼命呼吸了。
  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带发髻的脑袋还露在地表外面,口鼻沾满泥土,皮冠早已不知落在了哪儿。
  现在赵无恤只需要走过去再铲一撮土,就能将此人彻底掩杀!
  成氏族人们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已经哭成了一团。在两百多名青壮族人未归的情况下,赵无恤带进来的数十名赵兵竟然成了此地压倒性的力量,他们就算有冒险救人的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无恤仰头望着逐渐被乌云遮盖的惨白月亮,吟诵起了一段乐师高教给他的诗篇:“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一百多年前,那位号称霸了西戎的秦穆公,死时以三位子车氏族的良大夫殉葬,秦人对此十分不满和哀痛,便写下了这一首《黄鸟》来悼念,并谴责穆公的残士行为。
  时政评论家孔丘对这件事的评价是:秦穆公此举既没有为后代以身作则,反而将杰出人物作为殉葬残杀,他的一生有这一污点,万般功业皆无用,就只能算作一个下乘的君主。君子们因此而知道,秦国再也无法向东征伐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秦国在穆公之后,除了跟楚国联联姻,时不时被诸夏霸主晋国带着一群小弟胖揍一顿,基本不再参与诸侯盟会。秦就这么在关中当起了宅男,一宅就是两百年,直到战国中期,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诸夏国家视为落后的戎狄了。
  赵无恤指着只剩下一颗头露在外面的成季,对众人说道:“殉葬者身历其穴时,是多么的战栗害怕啊。成翁,你此刻可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和恐惧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成翁平日除了成何外,最宠溺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儿子成季,见其将被活埋,不由得痛彻心扉,顿时真情流露,涕泪交加地胡乱点头应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求君子放过我家阿季!”
  “我为何要放他?以什么理由放他!乡三老,你来给成翁说说,成季今天犯下了什么罪过!”
  成巫好容易等到了自己登场的机会,他大剌剌地往成翁面前一站,将早已背诵了数遍的罪名一一道来:
  “一是聚集族人两百,大肆攻掠桑里。连主上都只有调用一卒兵力的权限,他成季已经被解除了乡司马职位,哪来的权力这么做?”
  “其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主上拔剑,意图刺杀主上,犯了谋逆赵氏君子的大不敬之罪!”
  “二罪合一,按赵氏家法,当诛!主上本应将其拉到下宫斩于集市之上,如今让他去为亲友殉葬,死在家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成族长,您就知足吧!”
  面对成巫的冷笑,成翁视而不见,他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擦了擦鼻涕眼泪,冲无恤稽首道:“恳请君子饶恕阿季,我成氏从此,从此愿唯君子马首是瞻!”
  赵无恤闭上了眼睛,这个表态,还是不够,他淡淡地说道:“成翁若是想要我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成氏必须履行我的所有要求,你们,做得到么?”
  成翁忙不迭地答应了,心想先保住儿子的小命要紧。
  但随即,当赵无恤口中每说出一条要求,他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这是要将成氏釜底抽薪啊!


第42章 势将去汝!
  赵无恤的三条要求是这样的:
  第一,成氏立刻解除族兵的武装,将庄园府库里私藏的兵器甲胄等统统移交乡司马管理。只允许成氏保留一个两,也就是二十五人的家兵,以作看家护院之用,还要向乡寺提供一百人的青年丁壮服劳役兵役。
  第二,他要成氏明日起立即拆除庄园正门那堵厚实的石头墙,将超过家法规格的墙垣统统堕毁,从今往后不得再私自加筑。
  第三,成氏一族出了五服的小宗,以及远房的庶孽子弟,从此不再归大宗管辖。成氏族长除了自家的庄园外,也不得插手其余几个里的事务,它们的统治权及每年的赋税将正式移交给乡司徒。
  赵无恤每说一条,成巫都用携带的笔墨和简牍,就着松明火把的光亮记录下来。他作为叛出成氏的庶子,心中最为清楚,一旦这三条得到实施,成氏的力量将被彻底摧垮!
  原来君子白天时冒险去救那隶妾,真正的原因却是想借机摧垮成氏啊!所谓同情殉葬奴婢,只是借口吧?
  然而打脸来的飞快,当他听到第四条时,笔一下子停住了。
  赵无恤说出了最后一项要求:“从今以后,我统辖之下的成邑,禁绝以活人殉葬的陋习!违令者,无论其身份如何,皆坑之!”
  成巫越来越琢磨不透这位赵氏君子了,一面是对成氏的狠辣与机关算尽,另一面却是对庶民隶妾的宽容与爱护,现在还要推行止从死,他不知道这有多难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成巫自私的心态,根本无法理解。
  “乡三老,别发呆,给我好好地记述下来,我明日一早就会将这一条递交到下宫,恳求父亲同意,并在赵氏领地上,以家法的形式推行!”
  成巫连忙低头疾笔而书。
  “成族长,以上四个条件,你可都听清楚了?”
  成翁在地上不住地哆嗦,他明白,只要一点头,成氏的百年经营将化作一场云烟。从冠绝七里的强宗大族,变成一盘散沙的小家小户,成邑从此以就不再是成氏的,而是赵氏无恤的!
  但他除了答应却别无他法,儿子还被埋在土里,随时会被杀死。而外面还有数百名点着火把,忠于君子无恤的赵兵、里民在虎视眈眈。要是不同意,以这位君子的狠辣聪慧,定然留有后手,到那时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会更惨。
  他仿佛认命一般,将灰白的头重重叩在夹杂着石块的泥土里:“成氏,敢不从命!”
  赵无恤松开了紧紧握在剑柄上的左手,呼出了一口长气。至此,他与成氏这说短也短,仅有两天两夜;说漫长也漫长,其中勾心斗角突变转折数都数不清的博弈,终于告一段落了。
  “成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晚就将他埋在这里,谁也不许放他出来!并且,从明日起,不要让我再见到此人!”
  赵无恤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满意的离开了。
  前世今生,他很少见过如同成季这般脑袋缺根弦,不畏权势,不怕死的疯子,嗯,也许田贲能算半个。只要丧心病狂的成季还活着,无恤在成邑就必须带着护卫行动,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然而他却没有坚持将成季诛杀,因为他知道,此人已经活不过两天了……
  成巫是做过乡野巫祝的人,这时代,巫医一体,他那件旧巫袍的袖子里,诅咒用的草人、麻药、春药,应有尽有。杀人于无形,能使人两日内暴毙的毒药,自然也是有的。
  赵无恤从来就不是圣母,他也不怕事后成翁记恨他不守承诺,因为等到两日后,他应该已经完成了对成氏的釜底抽薪!
  一头被拔掉了爪牙的恶狗,是毫无威胁可言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进庄园时的路幽暗漫长,出去时的路却显得轻快敞亮了许多。成氏的大宗小宗、庶孽子弟们沿途跪满了一地,经过今天的威慑,他们心中对赵无恤只剩下了恐惧。
  当一直堵在庄园门口的几名赵兵远远见到他们的无恤小君子正迈着步子,仿佛一个刚刚打完胜仗的将军,微笑着平安归来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欢呼,尤其田贲喊得最大,这半个时辰,可把性急的他憋坏了。
  而赵无恤事先安排好的虞喜,则在人群里带头唱起了一首晋国魏地的民谣。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乡民略一沉默,想起往日受成氏的种种逼压,心有戚戚,也有样学样唱了起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
  成氏这只大田鼠骑在成邑各里头上数十年,如今算是第一次磕崩了牙。
  最后,连成氏四里中那些获得了解放的闾左野人、氓隶也听到了声音,在里巷深处遥遥应和起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为永号!”
  这一刻他们仿佛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国人、野人、隶臣、华狄,只知道自己是君子无恤的兵卒和臣民,伴随着他一荣俱荣。
  月亮重新从乌云中探出头来,将银色的光芒投射在赵无恤身上,他正立于高大的青瓦门楼下,手按长剑,在欢呼中尽情享受着胜利的滋味。
  如今,治理成邑的政治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就是经济问题了,如何将贫瘠的成邑打造成一片真正的“乐土”,这才是未来一年最大的难点!
  ……
  第二天清晨,一共有三封信件从成邑发出,其中两份合在一个木匣中,由赵无恤的亲信,轻骑士虞喜携带,沿着大道驰往下宫。
  还有一封信,则是由出身野人的伍长井所写,做下这事后,他一宿没睡着,在鸡鸣前才一脸纠结地从榻上翻起。随后犹豫了半晌,才蹑手蹑脚地来到桑里一处阴暗的巷子中,把信递交给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蒙面信使。
  而那蒙面人接头后也不敢走大道,而是往荆棘丛生的丘陵上寻了条人迹罕至的小径攀爬,路上还碰到了一个同路的成氏族人。
  两人愣了片刻,尴尬一笑后,错身而过。
  蒙面男子回过头眯着眼眺望了一会,发现这成氏族人的去向,正是君子仲信和成氏宗子成何所在的东乡邑。他顿时明白了过来,便加快速度,匆匆忙忙地朝君子赵叔齐所在的西乡邑赶去!


第43章 畏此简书
  从成邑到下宫三十里官野道路,轻骑士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
  于是刚吃完朝食,头戴巍峨高冠,衣黑绶赤,准备去侧殿处理日常家事国事的赵鞅,便接到了那两封合在一起送来的信函。
  其中一份是前任差车王孙期的亲笔信,只写了一块简牍的内容。
  另一份是赵无恤的,洋洋洒洒抄了两大卷竹简。
  见了信函后,赵鞅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才去了三两天啊,那庶子就又闹出什么大阵仗来了?不是和他说过,要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么。
  赵鞅将两份信函都放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想着先看哪一份为好。人总是会有先入为主的习惯,而这两信中,也许分别是坏消息和好消息,王孙期和庶子无恤的说辞也许会自相矛盾,甚至相互攻讦。
  赵无恤之前猜想的没错,他新任命的乡司马王孙期的确是赵鞅授意下,安排在无恤身边的监督者,成邑乡一旦发生了比较大的事情,就由他来通报下宫。
  但赵鞅从两信合一,又由无恤亲信遣送来看,自己这个儿子心胸竟是开阔得很,一点不介意王孙期的监督,反而把一切都敞亮了说开,坦坦荡荡,这点倒是挺合赵鞅胃口。
  不过,想了想赵无恤那丑得令人发指的篆字后,赵鞅还是先打开了王孙期的上书。
  这两三天来,成邑所发生的一切,都简略地记述在上面,篆字一笔一划极其规整。内容短小,精炼,不带丝毫主观情绪,发生了什么,就写什么,这就是王孙期的风格。赵鞅看了几行后不由得想道,这王孙期,就算是派他进虒祁宫去做个秉笔直书的史官,也是能胜任的。
  看到无恤初至成邑,被成氏刻意冷落时,赵鞅皱起了眉,暗道这乡中小氏仗着是仲子亲信,竟如此大胆,居然不把赵氏的君子当一回事!但随后又读到无恤先礼后兵,给了成乡一个下马威,以雷霆之势迅速拿下乡寺,撤换乡吏后,赵鞅则忍不住为此子的手段拍案叫绝。
  此小子,像他的性格。
  接着是练兵,此子也颇有自知之明,而且敢于放权,丝毫不介意王孙期并未对他委质效忠,反而倚之为臂膀。其后巡视乡里时,也亲民知礼,似乎是把赵鞅之前说的,务必爱护国人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随即,在那犹如华盖的大桑树下的一役,就算是由王孙期那毫无起伏,不带感情的文笔写来,竟也让赵鞅看得如痴如醉。他起身在居室内光着脚走了几圈,才让胸中涌出的热血退了回去。
  他不由得轻抚美须赞叹道:“以五人五骑冲击两百余人,以一言之威吓退敌方,使其倒戈……壮哉,伟哉!此事当浮一大白。”
  简牍的末尾,则写到无恤昨晚携压倒性的优势逼门而入,期间未杀一人,未损一卒,却能迫使成翁低头。而他提出的三条要求,一旦实施,便能将扎根百年的成氏彻底肢解。
  这才两天啊,赵鞅在细细思索后,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是自己在无恤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做得如此完美。
  赵鞅知道,以上诸事统统可信,没有半句虚言,只因为是王孙期的叙述。
  不过在看到赵无恤对成氏提出的第四条要求后,赵鞅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禁止殉葬?天真,太天真了。无论如何,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啊,心中存有一丝妇人之仁,对此建议,赵鞅很不以为然。
  他放下王孙期的报告,沉吟片刻后,开始唤上竖人,下达一系列命令。
  首先是将对成氏明年节庆的帛布赏赐加倍,此子手段刚猛狠辣,可惜太过强硬。作为主君,要一手硬一手软,敲一下还得赏个枣吃呢,他还得为儿子善后,安抚一下成氏。毕竟从赵鞅小时候起,老成翁就在一旁帮他端过溺壶痰盂,逼迫太过的话,再见面君臣都尴尬……
  无恤那边,也要给他一些额外的支持,至少,此子目前是很值得扶持的。虽然赵鞅在情感上,对侍候过三代赵氏家主的成翁没有太多恶感,但在他领地上的任何独立势力,就像眼中的沙粒一般,而赵鞅是容不下沙子的。无恤两天之内就将其扫除,让赵鞅心中大快,恨不能举樽痛饮,庆贺一番。
  他分封诸子的目的,不就是图着让他们在历练之余,收回乡邑治权么?
  这事情做完以后,赵鞅才慢慢展开了无恤的上书,没却什么心思细看,想必只是王孙期那份简牍的加强版。
  但他错了。
  本以为里面会是一通自我夸耀,谁知无恤压根没写这两天的经过,而是说既然有王孙期上书,他就不重复叙述了,在此只谈关于殉葬制度的问题……
  好自信,好气魄!赵鞅不由得正襟危坐,仔细研读这份长篇大论。
  不过,他仍然预想着,接下来会是一通满口仁义的说辞,和周礼,以及世间对人殉的道德谴责一样,但赵鞅可不太吃这一套。
  赵氏出自少昊之后,嬴姓东夷一族,曾是大邑商的勋贵。虽然武王灭商,赵氏入周后,在饮食衣冠等方面早已被周人同化,但丧葬的传统却根深蒂固的保留了下来:和周人的南北墓道不同,秦赵族人的墓穴东西走向,死者的头永远朝着祖先逐日而来的海岱之地,东君羲和驾六龙升起的东方。
  所以,有数千年历史的活人殉葬习俗也被保留了下来,赵鞅本人就不觉得赵氏的士大夫们死时杀几个隶妾陪葬有什么不妥。
  当然,因为赵氏连续出了文子和景子两位仁德之主,所以近几十年来,赵氏大宗的几次丧葬都没有做殉人之事。但耐不住下头的家臣和小宗事死如生,可想而知,此禁止人殉的法令一旦颁布,将受到多大的阻力。
  所以,他觉得赵无恤的建议,是幼稚而不太可行的,也没什么必要。
  但仅仅过了片刻之后,赵鞅发现自己又被打脸了……
  这两卷竹简上的内容,是由无恤口述,计吏侨代笔的,那小子也知道自己字丑,登不了大雅之堂。
  通篇没有任何道德说教,没有抒情体,而是满满的干货!
  一个是来自后世的现实主义者赵无恤,一个是自带数据的春秋数科专家计侨。昨晚两人彻夜不眠地合作,做出来的数据分析,其严谨度和精密度都足以让精明的主君赵鞅找不出丝毫破绽,顺便还毁掉了他的三观。


第44章 始作俑者
  下宫宽敞的正殿之上,几位赵氏的重要家臣,如家宰尹铎,中大夫傅叟,军司马邮无正等都站于殿中。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主上赵鞅忽然召唤他们到此,所为何事。
  “可是为了后日的冬至大朝会?”
  留着山羊胡子的尹铎听到此话,脸色微沉。对后日的大朝会,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经过这半月来的数次争吵,主上已经听不进他的逆耳忠言了,兴许在冬至以后,他的家宰职位都可能会被中大夫傅叟取代!
  唉,要是董安于还在这里就好了,主上一定会听他的话……
  众人正猜测间,却见殿门处,头顶冠带,衣黑绶赤,腰间挂着琳琅满目的组佩,携长剑的主君赵鞅正大步踏入殿中。众家臣纷纷朝他行礼,赵鞅则微微欠身还礼。
  赵鞅刚一落座,就宣布道:“今日召唤诸位家臣前来,是有一项新的家法要商议。”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吾子无恤建言,要在赵氏领地上禁止以活人殉葬,违者无论身份,俱严惩之!”
  此言一出,殿下一时哗然,有人一脸愤懑,有人不以为然,还有人面露喜色。众人对活人殉葬的复杂态度,一览无遗。
  有位家中世代以隶妾殉葬的下大夫立刻站出来质疑道:“以奴婢殉葬乃赵氏固有传统,何言舍弃,无恤小君子年纪尚幼,恐怕是不喑世事,方才出此惊世骇俗之言吧?”
  殿内支持殉葬的家臣们一阵应和,他们早就盘算好了在死后要以家中哪些美婢、隶臣殉葬去九幽之下服侍,继续过钟鸣鼎食的生活,怎能一口气废除?
  “不喑世事?”赵鞅心中冷笑,他一挥宽大的袖子,让众人安静下来,接着叫竖人宽将赵无恤的那两卷竹简抱上来。
  “念!念给众家臣听听,一个字都不许漏,让他们看看吾子到底是有多么‘不喑世事’。”
  竖人宽捧着沉重的竹简,心中暗暗叫苦,嘴里却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小子无恤再拜稽首:赵氏于成子、宣子之世创业于晋,然天不佑赵,致使中道崩殂(指下宫之难);幸有先曾祖父文子复起,宰执晋国;至于父亲光大门楣,赵氏于斯为盛。”
  家臣们相视点头,这无恤小君子不仅能闻乐师高之弦歌而知其雅意,其文辞也还算通顺嘛。
  “然今晋国六分,公乘无人,政在家门,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今小子敢言,人殉一事,若不更化,下宫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开头的套话之后,便是这样耸人听闻的一段,诸位家臣听后不由得精神一振。再继续听下去,他们不以为然的神色顿去,有的人额头甚至还冒出了一层细汗。
  赵无恤在文中指出,如今诸侯相争,乃至于六卿相争,争的是两样,一是土地,二是人口。土地多,人口广,赵氏就能胜于未战之时;土地狭,人口少,赵氏就会落于下风。
  君不见,居于虢桧之地的郑国,因为地狭人少,虽然在春秋早期有郑庄公小霸,胆敢在繻葛之战中射周天子肩,纵横中原无人能掠其锋芒,然而却不持久。而齐国拥有广袤的国土和众多人口,所以才能后来居上,成为首霸。即便后来因为内乱而失霸,但基数摆在那里,国君再作死,也长期把持着天下第三强国的席位。
  其余晋、楚等莫不如此,有足够的人口支持,才能出动四五千乘的兵力威服诸侯。
  既然人口如此重要,那增加人口的方法有哪些呢?赵无恤认为,其中一项就是禁止殉葬!
  “诸侯、卿族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百,少的数十;士大夫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十,少的数人。”
  每年每家殉葬个把人不算什么,但要是把赵氏所有领地加起来,所有士大夫、国人的殉人数量加起来呢?据计吏侨估算,赵氏诸领地合计,每年几乎都要殉一千人左右!
  量变导致质变,以前只是零零散散地听闻,从未有人统计,所以赵鞅满不在乎。而现在不仅是他,连不少家臣都意识到,每年殉杀一千人,这么大的数字,即使是地位卑贱的隶妾奴婢,也实在是有伤天和了!
  何况,还有更现实的东西,比如说,赵氏平均每年的人口增长又是多少呢?
  计吏侨手中有现成的数据,赵鞅也依稀记得,他亲手控制的五个大县,外加下宫,去年增加的口数,也就两千余人,整个赵氏十三县加一块,也不过五千。
  两者一对比,不用无恤明说,众家臣就明白过来了,原来以活人殉葬,会让赵氏大宗控制的人口增长减缓一半!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这是一个加减法的问题,是继续置若罔闻,每年白白损失上千劳动力。还是让那些殉葬的奴隶侍婢们活下来,相互婚配,则会多出不少新生儿。
  赵无恤在文中疾呼道:“所以,一边支持人殉,一边以这种做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剑刃而寻求长寿,又好像想去往南方,却令车夫朝北边驾驶一样,只会适得其反!”
  “小子听说,尧、舜、禹、汤、周文王、武王这些贤王的丧礼,都极为简单,没有殉人。是效法圣王而治,还是对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不闻不问,小子敢请父亲抉择!”
  而推行这项“止从死”禁令的方式,现实主义者赵无恤也早为赵鞅谋划好了:先在下宫及周边几个乡邑执行,看成效和反对意见是否过大,再推而广之到其余大县上。
  他还设想了此举的成效:除了部分保守的旧贵族会反对外,赵氏却能得到全天下开明士人的赞扬,获得尊周礼的好名声,还能被奴婢臣妾,以及野人们感恩戴德,为之前驱效死。
  当然,文中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也会让他赵无恤在赵氏内部,乃至于晋国、天下捞到极大的政治声望。
  对于那些拘泥不化的人,无恤建议他们干脆以土偶陶俑象征活人,或者蒿草扎成人形的样子去殉,这些都可以捏着鼻子认了。
  无恤在文章末尾终于抒情了一把:“小子愿为始作俑者!”
  赵无恤在口述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相比活人千万,用计将那成季坑死简直不算个事。
  一家哭,何如一乡哭,一县哭?
  然而无恤并不知道,就在他请求赵鞅以成文法形式,明令禁止殉葬的同一时刻。在南方遥远的吴国,一场惨绝人寰的活祭正在拉开序幕。
  那位号称“大霸”的吴王阖闾,为了安葬他那位因为一条蒸鱼而傲娇自杀的吴国翁主滕玉。于国西阊门外凿池积土,文石为棺椁,题凑为中,随葬金鼎玉杯、银樽珠襦之宝无数。
  随后又令倡优舞白鹤之羽于吴市中,竟一口气骗了数千名越族人进入那长长的墓道中,按下机关,封死墓穴,俱坑之!
  很久之后,得知这件事的赵无恤才更清晰地意识到。春秋贵族钟鸣鼎食、诗书礼乐的侧面,是一丛丛血染的荆棘,里面躺满了庶民、野人白骨累累的尸骸……


第45章 兄弟阋墙
  当竖人宽总算口干舌燥地读完这长长的策论后,赵鞅慨然而叹,众家臣也若有所思。
  之前那个说赵无恤不喑世事的下大夫家臣,早已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位十三岁小君子对世事的了解程度令人发指,甩了他无数条街!
  在无可辩驳的数据的支持下,在赵鞅也表露出同意的倾向后,此法令获得了一致通过。
  其中几位早就看赵氏人殉不顺眼的家臣,比如家宰尹铎,中大夫傅叟等,对赵无恤的好感暴增,纷纷赞叹赵氏出了一位如令狐文子般的贤君子。而在意识到更多的人口可以支撑更多的兵员和战争后,一向先军主义的邮无正也不住地颔首同意。
  不过,以成文法性质推行的禁令,还是在原文基础上更改了不少。比如禁绝以活人殉葬,违反者只是罚金、罚帛,没有像成邑那样以暴制暴的“皆坑之”。
  而另一方面,无恤也被部分心存不满的士大夫认为,是个对他们薄恩寡幸的恶君子,在选择世子的天平上,这个精明强悍的小君子迅速被他们舍弃了……
  在安排好一切后,赵鞅略一思索,又差人将无恤竹简的备份抄录,送到赵氏的北方重镇晋阳去,让晋阳县大夫董安于也在当地推行此法。赵鞅觉得,晋阳作为一座新建立的城池,应当有全新的开始。
  其实,赵鞅还有另一分心思,对那个与他亦师、亦友、亦臣的董安于,他还想炫耀炫耀:怎么样,我这小儿子,很不错吧!
  也不知道其他三个儿子在初到领地后,都做了些什么,这份无恤首倡的家法颁布时,也会刺激他们奋起上进吧?
  赵鞅收回了心思,他轻咳一声道:“既然此事已经商量妥当,那就继续谈一谈,关于冬至日大朝会的准备事项吧。到时候,孤要陪同宋国大司城乐伯一起进入虒(si)祁宫,朝见国君!”
  ……
  下宫城南面有一座小邑,名为棠,正是赵氏长子伯鲁所领的乡邑。
  和无恤作为狄婢之子,在丧母后孤零零一个人不同,赵氏的伯仲叔三兄弟,却是有不少母家亲戚的。
  当初赵鞅娶妻时,正室少君为韩姬,两个同姓的陪嫁滕妾分别是魏姬和知姬。
  之后韩姬早逝,魏姬便被扶为正室。
  长子伯鲁,就是韩姬所生;仲信,则是魏姬之子,理论上来说,他也能算嫡子;叔齐的母亲则是知姬。
  在冬至日大朝会将至的关口,虽然还不至于洞悉其中真相,但晋国各卿族都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韩氏、魏氏、知氏也乐见自家儿孙不往暗潮涌动的新田城中凑热闹,而是将他们统统从公学里唤了回来,撵到了家邑,或者乡野之中。
  于是这些卿族子弟就不约而同地往赵氏诸子新获得的几处乡邑跑来,名为投奔表兄弟,实则带着观察刺探的小心思。诸卿子弟从小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耳渲目染,稍微长大一点,就在晋国公学那个缩小版的政治社交场里摸打滚爬,没一个是简单的。
  所以韩氏的嫡孙韩虎,这会就呆在棠邑,韩虎十三四岁年纪,长得却一点不虎。他承袭了韩氏男子面如冠玉、儒雅斯文的君子模样,这会正坐在席上,玩着腰间那组玉佩,可心思却在对面案几的赵伯鲁,或者说,在伯鲁手里那份简牍上面。
  那是今早刚从赵氏下宫发来的文书,伯鲁对人坦荡,不设防备,所以韩虎已经瞧过一眼。那居然是一项新的家法,说是今后要在赵氏各领地上推行“止从死”的政策。
  和赵氏不同,韩氏作为晋国公族,一向没有大肆殉人的习惯,所以韩虎对此是赞成的,但他嘴里说的却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
  “表兄,你真的要在棠邑推行这项由你庶弟首倡的法令?”
  同样是谦谦君子的伯鲁抬起了头,对韩虎温和地一笑:“那是自然,这可是父亲以成文家法的形式颁布的,我怎能不从?”
  “可上军将在分封你们兄弟四人时不是说过,要在一年后比较谁的治理最有政绩么,如此一来,那庶弟无恤岂不是领先了你一头?你就甘心?”韩虎此言透着浓浓的关切,作为伯鲁的表弟,他自然希望伯鲁能成为赵氏家主。
  伯鲁叹了口气,放下了简牍道:“不甘心又能如何,那也是因为我不如无恤。但是,止从死,这是利家利民的好事。我作为长兄,应该尊从孝悌之义,为弟弟的仁爱和才干感到高兴,怎么能嫉妒他呢?更何况,在来棠邑之前,我和他还在下宫东门携手同唱‘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呢!”
  “而且这毕竟是我赵氏家事,阿虎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韩虎应诺,心中却对这个满口孝悌之义的表兄不以为然,真这样下去,他恐怕要和那位曾伯祖父韩无忌一样,因竞争之心不足而与世子之位交臂而过了。
  殊不知那一首《棠棣》中还有这么一段,“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有时候一奶同胞的兄弟,甚至还不如朋友可靠哩,也许到时候,你还得依赖我们韩氏帮助呢!
  ……
  在下宫的另一面,仲信所在的东乡邑,此地有五六百户人家,四千余人口,是四子所领乡邑中最大,也是最富庶的一处。
  君子仲信雄心勃勃地来到这里后,本准备大刀阔斧地进行一些改制,好让父亲知道自己的本事,并在一年后完全压倒那个狂妄的贱庶子无恤。
  但当地的乡中氏族们却摸准了这位嫡君子的心思,他们一味逢迎,各种高帽子一顶又一顶地戴上去。自大却没什么本事的仲信便忘了初衷,开始频繁参与各种饮宴,接受氏族们的马屁贿赂,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将东乡邑掌控住了,顺其自然就行,不必做太多动作。
  然而今晨,从下宫送来的简牍文书却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将他从迷梦里打醒。原来仅仅三四天时间,那个一刻也不安分的贱庶子又闹出了大阵仗,他首倡了“止从死”的建议,而且父亲居然同意了!并将这一建议以成文法的形式颁布,还要仲信在东乡推行。
  这对他而言,比吞了一只苍蝇还恶心,仲信狠狠地将文书扔到了地上,满眼冒火,而他幕中那些东乡的氏族子弟则面面相觑。他们几代人来一直都做着殉人的事情,要是这条法令被仲信严格推行下去,就再也不能带着殉葬奴仆去伺候自己死后的奢靡生活了。
  于是,众人便纷纷出面谴责这文书法令的荒谬,但又不敢明里指出家主赵鞅是“乱命”,只能把矛头对准那个让仲信不喜的贱庶子。
  真是瞌睡时来了枕头,仲信越听越觉得没错,而他的表弟,晋卿魏氏的嫡子,和仲信性情相似的魏驹所说的一番话,更是让他心花怒放,彻底忘了嫉妒与不快。


第46章 一生之敌
  面相忠厚,年纪才十六七岁的魏驹说道:“仲兄不必困扰,且容弟说一段齐鲁分封的往事。”
  仲信气鼓鼓地问道:“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何关系?”
  魏驹淡淡一笑:“自然是有关系的,仲兄且听我慢慢道来。我听说周文公的儿子伯禽受封鲁国时,去了三年以后才回来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问他:为何如此迟晚?伯禽说:我在鲁国大兴改制,变其风俗,改其礼仪,要等三年才能看到效果,因此迟了。”
  “而太公望受封于齐国,仅仅五个月就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说:为何如此迅速?太公说:我简化齐地的仪节,一切从其风俗去做,所以很快。等后来太公听说伯禽汇报政情很迟,便叹息说:唉!鲁国后代将要为齐国之臣了,为政不简约易行,民众就不会亲近;政令平易近民,民众必然归附。”
  “如今,齐国果然强大,成为我晋国大敌,而鲁国非得在晋国保护下,才能稍得喘息。”
  魏驹将这段齐鲁的往事缓缓道来,赵仲信听得连连颔首。
  魏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那贱庶子无恤在成邑大兴改制,变更人殉的习俗,岂不和鲁侯伯禽一样?而仲兄在此入乡随俗,不轻易更制,岂不是和齐太公一样?照我看来,过上一年,仲兄便会同齐压制鲁一般,将那贱庶子的施政远远抛在后头了!”
  仲信一听对啊,就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当场拜谢魏驹指点迷津。
  而对于这项下宫颁布的法令,他明里尊从,其实却不以为然,竟放任当地氏族继续暗中以隶妾,甚至是小宗亲属殉葬。
  仲信现在无比坚信,自己“入乡随俗”“无为而治”下的东乡邑,在一年之后,一定会比那贱庶子的成邑强十倍,百倍!
  魏驹明面上这样说,暗地里却将那赵氏法令,连同赵无恤这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才不像仲信一般迂腐而好糊弄,而是大智若愚,何况魏驹记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年前,他们魏氏的先辈魏颗,也公然做过禁止人殉的事情,还留下了一个典故。
  而在屋外,仲信的御戎,上士成何正一脸阴沉,听族人痛诉这几天在成邑乡发生的事情。那成氏族人走了一天一夜,跋涉了几十里山路,才匆匆来到东乡,这会正哭得稀里哗啦。
  “宗子,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听完以后,成何几乎咬碎了牙齿,他脸上那条如蜈蚣般狰狞的伤疤仍在,下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冬狩时贱庶子打的那一鞭子也忒狠了。而且,贱庶子一到成邑,还对自家氏族如此严苛,如今又要釜底抽薪,将成氏肢解!
  但成何对此却无可奈何,他的乡宰职位是被赵鞅亲手削掉的,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让这族人稍事休息后,回成邑传话,让家中的老阿翁尽量隐忍些时日,再叫弟弟阿季来东乡暂避几天。
  惹不起,我们还躲得起!
  等熬过这一年,君子仲信得了诸子最佳的政绩,便能获得世子之位,到时候一定会想办法让那贱庶子乖乖滚离成邑。到那时,他再回成邑秋后算账!什么成巫、窦彭祖、甲里桑里,这些叛逆统统要严惩不贷,以十倍百倍报复之,而那两个逃跑的隶妾,也要抓回来,在死去的叔伯墓前碎尸万段!
  成何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弟弟成季,已经于今晨暴毙了,死前还受了不少苦头。
  等消息传来后,成何痛苦不已,也从此将赵无恤当做一生之敌,不死不休!
  ……
  在原本的历史上,赵襄子真正的“一生之敌”,那个被称为知伯,欺凌压制得襄子数十年不得喘息。最后还将他在晋阳围困三年,让赵氏差点举族灭亡的终极大BOSS,现在却仅是个和无恤同龄的总角小正太。
  这位少年现在正坐于两马驾辕,无帷无幔的轺车上,对着作依依惜别状的叔叔知果和表兄赵叔齐冷眼而视。
  叔齐的母亲,是知姬,也就是知氏的一位庶女。和韩虎、魏驹跑到伯鲁和仲信的乡邑打秋风一样,知果也以追逐猎物为名,带着这位备受全族推崇的小侄子,跑到了表侄赵叔齐新上任的西乡一探究竟。
  赵叔齐为了体现东道主的排场,摆下了华丽的燕飨,召唤乡中各氏族作陪,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投效了叔齐。他还带着叔侄两人在城邑里转了转,叔齐新官上任三把火,西乡中处处是隶民们忙碌的身影,数个水利、修缮、城防的工程正紧锣密鼓地展开。
  在呆了一夜后,知氏叔侄准备离开,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知果朝恭送他们出墙垣的赵叔齐再次还礼,才上了轺车,却见身旁的少年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在他们身后礼貌下拜的赵叔齐,态度十分倨傲。
  少年名为知瑶,是知果兄长,世子知申的次子。他长得鬓发俊美,身材长大;虽然才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能射箭驾车,堪称勇力过人;而且博学多才,君子六艺,舞蹈剑术无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学就会;他还善于巧辩,智力超群;更难得的是意志坚定,做事果敢。
  换句话说,这就是一个天才。
  赵无恤最近虽然大出风头,但要真和这位浑身上下笼罩着神童光芒的知瑶比起来,就瞬间变成了普通的路人甲。而同辈的韩虎、魏驹、范禾等虽然皆一时之选,却都无法与知瑶相提并论……
  知瑶集如此多的长处于一身,也难怪受到了知氏全族上下的一致喜爱。
  唯独和他相处较多的知果才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在表面的五项贤才之外,却还隐藏着一颗无比骄傲和残忍的内心。
  知果捋了捋短须,问道:“阿瑶,你觉得你叔齐表兄治下的乡邑如何?”
  知瑶仿佛连评价都觉得欠奉,他用稚嫩的声音懒懒地说道:“跳梁小丑而已,不说也罢。”
  知果十分奇怪:“是么?但我看乡中四氏已经向他臣服,全乡上下也一片琴瑟相和,看来能做出不少政绩啊。”
  “阿叔大谬,这西乡的一切,全然是镂空的花花架子,犹如空中楼阁。叔齐心思缜密,以阴暗的手段操控氏族,驱使隶民,却失之于狡黠。叔叔可能觉得他挺聪明,但在我眼中,简直像蠢笨的狗彘在做粗劣的表演。照我看,他顶多和夷吾一样,空有鹰视狼顾之相,背信弃义之举,却成不了大器。”
  知氏是目前唯一还侍奉着晋侯的卿族,虽然其真正目并不是想尊公室,而是攀附借以为助力,但表面文章还是要注意的。于是知果轻咳一声道:“阿瑶,你怎能直呼晋国先君惠公的名讳……”
  知瑶不以为然,“六卿连活着的国君都弑杀了两位,叫一叫死君的名字又能如何?他还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教训我不成?更何况,晋国早已是重耳一系的邦国,夷吾连七庙都不能配享,非吾君也!”
  得,连文公名讳也叫上了,不过他一通话引经据典,驳得知果无话可说。
  少年老成的知瑶说罢不再搭理在他看来仅有中人之姿的叔叔,而是偏着头望向天边黑压压的云层,那是都城新田的位置,正是暗潮涌动之际。
  祖父知跞这些天一直避而不谈,实则却关心无比的冬至大朝会,就在明日!
  知瑶稚嫩的嘴角又牵起了一丝冷笑,他暗暗想道:“比起愚昧却自以为聪明的表兄,我倒是对那个‘获白麋’‘知雅意’首倡‘止从死’的赵氏庶子无恤有些兴趣,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希望这场冬至日的狂风骤雨过后,在来年的新田公学里,我能会他一会!”


第47章 心怀愧疚
  此时,在成邑乡,野人出身的伍长井也正苦着脸,眺望远处乌云密布的天际,只希望昊天上帝能降一场冰冷的冬雨让自己清醒些。
  自从他将成邑近况悄悄记在竹片上,递交给君子叔齐的暗子后,井这几日简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心中十分矛盾。
  在来到成邑仅仅数半旬的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了此地迅猛发生的变化。
  成里那堵高大厚实的石墙被羊舌戎带着赵兵,花了数个时辰,用铜锤铜撬砸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之前不可一世,胆敢给君子脸色看的成氏最终咎由自取,就如同这堵墙一般,轰然倒塌。
  不过破坏之后的清理,却是个大问题,光靠赵兵和乡卒搬运,大概要半个月时间。
  而后君子又下了令,这些堆满了路口的砖石,成邑乡的国野民众可以随意前来拾取,至于是带回家修井垒墙,还是去田亩加筑阡陌,君子一概不问。
  用君子的话说,这叫“充分发动人民积极性”,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压根不懂。
  成氏打造这堵“防备盗贼”的石墙可花了不少心思:采的是附近山中最好的石料,再用浓浓的粟米汁和土浆抹满缝隙。于是成邑乡的民众们蜂拥而至,大家都同疯抢一般,结果两天时间,就被全乡民众搬了个精光。
  要不是赵兵们拦着,他们也许还会冲进刚办完丧礼,却又再次挂上缟素的成氏庄园里去,把那些路边种植的栗树桃树统统砍了,并把门扉也拆卸带走。
  直到这时,众人才明白君子所说的“人民群众积极性”有多么可怕。
  也就在昨天,井听说前任乡司马成季死了,据说死的很惨,皮肤溃烂,两目流脓,死前呕血三升,舌头被咬得血肉模糊,口中却还在骂着“乃公”“贱庶子”“尔母婢也”等粗话……
  大家都觉得成季是在土里埋了一夜后得了风寒恶疾,但只有见过成巫、虞喜等人强灌成季毒药的井才知道,这是君子无恤留下的后手。这位一面仁慈,一面又狠辣的君子,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至少经此一役,成氏可不敢再找隶臣妾来殉葬了。
  因为来自下宫的法令已经正式颁布,不仅是成邑,整个下宫五乡,以后都要执行君子首倡的“止从死”家法。士大夫、国人们或许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略为不满,但身为野人的井却有不一样的感受。他的一位姑姑,就是在数年前被主家残忍殉杀的,入殉葬坑前哭天抢地,他对此记忆犹新,从此以后,作为卑贱的野人隶臣,朝不保夕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但君子无恤越是爱民惜民,越是对井推衣衣之,推食食之,井的内心就越发的痛苦和矛盾。
  于是他身为伍长,却一直在干徒卒的活计:搬运成氏私藏的兵甲、粟米等事情上,他都争着去做。平日练兵也最为认真,他所在的伍在昨天的临时考校中还拿下了全卒第一的成绩。或许只有劳累才能让井忘记自己的背叛,好像只有为君子做更多些事情,才能弥补他的愧疚。
  但他却别无办法,因为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君子叔齐的手中!
  这天,当井搬着最后一批兵甲到达府库后,却被一脸恶相的田贲给喊住了。
  田贲穿着戎服,胄却戴得歪歪斜斜,按着腰间那把青铜短剑,虽然当上了两司马,可气质还是个浪荡子恶少年,不似军官。
  田贲叫住了正在忙碌的井,说是君子无恤召唤他前去乡寺。
  井心中咯噔一下,心里暗道:“难不成是那件事情被君子知晓了!?”
  井试探着地询问田贲,却被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我怎知主上唤你作甚?快些去就是了!”
  却是田贲这两天一瞧见成氏大宗的人出门,就去踹上一脚找茬,用幘布蒙了眼睛当骡马使唤,或者抢下其冠帽冲里面撒尿……然后他就被君子无恤训斥了一顿,说是对成氏已经不计前嫌,不许赵兵再无端欺凌之,所以田贲才心情不佳。
  井只好一个人去了乡寺。
  乡寺就在府库隔壁,君子在成氏溃败后,也没有放松警戒,他命亲信虞喜带轻骑士在成邑外围巡视,穆夏则带着一两步卒守卫乡寺。乡寺门口有两个赵兵持戈看守,相对直立,若是其他人前来,少不得会被仔细盘查,但井是熟面孔,两人随便问了几句,就放他进去了。
  进入寺门,是二进的院子,外庭既广且深,井过了头层院落,又在二院门外经过两名赵兵岗哨,才到达内庭,庭正中是一个屋檐飞角的大堂。
  高大威猛,浑身披了三层甲的穆夏如同一尊巨像,持一丈长戟,沉默而坚定地守在堂门外,他是保卫君子的最后一层壁垒。
  井踏上木板铺就的走廊,朝穆夏点头致意,这才发现大堂门口已经有两双鞋履。他将沾了泥土的皮履小心摆放在门口,还特地嗅了嗅足衣有无异味,这才唱了声诺,垂着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却见深衣广袖,留着一头黝黑总发的君子无恤坐于堂正中,乡司马王孙期,以及井的顶头上司羊舌戎位于两侧席上。见到井进入,他们的交谈顿时停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井的身上。
  井正要下拜行礼,却只听君子无恤嘴角带着一丝他看不出意味的笑,说道:“井可算来啦?我等正谈论你呢,你可以啊,又做下好大事!”
  井心中一沉,暗道自己的背叛果然被明察秋毫的君子知晓了,别看君子平日对赵兵极好,但对待忤逆者,比如那成季,却是心狠手辣。井知道,自己此等行为,已经是百死莫赎了。
  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堂上,重重稽首砰然有声,口中说道:“井知罪!”
  这下轮到赵无恤愣住了,他和堂上两人面面相觑,说道:“你哪有什么罪?我的意思是,你的伍在卒中大比时,名列第一,而且你平日也最为勤勉,我今天唤你来,却是有事情要说。”
  他随意一指:“喏,你就先坐在那边的席上吧。”
  井一看,竟然不是捉他来问罪的,便松了口气,但随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这卑贱野人氓隶之徒,竟然在堂上有一席之地?
  他感动之余,又犹豫了半晌,还是他的上司羊舌戎说道:“主上让你坐,你便坐,磨磨蹭蹭什么?”
  井到乡堂末尾的席上坐下,他臀部只敢稍稍贴着脚,虽然以往无数次地羡慕这个位置,但此刻却觉得像坐在火盆之上,心里依然惶恐不已。
  既然不是问罪,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48章 请君怜惜
  却听到君子无恤和王孙期、羊舌戎两人商议道:“既然成氏已经俯首,那就意味着多出了四五百号青壮男丁可用,我是这样打算的。以原来的那一卒为正卒,操练勤勉些,作为成邑的常备;而成氏交出的那些野人氓隶之辈,抽调强壮者百人组成更卒,每个月操练两次即可,作为预备。”
  如今赵无恤在赵兵中的威望已经高到无可复加的程度,他的每一条命令,几乎都会被毫不怀疑地执行,除了王孙期,无人会反对,而且无恤也做好了对策。
  他对已经皱起眉头,欲言又止的王孙期说道:“王孙可是觉得成邑兵力超过了家法规定?此事我已经上书求得父亲同意,这是发回来的简牍和加盖的印。”
  王孙期在接过简牍确认印信无误后,便只能颔首同意,前些天,他才和赵无恤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
  王孙期坦白,自己名为御师,其实是赵鞅派在无恤身边的监督者。他以为无恤会不高兴,甚至暴跳如雷,但无恤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那又何妨,他正需要有人监督,昔日成王封建诸侯,尚且有宗周派去的“监”呢。而且,监督者,其实也是保护者和协助者,这正是父亲爱护他的拳拳之意。
  于是事情就简单多了,甚至无恤那份关于“止从死”的长篇大论,都是和王孙期打的小报告合在一起发出去的……
  “既然乡司马也认可了,羊舌下士,那我便任命你为新的卒长,负责加募更卒事项。”
  羊舌戎满心欢喜,圆脸涨得通红,虽然只是作为预备役的更卒,但好歹是个卒长,比他原先担任的两司马高出一级。以往在下宫,或许数年才能升一次官,投效君子无恤果然是正确的选择。羊舌戎觉得,他距离位列大夫,复兴羊舌氏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无恤又说道:“至于更卒中的四个两司马,我打算选取下宫赵兵中的伍长们担任,也方便管理,井,你便是其中之一!”
  井耳朵里嗡嗡作响,以为自己又听错了。
  赵无恤却抛出了让他更加震惊的话:“我还会上书下宫,将你的身份提升为国人。”
  井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感激,愧疚。他恨不能马上委质效忠,从此将性命交付给君子;同时又想立刻在堂上自刎谢罪,但又放心不下性命随时可能不保的家人们。
  他只能朝赵无恤再次稽首谢恩,同时希望君子叔齐的暗子,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
  办完这件事后,赵无恤准备去后院,看看明日冬至节的燕飨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忠诚的穆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已经隐隐成了无恤专职的亲卫队长,有这个武力值爆表的猛士在,就算再出现一次那天在桑里的遭遇战,赵无恤也有胆量再闯一回。
  “做英雄的感觉,其实还蛮不赖的……”不过,千金之子不坐危堂,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啊。
  春秋时,前堂后室的住所格局已经出现,乡寺后面,就是赵无恤的新住所了。一个二进小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齐,院中有棵海棠树,角落里有鸡莳,还有用蔑耙围住的菜畦,里面种上了嫩绿的葱韭和葵菜,这些都是他的两名女婢闲暇时布置的。
  被季嬴派到无恤身边来的侍女媛刚好在院子里,她容貌平平,正抱着一个陶罐给菜畦浇水。看到无恤进来,又见了无恤身后大块头的穆夏,脸色顿时发红,连忙行了一礼,又低着头抱着陶罐继续打水去了。
  赵无恤盯着她作小女儿态离开,又回头晓有兴致地瞧了瞧正两眼瞪天,同样脸色发红的穆夏,他心里觉得好笑,这两人,绝对有点问题。他对媛本就没丝毫感觉,自然乐见其成,但也不点破。
  乡寺的房屋略显陈旧,但打扫得很干净,无恤进门时,只见他新收的另一个女婢正穿着淡红色的直裾深衣,蹲在案前擦拭。她发如乌云,末端用绿色的幘扎住,从后面看去,腰肢诱人。
  女婢听到声响,便转过头来低眉顺眼地行礼。
  “下妾见过君子……”
  少女十三四岁年纪,长着一张瓜子脸,声音柔媚,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虽然现在身子仍然是瘦巴巴的,但只要再这样吃穿不愁地过上几年,该长肉的地方自然会长。
  她正是那日从成氏逃出来,给了赵无恤毕其功于一役机会的殉葬隶妾,自称薇,她的弟弟叫敖,都是成氏那死鬼叔伯的隶妾和隶小臣。
  在那日之后,赵无恤一心投入在说服赵鞅推行“止从死”制度上,倒是没太在意她们。但第二日姐弟两人却求了乡三老成巫,前来拜谢无恤,并匍匐在地长拜不起,声称愿意为无恤隶妾隶臣,做牛做马以报救命大恩。
  无恤说服不了她们,见其无处可去,也只能顺水推舟,让姐弟两人留了下来。美貌而勤勉的薇,就做了他的女婢,从此无恤的居室内也赏心悦目了不少。而那机灵的小童敖则被无恤安排去了马厩,跟在虞喜等轻骑士身边做些轻松的活,相当于轻骑士侍从吧。
  现在看来,薇那天被成季殴打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在洗干净脸蛋,穿上了侍女媛不情不愿献出来的旧衣后,她的颜值便蹭蹭往上升。
  不过赵无恤在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通后,又皱起了眉,因为薇这身淡红色深衣的着装,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有点向季嬴打扮靠拢的意思,但画风完全不对。
  他摸着无须的下巴,绕着跪在席上的薇转了两圈,看得少女一惊一乍,以为做错了什么事情。
  无恤在回忆起那天初见时,薇那浮萍弱柳一般的模样后,他猛地明白了过来,于是一张口却说出了这么一句混账话:“快把你这身衣裳脱下来。”
  话一出口赵无恤才发觉其中大有歧义,但已经来不及了,薇满脸震惊,水汪汪的眼睛仿佛要滴下泪一般。但她没有犹豫,颤抖着手就开始解开深衣,动作还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露出了雪白的香肩,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薇满脸通红,柔弱地紧闭双眼,口中细若蚊蝇地说道:
  “请……请君子怜惜……”


第49章 有女如云
  赵无恤这下是真囧了,他现在还真没这方面的打算,一双手干放着也不是,去帮她拉上衣服也不是。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门口也传来了“嘭”的一声脆响,却是侍女媛抱着装满水的陶罐回来后,好死不死正巧听到了赵无恤这句话。为免失声惊叫,她连忙用手掩住了张大的嘴巴,却又摔了陶罐,水流了一地。
  难道,难道传闻中卿大夫君子们,十二三岁年纪便会收了室中女婢暖榻的事情,就要发生在无恤小君子身上了么?那君女来之前嘱咐过的话怎么办……而且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啊,要不要帮他们将门扉关上?
  见了如此光景,赵无恤暗道不妙,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干笑道:“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这身衣裳并不适合薇。媛,你还有没有纯白,或者带着墨色的衣服,借给薇穿一穿,等冬至节过了,我再让织工给你做几件暖和的新衣。”
  见无恤如此解释,媛这才拍了拍平平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但又担心是不是自己误打误撞,搅了君子的好事?她已经十五六岁年纪,过了天葵之年,开始略知人事了,否则也不会和同龄的穆夏撞了个满脸通红。
  拉着已经羞得满面通红的薇进了侧室,寻了件纯白的深衣,以及玄色的头巾给她穿戴上后,媛又不动声色地在薇的腰间重重拧了一下,低声警告道:“你这贱婢,认清自己的身份,休得引诱君子,来之前君女可是嘱咐过的,君子年纪尚小,不要让他太近你们这等乡野女流!”
  这话说得媛自己脸也红了,而薇吃痛,咬着殷红的嘴唇点了点头,她想到刚才的光景,心里依然像有一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过了半晌之后,薇终于低着头缓步走出来时,赵无恤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直呼这才对味嘛!
  她穿着缟色的曲裾深衣,犹如云朵白茅般纯洁,头戴玄色的幘巾,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眼中水汪汪的,有一丝生来就带有的哀伤,让人我见犹怜。
  女要俏,一身孝,那天作为殉葬品,一身素稿墨绖的少女重现眼前,赵无恤又绕着她转了几圈,口中啧啧称奇,虽然不及季嬴,但却比方才美丽了几分。
  前世的制服控赵无恤对这场cosplay十分满意,他夸奖道:“这才对,比刚才漂亮多了,正如诗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说的就是你啊,你今后就这身打扮了,冬至后,再让织工给你做上几套相似的。”
  被恩人夸奖,薇也心中暗喜,但又想起了媛的警告,便垂首细若蚊音地应道:“只要君子高兴就好,下妾与阿弟必结草以报之……”
  “结草以报之?”赵无恤记得前世好像有个结草衔环的成语,但究竟是什么含义却忘了,让不知道这是何典故,只能装作听懂一般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他得去找博学的计侨问问,不然连个女婢说的话都听不懂,他这号称“能知雅意”的有匪君子不是要暴露了么?
  而薇在无恤走后,又轻轻念起了方才所引的那首诗篇:“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即使君子夸我像白云一般美丽,我却并非他心中思念的人啊。”
  君子真正思存的人又是谁呢?
  她方才说要结草以报之,并非虚言,虽然不至于自荐枕席,但若是君子想要她的身体,她也随时可以闭目奉上。
  她现在的心愿,除了报恩外,就是想给阿弟谋一个好的出路。说起来,她们还有那件藏了许久的传家之物可以献出呢。而且也只有无恤这样的仁德君子,才配得上那无价之宝!
  ……
  赵无恤是在乡寺侧室找到的计侨。
  无恤进门时,只见计侨这货又不务正业,他将成邑上计和来年预算扔到一边,反倒蹲在沙盘上划着竖式和“周髀数字”解题。从侧面看去,计侨时而颦眉苦思,时而若有所得,在屋内手舞足蹈地嘿嘿傻乐。
  真不愧是算痴一枚……赵无恤无语了,他一声轻咳,才将计侨从数学的世界里唤了回来。
  在听赵无恤询问起“结草”究竟是什么意思时,被打扰到思路的计侨便报复性地深深鄙视了无恤一把:“君子连这都不知道?”
  俩人经过多日相处,越发的熟悉对方,前些日子因为传授计侨“周髀数字”而笼罩在赵无恤身上的那层神秘光环,也慢慢褪去。
  所以他现在和计侨的关系颇有些复杂,亦君臣,亦师徒,也亦朋友,平日里开上个把玩笑也属常事,但每次无恤被鄙视后,都会拿出一道后世奥数难题报复回去。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虚岁也才十四,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先生快和我说说这究竟是何意。”
  计侨捋了捋短须道:“说起来,这一典故,和君子最近做的事情倒是有几分关系。”
  “哦?和我有关系,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有兴趣了。”
  “君子当知道,我晋国魏氏,在晋文公时有一位勇士魏武子,伴随文公流亡各国,城濮之战前还曾为文公车右。而他的儿子名为魏颗,又因为被封在令狐邑,所以从魏氏里分出来一个小宗令狐氏,谥号文,故也可以称之为令狐文子。”
  魏氏?赵无恤略一沉吟,这可是原本历史上,三家分晋时捞到好处最多的一家,也是战国初期百年间无可争议的霸主。战国中后期牛逼哄哄的秦国、齐国、楚国,当时都被魏文侯带着赵韩两个小伙伴揍成了猪脑子。
  关中老宅男秦国被虐到绝望,河西之地丢得一寸不剩,于是秦伯火了,一咬牙将一位公主投河嫁给黄河河伯,寄希望于鬼神显灵帮助抵抗魏兵……
  出过无数兵法家然而实战里却并没有卵用的齐国,被三晋一路揍到了都城之下,连姜姓齐侯都被活捉了来献予周天子,在三晋列为诸侯的典礼上当经验宝宝……
  而楚国也一路向南败退,春秋时吞并的中原土地吐出来大半,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而赵国在赵襄子死后,也成了魏国的小弟,想到自己的“后人”这么不争气,赵无恤就气哼哼的,发誓这一世定要叫历史掉个个,让魏家人给自己跪舔。
  当然,赵魏韩三家目前关系还不错,尤其是赵韩,更是铁杆盟友。两家历代联姻,你扶持我我扶持你,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地步,是最可以信赖的伙伴。至于魏氏,关系就要稍远一点,而且近来据说还和知氏眉来眼去。
  计侨继续说道:“那魏武子有位宠妾,他生病时嘱咐儿子魏颗说:‘我若死了,你一定要选良配把她改嫁出去。’后来魏武子病重,就反悔了,又对魏颗说:‘我死之后,一定要让她为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个伴儿。’”
  “等到魏武子死后,魏颗却没有把那侍妾杀死陪葬,而是作主把她嫁给了别人。他的弟弟责问他为何不尊父亲临终遗愿,君子你猜那魏颗是怎么回答的?”


第50章 殖我田畴(上)
  赵无恤略一沉吟,猜测道:“魏颗是不是说,魏武子在病重时所说的遗愿是神志不清的乱命,而他在神志清醒时的吩咐,才是真正需要遵从的?若我是魏颗,我便会这么回答。”
  “然也!虽然相隔百年,但君子与魏颗的心思,居然不谋而合,难怪下宫的士大夫们已经纷纷传扬,赵氏也出了一位贤明的令狐文子!”
  赵无恤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说和我有几分关系,原来那魏颗也做过抵制人殉的事情,他在这方面可比秦穆公、齐桓公要仁德明智多了,可惜没有以法令形式颁布,推己及人啊……”
  计侨又看了无恤一眼,心想在晋国除了你们赵氏,谁还会有大肆人殉的风俗啊,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后来呢,先生还没说到这结草的典故是如何产生的?”
  “那是九十年前,晋景公七年,秦伯出兵伐我晋国,晋军和秦兵战于辅氏。当时魏颗为将,他在受命致师时,与秦国猛士杜回相遇,二人便厮杀到了一起。战车被毁后,又下车步战,一人持干戈,一人把长戟,斗得天昏地暗。”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魏颗突然见一晋国老卒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的脚,使这位堂堂的秦国大力士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当场被魏颗所俘,使得魏颗在这次战役中大败秦师!”
  赵无恤听到这里,合掌笑道:“原来这就是结草的出处,那结草的老者,莫不是被魏颗救了一命的侍妾亲人?”
  “正是那侍妾的父亲,从此以后,就以结草比喻受人恩惠,定当厚报,生死不渝。君子,你是从哪听来的?即使在晋国,除了士大夫外,很少有人知道这典故啊!”
  “说来先生不信,是我前几日救回的侍女薇说的。”
  计侨啧啧称奇:“君子这侍婢看来不简单啊,生僻的典故竟能张口就来,竟像一位士族淑女了……不过想来也正常,叔向大夫也曾说过,昔日的栾、郤、胥、原、狐、续、庆、伯这八个大族的后人,都已经沦为低贱的吏役了。现在,连羊舌、祁、邢侯等族都已经湮灭,世道更加不堪,也许她就是其中哪一家的后人吧……”
  ……
  之前的闲谈只是正餐前的调侃和点缀,赵无恤来找计侨,却是有实实在在的事情要商议。
  他正襟危坐道:“先生,成氏既倒,时不我待,要在明年冬至之前拿下上计第一的话,有些计划便要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我认为最重要的,便是先保证粮食产量,我想着,在冬至以后,就要敦促乡民们开始冬种!”
  “冬种?主上打算种什么?”
  “自然是小麦了!”
  明天就是冬至节,赵无恤想到前世在农村,冬至日时家里会做馄饨和面条吃。这一回忆便一发不可收拾,后世用小麦面做的种种美食一一浮现眼前,馒头、笼包、饺子、油泼面、烙饼、糕点……赵无恤很是怨念,他希望明年冬至时,便能吃到这些好东西,嗯,还要与姐姐季嬴分享。
  虽然他从下宫带来了不少未脱壳的麦子,但还得留着播种,而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比起满足自己一个人的口腹之欲,能让全成邑的国野民众都能吃饱吃好,才是他最大的追求。赵无恤只能吞了吞口水,忍过这个冬天了。
  赵无恤在一边意淫着后世的各种面食,却听计侨叹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难怪主上将下宫府库里的麦种带了大半来成邑。然而,请听侨一言,主上此举并不可行!”
  赵无恤原本兴致冲冲,现在却被泼了一瓢凉水,他反问道:“不可行?这是为何?”
  计侨说道:“君子有所不知,计侨做了十年计吏,虽然从未下田劳作过,却也对此略知一二。比起需要大量灌溉的小麦来,粟米才是明年的重中之重,其位列五谷之首,耐旱耐寒,是我晋国民众的主食。”
  可是小米的产量和能养活的人口远远不如小麦啊,赵无恤的美梦受到了打击,他反驳道:“先生休得匡我不懂农稼,我也知道,小麦冬至前后种下,待到夏四月便可收获,而粟米五月播种,到秋九月收获。这一冬一夏,刚好一个循环,既能增加一次收成,又不耽误农时,只要敦促民众勤勉一些即可,何乐而不为?”
  “至于水利,自我之下,成邑现在有一百正卒,又新募一百更卒,在农闲之时,便可以差遣他们开凿沟渠。只要有先生帮助,统筹得当,将成邑附近的溪水沿着地势引到农田,或者打一些深井出来,并非难事!”
  计侨对无恤说的仍然不甚赞同:“主上这就是不知农稼之难了,据侨所知,冬天时,土地一般都会用来休耕,民众至多会在地里种一些菽豆。”
  “若是主上强令民众种麦,不许休养地力,拥有土地的国人们恐怕会大为不满。正所谓土敝则草木不长,气衰则生物不育,恐怕用不了几年,成邑的熟地便会地力耗尽,变得更加贫瘠,出产越来越稀少。主上,不可因为一年的收成,而毁了成邑的千亩田地!不可为一时之利,毁百年之业啊!”
  赵无恤愣住了,“休耕?”这个词在后世的集约型农业中听得不多,但前世无恤也在农村呆过段时间,所以有些印象。
  为了让土地持续拥有产粮能力,在耕种之余,要尽量让它有时间休养生息,这就是传统的休耕制。
  春秋时虽然已经知道了绿肥的作用,来成邑时,赵无恤他们还在路边的旱地里见到有隶民以秸秆还田。但牲畜肥还未推广开来,即使有,也是粗放的随意播撒,而且不会沤肥。甚至在最落后的甲里,里民们还在过刀耕火种的生活。
  加上成邑的田地底子本来就是“厥土下下”,所以才会出现地力薄弱的情况,乡民们一年只能在熟地里种一次粟米,外加几把菽豆,再多就会出现难以为继的土地危机。而想要在山林里开垦出新地,光靠这青铜时代的大量铜石工具,是比较困难的,被称为“恶金”的铁器虽然已经出现,但尚未普及。
  所以为了让土地休息后出产更多粟米,小麦才种植得不多,何况小麦蒸煮出来的口感并不好,所以庶民吃不起,贵族不待见,两边不讨好。
  听到这里,赵无恤眼前豁然开朗,他拊掌一笑:“先生原来是在担心这个!请放心,无恤自有妙计,可以让土地能够连续轮番耕作,而且还不伤地力!”


第51章 殖我田畴(下)
  和古时的井田划分一样,成乡的田地大概分为九份,八份属于国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是属于乡寺的公田。
  公田就在乡寺打谷场之外,在成氏权倾乡里时,这一份收成自然也是送到成氏庄园的,但赵无恤执掌权柄后,此处就成了他名下的土地。
  理论上,养那一百正卒,一百更卒,乃至于乡中皂隶的俸禄,主要就得从这块地里刨。
  然而这块土地的品质和甲里一样,都是厥土下下,几近荒废。因为公田的耕种是要依靠七里的国人隶民免费劳动的,国人们耕自家的私田十分努力,耕公田则“民不肯尽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于是赵无恤眼前的这数百亩土地,到处是“维莠骄骄”、“维莠桀桀”的丛生茂草,一副“公田不治”的景象。
  所以无论孔丘等人将井田制吹嘘得多么完美,都改变不了现如今晋鲁等国的井田已经濒临废除的事实。
  在早上的议论后,赵无恤说干就干,他让计侨、乡司徒窦彭祖寻了成乡七里善于农稼的国人前来公田处,说他要亲自示范一种新的农稼方法。
  赵无恤前世也在农村呆过,对农活并不陌生,否则也不敢在赵鞅面前夸下明年上计翻倍,农业丰收的海口。
  比起后世精耕细作的农业来说,春秋时的农耕,即便在他这个门外汉看来,也粗放得令人发指。
  至于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卿族子弟为何懂农活?赵无恤只能推脱说,是前段时间冬狩时,在路旁看到一位在野隶农所为,当时觉得他的农稼方法十分新鲜,便询问其一二,记了下来。
  不曾想,他正准备捋起袖子,带着伍长井等人下地开垦示范,最先遇到的阻力,居然来自计侨。
  “主上,古人过说,坐下来议论国家大事的是公卿大夫,站起来执行的是士和国人皂隶。现在您治理成邑,竟然亲过问农田耕作、施肥松土等琐碎之事,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赵无恤不置可否:“先生,仅此一次而已,而且公卿大夫,乃至于天子国君,每年不是都要下地籍田的么?”
  “这不一样,那只是表达一种劝农的态度,治理邦邑有一定的规则,上下职权不能彼此侵夺。请让侨做个比喻吧,这就好比主上让鸡来司夜,让狸奴来捕鼠,让隶农耕田种地,让臣妾烧火做饭。公家私室要是能做到这点,各种工作就会井然有序,不会荒废。”
  “但是今天,主上却忽然打算亲自去干这些农活,不再依靠别人各司其职,在侨看来,那样除了会弄得身体疲乏精神困顿外,却一事无成。肉食者只需要不在农时违背时令,不驱使农民远离田地,去做过重的劳役即可。等到春种秋收后,自然仓库满溢,谷不可胜食,主上何必事事都要参与呢?”
  计侨一堆长篇大论,说得无恤脑袋发晕,看来他虽然擅长计算,但经济思想却依旧保守,还停留在小国寡民、顺应自然的层次上。
  赵无恤连忙摆手道:“停,先生此言在我看来,大谬。”
  他指着眼前的田亩说道:“先生做过多年计吏,应该知道,国之根本,农也,民之大事,食也!上位者的权势是如何得来的?还不是依靠这些土地的收成供养,用一句话说,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计侨默然,琢磨着这句语序不太通顺的话的含义。
  “何况先生博学,应当知道周人先祖后稷的事迹。”
  后稷,是陶唐虞舜时代的人物,也是周朝的老祖宗。
  他又名弃,在年幼时,就“屹如巨人之志”,不喜欢游戏玩乐,就喜欢做农活,相地之宜,善种谷物稼穑。
  正如诗言:“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说是弃种下的菽豆生长茁壮,种下的黍粟苗青挺拔,种下的麻和麦浓郁旺盛,种下的瓜果实累累……于是民皆效法之。
  可见,周族从最初,就是一个勤勉的农耕民族。可赵无恤在后世时,却见一些别有用心的砖家造谣说,周人其实是从西域跑来的游牧雅利安。一些想文明西来论想疯了的网民,甚至还帮周人伪造了一段子虚乌有的“诗经”段落,什么赫赫我祖,来自昆仑……
  帝尧听说弃的事迹后,就举弃为陶唐农师,教民耕种,据说他是最初驯化了稷和麦的人,天下得其利。
  而到了帝舜时,又论功行赏:“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于是便封弃于稷,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在千年之后,便被天下尊为农神,不仅周人祭祀,只要是以农为生的民族,无不崇敬,香火不绝。
  赵无恤将后稷的事迹一一道来。
  “当时我问那隶农这耕种之法为何与寻常的不同,他就回答说,这是后稷古法。既然后稷作为周之元祖,为了让黎民能够增加收成,都能亲自耕作改善农稼,我效仿他的行为,又有什么不妥呢?”
  “但主上这道听途说的法子,真是后稷之术么?如何肯定做出来以后能够增产,而不是毁了田地?”
  赵无恤充满自信地一笑,他看着远处朝田垄走来的几个人影说道:“七里族长和善于农稼的国人已经请来了,先生就和他们站在一旁,拭目以待吧!”
  为了今天,赵无恤已经谋划了许久,先是仔细回忆过前世下地的经验,又在沙盘上写写画画,做好了详细的准备。
  于是在窦彭祖带着众人抵达时,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赵无恤带着更卒,手持铜、木制成的耒耜,把其中一亩长条形公地上,开三条一尺宽一尺深的田间小沟,和三条宽一尺高一尺的垅。看上去沟壑不平,和现如今多数田地里的平地耕作不太一样。
  里胥族长们十分诧异,不知道这位君子今天究竟是得了什么雅兴,居然下地做起这等粗活来了,要说是籍田礼?可也没到时间啊。
  而其中几位农稼经验丰富的,则眯起眼睛,琢磨起其中的门道来。
  很快,日上三竿,尽管只需要稍作示范,但赵无恤也累了个满头大汗。
  他不由得暗暗吐槽,这耒耜,效率也实在太低了。耒耜是古代华夏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成犁头状,用以松土,但完全凭借人力,且比起后世的锄头效果更差。
  这时代,犁才刚出现没多久,尚未普及开来,赵无恤觉得,不仅是农作技术需要革命,工具也得更新换代。
  他擦了擦汗,将众人喊到了一块,耐心地向他们解释这法子的妙处。
  “这是一位在野隶农所用的后稷古法,诸位请看,种子播在圳底,幼苗长在圳中,能保持较多的水份。每次中耕锄草时,将垅上的土同草一起锄入圳中,培壅苗根。到了暑天,垅上的土削平,圳垅相齐,这就使作物的根能扎得深,既可耐旱,也可抗风,防倒伏。”
  “到了第二季耕作时,就变更过来,以原来的圳为垅,原来的垅为圳,使同一地块的土地沿圳垅轮换利用,以恢复地力。”
  众人恍然。
  赵无恤心里有些得意,没错,这就是代田法,简单有效,却领先这时代五百年的农作技术。甚至到了后世,在他的家乡甘陕的旱地上,代田法依然是很有效的耕作方式。
  这种方法,由汉武帝时的捜粟校尉赵过首创,促进了小麦席卷北方,这种方法,也让汉代亩产能够猛增四分之一,善者翻倍!
  不然的话,西汉如何能在百年之间,增加了三倍人口?
  “从此以后,诸位就不必再将整块土地加以休耕,使得息者欲劳,劳者欲息了!一年中,就可以种麦一次,种粟一次,只要施肥得当,便可以实现连作,并且保持地力不会耗尽。”
  说了一大通后,赵无恤口干舌燥,他期待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却有些失望,他们既没有被无恤的王霸之气震撼,也没有对此惊为天人……
  “诸位,我欲以此法,在冬至之后种植小麦,你们看,如何?”
  在场的,都是各氏族的族长和拥有土地的国人,其中几位虽然没有担任乡吏之职,但是在族中威望很高。
  窦里的人对赵无恤亲自籍田的态度赞叹不已,却绝口不提效仿这法子。甲里的国人对耕作不上心,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状态,表示看不懂也听不懂。
  成氏四里派来的人名叫成垄,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最后,却是桑里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农首先出言反对。
  他叫桑羊翁,保守而固执,在土地里刨了一辈子,认定自己平日所用的方法是最好的,对无恤此举是否有用,表示怀疑。
  “乡宰此法很是新鲜,但毕竟是涉及到全乡土地的大事,一旦不成,恐怕会耽误到全乡的收成,要是毁了土地,更是一件大祸事……以老朽看来,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要不,就先在公田里推行?”
  这意思很明白,反正种烂了,也是你公家的土地。
  有了桑羊翁带头,成垄跟着婉转地表示反对,连带着窦里、甲里的人,也有些摇摆起来。
  这场小挫折让无恤认识到,尽管他在成邑的威望已经很高,可距离一呼百应的程度还为时尚早,尤其是在国人中间。
  如果不能说服土地的所有者国人,赵无恤就只能在这几百亩的公田上种麦,那样的话,想实现来年全乡的大丰收,就不可能了。
  虽然扳倒了成氏,但要彻底改造成邑,他还需要和巨大的传统势力斗争。这是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敌人,却藏身于每一个人的心底,想要战胜它,比以铁拳击垮成氏要难上许多。
  这样不行,他至少要争取成乡一半的土地实行代田法。
  赵无恤沉默了,他想了一会,心里有了计较。
  “诸位的看法,能代表所有的国人么?”
  众人都表示不能。
  “既然如此,那明天冬至节,召集各氏族所有国人在社庙前汇合,公议此事吧……”
  公议?众人面面相觑。
  公议,就是古代华夏版的公民大会,当城邦乡里遇到亡国亡社稷等难以抉择的大事时,就会召集全体国人商议。
  比如南方的陈国,在两年前吴师入郢之役时,陈侯和大臣们无法判断,就召集都城国人开会,用脚来投票,到底是帮吴国人,还是帮楚国人。
  而鲁国的阳虎,最近也在干类似的事情,利用国人公议的支持,将自己推上执政之位。
  赵无恤不免有些自嘲,没想到回到了春秋,他居然还要依靠“民主”。
  不过即便是后世的“民主”,暗地里可以玩的花样也是很多的。
  于是在众人纷纷离开后,他对寸步不离身边的穆夏说道:“去,把成巫给我找来!”
  ……
  国人成垄回到成氏四里后,眼见天色将暗,他才走出了居所,也未点火把,就这样摸着黑朝成氏庄园走去。
  仅仅过了几天,昔日繁荣的成氏庄园已经一片萧条,大量的隶臣妾和氓野之人被君子无恤收归己有,像是将成氏的底蕴也一并抽空了一般。
  成氏没了往日的自傲和嚣张,一连几天都紧闭内门——外面的石墙、中门已经被赵兵拆除,几处过高的墙垣也被堕毁,所以眼下的成氏庄园,颇像一个被掀了冠带,扯碎深衣的落魄士人。
  族人们都认得成垄,他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成翁所住的里屋内,兽口铜燎炉熄了火,屋内显得有些冰冷。成翁依然躺在病榻上,在成季暴死后,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场又气晕了一次,本以为活不下来,没想到却硬是撑到了现在。
  成垄看着好似又衰老了十岁的成翁,眼眶一酸,成氏出了成巫那种恨不得灭大宗而后快的庶孽子弟,但也有成垄这种对宗族认同感极高的国人。
  听见响动,成翁强撑起身体,看着成垄说道:“阿垄来啦,如何?那君子无恤召唤你去,是要作甚?”
  成垄跪坐在榻下的席上,把今天的事情简略说了说,成翁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里却带着嘿嘿冷笑。
  “九幽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经来过了,说我寿命已尽,但老夫之所以强撑着不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夫一定要看他赵无恤在一年之后落败,灰溜溜地滚出成邑!到时候,吾儿成何就会回来,成巫、窦彭祖、桑甲二氏,到时候统统要他们付出代价!”
  “成邑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真是后稷重生,也没法让五谷的收成翻两倍!赵无恤以为打倒了我成氏,各里国人就会对他唯命是从?可笑。既然桑羊翁带头不同意,你在旁附和就行,正面敌不过他,那我们就换一种方法,要知道,就算是钝铜削,也是能割肉的!”
  “反正我成氏国人占据了半数土地,所以他明日的公议,绝对无法通过!”
  ……
  而另一边,乡寺内的无恤居所中,受召匆匆赶来成巫终于结束了与无恤的密谈,商量好了明日将要做的那件事情后,这才拱手告辞,做准备去了。
  赵无恤走出了居所,摸着无须的下巴沉吟。冬至在春秋的地位,一如后世的小年,明天的节庆,多了他和成巫的搅合后,想必一定会更加热闹。
  而明天,也是赵鞅和乐祁前往晋都新田,参加宋国使节进觐国君大朝会的日子吧?可惜,天公似乎不作美啊,只希望无论是成邑还是新田,都能顺顺利利。
  赵无恤站在乡寺外,远眺新田城的方向,只见那里乌云密布,风雨将至!


第52章 冬至(一)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鸡鸣刚过,天色微亮,新绛城里下起了一场雨,远方的云层中雷鸣阵阵,仿佛预示着还有更大的骤雨将要来临。
  但这场雨无法阻止对于赵氏、乐氏都极其重要的大朝会。负责今日接待事务的晋卿赵鞅,早已和侯人一起,在馆驿中迎了宋国宾客乐祁,一齐出发前往虒祁宫。
  赵鞅和乐祁同乘一辆擎华盖的驷马戎车,邮无正为御戎,在飘洒着微蒙细雨的新绛城中行进。
  经过十多天的经营和谋划,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两位卿士心情都很不错,扶着雕漆的车栏轻声谈笑。在聊了一会双方儿女媒妁纳采的时间后,便由赵鞅指点介绍这一路上的各处景致。
  “新绛又名新田,是一座崭新的国都,在七十年前,先君景公时才从几十里外的旧绛迁来,此城由韩献子规划,鞅的先祖父文子也参与其中。”对于十分雍容规整,尽显霸国风范的新绛,赵鞅还是很自得的。
  乐祁放眼望去,此刻正值骤雨初歇,朝阳破开云层升起,红光遍洒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飘零着橙黄艳红的冬叶。雨后凉风拂面,他远望则宫阙如云,后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市参差,也是一番壮观美丽的景色。
  没多久,他们就进入了迎接外宾朝见的中轴道,此道一分为三,中间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宾路,两旁筑有女墙,各高三尺有余。这条宾路除了晋侯御驾出行,以及迎接各国卿士外宾时专用外,平时唯独卿大夫可以着朝服行走,士和国人、野人只能绕道两侧的黄土路。
  赵鞅不由得叹息道:“想当年,晋国在悼公的霸业鼎盛之时,一年中甚至会有三四十个大小诸侯前来朝见,那会宾道上真可谓是车填马隘。现如今,却冷冷清清,只有乐伯一人受迎。”
  乐祁默然,晋已失霸,只剩下鲁、宋等依旧与之来往,而鲁国在六月时已经派三桓之一的孟孙氏来入贡过。除此以外,卫国首鼠两端,齐国、郑国更是另起炉灶,自成体系,南方的小诸侯陈、蔡等则要么从楚,要么从吴,不听晋国号令。
  在宾道上行进了半刻后,雄伟的虒祁宫已经遥遥在望,越过高大的宫墙,隐约可见里面重楼叠嶂的台榭。
  论起列国宫殿之最,当属北方晋国之虒祁、铜鞮,南方楚国之章华、渚宫。
  赵鞅介绍说,这座虒祁宫是晋平公时修筑的,其本意是为了和南方楚灵王建造的章华台相比拼,看看谁更富丽堂皇。此举被不少贤大夫如晋师旷、郑子产诟病,晋楚两个霸国的君主斗富斗面子,却让国野民众,以及宋郑鲁陈蔡等中小国家吃尽了苦头,每年贡赋翻倍。
  乐祁又不免庆幸,好在宋国是微子之后,二王三恪之首,也是目前仅存的唯一公爵国,周天子尚且待之如宾客而非臣属。所以晋侯要求宋国提供的贡赋还不算太苛刻,每年来一来,表示对霸主晋国的服从即可,何况还有宋的两个附庸小邦滕、薛帮忙分摊压力。
  现如今,楚国的渚宫、章华已经在一年多前,被入郢的吴师一把火焚毁,所以虒祁、铜鞮放眼中原,大有顾盼自雄之势,规格甚至超过了成周王城。
  不过乐祁知道,晋侯的威仪,也仅仅在这两座宫殿内才能显摆显摆了,他的号令,早已出不了新绛城,更别说晋国六十余县,以及士大夫们,都已经是六卿私属。
  宫殿近了,乐祁看得更是分明:高亢的夯土台基,城楼的飞檐上蹲着陶、石不一的吉祥神兽,门阙、望楼和两边的宫墙上皆见有持戈披甲的卫士守卫。
  虒祁宫的正门,两侧是两头张牙舞爪的石质雕像“虒”,这是一种头顶有角的似虎神兽,它们沉默地守卫着紧紧关闭的朱红色宫门。
  当赵鞅和乐祁抵达时,已经有三辆戎车早已等待在此,静候他们的到来。
  三辆车都有华盖,装饰得富丽堂皇,由同样毛色的驷马驾辕。车的三位主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一身卿士打扮:冕带朝服,衣黑绶赤,手持玉圭,腰悬长剑,下裳还挂着琳琅满目的玉组佩。
  见到赵、乐二人靠近,三人便在车上将手笼在深衣广袖中,微微点头,向他们拱手致意。
  乐祁和赵鞅一一还礼,他放眼看去,只见其中有两位是他曾打过照面的。
  一位是下军将韩不信,韩氏家主言谈举止不失谦谦君子的气质,这也是韩氏一族从韩献子以来继承的家风。
  另一位是上军佐中行寅,中行寅的面相微胖,看上去不适合动作的巍峨高冠下,玄色的缨勒住了双层的下巴。此人全然没了他父亲中行穆子(中行吴)的勇武和廉洁,那双贪婪的小眼睛正不住地朝乐祁腰间那珍贵的玉玦上瞥。
  乐祁听闻此人喜好收集玉佩玉环等物,贪婪程度为六卿之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中行寅名义上是上军将赵鞅的直系下属,但乐祁知道,两人的关系极其糟糕,这会见了面,都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懒得打太多招呼。
  两人十年前在那次铸刑鼎事件结下的矛盾尚未化解。而两年前,在自齐桓公首霸起,诸夏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盟会“召陵之会”,又因为中行寅的贪婪而破产。
  他索贿蔡国不成,竟然向执政范鞅进谗言,阻止诸夏配合蔡国、唐国伐楚,搅黄了晋国最有希望独霸中原的盛会。逼得蔡国转而投靠吴国,引吴师入楚,柏举之战楚军一溃千里,几乎灭亡。
  为此,雄心勃勃,希望让晋国复霸的赵鞅觉得这是错过了大好机会,在事后和中行寅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从此结怨。
  但此人不仅是强宗大卿,还和执政范鞅亲密无间,所以乐祁也不敢轻易得罪。
  最后一位是生面孔,略显年轻,想来也是六卿之一,由赵鞅介绍给乐祁认识。原来是近几年新上任的下军佐魏曼多,位列六卿之末席。他面含微笑,身材一如魏氏的前代宗主们般伟岸高大,不愧是最初专门从事武职,发明了魏舒方阵的家族。
  乐祁和前任晋国执政,玩叟魏舒关系还不错,此时见到故人之孙,不免又嗟叹了已故的魏献子、魏简子一番。
  在寒暄几句后,中行寅却突然指着乐祁腰间那枚用纬带悬挂的玉玦问道:“我听说,西方之美者,有昆山之多珠玉焉。乐伯这枚玉玦的缜密而又厚重,光彩晶莹,其白如虹,正是昆山之玉吧?何其珍贵啊,让寅艳羡不已,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中行寅这番话将几位卿士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在这等待的间隙,乐祁也索性解下玉玦,捧在手心让众人观赏点评。
  他解释道:“这玉玦,却是祁的先祖父留下的遗泽啊……”
  乐祁的祖父,正是鼎鼎大名的司城子罕,又名乐喜,在他和右师向戎联合执政宋国的期间,在国内外创造了一个鼎盛的时代。当是时,宋国政宽人和,还主持了诸侯间的弭兵之会,让老对头晋楚坐下来握手言和,给中原带来了四十多年的珍贵和平。
  子罕还有一件著名的雅事,那就是“以不贪为宝”。
  宋国有个贾人得到一块玉,把它献给司城子罕,子罕却拒绝接受。
  献玉的人说这是宝物,子罕却道:“宝物?那也只是你眼中的宝物。我以‘不贪婪’这个品德为宝,而你以这块玉为宝。你要是把这块玉给了我,那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宝物了,你走吧,好让我们各自继续拥有自己的宝物!”
  献玉的人哭诉说:“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责,小人身怀此玉,不敢外出。”子罕便把这块玉放在乡里,让玉工为他雕琢成玦,使这个人将玉玦卖出了好价钱后,才派人护送他离去。
  这件事情很著名,几位晋国卿士耳熟能详,他们纷纷点头赞叹,只有中行寅眼中精光闪烁,急促地问道:“乐伯这玉玦,难不成是那人所献的宝玉,可为何又会到了你的手中?”
  乐祁回答:“然也,那卖玉人后来成了郑卫间的大行商,十年前,他自知将死,竟又赎买了此玉玦,送了回来,说是要回报祖父的德泽。祁拒绝了三次,他送来了三次,最后一次让人搁在门扉处就跑了,让我孰为无奈。”
  “最后还是我的庶女儿劝我说,不如以重金贾之,将玉留下作为对先祖父的一个念想。于是我便用了金爰十枚,外加币帛无数,换得此玉玦。美玉无价,而先祖父的品质和德行更是无价,祁德薄,只是在觐见晋侯时,方敢佩带此物。”
  众卿士唏嘘不已,对司城子罕又赞扬了一番。
  唯独中行寅却当众说了这么一句:“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玉玦更是难能可贵,乐伯,此物我甚是喜爱,如同君子好逑淑女一般,你可否将它卖与我?”
  乐祁闻言脸色一滞,韩不信和魏曼多面面相觑,但碍于身份低于中行寅,不好说什么。
  中行寅以为是他舍不得,又道:“寅愿出十倍之价!”
  此时,一旁的赵鞅却忍不住了,他压低了声音怒斥道:“中行伯!你不要太过分!”


第53章 冬至(二)
  被赵鞅斥责,中行寅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也压着怒气,低声说道:“这是我与乐伯的事情,与你赵孟何干?”
  俩人这会尚且顾及颜面,他们的声音,只有在附近的韩魏乐三人才听得到。
  “乐伯乃赵氏之客,如何与我无关!”
  赵鞅虎目瞪圆,声音开始提高,大有当场发作的征兆,而中行寅也不怕他,昂着头,眯起了小眼睛,和赵鞅四目对视。
  在两人的沉默中,在这宫门前的虒兽旁,气氛徒然变得十分紧张。
  两位中军将佐当街吵了起来,韩不信和魏曼多很是尴尬,而乐祁心中则十分别扭。
  和赵鞅一样,他对中行寅这贪婪而难看的吃相极为不满:明明知道这是被乐祁一族赋予了情感与内涵的玉玦,想作为家传至宝代代永葆是用,却竟然当众出口相贾。
  而且乐祁往深里一想,又觉得所谓购买是假,索贿是真。这并非胡乱揣测,因为早在两年前,中行寅在召陵之会上,就无视晋国的利益和国际形象,向蔡侯公然索取裘衣和玉佩……
  更何况,自视甚高的晋卿向他国卿大夫,甚至商贾索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执政范鞅向郑国人索要装饰仪仗用的羽旌,过后不还,使得晋国威信大减;韩不信的祖父,韩宣子直接上门向郑国玉商低价强买玉环,经过郑子产从中劝阻才肯作罢。
  所以中行寅如此做派,乐祁在震惊之余,却又见怪不怪,只是悲哀中行桓子、中行穆子的后人居然堕落如斯。
  但是,以“不贪”为名的玉玦,怎能让她落入中行寅这个贪鄙之人手中,那简直是让美玉沉入淤泥!乐祁表面文雅温和而好说话,其实他内里,却和祖父子罕一样强硬而正直!
  眼看赵鞅为了自己而与中行寅再次起了冲突,作为准亲家,乐祁自然要站在赵鞅一边。
  他也顾不上得罪不得罪中行寅,一迈步下了战车,向中行寅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中行伯若是对这玉玦有意,祁自然当拱手相送。然祁还需觐见晋侯,无佩无玦则失礼,待到大朝会结束,祁自然愿意效仿季子挂剑之事,将此物献予中行伯!”
  这话说完后,中行寅的脸色更加阴沉。
  此话听上去像是乐祁服软,但只有懂得其中深意的人才明白,这是在不吐脏字地骂人呢!
  乐祁所说的季子挂剑,说的却是吴国贤公子季札的事迹。
  季札第一次出使诸夏,路过吴国以北的徐国,徐君十分喜欢季札身上所佩的吴中宝剑,碍于礼节,却没有好意思说出来。虽然聪明的季札已经看出徐君意在宝剑,但是他还要出使鲁、晋等国。剑者,君子武备也,所以防身,无佩剑则失礼,所以就没有将剑送给徐君。
  后来,季札出使结束,再南下回到徐国时,徐君已经死了。季札悲伤慨叹之余,又自解宝剑,将其挂在徐君墓前的槐树上。
  他的随问道:“徐君不是都死了么,公子就算将剑留下,又有什么用呢?”季札说:“不是这样的,当初在我内心,其实已经决定要把这剑送给徐君了,怎能因为他死了而违背自己内心的诺言呢!”
  诸夏卿大夫们听闻后,对季札的行事大加赞叹,后人则有言赞道:季子挂剑处,王侯尽北望!
  乐祁这既是给赵、中行两人一个台阶下,又打了个拖延战,他也在暗示中行寅:徐子作为淮夷之君,尚且知礼守节,即使心有喜爱也不说出口。我作为出使你国的使节,你却在宫门前向我公然索要佩戴的玉玦,让我怎么去见你的国君?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谈吧。
  更深一层的含义则是:中行伯若想要这玉玦?等你死了以后,我可能会考虑考虑。
  中行寅何等聪明之人,立刻了然,他脸上阴晴不定,咽下了怒气后,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乐伯之意,寅是明白了。”从此不再提及玉玦之事,只是心中暗恨不已。
  韩不信和魏曼多也在旁劝解赵鞅,两位中军将佐的对持这才结束,但都偏过头去,不想再搭理对方。
  就在这时候,又有两乘同样华美的驷马戎车从宾路上并行驶了过来,后方跟随的仪仗规格也超过了在场的四卿。他们所到之处,路上络绎不绝的晋国诸大夫车乘纷纷避让在一旁,众大夫连忙下车,朝戎车上两位黑衣高冠的卿士拱手垂拜。
  在场五人放眼望去,姗姗来迟的正是晋国的一号二号人物,他们也只得下车迎接。
  只见执政正卿、中军将范鞅垂垂老矣,车驾停下后,他拄着鸠杖,迈开优雅的步子朝五人走了过来,步履缓慢,却仍然给乐祁以巨大的压力和恐惧。
  这一位,可是在晋国和天下的棋盘上活跃了整整六十年的不倒翁啊!
  晋国次卿、中军佐知跞年近六旬,他守礼而缄默地走在范鞅后方数尺,看似低调从容,但乐祁也不敢小觑这位被称为“知狐”的政客。
  老态龙钟的范鞅似笑非笑地接受四卿和乐祁行礼致意,看似慈祥无害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赵鞅看,仿佛前些日子在朝堂和外交场上的明争暗斗都已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他捋着白色的胡须,对赵鞅说道:“老夫与知伯年岁已大,姗姗来迟,让诸君久等了。真是羡慕你们的年轻啊,尤其是赵孟,听说你依然能开弓射虎。你的儿子也有不下父亲的勇武,前些日子在绵上获白鹿,可是让整个新绛城震动,连老夫都想拜门一观。”
  政争是政争,礼节是礼节,赵鞅也不敢托大,他收起了方才和中行寅对峙的刚猛,不卑不亢地应诺道:
  “范伯若至,鞅自然会扫榻相迎!”
  范、知俩人的联袂而至,似乎在释放着不一般的政治信号,让赵鞅有些不安,与他处于同一阵营的韩不信和乐祁也有些惊疑不定。
  而正在被知、赵相互争取,隐隐知晓内情的魏曼多则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范与中行两家算是臭味相投,也是铁杆盟友,中行寅此时恢复了平日的雍容,他走到范鞅身边致敬行礼,一口一个范伯地叫,态度十分亲昵。甚至是往日不太对付的同宗兄长知跞,中行寅也硬着头皮和他打了声招呼。
  中行、知氏一百年前本是一家,都出自荀氏,不过此时已经出了五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知跞和中行寅这对远房兄弟一向话不投机,性格不合,俩家就渐渐生分了。
  赵鞅、乐祁来不及多想,因为其余参加朝会的大夫们也纷纷抵达,众星捧月般将六卿车驾围在中间。他们大多已经各自投靠了六卿,所以迅速聚成了六堆,泾渭分明。只有寥寥几名由师旷培养出的史官和乐师卓尔不群,自视高洁,不与六卿合流。
  “咚咚咚!”
  六卿在各怀心思地寒暄了几句后,却听到一阵沉重浑厚的声音划破了黎明的静谧。
  虒祁宫的钟楼处传来的铜钟的巨大声响,一声接一声,一共七七四十九响。
  周礼规定,天子之钟九九八十一声,诸侯之钟七七四十九声,唯独曾经摄政称王的周公旦封地鲁国,被特别授予了天子礼乐的规格,也能敲出八十一响。
  伴随着钟声,漆成朱红色的厚重宫门也终于缓缓开启。
  冬至大朝会,正式宣告开始!


第54章 冬至(三)
  六卿整理仪容,各怀心思地上了车,朝宫内缓缓驶去,他们被晋侯特许能乘车进入,乐祁作为宋公使节,也有这特权,大夫们则要跟在车后缓缓步行。
  直到这时,乐祁这才看清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宫殿内部真正的模样。
  只见整座宫殿是坐北朝南的走向,前朝后寝,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直达正殿。
  正面,石基和夯土垒成的高台不加修饰地立在那里,凭空添了许多肃杀和雄壮,那是晋悼公时代建造的,充满昂扬的男性色彩,如同跳着万舞的武者。
  而大道两侧既有空间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连的“曲屋”,既有进深幽远的“邃宇”,也有小巧精致的“南房”,皆高檐飞角。卷云纹和兽面纹的瓦当,上有陶、石雕塑的瑞兽。
  高楼之间有廊桥相连,飞檐画栋如同彩练一般将一座座台阁绑在一起,这些大多是晋平公时代新修的建筑,华丽而阴柔,像是郑卫女子的艳舞。
  乐祁听说,在晋平公八年春季,大兴土木修建虒祁宫时,在晋国的魏榆这个地方,有块石头竟然开口说话了,一时间传为奇谈。
  晋平公听说后,向盲眼乐师,太傅师旷询问说:“石头为什么能说话?”
  师旷回答说:“石头本身不能说话,《诗》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你修建的宫室高大奢侈,还违背了农时,百姓的财力用尽,怨恨诽谤直达于天,于是就有异物出现,石头说话,有什么好奇怪的?”
  而贤大夫叔向也预言:这座宫殿落成之日,就是诸侯众叛亲离之时,国君也必有灾殃。
  乐祁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难怪师旷、叔向等人曾多次批判平公加筑虒祁宫的行为,因为这座宫殿的霸主气质已经丧失殆尽,反倒被濮上的靡靡之音束缚了手脚。
  乐祁近日来在晋国的见闻,外面是庶民罢敝,而官府宫室日益滋侈,道路上野民氓隶的饿殍相望,而晋公室却越发贪婪压榨。最后以至于“民闻公命,如逃寇雠”,六卿乘机收买人心,晋侯便大权旁落了。
  六卿和在宫殿下停车落步,开始在穿皮弁服,执玉圭的礼官引领下,依位次登阶。乐祁只见巍峨的大殿由铜基和巨柱支撑,中间陈列着车驾兵卫及各色旗帜、仪物。
  殿外,有晋国黑衣宫卫数十人直立守护,他们一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精美皮甲,手持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又有十余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于两阶。
  看上去十分威武,但乐祁早已从赵鞅口中得知,在这虒祁宫内,甚至有不少卫士是晋侯管六卿临时借了撑场面的,其实都是私家属兵……数十年前,晋叔向就说晋国“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诚非虚言。
  迈步进了殿门,只见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
  礼官传言“趋”,晋国六卿及大夫们即手持玉圭,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久居深宫的国君终于由内侍们簇拥着,从侧殿乘舆临朝。
  只见年轻的晋侯午穿衮衣,戴冕冠,纹饰九章,乘坐墨舆,舆后的竖寺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
  落座后,晋侯的目光透过珠玉编制的“冕旒”,在位列前排的晋卿范鞅、赵鞅,宋使乐祁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上军佐知跞身上。
  君臣两人对视了一眼,知跞悄无察觉地朝晋侯微微点头。
  晋侯心中了然,知道一切还是按照商量好的来做,于是他一挥手,命令乐师们敲打起了钟罄鼓乐,奏黄钟大吕。
  “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所奏正是《周颂·清庙》。
  冬至日的大朝会,正式开始了……
  乐毕,卿大夫们山呼为晋侯祝寿。
  而乐祁则手持礼官之前交给他缠帛丝的玉圭,向前迈了一步,用洪亮的声音奏道:“宋国的外臣乐祁,奉寡君之命,前来朝见晋侯!”
  卿大夫们都在等待晋侯按礼仪和乐祁一问一答,问候宋公和宋国太子安康无恙。
  然而晋侯却一言不发。
  乐祁诧异地抬起了头,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大殿中央,手里的玉圭不知道是应该放下,还是继续捧着。
  而中行寅看着他尴尬而孤独的身影,以及那块悬在腰间的玉玦,面露阴险的冷笑。
  赵鞅、韩不信也感到有些不安,他们面面相觑,赵鞅紧紧捏住了拳头,他预感到,今天太不对劲了,这不符合以往按部就班的朝见,似乎要出什么岔子。
  群大夫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有中军佐知跞眼睛微闭,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候,有人动了。
  范鞅是唯一可以剑履上殿的晋卿,他拄着鸠杖,也向前迈出了一步,站到了乐祁的前方。
  他缓缓地说道:“宋使且慢!老臣有一事要先奏明君上!”
  ……
  而此时此刻,在成邑,一年里热闹程度仅次于正旦的冬至节祭祀,也正在拉开序幕。
  赵无恤听成巫讲过,春秋时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人们认为,冬至是阴气极盛,阳气始生之时,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所以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也是一个吉日。
  按照周礼,“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三老掌小祭祀,在冬至时召集乡中国人在社庙聚集,祈求与消除邦国封地中的疫疾,减少荒年带给民众的饥饿死亡。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计侨等人看来,这两样才是赵无恤应有的职责,需要他亲力亲为。
  赵无恤深知这时代的底层民众十分迷信鬼神,对此他不敢大意,所以今天穿着玄色的礼服深衣,披羊裘,佩白玉环,打扮得十分正式。
  此时,他正一丝不苟地在乡三老成巫的指引下,履行着领主的职责。
  在成邑乡寺附近的社庙外,早已用石块和夯土建起了一个矮矮的圜丘,这是祭祀开始的舞台。
  除了成翁、成叔等人再次以成季葬礼为由闭门不出外,乡中国人几乎全部来了,密密麻麻站了好几圈。野人和氓隶们也在外围远远观望,低贱的他们没有资格靠的太近,秩序则由王孙期、羊舌戎带着赵兵们维持。
  当然,昨日和赵无恤不欢而散的桑羊翁、成垄等人也都在场。
  国人们已经被告知,在祭祀之后,还有一场事关全乡农事的公议将要召开。


第55章 冬至(四)
  几位善乐的国人吹起管笙,敲起钟鼓,成邑小乡也,比不了下宫的乐师团队宏大美妙,更比不了新田的晋侯宫乐典雅动听。在五音刚认全的赵无恤听来,这些乐曲只能算粗糙。
  不过仪式的主持者成巫却不是泛泛之辈,正如他自夸的那样,在这方面还是有几把刷子的,窦彭祖也在旁悄悄和无恤说,今年成巫的确比往年成翁主持的要好。
  只见成巫戴上了狰狞的桃木傩面,他或舞蹈或吟唱,动作夸张,在绕了一圈后,口中念念有词,“吉时已到,请君子献礼!”
  赵无恤便抱着怀里的羊羔,走上前去,用一尺长的青铜短剑将其宰杀。
  成巫手持一个小铜鼎,接着羊血洒在社庙门口,一路引导至圜丘之上,向玄冥和祖祢供荐血食,最后还在所戴的傩面上抹了一把,使其更加狰狞可怕。
  同时,笙箫和钟鼓也开始演奏起来,按规矩,一共需要反复演奏六次,则“可以礼神。”
  伴随着重复的乐曲,成巫的动作越发的癫狂,他在圜丘上不住地旋舞,沟通神明,而赵无恤则垂下了眼帘,等待好戏的开始。
  突然,成巫像是被雷电劈中了一般,浑身战栗,两眼翻白,身上甚至还冒出了一团白色的烟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耍出来的,这是有鬼神降临的迹象。
  成巫的颤抖停止后,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变了,变得不食人间烟火,目光冷漠而高傲,成了一个真正的神巫。
  “山主、水主已至!”
  乡中迷信的国人们一脸肃穆,大多数信以为真,纷纷拱手垂拜。
  在血食和管乐吸引了神灵的注意力后,就可以向他们进行占卜求问了。
  春秋时去古未远,占卜一事承袭了上古遗风,从公卿大夫到庶民隶臣,都十分崇信。
  在晋国,几乎每一个乡邑,都有各自崇信的神灵,称之为“主”,人们在祭祀后都会向主占卜,借以预测未来的事情。
  占卜所求事无巨细,有问明年的天气,问来岁的收成,打猎会不会大获而归?战争会不会降临?应该在哪个地点选择打井?哪一天播种最合适?我的妻子怀孕了,会顺产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赵无恤参观过后世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就算是商王武丁亲自献上的卜辞,问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情。
  他一挥宽袖,朝已经是神明代言人的成巫行了一礼,差人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卜筮甲骨。
  占卜用龟甲最为灵验,但在地势较高,深处内陆的成乡哪里找得到什么龟甲,成巫先前本来建议以牛的肩胛骨替代,但被赵无恤否决了。
  他昨天演示的代田法,对促进亩产十分有用,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对牛耕和犁比较依赖,适合大规模连作。
  赵无恤虽然从下宫带来了不少牛马,但分摊到整个乡的土地上依然不够,他决定,未来还要说服赵鞅,颁布禁止屠宰耕牛的家法,现在自然要以身作则了。
  所以无恤献上的是一块白中泛黄的鹿肩胛骨,骨背面凿钻一道凹槽和一个枣核大的圆穴,正面锲刻着卜辞。
  他要询问的,自然是眼下成邑最重要的事情。
  无恤也不看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卜辞,大声背了出来:“小子无恤,敬问神明,卜冬种代田之法吉或不吉!”
  成垄一直缩在人群里,暗中嘱咐成氏的国人们一会的公议切勿同意,自觉大势已经掌控在手,但当他听到这句卜辞,心中顿时一惊,感觉事情不妙。
  只见成巫接过鹿骨后,用金燧点燃了荆木,以火烧灼鹿骨背面的槽穴,烧灼到一定程度,薄细的骨甲便会形成裂痕,发出了噼噼啪啪的断裂脆响。
  国人们一片肃静,纷纷闭上了眼睛,倾听这神秘的低语。
  巫祝就是根据这些声响,以及裂纹的长短、粗细、曲直、隐显,来判断事情的吉凶、成败,辨解神灵意愿。
  赵无恤依旧一脸恭敬地站在圜丘下,虽然,他作为这件事的导演,已经知道了占卜的结果,接下来,只需要欣赏成巫的演技即可。
  很快,成巫就得出了答案,他站在圜丘中央,将鹿肩胛骨高高举过头顶,对着伸长脖子等待答案的国人们宣布道:“占辞已出!”
  由于头戴面具,成巫低声唱出的声音沙哑不清,就像是从几千年前传来的低语一般,也更增添了其神秘。
  “冬种代田之法,上上大吉!”
  众国人顿时一片哗然,只有赵无恤对成巫逼真的表演忍俊不禁,露出了不为人察觉的浅笑,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下去了。
  “居然是大吉!”包括成氏国人在内,昨天已经想定,要反对在自家地里推行冬种和代田法,如今都有些难以置信。
  降神后的成巫,已经是神明在人间的使者,可以代神言行。
  正在众人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又说话了,声音依然低沉沙哑:
  “诸位,且听巫一言,君子仁爱,止人从死,有大德于乡。其德罄上达天听,神灵怜其领邑困苦贫瘠,便借乡野隶农之口,传授后稷农稼之术,好让其发扬光大,造福于世人。但谁知,汝等鼠目寸光,居然不遵从赵氏君子之命!”
  此言既出,一直竖着耳朵旁听的桑羊翁、成垄等人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鼠目寸光,说的不就是他们么?成巫这是将他们放到了鬼神的对立面啊!
  赵无恤则微微闭眼,向不知道存在与否的山主、水主报了声歉意。
  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用科学道理说服不了固执保守的国人时,强行用权势逼迫则效果不太好,那就不得借助一下神权的威力了……
  这也是为了让成邑早点过上好日子,至少能在明年实现吃穿不愁,并帮他拿下一个上计第一。
  在做出这种决定后,神棍成巫自然是他首选的合作对象,这人能果断地出卖宗族,对装神弄鬼的事情也没表现出半点抗拒。不过由此看来,成巫还没玩到神棍的最高境界——那就是连自己也骗了。
  无恤在昨日的密谈中透露了想法,得到成巫欣然允诺,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表演。
  占卜的结果已经确定了,成巫又在骨甲上用铜削刻写卜辞,而后将储藏于地下坑穴中。
  至此,人神之间的交流结束了,在经历了“送神”的仪式后,所谓的“山主、水主”离开了祭坛。
  成巫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扑通一声倒在了圜丘上,呼呼大睡,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与神灵的艰难沟通……
  周围众人则表情不一。
  桑羊翁低头沉吟,神情十分犹豫;成垄捏紧了拳头,他没料到,赵无恤居然会玩这么一出;而聪明如计侨已经看出里面有蹊跷,但却也没站出来说破。
  他信任赵无恤,看得出这位小君子想要让成邑致富的心思是真切的,而且昨日的代田法,在初看之后,他觉得应该会有成效。
  也罢也罢,事在人为,就信任小君子到底吧!在这场把戏之后,公议的结果,计侨已经可以预见了。
  无恤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过身来,环视国人。
  “祭祀占卜已毕!各氏族、国人,开始公议吧!”


第56章 “民主制度”
  赵无恤对国人们说道:“我演示的代田之法,昨日在场诸位应该已经和你们说过,如今果然得到了神灵的赐福。不过,是否要在你们的私地上推行,还得由各家说了算,故,才有此公议。”
  所谓公议,也就是“朝国人而议之”。
  在灭商之后,周朝的统治者在总结商亡的教训后,发出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感慨。
  民,不包括野人隶臣,而仅仅是“国人”,也就是邦国的高级公民,他们有氏族,有私产,有武备,是城邦的中坚,也是预备役。
  到了西周春秋,国人的权力还是很大的,虽然并不是主流力量,但一旦爆发,却能在短期内彻底改变一地政局。
  所以周厉王时,实行山林专利,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激起民愤,一次国人暴动,居然能把天子轰出宗周,搞起了一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共和行政”。
  所以一百多年前,当卫国的国人们不满卫懿公爱鹤不爱民时,就自发地拒绝手持戈矛保卫国家:“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卫懿公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只得孤零零地驱车去抵抗狄人进犯,结果一败涂地,卫国几乎灭亡。
  还有,郑国的国人在子产改革时,聚集在乡校中举行公民大会,公开议政。说什么“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诅咒执政子产不得好死。若非子产改革成效很快,扭转了国人对他的看法,后果犹未可知……
  同样,晋国的历次政变里,都城的国人也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是国君和卿族势力倾力拉拢的对象。
  曲沃代晋,前后历经数十年折腾,曲沃系的封邑主们连续弑杀了几代翼系的晋侯,连周天子和虢公都奈何不得,但在翼城国人们的反对下,屡屡不能得逞。
  而五十年前,范氏与栾氏在新绛城中火拼,也是由于国人最后站在了范氏和国君一边,栾盈才功败垂成。
  甚至,赵无恤之所以能一击打垮了成氏,也是借助了其他几里国人对成氏的不满。事后,他却也不能让国人言听计从,他的威望在野人隶臣中间要更高得多,但他们却没有任何政治地位。
  所以,无恤只能借助鬼神巫祝之言操纵之……
  这可以说是原始军事民主制的残余,也是中国民主的萌芽,某些程度上,甚至和同时代希腊罗马的公民制度有些神似。可惜,在未来的战国时代,国人大多降为黔首,“民主”的曙光被“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野以战,杀人盈野”的残酷战争摧残得连渣都不剩。
  赵无恤对这时代国人的独立性格很有好感,也尊重这种古朴的公议制度。但他又明白,自己这一次却不得不“玩弄民主”了,毕竟时代和国人的眼光都有局限性,非如此不能推行接下来的一系列革新。
  而且,他也认可后世西门豹治邺时说过的一句话。
  “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
  至少在民众识字率高到一定程度前,只能这样了。
  于是他伸出了双手,一左一右,像是要把整个成乡都纳入怀中:“欲冬种代田者右,不欲者左!”
  呼啦啦,话音刚末,首先朝右方走去的,是赵无恤麾下正卒中的那些成乡国人,他们早就被上司羊舌戎等打好了招呼,今日一定要力挺君子。恶少年田贲甚至威胁说,谁要是不从,就逐出卒伍,他还要带人打上门去。
  军人的服从性果然是最高的,赵无恤很满意,他露出了微笑,随后将目光看向了站在前排的窦彭祖。
  窦彭祖也在看无恤,他想起了成巫昨晚来找他时说过的话。
  “报效君子之日,就在明朝!”
  昨天,无恤召成巫密谈,交待了几项任务,其一就是授权他连夜游说各里,而立场一向不坚定的窦彭祖既然能被成巫拉下水一次,那就能有第二次……
  在被授予乡司徒之职后,窦彭祖对这位赵氏君子还是十分感激和信任的,而窦里的老农们也说,昨天君子展示的代田法,很可能会有成效,但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增产。
  就算不能增产,也就实行一季试试看,不太可能会彻底毁了田地吧?
  何况,君子已经暗中承诺,若是来年无收,他定会从下宫调拨粮食,必不会让窦里陷入饥荒。
  于是后顾无忧的窦彭祖首先迈开步子,站到了右边,窦里国人无田者从族,也跟着他过去了。
  但那些有田的,却还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却见甲里全体国人紧跟其后,也去了右方。
  甲氏的族长的心思,和窦彭祖又不太一样,当昨晚成巫上门游说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上一回,他就错过了投效君子的首功,让窦彭祖那个无能的胖子做了乡司徒,这一次可不能错过。
  反正他们甲氏一族出身赤狄,喜欢狩猎采集,对地里刨食实在是不上心。放自己手里,那块厥土下下的私田每年也没什么收成,用君子的代田法,还能把地毁了不成?哪有那么快,所以他才能干脆地答应。
  何况,成巫也带来了君子无恤的承诺:君子未来还会组建更多的轻骑士,其中的两司马、伍长等基层军官,会首先选择弓马娴熟的甲氏子弟担任。
  有了窦彭祖和甲氏领头,有田的国人们也开始摇摆不定。
  赵无恤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大声许下了承诺:“诸位放心,此次冬种,麦种全部由乡寺提供,并且,每五户可以借一头牛或马助耕!”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陆续有人跑到右方。
  他们之前的顾虑,无非是害怕非但不能增产,反倒消耗了地力,得不偿失。
  可现在,神灵已经说了,冬种代田之法,上上大吉啊!而且,麦种是免费的,还能借到牛马!
  这样的好事情,傻子才不干!
  终于,就连成氏四里中,也有人迈动了脚步。
  代表成翁、成叔前来出席公议的成垄大急,想上前将他们拉住,却止不住更多的人跟着过去。
  他心里清楚,什么神灵的意愿,这明明是君子无恤借成巫之口故意说出来的!
  但他又不敢公然说出真相,那样的话,恐怕会被迷信而愤怒的国人们认为是亵渎山主、水主,将他驱逐出成乡。
  于是成垄一回头,发现全乡除了他们成氏大宗外,只有桑羊翁没有动了。
  他松了一口气,谁想,这位脸上沟壑丛生,满手老茧的老农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毅然走到了左边,他反对冬种代田之法!
  桑里族长连忙跑去拉桑羊翁,说道:“阿翁,别犟了,快跟我过去吧!”
  桑羊翁却不为所动,“老朽不去!老朽还是不信,君子在一个野人隶农手里瞧来的法子,能比我数十年的农稼经验要好!”


第57章 雨夜惊变(上)
  对于桑羊翁的坚持,赵无恤惊讶之余,也不由得佩服他的固执。
  鲁国的乡中国人曹列说过:“肉食者鄙。”这位老农心里,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对于自认为是对的东西,就坚持到底,不盲从权贵,这就是先秦国人刚烈而自信的性格。
  赵无恤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对反对者,他也不想一味打压。
  反正桑羊翁家里也仅仅几十亩田地。
  赵无恤笑道:“也罢,不必勉强桑羊翁,这样吧,我不在你的土地上推行代田法,那些田地,就作为对照组吧,桑羊翁觉得不服气,那来年种粟时,收成可不要输给了其他各里!”
  “对照组?”虽然没太听明白,但桑羊翁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若是我输了,若是我输了……”老人想着,要是自己输了,得付出什么代价。
  “若是桑羊翁输了,就请尽力帮我改善代田法,改善农具吧。”
  国人们听后,纷纷对赵无恤的胸襟感到佩服。
  现在,唯独成垄和几名成氏大宗的人还站在中间,这种一边倒的局势,是他们事先万万没有料到的,也没有定下相应的对策,如今尴尬无比。
  赵无恤没有再理会成垄等人,反正他和成氏大宗的仇怨早已结下,就算强行按着他们的头执行,也会遭到反抗和懈怠,何苦来哉。
  而且,不树立一个典型,怎么能显现出代田法的先进性?怎么能让参与冬种的国人在丰收后有优越感?这种有利的事情,就放在这里,你爱做不做,待到明年麦熟时,后悔的可是你们!
  在冬祭收尾后,赵无恤站在空无一人的社庙前,闭着眼睛为今天所做的事情向冥冥中的神明忏悔。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计侨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无恤的背后。
  “先生不是去测量日长,估算数九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计侨却单刀直入地问道:“君子,今日所谓占卜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赵无恤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于和他亦君臣亦师友的计侨,他也不想隐瞒。
  “我听说过一句话,神为民主!小子只是把有利于民众的事情,借助神灵之口说出而已。计先生,你只需要说,信不信我?”
  “侨已经向君子委质效忠,自然是信的……”
  “那就够了,其实,这农事其实和解数题是一样的,只有动手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解出。明日,成邑便要开始推行代田法,先生只需要尽心尽力去统筹规划即可,待到麦熟时节,一切自然能见分晓!”
  “不过到时候,我也要与先生打一个赌。”
  “以一年上计,甚至是成邑的土地来打赌,未免儿戏,侨宁可让君子赢了去,敢问要赌什么?”
  赵无恤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知道先生宗族以计吏为业,算筹之术都是历代相传,除了教给我这等卿大夫之子外,一般是不外传的,对否?”
  “那是当然。”
  “但小子有一个请求,来岁若是麦粟丰收,我便会在成邑开设一个学堂,收纳聪慧的国野孩童入学,到时候要请先生执教,传授数科,以及周髀数字等,如何?”
  赵无恤当然没有高尚到要在全乡普及教育,他打算,只是想先培养几个数科人才自己用而已,总不能永远只靠一个计侨吧?
  计侨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要求,这的确与计氏一族的规矩不合,他犹豫了片刻后道:“周髀数字本是君子传授,自然可以按君子说的办,侨纵算是违背宗族规矩,也心甘情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
  冬至日,除了祭祀外,还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迎阳贺新,在这一天,人们要有交贺活动,互相拜贺,又称贺冬。
  而给赵无恤贺冬的国人、野人,居然从乡寺一直排队到了社庙……经过今天的事情后,赵无恤已经被再次神化了,民众们似乎都想凑上来沾点福禄。
  在夜幕将黑时,赵无恤总算招待完了所有的宾客,忙完了各项事务,回到了乡寺后的居所里。
  他虽然全身劳累,但心情却很是不错,今天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未来一年的道路,已经铺平了。
  刚进门,他就见自己屋里的两个女婢,媛和薇都穿着织工新做的深衣,如同两只匍匐在地的蝴蝶般,向他行礼问好。
  无恤眼前一亮,他目光都盯在一身素色的薇身上,对媛,则正眼都没瞧,只是不怀好意地朝她挥了挥手,安排她去给穆夏准备飨食。哼,今天本君子心情大好,就给你们创造个机会……
  薇红着脸,双手高高举起,献上了为赵无恤准备的冬至礼物:一双细葛布做的鞋履,还有边角料制作的足衣。
  “这是下妾亲手所做,请君子不要嫌弃……”
  “冬至,数九,献履贡袜,以迎福践长”,这贡献鞋履和足衣,是为了祓厄迎福,让人的生命得以长久。
  赵无恤自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还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让薇愣了半晌。
  随后,赵无恤还给薇放了假,让她能和弟弟敖一起度过佳节,看着姐弟俩欢声笑语地走了出去,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
  虽然夜色已黑,但今天还有难得的群饮和燕飨活动,冬至聚会饮酒,庆祝一年劳作告一段落,并不受限制。只是需要加强下外边的守备,防止酗酒滋事,嗯,尤其是田贲,一口酒都不能让他喝。
  赵无恤一边想着,一边穿起了薇草献上的履和足衣,看得出这是用心细细缝制的,但是……
  依然比不上季嬴做的旧履、旧袜舒服合脚啊。
  他的尺寸,大概都记在季嬴的心里了吧,也不知道这佳节里,姐姐在做什么?也在眺望满天星斗么?
  正在赵无恤仰头思念时,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何人敢夜闯君子住所!”却是穆夏深沉厚重的声音……
  “是我,是我,下宫的竖人宽,有紧急要事前来禀报君子!”
  赵无恤听闻,不由得大生疑窦,下宫的竖人宽,那不是在赵鞅身边走动传话的几个竖寺之首么,他怎么跑到成邑来了?
  在门边核对身份后,一身皂衣的竖人宽忙不迭地跑了进来,见到无恤后,隔着老远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件物什,口中说道:
  “主上有令,要成邑立刻动员两百兵卒,随时待命!调兵虎符在此,请君子合符!”


第58章 雨夜惊变(下)
  阴沉的夜色中,有十余骑在成邑通往下宫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赵无恤,以及他的几名亲信。
  在竖人宽持虎符到达成邑,传达家主赵鞅的调兵命令后,由赵无恤亲手核对,发现被剖成两半的鎏金虎符天衣无缝地合成了一块。
  虎符是真的,调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下宫直接进入了备战状态。
  但连夜赶来的竖宽却一问三不知,他只知道赵鞅在结束冬至大朝会归来后,大发雷霆,随即发布了数道调兵命令。不止是成邑,伯仲叔三兄弟所在的乡也派去了同样持虎符的使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现在,下宫还没有遭到进攻。
  赵无恤心中突突直跳,大朝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枭雄赵鞅如此不冷静。
  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惊变,难道,是战争就要开始了?
  不,这不可能,按照前世所记得的历史,还得再过上五六年,晋国六卿间,那场旷日持久的内战才会全面爆发!
  又或者,是自己蝴蝶翅膀导致了历史的偏离?
  赵无恤心中大惊之下,明面上却必须保持镇静,他传令下去,成邑戒严,冬至日的群饮活动立刻取消。
  乡司马王孙期召集一百正卒,整备兵戈甲胄,随时待命,准备在接到后续命令后立刻开往下宫。而卒长羊舌戎则召集一百更卒,维持成邑秩序,执行宵禁,尤其要注意成氏的动作,一旦有异动立刻镇压!
  有胆敢跳梁的宵小之辈,杀无赦!
  无论如何,成邑不能乱,赵无恤多日来费尽心思,才算统筹好了成邑的各项事务,又借助“神为民主”操控公议略得人心,正待放开手脚治理,怎能因此半途而废?
  而他本人,则带着虞喜,穆夏等,连夜疾驰下宫,这件事情太过蹊跷,必须亲自去面见赵鞅,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何况,他还担心着姐姐季嬴的安危。
  夜行缓慢而危险,也是祸不单行,在过了第一个庐舍,来到官道上后,天气剧变,居然下起了一场骤雨,雨滴铺天盖地地朝赵无恤他们头上洒下。
  冬雨寒冷彻骨,巨大的雨珠砸在赵无恤皮制的胄上,敲得他脑袋生疼,骑行的速度又降了一半,但却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进。而他的几名骑从,知道主上心急,也无人敢提在庐舍内休息片刻,等待雨停再走。
  远处灯火璀璨,下宫黑影幢幢的城垣遥遥在望,经过两个时辰的狂奔,赵无恤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来者何人!”持戈的赵兵披着蓑衣,拦在了前方。能够明显看出,下宫城门的守备比往常更加严密,守门的赵兵整整多了三四倍!
  “君子无恤归来,速速开门!”
  在下宫城门一手甩下入城的符令后,赵无恤带着随从们马不停蹄地直朝赵氏府邸而去。
  现在已经是午夜子时,但下宫却极为热闹,通往赵氏府邸的路上人影憧憧,五步一岗,三步一哨。湿漉漉的屋檐下全是披甲戴胄的赵兵精锐,他们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闪着寒光。厩苑方向不断有马匹的嘶鸣传来,野人隶民们也被临时征召,绳索上肩,将笨重的战车连拉带推,运出府库。
  而更外围,还有左近乡里聚集起的千余国人,多数还未披甲,但已经佩剑持戈,由各家族长带领着,冒着大雨,在街道和校场上整编队列。
  今天的下宫城就像一只受惊后竖起了全身刚毛的刺猬,已经进入了全面战备状态。
  雨越下越大,赵无恤浑身湿透,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从身体到内心都在发凉。他是一个喜欢准备好一切再开战的人,而不是像这样,被赵鞅的一个临时决策,就能彻底打乱他的计划,随意地摆布他的命运。
  这就好比玩游戏时刚建好一个一级基地,造出了几个农民,却发现已经和对方玩家全面开战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更何况,在原本的历史中,经过几年内部整合的赵氏,依然在面对范、中行二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南方的领地几乎全丢,一路败退晋阳,为了求得代国的援助,不得不送季嬴去和亲……
  若是现在就开战,结果只会更糟!
  甚至,连历史上的幸运转折都不会有,而是直接灭族!
  赵无恤知道,自己今日的使命,就是阻止这场必输无疑的战争。
  在赵氏府邸下马,无恤匆匆入内,在马背上颠簸了两个多时辰后,他的双腿已经极为酸痛,浑身又冷又湿。
  赵氏之宫的竖寺们认出了他,纷纷传话。
  “是无恤小君子回来了!”
  于是在无恤刚刚踏上下宫大殿那高大的台阶时,一个红色的窈窕身影便直直地朝他扑了过来。
  软玉入怀,赵无恤低头一看,却是他的姐姐,季嬴。
  少女将披着乌云的头埋在了赵无恤的胸口,紧紧地抱着他,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浑身战栗。
  赵无恤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问道:“阿姊,究竟出了什么事?”
  季嬴抬起头来,只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上沾着些许水滴,不知道是泪还是雨,看上去犹如沾满露水的海棠花,让人我见犹怜。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无恤,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去劝劝父亲吧!”
  ……
  窗扉外风雨如晦,侧殿内烛光闪烁,在里面服侍的竖寺们都匍匐在地,头紧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君。
  已经穿戴好一身戎装的赵鞅,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它今天很饥渴,需要鲜血来浇灌。
  方才军司马邮无正前来禀报,说是下宫国人已经集结完毕,雨停后便可以出发。而调兵虎符也已经发到左近各乡邑,不久之后,便能合军一处。
  赵鞅只想亲帅赵兵,突击范鞅的私邑,将那老豺一剑捅死!而韩氏则配合进攻中行寅,然后,便大事可定!
  今天在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赵鞅历历在目,每当想起当时的光景,他就感觉自己脸上又被范鞅那老不死的狠狠扇了一巴掌!颜面扫地!
  当时宋使乐祁朝见晋侯,晋侯却如同商量好的一般,竟不加理会,随后范鞅出面,说有事禀报,矛头直指乐祁。
  范鞅当众对晋侯说:“宋使乐祁接受了宋公之命,前来晋国出使,未曾见过国君,却先入私门;未曾递交国书完成使命,却先交好于陪臣大夫,私自聚会饮酒,这种不尊敬两国国君的行为,不能不加以惩戒!”
  范鞅指的,正是乐祁受赵鞅邀请,在绵上饮酒狩猎,并将六十面杨木盾献予赵鞅,还一度搬进了下宫客舍的事情。
  赵鞅听罢不由勃然大怒。
  构陷,这是范鞅在刻意构陷!因为以往周王卿士、郑、卫、鲁卿大夫来晋国出使时,作为接待者的范鞅就经常如此做派!你做得初一,我就做不得十五?可现在他却一副忠君老臣的模样,死揪着赵鞅与乐祁的“失礼”不放!
  于是,不由赵鞅分说,乐祁遭到了黑衣黑甲的晋国宫卫逮捕。赵鞅出列反对,却被晋侯厉言申饬了一番,还剥夺了他负责的外交之权。
  赵鞅环顾虒祁宫大殿之内,却发现知伯,中行寅都站在晋侯与范鞅一方,而一向与赵氏亲近的魏曼多,竟然也一言不发,坐视乐祁被逮捕。
  看来四卿对于此事,都明白得很,从范鞅让出外交之权开始,这就是为自家设下的一个圈套!赵鞅怒火中烧,要不是下军将韩不信死死拉着,性格刚硬的他几乎就摔了玉圭,当场发作了!
  热闹非凡的冬至大朝会就这么戛然而止,乐祁被构陷罪名,拘留在虒祁宫的牢狱中。而赵鞅在宫内赵、韩两家甲士护送下,立刻出宫离开了新绛城。
  赵鞅现在明白,自己这一局彻底输了,在朝堂和外交场上输的一败涂地,不仅结交宋国作为外援的计划破产,在国内,他的威望也将大受损失。
  这一切,就如同先前老臣尹铎所预言的一样。
  但赵鞅咽不下这口气,出城后他拉住韩不信的手,邀他一同发兵,以武力相胁迫,逼范氏、中行释放宋使乐祁。得到口头允诺后,便迅速驾车疾驰下宫,下令集结下宫及周边乡邑的武装,甚至还有虎符发往大县晋阳、长子等地。
  欺人太甚!怒火攻心之时,赵鞅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才能把今天的场子找回来!
  就在赵鞅披挂整齐,准备前往校场时,侧殿的大门却猛地被推开了,剧烈的冷风夹杂着冬雨吹了进来,吹得殿内青铜烛架上的灯火更加闪烁不止。
  一个披着总发,浑身被雨水打湿的少年走了进来,对赵鞅拱手一拜:“父亲且慢!请听无恤一言!”


第59章 首祸者死
  下宫侧殿门扉大开,殿外是暴雨阵阵,狂风卷起了殿内的帷幕,青铜灯架也被吹得摇摇晃晃,竖寺小人们东扶西倒,一阵手忙脚乱。
  一道蛇形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对峙于大殿门口的那对父子的脸庞。
  一边是满脸愠怒,全身戎装,手按长剑的赵鞅。
  另一边是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黝黑总发滑到无须的下巴上,又不断滴落在地的赵无恤。
  看清来者是数日不见的幼子,赵鞅微微松开了紧握着剑柄的手:“没想到最先赶来的竟是汝小子,成邑的兵卒可集结好了?”
  赵无恤心思百转,刚才在台阶上,他已经听姐姐季嬴粗略地说了冬至日在大朝会上的剧变:那个温和雅致的宋国君子乐祁,居然遭到了国君逮捕。
  这是赵无恤万万没想到的事情,他毕竟只是一个历史票友,这件事情或许在原本历史上也有发生,但他却一点印象没有。大概,只是在史书不起眼的角落里简单地记了一句话吧……
  赵无恤对乐祁第一印象不错,他离开下宫那天,乐祁还派亲信前来送行献礼。他在同情无辜的宋人之余,却又硬起了心肠,他只知道,赵氏决不能因为此事,而提前发动战争!
  他垂下头说道:“诗言: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成邑两百正卒、更卒已经秣马厉兵,只待父亲一声令下,便可以来下宫汇合……”
  “好!只待你的三位兄长一到,便可以誓师出发……”赵鞅抬起脚,正要继续往外走,却见无恤寸步不让,就这么拦在了他的身前。
  赵鞅怒道:“你这是作甚!”
  “虎符调令,不敢不从,但儿子连夜赶来,却是有话要说……父亲今日若是踏出此殿门,我成邑二百丁壮,下宫数千国人,乃至于赵氏百年基业,恐怕都要毁于此役了!”
  唰!
  长剑出鞘,被无恤一句话激怒的赵鞅拔剑而出,直指无恤的眉心。
  他斥责道:“贼!你这孽子懂什么?休得乱我军心!”
  “速速让开,若是赵氏男儿,就跟着为父前往校场!要是贪生怕死,就滚回你的领地去!”
  话音刚末,之前那道闪电后的雷鸣声轰然响起,赵无恤却岿然不动。
  面对剑锋,他昂着头说道:“无恤并非怕死,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阴谋算计下!小子敢问一句,赵氏这是要与谁为敌?”
  “是范氏、中行氏?还是要加上知氏、魏氏,甚至是国君!”
  这话一语中的,赵鞅默然,剑也稍稍放下了。
  “我今日只寻范鞅、中行寅二人之罪……”
  “父亲!范鞅是中军将,发兵击一国执政,等同作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父亲难道忘了,当年的栾盈,不也是只想寻范氏一家之罪,却犯了众怒,遭到举国围攻么!”
  赵鞅沉吟了,栾盈,放在数十年前,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虽然那时候他还未出生,没有见过此人,但却不止一次听父亲赵景子慨叹过:栾盈,是能把晋国几乎所有少壮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若是栾盈尚在,晋国哪里还有六卿的位置,哪还有赵氏什么事情?
  四十多年前,栾盈在卿族斗争中被范氏谋害,驱逐出国。之后他在齐庄公帮助下潜伏回晋国,和魏氏的魏舒合谋,在新绛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举义,目标直指当时的执政范宣子,还有范宣子之子,范鞅!
  但这次攻击却被聪明的范宣子引偏了方向,范氏父子挟持晋平公,以他为挡箭牌,将范、栾两家的争斗演变为栾盈攻击国君的作乱。于是本来持中立态度的其他诸卿,乃至于新绛国人纷纷拿起武器,帮助范氏抵抗栾盈,导致了栾盈的功败垂成,最后困死在曲沃城中。
  而赵鞅今日若是发兵突击范氏私邑,说不准,也会和栾盈一样,一头撞进范氏的圈套里。
  首祸者死,这是对于晋国诸卿族而言,最有威慑力的一条规矩,谁先动手,谁就理亏,会遭到群起攻之。
  也许,这原本就是那老豺范鞅的连环计:先示弱让赵鞅接管对宋的外交,再找借口扣押宋使,羞辱赵鞅,使之威信扫地。若是赵鞅一怒之下发兵进攻,就成了“首祸者”,范氏便可以发动诸卿、国人攻灭赵氏……
  更何况,赵氏如果首先发难,那么就连最亲密的韩氏,也不一定会站在赵氏一边,韩不信虽然口头答应了,但谁知道他究竟会不会陪赵氏赴险?当年和栾氏最亲密的魏舒,不就在最后关头背叛了栾盈么?
  那样的话,短期之内,下宫左近只能集结两个师的赵兵,如何与数万敌人对抗?
  就算战争扩大到整个晋国,赵氏虽然是名义上最强大的卿,但赵鞅能掌控的也不过五县。其余各地,真的能听从号令?尤其是与中行氏交往甚密的邯郸……
  他整合领地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备战么?但此事刚有了一点眉头,就贸然燃起战火,岂不是自寻死路?
  想通了这点,赵鞅不由得冷汗直冒,他仿佛看到了范鞅在得知赵氏集结兵卒后,那阴谋得逞的冷笑。
  又是唰的一声,赵鞅手中的长剑,收回了鞘中。
  赵无恤觉察到了赵鞅心思的变化,暗道总算是劝下了这个暴脾气的便宜老爹,他再接再厉地说道:
  “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小子听说,晋文公被驱逐出国,历经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战制霸;楚庄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鸣,一鸣则问鼎中原!小子认为,六卿之争,争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达百年的对抗,赵氏这次吃了亏,日后有机会再十倍百倍报复就是了。到那时,儿子一定伴随父亲身旁,万死不辞!”
  “但这一次,实在是胜算不大啊。”
  赵鞅的语气已经十分动摇,但还有一件事没法放下:“你说的没错,然乐伯已经被国君囚禁,没有老贼范鞅首肯,恐怕是不会被释放回国了……”
  赵鞅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对拖累了乐祁,十分愧疚。
  就在这时,却见赵氏的家臣尹铎,傅叟撑着伞,捋着宽袍大袖,踩着满地的积水匆匆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道:“请主上三思,不能发兵啊!”
  赵鞅看到留着山羊胡子的家宰尹铎后,心中十分懊悔。半月之前,尹铎就曾就私迎宋使一事劝过他,还请求将所获的白麋献予晋侯,好表明赵氏尊公室的立场,可他却对此嗤之以鼻,这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尹铎和傅叟听闻赵氏集结兵卒后,便匆匆赶来,正打算再劝。
  却见赵鞅摆了摆手道:“二位师、傅不必说了,吾子已经对我晓之以利害,今日之事,是我冲动了,二位就当做从未发生过吧。我这就让子良去遣散兵卒,只需要加强警戒即可,二位也要派人去告知韩、魏、知等家,说赵氏并无伤人之意,只有防人之心。”
  尹铎和傅叟闻言,自然是大喜过望,虽然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再次对起到关键作用的赵无恤刮目相看。
  赵无恤见大事已毕,便准备拔腿开遛,他还要去将这消息告知姐姐,让她不用担心,顺便换掉这身湿漉漉的甲衣,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
  那边赵鞅在安排妥当各项事务后,遗憾地说道:“乐伯应该并没有性命之忧,事到如今,动武的确是下策,只能缓缓救之了。”
  他却又瞪了赵无恤一眼,朝他一指:“汝小子休走,搭救乐伯之事,你也要参与进来。”
  赵无恤哑然,关我什么事啊?
  “这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诸位贤大夫出力即可,小子年纪尚幼,光是经营成邑,就已经手忙脚乱了……”
  他脸色煞白,努力想装出“我还是个孩子啊”的可怜模样。
  但赵鞅却不放过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休得推脱,也推脱不掉,乐伯可是你的岳丈,你就不急?”
  “岳丈?”这回轮到赵无恤傻眼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60章 岂无膏沐
  现在已经是午夜丑时,赵无恤闭着眼睛,脸上盖着一块细葛布巾,躺在一个宽大的“杅”中,也就是灌满热水的大木桶,享受着难得的热水浴。
  睁开眼睛后,入眼的是一个红罗帷帐的少女房间:绣着云形花纹的屏风,薄纱制成的朦胧帷幕,镶嵌有贝壳的案几,上面放着青铜酒壶和红黑相间的漆盏……
  没错,这就是季嬴的闺房。
  他今晚冒雨赶了几十里夜路,到达下宫后又湿漉漉地在赵鞅面前跪了半晌,寒气入体。在他告退后跑到季嬴居所处告知她大事已毕,不用担心时,竟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大概是着凉感冒了。
  季嬴便不由分说,将他塞进了自家闺房内,让隶妾们帮无恤更衣沐浴。
  隶妾们七手八脚帮他脱了上衣,接着就是解帛带褪下袴褶,赵无恤连忙拉着腰带阻止,将她们统统轰了出去。众女也听说过这位小君子一向不喜欢人侍候着洗浴,便掩嘴偷笑着走了。
  春秋距离后世太过遥远,遥远到人们会产生很多想象的误区,觉得古人生活一定十分肮脏。但回到这里后,赵无恤才发现,这时代的古人,特别是贵族们,并不像后世想象中那样不讲卫生,尤其是比起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来说。
  北方的游牧认为洗澡会污染他们崇拜的河流,所以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时,结婚前和下葬时,蒙古在征服欧亚后,还禁止阿拉伯人下河沐浴。中世纪的欧洲人则以为病从水入,只要不洗澡就能避免得病,也算是一种“保持健康的方法”……但春秋时中国人,在对沐浴的嗜好上,和喜欢浴室的罗马人大概难分伯仲。
  沐浴沐浴,沐为洗发,浴为洗身。
  不仅仅是出征,祭祀等重大活动要沐浴更衣,即使是平时,人们也很注意沐浴,整理仪容。
  正所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
  就是说,每天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洗漱,梳头,整理仪容,甚至一天至少要洗五次手,也就是“日五盥(guan)”。
  一般而言,有条件的士大夫、国人五天洗一次澡,三天洗一次头。但赵无恤受不了这及肩的长发,所以洗的还要更勤快些。
  不过成邑的条件不敢恭维,他这几日只能在侍女薇帮助下,以冷水泼面浇头。
  而在下宫,在姐姐季嬴处,条件就要好得多,这里专门有的隶妾提着温汤来为他加水。
  只不过,现在可没有什么肥皂,香波,所以只能用淘米水来沐发浴身。人们还总结出了规律:沐发要用稷汁,因为可以让头发柔滑,洗面要用梁汁,因为容易清洁油腻和汗水。
  赵无恤在热水里泡了半晌后,感觉浑身舒畅,疲劳一扫而空。
  正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季嬴的声音。
  “无恤,我去你原先的住所寻了些换洗衣物,你的甲胄也已经烘干了,就放在外间。”
  隔着帷幕和屏风,还能隐约看到她曼妙的影子。
  赵无恤连忙往水里蹲了蹲,下意识地护住了关键部位,他应道:“唯……阿姊你也快些休息去吧。”
  只因为眼前这光景惹得赵无恤身心一阵悸动。
  要知道,他现在正赤裸着身体,躺在姐姐平日沐浴用的大木桶中,听着她甜甜的声音,想着她绝美的脸庞,闻着她往日遗留的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这气氛实在是太暧昧了。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赵无恤连忙甩了甩脑袋,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一想不要紧,他的头又开始发疼了。
  真是难办啊……
  原来早在半月前的冬狩时,赵鞅和乐祁就已经口头定下了儿女亲家的关系,虽然还没经过正式的仪式,但赵鞅和乐祁都是一言五鼎的守信君子,若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门婚事算是敲定了。
  也难怪乐氏彻头彻尾地投靠了赵鞅,而赵鞅在乐祁被逮捕后竟然暴跳如雷,差点做出将赵氏带进火坑的事情来。
  原来是亲家啊……
  悲催的是,赵无恤恰恰是其中的男主角,难怪他一直觉得乐祁也好,陈寅也好,两个宋国人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对劲,那明明就是在挑女婿嘛……这下好了,被逮捕的乐祁成了他的准岳丈,无恤非救不可。
  赵无恤并不是彻底排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若对方是个和姐姐季嬴一样美丽出色的女子,倒还好说。可万一要碰上文姜、赵庄姬、栾祁、南子这一类的奇葩妖姬,说不定婚前就会给他戴上各种花样绿帽,让他上哪哭去?
  对于无恤来说,这种撞大运的结婚方式,是远远没有这时代流行的君子淑女在春秋两社时钻到林子间私通,或者公然淫奔野合有吸引力。
  至少,那也算自由恋爱。
  据说,至圣先师孔丘就是这么来的……
  而年轻时候的赵鞅,也和季嬴的生母有过这样一次邂逅,还传为一段佳话,只是赵无恤八卦心理不强,了解的不是很详细。
  不过从父母的品质,也能看出子女性情如何,赵无恤对谦谦君子的乐祁印象很不错,听说他的家族乐氏,还是出了名的“以不贪为宝”,教出来的女儿应该不会太差。
  赵无恤感到一阵恍惚,来到这时代不过一月,这身体虚岁也才十四,居然已经多了一个未婚妻。不过这件事好像只有父亲赵鞅和几位重要家臣才知道,姐姐季嬴应该还不知情,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赵无恤决定先瞒着不让她知晓。
  反正,离他加冠成年,可以娶妻还有好几年。
  水慢慢变凉,赵无恤起了身,春秋贵族沐浴不仅仅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礼仪,虔诚地清洁身体后,之后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用细葛巾擦上身,用粗葛巾擦下体,从浴盆中出来后,先立在蒯席上面,用热水冲洗双脚,然后再脚踏蒲席,穿上布衣以吸干身上水滴,最后才穿上鞋履,弹冠,振衣。
  之后,还要握着头发挤出水分,所以才有周公旦“一沐三握发”的说法,头发披在肩膀上待其变干,才能梳理成固定的发型。
  季嬴没有睡去,一直在掌灯等待无恤,和往常一样,她还是喜欢亲手帮无恤梳发,女贵族们精致的生活,在这些小细节上显露无遗。
  “梳理刚洗过头的湿发,要用白理木作的梳子,头发干了以后容易发涩,这时要用象牙梳子。”
  赵无恤只能坐在铜鉴前,闭着眼睛一边小憩,一边任她唠唠叨叨地摆弄。
  沐浴之后,还要喝点薄酒,吃几块枣、杏等做成的点心,同时命乐工升堂鼓瑟吹笙,据说这对恢复疲劳有好处。赵无恤觉得不用那么麻烦,因为有季嬴在身边,唱着卫地的歌谣《伯兮》,便胜却黄钟大吕无数。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歌词中“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意思是,沐浴之后还要用油膏涂抹头发,使之发亮柔滑。不过赵无恤对此十分抵制,他更喜欢素面朝天。
  听季嬴用天籁之音哼唱着思无邪的诗三百,葇夷般的手为无恤梳理好总发,他舒坦得几乎要沉沉睡去。有时候觉得,什么王侯霸业,什么问鼎天下,都不及这悠闲舒适的日子惬意。
  但下一秒,赵无恤便猛地醒悟过来,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可不能在温柔乡里挫了锐气,因为眼前这一切生活的前提是,赵氏得度过此次危机,在晋国维持下去!


第61章 姗姗来迟
  怀着忧患之心,在休憩结束后,赵无恤婉拒了姐姐季嬴让他在侧室小睡到天明的建议,再度披挂起晾干的甲胄,带着虞喜,穆夏两人在下宫中转悠。
  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氏是决定不打了,但要是范、中行二卿脑子抽抽,主动进攻怎么办?近一个月来,赵无恤这只小蝴蝶拼命地扇动翅膀,历史已经悄然发生了些变动,他不得不防。
  何况,在带过几天兵之后,无恤才知道这门学问的艰难和博大精深,难得有机会回来,他可要找机会好好观察下赵氏精锐的风貌和军官们的手段。
  之前集结得满城都是的赵兵已然散去,在无恤说服赵鞅退兵后,下宫便偃旗息鼓,将此事说成是一场临时演练。
  赵鞅让竖寺们温酒犒劳卒长、两司马等基层军官,又熬制大锅的姜汤让普通赵兵、国人也喝了驱寒取暖,后续工作井然有序,即便是在无恤这个后世人看来,下宫的组织能力居然还挺不错的。
  而且无恤吃惊的是,赵氏辖下的国人们从榻上被紧急叫醒,大半夜淋着雨站了半晌,这会又什么事都没做,便像是耍他们一样重新遣散,却没有丝毫的抱怨。他们在用木质的杯子满饮熬制的热姜汤后,还抹着嘴朝下宫正殿方向鞠手行礼,向主君赵鞅说着祝寿感恩的话。
  看来,赵氏在此处百年经营,的确很得国人拥戴啊。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赵无恤登上了高大的城垣,军司马邮无正以下诸位赵氏司马,都对他主动前来巡夜的行为表示欣赏和赞扬。
  无恤也算在赵军中小小地刷了下声望,不过他力劝君父按兵不动的事迹传开后,一些赵氏内部的主战派大概也会将他的行为视为怯懦。
  世上本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性格使然,你在让一些人喜欢时,也必然会叫一些人深恶痛绝。
  在城垣上绕了半圈后,眼见日头将升,最让人担心的夜袭始终没有出现。赵无恤松了口气,刚要下去,收拾收拾就回成邑去,那儿还有更紧要的冬种事项等他回去主持呢。
  “呜呜呜呜呜!”
  突然间,却听到东面的城头上吹响了警戒的号角。
  已经斜靠着墙垣打盹的赵兵们听到号角声,便一骨碌跳了起来,拿起戈矛,而赵无恤也带着两名随从赶到了东城楼处。
  远处出现了三支手持旌旗的队列,但打出的是赵氏玄鸟旗帜,应该是自己人。
  赵无恤眯起眼睛望去,却是他的三位便宜哥哥,伯仲叔三兄弟的人马和车驾,各有数百人之多,如今汇集到一处,正气喘吁吁地朝下宫跑来。
  原来,昨夜在接到下宫虎符紧急调令后,伯仲叔三人惊骇之余,却也难得地发挥了“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的精神,各自集结乡卒准备驰援下宫。但毕竟组织效率不高,整理好队列后,就已经到了半夜,又偏遭大雨,路面湿滑,不得不撤了回去。
  他们没有赵无恤这种抛下大队人马,轻骑飞奔而来力挽狂澜的胆量和气魄,所以直到天明雨晴,才匆匆赶到。
  赵无恤望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卒伍越来越近,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种很强的即视感,他就偏过头对虞喜说道:“喜,还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一个故事么?”
  虞喜眼前一亮,在离开下宫厩苑后,被各种事务缠身,君子可就没了闲工夫为他们讲故事了。不过原先讲过的那些,比如穆天子西行,虞喜却还记得大概,他甚至琢磨着,自己现在也混到了国人的身份,是不是要恳求乡三老成巫教自己写篆字,抽空把那故事记录下来呢?
  这时赵无恤问起,他看了看大汗淋漓跑到城下叫门的伯仲叔三位君子,还有他们辖下气喘吁吁的兵卒们,不由得想起了无恤说过的一段史事。
  他说道:“主上指的,可是周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么?”
  “然也!”赵无恤和虞喜的关系极近,平日一些秘梓之事,比如毒杀成季那一次,都交付给他去办,方能放心,开上个把玩笑也是寻常。
  他指着自己的三个便宜兄长,心中嘿然:“你瞧瞧他们的模样,是不是很像在烽火台下被戏耍了的诸侯们?”
  虞喜看去,果然如此,他忍俊不禁,穆夏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周幽王是为了博得美人褒姒一笑,而赵无恤的初衷,也是为了让季嬴能一直在他身边回眸微笑下去,不要变成战争的牺牲品。
  但两者的本质和结果却大不相同,周幽王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最终生死国破,褒姒也被掳走,沦为犬戎玩物。但赵无恤则是深知“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这一道理,他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爆发。
  但他心中清楚,这仅仅是在拖时间,在这次冬至日事件后,六卿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也越来越想灭对方而后快。他需要快些经营势力,让赵氏转败势为胜势,才有把握与范、中行等卿全面开战。
  于是,当赶了几个时辰远路,浑身泥点,狼狈不堪的伯仲叔三兄弟叫开了城门后。却看到甲胄擦得干干净净,黝黑总发上系了条新锦带的赵无恤,正在城门洞内以逸待劳呢。
  他强忍着笑,朝三人垂手行礼道:“三位兄长,何其迟也?”
  仲信和叔齐面面相觑。
  只有伯鲁愣了一会后,也笑着拱手还礼:“无恤,何其速也?”
  随后,无恤跟着三位兄长前往下宫大殿拜见赵鞅。
  一路上,三兄弟各有所思,伯鲁见之前的战争烟消云散,大松了一口气。而仲信郁闷自己又被赵无恤抢了风头和先声,叔齐则在暗暗思索,想着前些天他的暗子从成邑传递回来的那些消息。
  到达正殿后,赵鞅已经换下了戎装,身着常服深衣。虽然这次战争没有打成,但他还是斥责了迟到的三兄弟,说他们来的如此之慢,若是真的交战,恐怕只来得及为他收尸了!这话说得三兄弟脸色发红,仲信叔齐也更加深恨无恤。
  说来也奇怪,一月之前,仲信和叔齐还相互视之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而现在,却有隐隐联手对付赵无恤的趋势。因为这个以往被他们瞧不起的庶弟,如今却成了争夺世子之位最强大的对手。
  ……


第62章 公族之学
  从冬至日起就笼罩着整个晋国的战争阴影暂时消散了,赵氏这次吃了一个闷头亏,对于被囚禁的乐祁,赵鞅现在只能徐徐图之,希望能以交涉的手段让晋侯放他出来。
  可这又何其难也,目前的形势是,范氏、中行、知氏、国君四方为了打压领地最大,风头最劲的赵鞅,采取了拘押其盟友的手段。而若是赵鞅想通过六卿及国君公议的形式请求释放乐祁的话,至少需要四个,甚至五个卿附议,才能通过。
  其余几个势力,绝对会支持赵鞅的只有韩氏,魏氏大概会保持中立,争取争取也许能倒向赵氏。所以其他四方,非得再拉拢一两家不可,这又谈何容易。
  这也是一次巨大的教训,赵鞅决定,一方面得加大赵氏的情报来源,另一方面要加快对几个儿子,尤其是赵无恤的培养。此子在劝赵鞅罢兵时,对国内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看不出还有这等本事。
  既然这是几天来,儿子难得归来下宫,赵鞅索性让女儿季嬴准备好热腾腾的朝食,让他们饱餐一顿,顺便询问各自的施政情况。
  一问之下,伯鲁格外谦逊,尽捡着自己遇到的困难说;仲信则空话说了一堆,似乎没做任何实事;倒是叔齐政绩斐然,自信满满。
  让赵鞅没想到的是,前段时间夸下海口,说明年要上计翻倍的赵无恤,今天却格外的低调,没有说太多,只是请赵鞅来年麦熟时节拭目以待。
  其间仲信、叔齐出言嘲讽,问无恤是不是已经知道施政艰难,想收回大话了,却被赵无恤一句“善饮者无赫赫之言”驳了回去。
  赵鞅倒是挺满意的,因为他觉得,赵无恤已经褪去了前些日子的那些轻佻和冲动,开始变得稳健起来。
  在一家人难得相聚的朝食过后,兄弟几人又要返回领地,拜别之后,三子陆续离开,赵鞅却单独叫住了无恤,说是有事要吩咐他。
  在仲信、叔齐嫉妒的目光下,赵无恤亦步亦趋地跟着赵鞅来到偏殿,站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问道:“父亲,还有何事?”
  赵鞅抚着美须,淡淡地说道:“明年开春以后,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天,你也去都城的公学里报到罢。”
  赵无恤一怔:“公学?那是什么地方。”
  “也就是公族之学,公族原本是对国君宗族的称呼,我晋国有碍于曲沃代翼之事,献公便灭庄、桓之族,取消了公族。其后又驱逐群公子,自此以后,国君公子非太子者,行冠后不得留于国内。”
  “但到了成公时,又在我先祖赵宣子的建言下加以恢复,但却是以诸卿子弟为公族。公学就是弱冠之龄的卿子们学习君子六艺和政、史、军、法、行人言辞的地方。”
  赵无恤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贵族官员培训班么。
  赵鞅继续说道:“公学内鱼龙混杂,除了六卿外,还有十多家大夫子弟,其复杂程度堪比朝堂,也是卿族子弟从政前必须淌过的浑水。此次我在外交一事上输给了范、知、中行,你到了公学里,须得压过这三卿子弟,不要丢我赵氏的颜面!至于魏、韩两家,你也要尽力结交。”
  “小子定不让父亲失望!”
  赵无恤嘴上唯唯诺诺,心中却在吐槽:“人家纨绔子弟都是玩拼爹,可你这老爹在政争上输了里子,却指望靠拼儿子来赢回面子?真是岂有此理……”
  但他又对来年春天充满了期待,算起来,虽然只隔了几十里路,但赵无恤自从来到这时代后,还从未进过都城新绛。
  公学之中,谁将是他的朋友,谁会是他的敌人?
  三家分晋的主角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么?
  那个在原本历史上,逼得赵襄子步步后退,差点让赵氏身死族灭的知伯,也在那里么?
  赵无恤心中想着这些,出殿门下阶,跨上了黑色的骏马,比起来的时候,他的怀里多了一个纹绣织成的香囊。
  正是姐姐季嬴为他做的,知道他喜好玄色,就用黑线细细织成,内含江离、辟芷、秋兰等香草,佩戴在君子身上,兼有驱邪、除臭、爽神等功效。
  而季嬴要表达的意思,赵无恤心中明了。
  他在马上击节低声吟唱了起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对季嬴,赵无恤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为前世今生两个魂魄混合在了一起,她即是无恤的姐姐,也是无恤暗暗眷恋的对象。他自从去了成邑后,又未尝不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无恤带着轻骑士们绝尘而去,在其身后,下宫高大的城阙上,有盛装打扮的红衣美人倚着铜柱,目送他离开……
  ……
  范氏私邑,年近八旬的范鞅白发苍苍,却依然身披犀皮甲胄,按剑站于城垣之上。
  而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地站着范氏的数千私卒,戈矛如林。
  在听探子回报,赵氏已经偃旗息鼓后,范鞅长叹了一口气。
  “惜哉,也不知道这次,是哪个聪明人劝动了赵孟罢兵。罢了,传令,让城中的国人都撤下去吧。”
  一旁,上军佐中行寅和范鞅的儿子,范吉射凑了过来,请命道:“范伯/父亲,反正已经准备充足,不如抢先下手,突击下宫!这次国君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料想赵氏、韩氏也不是对手!”
  “糊涂!”范鞅的回答很简单,他虽然老迈,目光却仍然犀利,任由竖人帮他解下甲胄,他毕竟是一个垂暮老人,这沉重的甲胄披了一会,居然有些累了。
  已经不比年轻的时候了啊,范鞅不由得想起了他刚行冠入军中后,和栾针两人两车,一起朝着秦国那黑压压的三军冲锋时的热血;又想起栾盈之乱时,他独身一人前往魏氏府邸,在数千魏家甲士面前,持一尺白刃挟持了魏舒,逼他转投范氏的果决。
  昔日的辉煌,今日是无法再现了,可惜,没能在死前引诱赵鞅出手,顺便将其消灭,真是遗憾啊,只能将祸患留给子孙了。
  而自己的儿子范吉射,还有盟友中行寅,对他们短浅的眼光,范鞅不由得感到失望。
  “你们以为,若是我范、中行两家先动手攻赵,知伯那只老狐,会袖手旁观?恐怕到时候,他就会和魏氏请了国君之命,带着新绛国人,将我范氏、中行,乃至于赵、韩一起灭了!”
  “首祸者死!你们要记住这一点,万万不可违背,狐氏、先氏、栾氏,亡在这一铁律下的卿族还少么?”
  这项不成文的规矩是谁定下的来着?范鞅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起来了,是赵宣子,那个被称为“夏日之阳”的男人,就是他,开了晋国卿族专权的先例。
  嘿,又是讨厌的赵氏。
  然而以赵宣子当年的权势,他死后不过二十年,赵氏因为子孙不肖,就有了下宫之难。范鞅自觉对晋国局势的掌控还不如赵宣子呢,而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看来,还是要早些培养下一代人啊……
  “吉射,此事就此作罢了,你去将阿嘉,阿禾唤来,从下个月起,让他们前往新绛公学。”
  “既然我们老一辈的没争出个胜负,未来,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


第63章 仲尼弟子(上)
  距离冬至日大朝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晋都上空的阴霾已经散去,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然而流言蜚语却在新绛城内不断被人传递着,一路传进了位于城东的卫国馆舍中。
  首先引发轰动的,是晋卿赵氏的“禁殉令”。
  所有人都知道,在晋国,赵氏可是最爱在葬礼上殉人的。但却有这么一位赵氏小君子,在他统辖的领地上宣布了“止从死”的禁令,并且获得了赵氏家主承认,以家法的形式颁布推行。
  对此,卫国馆舍里那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们议论纷纷。
  卫国的首位国君是卫康叔,首封地则是“殷墟”,也就是昔日的大邑商都城朝歌一带。
  所以,卫国就沿用了不少殷商礼节,自然也包括殉人在内。而卫国所辖的领地上至今仍然有不少殷商遗民,“商人”这一职业的称呼,本来就是失去贵族身份后,被举族迁徙的殷商后人不得已从事货卖职业,方才得名的。
  最初,周朝实行“工商食官”的政策,受制于宗周礼法,商人们是没有人身自由的。直到平王东迁后,天下大乱,王纲不振,工商食官制度初步瓦解,这才出现了单独的行商,如郑国著名的贩牛商弦高。
  而行商们为了降低降低风险,慢慢开始团体合作,就形成了卫国濮阳、曹国陶邑等地的商行。而那些单打独斗并最终壮大的投机者,则成了齐国和郑国两地依附于卿大夫们的巨贾,他们专渔盐、丹砂、铜锡之利,其中有些人甚至富可敌邦。
  所以,受殷商遗俗影响,卫国也是个殉葬风俗盛行的国家,而卫国商人中,就有不少专门贩卖隶臣妾给贵族作为陪葬的。
  对于这条“止从死”法令,馆舍里的几名奴隶商担心自己的生意自此受到影响,便痛心疾首地反对。
  然而有一个年轻的后生却当着他们的面,对赵氏君子此举拍手叫好。
  那年轻商人名叫端木赐,来自曾经出过几个下大夫,但如今早已家道中落的端木家族。他名赐,字子贡,这字还是他在鲁国拜的夫子帮取的。
  奴隶商们惊诧之余,便痛斥端木赐作为卫国人,同是馆舍行商,却胳膊肘向外拐。
  然而端木赐虽然年轻,却丝毫不让,他据理力争道:“靠贩卖殉奴敛财,就等同于持剑杀人,却说杀人的是剑,不是我;汝辈非我同道,所行不义,如同仇寇,小子可鸣鼓而攻之!”
  有商人反驳说,只有在生意维持不下去时,他们才迫不得已贩卖殉奴,你端木赐就能保证,以后永远不会做这方面的贸易么?
  端木赐拍案而起:“夫子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众人一一上阵,却全部被巧言善辩的端木赐一通抢白,统统败下阵来。
  端木赐最后当众说下了豪言:“赐虽然鲁钝而爱财,却从不取不义之财,不行无义之道!我行商只凭借仁义信礼四字,他日定然富可敌国,结驷千乘,能与诸侯分庭抗礼,胜却你们千倍万倍!”
  对此,商人们嗤之以鼻,大肆加以嘲笑,虽然他们赚取钱帛的能力还真比不上端木赐。此次来晋国,卫商统统亏损,唯独端木赐估计对了此地因为天气原因可能缺乏的货物,让端木家小赚一笔。
  端木赐随后盛赞赵氏君子此举符合圣人之仁道,不仅应该在赵氏领地里推行,而且还应该在全天下推广,到时候,才能建设真正的王道乐土。
  奴隶商们对端木赐一向喜欢宣扬他那位鲁国夫子仁义之道的做派早已见怪不怪,却偏生说不过他,只能气哼哼地作罢。
  事实上,对于从不久居一处的行商来说,赵氏的法令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既然赵氏不让殉,那就跑别家领地和邦国卖去,天下之大,公卿大夫每年都会死上十几个,难道还会有价无市?
  端木赐的理念没有获得其他人的共鸣,他失望之余,也开始默默在简牍上记录下这件事情,他觉得,身在鲁国的夫子,一定会赞同那位赵氏君子的做法。
  不过很快,这件事情就被众人淡忘了,因为有更让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最初是冬至日那天,宋国的使者,大司城乐祁在大朝会上遭到了晋侯逮捕,至今仍囚于虒祁宫中,尚未放出。
  更有甚者,有人传言亲眼看见晋卿赵氏一度曾集结兵力于下宫,准备和范、中行两家火并,最终却偃旗息鼓了。
  行商们听说后,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还好没打起来,经商碰上战争,一旦卷了进去,那才是血本无归的买卖。
  卫国各商行刚刚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失败,被齐国、郑国那些更精明的巨贾在新绛市场上打得一败涂地,只能抛售货物换取一些晋国特产保本。
  商人们也准备离开新绛,一方面是担心战争突然爆发,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深冬临近,这里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了。
  所以今天,在卫国馆舍内,卫国行商们正在为马套上笼头,架上车辕,准备出发。
  临走前,一位老商人在馆舍内大声吆喝道:“子贡,子贡!快些,要上车回国了!”
  “这就来,这就来!”年轻的端木赐挥笔在简牍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将其用蜂蜡封在木匣中,用粗麻线仔细捆扎结实。
  他准备让前往鲁国的同行将此信捎给夫子,里面有这一个多月来,他听说的晋国政事,还有那项赵氏“止从死”的法令,他敢肯定,夫子一定会对此感兴趣的……
  ……
  比起齐都临淄的繁华奢靡,晋都新绛的雄浑大气,鲁都曲阜要显得狭窄窘迫许多,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但却也是规划得最方正,民风最为彬彬有礼的一座城。
  无怪乎吴国公子季札访问诸夏时,遍观列国风雅后赞叹道:“周礼,尽在鲁矣!”
  城中几乎每一条巷子都按着周礼规规矩矩建造:使八家为井,井开四道,而分八宅,凿井于中。
  这天清晨,在城东偏僻小巷的一口幽深古井旁,正坐着一位年轻后生。
  他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穿着件在冬日里显得略薄的旧儒袍,脚下穿着一双破麻履。虽然破旧蒙尘,却让人感觉他从身到心,干净无比。
  后生左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右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无事时便就这蒙蒙天光读书,倦时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清水饮下,纵然满身灰尘,却一脸安乐。
  他叫颜回,字子渊。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夫子是这样评价他的。
  直到有早起的乡邻前来井边打水,颜回才微笑着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将木瓢系到腰间,将竹卷仔细藏入袄内。手拢在袖子里,向来人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这才朝巷子里慢慢走去。
  夫子的家宅在里巷深处,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足见主人的清贫。
  颜回到时,正好见到一个衣着文绣的跋扈皂隶堵在门口,他捧着一些帛布和礼物,身前簇拥着几名披甲带戈的季孙家兵士。
  那皂隶指着门口气急败坏地骂道:“执政派我等三番五次前来邀孔丘出去做官,他竟敢不出门亲迎?还让你来阻拦?”
  数人推攮,欲推开柴门强行进入,却寸步也进不去,只因为门内有一士人傲然而立。


第64章 仲尼弟子(下)
  只见那士人三十余岁,身形挺拔魁梧,两眼炯炯有神。他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儒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夫子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吧!”他的声音洪亮,很有穿透力。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就算把门砸了,也得进去!”
  眼见那皂隶还要造次,士人果断地出手了。
  只见他单人独身,两手空空,敌对六七人,却面不改色,视其为无物!
  全副武装的季孙家兵在他手中过不了两个回合,纷纷被揪着衣领扔到了巷中水沟里,皂隶也被硬生生推出了闾门之外。颜回让在一旁看去,士人的动作丝毫不失礼节,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气势。
  “对恶客只能用恶礼,这倒不是夫子所教,而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好,好!卫国的仲由,算你狠,我这就回去禀报,让执政拿你们师生下狱!”
  那皂隶狼狈不堪,只能骂了几句,悻悻而逃。
  待这场一边倒的冲突结束,颜回这才走到门前,空手拜下:“见过子路师兄。”
  那一脸恶游侠相貌的士人名仲由,字子路,乃是夫子的首席弟子。子路见是颜回,这才露出了笑容,作揖见礼:“子渊回来啦,快些进来,夫子可是念叨你好几天了。”
  “子路师兄,方才那些人是?”
  子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还不是那阳虎!”
  颜回默然,阳虎,本是季孙氏的家臣,却架空了三桓,甚至掌控了鲁国军政大权,名为陪臣,实为执政。
  “子渊你听说了么,阳虎要在腊祭那天,与国君在周社盟誓,和国人在亳社盟誓,还要所有人诅咒发誓,鲁国从此让他柄权,不得违背。他急需在国人中颇有威望的夫子去捧场,便谴人来骚扰,说是要夫子出仕,一出手就是一个千室邑宰的职位,已经被夫子拒绝多次了。这鲁国,看来真是到季世了!”
  颜回也叹了口气,虽然他一直专心求学,两耳不闻政事,但浊泥之中求清涟何其难也,他也不由得为夫子担心,三番五次忤了那大权独揽的阳虎,会不会招来祸事?
  列国君主不用夫子,仅仅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博学的顾问,有事询问之,无事冷落之。夫子之道至大,为何天下莫能容?
  进了院内,正对面有三间屋舍,样式是常见的一宇二内。西墙处有个厨房,里面有位两个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是师母和夫子幼女,她们大概在忙碌朝食。
  颜回朝那个方向微微一拜后,立刻知礼地移开了目光。
  院内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子路师兄,夫子还在彻夜编订《春秋》么?”
  子路微微颔首道:“昨天才从新绛来了一封信,夫子大概还在细细翻阅,你猜猜是谁寄来的?”
  颜回眼前一亮:“莫非是子贡师弟?他结束去晋国的行商了么,何日能来曲阜?”
  子路哈哈大笑道:“然也,正是子贡。我也想要他快些来,子贡每次经商后,都能带回些各地的特产,晋国新绛的糜子酒,我可是嘴馋已久了!这鲁国什么都好,就是酒太薄,喝着实在没味道……”
  却听见一个清朗的中年男子声音在堂屋内道:“由啊,休得妄言,是回到了么?快些进来吧。”
  颜回和子路闻言,便走到堂前阶下,相对一拜,一同登阶,又一拜,这才进入堂中。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草编的坐席、放了几个矮案、案上有铜俎陶豆外,别无他物。颜回见夫子正跪坐在东边临窗的席上,正就着清晨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听到两人进来了,便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
  孔丘身材高大,穿月白色儒袍,发髻用铜簪固定,一丝不苟,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须发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
  子路在后空手拜下,颜回因为远行方归,向前几步,顿首拜下,孔丘也坐在原地,对两位弟子微微作揖。
  “起来吧,由,门外的阳虎家徒走了么?”
  “夫子,子路已经‘礼送’他们离开。”
  孔丘抚须笑道:“为师还不知道你?也罢,不要伤人即可。时辰不早了,你去将弟子们唤来吧,今日照常演习礼仪和射艺。”
  “唯。”
  在孔丘面前,子路收敛起了刚才在院子里的游侠模样,反倒像个孝顺儒雅的小童子,他轻轻地合上了门,离开了。
  孔丘这才对着颜回叹息道:“回,你可知道,自从我得到子路为弟子,十多年来,因为有他挡在我面前,那些恶意的言辞就再也无法传入我的耳朵里,但我总担心他太过耿直鲁莽的性情。你则是相反,不迁怒,不贰过,待人如沐春风,可要替我多多劝导他。”
  颜回微笑,“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回敢不受命。”
  “善,你过来帮为师磨墨,也看看子贡寄来的信,上边可是有不少好事。”
  “好事?”颜回敏锐地发觉,夫子今天的声音不太一样,比往常多了一丝激动,究竟是什么让一向冷静的夫子如此高兴?
  他凑过去一看那简牍,上面简略记述了最近一个月,晋国发生的政事和趣闻,几乎都与赵氏有关。
  一是在赵氏在猎场里捕获了祥瑞白麋;二是诸侯间素有贤名的宋卿乐祁在晋国遭到逮捕;三是赵氏庶子无恤在领地上颁布了“止从死”的法令。
  看到最后一条,颜回顿时了然,夫子可是最反对以活人殉葬的,赵氏此举,正中夫子下怀。
  孔丘叹了口气,说道:“十年前,晋卿赵鞅铸铁鼎,在上面篆刻刑法。当时我说过,晋人放着唐叔虞和晋文公传下来的秩序不遵守,却以赵宣子之法作为成文法颁布,是乱相的征兆。一切以固定的刑法为准则的话,谁还会去尊重贵族的命令?从此之后晋国贵贱无序,何以为国?所以我预测,晋是要亡国了。回,你怎么看。”
  颜回回答道:“赵宣子之法,是晋国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时候制定的,那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年代,当时的制度如何能用于百年之后?”
  孔丘拊掌而叹:“然也,所以那次铸造刑鼎之后,我看那赵鞅,便知其与吾道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如今看来,他的那位庶子赵无恤,竟是颇有仁心,以陶俑草人等替代活人,并以法令形式颁布,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是变赵氏乱法为善法的先声。”
  孔丘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高大的他有些激动地在狭小的堂屋内来回踱步。
  “我本来还奇怪白麋为何会在赵氏之地上出现,白麋是仁兽,天下有道时才会出现,无王者则不至,可这世间浑浑污浊,白麋为何选择这时候现世?恐怕就是赵氏小君子这一仁义之事的征兆啊!”
  “虽然为师一直提倡克己复礼,但殉人这种不仁不义的陋习却不包括在内,因重死者而损生者,是偏离了仁道。”
  “不过,赵氏子此举还是不够尽善尽美,我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何,一是陶俑制作得太像人了,似人则为不仁,不仁则残忍;二是浪费,浪费则不恤下民,有损后人。死者的陪葬品应是象征性的草人泥马,或者是现世中已经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
  “夫子所言甚是。”
  孔丘停了下来,捋了捋胡须道:“尽管不够完美,但此等大事不可不加以记述。”
  于是他重新坐下,摊开了一部竹简,左手铜削,右手毛笔,开始如实记述。
  颜回侧目看去,只见青黄的竹片上,墨字跃于笔尖。
  他小声地念了起来:
  “公六年,晋赵鞅、宋乐祁狩于绵上,失礼也;赵氏子无恤获白麋。”
  “冬至,晋人执宋行人乐祁;赵无恤止从死,赵鞅许之。”
  “白麋者,瑞兽也,有仁者则至,无仁者则不至。仲尼曰:孰为来哉!赵氏将兴乎?”
  ……


第65章 暮春三月
  暮春三月,新绛城外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小队人马,一辆驷马戎车在前,左右还扈从着三五匹备着鞍的单骑。
  戎车上的弱冠君子身材高挑,头上结黝黑总发,服深衣广袖,佩白玉环,腰间斜挂着一柄二尺长剑。他的御者是个脸庞方正古板,留着四寸短须的中年士人,车上惟独缺了戎右。
  正是赵无恤、王孙期一行人。
  赵无恤看着新绛城外笔直宽阔的官道,不由出言赞叹道:“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看这都城左近的晋国官道,也没差到哪儿去!”
  他指着刚刚经过的庐馆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旁有个皂衣扁髻的竖人打马过来,献媚地笑着说道:“此地名为桑田,是去都城路上的最后一个庐舍,再往前十里,就到新绛城了,君子您瞧,远处那些黑色的屋顶,就是城外围的民居。”
  赵无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凭栏望去,果然如此。从这里看去,黑瓦覆盖的民居连成了一条线,朝两侧延伸,居然望不到尽头,不愧是拥有户数万余,人口六七万的繁华大城。
  骑马的是竖人宽,竖人即是僮仆,他本是无恤父亲赵鞅身边跑腿的亲随,此次是受赵鞅之命,来催促赵无恤进新绛城的,顺便充当向导。
  竖宽地位卑贱,不能登车,所以他只能骑了一匹温顺的驮马,马上备了君子无恤制作的新马具“鞍”,亦步亦趋地跟在无恤车侧,随时准备回答其问话。
  这位卿子最近越来越受到君上重视,连带着下宫里嗅觉极灵的竖寺们也开始捧无恤臭脚。何况,此君子虽然对待乡中氏族有酷烈之名,但却爱民如子,对竖寺等卑贱的家臣,也不会动辄斥责,没有将他们视为狗彘的高傲。
  赵无恤却没有这种自觉,完全是出于前世的惯性罢了,他正好奇地四处远眺,这还是他来到这时代后第一次前往国都。
  新绛又名新田,位于后世的晋南盆地,四通八达,东至太行,南抵盐池,西临汾水,北望旧都。当年晋景公迁都时,韩厥建议选择这里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土厚水深,有汾、浍流动其间,山泽林囿星罗棋布,长期定都也不会引发环境恶化的问题。
  和都城附近绝大多数的庐舍一样,桑田也是地处要道,笔直的官道两侧是大片的田地,但多数只零零散散种着些菽豆,少有冬小麦。田间有三三两两的隶臣、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里面劳作,而土地的所有者士和国人也偶尔亲自下地,不过多数时候是背着手在旁监督。
  虽然去岁雪灾肆虐,但今年入春后雨水充足,年景很是不错,可惜农业技术落后,不能善加利用。
  原本,赵鞅要无恤在刚开春的一月,就进都城里的公学报到,可最近小半年来,他都在忙着领邑的事务,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去岁冬至的战争危机过后,无恤就匆匆赶回成邑安排冬种事务,有了那次公议,土地的拥有者国人也纷纷同意在各家土地上试行他的代田法。在计侨,窦彭祖等人的帮助下,冬小麦种遍了成乡各里的土地,唯独成氏庄园和桑羊翁家是例外。
  时间进了十一月中,麦总算是种完了,却又下起了雪。本来对于种麦来说,下雪是好事,后世有一句话,叫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但雪却越下越大,大到封闭了成邑外出的山路,大到将七里中不少陈旧失修的屋舍轰然压倒。
  赵无恤又忙不迭地组织救灾,他手下的两百兵卒在无恤的动员下,这回真成了人民子弟兵,将残垣断壁里的灾民一一救了出来。无恤又咬了咬牙,将乡中府库里旧粮和葛布分发下去,让无衣无褐的隶臣野人得以度过寒冬。
  这场雪灾平息后,赵无恤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初没强制推行冬小麦,而是借用了成巫装神弄鬼的占卜。
  要不然,说不准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比如成氏那些家伙,把雪灾说成是胡乱摆弄土地,惹得昊天动怒,甚至是来一场国人暴动。虽然他有信心依靠自己手头的武装平息任何反抗,但真要那样的话,下宫可一直盯着呢,今年的政绩就只能呵呵了。
  万幸,这个冬天,成邑没有冻死饿死一个人!
  成巫、窦彭祖等人都在感慨,这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了,野人隶民们也再次对无恤感恩戴德,为他种地犁田也更加卖力。
  对此,赵无恤很骄傲,很有成就感。
  不过其代价就是,无恤从下宫带来的钱帛粮食差不多耗尽了。计侨当初阻止他发起冬种的一个原因,就是在量入为出后,发现预算超标,不足以支撑冬种的消耗。
  幸好去年冬天搜刮成氏庄园,还有不少余粮余财,足以让无恤撑到夏四月,麦子成熟的季节。
  不过看着空空如也的府库,国人们也在暗中嘀咕,这小君子是打算过完夏天就走的节奏?无恤现在算是一穷二白,要是夏天时麦子不能丰收,别说一年上计交不出来,他估摸着自己就只能宣布破产,灰溜溜滚回下宫了。
  赵无恤头疼之余,也不得不朝其他方向想办法,除了让兵卒们抓紧那处水利工程的修建外,是不是还得用工商业来增加点收入?
  所以他喊来工匠们,亲自动手指点,制作了一些众人从未见过的物什,一忙就忙到了三月。
  这下赵鞅等不了了,派竖人宽带着符令来催,赵无恤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头还没办完的那些事,跟着竖宽前往新绛城。
  这次出门,因为御者王孙期是必带的,所以车右羊舌戎只得留守,俩人在无恤麾下的武官中地位最高,可谓是左膀右臂,至少要留下一人才能足以统辖成邑两百兵卒。
  至于无恤的三个亲信,穆夏、虞喜、田贲,都还不够格,还得再历练几年。
  他们三个这次也都嚷嚷着要和无恤进城见见世面,但无恤说了,只带其中一个,其余两人,都得乖乖留在成邑,带着正卒更卒训练和开挖沟渠水利。
  于是在田贲的建议下,三人便玩起了无恤新做出来的“象戏”,看谁胜了,就能得到一轮空缺,陪着无恤进城。
  最终却是赌博经验丰富的田贲赢了,他高兴得直咧嘴。
  无恤一想,这样也好,恶少年田贲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成邑里经常到处惹事,三天不骂就要上房揭瓦的类型。除了赵无恤外,能压住他的人只有王孙期,要是让他一个人呆在成乡,无恤还真有点不放心。
  这一路上看过去,虽然官道崭新,但新绛郊外的确算不上富裕,不仅比不上下宫,甚至还不如赵无恤治理初见成效的成邑好,白瞎了这膏腴的土地。
  “民闻公命,如逃仇寇。”大量的人口因为公室赋敛过重,干脆依附于六卿私室,这就是目前新绛城郊的写照。
  此时才过日中不久,路上车马来往,行人颇多。有单衣布履,佩短剑的国人,有外披皂衣,内着文采的郑卫行商,也有衣衫褴褛的隶民野人。
  见到无恤的驷马戎车,他们知道这至少是卿大夫子嗣的规格,纷纷避让。田贲打马在前,不时和路人攀谈,耀武扬威,无恤也知道他在成邑憋坏了,就随他去。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正是浍河,河面上有一座坚固的长木桥,只能容一辆驷马战车通过。
  但不巧的是,木桥对面,却也出现了一列长长的车队,打头的马拉厢车,一看就是卿大夫或其子女出游的行头。
  这下,两边都看到了对方,但都没有停下的打算,然而木桥狭窄,双方必定要有一方主动让路才行。
  眼看对面的车队没有要让的架势,田贲便发怒道:“好胆!见了君子车驾居然不让,让某去将他们撵开!”
  说完一捋袖口,就要过去叫骂。
  赵无恤眼尖,已经看清了对面马车的模样,有华盖,有帷幕,华丽而不失典雅,其上绘有的图案十分眼熟。
  他便喝止了田贲,召竖宽过来询问道:“对面是不是韩氏的车队,我看见车厢上绘有他们家族专用的纹饰。”
  ……


第66章 韩氏有女
  越是融入这个时代和自己的身份,赵无恤越觉得礼乐、世系等知识十分重要。
  这小半年来,他可是在争分夺秒地恶补知识,从下宫的“守藏室”,也就是家族图书馆中带了不少典籍回成邑,有事没事就捧着一本细读。遇到不懂的,还能向计侨、王孙期等人请教,甚至于,等到麦熟以后,他还打算去下宫把乐师高忽悠到成邑去。
  竖宽说道:“君子好眼力,那的确是韩氏的车队出行,我等是否需要避让?”
  田贲不高兴了,他眼睛一瞪,冲竖宽骂道:“你这竖子没胆?怕个鸟!韩氏又怎么了,见了君子的车驾,就算是晋侯,也得让道!”吓得竖宽连连闭口。
  赵无恤轻咳一声,指着田贲笑骂道:“休得胡言,韩氏与我赵氏一向亲密,去岁父亲就嘱咐过我,进了公学,还要和韩氏子搞好关系。王孙,将车避让到路旁,二三子!都挪一挪位置,将路道让开,让对面车驾先过。”
  田贲只得悻悻作罢,其余众骑也听命勒马避让。
  对面的人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便加快车速过桥,朝无恤他们驶了过来。
  这车队十分气派,人数是无恤一行的三四倍,随从都是鲜衣怒马,却又面带礼貌的微笑,是只有世家卿族才能培养出来的风度。
  无恤瞧见,后方的辎车上拉着帐篷罗幕等物,现在正是暮春三月,出游最好的季节,大概是韩氏及其分支的子女出门游玩的?也不知道是谁。
  他一抬头,那辆高贵典雅的厢车正好经过他面前,车厢被帷幕包围,入口处挂着一层薄薄的蒲幕,外边的人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情形,却又看不真切。
  在经过赵无恤身边时,里面的人似乎发觉了什么,轻声说道:“止。”
  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冷高傲,如同冬日的冰泉一般,听着还蛮有味道,让他精神一振。
  赵无恤透过蒲帘,还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曼妙身影。若是能有一阵风吹来,掀起这帷帐,好让他满足下好奇心,瞧瞧里边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韩氏的车队就这么停下了,半截过了桥,半截还在桥对面。这宽大的厢车正好堵在路中央,田贲等骑差点被挤下了田埂,他脸上青筋直冒,要不是赵无恤摇头制止,差点就当场发作了。
  却听到马车里面的女子又说话了:“这位君子,我认得那个白玉环,是取自禺支的昆仑美玉琢磨而成,珍贵无比,本应该在赵氏淑女手中,怎么会到了你的腰上?”
  赵氏淑女,说的是季嬴么?看来还是姐姐的熟人。
  无恤自然要礼貌回答,他摸着腰间的白玉环,站在车上说道:“吾乃赵氏子弟,季嬴是我阿姊,此玉环正是阿姊赠予我的……”
  “赵氏子弟?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哦,对了,你就是那个在绵上获白麋,在领地推行止从死,被低贱的隶臣妾们传为仁德化身,神乎其神的君子无恤吧?”
  无恤微微一笑,这赞扬他近小半年来可听过无数遍了,“淑女谬赞了,无恤哪有那么神奇。”
  少女冷哼了一声:“我说也是,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见,不过是一普通孺子尔。”
  这转折来的有点快,赵无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招谁惹谁了,这韩氏女子为何如此的不客气,像是对他有很大成见似的。
  谁料到,更不客气的事情还在后面,马车里面的韩氏女子又发话了:“你这是要进都城去?”
  要不是对方声音还蛮好听,要不是对方是韩氏之女,赵无恤早甩脸就走了,他勉强应道:“正是。”
  “去做什么?”少女却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就算她与季嬴是闺中姐妹,也不至于用这种长辈才有的口气质问吧。
  无恤硬着头皮道:“要去公学报到。”
  “是么,可惜我阿弟韩虎这几日有事离了新绛,否则你还能在公学里见到他。”
  韩虎?似乎是韩氏嫡孙,里面的女子果然是韩氏女。
  赵无恤好容易抽着空子问道:“敢问淑女身份……”
  韩氏女却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君子应该问的么?告辞了,御者,起驾!”
  赵无恤看着继续上路的韩氏车队,瞠目结舌,就这么走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招手唤竖宽过来,说道:“你可知道那车中的韩氏女子是谁?为何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竖宽唯唯诺诺地说道:“小人只知道韩氏仅有一个嫡孙女,里边的大概就是其人,还有……”
  “还有什么?”
  那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竖宽本来不该说的,但最近几次跑腿,君子无恤待他还不错。而且以竖宽的眼色看来,君子无恤以后就算是不能成为世子,至少也能外放一万户大县,为上大夫,如今可是一个讨好抱粗腿的机会啊,反正左近都是君子亲信,说出来也没事吧。
  于是他凑在无恤耳边说道:“据说她已经与君子伯鲁定下了亲,过一年半载便要成婚了。”
  赵无恤恍然大悟,难怪那韩氏女如此做派,她要嫁伯鲁,自然想做未来的赵氏主母,对近半年来,朝世子之位屡屡发起竞争的无恤,肯定是不待见了。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着远去的韩氏车队,轻声说道:“原来,是我未来的嫂子啊……”
  ……
  无恤一行人过了浍桥后,没多久就进入了新田城的外围。
  一路过来,无恤左右观望,却一直没有看见城墙,他不由得好奇地朝驾车的王孙期问道:“王孙,这新田的城墙在哪,为何我一直未见?”
  王孙期是个闷油瓶子,可无恤知道,他身为周室王孙,从小接受过规范的贵族教育,肚子里的货可不少,但必须得敲一下才能抖出一些料来。
  王孙期一板一眼地答道:“君子可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叫大都无防,新田与殷都朝歌,宗周丰、镐一样,都是有内城无外郭的。”
  “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说,新田没有修筑外城郭,只有一座内宫城。
  赵无恤有些惊讶,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他追问道:“如此一来,若是有外敌攻入国都,无墙垣防备,那可如何是好?”
  ……


第67章 大都无防
  王孙期一边灵活地驾驭着驷马,一边侧过脸回答道:“君子且听期说一件往事,原本,楚都郢城也是没有外郭的,但二十多年前,楚国的令尹(相当于丞相)子常开始在郢都大修城墙,寄希望于防卫吴国进攻。”
  “哦,还有这等事,倒和我今日之问很像,加筑城防,可以御寇,不是挺好的么。”
  “非也,当时楚国的左司马沈尹戌却预言说:子常一定会丢掉郢都,如果不能保卫国境,在都城增修城池又有什么用处呢。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国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乐业,春夏秋三时的农事有所收获,这样一来,没有内忧,又没有外患,国都哪里用得着增修城墙?”
  赵无恤明白了,这故事的结局他也知道,“沈尹戎说的没错,三年前,楚国果然在柏举一败涂地,被吴师深入国境,攻破郢都,以班处宫室。王后以下,公卿大夫妻女尽被凌辱殆尽,连楚平王都被伍员掘墓鞭尸……”
  王孙期点头道:“唯,正是如此。然而,绝不会有外敌能够进攻到新田!晋楚百年争霸,晋三军两次深入楚境,大掠而归,但楚军,却从未进入过晋国领土内半步!”
  “所以,晋国的都城,不需要城郭!赳赳武夫,国之干城!君子且看,这新绛城中的国人,以及六卿诸大夫的子弟,每一名带剑的男子,都是新绛的城墙!”
  王孙期家族虽然是周室后裔,但入晋百年,已把自己当成了晋人,他这种充满斗志的模样可是很少见的。
  赵无恤听得眼前一亮,不由得拊掌而叹:“好气魄!不愧是文公、悼公的霸主之国!”
  他一手凭栏,一手指着人烟稠密,繁华无比的外郭区赞叹道:“原来如此,有外郭的郢城被摧毁了,而我晋国守在四邻,却依然固若金汤!”
  虽然六卿常年内斗,但毕竟都是晋人,而赵鞅因为性格使然,也颇有些“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的觉悟,连带着赵无恤也对晋国很有认同感的。
  而且,晋都新田也并未毫无防备,外围有六座中等城邑作为犄角,还有汾水、浍水流其间作为护城河,防御的深度和广度一点不比楚国早年的“方城为墙,汉水为池”小。
  不过现如今,六邑已经落入了六卿私室手中,而无恤也清楚,晋国最大的忧患不在国门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
  新田虽无外城墙,作为国都,却也是有“郭区”的,而且“郭区”的面积很大。
  在把守严密的郭门处亮出赵氏符令,一行人便得以畅通无阻。
  新田城内街道宽阔,主干道用青石板铺成,可以容纳五辆车并行,已经被来往车辙碾压出了两道深深的印迹。但这条宾道仅仅允许有身份的卿大夫、士行走,庶民只能绕道。正所谓“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意思是君子可以走,小人嘛,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看着。
  其余里巷道路则是黄土夯实,踩得板结坚硬,下雨天也不会泥泞。
  要知道,殷商时,可是有这么一条刑法的,“弃灰于道者,断其手!”在街道上丢垃圾的人,会受到断手的严惩。晋国之法还不至于那么严苛,但也有罚帛,罚劳役的惩处。
  所以,重法之下,街道还算干净,加上当年建城的韩厥规划得当,所以路边还有水沟水渠,排污效果挺不错,没有后世纪录片所说的那种古代城市令人发指的肮脏。
  虽然周礼规定:“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但礼乐崩坏之下,具体到各国,根据国情和都城周边地区特点的不同,并不死守这一规矩。
  竖宽在一旁介绍说,这新田城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坊区、市区、宫庙区、官署区。
  城西面是坊区,也就是平民区,聚集着熙熙攘攘的民居里巷,屋檐低矮,赵无恤等人就是从这个位置进入的新绛。
  城南面是市区,各国使节行商的馆舍,还有繁华的市场都位于此,晋国乃至于整个北方诸夏的货物在这里中转贸易。
  宫庙区即是内城,位于临近汾水的城北,远远望去,能看到黄土和砖石砌成的内宫墙,那座高大的夯土台之上,则是富丽堂皇的虒祁宫。内城还集中了明堂、灵台、社稷、宗庙等等重要的文化、礼仪场所。
  无恤这次的目的地“公族之学”,又称泮宫,就在内宫旁的北郊。
  但他们没有直接前往那里,而是先绕道去了位于城东的官署区,哪儿是晋国行政的中枢,三军将佐的府邸也聚集在此。
  据说最初,六卿府邸是设在内城里的,后来才把家迁出,安在郭区。赵无恤揣测,这除了内城建筑太多,过于狭小,院落无处扩张外,还有一个人人都知道,却又不能明说的原因。
  原来在晋厉公时,晋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内斗,厉公急于摆脱傀儡的处境,就派亲信长鱼侨、胥童等人,将跋扈嚣张,号称“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的郤氏三卿刺杀于家中,陈尸堂上。随后又派宫甲逮捕了栾书、中行偃二卿,差点将住在内城的晋卿们一锅端了。
  自从那次事件后,各卿族都留了个心眼,纷纷搬出了内城,来到没有城墙的郭区居住,大概是觉得一旦出事,好携带细软家眷跑路吧……
  随后,六卿又抢占了外围六邑,把家室和武装集中于那里。虽然在新田内依然留有府邸,但却并不长时间居住,只有每逢宗庙祭祀,或者大朝会公议时才会回来几天。
  官署区占地很大,这里除了六卿,还有五吏、军司马、师、傅、士师、行人侯人等士大夫们的居所,却没有国人庶民立足之地,所以显得比较安静。宽阔而冷清的一条大街上,每隔十来丈就有一座或漆红,或玄色的府门。
  马车驶到赵氏府邸前停下,府门高大,气派非凡。无恤斜眼望去,赵家正对面,就是韩家,靠的如此之近,翻个墙就能过去,由此也可以看出赵韩两家的亲密程度。
  看着那块巨大的“下军将府”匾额,无恤又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那个韩氏女子。她如此清冷傲娇,也不知道温润谦和的长兄伯鲁吃不吃得下,看来她过门以后,赵氏家门之内恐怕不会安宁了。
  赵无恤又不由想到,自己的“未婚妻”乐氏女,又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温柔不?漂亮不?萝莉不?
  不过在无恤想来,她再如何出色,都是比不上姐姐季嬴的。在他心里,季嬴,是完美的,不可亵渎的,可惜……
  那禁忌的念头再次涌现,赵无恤只得摇了摇头,算了,不想了,反正男未行冠,女未及笄,离成婚还有好几年。更何况,他的准岳父乐祁,现如今还被软禁在虒祁宫里呢!


第68章 少君魏姬
  在赵鞅被赵无恤劝阻,放弃了武力夺取后,营救乐祁就成了范、赵两家在朝堂上的掰腕子行为。
  为了救亲家,赵鞅也算是倾尽全力了,可他这时候才发觉,姜还是老的辣。
  面对执政范鞅,这位在公议时拥有一票否决权的老豺;还有那个明面上不拉偏架,实则却让晋侯言对其听计从的知跞;再加上上蹿下跳想置乐祁死地的中行寅。魏氏在赵知两家间摇摆中立,赵氏只有韩氏一家帮衬,颇有点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感觉。
  外交使臣被拘留,宋国本应该派人来洽谈,但偏偏那边也出了变故。具体的情况,赵无恤不太清楚,只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事儿,牵扯的各方利益太多,就如一团乱麻般缠得越来越紧。
  虽然赵鞅当时指着他说作为乐祁的女婿,不可置身事外,但以无恤现在的能量,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门外,自有竖寺等小人来招呼迎接,带无恤的随从们去偏院休息。而几名皂衣竖人则引着无恤朝后院走去,说是少君有请,让无恤小君子前去共进飨食。
  新绛赵府占地颇广,装点得富丽堂皇,一点不比下宫差。有楼榭台阁,有曲折回廊,一路上,经常能看见衣纨履丝的女婢捧物而趋行,一见有生人来了,都是敛声静气地守在道旁,一点不见纷乱。
  她们偷偷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好奇,却没有太多畏惧,某些大胆的家臣甚至还在一边的廊柱下望着无恤窃窃私语。
  无恤按着剑正襟前行,对这些莺莺燕燕目不斜视,也不说话,他不喜欢新绛赵府的氛围。
  赵鞅做主的下宫永远有他一席之地,但此处,对无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和欢迎,即便是邀他去共进燕飨,也仅仅是冷冰冰的既定程序。
  因为里面的女主人,对无恤一向是不待见的,而家主赵鞅,又恰好不在此处。
  二月的时候,周王室的大夫儋翩叛乱,吓得周天子逃离了王城,向晋国求救。
  晋国作为姬姓诸侯之伯长,对这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不能不管,也因为这事,六卿才暂时搁下了是否释放乐祁的争论,决定先帮周天子平定内乱再说。
  于是执政范鞅,赵鞅,中行寅等人都不在都城里,而是去了太行山外的南阳、东阳、朝歌等地调兵准备驰援成周。
  赵鞅临行前惦记着赵无恤尚未进入公学,这才派人催促,也就是说,他今天得单独面对那个女人了。
  沿着府中碎石子铺成的道路直行,穿堂过室,就来到了后院厅堂。
  尚未入内,无恤就听到内里传来一阵谈笑声,看来里面还不止一人。
  守在外面的竖人见了无恤,便大声报告了一声:“无恤小君子到!”
  里边的说话声就停了下来,隔了一会,一个妇人雍容的声音缓缓说道:“让他进来罢。”
  无恤在堂外脱履,从容入内,他抬起头,看到厅内正席上坐着一中年妇人。
  她略施粉黛,面容姣好,双眸如漆,薄薄的嘴唇微抿,身上穿着金红色的曲裾深衣,侧身而坐,有一股含而不露的贵气和威严。
  此人正是新绛赵府的女主人,赵鞅的正室夫人魏姬。
  无恤登堂,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小子见过少君……”
  少君?听到这个称呼,魏姬峨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按照规矩,他应该叫她“母亲”的。
  但这个称呼,赵无恤死活也叫不出口,甚至,每次见到魏姬,他就会忍不住紧紧捏住拳头。
  因为在这一世,他生母的死,或许与这个女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短暂的沉默后,魏姬终于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但她又用不满的语气说道:“燕飨已经准备好,就等汝小子入席,为何如此迟慢,哼……”
  赵无恤垂手而立,眼睛看着下坠的白玉环,仿佛知错一般。
  他今天心情不太痛快,先是在路上碰到了那个提前代入了嫂子身份的韩氏女,把他当成童子训问,碍于赵韩两家的关系,无恤偏偏发作不得。
  而现在,又要面对魏姬那张臭脸,每次看到这女人,无恤就像是置身于大雪纷纷的下宫苑囿,魏姬当着他的面责骂这一世的生母,说她狄性未改,还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世的记忆仿佛定格于此。
  但姐姐对他说过,玉有棱角而不伤人,就好比君子的义;玉环束韦,垂而下坠,就好比君子的礼。他要用玉的义礼来克制自己暗藏的愤怒,身为人子,这一世生母的死因,他迟早会查得明明白白,但是不是现在。
  所以无恤虽然没有出言辩驳,却也不答话。
  他的余光扫视室内,发现这里除了魏姬外,还有两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弱冠少年,已经入席就坐。
  其中一个是结着发鬟,看上去肉乎乎的小胖子,他衣着纹绣,席位最末,无恤进来时,他便礼貌地起身避席,站于一旁。
  而另一个,则是和无恤发型类似,都是总发披肩,但卖相可比容貌平平的无恤强多了。他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十分英俊,满脸傲气,无恤和那个小胖子往这儿一站,简直就是他的陪衬。
  而且,少年的席位,居然就在为无恤留出的空位对面,这预示着在魏姬心目中,这少年的地位是很高的,高到足以和赵氏大宗的庶子无恤相抗礼的地步。在无恤登堂后,少年居然依旧跪坐在几筵后,只是随意打量了无恤几眼,就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赵无恤不由得对此人的做派生出了一丝厌恶,你是何人?竟然如此狂妄?
  不过无恤此举在魏姬眼里,也狂妄过头了,见无恤不答,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她是当今魏氏家主魏曼多的庶妹妹,虽然最初只是作为陪嫁的滕妾嫁入赵氏,但现在已经被扶为正室,身份高贵。她讨厌无恤,不仅仅是鄙夷他低贱的出身,还因为最近儿子仲信在诸多事项上屡屡被此小子盖过风头。
  虽然魏姬觉得此子想要争夺世子之位,不太可能,但赵鞅最近却似乎对他最为偏爱和关注,让她心生阵阵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赵氏现在有一正一侧两个夫人,正室魏姬被安排在新绛府邸,侧室知姬反倒入主了下宫,这其中关系颇有些微妙。让魏姬哭笑不得的是,她和知姬争得火热,可她们的娘家魏氏和知氏,近来却走的极为亲密。
  所以魏姬虽然有心不理会无恤,但赵鞅走之前留下话来,要她好好招待此子,为了让夫君每月多在新绛赵府住几晚,她也只能忍了。
  何况,几年前她做下的那件事情,不可重复,也不可暴露,还是谨慎些为好。
  魏姬只得忍下怒意,说道:“今日有客,我就不追究你过错了,呆站在那里成何体统!还不与你的两位堂兄堂弟见礼?”
  赵无恤抬起了头,堂兄弟?


第69章 大宗小宗
  魏姬高高举起了手,介绍位于次席的那英俊少年:“这位是你的堂兄赵稷,来自邯郸。”
  接着又随意地指向了那小胖子:“你的堂弟赵广德,来自温地。”
  小胖子圆脸上堆着笑,他方才就已经站起来了,正打算向无恤行礼,可对面被称为赵稷的英俊少年却抢先一步,接过了魏姬的话茬。
  “邯郸稷。”那被称为赵稷的少年如此自称,他依然坐着没动,带着君子般的微笑,却暗藏着高傲。
  “少君,我家既然从大宗中分出,应该称我邯郸稷才合礼制。”
  赵无恤心思微动,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原来他是赵氏的小宗,邯郸氏的嫡子邯郸稷。
  邯郸氏是赵氏小宗,百年前帮助赵宣子在桃园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代。赵穿本来是宣子预备着的背锅侠,谁料当时的晋史官董安于目光如炬,看穿了这对堂兄弟的把戏,大笔一挥,在史简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五个大字。
  当时赵盾大喊冤枉:“杀国君的是赵穿啊,董史你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董狐用笔削指着赵盾的鼻子说道:“你出亡没有越过国境,返回后又不声讨弑君之贼赵穿,不是你安排的弑君,还能有谁?”
  有趣的是,那董狐,恰恰是现在赵氏第一家臣董安于的祖先。
  赵穿虽然犯下了弑君的大罪,但有权倾朝野的赵盾袒护,居然没什么事。在表面上装腔作势略加申饬后,赵盾派赵穿去周王室,迎回了另一位跑到国外的晋公子,立为新国君,也就是晋成公。
  来了这么一出后,赵穿居然就官复原职了……赵盾此举就好像是对朝晋国诸卿说:你们瞧,赵穿不是把我们的旧国君玩坏了么,我让他给我们陪个新的不就成了!
  赵氏当时的强势和霸道,可见一斑,赵盾也不愧是被当时的人称之为“夏日之阳”的男人。
  于是亲手杀了国君的赵穿就这么好好地活了下来,还混到了耿和邯郸两块大封地,子嗣旺盛,慢慢地,也被人称为邯郸氏。
  在下宫之难里,赵氏大宗惨遭灭门,而邯郸氏居然没有受到波及。在赵文子复起后,他们虽然依旧以赵氏小宗自居,把自己置身于赵氏保护下,但实际上已经羽翼丰满。如今邯郸氏拥有四个县的地盘,实力直追赵氏大宗。
  瞧邯郸稷那模样,赵无恤就觉得他很不顺眼,居然当着大宗的面称自己为邯郸而不是赵,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家主赵鞅十年前颁布的那条家法?是不再认同自己出于赵氏?
  无恤心中百转,还是以大局为重,强忍怒火,与他对礼。但邯郸稷眼中对无恤有一些不屑,依然大剌剌地坐在席上,随意地拱了拱手。
  对邯郸稷刻意冷落无恤的行为,魏姬似乎颇为赞赏,这仿佛是在为她出气一般,她温和地说道:“原来如此,也对,应该称你邯郸稷的,你仲兄在领邑忙碌,你在公学之余,也要抽空去看看他,他可是念叨你很久了。”
  “小子知晓。”俩人一问一答,居然就这么把还未入席的赵无恤和已经站起身来的小胖子赵广德晾在一旁。
  赵广德来自温地,他的父亲是温大夫赵罗,这一家离大宗要近一些,同是赵文子之后,才分出去两代人。
  但无恤知道,赵罗虽然被安排在祖庙所在的温地,位置看似很重要,但这一系却不争气,是赵氏各宗里出了名的废材家族。
  温大夫赵罗为人怯懦胆小,十二年前出征平定周室王子朝之乱时,他还闹出过弃军而逃的丢人举动,所以不受尚武的晋人待见。而他的儿子赵广德,也长得肥头大耳,文不成武不就,来到各势力纷繁复杂的新绛,就像一头小猪仔跑进了狼窝,十分惶恐。
  从室内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比起邯郸稷受到魏姬重视,他则是被忽略的对象,是这场燕飨上的陪衬。
  赵广德正在尴尬之时,却见赵无恤转过身,朝他行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堂弟从温地远道赶来,一路辛苦了,我们快些入席吧。”
  无恤记得,温地位于太行山之阳,也就是后世的“河内”,天下膏腴。原本是有苏氏领地,后来被天子赐予晋文公,又转手到了赵氏手中,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那里还是万户大县,赵氏长期扎根的大本营,富庶程度更胜过邯郸。既然眼下和邯郸稷搞好关系的可能性为零,对于温地的赵广德,无恤自然要竭力拉拢了。
  他嘴角隐含着笑意,何况,这小胖子是温大夫赵罗的独儿子,温地的继承人,看上去没什么野心,可比邯郸稷好操控多了。
  此言一出,赵广德惊讶之余,看向无恤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激,心理上,也站在了无恤一边。
  而赵无恤与赵广德携手入坐后,便直视对面的邯郸稷,不卑不亢。
  魏姬存心想要冷落无恤,见他忍让入席,心中暗暗得意,而邯郸稷也越发轻看他,把这当成是软弱可欺。
  时近傍晚,侍女在屋内浇铸成鹤鸟展翅状的青铜灯架上点起了烛火,地面铺着蒲席和软榻,隔着足衣也能感受到柔软和细腻。在丝竹管乐声中,竖寺们鱼贯而入,将燕飨的食器和菜肴一一端了上来。
  经过方才的一闹,在座四人各怀心思,室内气氛有点沉闷。幸亏先秦时都是分餐制,四人各自有一个几筵,竖人伺候在旁,将摆在中央的鼎、簋、鬲等大型食器里的主食、肉菜等盛于铜豆陶碟内,恭敬地分别呈上。这样一来,可以各吃各的,赵无恤也不想与魏姬、邯郸稷围在一个案几上动筷子。
  不是一路人,装什么一家人?
  不愧是新绛府邸,一场寻常的家族小宴,却极为奢华丰盛。
  在无恤的几筵上,主食的谷物就有三种:稻、白黍、黄粱。
  加撰的膳食有:牛肉羹、羊肉羹、猪肉糜、鹿脯。都加了些枣栗怡蜜,使其甘甜;再加些粉芡汤和蔬菜,使其柔滑。这四种肉食分盛四铜豆内,在几筵上排成一行,其外是芥子酱、葱韭、切细的鱼脍。看得出来,这是以招待下大夫之礼来招待他们三人。
  但这顿饭,无恤吃的很不痛快,虽然鱼肉润滑,谷梁甜美,但他就是不喜欢,觉得还不如成邑中的粟饭菜羹有味道。他随意尝了点肉糜,就放下了箸匕。
  按照礼仪,食不言,所以此刻室内一时无话,只有赵广德不时发出的咂嘴声。
  赵无恤算是见识了小胖子的吃相,在菜肴一上几后,他就忘记了方才的尴尬与不快,将精力全放在了上面,大快朵颐,不时出口称赞庖厨技艺。听得出来,他年纪虽小,却是资深吃货一枚。
  魏姬、邯郸稷有些厌恶赵广德的粗鄙,微微皱眉。倒是赵无恤平日和成邑国人武夫相处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能从中看出,这小胖子也是个性情中人,还不会刻意掩饰。
  饭后的饮品有五种:一是“重醋”,即清糟兼有的甜酒,用稻、黍、粱分别酿制,二是凉稀粥,三是甜酪浆,四是甘泉水,五是酸梅汁。
  饮后,还有菱角、枣子、栗子、棒子、柿子、桃子、李子、梅子、杏子、山喳、梨子等多种干湿果品作为点心呈上。
  但三人都已经无心食用,只有赵广德像是没吃饱似的,依然在啪啦啪啦地咀嚼着。
  室内一时寂静,侍候在旁的竖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赵广德终于发现屋里只剩下他进食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至此,今天这场燕飨终于进入了正题。


第70章 数典忘祖
  魏姬轻咳一声后,侧着身对无恤说道:
  “汝父临行前嘱咐说,让你来新绛以后,立刻前往公学报到。贤大夫师旷曾言: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皆有亲昵,以相辅佐也。所以卿子入学,也必有同宗的大夫之子作为伴读辅佐,你看你的两位堂兄弟,可能担当此任?”
  赵无恤恍然,原来今天的宴,为的就是为这件事。
  赵广德埋头,用手掩着嘴,想将口中还含着的食物悄悄咽下,仿佛眼前的事与他无关。虽然被喊来新绛赵府,但他心里早知道,只是走个过场,这次燕飨的主角是邯郸稷,他只是来做个陪衬而已。
  而坐在无恤对面的邯郸稷也有这种自觉,他抬起头来,看着无恤倨傲地说道:“来到新绛后,中行氏的嫡子曾请我去做他的伴读,本来都答应了,但在宗主一再要求下,我才婉拒了他,一直等着堂弟你,谁知一等就是半月。”
  他语气咬在嫡子二字上,极重,仿佛在自持身份,瞧不起身为庶子的无恤。
  那模样像是在说:我放弃了更好的选择,降低了身段,就等着你这个贱庶子呢,都这么给你面子了,快选我啊,别磨磨蹭蹭的。
  无恤怒意顿生,出身小宗的邯郸稷如此做派,是要反了天了?他方才已经连续忍让了两次,事不过三,这股势头,他今天非得将其压下去不可!
  于是他哑然失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不再理会邯郸稷,而是将头转向了赵广德,亲热地说道:“堂弟,我且问一句,是应该称你为赵广德呢,还是温广德?”
  小胖子没料到无恤会喊他,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头一缩,垂首道:“堂兄可以称呼小子赵广德。”
  “这是为何?按理说,你们一支也已经从大宗分出,也应该自称温氏才对啊。”
  赵广德瞥了上首的邯郸稷一眼,诺诺地道:“不管分出几代人,在大宗面前,温地永远是赵氏中的一支。”
  “善,大善!”赵无恤拊掌而笑,看来小胖子并不笨。
  “幸哉,还有一个不忘本的,堂弟,这伴读,就以你为主吧。”
  此言一出,屋内三人都十分震惊,赵广德张大了嘴巴,以他为主?他明明只是作为陪衬来的。
  魏姬见此情形,面上颇有愠色,本要出言训斥无恤。但她转念一想,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又继续抿嘴含笑,冷眼旁观这三个“孩子”间的斗争。
  邯郸稷脸色涨红,他之前将姿态摆的极高,赵无恤却接也不接,直接点名要了赵广德。这仿佛是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赵无恤摸着腰间的玉环,淡淡地说道:“何意?选择权在我手中,你与广德堂弟,我欣赏谁,就选谁为伴读,这有何可问的?”
  邯郸稷从小到大,备受宗族尊宠,从未受过如此待遇,他觉得这是侮辱,那张有英俊的脸有些扭曲,便指着赵无恤说道:“你……”
  “啪!”
  魏姬还没反应过来,赵无恤便重重拍了案几。
  他朝失态的邯郸稷喝到:“放肆!你在大宗之子面前自称邯郸却不称赵,简直是数其典而忘其祖之举!若是我父在此,听到你这句混账话,恐怕早就把你轰出府邸了!”
  邯郸稷哑然,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少年,被赵无恤一吓,他缩回了手,但犹自不服,便指着赵广德道:“这不一样,他家分出去不过才两代人,我家已经出了五服,周礼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够了!”
  无恤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
  “我才不管什么周礼,在这里,家法最大!自从我父继承家主之位后,就在家法中宣称,小宗在大宗面前,也只能自称赵。赵氏只有一个姓氏,一个宗主,一个声音!更何况,你方才一口一个中行,难道就不知道,我赵氏与中行,如今是什么关系?”
  赵鞅作为自宣子以后,最强横的赵氏宗主,的确是颁布过那样一条家法,其目的大概是加强小宗对大宗的认同,然而效果不佳。
  无恤继续说道:“今日念你初犯,我就不多计较!想要做我的伴读,就低下你的头,认清自己的身份,记住,一棵树的枝叶再茂盛,也永远是枝叶,得依靠主干供养才能存活!”
  之前不可一世的邯郸稷彻底萎了,大宗的庶子,地位依然高于小宗嫡子,而且无恤句句属实,霸气十足,他无话可说。
  而最吃惊的,莫过于冷眼旁观的魏姬,半年前,此子还是个默默无闻的贱庶子,一度被她以失礼为名,撵到了厩苑里。谁想今天,出言竟是如此英武霸道,让她仿佛都认不出来了。
  是不是,和年轻时候的主君有些神似?
  一念至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了几年前做下的那桩事情,若是让此子发觉,不知道他会怎样报复……
  魏姬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谁知还没张嘴,赵无恤便朝她行了一礼,道:“少君,无恤赶路疲惫,先下去歇息了,告辞。”
  他又朝赵广德行了一礼,同时也转过头对邯郸稷说道:“二位堂兄、堂弟,明日鸡鸣后,在后院相见,休要迟到!”
  说完,无恤便出了厅堂。
  一直在旁边打酱油的赵广德偷眼瞧了瞧满腹心思的魏姬,还有羞怒难当的邯郸稷,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果脯,他觉得今天这顿饭,还真没白吃。
  ……
  离开厅堂后,赵无恤杀气腾腾地去了偏院,他打定了主意,要是这府邸内的竖寺小人胆敢狗仗人势,怠慢他的手下们,他少不得要杀鸡儆猴了,严惩一二。
  虽然只是小小一乡,但他也已经是执掌一地的宰臣;虽然尚未正式结下婚约,但他也是连接赵氏与宋国关系的纽带;虽然仍然是庶子身份,但他如今却是赵鞅最重视的儿子!
  老虎不发威,你们还真当我是病猫?
  谁想方才在后院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开,府邸里的侍女竖寺见了无恤,全部低眉顺眼,无人再敢轻视于他。而王孙期,田贲等都被安置妥当,酒浆粱肉伺候着。
  赵无恤这才稍稍满意,特地嘱咐田贲不可多饮惹事后,他进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内室里,躺在榻上,微微闭眼,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连带着午后路遇韩氏女的不快,对魏姬的厌恶,统统在方才痛斥邯郸稷时释放出去了。
  所以现在无恤心情不错,眼看就要沉沉睡去。
  但随即,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暗道一声不好。


第71章 封建制度
  赵无恤翻身下榻,在居室内光着脚踱步。
  他知道,赵氏小宗现在一共有邯郸、温、马首及楼四家。
  无恤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几年之后的六卿内战中,就有一个小宗背叛了赵氏,导致了战争爆发和战局逆转。但他之前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家,不过目前看来,邯郸氏是嫌疑最大的!
  从今天邯郸稷的表现就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邯郸氏的实力最强,离心力很大,而且和赵氏目前的死敌中行氏走的非常近。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是因为中行氏控制的“东阳之地”离邯郸很近,双方利益相关。二是邯郸氏已经出了五服,和赵氏血缘联系十分薄弱,反倒和中行氏有许多次联姻,邯郸稷还得喊上军佐中行寅一声叔公,谁亲谁疏,只能见仁见智了。
  赵鞅一方面铸刑鼎,颁布新家法,约束各小宗;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拉拢强大的邯郸氏,使之不至于背离,所以才安排了邯郸稷给无恤当伴读辅佐,谁知两人根本不对付。
  赵无恤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我今天把邯郸稷喷成了筛子,双方的仇怨,大概是彻底结下了吧。”
  不过,靠大宗的屈服就能换取小宗的忠诚?恐怕不太可能,这其实是饮鸩汁而想要止渴的,就算他不和邯郸稷结怨,邯郸最终也是会叛离赵氏,这是用宗法和个人关系无法控制的事情。
  正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因为换了赵无恤,也不愿意世世代代做小宗,被大宗骑在头上使唤。
  这就是这时代封建制度的悖论了——不是后世天朝教科书里的封建,而是“封邦建国”的封建。
  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皆有等衰。
  这就是殷周以来严密的封建金字塔,现在却已经摇摇欲坠。
  昔日武王克商,三年而死,随后周公兼制天下,封诸侯七十一,其中姬姓同宗就有五十三国,姬姓子弟们只要没有恶疾疯病的,都混了个国君当,本意是想要他们“封建亲戚,以屏蔽周”。
  但这些诸侯到了春秋时代,随着血缘关系疏远,纷纷背离了周天子的号令。
  且不提周初的管蔡三监之乱。
  就说和周室血缘最近的郑国,竟然是首先起来掀盘子的,繻葛之战,箭射周桓王肩,也顺便把周天子的无上权威射落在地。
  即使是周公后裔,号称最完整继承了周礼的鲁国,如今也对周天子爱理不理了:他们朝娉成周的次数越来越少,纳币得周王卿士亲自上门来催,反倒更热衷于跪舔霸主晋国,鲁昭公还曾对同等爵位的晋悼公行稽首大礼。
  作为姬姓伯长的晋国,虽然还得出面维护周室利益,但好处也没少捞取:晋文公重耳从天子处得到了太行山之阳十多个邑的膏腴之地,又请求用天子的规格下葬,被周王以“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驳了回来。而自晋襄公以来,晋国实际上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小弟姜氏戎,向伊、洛上游渗透,蚕食周室土地。
  诸侯如此,卿大夫也如此。最初作为晋侯忠实仆从,而被封建于各城邑的六卿,在经过几代人发展后,现在也早已忘了扶助公室的初衷,一门心思挖晋国墙角。
  同理,赵氏封建的侧室邯郸、温、楼、马首四家,就相当于赵氏内部的“六卿”,只要有机会,他们难道不想取赵氏而代之?
  所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话说的一点没错。一切宗法亲戚,到头来都是虚的,经营好自己的地盘,才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等赵鞅回来以后,和无恤相互厌恶的魏姬肯定会说一些不利于他的话,到时候还得为自己的作为解释一二。虽然以赵鞅的性情,他方才若在,大概也会把邯郸稷一顿责罚,而且,赵无恤现在已经找到了对付便宜老爹的法子。
  赵鞅爱才,可以说得上是求贤若渴,他刚继承赵氏时就曾对叔向感叹,说鲁国的孟献子拥有猛士五人,他麾下却没什么人才。
  经过二十多年的收集,赵鞅手下已经文有董安于、尹铎、傅叟,武有邮无正,以及王孙期这个潜力股。
  如果有才的是自家儿子,赵鞅就更爱了。
  等到今天冬至上计时,无恤就会用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成乡让赵鞅震惊一把,随着麦子慢慢长高,由青变黄,他的信心也越来越足。然后,再将成乡模式推广到整个赵氏大宗控制的县邑,一举拿下世子之位!
  到时候,再着手布置削除邯郸等小宗的计划,强干弱枝不迟。
  好巧不巧,无恤极力拉拢的温地,就在邯郸偏南数五百里的方向,扼守太行隘口枳道,一旦有变,温地就会变成从南方向邯郸进军的基地!
  想通之后,赵无恤却也睡不着了,他干脆打开门扉,在暮春温暖的夜里,吟唱起了一首他略加修改过的小雅。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亲。”
  这个府邸里的人啊,不可与他们长相处,我还是会常常思念家乡,想回到我的亲人身旁。
  新绛赵府富丽堂皇,食物可口,女婢美貌,却并非他真正的归宿。
  他的归宿在哪呢?
  赵无恤想家了,想前世那个普通而温馨的家;想成邑乡寺之后仅有一个二进小院的家;还有下宫内,姐姐季嬴的闺房,那里则是他魂牵梦萦,精神上的家……
  他仰头四十五度角,看着已经升到桑树枝头的皎洁月亮,作忧愁状。
  可是……这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却被一个大嗓门破坏了。
  “君子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唱什么呢!”
  却是起夜撒尿的恶少年田贲刚好听到,只穿着犊鼻裤,光着上身跑了过来。
  赵无恤被打搅了难得的乡情,没好气地抬腿踹了田贲一脚,骂道:“唱你妹,还不快穿上衣裳,滚回去睡觉!”
  田贲挨了踢,也不以为忤,边揉眼睛边嘟囔:“我家可没有姐妹,听说井家里倒是有一个,让他带来瞧瞧,却一直推脱……”
  赵无恤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关门补觉去了。
  ……
  赵无恤没能梦到深闺梦里人,他在鸡鸣时分就起身,在侍婢的伺候下梳洗更衣。
  今天穿的是绷布深衣,绅带和带纽用锦镶边,束总发也用朱红色的锦。
  进公族之学,涉及的不止他一人脸面,而关系到整个赵氏集团,形象可马虎不得。
  季嬴给他准备的香囊,其香尤存,藏于裳内;左袖放了金燧,这是点火用的工具,右袖则是射箭时戴的铜指环;腰间佩着温润的白玉环,梓木鞘的二尺长剑斜挂于身。
  他的两个随从,一向不修边幅的田贲也被赵无恤勒令打扮规整,这回不再像个地痞流氓,成了一位真正的赳赳武夫了,他手里持着无恤特地从成邑带来的弓矢。而皂衣扁髻的竖宽则捧着几串“束脩”,也就是风干的咸猪肉,这是春秋时求学,行拜师礼必备的礼物。
  无恤出门后和早早候在外的赵广德汇合,却没看到邯郸稷,等了片刻后,仍然未至,看来是昨天脸被打疼了,没法低头和赵无恤相处。
  赵无恤叹了口气,果然如此,但又没办法,难道还要他反过来腆着笑脸跪舔邯郸稷不成?那样,只会让小宗更瞧不起他,逆反来的更快。
  俩人前往后院按照礼仪拜见主母魏姬,却被侍女拦住,说是少君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必来见礼了。赵无恤也乐得这样,反正见了面大家都不爽,还是不见为好。
  一行人乘了王孙期驾驶的驷马戎车,朝外驶去,同样盛装打扮的赵广德立于车右的位置,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雄赳赳一些,不过矮胖的他挂着二尺长剑,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无恤心中好笑,让他不要太过紧张,又随口问了他一些关于赵氏祖庙所在地温的事迹,不过赵广德三言两语都不离吃喝玩乐。
  赵无恤觉得,这家伙的形象,更适合做一个荒淫无道的主君,或是整天调着羹汤的庖厨……但绝不是士大夫。
  在出了府门后,却见也有一辆装饰华丽的驷马戎车等候在外,那御戎老练,双臂过膝;车右雄壮,手持长戈。
  而车的主人,则是一个锦衣佩玉,高大强壮,面相忠厚的少年君子。
  看到赵无恤一行人出来,他便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挥宽袖,朝无恤施礼道:“可是无恤世弟?魏驹在此有礼了!”


第72章 初见魏驹
  “魏驹!?”
  经过这小半年的恶补,赵无恤对六卿的子嗣都有哪些,是嫡是庶,分别都叫什么名字,基本都有了解。
  魏驹,正是魏氏家主,下军佐魏曼多的嫡子。
  无恤心中有一丝震惊,还有一些兴奋,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一位,大概就是三家分晋时,执掌魏氏的主角了。
  当然,也是赵无恤未来的对手!
  或者,也是朋友?
  他立刻面露笑容,也朝魏驹还礼,“见过世兄,无恤久仰魏氏千里驹大名……”
  俩人各怀心思,明面上却作出一见如故的姿态,亲密地执手寒暄。
  执手礼古已有之,但并不能用于正式的场合,只能用在私交甚密的师生、朋友之间,面对对方殷切的执手,若是拒绝,则是不给面子。赵无恤与魏驹初见,就表现得如此亲昵,其实是双方心里都有鬼的表现。
  于是,他们面上带笑,握在一起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魏驹浓眉大眼,看似一副忠实憨厚的模样,但赵无恤却没有因此放松对他的警惕。
  且不说有魏姬那一层关系在。
  在原本的历史上,晋阳之围一战,在晋国实力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知赵两卿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这也是实力稍逊的韩魏两家祸水东引之计。而结果也是如此,赵襄子虽然赢得了最终胜利,却实力大损,而魏氏并未伤筋动骨,在战后分到了最多的土地和人口,一跃成为三晋之首。
  无恤暗道:“小样,以为长得忠厚高大就是实诚人?哼,扮猪吃虎可瞒不过知道历史真相的我,嘶,这货手上力气好大……”
  魏驹听姑母魏姬派人传话说,赵无恤已经来到新绛,他今早就专程前来等待。一是因为他对此子十分好奇,二是因为赵魏两家一向友善,有多次联姻举动,俩人勉强算得上是亲戚世交,所以才会一张口就世兄世弟的喊。虽然两家目前政见有分歧,魏氏在赵、知之间摇摆不定,但私下的往来却没有受影响。
  他也在观察无恤,只见其相貌平平,谈吐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和他表兄赵仲信描述的一样,似乎只是中人之姿。
  魏驹不由微微失望,但随即又警惕了起来。
  一个平庸之辈能在短时间内,如雷霆般击垮扎根百年的乡中氏族,而且推行极有远见的“止从死”之法?
  “哼,八成是和我一样,故意藏拙,你可瞒不过本君子,嘶,此子看着不甚强壮,可手上力气怎么也这么大……”
  两人吃痛,不约而同地放开了手。
  第一个回合的试探后,魏驹脸上又堆起了憨厚的笑:“驹今日前来,却是要引世弟前往公学的。”
  “原来如此,有劳世兄了。”
  在魏氏指引下,一行人前往北郊的泮宫,看到赵魏两家的马车并行,两位弱冠君子扶着车栏谈笑,新绛国人们纷纷指点窃语。
  一边听着魏驹介绍新绛风土人情,赵无恤一边在心里暗暗回忆关于魏氏的历史。
  后世说起三家分晋,总认为是三个异姓卿族瓜分了晋国,实则不然,除了赵氏是嬴姓外,韩氏、魏氏都是姬姓。
  魏氏的祖先毕万,是周武王弟弟毕公高后代,在毕国灭亡后入晋。毕万最初仅仅是个“匹夫”,因随晋献公消灭耿、霍、魏三国有功,晋献公将魏地赐封给毕万,并任命他为大夫,从此称之为魏氏。
  说起来,赵氏的祖先赵夙(su)也是在那次战争中混到了在晋国的第一块封地耿,从此发家。
  到了第二代人,赵衰和魏犨分别作为晋文公重耳身边的“肱股”和“爪牙”,追随其流亡。
  赵魏虽然同时起步,后来的命运却不一样,赵氏出了一个“冬日之阳”赵衰,还有一位“夏日之阳”赵盾,一路走高,名为晋卿,实专晋国。
  而魏氏却因为武夫魏犨不遵军令失职,遭到文公惩处,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丢掉了国君车右的好位置,被撵回封地雪藏。在接下来几代人里,魏氏虽然出了魏寿余、魏颗、魏锜等能文能武的贤大夫,却一直在中游徘徊,没有混上卿职,直到晋悼公重用魏相、魏绛为卿,才有了起色。
  于是熬到了第五代人魏舒时,魏氏终于当上了晋国执政,也成了六卿中登顶最晚的家族。
  回忆着魏氏的历史,看着眼前浓眉大眼的少年魏驹,赵无恤不由得感慨。
  不单单是赵氏,六卿中,每一个家族,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
  期间经过内宫高大城墙下的巷道,无恤抬头看着这斑驳而高大的墙垣,隐约能见到上面晋国黑衣宫卫冠顶的红缨。
  他的准岳父乐祁,就被软禁在这里面吧。
  走了不久后,便出了内宫的范围,进入人烟较稀疏的北郊,公族之学就设立在此,又称为泮宫。
  “大学立于郊”,与周天子的“辟雍”类似,泮宫公学是晋国最高学府,同时也是按时举行祭祀、庆功等多种礼乐活动的场所。
  和辟雍四面环水不同,只见泮宫中央为高台建筑,仅有三面环水。正所谓“泮之言半也,半水者,盖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也。”
  新绛泮宫引汾河水为天然活水,向内凹进构成泮池,泮池正对的红墙即为大照壁,泮池北有多块青石琢成的石栏。
  泮宫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授课,其余时间则休课。
  来之前,赵无恤也曾在暗中琢磨,这一个月只上两天课,够么?这要放前世,学生们还不得乐疯了。
  还是计侨解答了他的疑惑:“君子以为,卿大夫子弟去公学真是为了求学?谬矣,如今哪个氏族中没有自己的师、傅和守藏室?真心向学的话,在家中足矣,何必专程跑到新绛中去?”
  原来,从殷周以来,学术和教育为官方所把持,国家有文字记录的法规、典籍文献以及祭祀典礼的礼器,全部掌握在官府的辟雍、泮宫中。只有贵族才有机会接受教育,平民不能进入校门,这种官学合一的模式,被称为“学在官府”。
  但慢慢地,形势有了变化,首先是许多贵族氏族衰落,纷纷“降在皂隶”,也把知识带去了民间,从而导致了士阶层的崛起。而很多贵族不学无术,出现了“肉食者鄙”的情况,所以教育开始下移,私学应运而生。比较著名的,就是鲁国的孔丘,而各卿族自家请的师、傅,也算是一种家学。
  所以,现如今泮宫公学的主要作用,是一个卿族子弟交流结识的场所。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一个月开两次的贵族paty,卿子弟们将在这里结识未来政坛上的朋友,并且与敌人相互竞争,相当于晋国朝堂的缩小版。
  若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赵无恤接下来大半年时间内,就要过上两点一线的生活了,每月两天来新绛泮宫,其余时间回成邑建设领地。
  当然,无恤进城来,想要做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情。他心中早已有一个计划,只是万事俱备,还欠东风,而那东风,必须来这新绛中找。


第73章 泮宫公学
  今天刚好是三月初一,泮宫开学的日子,位于北部的入口已经停放了不少二马驾辕的戎车,这是大夫之子的规格。
  看到魏驹和一个生面孔的卿族子弟联袂而至,立刻引起了门口众子弟们的注意。
  其中有两个穿一黑一白深衣的少年轻声交谈道:
  “张子,那是何许人也?能让魏子亲自引路。”
  “乐子,你是去多了女闾,年纪轻轻就目光浑浊么,没见到那是驷马戎车的卿子规格?没看清车上插着玄鸟旌旗?分明是赵氏的君子。”
  “赵氏的君子?莫不是前段时间因为获白鹿,推行止从死而名声大噪的君子无恤?”
  “然也。”
  “我们俩家不是赵氏一党的大夫么?要不要过去相迎?”
  “嘘,噤声,这只是个庶子,你我且不要声张,先看看他有何能耐。”
  倒是有另外几个少年围上来朝魏驹行礼致敬,同时好奇地盯着无恤看,魏驹则向赵无恤引荐,原来是魏氏的小宗令狐、吕等氏的子弟,同时也是魏驹的伴读与辅佐。
  赵无恤与他们一一见礼,有了昨天的教训后,他今天不想随意树敌。
  魏驹笑着与众少年寒暄,被围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放眼赵无恤这头,却有些孤零零的,邯郸稷不来,就只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胖子赵广德撑场面。
  他不由得有些郁闷,自己的小伙伴还是太少了啊,那些亲昵攀附赵氏的大夫子弟呢?都上哪儿去了?他目光扫过人群,见无人出来搭腔,心知那些人还在观望之中。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自从无恤的三位便宜兄长行冠离开泮宫后,赵氏在公学内可谓是群龙无首,而无恤在家族中,地位确实不高。
  所以,他这次入学的使命,还有在赵氏集团年轻子弟里撑起一面旗帜的作用!
  此外,让赵无恤失望的是,今天韩、知、中行、范家的卿子们好像约好了似的,都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里面敲响了几下浑厚的钟声,泮宫大门开启,有皂衣小吏出来引诸子入内。
  赵无恤感觉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时,听着铃声走在上学路上的日子。
  在场众人里,他和魏驹身份最尊贵,所以走在人群最前方缓步入内。过了泮池,来到一片桃林,粉嫩含绿的花骨朵将开未开,香气扑鼻,想来再过半月,就将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了。
  泮宫内的建筑端庄规整,却又不显华丽,其中有射箭的靶场,有练习剑技的剑室,有学御的车道,矮矮的墙垣外还有个专门制作竹简的作坊,不时有皂衣的小吏抱着刚杀完青的简册趋行前往守藏室。
  进了厅堂中,只见其采光极好,竹席蒲榻摆放整齐,偶尔还能听到管乐丝竹之音。
  和天朝的大学有点相似,泮宫既是学校,又是行政官署,官吏既是教育官员,也是学校教师。
  泮宫的“校长”称公族大夫,拥有上大夫之爵,掌管卿大夫子弟的名籍和拙拔,位高权重。公族大夫也亲自授课,但只面向卿族嫡子,比如魏驹,所以魏驹便在此和无恤等人作别,入内室去了。
  公族大夫之下,还有几位庶子大夫,就相当于授课老师,领下大夫爵,教育对象更广泛些,卿族余子,大夫子弟,都在其列。
  赵鞅为赵无恤找的庶子大夫,名叫籍秦。
  你说巧不巧,正是昨天赵无恤说邯郸稷“数典忘祖”那个典故的主角,籍谈的儿子。
  “籍”的本义是典籍、文献,晋大夫伯厣(yan)即任此官,在泮宫中掌管国家典籍,其后代即以籍为氏,籍谈、籍秦即其后代。
  但就赵无恤所知,籍谈似乎已经把家族的老本行丢了,他曾作为行人,前往周室朝见天子。在燕飨上,周景王问籍谈,晋国此次为何没有献上贡物?
  籍谈答道,晋从未受过王室的赏赐,何来贡物,想就此忽悠过去。谁想,那周景王却是东周百年才一出的明智天子,他就当场列举出王室赐晋器物的历次旧典来,并责问籍谈,身为晋国司典的后代,怎么能“数典而忘其祖”。
  无恤暗想,这籍秦作为庶子大夫,也不知道和他父亲一不一样,是不是肚子里没货之辈……
  初见之后,籍秦卖相倒是不差,他黑衣长冠,坐于案后,颔下留着一尺长须,看上去雍容斯文。
  一旁,还有一位深衣广袖的士人陪坐,大概是籍秦的辅佐或者幕僚。
  在赵无恤献上拜帖后,籍秦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汝就是赵氏子无恤?”
  “唯,正是小子。”
  籍秦点了点头,赵无恤相貌平凡,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没有引起他太多重视。
  在寒暄地问了问赵鞅、以及无恤三位兄弟的身体是否安好后,就正式开始了拜师的礼仪。
  赵无恤拱手垂拜,口称“夫子”,籍秦则正襟危坐受之,随后又起身还礼。
  按照规矩,“敕学生在学,各以长幼为序。初入学,皆行束修之礼”。
  也就是说,作为初次入学者,赵无恤还得先经过一道正式的拜师之礼,献上束修,也就是数条用锦带捆扎的肉干,籍秦身边那士人负责接过。
  据说孔丘在鲁国曲阜开私学收徒,学生也要交这么一份学费,但他大概得指望这些肉干吃饭,而籍秦每月禄米无数,还有封邑创收,所以只是作为一种学生孝敬老师的心意收下。
  公学所传授的,也无非是君子六艺,以及军法、国史、时政、外交言辞等。
  今天早上要学习的,是射术。
  到了这时,赵无恤才确信,“学在官府”的时代是真没落了。籍秦对于新来的学生,也表现得懒洋洋的,随意聊了几句,就转身离开。倒是那位士人问了下无恤对六艺的掌握情况,告知他可以随意翻阅泮宫守藏室里的书籍,以及其中的一些规矩。
  临走时他才自我介绍道:“吾乃邓飛,爵为中士,乃庶子大夫辅佐,大夫不在时,我代为授课。”
  无恤离开厅堂后,朝周围看去,发现整个公学都处于一种放羊的状态,和后世的自习课差不多。
  卿大夫子弟们都懒洋洋地挎着弓,想射就随意搭箭来几下,不想动手的,则三五成群聚在桃树下闲聊,甚至还有玩六博、投壶的。和计侨说的一样,这里更多是一处交际场所,卿大夫子弟将成年了,就送来镀镀金,结识下同龄人,为日后从政铺路。
  赵无恤有些无语,他倒是没什么玩兴,何况也没融进任何一个圈子,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竖宽去宫外找田贲,将他专用的弓箭取来,在更衣室里换上戎服,带着赵广德往靶场去了。
  赵无恤自己倒是不用过多练习,但小胖子赵广德的射术却惨不忍睹,他瞄了好半天,箭矢依然落下靶子,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无恤耐心地教着他,如何摆正姿势,如何瞄准而手不会颤抖,在旁人看来,倒是一位懂得孝悌之义的兄长。
  其实,他更多的打算是拿出收买人心的手段来,把赵广德收为小弟。温地一系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敛财致富倒是有些手段,保不准日后无恤还得有求于温大夫赵罗。
  而且不教不行啊,泮宫虽然已经不以教学为主,但每年都会有几次燕射礼,到时候赵广德要是太菜,丢的可是赵氏的脸面。
  在泮宫外议论赵无恤的那两个少年一直在暗暗观察他,看到此景后,相视微微点头,但仍未上前与之攀谈。
  倒是之前结识的几名魏氏小宗子弟却凑了过来,朝无恤问好。
  其中一位名为令狐博,正是那位传下“结草报恩”美谈的令狐文子后人,夸赞无恤止从死之举有他曾祖父之风,赵无恤则礼貌地微笑颔首,心里却静静地等待他们亮明真实的来意。
  果然,在令狐博说了一通好话之后,他旁边一名身材高大,双臂修长的少年却冷冷说道:“听闻君子曾在林囿中射杀黑熊,获白鹿而归,得上军将赐雕漆玈(lv)弓,但我看赵子年不过弱冠,貌不惊人,却是有些不信!”


第74章 射你一眼
  赵无恤沉默了,眯着眼睛看向那少年,他也不避让,一双大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无恤。
  令狐博装模作样地斥责他:“阿行,好生无礼!”
  然后又对无恤说道:“赵子勿怪,我这堂弟,匹夫也!一向自诩射术在同辈人中从无敌手,所以争强而好胜,赵子是否可以替博教训教训他,也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少年眉毛一扬:“正当如此,吕行愿与赵子一较高下!”
  令狐博和吕行这对堂兄弟一唱一和,目的是想激赵无恤与之比试。
  赵无恤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俩位,八成是那貌似忠厚的魏驹派来试探他斤两的。
  周围少年们的玩乐也止住了,目光聚集到了这边,他们很期待着有场热闹可看。小胖子赵广德没见过大场面,有些怯懦,但无恤却丝毫不惧怕。别的方面还不好说,射箭一事,他还是有些天分的,再加上他今天带的那把弓,可不一般,更添了几分自信。
  初入泮宫,就遇到挑战,这时候要是一软一退缩,接下来就没法混了。
  所以,不仅不能示弱,口气还得硬,竖起赵氏一党的大旗,就在今日!
  而且,对方的姓氏,也激起了他的兴趣。
  无恤便应诺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吕氏善射,无恤早有听闻,当年吕武子射楚共王目那一箭的风采,我可是想领教多时了!”
  他近来通读晋《春秋》,知道眼前这吕行,正是名射手吕锜的后人。
  吕锜是武夫魏犨(chou)之子,魏氏的第三代人。
  晋楚百年争霸是春秋历史的主轴,而这两个当时的超级大国,一共发生过三次战略决战,分别是写进了天朝初中语文课本的城濮之战,还有邲之战、鄢陵之战。
  总战绩,晋国两胜一败。
  其中,吕锜就参与了邲和鄢陵两场大战。
  当时的世卿大夫们对射箭十分看重,而公认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箭手,都在楚国。
  那个天下第二,是楚国公族,名为潘党,他的箭矢以刚猛雄劲著称,能在五十步外一箭射穿七层厚皮甲!这种可怕的力量,甚至能将一奔驰的轻车射垮。
  周定王十年六月,晋楚决战于邲,吕锜向三军统帅中行林父请缨,派他去楚营“和谈”。其实吕锜却带着捣蛋的心思,实则是下挑战书去了,还在人家军营前附带了许多挑逗性动作,于是楚王大怒,派潘党逐之。
  潘党和吕锜一前一后驱车追逐,两人射术相当,不少箭矢都在空中相撞,虽然成功将对方的御戎、车右射杀,可箭囊里也不剩多少了。吕锜与潘党惺惺相惜,他最后一支箭没有射对手,而是射杀了路边一头麋鹿,作为礼物赠予潘党,出于贵族精神,潘党也停止了追赶。
  这一次,吕锜和天下第二射手打了个平手。
  过了二十年后,晋楚两国又在鄢陵开战。
  这吕锜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战,但也是最后的一战。
  战前,还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他梦见自己射中了月亮,在后退时却也掉进了泥沼里。卜师告诉他:“太阳象征姬姓,月亮象征异姓。你梦见的月亮肯定是楚王了,你射中楚王然后退进泥坑,说明你也肯定会死于此战。”
  赵无恤不清楚,已经明白自己命运的吕锜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踏上战场的,但肯定没有胆怯和退缩!刚一开战,由他领衔的魏氏族兵作为晋国三军前锋,向楚王的中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连破三个方阵后,楚王的御驾进入了吕锜的射程之内。
  他弓如满月,抬手射去!
  箭矢命中目标,射瞎了楚王一只眼睛。
  遗憾的是,强弓之末,不能穿鲁缟,楚共王保住了性命,他又痛又恼,便叫来楚国的养由基,那位天下第一的射手,亲手将两支特制的鸿翎箭交付于他,要养由基为自己报仇。
  魏兵才刚刚为吕锜的功勋三呼“万胜”,谁知悲剧来的很快,高手过招,转瞬即逝。号称“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也只用了一箭,矢如飘风,正中吕锜颈部,他的头伏在弓套上,登时毙命。
  吕锜虽死,但他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晋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大获全胜。从此,楚军不敢再掠晋锋芒,中原的霸权渐渐向晋国倾斜,楚国令尹(相当于丞相)也发出了“当今吾不能与晋争”的感慨。
  而吕锜因为个人能力突出,功劳显赫,得以从魏氏分出为吕氏,后代拥有吕和厨两县,谥号为“武”,可谓实至名归。
  这就是吕氏祖先的光辉经历,作为其子孙,加上魏氏诸族一向以团结、勇武和知兵著称,想来吕行敢于公开向自己挑战,射术应该是不错的。
  此时,听到赵无恤称赞祖先的功勋,吕行面色不再冰冷,而是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谁知,无恤的下一句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只是不知道,吕子能有乃祖几分本事?”
  ……
  泮宫的靶场十分宽大,呈长方形,边上种植挺拔的杨树,地面铺了层细细的沙土,弓矢崭新,风轻云淡,正是射箭的好天气。
  大夫子弟们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投壶、六博等玩乐,统统凑了过来,看到有人要和吕行比试,他们便故态萌发,喊起了赌注赔率,却统统是赌吕行必胜。
  方才议论赵无恤的两位少年又在说悄悄话:“竟然敢与吕行比箭,赵氏君子不知道吕氏历代精通此道么,吕行自从进了公学,还从来没人在射术上能和他比肩。”
  “勿急,我看那赵氏君子自信满满,不像是无准备之人,且再看看。”
  黑衣少年焦躁地跺了跺脚:“张子,你一直说再看看,已经数次矣,你我俩家可都是赵氏之党,到底过不过去投效,你倒是快些决定啊。”
  “莫急,莫急……”被称为“张子”的白衣少年却丝毫不着急,他盯着赵无恤的背影,态度玩味。
  只见赵无恤和吕行俩人站在箭靶五十步开外,相对行了一礼。
  虽然不是大射、燕射之礼,而是寻常的比试,但也要按照规矩来,不能乱射一气,正所谓,“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
  说是射箭的人,不论前进还是后退,左旋还是右转,动作一定要符合规矩。射者的内心,要沉着冷静;射者的外表动作,要从容挺直;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弓箭拿得紧瞄得准,可以指望射中。所以说,从人的外部射箭动作就可以看出他的内在德行。
  “射者,男子之事也”,对于春秋贵族来说,射箭不仅是一种技巧,还是一种艺术和修养。
  赵无恤礼毕,对吕行说道:“吕子年岁长我,请吕子先射。”
  吕行毫不客气:“恭敬不如从命!”
  随后,他手朝后方一指:“不过,行要在八十步外开弓!”
  ……


第75章 骍骍角弓
  八十步!
  众少年听罢,议论纷纷,上一次吕行与人比射时,他只是挪到了七十步外,这一次,居然是八十步,是吕行的射术又有了进步?还是说,他上一回只是随意扣弦,并未显露真正的本事。
  赵无恤听后也略略吃惊,八十步,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距离了。
  周代以八尺为一步,而一尺合后世23.1厘米,也就是说,一步大概是185厘米,八十步则是将近150米!
  赵无恤前世也对弓箭着迷过,但只是玩票性质,水平不咋地,这一世继承了身体的天赋,才有了起色。
  他知道,弓箭有最大射程和有效射程的概念,以春秋时代初具发展的弓种情况看,诸夏军中通用的反曲角弓,最大射程一般在110步左右,有效射程则在70到80步这一范围。但实际上,哪怕是前世,能在50步内箭无虚发,就已经是玩弓的佼佼者了。
  而吕行要在八十步外施射,说明他的射术已经达到了常人的顶峰,再往上,恐怕就能触碰到养由基、潘党、吕锜这类天才的领域。
  当吕行的侍从将他专用的大弓取来时,赵无恤顿时明白了,难怪这厮如此托大,敢到八十步外开射,原来是自持有一把好力气啊!
  春秋时,诸夏使用的多数是反曲角弓,也有部分竹、木材质的单体直拉弓。
  赵无恤听成邑的匠人说过,制造弓所需的六材是干、角、筋、胶、丝和漆,正所谓“六材既聚,巧者合之”,只有六材准备好了,才有可能合制成弓。
  对于六材的选用标准,匠氏们有较详细的规定,如弓干,就有七种原材料,并排定了它们优劣的次第,“凡取干之道七:拓为上,稳次之,犀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认为七种树木中,以拓木制弓是最好的材料,而最次的是竹材。
  吕行手中那把,正是一石二斗的拓木角弓。
  先秦西汉,一石约合28千克,普通人缺乏拉弓发力的技巧,鲁莽去拉弦不但拉不开弓,还很容易伤到臂膀。开春时,赵无恤在成邑主持过一场乡射礼,那些未经训练的成年国人,大约只有一半人能张开一石弓,这已经不错了,因为就算是后世的射箭比赛里,射手的拉力也就是20千克左右。
  所以,吕行用的一石二斗角弓,折合34千克,是军中虎贲的标准制弓,这个份量的强弓想要弯弓如满月并不容易,但若能开满,甚至可以用来射杀皮糙肉厚的犀牛和大象。
  在去年冬狩时,赵无恤用来射黑熊的,仅仅是一石角弓,能做到五十步内箭透一甲而已。至于一石二斗的弓,他也曾试过拉成半满施射,但每次只能坚持释放五十多支箭,到了最后几矢,他的手和肩膀肌肉便会酸痛颤抖,发箭的准头已经完全没有了。
  由此看来,吕行的气力要远比无恤大上许多,要知道,他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体还能够继续成长。待他成年后,恐怕世间又将多出一个胜似潘党、吕锜的恐怖射手。
  令狐博轻咳一声,宣布了这次射术胜负的规矩:“射者,其仪容体态合乎礼的要求,其射箭节奏合乎乐曲的节拍,而且射中得又多,则胜!”
  赵无恤知道,射箭时讲究“循声而发”,也就是听着乐章的节拍来,这并非花花架子。而是因为在两军交战时,弓手们开弓射箭,也得听着金鼓声的节奏齐射,而不是乱放一气,若是那样,就会被算成是“乱行”,罪当贬爵,无爵者罚为城旦舂。
  这一回,居然是赵广德自告奋勇,请求让他来击打节奏,说完便拿着鼓锤敲起了陶缶(fou)。缶,是一种盛酒的陶瓦器,也可以作为乐器,在秦地最为流行,历史上战国的渑池之会,蔺相如逼秦王敲的,就是这玩意。
  无恤乍一听来,他敲得居然还不赖,果然,声乐犬马,美酒饮食才是小胖子的强项。
  周礼规定:射礼,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卿大夫以《采蘋》为节;士以《采繁》为节。
  赵广德敲打的正是《召南·采蘋》这首诗的节奏,是用来赞美卿大夫遵循法度的。
  吕行走到八十步的位置,站稳后,他一手提弓,一手朝腰上背着的皮革箭囊摸去,抽出一支箭。随后弯腰坐马,力沉下盘,轻喝一声后,贯通长长的双臂,一把扯开一石二斗的牛筋拓木角弓,搭上了青铜簇的羽箭。
  伴随着击缶时发出的浑厚节奏,弓弦连续响动。
  “嘣!嘣!嘣!嘣!”
  吕行射出一箭后,又循着节拍,以飞快的手法从箭囊中再抽一支,搭上,再开弓,射击,一连四次。
  赵无恤看见远处蒙着虎豹纹布的靶中央,已经插上了五支箭,而且箭箭都几乎透靶而出,只剩下羽毛和箭杆还露在外面。
  “好!”令狐博忍不住为堂弟的表现叫了声好,他带着笑意,望向了赵无恤,却见他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畏惧和怯意,反倒像是……兴奋?
  在令狐博想来,此子即便再精通射术,也不会是堂弟吕行的对手,可他为什么能如此镇定,难道说,还留有什么后手不成?
  有个少年跑过去想要抽出吕行射透箭靶的箭支,却使尽了力气,涨红了脸都无法拔下。
  大夫子弟们相视点头,纷纷翘起了大拇指。这五箭连发,与节奏相和,而且势大力沉,吕行的确是算得上擅射的能手,冠绝泮宫。
  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方才那名为“乐子”黑衣锦服少年一拍大腿道:“休矣,这赵氏君子今天必输无疑。输了,罚酒不要紧,关键是他初来泮宫,就被魏氏的小宗吕行击败。从此赵氏一党大夫家的子弟就更抬不起头来,唉,吾等看来还是得跟着魏子、韩子混。”
  白衣少年张子却不急,口中依然是那句:“再等等,很快便可以见分晓了。”
  另一边,吕行长出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射艺十分得意,他朝赵无恤扬了扬下巴,骄傲地说道:“行献丑了,赵子看我能有先祖武子几分能耐?”
  他本意是炫耀和挑衅,可赵无恤居然就这么不慌不忙地点评开了:“在无恤看来,吕子的射术,不像传说中吕武子之箭那般刁钻精奇,倒是有几分潘党的风范。”
  吕行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射师说我的气力,适合学习潘党的射术,如今已经能在五十步内穿三层皮甲!”
  赵无恤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他五十步内,若是开一石二斗弓,能穿透两层皮甲。
  也就是说,他的气力,大概只是吕行的三分之二。
  拉强弓要循序渐进的加码,以赵无恤的身体基础,想要双凭两臂开弓,做到吕行的程度,没有数年的磨练是不可能做到的。
  无恤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的确低估了吕行的本事,可惜,在他带来的那件利器辅助下,这三分之一的差距,会被无声地抵消掉!
  “好!看来可以向国君祝贺,我晋国出了一位潘党般的射手。然而,潘党再强,也只是世间第二射手,养由基一出,便能将其克制!”
  吕行被夸了一下很高兴,随即却又大惑:“赵子这是何意?”
  赵无恤缓缓说道:“无恤擅长的射术,倒是和养由基有些类似,不在刚猛,却有精准,虽不敢说百步穿杨……”
  他手一挥,指着吕行身后十步的位置说道:“但在九十步外开弓,我还是可以办到的!”


第76章 十步之遥
  九十步?
  九十步!
  此言一出,吕行、令狐博、赵广德、在场的大夫子弟们都愣住了。
  黑衣少年乐子拉了拉那“张子”的袖子,说道:“我没听错吧,他说要在九十步外开射。”
  “唯,你没听错。”
  “这怎么可能!别看只比方才多了十步,可难度可是提升了两三倍,我十岁习箭,如今仅仅能在五十步内有些准头,放眼三军六卿族中材官,上了七十步就是名箭手,八十步已经是常人极限。”
  可现在,赵无恤说要在九十步外射靶?放眼晋国,能有几个军中材士敢说,自己能在九十步外开弓还能箭箭命中?
  白衣少年却笑道:“我现在对这位庶君子,可是越来越有兴趣了,说不定,他的射术,距离养由基,真的只有十步之遥。”
  那边,令狐博回过神来,喃喃地说:“赵子可不要误会,不仅仅是要让箭射到,而且还要像吾弟一样,命中靶心才行!”
  吕行也皱着眉点头,一脸的不信。
  “我没误会。”赵无恤将手一伸,说道:“拿我的弓来!”
  因为怕田贲进来以后闯祸,所以赵无恤就把他撂在泮宫外面,由王孙期看着。而带了竖宽进来,携带弓、笔墨竹简等杂物,这会竖宽怀抱着一把被帛布包裹着的大弓,小步趋行过来,双手献上。
  赵无恤接过后,慢悠悠地解开了上面的绳索和帛布,露出了里面的漆黑色的弓体。
  “那是什么弓?”众少年看到了一把不太寻常的弓。
  吕行靠的更近些,他扭头斜眼看去,登时怔了一下,原来赵无恤手里那把弓,看似反曲角弓,却有些怪模怪样:弓体是第三等的犀桑木制成,牛筋为弦,看那大小,居然足足有一石半之力!
  他不由得大生疑窦,以他的力量,也不过能将一石二斗开满,一石半的弓,赵无恤张得开么?一会可不要把双臂拉崩了,那才滑稽。再说了,犀桑木坚韧有余,弹性不足,并不算最好的制弓材料,赵无恤身为卿族之子,再不济,也能用得起拓木吧。
  而且,这把弓身两端,居然镂空一条缝隙,安放了两个圆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青铜纺轮?而那弓弦也不太对劲,怎么有重复的两根,以独特的方式交叉绕在两个圆轮上,究竟是作何用处的?
  他想不明白,伸手指着那弓问道:“这是何物?难不成是装饰用的弓?”
  赵无恤整理着袖口说道:“吕子拭目即可,无恤必不让君失望。”
  说完,他便朝九十步开外缓缓走去。
  其实,在王孙期的指导下,无恤早已经看到了自己在射术上的局限:眼力足够,气力却并不超群。
  赵无恤又知道,虽然自己组建了轻骑士,但日后万一上了战场,作为贵族,他本人大概还得在战车上指挥、敲鼓、射箭的。
  春秋不同于后世,贵族尚武,一军之将可不能躲在后边,有时候非得带头“致师”不可。要是像温大夫赵罗一般胆怯,可是会被人鄙夷的,三军一旦夺气,那仗就没法打了。
  战场之上,箭戈无眼,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赵无恤也保不准会不会碰上养由基、吕锜之类的远程杀手。为了自家性命,为了先发制人,不像楚共王一般被人射一脸血,他就有了改造弓箭的念头。
  也是吕行运气不佳,这把弓,正是在无恤亲自指点下,前些天才由成邑的弓匠制出来试验品。而上面的两个小部件,叫做轮轴,正是前段时间,赵无恤向计吏侨灌输复合滑轮原理,再将理论转化而成的成果。
  当然,仅仅是另一项大工程的副产品而已。
  在后世,这弓有一个很出名的名字:兰博弓。
  赵无恤曾为一部电影里主人公手持兰博弓,射杀敌人如砍瓜切菜的场景深深着迷,所以印象深刻。
  这世上的弓,大概可以简单分为三种,直拉弓,反曲弓,现代复合弓。
  最原始的是直拉弓,又称单体弓、长弓。拉开幅度越大,就要用更大的力来继续拉,一石半的弓,拉满需要两石的力气,非常年训练无法成型。好处是制作简单,射速快,后世的威尔士长弓手以此闻名。
  春秋时中国人通用的反曲弓,上下两端向弓主体的反方向弯曲,拉力曲线更平稳,一石半的弓,保持一石半拉力即可。但依然无法省力,所以肩背处控制射准的肌肉容易疲劳,一旦疲劳,精度就降低了。
  而且反曲弓和直拉弓每一箭的力度都不大一样,箭的曲线就有偏移,力大一点瞄的上一点,力小一点要瞄得下一点,全凭个人经验判断。
  赵无恤手里这把兰博弓,是第一代复合弓,没有现代比赛用复合弓那么复杂和高端精密,用传统工艺也能做出来。但从寻找合适的材料,再慢慢驯弓,制作部件,也花了弓匠将近半年时间,期间还有数学家计侨的精密计算和合理矫正。
  它运用了基于复合滑轮原理的轮轴来省力,轮轴其实也不复杂,再过上两百多年,希腊人阿基米德就会发明出来。
  所以,此弓越往后拉弦,需要的拉力越小,一把一石半的弓,拉开后保持满月的姿势,却只需要一石的拉力,可以很轻松的瞄准。
  而且,在偏心轮轴的作用下,拉距是固定的,每一箭的力度也是固定的,所以箭射出的曲线可以精确预测,使精度进一步提升。
  可惜,此弓世上仅此一把,而且造价不低,大规模装备兵卒恐怕不太可能。只能让无恤在射礼上耍耍帅,在战场中以战车为射击平台,让敌方射手不能近身。
  也许以后,他会效仿后世匈奴的制度,培养一些射雕者,专门持有这种复合弓,在乱战中收割敌方军官……不过,此举毫无贵族精神,和《司马法》的精神似乎有很大违背啊。
  转念之间,十步已到,赵无恤站定后,戴上了铜扳指。
  他转过身来,抽箭,弯弓,扣弦,一气呵成,显得轻松无比。
  众少年们倒吸了一口凉气,令狐博和吕行也瞪大了眼睛。
  一石半的硬弓,居然真叫赵无恤拉开了!还能保持这么久不撒放!
  无恤用的是从甲氏学来的赤狄式射法,可以在拉弓圆满后,稳定十个呼吸而胳膊不颤,呼吸顺畅,他的青铜箭簇瞄准远处的靶心,凝视不动,如屋檐上的石塑雕像。
  小胖子赵广德有些兴奋,今天,尽是他一生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是无恤的伴读,与之一荣俱荣。带着这种心情,赵广德继续敲起了缶,他擅长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沉闷厚重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随着缶声,赵无恤终于松开了手指。
  嗖!
  箭矢迅如闪电,众少年眼睛轻轻一眨,再看弓弦已经空无一物,一扭头,只看见九十步外的靶心上稳稳地插着一支箭,箭羽还在微微颤抖。
  缶声变得密集起来,赵无恤丝毫不停,他反手抽箭,再搭弦释放。反复四次,动作固定,却优雅而潇洒,有一种残留不绝的余韵。
  嗖嗖嗖嗖!和吕行开射时的大开大合不同,无恤放箭的声音细不可闻,此时若在战场上,他便将化身为无声的杀手。
  节奏停了,赵广德扔下了缶,为无恤发出了第一声欢呼。
  众人再朝靶心望去,五箭犹如一箭,都稳稳地插在中央。
  “啊……”他们这才回过神来,哑然惊呼,谁也没有料到,赵无恤居然有这样高超的箭术。
  距离养由基,恐怕真的只有十步之遥!
  赵无恤射完之后,把弓递给了竖宽,竖宽则机灵地立刻将弓包裹起来,这可是赵无恤的秘密武器,轻易不示于人。
  可是今天,为了在泮宫中打响自己的第一炮,竖起赵氏子弟重返此处的旌旗,他就只能用上了。
  无恤解下箭囊,取下铜扳指,走到看呆了的吕行、令狐博面前。
  他面带儒雅微笑,朝二人施了一礼:“吕子,承让了。”
  吕行死死的盯住箭靶,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了六个字。
  “这一轮,你赢了!”
  ……


第77章 吾之子房
  “这一轮,是赵子赢了。”
  吕行朝无恤行了一礼,爽快地认了输。
  赵无恤松了口气,这吕行的本事,也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若非凭借改造过的复合弓,还真不是其对手。不知道十年以后,他的箭将何等刚烈,真不希望在战场上碰到。
  他刚要谦让几句,却见吕行浓眉一挑,急切地说道:“但第二轮,我可不会再输!”
  赵无恤啧了啧嘴,这才回过味来:“第二轮?”
  “没错!方才比的是站立射箭,可战阵之中,你我则是在车上为戎左戎右,我们再来比比看,在疾驰的战车上射移动靶子。而且,这次要设个赌注,若是我赢了,赵子你要将你的弓箭借予我一观!”
  吕行已经发觉了,赵无恤能够在九十步外开射,恐怕和那把奇怪的弓有脱不开的关系。
  赵无恤很无奈,还有完没完啊?更何况,那改造过的“兰博弓”是他的秘密武器,可不想这么早暴露。
  正在他想着要用什么法子推脱时,却见一旁有位和他差不多高,文质彬彬的白衣少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正巧听到吕行的邀战,便道:“吕子此言差矣,照小子看来,比试射术,争一次则可,争两次则不可。”
  吕行冷哼了一声:“我自与赵子比试,关你甚事?正所谓,君子无所争,若有,则必也射乎!何错之有?”
  令狐博则朝少年施礼:“原来是张子,阿行你休得无礼。”
  被称为张子的少年缓缓还礼,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吕子且听我一言,小子听说,射者,仁之道也。射箭时先要求自己做到心平气和,身体端正,之后才开始发射。发而不中,也不应埋怨胜过自己的人,而应回头来检视一下自己的不足之处。”
  “何况《司马法》言: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知终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吕子已经输了,却不反求诸己,反倒带着怨气,想要逼迫赵子再比一场,而且还带上了赌注,这已经不是士大夫明智的君子之争,而成了乡野匹夫粗鄙的意气之争了……”
  少年伶牙俐齿,语气缓而不急,却极有说服力,让赵无恤听得不由得暗暗点头,并好奇此人究竟是谁。
  一席话说完,吕行沉吟,受《司马法》熏陶,春秋还存有贵族精神的士大夫们,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对非礼的东西会自觉加以规避,吕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堂兄令狐博也在一旁悄悄拉扯他,暗示他不要忘了此次前来试探赵无恤的初衷,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死缠烂打了。
  事情的最后,是吕行再次认输,朝无恤客客气气地揖让行礼,并且让人去跟泮宫管理酒窖的酒正寻了三铜爵薄酒,当着众人的面满饮而尽,以示输者自罚。
  当然,喝完以后他又红着脸撂下了狠话:“好酒,下一次,行定要让赵子也得饮此酒!”
  作为赢家,赵无恤倒是很大度,他和魏氏一党的吕、令狐两人又什么仇,对吕行的本事,甚至还有几分欣赏。赵鞅先前还嘱咐过,要和这一派搞好关系,他就全当是不打不相识了。
  “善,入夏后在虒祁宫中,还有国君举行的大射礼,我也期待到时候与吕子再比一场!”
  在泮宫子弟中射艺第一的吕行被赵无恤击败,让众少年看向他的目光都恭敬了几分,他们正是尊重强者的年纪。于是赵无恤进入泮宫第一天,便打下了一个开门红,那些赵氏一党大夫们的子弟不再观望,而是纷纷上前向他问好,亲切之至,仿佛这才见到他一般。
  其中,方才那位被称为“张子”的白衣少年也在其中,和他联袂而至的,还有位黑衣纹绣的年轻人。
  赵无恤对“张子”刚才解围的方式和谈吐都很是欣赏,也好奇他究竟是哪家的子弟。
  那两人过来以后,手笼在宽袖里,空手而拜。
  黑衣纹绣的少年首先踏出一步,称:“乐符离见过君子!”
  赵无恤恍然:“原来是铜鞮大夫之子,失敬失敬。”
  铜鞮大夫乐霄,和无恤的岳丈乐祁虽然氏名相同,却并非同姓一家。晋国乐氏是姬姓周室子孙,初称王氏,入晋后出任了乐官一职,故后人以官职为氏族名。
  其先祖名为乐王鲋(fu),他在六卿中像一只墙头草般摇摆:先从于晋平公,又在栾氏之乱中为范宣子党羽,后来又投靠了新执政赵文子,作为其副手。
  而现如今的铜鞮县大夫乐霄,也是晋国所剩不多的,依然独立拥有一个县领地的大夫。铜鞮也是晋侯离宫之所在,乐宵继承了先祖长袖善舞的特点,与晋侯、魏、知、范、赵都交往甚密,目前暂时属于赵氏一党。
  但,眼前的乐符离,衣着纹绣,十分华丽,其表现却像个大大咧咧的二愣子,与这一家族固有的性格不太吻合啊……
  赵无恤与之见礼,随即将目光放在了那位依然不悠不缓,任凭乐符离先行向无恤示好的白衣少年身上。
  乐符离拜完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仿佛这才想起来还未自我介绍,便缓缓一拜:“在下张孟谈,见过君子。”
  张孟谈!
  不同于面对乐符离时的雍容,赵无恤脸色微变,这个名字如同炸雷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方才此子三言两语帮赵无恤解围,就让他刮目相看,但无恤始终没有想到,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孟谈!
  这么说吧,在前世所知道的历史上,张孟谈之于赵襄子,就如同张良于刘邦,诸葛亮之于刘备,道衍和尚之于朱棣。
  在历史上,当知伯权倾晋国,逼迫赵襄子献出领地时,赵襄子采纳了张孟谈的建议,奔守晋阳。从而有效地抵挡住了知韩魏三家联军发起的进攻,使其久攻晋阳城不下。
  知伯决水灌晋阳,导致这一坚城危在旦夕,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赵襄子也打算肉袒出降。
  这时张孟谈极力劝谏,献上了奇计,他只身深入到韩魏营寨中去,暗地游说韩虎、魏驹联赵反智。由于张孟谈机智善辩,能够准确地利用韩、魏两家与知伯之间存在的矛盾,所以很快便说服了韩、魏两家。于是韩魏赵三家联手杀掉了智伯,攻灭了知氏,开启了战国时代。
  可以这么说,三家分晋,一定程度上是张孟谈一出妙计奠定的结果。
  鬼才,智囊,肱股,这是赵无恤对张孟谈的评价,也正是他未来最需要的人才。无恤虽然知道后世历史走向,但阵营里多数是一些武夫,或是像计侨那样专精一业,其他方面则并未出众之处。
  现在掌控一乡,倒是绰绰有余,可今后当势力渐渐变大后,就缺少一个宰臣式的人物统筹全局,谋划未来。
  当然,那是在拿下今年上计第一,分封到万户大县后的事情,若是以他目前一个乡的地盘,就急吼吼地招揽人家,只会自讨没趣,徒惹人嗤笑。
  而且看上去,眼前这个和赵无恤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张孟谈,虽然方才助了他一臂之力,现在却没表现出太多的亲近,而是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
  “亲而不附”,正是方才张孟谈对乐符离暗中所说的,对待赵无恤的恰当态度。因为他们两家虽然是赵氏之党,但却并非委质效忠的家臣,拥有完全的自主权。
  何况,就算要投效,也得投效未来的赵氏世子,可目前,赵氏四子都有机会,形势还不是很明朗。
  然而自觉应对聪明的张孟谈却不知道,从听到他的名字起,赵无恤心里早就决定了:吾之子房,快到主公碗里来吧!
  ……


第78章 朋比为党
  于是赵无恤收起了方才的失态,回礼道:“久仰张子之名,敢问可是张侯、张老之后?”
  “正是乃祖。”不过,张孟谈有些奇怪,他也才刚进入泮宫半年,哪来的什么大名可以让人久仰?
  张侯,又名解张,是张氏始祖,他是晋文公之臣,介子推密友。
  而张老,和乐王鲋一样,也是无恤曾祖父赵文子的党羽。
  不过,和乐王鲋的贪婪相反,张老,却是一个极为廉洁的贤人,赵无恤听过,这其中还有一段典故。
  下宫之难后,赵氏之宫许多地方被堕毁,到了赵文子执政时,这位一向稳重的赵氏孤儿谨慎了几十年,总算熬出头了,心态就有些飘忽。他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宫室,从太行山中运来上好的木料,砍削为房椽后又加以细细磨光。
  张老前去下宫,远远看见这情形后,就“不谒而归”,没有拜见文子就转身离开了。文子听说后,便匆匆乘车追上了张老,拦着他说:“吾有不对之处,子亦应当告诉我,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张老回答说:“我听说,天子的宫殿,砍削房椽后还必须用密纹石细磨;诸侯宫室的房椽需要粗磨;大夫家的房椽要加砍削;士的房子只用斩掉椽头即可。”
  “备物得其所宜,这是义;遵从尊卑的等级,这是礼。现在你显贵后,却忘掉了义,富有后,却忘掉了礼,都用上天子、诸侯的规格了。我恐怕你不能免祸,下宫之难就要重演,怎能不赶紧离开?”
  张老就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方式劝谏文子,赵文子从之,回到下宫后,命令匠人停止磨光房椽。但这样一来,只打磨了一半,就显得不伦不类了,匠人建议干脆把它们全部砍掉。
  赵文子说:“不必如此,我要让它们留下来,叫后人看到,那些打磨过的房椽,是我这个不义不礼的人做的,以此为警戒。”
  这也是赵无恤站在下宫正殿下仰望时,发现房椽一半是精打细磨的光滑平整,一半却是粗糙砍削的缘故。
  由此可知,张老的性格,和同时代的乐王鲋相比,全然是两个极端,他们当时就是政敌。不过真有意思,这两个死对头的后代,张孟谈和乐符离,怎么会走到了一起,而且看上去关系还很不错。
  赵无恤也知道,这两位目前虽然向他示好,可只是在泮宫中的权宜之计,实际上,他们的家族只会投效于真正的赵氏世子。
  招揽人才不能急躁,太过亲昵反倒会适得其反,暂时,还是以朋友情义笼络之吧。
  他打定主意后,便与二人谈笑风生。隐隐约约,以赵无恤为核心,加上张、乐、赵广德三人,一个赵氏之党的小团体开始建立起来,虽然仍然有些松散,只是出于一种临时性的抱团。
  而另一边,从公族大夫处结束了授课的魏驹,也来到了泮池边的桃林,正在听吕行、令狐博两位堂弟汇报刚才试探赵无恤的结果。
  “他居然能胜过阿行,而且箭术离养由基只有十步之遥?”魏驹有些难以置信。
  吕行情绪有些低沉:“行无能,请堂兄惩处!”
  魏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至于此,阿行你是我宗族中的射术第一,他日勤加训练,定能反败为胜。”
  毕竟,魏驹只能想派人试探下赵无恤的本事,而不是想与其为难。
  赵魏两家虽然现在政见不合,但只是他父亲魏曼多待价而沽,并非与赵氏彻底翻脸,私下的交往还是要维持的。自从栾氏被灭后,魏氏的地位就有些尴尬,和范、中行敌对,尤其是范氏,简直是解不开的仇怨!魏驹也有点想不明白,这次父亲为何不站在赵氏一边反对范鞅。
  对于赵无恤,魏驹今日一见,就预感到了,再过上几十年,未来的六卿之中若是有这个人,将会是他可怕的政敌。
  要是表兄赵仲信成功当上赵氏宗主,就好了。
  虽然这不是他一个魏氏子能干涉的问题,但魏驹此刻便下了决心,一定要说服父亲,全力帮表兄仲信拿下赵氏世子之位,将赵无恤死死压制住。当然,这一切都要暗中来推行,万一让赵鞅知道了,反倒不美,而表面上,他还会与赵无恤交游,甚至亲密无间。
  毕竟,在泮宫里,他还指望伙同赵、韩一党一同对抗范、中行两家子弟呢。
  不过可惜,若是方才吕行能击败赵无恤,那以后在泮宫之中,赵氏就会低魏氏一头,三家联盟就能以魏驹为首了。
  ……
  午后,庶子大夫籍秦依然没有出现,他一边担任着庶子大夫,一边还兼任着上军司马,是赵鞅和中行寅的下属,借口忙于军务,对公学并不上心。只是派了他的幕僚,中士邓飛前来代为授课,邓飛背着手在靶场绕了半圈后,让众少年进了厅堂,传授他们《司马法》和晋国历代刑法。
  跪坐在席上听了没一会,赵无恤心里就有了谱,邓飛对《司马法》的研究是比不上王孙期的,毕竟不从事武职,没有亲身经历,总是差了一点什么。但在刑法上,他却是颇有造诣,讲的深入浅出,所以,赵无恤也听得津津有味。
  晋国历代刑法,都抹不去两家人的身影,一是范氏(士氏),一是赵氏。
  上古刑法,创于赵氏的嬴姓远祖皋陶,唐虞夏商周,法本来是藏于宣室之内,不示于民的,正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所以国人庶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犯罪,贵族说你犯了,你就犯了,也没有证据可寻,无处说理去。
  晋国最初的律法,叫做“士蔿之法”。
  士蒍,是范氏祖先,晋献公大夫。士,是职位名,也就是士师,士师之职,古之法官,掌国之五禁,以左右刑罚。
  士蒍善于法度,他所创立的《士蔿之法》,成为晋国后世刑法的模板。
  其次,是“被庐之法”。
  晋文公重耳回国后,于文公四年,作《被庐之法》。当时晋楚争霸,势在必战,晋文公在被庐检阅军队,制定此法,内容符合礼的要求,被列国称赞。
  还有著名的“赵宣子之法”。
  在赵盾执政时,于阅兵仪式“夷之搜”上颁布,十年前赵鞅在民间收集铁,铸造了刑鼎,上面就篆刻着《赵宣子之法》,是晋国第一部公之于众的成文法。
  它同时也是赵氏家法,此鼎目前还放在下宫之中,向全体国人公开。虽然一些古板君子,如孔丘,诟病说赵盾执政时“君不君臣不臣”,所以宣子之法是乱法。但在赵无恤看来,比起重俗礼和一套空话的《被庐之法》,要先进许多,当然,很多方面还有待改进。
  最后,是“范武子之法”,创建者为士会(范会),范氏始祖,在以上几项法度中最为成熟和全面。直至到晋悼公时期,仍然要右行辛学习范武子之法,以为国用,这也是晋国目前通用的法度。
  恍然之间,又是一阵钟鸣,到了下课时间。众子弟起身,如吕行、乐符离等,就直接转身走了。因为邓飛只是代为授课的幕僚,并非正式的师、傅,地位不如在场诸子。
  邓飛在案后静静地收拾竹卷,脸色不变,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有无恤和张孟谈俩人,才恭敬地向他行学生之礼,又让他心中略为宽慰。
  赵无恤觉得此人还是有些学问的,决定下次前来泮宫,要再带上束修,补上一份拜师之礼。
  走出厅堂后,赵无恤婉拒了魏驹邀请他再次同行,去魏氏府上燕飨的建议。
  “世兄好意,无恤心领了,但无恤还要去南市逛逛。”
  “南市?”魏驹看向赵无恤的眼神,顿时微变,他不由得怀疑起方才自己对此人的评价,是不是过高了。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欲望的人,再怎么出色,终究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原来如此,那就告辞了,赵子第一次来新绛,去南市耍耍,也是人之常情……”
  魏驹重新将无恤打量了一通,对他的观感降了一级,从“吾之大敌”降成了“小心即可”。
  赵无恤感觉到了魏驹态度的变化,他看着魏驹等人远去的身影,摸了摸无须的下巴,这话不太对味啊?发生什么事了?
  而张孟谈也在一旁,听了以后,脸色也微微变动,眼中不掩失望。不等赵无恤邀请,他就垂拜告辞而去,不缓不慢地上了自己的马车,竟是显得有些疏离,和之前的“亲而不附”判若两人。
  赵无恤更是疑惑不解,自己究竟说错做错什么了?
  ……


第79章 新绛南市
  赵无恤对魏、张二人的态度变化大惑不解,却见黑衣锦服的乐符离单独留了下来,自告奋勇道:“赵子要去南市,符离可以在前引路。”
  他看向赵无恤的眼神,却是一种“君乃吾辈中人”的兴奋。
  赵无恤将疑惑吞回了肚子里,想着乘日头未落,赶紧去市中办正事要紧,便道:“那就有劳乐子了。”
  乐符离的车驾与无恤并行,他很善于言谈,对新绛故旧和近来发生的新鲜事一一道来,跟喜欢声乐酒食的赵广德不谋而合,俩人相识恨晚,一路上倒也不无趣。
  进城后,沿着南北大道行进了将近一刻,就到了新绛城南。匠人营国,宫城居中偏北,按照前朝后市的规划,市场一般统一设置在南面,所以无恤以为,应该称之为南市才对,成乡国人门,也是这么称呼的。
  春秋时期,城市的基本结构,是一种严密封闭的街区模式。居民区为坊,商业区为市,被严格分开,用墙垣各自封闭起来。这就是传统的市坊制度,直到隋唐之时,才会被打破。
  市,古已有之,是伴随着商品经济的需求而产生的,赵无恤前段时间读过的《易·系辞》中就有“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记载。
  成邑乡也有市,就如后世农村的“赶集”一样,在特定的日子里,如逢三逢六,国野民众约定俗成,自发聚集,在固定的场所买卖货物,互通有无。无恤为宰后,在他的支持下,成邑乡市就越发的热闹起来,但人口基数就摆在那里,还是赶不上他三个哥哥的乡市繁荣。
  下宫则有邑市,要更大一些,但比起新绛大市来说,都只是小虾米。
  “市朝则满,夕则虚”,市场白天开放,黄昏休闭,时近傍晚,离市场交易结束还有一个时辰,但新绛市场中却依然热闹非凡。
  赵无恤放眼望去,只见这里地方极大,有墙垣,有店铺,有货仓,有专门的机构和人管理。
  摊位都是小本生意,上面的货物很是齐全;有店铺的多是食于官府的官商,郑卫等地的行商则需要租借位置来进行贸易。时不时有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带着持戈的兵卒,行走于市中巡视、收税,一切井然有序。
  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不但有新绛国人,还有从外邑、外县甚至是国外来的。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想来最热闹的早晨和中午,当和齐国临淄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不相上下。
  进了市后,乐符离的车并未停留,而是一直向南行驶,此时市中人声鼎沸,喊也喊不住他,赵无恤的车马只能紧紧跟着。
  整个市场被浅浅的浍河分为两半,过了石桥后,河北岸的拥挤杂闹顿时被隔断,河南岸的状态一变为安静和奢靡。
  自从过了桥,赵无恤就感觉有些古怪,这会看了看眼前的光景,越发觉得不对劲。
  城中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里,眼前是一处接一处低矮的里闾。不时有各色服饰,带着笑意的男子出入,皂衣的隶臣则守在闾门接待,收取币帛。
  而在一处门扉里,无恤还看见有半露白腻肩膀的女子朝外探头望来。见到卿子规格的驷马驾辕后,她眼睛一亮,便用黄莺般的嗓子一声吆喝,呼啦啦,一群穿流行两色襦裙的浓妆女子就从闾中跑出来围观。
  乐符离和那些女子大声调笑着,并让御者驾轻就熟地将车停在一处装潢奢华的重楼下,得意洋洋朝这里一比:“赵子,已经到了,我们快些进去吧,这是最好的一家,今日就让符离做东,招待赵子。”
  赵无恤哑然,他指着周围问道:“这就是南市?”
  “然也。”乐符离指着被浍河劈成两半的市场道:“新绛共有七市,各方百步,六市在浍河之北,故称之为北市,一市在浍河之南,故称之为南市。北市密布着各类手工作坊,是商贾云集之地,至于这南市嘛,嘿嘿,又称女市,女闾(lv)。”
  乐符离一副“你懂的”神情。
  赵无恤顿时明白了,女闾,即妓女居住的馆所,也就是后世的妓院。
  养于私门的家妓古已有之,但将这一行当产业化的,却是齐桓公的宰臣管仲,正所谓“齐桓公宫中七市,有女闾七百”。
  管仲的初衷,是因为齐国“俗性多淫,故置女市收男子钱以入官”,一是满足国中青年男子的生理需求,二是通过官营的女闾,增加城市税收。管仲这一做法虽然被后世道学家诟病,但在当时,却得到了齐地的士和国人男子普遍欢迎,很快被其他各国效仿,一时官场女闾大兴,晋国自然也不例外。
  赵无恤心中连呼冤枉,难怪魏驹和张孟谈对他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原来他们竟以为,赵无恤刚进新绛第一天,才出了泮宫,就急吼吼地想来这“南市”尝鲜,年纪轻轻,却耽于女闾酒色,能有什么大出息?
  乐符离虽然年纪也才十六七岁,但看得出已经是此中老手,女闾常客,他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此间哪家女闾的妹子最水嫩漂亮。
  “此处有郑、卫的善乐女子,可奏濮上靡靡之音,齐女风韵善唱、楚女纤细多姿、秦女也别有一番味道,甚至还有高挑的鲜虞狄女供应,总之,各有各的妙处。”
  一番话说得同行的赵广德兴趣十足,连跟在车后的田贲也探头探脑地,想进去看看。
  赵无恤却一本正经地挥了挥宽袖,驱赶那些想凑上来迎接他的女子和皂隶,扭头道:“也是无恤口误,搅了乐子的兴致,今天恐怕是不能进去了,王孙,调转车头,我们来错地方了。”
  他还有多少大事要办,才没工夫来这古代红灯区瞎转悠,而且即便真是有了那方面的需求,他屋内还有个素衣美人呢,何必舍近求远?
  过了桥,经无恤一解释,乐符离才知道这其中有误会,他对河南岸的女子们依依不舍之余,却也继续履行了向导的职责,带着赵无恤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新绛北市,共分为粟市、牛马市、漆陶市、人市、布帛市、杂市六处,赵子想去哪一处?”他也好奇,赵无恤身为卿子,既然不是来女闾寻欢作乐,那又是为何而来?
  “时间有限,再过半个时辰,市场就要关闭了,今日就先去漆陶市看看吧。”赵无恤来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
  “漆陶市?”
  乐符离好奇心大起,让御者驱车带路。
  ……


第80章 陶瓬之器
  漆陶市,也就是制作和贩卖漆器和陶器的地方,又由一道墙垣中分为漆市和陶市两处。
  漆器常用朱、黑二色来髹(xiu)涂,雍容而雅致,在贵族和大商贾的圈子里很流行,乐符离还以为赵无恤是要去漆市,挑几样贵重的漆器带回领地,谁想无恤却只去陶市。
  对此,他更是迷惑不解。
  陶,是用黏土烧制的器物,正所谓“陶器必良,火齐必得”,陶市是集制作和交易为一体的手工区。
  新绛陶市里人数较其他几市要少,一是因为此时离天黑越来越近,许多商贾已经准备收摊,二是因为这里多数只做大宗贸易,很少有单独贩卖给民夫民妇的。
  乐符离虽然对新绛十分熟悉,但这百工之地却是不太常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带着赵无恤去逛。
  最后,却是赵广德在路边喊住一个蹲在商摊边讨价还价的行人:“贾孟,你怎么在这里?”
  那贾孟白面短须,身裹皂衣,内里却穿着纹绣,他趋行过来,在车前下拜顿首道:“见过君子,小人有幸,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君子,几日不见,君子却是消减了一些。”接着作擦泪状,一看就是个滑头之人。
  贾(gu)不是氏,而是他从事的行业,和商一个意思。原来,这唤作贾孟的人,却是来自温地的行商,食于温大夫赵罗,也就相当于温地贸易的代销商,几天前赵广德前来新绛时,他就跟随行在车队里。
  春秋后期,诸侯间出现了数名独立的巨贾,结乘百驷,富比小邦。而郑卫一带的小商人和百工则采取了抱团的策略,建立了共同分担风险利益的商行、匠行,虽然组织松散,其实力也不可小觑。
  数十年前,卫国都城濮阳的商贾和百工就在贵族怂恿下,掀起了一场暴动,驱逐暴虐无道的国君卫献公,居然还获得了成功。
  但晋国可没有那样宽松和发达的商业气氛,所以更多的,还是类似贾孟这种“食于官府”,抱着公卿大夫大腿做生意的官商。虽然实际地位等同于奴仆,被束缚了人身自由,“商之子恒为商,工之子恒为工”,而且赚取的币帛被压榨大半,但却能和各种关系搭上线,风险较小。
  贾孟之所以在陶市,是因为他从新绛买了不少糜子酒要运去温地,需要购大量陶壶来盛放。
  他也在偷眼瞧和赵广德同车的赵无恤,还有一旁的扬着下巴的乐符离,看他们的衣着,都是卿子、大夫之子的打扮。看来自家君子来到新绛后,倒是很快就交到了朋友,这倒是好事一桩。
  于是,赵广德便让贾孟带他们几人游于陶市,贾孟有意讨好三位卿大夫之子,自然也欢喜地答应了。
  赵无恤心知,在这新绛城中,也有不少食于赵氏的行商,但赵氏控制的大宗贸易主要集中在牛马市,陶业则没有过多涉及。就算是牛马贸易,也并未达到垄断的程度,中行氏一直是赵氏最大的竞争对手。
  赵氏的北方大县晋阳有地缘优势,可以和戎狄贸易,买入代地和河套的良马、牛羊。而中行氏也不差,由于他们的领地“东阳之地”靠近鲜虞中山,每年都能勒索许多白狄人的皮革、以及犬马。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全家,所以,两家目前的关系,可不仅仅是政治冲突那么简单,还有极其复杂的利益纠纷。
  在贾孟引领下,一行人将陶市转了个遍。无恤观此中货物,有太行以东的黑陶、河西的彩陶、南阳白陶、甚至是海岱之地的绳纹陶。可他曾在下宫见过薄如丝绢的蛋壳陶,还有成邑当地也有制作,质地粗糙的土陶却不见踪影。
  贾孟一一为无恤解惑,原来,这其中是有讲究的:“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也就是说,太薄,或者质量不堪的陶器是不准进入新绛市场的。
  由此可见,这里的陶器,主要供应中产阶级,也就是士和国人日常使用,以及商贾装盛酒、油、醋、酱、蜜等液态货物。陶器是大宗贸易,春秋时人生活的主要用具几乎都由陶制成,每个人都有需求,但在上层贵族中并不是很受待见。
  诸侯和卿大夫以青铜器皿为贵,而富庶的商贾们因为礼制约束,不能公开拥有太多铜器,便用漆器替代。实际上其价值也不比青铜器低,以赵无恤的审美观看来,反倒更加精美华丽。
  所以,陶器并未打入高端奢侈品行业,目前仍然是朴实的民用之物。这个上层市场几乎是空白的,赵无恤在实地考察后,心中了然,觉得自己的那个计划越来越有把握大赚一笔了。
  后边的手工作坊区有带剑的隶士把守,无法进入,或许是因为工艺保密的缘故?虽然赵无恤卿子身份,完全可以强行闯入,但没有这个必要。
  贾孟介绍说,“搏埴之工”,也就是以粘土捏合陶胚的匠人,粗略分为两个工种:一为陶人,做甗(yan)、盆、甑、鬲、庾等陶器;二为瓬(fang)人,做簋(gui)、豆等器物。
  一路看下来,赵无恤心里有了谱,他便问道:“贾孟,你可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善于陶艺的工匠?最好是单家独户,没有依附于官府或大族的。”
  在无恤的计划中,未来的那门产业的工艺,也需要保密,至少短期内必须如此,所以他需要没有复杂背景的陶匠。
  乐符离和赵广德闻言相视一眼,奇怪赵无恤为何想要找陶工,是为了制作什么器物把玩么?看不出来这位卿子还有如此情趣。
  贾孟同样有此疑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君子需要多少人?”
  赵无恤掂量了一下自己府库里所剩不多的几匹丝帛,还有那几枚藏于屋中的金爰,想来只够招募七八个高级陶工,不过也够了。
  “不超过十人。”
  贾孟苦笑道:“不瞒君子,别说十人,就算是两三人,现在恐怕都找不到!”
  “竟然如此夸张?偌大一个新绛,就找不到几名手艺娴熟的陶工?”
  “陶工是有,但手艺精湛的不多,自由身的,就更是绝迹了。”
  经过贾孟一解释,无恤才知道,缺乏背景的普通匠户在激烈的竞争中也难以生存,绝大多数只能依附于官府或大族。而这陶工尤甚,技艺好一点的,或被迫或自愿,统统食于一个大族的产业之中。而那些乡野的陶工,赵无恤又看不上眼,恐怕他们难以承担起将要制作新产品的复杂工艺。
  贾孟瞧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君子可知道,这漆陶市是被谁所榷(que)?”
  榷者,横断于河上的独木桥也,意指专断专卖。
  赵无恤回忆起了来之前向计侨了解的情况,他沉声道:“莫非是范氏?”


第81章 收之桑榆
  贾孟拊掌道:“然也!正是范氏。”
  赵无恤皱起了眉头,这个家族,简直是赵氏最大的拦路虎。
  原来,春秋的人们认为,上古之时,有智慧的贤人创造器物,心灵手巧的人循其法式,守此职业世代相传,叫做工。熔化金属而制作带利刃的器具,使土坚凝而制作陶器,制作车而在陆地上行进,制作船而在水上行驶,现如今百工所制的器物,都是圣贤的创造。
  而陶器,自然是陶唐氏,也就是尧帝的手笔。
  无恤懂了,范氏为祁姓,出于陶唐氏,其家族传承了数千年,一直有制陶的传统,持续到了今天,自然是陶器制造和贸易的主导者。虽然这东西单个算,价值不算贵,但耐不住所有人都需求,薄利多销下,还是能赚不少币帛的。
  而漆器虽然销量较少,但却价格昂贵,范氏的漆园遍布领地,也牢牢占据了公卿大夫这个上层市场。
  所以,在范鞅执政后,这一优势更是被放大了数倍,新绛陶市,乃至于整个晋国的制陶业,可以说是范氏一家专营。别看这里商铺五花八门,可背地里,多半有范氏的背景!
  而且,那范鞅,到底什么时候会死?他已经八十岁了吧,在天下的舞台上活跃了六十多年,却还活蹦乱跳的,甚至能披甲领兵。越是了解这个人的过去,赵无恤越是觉得他可怕,赵鞅上次输的,其实一点都不冤枉。
  赵无恤沉吟不语,却是赵广德又凑过来,一句话就把贾孟给卖了:“贾孟,来新绛的路上,你不是和我说过,因为齐鲁两国在打仗,齐国掠夺了鲁国的城邑,抓获了许多百工陶匠。齐人把其中一些转卖给了郑国商人,在温地交易,而郑国商人又要将他们卖到新绛中来么?”
  还有这种事情?赵无恤孰视贾孟,也不知道他是刻意隐瞒还是忘了,少年君子不怒自威,看得贾孟心里发毛。
  他便苦着脸道:“好叫君子知道,那些郑国商人,大概要过上半月才会到达新绛,也不知道那时还能剩下多少。这样,不如等半月后,君子再来市上看看?到时候小人应当还在,一定引君子去人市,买下那些陶匠。”
  人市,就是奴隶市场,虽然对这种方式很排斥,但却也是目前获得高级陶工最可行的办法。赵无恤点了点头,这贾孟还有些眼力,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以后有机会,少不得要照顾下他的生意。
  贾孟又说道:“不过,君子可要早些过来,听说最近半年,有个卫国的年轻行商因为估算货物盈缺得当,在新绛大赚了一笔。之后他就经常在人市转悠,遇到卫国籍贯的隶臣,他出钱赎买,遇到鲁国的,他也赎买,而且不收为己用,反倒顺路带他们回国归家……若是君子来晚了,恐怕就被他赎走了。”
  “哦,还有这等奇人?”赵无恤心中奇怪,不是无奸不商么,居然还有做人道主义事业的商人,简直和那极具爱国主义精神的弦高有得一拼啊。
  “可不是,不过看他的打扮,儒雅斯文,大概还是一位士人家的子弟。不说话时礼仪得当,可喊起价来却一点不客气,能言而善辩,可惜小人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咚咚咚。”
  就在这时,市中敲响了闭市的锣声,这是宣告一天交易结束,市场将要关门,看来,今天的事情只能作罢了。
  临走前,赵无恤考虑了一会,对贾孟说道:“我且问你,若是有一种‘陶器’,其表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在晋国有没有销路?”
  贾孟一愣,心道这世上真有此奇物么?
  他斟酌着语气道:“大概……不会差吧,士大夫和商贾们应该会喜欢的。”
  “若是让你来卖,你敢不敢?”温地是赵氏小宗,而且有赵广德这层关系在,跟温地开口要一个商人,或者进行合作贩卖,应该没什么问题。
  贾孟心中一喜,但随即又哭丧着脸道:“君子,小人只敢做点转卖的小本买卖,从中军将家口中夺食的事情,小人还不够格,放眼晋国,也没有几个商人敢做。”
  他也只是个普通商贾,靠着温大夫赵罗的庇护,在新绛市中做点转运和小本生意还行,可要是想介入大宗买卖,尤其是执政范鞅一族专卖的漆陶业,肯定会输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赵无恤心中叹了口气,这贾孟胆子还是小了些,竟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发大财的好机会。看来,自己不仅仅需要寻找技艺高超的陶匠,而且还得寻一个负责中转贸易的商人,最好是有胆量,有节操,还能忠于自己的。
  要不然,到时候去下宫求赵鞅帮忙找找线路?但赵鞅曾明言,一年之内,一切靠四子经营,除非情况急迫,否则他不会提供太多帮助。
  赵无恤侧目看了看乐符离,铜鞮大夫一族,也有自己的商人和门路。但像乐氏这滑头家族,得罪范鞅的事情,大概也是不敢接的吧。
  也罢,等到半月后的三月十五,再来看看,这种事情,可急不得。
  一行人离开了新绛市场,各自返回府邸,赵无恤再次感谢了乐符离,并说等领邑丰收后,由他做东,请乐符离宴饮,好好弥补下乐子今日的“未偿之愿”。
  乐符离口称不敢,经过一天的相处,他对赵无恤的观感还是不错的,嗯,除了没进女闾这件事有些遗憾外。
  无恤在新绛赵府又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要回成邑乡去。
  直到这时,赵无恤才从竖人们口中得知,邯郸稷在朝食过后,就辞别少君魏姬,说是要去舅家中行氏府上住几天,便带着亲随,收拾行装搬走了。
  赵无恤知道后,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虽然对此极为不满,但毕竟赵氏和中行现在还没完全撕破脸,而邯郸氏家主邯郸午尚念一些香火情,对大宗贡赋和逢迎都没有怠慢过。光按照血缘远近的话,邯郸稷和中行氏反倒更亲些,所以也无法指摘邯郸稷这一“走亲戚”的举动,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只能希望那邯郸稷能有些分寸,不要做出在泮宫里也公然投靠中行氏的事情来!
  但正因为如此,去成邑之前,无恤还要把赵广德忽悠带走。
  赵广德在这里住的也不是很痛快,赵无恤没来的时候,邯郸稷时不时会欺负他,主母魏姬不待见温地一系,在外边也没什么朋友。不过他还是有点犹豫,堂兄的封邑好像只是一个偏僻小乡,是不是无酒无乐,每天只能吃粗粮豆羹啊?那种日子,他可受不了。
  赵无恤却神秘一笑:“堂弟,你是不知道,我那地方虽然偏僻,却别有一番趣味,不仅有很多可以玩乐的新鲜游戏,还会有不少新制的美食,就差一位善尝五味的君子前去品尝。”
  赵广德听得眼睛发亮,咽了咽口水,当下就让人备车,跟在无恤一行人身后,随他前往成邑。
  虽然这次新绛之行,和邯郸结怨。但无恤明白,只要把这小胖子彻底笼络进自己的口袋里,就等于将半个温地纳入囊中。
  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
  而另一边,刚吃完朝食,乐符离就到了张氏府上,也不用竖人引领,便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张孟谈的居室内。
  张孟谈总发垂鬟,穿着月牙白深衣,正跪坐在案几后,不紧不慢地挥笔,默写昨日在泮宫学得的四种晋国法令。乐符离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别看他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模样,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并且心比天高。
  他自己则没什么追求,就指望着以后能顺利继承铜鞮大夫之职,在卿族间侥幸存活。反正旁边没别人,乐符离也不客气,就在屋内蒲席上大咧咧地张开腿箕坐,静静等待张孟谈忙完手头的事情。
  过了一会,张孟谈停笔了,检视一遍后,没有一个错字,他呼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乐子昨日夜宿南市女闾,今日居然能起这么早,殊为难得,如何,那赵氏君子可玩的尽兴?”
  乐符离道:“昨日之事,却是张子你误会了。”


第82章 振振公子
  听乐符离这么一说,张孟谈抬起了头来问道:“误会?”
  “事情是这样的……”乐符离便将昨天在新绛市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听得张孟谈啧啧称奇。
  在张孟谈看来,像乐符离这类没追求的人,荒淫无度,好色无厌没什么。可那赵无恤,观其言闻其事,像是个有野心要做大事的君子,可却轻佻到初进新绛便去南市女闾寻欢,他之前期待值太高,所以才有不满和失望。
  这就像他的曾祖父张老,见到赵文子在当上执政后,得意忘形,大肆修造宫室,便“不谒而归”一个道理。
  “原来如此……不过那赵氏君子,倒也真的奇特,居然要购置陶工,看来,和昨日那把造型奇特的弓一样,他还藏着许多不一般的手段。”
  误会解除,张孟谈对赵无恤的感官,顿时回升到了原先的档次,而且更添几分好奇。
  也许,赵氏世子之位,此人的确有能力一争,不过以张孟谈的聪明,知道张氏力量微小,连块实际的封地都没有,他也只是家族庶长子,所以不想过早介入争端。
  已经离开新绛城的赵无恤可不知道,这次对话,解除了张孟谈对他的误会,为此,他本来应该感谢乐符离的,但是……
  但乐符离也是个轻佻的大嘴巴,没多久,赵无恤过南市女闾,面对数百粉黛纤腰美人而挥袖不入的事迹,就由他在新绛卿大夫子弟的圈子里传了个遍,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魏驹自然也知道了此事,他当着令狐博、吕行二人的面评价道:“赵无恤果然是个狡猾之辈,那日初见时,他就在我面前故作平庸之态,幸好被我看穿,又让阿行试出了他的真本事。而如今,却又借乐子之口沽名钓誉!真乃吾辈之大敌,可畏,可畏!”
  于是等半月后,赵无恤再入新绛时,居然发现,自己多了个“过门不入赵氏子”的称号,含义却是“过女闾之门而不入”。
  当乐符离得意洋洋地向无恤邀功时,气得他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好容易忍住,没敲这货一脑袋的包。
  昔日夏后禹治水,其夫人生子,三过家门而不入,被传为美谈,可这过女闾而不入,又是什么情况?是到了地方发现袖中没有币帛,还是因为情场初哥,被众女色吓萎了?
  画风完全不对嘛。
  ……
  那是后话了,却说无恤和赵广德一行人出了新绛城,一路转西,走了一个多时辰后,成邑便遥遥在望。
  无恤指着前方的庐舍道:“堂弟,过了这里,便进入成邑范围了。”
  赵广德闻言,便在马车上直起身来,扶着栏杆远眺,却见野路旁是青黄相交的麦田,乍一看和温邑的乡野也没有太大区别,他略略有点失望。
  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概是路边野人隶民的笑容更多一些吧。
  无恤的心境则大为不同,他不由得想起了小半年前,还是在这条路上,他初到成邑时所见的景象。当时路人面有菜色,靠采食路边的枸杞求活,看到他的车驾则满是畏惧之色,如见仇寇盗贼,但现如今……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中默默说道:“阿姊,我履行了承诺,成邑,已经大不一样了!”
  暮春的青翠群山下,是连绵的麦田,田垄内耕作精细,比农业发达的温地更甚,里面还夹种着不少已经可以采摘的菽豆。微风吹来,青黄色的麦浪起伏,田间穿短褐的国野民众扶着渐渐饱满的麦穗,激动不已。
  可以预见,等到下个月入夏后,这些田地就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无恤只希望天公作美,雨季不要提前降临,更不要下起冰雹之类的绝收灾厄。
  见到赵无恤车驾上的玄鸟旗帜,民众们便纷纷向他垂拜行礼,脸上更是喜气十足,发出阵阵欢呼。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对此情形,骑从们见怪不怪,他们也一同遥遥应和道:“君子,他们在赞美君子的仁厚,如同神兽麟一般美好!”
  赵广德则有些吃惊,这种卿大夫子弟路经田野,受到民众赞美的事情,他只有在古朴的诗三百中才听说过,难不成,成邑竟有变雅前的古风遗存?在温地时,每当他随着父亲温大夫赵罗的车驾出行,那些浑身泥点的野人隶民只会沉默地站在路边,脸上满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怨愤之色。
  为什么同是领主,受到的待遇会如此之大?
  远处,有一队轻骑士打马过来,在黄土路上卷起阵阵烟尘,靠近以后,却是虞喜等人。
  虞喜戎服皮冠,他现在是轻骑两司马,手底下管着三四十号人马,其中有下宫圉牧少年,也有甲氏赤狄子弟,看上去都英姿勃勃。他们在马上朝无恤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看得出平日有经过用心的训练。
  自从冬种开始以来,有碍于大朝会时,赵氏因为情报不足,在政争中落于下风的教训,赵无恤也明显加强了对成邑的控制。于内,让成巫安插人手眼线;于外,则派遣虞喜带着轻骑士们专门负责巡视成邑周边,抓捕可疑的闲杂人等。
  这时代,两个村邑间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是很常见的,一般的国野民众不会外出,而对于外来的游民旅人,赵无恤则多了一层提防的心思。因为成邑的代田、豆麦间作等农技,还有几样新的手工艺,都需要在短期内保密。
  虽然目前还未出现过什么问题,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还有成氏大宗这个不稳定因素在里面呢。
  见到虞喜,田贲便吆喝着从车队末尾打马过来,眉飞色舞地向他炫耀此次在城中的见闻。
  虞喜嗤之以鼻,声称这两天自己可是得空就找人练习“象戏”的,还怕会输给你?下一次,就轮到他跟君子去见世面了。
  田贲不以为然,继续嘚瑟道:“总之,新绛除了在大道上不能撒开腿跑马,一切都是极好,可惜没有去成女闾……”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无恤连忙轻咳一声,朝虞喜问道:“夏呢?”
  穆夏作为他的亲卫,忠心耿耿,一向是亦步亦趋,若是知道无恤归来,定会首先跟着出来迎接。
  “夏在带着卒伍们玩蹴鞠!今日是轮到和井那一两对战。”
  听见蹴鞠两字,田贲就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下场去踢上几脚,赵无恤也笑道:“善,夏与井俩人的蹴鞠风格迥异,堂弟,今日你可是有好戏看了,我等速速过去罢。”
  主从几人的一番话,让赵广德听得心痒痒,难道堂兄所说的新鲜游戏,就是那从齐地传入的蹴鞠?而他们方才所谈的“象戏”,又是什么东西?
  到了这会,开始接近成邑各里的地界了,黝黑的瓦屋和黄色土坯墙垣若隐若现,桑里那棵如同华盖的巨大桑树换上了一身新绿,遥遥在望。
  虞喜等人一路扈从,赵广德则继续在车上东张西望,不时有陌生的东西映入眼中,他没了之前的无精打采,胖墩墩的脖子扭来扭去,一见到陌生的事务,便不住地询问车侧的虞喜。
  “那是何物?”
  他指着田边一个巨大的长龙状木制器械,它以木板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连接着地势较低的河水和地势较高的田地。有几个光着膀子的隶农趴在岸上的木架上,不断踩压拐木,带动木链周而复始地翻转,装在木链上的刮板就能汲水上行,一路提到了田边的沟渠里。
  看上去,似乎颇为精巧神奇。


第83章 雨我公田
  “水车,吾家君子说,那叫龙骨水车。”虞喜头昂得高高的,对此十分自豪。
  “成邑多为旱地,且地势较高,患无水以灌之。君子及计先生乃令匠人作龙骨水车,教隶农转之,而灌水自覆。”
  赵广德赞叹道:“如此神奇精巧之物,我在温地、在新绛可从未见过。”
  虞喜又指着纵横田间的沟洫说道:“还有这些引水的沟渠,则是君子和计先生划出了线路,让我们带着更卒、野人氓隶们开挖的,从此以后,民众取水灌溉就方便了数倍。”
  赵无恤听着两人的对话,面带笑意,龙骨水车,后世又称为“翻车”或者“踏车”,就是他之前小半年一直在忙活的“大工程”。
  在原本的历史上,此物约发明于东汉、三国时期,却一直沿用到了后世,在农业灌溉上发挥巨大的作用,直到电动水泵出现,才慢慢退出人们的视野。前世,他的家乡甘陕一带的农村,偶尔还能见到一两架,他小时候还曾趴在上面把它当成玩具,欢快地踩踏过,所以有些印象。
  就是为了制作此物,无恤才让计侨研究复合滑轮和轮轴原理的,他那把同样利用了轮轴的复合弓,只能算作它的副产品。
  但这任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眼前的龙骨水车可以越过两三米的高差,从溪水中直接向农田提水,看上去原理简单,可要从头创造,却也花费了无恤和计侨不少心思。他和计侨商量着,在简牍上画出设计图后,光是让匠人打造构件,再一一拼接,就费时数月,其间还失败数次,差点心灰意冷地放弃了。
  而且,因为人手有限,制作不多,所以只能在关键的位置安放。
  正如同诗经所说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除了乡寺公田外,只要参与了冬种代田法的各里,无恤都让人安置了一架,就当是各里支持他的福利了。
  至于采取了不合作姿态的成氏庄园,以及作为“对照组”的桑羊翁家。赵无恤的态度是,既然你们要单干,那就自己想办法去,不承担风险和义务,却想享受权利?怎么可能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若不如此,怎能让参加了冬种的国人们生出优越感来?
  至于大型的翻斗水车,以成邑目前的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根本无法制造。因为光是打造这些个最原始的龙骨水车,加上开挖关键位置的沟渠,就已经极伤民力了,一度还引起国人抱怨,幸亏乡三老成巫忽悠得当,加上麦子丰收有望,才按捺下了反抗的火苗。
  而且,这些个水车,也顺便将上次杀狗大户成氏大宗所得的钱帛彻底耗尽,现在府库里可是空空如也,都能跑耗子了!
  渐渐地,行近乡寺,赵广德放眼望去,只见这里的房屋,哪怕是最高大的乡寺,都是普普通通,和温地乡中一般简陋。
  奇怪的是,整个乡里中,无论是里巷还是屋内,竟都是一片寂静,仅有鸡狗出没。这里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全部逃荒去了……
  赵广德大惑不解:“为何乡中无人?”
  他这话刚问出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山呼海啸的叫好声!
  ……
  当无恤带着赵广德等人安步当车,走到乡寺外的打谷场外时,小胖子发现这里已经被全乡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在举行社庙、乡射一般,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他垫着脚尖想看清里面的情形,却瞧不真切。
  “君子驾到,二三子!都让一让,挪挪位置!”田贲那大嗓门一声吆喝,众人纷纷回头一看,果然是深衣广袖,腰佩玉环,颇有威仪的君子无恤。
  无恤如今在成邑的威望如日中天,民众们纷纷传话。
  “真是君子回来了!”
  于是不等维持秩序的赵兵和乡卒过来疏导,民众便不约而同地朝旁边挪了挪位置,给无恤一行人让出了一条人墙砌成的狭窄通道。通道直达视野最佳的小土丘上,那里,自无恤以下,成邑的最高军事长官,乡司马羊舌戎正在晓有兴致地朝场内观望,不时拊掌叫好。
  原来,见无恤在成邑的军政各事都已经渐渐有了起色,王孙期便在前些天辞去了乡司马之位,专司御者一职。无恤知道王孙期的顾虑,他是目前唯一没有向无恤委质效忠的人,身份有些微妙和尴尬。
  王孙氏是骄傲的周室子孙,只会向赵氏的宗主、世子低头,这是他们一族入晋后,百年来留下的祖训。在无恤手下做事,也仅仅是尊从赵鞅的决策而已,若是有调令,王孙期还是会随时离开的。
  无恤拗不过他,只能准了,但同时又要求王孙期和计侨一样,行拾遗补漏之事,作为自己身边的军事顾问。于是,羊舌戎又升了一次官,为乡司马,同时,还兼任了正、更二卒的卒长。
  虽然羊舌戎十分忠诚,前段时间统领更卒,也任劳任怨,为无恤做了不少事情。但权柄不可掌于一人之手,无恤打算再提拔一位两司马作为卒长,可究竟用谁,他心里还在犹豫。
  看到无恤到来,羊舌戎便转身下拜行礼。
  无恤收起了念头,笑着扶起了他:“乡司马不必多礼,场中形势如何?”
  羊舌戎最近半年来顺风顺水,一路高升,圆脸满是喜气,他答道:“好让君子知晓,夏和井的各进了一毬,正是难解难分之时!”
  “善,我等总算没来迟。”
  赵无恤朝里面一指:“堂弟,你看,这就是蹴鞠,你觉得可有些意思?”
  赵广德跟着堂兄,从人群包围的道路上走过,眼前便出现了一片青绿色的草场,好几处还能看到裸露的黄色地表。
  场中,昔日地表凹凸不平的打谷场,早已被兴致极高的兵卒们努力铲平,还在无恤嘱咐下撒上了草籽,春后就变成了一片绿荫场。在成邑,开春以来,每隔十天都有一场蹴鞠比赛。
  目前场上,各有十一人,有一方穿皂衣,一方穿短褐,加以区别,正在场中拼杀,有攻有守,恍如战阵。
  赵广德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球状物忽而高,忽而低,它的每一次滚动,都会引发士卒们剧烈的争抢。
  衣着厚实的国人扶老携幼,在打谷场外盘腿而坐,短衣短褐的野人氓隶虽然也被允许来观看,但只能站在视野不是很好的外围。
  众人经过几次观看,明白了这蹴鞠的规矩和有趣之处,气氛已经十分浓烈狂热,甚至都有了各自支持的队伍。一球若进,全场喧嚣;一方若负,捶胸顿足,叫骂声不绝于耳。刚才直达乡寺,吓了赵广德一跳的,就是众人爆发的欢呼。
  “有趣,真是有趣!”
  才看了几眼,赵广德就挪不开眼睛了。


第84章 蹴鞠练兵
  无恤在一旁解释道:“此蹴鞠之戏,其中有战阵攻守之意。”
  对此,赵无恤是有一些得意的,在这民间娱乐项目极具匮乏的时代,蹴鞠在成乡引发的热潮,他早就有所预见。
  其实在春秋时期,蹴鞠的雏形已经出现,传说,这还是黄帝发明的。在逐鹿之战中打败蚩尤后,黄帝将蚩尤杀死,把他的胃做成名叫“鞠”的球体,命士卒以箭射之,以脚蹴之,多中者赏。太古传说,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自此以后,各国就有了“令作蹴鞠之戏,以练武士”的传统。
  大概是因为蚩尤所在的少昊氏之国就在山东一带,目前蹴鞠主要在齐鲁流行,无恤在新绛市坊里也见人玩过。
  但那种蹴鞠,还属于单人娱乐性质,表演者随着音乐节奏,以脚、胸、背等部位踢“鞠”为舞。技巧高明的还能同时击鼓、奏乐,每每引来众人围观,机智的齐国商人们就先用此法吸引人群,再叫卖他们的货物。
  来到成邑后,赵无恤在第一次练兵分配卒伍时,就向王孙期提出,以蹴鞠来操练乡卒。
  因为如果一上来,就让这些粗鄙的乡野之人听金鼓、辨旗帜、练战阵、习射术,同时还使唤他们去开挖沟渠等。短期还行,长此以往,乡卒们虽然不敢反对,但肯定会兴趣缺缺,效率不高。与其如此,还不如投其所好,以蹴鞠之戏诱惑之。
  无恤改造过的“蹴鞠”,和齐地蹴鞠不同,更多仿照的是后世的足球和橄榄球。
  场中众人所踢的“足毬”由匠人制作,以皮革为元囊,内有吹得鼓胀的猪尿泡,再实以毛发、米糠等,虽然比不上后世的足球,但弹性和质量还算不错。
  当然,场中的硬件设施比起后世的大足球场来说,就太过简陋了:场上两边,各种植了两棵修竹,高数丈,络渔网于上为门,草坪上也没有划线,只是垒土为边界。无恤以后世的足球规则为基础,让两队上阵,各十一人,以将球踢入球门多者为胜。
  同时,也保留了橄榄球的肢体碰撞,对犯规要求没那么严格,所以这场比赛的对抗性非常激烈,在身体接触的时候甚至允许使用摔跤的技巧。
  通过蹴鞠,一来可以锻炼士卒的体魄;二来通过激烈的身体对抗,可以激发出士卒的勇悍、不服输精神;三来两方对战,又能培养士卒的团队精神;四来因有裁判、有规则,又可以使士卒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最终做到“令下则勇往直前,令禁则伏首贴耳”。
  到那时,就算将这些新卒直接拉上战场,面对轰鸣而至的战车,大概也能做到“掌中握矛不抖,口中有唾可咽”了。
  所以,比起往日军中的聚众群饮和六博赌钱来说,蹴鞠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同时还有鼓舞士气的作用。乡卒们戏称,只要每月能多玩几场蹴鞠,干活和操练行列都不觉得累了。
  当然,爱玩爱看的前提是要能吃饱饭,饿着肚子,谁有力气在场上瞎跑瞎喊?目前赵无恤在窦、甲、桑三氏的支持下,倾尽全力,只能让国人们足以温饱,保证野人氓隶不受冻饿,两百兵卒虽然有所照顾,可仅仅是每餐多吃一碗糙米饭而已。
  想要让“食”,这件“民之大事”更上一层楼,还要等下月麦子丰收后。不过,眼看这些天菽豆初熟,倒是有一样可口的小吃可以先做出来尝尝了。
  就在这时,周围民众又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呼喊,同时也有可惜的惋叹。赵无恤回过神来,放眼场中,却见一位穿皂色号衣的高大猛士站在自家门前,稳稳地接住了一个险些射进的毬。
  那人正是穆夏。
  赵无恤的四名亲信,从在蹴鞠场上的表现就可以看出,各有不同的风格。
  穆夏和他的亲卫本职一样,在场上只一个守字,很少见他参与进攻,但却守如磐石,不动如山。
  虞喜统帅轻骑士,身手敏捷灵活,连蹴鞠也用的骑兵思维,常常带毬轻飘冒进,其疾如风。
  田贲不仅强于技巧,花哨动作极多,在场上还凶相毕露。他敢于拼命,头破血流也不后退,发起狂来无人敢当,可谓侵略如火。
  而野人出身的井和他的名一样,一笔一划,中规中矩,看上去没激情,无法给人以惊喜。但他擅长调动原本地位卑贱的更卒们,将他们捏合成一个整体,以整体配合取胜,其徐如林,最合赵无恤推广蹴鞠的初衷。
  他们的风格也带进了所管辖的两中,所以无恤私下将其戏称为风林火山四司马。
  王孙期也曾私下点评过,他说:“穆夏,宫甲之材;虞喜,选锋之材;田贲,陷阵之材;井,军司马之材。”四人各有优势。
  此外,羊舌戎,则被他评为乡、邑守备之材。
  而当被问到自己时,王孙期却笑而不答了。
  当时无恤打趣地问道:“王孙之材,是旅帅乎?师帅乎?军帅乎?”
  王孙期只是微微行了一礼:“期只愿效仿费昌、奚仲,御者差车之职足矣。”
  造父是赵氏远祖,商汤的御戎,而奚仲则是薛国祖先,乃夏后氏车正。
  循规蹈矩,专于己职,这就是王孙期的性情,不过无恤觉得,那样的话,真是大材小用了。
  话说回来,他打算新任用的卒长,就将从这四个两司马中选出。
  但穆夏和虞喜各有专职,那就只剩下田贲和井了,然而田贲此人恶少年脾性不改,性格如脱缰野马,恐怕难以委托重任。
  对于井,赵无恤又有些犹豫,他觉得,井对他,当然也是忠心耿耿的,但也有些琢磨不透其性格:井在无恤手下做事,可谓是任劳任怨,小心翼翼,却总有些不太对味的地方,像是和赵无恤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咣咣咣!”
  这时,场边的“裁判”敲响了锣声,宣告这场蹴鞠结束。
  赵无恤发觉自己又想事情入神了,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权柄在手,责任也会不知不觉压到肩膀上,即便只是一乡,可也不轻松啊。
  也罢,反正这四人的地位仅仅是国人,还未立功受赏封为士人,想要拙拔为卒长,恐怕下宫那边也不会同意。卒伍先让羊舌戎一个人管着,王孙期辅助,短期内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暂且先这样吧。
  “怎么这么快就完了。”
  “再踢一场吧!”
  周围的民众们有些悻悻然,看来是还没有瞧够。
  赵广德也吁了一口气,他方才看得满头大汗,眼睛和心都随着那足毬而走,一旦场上有了变动,就紧紧捏起了拳头为毬员暗暗鼓劲。他在温地时也过着飞鹰走犬、六博投壶的生活,却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别开生面的游戏,虽然和身份卑微的民众同观,却能有如此乐趣,真是奇妙。
  疑惑之下,赵无恤却笑着回答了他:“堂弟可曾听说过,鲁庄公如齐观社的故事?”
  赵广德点了点头,春秋两社,是国人举行祭祀的节日,而齐国的春社更是诸夏之最。届时有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等游戏,十分热闹。也因为这缘故,附近的青年男女蜂拥而至,在夜幕落下后,于社外野合淫奔,春意盎然。
  鲁庄公作为鲁国君主,却对这外国的乡野之社格外感兴趣,那位长勺之战中“一鼓作气”的曹刿屡屡谏言,他也不听,甚至微服越境跑到了齐国观看。
  赵无恤解释道:“这其中的道理,便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小胖子反复回味这句话,若有所思。
  无恤指着人群,傲然道:“今吾使人在此蹴鞠,国人听闻蹴鞠之声,便欣欣然有喜色而相互告知曰:君子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蹴鞠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不瞒堂弟,吾之志向,却是要让整个成邑,整个赵氏,乃至于整个晋国,都能与我同乐!”
  ……


第85章 中原有菽
  “不瞒堂弟,吾之志向,却是要让整个成邑,整个赵氏,乃至于整个晋国,都能与我同乐!”
  赵无恤这一席话说得赵广德心驰神往,两天相处下来,堂兄对他多有照顾,他对无恤本就佩服不已,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了小弟的角色上。赵氏大宗里的世子之争,他也有所耳闻,自家父亲温大夫赵罗怕事,所以是中立观望态度,但赵广德,却是倾向于赵无恤上位的。
  他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笨,便很上道地拱手一拜道:“堂兄之志大矣,不知有什么是弟能做的?”
  赵无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堂弟,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让你的温地,也能与我同乐?”
  赵广德咽了下口水:“我……我的温地?”
  一向不受大宗待见的他,总是担心父亲之后,自家的封地会被强横的家主赵鞅收回,日后无处可去,只能求食于新绛,寄人篱下。如今,赵无恤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日后的承诺:我若为家主,温地还是你的温地。赵广德立刻对这个说法心动不已。
  堂兄之领地,有古之民风,堂兄之卒伍,如虎如狼。看着意气风发的赵无恤,赵广德的心中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崇拜。
  他垂首低声说道:“弟愿为堂兄效命!”
  许下了一个空口画饼的赵无恤见小胖子如计划中一般顺利入瓮,便笑道:“善,大善!诗言,常棣之华,鄂不韡韡,于今之人,莫如兄弟。堂弟且和我到乡寺去,那边,还有一味可口的新颖食物等你品尝呢!”
  正说话间,满头大汗的穆夏和井也上来向赵无恤见礼,这场蹴鞠赛,俩人最后却是打了个平手。
  一旁看得心痒的田贲有些愤愤然,指着穆夏说道:“你这厮,不是说好这回要赢了他,为我报仇的么?”
  穆夏憨厚地一笑,知道田贲嘴臭,也不以为忤。
  “你自己输了场子,自己去赢回来,指望别人算什么本事?难道是怕多输了几场,就得带着兵卒去多挑几回人彘粪污?”虞喜说罢掩住了口鼻窃笑,仿佛田贲身上有什么臭味似的。
  春秋时期,除了私室内的溺桶外,一般的厕所被称为“溷”。溷(hun)同时也是猪圈的称呼,可见猪圈和厕所是相邻的,所以士大夫在家如厕时,身边总会有群哼哼作响的黑头猪。
  而成乡的国人野人则更是随意,经常到处就地解决。
  于是,为了改善乡里的居住环境,防止污染水源,滋生疫病,赵无恤在每一里的路旁都开挖了数个“民溷”,供国野民众使用。民溷周遭以垣墙围之,垣高八尺,防人偷窥行不轨之事。
  而那些牛马产生的废物,也寻了一处偏僻角落堆放,进行高温堆肥、沤肥。过上半月,其肥效便远远超过了之前随意播撒的干燥粪肥、秸秆绿肥。
  而各两间玩耍蹴鞠,因为无恤禁止他们赌斗币帛,众两司马就私下改成了输家要受罚,大比分输了的,就得带着兵卒去挑粪肥田。田贲那一两经常一败涂地,于是就成了民溷常客,被虞喜这么一数落,他的脸色顿时也红了起来了,口中抱怨手下的乡卒们不会玩蹴鞠,拖累了技艺高超的自己。
  此言一出,他却被赵无恤当场骂了一通。
  无恤斥责道:“有句话叫做一将无能,受累三军!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你蹴鞠技艺冠绝全乡,可你的两却屡次战败?”
  田贲垂着头,讷讷无言,看那样子,自个是悟不出来什么。
  赵无恤知道,他这人就是得经常骂一通,才能管用,于是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其缘由就是,你骠勇有余,但对士卒太为恶劣苛刻,又散漫无纪律,所以配合无当。现在输在了蹴鞠场上,只需要去粪池边挑几担秽物,可日后在战阵上败了,输掉的就是你的首级,还有你手下兵卒们性命!”
  恶少年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你平日得多和井学一学,他那一两只是野人氓隶中选拔出的更卒,身份卑微,不以勇猛著称,却因为配合得当,所以屡屡可以取胜!”
  田贲羞愧难当,口中应诺,而井被夸了一通,却没什么得意之色,只是低头自谦。
  羊舌戎,穆夏,虞喜等人也拱手受教。
  王孙期默默地听着无恤此言,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君子知兵御众之法又更进一步了。
  这一会功夫,观看蹴鞠的里胥、国人们也围拢了过来,因为无恤方归,便纷纷说这两天菽豆成熟,要去采摘来献予君子,请他品尝。
  正如诗经所言:“中原有菽,小民采之”。菽,也就是后世的大豆,遍布诸夏,位列五谷之一。
  目前菽的吃法,一是蒸成菽饭,能嚼到你嘴巴酸痛;二是捣碎,细火熬成菽羹;三是舂细,和水捏成饼状,贴在炉灶边烘熟。
  这东西虽然营养是不错,但无论如何加工,总是粗糙难以下咽。大豆曰菽,豆苗曰藿,菽水藜藿、啜菽饮水,被认为是十分节俭清贫的生活。目前,成邑的多数野人,甚至部分国人仍然在过着这种日子。
  国人们喜滋滋地说道:“虽不知君子让吾等在麦田里混种菽豆是何缘由,但效果极佳,长势惊人啊!”
  赵无恤含笑不语,只是让他们以后继续如此保持。他之所以让民众们将菽豆和麦子混种,却是因为菽豆科植物有独特的固氮作用,这可是初中生物常识。混种后,田里就相当于多了一些固氮器,后世的麦豆间作也是一项提高作物产量的好方法,不过菽豆增产,则是因为代田法的效果了。
  但无恤并不就此满足,他认为,菽豆的产量还可以进一步提高。因为他在阅读的典史中看到过这么一句:“齐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
  一百多年前齐桓公越过燕国,北上征伐山戎时,带回来了一种戎地菽豆,颗大粒圆,十分可口,而且一亩产量是夏菽的两到三倍。桓公之卿管仲对它十分重视,为此还隆重地派人带去鲁国,向周公之庙进献此物,作为两国友好的见证。
  山戎位于碣石以东,辽东辽西一带,所以那戎菽,或许就是后世的东北大豆?
  不过,那条记载中“布之天下”一说显然是不靠谱的,因为赵无恤特地在新绛、下宫问过,都没有这种优良品种,可见这时代农作物和科技传播的缓慢。他决定,等再去新绛北市时,可要找几个齐、鲁商人,委托他们买进一些戎菽种子。
  这玩意就算不用来吃,用作榨油也是挺好的。
  望着殷切地看着他的国人们,赵无恤自然也拱手感谢他们的好意,但却婉拒了实物。
  “二三子若是有心,明早便带着一些去壳清洗过的菽豆来乡寺处,无恤还有份大礼要送予诸位。”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对无恤所说的“大礼”十分好奇,聪明人已经猜到了。
  “莫不是君子前些天离开前,嘱咐匠人采石打造的那些物件?不知道有何妙用?”
  勾起了众人心中的兴趣后,无恤却不点破,径自带着赵广德等人回了乡寺。
  ……


第86章 汔可小康
  听说君子归来,计侨、成巫、窦彭祖等在乡寺办理公务的乡吏自然也出门相迎。
  无恤与众人见礼,并将他们一一介绍给赵广德,对他表现得十分信任和亲昵。这种态度,让一直不受大宗和其他赵氏支系子弟待见的小胖子十分受用,也把自己当成了堂兄阵营中的一员。
  计侨这小半年下来,却是清减了不少。
  自从那次关于领主是否应该干涉农稼百工技艺的争论过后,加上代田法初见成效,一旦无恤有什么新鲜的“发明”,计侨也不再加以阻挠,而是积极地帮助他加以完善。
  每一次,都是无恤想出了主意,描述大概,画出草图,而后的计算和规划等繁重事务,就统统交给了计侨。一来二去,就把计侨累出了厚厚的眼袋,这让无恤有些愧疚,一年后,若还是只能靠计侨一个人,想把成邑的模式推广到整个赵氏的领地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也坚定了无恤快些让计侨卸下担子,退居二线开设学堂教学,培养一些年轻数科人才的决心。
  自从王子朝之乱以来,“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诸侯失礼,学在四野”已经是常态。大贵族,比如泮宫的庶子大夫籍秦,甚至还得反过头靠穷士邓飛教授学问。
  士这一阶层的全面崛起已经是大势所趋,无恤就算让计侨学习孔丘的办学模式,公然在新绛城里开设数科学堂。有赵氏庇护,也没人会吃饱了撑着找他麻烦,甚至还能就此把游于新绛的那些年轻穷士大半笼络到下宫帐中。
  当然,目前也就是想想而已。
  这会,计侨便当着众人的面,感叹道:“侨闻之,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智者,指的就是君子这样的人啊,去年冬至,我还妄图阻挠君子推行冬种代田之法,直至今日,方知错得离谱,险些误了君子大事,误了国人民生,看来我才是真正的愚者啊!”
  赵无恤朝计侨郑重一拜:“此言差矣,若无先生,那才是无成邑今日。”
  他这句话倒是说的不错,计侨已经不是那个为了算圆周率而将筹棍摆满一个二进院子的传统计吏了。赵无恤肚子里那些后世数学知识,基本都已经被他掏空消化,变成了自己的东西。复合滑轮、轮轴、龙骨水车等新鲜的理念,在计侨的统筹下被加以完善,再交付匠人,才能一样样变成事实。
  就这样一件一件下来,这小半年来,无恤及他的幕僚们已经为成邑做了不少事情,让这个昔日下宫左近最贫瘠落后的乡,悄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窦彭祖曾夸张地形容,说是万丈高台平地起都不为过。
  冬种、救灾、民溷、蹴鞠、可以预见的丰收……无论是乡吏、国人,或是野人,都已经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质量有了明显的提升。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这三进院子的乡寺了。
  黑瓦还是那些黑瓦,被风吹雨打更陈旧了些,夯土墙还是那些黄土,只是冬去春来又在墙角长出了不少小草,比起已经门庭冷落的成氏庄园,都更显得简陋朴素。
  一行人往乡寺里走去的时候,乡三老成巫就指着乡寺那两扇脱漆的木门感慨道:
  “君子,我曾闻计先生说起过郑子产坏晋馆垣的事迹。当时子产说,晋文公之为盟主时,宫室低小,无门阙台谢,却把接待宾客的馆舍修得十分高大,府库和厩苑也建得很好,司空按时平整道路,匠人按时修缮馆阁。隶人、牧、圉,各瞻其事,公卿大夫与国人忧乐同之,而恤养其衣食不足者。于是宾至如同归家,国中安宁,旅人夜行也不必畏惧盗贼。”
  “巫本以为,此生是见不到像文公之时那样的盛世了,可现在才知道,君子所治的成邑,和文公之世相差无几啊!正如诗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赵无恤心中一乐,这成巫两三日不见,拍马屁的能耐倒是见长啊,这通话说的文绉绉的,揄扬顿挫,真不愧是自己培养的“外宣部长”。
  不过他说的倒也多半是事实,的确,无恤近半年来,专注于改善民生,对自己的生活居室倒不是很在意,和几十年来只知道压榨敛财,充实自家庄园的成氏大相径庭。
  而且,不省不行啊,若非赵无恤省吃俭用,把自己身上的一应花销都假私济公,恐怕府库早就难以为继,连买几个陶工的币帛都掏不出来了。
  于是包括耿直的王孙期在内,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赵无恤谦逊地说道:“此言亦是差矣,在野氓隶之人无衣无褐,只能饭菽羹藿以充饥,是我之罪也。下月麦熟丰收之后,方能言‘小康’,请诸君与我一同努力,勉之谨之。”
  众人应诺,不过无恤口头这么说,心里还是对成巫的奉承挺受用的。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意思是,百姓也已够辛苦,应该可以稍安康。所以今天,小半年没有歇口气的无恤决定,也要好好犒劳自己一次!
  到了乡寺内,他朝窦彭祖问道:“乡司徒,我去新绛之前,吩咐下的事情可办妥了?”
  乡司徒之职,负责播种秋收,收取赋税粮秣,提交上计。虽然窦彭祖本人能力有限,许多职责其实是被计侨接管的,但无恤也会时不时安排他一些事,省得他觉得自己被架空了,胡思乱想。
  和赵广德一样胖圆的窦彭祖讪笑着道:“君子放心,都已经办好了,那些匠人已经按着样子,打制出了六七个计先生所绘的石器,就搁在乡寺内。公田里的菽豆都收了上来,大多装入府库,剩下的也已经雇野人氓隶的妻女们剥壳洗净,就放在君子的院中。”
  “善,诸位忙各自的去吧,今晚飨食,无恤会好好款待诸位!堂弟,这边请,穆夏,你也跟我进来。”
  赵无恤所住的小院在乡寺之后,赵广德跟着进来以后,四处看了看,只见地面的青石板常年失修,有些碎裂,角落有个空了一半的鸡莳,菜圃里种着绿油油的葱韭和葵菜、姜苗,却不见下人踪影。
  回想他在温地的居所,不说有多好,可也算是雕梁画柱,由衣纨履丝之奴、丽美奢华之婢伺候着。
  两厢对比之下,小胖子觉得此处颇为冷清寒酸,比前堂还要简朴,和普通下士、国人民居无甚差别。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仅仅是院子中央多出了一个石头打制而成的器物,状似石鼓,却又分为上下两扇,结构要复杂许多。通过今天路上见到的龙骨水车,赵广德觉得,这一定又是堂兄让巧匠制作的奇物,就是不知道,有何妙用?
  赵广德还在为无恤的简朴生活感到有些不解,直到一个素衣玄巾的女婢从厨房中抱着陶罐缓步走出来,才让他眼前一亮。
  因为实在是太美了,她瓜子脸,皮肤白皙,鼻子小巧,眼睛水汪汪的。见到院中的无恤,面露喜色,又瞧见生面孔的赵广德,便收敛了情绪,连忙曲腰施礼,声音微不可闻。
  “下妾见过君子、尊客……”
  此女一现,让原本粗陋的小院都散发出了光芒,更映衬出她的不俗。
  昨天,赵广德在新绛南市女闾见过的那些女妓,与这女婢一比,简直是平庸至极。他也明白了,难怪堂兄会过女闾之门而不入,面对数百娇躯而不动心,原来是因为屋内还藏了这么一个纯洁如云朵、如白茅的女子啊!
  他顿时恍然而大悟,心道堂兄真会过日子,有如此美婢,这院子,何陋之有?


第87章 豆在釜中
  不过赵广德虽然贪图滋味、音乐,却不好色,而且有自知之明:堂兄能带他进入后院居室,并让屋内美婢出来相见,足以看出对他的信任和亲昵,于是他也立刻知礼地移开了目光,省得堂兄误会。
  这时候,厨房里又响起了另一个女子气呼呼的声音:“薇,快些进来帮忙,这么多菽豆,都已经泡好了,真不知要作何用处……哎呀,是君子回来了……下妾见过君子。”
  侍女媛也拎着一个陶鬲出了厨房,看到外边站了几人,才慌忙行礼。
  赵广德一看,此女倒是相貌平平。
  赵无恤让二女免礼,又让穆夏进去帮忙将盛放菽豆和清水的鬲、簋、罐等取出来,把早已准备好的大木桶摆满了整个院子,又在炉灶上放置了一个大陶釜。
  这时候,他才领着赵广德,绕着院子里的那个大石器走了两圈。
  “堂兄,这是何物?”
  “我称之为磨,石磨,是我让人新打造的器物,专门用来处理菽豆的,我所说的美食,就从中制出。”
  回到这个时代后,赵无恤才知道,春秋时代,处理谷物的方式,是把粟麦菽等放在石臼里,用木杵、石棍来捣,叫做舂。
  《诗经·生民》有言:“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可见其历史悠久。在晋国刑法中,还有一种苦刑叫做“城旦舂”,是强制女犯舂米的刑罚。
  用这种方法舂出来的粉又称为“屑”,十斗的麦,大概能舂成三斗的麦核屑,颗粒大而粗糙。做成饼后,不和水、羹就难以吞咽,无恤觉得跟吃沙土没什么区别,而且一次捣的很少,费时费力。
  后世普遍使用的磨和碾,如今尚未出现。
  在原本的历史上,中国出现石磨的时代,大概就是在数十年后,据说是由鲁国的巧匠公输班发明的,但要普遍使用,又要挪后好几百年。至少在秦朝,仍然以舂为主,直到汉代,配合着小麦的大量种植,这种器具才在北方广泛流传开来。
  想来,鲁班应该差不多该出生了吧,无恤记得,他好像就是春秋末战国初人,比孔子晚了一两辈,和墨子同时代。
  现如今,鲁班的这一功绩,却是要被赵无恤抢先了。
  眼前的石磨,是最小也最原始的手推磨,在后世北方农村还能经常见到。它由两块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形的石头制成磨扇,下扇中间装有一个轴,木蕊铜皮,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在人或牲畜的推动下,绕轴转动。
  经无恤一解释,赵广德顿时眼睛通亮,他对烹调食物有着浓厚的兴致,在温地时闲极无聊,甚至会悄悄和庖厨学调配羹汤,为此没少被父亲温大夫赵罗训斥。到了新绛后,寄居于新绛赵府之中,碍于身份,以及“君子远庖厨”的观念,他这才收敛了一些。
  如今看着眼前的石磨,肯定是用来制作某种精细食物的,这让赵广德以为无恤是“吾之知己”。
  赵无恤却不知道这次正好歪打正着了,他已经把院子的门紧紧关上,想来也没有无趣之人来打扰他制作美食,而且又不是亲自动手,叫人撞破了也不至于上纲上线。
  无恤让穆夏将装在麻袋里的黄色菽豆扛了出来,指挥他推磨,而薇和媛二女则在一旁,往磨里放入菽豆和加清水。
  穆夏力气很大,奋力推动磨盘,而二女也觉得很有趣,嘻嘻哈哈地把这当做游戏。
  石磨的上扇盘有一个磨眼,菽豆通过磨眼倒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四周,圆石磨发出咔滋咔滋的响声,将它们磨成粉末。经清水一冲,就又变成了浓浓的豆汁,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又经由木质的漏斗中流到了木桶里。
  不一会,二女已经手酸腰痛,穆夏却连汗都没出一滴,而院子里,也多出了好几桶色泽诱人的豆汁。
  无恤又叫穆夏抱起其中一桶豆汁,在洗净的细葛布上过滤,灌入陶釜中。釜的形制和后世的铁锅已经很像了,釜口幅度比鼎、鬲等都大,使用方便。在民间,已经逐步开始取代鼎、鬲,到了战国秦汉之交,更是成了军中制式的烹饪工具,所以才有项羽的“破釜沉舟”之举。
  至此,赵广德也忍不住了,反正身旁都是堂兄的亲信和屋内人,他便不再自持身份,捋起宽袖就亲自下场调制,这倒是让赵无恤有些惊讶,却没有阻止。
  过滤后的豆汁被灌入陶釜中,点燃炉灶里的干柴,猛火加热煮沸。不一会儿,釜面豆浆泡沫破裂,众人又在无恤呼喊下,忙不迭地撤火,便得到了香喷喷的熟豆浆。
  闻着这久违的香味,赵无恤食指大动,赵广德也吞咽起了口水,他用木勺轻轻撇去浮在上面的泡沫,如此重复几次后,釜中就只剩一锅奶一样的豆浆。盛在木碗中,加一些蜂蜜,在场五人先干了一碗解馋。
  “善!”赵广德嘴角全白了,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没想到平凡的菽豆经过这么一处理,居然味道如此甜美。
  薇和媛二女甜得眯起了眼,穆夏也一言不发地连干四碗。
  赵无恤则有些欲求不满,甜豆浆,还是撒白砂糖才地道啊,这年头用麦芽和高粱做成的饴糖不溶于水,无法作为调味品,只能用蜂蜜替代。
  他说道:“别急,一会还有更好的东西。”
  接下来还要好几道程序要走,前世他有一位婶婶家就是卖豆腐的,他曾被喊去帮忙过,所以记得大概的做法。
  首先,是要点浆。
  后世点浆用的是石膏,点出来的豆腐豆脑洁白无瑕,色泽光亮。据说原本历史上,豆腐的发明者,西汉淮南王刘安,也是在炼丹时无意将豆汁和石膏混合,才偶得这种食物。虽然这东西野外也有天然形成的,但一时半会上哪找去,所以无恤他们还是只能用盐卤来点。
  盐卤又叫苦卤,一如其名,味道苦涩,还有微弱毒性。在这时代,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民众不吃盐的话,就会四肢疲软无力无法从事生产劳动,士兵不吃盐就没有什么战斗力。
  论质论量,还是以齐国海盐为最,号称“海王之国”,每年的海盐税收不可计量。中原的宋卫郑鲁等国都要仰仗于齐盐,这也是管仲能够助齐桓公称霸诸侯的一个重要因素。
  赵无恤听计侨讲过,当年管夷吾玩经济制裁可是很有一套的,别的还好说,把食盐贸易一断,让这几个邦国欲仙欲死,分分钟就得跪舔齐小白。
  据说,齐国与他国边境上的那些城垣关卡,最初就是为了防止私盐小贩而建。在听说这事后,赵无恤愣了半晌,觉得管夷吾和齐小白为了卖盐,也真够拼的……
  ……


第88章 伊尹之志
  现如今,齐国下卿陈氏控制了新征服的东莱海岱之地,专断鱼盐之利,利用依附于他们家的商贾,营销诸夏各国。所以才能积蓄起财富和力量,收买国人之心,最终完成代齐的事业。
  晋国却不缺盐,所以在齐桓之世,唯独晋献公胆敢不给小白面子,不去参加齐之会盟。因为不仅太行、中条等山中有岩盐,在新绛南方百里之外,有一大县名为安邑,又称郇(xun)瑕氏之地,是大夏之墟。
  那里还有一个大盐池,后世称为“解池”,解池方圆数十里,可以日产“大夏之盐”千斤。从三代起便有华夏先民在那里开采凝固的盐矿,传说虞舜就曾弹琴赞美解池上方吹过的南风道:“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至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安邑县目前控制在魏氏手里,所以,魏氏也就专断了晋国盐利,运盐的车辆来往于新绛和安邑之间,终岁不绝于道。
  晋国六卿,各有附庸的商贾百工,以专一利:范氏专陶、漆,赵氏专车、马,中行专狄奴、皮革,魏氏专盐,韩氏专珠玉,知氏专丹砂、铅锡。各家在守住自己专营行业的同时,还试图不断冲击其他卿族控制的领域,获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在无恤看来,六卿之战,不仅仅是政治、外交和军事之战,也是一场经济战!
  安邑盐池产出的盐,根据质量和色泽的不同,又可以分为数等,上等的青盐、白盐制成专门的形状,如虎形,供给诸侯卿士大夫食用。国人、野人则一般只能吃到下等的盐,也就是含杂质较多的苦卤。
  不过,用盐卤作为点豆浆的凝固剂,倒是不错,因为它溶解性好,与豆乳反应速率快,制作的豆腐风味极佳。
  院子里的四人在无恤指挥下,往陶釜里慢慢加入盐卤水,用木勺搅动。
  这是要做什么?赵广德方才食髓知味,一脸好奇地看着釜中的豆浆,盐卤味苦而涩,加进去,不就毁了这一釜的美味了么?
  但随着木勺慢慢搅动,豆汁渐渐凝固,散成了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如云如缕,还分着瓣儿,最后形成了鲜嫩绵滑的块状物。
  “这是……”赵广德为这神奇的反应惊讶不已,嘴巴微微张大,和后世头一次在化学课上,因为观察到蛋白质变性而发出惊呼的初中生没什么两样。
  赵无恤对挤在釜边观望的几人说道:“此物名为豆花。”
  到此为止,赵无恤从始至终都未亲自动手,半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劳心者治人,遥控指挥。
  倒是赵广德晓有兴致地亲自下场,瞧他调制滋味的架势,居然还有模有样,不比常年在庖厨烹饪的薇和媛差。
  雪白的豆腐花盛了满满一木碗,菜圃里现成的葱花和生姜切细,和着青盐一起撒匀净,点上几滴坛中腌制的‘醢’,也就是无恤觉得口味太重,黑乎乎的肉酱。热豆花的颜色顿时变得无比诱人,香气扑鼻。
  无恤和赵广德这两兄弟坐于席上,隔着案行了一礼后,用商匕勺起豆花递入口中,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大善!”这回,小胖子用上了两个字加以评价,这豆腐花滋味鲜嫩无比,入口即化。加上肉醢的厚重,葱叶的清香,姜丝的辛辣,远比往常用菽豆制作的各类食物强无数倍,几乎能与人间美味鱼脍相媲美。
  赵无恤则只是一言不发,微笑着闭眼享受。前世的他,可是甜咸通吃的强大存在,没想到在春秋,还能重新享用这简单,却又不简单的家常美食。
  赵广德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三下五除二喝完了一碗,舔了舔嘴唇赞道:“没想到堂兄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制法,真是能与易牙相媲美。”
  赵无恤闻言,差点喷了他一头一脸的豆花,这小胖子,拿谁比不好,非要拿易牙那厮出来相比啊!
  易牙是齐桓公小白之司庖,也就是厨师,他擅长于调味,制作美食,所以很得齐桓公的喜爱。世间传闻“易牙之调味也,酸则沃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
  一次桓公对易牙说:“寡人尝遍天下美味,唯独未食人肉,倒为憾事。”桓公此言本是无心之言,可易牙却把这话牢记在心,一心想着卖弄自己的厨艺,好博得桓公的欢心。
  作为精湛厨艺的司庖,易牙深知选料的重要,而且国君何等尊贵,怎么能食用死囚、平民之肉?于是他就狠了狠心,选择了自己那刚出生几个月,粉嫩无比的儿子。
  齐桓公在一次燕飨上,喝到一鼎鲜嫩无比,从未尝过的肉汤,便询问易牙:“此系何肉?”易牙哭着说是自己儿子的肉,为祈国君身体安泰无虞,杀子以献君上。桓公听后,居然认为这是忠心不二的表现,认为易牙爱他胜过亲生骨肉,从此桓公更加宠信易牙,在管仲死后,更是委以重任。
  或许是食人肉而受到了天帝诅咒,齐桓公的下场十分凄惨。在他重病在榻时,他宠信的易牙等竖寺雍人原形毕露,勾结桓公诸子作乱,为争夺君位互相攻打对方。衰老的齐桓公被扔在了深宫中,最终活活饿死,死后,因为齐国一片混乱,他的尸体在榻上停放了六十七天无人收敛,满屋子的尸虫都从窗子里爬了出来。
  赵无恤这一想不要紧,无论是人肉羹,还是那白森森爬得满窗檐都是的尸虫,都是恶心至极的画面啊,他顿时胃口大坏。
  赵广德却依然沉浸在这美食带来的感动中,向无恤吐露了心声。
  “堂兄方才在乡寺外对弟言志,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与赵氏、晋国之民同乐;弟不才,没有那么大的雄心,但却也是有志向的!”
  赵无恤接过侍女薇递过来的绢巾擦了擦嘴,正襟危坐,认真地听着赵广德的讲述。
  “堂兄应当知道,殷宰伊尹最初为有莘氏媵臣,为一庖厨,地位卑贱,却善割烹之术。他负鼎俎前往殷商,以滋味说汤,于是成汤命其为宰,使大邑商致于王道!”
  “吾知之。”
  这么多天来,小胖子难得激情了一把,他站起身来一挥手,热情洋溢地说道:“弟的志向,不求为一国之宰,只求能成为像伊尹那样的出色的庖厨,煎熬脍脯,调和五味,足矣!”


第89章 无心插柳
  赵广德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了。他讷讷地看向无恤,生怕他其像自家父亲那样,对他加以斥责,嘲笑。
  因为,君子远庖厨,是这时代的共识。身为高贵的卿大夫,钟鸣鼎食之子,怎能亲手割烹?做那和庖厨竖寺等小人才做的低贱行当?
  然而,赵无恤的反应却让赵广德意想不到。
  无恤静静地听他言志,随即拊掌而笑,说道:“鸟有鸟道,鱼有鱼道,而人也各有志向兴趣,在我看来,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堂弟不必惶恐,来,快坐下。”
  赵广德挠了挠头,坐下后嘿嘿讪笑,为方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
  却听无恤沉吟片刻后说道:“日后堂弟就经常跟我回成邑来,在这个院子里,庖厨之事,任你施展,只是不要认为我怠慢了你即可。”
  赵广德心中一喜:“堂兄所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何况,弟也不必自卑,入于庖厨的君子,从古至今数都数不过来。昔有燧人氏,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又有庖牺氏,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其后神农、后稷、伊尹等,更是不必赘言。而近世以来,周朝守藏室的史官老聃也是其中之一,不然,他怎么会有‘治大国如烹饪小鲜’的比喻呢?”
  “堂弟若能做出让万民共享的美食,也是与民同乐的一种啊。”
  无恤作为后世之人,对赵广德的想法倒是不会鄙夷和奇怪。而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在原本的历史上,孟子就加以诠释过:“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虽云不忍,但端上来后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白了,就是假仁假义。如同齐桓公小白那般明面上自诩为仁义明君,可暗地里啖食婴儿之肉却丝毫不感到愧疚,而当世的许多诸侯卿大夫更加不堪,苛政残民胜过虎狼食人。
  食人之肉亦如此坦然,何必在对待几只禽兽的性命上惺惺作态?
  何况,春秋贵族们兴趣爱好稀奇古怪的多了去:有喜欢搞土木工程的,有喜欢杀活人献祭的,有喜欢假扮成女人的,有喜欢夫人给自己戴绿帽的,有喜欢在朝服下穿着情妇内衣上朝的,甚至还有换……妻玩耍的。
  赵广德的爱好,只是下个厨房而已,人畜无害,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案几对面的赵广德听后,有些感动,他说道:“堂兄此言让弟深省,真乃我之知己也!”
  赵无恤笑道:“堂弟既然有意于庖厨之艺,这豆花,还可以继续做成硬豆腐,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啊,你再去试试?”
  且不提赵广德对无恤这种一套工序,就能做出三种口味不同食物的奇思妙想啧啧称奇。那边的穆夏和薇、媛二侍女也跟着享受了一把热豆腐花,随即又被无恤使唤着把柔软的豆腐花倒在铺有麻布的木格内,把水挤出,压制成卤水豆腐。
  有了堂兄的包容,赵广德大起胆子来,在无恤指点下,亲自入庖厨煎熬脍脯,调和滋味。
  于是,在傍晚时分,无恤在乡寺内招待乡吏们的宴飨里,各人的案几上就多了豆鬲盛放的小葱拌豆腐、酱渍豆腐、葵菜豆腐羹等新颖菜式。让计侨、成巫、窦彭祖等人赞不绝口,纷纷赞叹无恤屋内人的厨艺。
  当然,无恤早已嘱咐两个侍女,不可告诉别人这些是赵广德所为。
  因为小胖子的厨艺,也让他刮目相看,暗道自己倒是捡了个偏才,后世的各种美食,以后就由他口述,让对庖厨之道热情无比的赵广德来制作吧。
  这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
  第二天一早,鸡初鸣,国人念着昨天赵无恤的承诺,便从榻上起来,洗盥过后,带着大袋的菽豆,或扛或舆(用人力拉的双轮车),出门前往乡寺。
  在成氏四里,却有那么几个鬼鬼祟祟的成氏族人,混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说着一些对赵无恤不利的话。
  “今年菽豆收成不错啊。”
  “是不错,多亏了君子的代田法。”
  “二三子这就上当了,只看到眼前的增收,没看到赵氏君子今年将加大税赋。”
  事关自己的利益,国人们脸色骤变:“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
  那成氏族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往年成翁做主时,采摘的菽豆都是自己留着即可,不必上交。如今倒好,那赵氏君子在乡中到处修造土木器械,开挖沟渠,让桑窦甲三里和野人氓隶获利,却让我等族人困乏。好不容易,这菽豆增收,居然还要带去乡寺,真是雁过也要拔毛。”
  有国人争辩道:“妄言!昨日君子就拒绝了吾等献礼,今日前去,反倒是要有一份礼物要送予吾等。”
  那成氏族人嗤之以鼻:“愚!赵氏君子昨日在蹴鞠场婉拒,实则是嫌弃尔等献上的太少,打算狠狠宰割一把。若不信,尔等带去的这些菽豆,一粒都拿不回来,全都得进了乡寺府库!”
  去年赵无恤对成氏的打击太过强横,让不少成氏小宗的国人心存忌惮,于是被这族人一说,一些人不由得有些犹豫起来,甚至有几个扛着麻布袋又返回去了。
  不过,窦、桑、甲氏那边,可没人敢这么怂恿,所以当成氏四里稀稀疏疏的人群到达乡寺外时,这里已经极为热闹。三里民众都排成了长队,前方围了个圈,似乎在观看什么,时不时传来一声惊奇的嗟叹声。
  成氏族人们面面相觑,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赵氏君子先前让匠人采石打造的那些个古怪石器,正在展示用法。
  众人凑进去一看,也挪不开眼睛了。
  六七个石磨同时开工,饱满的菽豆倒进去后,产出的是粘稠的豆汁,一旁有用葛、麻布过滤的;有蹲在陶釜前烧火熬煮的。
  乳白的滚烫豆浆香气扑鼻,众族长、里胥们各自端了一碗,喝得满唇白沫,纷纷赞不绝口。一旁还有点盐卤的,有压制豆腐的,让旁观的人们眼花缭乱。
  那些进过新绛,见过世面的国人觉得,简直比齐地倡优表演的把戏还要神奇啊!
  原来,昨日在场的人,不算赵广德的话,穆夏,薇、媛二女已经将此套工序记熟,无恤让他们再传授给成邑的国人,便将这制作豆浆豆腐的工艺发扬光大了。
  有窦、桑、甲三里族长带头试尝后,乡三老成巫又身穿裘服,站在土丘上向众人宣称道:“这便是君子送予尔等的礼物!今日所磨菽豆,全部免费,一粒报酬都不取!”
  ……


第90章 君子有为
  哄!成巫此言一出,从成氏四里过来的国人们炸窝了,一部分没带菽豆或者少带的人连忙往家里跑。
  不少人回头恨恨地盯着那几名造谣的族人猛看,甚至还有捋起袖子上去揍他们的。吓得那几人坐倒在地,缩着头讨饶,心道这下完了,事到如今,阿翁何苦还要和赵氏君子为难,让他们来挑拨是非。
  其实,早在他们一路上中伤赵无恤的时候,已有人跑来成巫跟前,将此事详细地报告了他。成巫冷笑着,将此情形和那些人的名字一一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他暗道君子这收买人心的法子真是不错,还能顺便筛出粟堆里的砂砾。
  他继续对众人吆喝道:“尔等要牢牢记住,菽豆丰收,豆浆入口,豆腐入腹,都是仰仗君子的德泽,还不快谢过君子!”
  国人们山呼海啸的声音陆续响起,传到了乡寺的小院子中。
  赵无恤正带着赵广德坐于席上,玩他发明的游戏“象戏”,听闻声浪后,不由得回头莞尔一笑。
  那些石磨,他除了在自家院子里留了一个外,剩余的六七个,打算分配给各里族长、里胥带回去,开设小磨坊。日后还要在乡寺处,开设以牲畜拉动的大磨坊。
  同时无恤又规定,所有国人、野人都有权租用石磨。当然,以后可不能次次免费,毕竟石磨有磨损,匠人还要重新制作和修补。十斗菽豆,交付一斗作为代价,就可以开磨,而各里又要将所获的一半,也就是二分之一斗上交乡寺府库。
  这一代价并不算高,却可以让各族长和乡寺多出一笔收入,税不加增,而府库却得以充实,国野民众非但不会抱怨,反而会加以颂扬。今年因为代田法的精耕细作,菽豆产量增加了五成,这也意味着,自此以后,成邑几乎所有人都能吃上新鲜的豆制食品。
  可别小看这东西,原料简单,工艺也不复杂,制出的产物却可以被当成肉食的替代品。味道和口感比以前的豆饼藿羹强了无数倍,让成邑吃不上肉的国野民众提升一下生活质量。
  这就是无恤所推崇的,与民同乐,方为真乐!这才是在成氏倒台时,国人们齐唱的“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的真谛。
  不过,治理两千多人的一小乡,他能事必躬亲,耐心经营。若是范围扩大到整个下宫,整个赵氏,就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了。
  但后世的孟子说过一句话:“挟泰山以超北海,曰吾不能,是不能也;为长者折枝,曰吾不能,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无恤想做一个有为的乡宰、领主,至少目前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只能算是“为长者折枝”罢了,何乐而不为?
  不过,对面的赵广德却依然有些不解,他询问道:“堂兄,弟虽然不知农稼之苦,但也晓得,豆花豆腐再好吃,也不能当正顿,只能作为副食,需要这么大动干戈,打制那么多石磨么?”
  无恤右手两指捏起一枚写着黑色晋篆“卒”的木质棋子,轻轻地落在木制棋盘的河界对面,口中答道:
  “落子无声,一枚过了河界的小卒,只需要埋头前进,就能搅动整个棋局。等到入夏麦熟之后,堂弟就能明白了,这磨菽豆,只是燕飨前的开胃小菜罢了……”
  ……
  做出了好东西,赵无恤也没有私藏,之后几天,他就让竖宽、侍女媛驾着辎车,拉了一架石磨,还有几袋菽豆前往下宫,教庖厨制作方法,想为姐姐季嬴的案几上也添加几道可口小吃。
  当然,这些东西,是没法和春秋卿大夫们精致的珍馐相提并论的。虽不能登大雅之堂,但胜在新颖和淡雅,可以让吃惯了鱼肉的贵族换换口味。
  下宫鹿苑,裹着红色深衣的美人,正优雅地曲身坐于蒲席之上,面前的筵几上摆着一个木碗。
  和甜咸通吃的赵无恤不同,季嬴独爱甜食,柔嫩洁白的热豆花中拌入了蜂蜜、梅干、枣泥。她纤纤素手持商匕,匙起一勺递入樱桃般的口中,用宽袖掩着嘴贝齿微动,一对好看的杏眼顿时眯成了月牙状。
  “很是可口,不愧是阿弟想出来的制法……”
  不过,比起眼前的食物,季嬴对于弟弟在领邑的生活,似乎更关心些。
  “无恤做事认真,半年来忙于乡务,是否有好好地进朝食飨食?”
  “他个子是否长高了些,衣物是否破损,需要我为他添些夏衣么?”
  “他这个人,对琐屑小事没什么耐心,沐浴后总不好好握发甩干,就那么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可有过风寒不适?成邑偏僻,想来没有整日供应的热汤,你可有替他准备?”
  一通话问下来,前面的,媛还答得上,后边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原来赵无恤自从发现她和自己的亲卫穆夏有一丝暧昧后,就刻意不让她贴身服侍,这些事情慢慢地都由侍女薇去做了。
  季嬴听罢,微微颦眉。
  “你是说,在无恤屋中侍候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在成邑救下的殉葬隶妾?”
  “唯……”
  “她长得美么?”
  侍女媛愣了一下,愣头愣脑地答道:“美……比媛要强,可比起君女来,就如同野花想和海棠相比一般。”
  季嬴轻轻一叹:“但有些人,就是更喜欢野花,不爱海棠,也说不定。”
  侍女媛感到了君女的情绪变化,悄悄地抬头观看。
  却见一向以淑女形象示人的季嬴,像是赌气一般,又将甜豆花狠狠地吃了几口,商匕咬在红唇中,嘟嘴思索着什么。
  良久,她才挥了挥广袖道:“也罢,你回去吧,日后要细心照料无恤起居,不得怠慢,若有什么事,可差人回来告知我。”
  侍女媛施礼退下,觉得很是新奇,君女平日脾气极好,很少见到有这样的时候,而且似乎话里有话啊。她也决定回去以后,再警告薇那婢子一次,让她休得胡乱引诱君子。
  在媛离开后,季嬴又轻轻地吟唱起了一从卫国流传来的民歌:“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按照有养鹿经验的虞人估算,那头白麋的生产日期,大概在夏雨时节,到时候,要不要唤无恤回来,顺便为他做一些夏衣呢?
  ……
  时间一晃就到了三月十五,又是新绛公学每月开课的日子。
  这一次,无恤和赵广德来的很早,他们没有再入新绛赵府,而是抄近路,从成邑直接到了都城北郊的泮宫,无恤身后带的人,也从田贲换成了虞喜。只因为他们几名无恤的亲信为了跟着进都城来“见见世面”,便以象戏较量赌斗,这一回,却是虞喜赢了。
  泮宫的后门处,门扉已经打开,王孙期将车停放在外,无恤则带赵广德,以及穿着皂衣,打扮成侍从模样的虞喜进入泮宫。
  此时,多数卿大夫子弟尚未来到,有竖人在垂首清扫路面,桃花比半个月前又多开了一些,但还未到漫天飞舞之时。
  也不知道,这次开课,能不能见到韩、中行、范、知四卿的子弟。
  进入厅堂后,不出所料,庶子大夫籍秦依然不在,只有他的幕僚兼助教邓飛穿着一身绛色深衣,早早在这里整理简册。
  赵无恤便让虞喜把特地为邓飛准备的“束修”献上,补上一个拜师之礼。
  邓飛有些吃惊,连忙推脱道:“飛只不过是一下士,庶子大夫一幕僚耳,如何使能做君子之师?还是请拿回去吧!”
  ……


第91章 子产之政
  见邓飞推辞,赵无恤微微一拜道:“先生何出此言,吾闻鲁国三卿之孟僖子逝世前,曾令二子师事下士孔丘,此事传为美谈,无恤愿效仿之。吾又闻孔丘有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无论贵贱身份,一日为师则终身为师,先生精于律令法规,足以教我。何况,无恤在下宫中的六艺师、傅,也是士,请不要再推脱。”
  从知识的掌握上就可以看出,春秋后期,已经是公族落,士人起的时代了,无恤对一些不学无术,荒淫无道的贵族,是打心眼里看不起的。对日后社会中坚,撑起华夏文明轴心时代的士们,比如老聃、孔丘、邓飞等,倒是很有好感。
  邓飞推脱不得,只得接受,对无恤不由得又高看了一眼。
  离开课时间还早,无恤便和邓飞对案而坐,向他请教一些晋国的刑法问题。作为后世人,他对律法是比较关注的。因为从一个松散的宗法制家族,变成一个组织严密的律令制国家,这是赵鞅正在为之努力的目标,也是赵氏以后的必经之路。
  闲谈间,无恤得知,邓飞的家族,来自遥远的南方,是蔓姓的邓国后人。邓国本是楚王之母舅,被外甥楚文王背信弃义偷袭灭亡后,邓国公族部分入楚为士,甚至出过一位司马。剩余部分则北上中原,居于郑国,曾担任过士师职位,协助子产铸刑书,所以对刑律很是精通。
  邓飞在数年前以游士身份辗转来到了晋国,投身于籍秦家中,却没有做委质效忠的家臣,而是成了自由身的幕僚,平日的职责是庶子大夫的辅助和法律顾问。
  说起律法,就聊到了第一位将成文法公开化的人,郑卿子产,邓飞对他推崇不已。
  “郑子产名驷侨,郑国七穆之一,昔日子产铸刑书,公布于新郑,使国人皆能观看,知刑罪之缘由,那时飞尚在襁褓。”
  赵无恤道:“然而无恤听闻,晋大夫叔向曾批评子产此举,其辩论孰对孰错,先生能否与我详细说说此事。”
  邓飞自然知无不言,原来当得知子产铸刑书后,子产在晋国的好友,羊舌氏的叔向便痛心疾首地写信劝他,信中是这么说的:
  开始我还对你寄予厚望,现在却全然绝望了。上古先王不制定刑法,这是害怕民众为此产生争夺之心,却无法防止犯罪。一旦让小民知道法律,他们就不再忌惮上位者,争斗之心就会因此而产生。他们将会弃礼而征于刑书,上面刻划的一字一句,都要争讼个明白,其结果就是乱狱滋丰,贿赂并行。
  昔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这三刑兴起后,三代的结果如何?还不都很快就到末世了。所以你现在颁布刑书,纵使暂时徼幸成功,你的邦国也迟早会落入无法治理的境地。
  叔向最后还有些生气地预言道:吾闻之,国将亡,必多制,说的就是眼下的事啊,郑国将要在你的执政下衰败了!
  赵无恤听完后,摇了摇头说:“然而叔向追求的圣人之治不可能再现,礼治的时代已经结束,无恤料想,未来只有以刑律及法令治国,方有希望。叔向死后不久,他的家族就被扣上了作乱的帽子,很快衰亡破灭,反倒是子产治郑有了成效,使得郑一区区伯国,晋楚却不敢小觑。”
  不过,叔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他在栾盈之乱中,因为弟弟羊舌虎是栾氏之党的缘故,被范氏下狱,差点身死牢狱。而他的另一个弟弟羊舌叔鱼,又身为刑狱之官,贪赃受贿,被人攻杀,还留下了“贪墨”这个恶名。所以,因为这两次经历,叔向才对刑法有种厌恶和不信任吧。
  赵无恤还知道,子产之政,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既维护郑国公室的利益,又限制七穆等贵族的特权。他整顿田制,重新划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将国野民众按什伍加以编制,对私田按地亩课税;作丘赋,依土地人口数量交纳军赋;铸刑书,修订并公布了成文法;实行卿大夫之子也必须学有所成,方可从政的用人制度。
  殊为难得的是,这位改革家面对国人的不理解和诽谤,不毁乡校,容许国人在那里公开议政。要知道,他们唱的可是“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啊!
  赵无恤铭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当成乡国人反对他推行代田法时,他的做法是,借用鬼神之言裹挟舆论。
  邓飞侃侃而谈道:“然也,所以子产回复叔向的信中,只有一句话。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公孙侨并非圣贤,做不到您说的那种程度,无法考虑到世世代代的礼乐王治,我的使命,我的政令,就是来挽救当前时局的!我不能接受您的劝谏,仅能不忘你敦敦劝导的恩惠!
  “妙极!”赵无恤忍不住出言赞叹,子产此言,太对他胃口了,这是两个现实主义者相隔两千年的惺惺相惜啊。
  隐隐约约,赵无恤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居然颇合子产的政见,或许,他未来治理领地和家族的大致方向,已经找到了。
  不过他随后又哑然失笑,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乡之宰,治下仅仅两千多人,好高骛远作甚,还是学习子产一样,想想如何“以救现世”好了。
  和赵无恤在成乡的新政一样,子产也同样以事实打了反对者的脸。
  子产从政之初,被国人诅咒“去死”,但一年之后,歌谣就变成了“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的颂扬。而邓飞描述子产逝世时的情形,说新郑城无人不哭,连远在鲁国的孔丘也慨然而叹:“子产,古之遗爱也。”
  不知不觉,泮宫开课的钟声响起,赵无恤才恍然起身,他和邓飞相谈甚欢,居然忘了时间。
  邓飞送无恤走到室外,拱手说道:“能让君子师事之,飞惶恐惭愧,吾之学问,其实远远不如我在郑国的族兄邓析,可惜他执意非子产之刑,而自己编篡什么《竹刑》,以干世人,为民争讼……”
  邓析?他说的那人,赵无恤倒是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在历史上留下过名字没,不过撂开子产之法而私修律法,这倒是很特立独行的做法。
  他辞别邓飞后,趋行出门,方才一聊就是一刻,门外的赵广德恐怕是等急了。
  谁知出来一看,却见小胖子像个童子般乖乖地站在门口,朝阳升起,热得他一头是汗,出于对赵无恤的信任和尊敬,他居然却没进去催促。
  这让无恤感到微微惊讶,觉得除了让小胖子在庖厨之道上狂奔外,在其他方面,此人还是可以栽培栽培的。
  晨学武,暮学文,这也是泮宫中的传统,所以今晨的课,是剑术。
  赵无恤换上了上衣短小而方便活动的玄色剑士服,佩戴自下宫时就一直在用的二尺剑,与赵广德一起往剑室走去。
  剑者,君子武备也,所以防身。因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从西周开始,佩剑成为一种男性贵族的时尚。在晋国,还有过“令吏带剑”的规定,凡是贵族和官吏必带剑。
  而且,剑不仅仅是礼仪和装饰,不仅仅是身份和等级的标志,还是可以杀人的利器。作为在战场上运用最广泛的短兵,相应的剑术便应运而生了。
  剑室位于桃林之侧,和后世霓虹的剑道馆有些像,占地并不大,地面铺着木板,中间空出几处,可以容纳十多人同时对练。当然,用的并非是佩剑,而是木剑或者未开刃的钝铜剑。
  赵无恤刚走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周围那些手持木剑正在对砍少年纷纷停了下来,把目光投向了他,他们多半是范、中行一党的大夫子弟。
  在靠近侧门的位置,缩头缩脑的乐符离正隔着人群,对赵无恤挤眉弄眼,似乎是想提示他什么。
  无恤有所警觉,刚要转身,却发现有一个人,一个消失很久的熟人拦在了他的面前。
  ……


第92章 剑名獬豸
  ……
  拦住赵无恤去路的,是差点就做了他伴读的邯郸稷。
  邯郸稷身穿白色剑士服,顶着那张英俊的脸庞,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赵无恤和赵广德说道:
  “二位堂弟,许久不见。”
  赵无恤发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剑柄。
  “赵稷,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令自己厌恶的称呼,邯郸稷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消逝,他侧过身道:“并无他意,今日,稷想为堂弟引见两位泮宫同学,仅此而已。”
  他的笑容越发得意,朝一旁挪了半步,露出了身后的视野。
  无恤注目看去,只见在大夫子弟们簇拥下,其中央是两位各自穿着绛色和蓝色剑士服的卿子。
  邯郸稷恭敬地朝那绛衣少年伸手介绍道:“这位是吾舅父,上军佐家的中行子。”
  赵无恤回忆着所学的卿族世系,知道此人正是晋卿中行寅之嫡子,中行黑肱。
  只见中行黑肱身材矮小,仅仅六尺有余,唇上有层淡淡的绒毛。其他人的剑士服类似短衣,手臂是赤裸的,或绑着护腕,但他却着长袖,将两只手掩盖得严严实实,拥于胸前,也未持木剑。阴冷的目光孰视赵无恤,态度玩味。
  赵无恤听说,黑肱,得名于其胳膊上由肘到肩的黑色胎记,据说那胎记还是一只中行氏远祖图腾“罴”(pi)的形状,轻易不示于人。
  他心中了然,自己上次在新绛赵府燕飨上的冲突果然有了后续的反应,邯郸稷不仅搬到中行氏府上居住,而且如今这态度,是铁了心要在泮宫中投靠舅家中行氏了。
  赵无恤对此,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但至此,他便彻底将邯郸稷视为叛族的敌人。
  心里这么想着,无恤依然朝中行黑肱微微行了一礼,口称久仰,一边分神防备着周围情况。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也按规矩还礼,称他一声“赵子”,声音略为阴沉。
  这让赵无恤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一度以为,会来一场前世体育馆里约战的中学生群殴呢。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毕竟大家都是卿族,是有匪君子,都要讲几分脸面和礼制的。
  谁知他一抬头,却见人群后边,缩在墙角的乐符离眼睛嘴巴挤弄得越发夸张,手也开始比划了起来,居然是要赵无恤快跑的意思。
  这又是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一个大嗓门在他和赵广德两人耳边炸响。
  “我就不必介绍了,吾乃范禾,执政次孙!”
  却是那蓝色剑士服的卿子说话了,他长得圆头虎背,眉毛如剑,态度倨傲,目光盛气凌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剑——那可是真正的长剑,无恤目测,至少三尺有余,楠木剑鞘上雕刻着饕餮纹,兽口含珠,光彩照人。
  不待赵无恤回应,他就一手拨开了正欲介绍他的邯郸稷,和他那把剑一起,大剌剌地站到了无恤的正对面。
  “吾闻赵子勇武,曾于林中与黑熊搏斗,可有此事?”
  别人夸赞无恤都是从获白鹿说起,这猎黑熊一事倒真没什么人关注,这范禾莫名其妙地问这么一句,是要作甚?
  正想着要怎么回答这个跳跃度极大的问题,范禾态度忽然由晴转阴。
  他恶狠狠地说道:“然而赵子恐怕不知,我范氏乃有熊氏子孙,旌旗和戎车上的纹饰,就有黑熊,赵子杀熊,如毁我旌旗、辱我宗庙,故今日禾要试一试赵子的本事,请!”
  说罢,他居然就这么拔剑出鞘了!
  青色的金属光芒闪烁于剑室中,只见范禾手中的剑长达三尺,剑身狭长,剑脊略薄,刺削并重,多饰以铜格。剑柄缠银丝,柄首是一只名为獬豸(xiezhi)的怪兽,兽口含玉,造型与剑鞘一模一样,一看就是把精心铸造的好剑!
  “且慢!”赵无恤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两个字,有邯郸稷出现,对方要找茬动手,他有点预感。但杀了一头熊,这又是什么鬼理由?脑洞真不是一般的大!
  但范禾却不答话,他狞笑着,已经双手持剑,恶狠狠地刺了过来,看那架势,似乎真的要将赵无恤刺穿!
  “赵子,快拔剑,不然此人真会伤了你!”
  远处,乐符离只来得及喊了这一声,在范、中行一党的少年们回头注意到他,想要去捉住他时,便一溜烟从半开的侧门处跑了。
  赵无恤闪过了第一击,范禾的剑刺到了剑室内的木板上,如同箭穿布帛一般,轻易就刺进去了一大截。
  刺空了一剑的范禾转脸道:“汝还不拔剑么?速速与我一战!”
  赵无恤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竟然是把开了刃的真剑!他疯了么?难怪乐符离那么紧张地提示,原来是知道范禾此人的秉性如此疯狂啊!
  他眼角余光看向周围,负责教授剑术的大胡子剑师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到两位卿子在追逐一般。而中行黑肱,邯郸稷等人,则带着众少年,远远围成了一个圈,双手抱胸,目光不善,仿佛在等着看赵无恤笑话。
  至于赵广德,已经被眼前的剧变吓傻了眼。
  赵无恤别无他法,乐符离虽然跑了出去,但能否搬来救兵还不可知也,现在,只能靠自己!
  无论对方是否动了杀心,他可不想被范禾追成一条狗!
  唰!赵无恤斜挂在腰间的青铜剑终于出鞘了,剑锋寒光奕奕。
  说时迟,那时快,范禾下一剑再次劈斩过来,赵无恤俯身反手格挡!
  预想中,两剑相交的巨大力道和兹兹金属摩擦声却没有响起。
  赵无恤感觉手中突然一轻,然后是“哐当”的一声向,却见半截剑身无力地掉到了地板上。
  是谁的剑?
  是赵无恤的剑!
  他暗叫不好,迅速矮下身子,在地板上来了个空心翻,堪堪避开了范禾划过他头顶的剑势。
  无恤头顶冷汗直冒,闪到安全处低头一看,自己那把二尺剑整整被斩去了一尺有余,手里只剩下了半柄残兵,断口平滑,居然是被齐齐削去的!
  他这剑虽然不能称名剑,但也是下宫剑匠精心铸造,比起晋军中官吏们的制式佩剑都要好许多,却如此不堪一斩,由此可见对方长剑的锋利程度,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
  “哈哈哈哈!”范禾似乎早有预料,张狂地哈哈大笑。
  他捂着肚子,指着赵无恤说道:“赵子真是太狼狈了,如此废铜烂锡,如何能佩戴在一卿之子的腰间?是赵氏缺铜锡,只能供应嫡子,管不了庶子了么?”
  他顾盼自雄,举着手里的剑炫耀道:“吾祖父十年前专程请吴国来的铸剑师打造了三把利刃,采霍山之铜,凿朝歌之火,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三剑,一名御龙,一名刘公,一名獬豸。我手里这一把,正是獬豸!如同吾祖之职位士师一般,以法兽獬豸为魂,专斩一切贼寇盗匪,还有那些贱狄庶孽,侥幸之辈!”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范禾手中的剑,再次指向了赵无恤,并开始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仿佛他就是那“贼寇盗匪,贱狄庶孽,侥幸之辈”。
  周围范、中行一党的少年们纷纷叫好。
  谁想,赵无恤却在他们的嘲笑声中,缓缓地站起身来,目光直视渐渐逼近的剑尖。
  现如今,应该怎么办?
  ……


第93章 鼓而成列
  ……
  “范子好剑!”
  “真乃天下神兵!”
  “什么猎黑熊,获白麋,箭术只差养由基十步之遥,在范子面前却一合都挡不住,真乃土鸡瓦狗尔!”
  周围众人为范禾喝彩,以及对赵无恤的嘲笑声在耳边响动。
  来到这刀光剑影的春秋时代后,赵无恤一共只被三个人用剑指过。
  一是父亲赵鞅,半年前那个雷电轰鸣的夜晚,在下宫正殿,父子二人对峙于风雨中,在进行一场事关赵氏命运的争论。
  二是羊舌戎,在无恤手下里,单论用剑,居然是他最好。赵无恤与他在乡寺小院内学剑,最初十战九败,曾被逼到墙角过,但那只是羊舌戎对敌时下意识的反应,他随即便会扔掉长剑,俯首向无恤请罪。
  第三次,就是今天了。
  这是一次突然袭击,也是范、中行一党早已谋划好的侮辱!
  在这间隙里,赵无恤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视剑室。
  剑师已经不见踪影,也对,万一卿大夫之子们出了什么意外,他可不敢承担责任。
  范、中行一党的少年们围成了人墙,封堵住了赵无恤所有退路。赵广德满脸焦急之色,举着自己的佩剑,想过来交予无恤,却被一身白色剑士服的邯郸稷拦在了人墙外围。
  中行黑肱依然抱胸围观,若是无恤没猜错的话,今天这次围攻,恐怕就是他的主意。
  见无恤看向了自己,中行黑肱这才用阴沉的嗓音说道:“范子,不要伤他太过,若是死了,反倒不美。”
  “中行子放心,吾只是要他跪地讨饶而已!至多废他一根手指!”
  脸上露出了狞笑的范禾没有停下的趋势,他和他手中手中名为“獬豸”的吴式长剑步步紧逼无恤,非要将他羞辱到底。
  赵无恤的手心全是汗水,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碰上如此窘境,他现在无处可遁,也不想再逃。
  对付眼下情形,别无他法,只能赌一把了。
  春秋时代的贵族,大多数都有某种特质。
  赵无恤听说,邲之战,吕锜被潘党追逐,他射了一头麋鹿送予对方,潘党居然就不追了。
  晋齐鞌之战,齐顷公孤身冲入晋阵中,晋、卫联军的君子们佩服他的勇气,居然反过来用手里的盾牌帮他格挡飞箭。
  鄢陵之战,晋国卻至三次冲到了楚王车驾面前,本有机会将其抓获甚至杀伤,却免胄趋风,故意落于楚王车后。
  最典型的,是十多年前的宋国华向之乱:公子城与敌人华豹遇于城垣之下,开弓对射,先被对方抢先一箭,并未射中。但公子城还未开弓,对方又已经上弦要射,他便怒斥华豹道:“不让我还手,真是卑鄙!”华豹一听觉得很对,居然放下箭矢,让公子城先射,于是就被一箭命中,死了。
  回到春秋后,赵无恤才明白,不击半渡的宋襄公并非独一无二的呆瓜,在被古军礼熏陶长大的诸夏贵族中间,此等例子,比比皆是,也可以称作中国版的“骑士精神”了。
  不鼓不成列!以堂堂正正之师,进行一场公平角逐,这才是贵族们热衷的事情。虽然孙武已经提出了“兵者,诡道也”的新战争思维,但要传播到中原,深刻影响士大夫们,还有待一段时间。
  在无恤看来,以上行为就是一种天然呆和中二的表现,可爱而又可笑。可事到如今,他居然也只能赌一赌,赌对面的范禾也是这种人,毕竟,从范禾方才动手的理由看,的确是个中二少年……
  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眼睛瞪圆,学着宋国公子城,指着步步紧逼的范禾喝骂道:“卑鄙!”
  “什么,你说我卑鄙?”范禾脸上一黑,顿时停了下来,剑尖离赵无恤仅有数尺之遥。
  赵无恤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心道果然奏效,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故作气愤地瞪着范禾,大声说道:“以利剑对敌手无寸兵之人,非吾辈君子所为!不是卑鄙是什么!范子可有胆量与我公平一战!”
  范禾愣了一下,他是个思维极为跳跃之人,能因为无恤猎杀了他家族纹饰为由发难,这会,居然也因为无恤这句话停下来了。
  “公平一战?”
  无恤深知,面对如此性格的范禾,激将法,或许是目前唯一的选择。而且,要在幕后黑手中行黑肱反应过来之前发难,否则,今日难逃此辱!
  赵无恤语速极快:“然也,方才我的剑断了,此非战之罪,乃兵之罪也!司马法有言,不鼓不成列,今日就算范子违礼,将我击杀于此,我也不会服气!”
  范鞅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能服气?”
  赵无恤挺起了胸膛道:“不如换成木剑对战,不仅是你我二子之战,也是范赵两家的对决,若是我输了,赵氏子弟甘愿在泮宫中以范子为尊,何如?”
  “可!”范禾脑门一热,居然答应了。
  他也觉得方才的打斗不过瘾,便反手将长剑入鞘,顿时,青光尽散。
  獬豸剑被扔给了一位范氏小宗的刘氏子弟。
  “处父,接着!”
  范禾也不去询问中行黑肱的意见,便扭头对范氏一党的少年们说道:“去拿木剑来,也给赵子一把,今日我要让他心也服,口也服!对我跪拜稽首!”
  ……
  乐符离从剑室中跑出后,连鞋履都顾不得穿,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桃林,找到了正静坐于一株桃树下,捧着简册轻声阅读的张孟谈。
  隔着大老远,乐符离就大声喊道:“张子……张子,大事不好了!”
  等他气喘吁吁地说完事情经过后,却见张孟谈却不慌不忙,伸手捡起了落在简册上的那瓣桃花,轻轻将它放进袖口里,这才缓缓起身。
  乐符离使劲地推他肩膀:“张子,快想办法啊!”
  张孟谈依然不急:“不急,吾正在想。”
  乐符离却是心急如焚:“快些快些,我出来时,范氏已经动手了,要怎么做,是要喊公族大夫、庶子大夫,或者师、吏们去调解么?”
  “非也,公族大夫,庶子大夫都不在,师、吏可不敢管,也管不了卿子之间的打斗,只会躲得远远的。”
  “那该如何是好!”乐符离一跺脚,十分焦躁,他和赵无恤有过一天的相处,对这位赵氏君子印象不错,觉得此人还是可以亲附的。可若是被范、中行围住羞辱,那在泮宫中就会威信大减,被其他卿大夫子弟瞧不起。
  而他乐符离,也会跟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毕竟他的家族暂时是赵氏一党。
  “有了!”
  却见张孟谈一合掌,竟已经有了计较:“乐子速速回剑室继续窥探,我去泮池那边。”
  “去泮池边作甚?”
  张孟谈略一整理衣襟,淡淡地说道:“自然是去向魏子等人求援了,不然你以为,那日赵氏君子与他们相敬忍让,是为了什么?”


第94章 与子同仇
  在剑室中,比乐符离更焦急的,还有赵广德。
  小胖子穿着的青色剑士服略小,将他一身赘肉勒得紧紧的,方才见范禾以利剑追击赵无恤,将他惊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后,又发现无恤的剑被斩断,手无寸兵,被步步逼近,他更是吓得差点坐翻在地。
  好容易克制住了恐惧,知道堂兄孤立无援,赵广德就艰难地迈开了脚步,想过去把自己的佩剑交予无恤,却被白色剑士服的邯郸稷伸手拦了下来。
  “堂弟,两位卿子较量剑技,你休要去掺和。”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遗憾的吁声,邯郸稷回头看了看,脸上略显失望。
  因为此时,赵无恤已经以激将法骗范禾弃了铜剑,两人正手持木剑,各自站开,准备公平交锋,中行黑肱阻止不及,也只能由着范禾。
  不过邯郸稷在中行氏府上,也见识过范禾的剑术,别看此人狂妄而鄙陋,却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觉得他必不会输给那贱庶子。今日一辱,赵无恤还是逃不掉,也算是帮邯郸稷报了半月前,那场赵府燕飨上的无恤对他的斥责。
  他心里想道:“经此一役,若是向范氏跪地讨饶,看你这贱庶子还有什么脸面在泮宫厮混下去!”
  赵广德站在他对面,缩着头怯生生地说道:“赵稷堂兄,你我都是赵氏子孙,何必如此,还请帮帮无恤堂兄,劝他们住手吧……”
  邯郸稷一听此言,仿佛一只野猫被踩到了尾巴似的,脸上青筋直冒,猛地爆发了。
  “邯郸!”
  他大声说出了这两个字,同时快步上前,一下夺走了赵广德的佩剑,甩手扔到一边。
  “我叫邯郸稷,不是什么赵稷!”
  小胖子手脚发软,自然捏不住剑,只得任由他夺走,彻底傻了眼。
  却见邯郸稷走了几步后,又拿起一把木剑,重重地扔给了他。
  从方才范禾拔剑开始,赵广德的手脚就一直在哆嗦,所以没能接住,被抛过来的木剑砸到手背,痛呼一声,剑失手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见此情形,邯郸稷和身后的几个中行氏之党的少年对视后,哈哈大笑。
  “温地赵广德,果然如他父亲温大夫一般,是个无能之辈也!”
  邯郸稷学着范禾的样子,用木剑指向了赵广德,倨傲地说道:“卿子对卿子,大夫子对大夫子,堂弟,没记错的话,你我小时候可是经常交手,可敢与我再战一次?胜了我,自然会放你过去帮赵无恤,若是输了,也可以……”
  “不过,那时候,就得从我胯下钻过去助他了!”
  那一日,赵无恤在燕飨上拉拢赵广德,与其一问一答,将邯郸稷当做反面斥责,他早就暗恨于心。虽然碍于身份,无法亲手对赵无恤做出过分的事情,只能借助范、中行二子只之手报复,但他却可以在这教训教训赵广德,以泄心中之愤。
  赵广德看见邯郸稷手中拎着的木剑,虽然无锋刃,但棱角分明,打到身上依然会很痛。他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把,手脚越发地哆嗦,说起小时候,他就回想到了一些可怕的回忆。
  邯郸氏族兵经常受执政和家主召唤,来往于黄河两岸,邯郸大夫通常会带着邯郸稷出征,让他留在温地,美其名曰让邯郸稷与温氏嫡子赵广德相伴。
  但这种安排却成了赵广德的噩梦,那段时间里,年幼的他一直在剑室内被邯郸稷单方面追打。或鼻青脸肿,或倒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打滚,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邯郸稷曾恶毒地形容说,他看起来就像只待宰的小猪似地在那儿挣扎。
  “堂弟,其实你家已经从大宗里分出两代人,也可以自称温广德,而不是受他大宗庶子驱使!你可知道,等你成年后,等温大夫故去后,宗主就会毫不留情地剥夺你的封地,把你赶到国外去乞食!”
  邯郸稷此言,让赵广德身躯微微一震,他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十余步之外,范、中行一党子弟正在围观的另一场战斗,正是激烈之时。
  看着身处逆境,却一剑又一剑,奋力反击的赵无恤,他忽然怀念起了在成邑时,亲手烹饪庖厨的趣味。
  滚烫的甜豆浆,鲜嫩可口的豆花豆腐,象戏棋盘上的落子无声,蹴鞠场上与国人、与兵卒同乐时,那久违的汗水与快乐……
  还有堂兄耐心教他射箭瞄准,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以及说过的承诺。
  无恤堂兄,那才是真正讲孝悌之义的兄长,而不是邯郸稷这个只会欺辱嘲笑他的恶人。
  他低着头,用因为惊吓而略显干涩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我叫赵广德,温地永远是赵氏的小枝,是赵氏的臂膀。无恤堂兄说过,温地是我的温地,他有大志向,还是我知己……”
  邯郸稷鄙夷的眼神渐渐化为了疑惑,因为胖乎乎的赵广德居然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弯下腰,捡起了那柄钝木剑。
  剑柄入手的那一瞬,赵广德的嗓音徒然提高:“他的鸿鹄之志,岂是你这等小雀能够明白的!?”
  赵广德的手脚继续在颤抖,胖乎乎的脸上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却轻咬舌尖驱赶恐惧。他回忆着小时候剑师教授的姿势,双腿岔开,两手将木剑高高举过头顶。
  “你……”邯郸稷惊讶莫名,赫然发现昔日那个任他欺凌的懦弱小胖子,竟然变得高大了起来。
  赵广德本来就长得十分胖大,当他那总是缩着的脊梁挺直后,居然整整比邯郸稷高出了半个头,对方得仰目方能直视他那双已经变得坚毅的眼睛。
  赵广德咬着牙关,念起了一首曾经听过的秦风,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害怕: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邯郸稷,请试吾剑!”
  ……
  而在公学清澈的泮池边,另一场交涉也正在进行。
  魏驹也穿上了剑士服,正捆扎手上护腕的锦绳,他抬起目光,看着前来求助的张孟谈,说道:“素闻张子聪慧,必知那范氏不至于敢伤害赵子,何必惊慌?又何必让我等去援救。”
  此话让张孟谈微微皱眉,这魏驹,竟是一副打算袖手旁观的模样!


第95章 剑击之技
  张孟谈猜的没错,魏驹之所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因为他心里有另一个打算。
  在得知赵无恤并非好色夜宿女闾之人后,他对此人的感官又提升到了“吾之大敌”的层次上,心知赵无恤成年后对他的威胁,不下于范氏嫡长子嘉,以及中行黑肱、知氏次子瑶三人。
  今日范、中行在剑室设局,魏驹略有耳闻,所以才和韩虎集结了泮宫中的魏氏、韩氏子弟于池边,商量对策,不敢贸然进入剑室。
  而赵无恤初入泮宫,没有根基,耳目不通,所以吃了这个闷头亏。
  魏驹还拦下了吕行想去提醒赵无恤的打算,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至少在泮宫内,赵魏韩三家联盟是势在必行的,敌人则是范、中行。他想做带头的冠首,这一点已经得到了韩虎的认可,但却没把握降服赵无恤和聪慧无比的张孟谈。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幅场景。
  而那位韩氏的嫡子韩虎,此时正背对着众人,穿雪白深衣,披着一身黝黑的及肩总发,优雅地坐于泮池边擦拭着佩剑,说是此事任由魏子决定,便不再过问。
  魏驹知道,韩氏虽然与赵氏亲密无间,但对赵氏诸子却有亲疏之分。韩虎的打算和他一样,都是希望赵无恤的势头被范、中行压一压,最好是狠狠地丢一次脸,从此在泮宫中,威望扫地,便只能唯魏韩马首是瞻。
  若是他此次的表现能让上军将赵鞅不满,失去了竞争世子的资格,那就更妙了。
  毕竟,魏驹、韩虎都希望自己的表兄伯鲁和仲信上位,而赵无恤,现在已经成了赵氏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魏驹正思索着自己的计划,觉得完美无缺,却听到一身月牙白深衣,未穿剑士服的张孟谈哈哈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响彻池畔。
  魏驹有些奇怪:“张子为何发笑?”
  魏韩二人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张孟谈,他也不立刻揭穿,而是不急不缓地说道:“无他,笑魏韩两家鼠目寸光尔,长此以往,汝两家将在泮宫子弟的争斗中,一败涂地!”
  听到张孟谈这句话,一旁的吕行脸色微变,怒道:“竖子敢尔!你这是何意!”
  魏驹脸色也有些阴沉,但他还是拉住了冲动的堂弟吕行,让张孟谈继续说下去。
  张孟谈轻抿嘴唇,手笼着袖子,指节摸着里边那瓣桃花,他是个有急智的人,事态紧急,接下来的话,只能边说边想了。
  幸而,他知道自己说话很慢,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想。
  他缓缓说道:“其实,孟谈不是为赵子担忧,其曾获祥瑞白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化险为夷,还可以得到以一人敌众,不落于下风的美名,反倒是魏氏,韩氏?嘿嘿,嘿嘿!”
  他随即冷笑不已,却不再往下说了,目光扫过魏韩诸子弟,竟是满眼的鄙夷和不屑。
  除了魏驹和依然背对而坐的韩虎,在场所有人都被激怒了,纷纷拿起了木剑、佩剑,想要教训这个狂徒一顿。
  魏驹却知道张孟谈此人极为聪慧,语无虚言,他止住了众人,收敛上方才无谓的态度,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我如何鼠目寸光,魏韩两家又如何会败,还请张子教我!”
  ……
  剑室内,啪啪的木剑碰撞声响彻屋中。
  赵无恤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浸湿了玄色的剑士服。
  “太强了。”他心想,方才,他和范禾已经经过了几次你来我往的较量,木剑数次对撞,但都是一击便退。
  在这些试探中,他觉察到,范禾的剑术的确很强,几乎已经超过了他手下最强的剑士羊舌戎。
  看来,方才被范禾一下就斩断了自己的佩剑,并不算意外,而是真功夫的体现。因为即便兵器锋利,也要斩准关键受力位置,才能将铜剑像切竹片一样破开。
  对方也只是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啊,自己这些同龄的敌手,真心不能小觑之。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最初的试探差不多结束,范禾已经摸透了赵无恤的剑术水平,若再攻击,便是疯狂的蝰蛇撕咬!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须先发制人!
  他的双手握着木剑柄,举起平肩,身体微弓,缓缓朝左边踏出一步。
  而对面,范禾则单手握着木剑,侧身平举齐胸,见无恤的动作,他态度轻蔑,也朝右微微挪动。
  但这次对峙没有持续多久,却是赵无恤抢先进攻。
  他继续朝左做了个假动作后,身体猛地朝反方向一倾!大踏步而出,接着前进发力,双手推剑呼啸刺去。几乎是同时,范禾眼中精光闪烁,滑步前冲,拧身发力,左掌推右拳,竹剑也急刺而出!
  嗖!两把初速度极快的木剑跨破空气,像两条毒蛇般,奋力朝目标游去,想咬下致命的一口。
  然而,无恤手中短剑却完全刺了个空。
  两人如同蜻蜓点水般接触了一瞬,随即再次散开,看似没有变化,但是……
  两人方才交手的地点,有一条玄色的锦带,以及数根被剑风划断的黑发缓缓飘落。
  原来,范禾的木剑则已经在无恤头顶上方数寸重重地划了一下,顿时将他扎总发的玄色锦带划断,黝黑的头发披散而下,也擦得无恤头皮火辣辣的疼。
  还好,没被直接打中脑门,不然此刻他恐怕已经晕过去了!
  “范子一胜!”中行黑肱也不在沉默,而是拊掌叫好。
  方才他还在皱着眉观看,范禾放弃了事先说好的计划,自缚利器,抛弃唾手可得的完胜,让中行黑肱很不高兴。但俩人地位等同,只是合作关系,他也没办法强行命令他。
  不过,现在他的眉头稍稍舒展,因为看得出来,范禾胜局已定!
  范、中行的少年们见状,也不住地叫嚣起哄。
  赵无恤后退半步,心惊不已,他剑术不比箭术,并不是很出众,在成邑虽然和羊舌戎、王孙期、田贲等不同风格的人较量过,但胜率却不高。如今面对范禾,居然感觉看不透对方深浅,这是俩人剑技差距很大的标志。
  “再来!”他却越挫越勇,一击不胜,再来一击。
  乐符离去搬的救兵还未到来,他没有其他办法脱身,现在只能坚持,只能胜利!否则,若是被强行羞辱一通,简直是无面目见赵鞅和泮宫诸子了。
  他又不是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而是骄傲的卿族子弟,是纯粹玄色的有匪君子,任何污点都将影响他在泮宫中的地位,影响他未来的大业。
  无恤心中默默向赵氏先祖祈祷,别灰心,这样的比武偶然性太多了,并不单单靠技巧,还有希望。
  于是他换了一个握剑姿势,深吸了口气,很快再次进入状态。
  范禾也冷笑着换了一只手持剑,正面大开。
  破绽!对方的狂妄也是一种机会。
  这一回,无恤不再做多余的动作,而是突然疾速踏步,手中的木剑以刁钻的角度刺向了范禾!
  但范禾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笑。
  “赵子,你的破绽,太多了!”
  一旁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见当两人的剑再次错身而过时,动作并不大,但其中一人发出了一声闷哼,随即再次抽离了身体。
  是谁受伤了?少年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寻找。
  “范子,你的肩上……”有各眼尖的少年失声叫了出来。
  范禾微微偏头,他发现,自己右肩膀上,居然多出了一条白痕!
  这是木剑擦拭留下的痕迹,是赵无恤的手笔!
  它留在范禾蓝色的剑士服上,像是飘在蓝天上的一丝云缕。


第96章 莫如兄弟
  看着自己肩上那道白痕,范禾不由得有些惊讶。
  “居然真的能近吾身?”
  不过,他露出了一丝冷笑,目光孰视赵无恤。他的手掌方才隔着木剑,却能敏锐地觉察到触感,知道自己也不是无的放矢。
  果然,另一边,赵无恤却更不好受,他捂着胸口,表情痛苦,嘴角甚至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那声闷哼,正是他发出的,范禾的木剑,方才已经重重地点在了他的胸口!算起来,还是无恤输了,如果双方手里拿的真是真正的利剑,他早被一剑透胸而死!
  “范子二胜!”中行黑肱微微点头,众少年再次为范禾喝彩。
  赵无恤已经气喘吁吁,好容易才将喉头的腥甜忍住,三战两胜,若再败一场,就彻底输了,他胜利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耳侧却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巨大声响,围观的范、中行一党子弟也纷纷扭头过去看了看,发出了惊讶的吁声。
  赵无恤眼角余光瞥向那里,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
  在人墙之后,赵广德和邯郸稷俩人站开三步的距离,也在进行一场对持。
  赵广德拼命回忆他从小又怕又厌的剑技之术,回忆着剑师教剑的模样,双手把木剑高高的举过了头顶。
  这个动作煞有其事,让邯郸稷有些疑惑,他把双腿岔开,木剑小心滴护于胸前,随后当他看见赵广德的步履虚浮时,就又放下心来。
  “几年未见,你的剑技似乎没什么长进,马步都扎不稳,还想耍剑?”
  赵广德沉默不语,他直直地闪身冲向邯郸稷,一边奋力将手中木剑下劈。
  邯郸稷这回完全放心了,在木剑劈来时让开了身体,小胖子的剑斩空,砍到了地板上,砸出了一个明显的凹槽,这真要是击中了人体,一个折骨之伤是免不了的。
  “愚!”邯郸稷摇了摇头,灵活的他已经绕到小胖子身后,用木剑轻敲了一下赵广德脊背,像是在埋首耕地的牛犊身上抽了一鞭子。
  “劈斩要花费刺击的两倍力量,却只能造成刺击的二半之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是头不会用剑的小彘!你说,你如此无能,却为何要这么为那贱庶子卖命?”
  小彘,是邯郸稷当年给赵广德取的绰号,意在嘲笑他肥胖笨拙。
  “为何?因为于今之人,莫如兄弟!”
  喘着气说了这么一句后,赵广德笨拙地扭身,单手用木剑横扫过去。邯郸稷身体往后一厥,刚好让他的剑从肚子前数尺划过,随即又绕到他的背后,用木剑敲了一下小胖子的手肘,使其吃痛。
  “你背对我,就用横扫之技,气力根本传不过来,真是蠢笨难当,剑师当年教的,都忘了么?”
  他说完,便又用夸张的挑逗动作,接连刺了赵广德几下。
  这时候,陆陆续续有少年转过头看观看,看见如同狸奴戏耍肥胖硕鼠一般的堂兄弟两人,不由得发出了嗤笑声。
  赵广德喘着粗气,这些笑声,他一点不陌生,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其他卿大夫对温地一系的嘲笑,对他那个懦弱父亲的嘲笑,同龄人对他身材和文武不精的嘲笑。
  此时的邯郸稷越发得意,他朝后退了两步道:“照以前,你这小彘挨了这么几下,应该跪地讨饶才对!你已经必输无疑,向我稽首而拜,便能免受皮肉之苦!”
  赵广德紧紧握着木剑,他想起了半月前,在靶场的比射,当吕行于八十步外连中五元后,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赵无恤必输。但不是,当时他负责敲击缶声,看着赵无恤还以淡然的笑,开弓将局面一一搬回,那情景简直是热血沸腾。他自己也渴望那种胜利,却只能在梦中拥有,一旦醒来,便只能对着自己无用的肢体蔚然叹气。
  一念之下,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赵广德之前的恐惧和害怕,都已经消失了,他依然讨厌疼痛,但却更想给对方制造一次疼痛!
  “你休想!”赵广德喊完这一句后,闷头向邯郸稷发出了最后的一次冲锋,依然是直愣愣地,毫无技术含量可言。
  邯郸稷看着这破绽百出的攻击,轻蔑地继续想闪开,再用木剑好好戏弄下小胖子,让他在剑室众少年面前出尽丑态。
  谁知,赵广德这次却从善如流,没有劈斩,而是将剑斜斜地刺了过来!
  邯郸稷方才得意而忘形,这会却大惊失色,堪堪让开了木剑,接着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力勒住了自己的腰!
  原来这一次,赵广德吸取了教训,没有随着剑一起冲过头,而是果断撒手弃剑。
  他一扭头,就开张双臂抱住了邯郸稷!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了上去,将他重重地扑倒在地!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扭头观看的众少年发出了惊讶的吁声,也将赵无恤、范禾、中行黑肱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撒手,快撒手,你这只小彘!”邯郸稷被赵广德死死压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握着手上的木剑,死命地拍打在赵广德脊背上,接触到皮肉后,发出了啪啪声响。
  然而赵广德忍着疼痛,手上继续发力,邯郸稷脸色憋得通红。
  中行黑肱见自家表侄受难,便指挥道:“剑技不能动手脚,他已经违规了,二三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将他搬开!”
  一众少年领命,两三个人去揪着赵广德的剑士服或者腿脚猛拉,但他却依然死不松手,反倒越勒越紧,让邯郸稷都快喘不过气来。少年们又用脚踹,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赵广德宽阔的背上,也依然无效。
  “愚!”
  中行黑肱气恼,见表侄如此狼狈,自觉脸上无光,便亲自过去,一把抢过旁人的木剑,高高举起,在赵广德头上狠狠地来了一下!
  嗡……
  赵广德只觉得后脑勺有剧痛传来,震得他脑袋一麻,耳朵嗡鸣一片。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放开了邯郸稷,踉踉跄跄地直起了身子,却感觉天旋地转,脚下失去平衡,顿时跪倒在地。
  中行黑肱看着脱困后,像一条搁浅的鱼般吐着舌头呼吸的邯郸稷,暗恼不已,他正要转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是赵广德伸出了手,阻止中行黑肱离开。
  之前那一下敲破了赵广德的头皮,惨红的鲜血从顶上流下来,涓涓细流淌到脸上,像极了诸侯冠冕上红线串成的旒珠。
  “还不倒?”
  中行黑肱烦不胜烦,他转身又朝赵广德胸前踹了重重一脚!
  赵广德终于倒下了,他仰面朝天,呈一个大字,却维持最后的神智,侧着脸朝赵无恤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了憨厚的微笑,口中喃喃说道:“堂兄快走……”
  随后,便两眼翻白,头一偏,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第97章 不弃亲昵
  赵无恤瞋目!
  因为赵广德这么一闹,方才被范、中行一党团团围住的人墙,已经有了不少空隙,以他的身手,足以抢门而出。
  可事到如今,无恤又哪能扔下赵广德一个人逃走,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堂弟,手里的木剑越握越紧。
  没想到,他真的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小胖子,居然会为了自己,做到这种程度。要知道,以往赵广德,可是个连剑都握不稳,与人冲突时,只会缩着头细声细语讨饶的懦弱孩子啊!
  他感动得眼眶微热,而热血也正在朝头上涌,之前对赵广德那份利用的心思渐渐淡去,交替为真正的兄弟之情!
  前世上学时,课后打群架的情景一一浮现。
  要是有人揍了你兄弟,该怎么办?
  当然是拎起板砖,干他丫的!
  ……
  范禾也在看着赵广德的方向,心中好笑不已,他指着人事不知的赵广德嘲弄道:“羞耻啊,今日剑室里,风头可都被你们赵氏三人占尽了,真是兄悌弟孝……哈哈,不过,你休想逃!”
  他回过头,打算拦截住通向门口的方向,却见赵无恤并未踏出半步。
  “怪哉,你居然不走?”
  无恤沉默不语,乘着范禾说话的间隙,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脚下飞快,绕着曲线朝范禾冲了过来,双手握着木剑,高高举起!
  “越打越退步了,难道你没听到邯郸子方才说的,劈不如刺么?”
  范禾预判了赵无恤接下来的动作,大概是想以剑身劈斩自己的左侧,于是便朝左边推手突刺。
  然而!
  赵无恤这次的目标却不是范禾本人,而是他的武器!
  他变招极快,猛地一挥剑,如同后世棒球手的挥击,直接打在了范禾的木剑上,角度之巧,用力之大,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两把剑一齐脱手飞出。
  而他整个人也乘着这个间隙,突进到范禾的跟前。
  范禾木剑脱手,肢体微麻,有些发愣,刚想说点什么,刚转头,一个坚如铜铁的拳头已经贴到了他的脸上。
  “没人告诉你,反派话多就会死么?”
  轰!赵无恤手上发力,一拳便将范禾打翻在地!一颗带血的牙齿迸出牙槽,飞得老远。
  接着,无恤整个人骑在他身上,揪着衣襟,拳头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朝着范禾脸上一下接一下,拳拳到肉。
  “范子!”一旁的少年们顾此失彼,忙着去看赵广德那边,一回头,只见范禾已经被揍趴下了。
  他们不由得失声叫道:“你违规了!剑技不得使用拳脚!”
  赵无恤停手了,却不是因为这声喊叫,而是范禾已经被揍成了猪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规矩?他心中冷笑不已,范、中行一党在剑室中设伏暗算自己时,可守规矩了?中行黑肱,邯郸稷方才殴打堂弟赵广德时,可守规矩了?
  前世还是中学生时,经常参与聚众打架,哪一次不是说好的要守规矩,让当事人单挑,最后都发展成了群殴械斗。
  放大了说,中行氏弑杀晋厉公,范氏暗算栾盈,可曾讲过规矩?
  去他娘的规矩!
  我只知道,你若伤我兄弟袍泽!便如同仇寇!
  既然玩剑技斗不过范禾,赵无恤就学田贲那种恶少年无赖的打法了,攻你下盘,直接打脸,朝身体柔软部位招呼。否则,还得束手认输不成?
  无恤也不说话,他虎跃起身,捡起木剑,闪过了几个想拦截他的范、中行之党少年,便朝门口跑去。
  “快去拦住他!”中行黑肱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他感觉自己完美的计划全乱了。
  然而赵无恤只是虚晃一枪,只见他跑到墙边,猛地跃起,脚蹬在墙上,如鹰隼扑食般反跳,借助那股反蹬的力量将紧追不舍的三四名少年一起撞倒。又乘着他们未起之时,马不停蹄地换了方向,径直朝赵广德处奔来。
  这一出声东击西之计用的很不错,现在那里就剩下中行黑肱一个战斗力,邯郸稷则跪倒在地,捂住肚子痛苦不已,方才赵广德猛勒他的腰腹,大概是伤到脾胃了。
  中行黑肱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情形,怒不可恕,但又见赵无恤红着眼,来势汹汹,他长于阴谋,短于剑技,不敢与他拼命,只得拽着邯郸稷让开了几步。
  中行黑肱这回猜得没错,赵无恤的目标的确是赵广德,方才连续遭到三次重击,他现在依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恤单膝跪下,用颤抖的指节去试探其呼吸,略为放心。
  呼吸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活着,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此时,剑室内的十数名少年已经再次围拢过来,范禾也被扶了起来,脸上青红酱紫一片,一只眼睛也肿了,另一只则恶狠狠地盯着赵无恤看。
  赵无恤握剑起身,挡在了赵广德面前,冷眼与众人对峙,此刻,他已经彻底打得起了凶性,浑然不惧!
  “贱庶子,今日必不让你好过!”中行黑肱刚要下令将赵无恤捉住,好好教训一顿,但剑室的门,却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
  魏驹还是没想通,自己究竟是怎样被张孟谈说服的。
  方才在泮池边上,张孟谈如同一位夫子般,先给他们说起了楚文王“借蔡灭息”典史。
  张孟谈背着手,在池边侃侃而谈道:“诸位当知道,在南方江汉以北,有蔡国,有息国,都临近楚国,视之为大敌。昔蔡哀侯娶于陈国,息侯亦娶于陈国,是为连襟亲昵,一如今日泮宫中,魏韩赵三家一般。”
  “然蔡、息因为一女子息妫而构难,息侯使行人谓楚文王曰:请伐我,吾求救于蔡,而楚可以伐之。楚子从之,蔡哀侯援息,于是楚军大败蔡师,俘蔡哀侯。”
  “而蔡哀侯恨息国背弃信义,以息妫绝美,告知楚文王。故楚文王又灭息,获息妫而还,纳为夫人。”
  魏驹等人微微点头,因为息妫的名气,所以这个故事极其著名。
  “旁观者清,在孟谈看来,魏、韩、赵在泮宫之中的势力,尚不如中行、范两家,就如同息、蔡不如楚国。”
  张孟谈的话虽然不缓不慢,却极有说服力,仿佛不是为赵无恤来游说,而是衷心为魏韩两家考虑一样。
  “然而今日赵子有难,二位却背弃亲昵,反倒希望仇寇削弱赵氏,殊为可笑。这好比当年息蔡内斗,便宜了楚国一般,这种献兵刃于敌手的事情,不是目光短浅,还是什么?”


第98章 搅动全局
  ……
  魏驹脸色一红,他的确想借范、中行两家之手,压一压赵无恤的锐气,没想到却被张孟谈当场看穿。
  闻言,背对而坐的白衣少年韩虎,也已经停止了擦剑的动作,静静地听着。
  魏驹犹豫不已,他感到有些后悔,就不该让张孟谈当众开口来着,此人的辩才和煽动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日若是被赵无恤所用,必为劲敌!
  他又不由得暗叹,自己这边虽然武有吕行,文有令狐博,但麾下依然还缺少一个智谋之士啊。不知道,要如何招揽,才能让张氏,让张孟谈入瓮?
  但后悔已经无用,舆情沸腾之下,魏驹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允了张子之请,魏韩赵三家本是世交亲戚,怎么坐视赵子受辱!”说罢狠狠地拍了一下石质栏杆。
  他这话说的大义凛然,满脸的义愤填膺,仿佛刚才的推脱从未发生。
  “韩子,你意下如何。”
  “可……”韩虎收剑入鞘,站起身来,虽然只答了一个字,但已经表明了态度。
  于是当魏韩两家七八名少年小心翼翼赶到剑室外时,正好看到乐符离和赵无恤的骑从虞喜,正在将守门的两个范、中行党羽击翻在地。
  乐符离方才光着脚跑回剑室后,发现门外已经被守上了,一转头,遇上了虞喜,便和他配合着放倒了把门的,这会见援军来到,惊喜交加。
  “张子,你可算来了!魏子、韩子,快些进去吧,里面已经打斗多时,恐怕……”时间已经过去半刻,他觉得赵氏君子凶多吉少。
  魏驹暗暗得意,他也认为,拖了这么久后,赵无恤肯定撑不住,或许已经被人羞辱了一通,那就太妙不过了。
  于是他面露焦急,大手一挥:“打开剑室大门,进去救援赵子!我魏赵亲昵,怎能袖手而旁观!”
  虽然做足了姿态,但是,魏驹可不想打架,他只需要扮演一个救危扶难的角色,让赵无恤、张孟谈感激涕零,并在泮宫中向他低头。
  当剑室大门缓缓开启后,众人却赫然发现,里边的确是一片狼藉。
  但一身玄色剑士服的赵无恤却精神抖擞,他长发披洒,正站直了身体,护着身后的赵广德,与将近十数名少年对峙。
  而范、中行一方的范禾,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邯郸稷,脸色铁青,还在呕吐不止,另外几名少年也灰头土脸。
  魏驹大骇,瞧着情形,难道说,这赵无恤真的做下了以一敌十的事情?
  将剑室里面的情形扫视一眼后,他暗道自己来的及时,若是被赵无恤就这么脱困跑出去,恐怕今后在泮宫中,名声还会更加响亮。
  信而勇,是少年人最为佩服的特质,上一次赵无恤和吕行比射,已经让他在泮宫中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是个人提起“十步之遥”,都会竖起大拇指。
  而魏驹要防止的,就是赵无恤利用这一点,将泮宫人脉都拉到他那边去。
  张孟谈见赵无恤没什么大碍,也不怎么急,他拉过虞喜和乐符离,在他们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乐符离对张孟谈信任至极,自然首肯;而虞喜知道此人是君子之党,也是要努力招揽的角色,同样颔首应诺。
  剑室大门开启后,范、中行诸子留了两人防备着赵无恤,其余人也转过头来与魏、韩对峙。
  中行黑肱脸色并不好看,至此,他的计划全乱了,目前看来,敌我态势均等,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正想着,却是对面的魏驹先踏出了一步,拱手道:“中行子,范子,俗言道,以和为贵,今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赵子一次吧……”
  此刻,魏驹打算扮演弭兵者,也就是讲和者的角色,捞取威望,这样一来,赵无恤自然就成了被他挽救的弱者了。
  若是以范禾的性格,自然是不会干的,但此时还是中行黑肱做主,他掂量态势后,微微点头。
  既然两人不谋而合,他也朝前站了一步,说道:“魏子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场误……”
  一句话还没说全,却见对面人群中,有一把木剑径直抛了过来,扔的极有准头。中行黑肱猝不及防,被剑身砸在鼻梁上,发出了唉哟一声痛呼,鼻血溅出足足有三尺远。
  “二三子,勿迟疑,快上!”魏驹这边,却是乐符离高声吆喝了一嗓子,持木剑带头冲了出去。魏韩诸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相对峙,他们本来就很紧张,有人带头,也昏头昏脑地跟着前行。
  “竟然偷袭,卑鄙!二三子,快给我打!”范禾也很配合,他气急败坏地肿着脸嘶喊,论人数,他们这边还是要多出几个的。
  “究竟发生了何事?”魏驹懵了,他一下子就被众人撂在了身后,顿时傻了眼,他只想以恩人及和解者的姿态救下赵无恤,不想开打啊。
  但混战已经开始,拳脚相加下,想要将双方分开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其中一边先倒下认输。
  嘭!失神间,魏驹也挨了一下,疼得不行,他怒从心起,事到如今,只能开口骂娘了。
  “尔母婢也!竟然打乃公!阿行,殴之!”
  随着魏驹、吕行等加入战团,双方这回彻底斗到了一起,一时间,剑室内乱成一团。
  毕竟,平日里装的再怎么深沉,事到临头,都只是十多岁的冲动少年郎。
  旁观者清,赵无恤却看得分明,方才那把偷袭中行黑肱的木剑,却是他的骑从虞喜悄悄扔出来的。他也真有胆色,居然敢做出伤害卿子的事情来,若是被士师拿住,这已经是断手之罪了。不过此时,虞喜已经悄悄退出了门外,这场斗殴,不是他能公然掺和的。
  再看张孟谈,这个搅动了全局的人,依然白衣飘飘,不染于尘。他在这纷乱的局面下,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靠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掌心处一瓣粉红的桃花,若有所思。
  赵无恤心中了然,这些魏韩两家的援兵,甚至虞喜方才的作为,都是张孟谈的妙计吧。
  要知道,此人也才十五六岁年纪,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赵无恤更加坚定了笼络的决心,只是,如今算是欠下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债,不好还啊。
  一念过后,赵无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赵广德,也将木剑横于胸前,朝已经厮打成一片的战局里冲去,目标直指方才痛下狠手的中行黑肱!
  ……
  三月十五日,北郊的泮宫处传出了一个大新闻,成了新绛国人们在朝食后津津乐道的事情。
  据说今晨,泮宫发生了一场特大斗殴,五位卿子,二十多个大夫子弟,不知是因何事起了争端,在剑室内拔剑相向。如此高规格的械斗,可是晋国历史上罕有的事情,在场的师、吏们阻止不能,只得向外求援,甚至还惊动了司寇官署的士师。
  ……


第99章 勇于私斗
  ……
  等到公族大夫、庶子大夫等人得知消息,赶回去制止时,已经晚了,整个剑室几乎被掀得底朝天,地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哀鸣不绝于耳。
  好容易让虎贲将还纠缠在一起的众少年分开,仔细清点过后,发现有三人重伤,其余人轻伤。连四位卿子都无一幸免,尤其中行黑肱和范禾伤的最为惨烈,只有未直接参与打斗的韩氏子毫发无伤。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械斗只是用木剑对打,没人疯狂到拔出开刃的青铜剑决死。
  没有死人就好啊,庶子大夫籍秦心有戚戚,尤其是五位卿子,随便一个出了任何意外,都是无法交代过去的大事,搞不好,还会引起晋国政坛动荡,甚至激起国内战争。
  他可不知道,最初时,气急败坏的范禾的确要拔出那把吴式长剑“獬豸”,去击杀揍了他一顿的赵无恤。但乐符离认识捧剑的少年刘处父,揪着他恐吓了一声,让对方想想拔剑杀一卿子带来的后果,谨慎的刘处父居然违了范禾的命令,抱着剑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只是混战中的一个小插曲,斗殴被制止后,接下来就要想想如何善后了。
  按照晋国刑律,私斗者要罚为更卒,劳役一月,但在场诸子虽然年纪不大,却都是晋国卿大夫家的子弟,这种处理方式显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本应该重惩的首祸者,正是赵、魏、韩、范、中行五家卿子。
  公族大夫、庶子大夫、司寇署的士师们没商量出个结果来,满脸无奈,对这五人,只能轻拿轻放。于是就决定,先将双方分开安置,寻了溃创医来为他们治疗包扎,同时供应着酒水饮食。
  至于如何处置,还是先去请示了留守都城的知、中行、韩三卿再说吧……
  当然,市井匹夫们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这次斗殴到底谁输谁赢。关于这一点,传闻就不太一致了,有说是范、中行两家子弟把赵魏韩打得溃不成军,又有说魏韩两家轻松获胜。
  更流行的说法是,赵氏庶子无恤被团团包围,却能坚持一刻钟不败,并重创多名对手,以一敌十。
  对这些个传言,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能见仁见智了。
  不过,继“十步之遥赵氏子”“过门不入赵氏子”的绰号后,赵无恤在新绛年轻贵族的圈子里,又多了一个“以一敌十赵氏子”的称呼。
  ……
  泮宫中,一处专门为赵、魏、韩三家少年安排的厅堂。
  赵无恤正跪坐在内室里,眼睛盯着躺在竹席上,依然昏迷不醒的赵广德,一名穿着细麻布服饰的溃创医正在为他检查身体。
  那医生一会翻一翻赵广德的眼白查看,不时又为他把脉,摇头叹息不已。
  赵无恤看着小胖子有些惨白的脸,加上那溃创医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心。
  他身体前倾,焦急地问道:“医者,吾弟的伤可有大碍?”
  那溃创医正让助手掀开赵广德的头发,用针和羊肠线缝合伤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并无大碍,只是头颅遭遇重击,破了皮,暂时昏了过去而已,伤口已经缝合,休息几个时辰,便能醒来,请君子放心。”
  “那医者为何摇头?”
  “我是叹息卿大夫子弟在这泮宫之中,居然大打出手,做出市井匹夫的勾当来,实在是有辱斯文。有匪君子,贵在忍让,此次幸亏没有出人命,还望君子谨记。”
  “受教了。”
  “小人告退。”说完,他便收拾好木匣,走了。
  无恤松了口气,又在里面守了一会,为赵广德换了下敷在额头的热葛巾,这才起身舒展了下腰肢,这一拉扯,身上的几处伤口又开始疼了。
  方才的混战中,他朝中行黑肱等人又下了不少狠手,可自己身上也挨了几下。打完架后,就忙着照看赵广德,连伤口都没顾上包扎,这会,还得出去处理一下。
  走出室外,却见魏韩之党的众少年围坐于蒲席之上,交杯接盏。他们毕竟比对方少了几人,所以无人不挂彩,初时觉得疼痛难忍,此时喝了几口酒,胆气横生,便相互炫耀起自己的伤口来,眉飞色舞,仿佛这是贵重的玉组佩一般。
  他们还在讨论,在他们到达剑室前,赵无恤是如何在十多人围攻下,坚持一刻钟而不倒,还能重创对方数人的。
  赵无恤轻咳一声后,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在对他行注目礼一般,其中意味不一。
  春秋贵族尚武,少年人性情好斗,佩服打架厉害的壮士。这一点上,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春秋还是现代,都没什么太大区别,这就是人类尊崇强者的共性。
  “赵子身上的伤还未处理,先喝口酒解痛吧。”
  却是身后传来了一声清泠的声音,似曾相识。
  无恤回头一看,见说话的人修七尺有余,一袭白色深衣,黝黑的长发披在肩后。其形貌昳(yi)丽,面如冠玉,黛眉如画,丹凤眼桃花眸,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大概十四五岁年纪。比他屋内的侍女薇还要胜过几分,只比季嬴要差上一些。
  这人动作优雅,风神曼妙,挽着长袖,递给了赵无恤一个红色的漆盏,无恤接过后,见里面是有些浑浊的薄酒,盏底部用黑漆篆着“君幸酒”三字。
  “多谢……”
  赵无恤在之前的混战中,也被人用木剑在脑袋上招呼了一下,这会眼睛有些花,诧异地打量了此人一眼,下意识地觉得是个女人。当然,如此美貌和优雅,决不可能是隶妾之流,这年头女子在同龄异性中抛头露面实属常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姐妹前来探望?而且那清泠淡雅的声音,像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双手捧着酒盏,先恭敬地朝着众少年敬了一杯,口中道:“医者说,吾弟并无大碍,此次有劳各位相助了,无恤铭记于心。”
  他随即一饮而尽,亮出盏底,众少年也都纷纷起身回礼,态度恭谨,口称“不敢”。
  无恤在席上自寻了一处空位坐下,身边正巧是面色有些不豫的魏驹。
  无恤侧头向他询问道:“世兄,那是谁家淑女?”
  “淑女?在哪?”魏驹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位。”赵无恤朝那已经跪坐在席上另一端的白衣美人一努嘴。
  “噗!”魏驹本来对今天的计划被各种意外搅黄,正郁郁不乐地喝着闷酒,听闻此言,一阵笑意从小腹涌动,便将一口酒水,全喷在了他下席的乐符离身上。
  ……


第100章 不了了之
  ……
  无恤和魏驹前方,正坐着乐符离,他离得近,刚好听见了身后两位卿子的问答,也笑得浑身颤抖。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口水酒水后,也不擦拭,索性抱住了身边的吕行,锤着他的背,狂笑不止。
  而吕行背上可是有伤的,被乐符离一按,顿时痛的哇哇大叫起来。
  一传二二传十,无恤刚才问的那句话便这样传开了,于是整个厅室内,几名魏氏少年都一片轰然大笑,韩氏之党的子弟们则用吃人的目光看着赵无恤。
  赵无恤暗道不好,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他一扭头,却见那白衣美人淡然处之,仰头自饮一盏酒水,动作优雅,然而在无恤的位置,却能清楚地看到其喉结微动。
  男的!
  这居然是个男的!
  赵无恤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顿时想起来,此人应该就是韩氏的嫡子韩虎,名虽如此,可据说长得一点不虎,反倒是形貌昳丽。
  今日一见,他果然继承了韩氏面如冠玉的谦谦君子形象,而且还有些女性化,赵无恤方才背着光,有点耳鸣眼花,所以看岔了。现在仔细一瞧,的确是美而不显阴柔,且腰间挂着男子才会佩戴的玉璜。
  赵无恤只得由乐符离引见,又过去正式结识了一下韩虎,向其表示歉意,又夸他一句“君美甚”,并饮一盏酒赔罪。
  韩虎也不以为忤,只是眯着眼,优雅地还礼,似乎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误会。
  赵无恤心中暗道:“我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大概是因为上次在浍桥上,遇见了他姐姐韩氏女的缘故,少年正处于变音期,和少女声音的确区别不大。”
  弟弟都长得如此美貌,足以羡煞世间九成的女子,那他姐姐呢?那个赵无恤的未来嫂子,又会生成何等模样?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这韩虎,大概就是原本历史上,未来三家分晋时执掌韩氏的主角了,没想到,居然长得如此的……娘炮?
  至此,范、中行、韩、魏四家卿子,都和赵无恤打了照面,只剩下那神秘的知氏兄弟,一直没有出现。据乐符离说,知氏二子,是回知邑祭祖去了,大概要寒食之后才能归来。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室内又恢复了其乐融融,在场众人因为一起打过架流过血的缘故,彼此关系拉近了不少。何况还有范、中行一党作为共同的敌人,少年们都咬牙切齿地商量着,日后要如何对付他们。
  无恤明白这是一个机会,便也豪爽了一把,又端着漆盏,将在场的众少年都一一敬团了一圈。
  经过上次和吕行比射,以及这次私斗中的勇猛,他的名声已经足够响亮。加上乐符离好玩乐犬马,本来就在这个圈子里长袖善舞,很吃得开,有他引见,无恤也隐约融入了泮宫少年们的圈子里,也算是此次冲突的意外收获了。
  当然,只是半个圈子,另一半人,范、中行之党的子弟,经过这次冲突,则已经成了无恤死敌。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完成了赵鞅半年前“定要交好魏韩,压过其余三卿子弟”的任务。
  然而,一圈下来后,有些晕乎的赵无恤却没找到张孟谈的身影。
  “张子呢?”赵无恤转头向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乐符离问道。
  乐符离大着舌头回答道:“在公族大夫等带着虎贲来时,他就已经回去了。”
  走了?赵无恤不免有些遗憾,此次最需要感谢的,还是张孟谈。
  不过,运筹帷幄于幕后,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中,一旦功成,却又挂剑身退,倒是有些符合此人的风格。
  在泮宫中用了飨食后,庶子大夫籍秦登门了,也带来了对众少年的处置。
  此时的新绛,只有三位卿士在,因为晋国作为宗姬盟主,要协助周天子平叛,所以范鞅去了朝歌,赵鞅去了温地,魏曼多去了安邑,调遣兵卒勤王。
  以晋国目前的紧张局势,各家都害怕自己外出时,出了什么岔子。所以,范氏的盟友中行留守,赵氏的盟友韩氏留守,魏氏的盟友知氏留守,三家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局面,好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目前新绛以中军佐知跞为尊。
  据说,当公族大夫和士师前往虒祁宫,把今天的事情告知跞、中行寅、韩不信三卿,求问如何处置时,知伯只说了一句话。
  “由他们去。”
  这意思是,孩子们打架,大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只要不出人命就随他们玩去吧。
  一旁的韩不信和中行寅冷冷对视,心里暗骂,伤到的又不是你知氏的子孙,你当然可以随意了!可又不敢违背知伯的态度,只能唯唯诺诺地同意。
  同时,这也当相当于卿士们公然摆明了姿态:泮宫中的少年争斗,他们不会管,也不会插手,争成什么样,看各自本事。
  所以,事情的结果,果然是不了了之。籍秦宣布,众少年被罚或在家中,或在领邑里思过一月,期间不得招摇过市,不得寻亲访友,泮宫自然也要休学一月。
  听罢,众少年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心里也不急不怕。这里的人,哪个不是五鼎五簋之家的背景,天塌下来,自然有各家的老子顶着,最多回家被祖父父亲举着大杖追打斥骂一顿……
  只有赵无恤听到这个结果后,暗道不妙。
  ……
  当赵无恤一行人回到赵氏府邸,让竖、寺们小心地将仍处于昏迷的赵广德抬下戎车,妥善安置在屋内后,天已近黑。
  今天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打了场架,带了一身伤,喝了一肚子酒,现在赵无恤已经身心俱疲,累得够呛。
  他坐在偏院天井中的一块竹席上,仰头望着偏院里的那棵桑树,又回想起了今天的事情。
  本来于情于理,明日他都得正式登门,去拜访张孟谈一次,一是感激他此次妙计搭救,二是存了笼络交好的心思。
  但按庶子大夫籍秦转述,三位卿士、公族大夫、司寇署联名申饬了这次发生在泮宫剑室的私斗,所有参与其中的少年都会受到“严惩不怠”!
  所以明天,赵无恤就得低调出城,回领邑去“思过”去了,期间不得招摇过市,不得寻亲访友。
  这样一来,拜访张子,只能等到一个月之后。
  说起来,那张孟谈真是极端聪明,他在搅动全局后悄然离开,除了功成身退的低调性格外,恐怕是早已预料到了结局吧。泮宫众少年,唯独他因为溜得早,不在受斥和禁闭范围内。
  无恤又想着,自己要不要微服私自前去呢?穿上一身皂隶或者国人的服饰,谁也认不出自己是卿子。
  ……


第101章 嘉禾重颖
  但微服出行的念头刚刚冒出,就被赵无恤打消了。
  那样不行,太不正式了,后世刘玄德三次拜访诸葛孔明,都做足了面子,还携带厚礼,以表示自己求贤若渴的决心。那虽然是小说演绎,但很符合此时的士大夫之间的交往仪式。
  春秋时代讲究士相见礼,尤其是初次登门拜访,一点都马虎随便不得。否则,递错了交聘的礼物,无视了其中一个程序,就会被认为是一种羞辱和怠慢,好事反倒变成坏事了。
  要知道,连国君狩猎时,有卿大夫前来拜见,国君忘了把皮冠摘下,换上常冠,都被认为是失礼,于是引发了一场叛乱。
  甚至还有登堂入室,因为臭袜子没脱,被国君鄙视而作乱的……奇葩屡出不穷。
  春秋的士大夫们,很多都是这种傲娇的性格。
  而且赵无恤转念一想,过上一月再去也挺不错,因为现在成邑乡算得上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府库空空。在麦子丰收前,他恐怕是连一份厚礼也无法准备出来。
  不过,张孟谈乃绝世之人,不可以俗礼待之,以俗物予之。或许,在正式登门前,先让人送去一份别致的小礼物和表达谢意的亲笔信,会比较好。
  刚巧,赵无恤正好带了一样有趣的玩意。
  让别院里伺候的几名竖人女婢照看着赵广德,无恤则让虞喜去将辎车里那副自制的“象戏”取来。
  棋子由橡木雕琢而成,黑红色的漆篆刻文字,棋盘还带着木头的清香,上面用墨线划了不少方格直线,因为是新做的,所以还算能拿得出手。
  这时代,围棋又被称为弈棋,还在发展中,黑白子没那么多,玩的时候还会用到骨筛,没有后世那样高雅和脱俗,士大夫们反倒更爱玩六博和投壶一些。
  而这象戏,本来应该到战国时才出现,可比那些玩法有意思多了,且暗含两军战阵对垒之意。无恤听乐符离说,张孟谈好读《司马法》等古兵书,应该会喜欢,也算投其所好了。
  赵无恤还就着宫灯,亲手在简牍上写了封信,顺便附上了这东西的玩法和内涵,聊表谢意,说明等禁足思过是期限结束,再亲自登门拜访。
  经过半年苦练,他的篆字,现在已经基本拿得出手了,但也说不上好,奈何专业代笔的计吏侨、成巫都不在,只能靠自己。何况,亲笔写,更能体现他的诚意。
  差虞喜将信匣连同礼物送去张氏府邸后,赵无恤感觉自己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上的伤口又痒又痛,也无法驱散他的睡意,索性趴在案几上打起盹来。
  他梦到自己被包围在一个孤独的城池中,到处都是寒光闪闪的剑戈兵刃:阴险的中行黑肱、暴虐的范禾、扮猪吃虎的魏驹、谦谦君子般的韩虎,还有看不清脸的“知伯”,举世皆敌。唯独的朋友赵广德,却为了让无恤顺利突围,而被乱箭射死在眼前。
  无恤咬紧牙关,噩梦连连,想醒也醒不来,直到一个女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踢翻了宫灯,才终于吵醒了他。
  那女婢,正是之前他安排照料赵广德的人。
  此时屋外的天色已经微微发亮,想起梦中的情形,赵无恤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不妙。
  他双手重重拍在案几上,起身朝那浑身战战的女婢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吾堂弟他……”
  ……
  中军将范府与赵氏同处于官署区,但却在另一个里闾中,相隔不过千步距离。
  范禾今晨算是倒了血霉,被赵无恤空拳将脸打得开花,虽然缠了帛带,但看上去仍然颇为惨烈。府内的竖寺女婢们知道这位君子的暴虐脾性,都怯懦不敢说话,生怕惹怒了他,便被投进兽栏喂熊。
  范禾的确正在火头上,他一回到家,就让范氏族兵找来绳子,将那个为了不让范禾拔剑杀人,而抱着吴式长剑“獬豸”(xiezhi)跑掉的小宗子弟刘处父吊了起来。
  “叛族之人!那时只要你将剑递过来,我便可以把那卑鄙的赵氏庶子当场击杀!”
  刘氏,出自范氏祖先御龙氏刘累,是范氏小宗,但血缘相隔有些远。刘处父也是因为年轻稳重,而被范鞅、范吉射看中,得以成为范禾的伴读辅佐,顺便当他的剑侍。
  他被反手捆绑,吊在一棵歪脖子梨树上,这会抿着嘴,也不反驳,只是逆来顺受。当委质效忠后,理论上,他的性命便属于范禾随意支配了。
  而刘处父委质的小君上,正怒气冲冲地,想要用蘸水的鞭子抽他一顿。但范禾因为眼睛肿了一只的缘故,一鞭子抽过去,居然打偏了,鞭梢抽到了伺候在旁那个竖人身上,那竖人痛得跳脚,却只得忍着,不敢声张。
  范禾更是气恼,再度扬鞭,却从后面被人拿住了手腕。
  “谁敢阻拦本君子!”
  “阿禾,还不住手!”
  范禾回过头,只见说话的人剑眉英武,面容俊秀,却是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下巴上多了颗黑痣,且少了几分暴虐和戾气的孪生哥哥范嘉。
  范氏兄弟,一嘉一禾,异茎同穗,取的正是唐叔虞所献嘉禾之意。
  见是哥哥,范禾顿时萎了下来,除了祖父、父亲,他就怕这个心思缜密,深不可测的孪生兄长。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你可知道,今天在泮宫发生了何事,这个小宗庶孽,他居然背叛了我!”
  范嘉冷冷应道:“你和中行子做下的好事,早已传遍了新绛,我自然知道,幸亏处父稳重,若是今天任由你乱来,新绛城此时早已大乱了!”
  他一把抢过鞭子,让人给刘处父松绑,并抚着肩膀安慰他,赞扬他的明智稳妥,刘处父眼中不由对范嘉产生了几分感激。
  范禾依然生着闷气,哇哇大叫,叫嚣着迟早要把赵无恤、魏驹等人抓住,投入兽笼分尸,却被范嘉又训斥了一顿。
  “祖父当年灭栾盈之乱,孤身犯险,当着数千魏兵的面,超乘而蹬车,右抚剑,左援带,挟持勇武的魏献子;又用剑以帅卒,败栾氏之党于虒祁宫中,是何等的威风。”
  “再瞧瞧你,自命泮宫剑技第一,可剑一丢,就被赵氏子空拳打成了这副模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范氏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今后一月,给我回范氏之邑去,不许出门!”
  范禾只得唯唯诺诺,总算收敛告退了。
  范嘉从刘处父处,问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他摸着下巴上的那粒黑痣,若有所思。
  “看来那赵氏子不仅卑鄙狡猾,而且运气极佳,吾弟与中行子愚不可及,今日之事后,泮宫之中赵魏韩三家联手已成定局,说不定还会以赵氏子为首!也罢,蜗角之争就任他们去折腾!我还是做好祖父交予我的事情,管好漆陶市和匠作坊要紧。”
  ……


第102章 微服出行
  ……
  从内室出来后,已经是鸡鸣时分,赵无恤心情畅快了许多。
  和那位溃创医说的一样,没过几个时辰,赵广德果然醒了。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是饿醒的,肚子咕咕直叫,让人递了一碗拌了蜜汁的粱粥来,三下五除二就喝得干净,还迷迷糊糊地说着想饮热豆浆,又睡过去了。
  据赵府的家医说,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意味着很快便能大好,君子可以放下心来了。
  赵无恤这才松了口气,要是和方才梦中的情形一样,这次小胖子因为他的缘故,身死或者残疾,他可要惭愧上很久了。
  同时,他也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那心狠手辣的中行黑肱付出代价!
  不过他刚迈出门,就碰上了匆匆走来的虞喜。
  那副象戏连同无恤的亲笔信,已于昨夜送至张氏府邸,虞喜这次过来,却是有另一个消息要禀报。
  “君子,有人在门外徘徊,说是有要事欲见君子。”
  无恤正在洗盥,他一边在女婢的侍候下,用细葛巾擦了擦脸,一边问道:“是何人,为何事?”
  “看样子,是个穿皂衣的商贾,自称来自温地。”
  “商贾?温地?”
  “不好……”赵无恤暗骂了一声,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一门心思全在赵广德的安危上,竟然把要紧事给忘了。来者八成是温商贾孟,那还是半月前说好的,要贾孟引他去新绛人市,购买陶工。
  于是他便让虞喜速速引那商贾来,果然是一身皂衣,内穿文绣的贾孟,他刚进门,就趋行跪倒在赵无恤面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君子,小人在市井听到流言,说泮宫中有私斗发生,我家君子还受了伤,不知有无大碍?”
  无恤嘿然:“你们这些商贾,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昨日才发生的事情,今晨就打探清楚了,放心吧,吾堂弟自有福禄,只是受了轻伤,方才已经醒来,能食粥一碗,再休息几日便可以痊愈。”
  “大善,小人这就放心了。”贾孟举起袖口作擦泪状,让人分不清真假。
  言归正传,他又弓着腰行礼道:“小人今日失礼来叨扰君子,却是因为上次那事,小人得知消息,郑国行商已经带着掳自鲁国的陶工,以及织工等数十人,来到新绛,将于今日朝食后于人市叫卖,故前来告知君子,不知道君子还要不要去……”
  赵无恤微微皱眉,理论上,他现在已经被禁足了,应该低调地回封地闭门思过才对,这才第二天,就公然违禁前去人市,有些不妥。不过如果错过这个村,大概就没这个店了,晋国的好陶匠都被范氏控制,想扒拉下几个来可不容易。
  于是他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去,当然去!”
  不过,得换一身行头再去,既然不能招摇过市,他低调点,悄悄去,做完交易后又悄悄离开,不就行了。
  半刻之后,虞喜穿着一身厚实的国人行装,佩短剑,带头在前。他身后跟着两名皂衣男子,那个中年人,正是温地商人贾孟,而那年轻的,不是赵无恤,还能是谁?
  在赵无恤想来,虽然微服前往张氏府邸登门拜访不可取,但微服去人市,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反正新绛里认识自己的,也就泮宫少年们,他们这会大概已经被祖父、父亲揍了一顿,关在家里,所以无恤可以肆无忌惮地穿上虞喜的一些简陋衣物,装扮成他的皂隶小厮。
  一路上,虞喜不时心虚地偏头回来,这主从之间掉了个个,位置也换了,让他很不自在。
  “喜,把头转过去,别老回头看我。”
  从偏院出侧门,其中要经过一处园囿,这边也有不少早起清扫的竖寺女婢,无恤只能垂着首,小心不让人认出。
  前面的虞喜却失声喊道:“不好,前面有人过来了,好像是……”
  “是少君的步舆,快,躲到那个假山背后!”赵无恤心中哀叹,怎么好巧不巧刚好碰上了,自己难得微服一次,要不要这么刺激。
  三人匆匆匿藏,等待少君魏姬的舆驾经过。
  步舆由四个健壮的隶妾抬着,一身金红色深衣,尽显雍容之态的魏姬闭眼坐在上面,后边还跟几名或为她举着坠地裙角,或抬着羽毛摇扇、或捧着漆器铜壶的女婢,这就是卿士夫人出行的仪仗了。
  经过假山时,魏姬似乎察觉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瞧了一眼。
  假山后的无恤连忙屏住了呼吸,等一行人远去,才敢探出头来窥视,瞧她们所去的方向,正是赵广德所在的偏院。
  小宗子弟在自家照应下却受了伤,于情于理,魏姬都要去探望慰问一番,届时,就能发现赵无恤不在。
  “君子,现在怎么办,回去么?”
  赵无恤沉吟了片刻后,咬了咬牙:“要做就做到底,不管了!吾等速速前往城南要紧。”
  反正不管怎么做,他和魏姬之间是左右看对方不顺眼,既然对方不再敢像以前那样对他任意惩处,那还怕她作甚。
  接下来的路程,总算是有惊无险,三人持桑木门牌,顺利通过了侧门。
  谁知刚露头,就又撞上了一个熟人。
  “赵子,你果然是从这儿出来!”
  “乐子,你怎么在这里?”
  赵无恤定睛一看,却是乐符离,他今天也换下了深衣广袖,穿了一身皂隶的短衣短褐,猫在角落里。看见赵无恤和虞喜等人出来,便连忙上前,满脸亢奋地就要继续喊。
  他们这一对话,已经吸引了侧门处赵氏族兵的注意力,赵无恤眼疾手快,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拉到墙角,质问道:“你这是作甚!?”
  乐符离打量着赵无恤的装扮,得意洋洋地说道:“赵子作甚,我便作甚!”
  半月前的南北市一行,乐符离也在场,对赵无恤要买陶工一事,他十分好奇。虽然昨天才被禁足,可一向胆大的他却打扮成皂隶溜了出来,而赵无恤居然还真被他逮了个正着。
  赵无恤啧啧称奇,这乐符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慧,居然能猜到自己的行踪。
  他一问之下,乐符离才说出了缘由:“其实都是张子料就的,他说观君子的脾性,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舍弃,但君子又不是个没顾虑的人,忌惮禁令,所以八成会微服出行,让我一早就在这后门等待,必有所获。”
  真是料事如神啊,不过赵无恤越听越不对:“等等,吾等不是被禁足,不让走亲访友么?为何你还敢去见张子?”
  “我们两家府邸相近,就隔着一堵墙,昨天不巧,那堵墙刚好塌了一半,我与张子各自站在自家庭院里说话,谁管得着?”
  赵无恤无语了:“那张子呢?为何不见他踪影,乐子没有约他前来?”
  乐符离奇怪地看着赵无恤一眼:“这就得怪君子了。”
  “怪我?为何?”
  “君子昨日不是差人给张子送去了一件礼物么,张子说那东西极为有趣,今天要继续钻研一二,故让我独自前来,若有什么趣事,回去告知他一声便可……赵子,究竟是何物?能不能也送我一件?”
  赵无恤心中一万头羊驼驼奔过,看来自己又做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这一来,就错过了一次和张孟谈相谈共处的好机会。
  不过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他还得赶紧去市上办正事,何况世上的事情哪能事事如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此时,偏院的几名成邑骑从少年也已经从正门处出来了,与赵无恤等人汇合。于是赵乐二人便相互遮掩着脸,钻进了贾孟那辆带帷幕的马车车厢中,在数名骑从的扈卫下,往城南驶去。
  ……


第103章 囹圄隶妾
  官署区在城东,而人市在城南,清晨街上行人不多,所以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行进了一刻钟后,突然道上行人逐渐稠密起来。
  坐在外面驾车的虞喜伸头进来说道:“君子,已经到人市了!”
  “这么快?”
  赵无恤和乐符离下了马车,两人习惯性地要整理下深衣广袖的衣襟,想将挂在帛带上的玉组佩摆正,这才发觉自己穿的其实是皂隶短打,微微一愣后相视一笑。
  赵无恤也不由感慨,自己半年前刚来到春秋,可是根本穿不惯深衣广袖的,现在却已经习以为常,这也说明,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了。
  不过接下来看到的事情,让他又对自己这个判断产生了怀疑。
  马车停在人市的里闾门前,之后的路段,车是挤不进去了。于是众人安步当车,走进了北六市里生意最好,同时也是名声最差、市容最脏乱的人市。
  前世教科书上总说春秋是奴隶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赵无恤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春秋的主要劳动力,还是自由身的国人和身份略低的野人,隶臣妾占的比重不是很大,而且干的多为家中杂务,或者百工之事。
  但整个社会上,“奴隶”还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多数来源于战争俘虏、戎狄、逃人。至于那些因为井田制度崩溃,每年失去私地交不起税赋丘甲的农民,大多就地被卿大夫家族消化,变成了人身依附的农奴和氓隶,居于闾左。
  贩卖奴隶历来是诸夏国际间的大宗贸易,在历次战争后,总会有数以千计的俘虏被带回过战胜国,变卖分配,此类事情史不绝书。甚至一些贵族都沦为奴隶过,比如昔日虞国的大夫百里奚,在亡国后就成了晋国陪嫁的滕奴。他还逃到楚国,又为圉牧,后来才被秦穆公五张羊皮赎回,举于牛口之下。
  这种情况在晋楚弭兵之会后稍有收敛,但近来乱世再起,三年前吴国破楚,无数楚国人被俘,卖往北方,郑齐商贾贵族无不以购买楚地女奴为雅事,甚至引起了奴隶市价大跌。而齐鲁郑卫周之间也战火不断,今日你破我一城,掳人若干,明日我逼你盟誓,献百工隶妾若干。
  那些两只脚的货物,通过这些渠道流入晋国,所以才造就了新绛人市的繁荣。
  对于人市,晋国官府处于一种不提倡也不制止的状态,因为三军将佐贩卖俘虏也获利不少,尤其是中行氏,每年都能从白狄鲜虞、鼓、肥、无终等地获得大量奴婢。
  赵无恤的生母,当时是不是也是以这种方式流落进赵氏的呢?他不得而知,但也因此对奴隶贸易,有了天生的厌恶感。
  刚走进来,赵无恤就闻到了空气中的一股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奴囹圄(lingyu)外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赵无恤心中有些不忍,却只能叹一口气走开,他就算能救一个,却救不了全部,能救得了一家,却救不了全天下。也幸亏他们赵氏取消了殉葬制度,否则,每年还要有更多的奴隶被买去从死!
  他们一行人低调从事,两位卿大夫之子穿着不惹人瞩目的皂隶衣物,而虞喜和诸位骑从少年一身国人武士打扮,隐隐看去,像是以商人贾孟为首的商队护卫。
  贾孟在人市也有不少熟人,一路走过去,都有人打招呼,还有来询问他是否购买奴隶。
  赵无恤特地问了问价钱,能干活下地的青壮劳力最贵,能生孩子的年轻女子其次。而那些看似无用的老人孩子最便宜,无恤猜测,老人被买去多半是用来殉葬的,而孩子,或是满足一些士大夫异样的爱好,或是阉割为寺人。
  贾孟应酬地笑着一一回应,走了一会,他转过头来说道:“君子,那些郑国商人,就将在这里叫卖,看这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无恤微微点头,踏入人市的中心区域后,他发现这里和外围又不太一样,地表被冲刷得很干净,几个土垒的高台上站满了要叫卖的奴隶,他们多是有一技之长的,价格也相应更贵。
  其中有卖齐国倡优的,一男一女两个侏儒,连同他们表演用的黑彘狄犬打包出售。也有卖鲜虞狄婢的,一个漂亮的女婢被扒光了衣服,一只手掩着胸脯,一手掩着下身,被隶商拉着脖子上的草绳转圈展示,引得围观的男人们笑声阵阵。
  赵无恤沉默不言,他对新绛的感官顿时降低了一层,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史诗和自豪,也隐藏着罪恶和丑陋。一旁的乐符离天生为钟鸣鼎食之子,倒是没这种感觉,只是好奇地四处张望,目光放在那鲜虞女婢的双乳上,颇有些想出手买下的冲动。
  奴隶买卖和后世的拍卖倒是有点像,商人展示“货物”,价高者得,然而,据贾孟说,若是有身份高的买家强行压价,也是常有的事情。赵无恤的那些金爰由亲信虞喜贴身携带,期间有不长眼的人鬼鬼祟祟想过来搭讪,便被骑从少年们几拳揍跑。
  那些金爰应该够买十名陶工,赵无恤又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口嫌体直啊,明明厌恶奴隶贸易,却又参与其中。
  “君子,那些鲁国陶工就在这边,咦,似乎已经有人在争买了!”
  贾孟指着靠近外围的一个高台,台下有两帮人在激烈争执着,衣着文绣的郑商夹在中间好不尴尬,看热闹的国人和商贾在外边围了稀疏的一圈,议论纷纷。
  赵无恤举目望去,只见高台上站着十来个用草绳拴在一起的男性,手脚粗糙,以一位满脸沟壑的老者为首,应该就是陶工。台下还有十多号嘤嘤哭泣的女子,或许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的穿着比起之前所见的众隶妾要好些,至少能够遮体,神情也没那么绝望沮丧,其中几个年轻人似乎还对被当众叫卖十分不满。
  靠近以后,无恤也看清了发生冲突的双方,一边是昂着头,趾高气扬的皂衣小吏,身后带着几名一脸横肉的持剑随从,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无恤的目光又转向了冲突的另一方,却见是位眉目俊朗,儒雅斯文的青年行商,还有数名商贾同伴。
  贾孟低声对无恤说道:“君子,那个后生,正是我前些时日所说的卫国行商,专门做赎买鲁卫籍贯隶妾,送其归国的事情。”
  赵无恤点了点头,继续观看,只见那青年动作似谦谦君子,但说起话来,却如唇枪舌剑般犀利。
  “吾等都是讲道理的人,这笔买卖是我先出手的,已经和商贾谈好要平价赎买这些鲁人,可你作为后到者,却威吓郑商,要他贱卖于你,这成何体统?”
  那小吏一脸的不耐烦:“谁管你先来后到,在新绛做买卖,一向是身份高者得之,吾乃中军将府中匠作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争买?”
  说完,便一甩手,亮出了腰上坠着的一枚雕刻熊形的桑木符节。
  不用贾孟提示,赵无恤就认出来了,“那人是范氏的家吏,他们果然抢先一步来了!”
  ……


第104章 照打不误
  ……
  范氏为了垄断漆陶业,果然无所不用其极,将外国卖来的陶工统统笼络到自家匠作府中,就是其手段之一。
  那范氏匠吏亮出了身份,青年愣了一下,却并未退缩,只是语气稍缓,他拱手道:“原来是尊吏,敢问这些鲁人若是进了范氏匠作坊,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自由身,返回故土?”
  “返回?别想了,入了匠作坊,就是范氏隶臣,非但一生一世要为范氏效命,且匠之子桓为匠!世世代代不得脱籍!”
  说完,他便不理会卫国青年,踱步到那些鲁人身旁,检查有无残疾疫病者。
  此言一出,台上的鲁人们心有戚戚,而台下的女子家眷则哭得更伤心了。这时代的人,也讲究安土重迁,对背井离乡,老死不能葬于蒿里是十分排斥的。
  青年面露不忍之色,他先转过头,用郑国方言劝那郑人隶商道:“吾闻郑子产曾言,昔郑桓公自宗周迁国至新郑后,与商人们共处一隅,世代立有盟誓,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现如今此范氏强买于你,请想想子产之言,小国不能任意屈从大邦,商贾小人亦如是!”
  “何况,我的夫子告诉我,仁者以财发身,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这些鲁人还想归家与族人团聚,若是被强留在范氏为工匠,那就一生都不能再渡过汶水了!请发发善心罢,切勿答应卖给他。”
  郑商犹豫不决,他似乎已经被青年说服了,但又畏惧那范氏吏的蛮横。
  无恤在一旁听得微微点头,果然名不虚传,这青年不仅言辞得当,典故信手拈来,面对范氏家吏不卑不亢,而且颇有仁心。这样的商人,举世罕见啊,他心中不免起了爱惜和招揽之心。
  不过话虽如此,但他对那些陶工,也是势在必得的。
  赵无恤决定继续看看,若是那卫国青年成功说服了范氏家吏,就再作打算。若是不能,他少不得要做一回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在这笔买卖里横插一杠了!
  至于那一纸空文的禁足令,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却见青年说服郑商后,又过去拉着那范氏吏的手道:“两倍,我愿意出两倍的价钱,赠予尊吏和范氏匠作府,赎买这些鲁人!请放手一次罢。”
  说罢,他殷切地看着范氏吏,只等对方击掌成交。
  听到青年要用两倍价钱赎买,围观的众人叹了口气,纷纷议论这青年行商出手真是阔绰。
  范氏家吏也不理会,他甩开了青年的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轻蔑地怪笑道:“你这卫商说什么笑话,这些鲁国工匠,我家君子势在必得,休要与我讨价还价,范氏家大业大,其富半晋国,还在乎你那点钱帛?若是识相,就尽快离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你一会想走都来不及了!”
  然而威胁并未奏效,那青年和他身后的几名同伴并未退让。
  争执引发的骚动已经传开了,没多会,只见一位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带着持戈的兵卒,过来巡视,询问冲突缘由。
  贾孟摇头叹息道:“那卫人恐怕要惹上祸事了。”
  同为商贾,他对那卫国青年的行为很不理解,好好做自己的买卖,何必自寻麻烦?惹上范氏这个庞然大物,以后还想不想在晋国做生意了?
  果然,见了范氏小吏,市掾官腆着笑脸问候,听了他的一面之词,便回头冷着脸朝卫人低喝道:
  “你这卫商要作甚,既然范氏匠作坊已经声明要买这些鲁人,还不速速离去?若是再纠缠不清,小心本官拿你下狱!”
  卫人青年不卑不亢地说道:“市掾官是官府中人,这就更说不过去了,晋鲁本为友邦,这些可怜的鲁国人沦落为奴,不遣送回国就算了,却还阻止我赎买?而且我素闻晋国在国人中颁布刑律,最讲规矩,市中平等交易,愿买者买,愿卖者卖,难道都是假的么?倘若人人像尔等一般,晋国如何能服诸侯?”
  市掾官没想到他言辞如此犀利,不由得一愣,围观的晋国人都微微点头,赞同那青年说的话。
  但那范氏家吏虽然嘴上说不过,却丝毫不退让,他仰着脖子叫道:“服诸侯?那是公卿大夫们的事情,我只是一小人尔,才不管那么多,郑商,速速按我说的价钱交割,把人交予我带走!”
  说完便让身后的随从去强行塞给那郑商少量钱帛,又要让随从拽着那些鲁国陶匠离开。
  青年阻拦不得,看着丧失了归乡的最后希望,哭喊成一片的鲁国奴隶,只得站在一旁仰天哀叹道:“悲哉,晋国竟无仁人乎?”
  他正要郁闷地带着同伴转身离去,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嗓音响彻十步之内:“此言差矣!谁说晋国没有仁人?那范氏吏且慢交割,这些鲁人,我买了!”
  卫国青年,范氏吏,还有正和颜悦色讨好范氏吏的市掾官,以及被狠狠宰了一笔后,哭丧着脸的郑商,都转过头来,看着说话的人。
  却见一个穿着短衣短褐的少年从人群中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另一个皂衣少年,还有几名武贲装扮的年轻人。
  贾孟大惊,上次赵无恤问他敢不敢参与陶器贸易,他就惧怕退缩了,这次登门,也是存着讨好赵氏大宗君子的心思,没想与范氏匠作吏为难。此时见赵氏君子出面,他便后退了几步,用袖子遮掩着脸面,生怕被范氏小吏认出他来。
  范氏吏却已经被赵无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定睛一看,见带头少年身上穿着短褐,以为他只是个庶民子弟,脸色顿时就黑了。
  “今天真是邪门,不仅一个外国商贾敢与我抢买货物,连一个庶孽子都要过来胡闹,快滚,不然乃公抽你鞭子!”
  君辱臣死,赵无恤身后的骑从少年们闻言大怒,目光转视主人。见他轻微地点了点头,便径直过去,揪住了范氏小吏的衣襟,将他按倒在赵无恤面前,范氏吏的随从们猝不及防,也被其余少年拔出短剑逼退。
  经过小半年的训练,轻骑士少年们锐气十足,初次上阵,还算配合得当。
  那范氏小吏被揪着脑袋按倒在地后,仗着背景深厚,竟丝毫不惧怕,依然昂着头骂道:“你们这些黔首,竟然对乃公不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
  “我只知道,你是个狗仗人势的皂吏,给我狠狠掌嘴!”
  虞喜得令,便在那小吏脸上连扇数个耳光,打得他嗷嗷直叫。
  可一边叫,他还一边肿着嘴骂道:“你敢打我!我,我一定要告知范氏君子,灭你三族!”
  听着这威胁,赵无恤哑然失笑。
  “灭我三族?好大口气,你家范氏主人,当今晋国执政,都不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赵无恤靠近了那小吏,在他耳旁压低了声音道:“何况,别说你这卑微小吏,连你家范氏嫡君子!本君子也照打不误!”
  ……


第105章 端木之风
  ……
  见范氏小吏被打,那市掾官大惊失色,连忙招呼身后两个兵卒,挥舞着剑戈,就要上去弹压。
  却见赵无恤手一抬,也亮出了一样东西。
  “赵氏卿子在此,谁敢放肆?”
  他身后的乐符离也跟着站了出来,狐假虎威地挺起胸膛,同样亮出了贴身携带的印信:“铜鞮大夫之子亦在此!谁敢放肆?”
  本来以为没热闹可看,已经四散的人群一回头,惊愕的发现情势骤然逆转,耀武扬威的范氏小吏像条狗一样哀鸣。
  他们便又围拢过来。听闻此言,纷纷窃窃私语,猜测是赵氏哪位子弟。
  “莫不是那位昨日才在泮宫中私斗,以一敌十,打了范氏子的无恤小君子?”
  “身为卿子,为何穿着短衣短褐?”
  “似乎是被禁足一月……偷偷跑出来的吧。”
  “无恤小君子?”卫国青年闻言,眼前顿时一亮。
  市掾官瞪眼一看,那东西通体黄铜铸造,如同一节小竹,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晋篆,正是赵氏在市掾中专用的符节。
  铜鞮大夫家的印信也似乎不假,温地商人贾孟也上前来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证实这的确是赵氏君子。
  于是,原本气势汹汹的市掾官立刻就萎了。
  他讨好地笑道:“不知二位君子此来,有何贵干?”
  赵无恤指着那些鲁人道:“这小吏不是说,新绛的买卖,不管先来后到,一向是位高者得么?按这道理,我虽然来得最晚,你看够不够格买下这些鲁国工匠及其家眷?”
  按照晋国惯例,卿之嫡长子位比上大夫,余子位比中大夫,庶子位比下大夫。无论眼前的少年是哪一种身份,反正都比顶了天只是个中士的市掾官要高,更是甩了那无爵的范氏小吏十层楼。
  市掾官唯唯诺诺,而那贩卖奴隶的郑商尚未从这突变中反应过来,直到虞喜过来询问这些鲁国人的价钱,方才恍然大悟。
  最后的结果,是赵无恤以原先的价格,平价购买了那些鲁国陶工及其家眷。
  交易完成后,他还引述了方才那卫国青年的言论,教训郑商道:“将人当做牲畜贩卖已经是极伤天和的不仁之事,可一而不可再,下次再见你如此,本君子决不轻饶!”
  而那范氏吏被抽了一顿后,不敢再留,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市掾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无恤此举颇为解气,赢得了周围国人的一片叫好声。
  但他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心道今天的微服彻底失败,绝对是要暴露行踪了,而他和范氏的仇怨,恐怕又加了一层。
  也罢,债多不压身,反正范赵两家横竖已经成了死对头,有赵鞅羽翼庇护,怕他作甚!
  至于禁足令,本来就是一纸没有威慑力的空文,否则乐符离也不敢溜出来看热闹,他今天就会返回领地,料司寇署也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无恤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位卫国青年行商走了过来。
  他恭敬地站在赵无恤面前,垂手而拜,口称:“在下端木赐,见过君子,久仰君子无恤大名,想不到居然能在此相见。”
  赵无恤敬佩他的勇敢和善言,也微微还礼。
  “端木赐?”不过,他心想这名字真心好熟啊,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片刻后,无恤瞳孔一缩,失声道:“子贡!?”
  ……
  在暴露身份后,乐符离还算有自知之明,反正热闹也看够了,就带着早已在市外接应的乐氏随从,告辞回去了。想必又要和张孟谈隔着两家间的断壁墙垣,将今天的事吹嘘一通。
  而赵无恤则让虞喜留下,看守那些所有权刚刚转让到赵氏名下的鲁国人。又差遣贾孟去牛马市,寻几辆辎车或人力拉的辇,好将鲁人们带回成邑去。
  安排好这些事情后,他看着身后端木赐欲言又止的模样,微笑着说道:“余知道君有话要说,且不急,随我寻一处浆肆,你我坐下细谈。”
  说完,便背着手,先行踱步而去,子贡微微迟疑,让几名卫人同伴先回,也垂着手,趋步跟在后面。
  他的疑惑很多,尤其是不明白,这赵氏小君子是如何一见面就能喊出自己的字。
  而赵无恤则另有一番心思。
  “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今日虽然没能登门拜访张孟谈,却碰巧遇到了子贡。”
  虽然他对子贡背后的那位“夫子”更感兴趣,不过对于子贡此人,前世也有所耳闻。
  端木赐字子贡,孔门十大弟子之一。据说他善货殖,家累千金,成为春秋末期的两名巨贾之一,开启了儒商的先河,号称端木遗风。另一位,则是南方的范蠡,又称陶朱公。
  而且,子贡的才能还不止这一项,他辩才无双,如果史记的记载没有夸张的话,他应该是开了战国策士游说风气的第一人。其作为鲁国行人出使各国,号称“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国际上搅风搅雨的人物。
  之后还为鲁卫之相,治国有方。
  所以,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走进了人市外的一家浆水铺子。
  才进来,无恤就闻到一股混杂着酸甜气息的清香,里面顾客不多,只是零星坐着几个衣裳陈旧的国人。
  赵无恤今天穿着短衣短褐,索性也装成一个庶民,大咧咧地往地上的草席上跪坐,手搭在有些油腻灰尘的案几上,让店家上最好的浆水。
  他的两名骑从,名为甲季和虞骈者,则守在门口,手扶腰间短剑,警惕地看着周围。
  端木赐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站着,还是坐下,他本来是那种不屈从于公侯贵族的士人,但今天又有求于对方……
  却见赵无恤一比手道:“请坐,可否称呼君为子贡?”
  称呼对方的字,也是一种关系亲近的表示,子贡见赵无恤不拿卿族的架子,便放松了下来。
  他长跪而坐,微微行礼道:“唯唯……没想到小君子还有这雅兴,能坐于浆铺陋室之中,而自得其乐。”
  无恤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浆水很快就被端上来了。
  浆水,亦名酸浆,是先秦时期的一种饮品,常言道“箪食壶浆”,说的就是这种东西。
  其做法是,将粟米煮熟后,放在冷水里,加入不同种类的蔬菜、水果。浸泡发酵五、六天,味变酸,喝后有开胃止渴的功效,也作为夏天的清凉饮料。
  虽然这东西主要流行于社会中下层,不能登大雅之堂,但赵无恤觉得,比那些过滤不充分的薄酒要好喝多了。
  他在那里端着木樽细细品味,更让对面的端木赐摸不着头脑。
  这位小君子,一身短衣短褐装扮,出没于人市,还往国人野人聚集的浆铺里钻,而且对他极为友善,这都让端木赐始料未及。
  不过,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对赵无恤关注已久。相信一位能颁布止从死法令的君子,也是位仁义之主,以自己的口才,应该能说服他。
  他又等了片刻,见眼前的小君子一直不说话,便忍不住了。
  子贡拱手道:“虽然赐不知道君子购买那些鲁人是作何用途,但早已听闻君子有仁善之心,能救千万殉葬隶臣于水火之中,鲁人何辜,受此战乱离乡,沦为隶臣之苦,还望君子能放他们随赐归国!”
  ……


第106章 怦然心动
  ……
  赵无恤听罢,故作沉吟:“子贡乃是卫人,却为何要赎买鲁人?”
  “君子有所不知,赐在曲阜拜了一位夫子为师,所以常年往返晋、卫、鲁之间,夫子之国,亦学生之母邦,故见鲁人受难,同样会心有不忍。”
  “不瞒君子,此次来晋,赐已经在路上赎过两名沦为臣妾的曲阜鲁人,放其归国,若非财力不足,天下之隶臣,无论籍贯,我都愿意赎买之,还其自由!”
  赵无恤慨然而叹道:“我听说古之贤人对民众,不论其出身籍贯,男女老幼,都是一样看待,同施仁爱,说的就是子贡这样的人啊。”
  子贡以为他已经同意了,顿时欣欣然。
  然而赵无恤语气一变:“但,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你!”
  端木赐见赵无恤一口回绝,方知今天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再拜道:“君子,赐愿意以两倍价钱赎买之!”
  赵无恤饮了一口浆水,笑道:“端木子是把我当成那范氏小吏,或是寻常商贾?这也太小瞧我赵无恤了。”
  “赐不敢……”
  “我且问端木子,可知道这些鲁国陶工从何而来?”
  “我已问过那郑商,他其实是食于齐国一位大夫的,这些鲁人,就来自去岁被齐军所破的郓地、阳关。”
  赵无恤知道,鲁国历来以工匠精巧闻名诸侯,这其中是有缘由的。
  昔武王灭商,周公旦兼制天下,大封诸侯。各诸侯的核心,自然是来自宗周的国人,他们善于农业,属于一等公民。而殷民丧失原先的贵族地位,常常被举族迁徙,成为第二等庶民,他们不得不从事其他方面的职业。
  周公在儿子伯禽之国时,以周成王的名义赐鲁国殷民七族,其中就有从事治陶的陶氏、从事冶炼铸造的铸氏,所以鲁地的手工业是比较发达的。
  如此想来,过上几十年,鲁国能出现公输班这个逆天的工匠,也就不奇怪了,日后墨家的影响也集中在鲁宋卫等殷故地。
  而鲁国虽然号称有千乘战车,战斗力也并不差,可惜应了曹列那句话,“肉食者鄙”,统治者懦弱无能,所以便沦为泗上的小鱼腩。今日齐人攻来,明日楚国碾过,鲁国屡次被迫结城下之盟,遭到勒索。
  而各国首先相中的,自然是鲁地工匠。
  比如,鲁成公二年,楚国侵鲁至于阳桥,孟孙氏求和,贿赂楚人之执斫、执针、织紝之工,皆百人。此次齐国攻鲁,也对鲁地工匠大肆掠夺,那位齐国大夫贪眼前之利,又让商贾将俘虏转卖到晋国。
  赵无恤对国际大事也颇为关注,自然清楚这两处是什么情况。
  他说道:“善,那子贡也应当知道,齐国国氏、鲁国阳虎至今还在郓地、阳关拉锯,战火纷飞,你让那些匠人在此时归乡,这不是驱人蹈火么?子非救人,是害人也!”
  端木赐微微一怔:“这,赐可以将他们安置在卫国端木家的庄园……”
  “那和背井离乡有何区别?他们又要以何为生?”
  端木赐哑然,他毕竟也才二十左右,考虑的不是那么周全,平日的巧舌如簧在赵无恤面前竟然没派上什么用处。
  却见赵无恤眯着眼睛,伸出了三个指头。
  端木赐大惊,难道说了这么多,目的是要他以三倍价钱赎买?无恤小君子不是这样的人吧!
  却听赵无恤缓缓说道:“三年,我不是那范氏匠作坊,不会将那些鲁人束缚一生一世,我只要他们在我的领地上做工三年。不视为隶臣妾,而是自由的工匠,其家眷可以饱食安居,若是在鲁国有亲人欲避战乱,也可以接来。”
  仿佛后世为农民工讨薪的律师般,端木赐急切地问道:“那三年之后呢?”
  “三年后,我准许他们恢复自由身!若是愿意留下,自然好,若是想归乡,也任他们离去,且赠送路上所需,和返乡后安家的钱帛。我晋国目前一片安宁,也省了他们奔波劳累之苦。”
  端木赐心里暗道,你晋国六卿,在去岁冬至时,不也差点打起来了么?
  不过他口上却只能称善。赵氏君子这样做,虽然和他最希望的结果不太符合,但也算考虑周到,可以接受。且对方作为卿族,能用商量的口气与他一商贾洽谈,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于是,那些鲁人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了,虽然有端木赐为他们请命,但他们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既然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子贡这条线,赵无恤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又故作好奇,询问了一下子贡在鲁国的那位“夫子”的情况。作为历史上最力挺孔丘的弟子,子贡自然是赞不绝口。
  赵无恤可是读过论语的人,之乎者也还能背出不少,对孔丘的思想学术也略有所知,所以和子贡很能聊到一块,倒是叫子贡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视为同道中人。
  在和子贡拉近了一些距离后,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子贡此次与范氏匠作吏起了争执,日后在晋国的生意,恐怕要难做了……”
  端木赐苦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范氏如此蛮横,但天下之大,邦国数十,足以任我行走,赐也不至于失了生计。”
  这是往后绕着晋国走的意思?这可不行,你还是得到我碗里来。
  于是赵无恤便身体前倾,向子贡建议道:“何必如此,无恤敬佩子贡的为人,又听闻你善于货殖,臆测市场行情则屡中,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受赵氏庇护?”
  但端木赐面色却很坚决:“君子好意,赐心领了,然赐行走诸国,自由惯了,且行商只是副业,主要心思还是在鲁国向夫子求学上,不愿食于公卿,让子孙也受此束缚……”
  一旦食于公卿官府,重新成为“工商食官”,那样的话,商之子恒为商,是端木赐不愿意的。
  赵无恤摆手道:“非也非也,不是要子贡成为食于赵氏的隶商,而是与我单独盟誓。以后便以我为东主,提供货物,并庇护你不受范氏刁难。你则为我销售各国,从此以后,关卡一律畅通,不需纳税,是双赢双利的合作,并非束缚你的主从关系!”
  端木赐听后,不由得一愣,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大有可为。
  当今之世,虽然各国盟誓时都宣誓“交贽往来,道路无壅”“关市几而不征”,说要开放关卡,不得阻碍商旅,不得乱收取商税。
  但实际上,贪婪的贵族连土地税都从十一税加至二一税,还说什么“二,尤不足”,对于富裕而弱势的商贾,又怎能不雁过拔毛?
  于是,不仅邦国官府设卡,其下的卿大夫在各自领地的路段也设卡,端木赐往日经商,就曾屡受盘剥,苦不堪言。
  可若是有了赵氏的庇护,持有上军将符节,至少在晋国,这一切都可以免除!
  赵氏君子的仁爱之心,他们孔门师徒是十分赞赏的,这样有利无害的条件,又怎能叫他不怦然心动?
  ……


第107章 势同水火
  ……
  于是,就在这个简陋的小浆水铺子里,两人便立下了“尔无我叛,我无强贾”的口头盟誓。赵无恤对此十分重视,还要求日后子贡亲自去他领地成乡,歃血为盟,并商量具体细节。
  年轻的端木赐毕竟不是数十年后那个结驷百乘,能与诸侯分庭抗礼的天下顶级巨贾,见识有限。对这一盟誓,他自己觉得是在抱赵氏的大腿,占尽了便宜。
  但赵无恤却觉得,他也占了大便宜,是在投资一个未来的潜力股,而且子贡的经商手段和在各国间的人脉,那是没得说的。
  这的确是一个双赢的交易。
  端木赐接过了赵无恤交予他的赵氏符节,符节由青铜铸造,呈一根竹节的形状,上面用晋篆刻着细小的文字,是在晋国国内水陆两路运输货物的免税通行证。铭文还严格规定了水陆运输的范围、船只的数量、载运牛马和有关折算办法,以及禁止运送铜铁与皮革等军备物资出国。
  有了它,从此端木赐在晋国就可以畅通无阻,不必再受连续盘剥。甚至在卫、鲁等地,那些士大夫畏惧赵氏,也不敢收他关税。
  不过端木赐也有疑虑:“君子说要为东主,提供货物,不知道究竟有些什么?赐听闻,君子的领地,不过是一数百户的小乡,粟米之类,盈利可不大。”
  赵无恤神秘一笑道:“子贡勿忧,你不是还要先去鲁国一趟么,等到麦熟时节归来,便可以知晓了!”
  端木赐心中一动,莫非,和赵氏君子买的那些鲁国陶工有关?但陶器,也不是一笔好做的买卖啊,何况还有范氏专榷(que)。
  他心中迷惑,却也和赵无恤定下了两人合作后的第一笔生意,正是和优良种“戎菽”有关的。
  “戎菽?鲁国的确有,昔日齐桓公征伐山戎,斩孤竹而还,还派管夷吾去周公之庙奉献此物,从此布于鲁邦,没想到君子竟然也知道。”
  赵无恤委托端木赐去齐鲁等地时,帮他购买一些当地戎菽种子,以及冬葱幼苗,自然得到了子贡的应允。
  ……
  此时,在范氏的匠作坊内,晋国执政的嫡孙范嘉,正捧着一个做工精良的白陶观摩。
  他皱眉说道:“你确定无疑,那人真的自称赵氏君子?”
  早间被赵无恤让人抽了一顿赶走的匠作小吏,这时肿着脸,跪在范嘉面前哭诉道:“小人绝对没有听错,他还手持赵氏的符节。”
  “这倒是咄咄怪事了,那赵氏庶子为何要购买陶工,仅仅是为了和我范氏过不去?或者,另有所图?”
  一旁的匠作令和范氏家宰询问道:“君子,那些陶工应该还没有被押送出城,你看我等要不要……”
  范禾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摆了摆手道:“无妨,也就是十多个鲁人陶工而已,对于我范氏专榷的漆陶市来说,不过是九牛之一毛!那赵氏庶子要买回去做玩具,随他去吧!难不成,他还能掀出什么大浪不成?”
  “不过,也不能让他一点损失没有,二三子,差人去司寇署和泮宫告他一状,就说赵无恤在禁足令初下期间,公然大闹人市,殴打我范氏匠人!这次纵然朝中有人庇护,不会严惩,可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
  赵无恤和端木赐从浆水铺子里出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温商贾孟也回来了,说牛马车辇已经安排妥当。
  赵无恤少不得也要给他一些辛苦费用,顺便介绍端木赐与他认识,商贾间,多一条人脉,就多一个机会。
  和子贡辞别时,赵无恤还问了他一件事情。
  “我听说,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於诸侯,有能赎之者,返鲁后可取金于官府,不知道有无此事?”
  “君子博学哉,有之,这是昔日臧(zang)文仲大夫定下的规矩。”
  赵无恤心道如果如此,他说道:“如此仁义的法规,臧文仲不愧是被后人称为三不朽的人物,那子贡赎买曲阜籍贯的鲁国臣妾,回到鲁国后,会接受官府的报酬么?”
  子贡面上略有得色:“自然不会,赐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可也衣食无忧,赎人是为了义,如果还接受了赎金,不就是为利了么?”
  赵无恤却哈哈大笑起来。
  端木赐很是奇怪,问道:“君子为何发笑?”
  “我笑子贡此举大谬。”
  端木赐大惑不解:“为何?”
  赵无恤答:“我先不说原因,等子贡回到鲁国后,自己请教你的夫子吧!”
  临行前,赵无恤还安排了两个机灵的骑从少年跟着端木赐一同离开。
  甲季是轻骑士的一名伍长,来自甲里,是甲氏族长的幼子。而虞骈原先则是下宫厩苑的圉人,被赵无恤恢复自由身,甚至提升为国人身份后,他们也纷纷学着虞喜,以同音的“虞”为氏。
  当然,除了信使外,他们同时也是安插在子贡身边的监督者。虽然经过赎奴事件,赵无恤对子贡的人品和信誉是信得过的,但却不可不留下后手。
  因为如果赵无恤没记错的话,在原本的历史上,他的便宜老爹赵鞅和孔丘的关系,那可是势同水火,要灭对方而后快啊!
  赵鞅和孔丘的过节,还得从十年前说起,当时刚位列下卿不久的赵鞅,帅师在南方的汝水之滨筑城,并向当地国人征收了一鼓铁。
  这是春秋第一次大规模向民间征收铁器的行为,回国之后,赵鞅用这一鼓铁铸成一座铁鼎,鼎上还铸着百年前赵宣子制定的刑书。
  于是,晋国的首部成文法就此诞生。
  成文法在当时还是领时代风骚的新事物,自然还会有向往三代淳朴生活的士人加以指责,鲁国的在野时评家孔仲尼率先站出来发难。
  他第一句话便耸人听闻:“晋是要亡国了吧?”
  之后还有一大段洋洋洒洒的评论,大致的意思是说,晋国放着首封君唐叔虞和霸主晋文公传下来的良好封建秩序不遵守,却搞什么成文法。一切以固定的刑法为准则的话,谁还会去尊重贵族的命令?从此之后晋国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况且,他认为赵宣子的刑书,是赵盾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时候制定的。那是晋国君不君臣不臣,混乱不堪的时候产生的制度,怎么能在百年之后,反而用它作为现行国法呢?
  这是春秋时,儒法两家先行者之间的第二次较量,第一次则是郑国执政子产颁布刑书,被晋国贤大夫叔向严厉谴责。
  有趣的是,那一次,孔丘却是站在他崇拜的偶像郑子产一边,赞成他颁布刑书的开创之举。可二十年后,却反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是年龄增长,变得守旧了呢,还是对人不对事。
  从此以后,赵鞅看孔丘,孔丘看赵鞅,都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赵无恤还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之后二十年间,因为种种原因,两人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赵鞅非得杀孔丘而后快的局面。
  而孔丘也迅速转变成了一个万年赵黑,凡是赵氏赞成的,他就反对,凡是赵氏反对的,他就赞成……
  不过,现在两人的仇怨还没结那么深。从子贡的话可以判断出,貌似孔丘师徒对赵无恤首倡“止从死”法令一事,还是极为赞同的,连带着对赵氏的态度也有了些转变。
  时候已经不早,与满脑子疑问的端木赐辞别后,赵无恤便赶回赵氏府邸,打算再看望下赵广德,就乖乖返回成邑“思过”去。
  他在马车里换下短衣短褐,穿上深衣,刚进了偏院外,却又遇见了魏姬的步辇。
  无恤现在和魏姬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
  ……


第108章 小惩大戒
  魏姬板着面孔,横眉冷对,看到赵无恤后,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便是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
  她抿着嘴质问他为何在泮宫惹是生非,有辱卿族身份,还不思悔改,在堂弟赵广德受伤期间寻隙外出,不孝不悌。
  顺便,还把邯郸稷公然投靠中行氏的原因,也扣到了赵无恤的脑袋上。
  “你仗着你父亲宠溺,胆大妄为,丢尽了赵氏脸面,我是管不了你了,但这些事情,会一一写信告知你父亲,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便一挥宽袖,转身走了。
  期间,赵无恤一言不发,只是垂手站立,冷冷地看着魏姬,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建设了领地,购买了鲁国陶工,给子贡部分本金,至此,他的金爰已经全部耗尽。
  但赵无恤并不着急,领地的基础建设已经基本完成,只要麦子丰收,他相信在搭上子贡这条线后,就等于有了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以财生财,不是难事。至于赵鞅,目前还在南方温地调遣赵兵勤王平乱,即使战局顺利,也得过上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何况,以无恤对赵鞅的了解,他若在此,做出的选择也会和无恤相差无几。
  在魏姬离开后,赵无恤才进入内室中探望赵广德,只见小胖子已经能起坐进食,面色红润了许多,只要休养上几天,就能下床行走。
  无恤诚恳地一拜道:“这次多亏了堂弟,我才没有受到范、中行二子的羞辱,大恩不言谢,为兄永远谨记在心。”
  一席话说得赵广德有些不好意思,雄起一次后,他似乎又恢复了平日的腼腆和怯懦。
  不过赵无恤已经明白了他的本质:讷于外,而忠于内。
  不过因为是伤在头部,最忌讳路途颠簸,赵广德恐怕是不能与他同行前往成邑了。何况,赵氏府邸的家医,比成邑唯独一位巫医,也就是成巫的医术好得多。
  见小胖子闷闷不乐,赵无恤安慰道:“堂弟勿忧,待你伤势见好,就来为兄领邑,我们再一齐‘思过’。”
  叮嘱偏院的竖寺女婢们小心照应后,无恤离开了赵府,却又在门口碰上了庶子大夫籍秦的幕僚邓飛,还有一位陌生面孔的泮宫官吏。
  他们带来的,却是泮宫和司寇署对赵无恤今晨大闹人市的惩罚!
  ……
  赵无恤一拱手,对邓飛行礼道:“无恤见过邓师。”
  邓飛苦笑着回礼,又站到一旁,让无恤直面那一脸不善的泮宫师吏。
  那师吏冷着脸,宣布了对赵无恤的惩罚。
  “两个月?”赵无恤没料到,一向效率不高的泮宫和司寇署反应居然这么快,他早间才在人市露面,午后便出了新的惩罚,将赵无恤的禁足时间从一个月,追加到了两个月。
  师吏也和魏姬一样,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气哼哼地挥袖离去了。
  直到邓飛告知赵无恤那人的姓氏,无恤才对他的态度恍然大悟。
  “原来他名叫荀迟,是荀氏支系啊。”
  中行氏,知氏,原本都是出自荀氏的小宗。
  中行(hang)林父因为担任了“中行”这一部队的将,以职位为氏;而他的弟弟知首因为是晋成公亲信,封在知邑,以封地名为氏。
  可这两家在分出来后却越来越强,于是和荀氏间的枝干关系便调转了过来。荀氏现在保有荀县,依附于中行,赵无恤记得昨日的私斗里,就有一个荀氏少年,被他和吕行联手打蹋了鼻梁。
  所以那泮宫师吏荀迟才对赵无恤如此措辞严厉,保不准,那荀氏少年就是他的子侄。
  不过,连邓飛也劝诫道:“君子这两天,确实是鲁莽了些,日后要谨之慎之。”
  原来,这次追加的惩罚,还有一番复杂的博弈在里面。
  他在人市露面的消息,是被范氏家吏告到泮宫和司寇署,又上报至留守卿士面前的。
  赵无恤心中暗骂,好你个范氏!这招倒是挺恶心人的。
  据说为了决定如何惩罚赵无恤,上军佐中行寅和下军将韩不信还吵了一架。
  中行寅因为儿子的缘故,自然强烈要求严惩不怠!建议将赵无恤逐出泮宫,并上报晋侯,召赵鞅回来申斥!
  韩不信作为赵氏铁杆盟友,虽然和赵无恤隔着一层,并无血缘关系,但还是毅然出面保全。传讯了在场国人后,他主张把这事当成意外,视而不见。
  两位军佐争执不下,只得请上军佐知伯抉择,知伯大手一挥,选择了不轻不重的警告,于是就有了禁足两月的结果。
  赵无恤还听邓飛说,一同露面的乐符离也受到了惩罚,不过他更惨一些,还有专门的师吏上门,申饬铜鞮大夫教子无方,责令其改之。
  所以无恤猜测,乐符离这次是要悲剧了,免不了被提溜回铜鞮县收拾一顿。
  但……谁让这二货没事去瞎凑热闹的!赵无恤事先没邀请他同行。
  不过,虽然总忍不住吐槽乐符离,但赵无恤心中其实还是挺愧疚的,隐隐约约,也和对待赵广德一样,将乐子当成了自己的铁杆。
  他少不得还得差人跟着去铜鞮,向大夫乐霄说情,希望他会卖赵氏一个面子,巴掌高高举起,轻轻拍下。
  当然,在邓飛面前,赵无恤可不能这么说。
  他摇头叹息道:“这一来,倒是连累乐子了,《易》云,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无恤虽然幸而免祸,却恨不能以身替之!”
  他神色戚戚然,不过心里知道,以乐符离那乐天派和享乐主义者的性格,再见面时,估计又蹦跶开了。
  对此,邓飛苦笑应对,他只是负责传讯跑腿的幕僚。
  因为赵无恤师事于他的缘故,有些事情邓飛不得不提醒一二,他捋了捋短须,淡淡地说道:“这次的事件,飛倒是想起了百年前的另一件事情,何其相象啊。”
  赵无恤对晋国,对赵氏的典史已经掌握得非常不错,顿时了然。
  “先生所想,莫不是河曲之战时,吾祖赵宣子严惩胥甲而微惩赵穿之事?”
  邓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正是……”
  赵穿,是邯郸氏的祖先,赵宣子堂弟,晋襄公驸马,他有宠而骄,军事方面十分无能,却好勇而狂妄。
  公元前615年冬,秦康公伐晋,晋国六军全部出动,隔着黄河加以抵御。双方在河曲决战,赵穿因为厌恶当时的上军佐臾骈,就处处捣乱,胥氏的胥甲也跟着瞎起哄。他们两次延误战机,导致秦军顺利地趁黑夜逃脱,不久又入侵晋国,攻陷了瑕地。
  晋军师老无功,自然要追究责任人,加以惩戒。
  但当时的晋国执政是赵盾,对赵穿很是宠溺。于是大棒就砸到了胥甲头上,他的卿位被解除,驱逐出国,再也没能返晋,胥氏自此衰弱。而赵穿虽然也受到了惩罚,但只是跑到郑国呆了一年,很快就官复原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和现如今韩不信出面庇护赵无恤,让中行寅的气头只能撒乐符离头上,是何等的相似?
  赵穿的鲁莽,为赵氏拉了不少仇恨,让赵氏几乎灭族的下宫之难,他也要负一定责任。
  赵无恤知道邓飛话里有话,是在告诫他要谨慎低调,不要成为下一个赵穿!
  ……


第109章 陶复陶穴
  ……
  听了这一席话后,赵无恤额头微微冒汗,向邓飛抱了声歉。
  他谦逊地表示日后一定谨记教诲,还请他差人送两卷刑书去成邑,好在思过期间研读。
  邓飛对赵无恤认错的态度很满意,觉得此子还是孺子可教的。
  于是,两人辞别后,赵无恤便丝毫不停留,出新绛西门,与押送那些鲁国匠人及家眷的虞喜等汇合,一行人向成邑方向驶去。
  在半道上的一个庐舍休息喝水时,当着那十多名鲁国陶匠的面,他又把三年之期重申了一遍。
  “君子说的可是真的?”这些工匠的领头者,那位名叫鲁陶翁的老者嘴角颤抖地说道。
  “句句属实,但尔等也要对我委质效忠,对泰一神发誓,三年内所看到学到的东西,一句话不准泄露出去!尔无我叛,则我无强留!”
  话虽如此,但无恤知道,这并不保险,他的那些梓秘,只会教给百分百能留下的人。
  而且,谁又能知道,三年之后,他的事业将是何等局面?说不定在这些人的鲁国家乡买个小邑经营,也不是不可能。
  对眼前赵氏君子的话,鲁人们都有些难以置信,因为在他们的家乡鲁国,这样宽容的主人几乎绝迹了。但他言之凿凿,而那个卫国商人也派人传话了,证明这位君子所言非虚。
  在接下来的回程中,虽然赵无恤嘱咐虞喜等人提高警惕,骑着马在两侧监视,但陶工们还算老实,没有做出乘机逃跑的事情来。
  这还得感谢早间那范氏匠作吏的苛刻,两相对比之下,就显得他极为宽容。一些个年轻工匠想要寻机会逃跑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反正家乡现在也处于战火之中,回去也寻不到好的生计,索性先在晋国呆上几年,也并无不可。
  到达成邑时,鲁陶翁望着郁郁葱葱的麦田,以及路旁国野民众对他们好奇的指指点点,又稍微放下心来。从那些人脸上的面色可以看出,在这个地方,至少是能吃饱饭的,也说明主君不是一个暴虐严苛的人。
  赵无恤让乡司徒、乡三老安置陶工衣食住行,他则走进乡寺后自己的小院里。
  美貌的侍女薇屈身行礼后,乖巧地出来为他更衣,献上热敷的葛巾。
  她的目光在案几上扫了一眼后,手不由得紧紧揪住了衣角。
  “君子,这是……”
  赵无恤回头一看,正是那把被范禾用吴式长剑“獬豸”斩断的佩剑,被他随手扔在了一边。
  想起泮宫里的事情,他面色有些不豫。
  但嘴上却淡淡地说道:“无妨,只是出了点意外。”
  剑者,君子武备也,剑是身份和地位的标志,和玉一样,不可不佩,看来还要找时间,差人去下宫,让铸剑师再打造一把。
  不过,赵无恤心中也有微微的嫉妒,剑就如同是人的爪牙,谁不希望自己的爪牙锋利?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把像“獬豸”那样的利剑呢?
  他却没有发现,薇看着那残剑上的断痕,柳眉微动,若有所思……
  ……
  时间一晃就到了四月初,冬小麦已经由青变黄,饱满的麦穗越压越低,很快便能成熟丰收。
  在成邑,乘着还未到割麦的农忙时节,无恤又招募国野民众为自己做工。但他手头已经没有多少钱帛支付,只能宣称,可以抵消之后一个月内,使用磨坊的代价。
  于是,在对豆腐的热情下,众心齐力,整个成邑再度响起了嗬哟嗬哟的号子声,几个粗糙但巨大的夯土建筑在溪水之畔拔地而起。
  这些是烧窑,国人们纷纷猜测,君子这是要烧制陶器了。上个月,他不是才从新绛买了几名鲁国陶工回来么。这些天里,那些陶工一直在附近的山中寻找适合的陶土。
  赵无恤上任成邑半年以来,让国人们见识了代田法、蹴鞠、龙骨水车、石磨、豆腐等花样百出的新鲜事物,三观和眼界得到了刷新。他们料想,这次君子制作的陶器,肯定会和以往使用的大不同。
  的确,赵无恤一开始,就不打算用普通的陶土,他让当地人带着陶匠漫山遍野收集的,正是后世称为“高岭土”的原料。
  高岭土无光泽,质纯时颜白细腻,最适合捏成需要的形状,烧制时可以避免陶瓷胎体变形或窑裂现象。而且,分布范围十分广泛。
  鲁国不愧是后来产生了公输班的国度,那些鲁陶工的技艺的确很不错,甩了成邑当地野生陶匠几条街。
  赵无恤发现,在前期的制胚过程中,他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这些陶工已经可以娴熟地运用陶轮。
  在拉坯的过程中,用脚推动的陶轮会高速转动,和水揉好的黏土球放置在上面,被挤压拉伸成为一个粗糙的器物雏形。最终,在工匠双手灵巧的舞蹈下,一个个光滑圆润的陶胚便制作完成了,其过程,只能用赏心悦目来形容。
  在经验丰富的鲁陶翁主持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些陶胚风干后,又按赵无恤的嘱咐进行了后续处理,随即便被送入烧窑中,添加易燃的木柴。
  燧石轻察,抖下几颗火星,窑火轰然燃起,彻夜不熄。因为赵氏君子说了,这一窑,必须加到最高温度烧制。
  鲁陶翁也曾大着胆子,讷讷地想质疑一下君子对他们技艺的干涉,但刚说出口,赵无恤还未出面,他就被成邑当地的国人们斥责了一顿。
  “老翁,你要听君子的!君子无所不知!”
  于是鲁陶翁只能闭口了,他初来乍到,也不懂成邑人这种信任是从何而来的。
  经过一天的烧制,终于到了出窑的时间。赵无恤对此十分重视,特地带着几名乡吏专程前来观看,而鲁陶翁也对这次和以往工序略有不同的烧制充满期待。
  按照传统,入窑和出窑的时辰,都是要先占卜询问过的。
  当然,两个时间都是鲁陶工根据经验,事先定好的。成巫这个没节操没信仰的神棍只需要捧着鹿肩胛骨在众人面前大声喊“上上大吉”就行,经过上次冬至公议的配合,这种把戏他玩的越来越纯熟了。
  这会,成巫又神神叨叨地祈求了一下先圣陶唐氏的庇佑,这才让人破窑取陶。
  烧得黝黑的窑内,那些个已经冷却成型的器皿展现在众人眼前。鲁陶翁瞪大了眼睛,脸上笑开了花,而年轻的鲁人陶匠,也纷纷击掌庆祝。
  只见那些壶、鼎、簋、盂之类的陶器,无一例外,表层出现了一层或青或黄,呈半透明的东西,隐隐闪烁反光。它们摸上去质地坚硬结实,组织细密,叩之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
  鲁陶翁有些激动地说道:“君子,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陶啊!”
  他回过头来想向赵无恤献宝,却见赵无恤面上并无喜色,捧着一个光滑的陶尊挑剔地左看右看,眉头微皱。
  鲁陶翁知道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嫌弃?
  ……


第110章 麦熟时节
  “不行,还差得远呢!”
  在赵无恤眼里,这些鲁陶翁口称的“好陶”,其实已经可以被称作瓷器了。
  然而,只是原始瓷器,而且算不得他的创新发明。因为从商周以来,华夏先民已经学会了用岩粉和泥巴制成土釉来装饰陶器,如果偶然遇到烧窑内超过一千度的高温,就能烧出表层玻璃化的原始瓷器来。
  所以说,这东西在春秋也偶有制出,但没有形成规模,没有被陶工们总结出经验,认为是陶唐帝尧赐福,才能偶得。
  但无恤知道,其实哪有那么神秘,不过是窑内温度和制胚原料、还有釉料的讲究罢了。
  他前世时,也有陪妹子去陶艺班混过几天,虽然技艺不行,但理论也知道个大概。
  这次虽然精心准备,却没有烧出他希望得到的瓷器之原因,一是釉没有使用得当,临时调配的土釉色泽暗淡。
  二是炉温不够,正所谓陶器必良,火齐必得,木柴只能达到千度左右,但想烧出真正的瓷器,非得千三百、千四百度才够格。又由于临时建造烧窑,温控能力差,釉色深浅和均匀程度不同,就出现了器物上的釉彩颜色浓淡不一。
  他手上这些原始陶瓷,自用或是唬弄下乡野国人是足够了,但想要卖给挑剔的贵族们,登大雅之堂,则远远不够。
  在原本的历史上,从战国秦汉起,瓷器便开始萌芽,技艺在一代又一代陶匠的摸索下,变得纯熟和考究起来。
  无恤要做出真正的瓷器,至少是魏晋南北朝的那种素釉青瓷、白瓷,“其表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才能将它包装成一种奢侈品,打入到晋国乃至于诸夏上层贵族的日常生活中,赚取利润。
  其实,就算是原始瓷器,质量和美感也远胜于普通的黑陶、彩陶、白陶。用原始瓷器冲击陶市,固然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无恤目前只有一个成邑,烧窑和人力规模有限,无法达到薄利多销的数量。
  物以稀为贵,以少量高等瓷器冲击漆市,这才是无恤真正目标!
  因为瓷器的成本,仅仅是漆器和铜器的十分之一,乃至于二十分之一!且更容易制作,这也是在魏晋以后,漆器、铜器被瓷器渐渐淘汰出视野的原因。
  所以这一计划,不仅能为成邑创收,还能顺便恶心一下专断陶器、漆器制作、贩卖的范氏一族。
  何乐而不为呢?
  晋国的小族和商人会怕执政范鞅,但赵氏不会。
  范氏的匠作吏,他揍了,范氏的嫡次子,他也揍了。何况,他虽然在成邑自起炉灶,但依然处于赵鞅羽翼的保护之下,那可是逼急了敢和范氏开片的专横卿士!
  在搭上子贡这一条线后,销售方基本解决,只等他做出合适的货物即可。不过,要想得到让自己满意的产品,釉彩的成分还得再研究研究,而木柴温度上不去,恐怕要换一种更有效率的燃料。
  赵无恤看向了远方黑黝黝的山岩,若有所思。
  ……
  四月中旬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昨日才是晴空万里,今天却是一片阴沉,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成邑上空,仿佛有巨大的骤风暴雨将要降临。
  成氏庄园的望楼上,半年下来,因为丧子裂族之痛,而须发全白的老成翁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干瘪的嘴角露出了疯狂的笑容。
  他扔掉了鸠杖,双手高高举起:“不枉我日日向天帝祈祷,下吧,下吧!来一场暴风雨,来一场冰雹!让赵无恤颗粒无收!为吾子吾族复仇!”
  老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乌云卷得更厉害了,与此同时,从乡寺方向,也传来了“哐哐哐”的金鼓声!
  除了未种冬小麦的成乡庄园外,其余六里的所有民众,无论男女老幼,都在乡司马和里胥族长们的组织下,齐齐出动。在暴风雨降临前抢收麦子,若是迟了,这小半年的辛苦就将白费!
  铜镰在这个时代是极为金贵的物品,多数人手中的,依然是石镰刀。
  这种长条形弧刃的收割农具已经有数千年历史,形制和后世的铁镰已经相差无几。可锋利程度不够,砍在麦秆上,还得来回切割几下。所以尽管众人都很卖力,累得满头大汗,但效率并不高,甚至还不如下手去拔。
  “这样下去,恐怕来不及了!”
  在桑里,用原来的耕作方法,种了半年“对照组”的桑羊翁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感受着风向和空气中的湿意,沉重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家中人丁旺盛,儿孙满堂,刚刚将地里的小麦收割完毕。但看着那些捆好的麦子,桑羊翁却知道,和君子无恤的打赌,是他完全输了。
  公田和六里私田里的冬小麦,结穗饱满,按每亩计算,亩产量至少有一石半!而桑羊翁地里的,仅有一石。
  他此时却顾不上想那事,安排儿孙们道:“去!将家中的铜镰带上,尔等也去帮国人割麦!”
  “阿翁,何必如此呢,若是大雨让乡宰的麦子绝收,那场赌注,不就是你赢了么?”一个平日和成氏大宗走的比较近的孙子站在一旁,喃喃说道。
  嘭!桑羊翁回头就踹了他一脚,怒骂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我当初反对君子以代田之法冬种,还不是怕此法无用,到头来还毁了田地。如今君子治理有方,丰收在即,我输就输了,心里却高兴都来不及,怎能起那样的心思!再敢乱说,就将你逐出宗族!”
  正骂间,他的另一个孙子却在后边拉了拉他的胳膊:“阿翁,阿翁,你快看乡寺那边!”
  桑羊翁回头眺望,却看到有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乡寺外流动,不一会,两个规整的方阵便在打谷场上集结完毕。
  他咧开嘴笑道:“是赵兵和乡卒,看来君子早有准备,国人们的麦子有救了。”
  赵无恤站在打谷场上,也在皱眉望着天空,在他身后,卸下了甲胄的羊舌戎拱手禀报道:“君子,正卒更卒已经集结完毕,都已经按您的吩咐,人人持有兵刃。”
  赵无恤微微点头,雨仍未下起,希望能来得及。
  他转过头,直视两百双眼睛,他们也都在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主君。
  “吾听说过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我也不多说什么,若是想在这个月吃上新鲜的麦食,就拿着你们手里的兵刃,去助国人们抢割麦子!”
  在田贲等人带头下,两百余人齐齐山呼道:“愿为主上效死!”
  “效死?这次只需要你们埋头尽力而已。”
  于是,在赵无恤一声令下后,轻装上阵两百更卒,纷纷在两司马们的呼喊下,按两进入公田。他们下到田地里,拨开层层麦浪,拔出了铜剑和戈戟等,埋首收割起麦子来。
  计侨也默默站到了赵无恤的身边,他感叹道:“也只有君子治下,才能见到这铸剑为镰的情形啊……”
  赵无恤的手习惯性地想去摸了摸腰间的铜剑,却发现自己并未悬挂。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上位者想要领地安如磐石,所依靠的,无非是粟麦而已,这一点,无论在位的是尧舜还是桀纣,都无区别。请先生去告诉乡吏和国人们,三老成巫已经在社庙杀牲祭祀云中君,今日,雨必不降!”
  ……


第111章 暴雨将至
  ……
  说罢,赵无恤也寻了一把普通的铜戈头,下地割麦去了,他的动作生疏,实际效果或许不大,但却激发了所有人的热情。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见自家主上亲力亲为,国人们发出了阵阵欢呼,而士卒们也更加卖命。
  只要有君子在,无论何事,都能办成!半年来的耳渲目染,成邑国人和赵兵们竟已经生出了这样的潜意识。
  成氏庄园的望楼上,成翁高举双手,望眼欲穿,吐诉着恶毒的诅咒,他希望暴雨降临,将整个乡的麦子统统倒伏摧毁。
  而乡中的社庙里,成巫戴着傩面,手持木鼓和野稚尾巴,跳起了癫狂的舞蹈,祈祷“览冀州有余,横四海焉穷”的云中君再享用片刻他献上的新鲜血食,不要那么着急降临凡间。
  虽然隔着数里,但他们的声音仿佛汇在了一起,直达天穹。
  “雨至!”
  “雨不至!”
  苍天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祈求,有雷声阵阵作为回应,从远处的山峦轰鸣而至!
  ……
  乌黑的云层很低,仿佛要压到地表似的。
  成乡外的一个山岗上,有两个人影正在向上攀爬,一个是身穿素稿,头佩玄幘的美丽少女,另一个是手持铜锸的灵巧少年。
  竟是赵无恤的侍女薇,和她的弟弟敖,在这抢割麦子的关键时刻,两人却瞧准了巡逻的空隙,悄悄出了墙垣之外。
  沉闷的雷声突然从高空中传来,吓了敖一跳,仿佛自己开小差溜出来的事情暴露了,那个满脸凶相的两司马田贲正冲他怒喝。
  自从半年前逃出成氏的殉葬坑后,他在君子的安排下,一直在厩苑做虞喜的骑童,做着饲马备鞍等事。今日君子有令,所有人都要下田,去帮助国人割麦,敖崇拜赵氏君子,将他的话视若神言,兴冲冲地捋着袖子也要参与进去。
  谁知,多日不见的姐姐却突然走近,将他喊了出来。也不明说是为了何事,径自带着他,一路出了墙垣,绕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朝这个山岗走来。
  所以,敖一脸的不乐意,听到雷声,他肩膀微微一缩,口中抱怨道:“阿姊,要下暴雨了,这时候带我到这荒山野岭来作甚?我还要跟着虞司马去收割麦子呢……”
  薇沉默不语,纤细的身影只是静静地在岩石上行走着,洁白的深衣被泥土弄脏,也毫不在乎。敖嘴里抱怨着,见姐姐走得微微喘息,又于心不忍,便默默上前,撅着嘴,手却紧紧地搀住了姐姐。
  被自家弟弟扶住后,薇一阵恍惚,这小半年来,敖又长高了许多,个头几乎已经超过了她。
  她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雨夜,家族破落,父亲携带姐弟俩想南下投奔远亲。谁想却在附近遭遇流窜的戎人盗寇,除了临时藏匿的家传至宝外,财物尽失,父亲也死于这个山岗之上。
  她苦苦哀求戎人首领,总算为父亲立了坟冢,随后便连同年幼的阿弟,一起被卖到了成氏……
  前方传来一阵狗吠,却是敖的那只黑犬在前探路,小家伙的体格也长大了一倍有余,隐约有了中山獒犬的模样,它似乎在那边发现了什么。
  “阿弟,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这是……”翻过山岩后,看着眼前简陋的坟冢,敖顿时呆住了,那时他年岁尚小,全无记忆。姐姐也曾跟他说起过往事,但往年束缚于成氏,不得自由,所以也未曾来过。
  只见坟冢上,被风吹雨打有些歪斜的木牌写着几个字,似乎是手指蘸着血一笔一划写上去的,看着十分幼稚。阿姊教过他这几个字,所以能认出来。
  “邢仲子之墓?”
  薇温柔地将木牌扶正,轻轻地用袖口擦拭上面的尘土:“对,这就是我们父亲的坟墓,敖,你也有自己的氏,你叫邢敖!”
  等敖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薇便扶住了弟弟的肩膀,郑重地和他一起跪下,三度稽首于坟前。
  在拔除坟冢上半人高的杂草,聊表孝心后,敖又被姐姐使唤着,在不远处的一棵槐树根后,挖掘了起来。
  泥土松软,必然不是生土,不一会,他的铜锸碰到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腐朽的木匣,俯身取出时,敖的手轻轻一碰,那些木块便如同最近经常吃的豆腐渣一样,朽烂脱落,露出了藏于里面的东西。
  敖认出来了,这是一柄剑,黑紫色的剑鞘用皮革包裹木料,一些好看的花纹雕刻在上面,剑鞘顶端,则用铜锡铸造成了带角怪兽的模样。
  外面的木匣虽然腐朽,但剑鞘却完好无损,想必是极其贵重的材质所制。
  “这是吾族历代相传的宝物,一柄祖先从南方带来的利剑,它,本来应该传给你的……”
  “传给我?”敖突然有些惶恐,他知道,剑是君子和虎贲们才有资格佩戴的武备,而他,仅仅是一名身份低微的小小骑童,从未敢奢望过。
  “但是阿弟,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与否,匹夫无罪,怀璧其责,吾族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职守和封地,你我还沦为隶臣妾,若非君子相救,早已被残杀殉葬,做了飘荡在成邑的冤魂。”
  “所以,我想把这把剑献给君子,一来报答救命之恩,二来能为你谋一个好的出路。”薇的声音很温柔,仿佛在劝说。
  “正应如此!”
  敖捏着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对赵氏君子崇拜至极。半年前大桑树下的一役,君子怀抱阿姊,将她从坏人手里救回,轻轻交给自己的情形,他永生难忘。
  薇欣慰地闭上了漂亮的眼睛,微微叹息道:“你能这样想,便好。”
  ……
  成邑上空的雷声,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但却仅仅是干打雷不下雨。
  骤雨迟迟未至,望楼上的成翁回过头,眺望整个乡,金黄的麦田已经被收割完大半。虽然民众和兵卒都累得够呛,但丰收的喜悦却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被他们簇拥在中间顶礼膜拜的,正是那赵无恤!
  “这难道是天意么?”直到最后一捆麦子被运入府库后,一粒菽豆大小的雨滴,才砸到了成翁遍布皱纹的额头上,他顿时绝望了,瘫倒在望楼上。
  “阿翁!”
  在侄子成叔的搀扶下,成翁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雨丝中,又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他枯萎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复仇的红光,口中狠狠地说道:“我还是不服!侄儿,你派人在下宫邑市之日出去告知你阿兄,就说,成乡麦子已经满仓,若是仲君子和叔君子不想在冬至时输掉,就快些想想办法,我成氏,可为内应!”
  ……


第112章 少虡煌煌(上)
  ……
  瘦高的虞喜终于在暴雨降临时回到了厩苑,他将手里的兵刃往地上一扔,也不回居所,而是直接往干草堆上一躺,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过去十多年间,他作为低贱的养马圉人,正是在这夹杂着土腥和马粪味道的干草堆里睡大的。自从被君子提携,升为两司马,得到了自己的居所,睡惯了软榻,偶尔往稻草里钻一次,也是不错的。
  割了一天的麦子,比在马背上驰骋了百里还累,今日方知农稼之事艰难,他无力地伸手呼唤自己的骑童:“敖,快拿些清水和吃食来……”
  可喊了半天,小骑童却依然不见踪影。
  虞喜只得自己起身,摸着满头的稻草和麦壳,疑惑地说道:“那小子去哪了?”
  没看到敖的身影,却见今日轮值,冒雨巡视成乡外围的井走了进来,他取下头上的皮胄,翻转过来,倒了一地的雨水。
  也不知道为何,井永远苦着脸,阴沉而缄默,他抬起眼看着虞喜道:“不必找了,你那骑童悄悄和君子的女婢出了成邑,回来时正好被我抓到,现在正跪在君子面前认错呢!”
  ……
  在乡寺后的小院里,刚刚从府库中归来的赵无恤,心中也充满了疑惑。
  就在方才,井前来禀报,说是他的侍女薇和骑童敖出了墙垣,归来时被抓了个正着。
  现如今,那姐弟俩人已经被遣送了回来,不待赵无恤问话,便自己跪倒在雨幕之中。
  这态度,让赵无恤更是困惑不解,正是收麦的紧要时刻,他们冒着雨出去做什么?
  难道,是要逃跑?
  可赵无恤自觉并没有什么亏待她们的,甚至,他从未将薇视为隶妾,与来自下宫的良家女侍女媛一视同仁。
  当初也是姐弟两人苦苦哀求,说举世无亲,再无去处,赵无恤才让她们留下的。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告知他一声,又有何妨?若是要走,他说不定还会给予钱帛路费。
  虽然,心里可能会有一些不痛快。
  毕竟薇侍候了他半年有余,这么一个美貌的女孩天天在身边贴身相伴,他赵无恤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要说一点感觉没有,那是假的,要说喜欢?却又不是。
  大概只是男性的占有欲在作祟吧。
  无论如何,事情总得问清楚,于是,他从席上站起来,冷声道:“还在雨里呆着作甚?还不扶你姐姐进屋来避雨。”
  敖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想搀扶姐姐起身,薇却不动,反倒拉着敖,一齐跪倒在雨中向赵无恤稽首;随后起身登阶,再稽首;上堂后又三稽首。
  在郑重的三稽首后,她嘴角轻抿道:“下妾有罪,恳请君子饶恕。”
  薇的乌发都被雨水淋湿,一束一束的,白皙的额头也沾了泥土,一双大眼睛变得更加水灵动人,惹人怜惜。
  看着她面色苍白,浑身还在微微颤抖的模样,赵无恤于心不忍,声音不由得变得柔和:“你何罪之有?”
  “下妾,对君子隐瞒了身世……”
  “哦?”虽然早已和计侨猜测,能识文断字,还知道“结草”这个生僻典故的薇,可能是位从小受过教育的没落贵族淑女。但半年来,赵无恤忙这忙那的,也没心思八卦此事,既然薇不说,他也就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等待她坦白的那天。
  没想到,却是选了这样一个阴霾暴雨的日子。
  “任谁都有难言之隐,这哪有什么功罪之分,你若是愿意说,便说出来吧。”
  “请君子稍安,下妾前些日子见君子之剑折损,便自作主张,违了禁令出邑,想将这家传之物取回,献予君子。”说完,她抬起头来,目光斜斜望去。
  被巡视的赵兵抓住,携带的兵器自然是被缴械了。
  像个雕塑一般,站在一旁耳观鼻鼻观心的卫士穆夏,闻言后才有所动作,他缓缓走过来,恭敬地呈上了一柄带鞘的剑。
  “这么说来,今日她和弟弟跑出墙垣,却是为了取这把剑?”
  如此一来,赵无恤稍稍安心,他接过那剑,入手掂量了下重量,不算沉,连带剑鞘,也就一公斤出头。
  剑鞘呈黑紫色,用涂了防腐漆料的皮革包裹着梓楠木料,雕刻在上的云雷纹和饕餮纹纠缠在一起,直达剑鞘顶端。铜和锡鎏金错银,铸造成了带角龙兽的模样,剑柄由乌丝紧紧缠绕,入手冰凉。
  赵无恤不由得被这剑鞘独具特色的造型吸引了注意力,看得出,它极其贵重,绝不是一般士大夫能拥有的,对薇的身世,也越发好奇了起来。
  他又不是那买椟还珠的郑国人,更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便一手拿着剑鞘,一手握剑柄,缓缓将剑抽出。
  雪藏已久的宝剑徒然出鞘,顿时锋芒毕露,青金色的寒光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
  当完全抽出后,赵无恤孰视之,沉默良久后,才忍不住出口赞叹道:“好剑!好一把煌煌宝剑!”
  只见此剑长约两尺半,宽约四分之一尺,脊在两从间凹陷,从宽斜,前锷狭,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饰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圆形剑首饰云雷纹,两刃反射着青金的光芒。
  他又见剑脊上有错金铭文二十字。
  “吉日壬午,乍为元用,玄镠铺吕。朕余名之,谓之少虡(ju)。”
  “玄镠”和“铺吕”为制剑的金属材料锡铜;朕是我的自称,先秦无论尊卑都可自称朕,到了赵无恤的远房亲戚秦始皇时,才成了皇帝专用。
  铭文的大意为:壬午这天吉日,做了这把好用的剑,做剑的原料是锡与铜。我给这把剑起了个名字,称他为“少虡”。
  “少虡……”赵无恤念着这生僻的名字,虡读jù,正是剑柄上雕饰的那怪物,是一种传说中鹿角龙首的神兽名。
  如此精美却不失锐意的剑,不知道该有多锋利?
  他一时心痒,便伸手朝案几一斩,只听噗呲一声,那硬木制作的案几,连同上面的一个铜盘,都齐齐断裂。
  而剑锋,竟然毫发无伤!
  赵无恤啧啧称奇,赞道:“吾闻天下名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yi),当如是也!”
  他沉浸在对宝剑的惊艳中,过了一会,才想起侍女薇和她弟弟还跪在地上,连忙收剑入鞘,走过去单手搀扶起少女。
  “你这次与敖出邑,就是为了取剑?这剑,是从何而来?现在能否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薇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君子,下妾就叫薇,不过,父亲在世时,经常称妾为伯芈(mi)……”
  “芈姓女子,你是楚国人?”赵无恤也没料到,薇的背景,居然离这里那么远。
  薇低垂着眉眼道:“下妾的先祖早在数十年前,便离楚入晋,其名讳,就铭于剑鞘上。”
  赵无恤低头仔细一看,却见被雨水彻底洗净泥土的剑鞘上,的确还刻着一行飘逸的楚国鸟篆文字。
  他认了半天,才轻声念了出来:“子灵自作用剑,子孙永葆是用!”
  那个字为子灵的人,他和他的妻子,都是搅风搅雨的人物,天下闻名,赵无恤又岂能不知?
  他顿时瞳孔一缩,想到这个家族言之凿凿的传闻和诅咒后,扶着薇肩膀的手,也不由得微微松开了。
  对赵无恤的反应,薇似乎早已料到了,她笑了,笑得很凄美:“君子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敢留下妾在这院子里么?”


第113章 少虡煌煌(下)
  ……
  “今日方知,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好剑!”
  半个时辰后,骤雨初歇,王孙期,计侨,羊舌戎等高级幕僚齐聚一堂。在赵无恤拔出少虡(ju)剑展示时,三人都发出了叹为观止的吁声。
  地上,羊舌戎那把用来实验的制式佩剑已经被轻松斩为两段,他也不可惜,只是看着锋利的少虡剑入神。
  赵无恤也微微有些兴奋,他说道:“按我的女婢薇所言,这的确是申公巫臣佩戴的宝剑少虡,三位或博学,或善于剑术,或通晓典籍,可知道这剑,价值几许?”
  虽然侍女薇声称此剑是效仿季子挂剑,献予无恤,以报答救命之恩的。但赵无恤仍然觉得有些不妥,还是先问清楚这剑的价值为好,他心里也好有个底。
  精通算学上计的计侨当然最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听赵无恤问此剑价值,却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
  “君子,侨也听说过关于巫臣佩剑的传闻,此剑是他作为晋国行人,前往吴国时,请一位越人剑匠所铸造。那匠人虽然没留下名字,但他的侄子却天下闻名,君子可知道是谁?”
  赵无恤沉吟道:“吴越剑匠……莫非是大名鼎鼎的欧冶子不成?”
  “正是!十年前,欧冶子为越王允常铸剑,凿赤堇之山,破而出锡;竭若耶之溪,涸而出铜;据说铸造前有雨师前来扫洒,有雷公击橐助威;铸造的过程中,则有蛟龙出渊为其捧炉,天帝降临帮他装炭!”
  众人咂舌:“先生所说,太过夸张了罢,这如何可能。”
  计侨捋着胡须一笑:“过程或有夸张,但所铸的宝剑之名贵锋利,却没有丝毫夸大!欧冶子锻剑,领悟了天道之精神,洞悉其伎巧,他铸剑有五,均为天下神兵,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赵无恤接话道:“吾只知道鱼肠,传闻十年前由吴公子光和伍子胥寻来,赠予刺客专褚。专褚以此剑藏于炙鱼腹中,以献鱼之机,刺杀吴王僚,当场贯穿厚铜甲三层,透胸而出,可见其锋利。”
  精于剑术,对吴越的名剑也略有耳闻的羊舌戎补充道:“据说如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巨阙在越,纯钧则不知所踪。”
  “那计先生说的这些,与这把少虡有何关联?莫非它能与以上五剑相提并论?”
  “侨只知国野传闻,不知剑之技艺,还是请羊舌司马为君子解惑罢。”
  在擅长的事情上,平日话不怎么多的羊舌戎当仁不让,他应道:“君子所说不错,欧冶子的技艺是其舅父传授,他的舅父,正是铸造了这把少虡剑的人,用的工艺和材料,和欧冶子没有什么区别!”
  “君子且看,此剑中脊及两从,由不同成分的美金(先秦人对青铜的称呼)嵌铸而成。中脊含锡较低,以确保剑的韧性;而剑的刃部和锋部含锡较高,确保剑的杀伤。”
  “在浇铸时,先浇铸剑体,再在剑体的基础上铸接剑格、剑柄和剑首,中部还要留有凹槽单独浇铸,然后再嵌进去。故,从剑脊到剑从,因材质差异呈现出明显不同的颜色,此技艺非一般人能铸,之所还要锤炼数十天,方能得到一柄好剑。”
  赵无恤前世今生,对冶炼之类的事情不是很懂,只是知道点皮毛,对此他一直引以为憾,因为若是能加速铁器的改进,也是一桩美事。如今看来,只能依靠这时代的巧匠们了,因为据说欧冶子,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锻造铁剑!
  至于铜器,春秋晚期的铜器铜兵,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已经是登峰造极的程度了,想改进?谈何容易。后世用最先进的技术,想复原一把越王勾践剑,都何其难也。
  此刻他仿佛受教一般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此剑的确可以与鱼肠、巨阙等天下名剑相提并列。”
  而他最初的问题,最后也从计侨那里得到了解答。
  “君子有所不知,如今,采美锡的赤堇之山已合闭,采美铜的若耶之溪深而不测,无人再敢一探。加上欧冶子已死,无人能继承其技艺,就算有人倾城量金,珠玉竭河,仍然是有价无市,不能得此一剑。”
  “说无价之宝,或许有些夸张,但仆臣却知道,那巨阙剑,曾有楚国令尹用有市之乡两座、骏马千匹、千户之都二城,以它们来交换,却是被越王断然拒绝的。他说这些东西比起巨阙,不足言哉!君子的少虡剑,也应当相差无几。”
  赵无恤心中苦笑,得,这份礼物,也实在是过于贵重了。至少,现在就算他把成邑转手卖了,再搭上整个下宫,才够买下半柄剑,这人情,也实在忒大了点。
  不过,他心念微动,又问道:“那此剑,比起范氏的御龙、刘公、獬豸三剑如何?”
  三人知道,自己主君还为上次在泮宫中私斗时,佩剑被一斩而断的事情耿耿于怀。
  羊舌戎如实回答道:“仆臣学剑时,听说过一句话,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也就是说,离开了吴越,虽然工艺相同,但匠人铸造出的剑,其质就大大降低。”
  “少虡剑,是欧冶子的舅父在吴地亲手所铸;而范氏三剑,不过是请了几个吴越的二流剑匠,北上晋地所铸,或许至今时间更短,或许更加华丽,可论内质,比起少虡来,不值一提!”
  赵无恤吁了一口气,虽然少虡剑的所有权还没完全归他所有,但自己总算也能佩戴天下名剑了,这是春秋时代,每个尚武男子的一生之愿!
  “难怪,剑身与铭文历经数年深埋,无锈无土,犹似新作一般。吴中名剑,入土复出,湛然如秋水,锋刃隐惊雷,流转至今。”
  计侨和羊舌戎闻言,很上道地一齐拱手向赵无恤庆贺道:“恭喜君子获此神兵!”
  无恤谦逊地摆了摆手道:“此言差矣,这剑并非我所有,而是巫臣后人,侍女薇和骑童敖的东西,当为其宗族世代相传,我只是替他们保存罢了!”
  他说得很认真,让羊舌戎和计侨面面相觑,王孙期则因为赵无恤面对宝剑,却仍然不显贪婪,而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这么说来,君子半年前所救的殉葬隶妾,竟然真的是巫臣的后人,当然,也就是夏姬的后人……”
  王孙期方才不发一言,原来,他担心的,却是这个。
  在场众人,除了赵无恤外,都沉默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出于巫臣之口,关于夏姬的预言和诅咒……
  ……


第114章 夏姬巫臣
  ……
  见三人沉默,赵无恤微微沉吟,念起了典史上的一段记载。
  “夏姬者,陈大夫御叔之妻,夏征舒之母也。其状美好无匹,内挟伎术,盖老而复壮者。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
  一向惜墨如金的列国史书,对神秘的天下第一美人夏姬,却花费了许多篇幅来记载。古板的史官们在描述这个女子时,仿佛都变成了八卦专家,这让赵无恤有些啼笑皆非。
  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生得极为美艳,云鬟雾鬓、剪水秋眸、肌肤胜雪,可谓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据八卦的史官们统计,前后共有九个男人因她而死,号称是“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
  她未出嫁时,便与自己的庶兄郑灵公私通,或许真是兄妹乱伦有违天道,不到一年,刚继位的郑灵公就因为一鼎王八羹,被臣子弑杀死了,算是被斩于夏姬裙下的第一人。
  后来,她嫁给了食采邑于株林的陈国大夫夏御叔,夏姬之名也由此而来。没过几年,正值壮年的夏御叔暴病而亡,有人就说他是死于夏姬的“采补之术”,此为第二人。
  未亡人夏姬孤守株林,如何耐得住寂寞,丈夫孝期未满,她就又有新欢了,这次,竟然一口气勾搭上了三个。
  国君陈灵公,大夫孔宁、仪行父,三人经常出入株林,与夏姬乱伦,时不时来场四P大战,解衣共寝。
  此时夏姬已经年近三十,却仍然肌肤柔腻,芬芳满怀,欢会之时,宛如处女。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有少女的羞涩,表现出弱不胜情的模样;有美妇的温柔,展示出柔情万种的态势;更有妖姬的媚荡,流露出分外的新鲜,将一君二大夫迷得神魂颠倒。
  这三个乱伦君臣玩得高兴,居然在上朝时,还会悄悄在冕服深衣里穿着夏姬赠予调情的贴身“内衣”,偶尔露出一角,互相调侃嘲谑,陈国朝堂顿时一片乌烟瘴气。
  国人们十分不满,作歌讽刺道:“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夏姬的儿子夏徵舒渐渐长大知事,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不忍见母亲所为。只是碍于陈灵公乃一国之君,无可奈何,每次听说他们要到株林来,就托辞避出。
  但有一天,却实在没避开,还被昏君乱臣三人拉下来陪酒。
  酒酣后,三人还戏弄起刚刚行冠的夏徵舒来,陈灵公勾肩搭背对仪行父道:“我看征舒长得像你啊。”
  仪行父醉醺醺地回答:“非也,他长得更像君上。”
  说完哄堂大笑,这是把夏徵舒说成自己的便宜儿子了。
  夏徵舒勃然大怒,三人罢酒出门时,他便伏于厩苑门楣外,开弓射杀陈灵公。
  随后夏徵舒脑门一热,仗着自己是陈国司马,掌握军权,居然自立为国君。孔宁、仪行父跑得快,保住了小命,可在国内名声败坏呆不下去,就溜到楚国求救去了,这两人最后也没得善终,加上陈灵公,夏姬一式三杀,拿下五个人头。
  此时的楚国,已经从三十年前城濮之战的失败阴影中走了出来,特别是国君楚庄王,雄心勃勃,他“无日不训国人”,几年前就去成周问鼎之轻重。
  但是,欲取代周朝,必先称霸诸侯,欲称霸诸侯,必得压倒晋国,征服郑、宋、陈、蔡等中原小邦。
  于是陈国内乱便引来了楚庄王的干涉,陈人不堪一击,夏徵舒被乱剑剁为肉糜,残块悬于陈南门之上,这是第六个因夏姬而死的人。陈国也就此灭亡,成为了楚的一个“县”(几年后又被楚复国)
  而夏姬则成了战利品,又引发了楚国君臣长达十年的争风吃醋。
  楚庄王也算是见多识广,宫中郑卫蔡越美女无数,却唯独没见过夏姬这么妖娆美貌的。当一身素稿的夏姬从帷幕中走出后,他顿时看直了眼,忍不住就要当场纳夏姬入宫。
  这时候,故事真正的男一号,申公巫臣(申公是官职,即申县的县公)出场了。
  他一本正经地劝谏楚庄王道:“大王来此是平定陈国的内乱,目的是号召天下诸侯诚服,现在如果纳了夏姬,天下人就会说您此行是为了美色,请您三思。”
  话不在多,只要点到痛处就行,楚王不愧是胸怀大志的英主,虽然对夏姬眼馋得不行,但也能忍了。
  巫臣才把楚庄王忽悠了过去,庄王的兄弟,司马子反又出手了,也要强纳夏姬。
  巫臣少不得又义正辞严地劝子反道:“这个夏姬,是不祥之人!”
  “司马且看,与她私通的哥哥郑灵公因此夭折,之后又克杀夏御叔,导致陈灵公被弑,儿子夏征舒也被戮杀,孔、仪二大夫出奔,还让陈国灭亡,你见过这么不祥的女人么?天下的美妇人多的是,任君撷取,君贵为司马,有今天的成就可不容易,何必想不开去招惹她,自找晦气?”
  于是,司马子反也被忽悠住了,但一旁的楚庄王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巫臣劝一次,那是出于忠心,可一旦有人打夏姬主义,你就跑上去说她如何如何可怕,如何如何不祥,千万不能纳入房中,你自己的企图,恐怕也不单纯吧?
  带着本王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的心思,楚庄王大手一挥,作主将已经年过三旬,却依然柔嫩如少女的夏姬嫁给了大夫连尹襄老。巫臣省得年年压针线,到头来却为人做了嫁衣。
  夏姬没有辜负巫臣对她身上那神秘诅咒的预言,过了两年,晋、楚决战于邲,楚国全胜,庄王饮马黄河,终于成就了霸业。
  然而新得美人,还没好好睡上几次的大夫襄老却被晋卿知首射死了,尸体也被虏回了晋国,成为斩于夏姬裙下的第七人。
  这回,巫臣对夏姬是个不祥之人描述,人人都信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又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地遭遇不测,祸及邦国宗族。可带毒的果子最为诱人,后来者,却仍然像飞蛾扑火一般络绎不绝。
  襄老的儿子叫黑要,早已对自己美貌的后母眼馋已久,于是就强行将夏姬占为己有。这在春秋时还专门有一个名词,叫做“烝母(zhēng)”,与“报嫂”搭配。这是华夏遗留的上古婚俗,纳后母和寡嫂为妾,在当时贵族圈子里,可谓是家常便饭。
  巫臣这时候,也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虽然嘴上说夏姬是个不祥的女人,可内心却对她念念不忘。眼看夏姬落入了她继子的手里,巫臣气得不行,为了重新获得美人,他开始了一个谋划。


第115章 赏罚分明
  ……
  巫臣的计谋就是,以帮助夏姬获取亡夫襄老的尸体为名,让夏姬先去郑国等待。
  接着,他又借出使齐国之机,收拾金爰币帛,离开了楚国。为了美人,他毅然抛弃了县公的职守和封地,抛弃了宗族,背叛了邦国,携带夏姬私奔。
  赵无恤在心里一算,这时候距离巫臣初见夏姬,大概已经过去了十年。夏姬也有四十余岁,快到人老珠黄的年纪,却能让巫臣如此痴情,在赵无恤看来,这绝对是真爱了。
  俩人本来打算到齐国去,但齐国刚刚在鞌之战里被晋国打的惨败,考虑到自己十分需要强大的政治力量庇护,便最终选择了晋国。正所谓楚有材而晋用之,晋侯封巫臣为邢地大夫,并予以重用。
  巫臣的出奔震惊了楚国上下,司马子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被巫臣这货糊弄了整整十年呀!他又嫉又恨,于是强烈建议年轻的楚共王和晋国交涉,重金贿赂,好让他们禁锢巫臣。
  但楚共王考虑到晋楚敌对,对方可能不会买帐,而且巫臣在楚国也作出过很多贡献,就没答应。
  过了几年,对“夺爱之恨”念念不忘的子反,联合几个也对夏姬垂涎已久的大臣,攻伐巫臣在楚国的族人和黑要氏族。灭其门,分其室,以泄私愤,倒霉的黑要就这样成了第八个死鬼。
  远在晋国的巫臣听说后,极其悲愤,他下书给司马子反说:“你以谗慝贪婪从事国君,而且多杀无辜者,我在此发誓,必定要让你疲于奔命而死!”
  当时,巫臣建议晋国扶持南方的吴国,好在楚国的后院江淮一带烧起一把火。他两次出使吴国,游说吴人,让他们感受到姬姓宗亲的善意,使其成为楚国的死敌,还教他们战车方阵的作战方法,并把一个儿子留在那里。
  少虡剑,也就是那个时候,巫臣请欧冶子的舅父所铸造,子灵,就是他的字。岁月轮回,时光流转,时隔七十年后,如今,居然借巫臣和夏姬后人之手,交付到了赵无恤的手中。
  追忆完了夏姬和巫臣的往事后,赵无恤慨然而叹道:“昔日子灵佩戴它纵横列国,强吴弱楚,曾经的风云际会,真是令我神往。”
  经过巫臣的努力,晋吴联盟初步形成,吴国攻击楚国侧翼,成为楚国大患。司马子反果然在国都和吴境间一年七次来回,疲于奔命,楚国就此被削弱。十年后,在鄢陵之战被晋国击败,子反自杀而死,成了夏姬裙下第九个冤魂。
  夏姬,这个女人用她柔弱妖媚的娇躯,推动了历史的多米诺骨牌,引出这一连串的事件,其过程和结果,只能以叹为观止来形容。
  陈因其而几乎灭亡,楚因其而疲于奔命,吴因其而崛起于东南。
  三年前,吴师终于攻破了楚国都城,将华美的章华台焚毁,也为夏姬这只花蝴蝶扇扇翅膀,造成长达百年的历史动荡,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夏姬身上神秘的诅咒却还没有消失。
  羊舌戎苦笑道:“算起来,我家与申公巫臣一系,也算是亲戚。”
  赵无恤自然清楚,羊舌氏和邢氏的恩怨纠葛,可不止亲戚俩字那么简单。
  那是几十年前,申公巫臣和夏姬的后人继承了邢地,以邢为氏,已经从北奔的楚国流人变成了晋国大夫。
  晋平公要把巫臣家的女儿嫁羊舌氏的叔向,遭到叔向母亲的强烈反对。她重申了当年巫臣的言辞,并说家祝预言,夏姬的容貌连带身上的不祥,已经被她的女性后代们继承了,不能娶为妻子。容貌特别出众的女人是“尤物”,尤物必败家。
  但君命难违,叔向最后还是娶了巫臣的女儿,她为叔向生了个儿子,取名羊舌食我。
  邢氏的繁荣并不持久,因为一起争地的诉讼案,第三代邢大夫攻杀了公然索取贿赂,胡乱判案的羊舌叔鱼。又因此被大舅子叔向判定为有罪,伏诛,陈尸于市。
  邢氏一脉就此衰落,传到后边,已经散落皂隶里闾,悄无生息,其唯一的子孙薇和敖,居然辗转沦为成氏的殉葬隶妾。
  羊舌氏也没好到哪去,夏姬留下的不祥诅咒也再次发作了,和叔向母亲预言的一样。十多年前,叔向的儿子羊舌食我,因为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真的被魏献子灭了门,领地被六卿瓜分殆尽……
  在场三人都盯着赵无恤看,欲言又止。
  赵无恤当然知道他们想说什么,那意思明白的很:夏姬后代的女子,在继承了她的美艳的同时,却也沾上了祖先的不祥,这样的女子,君子你还要留下么?
  无恤记得,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看着薇的眼睛,先是板着面孔,做出了这样的处置。
  “你与敖违我禁令,私自出乡,纵然有献剑之心,但过归过,功归功,不可不罚。”
  薇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以为,君子这是真的要赶自己走了。
  “你们姊弟本月各自有两石粟麦,三升豆汁,作为惩处,尽数减半。”
  薇有些吃惊,她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看着赵无恤。
  无恤伸手轻轻扶着薇柔弱的肩膀,声音变得温和起来。
  “至于你的出身,余已经知道了,但不会因此赶你离开。”
  薇睫毛微微颤动,“君子就不怕么?下妾可是一个不祥之人。”
  赵无恤不以为然。
  “谬矣,人皆言红颜祸水,夏商宗周之衰亡,世人无处发泄愤恨,就统统怪到妹喜、妲己、褒姒的身上。”
  “但息国之亡,也可以怨给息妫,但为何息侯得之则亡,楚文王得之则霸南国,令尹子元求之亦亡?前后差别如此之大,问题到底是出在男子身上,还是女子身上?”
  “巫臣说夏姬不祥,却为了追求她而苦等十年,锲而不舍之,由此可知不祥之说,乃是巫臣布下的幌子。女子何辜?何必以宗族社稷的存亡系于其一身?兴旺则无功,败亡则有罪,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么?”
  美丽从来就不是原罪,欣赏美丽更不是罪过,可一旦和权力与欲望结合,就会变得走样。归根结底,还是那些亡国亡家的君主们镇不住后宅,没搞清楚社稷和后宫轻重的缘故。
  他将玄色大氅披在薇的身上,用葛巾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而少女则未语而泪先流,抽泣了起来。
  “泰誓言:牝鸡无晨。余的命运,赵氏的族运,自然有我这个男人的手去擎扶,尔等小女子,就在庖厨居室里忙你们的吧,操心那么多作甚?你还不如好好想想,在口粮减半后,要如何熬过这个月。”
  薇破啼而笑,她平日里和弟弟省吃俭用,一个月的存粮,还是有的。
  平生第一次被如此温柔对待,她不由得有些痴了。
  却听见赵无恤继续说道:“现在,过已经罚了,功却未赏,所以从下月起,我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身份……”
  ……


第116章 存灭继绝
  当时的话,赵无恤对他三个最信任的下属,又挑着重点复述了一遍。
  他之所以先罚而后言赏,也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自己贴身的亲近之人违背禁令,哪怕有难言之隐,哪怕有大功劳,也要受罚。
  至于所谓的不祥……
  他坦然一笑道:“若这种不祥还能隔代相传的话,那我赵氏,岂不是也沾上了庄姬的不祥之气了?”
  谈及赵氏的黑历史,计侨、王孙期、羊舌戎作为臣者,顿时无言以对。
  三人面面相觑,将一肚子的劝谏收了回去,君子本可以将此事隐瞒,却开诚布公地对他们说了出来,正是对他们的信任。这说到底,还是君子的私事,平日君子也从未因沉溺于女色而忘了政事,他们非要赘言的话,反倒不美。
  最后,赵无恤又抚摸着宝剑少虡叹道:“子灵两次出使吴国,晋国称霸,他功不可没,其后人若是流散民间,让邢氏断绝了香火血食,就太过分了。那对姊弟私出乡邑,我已经惩戒过了,但献剑之功,却未赏之,三位可有何建议?”
  却是王孙期首先站出来建言道:“君子何不效仿赵成子扶持韩厥之举。”
  此话让赵无恤心中一动。
  韩氏本为晋国曲沃一系的公族,封在韩地,却因为在晋文公归国时站错了队,开始走向低谷。
  家主韩舆早丧,儿子韩厥尚在襁褓,家道中衰,甚至一度丢掉了封地。但比起同一时期彻底衰落的胥氏、狐氏等,孤苦无依的韩厥却是幸运的,他被仁慈宽厚的赵衰扶助,名为赵氏家臣,实则等同于养子。
  赵韩两家的亲密关系,由此而始,数十年后的下宫之难,韩厥投桃报李,反过来拯救了赵氏孤儿,被世人传为美谈。
  对王孙期这个“存社稷,继绝世”的建议,赵无恤再同意不过。
  “然也!名士之后,不能埋没在厩苑当中,我定要将敖培养为一个精通六艺的士人。”
  这也算是对薇和敖十多年苦日子的一点宽慰。
  “至于其姊,我自有安排。鬼神之言,敬而远之,此事到此为止,诸位想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会谨慎而惜身,凡事皆会保持一个度的。”
  三人又赞叹了一番君子仁慈,扶助名士后裔,是仁德的举动,必有回报。至于对薇的处置,他们不再多嘴,而且,这意思不是明摆着么?
  在他们告辞后,赵无恤也回过味来了,今天自己说的这番话,在旁人听来,好像一副要收薇做滕妾的架势……
  但是,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骨,虽然长得如成年人般高大,但仍然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太早了些吧,在一个月的惩戒之后,先恢复她邢氏淑女的身份罢。
  ……
  时间进入了四月底,和赵无恤说的一样,薇身上所谓的“不祥”没有发挥半点作用,反倒给他带来了连续不断的幸运。
  麦子丰收后,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半旬的晴朗,湿润的麦粒被晒得干燥金黄,成邑处处散发着阳光和麦子的芬芳。这是丰收的味道,国人野人们忙着用工具“连枷”打谷,累得满头大汗,却仍然一脸的笑容。
  “托君子之福,今年,不会有人挨饿了!”
  那个固执的桑羊翁,经过对冬种期间代田法的观察,彻底服气了,他的那几十亩“对照田”的小麦亩产量,只是代田法的一半。他既然服软,甘心为无恤驱使,赵无恤便投桃报李,授予他力田之乡吏职位。
  这一职务是他新设立的,专门负责改善代田法和沤肥技术,指导国人耕作,并研究改造农具,为五月时的夏种粟米做好准备。
  计侨也应了赵无恤的要求,愿赌服输,在乡寺外开了一间学堂,专门教授识字和数科。赵无恤虽然急需培养出一批能够协助计侨的数科人才出来,但他也知道,搞教育,没有两三年是不可能见成效的。
  当然,目前仅仅招收士和国人子弟,只第一天,拜师的束修就收了满满半屋子,赵无恤踱步进去一观后,笑着说足够计侨及其家人吃到腊祭了。
  不过,各里虽然都有孩童送来,但从人数上就能看出,各里对于识文断字和学习筹算之术,热情程度不一而足。
  其中以窦里的孩子最多,窦彭祖作为名义上的乡司徒,实则是被计侨架空的。但他也参与了大大小小的事务,深知数科对于君子事业的重要程度,是一个容易受到拙拔的好门路,便鼓励自己宗族的少年们入学。
  甲里作为开化仅有百年的狄人,娴熟弓马射猎的少年们对整天跪坐在学堂里兴趣不大,反倒是挤破了头,想要加入赵无恤的轻骑士两。
  虽然他们人数不少,热情很高,但可供骑乘奔驰的战马却没那么多。所以无恤干脆新组建了一个材官两,专收身材高大修长,擅长射箭的人。
  桑里则比较传统,世世代代致力于耕田种地,对沤肥代田更感兴趣。
  而占了全乡人口一半以上的成氏四里,在三老成巫的默默渗透下,加上麦子丰收带来的好处,大多数国人早已倒向了赵无恤。只有成氏大宗的庄园依然封闭自守,与乡寺若即若离。
  之前的冬种被成氏大宗抵制,如今报应不爽,全乡麦子丰收,成氏庄园外的私田在春天种的粟米,却依然是青黄不接。听说庄园墙垣之内,早已是一片怨声载道了,一些地位较低的族人十分不满。
  赵无恤觉得,在拖了这么久后,将成氏的问题彻底解决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而突破口,还是要在成巫身上。
  成巫作为乡三老,负责掌控祭祀神权,昔日成邑固执的国人们,现在对赵无恤言听计从,也有他不断洗脑,将赵无恤的各种行为神化的功劳。
  什么,汝等说赵氏君子连种地、粪田这种小事都要管?还对陶、木、石等工匠们的技艺指手画脚?
  汝等知不知道农稼之术,还有百工所制的器物,都是神农、陶唐、后稷这些圣贤的创造?
  上古之时,有智慧的贤人创造器物,心灵手巧的人循其法式,守此职业世代相传,叫做工。熔化金属而制作带利刃的器具,使土坚凝而制作陶器,制作车而在陆地上行进,制作船而在水上行驶。
  赵氏君子,也是生而知之的大贤!
  成巫对赵无恤的吹嘘,成邑的许多国人,还真就信了,看待无恤的眼神也从敬畏迅速升级为崇拜,毕竟半年来,他们见证的奇迹和享受的好处太多太多。
  而成氏大宗,则被成巫黑化成了邪恶的势力,一如当年阻挡黄帝的蚩尤,敢同虞舜作对的三苗,阻挡夏后氏行家天下的有扈氏,迟早会被碾碎!
  ……


第117章 心腹之患
  ……
  “螳螂当车!”成巫是这么形容自己原先的宗族的,他已经将自己包装成了幡然醒悟,投效贤主的堪乱之士。一如当年的齐太公,尝事殷商帝辛,帝辛无道,方才去之归周。
  另一方面,他也是成邑的“情报总管”,在赵无恤的授权下,像一只八爪蜘蛛般,利用宗亲关系、登门卜筮等机会,将丝网布满成乡。
  所以上次在乡寺开磨菽豆时,几名成氏族人前脚才开始散布谣言,后脚就有人向成巫告密。
  墙倒众人推,有几个成氏大宗还保留的竖人侍女,只需要升米斗粮的收买,加上成巫空口的许诺,就能化身为他的小小鸟儿。每天十二个时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墙垣里的成氏主人,那些不满、憎恨、阴谋,都会第一时间通报成巫。
  于是,赵无恤从中得知,成翁最近似乎在谋划什么,在下宫集市的日子,还派人出乡,和他在赵仲信麾下的大儿子成何有往来,似乎是想对赵无恤刚刚填满麦子的府库,做些什么。
  “这是第三次了。”赵无恤在乡寺中自言自语道。
  从一开始的拒不出迎,到抵制代田法和冬种,再到这一回,成氏已经连续作死了三次。赵无恤觉得,自己对他们的优容,已经足够了。
  麦熟之后,他还有许多重要的大事要做,如果放任这个内患继续存在,便总是要分神。何况,后世有句话,叫做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于是他让亲信虞喜将成巫喊来了乡寺。
  ……
  黑瘦的成巫脸上画着神秘的眼影,头上插三根鲜艳的野雉羽毛,穿着三老的装束,刚进门下拜,赵无恤便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余近日来翻阅邓师送来的郑国刑书,看到里面摘录了祭仲说过的一句话,颇有感悟,今日与三老共享。”
  赵无恤盯着成巫,目光灼灼,让他不敢直视,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
  “祭仲谓郑庄公曰: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心腹之患乎!”
  成巫听罢,心中一颤,联想到成氏大宗近来的动静,君子,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事要及早处置,别让祸根滋长蔓延,一滋长蔓延就难办了。祭仲当时屡次进谏,让庄公早点找机会,把尾大不掉的弟弟共叔段铲除掉,以免成为大患。
  但春秋的首霸郑庄公,却用“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搪塞了过去。
  结合前因后果,赵无恤知道,郑庄公这个腹黑男是觉得时机未成熟的缘故,所以就玩起了先纵恶导叛,再起兵镇压的把戏。
  但赵无恤的情况又有不同,以他现在对成乡掌控程度,振臂一呼,则千余男丁可以为他前驱。即便用一些酷烈狠辣的手段,内部也不可能出什么大乱子。
  所以,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他露出了微笑,上前几步,执着成巫的手亲切地说道:“乡三老上任半年,政绩斐然,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成翁欣慰族中出了你这等材士,故前日差人来奏报,说是有意将成氏家主之位传予你……瞧,这是说明此事的简册。”
  “家主!我?”
  成巫惊得张大了嘴。这事情,从未听说,也绝不可能啊,成氏的宗子,明明是赵仲信的家臣成何。
  接过简册从头看到尾后,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顿时额头冒汗,心中突突狂跳。
  遗书,这是一册成翁“亲笔所写”的遗书!
  今天的君子,似乎受了那把新获得的吴中宝剑影响,开始展露锋芒,暗含杀意。
  赵无恤见他明白了,便意味深长地说道:“余听闻成翁又病了,三老可否代我上门前去探望?”
  成巫咬了咬牙道:“仆臣明了,这就前去。”
  在他踏出门槛前,赵无恤又幽幽地说了一句话,让内心依然有些发虚的成巫差点一个踉跄跌倒。
  “余可不是晋文公,你也不要让成翁,做卫成公。”
  ……
  赵无恤当然不会让成巫单独去做这事,他派虞喜帅轻骑士扈从,像往常巡乡那样缓缓出了厩苑。在离开乡民的视野后,却又使马儿衔枚,悄悄在成氏庄园之外散为五个伍,远远监控,务必不叫可疑的人逃出。
  又让田贲、井各自带步兵两,随同成巫入内。
  田贲是个亡命徒,且对成氏极其厌恶,为赵无恤做一些脏手的事情,他乐意之极,而且还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井的那一两秩序井然,是维持稳定的不二人选。
  无恤特别嘱咐他们,只除首恶,不许劫掠滥杀,他可不想引发骚乱和哄抢,而是在迅猛一击后,平静如水的过渡。
  是的,简单来说,只是为成氏,换一个家主而已,挑去几枝戳手的荆棘而已。
  成巫下了牛车,默然走在队伍最前方,再次踏入了成氏庄园。半年前拆除的石墙任有少量遗留,成巫却无心感慨物去人非,他一直想着君子在他出门前,说的那句话。
  当年,晋文公归国后,恨卫国在他流亡时的冷落,又恼火卫成公投靠楚国。于是在城濮之战获胜后,这位诸夏盟主就搞起了秋后算账,派巫祝前往鸩杀之,但卫人贿赂那巫医,放的毒被减量,所以卫成公侥幸未死。
  君子这是在暗示他,做事,手脚干净些,不要拖泥带水。
  这里的竖人侍女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树林未伐,而群鸟尽散,所以今日庄园的里闾门洞大开。
  成氏族兵在半年前早已被剥夺殆尽,兵甲全部被乡寺收缴,只剩下一些胆怯的族人,将自家的门紧紧关上,生怕受到波及。
  所以成巫一路畅通无阻,穿堂过室,唯一的阻碍,却是在成翁的居所之外遇上的。
  成叔战战兢兢,而一脸阴沉的成垄,则对不请而来的成巫怒目而视,他说道:
  “乡三老,你今日前来,是要作甚?”
  成巫已经稳定了心神,他个子矮小,身高不及面前的两人,便昂着头道:“登门探望鸠杖老者,乃乡三老抚恤孤寡老弱之职责所在,何况,我也是成氏一员,二位请让开,我要进去为阿翁诊脉治病。”
  成垄唾了他一口:“你还有颜面自称成氏族人?治病探望要带如此多的兵甲么?还是说,是要像对付成氏季子一般,送上一盏毒药?”
  成巫被揭了脸,心中暗恼,这个冥顽不化之人,就是君子的阻碍!
  倘若成翁死去,剩下的人里,成叔懦弱,不足为惧。但这个成垄,却像当年的殷顽民一般,而且从成巫听闻的消息看,此人也是和外界联络最积极的人。
  成巫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任人唾骂,像条狗一样被驱逐出族门的庶孽子弟了,他的身后,有了强大的靠山。
  于是他眯起了眼,淡淡说道:“成垄昼饮,恐怕是醉了,为免惊扰阿翁,田司马,劳烦你将此人带下去如何?”
  “唯!”于是成垄便被田贲一把从门楣便揪开,他想嘶喊提示屋内的成翁,却被几名赵兵捂着嘴,拖到了众人目光看不到的角落里。
  最初,还能听到成垄肢体的挣扎响动,可没一会,就彻底不吱声了。
  田贲回来时,面不改色,只有脸颊和双手上,沾着几滴醒目的血点……
  ……


第118章 除恶必尽
  ……
  田贲看着成叔,擦了擦脸上的血滴,狞笑着说道:“三老说的没错,此人果然是喝得烂醉,方才某没扶稳,不小心滚到了石阶下,一头撞死了。”
  成叔胆寒,早已瘫软在地上,成巫一眼都懒得看他,径自带着田贲,走进了成翁的居室里。
  井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凉飕飕的,但却一句话没说,只是让自己的手下将尸体和血迹处理干净,控制庄园各处出口。随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扶着短剑,守在门边。
  成巫缓缓走到成翁所卧的软榻前,比起昔日的不可一世,现如今,此人已经衰老不已。
  而且,他的确是病了,病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用恶毒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成巫,仿佛要将他一口吞吃。
  尽管之前对成翁恨之入骨,但家主多年积累的威压,却让成巫临时有些胆怯。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回想被逐出宗族后的悲惨生活,还有父母坟冢被移出墓地的仇怨。
  何况,刚刚杀了一人的田贲还带着血气,手持兵刃在后面等着呢,自己得动作快些,做走狗鸡犬,就要有走狗鸡犬的觉悟。
  他带头迎接赵氏君子,大桑树下遣人告急,公议上伪造鬼神之言,之后半年,又四处将君子的身份神化为生而知之的贤人。
  成巫自觉已经做了许多,而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也得到了君子的重用,成为一乡三老。
  如今,算是最后一件。
  眼前的人终将死去,而他成巫,会被君子扶持,在社庙告慰先祖,戴上成氏宗主的冠带服饰。
  这是所有小宗子弟,梦寐求之,却又求之不得的东西。
  成巫终于下了决定,他双手温柔地掀起及胸的被褥,仿佛一个在老父跟前尽孝的淳厚子侄般,对成翁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阿翁,侄儿送您上路……”
  被褥慢慢朝成翁面门靠近,他那仇恨的目光也慢慢变成了恐惧和不甘。
  居室内窗户紧闭,本应无风,可铜灯架上烛火,却在剧烈飘零。蒲席之上,兽口铜炉吐出了一丝火光,也悄然熄灭,冒出了淡淡的青烟。
  ……
  成巫在居室内,一共只呆了半刻。
  “悲哉阿翁!他老人家已经被大司命、少司命召唤,仙游而去!”
  出来的时候,他一脸沉重地宣布了成翁病逝的消息,同时捧着一份成翁指定他继任宗主的遗书简册。
  田贲、井带着披甲持剑的赵兵虎视眈眈,有了方才成垄死于非命的教训,成叔和成氏大宗的族人们,便只能唯唯诺诺。
  在一个匆忙而简单的仪式后,他们纷纷下拜稽首,委质盟誓,接受了新的宗主。
  在隐忍多年后,经历了流亡和归来后,成巫穿戴着三老装束,拿起了家主架势。
  他仿佛第一次飞到了鸡莳顶上的公鸡,觉得此处足以顾盼自雄。
  乡三老之职,加上成氏族长的身份,昔日成翁掌控全乡时,也无非如此。若再加上成巫暗中掌控的势力,以及对成乡舆情的影响,还要更胜一筹。
  于是,成巫的心态便悄悄发生了改变,他看着被君子分割肢解的成氏四里,还有被堕毁的成氏石墙,被搬空了的仓禀,微微有些不满。
  半年前,他还在为君子此举拍手称快,可当这些东西突然变成归他所有后,看着还是十分心疼的。
  然而成巫的这种小心思没过三天,就被现实打得支离破碎,再也不敢存留。
  原本成氏的宗子,是东乡的成何,他得知父亲成翁死去的消息后,专程穿戴素衣稿冠,回来奔丧。
  也不知道赵氏君子是如何想的,专门点了避之不及的成巫,让他前去接洽,负责停棺丧葬事项。
  成何在去年冬狩时,挨了赵无恤一鞭子留下的伤痕已经脱痂,但配合丧父之恨,表情依然十分恐怖。
  他用怨毒的目光看着成巫,仿佛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庶孽子!此仇不共戴天,吾必复之!”
  因为有乡寺派来的兵卒撑腰,成巫故作不知,硬着头皮站在墓地旁,做完了整个丧葬程序。
  可事后,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一是因为被成何威胁的心虚,二是突然明白了,这个家主之位,不仅仅是一个荣耀的位置,也是君子将他放在火上烤。
  成巫可以肯定,若是没有君子的庇护,不说那些对他弑亲之举心怀不满的族人,光成何现在拥有的势力,就足以把他像捏一只蚂蚁般碾碎。
  何况,他这成氏宗主的位置,还得得到下宫赵卿的承认,若是没有君子说项,会不会通过还很难说。
  所以,成巫再次恍然大悟了。
  “做鸡犬走狗,还是要有做鸡犬走狗的自觉,每天打鸣报晓,为君子歌颂功德,撕咬那些敢于违命之人,才是吾辈的本职。”
  顿悟之后,他便跑到乡寺,跪拜稽首,又表了一次忠心,并汇报了赵无恤之前交待下的事情。
  “好教君子知晓,成叔已经跟随成何,离开了乡邑,他身边的一个竖人,还有另外一个族人,正是小人安插的暗子。他们之所以为我效力,或为亲眷,或为钱帛,小人敢担保,必定能进入东乡之中!”
  赵无恤手里捧着一封简册正在细看,闻言微微点头,却没怎么理会成巫。
  因为,比起这简册里的内容,往自己两个兄长的乡邑安插人手这件事,简直是不值一提。
  在经过一个月休养后,赵广德伤势大好,在新绛赵府呆得不自在,就溜到成乡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封信,它来自温地,是赵鞅的亲笔信。
  赵无恤拆开信匣一看,顿时愣住了。
  从信上的内容看,魏姬上一次威胁要告赵无恤的刁状,似乎已经付诸实践。但和无恤所料一样,赵鞅对他泮宫私斗,还被禁足加罚这种事情毫不在意。
  他关心的只有两件事情,打赢了么?打得狠不狠?这话问得赵无恤哭笑不得。想来,赵鞅年轻时在泮宫中,也是个寻衅闹事,没有一天安分的主。
  对邯郸稷在泮宫中投靠中行黑肱,暗算赵无恤的反骨行为,赵鞅也做出了反应。他声称已经申斥过邯郸氏,要邯郸大夫撤销邯郸稷的继承资格,改立刚刚出生的庶子。
  但赵无恤怀疑这个要求是否能得到严格执行,毕竟现在赵氏大宗对邯郸氏的控制,已经微乎其微。
  在信的末尾,赵鞅还提了两件事,其一是按照往年惯例,五月底,在泮宫中会有一场大射仪,选拔宫甲和国君的助祭。
  第二件,是这几个月里,南方局势又有了新变化,成周的叛乱已经得到了抑制。在晋国三位军佐的支持下,夏四月末,周天子的王卿单公、刘公在穷谷这个地方打败了反叛的尹氏,扭转了局面。
  赵鞅乐观地估计,自己也许在五月底,就能彻底荡平叛党,率军归来。
  一同归来的,可能还有一位淑女,正是赵无恤远在宋国的未婚妻!
  ……


第119章 可为良配
  ……
  “乐氏女要到新绛来?”
  这个消息后让赵无恤呆呆地看着信,愣了半晌。
  对于目前自己最为争气的儿子,赵鞅态度可谓极好,还会耐心地在简牍上讲述他和范鞅在乐祁一事上的博弈。
  原来,冬至日大朝会时,范鞅扣押乐祁的罪名,是因其失了职守之礼,未入公室却先进私门。而现在,不释放乐祁的理由,则变成了害怕宋国和郑国一样,公然叛晋,所以扣押其作为人质。
  半年来,在赵鞅不断的争取下,晋侯的态度也有所松动,范鞅迫于压力,就私下去见了乐祁。
  他声称晋侯因为担心宋君叛晋,因此才没有放乐祁回去,若是乐祁能让他的嫡长子乐溷来代替作为人质,保证宋国不叛晋,就可以归家。
  然而乐祁从幕僚陈寅处得知,宋国因为乐祁被扣一事,的确是生出了反叛晋国,投靠齐国的心思。他担心到时候,自己的嫡长子乐溷反倒将被迁怒处死,与其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如自己来承担厄运,于是乐祁拒绝了换质的提议。
  之后周室内乱,范、赵二卿相互提防着南下调兵勤王,乐祁的事情,也就被耽搁下来了。
  可他的身体却耽搁不住,乐祁本身就有喘病,入夏后更是连续发作。
  消息由陈寅传到了宋国,于是,虽然乐祁那没担当的儿子不敢前来晋国替代父亲受苦,可乐祁的女儿,也就是赵无恤名义上的未婚妻,那个柔弱的小女子,此时却挺身而出了。
  赵鞅在信中说,那位和赵无恤年龄相仿的少女,孤身到了他驻守的温地。拜见之后,说起被关押的老父,并未像寻常女子那样泣不成声,而是请求随同赵鞅一同前来新绛,好照料父亲。
  在赵无恤心中,她那模糊的形象,也渐渐鲜明了起来:一个纯孝善良,敢于孤身犯险的坚强女子。
  赵鞅在简牍的末尾,还屡次夸赞乐氏女“可为良配”!看来是对这个未来儿媳非常满意,铁了心要将这一口头婚约执行到底。
  看到这里,赵无恤心中,仿佛翻到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彷徨?感动?期待?
  带着复杂的心情又过了几天,赵无恤正准备去巡视新建起的匠作区,却接到在邑外巡逻的虞喜通报,说有位客人到成邑来了。
  却不是他那神秘的未婚妻,而是前往鲁国的行商端木赐。
  ……
  成乡之外数里,端木赐一行人风尘仆仆,载车载行。
  从他离开新绛到现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去程十余天,回程十余天,在卫国濮阳呆了半旬,在曲阜也是半旬。
  期间他忙里忙外,抛售从晋国带来的皮毛、糜子酒等,又采购所需的货物,还抽空前往夫子家中,想旁听几天的课业。
  直到这时,他才从留守家中的孔鲤处得知,夫子上个月受阳虎逼迫,不得已接受了国君的任命,出仕成了中都的邑宰。
  夫子与阳虎,不是势同水火么?子贡对此大惑不解,却是师兄颜回向他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原来,早在半年前,阳虎就屡次派人上门,想见夫子。夫子避而不见,因为有能以一敌十的猛士子路阻拦,所以阳虎之党也无可奈何。
  但上个月,子路出门去汶水一带,阳虎听闻后,便乘机让人再次逼门,强行送了夫子一只炙豚。因为他知道夫子是守礼君子,而君子收到礼物后,必定会登门道谢。
  夫子是个善于应变的人,让弟子打听好了阳虎不在家时,才去拜谢。然而阳虎也耍了个花招,他不在家等,反倒在半路上拦截,于是夫子便只能与阳虎相见。
  阳虎当时坐在车上,对夫子说:“来,予与尔言”
  夫子地位只是一个无职的下士,而阳虎名为季氏家宰,实际上却是鲁国的掌控者,胳膊拗不过大腿,他只得走过去行礼。
  只听阳虎说道:“君身怀本领却任凭邦国混乱,可谓仁乎?君欲复周礼创治世,却总是不把握机遇,可谓智乎?”
  夫子默然,半晌后才答道:“不能。”
  阳虎拊掌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余已请国君册命汝为中都宰,请君出仕!”
  夫子言:“诺,吾将仕矣。”
  阳虎的目的,是让在国人和士大夫中颇有贤名的夫子出仕,体现自己举贤而不避仇,提高在国人中的威望,为他正式取代三桓,执掌鲁国造势。
  子贡对阳虎的蛮横霸道愤怒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位以陪臣而执国命的季氏宰,这几句话的确挺有道理。
  所以,他也有些欣慰,因为夫子之道至大,却无人敢用。现如今,终于能执掌一邑,建起一个王道乐土了!
  子贡自我安慰道,虽然过程有些问题,但只要结果是仁义的,就不必在意那么多。
  他们孔门起于微末,要学会中庸,学会变通,才是生存的不二法宝。
  于是剩下的时间里,子贡却是去了汶上附近的千室之邑,中都。
  当时,站在中都低矮的墙垣上,指点着百废待兴的城邑,夫子,是这样对学生们阐述他的为政理念的。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那一刻,子贡被深深震撼了,他觉得,夫子就是夜空中那颗最明亮耀眼的北辰;他和颜回、子路、冉求、樊迟、宰予诸弟子,则是拱卫夫子的璀璨群星!
  夫子对子贡说过,好的治理之道,分为大同盛世和小康之治两种。
  大同之世,只有在尧舜禹三代才拥有,而夫子追求的,现在仅仅是让破败的中都邑得以恢复,然后……
  “一年之内,可得小康!”
  夫子并非那种只会嘴上说说的人,在他们数十名师兄弟的协助下,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中都邑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夫子把礼义作为根本大法,用它来规范君臣关系,用它来使父子关系亲密,用它来使兄弟和睦,用它来使夫妇和谐。同时用它来设立制度,用它来确立田地和住宅,用它来表彰有勇有智的人,能够如此者,是谓小康。
  以礼示之,故天下城邑国家可得而正也,于是夫子治中都不过一月,四野皆则之。
  子贡作为夫子的学生,自然也很热衷地参与了进去,并拍着胸脯,把自己的商队留下一半,包揽了中都邑的贸易。
  随后,在各地采买完带去卫国、晋国的货物,以及赵氏君子所需的戎菽、冬葱后,子贡再次领着车队踏上了行程。
  其实,他甘愿为赵氏君子货殖,除了想依靠赵氏势力,为自己行商大开方便之门外,还存着另一个不能为人道之的心思……
  ……


第120章 有朋自远方来
  ……
  虽然只是在新绛偶遇,相谈仅仅一个时辰,但赵无恤的言谈颇合子贡口味。这位君子,似乎对孔门的理念十分了解,有时候,他和从未见过面的夫子,甚至有不谋而合的地方。
  所以子贡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将夫子的仁义礼乐之道,推荐给赵氏君子,帮他也建设一个小康之乡呢?
  而且他在新绛时,听到市井传闻说,赵无恤虽为庶子,却颇得宗主赵鞅的青睐。日后说不定能立为世子,继承家业,甚至有机会成为晋国执政……
  到那时候,若是赵无恤能邀请夫子前来晋国,做赵氏之宰,还怕夫子之道不能大行于天下?
  想到这里,子贡露出了憧憬的微笑。
  带着这样的小心思,他就捎带上了他往日记述下的一些夫子言谈,想寻机会献给赵无恤。到时候,再将中都邑的现状夸赞一通,以他的口才,想必能说服赵氏君子效仿之。
  子贡原本以为,夫子治下的中都邑,已经是世间最完美的城邑,可回到晋国,来到成乡后,子贡却被所见所闻震撼了。
  ……
  地势在慢慢变高,眼前的成乡和子贡想象中,晋卫鲁等国随处可见的贫瘠小乡,极为不同。
  只见田间冬种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国人野人们忙着将捆扎好的秸秆还田。圆髻玄幘的赵氏正卒、更卒们卸下了甲胄,挑着一担又一担的沤肥倾倒播撒在地里,一边喊着臭,一边和国人们打趣说笑。
  他们在抓紧麦熟而粟未种的这一个多月时间,让土地得到休息,恢复肥力。
  在田间松土耕地的人数众多,几乎每百亩地,就有一头牛或驮马在拉着犁翻地。有拄着鸠杖的老农在旁指指点点,监督年轻人不要偷懒,将地精耕细作,而且那些农具的式样,和子贡以往见过的还不太一样。
  看着这一副井然有序的农忙景象,他心中对赵氏君子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虽然只是一乡,但能将领邑治理得如此之好,已是殊为难得。
  再往里走,只见沟渠纵横田间,光着膀子的农夫们喊着号子踩踏如长龙一般的木制器械,水流就从溪水里被汲取上来,灌田千亩。
  这神奇的情形,让子贡停下了脚步。从引领他前行的轻骑士虞喜处,他得知,此物名为龙骨水车,是赵氏君子让计吏和匠人所造,不独公田里有,各里私田也安装了好几架。
  子贡将这物件的式样形制默默记了下来,但他知道,除非一个浸淫木工多年的匠人,将这复杂的器械拆开细细揣摩,否则根本不可能轻易仿制。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赵氏君子的梓秘,若是和他讨要,能否得到一二?若是安置在卫国端木家的小庄园内,或者,让夫子所宰的鲁国中都邑推行,定能增加亩产,让农人灌溉方便数倍!
  带着这样的心思,他便刻意在路旁停留,对新鲜的事物指指点点,还询问路旁农人一些事情,虞喜来前就得到了君子的嘱咐,也不加以阻止。
  “敢问老丈,这成乡田亩的税率是多少?”
  憨厚的国人老者一脸茫然:“税率?那是何物?”
  子贡耐心地换了说法:“就是说,你每收十斗麦子,要上交给乡寺多少?”
  这一说,那国人老农就明白了,他掰着手算了算,应道:“二半之一斗!比原先成氏为乡宰时,整整少了数倍!”
  “居然是二十税一!”
  这让他极为震惊,小小成乡的税率,居然比夫子在中都邑复古推行的十一之税还要低!
  虽然在子贡的第一印象里,赵氏君子是个爱民的仁德之人,可也没想到,居然将税率设得如此之低,那乡寺的量入为出,又从何处得来?
  要知道,夫子盛赞的古之圣王,也无非是十一而税,现如今鲁国一些公田,甚至已经是二半之税!而且国君和三桓还嫌不足,额外增加了丘甲、丘赋、劳役等。
  于是,民众不堪其苦,纷纷抛弃土地,投奔山泽深林,成为盗寇。
  尤其宋、鲁、卫三国交界处,有大盗展跖聚集了数千失地庶民,横行乡里,劫掠城邑。
  反观成乡,民众无论是耕公田还是私田,都乐于卖力,兵卒甚至会卸下了甲胄和剑戈,帮助民众劳作。
  根据虞喜的描述,他们彼此之间讲究信誉,相处和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孤寡废疾之人,乡寺皆有所养,让他们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明抢暗偷,作乱害人的现象绝迹,许多门户只须从外面带上而不须上锁。
  按夫子的说法,这已经不止是小康,而是已经接近大同之治了!
  子贡有些恍惚,夫子现如今尚未做到的事情,居然先在这一偏僻小乡被实现了?
  不不!他又猛地摇了摇头,这不能等同论之,千室之邑的治理,比百户之乡难上十倍。而且,只要有弟子们协助,夫子将来肯定能实现天下大同!
  夫子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大国明主的赏识和重用罢了。
  子贡稳住了心神,继续前行,进了成邑内部后,将货物拉到府库处。他和掌管成乡经营的计吏侨碰了面,两人相对一拜,随后便公事公办,交割戎菽和冬葱等种子幼苗。
  之后,子贡又提出,想拜会赵无恤。
  于是,由虞喜引领他进了乡寺之中。却见这里的乡寺和赵无恤的居所都未大兴土木建设,而是一副陈旧失修的模样,领邑主人的节俭程度,可见一斑。
  子贡感慨不已,可敬啊,赵氏君子年不过十四,却能处公而忘私,日后必为一明主。
  一通观察后,他觉得此地,和孔门师徒所向往的王道乐土越来越吻合,他也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赵无恤兜售孔门的仁义礼乐之道。
  正想着,他刚跨入乡寺二进小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赵氏君子晴朗的声音远远传了出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子贡,余可是日日登高,眼睛都望穿了,就等着你归来!”
  ……


第121章 义利之辨
  ……
  在乡寺中的石案前铺席对坐,子贡一边饮着加了蜂蜜的甜豆浆,一边思索。
  这赵氏君子,居然能知道夫子前不久对弟子们私下说过的“有朋自远方来”这句话,莫非是哪位师兄弟记述吐露,传到了晋国?
  真的有这么快么?
  而且,这是不是说明,就如同他在半年前就开始关注赵无恤一样,赵无恤也在默默关注着远在鲁国的夫子呢?
  想到这种可能,子贡不由得精神一振。
  不过,虽然乡寺居所简陋,但这所饮的豆汁,还有这光滑的陶盏,价格可不低吧,难道赵氏君子是朴于外而奢于内的虚伪之人?
  然而,对面的赵无恤却仿佛看穿了他想法般,笑盈盈地说道:“子贡所饮之物,在成邑几乎每个国人都能喝到,种了你带来的戎菽之后,希望明年能让野人氓隶们也受此泽惠。”
  他又指了指那光滑的瓷盏:“虽然看似光滑无比,扣之有金玉之声,其实却不贵,仅仅能当两个白陶盏的价钱。”
  “竟能如此!君子之领邑,真是叫赐眼界大宽。”子贡一向估价极准,今日却谬之千里,心中不由得微微震惊。
  赵无恤不以为意,他心里暗道,这些算得了什么,真正的好东西,都集中在新建的匠作区呢。
  当然,在谈生意之前,他觉得还是将两人关系再拉近一些为好,便装作好奇地问道:“子贡此次回鲁国,可见到你的夫子了?”
  子贡便将夫子出任中都宰的事情告知赵无恤,本意是想抬高下夫子的地位,比起原先的一个无职下士,一邑之宰显然更拿得出手些。
  不过赵无恤对此却不是很关注,没记错的话,之后几年孔丘还会一路走高,最终和阳虎一样,宰执鲁国,一个千室邑宰,只是起步而已。
  他关心的,是上次那件事情。
  “对子贡赎人而不取赎金之事,孔子是如何评价的?”
  说到这,子贡就更加惊异了,他觉得夫子和赵无恤最吻合的地方,就是在对此事的看法上。
  当时的情形,子贡记忆犹新,在中都的厅堂中,他和夫子也是对坐席上,讨教此事。
  夫子是这样说的:“赐呀,赵氏君子说得对,你这件事情,做的有失妥当。”
  子贡大惑不解,他问道:“夫子不是教导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么?赐弃利而取利,有何不妥?”
  他觉得自己赎人而不取其抵偿之金,是道德高尚的行为,为何赵氏君子和夫子都反对这种做法?
  夫子抚着长须,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圣人之举事,可以移风易俗,吾辈的追求是以身作则,将教导施于国人,让他们学到仁爱之心,而不是自己独自去实行过分拔高的道德。”
  “现在鲁国富者寡而贫者多,若是你赎人而取官府抵偿之金,则无损于义;不取其金,其余鲁国人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赎人了。”
  子贡不笨,虽然比不上颜回师兄的“闻一而知十”,但也是“闻一而知二”,夫子的话,一点就透。
  就在那几天里,他的师兄子路经过汶水时,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便收下了。
  夫子听说此事后高兴地说:“鲁人必多拯溺者矣!”
  子贡恍然大悟。
  原来,他赎人自由,以为是自损财物做了一件好事。然而鲁国这条法律的用意,本是为了鼓励每一个出国的人只要有机会,就赎买同胞,事后可以得到等价补偿,不会损失任何东西。
  子贡的错误,在于自以为“取义弃利”的行为,把原本人人都能轻松达到的道德标准,超拔到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今后谁若赎回鲁人,再去领取赎金,就会被认为是不如子贡,是好利而不义的。然而鲁国富者少贫者多,没有几个人和子贡一样,有足够的财力可以保证,损失这笔赎金不至于影响自己的生计。
  所以夫子才和赵氏君子一样,认为“赐失之矣”!
  而子路救人,既有义,又能得利,必然会得到众多的鲁人效仿。
  子贡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后,又称赞了一通赵无恤与夫子不谋而合,真是贤者必有通惠。
  赵无恤则心中窃笑不止,托了前世漫山遍野的国学热,他是听说过这故事的,要不然,怎么敢那么笃定孔子的反应?
  不过,赵无恤也不由得感慨,孔丘已经不同于年轻时候骂季氏“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青了。他在齐鲁跌打滚爬二十多年后,已经看透了人心,义和利,并非是绝对的对立。
  谁说他食古不化?谁说他迂腐?这明明也是个现实主义者!
  否则,他会寻遍诸夏,拜了无数个老师,将他们的思想兼容并包?否则,他会半推半就地接受死对头阳虎的邀请,作为阳虎之党出仕中都宰?能教出行业各不相同,思想成就也偏差极大的孔门弟子们来?
  虽然,此人时不时还是会理想主义一把,比如在得到放手治理一邑的机会时,依然是将仁爱和礼乐作为一招鲜的法宝。
  治一千室之邑,或许可以靠道德和人格魅力维持,但若执掌一千乘大国,不出漏子才怪。
  子贡却不知道无恤心中所想,他觉得时机已经到了,正要摸出怀中的简册,向赵无恤推销夫子的理念。
  却见赵无恤先起身道:“子贡,可愿意随我去新建的匠作区一观?你我日后的买卖,可全在那里。”
  他只得又缩回了手,默默地起身,垂手跟随在赵无恤身后。
  出乡寺后,走了没多会,只见靠近溪水下游的地方,已经建设成了一个小小的匠作区。
  此处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有下宫来来的少数织工、弓人、轮人等。赵无恤说,自此以后,一些简单的工具和器物,成乡自己就能造出,不必再去新绛、下宫购买。
  而其中最热闹的,当属围在烧窑边忙碌的那些鲁国陶工,子贡猜想,方才他所用的精美陶盏,就是在这里烧制出来的。
  但以他的想法,若是以此物贩卖给国人,或许能挣些小利。但终归是薄利多销,瞧这些烧窑和人手,每月也仅能供应几次,利益不大。
  赵氏君子所说的买卖,究竟是什么呢?
  ……


第122章 不同的路
  ……
  正在忙碌的鲁陶翁远远见到子贡后,认出他就是当日要赎买送他们归国的好心卫商,连忙过来拜伏道谢。经子贡一询问,得知他们已经在此安定了下来,每日都能吃饱饭,待遇与自由的国人并无区别。
  “托君子之福,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日都能食豆腐一餐,五日有一顿肉食。麦熟之后,吾等又吃上又软又香的面饼和水引饼,族人们都已经乐于此地,连思乡都忘了!”鲁陶翁面色红润,看得出日子的确过得不错。
  又软又香的水引饼?那是什么东西,带着好奇,子贡继续跟在赵无恤身后前行,又进了一间新建的铸房内。
  只见里面摆放着少量黑色的恶金(铁),以及青金色的美金(青铜),铸匠挥舞着铜锤在叮叮当当地敲打不停。
  还有木匠在切割打磨木材,用火焰将其輮(rou)弯,手脚粗糙的国人老农,则对着木板上墨线所画的式样指指点点。
  端木赐看出来了,这是在制作农具。
  俗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放到农夫身上也是一样的。所以赵无恤对于新农具的改造,也十分重视。
  传说上古之时,神农氏“始作耒耜(leisi),教民耕种”,自此以后,“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
  但到了春秋时代,这些原始的农具已经显得落后了。在成邑,一人踏耒而耕,每日不过十亩,费时费力。而近几十年新发明的工具犁,也还处于最原始的状态,效率不高。
  于是赵无恤便回忆着前世在老家见过的农具,在木板简牍上画出草图后,交予力田桑羊翁加以研究改进,再由匠人制出。
  春秋时,冶铁已经在中原逐渐发展起来,但冶炼出来的生铁杂质很多,制作铁兵器依然存在无法突破的技术瓶颈。可用来做农具,却是可以的。
  早在一百多年前的管仲时代,齐国就有“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鉏、夷、斧,试诸壤土”的说法。可知青铜主要用于武器(剑戟),铁器已用于农业生产。
  晋国最发达的冶铁地点,是在汝水之滨的陆浑地区,那里是二十年前,由中行吴新征服的土地,现归范氏小宗,阴县大夫士蔑所有。
  可士蔑偏偏和范氏死对头赵鞅比较合得来,其对于范氏,大概和邯郸氏之于赵氏一般,是个反骨仔,随时会反手捅大宗一刀。
  对此,无恤不由得幸灾乐祸,宗法封建制度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阵痛,也不独赵氏在承受啊。
  也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十年前赵鞅便能在士蔑的帮助下,于陆浑民间征收整整一鼓的铁,以铸刑鼎。
  绕了一圈后,赵无恤看到新制出的农具,有中耕用的锄头和铲,有类似耙子的铁耨(nou),此物可有效地用于除草、松土、复土和培土。
  最紧要的,是类似后世的曲辕犁,也已经打造出来了几个:犁头呈V字形,有利于减少耕地时的阻力。因为铁有限,其余位置如犁壁,还是硬木制作。但也比原始的犁更加有利于深耕和碎土,已能根据需要进行深耕和浅耕,以及调节耕地的宽窄,操纵便利。
  桑羊翁笑得合不拢嘴,虽然曾对代田法看走了眼,但他农稼经验丰富,在扛着这些农具在地里试过之后,自然明白其好处。
  他声称,只要有牛马拉犁,或者两人耦(ou)耕,则一夫挟五口,一日足以治田五十亩!
  如此一来,夏种粟米的效率,大概能比原先增加五倍。
  这个结果,赵无恤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目前较为严峻的问题是,成邑急需大量牛马,或用来犁田,或用来拉磨、转动龙骨水车。
  但赵无恤的府库已经没有钱帛了,他之所以盼着子贡速速归来,就指望他能用成邑出产的东西在周边货殖,弥补亏损。
  子贡一直跟在赵无恤身后,见其所见,若有所思。
  之前他还觉得,赵氏君子和他的夫子,两人所想所为极其相似。但在成乡走了半圈后,子贡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或许有所偏颇。
  两人所走的道路,其实是很不相同的。
  成乡民众彼此之间讲究信誉,相处和睦,是因为丰衣足食,又有巫祝不断颂扬赵无恤之功绩,而不是推行礼乐的结果。
  明抢暗偷,作乱害人的现象之所以绝迹,是因为赵无恤颁布了严格的刑律家法,违令者将受到惩戒。据说,连他身边的女婢犯错,也必须受罚。
  再比如,在对待农稼的态度上。
  子贡记得,自己的一位师兄樊迟,曾向夫子请教如何种植庄稼,当时夫子避而不谈,曰:“吾不如老农。”樊迟又请学如何种植菜圃,夫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离开后,夫子对在场的子贡抱怨道:“小人哉,樊迟也!”
  他说:“上位者只要重视礼,民众就莫敢不敬;上位者只要重视义,老百姓就莫敢不服;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民众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襁负其子而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学种庄稼、学种菜圃?”
  夫子的意思,子贡明白。他开宗立派,收徒讲学,是为了培养出一批以成为肉食者作为目标,在上位而施礼乐,垂拱而治的士大夫,而不是教出一个只知道农稼和菜圃技术的下层老农。
  但赵氏君子却不一样,他对农稼极为重视,已经到了亲力亲为,动手指点改造农具的程度,而且计吏、农夫、百工、兵卒在其领邑的地位是比较高的。
  真的需要这样么?走出铸房后,子贡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君子对百工农稼之事,何必亲自过问,以礼乐教化民众,垂拱而治不就可以了?”
  赵无恤微微笑道:“子贡之问,我的数科老师计先生也曾问过,子贡可知道我是如何回答的?”
  子贡笼着宽袖微微行礼道:“不知,敢请君子相告。”
  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关系到他在夫子处所受的教育,以及思考的方式。
  赵无恤回答道:“我曾闻,子贡的夫子极其推崇管夷吾与郑子产,可有此事?”
  子贡自然知道,他当年向夫子请教学问时,颇有些看不起管仲。他认为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能追随主君而死也就罢了,却又投靠杀主的齐桓公,为其相邦,非仁者也。
  但他这番见解,却被夫子训了一通。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而郑子产,更是夫子年轻时最崇拜的人,在子产为政时,夫子多次在鲁国赞扬他,在他去世时,更感慨道:“惜哉,古之遗爱也!”
  当时夫子之言,振聋发聩,如今,赵氏君子又有什么新奇的见解呢?
  赵无恤侃侃而谈道:“孔子虽然推崇管子、子产,是推崇尊王攘夷的功绩和仁爱之心,你们师徒的施政理念,我可以领会,就是站在肉食者的角度,想从上至下,以礼乐教化万民。”
  子贡默认了这种说法。
  “但我治理领邑,着手点却有所不同,我在泮宫收藏室中翻阅管仲、子产言辞,学到的不只是尊王攘夷和仁德之政,还有他们的治国之法,那种从下而至于上的道路。”
  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子贡心中微动,追问道:“君子想如何从下而至于上?”
  赵无恤指着在他治理大半年后,逐步温饱小康的成邑,说出了一句让子贡永生难忘的话。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第123章 食不厌精
  ……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在和赵无恤交谈后,子贡此前二十年的人生理念出现了一条裂隙。作为一个货殖列国,买进卖出的商贾,子贡见识多广,多与社会中下层接触,自然知道仓廪和衣食的重要性。
  出于他的职业,子贡十分赞同赵无恤的说法,粟麦葛麻,这些才是礼乐的基础。但他在曲阜时接受的教育,以及对夫子的崇拜,又让子贡觉得,夫子才是对的。
  上行下效,以礼乐为准绳,才是真正的治理之道!
  他还来不及深思,就被赵无恤执手,带去了匠作坊的下一个区域。
  眼前的夯土建筑,是由乡寺赊账,民众出力新建起的大磨坊。走进去后,子贡发现里面转动着数面畜力石器械,精巧程度可与龙骨水车一拼。
  赵无恤介绍说,这是石磨,可以替代手工的舂捣,他与子贡所说的买卖,就在这里。
  其实,这并不是赵无恤的初衷。但他也无奈,本来的打算,是要做上等瓷器贩卖的,可首次烧制失败,府库空虚心中不安,就先得在这上面打打主意。眼前比起最初的手推石磨,已经先进太多,体积也变大了不少,可惜成乡石匠稀缺,制作缓慢。
  子贡进入磨坊后,只见大袋的脱壳麦粒被壮汉扛起,倒入石磨中,在驮马和骡子的拉动下,磨成了粗细各异,颜色不同的麦粉。
  他看得啧啧称奇:“君子领邑内精巧之物何其多也,换做隶妾舂捣,恐怕要花费好几天,而且这麦粉……”
  子贡伸手在漏斗下的麻布袋里,捋起一点麦粉在手中,手指慢慢搓磨,只觉得细如河沙,入口也尝不出有粗糙之感。
  “居然能如此精细,也不知道口感如何?”
  赵无恤哈哈大笑,又领着他来到了磨坊旁制面的小屋里。
  子贡只见这里热气腾腾,刀俎炉釜等炊具齐全,一个穿着短打的圆胖少年,正在木俎上用力搓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赵无恤请子贡在案前对坐,也不去打扰那少年做事,就这么耐心地等待着。
  子贡的眼睛则全部在少年的手艺上,只见他先用细绢筛面,将肉汤汁调好味,待冷却后,用来和面。
  随后把发酵好的面搓成筷子一般粗细,一尺一截,陶盘中盛水浸泡。最后又用手把面在铜釜边上搓得薄如韭菜叶,加热汤中煮沸,随着沸水起伏,恍如水里的白色鳝鱼。
  不一会,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韭叶水引饼”就制成了,再放入韭菜叶、葱蒜、麻椒、肉臛、豆酱等,端到了案几上。
  那胖乎乎的少年,自然是对庖厨之艺极其热爱的赵广德,自从麦子丰收磨出面粉后,他就以极大的精力在这里研究各种新鲜的做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来的雍人呢!
  赵广德也明白了之前堂兄所说,豆腐只是开胃菜是何缘故,因为这些面食,可是能当朝飨的主食吃的!赵广德在尝过一次后,就彻底抛弃了粟饭,更觉得以前吃的那些麦饭,全然是在浪费好东西。
  拿着箸筷,子贡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筋道柔韧,香麻可口。他也顾不上有匪君子的矜持,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一碗,仍然意犹未尽。
  这还没完,接着,还有烤熟的白面饼,棕黑色的全麦“馒头”等一一奉上,吃得子贡合不拢嘴。
  实在撑不下后,他才用绢布擦了擦嘴,感叹地说道:“赐也算游历过列国的人,卫地的珍馐,鲁地的粟稻,齐地的海鱼也吃过不少,却是第一次尝到如此美味别致的食物。”
  子贡的反应,赵无恤已经预料到了。
  回到春秋后,他就发现,此时华夏人的主食,以粒食为主,也就是将五谷或蒸或煮食用。
  甚至中原人形容游牧民族北狄时,就说他们“有不食粒者”。
  但稻、粟等也就罢了,唯独麦饭因为种皮坚硬,包含的面粉有粘性,蒸煮不易消化吸收,只有舂磨成粉,才能扬其长而避其短。
  “食不厌精”,可不是说说而已。这些精细的面粉,可以做出的食物花样和口感,是原先单调的麦饭,乃至于粟、梁等都无法企及的,且作为主食,百吃不厌。
  在原本的历史上,面食逐渐席卷整个北中国,唯独南方的稻米能在其攻势下撑了下来,赵无恤只不过是用手一推,轻轻加速了这一历史进程罢了。
  不过,他前世的家乡可是甘陕一带,将做面手艺玩到极致的地方。所以对这种原始的擀面,依然觉得不够味,可惜他只会吃不会做。
  前些天关上门后,回忆着前世拉面师傅的架势,他偷偷示范给赵广德看,结果却是甩了小胖子一脸的面团,于是只能作罢。
  既然让子贡验过货,那接下来,就可以谈生意了。
  “子贡,若是将此麦粉交由你来贩卖,可行否?”
  子贡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顶着齐、郑巨贾的竞争压力,在晋鲁卫之间的贸易路线上小赚一笔。主要原因就在于他“臆则屡中”,对市场的估计极其准确,什么能大卖,什么会亏损,心里都有一笔明细的账目。
  听赵无恤一说,他顿时眼前一亮。
  “可!君子,虽然各地都有用麦子舂成的麦核屑,但能如成乡麦粉般做的这么精细,却绝无仅有!此物若是能卖进士大夫的庖厨之中,必然有价而无市!”
  他又沉吟了下来:“只是不知道,此物价值几许?”
  子贡已经在心里默默筹算开了。
  “在卫地端木氏的庄园里,麦十斗出出麦核屑九又二半斗!”
  晋国的一石,也就是后世的六十公斤,十斗为一石,一斗约合六公斤。
  对各地粮价和出粒比率牢记在心,子贡的商人本色,显露无遗。
  赵无恤点了点头道:“的确,根据出粉率的不同,价格也不同,越精细的麦粉,就越贵重难得。”
  “今日便将这明细的账目与子贡说清楚,十斗脱壳的麦子,根据花费时间和脱麸皮不同,可磨出九斗全麦面,方才的馒头,由此制成;也可磨出八斗黄麦面,方才的烤饼由此制成;磨到最精细时,可出七斗白麦面,方才所食的水引饼由此制成。”
  子贡略为回忆了一下,的确,这三种食物,口感大有不同。
  “所以,还要请子贡帮忙臆测其价值几何。”赵无恤目光灼灼,这也是考察子贡商业才能的一个机会。
  子贡习惯性地用指节敲击着案几,当敲到第十下时,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笑道:“君子能否告诉赐,您最初是想卖多少?”
  赵无恤答道:“我是这样打算的,较粗糙的全麦面不卖,因为士大夫家中让人夜夜舂捣,也可以得到。”
  “较细腻的黄麦面,一斗换粟米一石(十斗)……最精细白麦面,一斗换粟米二石(二十斗)!你看可行否?”
  子贡闭着眼睛微笑摇头道:“不行。”
  赵无恤眉头大皱,难道子贡觉得太贵?这是他的底线了,若是再便宜,赚头就不大。
  谁知道,子贡却睁开了眼睛,双目闪烁有光。
  “赐的意思是,这价格太低了!”
  ……


第124章 奇货可居(上)
  ……
  “三石!”
  在听到子贡报价时,赵无恤差点咬了舌头,说好的仁义儒商呢,真是黑心啊,他心中只剩下了这个词。
  他方才已经说过了,一斗白麦粉的原料不过一又半斗脱壳的麦子。加上牲畜、人力、器具磨损、运输、市税等,最终的成本最多也就二斗麦。
  可如今,子贡却要一斗卖三十斗……利超十五倍!
  子贡却一副无辜的表情:“君子别这么看着我,耕田之利,也有十倍,韩氏的珠玉之赢,甚至可达百倍。只赚十五倍的利润,已经是仁义之极了!”
  此人果然是在商言商啊,赵无恤心中暗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农夫的耕田之利,被土地的所有者贵族和官府盘剥后,能有五倍就不错了。力田疾作,却不得暖衣馀食,如何能相提并论?
  至于珠玉……的确是百倍之利,但获取也比随处可见的麦子难上百倍,更容易垄断,不是他这种小领主能过问涉及的,不说也罢。
  子贡之所以喊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极贵的价格,是因为他往日做生意,走的也是“好废举,与时转货资”的路子。即贱买贵卖,根据时令不同改变路线的货物种类,既然这东西全天下仅在成乡出产,卖得贵点,也不过分。
  赵无恤和子贡商量着,麦粉当然是要作为奢侈品卖的,最初的买家,自然是要找那些吃腻了粟米稻饭的贵族了。无恤最初还担心士大夫们会不买帐,但子贡却保证,那些贵人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经常出百金求各地山野珍馐,类似的生意,他过去几年间见过不少。
  其余的肉、鱼、菜的花样且不说,光是主食,就有“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裸,南海之黑黍”的说法。既然能费尽心思去寻找这些,肯定更会就近选择麦粉。
  至于他们会不会为了用粟米换取麦粉,而加大对自己治下国野民众的压榨,那就暂时不是子贡和赵无恤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其实,赵无恤也希望越贵越好,因为这生意长不了。
  虽然现在石磨就赵无恤的地盘上有,但这东西原理并不复杂。
  成乡没有打石经验的普通国人,就算天天用着,也做不出来。但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石匠,只要能在石磨前研究了几个时辰,或者得到了草图,就能模仿。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虽然赵无恤让乡三老成巫警告国人们,像龙骨水车、石磨等东西,切勿外传。但他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每逢下宫邑市,还能筑起道篱笆,拦着不让人进出不成?
  再说,赵无恤也想起来了,自己为了讨好姐姐季嬴,还送了一个手推磨去下宫庖厨呢,不知道多少人早就见过了,虽然从看到模仿制出,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所以赵无恤向子贡摊牌,他估计,石磨会在一年内,在都城周边的贵族领地里普及开来,一些精明的商贾,甚至会在半年内打制出来。
  所以,这是过把瘾就死的生意啊。
  子贡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麦粉作为食物,以这时代的保存方法和运输速度,想运到远处,比如河西、河外等地,不太现实,所以只能在一日行程内的新绛周边货殖。
  首先,要在下宫邑市和附近的小乡试试水,持有赵氏符节,还能免除商税,等卖上路后,再打入新绛市坊不迟。
  说到这,赵无恤便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容。
  到时候,麦粉在他三位哥哥,尤其是仲信和叔齐的领地上,应该也会卖得相当火爆吧。
  如此一来,就算他们两处撞了运气连续丰收,但今年的上计,赵无恤却已经胜券在握了!
  据赵无恤所知,现在晋国的货币,是以楚地进口的金爰或金饼购买力最大;其次是币帛,也就是裁成一定大小的布匹;再次是铜铸的布首币,可仅有少量,在晋国公室权势衰微后,官府已经没有再新铸钱,反倒是齐国的刀币在太行山之外用的比较广。
  但最为普遍的硬通货,其实还是粮食,尤其是粟米,一直为交易媒介和标准。各卿族给官吏发放俸禄,其实也就是发粟米,王孙期、计吏侨当年在下宫时,一年能有四五百石粟米的俸禄。
  这也是赵无恤目前最急需的东西。一来,历年上计,最重要的就是粟米有无增产;其次,他还要让成乡的两百兵卒都能吃饱,吃好!
  除了粟米外,他这里还需要大批的牛马,以及铜锡木材等原料。
  在谈妥相关事宜后,俩人又寻来乡三老成巫,在社庙歃血为盟。立下了“尔为货殖,我为东主,尔不叛我,我无强贾”的誓言,并商定了分成的比例。
  负责提供原料、进行制作货物的赵无恤占了九成,只负责运输销售的子贡商队则有一成,日后视情况再行调整。
  事了后,子贡揣在怀里的那些夫子言论著述,却迟迟没有取出献予赵无恤,仿佛在迟疑着什么。
  良久后,他蔚然而叹道:“我观乎君子领邑,发觉君子对食物特别上心,若是和我的夫子相识,定会相见而恨晚啊……”
  赵无恤好奇了起来:“此话何意?”
  子贡微微一笑:“夫子也是个对食物滋味特别讲究之人,自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无酱,则不食……待我回鲁国时,定要为夫子带去一些成乡的美食。”
  “原来如此。”
  赵无恤应了一声,看着成邑民众忙碌收工归来的田园晚景,与子贡并肩站立。
  他心中默默念叨道:“看来,孔子也是个大吃货啊……”
  ……
  时间慢慢到了五月初,一股风潮在下宫周边席卷开来。
  下宫有邑市,比成邑的乡市大,较新绛七市又小。是周边十余个小邑的交易中心,每月逢三、六、九开市。
  先是一位手持赵氏免税符节的卫人行商来到了市上,他还执有计吏侨的亲笔简册。
  下宫的市小吏们过目之后,顿时了然,知道此人是有庶君子赵无恤背景的,于是就为他安排了一个上好的位置。
  众人也好奇那商人从半年前还穷乡僻壤的成邑带来了何等货物。结果那些葛麻袋子打开后,他们一看,可了不得。
  那细腻如河沙,黄白如云雪的麦粉,顿时引发了一阵轰动。
  ……


第125章 奇货可居(下)
  ……
  众人纷纷议论道:“这得让多少隶臣妾执棒、槌舂捣,再用葛布细筛,才能得出如此精细的麦粉!”
  感叹归感叹,众人好奇之下,凑上去问了问,被告知价钱后,顿时勃然大怒。
  “一斗换三石粟米!?”
  “汝为何不去府库里抢!”
  “这东西真能吃么?”
  子贡虽然受夫子影响,自称言义而少言利,不取不义之利。但他商人天性所在,对于讨价还价极其在行,此刻只是保持着儒雅的微笑,根本不为所动。
  等众人口干舌燥时,他才缓缓说道:“此物除了我这摊位外,诸位还曾在何处见过,天下独此一家!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这就是赵无恤形容的“奇货可居”了,而用子贡的话来说,卖三石都已经算良心价了。
  子贡待周围嗡嗡的议论声稍歇后,又继续道:“这里还有麦粉制成的烤饼等物,各位自行品尝,愿买者买,绝不强贾。若是一次购买超过一石,在下还会附赠一块简牍,上面写有粉食的十余种做法。”
  这自然也是子贡的主意,赵无恤不由得感慨,在商言商,他能成为一代巨贾,果然是有几分商业头脑的。
  此时,众人已经将摊位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在子贡的随从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后,他们各自掰了一块白面烤饼,或麦黄色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眼睛顿时都亮了。
  “善!大善!”
  “胜却麦饭藿饼无数倍!”
  “何止,不周之粟,阳山之裸,皆不如也!”
  他们赞不绝口,但仍然在和子贡讨价还价,想压一压。
  “这黄色麦粉与淡白麦粉做出的食物,区别也不是很大,为何差价多达两石?”
  一旁的人也跟着起哄。
  子贡应对娴熟,他笑着说道:“大夏之白盐,做成虎形供奉国君、卿大夫,其价钱是普通青盐的十倍,物以稀为贵,更难得到的白麦粉比黄麦粉贵些,有何好奇怪的?”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而且,还有人根本不在乎这毫厘之争,没多会,人群便从外面被推攮开来。
  一些个士大夫家的绛衣皂吏挤了进来,纷纷出手向子贡购买麦粉,其中几人,一次性就购了一石。而他们身后,有十多辆牛车,拉着百余石陈年的粟麦,或者由马匹驮着鲜艳的布匹。
  原来,这还是临行前,子贡想出的主意。他在鸡鸣后,就以赵氏庶君子之贾的名义,差人将一些面食和半斗有余的麦粉,送至隶属于赵氏的士大夫们府邸中,作为礼物。
  那些贵族在朝食时一尝,食髓知味,又听说还有更多的麦粉提供,便立刻派人前来抢购。
  已经没人再讲价了,再不抢,就是有价无市。于是,到傍晚时分,子贡就将携带的四十多石麦粉抛售一空。
  等陆续赶来的买家失望地散尽后,子贡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多出了十多匹上好的布料,以及千石粮食!虽然子贡只有一成的分成,但也有百石粮食,数匹布帛。
  子贡暗暗地帮赵无恤算了一笔账,成邑一个六口之家,若有田百亩,一年要食粟米百石,而往年的亩产约为粟米一石。
  也就是说,他今天已经赚到了一千多亩土地一年的收成……
  虽然赵氏君子已经和他说明过,麦面,顶多能卖半年,之后就会出现竞争对手和价格大跌的情况。
  所以子贡决定,接下来半年,大概就要呆在新绛了。因为他从弱冠之年便跟随宗族长辈们经商,至今已经数年有余,知道无论去何处,都找不到这么容易来钱的生意了。
  若是赵无恤在场,必然会笃定地对子贡说明,这就叫“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
  “舍本逐末!”
  下宫赵氏府邸中,响起了一声少女愤怒的轻叱。
  此时已经是五月中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女婢们换下了厚实的春衣,换上了薄如轻纱的夏衣。
  在君女季嬴雅致的闺房内,透过绣着云形花纹的屏风,和红罗织成的朦胧帷幕,可以看见蒲席上,相对坐着一红一白两位美貌女子。
  红妆深衣的少女是季嬴,她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后,整个人如同惊蛰后的骄阳般,艳丽而柔美,叫人如沐春风。
  对面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是季嬴的闺蜜韩姬,她此刻,正在颦眉怒视季嬴。
  韩姬的模样,和她俊俏的弟弟韩虎有几分相似,黛眉如画,丹凤眼桃花眸。她骄傲而高雅,一张口,就刺得人寒意顿生。
  白色麦粉带来的风潮也卷进了这里,镶嵌有彩色贝壳的筵几上,有红黑相间的漆盘,里面放置着一些造型别致的粉制点心……
  韩氏女只是稍微尝了一点,就出言批判赵无恤“舍本逐末”了。
  季嬴微微一笑,樱唇轻启道:“韩姬此言差矣,周礼重亲亲之谊,吾弟的庖厨制出了可口的食物,不忘阿姊,大老远差人送来,正是孝悌的表现,怎能苛责?”
  无恤知道季嬴喜爱甜食,所以这次指点着赵广德,回忆着前世,做出了甜咸相宜的糕点:酥软的白嫩蒸面里裹着棕红色的饴糖,还有精心制作的烤饧饼,将饧糖和面粉混合后,用膏油微烹,表皮金黄后撒上杏仁,酥脆可口。
  季嬴觉得,若是照今天这样吃下去,自己下半年,恐怕要变得丰腴一些了。
  见韩姬不以为然,她继续说道:“何况,近来每个集市之日,成邑的商贾都能拉几十车粟米回去。这种坐地垂拱,而粟满仓禀的本事,除了吾弟,还从未有人能办得到,怎么能说是舍本逐末呢。”
  “这……”韩姬张口欲言,却无从反驳。
  季嬴用纤纤素手掩着樱唇莞尔一笑:“且据我所知,不仅是下宫周边,连韩氏之宫都在买成邑卖出的麦面了,想必韩姬回去以后,就能在筵几上吃到韭叶水引饼了……”
  “哼,此物,无论朝食燕飨,我都不会尝上半箸!”
  韩姬柳眉微皱,又说不过季嬴,只能气哼哼地不说话,但出于少女天性,眼睛却看着那些可口的甜点,依依不舍。
  没过一会,她就坐不住了,挥了挥手广袖,让女婢垂首捋着长长的坠衣,告辞离开。
  她和赵氏长子伯鲁的婚事早已定下,过了今年,便要成婚,自然会对赵氏的四子之争比较关注。
  结果却发现,原本最年纪小地位最低的贱庶子无恤,如今居然是最有希望继承赵氏宗族的。领邑也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反观自己未来的夫君伯鲁,在棠邑却不温不火的,没有什么起色。
  韩姬心高气傲,自然对此十分不满。上次在浍河桥上与赵无恤初见,就对他印象不佳,如今因为种种缘由,成见却越来越深。
  奈何季嬴百般维护,其态度带着浓浓的幸福和满足,想到那个关于季嬴身世的梓秘传闻,韩姬不由得会往别处想去……
  ……


第126章 国险多马
  ……
  各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韩姬摆驾离开后,季嬴的笑容也慢慢褪去了,变成了忧愁苦闷。
  侍女媛来时,也将前些日子薇在雨天献剑于无恤,包括她的身世,都一点不漏地告知了季嬴,这让季嬴不免有些担心。
  “想不到,她原本也是士大夫家的淑女,可她的祖先,可是杀一侯二卿四大夫的夏姬啊……说不准此女和传闻中一样,会一些妖媚采补之术,所以才能如此美貌,容颜不老。”
  不过,这事情,还是交予自己未来的弟媳去操心吧……
  想到这里,她更是烦恼地揉了揉眉间。
  在案几下,有一张赵鞅从温地寄回来的帛书,所述内容,与赵广德带去成邑的相差无几。
  ……
  “贱庶子舍本逐末!只会以此奇淫巧计之术来投机囤积,蒙蔽国人!”
  赵仲信气得浑身发颤,原本面如冠玉的脸庞也扭曲了起来,他一挥手,将一块看上去酥软可口的麦饼狠狠地扔出去老远。
  一旁侍候的竖寺们看得一阵心疼,这一块细腻的麦饼,可是要用几斗粟米来换啊,那可是他们半旬的口粮……
  “仲兄稍安,说起来,此物味道还真是不错,连我都忍不住想餐餐皆食,何况乡邑氏族们。”
  往日满脸阴骜的赵叔齐则冷静多了,他跪坐在席上,不慌不忙地将一块麦面制成的烤饼吃完,一粒渣滓都不剩下。
  赵仲信冲过来指着他斥责道:“你还有闲情品尝?你可知道,每吃一块,就意味着你的领邑,有数斗粟麦流到了贱庶子的仓禀之中!”
  原来,在下宫打响名声后,子贡的生意,已经开始扩展到周边小乡之中。食不果腹的野人氓隶自然是吃不起的,但各乡的氏族,还有富裕的国人们,纷纷拿出家中存贮的粟米、布帛,前往下宫之市换取麦粉。
  等赵仲信、赵叔齐发觉时,为时已晚。他们封邑中大量粟米已经通过贸易,流入了成乡,据说那个卫国商贾每次集市散后,都要拉十多车粟麦草料回去。
  想来此时,赵无恤的府库,已经快溢满了吧!
  俩人现在觉得,自己在领地里辛苦了大半年,春耕时也曾下地行过籍田礼,到头来却是给那贱庶子做嫁衣!
  而且,这种交易还在继续,屡禁不止。尤其是仲信,这下可算是吃到纵容氏族的苦头了,去年魏驹说他的治理是齐太公之法,结果现在,却反过来被赵无恤狠狠割了一刀。
  所以他才义愤填膺地叫道:“如此一来,贱庶子不农稼而府库自足,等到了冬至日时,吾等的乡邑仓禀中,粟米必定大减,而他则是相反,上计第一,便可轻松得到!”
  赵叔齐缓缓起身,他其实早就有了一个计划,只是被赵无恤觉察,瞬息之间便出手让成翁“病逝”,接着派亲信执掌成氏,所以不得不拖到了现在。
  在这麦粉的推动下,叔齐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到父亲回来时,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皮。
  仲信迂腐,他的家臣成何为了帮成翁、成季复仇,已经通过涉佗,和叔齐搭上了线。在他们商议下,一个阴谋已经逐渐浮出了水面,现在,只需要把仲信也拉进来,乘着父亲赵鞅尚未归来,一起做下那件事!
  他执着赵仲信的手,故作亲昵地说道:“仲兄勿忧,弟有一计,可以釜底抽薪,让那贱庶子的领邑一夜之间无粮无秣!”
  赵仲信眼前一亮:“是何办法,快说来与为兄听听!”
  叔齐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此事还需你我联手,成氏虽垮,但对贱庶子之暴虐不满的大有人在,何况,我在成乡也留了一个内应……”
  ……
  无论是季嬴,或是仲信和叔齐,都在猜测,如今赵无恤的仓禀中,粟木大概已经满得溢出来了。
  他们却是错了。
  若是有人能进入看守严密的成乡府库,就会发现,这里只是堆了些草秣和保底的粮食,还有一些暂时存放的大袋麦粉。其余地方依然空空如也,可以让耗子列队行军。
  在计侨用“周髀数字”划得密密麻麻的竹制账目上,今年的冬小麦,一共有四万石的收成:其中公田占了将近八千石,其余私田三万两千石,按照无恤设置的二十分之一税率,府库共获不到万石。
  一个六口之家,一年食粮百石,也就是说,这些麦子,若是全部做成麦饭,仅仅能让百户人家吃饱,或者供养一个旅五百名兵卒。
  赵无恤当然不会这么用,他将这些麦子统统运到了磨坊,陆续磨出麦粉,累死了数头骡马都不停歇。
  于是靠近溪水的匠作区,热闹非凡,大袋大袋的麦粉被扛出装上牛车运走。
  赵无恤可不是那种一旦有了收成,就将粮食全部堆家里,天天数上几遍的土财主。他要做的,是继续推动贸易线,进行“扩大化再生产”。
  粟麦堆满府库又能如何,除了看着有安全感,除了让它们慢慢腐烂掉,还能有什么用途么?
  货物和金钱,只有流通出去,才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实际上,经过半个多月来,子贡在下宫邑市上的四五次售卖麦粉后,售出四百余石,一共收获了粟米近万石,帛布近百匹!
  除去分给商队的十分之一利润,赵无恤将其中的大半收入,又委托子贡,在下宫周边就近购买了一些打制工具的铜铁,以及牛马牲畜。
  早在数十年前,晋平公就曾说过:“晋有三不殆,其何敌之有?”
  这位和楚灵王一南一北,堪称无双逗比的国君认为,晋国拥有三个有利条件,就足以无敌于天下。
  其中第一二条,就是“国险而多马”。
  春秋时的河东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山西,还没有后世那么繁华和人烟稠密,许多地区还处于半耕半牧状态,诸夏与戎狄杂处。尤其是赵氏、范氏、知氏近几十年来新征服的晋阳、东阳、鼓、肥等地,多马、牛、羊、旃裘、筋角等物资。
  加上赵氏祖先以饲马起家,所以牛马较别处更为便宜。当年郑国的爱国商人弦高,就是从晋国赵氏的领地上购买了牛马,再卖到黄河以南的周室去,半路碰到了大摇大摆玩“偷袭”的秦国人……
  一般而言,在下宫左近,一头壮实的耕牛抵粟米50石,一匹健康驮马也抵粟米50石。
  至于那些能骑乘奔驰,或者拉沉重驷马战车的良马,少了400石粟米,休想换到,而且也别想用草秣糊弄,时不时还得喂粮食。
  所以,赵无恤的轻骑士目前只能维持三四十骑的规模,原因很简单:养不起。
  ……
  PS:春秋物价是根本没法查的,只能按照《中国历代物价问题考述》,用汉朝数据反推。
  汉代的粟米正常价格应该是一石60——120钱之间(五铢钱),为了方便计算,我们取80好了。
  西汉马匹根据品种优劣,价格在4000钱——33000钱不等,所以认为劣马驮马是粟米的50倍,比较好的战马是粟米的400倍。
  牛在4000钱左右,就算粟米的50倍。
  对了,秦国金(半两钱)布的换算比例是11:1。


第127章 仁哉贤主!
  ……
  在子贡开始货殖后,往日最多绕着成乡墙垣巡逻的轻骑士也有了新工作,那就是作为商队的扈卫。
  子贡在下宫花费数千石粮食,也就换回了七八十头牛马,但赵无恤还嫌不足,因为这只能解燃眉之急。成乡三万亩土地,按照五百亩分配一耕牛、耕马来算,刚好够用。但此外还要加上用来拉车运货的,用来拉磨出产麦粉的,起码还要百余头才行。
  剩余的几千石粟米,被赵无恤分成了几个部分。
  首先,要将之前让国野民众帮忙修建匠作坊的赊债还了。老聃曾言:“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在成邑,赵无恤必须保持一个言出必行的君子形象,才能驱使民众做更多的改变。
  两百兵卒,和那些勤勉和技术好的百工之人也有粟米甚至麦粉补贴,好让他们在训练或做工时激发出更大的积极性。
  随后,他又给每里六十岁以上老人,以及在计吏侨所教授的学童们,每人都发放了部分口粮。
  赡养孤寡老弱,推行礼乐教化,一向是评判乡宰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这年头,名声是很重要的,和预料中的一样,赵无恤收获了一片颂扬之声,如今的成乡,除了少数人以外,基本是铁桶一块。
  而赵无恤最重视的一项,还是鼓励生育,他在去岁建议赵鞅取消殉葬制度,就是为了不将每年千余人口消耗在无助于现实的丧葬上。
  人口,是这个时代决定邦国存亡和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人口多,则军赋多,军赋的多寡决定兵员的数量,兵员的数量决定部队的战斗力,部队的战斗力决定胜负的优劣。
  在历史上,宗周的兴亡,很大程度上就是与人口的增减息息相关。
  周初时,文王、武王以周原国人为基础,组建了“周六师”,一师2500人,六师也只有一万五千虎贲。靠着他们,周人竟能横扫天下,连续攻灭了密须、黎、崇等国,降服蜀等西南八国。之后挥师东进,牧野之战,仅仅花了一天时间,就灭亡了大邑商!
  但周人作为后起的部族,比起繁衍更旺盛的殷人来说,人口只有其十分之一。继承了文、武大业的周文公,便又将殷商遗民组建为“殷八师”。在随后三监之乱中,杀武庚,破东夷,残奄、姑蒲,立下奇功。
  但随着大分封,这些颇具战斗力的殷八师被分赐卫、鲁、燕等诸侯,分散于东方各地。
  而周室王畿(ji)内部的土地和人口也在百年间不断分割给贵族,王室掌控的井田和国人越来越少,六师的数量和战斗力不断下滑。终于,到了周昭王时,在南征时于汉水之滨被荆蛮袭击,全军覆没!
  从此以后,周室开始依仗于封邑主和诸侯的军队开平叛、征服,或者抵御戎狄入侵。虽然到了厉王、宣王之世,又开辟南方汉阳之地,分封诸姬,利用他们的贡赋组建了“南国之师”,勉强维持局面,实现了“宣王中兴”。
  但在千亩之战中,“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丧南国之师”。
  赵造父的六世孙,赵奄父也参与了那一战,他继承了家族的传统职位,作为周宣王的御者,在王师大败之时,驱车载宣王脱困。
  千亩之战后,宗周再无可用之兵。面对骚扰泾渭流域越来越频繁的犬戎,以及渐渐不安分的东方诸侯,周宣王不得不“料民于太原”,希望以大索户口的方式,对国人严加控制,但无济于事,反而激起了国人厌恶。
  也许是在千亩之战中的见闻,让敏感的赵奄父预感到了大难将至,“王室多故,姬周将卑,戎、狄必昌”,于是他的儿子叔带,就脱离了王室,迅速投靠了在晋文侯治理下,欣欣向荣的晋国。
  失去了对军队和人口的控制后,王室从此卑微,在泾渭流域依仗姜姓申侯,在洛邑以东完全让诸侯自主。这种不稳定的局势在骊山之战中,以宗周灭亡宣告结束。
  翻阅典史,赵无恤越发重视起对人口的控制,虽然他现在仅有一乡之地,但这里就相当于赵氏的一块经济特区,一亩试验田。在今年冬至,拿下上计第一后,他就会将自己的施政措施献予赵鞅,选择合适的在赵氏领地推行,借此东风获得一个大县,登上世子之位。
  所以,鼓励人口增长的措施,也要尽快实行,这是最缓慢,却也最有成效的强族强邦之法。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之霸业,无不与鼓励人口,发展土地拓殖的政策有关。
  而最出名的,当属十多年后,勾践以会稽一隅之地,开始的逆袭之旅,还被选进了中学课本,让众学生埋头背诵。
  感谢前世的教育,赵无恤果断选择了山寨,他现在手里有余粮,自然有这个底气!
  于是第二天,众人就在乡寺外,见到了一块用铜钉钉在墙上的简牍,上书政令。计侨学堂里那些原本就识字的少年,就负责站在旁边,大声念出来给国人们听。
  “余闻,古之贤者,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下流也。今余不才,唯能帅二三子夫妇以繁蕃。令壮年者无娶老妇,令老者无娶硕女;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将分娩者告于乡寺,君子将令带下医守之。生丈夫、女子,赐豆汁二釜,麦粉三斗,粟米十石;生二人,君子为其聘乳姆养之。令老而无妻者、寡妇、疾疹之人、贫病之人,出其子,乡寺为其养之!”
  听完之后,众人先是一阵缄默,都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
  “生男生女,都能赐豆汁二釜,麦粉三斗,粟米十石?真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句疑问瞬间就引来了众口一辞:“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肯定是真的!”
  于是,还不等赵无恤让成巫安排在人群里的水军们歌功颂德,就有不少旁观者感动得哭了出来。
  “仁哉贤主!”
  谁不希望四世同堂?谁不希望多子多孙?可问题是,单凭成乡这可怜巴巴的亩产,养不活几个人!所以各里都曾有过弃婴、溺婴之举,有了这条政令,至少在成乡,在君子执政期间,再也不必担心了!
  不过如此一来,赵无恤这半月来看似极多的盈利,其实都差不多消耗掉了。剩下的多是些新收获的麦子,便被投入了赵无恤所谓的“扩大化再生产”中。石磨和磨坊还要加造,可惜溪水并不湍急,否则可以实验下水力磨。
  大风车?那个似乎有点高级,目前成乡还玩不来,也许等计吏侨培养出十多个和他水平差不多的学生后,倒是可以研究研究。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陶匠们,也开始了新一轮的釉彩配制和试烧——其实鲁陶翁觉得自己的族人们已经做得够好了,但赵无恤却仍然不满意,没办法,只能按着君子说的路子,继续探究。
  总之,赵无恤的政令,连带着他这种开放的经营思路,再次让子贡惊为天人。
  ……


第128章 窃国大盗
  ……
  在卫国,子贡的家族端木氏已经衰落多年,连续数代人没有出过大夫,现如今和普通的穷士、国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因为他在夫子处学习的缘故,内心颇有一些高傲,潜意识里认为“肉食者鄙”。
  的确,这时代的许多贵族已经失去了对知识的垄断,且见识不高。
  他们追求的多是粟麦满仓,对于盈利的认知,也只是从庶民手中夺取更多的土地,将山泽林囿划归私人所有,在道路多设壅塞收行人商税而已。加税加赋,从十一到五一税,再到二半之税,齐国甚至还有三分之二税!
  总而言之,都属于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夫子曾言,“苛政猛于虎”!这些苛政使得庶民罢敝,饿殍相望于道,而民闻公命,如逃寇雠,还逼得商路不通,道路壅塞。
  而赵氏君子这种轻徭赋税,一旦有所收获,就将利益与国人庶民分摊,并做一些扶助孤寡老幼之事。他颁布的新政令,在增加人口之余,更是能将溺婴的陋习彻底扫除!
  他还将堆积无用的硬通货粟米,果断地花费出去,买牛买马,打制新农具,这种气魄,实属罕见。
  “君子,你的这些举措,和齐国陈氏颇有些相似啊……”
  子贡去过齐国,故有此说。
  赵无恤一听却来了兴趣,齐国陈氏,其实也就是后来代齐成功的田氏,陈、田在春秋读音相同。
  和历史上三分晋国的赵魏韩一样,陈氏也是从齐国数十个卿大夫氏族中杀出来的佼佼者者,甚至还更厉害些。因为陈氏的祖先陈公子完,直到齐桓公时才进入齐国,地位非但比不上被天子尊为上卿的国、高两氏,下卿管、鲍二族,比起后来一度专齐的崔氏、庆氏、栾氏等都大为不如。
  陈氏从一个不知名的“工正”,也就是管理百工的下大夫,一路慢慢积累,完成了独自代齐的历史使命,其奋斗历程的艰难和辗转,堪称奇迹。
  这也是赵无恤未来的对手,同时也是他可以虚心学习的对象。
  一问之下,子贡便说起了陈氏在齐国的一些举措。
  “齐国原来有豆、区、釜、钟四种量器。四升为一豆,各自以四进位,一直升到釜,十釜就是一钟。陈氏的豆、区、釜、钟的容量,都比公室的加大了四分之一。”
  “于是乎,陈氏就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粮食给国人,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他们领地高唐和东莱的木材、鱼盐蛤蜊等海产品运到临淄市上,依然是和原产地一样平价而售。君子可知道,陈氏这种与货殖之道全然相反的损己利人之举,是为了什么?”
  赵无恤心道,这不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么。
  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因为他们赵氏也干着同样的事情:从赵景子时征服北方晋阳后,就开始规定,晋阳赵氏之田,一亩宽一百二十步,长二百四十步,比起晋公室、韩、魏、范、中行划定的田亩都要大上许多,而且税赋还低,仅仅是诸卿的一半。
  因此,在爰田给士和国人时,就等于多送出去了一半的土地。国人欣然,纷纷归附赵氏,逃出公室之田,搬迁到晋阳等地,平白充实了赵氏的人口数量。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陈氏欲贾者非钱帛也,乃民心也!”
  陈氏和赵氏的目的,其实都差不多。
  奸非小奸,乃朝之大奸,盗非小盗,乃窃国大盗!
  子贡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无恤一眼,说道:“故齐大夫晏婴曰,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君子,汝欲无获民,将焉辟之?”
  赵无恤哈哈大笑,也不回答,将这个迟早会聊到死胡同里的话题跳了过去。
  据赵无恤所知,子贡的师兄弟里,还是有一批人才的,难怪孔丘拉起学生班子,就能从个只做过陈氏家宰的穷士,一路混到鲁国政坛的巅峰。
  然自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个时代的儒家已经开始强调君臣尊卑,上下不可易位了。
  虽然嘴上说着,但这些起于微末的人一向是口嫌体直。若是孔门和历史上一样,流亡落魄于列国之间,等到无可奈何时,自然会腆着脸凑过来,为赵无恤这等“窃国大盗”服务……
  ……
  到了夏末秋凉的五月底,赵无恤为期两月的禁足思过终于结束了。
  在桑羊翁帮助下,改造过的农具已经发放给了窦、桑、甲、成各里。牛马被套上辕,拉着犁,开耕成邑的三万亩土地,开始逐步播种夏粟。
  赵无恤在询问了计侨、桑羊翁等人的意见后,总结往年的经验,对每亩播撒的种子数量也做了规定。
  “粟米每亩一斗,戎菽每亩半斗,如果是良田,可以酌情减少数量。”
  成巫那边,赵无恤也嘱咐他抓紧控制新到手的成氏庄园,那边的数千亩土地种的是春粟,再过上几个月,也要成熟了。只是因为没有使用代田法,看上去颇有些萎靡不振,今年恐怕收成一般。
  安排好一系列事务后,赵无恤和子贡一起,出了墙垣,往新绛而去,他们身后跟着十多辆满载麦面麻袋的牛马车。赵广德昨日庖厨时出了点意外,扭伤了腰,只能留在成乡。
  在下宫附近大获成功后,随之而来的是这一小块市场的饱和,虽然各家士大夫每个集市日都会购买一定的麦粉,但已经没最初多了。
  于是赵无恤和子贡又将目光投向了新绛。
  新绛人口,是下宫的数倍,而富裕更甚。晋国做了一个半世纪的霸主,新绛便成了诸夏财富流动的终点。官署区内,卿士大夫的府邸一个挨着一个,连绵不绝,每个家族都有一个或数个封邑乡市支撑,购买力相当可观。
  子贡根据自己的从商经验,决定要乘着麦粉大卖,去粟市里烧起一把火,打入新绛粟市这个大市场中!
  因为子贡的商队,有一半留在了鲁国中都邑,所以,赵无恤陆续给他补充一些人手。
  当然,也可以说成安插亲信,因为其中不少人,正是从正卒更卒里直接挑出来的机灵聪慧者。对于这些,子贡心里有数,觉得可以理解,也不点破。
  何况,他还因此得到了意外之喜,有两个计侨学堂里的弱冠少年,也在赵无恤授意下,抱着笔削和简册,加入了商队,向子贡科普如何用“周髀数字”来合理计算账目。
  进了城后,在宽阔的大道上,两人的马车即将分别。
  赵无恤拱手为子贡壮行,目送他离开前往城南后,车驾转而东行,往官署区驶去。子贡常年在晋、卫、鲁之间行商,对新绛市场也算是轻车熟路,而且有了赵氏背景后,应该不会受到市掾官的盘剥。
  而这次来新绛,赵无恤主要是为了两件事情。
  其一,是要前去拜访张孟谈,不仅是为了答谢他上次在泮宫游说韩魏二子的搭救之恩,赵无恤还存了笼络交好的心思。
  其二,却是赵鞅在来信中提到过的,国君要在泮宫中举行大射礼,六卿就学的子弟务必参加!
  时间,就在明日。
  届时,他不仅能够见到晋侯,或许还能和未来的死对头“知伯”打个照面……


第129章 士相见礼
  而争强好胜的老爹赵鞅也对赵无恤提了要求:必须赢得大射礼!
  因为胜者,入秋后便可以进入虒祁宫陪伴国君,或为黑衣宫甲,或为助祭人。
  现任的晋侯讳午,是个刚行冠不久的青年君主,和知氏关系比较密切,对其他诸卿则不冷不淡。这是自然,换了谁都不会对一群天天琢磨着挖自家墙角的臣子有好脸色。
  赵无恤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和晋侯关系不善,赵氏在六卿之乱中处处受制,被知氏下了不少黑手。若是自己能够走近晋侯,稍微改善一下赵氏与国君的关系呢?
  毕竟赵鞅在表面上,还是很公忠体国的,平王子朝之乱,召陵之会,都尽心尽力。他对为晋谋求霸主地位十分热心,这方面甩了“卿无公行”的范鞅和中行寅几条街。
  当然,这只是在朝堂之上,暗地里,老赵家也没少挖晋国墙角,毕竟六卿相争,如同六舸争流,势力不进则退。
  另一方面,只要晋侯首肯,赵氏解救乐祁也会变得容易许多。
  无恤往日也仅仅是在路过时,仰望过虒祁宫高大的墙垣和门楼。他的准岳父乐祁,正是软禁在里面,若能顺利进入虒祁宫,不知道能否探望探望他。
  ……
  官署区内,早有张氏的竖人在外等候,引领赵无恤的车驾转过两条巷子,入了一个偏南的里闾。
  春秋时讲究士相见礼,初次登门拜访,有一套严格的礼制,丝毫马虎不得。
  理论上,赵无恤作为卿之庶子,地位比大夫庶子的张孟谈高,本应该是其主动上门。但赵无恤想以朋友之谊相交,而且还欠了他一个人情,少不得要屈尊拜访下。
  实际上,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两人就多次以简册来往,无恤说自己要去拜访,张孟谈则屡次推辞。按照惯例辞让三次后,才正式邀他前往家中,手谈象棋。
  “客气”这东西,中国人从殷周时代就开始讲究了。
  所以,赵无恤今天总发梳理整齐,用玄色的锦带捆扎,披于肩后。穿着黑白相间的君子田猎纹深衣,腰束革带,下裳佩红锦黄穗的白玉环,踏葛布履。
  这有匪君子的打扮,要多正式有多正式。
  周礼规定,相见礼:“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骛,工商执鸡”。后世中国人走亲访友必带礼物,就是这么来的。
  赵无恤尚无职位,平日是被当做大夫一级的,而张孟谈身为张氏庶长子,被当做士一级。所以赵无恤登门,不能执雁,而是要执雉,用士的规格对待张孟谈。
  士相见的礼物,冬季用活雉,夏季用干雉。雉,也就是野公鸡,是取其“交有时,别有伦”之意。
  现今已经是盛夏时节,肉食不易保存,这个时候就需要送风干的雉,也即“倨”来做礼物了。这个“倨”是赵无恤差人半月前就在山上打了,腌制风干好的,以帛布缝衣束其身,用绳索系联其双足。
  无恤在张氏的里闾门外下了车,因为他地位比张孟谈高,所以一路上不需要亲手执雉,而是可以交给随从。
  赵无恤今日到新绛中来,带的随从是野人出身的井。井为人谨慎低调,目前是更卒两司马,渐渐得到了赵无恤的器重。
  他让井抱着雉行於街上,里闾内的经过的士大夫子弟望来,认出他卿子的打扮,皆知他这是去走亲访友了,纷纷行礼,又相互交谈道:
  “张孟一日之内,竟能得两位卿子先后亲自登门拜访……真是了不起。”
  无恤跟着张氏竖人,往一条巷子里走去,先到的,却是铜鞮大夫家的宅院。
  老熟人乐符离打扮规整,在自家府门外等待,他与赵无恤已经成了一同打架一同受罚的铁杆,自然不必谦让虚礼太多。
  见乐符离走路一瘸一拐的,赵无恤玩味地笑道:“两月未见,乐子可是清减了不少。”
  乐符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非赵无恤差人去铜鞮向自己老爹说情,他估计还会被收拾得更惨一些。
  他之所以在此等待,是因为理论上,他要作为赵无恤和张孟谈相见的“媒介”。
  诗言:“匪我愆期,子无良谋。”春秋时不仅男女婚约需要媒介,正式拜访交友也需要,不管之前两人认不认识。
  “赵子这边请。”
  他走在无恤身后半步,又微微凑过来说道:“听闻君子今日要拜访张子,魏驹便也过来凑热闹,现在已经进了张府。”
  “哦?”赵无恤一愣,那个扮猪吃虎的家伙来做甚?
  走了两步后,铜鞮大夫宅院旁,就是张氏在新绛的府邸了。
  比起富丽堂皇的铜鞮大夫乐氏府邸,张府就显得有些寒酸了,敞开的大门只刷了一层漆。
  张氏历代都担任赵氏军“侯奄”之职,这一职务负责先锋部队,侦查敌情与探察地形。张孟谈的父亲现在和赵鞅一同南下勤王了,所以家中应该是以长子张孟谈为首。
  果然,张孟谈也穿着一身月牙白的深衣,佩玉玦,手拢在宽袖之内,恭敬地在门外等候。
  张府的下人们早就在踮着脚等待,只有张孟谈依然是不紧不慢,看到赵无恤一行人拐过里巷现身后,才缓缓下了台阶。
  在乐符离的“引荐”下,赵无恤也整肃衣襟,迎步上前。
  按着流程,他的台词是这样的:“余久欲拜见张子,但无人相通。今乐子转达张子意旨,故余前来登门。”
  作为主人,张孟谈的答辞是:“乐子命在下前往拜会,但君子却先屈尊驾临。请君子返家,在下将前往拜见。”
  几次推让寒暄过后,张孟谈下了台阶屈身两拜,赵无恤微微拱手答以两拜。
  拜罢起身,张孟谈又以左手压右手,手藏袖中,放到额上,向着无恤弯腰行揖。礼毕,直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放下。这是一个主人揖礼的过程。
  张孟谈揖罢,从东边入门,赵无恤接过井奉上的干雉,双手捧着,由西边入门。入到庭中,两人站定,无恤使倨的雉头向左,奉给张孟谈,作为礼品。
  之所以不能在堂上送雉,是因为国君是在堂上受礼的,士大夫不能比拟於国君。
  张孟谈再三辞谢,最后收下了,又对赵无恤的屈尊驾临一拜表示谢意。
  这是主人迎客、客人奉礼的一整套礼仪,至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赵无恤吁了口气,心道实在是过于繁琐复杂。
  但,也是这时代的人表示交友郑重的一种方式吧,不相交则已,一旦相交就可以像雉一样“为君致死”!
  经过这个过程后,两人的关系便拉近了一层,张孟谈邀请赵、乐二人登堂入室。
  堂中已布下了酒宴,一共四案四席。
  魏驹果然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绛色深衣,正坐在西边的客席首位。
  见赵无恤等人进来,魏驹便起身相迎,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虚伪地寒暄道:“赵子两月前大闹新绛人市,痛打范氏小吏,为何却不喊上吾等?驹迫不及待想见赵子,故来此叨扰,赵子不会怪我罢?”
  赵无恤心里呵呵,表面上却只能虚以委蛇,魏驹今天来此的目的,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心中暗道:“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孟谈也是属于赵襄子麾下的,人才本来就稀缺,你个魏氏子,吃着碗里的吕行、令狐博,却还看着锅里的张孟谈,居然跑来与我相争?真是岂有此理!”
  ……


第130章 射分四耦
  ……
  和魏驹客气了几句后,四人分位列坐于堂上。
  张孟谈虽为东道主,但他地位比魏驹、赵无恤要低,所以坐到了东边。
  魏驹身为魏氏嫡子,坐于西面客席首位,赵无恤次之,乐符离在末尾。
  魏驹笑容朴实谦厚,可眼睛却瞥着自己下席的赵无恤,心中暗暗得意。嫡子就是比庶子占优势,这位次一排,就显得他才是主客,而赵无恤和乐符离只是陪衬。
  客人来齐后,天还没黑,饭食饮酒不必着急,四人落座说着些闲话,聊了聊两月不见,都做了什么。
  魏驹虽然只受了一个月的禁足思过,但因为去了趟安邑,其实才回来没几天,不然也不会听说赵无恤拜访张孟谈,就抢先一步赶来了。
  他与赵无恤的明争暗斗,不仅仅在泮宫诸子的领导权上,还在对一些潜在人才的招揽交好上。
  赵无恤在成邑窝了两月后,魏驹自觉又掌控了半个泮宫,还起了招揽张孟谈的心思。虽然张氏目前投靠的是赵鞅,但一个宗族中几人分别侍奉六卿,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远的来说,当年他们魏氏的好盟友栾盈,就曾得到了范、中行、知等敌对势力子弟的委质效忠。而近的,他就知道,张孟谈的一位堂兄张柳朔,正是范吉射之党。
  所以,说起近来在安邑帮助父亲魏曼多调兵遣将,打理军务,他眉飞色舞,生怕不能在张孟谈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才干和地位。
  他已经板上钉钉是魏氏的世子,而赵无恤那边却没有着落,现在仅有一个破落的小乡。相信以张孟谈的志向,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利,他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选择魏氏来辅佐!
  而乐符离在这种场合最能活跃气氛,他苦着脸抱怨起了被父亲提溜回铜鞮,大杖责罚。他绕着院子跑,父亲就在后紧追,惹得众人莞尔一笑。
  魏驹和乐符离也熟悉,就开玩笑似地埋汰他避杖而走,“是为孝乎”?
  然而,赵无恤却反了过来,他夸乐符离道:“魏子此言差矣,乐子大杖走,小杖受,这才是真的孝道!”
  听闻赵无恤此言,张孟谈微微诧异,魏驹和乐符离则大为吃惊,不约而同地问道:“这是为何?”
  不同的是,魏驹带着不解,乐符离带着喜气。
  赵无恤在案后侃侃而谈:“我猜想,乐子避大杖而走,不是因为怕疼,而是担心自己不禁打,万一被一棍子打坏了,岂不要陷铜鞮大夫于不义?此为纯孝也!”
  乐符离觉得这说法相当对自己胃口,他一拍脑袋,仿佛恍然想起了内心的初衷。
  “然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日后也要这样和父亲说。”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铜鞮大夫,是会被感动呢,还是会气得哭笑不得。
  对赵无恤这新奇的见解,堂上的张孟谈微微惊奇,若有所思。而魏驹自觉被赵无恤压过一头,顿时有些尴尬。
  瞧着魏驹的模样,赵无恤心中暗笑不止。
  无恤心想,子贡藏藏掖掖犹豫了半个月,才献宝似地,向他奉上了几竹卷孔子言论著述。他粗略地翻了翻,发现和前世论语相差不大,只是有些内容没有,有些遗漏,大概是孔子晚年才说的,或是后世的儒家编的。
  其中一条,就有曾子避杖的故事,没想到自己昨日才看,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虽然孔子后世争议极大,此时毕竟是引领时代风骚的人物,他和孔门诸子的一些话,一些见解,用来装逼还是很不错的。
  魏驹丢了个小丑,便干笑着,用另一件事扯开了话题,却是聊起了明日的大射仪。
  何为大射仪?
  这就是一种军事礼仪,一般而言,是国君要从年轻贵族子弟中挑选合格的宫甲、军吏、助祭人,所以在泮宫内举办射箭比赛。
  当然,在让贵族子弟们施射之前,按照规矩,国君还得先行试射。
  因为春秋时男子之勇武,以射艺为先。一般认为,射箭射得好的人,就是可堪重用的材士,这也算是华夏先民上古射猎留下的遗风了。
  周礼规定:大射的礼仪,由国君在一个月前选定日期,亲自向冢宰、执政发布命令。
  执政向下通知百官和公卿大夫,不久将有射箭之事。公卿大夫再告知自己的适龄子弟,要求他们届时参加。
  虽然几十年前,叔向就曾哀叹晋国已经是“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
  但国君的威仪尚未完全倒地,虽然在野民众过的比较惨,但新绛国人仍有大半心向公室,征召起来也有万余人,足以临时组建一个军的武装,不容小觑。
  同时,六卿为了让自己的争权夺利合法化,还需要借助国君的一些权力。知氏在和本家中行氏翻脸后,就开始走依附国君的路线,竟然大获成功,开始慢慢变强,这让其余五卿,也不得不重新重视起国君来。
  所以,晋侯现在虽然被架空,只能控制新绛内宫和铜鞮行宫两处蜗角之地。但举办一场大射仪的号召力,还是有的,比悲剧的鲁侯要强出不少。
  那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事情,晋卿范鞅前往鲁国聘问,拜谢鲁国帮助晋平公的母家杞国筑城之举。
  当时,鲁襄公设享礼招待他,并心血来潮,举办了一次大射礼,结果装逼不成,却让自己丢尽了面子。
  为卿大夫举办的射礼至少要三耦,也就是三对人。鲁侯之公臣全加一起,居然凑不齐,只得向三桓和展氏等小宗求助,在他们的私臣中选人凑数。
  而诸侯选拔宫甲和祭祀者的大射礼,则要用四耦,也就是四对。
  六卿目前在泮宫中就学的,刚好八人。
  分别是赵无恤,魏驹,韩虎;范氏长子范嘉,次子范禾;中行黑肱,知氏长孙知宵,次孙知瑶。
  然而对知氏二子,赵无恤却忘了他们中间,到底谁才是日后的“知伯”。
  不过据魏驹说,知氏的次子瑶去了太行山一带的知氏县邑,不能及时返回,所以国君临时点了以善射闻名的吕行参加。
  魏驹看着赵无恤,意味深长地笑道:“吾弟吕行为了到时能向赵子献酒,便日日勤练,不知赵子射术可有生疏?”
  按照规矩,在射礼上,胜者要反过来向败者献酒,故魏驹才有此一说。
  赵无恤应道:“我倒是希望能与吕子分在一耦,到时候就看天意了。”
  八人分为四组,配组似乎是由国君随机抽取的,所以明日,赵无恤可能和他们中任何一个对上。
  他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说不准,我反倒会和魏子分在一耦,届时还请魏子手下留情。”
  谁不知道赵无恤射术号称离养由基只有“十步之遥”,魏驹则并不以射术见长,他闻言后嘴角微微抽搐,觉得自己得再次扯开这个话题了。
  ……


第131章 谁为陪衬
  ……
  四人聊了一会,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张孟谈征求了三位宾客的意见,就拍了拍手,让竖人侍婢们端上鼎、簋、俎豆等食器来,正式开席。
  赵无恤默然观之,张氏的燕飨,比起前段时间在赵氏府邸魏姬招待他的,要简单上许多。
  无恤和魏驹为卿子,面前是五鼎四簋,张孟谈和乐符离是大夫之子,面前则是三鼎二簋。而且并不是全铜,颇有一些陶器,更贵的漆器几乎绝迹。
  由此可见,张氏并不富裕,但张孟谈招待他们的燕飨却一点不马虎,荤素搭配得当而雅致。
  四人毕竟是弱冠少年,性情跳脱,就没有讲究“食不言”,一边吃,一边还说说笑笑。
  首先端上来的,是主食,正是著名的周八珍之二的“淳母”和“掺食”。
  然而今天的这两种食物,和以往众人所吃的,却有所不同。
  乐符离首先觉得不对劲,他边嚼边说:“怪哉,张子,你家的八珍,味道似乎比我家的要好!”
  魏驹闻言,也细细品尝,觉得滋味的确更佳,但也不觉得奇怪,认为应该是庖厨手艺精湛的缘故。
  张孟谈放下箸匕缓缓说道:“这就要感谢赵子今晨送来的礼物了。”
  礼物?乐符离和魏驹都好奇地看着无恤。
  赵无恤谦逊地回答道:“其实不仅是张子家,我已经差人也给两位家中送去了一些领邑出产的麦粉,可惜没赶上朝食,故两位还不知晓,能在这里吃到,也是正巧……”
  原来,和在下宫开打销路的方法一样,子贡以赵氏之贾的名义,给赵无恤认识交好的泮宫子弟家中,也都各自送去了一斗麦面,并附赠写有做法的简牍。
  说起来,张孟谈家的庖厨和雍人也倒胆大,午后刚拿到这种新食材,傍晚的燕飨就敢做出来招待卿子。
  他们把“淳母”和“掺食”里必须的黍米粉和稻米粉,都换成了磨得更加精细的麦粉,以增加口感。
  淳母是用麦粉作饼,把煎过的肉酱摊在饼上,再浇上烧开的油。
  掺食的做法是:取牛、羊、猪之肉各一等份,切碎,与麦粉揉拌到一起,比例是二比一,捏成糕的模样,放到釜中用膏来煎,味道绝美。
  经赵无恤一解释,本来觉得此物极其可口的魏驹,就有些咽不下去了。
  他从安邑回来,也带了礼物,分别赠予张孟谈和诸位卿大夫之子的,都最上等的虎形白盐。
  可按照伊尹的庖厨之道,白盐再珍贵,也只是调味之物,太多的话,只会让菜肴变得咸涩难吃,今日的主食,依然是赵无恤送来的麦粉。
  魏驹顿时坐如针毡,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是有象征的,比如自己今天急吼吼地跑来张府,本来带着和赵无恤竞争的心思。可坐在这里,却好像和白盐一样,是为主食做陪衬的调味品!
  但此刻,燕飨才刚刚开始,剩下的时间够魏驹熬的,他只能装作不饿,看着坐在末席的乐符离大快朵颐。
  在魏驹的目光下,乐符离仿佛吃的更欢了。他自嘲道,难怪自己来前食指微动,可知必食异味,张子若是不让他吃,定要“染指”而出。
  此言引得赵无恤和张孟谈忍俊不禁,魏驹也只能跟着强颜欢笑。
  无恤知道,“染指”这个梗,却是一个来自郑国的典故。
  当年夏姬的亲哥哥郑灵公,得到了一只楚国赠送的大鼋(yuan),也就是稀有的大甲鱼。他让庖厨将甲鱼割成块,烹煮做成了肉羹,招待卿大夫们。
  谁知道,盛满甲鱼羹的大铜鼎才刚刚端上来,他的两个大夫,公子宋和子家却在席下相视大笑不止。
  郑灵公十分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大夫早上出门时,发现自己食指微动,便知道今日必食异味,现在果然如此。
  郑灵公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在命雍人分赐各大夫鼋羹时,恰好到公子宋的筵几时,却故意跳过了他,仿佛要赌气让公子宋的预感不灵验似的。
  公子宋窘迫不堪,便忍不住忽地站起来,走到大鼎面前,当众伸出指头往里蘸了一下,尝了尝味道,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郑灵公大怒,要杀公子宋,对方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结果,酿成了一场郑国的内乱,灵公因此而被弑。此事纯属自己作死,却被国人赖到了曾和他兄妹乱伦的夏姬头上……
  话说回来,春秋时凡是被冠以“灵”谥号的国君,基本都是逗比。
  比如晋灵公,楚灵王……
  谥法创始于西周,是根据君主和卿大夫的生平事迹与品德修养,以臣议君,以子议父,进行评定褒贬,最后给予死者一个寓含评价性质的称号。
  谥法解:“不勤成名曰灵”,取的是“任本性,不见贤思齐”之意。也就是说,性格跳脱,大脑回路都有点奇葩,简直是神经病……
  这是国君和卿大夫们极力要避免的一个恶谥。
  此时,除了主食外,还有一些菜肴和在源源不断地被送上。
  按照春秋时的食补理论,夏天适合吃鱼、鳝、贝等水产,都是在汾水、浍水中刚刚捕捞上来的,用狗油和葱蒜来烹调祛除腥味。
  伊尹创造的庖厨之道认为,滋味在四季的搭配要有所不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所以接下来还有苦瓜菱角等微苦,清凉解乏的食物。
  等到饭饱时分,暮色已至,堂内昏暗起来,侍女趋行入内,点上青铜灯架上的烛火,重新映亮堂中,盛放酒水的壶、觥、爵也一一奉上。
  四人久别重聚,自然要小饮一爵,只见烛影摇红,新酿的糜子酒香味扑鼻。
  张孟谈唤上乐师,弹奏钟鼓,喊来家养的歌女,以乐舞佐酒。
  赵无恤默默地观察,发现他这东道主做的相当称职:方才不停地劝乐符离多食,又和放下筷箸的魏驹聊聊安邑解池的风物,让他不至于受冷落,还能兼顾和赵无恤谈论领邑建设的艰难。
  张孟谈在整个燕飨中不缓不急,和所有人都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亲而不附,并不显示出特别偏向哪一位卿子。
  这让魏驹心中稍微舒坦了一些,赵无恤虽然微微有点失望,但也觉得此人情商颇高。
  另一边,乐符离微醉后,更是左右逢源,还亲自下场邀舞女们跳了一曲万舞。
  酒酣之后,自然要来点游戏助兴。一心不想被赵无恤抢光风头的魏驹提议玩六博和投壶,这是他很擅长的东西。
  谁料赵、张二人都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乐符方才跳得浑身是汗,这会大着舌头说道:“张子禾赵子不是早就约好,要在今日手谈么?要我说,还是赵子做出的象棋更有意思些,从此六博投壶之类,再无兴趣,我们还是玩象棋罢!”
  魏驹瞬间被打了脸,听罢嘴唇微微抽搐,只得勉强扮笑询问何为“象棋”?
  赵无恤则在心中给乐符离翘起了大拇指,暗夸这真是一记神补刀。
  ……


第132章 蓖蔽象棋
  乐舞撤下后,在铜灯架的包围下,四位卿大夫子弟围在厅堂中央,分四面席子长跪而坐。
  在他们中间,铺着的正是两个月前,赵无恤差人给张府送来的那副“象棋”。
  张孟谈在乐符离归来后,已按着赵无恤信帛上的指点,厮杀过几次,对此并不陌生,但也说不上熟知。
  魏驹却是个懵懂的新人,此时正伸长脖子,一脸质疑地看着这东西,乍一瞧,并不觉得有趣在哪。
  这是一块方形的硬木棋盘,类似魏驹见过的弈棋和六博,但却复杂上许多。
  只见棋盘上以漆黑的墨线分割,九条竖线和十条横线相交,棋子就摆在交叉点上。
  赵无恤自然是这时代最权威的象棋专家,他指着棋盘侃侃而谈道:“象者,象征之意也,即以棋局象征两军相争。”
  魏氏的传统,历代家主都十分尚武知兵,始祖毕万为晋献公之虎贲,魏武子乃晋文公之车右,魏献子更是在大原之战毁车为行,发明了魏舒方阵。家风如此,魏驹自然也不会差,他自诩为在场四人中,最懂战阵和军事的人。
  他刚要出口嘲笑这简陋的游戏,如何能演绎变幻莫测的战场局势,可却被张孟谈抢了先。
  张孟谈在摆好象棋后,也没了往日的不急不缓,微微有些兴奋,他抢在魏驹之前问道:“赵子,这一红一黑两军棋子,莫非是在模拟晋楚争霸?这条棋盘中央空白地带的河界,莫非就是大河?”
  他手指稍稍后挪:“两端的中间,第四到第六条竖线之间,以斜交叉线构成方格,是否为军将、师帅所在的中军大营?”
  赵无恤含笑微微点头,心里暗道,脑补大法果然是最好的,让这个时代的人,主动去赋予象棋在这个时代的隐含意义,比起自己瞎掰好多了。
  何况,在原本的历史上,象棋这游戏,在战国时就已经出现了。说不定还是哪位兵家大能闲暇之余发明的战争推演工具,因为象棋里对“车”极为重视,故后世人猜测,此物“亦战国兵家者之流,盖彼时重车战也”。
  也正因为如此,后世象棋各子的名称,正好和春秋战国时期的兵制兵种,即将、帅、车、马、士、兵、卒等相吻合。所以赵无恤只需要把这时代没有的炮等加以修改,就能拿出来唬弄人了。
  他对三人讲解道:“象棋模拟战阵,两军对弈。正如《司马法》所言,凡战之道,用寡固,用众治;寡利烦,众利正。用众进止,用寡进退……”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挥作战的要领,兵力弱小应力求营阵巩固,兵力强大,应力求严整不乱。兵力弱小利于变化莫测出奇制胜,兵力强大利于正规作战。兵力强大要稳重如山,兵力弱小要出没无常。
  司马法上的这句话,正好和象棋之法吻合。在棋战中,人们可以从攻与防、虚与实、整体与局部来操纵战局,或堂堂正正决战,或出奇而致胜。
  所以对张孟谈这种渴望运筹帷幄,指挥兵卒如使臂的谋略型人士来说,赵无恤送上象棋,可谓正中其下怀。两月来,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礼物。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无恤:“赵子,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乐符离技术太烂,张孟谈现在急需的,是一个对手!
  他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稳重而悠缓的外表下,依然隐藏着一颗好胜的心。
  在赵无恤看来,张孟谈恐怕要经历成长后,才能逐渐将此消弭,彻底成为日后赵襄子麾下,那个料事如有神,功成则身退的顶级谋臣!
  鱼儿入瓮,赵无恤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敢请张子执红棋先行!”
  ……
  象棋对战,将棋子排兵布阵,执红的一方先走。又讲究不鼓不成列,双方轮流各走一招,直至分出胜、负、和,对局才算终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魏驹、乐符离两人在旁默默围观,赵无恤和张孟谈则你来我往,仿佛化身两位对战的将帅。
  一边对弈,两人还一边交谈。
  “久闻张子好读《司马法》及古兵书,对调兵遣将必定有所心得,以君来看,这象棋上的各兵种,是否合理?”
  无恤开场便习惯性地执黑子“射”,也就是后世棋盘上的“炮”,将其横挪了几步。
  张孟谈下棋很慢,总要沉吟片刻才有行动,在思索的间隙,他缓缓说道:“射者,远射之士也,殷商时便有‘多射’之职。弓箭以抛射为主,隔阵而射,可达百步,君子所制棋盘上的射士,想必乃吕锜、养由基、潘党之辈也。”
  他想了一会,将手放在了红色的“兵”上,朝前动了一格:“兵者,徒卒也,你我一方各有五兵,或是暗喻魏献子五阵之法?在晋国,步兵已是一军中坚,恰如棋盘上一般。”
  无恤颔首道:“正是,我听闻南方吴国有位孙武子,已经全然以步卒为主力,五战破郢。”
  渐渐地,双方开始接触厮杀,黑车横冲直撞,红马奔驰突进,隐约间竟有金戈之意,看得乐符离抓耳挠腮,魏驹眼花缭乱。
  车为众棋子中最强大的攻击力,无论横线、竖线均可行走,只要无子阻拦,步数不受限制,正和春秋战国时的战车用法相同: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战车的重要性,张孟谈不用说也知道。
  望着赵无恤的黑马抽空踏掉了自己的一枚红兵,他迟疑地说道:“单骑走马,此兵种军中少有。”
  赵无恤笑着解释道:“骑者,军之斥候也,马走动的方法是一直一斜,暗喻其走险,走奇。”
  魏驹歪了歪嘴,赵无恤单骑狩猎的事迹,早已传遍了新绛的贵族圈子,但多数人是嗤之以鼻的,他就是其中之一。魏氏之兵以重装步卒著称,辅以战车,对类似狄人的单骑则有些不屑。
  若是让赵无恤的轻骑士们与他家的步兵方阵对战,魏驹觉得,自然是己方必胜!
  张孟谈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典史,拊掌道:“原来如此!谈也想起来了,昔日秦文公以单骑七百狩猎于妍渭之会,将群戎逐出宗周故地,也是此法。”
  “七百单骑?”赵无恤微微吃惊,没想到在他之前两百年,居然就有更早的骑兵出现!
  ……
  屈原的《楚辞·招魂》:蓖(bi)蔽象棋,有六簿些,分营并进,道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第133章 嬴秦嬴赵
  ……
  因为后世的耳渲目染,赵无恤对千里之外的秦国,一向怀有极大的警惕,今日乍一听闻,如同惊雷。
  不过,想想也就坦然了,嬴秦嬴赵,五百年前本是一家人,有骑马的传统。
  秦非子,正是为周孝王养马放牧起家,因为养的牲畜“马大藩息”,成为天子附庸,还时不时被宗周贵族嘲笑为“东夷牧犊儿”。到了第一代西陲大夫秦仲时,在西犬丘(甘肃天水,礼县一带)那种半牧半耕的环境下立国,能想到运用骑兵,实属正常。
  但秦人似乎没把骑兵科技树继续点下去,在驱逐群戎,夺取宗周岐阳故地后,他们逐渐东迁。受文化更先进的周遗民影响,慢慢沾染中原礼乐兵制,在军中推广车战之法。
  无论是韩原之战、崤之战,还是三年前的救楚之役,秦军都是以车兵为主力。
  而且,在赵无恤所知的典史里,这时代秦人的战斗力,似乎和后世那个横扫六合的黑色帝国完全对不上号。春秋时的历次战争,秦人经常被晋国吊打,在战场上豕突狼奔……
  恍然间,俩人的车、马、射、兵卒,已经越过了大河之界,深入到对方的军阵中。
  所谓大河,也就是后世的黄河。
  晋楚百年争霸,三次大决战,都是在黄河南岸开打的。
  张孟谈很喜欢这游戏,只行棋不投箸,摆脱了围棋、六博中还用筛子决定步数,侥幸取胜的因素。每一个行动,都是出于自己智慧的考虑,那种操纵全局的感觉,让他很是着迷。
  仿佛城濮、邲、鄢陵的烽火狼烟浮现眼前,山河将卒俱为我之棋子!
  然而这次的对手,却比他要高明。
  赵无恤也是个臭棋篓子,每次回到老家,就被爷爷拉在院子里下棋。虽然放在前世技术不算出众,但虐一下自学成才的张孟谈,还是可以的。
  很快,红子慢慢减少,黑子开始攻入张孟谈的中军。
  眼看胜券在握,赵无恤也吁了一口气,指着对面九宫格里的三种棋子介绍道:“宰(相),谋士之臣也,可谋划中军,纵观全局。事急之时,也可辅佐保卫将帅,譬如昔日鄢陵之战,楚军中有伯州犁,晋军中有苗贲皇。”
  张孟谈额头微微出汗,一卿乃至于一国之宰臣,是他梦寐以求的身份,但此时顾不得多想,他已经败局已定。
  看着自己红色的“士”也被对方黑车冲垮,他苦笑道:“士,虎贲也,持短兵保卫将帅,是中军最后一道防线。譬如鄢陵之战时,夹晋厉公而行的公族之士,以及栾针之辈,或是楚王左右二广之士。”
  到这时,魏驹渐渐看出门道来了,眼睛开始入神,心理自然是站在张孟谈这边,希望他能逆转局势。
  但大势已去,只见赵无恤的两车一射一马,以及两卒,都已经到位,将张孟谈的九宫团团保包围。
  突然,耳旁响起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将军!”惊得魏驹身体一颤。
  然后,就是棋子重重落下的脆响!
  张孟谈怔怔地看着棋盘,他叹了口气,身体松懈地朝后方一靠,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他自我评价道:“将,帅,一军之首也!战阵中若是出现将领被杀伤或被俘的局面,则有败无胜,泓之战的宋襄公,被御戎带着冲入郑军的宋国右师华元,皆是如此……”
  “我输了。”
  ……
  虽然张孟谈认输,但意犹未尽,于是俩人又玩了两局。
  这时候,赵无恤就能感受到张孟谈那可怕的学习能力了,比起第一局的生疏和犹豫,他后面却越下越熟。然而赵无恤毕竟掌握着后世许多棋形,什么马后炮,卧曹马,重线车……所以第二局,还是他险胜一着。
  然而第三局,张孟谈慢慢显现出他最擅长的大局观,走一步想十步。棋盘上的红色棋子仿佛成了他手里编制的罗网,越收越紧,赵无恤不敢再多说话,只能集中注意力防守反击。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的棋子都相互消耗殆尽,只剩下一对将、帅做孤家寡人,跟几枚小兵卒隔着河界来回捉迷藏,大眼瞪小眼。
  这一局是没法下了,最知晓进退的张孟谈首先弃子:“赵子,你我来一场弭兵之会如何?”
  无恤也点了点头道:“这一局,就算和棋吧。”
  若是再玩几局,赵无恤觉得自己就没有必胜把握了,毕竟对方是聪明的智囊型选手。
  对自己的进步,张孟谈十分满意,他抬起头,和赵无恤相对一笑。
  “与赵子对弈,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快哉!”
  此时,他才恍然惊觉,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整个过程中,魏驹都被他晾在一边。
  不过魏驹这时候,也已经看着迷了,见张孟谈连续三场不胜,大是惋惜,手心痒痒,恨不得也上场厮杀一通。
  他在安邑,也仅仅是跟在父亲和军司马后面学习,处理一些简册,计算枯燥的粮秣和行军路线,哪有模拟执掌一军这么痛快。
  于是,四人调换了位置,让第一次下棋和魏驹,和自称技术超烂的乐符离对弈。
  魏驹自诩为在场四人中最知兵者,执子时雄心勃勃,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眼高手低的他,居然被乐符离连续三局,都杀得溃不成军,颜面扫地。
  方才赵无恤和张孟谈将象棋和现实的战阵相提并论,说的头头是道,所以魏驹也没办法再评价说,此物不能作为模拟战争……
  他只能抱怨说,认为徒卒和步兵的在棋盘上的作用应该加大,而马则可以削去。
  此时,屋外已经完全入夜,厅堂内的蜡烛也被竖人换过一次,赵无恤、魏驹、乐符离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出门时,张孟谈亲切地与赵无恤执手,相约来日去拜访他,再手谈几局,畅谈《司马法》。
  如此一来,赵无恤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了。
  魏驹则只能强颜欢笑,他给赵无恤当了一天的陪衬,还倒贴了不少——方才的三局可是有赌注的,他已经输了乐符离三匹好马……
  在里巷分别时,赵无恤还向魏驹问了一件事情。
  两人虽然在很多事情上明争暗斗,但却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何况,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范氏。
  无恤道:“素闻魏氏小宗吕氏,有一武一文,武为吕武子(吕锜),文为吕文子(吕相)。不知道吕文子的《绝秦书》,魏子家中的守藏室可有保留,能否借予无恤一观?”
  “《绝秦书》?”
  魏驹自然是知道的,但他还是诧异地看了赵无恤一眼。
  “赵子未来的志向,莫非是要为两国行人?否则,学此交聘檄文作甚?”
  ……


第134章 寤寐求之
  “吕相绝秦”,是晋厉公三年,也就是七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晋国与楚人刚刚进行了第一次弭兵之会,双方停战,目的是各自处理起火的后院。晋国抓紧时机,想抢先解决自己身边白狄、秦、齐三大敌人,将他们各个击破。
  那一年的四月,秦勾结白狄谋晋,事迹暴露,给了晋国借口。
  于是,当时的执政栾书就派行人吕相作为使者,前往秦国递交檄文,正式宣布与秦绝交。
  这本来是春秋国战前的例行外交程序,但值得一提的是,吕相的那篇绝秦公文,却堪称千古名篇,后人称之为《绝秦书》。
  全文洋洋近千言,追溯了自晋献公、秦穆公以来八九十年间,两国之间的是非恩怨。历数晋人的仁至义尽,和秦人的沽恶不逡,声称“秦晋之好”完全是被秦国单方面破坏的(其实完全是机智的晋人在坑老实巴交的秦国)。
  文中还揭露和斥责秦人此次的卑鄙阴谋,阐明了绝交和出兵讨伐的正义性。
  此文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但文章叙事繁而不乱,说理慷慨雄辩,行文恣肆,辞藻华美。开启了《战国策》中,策士以口舌捭阖诸侯的先河。
  《绝秦书》还留下了“戮力同心”、“痛心疾首”、“惟利是视”等几个成语。文章好得连被骂的秦国人也爱不释手,仔细留存在守藏室中,让自家的行人们认真誊抄,研究套路,每句话,每个词都要吃透。
  于是在两百年后的战国时代,秦人痛骂楚人的一篇公文《诅楚文》里,就基本模拟了绝秦书的套路……
  听到魏驹的疑问,赵无恤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实际上,他讨要《绝秦书》,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赠予一位有志于成为外交官的友人。
  那人,自然就是还在新绛粟市奔波的子贡了。
  几日前,在乡寺内和子贡饮酒闲聊时,赵无恤将自己“与万民同乐”的志向又说了一遍。一席话引来子贡击节赞叹,乘着酒意,也顺便爆料了一下他的志向。
  子贡说起过一件在鲁国发生的往事。
  当时,他与老师孔丘,还有师兄子路、颜渊游于戎山之上。
  孔丘望着远景,喟然叹曰:“登高远望,使人心悲。二三子者,汝等各言尔志,为师将听之。”
  春秋之人好言志向,子路和颜渊的话且不赘言,只说子贡。
  子贡当时的回答则是:“若有两国构难,千乘壮士披甲列陈,尘埃张天,赐手不持一尺之兵,身不带一斗之粮,便能和解两国之难。天下诸侯,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
  孔子沉吟片刻,对子贡的评价是:“辩士哉!”
  子贡讲过这件事后,赵无恤方才知晓,原来他成为开纵横流派先河的外交官,不是没有原因的,竟然这么早,就已经立下了志向。
  但,想从一个商贾穷士,摇身变为至少是“大夫”一级别的行人,难度还是很大的。
  无论是出身,还是需要恶补的知识,都不是一天两天能追上的。
  但正因为困难,才让赵无恤有了可乘之机……
  虽然现在他和子贡的生意做得烈火烹油,但赵无恤可不满足于货殖贸易,粟米满仓的小领主生活。
  子贡曾言,他被孔子比喻为“瑚琏”,也就是祭庙里的一种礼器,有多种用途。虽然没有达到“君子不器”的最高标准,但可塑性还是很强的。
  所以要是能借此机会,将子贡慢慢引上历史上必然会走的外交官道路,也是不错的。
  只需要想象一下,历史上“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的前景,赵无恤就怦然心动,想将此人收归自己幕下。
  孔丘虽然能教授君子六艺,礼乐仁义,但却不可能连行人言辞,外交范文都一起教了。
  而最好的学习素材《绝秦书》名声响亮,但原件和副本都藏于秦晋公室,以及魏氏、吕氏私室中,亲眼看过的人却不多。
  所以赵无恤才会放在心上,为子贡讨要,也算一篇学习外交辞令难得的范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也许离他辩才大成,纵横诸侯的日子还有十年、几十年,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最重要的,是显示出自己的心意。
  在得到魏驹首肯后,两人对拜告别,相约明日一同前往泮宫,赵无恤慢慢踱步,走向自己的戎车。
  “惜哉……”他却又叹了一口气。
  这几个月来,他遇到了两位天下顶尖的人才,可想要建立最保险的君臣关系,让他们对自己委质效忠,却八字连一撇都没有。
  赵无恤与子贡好歹还多着一条利益链条的捆绑,并歃血盟誓过。但两人之间,依然隔着孔丘那座大山。
  若是老师有事召唤,赵无恤相信,无论自己如何以利诱之,以子贡的性情,对孔丘崇拜至极的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利而取义,返回鲁国侍奉!
  而张孟谈,和赵无恤依然处于亲而不附的朋友关系,他还拿不出让人心动的待遇和职位,驱使其主动投靠,为己效死。
  谁说世上千里马多,伯乐稀少?
  自己这个知道历史大势的伯乐,随时都能慧眼识千里马,可千里马们,哪是那么好逑的?
  想到这里,赵无恤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常被断章取义,用来形容君主求贤的《周南》。
  于是,坐于车上的御戎王孙期,还有被赵无恤特别关注,带在身旁学御的小童子敖,以及沉默寡言的井,就听到君子唱着这么一首诗歌踱步走来,惹得他们面面相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边吟诵感慨,赵无恤也一边谋划开了,根据这几个月的相处观察,以及或明或暗的试探,他认为,攻略这两人的侧重点,要各有不同。
  对子贡,言利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了,今后要多多加以情谊笼络之,比如赠他最想要的《绝秦书》,以及顺着他的意思,假装对孔子之学感兴趣。
  对冷静淡漠的张孟谈,以朋友之谊结交,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以一个好的政治前景诱惑之。
  他日,若是大局谋略有张孟谈,外交货殖有子贡,加上内政上计有计侨,车战有王孙期,守备训练有羊舌戎。其余“风林火山”四司马各为爪牙,成巫负责控制神权舆论。
  如果再能掌控一万户大县,经营数年,赵无恤何愁自己势力不兴?范、中行二卿不灭?
  ……


第135章 大射仪(上)
  周礼规定,天子的大射仪在辟雍举行,诸侯的大射仪则在泮宫举行。
  第二日天方亮,当赵无恤和魏驹、韩虎的车驾齐齐来到泮宫时,发觉这里已经和两个月前大为不同。
  春去夏来,泮池边上,粉红的桃花已经谢了,绿色的桃实点缀着树梢,再过上一两个月就会被秋风染红,届时摘下一枚入口,便烂熟甜如蜜糖。
  赵魏韩三卿子各自带着自己的党羽,联袂而至。
  赵无恤身边有张孟谈、乐符离。
  魏驹有吕行、令狐博等。
  韩虎有韩夷、箕广等。
  共计十来人,可谓声势浩大。
  而继续往里走去,赵无恤发现变化最大的,当属靶场。
  按照规矩,在大射仪的前一日,国君会派遣“射人”查看布置场地,准备好射箭工具。被选定为大射仪之“宾”的将、佐、宰臣则命令“量人”测量发射处至射布的距离。
  射布中心被称为“鹄”,放置得远近不一:装饰犴的射布距离五十步;装饰豹、麋的射布有七十步;装饰有熊纹的射布有九十步。
  而靶场之东侧,也已经搭建好了一处可以容纳百余人宴饮和观望的台榭。
  这会时辰尚早,吉时未到,国君和卿大夫们都还没来,赵无恤他们来到靶场后,便只能和站在斜对面的范、中行之党大眼瞪小眼。
  两个月来,大家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仇怨却越结越深。
  赵无恤扫了一眼,首先对上了中行黑肱那双阴沉的眼睛。他的身边,邯郸稷已经不见踪影,似乎已经被邯郸大夫召唤回邯郸去了,很有可能在赵鞅的愤怒下,保不住邯郸世子的位置。
  接着,又看到了范禾那张充满戾气的脸,他脸上的伤疤淤紫已经消散。因为今日大家穿的都是射箭的服饰,所以未带长剑。
  赵无恤不免有些遗憾,之前的断剑之仇,他可是一直记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少虡”,斩一斩范禾的“獬豸”。
  或许那样的机会,得等到战场上见了。
  “赵子,那人便是范嘉!”
  顺着乐符离的手,赵无恤目光稍稍偏移,却见到了一张与范禾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庞。
  范嘉范禾,是一对孪生兄弟,以范嘉为长。
  俩人唯一的区别是,范嘉下巴上多了一颗醒目的黑痣,此时他也正眯着眼默默观察赵无恤。
  当赵无恤与范嘉的目光相对后,只一个照面,他就觉得,此人比他的中二病弟弟,要难对付多了!
  靶场的另一边,范嘉也正在默默观察赵无恤。
  他的弟弟范禾,只对在泮宫中争强斗狠这种童子的游戏感兴趣,范嘉则有不同。在祖父南下朝歌期间,年纪轻轻的他便接手了宗族专榷的漆陶贸易,常常去匠作坊巡视,还获得了整整一旅的范氏之兵,在家司马的指导下,学习战阵之之法。
  范嘉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明白,六卿之争,不仅在朝堂战阵之上,也在市坊之间。钱帛多,衣食足,才能驱使领地上的国人们从军效命。
  所以昨日,当为范氏效力的市掾吏前来禀报,说有个卫国商贾打着赵氏名号,在粟市贩卖一种名为“麦粉”的东西时,顿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派人打探后,范嘉顿时明白了这笔生意能带来的利润,更让他关注的是,这些货物,来自赵氏庶子无恤的领地,成乡!
  范氏在粟市的投入不大,所以暂时不会产生竞争关系,但回想起两个月前被此子从范氏口中夺食,买走的十多名鲁国陶匠,范嘉又心生警惕。
  所以,他对于赵无恤,还是颇为重视的。
  谁想,赵无恤在和他对视一眼后,就移开了目光,反而朝范嘉身后望去。
  “狂妄!”范嘉微怒,心中对此人下了一个评语。
  赵无恤虽然从范嘉身上感受到了些许压力,但他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在史书上没有留下半点水花的家伙,而是另有其人。
  他喃喃自语道:“赵襄子的大敌知伯,到底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据赵无恤所知,知氏目前有两个嫡子,一个是年纪比赵无恤大的知宵,另一个是比无恤小的知瑶,究竟谁才是日后的知伯?
  他昨日在张氏府邸宴飨时,从魏驹处得知,知瑶不能及时赶来,于是国君点了善于射箭的吕行代替,所以,今天能见到的,只有知宵。
  过了一会,又有几名戎服少年走过来了,乐符离附耳过来告知他,那就是知氏一党。
  “赵子,你瞧那个最靠前,长得十分凶恶的,便是知宵。”
  赵无恤一瞧,带头的那人的模样,的确叫人印象深刻:他长得极丑,焦发黑面,眼神凶恶,让人乍一看以为是个亡命的刑徒盗寇。
  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挑选家臣宰辅,常找容貌中正,有威仪者。以知宵的模样,除非他像晏婴一样,内质才干出众,否则恐怕要大大吃亏。
  传闻他的弟弟知瑶,则是个能与韩虎媲美的美少年。
  和赵、魏、韩与范、中行相互敌对不同,知氏和其余五卿的关系都还算可以。
  其中,他们和中行氏虽然有些矛盾,但两家好歹是同宗亲戚,小一辈说不上有多大仇怨。而魏氏与知氏曾在十多年前还亲密合作过,灭羊舌、祁氏而分其地,所以关系最佳。
  所以魏驹带头上去向知宵打招呼,顺便为他介绍赵无恤等人。
  “君就是赵氏无恤?”
  让人没料到的是,知宵虽然相貌丑恶,眼神凶狠,但他说话却十分温和,让无恤生不出厌恶来。
  “余正是赵无恤,见过知子。”一番寒暄交谈后,他发觉知宵并不擅长于言辞。
  此人,恶于外,却慈于内,除此之外,还真就试探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或许,他的弟弟知瑶,才是自己未来的那个对手?但赵无恤也不敢确定。
  这时候,有来自虒祁宫的礼官过来,吩咐少年们按照身份高低,站好队列,没过一会,钟乐鼓声从泮宫外渐渐传来,越来越近。
  是国君到了。
  ……


第136章 大射仪(中)
  晋侯仪仗出行,开道的是整整一卒的晋国宫甲,他们一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大多戴冠,穿披精美的黑色皮甲,手持雀弁,执惠,或者綦弁,执戈上刃。
  紧接着,是一辆驷马驾辕,华丽而庄严的舆车,通体硬木打造,外覆青铜构件,上有华盖,正是晋国重宝,著名的“大路之车”。车上载着庄重的彝器,表军权的戚钺(yue),表征伐的彤弓等,都是周天子在数百年间陆续赐予晋侯的“侯伯”礼器。
  年轻的国君立于车厢正中,旌之以车服,明之以文章,正扶着车栏直视前方。
  少年们戎服在身,所以不需要跪拜稽首,只是齐齐躬身行礼即可,无恤前面是高大的魏驹,他来不及,也没办法细看晋侯的模样。
  舆车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随行人员:有司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捧着张挂龙旗的弓、盛弓的套子。甚至,还有怀抱简册和笔削的史官,大射仪是重要的政治仪式,必须对发生的事情一一加以记录。
  “国君极好颜面啊……”却是在车驾过后,身边的张孟谈轻声感叹道。
  赵无恤有些奇怪,“张子也是第一次见国君,为何能知其性情?”
  张孟谈缓缓说道:“大射礼只是在都城泮宫举行,当年先君晋文公,大布羊衣,乘素车,带甲士十人便可以前来。现如今,国君却乘大路之车,戚钺,彤弓等重宝无一不带,君子莫要看虎贲过百,其中半数是跟六卿借的私臣。”
  “原来如此……”赵无恤默默地看着进入泮宫的华丽仪仗,若有所思,张孟谈有一眼看透人心的才干,他说的话,赵无恤觉得很有道理。
  陪同国君一同到来的,还有朝服长冠的上军佐知跞,下军将韩不信,只有上军佐中行寅留守官署,没有亲至。
  在晋侯和两位卿士都到场后,这场大射仪开始进入正题。
  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大射前燕饮依燕礼,纳宾、献宾、酬酢及奏乐歌唱娱宾,宴毕而后射。
  国君下车登堂,在席位上就座,面朝西。小臣师引领诸公卿大夫进入,到门的右侧就坐,面朝北。参加射礼的诸少年,在西边就坐,面朝东,正对国君的视野。
  身为庶子,坐在第二排的赵无恤也在悄悄看这位晋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只见年轻的晋侯午十六七岁年纪,白面无须,模样还算威仪端正,只是看上去瘦胳膊瘦腿,有些文弱。他戴皮弁组缨,着衮服,纹饰九章。
  赵无恤听说,在晋午年幼时,因为晋顷公早死,便被范氏、知氏等六卿扶持着继承了君位,至今已有八年。他坐于主席,目光扫过众少年。
  负责大射礼仪式准备的“射人”向国君报告,一切都已经完备妥当,并请国君指定射礼的主宾,也就是仪式的主持者。
  晋侯午的目光在知、韩二卿身上飘过。
  本应是以地位更高的上军佐知跞为主宾,但低调的他却抢先推辞,于是晋侯午便道:“孤命下军将为主宾。”
  韩不信,也就是韩虎的祖父,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灰白的头发垂鬟,高冠博带,腰佩玉璜。
  在收到命令后,韩不信离席稍稍进前,行礼辞谢。传命人把他的话告诉国君,国君则又一次命令韩不信主宾。韩不信行两次稽首礼后,这才接受命令。
  接下来,是燕饮,国君要招待射者,也就是卿大夫子弟们朝食和饮酒。食物比较简单,只是肉脯、肉糜和梁、稻饭食等,赵无恤成乡产的麦粉,或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登上国君的食谱。
  燕饮结束后,多达数十人的乐官们敲响了名为《肆夏》的乐曲,正所谓五月肆夏之时,射礼之日。
  主宾韩不信选了泮宫的庶子大夫籍秦为司射,然后执弓挟矢到阶前请求射礼开始,又让有司将弓矢献给君王检查。
  晋侯午随意看了一眼,便答道:“可……”
  至此,大射礼正式开始了。
  临时担任司射的籍秦,让自己的幕僚邓飛设置好计算成绩的算筹。
  又让“射人”在两根楹柱中间测量尺寸,用或红色或黑色的漆墨,画出一横一竖垂直交叉的标志,作为射箭站立的地方。
  一切已经安排妥当,籍秦便开始宣读射礼的规则:“君上有命,卿嫡子与卿嫡子为耦,不足则由余子侍于嫡子,再不足则由庶子、士侍于余子。”
  耦,是一对的意思,射礼必须有比较,所以才以两人为一组,展开较量。
  籍秦又面朝西,告诉负责记述此事的太史道:“大夫射画有豹、麋饰的射布;士射画有犴饰的射布,射箭的人射的不是自己应射的射布,射中不算。”
  太史在简册上一一记述了下来,接着,韩不信呈上参与射礼的八人名字的筹,请国君亲自比配四耦。
  晋侯午虽然做了八年国君,蜗居于虒祁宫中,但心性却依然是十多岁男孩的跳脱。瞧着漆盘里的八个名字,他目光在上面不断跳动,猛然间,心里浮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点子。
  被六卿逼压多年,偶尔不着痕迹地戏弄一下他们,大概就是晋侯午唯一的乐趣了。上次冬至日大朝会,上军将赵鞅在宋行人乐祁被逮捕的那一刻,脸上露出的不可置信和愤怒,让晋侯午觉得十分有趣。
  倒不是他痛恨赵氏,只是知伯如此建议,晋侯午只能装作糊涂,顺着他的意思办。因为,他父亲晋昭公去世时,曾抚着他的手嘱咐说,六卿之中,唯独知氏足以依靠。
  何况,六卿相互斗争的越狠,晋侯午觉得,自己就越有可能在未来恢复国君的权威。
  但他和知跞期待的范、赵两家的争斗,却迟迟没有打响,这让晋侯午大失所望。最近几个月,两家子弟在泮宫中倒是打的十分热闹,惜哉,自己不能到场旁观。
  不过,今天倒是有个机会。
  于是,他便露出了微笑,伸出手,迅速选定了搭配。
  韩不信接过来一看,心中暗道不妙,但国君已经亲自选定,韩不信也别无他法,只得让有司向在场众人宣布结果。


第137章 大射仪(下)
  赵无恤一直在竖着耳朵细听,那八个名筹是这样搭配的。
  “魏驹与范嘉为一耦。”
  魏氏和范氏是死对头,而且技艺相差无几,魏驹跃跃欲试,范嘉则松了口气,他可不想遇到射术双雄的赵无恤和吕行。
  “中行黑肱与韩不信为一耦。”
  中行、韩氏也有些过节,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又不屑地移开了目光。
  “知宵与吕行为一耦。”
  吕行面上掩不住的失望,而外恶内善的知宵,则温和地请吕行承让。
  最后,是范禾与赵无恤为一耦!
  心里藏不住事的范禾没有之前的嚣张和戾气,露出一脸倒霉样,赵无恤则好容易忍住没笑出声来。
  他从张孟谈和乐符离处打听过了,范禾虽然剑术出众,但射术只能用糟糕两字来形容,是个能被自己轻松完虐的主。
  好啊,上次的断剑之仇,就能在今天报了,甚至,他特意带来的轮轴复合弓都不需要亮相。
  不过,从这四组搭配中可以看出来,晋侯午,对六卿子弟的矛盾,可谓是了如指掌啊。除了知宵和吕行没什么过节外,其余三耦,都是针尖对麦芒的组合……
  虽然,这位晋侯在历史上也没留下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记载,但赵无恤却已经微微有所警觉。此人,恐怕也不是容易糊弄,甘愿当一辈子傀儡国君的主!
  却又听见韩不信在东阶前对国君说道:“请君上先行射礼。”
  原来,在晋国有一项传统,“凡大射仪,君必先射”。
  在晋侯午悠闲地坐在上席观看六卿子弟的有怨抱怨,有仇报仇的热闹前,却还得先下场射上三箭。这是几百年来,大射仪上的规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晋侯午的身上。
  晋侯午一脸庄重地起身,在有司的引领下,到了更衣的地方,换下裘服,穿上戎服。
  晋侯午毕竟已经做了八年国君,这些礼仪程序都已经练得十分娴熟,但他威严的外表下,心中却有些郁闷。
  “又要在六卿面前丢人了。”
  按照周礼规定,大射仪时,国君必先试射,而且规定,要射画有熊饰的射布,也就是九十步外的靶子。
  天知道周文公为何要定下这样的规矩!或是为了督促诸侯不忘射艺?但为何要求如此之高。
  难不成追随武王伐纣的召公奭(shi)、毕公高、卫康叔、唐叔虞等姬周英杰们,个个都能轻松办到?
  九十步,三箭皆中,据晋侯午所知,宫甲虎贲里,能做到的都没有几个人。年轻一辈里,也就号称距离射箭手养由基只有“十步之遥”的赵氏庶子,以及吕锜后辈吕行能够一试。
  而历代晋侯,除了始祖唐叔虞以外,都不以射艺著称,到了他的曾祖父晋平公时,更加不堪了。
  在晋国市井中,一直暗暗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晋平公在林苑中射鹌鹑,瞄了半天才放箭,居然还没有射死那呆鸟儿,他派身边的竖人襄去捕捉,也没捉到。
  平公大怒,就迁怒于竖襄,把他拘禁起来,准备杀掉。
  羊舌氏的大夫叔向听说后,就连夜去见晋平公,进谏道:“从前我们先君唐叔在徒林射犀牛,一箭就贯体而死,用它的皮革做成一副大铠甲,献予成王,所以才被封于晋国。”
  祖先的荣耀,晋平公自然知道了。
  叔向继续说道:“现在国君您继承了唐叔的君位,射一只小鹌鹑都没有射死,派人去捉也没有捉到,这是晋国的耻辱啊。君主一定要赶快杀掉这个目击者,不要让这件事传到别处去。”
  平公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于是便赦免了竖襄。
  但晋侯午觉得,脸上无光的时刻又何止是射猎时,他每次参加大射仪,都要承受一回平公当年的尴尬。
  晋侯午也暗暗向自己的太史墨抱怨过,这规矩就不能改改么?
  但史墨的回答,却让晋侯午如坠冰窟。
  “倘若先祖规定的仪礼和制度可以随意更改,那国君您的这个位置,是不是也可以被六卿随意取代?”
  晋午悄无察觉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他再抱怨,也得将这个传统执行下去。
  当年齐桓公九合天下,一匡诸侯,何等的威风。可在天子卿士主持的“侯伯”册命仪式上,还不是得诚惶诚恐地下拜稽首,自称“小白”。
  文公、悼公时代,晋侯的强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晋午现在只能指望着传统能延续在,只有那样,他国君的位置才能继续做下去。所以,他尤其不能当那个带头破坏礼制的人,甚至还得用行动去维护。
  他面色庄重,在有司的服侍下穿上皮制臂衣,拿着弓,在弓把外夹持四枝箭,箭头在弓把中部位置。又套上铜扳指,右手大拇指钩弦,挎弓走到了射箭站立的地方。
  赵无恤等八位卿大夫子弟已经出列,分四耦站于晋侯身后,态度恭敬,默默注视着国君文弱的小身板。
  但谁又知道,六卿之子们心里在想什么?
  想到自己身后有两个少年成名的神射手盯着,晋侯午就心中发虚,越发感觉背后目光灼灼,他努力不去多想,而是望向九十步外,射布上有些模糊的熊形纹。
  他搭箭,开弓拉至半月,手臂微微颤抖,瞄准得有些艰难。
  赵无恤觉得,眼前这个文弱的青年国君虽然强作镇静威严,但似乎压力有点大,而且连拉满弓弦都有些吃力,这一箭恐怕要脱靶。
  见此情形,想起赵鞅在信上所嘱咐的事情,以及张孟谈在今晨会面时,对他说起过,晋侯午极好颜面。
  无恤心里不由得闪过了一个念头。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
  果然,和无恤猜想的一样。晋侯的第一箭有些无力,毫不意外地没有到达位置,飘到八十多步的距离后就斜斜地插到了地面上。
  射的很烂,但无人胆敢嘲笑,四周一片寂静。知跞、韩不信、籍秦,以及在场诸卿大夫子弟,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都没看到一样。
  晋侯午暗暗捏紧了拳头,他感觉,自己在六卿面前又矮了一层。对啊,将这个总是令国君尴尬的仪式延续至今,难说就是六卿削弱君主权威的阴谋……
  他面色依然保持着雍容和淡然,心中却早已义愤填膺。
  “总有奸臣想害孤!”
  难道晋国的忠贞之士,真的都死光了么?
  方才拉弓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妥,现在手臂有些乏力,肩部有些酸痛,但没办法,抱怨完了,还是得继续射。
  晋侯午正要继续开弓,随意射两箭,快些结束这个麻烦的仪式,却听到身后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君上,您这把弓的弦,松了。”
  ……


第138章 彼可取而代之!
  ……
  “君上,您这把弓的弦,松了。”
  这声音不大,但却中气十足,站在晋侯身后的七名少年齐齐侧目,只见说话之人,正是赵氏庶子无恤。
  晋侯午也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只见此子年纪比他略小,相貌平凡却有双坚毅的眼睛。他总发披肩,着戎服、皮臂章,挎着用帛布包裹的大弓,腰上挂着插满羽箭的箭壶。
  晋侯午最清楚不过,自己手里的这把弓,是射人从数百把角弓里挑选出来的精品,方才也亲自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他皱着眉头问道:“汝是何人?此话何意?”
  赵无恤用充满善意的语气恭敬地说道:“下臣乃赵氏庶子无恤,君上,您的弓弦松了,撒放不易……不若用下臣的弓,此弓堪比楚灵王之‘大屈’,能轻松撒放,射九十步远,下臣斗胆献上,请君上纳之!”
  此言一出,知宵、韩虎诧异,范氏兄弟、中行黑肱诧异,魏驹、吕行则暗暗咬牙。
  魏驹、吕行,可是打赵无恤这把弓主意很久了,屡次要他拿出来展示展示,却都被搪塞过去,如今,却要献给国君?
  晋侯这下明白了,原来此人就是数月前泮宫私斗的主角之一,他也听说过此子与吕行比射之事,知道那把弓的确有些特别,但此子讳忌莫深,从不轻易示于人。
  今日看来,他却是个纯孝之臣,能站出来为自己解围,还愿意献上宝弓,实属难得。若是和他所说一样,能用此弓开射,兴许就不用在六卿及其子弟面前尴尬了。
  晋侯心中窃喜,但面色依然雍容而威仪,和往常一样,只说了一个“可”字,抬手示意赵无恤献弓。
  这场小插曲已经引起了观射台上众人的注意,知伯面色淡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主宾韩不信作为赵氏盟友,更没理由出来阻止。
  赵无恤踏出了半步,躬身行礼,将手中的大弓交由司射籍秦,再转交晋侯。
  在有司帮助下,晋侯揭开包裹的帛布后,看到了这把弓的真实面貌。
  它看似反曲角弓,弓体是第三等的犀桑木制成,牛筋为弦。但却有些怪模怪样:这把弓身两端,居然镂空一条缝隙,安放了两个圆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青铜纺轮?而那弓弦也不太对劲,有重复的两根,以独特的方式交叉绕在两个圆轮上。
  虽然有些奇怪,但晋侯午试着空弦收放后,心中顿时大喜过望!
  他发现,在拉开弓弦时,越是往后拉,就越是省力!而且瞄准也更容易了。
  于是,之后的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虽然晋侯射的依然差强人意,只是勉强上靶,还仅仅插进去了一寸。若是射甲,恐怕不能穿透一札。但比起方才的谬之千里,已经好太多了。
  晋侯午大概成了晋悼公之后,在大射仪中试射成绩最好的国君。
  他高兴之余,看赵无恤的眼神顿时有些不一样了,在诸卿大夫及其子弟都在默默围观的时候,此子却站了出来,为自己解围,还献上利器。
  然而,他表面上却要继续摆国君的架子,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于是晋侯午淡淡地说道:“不错,的确能和楚灵王的宝弓大屈相提并论。”
  说完便假意要将弓还给赵无恤。
  赵无恤知道这是客套,又哪能真的收回来?那样的话,和楚灵王那逗比干的蠢事有什么区别?
  当年楚灵王求霸,想让在小诸侯间威望较高的鲁国屈服自己,派行人软磨硬泡,终于将鲁昭公忽悠到了楚国。
  好大喜功的灵王在章华台设享礼,摆出大排场招待鲁侯,还把自己名闻诸侯的至宝“大屈之弓”送给鲁昭公作为礼物。
  但燕飨结束,鲁昭公刚下了新台,楚灵王这个“心怀天下”,实则却小气计较如同乡鄙农夫的奇葩就开始心疼了,后悔了。
  他派一个能言善辩的臣子去馆舍见鲁昭公,楚臣一见面就向鲁昭公下拜祝贺。
  昭公问道:“为什么祝贺?”楚臣回答说:“大屈之弓天下闻名,齐国、晋国、吴国的君主都想要它很久了,寡君却不给他们,反倒送给了鲁侯。鲁侯从今以后,就得日日夜夜防备抵御这三个大国,谨慎地保有宝物了,难道还不该祝贺吗?”
  这话的威胁意味很重,胆小的鲁昭公顿时吓坏了,就把大屈宝弓送还给楚灵王,也顺便把楚国记恨上了,回国后让史官在鲁春秋里将楚王狠狠地黑了一通。
  现如今,轮轴复合弓还是独一无二的,但成邑的弓人已经掌握了技术,目前还有两把正在同时制作中。
  考工之法,弓人制弓,一把良弓,非两三年不能驯出。晋侯手上这把,其实是半年赶制出来的试验品,就算留着,也很快就会淘汰……无恤觉得,送了也不可惜。
  若是让吕行魏驹学了去,他们就多了一件战场上的利器,可献给国君,仅仅是让他在深宫中多了一件没有实用性的玩具。一个连鹌鹑都射不死的人,就算拿着后羿的弓耀武扬威,也依然构不成什么威胁。
  无恤之所以瞅准机会,做出了献弓之举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张孟谈对晋侯性情的猜测。认为他极好颜面,能一口气把宫中的重宝都带出来显摆,能硬着头皮向六卿借虎贲之士充门面,那自然也会对维护了面子的人大生好感。
  于是君臣之间又是一番推辞,直到旁边的另外七名卿大夫之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最后,晋侯迟疑地问赵无恤:“卿若无此弓,一会的射仪,与范氏次子为一耦,可有胜算?”
  赵无恤自信满满,“好让君上知晓,若是与吕子比射,无此利器,小子不敢言胜,可今日之射……”
  他斜眼瞥了下一旁气呼呼却又不能插话的范禾,嘴角嘲讽地一笑,扬声说道:“杀鸡焉用宰牛之刀?”
  看着赵、范二卿子针尖对麦芒的架势,晋侯午心里暗乐,也不在推让,这才收了下来,交予有司收好。有了这一宝弓,以后射仪,不用再愁射不够距离,而弄得自己尴尬不已了!
  刚要转身回席,他却又心念一动,朝赵无恤问道:“此弓,可有名字?”
  赵无恤送面子一路送到底,恭敬地回答:“无有,君上之弓,自然要君上赐名。”
  晋侯午很满意,他沉吟了片刻后,眼前一亮,说道:“射兕(si)!就叫射兕如何?取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以封于晋之意!”
  一点新意都没有……但赵无恤自然是击节赞叹,仿佛是在前世时,为领导上司拙劣无聊的发言鼓掌叫好。
  “大善,楚灵王在南,虽有大屈弓、章华台,却不如君上在北,有射兕弓、虒祁殿!”
  然而,大射仪在场的诸人中,赵无恤恐怕是对晋侯头上的冠冕最不以为然的人,其今日的表现,也让最后一分神秘和威仪消散殆尽。他今日的献弓讨好,曲意逢迎,无非是为了明日的……
  “彼可取而代之!”
  ……


第139章 里应外合
  ……
  泮宫举行大射仪,其外围道路戒严,站满了虒祁宫的虎贲宫甲,除了各卿大夫的御戎外,不得有闲杂人等进入。
  于是乎,赵无恤带在身边的两个随从井和敖,就等同于被放了假。无恤让他们随意在新绛市井里逛逛,长长见识,但切勿惹是生非。
  他对处事稳重的井,还是相当放心的。而敖,自从上次薇献剑之后,赵无恤便开始对他重点培养:送去学堂学书、数,又让王孙期、羊舌戎教他射、御、剑术。
  偶尔有空,赵无恤还会亲自给他讲两段典史,敖机灵聪明,学得很快,尤其是驾驭驷车,都要赶上赵无恤的水平了。
  也正因如此,小童就再也没了闲暇的玩耍时光,每天时间都被排的紧紧的,好容易抽空跟着来趟新绛,有了一个撒欢的机会,便十分兴奋。
  井和敖商量着,去新绛最热闹的市上转转,顺便去商贾子贡那边瞧瞧,因为虞喜等轻骑士,每天都会押着运麦粉的车队前来。
  新绛太大,两个人如同乡野鄙民进城般,晕头晕脑地绕着半天,终于来到了城南的市坊。只见这里地方比下宫邑市更大,也更热闹得多,商品琳琅满目。
  除了各路商贩,还有一些倡优杂技,蹴鞠斗狗之类,但两人站着看了一会,还是觉得成乡的蹴鞠比较有意思,而那些斗犬,也不如敖养的狄犬高大威猛。
  井作为两司马,每年也有百石粟米的俸禄,进城之前便去府库换了些容易携带的布帛和空首币。他出手也不小气,这会给敖买了些浆水、饴糖,两人吃吃停停,终于来到了粟市的里闾外。
  越靠近粟市,路上的行人就越是密集,这个时辰刚好是新绛市中最热闹的时候,车毂击,人肩摩。
  井一问之下,才知道许多人是冲着成乡的麦粉而来。
  “昨日刚过午后就卖尽了,说今日一早再运些来,若是去迟,就购不到了!”
  井和敖相对而视,面露喜色,都为成乡的麦粉大销而感到高兴。白色麦粉做成的面食,即使在成乡,也算精贵之物,他们或多或少吃过一些,自然知道那东西的口感极佳。
  眼见前方越来越挤,井嘱咐敖跟紧自己,却依然没用,两人在人潮里还是被冲散了。
  井踮着脚在人群里寻找,没瞧到个子小巧的敖,正焦急之时,却被人拍了拍肩膀。
  “敖?”他连忙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井心生警惕,顿时握紧了腰间短剑:“汝是何人?”
  “这就不认识我了?”
  当那人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起话来,井才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半年前在成乡与他碰头的那个蒙面人么?正是赵叔齐的亲信。
  井的心顿时一阵冰凉,他半年来深居简出,就是为了避免再次被他们利用。又因为君子加强了对成乡外围的巡逻,以及进出人员的控制,所以也无人再来烦扰,这让他心中大为轻松。
  若非自家的妹妹还被赵叔齐软禁在西乡,井恐怕都忘了这件事情,可以全心全意为君子训练卒伍,尽忠效死了。
  可惜,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看来,赵叔齐的眼线一直在盯着自己一举一动,一旦离开成乡,也就重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中。
  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那人不由分说,拉着井来到了一个阴暗里闾巷子里,巷子的墙檐在漏水,滴滴答答。
  四下无人时,井的目光游弋,捏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但不等他下定决心,那人却一转身,亮出了袖子里的一件东西。
  “这是吾妹的发簪!你们将她怎样了!”井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那人。
  叔齐的使者冷笑不已,拍开了井的手道:“她好得很,反倒是你最好认清自己的处境,若是想要你妹妹安康,就乖乖听话。”
  井沉默了,家人是他唯一的软肋,是和忠于君子同样重要的东西,当必须选择其一时,他犹豫了。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口中说道:“啧啧,半年不见,你居然从小小伍长混到了两司马之职,口气也硬了不少……这倒是好事,你爬的越高,对君子叔齐就越是有用处!”
  井的态度冷漠:“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上一次,只是将君子无恤初到成乡的举措通报,这一次,又会让他做什么呢?
  接下来,叔齐的信使追问了井许多事情,包括成乡赵兵夜间巡逻的时间,井负责的是哪一天。又问了他存放麦粉的仓禀、以及匠作区的位置。
  越听下去,井心中就越是震惊和愤怒。
  那人威胁他,要他里应外合,放火烧毁成乡的府库、磨坊等重地!
  这些人,也太胆大妄为了,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打成乡仓禀的主义!那可关系到全乡两千多人的衣食性命啊!
  成乡能有今天,全靠君子治理有方,井也付出了不少心血,现如今却要让他亲手去破坏?他不情愿,但那人只要把妹妹的发簪一亮,井又泄了气,只能沉默听之。
  那人最后问他:“动手的时间,可都记清楚了?君子会派我去与你接洽,一同烧毁仓禀和磨坊。话说回来,你们成乡的麦粉做的烤饼,真是不错,可惜了……”
  井目光游移:“这两处都有人巡夜,恐怕不好进去……”
  那人露出了神秘的笑:“这不是有你么?我们便定在你巡夜的那晚动手。何况,成氏大宗虽然垮了,但也有不少人对赵无恤,对成巫不满,愿意配合吾等行动。”
  他以为井是担心自家性命,便宽慰道:“你放心,到时候处处起火,成乡必定大乱,吾等再乘乱逃出。有叔君子庇护,就算君子无恤发现是你所为,也无可奈何,到那时,就能与你的家人相见!”
  井默然,在两人谈话告一段落时,却听到外面有轻微响动。
  “谁!”那信使耳朵一动,瞳孔紧缩,抽出不知道藏于何处的短剑,追了出去。
  井也快步跟在那人身后,只听到一声小兽的惨叫,到达时,却只看见一只叼着硕鼠的狸奴已经被一剑钉死在夯土墙上。
  这让井大为惊疑,看来,此人身手不俗,方才若是他突然发难,谁生谁死,还真犹未可知。
  “这畜生,吓我一跳。”信使松了口气,又威胁交待了几句,将时间定在六月初一的晚上,便匆匆走了。
  井在原地站了半晌,听着墙檐漏水的滴答声响,一声长叹后,出了里巷。
  他在市中又找了一会小童敖的踪影,却依然不见。也没有心情再去粟市看热闹,便直接返回了赵氏府邸的偏院里,却见敖已经回来了,正蹲在院子里看着花圃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这小童去哪里了?害我好找。”
  井过去拍了拍小童敖的脑袋,发觉他出了一头的汗,大概是跑回来的,又夸他机灵,居然还能找到归来的路。
  小童敖仰头看着井,童真未去的脸上努力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心中却突突狂跳不止……
  ……


第140章 知瑶之谋
  ……
  此时,在泮宫靶场中,大射仪也已经接近尾声。
  在国君试射完毕后,就轮到八位卿大夫子弟了。
  射礼,分为“三番射”,第一番是习射,不管射中与否,都不计成绩。
  四耦的八名射手分别登堂射击,按照司射籍秦的要求,在射位站好,目光盯住靶心,等待司射的命令。
  司射在堂下命令道:“无射获,无猎获!”
  意思是,不许射伤报靶者!不许惊吓报靶者!
  赵无恤顿时想起前世时,那个“学箭三年中鼓吏”的笑话,配合方才国君射第一箭时的光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而在习射时,他发现张孟谈果然说的没错,范禾的射术水平,也没比国君好到哪去,所以赵无恤用普通的拓木角弓,就能完虐之。
  第二番射侧重于比赛,要根据射箭的成绩分出胜负。
  司射宣布说:“不贯不释!”凡是没有射穿箭靶的,一律不计成绩!
  按照规矩,一耦中身份较高的上射,向司射行礼后先行射击,射出一箭后,再从腰间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由下射射。如此轮流更替,直到将各自的四支箭射完为止。
  报靶者扬声向堂上报告结果,如果射中箭靶,负责计算成绩的有司,就抽出一支算筹丢在地上。上射的筭筹丢在右边,下射的算筹丢在左边,如此这般,直到四耦全部射毕。
  “三番射”和二番射的唯一区别,是要听着音乐的节奏施射。
  拥有十六名乐师的晋宫乐队奏响了庄重典雅的古乐,正是《诗经·召南》中的《驺虞》这一首,节拍演奏得均匀如一。
  赵无恤听闻,虒祁宫中有昔日周文王灭古国密须,缴获后作为晋国开国重宝的“密须之鼓”。但似乎体积较大不易搬运,否则,爱面子的晋侯午说不准也会巴巴地带出来显摆。
  射者根据“不鼓不释”的规则,跟随乐曲的节奏射箭。射礼提倡“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反求诸己”。即射者要端正自己的姿势后才射箭,没有射中,不能埋怨胜过自己的人,而要反省自己。
  这不仅是武力的较量,更是道德礼仪文化的较量,讲究谦和、礼让、庄重、仁德。
  三轮射毕后,就是罚酒和献酒的环节。
  司射命令四耦道:“胜者脱去左袖,戴上扳指,套上护臂,手执拉紧弦的弓(表示能射)。负者射手穿上左衣袖,脱下扳指和护臂,将弓弦松开。”
  胜者向负者敬酒,负者喝完酒,再向胜者拱手行礼,双方相互谦让以示尊敬。
  四耦射手先后上堂,赵无恤所在这一耦,自然是范禾完败。他只能黑着脸,强忍着怒火,接过了赵无恤递过去的酒爵,一饮而尽,十分勉强地向赵无恤拱手行礼。
  其余三耦的胜出者,分别是范嘉,吕行,中行黑肱。
  吕行胜出,自不必说。韩氏一向文盛武衰,中行氏则是和魏氏一样,以知兵尚武著称,韩不信输了,并不让人意外。但赵无恤也见识过魏驹的射术,并不算差,居然被范嘉击败,这就让人有些诧异了。
  宾客韩不信宣布了胜者,而国君则亲自向四名胜者献酒,将他们选为宫甲,或者是助祭人,作为嘉奖。
  吕行诚惶诚恐地表示,自己只是侥幸取胜,大宗魏驹未入虒祁宫,他也不敢接受宫甲之职。
  晋侯将他的“孝悌之义”夸赞了一通,最后将魏驹选为宫甲,吕行则可以加入下军中为军吏“多射”。
  在经过赵无恤时,晋侯想起方才赵无恤为他解围护面子的举动,便对他格外友善,笑着微微点头,将他选为助祭人。
  比起每月必须侍候宫中的黑衣宫甲,助祭人的自由度更高一些,只需要在举行礼仪时入内即可。赵无恤对这一结果比较满意,自然也按照规矩,谦让一通后才接受。
  随后,主人晋侯与宾客韩不信也相互献酒,开始了作为大射仪尾声的旅酬和送宾仪式。
  旅酬,也就是犒劳,要求从身份高的人开始,依次向下进酬酒。敬饮之前需相互行揖礼,乐官们循环奏乐以助兴,于是观射堂上一片觥筹交错之声。虽然韩氏的孙子没能入选,但韩不信仍然和蔼地向赵无恤祝贺。
  而知跞也不因为孙子知宵落选而太过失望,虽然与国君交好是从他们的首代家主知首以来的传统,但除了做宫甲、助祭外,还有其他许多途径可奏。
  他一直低调地将风头让给韩不信,坐于席位上笑迎过来献酒的众人。直到有个绛衣的知氏家吏趋行进来,在他耳旁悄悄说了几句话,知跞的脸色才徒然有了一丝变化。
  晋侯午与知跞极为熟悉,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便关切地问道:“中军佐,出了何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知跞的身上,他只能叹了口气,起身朝国君拱手,苦笑着说道:“无甚大事,只是下臣的次孙又闯祸了……”
  当事情的原委在泮宫中被传开后,赵无恤一时失神。
  知瑶没有赶回来参加大射仪,不是因为他怯场,也不是因为所谓的“无法及时赶回”,只是因为他正在知邑谋划一件大事。
  春秋末期,晋国东北方的白狄部落,以鲜虞国(中山国)为中心,组成一股疆域和战斗力都相当可观的势力。而在中原诸侯不好糊弄、诸卿家族又寸土难让的情况下,向鲜虞及其卫星国鼓、肥、仇由等发起战争,就成为诸卿扩大自身实力最便捷的途径。
  而中行氏在这方面,无疑是拥有地利的,他们的先祖中行林父,还有中行吴,都以灭戎狄而扩土闻名诸侯,也顺便将新征服的鼓、肥、东阳等地划入自家治下。知氏也不差,他们的领地横跨太行,临近一些戎狄聚居的小邑。
  年仅十四岁的知瑶,似乎也有这种眼光,他奉知跞之命,去一处位于北方的知氏县邑,探望一位知氏小宗叔伯。到了地方后,却心血来潮,临时指挥起县兵,对一处狄邑关卡,发动了突击!
  据说,那是一座建造于险地上的堡垒边邑,这里的戎狄作战凶狠,历代知氏、中行家主屡次图谋却不能破之。现如今却被知瑶以计谋获得,他让人化妆成郑卫行商,混入邑中与戎狄交易,再突然发难夺取城门。
  “知氏君子运筹帷幄于军中,以不足一旅之兵,破一大邑,掳得人口千户,斩杀顽狄三百余人!”
  ……


第141章 上善若水
  ……
  听完知氏家吏的讲述后,不仅是赵无恤,参加大射礼的几人也顿时沉默了,四周一片寂静。
  这就是知瑶没能参加大射仪的原因。
  赵无恤不知道,知瑶作为一十三四岁冲龄的童子,是如何让知氏县司马俯首帖耳,甘愿为他效命的。也不知道夺取那个狄人大邑的详细经过,他只能通过转述的简单的信息,平空想象知瑶此人的聪慧和果决。
  “他就是未来的知伯!”赵无恤现在已经彻底地笃定了。
  “知伯”,对这个素未谋面,却一直像一把利剑似地,悬在他头顶的同龄人,无恤不由得生出了淡淡的佩服。
  一旁的吕行也有些黯然,他低声说道:“知子虽然错过了大射仪,却已经披甲上阵,开始为宗族邦国开疆扩土,吾等虽然入选宫中,但总觉得在他的面前,却谈不上有几分光彩。”
  带着这思绪,少年们的庆功酒,顿时变成了闷酒。他们在泮宫中的打斗,在射礼上的争先,比起知瑶的成就来,仿佛都是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
  最初时,赵无恤的心思也是一样的,本来他对治理成乡井井有条,颇有些得意,现在却被可怕的知瑶泼了一头冷水,寒意彻骨。自此一役后,知氏通往仇由、鲜虞腹地的扩张之路便敞开了,年纪轻轻就如此了得,待日后再成长磨砺,不知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对手。
  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便站了起来,举盏扬声说道:“知子壮哉,以此奇功为吾等佐酒,吾辈诸君更需勉之!”
  言罢,满饮一盏用包茅缩过的清酒。
  此言豪情万丈,众少年看向他的目光意味大不相同。吕行、魏驹、韩虎、知宵是受到了些许鼓励,范嘉、范禾、中行黑肱是诧异,而张孟谈,乐符离,则是欣赏而赞许。
  是的,赵无恤心想,自己已经不是历史上那个被知伯死死压了一辈子的赵襄子了,他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正在做周全的准备!
  若问日后三晋英雄谁敌手?那当然是赵、知!自己何必妄自菲薄?
  饮毕后,乐工奏起名为《陔》的乐曲,晋侯和两位卿士一同离开了泮宫,参礼者皆相随。司射籍秦在门外以再拜之礼相送,然后,所有参礼人员相互行揖礼告别,大射仪至此结束。
  ……
  在回府的路上,知宵悄悄观察着祖父的表情,却发觉他一直绷着脸。
  知宵虽然面相狠而丑,但内心却低调而充满善意,他一直在忐忑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大射仪上表现不佳,让祖父生气了?但他也无奈,若是碰上别人还好,却偏偏和善射的吕行分在一耦,纵然他尽了全力,却仍然惜败。
  他便讷讷地问道:“祖父,阿瑶立此奇功,为我知氏开辟疆土,您为何不喜?”
  当着孙子的面,知跞也不再讳忌莫深,他扶着车栏叹息道:“二十多年前,余与大夫籍谈出使成周,参加周景王后葬礼,当时与守藏室的史官老子有一过一段闲谈。”
  “老子言,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弱可以胜强,柔可以胜刚之道也!”
  知宵眨了眨眼睛,觉得祖父之言高深莫测,没听懂,若聪慧的弟弟知瑶在,定能明白究竟是何意思。
  知跞心中却有一番自己的思量,比起其他诸卿,知氏起家较晚,最初是从中行氏中分出的小宗。第一位宗主为知庄子,晋成公宠臣,位列下卿;第二代是知武子,在他为卿期间,知氏终于登顶晋国执政,家族达到鼎盛。
  但是盛极而衰,随后,知氏连续两代家主都在壮年夭折,到了知跞的父亲,下军佐知悼子早逝时,知跞才刚刚行冠。
  当时,晋平公还有意安排自己亲信进入六卿行列,取代知氏,遭到强势的武人中行吴反对而作罢。知跞这才得以继承父职,家族逃过了衰亡破败的危机。
  知氏虽然勉力在晋国保住了一个卿的席位,但长期在末座徘徊,对于国家大计自是无力左右。非但如此,还要时时担心着家族的卿位被拿掉,是为六卿中最弱者。故,老聃那段关于上善若水,守弱胜强的话,让知跞感触颇深。
  在这之后,他开始以此作为自己的处事原则。
  三十多年了,知跞的地位一天天变高,却很少主动站到舞台前方。特别是魏舒、范鞅执政的这十多年中,六卿家族矛盾与冲突事件不断,先是魏舒与范鞅的明争暗斗,再是赵鞅对范鞅权力的强力冲击,闹得沸沸扬扬,但这里面几乎都看不到知跞的影子。
  他一直潜藏在二鞅巨大的身影下,悄无声息地舒展着自己的根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让羊舌、祁氏灭族,让知氏分到一杯羹。之后,他又投靠晋顷公和现任国君,默默拉拢范氏小宗士夷皋,与上大夫梁婴父结党,在范、赵两极之间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
  到了现在,知氏已经是晋国三大势力之一,无人再敢小觑了!
  但老子又说过,弱能化为强,强亦会化为弱,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知氏现在依然比不上范、中行、赵,所以仍然需要守弱,低调,而不是锋芒毕露,随意树敌。
  所以,知跞才对自己的小孙子知瑶破狄邑,又大肆宣扬的做法感到不妥。他知道,这个孙子很有天分,极受族中众人宠爱,他拥有五种全能的才干,无论放在何处,发出的光芒都能刺得旁人睁不开眼。
  可惜啊,他却唯独缺少了一颗……
  上善若水之心。
  ……
  和张孟谈、乐符离等人辞别,又与魏驹相约到时在虒祁宫中相见后,赵无恤站在缓缓朝赵氏府邸驶去的马车上,挥去知瑶之谋带来的冲击,他闭上眼睛想着今天的收获。
  自己献上了一把即将淘汰不用的初代复合弓,讨好了晋侯;从大射仪上胜出,等到七月流火之后,便可以进入虒祁宫,作为助祭人。
  从此,他便代表赵氏势力,在虒祁宫中扎下了一根钉子,可以接近晋侯,向他施加赵氏的影响,也能嗅到一些朝堂的风吹草动。
  以后,赵氏在宫中就不再是聋子瞎子,上次冬至大朝会时被暗算的窘迫,不会再重演了!而日后若是六卿乱起,晋侯的态度,也是举足轻重的。
  当然,那是长远的目的,眼下最重要的,依然是解开准岳父乐祁被久久扣留这个死结。
  马车即将到达官署区时,他们却刚巧遇上了子贡派来报信的甲季。
  ……


第142章 好色之徒
  ……
  甲季是成乡甲氏族长的幼子,参加了轻骑士后成为伍长,赵无恤见他机灵敏锐,便安排他进入子贡的商队中。一来为监督,一旦有事可以通风报信,二来可以学些东西,在列国间行走,长长见识,日后可堪大用。
  见他前来,赵无恤自然知道所为何事,他便扶着车栏,关切地问道:“从昨日到今日,子贡在粟市获利几许?”
  甲季满脸喜色,他气喘吁吁地回答道:“君子,两日之内,一共得到了两千余石粟米,端木商人已经算过了,说若是一切顺利,一月便能卖出一千五百石麦粉,获利四万余石粟米!”
  四万石粟米,甲季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粮食,得用四十辆双牛架辕的辎车来回运十次,才能运走!
  即使是赵无恤,也对这个数字咋舌不已。要知道,成乡将近四百户人家,共计三万余亩土地,按这个时代的平均亩产,一夫挟五口耕田,春种秋收,一亩能得粟米一石左右。
  也就是说,成乡往年能产粟米三万石,加上少量种植的菽豆麦稻,全年粮食不超过四万石。
  而子贡声称,他一个月,就能赚取比成乡往年一岁总收成还多,就算卖到冬至就收手,也有二十万石的毛利。
  加上,成乡今年推行的,是代田法的精耕细作,冬种小麦,夏种粟米,可以有两次收成。有了沤肥、龙骨水车,沟渠水利加成,亩产能增加到一石半左右。加上混种了高产量的戎菽,岁收有希望突破十万石大关!
  二十万加十万……
  赵无恤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知瑶之谋给他带来的阴霾也逐渐消散,他现在觉得,自己半年前在赵鞅面前号称要让成乡上计翻倍,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
  在结束射礼回到家中后,晋侯午,乃至于诸卿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傍晚的飨食中,多出了一种洁白而细腻的粉食。
  庖厨根据购买麦粉时商贾附赠的简册,将其做成烤饼、馒头、韭叶水引饼等食物,口味极佳,可以作为主食,代替难嚼的粟米麦饭。
  多数贵族们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这种新食物,虽然雍人抱怨价格有点小贵,但贵族希望的是食不厌精,对此可不在乎,他们点名,日后就吃此物了!什么?自己家的封地做不出?那就继续去粟市上买!
  所以,当赵无恤一行人去市上观看时,发现子贡的摊位前依然被围得水泄不通,诸卿大夫都派了人来抢购麦粉,甚至一位国君身边的寺人也从虒祁宫中跑出来采买。于是,子贡本人只得一天到晚扎在粟市,忙得不亦乐乎。
  见子贡只能遥遥拱手致意,都没空隙出来说句话,赵无恤便只能朝他挥了挥手后掉头离开,刚刚由魏驹差人送来的《绝秦书》抄本,也只能日后再找机会交予子贡了。
  他也不由感慨,子贡现在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年轻商人,还不是日后富比邦国的天下巨贾啊。这类事情,应该早些培养几名同宗的助手出来帮忙才行,希望自己安排在他身边的人手甲季,能学到子贡货殖之术的十分之一罢。
  晋国的货币经济没有齐国发达,多数士大夫还是以粟米作为交换物。在下宫邑市时,成乡麦粉大概三日才能卖得一千多石粟米,新绛则是日入千余石,若是统统运走,每天至少要十辆大牛车,也是件麻烦的事情。
  但在子贡的建议下,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获得的粟米不用担心没处存放,直接拉到牛马市换取牛马等牲畜。那里是赵氏专断的领域,见是自家人的商贾过来买卖,甚至还能打折,所以牛马价钱和下宫周边相差不大。
  虽然打着赵氏名号,一般宵小不敢来惹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无恤点了甲季为两司马,帅一两更卒在市上保护子贡和货物。虞喜则专门带着轻骑士少年们,负责押送麦粉到新绛,又从新绛押送牛马、粮秣、钱帛回成乡。
  因为要到七月份的秋祭时,赵无恤才会作为助祭人进入虒祁宫,所以他还可以回成乡去呆上一月。
  他想了想,又嘱咐也在子贡身边做事的原下宫圉人虞骈,让他每日在国君的寺人前来采买时,都不许收其钱帛,免费赠一石最好的白麦粉给那寺人。并且,别忘了递送点小恩小惠,让寺人回去后能够强调,这是赵氏庶子无恤献予国君的贡物。
  和前世一样,人情礼节需要时不时维持,若是能让晋侯午在每天吃饭时都能感受到赵无恤的“不忘君父”,那他在之后一个多月里,对赵无恤的印象就不至于冷淡下去。
  “对了,那个出宫采买的寺人叫什么?”赵无恤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禀君子,小人和他闲聊了几句,他祖上来自卫国宁氏,叫宁致远……”
  离开市坊时,赵无恤还和范氏的车驾错毂(gu)而过,于是他和范嘉又对了一次目光,倒是没有发生狗血的冲突,反倒相互微微点头致意。
  两人都被国君选入了虒祁宫,其中范嘉还是黑衣宫甲,赵无恤觉得,除了中行黑肱和魏驹外,他在宫内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不过,范氏和中行氏似乎还没打算走拉拢国君的路线……
  无恤已经向张孟谈和乐符离打听过范嘉此人,得知他也是从小以稳健善谋出名,文韬武略都十分精通,而从乐符离处,还得知了范嘉的一个“弱点”。
  “范嘉好美色?”赵无恤当时也有些吃惊,此人看上去,可是一本正经啊。
  “然也,年前还与我在女闾争夺过一个舞婢,其为人外和内贪。若是见了中意的女子,无论是士大夫淑女还是野人之女,非要不择手段,弄到手方止!故张子私下曾言,说他像宋国华督。”
  华督,一百多年前的宋国大宰,宋六卿之首。当时宋国司马孔父嘉之妻“美而艳”,华督便在道上目逆视之,也就是看着她从对面走过来,然后回头从后面盯着她摇着窈窕腰肢远去。
  为了夺人之妻,他竟然煽动国人发动了一场政变,杀孔父嘉,弑宋殇公,将孔妻占为己有。
  孔父嘉的儿子侥幸未死,带着父亲被杀,母亲被强占的屈辱,他逃到了鲁国。赵无恤知道,他的五世孙,名字叫做孔丘……
  ……


第143章 欲言又止
  ……
  而另一边,范嘉在看着赵无恤的车驾远去后,又朝人声鼎沸的粟市里看了一眼,目光阴沉。他大概是第一个注意到麦粉大销于市的卿子,也早已派人在旁观察,查探清楚了价钱、运输等事项。
  因为,他明白,这是一笔利超十余倍的生意。只是在问过自家的粟商后,得知这种细若粘土的麦粉,若是让隶臣妾舂捣,是绝对制不出来的,那赵无恤定是用了什么新的工艺,难说与买走的十多名鲁国陶匠有关!
  于是,范嘉回到漆陶市的匠作坊后,便招呼隶属于范氏的市掾吏过来,嘱咐道:“吾观乎那赵氏子货殖之人,似乎成分杂糅,汝等速速差人贿赂,定要弄清楚,这麦粉是如何制出的……”
  一个百户小乡,就算把所有收获的麦子都制成粉,也不过有万石,换几十万石的粮秣。
  可若是等到所有赵氏领邑都开始制作这种货物贩卖,而另外五卿却还弄不清楚到底如何得来,那问题就严重了。
  在多数新绛士大夫只关注庖厨会如何用麦粉制作可口的美食时,范嘉却一眼看穿了隐藏在这种奇物背后的货殖。
  六卿若是开战,必然需要驰车百驷,革车百乘,带甲数万。战场从河西到朝歌,从晋阳到陆浑,千里馈粮。
  到时候,前后方的军内外开支,给家臣、谋士的犒赏,用于武器维修的胶漆等材料费用,保养战车、甲胄的支出等,每天的消耗,日费百金!
  古兵法云,食敌一石,当吾二十石!赵无恤现在做的事情,正是如此,他用少量麦粉向晋国士大夫换取大量粟米、牛马。等到他积少成多,粟支十年之用,驷马可以装备千乘战车时,范氏想要将赵氏迅速击垮,就会变得极其困难!
  于是范嘉又下令道:“此外,再派些人去下宫左近等候,每次邑市之日,必有成乡国人出来,能用钱帛收买则好,若是不能,便绑一个回来!范、赵敌对已久,余可不能让赵无恤坐地生财!”
  ……
  第二天清晨,在回成乡的路上,依然是王孙期为御戎,赵无恤扶车栏而站。
  小童敖自从姐姐薇献剑,表明了身份之后,便获得了士一般的待遇,他被特许蹬车,一路由王孙期教导他驾车之法。但他的眼睛,却一直不安分,时不时看看安步走在车侧的井,又扭头瞧了瞧赵无恤,欲言又止……
  “车有双轮、单辕,车舆站人,前驾四马,驾辕的马称之为服马,两旁的叫做骖马。御戎要以手执八辔控制驷马,正如诗言,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两服齐首,两骖如手。”
  虽然已经被王孙期教过一遍,但赵无恤依然认真地听着。
  中国春秋时期的战车,是胸式系驾法,比同时期埃及、希腊的颈式系驾要先进得多。这大概是先秦战车多为重型,甚至可以用来冲锋陷阵的缘故,而不是埃及、赫梯那种轻型车,只能当射箭平台用。
  但也许真的是术业有专攻,赵无恤就是精于射术,剑术粗通,而驾驭之术则怎么学都没法做得很好。
  成乡也有几名车人和轮人,在赵无恤给计侨科普了初中力学后,对新制作的一辆战车进行了一定的改造。比如在辕上多了根加固杆,加固了车轴,让容易被障碍物挂住的长毂变短。
  随后,他便用这种新形制的马车和王孙期比赛,却三次换马,三次都被甩得远远的。
  赵无恤当时觉得很奇怪,论性能和速度,应该是新做出来的车要更好些,为何还输了?
  他问道:“王孙教余驾驭,其术未尽授予我乎?”
  王孙期对答道:“下臣的驾驭之术已全部传授给君子了,但君子一旦自己驾驭,就常常没用对地方。作为御者,最应该重视的,是驷马的身体与车统一,人的心和马的性情协调,这样才可以人马车合为一体,跑得快跑得远。”
  “现在君子一旦被下臣甩在后面,就拼命想追上我,若在我前方,则生怕被我追上。您领先或落后时心里想到的都是我,哪还能和驷马协调呢?此君之所以后也。”
  赵无恤恍然大悟,的确,他太注重胜负了,做任何事,如果不能专心致志,只会事与愿违。但他也无奈,自己这种紧迫而患得患失的心态,恐怕还是因为知道历史走向的缘故。
  六卿相争,就如同六马争道,赵氏现在也处于一种落后的状态,这场竞争中失败的结果,很可能是失去所有的领邑,失去权势地位,失去姐姐季嬴……
  所以赵无恤才拼命想办法增加赵氏的力量,他在成乡布置的这些耕作方法和产业,冬至之后必然是要献给赵鞅,在赵氏领地上全面推广的。他还通过讨好晋侯午,进入虒祁宫,试图增加赵氏在宫中的影响力,大半年马不停蹄的谋划下来,心都累了。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专心经营好手头的第一块地盘要紧。
  赵无恤不是专职的御者,所以做到能驾车应急即可,不必花费太多时间在里面。反倒是小童子敖,对此似乎颇有天分,于是赵无恤便让王孙期将注意力转移到敖的身上,力求培养出一个好御戎来。
  井沉默寡言,一路无话,这倒是常有的事。但赵无恤发觉,往日里性格跳脱,一直嘴巴说个不停的小童敖竟然也有些缄默,在王孙期教授时只是以唯唯对答,这倒是奇事。
  “莫不是你们二人相处一日,被井带成了一个闷瓢瓜?”
  在庐舍休息时,赵无恤指着小童敖和井如此取笑。
  井一路上都想着,君子叔齐的信使明日入夜就会来到成乡,以妹妹的性命威胁他里应外合,所以一直有些心神不属。尤其是在赵无恤面前,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是他便告罪离开,说是要去后面叫停队伍,招呼兵卒们坐下喝水歇息。
  赵无恤也没在意,他对井最满意的就是这点,做事勤勉,做人低调,对兵卒爱之如子,所带的两秩序井然,其徐如林。他日若要再提拔一个卒长,井当属最佳人选,只可惜,出身有点低。
  小童敖从昨天到今日,因为井一直在身边,所以没找到机会单独和赵无恤说话,一路上总是欲言又止,急得不行。
  此时见井离开,他便找机会凑了过来,说是有要事禀报。
  ……


第144章 瓮中捉鳖
  ……
  赵无恤和薇之间,现在只隔着一层薄纱没有捅破,甚至连洗浴也不刻意让她避开了,看着美人服侍他更衣时的娇羞表情,那种暧昧的气氛倒也挺不错。所以赵无恤也把敖当成自家小舅子看待,对他十分和善。
  他箕坐在庐吏铺好的席上,揉着站麻的腿笑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敖刚要说话,却又听到门外有人唱了一声诺,一个人影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远远稽首在地,也说有要事禀报君子,顿时让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赵无恤一看,原来是成巫的儿子,名为成抟(tuan)的青年。
  成抟身材和他父亲一样矮小,平日里跟在成巫身边学习巫祝之事,聪慧而可靠,是成巫最信任的人。赵无恤也觉得,此子比他那格局稍小的父亲成巫,更值得培养。
  “成巫遣你前来,所为何事?”赵无恤心中猜想,恐怕是出了什么急事,否则成巫不大可能让亲儿子老远跑来半路寻他。
  成抟看了看还呆在一旁的小童敖,欲言又止。
  赵无恤便一挥手,让敖下去,并把门带上,小童敖一脸郁闷,蹲在门外,纠结不已。
  门楣之内,成抟将事情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在成翁的葬礼之后,成叔跟着成何离开,身边有两个成巫安插的眼线,一起去了赵仲信所在的东乡,每当下宫邑市时,就会寻机出来,与成抟暗中交接。
  昨日傍晚,那人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最近君子仲信多次前往君子叔齐所在的西乡,俩人来往密切。
  而另一边,成巫也发觉,有几个尚未离开的成氏族人在去集市回来后,举止异常。他立刻知会留守的羊舌戎和穆夏,暗中拿下一个严刑拷问,方才得知,似乎赵仲信和成何将在近日对成乡有所动作!
  “有所动作?他们想要干什么。”
  两个兄长见赵无恤日入千石粟米,犯了红眼病,这个可以理解,但赵无恤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想暗中动手搅局。
  无恤不由得长叹一声,对世子和权力的欲望让他们迷失了心智。他为了赵氏的强大殚精竭力,待到来年,成乡模式推行赵氏,足以让赵氏的经济翻倍,可这两个便宜兄长却要自毁长城,真是猪队友。
  成抟又说,据那个成氏族人的供词,赵叔齐在成乡也有自己的内应,似乎位置还不低!
  赵无恤沉吟不语,心思在几个可疑的人选头上飘来飘去。
  当怀疑一旦生根发芽,就一发不可收拾,除了老班底穆夏和虞喜外,几乎所有人,都有嫌疑。
  不过,他的怀疑却没持续多久。
  等成抟告退后,门外一直侯着的小童敖便一头撞了进来,稽首在地,面色焦虑地说道:“君子,我真的有万分火急的事要禀报!”
  ……
  时间到了六月初一,夜空中只悬着一轮月牙儿,四野黝黑,飨食过后,国野民众们都早早睡下了,成乡七里一片寂静。
  平日要继续办公到深夜的乡寺,也终于熄灭了灯烛薪柴,关闭了门扉,从外面看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蒙蒙的建筑轮廓。
  但若是有人能逾墙一观,便会发现,看似平静的乡寺之内,却闪着密密麻麻的兵刃寒光!
  院子里,是数十名赵兵精锐,其中近半数人都身披甲衣,手持戈、矛等兵刃。他们在傍晚回到居所后,就接到了乡司马的命令,天黑后要以伍为单位,悄悄摸出来,伏于乡寺之中,担当君子的亲卫。
  这是极其荣耀的事情,他们自然欣然应诺,但是进来之后,才发觉气氛不太对劲。数十双眼睛通亮而带着疑惑,都在齐齐地看着他们的主上,赵氏君子!
  赵无恤也披上了两札厚牛皮甲,戴上了复合型的皮盔,红色的缨系在颔下,腰挂少虡剑,说不出的少年英武。
  他紧紧皱着浓眉,像一把剑般挺直站立,静静地看着案几上的那个沙漏。
  羊舌戎、赵广德戎服侍候左右,连文吏计侨也披上了甲,一面盯着沙漏看,一边抬头望着天井中投下的夜色。
  赵广德有些忍不住了,拱手对赵无恤说道:“堂兄,不能再等了!请速速下令动手罢!”
  计侨也在旁附和:“仓禀府库乃是重地,一乡两千人的衣食性命所在,不能冒险啊君子!”
  只有羊舌戎没说话,今日君子特地点了他做贴身护卫的指挥,看似信任,实则也是对他的监视。
  这也是无奈之举,羊舌戎不是赵无恤的原班人马。而且,有叛逆倾向的那人还隶属于他麾下,由他选进卒伍,在君子面前称赞,又由他举荐,升为两司马……赵氏家法规定过,若是举荐人有错,举主也会受到并罚。
  至于在外御敌之权,则交给了绝无可能生出背叛之心的那两人。
  赵无恤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府库那边,有穆夏主持;而匠作区那边,有王孙坐镇;成氏四里,则有成巫监控,其余窦、桑、甲各里都有族长里胥留守。若真有宵小胆敢造次,乡寺人手一齐冲出,便是一个瓮中捉鳖的局面,何必举止失措?”
  见众人依然有些紧张,赵无恤不由得笑了笑,向他们讲起了一个故事。
  “昔日秦穆公坐骑走失,岐山下有野人三百,得马而分食之。秦国厩苑吏逐马至于岐下,见此情形,欲将此三百野人绳之以法。秦穆公闻之,曰:止!君子不因为牲畜而杀人,且吾闻食马肉者若不饮酒,必伤脏腑。乃赐三百野人浊酒共饮。”
  随着赵无恤的讲述,众人紧张的情绪慢慢缓解了下来。
  “其后三年,秦穆公伐晋,与晋惠公战于韩原,三百野人随行,当时秦穆公戎车为晋军所困,此三百人便冲锋争死,救穆公而还,以报食马赐酒之德。于是穆公大败晋师于韩原,获晋惠公而归……”
  “余听说过一句话,十室之邑,必有忠士,难道在野之人不是这样的么?庖厨之事,得听堂弟的,量入为出之事,得听计先生,但祀与戎这等大事,还是由我来抉择!二三子稍安!”
  众人凛然,唯唯应诺。
  赵无恤表面镇静,内心则有些烦躁,纵然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差,但那人的行为,的确在朝背叛的路上越走越远。
  也罢,再过半刻,时辰便到了,自己已经给足了他机会,也算仁至义尽。
  何况,无论他背叛与否,都已经是细枝末节。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要隐而不发,把成乡残留的反对势力,一起炸出来,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再借此机会,推行自己早就筹划已久的更制之法!
  ……


第145章 引狼入室
  ……
  同样没休息的,还有成乡外围的例行巡视。
  成乡的赵兵们都不太喜欢在夜晚轮值,熬上一夜后,第二日保准没精神。现在是夏末,天气微热,倒是还好,可若是入了冬,天寒地冻的,夜巡就更是一个苦差事了。
  但这是赵氏君子颁布的军令,声称要二三子“居安而思危”,所以不能不从。于是一百正卒,一百更卒便被分成了八个两,轮流巡视值夜。
  然而,穆夏因为是君子亲卫,所以经常驻守乡寺屋檐之下。
  虞喜的轻骑兵两包揽了白天的巡值,但自从做起了麦粉的买卖后,他就有了新差事。要么是护送卫商子贡的车队,要么是押送麦粉、牛马粮秣来回成乡和新绛之间,今夜就恰好不在。
  田贲生性好逸恶劳,恶少年脾性不改,据说他今日跟君子告了假,回下宫家中探亲去了,还带上了整个两,说要请他们在下宫酒肆里痛饮。
  所以,多半时候,野人出身的井轮值的次数更多一些,他也任劳任怨,反倒是手下人对此有些不平。
  但井却觉得无所谓,比起良心上的亏欠,比起白日里众目睽睽下的愧疚,夜晚的冷风反倒让他舒服一些。当然,他也想像田贲一样回家,但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妹妹被赵叔齐软禁在西乡,作为威胁他效命的筹码。
  所以,今夜又轮到井来值夜,他将所属的两分成五个伍,分别负责一个路口,他则带着几名亲信,来到了墙垣西面的入口处默默等待。
  看着月黑风高的路口,井不由得叹了口气,在成乡大半年时光如同梦幻,终于还是到了被喊醒的这一天。君子叔齐的信使,将在一刻之后到来,与他接头,再配合成氏的几名族人,潜入到仓禀和磨坊处,举火烧毁囤积的粮秣和麦粉。
  井隐隐觉得,君子似乎已经知道了此事,昨日,还特地让他蹬车闲谈,最后若有若无地问他,家中可有什么困难,可有亲人要带到成乡来?
  井话到嘴边,却想起妹妹的发簪,终究没说出口。他不知道的是,赵无恤在他下车后,眼中露出了一丝失望。
  井收回了思绪,狠了狠心,决定在今天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他转过头,对自己的四名亲信说道:“二三子若是后悔,随时可以离去,向君子告发我,谋得一份功勋!”
  从下宫一起来的那些野人伙伴,早已纷纷提拔为伍长或两司马,现如今井麾下的,主要是在成乡新招募的氓隶野人。赵无恤平日就夸井能待兵卒如兄弟,所以更卒们也投桃报李,对他十分信任,但即便如此,足以生死相随的,也仅有五人。
  四人齐齐拒绝,表示要跟着他一路到黑,井点了点头,因为讷于言辞,也并未说什么煽情的话。
  他继续看着路口,直到那里的一株灌木背后,闪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如同飞动的萤火虫般,连续晃动了三下。
  井看到对面的暗号后,接过了巡路用的火把,也左右摇了两下。
  于是,对面便有三四个绛衣人影窸窸窣窣地摸了过来,前日在新绛遇见的信使再次蒙上了面,只剩下一双谨慎而狐疑的小眼睛转溜个不停。
  看到井身后的几个人,信使便拉着他低声道:“这些人都能信任否?”
  井冷冷地看着他,应道:“二三子足以让我生死相托!”
  信使点了点头,蒙着帛布的口露出了一丝笑:“事情做完后,吾等就速速撤离,到了西乡,君子叔齐自然会给你一场大富贵,何必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心里想的却是,等点火烧了该烧的东西,就将井赚下山去,让等候在山下接应的人杀之灭口。这样一来,这场大火,就成了成氏一族因为不满赵无恤的恶政,而奋起暴动。
  即便赵氏宗主归来后追究此事,也能将罪过赖到赵仲信和成何两个冤大头身上。仲子和庶子相伤,而叔齐君子则可以坐享渔利!真是个聪慧的计划!
  信使等人紧紧跟着井,顺着路缓缓向府库的位置走去。信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一处岔路口,井突然停了下来,提出了一条建议。
  他说道:“尊使,我看还是要分为两队,两边同时举火才行,否则,要是先烧了府库,必然惊动乡寺和卒伍们,匠作坊那边就来不及去了。”
  信使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同意了,这本来就是计划好的事情。而且,叔齐君子信心满满地对他说过,井已经为他们效力过一次,背主这种事情,和失身于士的女子一样,有了第一次,就很难拒绝第二次。
  他比划着手势下达命令,随即和井两人朝府库摸去,因为那边靠近乡寺,不利于大批人行动。而其余人,则在井亲信四人的带领下,朝溪水边的匠作坊悄悄走去。
  府库越来越近,都能看清其轮廓,两人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
  就在这时,井突然低声问道:“对了,还未曾问过尊使如何称呼?事成之后,你我还要多多相处。”
  信使心中暗骂,今日之后,你便是荒山野岭的一具尸骸,相处甚么鬼?
  但为了不让井生疑,他还是瓮声瓮气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井仿佛了了心事般吁了口气,继续朝前挪动着,才走了几步,他突然身子一缩,声音急促地说道:“不好,有人过来了,快蹲下!”
  信使一惊,灵敏地钻到一棵栗树后面躲避,他探头出去一瞧,前方府库大门紧闭,外边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
  人不在眼前,而在身后!
  信使心中一颤,忽然感到耳旁有风,下意识地抽出了不知藏在何处的短剑,“哐当”一声,格挡住了井的迅猛一刺。
  “贼!汝是不想要你妹妹的性命了?”信使低声威胁,死盯着突然发难的井看,心中暗道不妙,这难道是一出赵无恤的反间之计?
  井沉默不答,提剑再次压上,而从黑暗的墙角里,也冲出了一个蹲伏已久的人,从后面偷袭信使,正是井安排下的伍卒。
  井也是到了今夜,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绝不背叛君子。但出于内心的怯懦和惧意,他也不敢把事情告知赵无恤,只想约合自己的几名亲信,把这件事做个了断,再提着此人的头颅,前去请罪。
  从上次一剑钉死敏捷的狸猫就能看出,信使剑术高超,而且还会时不时摸出短剑投掷,让人防不胜防。
  很快,二打一的优势便被消弭了,井的兵卒中了一剑,闷哼一声后倒地不起。井身上也被割出了几个伤口,纵然他努力反击,却被信使反逼到了一间土屋的墙面上,两刃卡在了一起!
  信使恶狠狠地问道:“为何要突然反水?”
  井朝他面上啐了一口,也不答话。
  “既然你不惜抛下家眷性命,也要为赵无恤效忠,那好,我便先送你去死,再亲手殉了你的妹妹去陪你。”
  井落于下风,剑锋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信使隔着蒙面,露出了得逞的狞笑。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时,不远处的府库大门却轰然打开了!里面人影憧憧,一个高大的身影迈着沉重的步伐首先冲了出来。
  ……


第146章 必有忠士
  ……
  两人闻声一惊,斜眼望去,只见来人身高八尺,皮胄幕面,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看不清模样,身上是厚厚的甲衣甲裳,手持一柄长达一丈的长殳(shu)。
  正是本应该在赵无恤身边贴身守卫的穆夏!
  穆夏开始大步跑动起来,几步就到了跟前,他手把有棱无刃的长殳,挥手一扫,朝信使腰间砸去!
  觉察到自己腹背受敌,信使身体猛地一撤,躲过了穆夏那一击,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回头一瞧,釜口粗的栗树直接被一击砸断,轰然倒地。
  他顿时头顶冒汗,这得多大的气力?要是被敲中一下,恐怕一身的骨头都得碎掉!他的左手在怀里一摸,顿时多出了几把只有半尺的短剑,打算击伤这个大个子,然后迅速潜藏逃匿。
  井捂着伤口,大声提醒道:“夏!小心他的掷剑!”
  穆夏却恍若未闻,再次从正面持殳大步迈进,突然眼前一花,却见三四把短剑齐齐飞来!
  他也不躲,朝面门而来的那把,一挥手挡开,而其余的,竟就任由它们戳到了身上。
  穆夏身上,有甲四札,掷剑顶多只能破其两层。
  但他单手重重砸下的长殳,却已经在信使来不及收回的左手背上碰了一下,顿时能听到骨头破碎的脆响。
  信使吃痛,左手顿时耷拉了下来,他脚步趋动,朝后方退去。
  突然,他和从背后冲来的井撞了个满怀,井手里的兵刃一送,像划开一块豆腐般,直接刺进了他的腰腹里。
  “你……”
  信使闷哼一声,呕出了一口血,右手里剩下的那把短剑也松开落地,他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井。
  井紧紧地贴着他,在信使耳旁说道:“君子早些时候和我讲过一个故事,秦穆公所赦的野人尚能在韩原之战里救君报恩。你,还有那赵叔齐、涉佗,真当我没有几分男儿血性?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汝等肉食者鄙,休要小觑了吾辈在野之人!?”
  一向不擅言辞的井说完这通话后,已经是气喘吁吁,他手里的剑不由得又握紧了几分,拧了一下,痛得信使眼白上翻。
  “忠悌不能两全,若是君子此次绕我不死,我定会为吾妹复仇!方才已经问过了,你的名字叫节,当为我第一个手刃的仇家!”
  说完,井手中的利刃猛地往里一送,彻底绞碎了信使柔软的内脏。
  府库中埋伏的兵卒陆续赶来,穆夏拄着铜殳,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等井蹲在地上,割下了那信使的人头后,他才隔着幕面,瓮声瓮气地说道:“方才你若是再往前几步,今夜我要带回乡寺的,便是两颗人头了……”
  ……
  乡寺中,沙漏终于流尽了。
  赵无恤的耐心也随着细沙一同消失殆尽,他不再犹豫,扶着剑下达命令:“二三子!举火,击鼓。”
  众人早已在等这一刻,闻言便齐齐应诺,有条不紊地分别散去,各司其职。
  当乡寺处火光亮起,鼓声隆隆,成乡七里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喊杀声,乡寺的大门也就此敞开,兵卒们鱼贯而出。
  就在这时,在门边守候的敖却戴着一个明显过大的皮胄,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今夜他拒绝了姐姐让他避难于屋中的建议,自己要求跟随在赵无恤身边,负责传话递消息之类。
  他向赵无恤禀报,说是乡寺门外有人来了!
  “哦?”赵无恤微微一愣,让前方的兵卒们让开一条道。
  来人正是井,他在穆夏的引领下,迎着兵卒们复杂的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甲戈,来到了乡寺大堂之上。
  井抬眼望去,少年君子面如止水,按剑静静地坐于案后席上,羊舌戎、赵广德身披甲胄,扶着剑立于两侧,看向井的目光多有不善。
  案几上的沙漏再次被翻转过来,仿佛时间重新流逝。
  井有些恍然,也就是半年多前,他在这个地方被赵无恤赐席,提拔为两司马。此举在成乡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个低贱的野人,居然也能做到下士才有资格获得的军吏职位!
  赵氏君子在下宫校场上宣称“唯才是用”,果然诚非虚言,从此以后,井就成了野人氓隶们的标杆,为之努力的目标。
  赵无恤也有类似的感慨,当井走到跟前时,就着烛火薪柴的光亮,看到他肉坦着上身,手里提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井二话不说,远远地就扑通拜倒地上,重重稽首,额头触地砰然有声,口中说道:“小人死罪!”
  他的身上,有不少被剑刃切割的伤痕,尚未包扎,依然在流着血,可以想见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穆夏上前,在赵无恤耳旁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不漏地说了一通。
  赵无恤听罢,心中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终究是没有看错人,但他面色却依然阴沉,朝井问道:“你口称死罪,究竟是犯了何过?”
  跟着穆夏进来时,井就明白了,今天的一切,都在君子掌控之中,兵卒们都甲胄加身,剑戈在手,预备救火用的木桶随处可见。
  可笑自己从头到尾,都被君子不着痕迹地支开,一直蒙在鼓里,还自作聪明地想独自引诱那信使,将其击杀,以此奇功挽回性命。
  其实,若非他最后时刻暴起动手,在府库中迎接他们的,或许就是穆夏一挥手后的一通乱箭齐发!
  见君子明知故问,井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惶恐地答道:
  “半年前,小人年满二十,便被族人送到下宫中傅籍入伍,随即被羊舌司马选中,调遣到君子麾下。不知为何,这事情让君子叔齐知晓了,于是在去校场集结的前一天,他的车右涉佗便差人绑走吾妹。又将我召唤过去,以她的性命威胁,要我跟着君子来成乡,作为君子叔齐的内应。”
  赵无恤手指敲巧案几,暗道不愧是喜欢玩弄阴谋的赵叔齐,从半年前就开始埋下暗子,可惜没选对人。
  “那你之前,可曾为他做过什么不利于成乡的事?”
  井的头伏得更低了:“小人该死,有过一次,小人识字,刚到这里没几天,便将君子治成氏的过程写在简牍上,交予此人送了出去。”
  “仅此一次?”
  “唯,随后半年,君子治乡有方,闲杂人等再也无法混入,故一直没人联络小人。直到两日前,在新绛市上,赵叔齐的信使又盯上了小人,要我在今日里应外合,烧毁仓禀府库,还有匠作坊,好让君子上计时颗粒无获。”
  赵无恤微微点头,看了看将眼睛和面孔藏在大胄之下的小童敖。
  那一日在新绛市上,敖与井虽然失散,但很快就钻到了里巷里,碰巧听到了井与赵叔齐信使的对话。侥幸逃过追杀后,便在回乡的路上找机会向自己禀报,结合成巫获得的消息,赵无恤便得出了井将里应外合而叛的情报。
  然而,也不知道井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无恤将以雷霆手段将其拿下审问前,他约合的五名“亲信”中,就有四人不约而同地寻机会求见赵无恤。他们将井的计划一丝不漏地报了上来,随后又叩首求赵无恤饶井一命。
  此四人,好歹知道自己吃的是谁的粮,向谁委质效忠。
  所以,赵无恤才更改了计划,嘱咐他们切勿声张,一切按照井的吩咐行事,暗中则布置了瓮中捉鳖的万全之举。
  因为,他也想辨一辨,此人究竟是忠是奸!
  ……


第147章 其罪当诛!
  ……
  说到此处,井将手中的那个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捧起,口中说道:“此人正是赵叔齐的信使,小人已将其手刃,取首级在此,奉与君子。小人自知犯下了死罪,愿领责罚。”
  就着烛火的光芒,那信使的表情狰狞,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自己会被井反过来击杀,断颈处还在滴着粘稠的血。这是赵无恤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见死人头颅,他没有呕吐感,只有淡淡的厌恶。
  大概是因为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吧,从他和“赵无恤”合为一体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的命运。若是想让身边如夏花般绚烂的红衣美人一直盛开下去,他的脚下,就注定会布满荆棘与白骨!
  几颗人头?又算得了什么?
  赵叔齐自以为机关算尽,掌握了人的把柄和命门,就可以操纵一切,却没有料到赵无恤润物无声的揽士功夫,还有井内心的质朴与忠诚。
  也就在这时,成乡各处纷纷派人来回报战况。
  原来,方才在溪水边,也发生了一场打斗。井的四名亲信,也就是之前向无恤通风报信的四人,领着那些潜入的绛衣人走到溪水边,进了王孙期的埋伏里。二三十人突然举火发难,将他们杀的杀,绑的绑,无一遗漏。
  而在成氏四里,成巫也按着拷问出来的暗子名单,挨家挨户大索。期间还有一人作困兽之斗,挟持了一名成里乡民,最终双双殒命,成巫将剩余的人尽数抓获,也送到乡寺来,等待赵无恤发落。
  羊舌戎有些恨恨地看着井,厌恶此人辜负了自己的举荐和信任,暗道野人果然不值得信赖,他询问道:“君子,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自然是有过必罚。”
  赵无恤起身,绕过案几,下到堂上,踱步走到了井的身边,在他面前缓缓抽出了少虡剑。
  他单手持剑道:“余闻吴中宝剑,千锤万锻,能识人心,羊舌司马,可有此事?”
  “有之!”
  赵无恤颔首道:“若他说的是妄言,杀人后血流满地,若是真话,则血溅二丈白绢,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说罢,他手中的那把剑,便搁在了井的脖颈上,只需一划,就能让他头颅落地!
  堂下众人,都盯着那柄闪烁青金色光芒的宝剑,与井关系不错的几名两司马和伍长咽了咽口水,以为君子震怒之余,便要将井当场斩杀,以儆效尤。
  小童敖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他信以为真,当赵无恤真的要将井一剑杀了,试一试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井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是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却不后悔今日此举。
  “罢了,如此一来,我也算是为君子效死了……”
  却听赵无恤道:“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要如实回答……”
  “既然你家姊妹被赵叔齐所囚,你为何还要将他的信使击杀,这样一来,你家姊妹的性命,不就保不住了么?”
  井心中一痛,泪流满面,但仍然低着头说道:“小人虽然是一个愚钝的在野之人,可也知道报恩之心。君子将我从氓隶野人里提拔为伍长,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在成乡又多次称赞我善于领兵,在堂上赐席,再升我为两司马……”
  “井无能无德,不能以死报之,半年前做下一次背叛之事,已经是后悔不已,如何还能被人再三利用?我这番话无半句虚言,请君子斩下小人的头颅,血必溅于梁上,以证我忠心!”
  赵无恤看着少虡剑上,映射出自己的眼睛,思索着其中的厉害计较,他孰视良久后,才唰的一声收剑入鞘。
  “少虡宝剑,只饮王侯卿士之血,你,还不够格……”
  接着,赵无恤却将井历次犯下的过错一一道来,方才被利剑加颈,还能丝毫不动的井顿时满头大汗。
  “为他人之眼线,潜藏于乡中,递送消息,是为谍也!王孙,《赵宣子之法》中,若是抓获间谍,是如何处置的?”
  王孙期背诵道:“禀君子,晋成公六年,晋人获秦谍,杀于旧绛之市,暴尸六日。”
  “好!此为一罪。你委质效忠于我,却隐瞒要事不报,是不忠于主,此为二罪;你还自作主张,未禀报乡司马,私自邀同党羽设伏,差点引狼入室,害我成乡军民出现死伤,真是愚不可及,此为三罪!”
  “三罪相加,你有三条命都不够本君子诛杀,但念你半年来练兵勤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又能幡然而醒悟,将奸贼击杀,就饶你一死。”
  堂上希望井能活命的那部分人舒了一口气,井也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却听赵无恤又提高了声音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井向赵无恤稽首道:“君子对小人之厚恩,小人没齿难报,今生今世断不敢再有背主负恩之举,愿受严惩!”
  赵无恤对此不作回应,只是硬邦邦地下令道:“二三子,将他押下去,也好叫全乡军民知晓,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井被拖出乡寺外,当着百余兵卒和国人的面,被打了大杖加身二十,小杖击腿二十。打完以后,他的脊背血肉模糊,大腿上也全是伤痕,瞧得好心过来搀扶的小童敖都不忍心细看。
  井的四名下属,则处罚减半,赵无恤也不想将他们向自己报信的事情公之于众,让井知晓。至于那个重伤的,无恤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嘱咐成巫妥善治疗,说是先记在账上,等痊愈后再行发落。
  然而,忠于长吏井,却不忠于主君赵无恤,才是真正的其罪当诛!在内部结党忘公的风气,必须立刻扼杀。
  所以,赵无恤又在专门做脏活的成巫耳旁,悄无声息地加一句:“那个隐瞒不报之人,让他不治身亡罢……”
  成巫看着重新恢复温和笑容的君子,浑身不寒而栗,君子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稚嫩的小乡宰了。自己以后为君子做事,也要慎之又慎,对了,君子曾说过要练兵,不如将成氏庄园那个大靶场献出来!
  最后,井的两司马职务被赵无恤当众解除,一踩到底,成了一名地位最低的更卒。每月该领的禄米也被扣除一半,剩下的仅能果腹。
  至此,赵无恤松了口气,罚也罚了,这事情,暂时算是过去了。
  他之所以不杀井,还是考虑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自己的军队中会有越来越多的野人。必须留下一个出类拔萃者,作为激励底层士卒努力上进的目标,经过此事后,井应该再不会生出叛逆之心。
  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两个便宜哥哥处……
  来而不往,非礼也!
  ……


第148章 轻骑夜击(上)
  ……
  安置好伤者,颁布完处罚后,赵无恤让人将那些赵叔齐之党的首级另作处理,而尸体全部搬到了打谷场,堆在薪柴之上。
  赵无恤直接点了已经换上一身更卒无甲皂衣的井,将松明火把递给了他。
  “你亲自去烧。”
  井唯唯应诺,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回想今夜种种,他心有戚戚,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这半年来所得到的却全部失去。
  当火把点燃木柴后,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火焰逐渐变大,吞噬了一切。一股人肉熏香传来,烟火直冲数丈之高,能让数里之外都能见到光亮。
  井一甩手,将火把也扔了进去,他拼命呼吸着这让别人作呕的烟尘气息。今天烧掉的,不仅仅是尸体和罪恶,还有他过去的一切,从现在开始,他将是一个全新的井,可以一心一意为君子效命的忠士!
  只是,可怜自己的阿妹,在西乡必死无疑……井心中一酸,却被穆夏挥着大巴掌,在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只见穆夏已经取下了面幕,对他露出了憨厚的一笑:“大善,信号已经传出去了。”
  井有些茫然:“什么信号?”
  穆夏指着黑黝黝的远方道:“君子料事犹有鬼神之能,你以为,虞喜和田贲是去了哪里?”
  ……
  黑暗的夜色中,当地势较高的成乡燃起了一团火光后,山下一处容易躲藏的洼地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二十来个绛衣大汉携带短剑、干戈、弓矢等武器,伏于此地,他们是赵仲信和赵叔齐派来接应上山诸人的,数量足足有一整个两。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在放火烧毁成乡府库和匠作坊后,山上诸人就会迅速下来,在这里与他们汇合后,再驰车归去。
  于是此时,众人以为山上已经得手,便放松了下来,纷纷点起火把,他们在光芒照亮下,解开了驷马的缰绳,准备接应同伙离开。但,光明在给人以安全的错觉的同时,也会向潜伏在黑暗的野兽暴露自己的行踪。
  众人之中,唯独那位有从军经验的西乡两司马眯着眼,望着山上的火光喃喃道:“不对劲,不对劲,那火,是不是烧的太小了点?”
  “啪踏啪踏”,隐隐约约,四周传来一阵节奏整齐的响声,众人疑惑地竖起耳朵细听,而两司马则立刻从车上跳将起来,趴在地上一听,发觉地表也有了微微的颤动,连叫不好。
  “是战车!大队的战车!”
  上山的人是步行去的,没有驾车,那么来的,就很可能是敌人!
  在场众人中,混杂了东乡、西乡的两拨人。西乡众人是赵叔齐精选出来的猛士,深夜遇袭,竟没有慌乱,而是聚集到了一起。他们依靠几辆马车作为屏障,剑、戈、弓矢朝向外面,随时准备迎战来敌。
  而东乡众人就没这么好的秩序了,赵仲信对武备训练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多是普通乡卒,本来就四散在周围,听到呼喊后,才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
  “啊!”
  其中一人突然惨叫了一声,被黑暗中某种神秘的力量冲击后,瞬间飞到一丈开外,脖颈处被戳穿了一个洞,粘稠的血液从中流出,他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死的不能再死。
  离他最近的那人见状惊慌不已,举着火把连滚带爬,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影子却撞破了浓浓的夜幕,从后方朝他追来。
  这下众人看得真切,原来,袭击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戴着皮胄,上身着皮甲,下身穿狄裤,手持九尺长矛。骑士双腿紧紧地夹着马腹,单手驾驭马匹,另一只手控制着矛尖向前,瞄准了那人。
  人借马力,不需要做出太大的动作,他只需要将长矛朝着下面亡命奔逃的人背后轻轻一送,接下来,依靠马匹的速度和力量就足以致命。
  骑士的矛从背后贯穿了那人的胸膛,染血的矛尖透体而出,眼看也是不活了。
  西乡两司马的声音顿时变得苦涩:“不是战车,是单骑走马的轻骑士!”
  单骑走马的轻骑士,据说在成乡赵氏庶君子处,就有这么一支奇怪的兵种。虽然众人的主上赵仲信、赵叔齐一直对此嗤之以鼻,但今日,他们方才露出了神秘的面纱。
  那轻骑士得手后,高兴地发出了一声唿哨。他松手放弃了插在尸体上的矛,打马远离。而在这当口,马车这边已经有人试着射了一箭,却只是擦着鞍飞过。
  那轻骑士仿佛在炫耀骑术般,两腿紧紧夹着马身,伸手取下马侧的角弓,反手从斜挂的箭壶里摸出了一支羽箭,搭箭开弓,反身欲射!
  西乡两司马失声大喊道:“小心!”
  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绷”!只听见一声弦响,方才放箭的那人还未搭好第二支,面门处便多了一簇羽箭,应声倒地。
  众人都为他精湛的马术和射术叹为观止,只有两司马继续转头大喊说道:“二三子,快,快熄灭火把。”
  那些东乡的乡卒,居然还傻愣愣地举着火把朝这边跑,这不是给人树靶子么!
  他明明扯着嗓子吼出,可最后几个字声音却变得小了。
  并不是声音变小,而是在黑暗的深处,突然有一连串尖厉的呼啸声响起!
  骑士的那一箭仿佛是个信号,接下来,十多支箭便从不同的方向射了出来。箭矢破空而来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两司马下意识地按着身边的人,一起扑倒在地上,几个机敏的同伴也同时伏倒在车下。
  就在他们触到地面的瞬间,听到“噗噗”几声响,接着是连续的惨叫,周围已经有不少人中箭倒地,还未躲到马车后的东乡乡卒更甚,顿时被射翻了一片。
  在收割完一波生命后,箭支的呼啸声略一停顿,两司马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伏击者在重新上弦。生死在此一瞬,他明白,自己这边唯一的帮手,就是黑暗的夜色!
  “都过来趴下,以马车为屏障!熄灭火把,他们就看不见了!”两司马大喊,招呼同伴,声音却再次被一轮齐射打破……
  ……
  PS:春秋时期在晚上行军打仗的例子数不胜数,楚军打不过晋军时,屡次使用“宵遁大法”,吴越笠泽之战,更是一场著名的夜战。


第149章 轻骑夜击(下)
  ……
  春秋末期,中原诸夏的战争,很大程度还是古典时代的鼓而成列,以堂堂正正之师会战,不擒二毛,不追逃敌。所以,连晋国三军中的虎贲,一生都未必会面对偷袭和齐射,何况这些一直在东乡内,一月一次训练的年轻国人?
  东乡的年轻乡卒们先被轻骑士在夜幕中的杀戮震撼,接下来就被这箭雨吓呆。出现伤亡后,他们更加惊慌失措,甚至不顾两司马的嘱咐,开始四散而逃,于是便在下一轮箭雨到来时死伤惨重。
  西乡众人的表现要好得多,居然还试图反击,但敌暗我明,手上的远射武器又不多,完全处于下风。最后,一些马匹也中箭吃痛,脱缰往夜色中跑去,他们只能躲在马车底下抱着头躲避。
  每隔几息时间,空中就会响起一阵尖啸,躲在车下的众人只能听到头上“叮当”作响,铜簇的箭头牢牢的钉在马车的车舆和轮上。
  “停,停!这要射到什么时候!乃公等不及了,二三子,随我上!”直到对面响起了一声雷鸣般的怒喝,箭雨这才停歇下来。
  两司马小心地从车下探出头来,发现除了躲在车后的十来名西乡兵卒还安然无恙外。其余东乡众人,早已无人站立,身上都插着几根羽箭,只有未死的几人还在地上大声惨嚎。
  “对面的短兵要过来了!”
  弓箭虽然已经停了,但他当然知道接下来将面对什么。果然,夜幕中的山丘树林中,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但众人如同惊弓之鸟,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树木,哪些是人影。对方或许几十人,或许几百人,总之比己方要多!
  两司马都知道,今天的这场伏击,是绝无胜机了。对方安排缜密,人手众多,为今之计,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他朝身边的一位伍长点了点头,伍长了然,便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他大声喊道:“吾等也是赵氏之兵,今夜之事,全然是场误会,吾等愿降,请勿再打了!”
  到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能看见人了,只见对面带头冲出一个披着甲,歪戴一顶皮胄,长得凶神恶煞的大汉。听到这边喊降后,恶汉边跑边回答:“先将兵刃弃了,便能饶你一死!”
  喊话的伍长回头瞧了两司马一眼,见他点头首肯,便乖乖地将二尺剑扔到了地上。
  谁知恶汉还不停留,继续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一直到了那个喊降的伍长跟前。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就一手亮出一把青铜短剑,一剑戳进了他的眼窝,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西乡众人被眼前的剧变惊呆了,却见恶汉将剑拔出,喷了自己一脸的血,如同山鬼,他将尸体踹倒在地,狞笑着说道:“乃公还没开杀,降什么降!君子嘱咐过了,今日之举,就是为了让二三子见见血的……”
  这恶汉,正是赵无恤那号称回下宫探亲去了的亲信田贲,他的身后,则是整整一两杀气腾腾,披着甲胄,手持兵刃的成乡步卒。
  而对方这赶尽杀绝的架势,让西乡两司马后悔害了亲信性命的同时,也让他完全没了讨饶的心思。
  “逃!快逃,去林子里!”
  对方人数起码是己方的两倍,打是没法打了,降又不让降,只能指望在树林里逃得一命。
  一边带头跑着,两司马一边委屈地想,军吏教的《司马法》上不是说,君子不重伤,不鼓不成列么?怎么对面赵氏庶君子的兵卒,好似将自己当成盗寇来追剿一般?
  绝境激发了人的勇气和潜力,西乡众人呼呼赫赫地朝山林冲去,而身后追杀的田贲因为披着沉重的厚皮甲,无法追上。于是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伸手解甲、脱胄,皮甲糊了他身后紧跟的亲兵一脸,而胄则在地上滚来滚去,差点让一个同伴踩中摔倒。
  但田贲最后也只追上了一个,扑倒按在地上割了其喉咙后,他又伸手一抛,旋转着飞出的短剑再次钉翻一人。
  其余的人,田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山林越来越近,他气得哇哇直叫,骑在尸体上,回头喝骂道:“虞喜,你还不去追!”
  方才从夜幕中出现,连续持矛刺杀两人的轻骑士,正是虞喜。他昨日就接到了赵无恤的密令,谎称留宿新绛市上,实则却将整个轻骑士两都调了回来,与等候在附近的田贲汇合。
  他们两骑一组,分散在成乡四野,这些鬼鬼祟祟的人在傍晚时分刚刚出现,就被骑哨发现,报了回来,又将消息传递给了乡寺中的赵无恤。
  赵无恤只让虞喜看到点火信号后伏击,但没有具体的命令,可以便宜行事。所以虞喜便将分散开的骑从们一一聚集,让马儿衔枚,埋伏在附近,只待山上信号一出现,就和田贲的步卒两配合,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田贲的大嗓门一直传到了五十多步外,骑在马背上的虞喜冷哼了一声。
  “聒噪!”
  他不喜欢田贲这种亡命的打法,要不是田贲忙着冲出,他肯定已经带着骑从们将这些人团团包围,一个别想逃!换了井或穆夏,绝对能和自己配合的好一些。
  不过虞喜也不得不感谢田贲,因为在场众人,基本都是第一次动手杀人。连虞喜,在连续刺杀两人后,再开弓时手也会微微颤抖,更别说身后的年轻骑士们了,其中还有两名呕吐的。
  正是田贲这种悍不畏死的玩命打法,激发了众人的士气,让他们扛过了最初的紧张。虞喜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君子要特地点田贲下山来做这事。
  所以事到如今,他就只能捏着鼻子为这厮善后了。
  也怪那些人倒霉,这块低洼处本来是潜藏的极佳地点,可也是被人瓮中捉鳖的好地方,周围没什么土丘山岩可以躲避骑从,而想要跑到树林里潜逃,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虞喜一直停留在马上,此时听到田贲的叫喊后,他便双腿一夹,纵马驰过。他的手下们可没有夜骑还能奔驰开弓的本事,方才是下马步射,此时也再次扶鞍上马,等候骑吏虞喜的命令。
  “二三子听令,分五队驱逐包抄之!阻其退路,务必不要逃漏一人!”
  于是,轻骑士们在各自骑长的率领下,分为五伍。马儿最初是在双腿催促下慢步小跑,随着骑士猛地抖动缰绳,重重抽下马鞭,就变成了掀起烟尘的疾驰快跑!
  等西乡两司马离树林只有二三十步远,正欣喜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响。
  他暗道一声不好,回头一看,只见五支马队绕了一小圈后,从右侧斜斜冲出,像一只缓缓张开的巨大手掌般,朝狼奔豕突的西乡兵卒们抓来!
  ……


第150章 震慑宵小(上)
  ……
  “危险!”两司马大声喊了出来。
  西乡的十多名乡卒们好歹受过一些训练,加上首脑仍在,所以逃跑也是成建制的。但此时冲了百余步后,体力层次不齐,队形早已稀稀拉拉。
  听到叫喊后,众人偏头一看,却见五支马队疾驰着撞了过来!他们大惊之下,就朝着两边闪躲。外围的人闪开了,里面的还来不及做反应,反而撞在了一起,更是一团混乱,而那些马队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径直冲入了队伍的最前端。
  有的人躲避不及,正正被马撞上,整个身体居然被撞得飞了起来,或者被扔出的矛刺中,钉翻在地。
  “别慌!聚拢起来,兵刃朝外,马儿易惊!”
  两司马正在组织众人反击,虽然他的应对方法没错,然而马上的骑兵却更加狡猾。
  他们在冲击得手后,并未停留,而是迅速远离,在二三十步外排成一行,横隔在西乡众人与树林中间,其中几个箭术好的还抽弓射之,阻止众人继续逃入林中。
  虞喜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冲击收割,而是将其驱赶合拢,阻断退路。就像他当年在厩苑里放牧的经验一样,眼前的西乡兵卒们是羊,而他是骑在马背上的牧者,破空鞭子挥向哪,羊群就会往反方向停留!
  奔逃的众人前路被阻,这一停顿,后面的田贲也带着人追上来了。
  田贲双持短剑,如同虎入羊群,侵掠如火,几乎每一击都能放倒一人。而虞喜的五支马队也没有停下,他们兜着圈子,追杀溃逃四散的西乡兵卒,让他们一个个或者死在矛戟弓箭之下,或者被马匹踩踏而死。
  战斗很快就宣告结束,虞喜还记着赵无恤交待的事情,喊了一声:“留活口!”
  田贲也终于杀够了,他让手下们翻检尸首,将轻伤者捆绑起来,重伤者则干净利落地补上一剑,而侥幸未死的西乡两司马,就这样成了俘虏。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从遇袭到现在,也不过半刻,这世间,还有这么干脆利落的打法?
  此时天已微亮,虞喜松了一口气,满意地检视着战果。敌人十九死六伤,己方只有三人运气不好,或抽筋,或中剑,受了点轻伤,并无性命危险。
  这是成乡兵卒的初战,也是一场一边倒的胜利!可惜的是,有一匹马在冲击时被敌方划了一剑,割断了主脉,恐怕不活,还有一匹跌断了腿,所幸骑士无伤,这便是此次最大的损失。
  虞喜终于心痛了一把,两匹良马可是能换七八百石粟米,抵他六七年军饷的!君子之前还嘱咐过,要他把今天的作战经过、损失,还有什么“心得体会”都回去一一口述,由文吏记录在案,越详细越好。
  田贲则喜气洋洋地到处割着人头,腰上已经别了四五个,却犹嫌不够,他一边割一边吆喝道:“把死者尸体抛到林间,头颅留下,君子还有大用!”
  ……
  六月初二天才刚亮,赵仲信就被竖人猛地推醒,说叔君子有要事找他商议。他迷迷糊糊地披上深衣,来到西乡乡寺,却被弟弟赵叔齐一句话就吓醒了。
  “仲兄,去成乡办那事的人,还未归来,而本应在山下接应,传递消息的那一两兵卒,也不见回报……”
  “什么!”
  赵仲信大惊,为了方便行事,他这两天特地到了西乡和叔齐汇合。昨夜,他还梦见贱庶子的乡邑被大火团团包围,那些粟米、麦粉烧得一点不剩。又高兴又心疼时,却被人从软榻上喊醒,然后就得知了这么一个坏消息。
  “你可曾派人去寻找过?”
  赵叔齐咬牙切齿地说道:“没法寻,贱庶子一大早就在必经的路口和庐舍处设了关卡,不让任何人进出,我派去探查的人只能绕山路,现在恐怕还没到地方……”
  “这可如何是好!”赵仲信本来就是在叔齐的怂恿下才参与此事的,一旦事情不顺,顿时慌了。
  “此事恐怕败露了,都是你,一定是你在成乡的所谓内应出了差错!”惊慌之余,他突然站了起来,指着赵叔齐的鼻子尖,将责任推给了他。
  赵叔齐不高兴了,他反驳道:“仲兄,也别将过错全赖到我这边,说不准,是你手下那些来自成乡的成氏族人中,就有赵无恤的暗子。若是我这边出了问题,我自然会将那扣留的人质杀了,还望仲兄也回去盘查盘查你的人手,确保来历干净!”
  正在这对倒霉兄弟气哼哼地相互推卸责任时,门外的上士涉佗却回来禀报。说是从成乡来了一辆辎车,几名使者,运载着赵无恤带给叔齐的礼物,还有信牍。
  “贱庶子的成乡?礼物?”
  赵叔齐,赵仲信面面相觑,不知道赵无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那辆辎车被赶进乡寺院子中,摆在俩人面前时,只见上面仅仅堆着几袋东西,似乎是麦粉。赵叔齐和赵仲信又奇怪又忐忑,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车上,还附着一份简册,赵仲信接过来一看,小声念了出来:
  “庶弟无恤再拜顿首,敬问仲兄、叔兄无恙,昨夜成乡遇盗,天佑赵氏,我已将其斩杀大半,其余人囚于囹圄之中。”
  仲信惊怒道:“果然如此!吾等派去的人,全部覆没了!”
  他强忍着怒气,继续读道:“弟亲自审问后,其中一人竟谎称是西乡下士,受仲兄、叔兄之命潜入成乡,欲行不轨之事。此贼子离间我兄弟,着实可恨,弟惊怒之余,又深惑之,故特地求问,是将其连同口供一齐交予下宫处置?或是交予二位兄长发落?”
  “贱庶子果然早有准备,还写了这东西来冷嘲暗讽,还威胁要告知父亲!真是欺我太甚!”
  赵仲信嘴上虽硬,但心中都惶恐不已,在事情败露后,他们还是挺怕赵无恤兴师问罪的,要是赵无恤真向赵鞅告上一状,就大事不妙了。
  赵叔齐将简册接了过来,轻声读道:“此外还有一事,弟之亲信,有一姊妹于西乡为婢,兄妹二人分隔两地,于心何忍,可否转赠与弟?弟自不会空手相求,在此献上礼物赎买,也望兄长能加固墙垣,多多戒备,并将弟送去之物悬于北阙,震慑宵小。”
  赵叔齐狠狠地将简册扔在了地上,怒骂道:“果然是那内应出了问题!如今还要我交还人质?”
  他又指着辎车上的麻袋道:“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


第151章 震慑宵小(下)
  ……
  得到赵叔齐命令后,涉佗和成何上前,拔出短剑划开了麻布袋子。只见里面全是如同粘土般细腻的淡黄色麦粉,顿时流了出来,洒了一地,看得旁边的乡卒和竖人们心疼不已。
  赵叔齐越发地奇怪,他还真就不信,赵无恤会以德报怨,给他们送来数石麦粉!对了,他在简册里说成乡遭遇“盗寇贼患”,难不成这是为了表达和解之意?是要让他们一起对外声称,是遇盗,而不是兄弟相争的残杀?
  真的会这么简单么?
  就在此时,只听身旁传来了“呀”的一声惊呼,原来赵仲信凑过去仔细一瞧,却见口子大开的袋子里突然滚出来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掉在地上砰然有声,吓了他一大跳。
  那物什滚了一圈后,停在了赵叔齐的脚边。
  “首级!是人的首级!”
  赵叔齐低头仔细一瞧,果然是个人头,正是他派去烧成乡府库的信使!脖颈断口处的鲜血已经干涸,口鼻和头发塞满了淡黄色的麦粉,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正盯着他看。
  赵叔齐喜欢阴谋诡计,却不乐意自己动手,以往也只是在冬狩上射杀了几只猎物,却从未亲眼见过如此惨烈的情形。他顿时恶心不已,顺便想起了早上朝食时吃下的“馒头”,据说这名字还是贱庶子亲自取的,何其相似!
  他当场就呕了一地污秽,心里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碰粉食。
  “贱庶子,假惺惺地在简册上说了一通,实则是将吾等当成宵小来震慑啊!”
  经过涉佗和成何清点,发现其余几个麻袋里,也裹着人头,共计二十来个,正是昨日派去成乡放火的信使,还有乡外接应的兵卒,几乎被一网打尽。
  但,也缺了六七个人,尤其是带头的两司马不见了。
  赵仲信恶心得不行,掩着口鼻远远骂道:“贱庶子欺人太甚!”
  一边咒骂,他也心里发颤,赵无恤将自己和叔齐派去的三十余人尽数击杀俘获,还送来了这人头“馒头”来恐吓,其手段之酷烈凶狠,让人不寒而栗。第一次,仲信对这个庶弟不再是鄙夷,而是化为了淡淡的恐惧,和他争世子之位,真的明智么?
  赵叔齐吐干净胃里的东西后,倒是冷静下来了。
  “想必剩余那几人是被活捉了!其中一个还是主持此事的两司马,若是贱庶子将他们囚禁拷问,再送到下宫去,恐怕父亲那边,你我都交待不过去!”
  赵仲信顿时有些慌了,后悔不该听了成何的蛊惑,参与到这件事里,他焦急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那个扣押的人质,也得给他送回去,看能不能换回几人,赵无恤此刻,想必很得意吧!”
  ……
  田贲押着那个已经把知道的事情全部交待干净的两司马,来西乡交接人质,他和手下刚刚在溪水边洗净了血迹,但仍然杀气腾腾。
  虞喜要去新绛继续护送麦粉,穆夏要在乡寺守护君子,井已经成了一介更卒,要服苦役。于是,这等“小事”,就只能轮到田贲了。
  涉佗黑着脸,将一个低眉顺眼,穿粗衣陋褐,却颇有些姿色的野人女子交到了田贲手中,又问起昨夜未死的那些人现在何处?为什么不一起送来?
  “自然要先带回去验验人是不是真的,有无损伤,才能放其归来。”田贲虽然只是一个国人,地位不如已经混到上士的涉佗,却梗着脖子,丝毫不畏惧他。
  在回去的路上,井的妹妹知道自己算是获释,还能去和兄长相会时,便对走在马车旁的田贲千恩万谢。
  然而田贲只是恶狠狠,气鼓鼓地瞪了她几眼。
  本来田贲和井之间,顶多是在蹴鞠场上输了几次,多挑了几担粪肥罢了,并无太大过节。甚至,在赵无恤上次斥责他不知道体恤兵卒,无规无矩,让他多多向井学习后,田贲倒也乖乖受教,近几个月时常跑去看井训练兵卒。
  田贲这个人有些傲娇,对有本事的人会发自内心地钦佩,于是两人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好,赵无恤经常能见到他们蹲在一起对战象棋。
  谁料,在得知井是赵叔齐暗子,还曾为其递送消息的事情后,田贲如同五雷轰的,感觉受到了欺骗,顿时怒气熏天。他忠于赵无恤,带着“士为君死”的心思,对其他人也如此要求,他对背叛更是持零容忍的态度。
  本来田贲以为,井应该被处死以儆效尤,谁知君子竟然绕他一命,打了几杖,削除职位就算惩罚。
  田贲觉得,这远远不够,君子念旧情,这是好事,可自己却是专门为君子做脏活的,必须给那叛徒一次刻骨的教训才行!
  车上的少女没看出田贲的不快,也不知是被拘禁太久没说话,还是因为骤然脱困心情激动,她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感激田贲搭救之恩的话。浑然没有察觉,身边这个一脸凶相的军吏,也是头潜藏着危险的猛兽!
  终于,田贲烦了,他朝口中猛地灌了一口酒,一把拉住了马车,惹得众人都回过头来看。
  “看什么看,都转过去!”
  乘着昨夜刚杀完人的火气,他双臂一伸,将井的妹妹扛到肩上,就朝路边的粟米地里走去。
  “既然说要报答我,那就趁现在吧!乃公正好想要个女人,流过血之后,找个女人最来劲!”
  “司马,司马,使不得啊!”田贲的一个手下在后面想喊住他。
  田贲却不停留,一边制止着少女的挣扎,一边转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道:“不想吃乃公的剑,你们就谁都别管,也不许过来!”
  说完,便将那少女抱进了长势正旺的粟米地里,粟杆摇坠,隐隐有挣扎和喘息声传出。
  田贲手下的兵卒们面面相觑,有几个还窃笑不止,只有方才那个制止田贲的人着急地跺脚道:“汝等为何不随我制止?她可是司马井的姊妹啊!”
  一旁有个和田贲看法类似的兵卒冷哼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什么司马井?一个背主之人而已,现在已经削职为更卒。按理说,这女子现在是一罪臣家眷,应该被送去女闾的。活该!谁让她的兄长做下叛主之事!”
  ……


第152章 欲杀之
  ……
  成乡,乡寺后的小院里,安排完善后工作后,赵无恤也在薇的服侍下,换下了甲胄,用热葛巾敷脸。然后坐下吃起了朝食,一边回顾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将俘获的那几人囚禁以作为威胁,而不是直接向赵鞅告发,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赵鞅一面是宗主,是军将卿士,而另一面,却也是位“父亲”。
  从历史上的记载,结合大半年的观察后,赵无恤发觉,赵鞅并不算一个冷静的政治家。他的情绪化很严重,否则上次就不会因为友人乐祁被囚禁,而差点与范氏开战了。
  赵无恤心中猜测,虽然赵鞅将四子分封,鼓励儿子们良性竞争。但其实做爹的肯定不希望他们斗得反目成仇,做出历史上郑伯克段,鲁桓弑兄隐公,齐国五子之乱那样的惨剧来。
  最最重要的是,将事情向赵鞅告发,他赵无恤能得到什么好处么?
  除了能临时出一口恶气外,半分没有,也许能让仲信、叔齐两人在赵鞅心目中印象大减,并受到些许惩处。但虎毒不食子,想凭此就彻底击垮两人?不大可能。
  而且,一旦那样做,他赵无恤的水准,也会被两个猪头兄长拉到同一层次上。虽然昨夜的手段狠辣剧烈,但那是在对方是“盗寇”的情况下,而在赵鞅面前,“孝悌之义”还是要维持的,若是表现出一副必杀兄而后快的模样,反倒会寒了赵鞅的心,说不准会影响他登上世子之位……
  所以,这事情绝不能由他当面去说,而是要让作为监督者和保护者的王孙期寻机会告诉赵鞅!
  若是赵鞅震怒,赵无恤还会摆出一副为便宜兄长们隐瞒和袒护的弱受模样来。就好比当年面对残忍而贪婪的弟弟象,选择退让,最后却因此名声大扬,赢得了天下的虞舜!
  这才是春秋君子的生存之道!
  他要暗示赵鞅一件事:你放心,我若为宗主,暗算过我的兄长们,依然能活命!
  曹公子、吴季札响彻天下的名声,都是这么来的,这时代的人,很吃这一套。
  再说了,赵无恤相信,那些裹在麦粉里的人头馒头,已经够让仲信、叔齐二人胆战心惊上很久了。
  “只是可惜了几斗上好的麦粉,也罢,就当扔出去打狗了……”
  经过昨夜的处置,井的事情得到了较好的解决,既没有失去这个可造之材,给和井关系不错的老班底虞喜、穆夏们一种“君子很念旧情”的印象。
  同时,也重新申明了自己“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的原则,只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以后再次发生,看来必须制定一些更加严格的军法了。
  至于井的姊妹,赵无恤只是顺手为之,将她赎回,是为对井实施“市恩”之举,他一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此外,在组织“瓮中捉鳖”时,成乡兵卒们大半年来的基础训练得到了检验。轻骑士和步卒在虞喜、田贲的带领下,也在山下打了一场漂亮的搜索伏击战。
  别看规模很小,但总算是见了血,和没杀过人的新兵从此大不相同,这在他们日后的发展中,将变为宝贵的经验。
  嗯,虽然也有一定战损,但那是夜战难免的,这次可要好好给虞喜、田贲一些奖励。
  无恤握着锋利的铜削,割着俎上的肉,递送进口中,一边想着,田贲就如同这把利刃,磨得雪亮,做肮脏和攻坚的事情时干净利落。据说他昨夜一共斩首五级,俘获两人,立下了首功。虽然虞喜对他的打法依然颇有微词,然而此人,赵无恤本来就是当做敢死之士来用的。
  就在此时,去往西乡换取人质的众人归来了,他这才得知田贲在回程时干的混账事。
  得知消息时,赵无恤手里的铜削一颤,割破了手指,鲜血滴滴答答淌到案几上,薇连忙长跪在席侧,将无恤的伤指含入樱唇中,为无恤吮吸。
  在薇面前,无恤怕吓到她,所以强忍着怒意,没有发作,但心里却早就炸了。
  “一个个都要反了天不成!?”
  等她为自己包扎完后,无恤才拍案而起,他先是自责,然后惋惜,最后是怒不可恕。
  他觉得这是自己安排不妥当造成的,所以自责;“市恩”的计划非但没能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反倒烂尾了,所以惋惜。
  最后,则是对这种行为天生的愤怒和作呕。
  尤其是现在,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田贲依然是一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模样,赵无恤胸中的怒火就蹭蹭往头顶上冒。
  对田贲,赵无恤最了解不过,他就像一个不听话的熊孩子,管他犯了什么事,先打上一顿再讲道理。
  “二三子!将他吊起来!”
  一向温润和蔼的赵氏君子难得亲自动手,在乡寺院子里用蘸水的鞭子抽了田贲几十下,一下比一下狠,直到打累了,打得田贲血肉模糊,此人却仍然梗着脑袋,一声不吭。
  赵无恤喘着气,指着他道:“你可知罪!?”
  田贲却道:“不知!井这厮背叛君子,对吾等也瞒得死死的,是为不忠不义,就该把他戮杀。君子心善,饶他一命,我却不会饶他!非得让他知道教训不可!”
  赵无恤扔下了鞭子,叹气道:“你若是有气,回来找井打一架也行,把气撒到了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身上,算何本事?非吾辈男儿所为!”
  “何况,你自称忠于我,却不知我的心意,由着性子胡来,坏了我的计划,该杀!该死!”
  这一席话,让田贲的血气和醉意都散尽了,自知理亏,想起粟米地里,他在气头上时压在身下的娇躯,颇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田贲知错了,请君子杀了我赎罪罢。”
  赵无恤头疼不已,要是真把这货一剑杀了,倒也省事。
  经过昨晚的事情证明,田贲这把利剑,刺向别人时,还是很好用的,不过现在看来,却是把双刃剑,也得防着割了自己的手。
  他转过身,向堂弟赵广德抱怨道:“田贲这个人,和魏武子很像啊……”
  魏武子,也就是魏氏的祖先魏犨(chou),勇冠三军,对晋文公重耳忠心耿耿,作为其“爪牙”,跟着他流亡各国。
  在一行人途经曹国时,曹共公作为姬姓同宗,非但对重耳十分冷淡,还做出了偷看重耳沐浴的恶心事--因为他听说重耳的肋骨是一连成整块的(骈胁)。重耳羞愤难当,当时只有曹国大夫及僖负羁雪中送炭,赠送重耳食物与玉璧,重耳感激不已,接受了食物而返还玉璧。
  到了重耳回国继位,报复心极强的他,就打着攘夷(楚国)的名号,发兵攻打曾经侮辱过他,还投靠了楚人的曹国。
  破曹之役打得非常艰难,入城后难免要劫掠泄愤,文公通令三军:任何人不得侵犯大夫僖负羁的府邸和族人。但他的车右魏犨(chou)却犯了禁令,一把火烧了僖负羁的家,还侵犯了他的家眷,按罪当死!
  有能力,却又是个刺头,时不时就出次差错,爪牙难用,伤己伤人,这就是田贲和魏武子的相似之处。
  晋文公欲杀之而爱其材,而赵无恤的心思,也是类似的。
  但是,田贲对赵无恤的忠心程度,更胜过井、羊舌戎等人,和他最初在厩苑里提拔的班底虞喜、穆夏相仿。平日赵无恤也挺喜欢他的欢脱性格,常带在身边,时不时笑骂一番,踹他几脚,君臣之间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谁知道,他竟然犯下了这种弥天大错!
  赵广德知道堂兄有点舍不得杀此人,他倒是觉得,不过是一在野女子而已,何必如此在意?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倒是这些爪牙猛士,可以对待宽容些,否则,如何驱使他们效死?
  于是,在无恤处呆了几个月后,已经干练成熟不少的小胖子便劝解道:“请堂兄三思,当日晋文公若杀了魏犨,之后就不会有魏寿余诈降秦国,赚回范武子之事;也没有魏锜射楚共王目,没有魏相绝秦书;更不会有魏绛和戎,不会有魏舒毁车为行的壮举了!”
  赵无恤闻言后默然。
  “那么,就按律法处置吧……”
  ……


第153章 两骖如手
  在赵无恤通读过的《赵宣子之法》中,强暴之罪,当“城耐”,也就是罚去做修建墙垣等苦活,等同刑徒。
  无恤也不由得感慨,自己的这些手下,并不是他设置的NPC,而是真真切切的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臭脾气。
  王孙期恪守着家族对赵氏宗主的忠诚;羊舌戎怀揣着复兴羊舌氏的野望;虞喜对窦氏的胖妞感兴趣;穆夏在见到侍女媛时会尴尬脸红;井心疼自家姊妹;田贲也有自己的优点,却还有这让无恤作呕痛恨的一面……
  面对不同的事情,他们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赵无恤无法彻底操控住他们。就像有时马儿会脱缰乱行,有时你的左手会突然打右手一下……杀死或者砍掉,终归不是好法子。
  “我是不是太过心软了?”赵无恤,也反思了自己的一些行事风格。
  在此之前,成乡的律令并不明确,主要还是沿用语焉不详的《赵宣子之法》,既治民,又治军,混淆难分。经过井和田贲的事情,赵无恤觉得,是时候专门颁布一批更加严厉的新军法了!
  自此以后,他要在众人委质盟誓,向他个人效忠的前提下,以情义和律令为辔绳,尽量让他们和自己的目的保持一致。犹如拉着战车驰骋的驷马,又像使用自如的双臂,正如诗言,“执辔如舞,两骖如手”。
  但在此之前,还得先解决这件事。左思右想后,赵无恤让人将井和他的妹妹喊到了乡寺,当着二人的面,宣布了对田贲的处罚……
  ……
  井的妹妹和他一样,讷于言辞,长得温顺娇小,无恤方才已经让薇带她进去沐浴更衣,现在低着头,脸上仍然带着泪痕。
  春秋时期,并不像后世那样对女子贞操要求严格,常有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在桑林之中赤裸野合,其家人也听之任之。其中几个著名的野合地点,燕国有菹这块草泽,齐国有乡邑社庙之会,宋国有遍布各地的桑林,还有楚国那浪漫宽广的云梦,都是男女幽会的好去处。
  事后,有的人就顺水推舟,正如诗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走个程序,结发为正规夫妻。
  但有的,却只是露水鸳鸯,一夜欢好后便各自散了,若是刚好中奖生了孩子,夫家还会来认领。这类例子史不绝书,比如楚成王时期的令尹子文,还有叔孙穆子的儿子竖牛,都是野合的私生子。
  但强暴的性质又有不同,是难以启齿,对女性极其羞辱之事!无论前世今生,赵无恤都不会原谅。
  那少女看到被五花大绑吊在横梁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田贲,便咬着嘴唇躲到了井的背后,有些恐惧,但似乎还有些别样的情绪。
  赵无恤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也想好了处置的方法。
  他诚恳地对井微微一拜道:“这恶贼是我派去的,竟做下了这等错事,罪在我也!实在对不住你们兄妹。”
  井一进来就怒视田贲,恨不得上去掐死他,此时见赵无恤鞠礼,顿时慌了,连忙拉着妹子伏地跪拜,口称不敢。
  赵无恤心里有了谱,他说出了最终的决断:“我已经决定重罚他,他的两司马之职已经被撤销,从今日起,黜为更卒,罚为城耐!”
  那少女松了口气,也随着井,再次朝赵无恤伏地而拜,三稽首,感谢他对田贲的责罚。
  “二三子,将那贼子带来这边!”
  穆夏和几名赵兵揪着田贲,按着他的脖颈,朝井和那少女低头,方才的话田贲都一一听到了,他心虚之余,别着脸不敢抬头看。
  却听赵无恤又对井说道:“田贲万死难辞其咎,但事情总得解决。今日,我以赵氏卿子的身份,以成邑乡宰的职权,愿为田贲之媒,替他向你家提亲。若是愿意,我将以士人淑女之礼嫁之!只愿将此错事变为喜事!”
  田贲愕然,看着赵无恤,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难当。
  ……
  在赵无恤斡旋下,事情勉强得到了解决,井虽然还恨着田贲,但赵无恤以主君身份提出这个要求,他若是拒绝,就太不知道好歹了。而且自家妹妹也已经失身于这厮,现如今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望能将这事遮掩过去。
  赵无恤让人将井的妹妹妥善安置,居瓦屋、食粉食、睡软榻,确保她衣食无忧,如此安抚,也好偿清他心里的自责。
  井心中越是恨田贲,就越是感激君子,以士人淑女之礼嫁之!君子能为自己一个犯了过错的野人、更卒做到这种程度,他万死不能报答!
  田贲羞愧难当,被松绑后想要请求无恤赐剑,自刎谢罪,却被无恤狠狠瞪了一眼。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先赎完罪过,再自讨不迟,战阵之上,能让你驱死的机会多的是!”
  田贲默然,对无恤再三稽首,说愿意娶那少女,好好待她,只是不乐意喊井一声舅兄。
  亲事归亲事,田贲和井的处罚可丝毫没有减轻,如此一来,赵无恤驾驭的两骖两驷,顿时空缺了一半。
  赵无恤事后,对赵广德说出了自己如此处置的原因。
  “田贲就像一匹良马,犯错一次,我还能捏着鼻子忍他,只因为手下无马可用,还指望骑着他,劈斩更多前方的荆棘。但此马难驯,所以我会用马鞭、铜锥、利剑来驯服。一不服,用马鞭抽打;再不服,就用铜锥刺之;还不服,则用利剑杀之!良驹应该成为主人的坐骑,驯服了就用,驯不服,留着又有何用处?他若是再犯事,我必戮之于市!”
  他继续教训赵广德道:“你日后若执掌温县,管着数百臣僚,数万民众,也须记得此法!”
  赵广德大受震撼,拱手应诺。
  于是,这天晚上,两个伤痕累累的前任两司马就换上了皂衣,成了一对大眼瞪小眼的更卒。他们被赵无恤从居室的软榻上,轰到了铺着干草的茅屋里,在之后一个月内,要干最累的活,服最重的劳役。
  当然,必须分开管制,否则,若无赵无恤压着,那少女拉着,俩人可能就会当场拔剑同归于尽。
  另一边,羊舌戎以自己是井的举荐人为由,请求同罪处罚。赵无恤先是安抚了他一通,最后还是顺水推舟地将原来归他管的两个卒,减为一个卒,以步兵和辅兵为主。其余的弓矢材士两、骑兵两、亲卫两,则由无恤直辖控制。
  办完这件事后,赵无恤也立刻开始完善成乡的一些行政体制,还有对赵兵乡卒们的控制!
  他召集乡吏和军吏们说道:“余闻鄙语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故军中法令不能不严,乡邑墙垣不能不守,奸佞盗寇不可不防!”
  ……


第154章 亡羊补牢
  ……
  亡羊补牢,这就是无恤为此次更制立下的基调。大致分为立军法,严什伍,设亭卫三项。
  中国最早的军法,当属夏后启征伐有扈氏时的《甘誓》。
  誓者,礼、律、兵书也。而其内容,一方面是宣布征讨对象的罪状,说明战争的性质。
  另一方面是对参战将士进行约束,并明示赏罚于先:战场上作战不努力的将士,都要在祭祀社神的“社坛”处以死刑,并且还要连带将家属罚为隶臣妾。
  此后,殷周时代例次大战前的动员令,比如《汤誓》《牧誓》《费誓》等,都是临时颁布的军法,申明奖赏。一旦战争结束,就弃之不用,继续玩“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把戏。
  到了春秋时,战前临时生效的军法开始固定下来,比如晋国的《被庐之法》《赵宣子之法》。“逆军旅者与犯师禁者,戮之”,逆军旅即违抗将帅的命令,犯师禁即扰乱军队阵势,凡有上述行为就要受到诛戮。在军法方面,规定了军司马、邑司马、乡司马“制军诘禁”的军事司法权。
  但另一方面,这些早期的法律却又把治军和治民混淆了起来,一些律令模糊不清,一些要求语焉不详,在执行时多有不便。所以,赵无恤以从邓飛处找来的一些刑法军律为基础,又征求了王孙期、羊舌戎的建议后,结合后世的见闻,制定了新的军法!
  有了父亲赵鞅十年前铸刑鼎,将成文法公布给国人的先例,他这也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于是,在绿草茵茵的打谷场上,当着众兵卒的面,赵无恤颇有些沉重地说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我之罪也。”
  赵无恤养士大半年,让他们每顿能吃饱粟米饭,每天都能尝点粉食,半旬有一餐肉,有衣有褐,免去了冻饿羸弱之苦。多数士卒自然是感恩在心,誓死效忠的,台下顿时出现了一片君忧称辱、君辱臣死的气氛。
  赵无恤便趁热打铁,颁布了新的军法。
  “我听说,孙武子在南方为吴王训练兵卒时曾说过: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这是兵家的常法,为将治军的通则。对士卒一定要威严,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听从号令,打仗才能克敌制胜!”
  “我今日颁布《成之法》,正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虐,在此军法之前所犯的过错,按原来的《赵宣子之法》处置,不重新追究!此后若有再犯,绝不饶恕!”
  众士卒齐声应道:“唯!”
  赵无恤很满意,纪律,是战斗力的保证!
  当军法由赵无恤亲自颁布时,众军吏和士卒都竖起了耳朵。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视情节轻重,轻者罚粟罚甲,中者杖责,重者斩之!”
  身上全是鞭痕的田贲也被强令前来打谷场听训,他听得满头大汗,总觉得自己每天都会犯下其中一大半禁令。
  比如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
  尤其是这一条: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淫荡妇女,此谓奸军!
  而处罚则是:轻者罚粟罚甲,中者杖责,重者斩之!
  这一连串的斩字让田贲头皮发麻,暗道君子宽容念旧情,要是用这军法来办他的罪,十颗脑袋都不够砍!自己以后要吸取教训了,得一直活到战阵上,以大功报答君子。
  当听到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时,前来旁听的成巫肩膀不安地动了动,无恤要他在民间和军中以鬼神强化君子的无上权威,但除此之外,丝毫不许染指!
  跟田贲一样,沦为更卒,被处于耐刑处罚,站在最后一排的井也默默听着。
  当听闻“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於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时,面色苍白,比起田贲那好得更快的皮肉鞭伤,他挨的大杖可要难熬得多。
  当听到其十六:“主掌钱粮者,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时,计侨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虞喜则默默记下了和自己最相关的第十七条: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
  《成之法》,是专门针对士卒的军法,一共十七禁五十四条,视情节轻重,轻者罚甲罚粟,中者杖责,重者斩之!士卒们再也不敢随意处之,而是带着畏惧之心,彻底服从于君子的威仪和禁令。
  “火烈,故人不敢蹈之,水柔,故亵玩者多溺!宽则济之以猛,待士卒有了畏惧之心,再加之以宽!”
  本着“权不集于一人之手”的思路,赵无恤取消了乡司马同时也执掌军法的权力,转而设立了两个新职位:乡右士师,乡左士师。
  二士师以右为尊,右士师掌军法,由王孙期担任。负责民间盗寇诉讼一事的左士师暂时空缺,因为赵无恤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下还真没什么法律人才。心想着,要不要把泮宫的邓飛忽悠过来做,不过这一小小乡吏的职位,比起庶子大夫籍秦的幕僚更加不如,他或许不会乐意。
  幸好地小人寡,诉讼之事,半个月才会碰上一桩,赵无恤干脆自己来审了。也算历练一下,为日后治理更大的邑、县时,制定更规范的民间律法做准备。
  而在地方建制上,赵无恤也有动作。他改变了成乡以往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族长既是里胥的传统。将里闾中和大宗关系疏远的小家小户们改为什伍制,设伍长、什长,一般就由兵卒里的土著伍长们直接担任。
  如此一来,什伍就可以绕过族长,直接向乡司徒、乡司马,甚至是赵无恤负责。也顺便以防备奸人盗寇为由,从而将各里族长的权力悄悄削弱了。
  当然,像后世商鞅那种,严令大族分家为小户,否则重罚的做法,他现在还不能做。时机,尚未成熟,只能暗中鼓励……
  此外,地方的什长伍长们要管好自己的家人和邻居,叮嘱他们,前往其他乡邑集市时,也不得泄露成乡事务,若是犯罪,全伍全什都要受到一定牵连。
  成乡的国人们,还每人都发到了一块小桑木牌,上面写着每人的名字、年龄、甚至是外貌特征。君子要求各自贴身带好,进出成乡,要以此为凭证,丢失损毁,要在乡司徒和乡三老处注销补办。
  至于野人和氓隶,在无恤到来之前,他们本来就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社会底层,没有随意进出乡中墙垣的权力。对此,赵无恤暂时不想做什么改变。
  如此一来,基本就将全乡两千多人控制住了。
  这灵感还是来源于后世秦国的什伍连坐制度,和隋唐的“大索貌阅”,但稍微温和一些。物极必反,赵无恤也不想搞特务统治,更不想让依然保持淳朴的国人们变为以邻为壑,喜好告发的奸民。
  而烧制瓷器的匠作坊那边,虽然目前还没太多成果,但赵无恤早已未雨绸缪,规定工匠们在成乡之内,还可以活动,但成乡之外,则一步不得踏出!匠作坊内也不许闲杂人等进出,否则按谍罪处置!
  这要是放后世,可能会引起抱怨,但在春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正常的事。赵无恤也不由得感慨,他在大肆更改春秋时代的一些制度时,也从“工商食官”这一“腐朽体制”中获得了不少方便。
  ……


第155章 涅出深山
  庐舍的地位也被无恤增强,改称为“亭”,亭设亭长、求盗、亭卒,负责道路的盘查和治安。在周边的各个亭舍,乡中的各个里闾,都要严格检查往来行人的身份。如果有外来人而亭长、里胥没有及时盘问和制止,都要定罪。
  若是截住了陌生的外地人,要先送到乡寺,盘问他们是谁派来的。若是号称走亲访友的人,就先妥善安排其住在乡寺或亭舍,他们想要会见兄弟朋友,就替他们传呼召来,不能让他们自行进入乡中里巷,到处乱窜。
  乡门的几处入口还养了几条狗,其中最为高大威风的,还属小童敖养的那头中山狄犬。它浑身黝黑,仿佛黑夜里的影子,唯独脖颈下有一道月牙形的白纹。此犬对外人凶狠,见了无恤和薇,却像是一头撒娇的宠物,俩人都喜欢逗弄它,这畜生俨然成了成乡的犬中之王。
  井虽然得到了赵无恤的宽恕,但他的这一经历仿佛给自己染上了污点,每天埋着头做着城耐之类的苦活。和他关系友善的虞喜、穆夏和几位两司马虽然还待他如初,可另外一些人则离他疏远了些,不时还会对他加以鄙夷的目光。
  至于田贲,最初仗着资历老,本事高,连负责管束他的两司马也要让他几分。然而自从军法颁布后,他顿时老实了不少,可也没人敢拿他当一普通更卒对待。
  在做了几日加固墙垣,挑担肥田的活计后,两人又被乡司徒窦彭祖叫到了一起,说是要跟着众人去十多里外的山上。
  “采石?窦……乡司徒,这是要做甚?”以前的田贲目中无人,都敢大剌剌地拍窦彭祖的肩膀,可现如今却老实了不少,改尊称他“乡司徒”了。
  窦彭祖知道此人是君子爱将,现在虽然暂时受了惩处,但保不准日后又升上来,也不敢拿大,而是把缘由细细说了。
  原来,随着夏粟播种完毕,国人经过了几日歇息,赵无恤一直念念不忘的陶窑,又再次开工了。
  上一次烧制失败,是因为窑温不够高。这次他亲自巡视匠工坊时,看到陶匠们将普通的木柴先烧制成木炭,一根一根地往窑里码,但烧出来的陶器虽然较以前又有了些进步,但还是不能让无恤满意。
  而且用木炭来烧,也不是长久之法,因为成乡山多土薄,森林本就不茂盛。树木有固土保地的功效,平日乡民们拾捡来烧火做饭还勉强够用,若是再大量砍伐用于烧制陶瓷,一山的树木尽去后的后果,不但赵无恤知道,连计侨、王孙期等人都清楚无比,已经有过几次进谏。
  对林木的保护,先秦时代的人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重视,特别是晋国,已经经历过一次都城旧绛周边环境恶化,不得不迁都新田的历史。
  《周书》有规定,“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已经开始提倡合理砍伐合理利用,不违天时。“堕山”,也就是伐尽一山树木,被认为是一邑之主绝不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回想起后世家乡甘陕水土流失的恶果和惨象,赵无恤也心有余悸,而从遥远的霍山、吕梁等地购买木材和木炭,又会加大瓷器的成本。
  再说了,晋国地处山西,本身就坐在一个大宝库上面啊,只是还无人发觉利用罢了。
  于是赵无恤唤来计侨、窦彭祖和当地长者询问后,得知他想要的那种东西,附近的山中的确是有的!
  还是桑羊翁则提供了一条线索:“成乡之山,其阳有少许赤铜,但深埋于土,无法掘出。其阴多石涅,通体黝黑,若以草燃之,则烟腾火发,和君子所说,点火即燃的煤炭似乎有些相似。”
  赵无恤听罢眼前一亮,桑羊翁所说的,应该就是露出地表的煤层。
  “那地方远么?”
  “不远,只需走三个时辰山路,一天一夜便可来回。”
  赵无恤也想起来了,自己来成乡时,的确远眺望见黑黝黝的山体,当时还以为是黑色的石头,却不知是如此宝贝。它们被当地人称为石涅,许多裸露在外,随着风吹滚落到山下道旁,被当地的居民当石头丢到一旁,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效率惊人的燃料。
  赵无恤当即下令道:“将陶窑先停工,再琢磨一下釉的成分,乡司徒寻几个熟悉山路的民众,带上一两更卒,备齐工具,去山上开采露天的石涅,余自有大用!”
  于是就有了窦彭祖招来井、田贲等人的举动,听说是君子需要,田贲带着立功赎罪的想法,捋着袖子干劲十足,和众人背着竹篓,扛着锄、铜锸上山去了,井一直卯着和田贲较劲的心思,也不甘落后。
  他们在山上呆了一宿,第二天午后,数十名更卒和野人背着竹篓,运回来几百块黑漆漆的东西,正是石涅,堆叠起来高过了门楣。
  赵无恤闻讯后前来观看,也不理会腆着笑脸邀功的田贲,拿起一块“石涅”,发现果然是前世的煤炭,掂量几下,发觉足足有三四斤重。
  他大喜过望道:“这些都是好东西,一旦烧起来,烧窑可以达到千三百,千四百度,可比木柴和木炭产生的温度高多了!”
  “温度?千三百,千四百?”计侨和鲁陶翁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又是君子的什么奇思妙想么?
  先秦时还没有一个标准的温度概念,只能靠巧匠肉眼观察火焰颜色,来判断温度的高低,以及窑、炉内气氛。
  正所谓:“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气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在炉中加入铜和锡而进行熔化,首先熔化挥发的是那些不纯杂物,它们的燃烧呈现“黑浊”焰色;然后,熔点较低的锡和硫熔化并挥发,呈现“黄白”焰色;随炉温升高,铜熔化并挥发,铜与锡成为青铜合金,呈现“青白”颜色,进而炉火纯青,便可开炉铸造。
  火候观察法,不独可以用在冶炼铸造上,也被陶匠沿用。
  于是,赵无恤又只能顺便给两人科普了一下“温度”的概念。
  “所谓温度,就是描述一个东西的冷热程度,水结成冰,是零度,水沸腾而起成为汽,是佰度;故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
  鲁陶翁恍然大悟,而俨然已经被赵无恤培养成半个数学家的计侨,则连忙在简牍上记下,琢磨开了。
  如今,一切具备,东风已至,但先吹来的却是一场淫雨霏霏,纵然赵无恤急着烧制瓷器,这大雨天的也没法施展,也只能悻悻作罢。
  随着夏雨涟涟,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六月中旬,春种的粟米已经开始由青变黄,夏种的嫩绿粟苗却尚未开始结实。
  这一天,乌云初散,赵无恤正和鲁陶翁和成巫商议着,挑个好日子,再次开窑烧制陶器,一鼓作气研制成功。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小童敖却来通报,说是下宫有使者来成乡了。
  “下宫使者?”
  赵无恤心中一动,连忙让人进门,只见来者正是穿着皂衣的竖人宽,他此行负责给无恤传达一个消息。
  赵鞅回来了!
  ……


第156章 第一谋臣
  ……
  “这代田法与肥田、灌溉之术,真的能将粮食亩产从一石增加到一石半!?”
  下宫侧殿之内,远行方归的赵鞅坐于案后,他头戴巍峨高冠,衣黑绶赤,左手捋着美须,右手捧着竹卷,一对虎目盯着长坐在面前的赵无恤看,有些不可思议。
  而这,已经不知道是赵鞅第几次诧异地提高音量了。
  赵无恤施施然地鞠礼道:“禀父亲,这是小麦的产量,粟米刚刚种下不到两月,还不得而知,而且恐怕要一整年的试种之后,才能证明此法并不会过分损耗地力。”
  将父子二人隔开的案几上,还堆得好几卷简册,都是赵无恤献上的施政报告,其中有代田法、磨坊、麦粉货殖、鼓励生育、地方什伍制、设置亭舍等方略。
  每一条都发挥了上次“谏从死”疏的严谨和缜密,如何实行,在成乡的效果如何,都罗列其上。
  而且赵鞅注意到,其中很大部分是无恤亲笔所写,他的字总算是能看了,看来是费了不少时间来苦练的。
  成乡送来的麦粉做成的食物,赵鞅已经品尝过了,味道极佳,自此他便渐渐舍弃了难嚼的粟米饭,改以粉食为主食。
  而一个月来,成乡凭借麦粉获得利润的明细账目,虽然赵无恤没有递上来,但家宰尹铎等人也对赵鞅通报过,其利至少十余倍,已经将下宫大夫们家里的粟米兑换近四分之一!
  至于他分利于国人,鼓励生育的政令,和赵景子扩大赵氏田亩的举措相似,都是舍弃一定的利益,收买民心之举!
  赵鞅赞道:“善,由此观之,你这大半年间,将成乡治理得很是不错。”
  赵无恤谦虚地垂首而拜道:“父亲谬赞了,都是无恤手下的一批贤士,如王孙、计侨等人的筹划,无恤,只是放开手脚让他们去做而已。”
  “也望父亲能酌情挑选适合的举措,推广到我赵氏各领邑,若能如此,便可以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而民留处!”
  赵无恤向赵鞅公开了那些可行的经济措施和部分外围技术,至于陶瓷、新军法等,他以尚不成熟为由,并未献上。这既是事实,也是无恤留下的后手,甚至是赵鞅安排的监督者王孙期那边,他也用这借口,打好了招呼。
  这些举措里,代田法一如无恤所言,还需要等夏粟收获以后才能判断是否会伤地力。而减十一税为二十税一的政策,以赵氏目前的经济,还无法做到。比起见效慢的收拢民心,确保府库充实粟支三年,税赋兵甲够用,是赵鞅的底线。
  也只有无恤这种靠麦粉货殖大赚特赚的人,才敢一下子将步子迈这么大。
  自家儿子的产业,赵鞅也不好意思强取豪夺,只是提出,要让下宫一些匠人前往成乡,学习磨坊、龙骨水车等机巧之物。这个赵无恤倒是很赞同,只靠他一个成乡的人口和经济基数,再苦一百年,也没法让赵氏的力量强大起来。
  但他也特别强调,一定要管好匠人们的嘴巴,以其家人为人质,将这些作为赵氏的梓秘加以保护。还要同时设置亭舍,严加管制经过领地的人,把赵氏打成一个水泼不进的铁桶,防止敌方渗透。
  这些方略让赵鞅欣喜不已,他发现,自己这个庶子竟然有管仲一般的才干。可以让仓库满溢,谷不可胜食,商贾往来于道,而国人乐于教化,乡邑也治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赵无恤谦虚地将功劳推给了计侨、桑羊翁,甚至是子贡等人,可即便那样,也有用人之能。赵鞅一直认为,主君没必要样样都精通,但必须学会在不同的职位上任命不同的人才,让他们各司其职,犹如拉动马车的骖驷。
  赵鞅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要是给他一个万户大县,他会做出怎样的成绩?
  会不会和管仲为齐桓公治国一般,可以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但赵鞅还是压下了这种心思,主君言必有信,之前说好了要到冬至上计后再见分晓,若是提前拙拔无恤,其他儿子恐怕会有不服。
  说到这里,他就想起了王孙期昨日的上书,还有家臣傅叟的报告。对于之前发生在成乡的“盗寇”一事,赵鞅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顿时对另外两个儿子大失所望。
  也罢,同一颗枣树上,还会同时长出饱满的好枣和裂枣来。好在自己的长子仁孝敦厚,庶子又极其能干,若是日后以伯鲁为宗正,管理族人,以无恤为家主,继承卿位,统辖领地。这样一来,既能家门宁静,又可让赵氏兴盛……
  但这一番计划,赵鞅依然隐藏在心里,毕竟他还需要继续对无恤加以观察。因为他见多识广,知道有些人,偏偏是治理一百户之乡可以做得极好,一旦范围扩大到千室之邑,万户之县,就会不知所措,把善政变成恶政。
  赵鞅的集权战略已经开始逐步实施,下宫周边已经彻底掌控在几个儿子手中。随后要向外扩展,把世代传承,统治县邑多年的氏族替换为三年一任,随时可以罢免的官吏。
  另一方面,他的重点是建设北方重镇晋阳。赵氏的领地太分散了!而且赵鞅意识到,自从羊舌、祁两氏覆灭,领地被瓜分后,在国内拓土已经极其艰难。可北方面对诸多戎狄,大有可为。不过他觉得,现在和赵无恤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他也不一定能够领会自己的深意。
  何况,这也是赵鞅暗自准备的,对儿子们的最后一项考验!眼光,一个家主需要长远的眼光,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家族的扩张和未来将走向何处。
  在无恤的请求下,赵鞅还同意了他离开下宫时,可以去府库选一些兵甲戈矛等武备,去厩苑挑些良马补充军用,并带些不同类型的匠人回去。
  在结束了对无恤治乡的考察后,赵鞅又说道:“晋阳县大夫董安于下月将会回来述职,到时候,也将你的这些方略交予他瞧瞧,其中合适的,余便会在晋阳先实行。”
  “董子要回来了?”赵无恤有些惊喜。
  对于赵鞅以及此时的赵氏而言,董安于的地位与作用都是首屈一指的,堪称第一谋臣。
  当年晋国史官董狐以秉笔直书,记录下了“赵盾弑其君”而闻名诸侯,他大概没想到,他的后代董安于,却成了赵氏的死忠。
  董安于从赵景子时代,就为赵氏服务,他不但才干优异,而且忠心耿耿。他比赵鞅年长十岁,行冠后便带着董氏世代相传的笔削,被赵景子提拔,担任赵氏家族的“秉笔”之职位,撰写文告政令。不但才华卓著,而且其义从此闻名于诸卿之间。
  到了他壮年时期,被赵鞅相中,担任家司马之职,负责赵氏之兵的军法工作。不但举荐了许多可以作为“股肱之臣”的猛士,如邮无正等,还秉公执法,将族兵治理得秩序井然。
  年长之后,董安于换下戎装甲胄,穿上宽衣博带的朝服,担任家宰的职务,使赵氏的民众没有二心。赵无恤在半年多前,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见到国人们对赵氏的忠心和拥戴,就是董安于的功劳!
  而现如今,他又以年过五旬之龄,北上晋阳,为赵鞅经营这个新征服的北方重镇。修筑城池,开垦土地,招揽民众,防御戎狄盗寇。
  这样全能的才干,这样的履历和业绩,自然奠定了董安于在赵氏家臣中无与伦比的地位。
  董安于要回来,这感情好,对这个人,赵无恤也很想见上一面。毕竟无恤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北方的大县晋阳,搞好和他的关系,是十分必要的。
  而另一方面,和无恤关系日益亲善的张孟谈也曾说过,平生最仰慕的就是董安于。张孟谈性缓,故常佩弦以自急,据说这就是效仿董安于所为。
  若是可能,到时候无恤少不得要为张孟谈引荐一下。
  但是,如果无恤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董安于的下场,似乎不太好……
  ……


第157章 周室之乱
  在原本的历史上,董安于因为治家有方,谋略无双,被晋卿知跞深深忌惮。
  于是在六卿之乱的最初阶段,赵氏处于劣势,有求于知氏时,知跞便强令赵简子将董安于杀死,函其首献之,才同意帮助赵氏洗去“首祸者”的罪名。
  赵简子重情义,自然无法下手,可董安于为了赵氏安危,竟然主动自缢而死。赵简子大悲,按照遗言将他陈尸于市,满足了知氏,战后才把董安于灵位配享赵氏宗庙,直到后世依然保留这个传统。
  所以赵无恤对董安于的最初印象,就是前世在某处赵氏祠堂里见到的那尊泥塑文臣像。
  谁料,辗转两千五百年时光后,他居然能见到其真人。
  这也是一出极大的悲剧和遗憾,不知道这一世,无恤能否挽回?
  父子二人数月未见,在交待完公事情后,赵无恤的心情一下子有些忐忑起来,欲言又止。
  他当然知道,赵鞅这次可不是单独归来的,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乐氏女,也一起来了下宫。虽然赵鞅曾在信中说此女“可为良配”,但赵无恤不亲自过目,总觉得不太踏实。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赵鞅却不急不缓,竟然先对赵无恤说起了自己南下勤王的事迹来,无恤只能按捺住心神,耐心地听着。
  成周的战事,剪不断理还乱,简直就是一团麻,归根结底,还是得追溯到十多年前的那场王室内战。
  作为那次战争的亲历者,赵鞅叹了口气道:“事情,还得从王子朝之乱说起。”
  当年,周室难得一出的英明之君周景王认为,自己的太子王子猛生性懦弱,缺少威仪,而庶长子王子朝却有勇有谋,有王者风范。于是周景王便欲废王子猛而立王子朝。
  但他的这一计划遭到了实权卿士刘、单二族的反对,认为王位传嫡不传贤,若是乱序,恐怕会重演周幽王废平王而立伯服的骊山之难。
  到了周景王二十五年夏,天子终于下定决心,欲发动政变除去单、刘二卿,更立太子之位,但未及发难就心脏病突发而死,死前传位王子朝。
  然而单、刘二卿违景王遗诏,刺杀顾命大臣,立王子猛为王。而另一边,颇有贤名和才干的王子朝则在尹、甘、召诸卿大夫的支持下,也称了王。
  自此,周王室东西两王并立,互相攻杀,数年不决。
  在当时,周王室的实力是连一个中等诸侯国都不如了,这样的战争,在大国看来几乎是小打小闹。但双方积怨已久,打得如火如荼,战斗虽不宏大却极其惨烈。胜败多次转换、兴衰易手,弄得外人眼花缭乱。
  当时晋国作为诸侯之伯长,诸姬里的老大哥,闻周室大乱,自然要干涉。晋国内部六卿专权,早些年晋文公、晋悼公那点将周室一系取而代之的心思,也早就没有了,只能尽力扶持,过一天算一天。
  那么问题来了,该支持哪个王?
  现在出现了两个周天子,双方都来寻求支援,都声称自己是正宗,对方是违法的,晋国方面也感到为难。
  最后,晋国派了大夫士景伯(范氏小宗)去王城来裁决这件“正统”之争。且不说让诸侯大夫审理判决天子合法与否,本身就是前所未有的大笑话。何况,明眼人只要知道,晋卿范鞅和周卿刘氏之间的密切关系,结果自然就注定了。
  最后,果然是王子朝败诉,被晋国视为叛逆,遣大夫知跞、赵鞅、籍谈率兵入周镇压。王子朝那点兵力在晋国攻击下,自然是土崩瓦解,周王匄(gai)重回王城,至此,王子朝之乱初步平定。
  成王败寇,王子朝带着召氏、毛氏、尹氏之族奔楚。他们还将宗周的大部分典籍一并带到了楚国,这是整个春秋时期最大的一次文化转移。这批从殷商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典籍,无疑灌溉了楚国的文化,培养出了两百年后灿烂的楚辞和海量楚简,周史官老子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不知所踪的。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王子朝跑到了南方后,居于方城一带。三年前,楚国被吴师攻破都城,举国大乱,自保不暇,也无法庇护王子朝。于是周王室便乘机派刺客将王子朝杀害,这一举动,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叛乱。
  王子朝在周室名声太好,党羽太多,十年之后还潜伏了不少。去年年夏天,周大夫儋翩率领王子朝余党作乱,这次他们勾结郑国夹击王畿(ji),内战零零星星打到了去年十二月,甚至将天子赶离了王城。
  事已至此,指望他们自己理顺家里的事情是不可能了,晋国只得再次发兵,范鞅、赵鞅、魏驹三卿南下勤王。在他们的支持下,四月,单、刘二卿在穷谷打败了叛党,局势有所扭转,所以赵鞅才得以归来。
  最后,赵鞅感叹道:“周室衰矣,天子已卑,正如诗言,周宗既灭,靡所止戾,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兄弟相争,不可不慎……”
  他似乎是在暗暗告诫赵无恤,不要兄弟相争太过,酿成周室二十年大乱的悲剧。
  说罢,赵鞅忽地从席上站了起来,虎目直视无恤,语气变得冰冷:“你告诉为父,半月前成乡遭遇盗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实话实说,自然有我为你做主!”
  赵无恤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他按着之前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装作懵懂地回答道:“真只是一群胆大的小盗寇而已,无恤已经将其尽数击溃斩杀,头颅悬于乡寺,震慑宵小!”
  赵鞅目光慢慢变得温和,仿佛长出了一口气,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庶子无恤不仅颇有才干,且还存留着孝悌之心,还会为他两个不争气的哥哥隐瞒。
  如此一来,赵鞅就彻底将仲信和叔齐从世子人选中筛除掉了,他再次告诫无恤道:“如此便好,诗言,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汝需谨记!”
  至此,那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赵无恤也松了口气,在这位虎一般的卿士面前演戏,还真不太容易。不过如此一来,只要赵鞅在一天,两个猪头哥哥就再也不敢来招惹自己了。
  却又听赵鞅玩味地笑道:“公事已了,就轮到私事了,你去与乐氏的淑女见上一面罢,她就在鹿苑,与你阿姊在一块。”
  ……


第158章 清扬婉兮
  出了正殿,赵无恤脚步匆匆,刚拐下回廊,却正好又和赶来向赵鞅述职的家宰尹铎、大夫傅叟、司马邮无正三人撞了个正着。
  无奈,他又只能停下向三位重要家臣行礼问好,口称“小子”。
  三人对无恤这谦逊的态度十分满意,他治理成乡至于小康的美名,随着豆腐、粉食等物在下宫风靡,早已闻名遐迩。虽然家臣中暂时还没人敢公开出面上书赵鞅,请立无恤为世子,但也已经有少部分士大夫开始暗中倾向于他。
  无恤相信,照这样发展下去,只需要几年时间,便能汇聚成一股洪流,成为不可抗拒的舆情,压倒反对者的意见。
  他可不是王子朝,他会让自己慢慢积累,获得绝对压倒性的力量。
  比如面前这三人,赵无恤觉得,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他们三人也是董安于为赵鞅招揽培养的人才。尹铎的治民,傅叟的谋略,邮无正的知兵,可以说是拉着下宫前行的三驾马车。
  不过,其中态度最亲切,对赵无恤最有支持倾向的,是邮无正,尹铎和傅叟还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意图。
  据说,这次赵鞅南下,还带回来了不少新的人才,但无恤已经没时间去一一见过,辞别三位大夫后,他还有要紧事要去做。
  去和未婚妻见上一面……
  春秋时讲究礼节,但除了鲁国之外,其余诸侯对女性却没有后世那么苛刻死板。比如在民风开放的郑国,贵族的年轻男女结伴出游司空见惯,正如诗言:“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子产还曾为一位大夫之女举办过走台式的公开择婿。
  而卫国,更是有桑间濮上之地,“男女亦于此聚会嬉戏,声色生焉”的淫靡风气。
  宋国的国人性格虽然固执了点,但对自家的女人却一点不保守:他们的祖先殷人本来就女权极重,早在武丁之时,就有披挂上阵,和夫君一同征伐羌方鬼方,还获得了不少封地的女将军妇好。
  甚至,武王伐商时的《牧誓》一篇宣称,帝辛的罪名是放任妲己“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其实也是殷人女权强于周人的一种体现。
  这种风气至今仍在宋都商丘有遗存,子姓贵族女子们抛头露面,甚至出国游历,与未嫁的夫君见见面,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何况,乐氏女此次前来晋国,可是有正当理由的。
  说起来让人哀怜,乐祁身陷囹圄,家中的长子懦弱无能,不敢前来探望搭救,就只能将这重任压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虽然无恤对包办婚姻仍然有些抵触,可面对这样一个纯纯孝女,却也讨厌不起来。
  她似乎叫“乐灵子”——来自乐氏,被家人称为“灵”的子姓少女。
  赵鞅对她的评价很高,溢美之词不绝于口,似乎对这个未来的“儿媳”相当满意。据说赵鞅在南方染上了头痛病,几欲昏厥,还是灵子开出药方治好的,看来此女还颇通医术。
  唉,但愿自己与她能合得来吧……
  无恤感觉脚步有点飘,这感觉,绝不是约会,反倒有些像相亲。更让人尴尬的是,一会还有姐姐季嬴在场,不知为何,赵无恤竟然有些心虚,他暗暗祈求,千万别演变成修罗场啊。
  下宫的格局没什么变化,倒是人心变了些,一路上衣纨履丝的女婢捧物而趋行,见到无恤后,都恭恭敬敬的,再也没了他穿越之初那种外敬内鄙的心思。
  但也有例外,无恤刚踏上鹿苑的草坪,就差点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虞人蒙着头撞到。
  赵无恤闪到一边,一把又将他拉过回来,训斥道:“如此慌张作甚!”
  他现在话一出口,也带上了些上位者的威仪,吓得那虞人连忙跪地稽首,口不择言。
  “小人死罪,死罪,君子,生了,要生了……”
  “什么要生了?”赵无恤奇怪不已。
  “正是君子半年前捕获的白麋,它生产困难,兽人也想不出办法,君女便让我去寻个带下医来。”
  赵无恤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去岁冬狩时献给赵鞅的那头白色麋鹿,它已经作为赵氏的祥瑞,供养在这鹿苑里。众人巴不得它能产下新的白麋,但麋鹿的自然繁殖力很低,雌鹿的怀孕期超过九个月,每胎产只一仔,所以极其金贵。
  虞人是看护苑囿的皂吏,而兽人,当然不是什么半人类魔法生物,而是春秋时管理野兽的小吏名称,相当于兼职兽医。
  姐姐也是病急乱投医,专门医治野兽的兽人都没办法,去找为人接生的带下医,又能顶什么用处?
  赵无恤放那虞人离开后,自行进了鹿苑,这里气氛果然十分紧张和慌乱。不说赵氏将白麋当成自家兴旺的祥瑞,就说君女季嬴,对它也是极为宠爱,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还了得,所以也无人注意到无恤走近。
  无恤见前方的花圃和蔓草从里围了一圈人,虞人和侍婢们急得干跺脚,兽人满头大汗,季嬴也揪着红色的衣角,颦眉观看。
  走近后,无恤却听到一个陌生女子声音说道:“都退后些,你们吓着它了……”
  她的口音不像是晋国人,反倒像乐祁、陈寅的宋地口音,如同潺潺流淌的泗水河,温润而柔和,却又坚定不移地向前。
  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服从了,他们稍稍后退了些。季嬴回头瞧见了赵无恤,便惊喜地伸手唤他过来,又鼓着腮比了比噤声的姿势,无恤瞧见她绝美的脸上带着泪痕。
  “麋鹿难产,兽人也无可奈何,幸好有她在……”说到这里,季嬴含泪的眼神不由得有了一丝颤动。
  “她?”无恤凑过去一瞧,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卧倒在地,虚弱无比的白色雌麋,身旁还有一位跪坐在蔓草从中,伸手安抚它的绿衣少女。
  少女背对着无恤,身形纤细窈窕,长长的乌发垂在背上,束着淡黄色的锦带。她抚摸着白麋的脖颈上的绒毛,口中温柔细语,似乎在宽慰它的痛苦,又像是在为它鼓劲。
  “再加把劲,勉之,勉之……”
  她一边说着,也不嫌脏,伸出白皙细腻的手为麋鹿助产。
  白麋似乎听懂了它的话,每每悲鸣几声,便努力挣扎一通。反复几次后,居然真的产下了湿漉漉的,沾满血丝的幼崽,它蜷缩在蔓草从中呦呦鹿鸣,惹得季嬴掩着口,喜极而泣。
  “铜削。”少女将手伸了回来,声音短促,不容置疑。
  那只手正好朝向无恤的方向,他微微一愣,随即摸出了贴身携带的半尺短削,轻轻地将削柄放在她的手心。
  两手轻轻相触,但女子也不回头,她小心而准确地割断了白麋的脐带,让这位初产后没了半分气力的母亲得以站立起来。
  新生的幼崽可怜巴巴地卧在地上,四肢柔软无力,也拼命想站起来。而白麋只是温柔地在旁看着,时不时伸出头过去用舌头舔舐它身上残留的羊水和胎膜,以示鼓励。
  季嬴有些不忍,想让人过去帮助小鹿,却被那女子伸手阻止了:“不要去,得让它自己起来,否则一生都无法站直奔跑。”
  季嬴看了一眼无恤,见弟弟也对她点头,便只能揪心地看着小麋鹿艰难地在原地扑腾,倒了又起,起了又倒。
  生命就在这一次次的跌倒中变得坚韧无比。
  终于,当小麋鹿跌跌撞撞地起身,跟在白麋身后慢慢走动时,众人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欢呼。
  这里许多花卉都是季嬴在春日时亲自种下的,如今正是夏末璀璨之时,而中央的那一朵更是格外绚丽——她是着红色深衣的花中女王,正抚着胸口,面色欣喜,笑容足以倾国倾城。
  花丛外则是疯长的蔓草,绿衣黄锦的少女立于其中,见事已毕,她也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与赵无恤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清澄明亮。
  她比无恤矮了半个头,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手上沾了污迹和血,却越发显得皮肤白皙干净。
  她应该是那种面对淋漓鲜血,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坚强女子,也有舔犊情深的温柔母性。
  赵无恤的心里不由得一颤,随即浮现了一首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第159章 心亦忧止
  半个时辰后,鹿苑旁的居室内,赵无恤和姐姐季嬴相对而坐,各自捧着一盏浆水,两人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寂。
  要是放在半年前,绝不可能这样,那时候赵无恤会讲着他包装过的各种前世小故事,逗得季嬴咯咯直笑。
  最后还是季嬴打开了话匣,说无恤小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前些时日送去的夏衣是否合身?就要入秋,是否需要缝制新的衣物。又抱怨说,他离着下宫只有几十里路,也不常回来看看。
  她颇有些埋怨地说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赵无恤只能向季嬴赔罪,无奈地说这半年来实在有些忙了,渐渐地,他也放松了下来,恢复了半年前和姐姐的说说笑笑。赞她越发美貌,夸她的夏衣合身,一边又说起了治理成乡过程中,发生的那些趣事。
  都是些季嬴关心的东西,比如甜饼和饵糕的制作流程,蹴鞠比赛时的热闹非凡。而其中令人烦恼和不快的事,则被赵无恤无声地跳了过去。
  那些肮脏的,鲜血淋漓的事情,他会挡在季嬴前面,坦然受之,不希望让她瞥见一丝一毫!
  果然,在无恤绘声绘色地讲述下,季嬴再次巧笑倩兮,她说道:“听你一说,这成乡的确和我一年多前路过时大不相同了,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去瞧瞧,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焉能有假?随时恭候阿姊光临。”
  谁想,季嬴却掩着唇意味深长地说道:“到时候我也要看看,你屋内的美人是何模样,能让吾弟忘归……”
  赵无恤闻言干笑了一声,心道肯定是侍女媛将薇的事情告诉了季嬴,哼,看我不赶紧将你嫁了。
  却听季嬴又叹了口气道:“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在成乡做的大事,我不能置喙,只是嘱咐你把握好内室的分寸,灵子十分不错,你可是有福了……”
  季嬴很少对其他女子生出佩服之意,比如对韩氏女,虽然是闺蜜,但却很看不上她的眼界和见识。
  但乐灵子,却让季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种又怨愤又欣慰的情绪,季嬴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最后又像是试探,又像是取笑似地问无恤:“对你未来的少君,可还满意?”
  赵无恤细细一想,俗言道,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方才的事情,便看得出乐灵子的性格:在麋鹿难产,众人慌乱时,她却临危不乱,处事冷静。有仁善之心,还敢于担当,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是个极佳的少君人选。
  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贵族婚约里错综复杂的政治利益因素。宋国乐氏,乃是殷商子姓后裔,身份高贵,对曾经世代做商帝御者的赵氏,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而且,他们的实力也十分强大,可不是一般的破落小族。
  当今天下诸侯里,卿族擅权是常态,晋国的力量,大概被分成了六分半,六卿各占其一,剩下的半成,在国君手里。
  宋国则不同,“诸侯唯宋尊其君”,宋公大概拥有国内力量的一半,而另一半,则被“戴族”,也就是宋戴公之公族乐氏和皇氏均分。
  宋乃千乘之国,乐氏的力量,也有驷车二百乘,常备的甲兵五千人!虽然不如赵氏,但放在泗上,也是举足轻重的力量。
  有了这重关系,再加上乐灵子方才的举止给了无恤不小的震撼,这比起他之前的期待,已经高出许多。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也有些明白了,为何赵鞅会觉得乐灵子“可为良配”。
  但赵无恤面对季嬴的这个问题,还是有些心虚,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正在这时,却见前去洗盥手上污血的乐灵子也回来了。
  她换了一身衣物,但还是绿底的深衣广袖,面纱已经取下,只见她垂着眼,螓首蛾眉,模样秀丽俊俏。虽然不是季嬴这种有倾国容颜,一眼就让人惊艳的女子,但却十分耐看,这让无恤松了口气。
  大概是男性本能作祟,他当然希望有一个又美貌又贤惠的妻子,不是谁都能当齐宣王,受得了无盐女。
  而最让他难忘的,还是乐灵子的那对明眸。季嬴的眼睛是调皮的杏眼,薇的眼睛是妩媚的大眼,而灵子的眼睛,则是清扬婉兮的干净。
  从她的礼仪举止中,能看得出有极好的家教,向无恤、季嬴行曲身礼,口称君子、君女。
  无恤和季嬴都礼貌地回礼,随后三人分席而坐,平时能言善谈的赵无恤感觉,刚刚才和姐姐打开的话匣又关上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这气氛还是有点不对头。
  他连忙拍了拍手,让竖人和女婢端来飨食,算是为灵子接风洗尘之宴,顺便利用“食不言”的礼节转移尴尬。
  季嬴喜好滋味,鹿苑这边的燕飨虽然简单却又不简陋,鼎、簋中的各色美食清雅而可口,其中还有不少利用新原料麦粉做的粉食。
  但整个燕飨中,无恤发现,乐灵子仅仅是勉强动了几箸匕。虽然吃的不多,但却一直礼貌地等到他和季嬴吃完,才将箸筷放了下来。
  季嬴关切地问道:“乐氏妹妹,可是食物不合口味?”
  乐灵子垂首鞠以抱歉的一礼:“下宫的美食比宋国要好,居室比乐氏要华美高大,琼浆可口,然诗言,曰归曰归,心亦忧止。父亲身陷囹圄,灵子无心品尝佳肴,已经半年不知肉味了……还望君子与君女见谅。”
  赵无恤不由得有些震动,原来,她并非不担忧父亲,而是强忍着忧虑应对。
  话已至此,作为男人,作为赵氏之子,赵无恤当然得说点什么。
  他慷慨言道:“请淑女放心,大司城之难由赵氏所累,赵氏定然会全力搭救,父亲会在诸卿中周旋,争取早日公议还他自由。而我也被选为国君的助祭人,七月流火后便会进虒祁宫,届时定会去探望大司城,也找机会说服国君放人!”
  事到如今,赵无恤只能给出这样的承诺,何况,只要乐祁依然被囚,赵氏在国内,在诸侯间的威望也会大减。
  季嬴则在一旁一面悄悄地看着无恤的表情,一边宽慰乐灵子。
  其实灵子并不需要太多安慰,她很坚强,语气哀而不怜,不是那种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她最大的忧虑,还是父亲的身体。
  “家臣陈寅说,父亲不适应晋国的气候,喘病顽疾常常发作。灵子在宋国时曾遇到过一位医师,从他那里学会了一些针灸切脉之术。若是可能,还请君子带我入虒祁宫中,为父亲诊治,何如?”


第160章 教战之法
  原来如此,难怪她能开药方治赵鞅的头痛症,还能为白麋接生,面对污秽鲜血面不改色。
  赵无恤郑重地应道:“我当尽力而为!”
  有乐祁被囚这座大山压在心里,三人自然也没心思再吃下去,更没闲情逸趣说什么新绛之景,泗上风物。
  那份赵乐两家的口头婚约,似乎乐灵子也已经得知,但两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谈。毕竟只有在乐祁成功脱困后,后续的婚礼和仪式才能继续下去。虽然无恤猜测,就算乐祁不幸死去,以赵鞅的性格,也会强令他与乐灵子成婚。
  于是,又说了几句话后,赵无恤便和两女告辞,出了鹿苑。
  乐灵子来到下宫后,就住在季嬴这里,目前看来二女相处融洽。
  赵无恤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我在乱想什么,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未来的妻子,若是性情相投,姑嫂二人相处融洽不是很正常的么?”
  话虽如此,但他此时却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弄湿了蝉衣。方才他只在季嬴待客的小小厅堂里坐了半个时辰,居然比几个月前,在泮宫剑室中从一干范、中行少年的追堵下杀出重围还要更艰难些。
  ……
  离开鹿苑后,天色近黑,赵无恤当然不能连夜返回成乡,何况,明天他还要在下宫府库挑一些有用的东西带走。
  成乡的代田法、石磨、水车等技术,赵无恤一次性慷慨献出。他心里早就暗暗把下宫,乃至于整个赵氏当成自己日后的囊中之物,所以并不觉得可惜。这些地方建设得越好,赵氏在未来的战争里就多了几分胜算,交到自己手里时也不必从零开始。
  但这些却也不是完全免费的,难得赵鞅心情不错,不乘机要点东西怎么好意思?
  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于是无恤故作可怜地描述成乡武备不修,士卒披甲率不过三成。而且这也不能怪他,小乡没能力大量制作甲胄和兵器,若是以钱帛购买,又因为这些东西是通关符节上明文禁止的,所以很难得到。
  赵鞅了然,他对兵甲武备也很重视,便投桃报李,大手一挥给了无恤一枚新的符令,让他明日去府库自行挑选所需。
  于是无恤便在自己原先的居所睡了一宿,第二日清晨,接到无恤派人传递的消息后,子贡专程将车队分了一半,供无恤运送武备之用。
  赵无恤可一点不客气,手指到处点来点去:十多匹可供骑乘的良马拉出来,大捆大捆的皮甲,兜胄,新近铸造,磨得铮亮的戈、矛、剑、厚重的干盾被一一载到车上。
  最后整整运了十车,还顺走了十来名技艺娴熟的铸匠、弓人、轮人、攻皮之工、设色之工,府库仓吏心疼得脸都绿了。
  一直忙到了午后,赵无恤才带着数十名下宫匠人、皂吏组成的考察学习小队,回到了成乡。
  赵无恤甫一下车,就再次忙活开了,他一面让鲁陶翁带着陶工和国人抓紧建造新的密闭烧窑,准备开始新一轮的烧制。窦彭祖、鲁陶翁等人前脚刚走,无恤又召集王孙期,羊舌戎等人来乡寺商谈。
  他对二人说道:“如今成乡粟支两年之用,兵甲也已经齐备,是时候抓紧对士卒们的训练了!”
  经过上次两个猪头兄长派人偷袭成乡的事情后,赵无恤便提高了警惕,新军法已经颁布,让王孙期先带着八位两司马学习,再传授给伍长们熟悉。
  大字不识的普通乡卒,自然是不可能将五十四条禁令一一背下的,而赵无恤的主要目的,也是让军吏,也就是两司马,甚至是伍长们记牢。不能掌握者,就可以脱下军吏的甲衣,滚做普通兵卒去了,于是这些天来,到处可见同样是文盲的两司马和伍长们苦背禁令。
  而普通兵卒,就得靠军吏的小杖来收拾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既然脑子记不住,那就用身体去记住!抽得你小腿上全是菽豆般的伤痕,还记不住?
  有了这个基础,练兵和军事改革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毕竟,六卿乃至于天下诸侯最终的较量,还是要看谁的拳头硬。当年管夷吾的确是把齐国经济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富民强。但若不是靠了远征山戎,存邢救卫,又尊王攘夷,以兵威恐吓楚国的赫赫武功,齐小白想做霸主,还真没那么容易。
  现如今,成乡的经济基础已经初步打好,而种夏粟的农忙时节也刚刚过去,无恤决定让士卒们初步脱产,不用再去开挖各里沟渠和肥田。与其让他们闲着,不如进行下一轮的训练,训练的理由,自然还是子虚乌有的“防备盗寇”。
  作为军吏,就没有不爱练兵的,王孙期和羊舌戎对此十分赞同:“国之大事,在戎与祀,本应如此,一切都听君子吩咐!”
  赵无恤半年来以蹴鞠之法练兵,只能起到让兵卒令行禁止和养成集体行动的习惯。虽然效果显著,但要是就这么拉上阵,显然是不行的。
  上次的骑兵两和田贲所率的步卒在山下打的伏击战,与其称之为战役,还不如叫械斗。嗯,赵五乡长阻击赵二、赵三乡长的械斗。
  而且,那些都是以下宫赵兵为主的精锐,以多打少,对方并无战心。可若是对上了范、中行的族兵,两军正面对决,或是处于人数劣势,就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了,而成乡其余乡卒的战斗力,更是不容高估。
  士卒在战斗中往往死于没有技能,败于不熟悉战法,故古人云,用兵之法:教戎为先!
  于是之后几天里,原本作为蹴鞠场地的打谷场上旌旗招展,金鼓敲击有声,闲暇的国人们闻讯,知道君子要开始练兵了,也跑来观看。
  分配卒伍,安排队列,蹴鞠练士等基础训练还是很有必要的,赵无恤还记得初来成乡时,乡人们站个队列都要半个早上。或弓腰斜眼,或腆肚张望,怎么看都像阵而不整的乌合之众。
  但现如今,他身穿戎装,扶着剑在台上放眼望去,所见的却是一支秩序井然的卒伍。人数虽少,却已经不再是一群上阵即溃的新兵了。


第161章 修我戈矛
  作战不是市井私斗,而是集体的力量的发挥。
  首先,必须用金鼓和旗帜来指挥,这是为了使全军的行动整齐划一。军吏必须明确告诉兵卒应该怎样操练,并且要反复申明讲解清楚,训练他们根据各种金鼓旗帜的信号而行动,违令者,按照十七条禁令,严惩不怠!
  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察名实;教战之法,乡里相比,什伍相保。这两点,众人已经不用训练了,半年的蹴鞠对抗,已经把各个两都捏合成了一个整体。两司马们能叫出自己所属的每一个兵卒的名字,以及其性情,胆小还是胆大,冲动还是迟缓。
  一切就绪后,打谷场上,赵无恤亲自持槌击鼓。
  咚咚咚!
  一鼓响,兵卒们整理兵器,戈矛剑盾在手,弓矢下肩;二鼓响,练习列阵,众人迅速按两编队,组成了一个御敌的横阵;三鼓响,整装待发,前排变后排,迅速转变为行军的长阵。
  然后赵无恤身边掌旗帜的羊舌戎举起旗帜,旗帜向东则卒伍朝东,向西则卒伍朝西,落旗则坐,举旗则起。铮铮有声的鸣金则是代表撤退,散阵时还必须保持队列的整齐。
  十七禁中的第一条: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赵无恤设置了三个不同的轻重等级。
  因为记不住而踏错了步,转错了方向,自然是比较轻的罚粟、杖责。
  而三番五次屡教不改,还故意扰乱队列次序的,就可以拉下去斩了,所幸,赵无恤军中,还没有这样的兵油子。
  齐太公曾言,教战之法,使一人学战,教成合之十人。十人学战,教成合之百人、千人、万人,渐至三军之众。
  所以,虽然眼前只有两百多兵卒,可未来,也许就能教成两万大军!
  此外,还要练习操作兵器,熟悉战斗技巧。
  西周春秋之时,军队出征,凡甲胄、弓矢、戈矛,很大程度上是由士兵自备并加以磨砺的。
  正如第一代鲁侯伯禽征伐淮夷时的《费誓》所说:“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
  有了下宫搜刮来的武备,原先兵卒从各自家中带来凑数用的木矛木棍彻底被淘汰掉了,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当年晋文公帅晋三军南下,与楚师决战于城濮,还因为兵器不足,在有莘氏之丘“遂伐其木以益其兵”。
  而且赵无恤还要求,那些长短不一,质量不一的兵器也要被替换,做到了这个程度,赵无恤手下这批乡卒在武备上,便已经超越了同时代八成的军队,他的第一支武装力量,当然得是一支精兵!
  兵法上又说了:“教战之令,身短者持戈矛,身长力大者持弓矢,忠者为虎贲,弱者运辎重,智者为谋主。”
  两百人中的主要部分,是满编一卒的徒兵,他们分为四排站立,每排一两二十五人。
  短兵在前,长兵在后,第一排第二排持八尺之戈,可以上下左右挥动,砍啄冒进之敌,不过无恤觉得,日后还是换成戟好一些,那样的话功能多出了刺杀一项。后两排为一丈之矛,可以放平密集刺杀,阻止敌方靠近,四排徒兵还要根据面对情况的不同,前后互换位置。
  羊舌戎作为无恤车右,不单剑术过人,在长兵的使用上也颇有心得。他同时也是卒长,所以这一百人,无恤就放心地交由他来训练。
  这些人可能不以勇猛见长,甚至比起其他几个兵种,是属于身体偏弱的,但他们发挥的是集体的力量,是站在最前排的中坚!
  现如今,有了下宫源源不断的供应,这一百人中的披甲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他们每个人都能穿上一扎皮甲,但无胄。赵无恤想起后世参观兵马俑时所见的秦军,便要求设色之匠将皮甲染成统一的绛色,兵卒的发式也要扎成一模一样的圆髻,根部用皂色的幘带束结。
  羊舌戎和王孙期一开始搞不清这是为了什么,可当这一百名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徒卒听着金鼓,随着旌旗整齐划一地行动时,他们方才明白其中缘由。
  当整个方阵的兵卒将戈矛缓缓放平,模拟趋行冲杀时,俨然已经是一支强军的雏形,其徐如林!
  ……
  王孙期在下宫担任的就是差车之职,又是无恤御戎,擅长车战,可战车的培养和维护比骑兵还麻烦,成乡现在只能维持两三辆。无恤对它的定位,仅仅是作为指挥车和射箭平台,所以王孙期无用武之地,只能转而去训练弓箭手。
  成乡原本的两卒编制,被无恤削减为一卒,其余的各两相互之间不统辖,而是独立向赵无恤负责。
  其中,就有一两“材士”,也就是弓手。
  这二十五名材士身材修长,几乎都高于七尺。他们是从乡射礼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原先的职业多为各里猎户,在赵无恤以每年每人五十石粟米军饷,表现良好还有麦粉补贴的诱惑下,纷纷前来入伍。
  在领了第一个月军饷,让家人吃上了白面水引饼后,材士们在暗地里说道:“这可比打猎剥皮要划算多了!”
  他们为了方便灵活开弓,所以无甲无胄,只身穿布衣,头发也统一梳成一个圆髻。通常会手持角弓,在成氏庄园的靶场撒放射箭,此处本来是当了族长的成巫私产,但他却跑到无恤面前,声称愿意无偿献出,划归乡寺所有。
  赵无恤知道他的心思,自然笑纳。
  此时,王孙期板着脸,在靶场上指导材士,更正他们的姿势。
  他侃侃而谈道:“箭者,可杀人于百步之外,然儿,临敌也不过六七发,材士必须量其弓之力,配合肢体动作,调整气息,才能心志专一,每射必中!”
  哪怕射术再好的猎户,放到阵中,如果瞄准的目标从野兽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且那些人还手持戈矛,几息之后就能冲到你面前,无论是心态还是撒放手法,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162章 狄服骑射
  王孙期又指导他们齐射之法:“但凡齐射时,宁可高而过之,慎勿低而不及,听到金鼓号令声方能发射,否则视为乱行,当罚!”
  材士们齐声应诺,他们都知道王孙期是执掌军司法的“右士师”,为人公正,不留情面。
  弓箭训练已经有了程序式训练方式,最先用的是拉弓练力,其次是瞄靶、射靶训练,不断提高材士们的气力和射击水平。应用于战争当中,更多的,还是依靠听着金鼓声齐射,造成杀伤。
  赵无恤若是有闲暇,也会每天来此巡视一番,他自然明白,比起徒卒,弓手的训练要难上数倍,非几年之功不能见效。
  首先是制作弓箭,一把好的反曲角弓非两三年不能驯出。且对材士的臂力和身高要求也很苛刻,要严格训练两三年,才能做到在战场上撒放数十箭而双臂不至于抽筋无力。至于单体的直拉弓,虽然制作更容易些,但要求就更高了,中世纪的威尔士人从小就开始训练,方能组建起一个军团。
  所以无恤感叹道:“若是可能,还是弩兵见效快啊……”
  这种改变古典战争形态的利器,在此时的中国,已经出现了。
  据赵无恤所知,南方的楚国,已经有位叫“琴氏”的弓匠制作出了“横弓着臂,施机设枢”的弩!
  楚人能将侵入国都的吴国人赶走,除了秦军援助,民众群起而攻外,也有这种武器的功劳。
  虽然发明没几年,但这种利器其实已经流传到了晋国,赵无恤知道,韩虎家中就有一把,被韩氏祖孙视为瑰宝。他们似乎有让匠人仿制,组建弩兵的打算,这或许就是后世战国时代韩国劲弩的源头?
  无恤觉得,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来研究仿制!又或者,他可以回忆着前世见过的弩,绘出手弩的大概模样,但那些精密的零件,却只能让匠人和计侨的数科学生们摸索了。
  后世对弓手和弩手孰强孰弱争论不休,但在无恤看来,一个英明的将帅应该灵活加以使用,能多一种选择毕竟是好的。
  直接向赵无恤负责的,还有一两“短兵”,赵无恤有意识地将这些人武装成了重装步卒,每人穿两札,也就是两层甲片的皮甲。
  两司马穆夏甚至能披甲四札,还戴上了皮制幕面。别人双手才扛得起来的铜制长殳,他一手就能灵活挥动,另一只手还能持杨木大盾保护自己,简直像个走动的装甲巨人。
  此二十五人持两尺剑与杨木盾,紧随无恤行动,作为亲卫,位于战阵后方。同时也是监军,斩杀胆敢后退逃跑之人,关键时刻也可以充当救火队员。
  还有一两辅兵,由体质较弱者担当,专门负责管理府库和兵刃等,外加看护粮草辎车。
  井心思细腻,而且识一些篆字,在获刑期满后,他成了“悻用之士”,一直想要掩盖自己的耻辱。所以极其勤勉,甚至不顾他人鄙夷的眼神,到处追着计侨学堂的数科学生求问筹算之法,已经掌握了周髀数字。
  此外,是新组建的一只不足十人的小队。
  军队中有勇气大、不怕死、不怕伤的,把他们编为一队,叫做“冒刃之士”;有锐气旺盛、年壮勇猛、强横凶暴的,把他们编为一队,叫做“陷阵之士”。
  这些都是赵无恤手下争强斗狠的人,其中的代表就是田贲。他们被称为“轻兵”,身无寸甲,在战阵上就是用来冒刃陷阵用的。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对准敌人狠狠扎下去,刀崩成了两段,赵无恤也不会心疼。
  这也算是把军中的那些刺头善加利用了。
  而赵无恤最为重视的,自然还是他新组建的兵种,轻骑士。
  当天气晴朗时,他还会骑着黑马,带着这些年轻的骑士们逐猎于平坦的野外。
  新的滑轮弓已经由弓人制出,送到了他的手中,比起那把送给晋侯午的试验品,质量和准头又好了不少。
  他挎弓于肩,挥着马鞭对虞喜说道:“骑者,军之斥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这就是我对这兵种的定位。”
  虞喜听罢,拱手应诺。
  骑兵两的训练,比起弓手只难不易,选拔骑士的标准是,选取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要求行动敏捷迅速,能骑马疾驰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并在马上挽弓射箭,还能在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应战自如,进退娴熟者。
  选拔出来以后,还要穿戴上适合的装备。
  晋国周边的狄人穿的是短袖下绔,同中原华人的宽衣博袖大不相同,所以俗称“狄服”。无恤刚刚组建这一两时,就已经推广了狄服,将骑士们的衣着改进为衣短袖窄,外套薄皮甲,下穿绔裤,束皮带,用带钩,穿皮靴。
  他比后世的“子孙”赵武灵王要幸运,几乎没有遇到反对的声音。
  一来是因为无恤的地盘小而团结,随着大量粟米入仓,以及鼓励生育和赡养孤寡政策的推行,他的声望在成乡已经高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近来更是被成巫圣贤化了。
  所以这条命令得以畅通无阻,也就是守礼的子贡路过时皱了皱眉,但他一个外人,又不懂军事,当然没资格说什么。
  另一方面,轻骑士中一半人是甲里子弟,这个氏族祖上本就出自赤狄部落,才由狄入华没多少年,平日也穿狄服。另一半则是从下宫厩苑带来的圉人、牧人,在被选来成乡前就穿短打,不知深衣广袖是什么滋味,所以狄服很容易就推行开来。
  此外,本着对秦俑那种整齐划一气势的向往,骑士们的发型也被无恤强制统一。都扎成不容易散开和妨碍视野的扁髻,将所有的头发由前向后梳于脑后,分成六股,编成一板形发辫,上折贴于脑后。
  骑长和骑吏则戴着皮制的小帽,缨结于颔下加以区别。
  在这些举措实施后,赵无恤不由暗道:“如此一来,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恐怕要被我提前两百年实现了……”


第163章 常山临代
  此外,脱离了马匹来谈论骑兵,是毫无意义的。
  赵无恤驱马从列队的众骑士面前掠过,驻马扬鞭训斥道:“二三子骑乘奔驰用的良马,一匹可换粟米三百、四百石,按成乡的赋税,二十户人家才养得起一匹马!在场诸位是我麾下最贵重的一两,希望汝等发挥的功效,能超过这代价。”
  众骑士不由得咋舌,除了虞喜外,其他人方才意识到,胯下骑乘的畜生,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值钱。
  虽然压力不小,动力却也十足,能入选轻骑士,是件极其荣耀的事情,在成乡中最受欢迎和尊崇。加上前次在山下那场漂亮的伏击战,被赵无恤大肆表扬,骑士们恨不得将头昂到天上去。
  虞喜作为下宫圉童,对马匹的习性和饲养自然十分清楚,说起养马来,头头是道。
  “饲养的场所要安适,水草要喂得适当,饥饱要有节制。冬天要保持马厩的温暖,夏天要注意马棚的凉爽。经常剪刷鬃毛。细心铲蹄,让它熟悉各种声音和颜色,使其不致惊骇。练习奔驰追逐,熟悉前进、停止的动作,做到人马相亲,然后才能使用。”
  “挽马和乘马的装具,如马鞍、笼头、嚼子、缰绳等物,必使其完整坚固。下臣已经嘱咐过二三子,马匹必须珍惜爱护。当天色已晚路程遥远时,就须使乘马与步行交替进行,宁可人疲劳些,不要使马太劳累,要经常保持马有余力,以防敌之袭击。”
  无恤颔首道:“你能够懂得这些道理,就已经很不错了,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一匹马,而是一个整体,骑兵的坐骑就相当于步卒的双腿!”
  在布置队形时,五名骑兵设一长,五骑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二十步,每骑左右间隔四步。至于武器,持一把弓,背两壶箭,腰别一柄短剑。
  之所以这样配置,是因为经过半月多前的那场夜战,无恤和虞喜商议总结经验后,发现过长的戈、戟、矛在马上都不太适用。
  虞喜描述道:“人马错身而过时,想要刺中十分不易,矛头还容易卡在尸体上,仓促之间拔不出来,有时候必须弃矛抽剑。而且这类长兵携带在马上,也使得进退更不灵活,所以还是驻马射箭方便些。”
  赵无恤暗暗想道,毕竟自己的这个兵种只有马鞍,而没有马镫,像欧洲骑士那种夹矛冲锋还无法做到。
  而且马种还不够高大,也不披挂具装,容易损伤受惊。这第一批轻骑士可金贵得很,让他们直接去冲击密集的步卒方阵,纯粹作死,赵无恤也会心疼。
  他拊掌道:“既然如此,那便先以骑射为主,轻骑士们便作为斥候和步卒方阵侧翼的保护者,在战斗里拾遗捡漏,该骚扰骚扰,在敌人溃散时,冲一冲不阵不整的散兵。”
  对于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农耕民族来说,骑射可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也幸亏他们赵氏一直有养马传统,厩苑里大批圉、牧拉出来就能当骑童使,而且还在成乡捞到了一个擅长骑射的甲氏。
  无恤还让弓人开始挑选适合骑射的马弓。因为在奔驰的马上要开至九分满,若七八分,亦难中也,所用的弓力要比步弓稍小些。
  “至于冲击突骑、重装骑兵之类,留待日后再说吧……”
  “突骑,重骑?”
  赵无恤的前一句话让虞喜颔首不已,而后一句话,却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识,只能懵懂地继续点头,虽不明,但觉厉。
  赵无恤也明白,若想要组建他心目中合格的骑兵军团,除了要想办法做出像汉代环首刀那样的劈砍铁刀外,还得获得数量庞大,而且品种优良的马匹。
  也就是说,他需要拿下一个上徍的产马地。
  赵无恤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千里之外,有新建起的大城晋阳,高冠朝服,发须斑白的赵氏名臣董安于或许正在整装待发,准备南下新绛。晋阳城以北,是高耸的常山,常山之阳,名为代国。
  那里矮小的丘陵密布,纵横的河流不向南行,却向北流,一直流到了一片广袤的草原之上,良种的河套代马,也就是后世的蒙古马奔驰于绿草茵茵间。
  那里还是历史上,姐姐季嬴一路泪水斑驳的和亲之地,也是“摩笄夫人”的殒命之所!
  ……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到了“七月流火”之时,天气开始渐渐转凉,由夏入秋。每当日暮西陲,甚至能以肉眼看到“大火星”逐渐向西方缓缓下坠。
  而赵无恤,也在这几天里,正式满了十四岁。
  然而他的具体生辰,却根本无人记得,因为直到他这一世的母亲生下他之后,赵鞅才发觉自己居然又多了一个儿子——庶子。
  无恤也没打算大办,让薇置了一席燕飨,邀请赵广德、计侨、王孙期、羊舌戎、成巫、窦彭祖等人来饮宴一番而已。井和田贲也被喊了过来,穿着皂衣,和已经穿上军吏服装的穆夏、虞喜陪坐在最末席。
  赵无恤认为,对臣下,适当的惩戒要有,但笼络的手段却不能停。
  俩人受到严惩,本来有些忐忑,但经过这一夜后,又觉得自己虽然受了君子惩罚,但那完全是出于公心和律令,私下的君臣的情分却未受影响。他们顿时大受鼓舞,也给了他们日后再起的希望和决心。
  此外,竖人宽从下宫送来了赵鞅赐给的金爰、丝帛;姐姐季嬴亲自缝制的秋衣;此外还捎带着乐灵子制作的驱蚊膏药,清香扑鼻,不知道是用什么草药做成的。
  再加上薇为他缝补的一件新甲衣,生日礼物摆满了一个案几,看得赵无恤愣神半晌,心中感到了些许亲情和暖意。
  成乡众人也都有各自的表示,而最让赵无恤欣喜的,却是他亲自画出图形描述,让计侨和匠人制作的“算盘”。
  “啪啦啪啦”,手指灵活拨弄,大珠小珠落上下游动,熟悉的珠算声响起,赵无恤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第164章 九章数术
  算盘,这个神器可以说是古代的电子计算机,简便迅捷,一直到两千多年后,都还保留着巨大的生命力。计侨是懂行的,一见此物爱不释手,觉得从此以后,算筹可以彻底被替换掉了,他立刻前来奉献给无恤,也算一件喜事。
  到了第二天闲暇时,无恤便开始教计侨一些简单的珠算法则,计侨对数字敏感,吸收能力很强,拨算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他熟练后,还要多制作几个,让数科学堂里的学生们也学会使用。
  计侨的数科学堂虽然只有十来名国人学生,但在赵无恤的有意扶持下,却蒸蒸日上。虽然教授的名目依然是传统的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种数科算术。但却已经被计侨结合“周髀数字”“百工之艺”“经天纬地之术”等,赋予了不一样的内质。
  平日里,童子五六人躲在大桑树的荫凉下背诵着运算法则,有的在沙地写划着竖式方程。而冠者六七人则偏向实用,带着皮尺到处测量门楣和墙高,向工匠请教一些诸如轮轴、射距问题,再与夫子教授的理论结合起来。
  赵无恤隐隐觉得,一个独具特色的数科学派,似乎正在慢慢形成。而早早点了数学科技点专精,能与古希腊数学相媲美的古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前景太美,美到他无法想象。
  而就在此时,在新绛贩卖麦粉的子贡却突然回来了,打断了赵无恤的脑补。
  ……
  子贡这一个多月在新绛奔波劳碌,几乎到了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捉发的程度。他一共卖出了两千余石麦粉,为无恤收获了六万石粟米,他自己也获利六千石,这已经是他往年在晋、卫、鲁来回一整年的收益。
  粟米收到手软,作为一个商贾,子贡自然很高兴,但是今天,却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不得不匆匆赶回来。
  一进乡寺,子贡面色凝重,见了无恤和计侨,就行了重重一礼,说是有要事要告知他们。
  他严肃地说道:“君子,新绛粟市上,出现了其他商贾贩卖的麦粉!”
  “哦?”赵无恤立刻停止了拨弄算盘,他心中虽然诧异,却不惊慌。
  早在开始这场买卖前,无恤就曾对子贡笃定,不出半年,石磨和麦粉的技术定然会扩散出去,可没想到的是,居然会这么快!
  而且,在子贡派人查探过对手后,已经查明了那些商贾的背景,他和计侨的脸色顿时也凝重了起来。
  范氏!又是范氏!
  范氏专于漆、陶两业,朝歌连绵不绝的漆园,范、随等地出产的白陶黑陶,都闻名遐迩。但他们在粟市,占的份额却不大,以往的策略一直是囤积粟麦稻米,现如今为何突然卷入了这个行业?
  赵无恤猜测,大概是眼红自己的麦粉在粟市大赚特赚吧,范氏察觉到了自家士大夫们仓禀中的粟米开始向成乡流动,有聪明人便设法窃取了石磨和麦粉的技术,反手一击。
  他的心头浮现出了一个人的面孔,范嘉,赵无恤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上次与他在粟市外错毂而过(gu)的人,就是此事的首祸者!
  真是一个可恨的挡路人!
  随后,他和计侨便听子贡说起了详细的经过。
  原来,子贡在过去一个多月里一直维持着原价,也就是一斗麦粉换三石粟米,但谁想范氏的商贾却突然也介入了粟市。他们带来了海量的麦粉,远超子贡,而且价钱是一斗换二石半!
  这对子贡的生意,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市场顿时开始向范氏商贾倾斜。目前,是隶属于范氏,中行氏的那些士大夫开始转而购买这种更便宜的麦粉。子贡发觉不对后,让人暂时维持原价不变,同时立刻回来向无恤禀报。
  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已经加强了对成乡的控制,却仍然被人暗捅了一刀啊。
  不过据子贡说,泄密的源头已经找到,问题并不出在成乡,而是下宫的一个庖厨干的。他见过那最原始的手推磨,在范氏暗作重金收买下,偷偷画了图献上,现在已经抓获,被下宫处死,其家人处以耐刑。
  漏洞虽然堵上了,可技术却已经无可避免的扩散开了,必须想办法加以应对。
  对手的恶意降价争夺市场么?赵无恤眉头微皱,想起了前世的一些案例,随即又舒展开了。
  他正要对两人说说自己的计划,却听到子贡和计侨同时拱手说道:“君子,赐/侨有一计,可破此局面!”
  “君子,赐/侨有一计,可破此局面!”
  子贡和计侨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后,诧异地对视一眼,随即谦让地请对方先说。
  赵无恤也压回已到到了嘴边的话,直接点了子贡的名:“二三子也不必谦让,在商言商,子贡对其中情形应该更熟悉些,还是子贡先说吧。”
  子贡当即侃侃而谈,看得出,他在回成乡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而接着来的这番话,这让无恤对他的商业才干再次赞叹不已。
  他说道:“如今彼贱我贵,粟市的商贾和士大夫们自然会倾向贱价,此正如河水下流,乃人之常情也。”
  赵无恤颔首同意:“那以子贡看来,应当如何破此危局?”
  “君子应当知晓,原本麦粉是作为奢侈品货与卿士大夫家,当时吾等独断专榷(que)此业,自然可行;但如今形势易变,制麦粉之法已然泄露,再走贵卖少销的上谷之法,就无法再维持下去了。”
  “赐认为,是时候改变方略了,既然上谷之法不通,就只能欲长钱,取下谷!新绛之中,还有许多欲购麦粉而不得的士和国人们,范氏之贾心存侥幸,只将价格降到了一斗麦粉换二石半,若是吾等一次将价格降到一斗换两石,乃至一石半!便可以扭转局面,只要麦粉周转快,做大数量,自然能够薄利多销。”
  然而,计侨闻言后却眉头大皱,他说道:“子贡的意思是,紧随范氏降价,改走薄利多销之途。可以我一乡之力,每月不过能供应新绛千余石。但据你所说,范氏之贾却有匠作坊支撑,每月能供应至少五千石麦粉,若是吾等盲从贱卖,最后损失的,依然是君子!”
  然而,子贡却哈哈大笑道:“计先生一叶障目矣,谁说我方麦粉仅在成乡出产?”


第165章 下谷之法
  计侨曾经是下宫的首席计吏,他凭借自己多年来管理上计和市的经验,认为假如竞争对手是短期降价,并且幅度不大,或许可以紧跟其后。可若是对方有超过己方的货物可以售出的话,最好还是退出,否则会在他之前垮掉。
  以一乡敌一卿,是为不智!
  但子贡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无恤和计侨都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不由得拊掌赞叹:“妙计,绝妙!”
  子贡又详细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的意思是,赵无恤的背后,还有下宫!还有赵氏撑腰!何不借助他们的力量?
  赵无恤不由得感慨,这就是一流人才和二流人才的区别了。子贡现在一些能力也许不突出,但是他的眼光和胸襟,却高出了计侨不少,当计侨还在纠结脚下的蜗角之争时,子贡却已经站到高处,远眺百里之外了!
  他说道:“事不宜迟,我今日便要前往下宫。子贡与我同去,届时我会带你面见父亲,向他请命!”
  赵无恤心中暗笑不已,以赵鞅的性格,凡是和范氏作对的事情,恐怕会很乐意为之!
  子贡也笑了:“这半个月以来,下宫派来的匠人已经将石磨的构造和制法都学了回去,如今已经在下宫及修建了几座大磨坊,远远胜过成乡。只是尚未大量开磨,若是以下宫雄厚的产量进入粟市,准保范氏商贾此次血本无归!”
  商场如战场,子贡说到这里,也已经血脉喷张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计侨:“话虽如此,但小子毕竟只有一人之智,恐怕看不全面,还请计先生也说说有何妙计?”
  子贡在计侨面前以晚辈自居,所以谦称“小子”。
  计侨正好答话,无恤却打断了他们:“且慢,计先生的法子,我已经猜到了,留待最后再说罢,二位先听听我的。”
  赵无恤的想法,是在压低普通麦粉价格的同时,继续让部分货物走精品路线。
  “子贡可以买通一些国人,在市井中宣扬,成乡的麦粉,是虒祁宫庖厨专买的,一个多月来每日供应不断,连国君食后都赞不绝口!不仅如此,韩氏、魏氏、赵氏等卿士也只吃成乡麦粉!此所谓广而告之也。”
  “据子贡所说,范氏现在大概只有手推磨,没有更好的畜力大磨,所以麦粉颗粒较大。士大夫们吃惯了我们的细粉,恐怕不屑于更换口味,若是骤然降价,让人疑虑,反倒会失去这一批市场。我们先占领了市场,再打出了口碑,培养忠诚客户,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面对对手降价时,提升己方的产品质量,维持住高端顾客和现有的市场占有率,也是一种办法。范氏想从手推磨进阶到畜力大磨,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们的价格可以不断降,但质量却上不来!也就无法进入上层市场。
  赵无恤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新鲜的名词,子贡听得有点晕,但却也明白了其中意思,他的眼睛顿时亮了:“广而告之……没想到君子竟也有商贾之材,幸哉,君为卿士,若亦为商贾,子贡如何在此间立足?可以弃商回卫国种农稼去了!”
  一席话说得三人齐声大笑。
  赵无恤的想法,可以作为子贡计策的补充,有了这一上谷,一下谷的计策。无恤面对范氏,已经稳操胜眷,那么,计侨又有什么想法呢?
  计侨叹气道:“后生可畏矣,有了君子和子贡的珠玉在前,老夫的瓦砾只能算献丑了。老夫的眼光不在粟市和麦粉,方才竟是起了退让之心,想让君子将精力转到近日新制出的美器上。”
  假如竞争对手永久性降价的话,那么应该考虑放弃一些旧产品,推陈出新,计侨这种想法也并无不妥。但以赵无恤,以及赵鞅的性格,面对范氏的咄咄逼人,灰头土脸的退让,是不可能接受的。
  在无恤看来,六卿之战,不仅仅是政治、外交和军事之战,也是一场经济战!不进则退,焉能惧之?
  在计侨吐露自己的想法后,子贡也好奇了起来,他这才几日未回,成乡又做出了什么好东西不成?这位君子治下的小乡,莫非真是巧夺天工,总是能不断推陈出新,给人惊喜。
  赵无恤微笑着颔首道:“没错,鲁陶翁等人,已于前日试制成功了。”
  他转身拿起了两个物件,向子贡分别展示。
  “这是……”
  子贡看到,在赵无恤的左手,是一个盘口壶形器。其表面光滑、整洁,呈现青黄色,外观线条圆润,反射着金属光亮,却不是青铜。
  而赵无恤右手的器物就更美了,这是一个小巧的鱼篓尊。其表乳浊淡青,类冰似玉,明如鉴,却又不是玉。
  子贡被它们独特的美感迷住了,半晌后,他才犹豫地问道:“难道是陶器?”
  赵无恤将手里的盘口壶和鱼篓尊放置在案几上,用一根箸筷轻轻敲击。
  “叮……”
  他闭目听着这天籁般的如罄之声,仿佛听见无数金爰铜币哗哗落地的美妙声响,微笑着说道:“不,这不是陶,它们的名字应该叫做……”
  “瓷器!”
  ……
  片刻后,子贡站在成乡府库内,那个专门存放赵无恤所谓“瓷器”的小隔间里,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应接不暇。
  地面上铺满了干燥柔软的稻草,上面放着数十个瓷制器皿,有簋(gui)、鼎、鬲、罐、鸡首壶、三足炉等中型器物,多数是青黄色釉色,胎体厚重。
  器皿之中也充实着稻草,防止碰撞碎裂,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类似金属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无论是形制,还是外观,都在仿制青铜礼器和食器。
  而另一边,则是颜色匀净,类冰似玉的白瓷,做成了装饰用的琮(cong)、玦、佩等。甚至还有两头造型可爱的白瓷鹿,一大一小,还有一个白瓷枕,光滑的枕面让子贡忍不住想靠上去试试。
  子贡何等精明聪慧的商贾,立刻就看穿了赵无恤制作这些器物的深意。
  他转身对无恤道:“君子莫非是想让赐贩卖瓷器,进入漆陶市?给范氏一次捣腹之击?”


第166章 成窑成瓷
  赵无恤答道:“正是,子贡觉得,其利如何?”
  子贡拊掌叫绝:“必能一本百利!还能反手将范氏一军,他们想要从君子的麦粉生意里分一杯羹,这一打算非但不能得逞,一回头还会发现,自家的根本漆陶市,也已经被君子狠狠搅乱了!”
  子贡也玩过象棋,所以有此“将军”一说,而且事先子贡已经被无恤透了底,知道这瓷器的烧制方法和陶器相差无几,成本也没有增加多少。
  和瓷器相比,青铜铸器的原料铜、锡获取不易,尤其是原产地多在南方,还要加上运费、沿途关税。更别说在青铜作为兵器原料的情况下,各国还限制流通出口。即使原料齐全,青铜的冶炼铸造,比起瓷器也麻烦了无数倍。
  而漆器是什么呢?漆是一种从漆树中流淌出的液体,可以结成膜,保护木材遭受腐蚀。中原地区的漆器工艺,早在夏后氏时已经出现,但最初素色的木胎漆器仅用于日常生活。到了夏禹时,“以之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并常用朱、黑二色来髹(xie)涂。
  在原本的历史上,从春秋到汉代,本就是一个青铜器逐渐衰弱,退出日常生活的过程。因为瓷器直到南北朝才逐渐成熟,所以漆器以其精美华丽的造型,和相对青铜简单的制作工艺等优势,填补了这一段空白时期,占据了日常器皿的半壁江山,尤其以战国秦汉最为流行。
  所以,在这个时代,若是拥有一个百亩漆园,便足以让人一生吃穿不愁!战国时庄周作为漆园小吏,日子恐怕也是温饱滋润的,不然哪有闲情逸趣去“齐物归一,逍遥天地”?
  然而,在赵无恤这只小蝴蝶翅膀的扇动下,瓷器,而且是较为成熟的青瓷和白瓷,却在这个一年前还穷困贫瘠的小乡中出现了。
  瓷器的坯体由附近山野里采集和高岭土制成,在密闭性较好的烧窑中,由石涅,也就是煤炭燃烧产生的1200—1300摄氏度的高温中烧制而成。
  比起陶器来,瓷器胎体更加坚硬,致密,细薄而不吸水。胎体外面罩施一层釉,釉面光洁、顺滑,青釉成分经过鲁陶翁多次调制,确定为草木灰,因为含有一定氧化铁,所以呈现青黄色。
  一个青瓷壶,按赵无恤的打算,价格仅仅卖一个青铜壶的四分之一,一个漆壶的三分之一,即便这样,也能赚超过十多倍的利润。当其源源不绝地打入市场后,就可以作为青铜和漆器的替代品,让家中余财不多的士和国人也用得起。
  仅从生活用品而言,无论是从造价、工艺难易、原料的充足与获取方面,瓷器在市场上取代青铜器和漆器都是大势所,但这个过程,可能还得花几十年,几百年。
  目前,赵无恤只求它能取得优势,和青铜、漆并行。至于范氏的陶器,不客气地说,在瓷器出现后,会立刻就被挤出中上层顾客的市场!
  “这些多是试烧,所以不同品种的都有,之后的几窑,我打算主要烧制鼎和簋、壶等,而买家,自然是麦粉的老客户,如此一来,你还可以将其与麦粉套卖。那些爱用美器装饰厅堂的士大夫们,恐怕每一次都得五鼎四簋,或者三鼎二簋的买。”
  “至于白瓷,倒是意外之喜,以原色的瓷土为釉料,就能制出此物。如今看来,此物外观颇似白玉,如果对造型精雕细琢,也可以进入珠玉的市场,只是我担心,会不会和韩氏起了竞争?若是如此,反倒不美。”
  韩氏从韩宣子开始,他们家就以珠玉的专榷闻名诸侯。韩邑七县,有出玉之山三座,家中工坊里,有攻玉之匠数百,还和齐国陈氏有贸易往来,可以获得一些东海蚌珠。
  在无恤看来,货殖只是政治的延续,能借手打击敌人范氏的,所以他全力去谋划。但若是会损害到盟友韩氏,引发两家矛盾,他就得慎重一些了。而且,除了韩氏女外,他对谦和的韩不信,俊朗的韩虎印象都还不错。
  子贡却让他打消了这种担心,原来,子贡了解过,玉的生意,其利百倍,而其中原因就是因为稀有。
  珠玉本来就有价无市,极其稀缺,往往是百人所需,却只能供应一件。而且高贵的卿大夫,恐怕只会对真正的美玉感兴趣,所以应该不会和韩氏起太大的竞争。
  赵无恤想想也对,后世的和田玉,一块就能炒到几千万天价。也就是说,世人对玉和类似玉的东西需求很大,但量却永远就那么一点。
  如此一来,白瓷可以用来烧制中小件的璧、琮、圭、璋、璜、琥等玉的替代品,销售的目标则是士和国人这些中产阶层。若是新绛城里属于这一阶层的数千人,每人都能买一块瓷佩瓷玦,收益也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春秋时代的人好青铜,以此作为礼器,又好玉,以此为君子之美,作为装饰。瓷器虽然比起上徍的铸器和玉器,还有一些差距,但却贵在新颖和便宜,所以,大有可为!
  等工艺再成熟些,他还打算制作精美到极致的匀净瓷器,作为奢侈品贩卖,走饥饿营销的路线。
  最后,赵无恤嘱咐子贡道:“成乡已经粟支两年之用,耕田拉磨的牛马也已经足够,再多也是浪费,所以这一次,我们不要粟米,只要钱帛!”
  而这些器物也被赵无恤冠以了特有的名号。
  成窑!成瓷!
  他相信,这两个名字必然会在后世被无数遍传颂,说不定,自己手中的这几件东西,在千年后就能抄到几亿高价,或作为国宝珍藏。
  无恤满意地抚摸着那两头精美的瓷鹿和瓷枕,让人将其实以稻草,再裹一层软皮,小心搬到辎车上,放在竹筐里。他要将其带去下宫,赠予姐姐季嬴和乐灵子,作为谢礼。
  再过几天,就是秋祭,他进入虒祁宫正式成为国君助祭的日子。而且这次进宫,他还要陪同乐灵子,去探望已经被囚禁了将近一年的乐祁。


第167章 子贡的抉择
  “孔丘之徒?就是那个在曲阜私立学舍沽名钓誉,收徒三百广布党羽,还曾于十多年前诽谤余铸刑鼎,妄言我晋国将亡的鲁人孔丘?”
  到了当日晚些时候,依然是下宫侧殿,赵鞅和无恤父子相对,一坐于案后,一站于案前,赵鞅面有愠色,赵无恤则只能尴尬地笑笑。
  原本,按照子贡的设想,打赢这场因为范氏之贾卷入麦粉市场,而引发的货殖战争,其实并非难事。但以一乡之力,敌对范氏整个匠作坊,自然是不可能的,必须借助无恤背后的力量,下宫!
  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经过家主赵鞅的首肯和支持,所以赵无恤带着子贡赶到下宫后,先入殿内,将他的建议,向赵鞅做了简略汇报。
  和无恤猜测的没错,护短的赵鞅听闻自家儿子那极其赚钱的产业,遭到了范氏横插一脚,顿时就怒了,对于这种情况,他就四个字。
  “何惧之有!?”
  为这件事情定了基调后,赵鞅也好奇起来,如此计谋和眼光,是何人想出来的?一问之下,才知道谋主子贡竟然是孔丘的弟子。
  “一乡鄙狂士尔!”
  这就是赵鞅对孔丘的评价。
  赵无恤只得轻咳一声,眼观鼻鼻观心,不做评价。万幸,赵鞅现在还没像历史上那样,必杀孔丘而后快,而孔子对赵氏也尚未路人转黑。
  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这两个人迟早会成冤家,此生还是别见面的好。
  带着对孔丘的不满,赵鞅还将赵无恤训了一通,让他对名为端木赐的卫商,用则用之,但切勿受其影响,沾染了孔门迂腐之学说。
  赵无恤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唯唯应诺。最后,赵鞅提出要见子贡一面,考校考校他,看看是否也像孔丘一般,是个只会夸夸其谈之辈。
  于是,无恤就只能站在殿外,等待子贡出来。
  “不好!”
  过了一会后,他才暗道一声不妙,引得门口两名甲胄在身,看守剑架的赵氏黑衣卫士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君子这是作甚。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和观察,结合所知道的历史,无恤清楚,赵鞅此人有积极进取、强劲坚韧的特点。但有时则表现为霸道、冲动和多变,这也是他性格上的严重缺陷。
  但赵鞅还有一个最突出的优点,使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上述缺陷,那就是尚贤。
  老迈的叔向,郑国的子大叔,睿智的太史墨,还有众多出身或低贱,或高贵的家臣。只要遇见德高望重或者才学突出的贤能之人,赵鞅总愿意真诚请教,也往往能虚心接受劝勉,无论什么场合、无论什么事情。
  这一点在此时的晋国六卿中是极其突出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胸怀,或许就是他日后广纳贤才,成为一代雄主的原因所在。
  无恤想起赵鞅这爱才如命的性格,万一和子贡看对眼了,难保就会下大本钱,征召他为家臣,那该如何是好?到那时,他恭贺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在焦心地等待了一刻后,子贡终于出来了。
  赵无恤故作微笑地迎了上去,亲切地问道:“子贡,与吾父谈得如何?”
  子贡朝无恤行礼,身为一普通商贾,面见一国卿士,而且还是赵鞅这种虎一般的性格,带着刁难的心思,他此时却依然面不改色。
  “还得多谢君子前些日子赠予的《绝秦书》,赐的辩才倒是好了不少,至少没有让上军将觉得,我是一夸夸其谈之辈,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无恤有些急切。
  子贡说道:“只不过上军将突然问赐,作为一商贾是不是太过屈才了,愿不愿意为赵氏家臣,上军将会委以我上计吏,或仓吏之职,以上宾之礼待之!”
  赵无恤暗道不妙,赵鞅果然下手了,这便宜老爹,连儿子的墙角都要挖。虽然左右都是为赵氏效命,但终归让无恤心里不太舒服。
  他面容故作淡定地问道:“这岂不是好事么?子贡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子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让无恤琢磨不透。
  原来,方才子贡刚刚脱下鞋履,着足衣入了殿门,赵鞅就坐于案后,虎目圆瞪地质问他:“孔子为人如何!?”
  子贡恭敬地对答道:“赐不能识也。”
  赵鞅不悦,拍案而起,追问子贡道:“余听闻,你乃孔子之徒,事孔子数年,常常朝夕相处,侍奉身侧。现如今余问其人如何,你却说‘不能识’,何也?你言之不实,是在诓骗余,还有余子无恤乎?”
  子贡淡然笑道:“上军将有所不知,赐在夫子处学习,好比饥渴的人饮于江海,喝到腹中知足就停下了。我的夫子智慧和仁德宽广如同江海,赐一个在海边望之不及,饮之不竭的俗人,就算服侍他几十年,也只能窥其一隅,如何敢说识之?那才是诓骗上军将啊。”
  赵鞅默然,本来他企图给子贡一个下马威,料想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商贾,很容易就会被吓出原形。谁知子贡临危不乱,一通长笑后发挥了自己的辩才,将赵鞅所言一一驳回,逼得赵鞅自觉理亏,不得不正襟危坐待之。
  他颔首道:“善哉,子贡之言矣!”
  之后两人谈及此次与范氏的麦粉之争,子贡胸中早已有了一笔明细的账目。他拨弄着新学会的算盘,给赵鞅演算推导,说明此次只要赵氏应对得当,绝对可以将范氏之贾扫出粟市。
  赵鞅之前已经接到了家臣傅叟的通报,经过数十名工匠在成乡长达半个多月的学习和仿制,下宫也已经建起了数座畜力磨坊,逐步开磨麦粉,以供应赵氏府邸所需。
  所以,只需要他一块符令,便可以让下宫府库和周边乡邑将麦粉集中起来,全面开工,每日能产三百石以上,远超范氏的匠作坊!到时候,除了牛马市外,赵氏又多了一项能够积蓄粟米钱帛的行当。
  赵鞅这才赞叹不已,爱才之心顿起,提出了欲征辟子贡为赵氏家臣的打算。他一出手,就是当年计侨,王孙期那一级别的职位,还可以让子贡住在最上等门客的居室中,位比中士,食有肉,行有车。
  这些思虑只是一瞬之间,子贡向面前颇有些焦虑的无恤恭恭敬敬地一拜,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了他。


第168章 有女同车
  子贡对赵无恤诚恳地说道:“夫子曾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赐与君子曾有盟誓,赐为君子之贾,君子为赐之东主,为期至少三年。如今口血未干,赐怎能食言!?”
  面对赵鞅的诱惑,子贡是这么考虑的:夫子曾言,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虽然孔门起于微末,有时候不得不变通,但未到绝境,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夫子一向对赵鞅的政策和行事颇有微词,近来虽然因为止从死法令改变了些许态度,但那完全是因为庶子赵无恤的所作所为。
  子贡在中都邑时,曾对夫子说过来晋国为赵氏庶子之贾的想法。夫子当时便对他说过,希望他为赵无恤之贾,劝其行仁义礼乐之道,则可;为赵氏一家之鹰犬走狗,则不可。
  赵无恤虽然在一些理念上和孔门有所分歧,但在子贡看来,那是和而不同,他虽然注重农事与百工,但子贡记起,夫子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样的话。
  他虽颁布了严格的军令,但对待民众却依然比较温和,“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正和夫子评价子产的“宽猛相济”不谋而合。
  但赵鞅,则更加偏向严刑峻法一些,还在许多器物上违背了礼制,甚至被孔子视为不仁之君,与孔门的根本理念相违背。
  更何况,子贡摸了摸怀里一直贴身携带的那卷《绝秦书》抄本。自己仅仅是在酒酣时无意吐露了一次志向,赵无恤竟能牢记于心,千方百计地寻来这些行人言辞,赠予自己,并祝愿他早日实现志向。
  “若我日后能成为晋国上卿,一定聘请子贡做晋国的行人,还望子贡出使诸侯时,能做下申公巫臣联吴抗楚那样的壮举!”
  子贡并非不知道赵无恤这话里的暗示,但他心中仍然十分感动,这已经超出了利益和盟誓的关系。
  他记得此次临行前,他曾于中都问学于孔子曰:“夫子,敢问何为士?”
  夫子沉吟片刻,言道:“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做事和决断时有知耻之心,出使列国,并能够完成主君交付的使命,可以叫做士。
  子贡自命为一个知耻而忠信的士人!
  他觉得,赵无恤以朋友、以士待己,自己虽然暂不能委质效忠,侍其为主君。但至少!要以朋友之谊,以士之忠诚回报之!
  所以,他在侧殿内,竟然一口回绝了赵鞅的征召。
  赵无恤听罢,方才松了口气,心中大定,嘴上却要为子贡惋惜一通。
  这不是他患得患失,而是子贡这种世间一流的人才,还是经济外交两项全能,实在是难得。在这个时代里,也许,只有南方的范蠡(luo),日后的陶朱公可以相提并论。
  随后,赵无恤和子贡手持赵鞅的符令,和家宰尹铎、大夫傅叟等接洽,商谈具体事项。随后,他们又召集下宫府库仓吏,车正,厩苑吏等,传达宗主的意志。
  “从今日起,下宫各仓的麦子分出大半用于开磨麦粉,车正和厩苑吏调拨好运输用的牛马辎车!”
  同时,还有使者持简册前往临近各乡,让乡宰和乡司徒向下宫输送麦子,其中最大的原料供应者,当然是成乡。
  赵鞅的要求很简单,务必在粟市压倒范氏商贾,别让赵氏的一粒粟米流到他们的仓禀中!下宫新建起的磨坊从第二天清晨,便开始全面运转,这一场赵、范之间短兵相接的经济战,正式打响了!
  基于那个下宫庖厨泄露石磨构造的教训,赵鞅也下了严苛的家法,再有敢与外人接洽泄露者,杀!全家降为刑徒!
  而子贡也要回成乡,运送源源不断出产的成瓷,将他们带到漆陶市上,对范氏商贾们发动捣腹一击!
  赵无恤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读过的《孙子兵法》中的一句话,颇合今天的情形。
  以正合,以奇胜!
  所以临行前,他对子贡嘱咐道:“子贡此去,必若猛兽挚鸟之发,一击必中!”
  ……
  到了第三日,赵无恤穿戴整齐,穿着姐姐缝制的秋日新衣,佩产自禺支昆仑的白玉环,站于车下,双手笼着宽袖,面色严肃地等待在鹿苑之外。
  今天,他要正式入宫,成为国君的助祭人,祭祀预示着秋日已至的大火星。同时,在赵鞅的请求下,国君同意让乐祁的女儿前去探望父亲。
  所以,赵无恤才会这么正式地等在乐灵子和姐姐的居所外。
  乐灵子似乎没有让人久等的习惯,身着绿色深衣的美人,踱着优雅的殷商步伐缓缓走出。无恤发现,她又蒙上了薄薄的面纱,但如此一来,那双清扬婉兮的眼睛却更显得迷人。
  也许是半个多月前的第一次对视,给无恤带来的震撼太强烈,又或许是那份口头婚约在暗暗牵引他的情绪。他对乐灵子,还是有些许感觉的,却又有些模糊。
  她大概是无恤前世比较喜欢的那种女子,但两人如今仍然极为陌生。
  此时若是抬头,可以看见一红两白三个身影站于鹿苑的山岗上目送他们离开,赵无恤知道那是姐姐带着两头白鹿。不用面对画风微妙的修罗场,这让赵无恤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莫名失望。
  他收回思绪,在乐灵子曲身行礼,口称“君子”时,也还以一礼。
  两人尚未完婚,长时间盯着姑娘的眼睛看是不礼貌的,无恤目光也知礼地下移,发现乐灵子今天也佩戴上了一枚白色的玉玦,佩玉将将。
  赵无恤有心乘今天这个机会,和未来将要同床共枕的未婚妻交流交流,但周围还侍候竖人女婢,不是说话的地方。无恤便伸手邀请乐灵子踩着矮几蹬车,他则知礼地在旁保护。
  今日乘的,是一辆驷马安车,和无恤平日乘的戎车不同。
  安车的车舆(yu),也就是车厢较大,速度较慢,可以安坐,常常用于女眷,或者年长者乘坐。车轮上还缠着蒲草,防止颠簸,这在后世有个成语产生,就叫“安车蒲轮”。
  车舆上有穹窿形状的伞盖,可以遮风避雨,舆的四周挂有帷幕,防止路人窥视,帷幕上绘有流云纹,车舆外侧有赵氏独特的标志日鸟纹。舆中间有软席,可供乐灵子安坐,因为女子乘车必坐,正所谓“妇人不立乘”。
  年轻的男子则要乘车站立,但无恤今天负有君命,一是入宫助祭,二是护送乐灵子去见父亲,都算君命。所以“君命召,大夫、士必亲御之”,无恤与乐灵子同车,一来履行男子保护的职责,二来作为御者驾车。
  赵氏的旌旗和护卫的轻车环于前后,而这辆车上,就只剩下了一对未婚夫妻的私密空间。
  到这时候,赵无恤就得感谢王孙期对他的严格指导了,他现在的驾驭技术虽然比不上王孙期,甚至还被颇有天分的小童敖甩在身后,但已经脱离了新手上路的程度。在平坦的官道上,还是能够操纵八辔,驾驭住骖马和服马快步走动的。
  但自从上路后,车上这数丈空间已经沉默了一刻。
  无恤暗想,这和前世开着车带妹子兜风是不是有点像?但是,必须说点什么才行啊。
  随着手臂的舞动八辔,赵无恤腰间的玉环轻轻碰响带钩,他不由得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无恤轻咳一声后,唱起了一首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乐灵子方才一直在皱着眉,垂首揪心着父亲的安危,但这会,她忧虑的心绪却被赵无恤一首歌打断了,驱散了。
  赵无恤不知道的是,在他和乐灵子初见面的那一天,季嬴与乐灵子送他出门后,便拉着她的手,问她,觉得赵无恤如何?
  经过救治白麋,季嬴与乐灵子之间已经极为亲密,一些梓秘的话也可以交谈。
  所以乐灵子答道:“父亲半年前便传信与我,称赞赵氏君子少年有为,射黑熊,擒白鹿,能知乐师曲中雅意,弱冠之年治理一乡,可以相托。”
  季嬴笑着摇头道:“我问的是你如何看他,不是你父亲如何看他。”
  乐灵子便沉吟了片刻,又答道:“观其人,则相貌平凡,察其行,则谦逊而果断;待亲人和善,对下臣谦逊,对待灵子,也能有礼……”
  这就是到今天为止,她对赵无恤的所有印象,虽然被口头婚约捆绑,可对其人,却没有太多感觉。
  不过这一路来,灵子却内心却有了别样的触动。自从父亲被囚禁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到过这种被人保护关心的感觉了,自己的兄长怯懦无能,宗族长辈们更是只知道关心自己的利益,有些事情还得自己出面解决。
  半年多来,乐灵子一边要处理些家中事务,一边要焦心于如何搭救父亲,虽然在人前做出一副坚强的形象,但她的内心只感到阵阵疲惫,直到遇到了赵无恤。
  他在自己面前拍着胸口承诺,一定会想办法救出父亲;他在自己蹬车时小心呵护,以保护者自居;他在自己怨愤时有些笨拙地唱起诗歌,想吸引自己注意。
  若是季嬴此刻再问她,是如何看待赵无恤的,她应该会回答……
  如此良人兮,可以托付之!
  于是,乐灵子不由得掩口一笑,对赵无恤说了一句话。


第169章 洵美且都
  面对自己未来的夫君,乐灵子恢复了父亲膝下那个小女孩的性情,嗔怪地轻声说道:“君子车上的,乃是子姓女,可非孟姜。”
  赵无恤并不回头,目视前方的道路,侃侃而谈道:“虽非孟姜,然车上淑女却也是洵美且都,德音不忘。”
  这话溢美之词十分明显,说得乐灵子脸颊一红,好在有薄纱遮掩,而且无恤也背对着她,看不见这羞涩的一幕。
  经过这么一段小插曲后,两人沉默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而旅途,也变得轻松明快起来。
  虽然知道无恤看不见,但乐灵子还是坐着向他行了一礼道:“君女说,那两头白色的‘瓷鹿’她极为喜爱,而君子赐的‘瓷枕’,也让灵子有了一夜好眠,灵子在此谢过……”
  瓷枕的含义,乐灵子自然是明白的,如此床榻之物,若非未婚夫妻,还真不好随便送,也是赵无恤祈愿乐灵子不要过于担心父亲乐祁,能够睡得好。
  “灵子也请安心,吾父已经逐一说服诸卿大夫,我也会寻机会请求国君,相信乐大司城不日便能获释,望你日后能夜夜高枕无忧。”
  俩人一路上断断续续说这话着,无恤和乐灵子虽然没有深入地谈论什么,但也大致地了解了对方的性情。无恤松了口气,看来此女并非难相处之人,心里的陌生感逐渐消失,转而是一种淡淡的怜惜。
  安车行驶了一个时辰后,就进入了新绛城,经过狭窄里巷时,作为卿子出行仪仗和护卫的赵氏之兵们,会将前方的闲杂人等驱离。
  一路上国人们对赵氏子亲自驾车的罕见场面指指点点,议论车中帷幕的神秘人究竟是谁,是一个女子么?
  范氏那绘有熊形纹的马车此时也从里巷中开出,赵无恤的安车正好经过,被他瞧见,范嘉有一颗黑痣的嘴唇顿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经过三日的猛烈攻势,他们范氏匠作坊出产的麦粉,已经拿下了粟市麦粉买家的三分之二。据今晨市掾吏的回报,赵氏的商贾居然一直维持麦粉原价,没有什么大动作,像是被自己的捣腹一击震撼得发了癔症一般。
  相信过不了多久,赵无恤的商贾就会完全被逐出粟市,自家士大夫的仓禀中,那些被赵无恤换走的大量粟米,也会一粒一粒地流回来,这一局,是自己赢了!
  所以范嘉的心情十分不错,见了驾车的赵无恤后,也心生鄙夷,觉得这人也不过如此,纵然有些鬼点子,也不过是为自己做嫁衣。但他心中却仍然有个疙瘩,石磨的技艺,他已经知晓,和陶匠没什么关系,这赵氏子购买那些鲁国陶工,究竟用意何在?
  但他很快就顾不得想这件事了,一阵秋风吹过,掀起了赵氏安车上的帷幕,露出了其中女子的身姿。她面上虽然戴着薄纱,但仅仅是那双清扬婉兮的眼睛,却依然给了范嘉极大震撼。
  范嘉如同宋华督遇孔父嘉之妻一般,目逆而视。
  “美矣,洵美且都!”
  他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顿时心生贪念,恨不能将其弄到手,将那双眼睛里的各种情绪看个够。然而那阵风一吹而过,帷幕再次垂下,所以他只是惊鸿一瞥,心中十分不足,当下让御戎驾车远远跟在后面。
  直达虒祁宫的路上,是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宾道,两旁筑有女墙,各高三尺有余。
  这条宾道是有交通管制的,正所谓,“君子所履,小人所视”。除了晋侯御驾出行,传车紧急通信,以及迎接各国外宾行人时专用外,平时唯独卿大夫可以着朝服行走,士和国人、野人只能绕道两侧的黄土路。
  无恤驾车沿着宾道直行,高大的虒祁宫遥遥在望。
  周礼规定,车驾入国不驰,所以无恤缓缓地驾车停在虒祁宫的宫门前。他先行下车,叫竖人放置好矮几,好让乐灵子下来。
  灵子小巧可爱的足履轻轻探下,因为将要见到父亲,一时间有些激动,差点踩空矮几,还是无恤环手相护,搀住了她。
  如果前些天递铜削时的指尖轻碰不算的话,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肢体亲密接触,无恤只觉得软玉入手,那子佩中芷兰和不知名草药的清香,夹杂着淡淡的少女体香,一时失神。
  他随即才守礼地松开了手,至此,乐灵子已经脸色羞红,垂着眼不敢看赵无恤。
  范嘉远远看着这一幕,车上的女子与赵氏庶子之间,举止似乎颇为亲昵,这让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等他到达时,两人已经进了宫门,范嘉只能远远看着那少女婀娜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着赵无恤远去。
  “那女子何人?”他问侍候在门口的晋国宫甲和竖人,因为范嘉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入宫作为国君宫卫,几乎每日都会前来,所以与众人十分熟悉。
  立刻就有人讨好地对他说道:“君子,据说那是被国君囚禁的,宋国大司城之女!”
  “乐祁之女?”范嘉嘴角露出了微笑,真巧,如此一来,此女便可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
  在虒祁宫外经过宫卫的盘查后,漆成朱红色的厚重宫门缓缓开启,赵无恤带着乐灵子,经过两头巨大的虒兽身侧,缓步走入了这座神秘的宫殿。
  从夏后氏开始,中国的宫殿建筑就保持着一个大致不变的格局,一条中轴线直达正殿,坐北朝南,前朝后寝,左右是社庙等建筑。
  他们没有往层峦叠嶂的正殿建筑群走去,而是在宫人和有司的带领下,绕过回廊,走到了虒祁宫外围的一处偏院里。此处占地百亩,宫甲披甲戴胄,持兵刃,护卫森严。但比起其余宫殿来,外观却颜色暗淡,略显简陋。
  张孟谈说起过此处,这是晋国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晋大夫叔向、楚陨县县公钟仪、鲁国叔孙穆子,都曾在这里吃过牢饭。
  作为赵氏子孙,赵无恤还知道,此处有时还会安置一些身份敏感的公族宗室。
  当年他的曾祖父赵氏孤儿,“少衅于难,从姬氏于公宫”,在宗族毁灭后,正是被赵庄姬带到这个位于虒祁宫的偏院中,抚养成人的。


第170章 七月流火
  俗言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所以乐祁虽然被范鞅笼罗罪名扣押,但却不是直接扔到肮脏的囹圄里,仅仅是关在一处二进小院里加以软禁。
  此处守备森严,而赵无恤也只能先将乐灵子送到这里。
  他对灵子温柔地说道:“你先进去,我还有君命在身,要去明堂那边见过君上,并参与祭祀,可能要彻夜不眠。你今夜能够留在此处,与乐伯相聚,也请为我向乐伯告罪,明日清晨再来向他下拜顿首,接你出宫。”
  乐灵子虽然对赵无恤有了一丝依赖,却也知道此事的重要性,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强,毕竟是一个敢于千里迢迢,孤身而来探望父亲的女子。
  赵无恤目送她携带装着银针和草药的药匣,跟着寺人走进这座二进小院,这才转身离开。
  到了此时,他才能好好地看一看虒祁宫的模样。
  和年前初入此宫的乐祁不同,赵无恤没有解读出太多的政治内涵和典故,他更多的,是带着一种观光和欣赏的心态。
  比起渲染了太多浓墨重彩的明清故宫,虒祁宫显得古朴厚重。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直达正殿,石基和夯土垒成的高台不加修饰地立在那里,加上粗壮的铜基巨柱,凭空添了许多肃杀和雄壮。据说这些是晋悼公时代建造的,古朴而肃杀,尽显北国霸主气势。
  而环绕正殿的其他建筑,却明显是另一种风格。
  空间宏大的高堂,曲折相连的曲屋,进深幽远的邃宇,小巧精致的南房,皆高檐飞角。覆盖着卷云纹和兽面纹的瓦当,檐上有陶、石雕塑的瑞兽。高楼之间有廊桥相连,飞檐画栋如同彩练一般将一座座台阁绑在一起。
  这些大多是晋平公时代新修的建筑,和这位国君的性情一般华丽而精致,却有些脆弱,后续的晋侯们,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赵无恤的目的地是“明堂”,正所谓“布政之宫,在国之阳”,位于正殿偏南方向。
  明堂最早为周文公在经营洛邑时始建,是从夏代的“世室”,殷商的“重屋”发展起来的。为的是“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也”。
  远远望去,明堂“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十二堂”。靠近一看,其共三层,底层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十二面效法一天中十二个时辰,用蛤灰涂成白色;顶层为圆形,青黑色的瓦片覆盖其上。
  和后世故宫的天坛有些相似,只是规模小了一些。除了时代和工艺技术限制外,还因为晋国现在只是一个侯国,虽然礼乐崩坏,但正规的祭祀,尚不敢僭越用天子的规格。否则的话,恐怕会引起诸侯不服和震动,让齐国多了一份反晋的借口。
  赵无恤到达时,祭祀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了,老熟人魏驹穿着一身精美的黑色甲衣,作为祭祀的卫士。至于同是宫中甲卫的范嘉,据说负责的是另一处地方。
  魏驹和无恤寒暄了几句,引领他到有司处领取今天祭祀要穿的祭服。祭服是素色青衣,朱裳,蔽膝,无佩绶。
  在此,无恤还看到了身材略为矮小,目光阴冷的中行黑肱,他的身份,也是国君助祭。赵无恤因为赵广德之事,极其厌恶此人。
  祭祀之事,一向是由太祝负责,太祝乃周官,处天人之际,以言告神,在祭祀中迎神送神,祈福祥,求永贞。说白了,和成巫在成乡做的事情差不多,但等级可比那野巫祝高了无数倍。
  太祝常驻明堂,岁时至祠,以下还有亚祝、少祝等辅助,职责不同:太祝迎神告天,少祝导国君而至,亚祝迎国君于堂外。
  负责祭祀准备工作的亚祝,名为祝堇父,是个三十多岁的短须中年男子,一脸严肃。
  亚祝堇父也不管赵无恤,中行黑肱等助祭人卿子的高贵身份,对他们耳提面命。先是让他们穿着祭服演练了一通仪式的步骤,一边还唠唠叨叨地说着关于七月祭大火星的原因。
  “大火星,又名为商星,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
  亚祝所说的大火星,并非太阳系八大行星之火星,在这个时代,火星被称“荧惑”,一旦出现“荧惑守心”的现象,通常和战争、不祥、灾异有关。
  而大火星,在天官和巫祝处的学名,则是“心宿二”。
  相传自颛顼高阳帝时,就开始派火正专门观测此星。利用大火星相对于地面方位关系,即每天黄昏时,大火星位于天空东、中、西一线上的确切位置,来确定季节的规律,制定出了最原始的历法:颛顼历。
  颛顼历神秘缥缈,如今只有楚国在用。而从三代以降,在天官、巫祝、火正们历时千年的观察和总结、更正下,中原又依次出现过夏历、商历和周历三种历法。
  他们的区别在于,每年开头的岁首不同:夏历以建寅之月为岁首,也就是每年的农历一月,商历以建丑之月为首,农历二月,周历以建子之月为首。
  成周,鲁国等地用周历,而晋国最初便封之以夏墟河东,索以夏政,故用夏历。
  夏历七月下旬,是大火星开始坠下的过程,预示着天气转凉,春种的农稼开始步入丰收。在民间,“是日,宜晴,人家用菽豆饭祀灶”。而官方的,则是在明堂加以祭祀了。
  到了日暮将至时,大火星在天边若隐若现时,晋侯终于在少祝的引领下,准时到来。
  只见年轻的晋侯午穿衮衣,戴玄冕,纹饰七章,乘坐墨舆(yu),舆后的竖寺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
  下舆后,晋侯的目光透过珠玉编制的“冕旒”,看向赵无恤,中行黑肱,魏驹等人,和他们随意地聊了几句。
  但明显,他对赵无恤更友善些,夸他年轻小小就忠而有信,凡事不忘君上。赵无恤暗暗猜测,自己针对晋侯的一系列讨好行为,的确是有了效果的。
  在晋侯的仪仗到来后,白发苍苍的太祝也从明堂中出迎,君臣在阶上相拜,互换位置,再拜。而老迈却消瘦干练的太史墨,则在一旁记录下国君的一言一行,书于晋国的史书《乘》上面。
  赵无恤猜测,作为助祭人,自己的名字也会被书于其上。不过,他对太史墨本人其实更好奇一些,盯着他看了又看。
  这位其貌不扬的史官,可是大隐于朝堂的睿智人物,连他强横的父亲赵鞅,也要师事之!


第171章 守燎之人
  史墨是蔡国公族,以国为氏,蔡是南方姬姓小国,长期为楚国附庸。
  三十年前楚灵王这位好大喜功的奇葩国君上台后,脑袋一热,就将蔡侯诱杀,将蔡国灭了,夷为大县。蔡公族要么被杀戮,要么逃亡,史墨就是那时候抱着蔡国《春秋》,跑到了晋国,后来成为国君的太史。
  他长于天文星象、五行术数与筮占长于天文,熟悉各诸侯国内政。
  周敬王十年,也就是七年前,鲁昭公被三桓之首的季平子赶出鲁国,在流亡中死于乾侯。
  这件事在诸夏国际上影响巨大,无恤那好学不厌的父亲赵鞅有感而发,就此事咨询史墨:“季氏驱逐鲁侯,但民众却归附他,诸侯也都支持他,国君死在外面,居然没有人怪罪他,这是为何?”
  史墨回答很长,而最让赵鞅印象深刻,常在无恤面前说起的,就是这一句:“《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使然!故,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此言在赵无恤这个后世的人听来,依然振聋发聩,也可以作为六卿对晋侯取而代之的理论基础。
  而更加诡异的是,也就在那一年,史墨就曾预言:不出四十年,吴国必亡!
  当时的吴国,正如日东升般崛起于南方,几年之后更是一举攻破了楚国都城郢,拿下了江淮半壁江山。吴王阖闾一代雄主,文有伍子胥,伯嚭(pi),武有夫概,孙武,他们的国势可谓烈火烹油。所以,晋国诸卿大夫都没把史墨的这个预言当回事。
  但唯独赵无恤却知道,他预言的一点没错!吴亡越兴的那些故事,那些主角,他记得清清楚楚,可不就是三十多年后的事情么!
  所以他才对史墨这个小老头好奇不已。
  不过很快,他就不能开小差了。
  仪式在继续,随后,晋侯衣朝服,于庙门之外东边就位,面朝南。太祝、少祝、亚祝等人面朝西。祭祀大火星用少牢规格,司士魏驹杀一羊一彘,赵无恤作为助祭人,按着方才演练的程序,负责帮忙摆放祭牲,头朝北,以东为上。
  太祝诏告祭牲备齐,让掌管割烹之事的雍人清洗牲鼎,又将匕、俎设于烹煮鱼、肉之灶边,烹煮鱼、肉之灶在庙门东南,以北为上。
  这些仪式完成后,晋侯朝服进入明堂之中,要在里面待上一整晚。而赵无恤和中行黑肱的任务,则是在外点燃燎火,置茅,设望表,负责守燎之事,保证其彻夜不灭。
  天色黑暗,夜幕已至,赵无恤看向南天,发现那颗暗红色的大火星已经十分明亮。从七月下旬到九月中旬,它会渐渐向西移动下坠,直到移坠到西边地平线上,隐于云雾,遮于山岳,让人们看不见为止。
  这个过程就叫“七月流火”和“九月内火”,九月那次祭祀,其实就是后世的重阳节,到时候,春粟早已入仓,夏粟也有望丰收。
  守夜可不是个轻松活,更何况身边没有同伴,只有一个豺狼般狡诈的敌人中行黑肱。现如今,在木柱青铜架的火燎旁,木矛望表之下,只听得见火燎烧木柴木炭的噼啪声响,气氛沉默而诡秘。
  过了一会,却是中行黑肱先行开口,仿佛是为了驱散夜晚的清冷,他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中行黑肱眼中反射着火燎的光亮,他说道:“颛顼帝有子名为重黎,重黎为高辛氏火正,岁祀大火,昭显天地之光明,其功大矣,故帝命之曰‘祝融’。火正祝融之后,则为南国之楚人。”
  赵无恤隔着火焰冷冷地盯着中行黑肱看,不发一言。
  “昔周成王盟诸侯于歧阳,楚人熊绎被视为荆蛮,在明堂外置茅,设望表,与鲜虞狄人守燎,故不与天子会盟,和如今你我的处境何其相似?也不知道当日,两位夷狄国君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吾知道赵子之志大矣,今日之六卿,便如同周初之诸侯,也不知道,日后你我谁能做下如同楚国那样的事业?”
  赵氏弑杀过晋灵公,中行氏也弑杀过晋厉公,如今依然好好的,而且越来越兴盛。所以两家子弟看待晋侯,便比其他诸卿要更加不屑一些。
  何况,放眼晋国,诸卿之兵的战斗力,反倒是中行氏那些常年开拓戎狄的兵甲最强!所以中行黑肱有骄傲和顾盼自雄的本钱。
  他们的祖先中行穆子,本来就是晋国最能征善战的猛将,连不可一世的楚灵王都要忌惮三分。魏氏的重卒方阵,中行氏也有,还附庸了不少新征服的戎狄之兵,擅长山地作战。后世的中山国,现名鲜虞,也迫于其压力,屈从于中行寅,有时还会听其调遣。
  也幸亏中行穆子早在十多年前就死去了,未能轮到执政之位,否则,今日的中行氏,只会更加可怕!
  但对于中行黑肱的话,无恤却冷冷一笑。
  现如今,赵氏和中行氏已经是解不开的敌人,俩家对上军大权的争夺,在牛马市的竞争,对邯郸氏的竞争,处处为敌,连坑害乐祁,也有他们一份。
  于是他回答道:“中行子志向亦大矣,却何必以蛮夷戎狄之君自比,莫不是以为,日后中行氏当为楚国,能问晋鼎之轻重?照我看来,尔等也可能为鲜虞白狄,被秦人从河西驱逐到大原,又被中行穆子、魏献子逐至中山,狼奔豚突。到那时候,你或许就能学楚人荜路兰缕,以启山林了!”
  “你!”中行黑肱被一通抢白,却又因为守燎需要肃静,不能高声说话。
  于是两人都别过了脸,今夜再也无话,就这么挨到了天明。当晋侯午有些迷糊地走出明堂时,只见赵无恤和中行黑肱头发眉毛上,都有一层淡淡的薄霜……
  ……
  成乡,天明之时,子贡对着外边突然起来的大雾,呵了一口气。
  他吆喝着自己的下属们从榻上起来,将货物装好,在虞喜等轻骑士的护送下,押送着牛车走出了成乡墙垣。
  子贡望向新绛的方位,此刻,赵无恤已经在虒祁宫中,与国君和六卿子弟玩着政治博弈,而属于他端木赐的战争,也要开始了!


第172章 货殖战争
  在去往新绛的路口,子贡一行人遇到了从下宫出发的长长车队。远远看去几乎望不到尽头,整整数十辆马车,满载着大麻袋大麻袋的麦粉,全部统计起来,可能接近千石。
  这就是下宫那些新修的大磨坊展现出来的可怕实力,当然不是成乡每日几十石的供应量能相提并论的。三日来,下宫竭尽全力开磨麦粉,几乎每一处,都能听到磨面之声隆隆作响,彻夜不息。
  在子贡的建议下,下宫这些新鲜的麦粉没有急吼吼地投入市场,而是像拉开的弓弦般引而不发。
  子贡让在粟市留守的人维持原来的高价,故作不知所措的低迷状,引诱范氏。直到这边积蓄了足够的货量,也就是整个新绛对麦粉的三日所需后,才倾巢而出。
  下宫来的车正和仓吏也和子贡见礼,他们知道,此人是庶君子无恤的亲信商贾,还颇得君上赵鞅赏识。君上本欲拙拔他做府库长吏,却被他一口回绝,为此,君上还遗憾了半天,说什么“我竟不如吾子焉?”
  面对这位差点成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卫国人,仓吏还是相当恭敬的,只是看了看子贡身后仅有的六七辆牛车,又笑着说道:“端木商人,你们的货物也太少了吧,而且为何有这么多杂物?”
  的确,子贡背后只有七辆双辕牛车,运载着充实以稻草的竹筐、木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仓吏只能确定,这绝不是麦粉。
  子贡神秘地笑了笑,也不回答,在进入新绛城城南的市坊里闾时,因为赵氏的符节,根本没有经过盘查就得以通过。赵氏商队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杀到,惊得几名范氏小吏和商贾心里咯噔一下,暗觉不妙。
  子贡让自己的商队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由甲季带领,将下宫的车队引到粟市中。而那仓吏见子贡径自带着虞喜等人,押着其中五辆牛车朝漆陶市而去,便急得叫道:“端木商人去往何处?”
  然而子贡只是回过头朝赵氏仓吏挥了挥手,说道:“我去那边布置妥当,就回来。”
  “怪哉,他这是要做什么?”仓吏百思不得其解,售卖麦粉,不去粟市,却往范氏商贾扎堆的漆陶市去作甚?他瞥了一眼那两辆跟着自己车队过来的牛车,越发对里面的东西好奇不已。
  在征得甲季同意后,他掀开了牛车上的帷幕一角,却看到了几块堆叠在一起的大木牌,上面用白色的蛤灰涂着画。画仓吏认得,是看上去香喷喷的白面“馒头”,或者是烤饼、水引饼的模样,而那些墨色的篆字,就让他目瞪口呆了。
  “成乡麦粉,专供公室庖厨之用,限量销售!三石一斗,切勿错过!”
  ……
  而另一边,漆陶市虽然被范氏专榷,但也有让外来行商货卖的摊位。子贡他们借着赵氏关系,从市掾吏那里分配到了一处偏后的位置,不算坏,也不算好。
  到地方后,自然是先小心地卸货,虞喜,甲季等人带着兵卒,和商队众人一起搬运木箱和竹筐,轻拿轻放,将其摆放整齐。
  “你们从何处来,这是什么陶?”终于有行人好奇地凑过来问道。
  “我认得你,你是数月前那个卫国商贾,是来自成乡么?”
  说来也巧,接着被吸引过来的,却是子贡的熟人,温地的商人贾孟。两人行礼致敬后,他晓有兴致地凑了过来,眼睛不住地在那些盖着麻布的竹筐上流动。
  贾孟记得,赵氏君子在寻到这个卫商前,还问过他敢不敢参与进来。当时贾孟打心里不相信成乡能有什么好出产,又惧怕范氏的势力,就婉拒了。
  这几个月来,麦粉之事,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其中的利润,顿时后悔不已。现在他心里猜测,赵氏君子折腾了几个月,又做出了什么新物什来?
  当时赵无恤形容过,要制出“其表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的好陶。
  但贾孟还是不信,“这怎么可能呢?”
  不信的不止他一人,隔壁摊位的范氏陶商捧着自己的黑陶,冷冷地嘲讽了一句:“来自赵氏成乡的陶,大概是粗陋的土陶吧!”
  “市掾吏怎么能如此,不是说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么!”
  看着人声鼎沸的漆陶市,看着在自己摊位前越聚越多的行人和商贾,子贡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二三子,揭开帷幕,撤下麻布!”
  当遮挡目光的屏障撤去后,展现的货物顿时惊得众人合不拢嘴。
  左边的货物,有光滑匀净的表面,闪烁着类似金属的青色光泽,大鼎套小簋,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用手指轻敲,其声如罄。
  右边的货物,小巧别致,造型优雅,其色类冰似玉,形状为琮,双耳杯,玦等。
  其余还有球形的博山熏炉;粗短颈,圆鼓腹的盘口壶;短颈的鸡首壶;敞口,长颈的瓶,同样在外表有一层透亮的釉质。
  贾孟看得目瞪口呆。
  陶商和士人们爱不释手地一一抚摸了一通后道:“这,这些都是陶器?还是铜器?玉器?”
  子贡介绍道:“他们叫做瓷,成瓷,其价仅是铜器的四分之一,漆器的三分之一。若是购买量大,还可获赠劵,持此劵可去粟市赵氏仓吏处换取些许麦粉。”
  听到这价格低廉,还有别出心裁的附赠活动,围观的众人顿时炸了。因为有虞喜等人护在外围,所以拥挤的人群甚至挤到了一旁范氏陶商的摊位上,将那些白陶黑陶踩成一地碎片,而往日也有价无市的范氏漆商处,一时间竟也无人问津。
  而子贡看着眼前争相竞买的情形,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他不由得想起了赵无恤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凡战,以正合,以奇胜!”
  子贡不是将帅,不懂军事,连象棋也因为无暇玩耍,只算粗通。
  但他今天却亲自披挂上阵,率领着一只由牛马辎车组成的军队:手里的免税符节是他的虎符印信;麦粉、瓷器是他的甲胄戈矛;此役若胜,战利品却和真正的战争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数不尽的钱帛粮秣!
  子贡是从小与这些东西打了十年交道的商贾,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管夷吾曾言:甲兵之本,先于田宅,这些东西,比起简单的军争更加重要。
  因为,人无粮则亡,马无秣则羸(lei)!
  帛布可以被最钝的箭射穿,但士卒没有它却会冻死!
  刀币割不破手,刺不死人,但诸侯若不能以每日百金的消耗投入战争,就会让千乘之师、十万之众一夜溃散!
  这里是他端木赐的战场,此次货殖之争的胜败存亡之地!
  如果说下宫的麦粉,是陷范氏坚阵的堂堂正正之师,那子贡身前的这些成乡瓷器,则是一支“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的出其不意之兵!


第173章 各有打算
  而与此同时,在虒祁宫中,赵无恤也享受了一次国君特赐的朝食。
  相比他的待遇,同为守燎之人的中行黑肱,仅仅是赐食于殿外,赏了一壶热酒。而赵无恤,居然被国君招呼着入殿内陪坐,俩人亲疏立判。
  侧殿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
  赵无恤长跪于案后席上,身体前倾,整个朝食中,他必须保持这种姿势。好在无恤已经习惯了,他晓有兴致地看着这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国宴”。
  虽然晋侯午是个好面子,喜欢摆设和奢靡的人,却受到周礼的制约,没有后世帝制时代炫耀式的一顿饭“大碗小碟一百五十菜品”,仅仅有十多个品种。
  国君燕食的饭谱是这样的:主食有三种搭配,今天上的是蚌蛤酱、韭叶水引饼、野鸡羹。原本的麦饭被水引饼取代,据说管理庖厨的雍人还学伊尹进谏过,但被晋侯午否决了。
  赵无恤暗暗猜测,除了韭叶水引饼,也就是后世的面条,口感的确完爆麦饭无数倍外。晋侯们看见麦饭,也许就想起晋景公未能食麦饭,而溺于厕的死法,不倒胃口才怪,恐怕早就看这种主食不爽了。
  在食用时,上述主食都要加入用佐料和米屑调制的汤,但不加寥菜。在煮小猪的时候,用苦菜把它包起来,去其腥味;在煮鸡时,加入酿酱;在煮鱼时,要加入鱼子酱,在这些食物中塞入寥菜。吃肉干时,配以蚁酱;吃糜肉切片时,配以鱼肉酱;吃鱼脍时,配以芥子酱。朝食的最后,是食用桃干、梅干,配以安邑出产的大夏之盐。
  这些规矩足以让赵无恤眼花缭乱,也亏他事先做过功课,了解过陪国君进食的礼仪,这才没出什么差错。若是他刚来到这时代时,想把俎上割下的肉蘸对相应的酱,都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此外,无恤还见识到了国君规格的七鼎六簋,都是庄重而典雅的大器。材质为最好青铜,雕饰着铜环,圆盖,兽面,云雷纹、饕餮纹等。
  其余食器多为青铜,也有部分漆器,无恤的心思顿时飘到了远处,粟市上的范氏商贾们,焦头烂额否?而子贡这会,也已经到达漆陶市,向世人展现瓷器绝美的身姿了吧!
  席上食不言,赵无恤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礼节,不这样不行,一旁可是有一脸严肃的有司盯着君臣俩人的一言一行的!
  食毕落箸匕后,要用浆水漱口三次,又在寺人端上的铜盆用热水洗手,用葛布巾擦脸后,方才算结束了朝食。
  到这会,就可以随意说话了,换上了一身常服的晋侯午与赵无恤亲切聊了几句。而无恤则挑着晋侯喜欢的说,实话里夹杂着几句奉承,让晋侯极其高兴。
  “君上,这便是所谓的蹴鞠之戏,比起齐国的单人蹴鞠有趣了不知多少倍。”
  国君拊掌道:“妙极,只是听卿如此描述,寡人已经忍不住也想踢一踢了!”
  晋侯午今天心情不错,虽然自从大射礼后,虒祁宫中已经多出了魏驹、范嘉等与他同龄的弱冠少年,但没有一个人能像赵无恤这般有趣。
  “七月流火已过,等到八月未央,月圆之时,还有一次祭月之礼,到时候下臣再入宫来,带上皮毬和踢法,教与宫甲们,好让君上观赏……”
  要到八月啊,晋侯皱了皱眉,拍了下头上的远游冠,有了主意,他说道:“何必如此,二三子,将入宫的符令拿一块来,今后可让无恤自行进出虒祁宫!”
  虽然晋侯大权旁落,但这依然是了不得的荣耀了,放眼整个晋国,也就寥寥几人能有此特权。然而赵无恤却知道,中军佐知伯,还有一块更加高级的虒兽符令,可以在午夜时分,也能入宫禀报。
  他当然不然跟人家比,立刻拜谢推辞,最后在晋侯强令下,方才收入袖中。
  最后离开偏殿时,晋侯送他出门时亲切地执无恤之手,看似随意地问他的志向。
  赵无恤心中却猛然警惕起来了,晋侯午虽然不是什么英主,但也不是好糊弄的,他诚恳地说道:“无恤只愿像赵文子辅佐先君悼公一样,辅佐君上!”
  这话很有政治正确性,一方面,晋悼公,那是了不得的少年霸主。他从小流亡在成周单氏,十四岁被迎回国继位,最初是被当成下一个傀儡对待的。
  然而,只一个照面,晋悼公就虎躯一震,王霸之气顿显,将栾书,中行偃等前脚才弑杀了晋厉公的权臣压服。随后火线提拔了韩厥、韩起、魏绛、赵武等人,促使这三族复兴,重新挤进了六卿的行列。
  无恤的曾祖父赵文子,就是晋悼公最中意的臣子。
  这个赵氏孤儿从靠着一块封地混日子的亡族之余,一跃而成为主宰泮宫的公族大夫,再入卿职,一路连级跳跃,最后成了执政。
  而且,赵武或许是历代执政里,对权力欲望要求较低,处理诸侯事务最为公正的,所以才被冠以“文”的谥号。
  “善,大善,诚哉斯言!”
  不出无恤所料,晋侯对这句话果然很受用。晋悼公,是历代晋侯的偶像和榜样,尤其是他这种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而温和的赵文子,大概也是国君最喜欢的执政卿类型。
  然而无恤不知道,晋侯也有他自己的打算:赵鞅虽然对晋国还算忠诚,但晋侯午却不想让赵无恤做赵氏的世子。若是让他从赵氏中分出一家来,只能依靠自己庇护,作为公室的羽翼,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期间,无恤未提乐祁一字,这让晋侯十分满意,此子不会拿敏感事情来让他为难,很上道。
  但赵无恤却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答应乐灵子,要从晋侯这里寻找释放乐祁的突破口,但目前时机还不够成熟,他还需要等待,待君臣关系更密切时,才能出口请求。
  人情这东西需要长期经营,却往往会一次性消耗殆尽!


第174章 我知将死
  辞别晋侯,换下朝服后,赵无恤准备再去那个偏僻的小院,看望乐祁,顺便接乐灵子出宫。
  在院子外,他刚好碰上了一位摇头不止的医官,正是上次作为溃疮医,去为赵广德治疗的那位。
  无恤与他打招呼,连续喊了三声,这个失魂落魄的医官才反应过来,随意地拱手行礼。赵无恤一问才知,原来他因为在泮宫表现良好,被调入虒祁宫内当差。
  无恤好奇地问道:“医者,这是出了何事?”
  医官慨然而叹:“我自诩为医术新绛第一,今日方知自己是从未见过凛冬的夏虫。一个未及笄(ji)的宋国淑女,施针用药,问闻问切都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倍,我从此再也不敢自夸,也再不敢随意教训他人了。”
  他回头看了看偏院的位置,又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啊,人命由天,若是大司命少司命一同召唤,纵有回天医术,也是留不住的!”
  随即,医官便叹着气离去,看得出是受了不少打击,而他口中说的那位女医生,莫非是乐灵子?
  赵无恤奇怪之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却正好看见了微笑退出门外,关上门扉后却倚着柱子轻轻擦拭泪水的乐灵子。
  “灵子,这是为何?”赵无恤从身后走进了她,语气关切。
  “君子……”乐灵子本已止住了哭泣,看到赵无恤后,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却又忍不住再次涌了出来,那双漂亮的明眸顿时泪眼婆沙。
  周围无人,平日坚强无比的她,竟然就这么直直地扑到了无恤怀里,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哭了一场,弄湿了深衣。而无恤在最初的不知所措后,便轻轻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放心,有我在,你说与我听,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我父,我父的身体有恙,已经染上了顽疾,灵子无能,不能医治,他恐怕很难熬过今岁了!”
  听乐灵子诉说完缘由后,无恤顿时沉默了下来,乐祁的久病,赵鞅也对他说起过。而且有方才那位医者为证,乐灵子医术过人,她所说的应当不会有错,现如今看来,恐怕的确是命不久矣了。
  后世有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虽次之,但却也是让人,尤其是活着的亲人无比痛苦的事情,更别说乐灵子是个纯纯孝女。
  灵子恢复了坚强,她说,乐祁想单独见见赵无恤,无恤便又安慰了她几句,走了进去。
  而乐灵子则倚在门外的回廊上,颦眉苦思。她现在有两个心愿,一是想办法治好父亲的顽疾,二是早日让父亲返回宋国,或许在归乡脱困的喜悦下,对身体也有好处。
  父亲,恐怕思念商丘风物已久了吧。
  正如诗言: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无论何地,都比不上自己家中舒适安全。
  前者,她或许可以求助那位传授自己医术的老师;而后者,目前看来,只能指望赵氏的帮衬了。
  在赵无恤踏入厅室内后,这个偏院外,又来了一人,却是刚刚结束了守卫正殿任务的范嘉。他换下了甲胄,穿上了绛色的深衣,上绘熊纹,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
  他对昨日在车上遇见的那绿衣女子,尤其是她的那双清扬婉兮的眼睛念念不忘。打听好她是乐氏女子后,心中有了计较,今日便来了这里,果然远远看见已经摘下了薄纱幕面的少女,倚靠在柱子上颦眉忧虑。
  “是在为他的父亲担忧吧……也亏了赵氏的搭救不力,这才给了我机会。”
  范嘉孰视之,此女的容貌虽然并不是一眼就能让人失魂的那种美艳,却极其耐看,她眼中那种坚强和纯洁,又叫范嘉生出了征服的欲望。
  在获得麦粉一役的“完胜”后,他的心思有些飘扬得意,恨不得立刻得到此女作为庆贺。于是范嘉便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思量着,要如何说服这个乐氏庶女,叫她心甘情愿做自己的妾室!
  ……
  走入小院后,赵无恤发觉里面并不简陋,菜圃、器具、竖人、侍婢,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阅读解闷的竹卷。
  赵无恤褪下鞋履,穿着足衣进入屋中,屋内燃着熏香,乐祁未戴冠,灰白的长发扎成一个扁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大概是灵子为他整理的。
  比起半年多前,他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着一身素色深衣,坐于榻上,看着一卷简册,听到无恤的声音后,便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许久不见,赵氏无恤又强健精神了几分,有些已冠君子的模样了。”
  赵无恤躬身行礼:“小子见过乐伯。”
  他对乐祁还是十分尊重的,与其相对而坐,想着要如何开口劝慰。对于灵子所说的命不久矣,乐祁自己或许还不知道,但观其面色,的确有一些病态的潮红。
  乐祁抱了声歉意,端起身边一盏冒着白色雾气的黝黑药汤,皱着眉一口饮下,苦笑着说道:“灵子让我务必每日饮用,其实又有何用处?”
  赵无恤心中微微震颤,原来,乐祁已经知道了。
  “去年姑布子卿就曾为我卜卦,说我此番前来晋国,大概是回不去了,果然一一应验。”
  “鬼神之言,乐伯不可全信也。”
  乐祁摆了摆手道:“我知将死,无需宽慰,今日只需陪我说说话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赵无恤正襟危坐听之。接下来,多半是乐祁在问,无恤在答。
  “赵庄姬曾带着赵文子,在此居住过,你可知晓?”
  “小子知之。”
  乐祁拍了拍手里的竹卷道:“到了此处后,我才发觉,被囚于此处的诸大夫,人数可不少,叔向,楚国钟仪,叔孙穆子。前些日子,我就找到了陨公钟仪困于这里时,所写的乐谱,吾曾抚琴奏之,果然有楚国南音之意,还有思乡之情。”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思念泗上的商音啊。”


第175章 有如皎日
  听到这里,赵无恤灵机一动,吟诵道:“文王拘而演《周易》,钟仪困而作《南音》,《诗》三百篇,大抵先贤发愤之作。这是因为人的心中若是有所郁结,不得畅通,便会述往事、思来者。”
  乐祁诧异地看着赵无恤,没料到他会如此安慰自己,不过倒也十分有理。
  “囚禁乐伯的范鞅、中行寅,他们虽然世卿世禄,却并非不朽,身死名灭而已。乐伯与其整日哀叹惋惜,伤害肺腑,不如也学习文王,学学钟仪,述君之所想,或将司城子罕的事迹写在简册上面,留下一本著述,日后或许可以让自己成为三不朽之‘立言’!”
  三不朽,正是被囚禁于此的叔孙穆子的名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所谓三不朽!”
  赵无恤从乐灵子的叙述中得知,乐祁的病,除了顽疾外,还有不适应晋国气候的原因。加上被软禁后担心宋国,担心宗族邦国,所以郁郁寡欢而成病。
  他不懂医术,能想到的,只是让乐祁找点事情做,分散注意力,或许,可以多存留世上一些时日。
  死而不朽,久病将死之人渴望的,不就是这样的。
  果然,他的这一番话让乐祁眼前一亮,随即笑了起来。
  “老夫今日见了灵子,不亦说乎,又见了你这佳婿,我更是放心了许多。”
  “我会如你所言,尽力活到获释的那天。即便我有什么不测,以赵孟言而有信的性情,无论我生或死,你日后定然会称我一声妇翁,也相当于半子矣,这倒是我此番前来晋国,唯一一件做对的事!”
  “虽然身处囹圄,但我也偶尔会听到关于你的传闻,你的志向,是做赵氏世子,我知之。乐氏虽小,我也不曾多多敛财,但也是戴公之后,树大根深,有戎车两百乘,兵甲五千人。吾子无能,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扶持,只要你行事不伤害宋国的利益,乐氏之徒,可以任你差遣!”
  乐氏之兵可以任我差遣!?
  赵无恤心中大喜过望,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了,宋国的戴公一系公族,有乐、皇两氏。他们在宋的地位好比鲁之三桓,郑之七穆,其中单单乐氏,就占了宋六卿的两个席位。
  虽然比不上赵氏的势力,可相对于赵无恤现在仅有的一乡之地,二百之兵来说,强了不知多少倍。
  谁知,随后乐祁竟然朝他恭敬地拜了一礼。
  “灵子,就托付给你了!”
  得了这么一份大礼,赵无恤连忙以女婿见妇翁之礼对拜。
  “乐伯虽然困于此地,但终有一日能脱困而出,便如同龙出于渊。”
  ……
  在离开居室后,赵无恤松了一口气,虽然劝慰了乐祁,让他不再那么绝望和胡思乱想。但被人相托后,仍然感觉肩膀上的担子有点重,他必须尽早想想法子,让乐祁早日归宋才行。
  当他走出门扉后,却看见回廊那边,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背对着自己,站在乐灵子面前,在与她说着些什么。而乐灵子则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一对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眼中流露出愤然之色。
  却只听见那男子说道:“淑女可要思量清楚了,若你愿意嫁与我为滕妾,我必说服祖父,也就是当今晋国执政范伯,下月就放你父亲归国!若是你指望赵氏,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声音赵无恤记得,是范嘉!
  无恤顿时勃然大怒,手朝腰上摸去,才想起自己入宫内不能带剑,他也不管了,两步并作三步走了过去。
  竖子敢尔,辱我太甚!
  他和乐灵子虽然名分未定,但他对此女第一印象本就不错,经过几次相处,俩人之间的陌生感渐渐散去,多了些喜欢的成分。何况,就在刚才,他还受到了乐祁的生死相托,可不能容忍范嘉如此羞辱觊觎自己的未婚妻子。
  赵无恤还没走入两人视野,却听到乐灵子已经给出了答案。
  乐灵子曲身朝范嘉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灵子素闻晋国六卿颇多有匪君子,今日方知,其实未然,虽然有赵氏君子无恤那样的珠玉,却也有一些鱼目混杂其中。”
  被乐灵子直言讽刺,范嘉本来面露笑意的英俊脸庞,顿时就僵住了:“你此话何意?”
  乐灵子冷笑道:“范子以卿子身份逼迫一女子,是为卑鄙;以父亲之性命威胁女儿,是为不仁。卑鄙,不仁,禽兽之行也,更何况……”
  在压下胸中的愤怒后,乐灵子双手举起了佩戴的洁白玉玦,放在自己的心口,毫不畏惧地与范嘉对视,同时也看到了他身后的赵无恤。
  玦者,决也!
  她的回答掷地有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虽无亲迎采纳,但父亲之命犹在耳旁,已经将我许给赵氏君子,从今往后,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听闻此言后,范嘉的脸色顿时扭曲了,他这才知晓乐灵子竟已经与赵无恤有了婚约。此事在赵氏内部,也没几个人知晓,他更是不得而知,否则,也不会大剌剌地就来引诱威逼乐灵子。
  何况,他本以为,此女或许会犹豫,或许会扭捏,但迟早会屈从于自己,谁知道她竟然当面一口回绝!
  宁折不弯,这,这还是方才那个颦眉忧愁的弱女子么?
  而在他的身后,赵无恤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是啊,乐灵子是何等坚强聪慧的女子,面对淋漓鲜血都不眨一下眼;除了将死的父亲,谁也无法让她流泪,如何会因为这小小的胁迫和诱惑便屈身就范?
  于是无恤径自走到范嘉身后,轻声唤道:“范子?”
  范嘉面色尴尬,正不知该走该留时,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自己,便转过头来。
  迎接他的,是一个坚硬如铁的拳头,狠狠地揍在脸颊上,击得范嘉后退几步,靠在柱子上方才停住,捂着被打红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
  正是赵无恤!
  无恤轻笑道:“不愧是孪生兄弟,范子的脸,和你弟弟的还真没什么区别,连手感都一模一样!”


第176章 谁家天下
  赵无恤几个月前,才在泮宫剑室将范禾揍成了熊猫眼,而今日,又给范嘉来了一下。
  他还待上前,乐灵子却已经绕开了范嘉,小步趋行过来,手拉住了他的袖口,阻止他继续前行。
  “君子,已经够了……”
  范嘉脸上生疼,有心还击,但附近的一些宫甲已经闻讯过来了。
  还不等范嘉说话,赵无恤就亮出了国君刚刚赐下,允许他进出宫内多个门禁的符令,恶人先告状。
  “诸位宫甲,此人并无符令,却强闯偏院,已经被我阻拦,还请将他带下去!”
  范嘉有些慌了神,连忙出言解释,宫甲们也认出了他是刚刚入宫没几个月的同僚。
  司士们商量后,决定当做一场误会处置,但还是请范嘉速速离开。因为此处乃是软禁别国公卿的重地,除非像赵无恤、乐灵子一样,得了君上的符令和恩准,否则不得随意进入。
  范嘉再次吃了憋,回头看着赵无恤和乐灵子俩人,一个有匪君子,一个窈窕淑女,亲密无间,更是嫉恨难当。
  他心有不甘,便在临走前出言嘲讽无恤道:“淑女所托非人矣!赵氏庶子,无才无德,在麦粉一事上刚刚被我击得溃败,你指望他救出乐伯?真是痴心妄想!”
  赵无恤本来已经要带着乐灵子进屋内去了,闻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和范嘉对视。
  数月以来,他对此人原本只有作为对手的敌视和警惕,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无法化解的仇怨:他觊觎威逼自己的未婚妻,还在麦粉等事情上横加插手,搅乱了无恤的计划。
  不过,既然他说起麦粉一事,想来,子贡现在已经对粟市、漆陶市的范氏商贾发动捣腹一击了吧?
  可怜啊,此人却依然蒙在鼓里,做着轻易将无恤击败的美梦,或许就是那点优越感让他得意忘形,不知道回去发现真相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于是赵无恤轻笑着说道:“范子得意为时过早了吧,不如归去,且看今日之绛市,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这句话让范嘉一震,心里涌现出阵阵不安,在围过来的宫甲注视下,冷哼一声后转身匆匆离去,甚至顾不得找地方敷一下还留着拳印的脸。
  他必须去自家的匠作坊和粟市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希望只是赵无恤空口威吓。
  等到众人散去后,赵无恤转过身,看着乐灵子的眼睛。
  虽然,他心里时不时仍会飘过季嬴红衣的影子,他本是一个来自后世的人,精神上对待季嬴不可能是纯粹的姐弟之谊,可两人在身体上的确是亲姊弟。春秋礼法,“礼不娶同姓”“父母同姓,其出不蕃”,同姓相婚都会受到谴责,何况同耦连枝?
  此情不容于世,只能暗藏心底,否则,他保不准会被暴怒的赵鞅打断腿。更何况,若是想在世间有一个好名声,日后招纳贤士,位登上卿,兼制诸侯,就更是不能表露出来。
  除非赵无恤能像齐襄公,齐桓公那样成了一国之君,甚至独霸天下的侯伯。否则哪怕努力再多,面对舆情和礼制的束缚,这份感情终究不太可能实现。
  暂且,先潜藏起来罢……
  而眼前乐灵子的勇气之大、见识之广、性情之坚韧,都能让天下九成九的男儿汗颜。更别说乐氏在日后也可以作为自己的助力,她是做赵氏少君的合适人选。
  第一次,赵无恤主动拉住了乐灵子的手,此举让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他温柔地说道:“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再随我进去见见乐伯吧,与我说了会话后,他的精神,可是好了不少。”
  ……
  “到底发生了何事!昨日我离开时,一切不是好好的么!”
  午后,范嘉回到了匠作坊,等待他的,是一群刚刚在粟市上一败涂地,现在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的范氏商贾。
  范嘉的肺都要气炸了,今日事事不顺:威逼勾搭乐氏女受阻,还被赵无恤撞破,揍了一拳又不能还击,回到府邸后,却又收到了连续的坏消息。
  范氏的麦粉在粟市,滞销崩溃了!
  有个贾人叫苦道:“君子,不是仆臣们无能,只是赵氏太过狡猾,他们混以上谷、下谷之法。价高者依然是三石换一斗,较范氏麦粉更加精细,还打上了专供虒祁宫的名头,诸卿大夫谁不想试试国君的食物,便舍弃了我们,转而向赵氏购买。”
  一旁的人补充道:“而普通的麦粉,赵氏则一口气降到了最低的一石半换一斗,往日吃不起麦粉的士和国人自然喜欢贱卖的,吾等的摊前,便再无人问津了……”
  “够了!”范嘉指着他们的鼻子尖训斥道:“汝等就这么干看着赵氏施展诡计?汝等就不会跟着降价?”
  众人叫苦不已:“君子有所不知,今晨从下宫开来了数十辆辎车,拉着千余石麦粉,远超我们仓禀中的存货,质不如人,价不如人,连量也不如人,降价也是无用啊……何况他们还打出了名为广告的木牌,绛市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了……”
  “啪!”
  范嘉拍案而起,口中喃喃地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然而坏消息还没完,粟市的商人们前脚刚走,漆陶市的范氏贾人又呼啦啦挤进来一堆,向范嘉报告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什么!连漆陶市也出了问题!这是为何?”
  “君子,赵氏的那个卫国商人,今晨运来了五大车新品陶器,名为瓷,其表青白透亮,均匀光滑,其声如罄,或似铜,或似玉。我们出产的白陶彩陶,与之相比,便成了髻垦薜暴之器,不堪入目了……”
  “现如今陶市里已经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五车瓷器全部卖光,价钱还比普通陶器贵十倍!诸位卿大夫的家吏,都不再买陶,而是挤在瓷器摊位前,预购已经到了下个月!”
  范嘉耳畔嗡嗡作响,祖父临行前让他管好漆陶市,稳定范氏在商税和货殖上的收入。他犹自不足,把手伸到了赵氏新近开辟的粟市麦粉,最初的顺利也让他得意不已,觉得自己已经把握了因粮于敌的精髓,等祖父回来后,可以向他好好邀功。
  谁知,一旦赵无恤出手反击,这些虚幻的美景便一一崩塌。
  如果说粟市麦粉的失败,只是他伸手出去被挡了回来,损失并不大。那漆陶市让赵氏的势力挤了进来,则是自家的根本被人狠狠地挖了一锸!他辜负了祖父的嘱咐和信任!
  范嘉现在的感觉,就好比又被赵无恤打了两拳,却发现自己在货殖场上,同样没有还手之力!
  是了,这所谓的瓷器,就是那些个被赵无恤买走的鲁国陶工做出来的,原来他折腾了小半年,为了就是这一天!
  “且看今日之绛市,究竟是谁家天下!”此言又在耳旁回响,范嘉胸口一股鲜血在涌动,竟然一口喷了出来。
  屋内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君子,君子!快传医者!”
  诚哉斯言!从今以后,新绛的牛马市、粟市,还有半个漆陶市,恐怕都是赵氏商贾专榷的天下了!


第177章 遍寻名医
  同一时间,赵无恤和乐灵子也辞别了心怀大慰的乐祁,离开了虒祁宫。
  君命已经交付,不必再亲自驾车,所以回去的路上,俩人不再乘坐安车,换乘了一辆温车。这两辆车都是君女季嬴“借给”无恤,护送乐灵子的,赵无恤在感慨姐姐心细之余,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丝歉意。
  温车和戎车、安车不同,是有密闭的车厢,可供坐卧的大车。车门在后,两侧开有气窗,车厢分为前后两部分,有帷幕相隔,御者在前,车主人坐于车内,赵氏的这辆温车装饰典雅,内外绘有着夔纹、云纹,和日鸟纹。
  赵无恤本来点了小童敖为御者,因为经过王孙期几个月的教导,他的驾车技术已经不错。但敖死命推辞,只能让王孙期来,而敖则有些不安地驾着空荡荡的安车,跟在队伍后面,眼睛看着赵无恤牵着乐灵子的手上车同乘,若有所思。
  乐灵子在无恤面前才会表现出一丝少女的羞涩和柔弱,在旁人看来,则更多是一位高贵优雅,目光坚毅的卿族淑女。正因如此,敖一路上都垂着眼睛,对她有些惧怕和自渐形秽。
  他渐渐长大,明白了世事,知道眼前这位绿衣淑女,大概就是日后君子的正室少君了。他和阿姊虽然脱离了隶妾的贱籍,恢复了邢氏之后的身份,但顶多是一个破落大夫的后人,而乐氏女却是尊贵的宋卿之女。阿姊,以后在君子内室里能得到的身份,大概就是作为一妾罢。
  小童敖心里也暗暗为自己鼓劲,自己已经快满十二了,一定要早日为君子立功,成为一名合格的士人,甚至是位列大夫!才能让阿姊有所依仗。
  暖和的温车之内,赵无恤和乐灵子肩膀相挨,气息相闻,但赵无恤却无心去感受两人相触位置的柔腻。他昨晚熬了一夜,有些昏昏沉沉,一直在车内闭着眼睛小憩。
  王孙期驾车很稳,所以他坐在车上,却如同在榻上一般,无恤正迷迷糊糊间,肩膀处却被人轻轻摇动了起来。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睁眼,发觉车还在动,下宫未到,转过头,却见乐灵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满眼期盼地看着他。
  无恤松了口气,问道:“出了何事?”
  “下妾惊扰君子了,是有一事想请君子相助。”
  自从今晨在范嘉处持玦表明决心,说出了“谷则异室,死则同穴”那番话后,她与赵无恤的关系便算是公开了。乐灵子也换了谦称,在无恤面前自称“下妾”。
  赵无恤笑着说道:“灵子何必与我客气,但说无妨。”
  “君子可曾奇怪,下妾的医术是从何处习得的?”
  赵无恤的确有些好奇,那个曾为赵广德治伤的溃创医技术高明,缝补伤口时穿针引线精准而飞快,但却对乐灵子自叹不如。虽然无恤尚未当面见识过灵子的医术,但可想而知,她绝不平庸。
  对此,他也心中暗喜,这个时代最怕的就是疫病,也幸亏全中国就一千多万人口,宋、郑这种中原地带甚至还有不少野地。稀疏的人口分布减缓了疾病的肆虐,但即便如此,还有生产等难关,连卿大夫家中的初生儿,存活率也不是很高。
  家中有了一位擅长医术的妻子,犹有一宝。
  于是在这个密闭的车厢内,乐灵子就将自己学医的经历一一道来。
  “下妾年少多病,曾高烧不退,父亲遍请宋国商丘医官,乃至于周王之太医,皆不能治。直到一位自称小儿医的老者来到府邸,为灵子施以针石,方才见效。”
  “父亲以重金谢之,又将其奉养于邑中,停留了大半年。下妾便在此期间,跟随其左右,常常打扮成小医童,侍奉其施针,或跟他上山采集草药。他见下妾聪慧,便将部分医术,如诊断、针石、汤药传授与我。下妾也因此得知,夫子来自齐国海滨,本为秦国公族,故以秦为氏,名越人!”
  无恤微笑地听着,想象还是一个小小萝莉的乐灵子扎着总角,穿着童子服装的可爱模样。
  “原来如此,秦地之医名闻天下,诸侯若有疑难病症,常常发传车向秦伯求助,我曾听说过秦国医缓曾为晋景公诊断,而医和为晋平公诊断,他还预言我曾祖父赵文子之死……”
  的确,这个时代的秦国,跟后世那个虎狼之国十分不同。秦人的科技树集中在两处,一是相马养马,二是医学。相马养马,赵氏也不差,但名医,却只有在秦人里才扎堆出现。
  乐灵子举起宽袖,左手贴右手,在车中朝无恤微微一拜道:“正是,所以下妾想请夫子入新绛,来为父亲诊治,还望君子差人以传车告知,何如?”
  赵无恤连忙扶着她道:“如此再好不过,乐伯的病,你的老师一定能治,他现在在何处?”
  见赵无恤答应帮忙,乐灵子也很欣喜,方才在囚禁乐祁的小院子里,父亲对她和赵氏君子的婚事十分满意,还说要在这里著书立言,心情也好了不少。
  父亲的病,自己虽然不能诊治,可若是夫子亲自出手,或许还有救!
  夫子博学,精通天下医术,什么病症没有见过?他曾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雍城,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据说他还能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罢了,有能活死人白骨之技艺。
  父亲,一定有救!
  她轻声说道:“来新绛前,灵子曾知会过夫子,听说他现在在郑国新郑居住。”
  新郑,是郑国的国都,和渭水流域的旧郑相对。从新绛去那里,隔着黄河,还有千里的路程要走的,可能二十天才能跑个来回。
  赵无恤自然允诺,到达下宫后,就立刻寻来车正,要他发最快的传车和信使,带着乐灵子匆匆写好的亲笔信函,前往郑国都城新绛,寻找名医秦越人。
  “秦越人?好像没听说过。”
  只是,对于这个名字,赵无恤还是一脸茫然。除了来到这时代后知道的医缓,医和那几人外,春秋名医,他只知道一个扁鹊……


第178章 损己利人
  距离信使传车前往郑国,寻找名医秦越人,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八月,天气在一天天转凉,新绛周边的田地上,春天播种的粟米收获完毕。
  今年的收成不错,这对于被卷入麦粉之争的新绛国野民众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因为大量新鲜的粟米进入粟市,让原本因为赵氏麦粉大卖,而出现涨幅的谷价得以回落。
  谷贱则伤农,谷贵则伤民,粟米价格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内,是一国的重中之重。
  往年这个时候,各卿族都会低价购入粟米,补充仓禀,以防灾年或者战争之用。然而今年赵氏却不用刻意为之,只需要把大量麦粉往粟市一摆,大车大车的粮食自然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十多天来,光是麦粉一项,就让赵氏赚得钵满盆溢。虽然普通麦粉的价格跌了一半,但购买的人却多了不少,所以收益依然有十多万石。
  而范氏的商贾们,则被毫无悬念地排挤出了这个新兴的行当。
  他们自然不会甘心,范鞅和范吉射都不在新绛,于是家中主事的范嘉与家宰合计后,决定发动反击,也紧随降价。但他们的连续降价也没起到什么效果,因为经过最初的争夺和广告效应后,粟市里的麦粉市场,无论是高层还是中层,基本都被赵氏占领了。
  据子贡估算,“市场占有率”,大概在八成左右,剩余的两成,都是被范氏严加命令,要求自产自销的范氏士大夫、国人。
  范嘉也不是泛泛之辈,他见自家的反击没有奏效,就发动了损人不利己的垂死挣扎。
  他们竟然在粟市上,召集国人,将石磨技术公开了!
  而且,范氏匠作坊还将一些手推磨赠予中行氏,蛊惑他们自行开磨麦粉,而赵氏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先下手为强,将这一技术传递给了交好的韩氏,还有正在争取中的魏氏。
  这还是赵无恤和子贡的建议,按范氏同归于尽的玩法,这东西即便赵氏刻意隐瞒,总归不过拖延个把月。与盟友利益分摊,才是正确的做法,死死守着,反倒显得格局小了。
  因为,仅仅依靠麦粉,一个月,撑死也就能入仓几十万石粟米,满打满算,只不过是一个千室之邑的全年收成。
  赵氏有几个千室之邑?近百!
  所以,在商品经济才刚刚冒头的春秋,货殖依然只能作为农耕的辅助。
  作为一家之主,不能被眼前的小利迷花了眼,本末不能倒置。赵氏此举的根本目的,是要拉动赵氏领地的经济,同时和盟友进行利益捆绑。
  于是,在各方角力下,麦粉价格持续走低,一直降到了一斗换一石粟米的程度。然而让范氏欲哭无泪的是,赵氏占据市场大头的局面不但没有缓解,反倒加剧了。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子贡和计侨研究了一夜后,为赵无恤算了一笔账。
  子贡扒拉着算盘,伸出一个指头说道:“原本麦粉一斗卖三石粟米,而新绛及其周边,能购买食用的士大夫、国人户数,不过千余。”
  赵无恤颔首,最初,麦粉的确是当做奢侈品来销售的,买得起的,都是上层阶级。
  “现如今,麦粉的跌到了一斗换十斗的低价,但购买的户数,却接近五千!而且范氏和赵氏外泄的,只是小的手推磨技术,大型的磨坊,即便别人知晓了,想要建起也需要很长时间。”
  计侨也捋着胡须笑道:“何况,除了君子的成乡,谁还有几万石的麦子可供开磨?诸卿本来就不以种麦为主,现如今早已告罄,甚至连下宫也没多少了,这些天的原料,还是成乡从国人家里购来运过去的。”
  赵无恤恍然,颔首道:“所以,经过范氏这么一闹,赵氏的麦粉销量反而扩大了,而赚取的利益,也没有降低,这范氏,果然是在做损己利人的大好事。”
  不过,这些波动,丝毫没有影响到成乡,因为麦粉的生意,乃至于库藏的麦子,已经大半转移到了下宫。而成乡则只是生产供自己所需,整个乡的经济重心,开始专门制作瓷器。
  而无恤说了,瓷器,只收钱帛和金爰!
  于是乎,葛布、麻布、丝绸、甚至是鲁缟;晋国的空首币,齐的刀币,楚的金爰纷踏而至。在子贡的货殖手段下,目前瓷器生意已经拓宽到了新绛全城,成为士大夫们继麦粉后热捧的对象,供不应求。
  而赵无恤也瞅准了高等瓷器的最大需求者,虒祁宫!
  他虽然被晋侯赐予入宫符令,可以随意进出虒祁宫,但他也知道分寸,也就每隔半旬进去晃悠一次,在晋侯面前刷刷存在感。每一次,他都会亮出些新鲜的东西讨晋侯欢喜。
  第一次,是说好的皮毬和蹴鞠之法,春秋时的娱乐项目本来就少得可怜,鲁庄公身为一国之君,都能无聊到巴巴地微服跑到齐国去观乡社。而虒祁宫里养的一些侏儒、倡优,做着在赵无恤看来极其拙劣乏味的表演,居然也能将晋侯逗得乐不可支。
  也就纤细的舞女坠着长袖,跟着满是古意的鼓乐舞动还有点意思,但看多了,也是会腻味的。
  于是,当两队宫卫褪去了甲胄,在赵无恤示范下,在宫中校场上半生不熟地踢起蹴鞠时,和赵广德第一次在成乡见到此情形时一样,年轻的晋侯顿时被吸引住了。
  经过一上午的演练,宫卫们都玩上了瘾,踢得也渐渐有了起色,观赏性更强。
  晋侯有时候忍不住,也换上打猎的戎服,下场玩玩,不过宫甲们都不敢与之争抢。晋侯午继承了晋文公的暇眦必报,却没有继承晋悼公的宽容大量,宫卫们哪里敢跟他来真的。
  所以一来二去,晋侯觉得没意思,还是坐回台上观看。
  “射,快射!哎呀!真是愚不可及,再错失良机,就罚掉你本月的钱帛粟米!”
  虽然,这位位高权重的观众也很聒噪。
  而第二次进宫时,赵无恤则献上了专门为国君定制的瓷器:
  七鼎六簋的国之重器!


第179章 青史留名
  在红色的绸布被掀开后,晋侯只见七个圆口瓷鼎,六个方口瓷簋展现在面前。都是青金色的釉彩,上绘庄重的饕餮(tao tie)纹、夔纹,表面光滑而颜色匀净,比起看腻的青铜和漆器,颇为新颖。
  其实,鼎、簋、鬲等礼器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使用,在青铜普及前,就是用陶来烧制的。做成瓷器,工艺相差不大,人们也能接受。只是做这种一模一样的大器,外加比起纯色瓷器更复杂的釉彩,比较考验鲁国陶匠们的技艺。
  幸好,他们没让赵无恤失望,甚至能顺利忽悠过眼光挑剔的国君。
  晋侯午对瓷器这种新鲜玩意十分感兴趣,不过他却没意识到其中的利益所在,只是当做奢侈品把玩摆放。
  而赵无恤介绍说,这些大器,在诸侯之中是绝无仅有的。晋侯午顿时感到自己倍有面子,一度还想陈列于公室,却被太史墨劝诫了一通。
  “君上欲以华而不实的瓷器换下国之重器(青铜鼎簋),这就好比昔日平公欲以桑间濮上之音,换下庄重的大雅,止矣!不然下臣将学师旷,抱史简撞君了!”
  晋侯午闻言后,也觉得自己最近玩的有点过火,只得悻悻作罢,在虒祁宫中,也就太史墨能劝诫得住他。
  太史墨还有意无意地对无恤说,他这些日子进宫来的一言一行,自己都记录在史简上,这是在暗示无恤,不要成为史书上的佞臣!引诱晋侯玩耍奢靡。
  “君子可知晓,昔日帝辛以稀有的象牙来做箸筷,箕子便惊惧不安,是为了什么?”
  无恤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小子愿听太史教诲。”
  太史墨继续说道:“箕子以为,以帝辛的性情,象牙箸筷肯定不会搭配陶制的器皿来用,必然要用犀牛角和玉做的杯碗盛放。用象牙筷子和犀玉之杯,就不可能再吃菽藿叶羹,而必然要吃牦牛、大象、豹胎这样的珍馐佳肴。而下一步,就是不衣短褐,不在茅茨之屋下用餐,肯定是锦衣九重,广室高台。箕子贤哉,因为畏其卒,故怖其始。”
  “于是过了五年,纣王设炮烙之刑,建酒池肉林,大邑商遂以奢靡而亡!”
  “君子制粉食,献蹴鞠,进瓷器,这都是奢靡之风,难道不是在引诱君上走殷纣的老路么?”
  赵无恤欣然受教道:“太史教诲,小子谨记在心,然而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任凭太史记于青史之上,功过只能任由后世评说。”
  太史墨眯着眼睛看着赵无恤半晌,这才说道:“好,好一个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只希望日后老夫记载君子之事迹时,不要是‘赵盾弑其君’!”
  受赵鞅影响,无恤对史墨十分敬重,但对他的这番劝导,却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太史墨继承了晋史董狐,齐国三史、南史的斌笔直书,但历史就如同竹简上的墨字一般,胜利者很容易就能削除抹去。
  何况,他只是在投晋侯所好罢了,在太史墨在离开后,晋侯午还拉着无恤,抱怨这个蔡国人的唠叨和烦躁,无恤只是听着,不发一言。
  朽木不可雕也,阿斗不可扶也!
  像商纣和晋侯午这些亡国之君、失政之君,都有其内在性格的缺陷,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晋侯午虽然有一点野望,会一点心机手段,但却贪玩而好面子,注定成不了大事。
  而且,太史墨还是看走了眼,他赵无恤不是佞臣,而是奸雄!
  无恤有自己的目的,作为六卿子弟,挖晋侯墙角这种事情,就不用瞻前顾后,计较手段了。他现在好比在养猪,等晋侯午的穷奢极欲被喂饱后,在其心目里,赵无恤的分量加重后,无恤的刀就要斩下,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所以,让晋侯午怎么奢靡怎么玩去吧,赵无恤自己倒是廉洁简朴得很,贵重的瓷器都往外买,自己屋里都没留几件做装饰。
  唯一讲究的,或许就是一口吃食了,可既然连孔圣人都是一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吃货,他奢求一点怎么了?
  赵无恤讨好晋侯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他为成乡顺利拿下了虒祁宫里瓷器的专供之权。这可是一笔源源不断的订单,从此之后,子贡每隔几天就会从成乡运来三五车精美的成瓷,她们在慢慢取代宫中的陶器。
  晋国作为盟主,常常能受到诸侯许多贡赋,虒祁宫积蓄了百年的海量财货,开始悄悄地向赵无恤的乡寺府库转移。
  对于晋侯的少府来说,这也许是九牛一毛,可对无恤的偏僻小乡,却是每月的一笔巨款了!
  和已经外泄的麦粉制法不同,到目前为止,全天下也就无恤这一家瓷器,他吸取了教训,对制作工艺和工匠都严加保密。虽然赵鞅也问及过,但无恤解释说,在已经完成了地方更制的成乡烧制,会更加安全,且物以稀为贵,赵鞅也就没有让他献上。
  赵无恤不知道的是,太史墨在回到虒祁宫中的守藏室后,朝同僚史赵、史龟等人点头致意,整理一架又一架的竹卷。
  等忙到了夜深人静,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史墨从一处隐秘的地方抽出了一卷简册,摊开以后,思索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就在他那神秘的“吴亡于四十年后”的神秘预言下,又添了一笔。
  “亡晋者,赵也!”
  做完这些后,史墨再次将简册藏好,背着手走出室外,看着渐渐变圆的月亮,回想起家乡蔡国的遭遇,叹息着天命不恒,社稷无常。
  当然,每次进宫,赵无恤也会去探望乐祁一番,给他带些乐灵子制作的宋国口味食物,外加一些解闷的竹卷,还有各种新绛趣事,或者宋国旧闻。
  乐祁的身体虽然没有好转,依然是咳喘不休,但精神状态确实好了不少。
  他已经开始照着无恤说过的话,尝试着在囹圄里“立言”了。
  乐祁向赵无恤展示过最近半月来记述的一部简册,上面罗列的大纲,是关于宋国历史的。其中涉及殷亡周兴、牧野之战的那些梓秘往事,微子启封于宋的初始,宋襄公的一生,乐氏祖先司城子罕的智慧,宋国在两次弭兵之会上所作的贡献,还有华向之乱时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赵无恤观后汗颜,这部编年史虽然主观倾向性比较强,有吹宋嫌疑,但还算写的有模有样。比起现在各国简略的编年史,晋之《乘》,鲁之《春秋》,楚之《梼杌》(tao wu)等,要详尽不少。
  当然,在他有意无意的建议下,乐祁还引用了传记体,为其中几个重要人物,如帝辛、微子启、宋襄公、司城子罕立了传。
  赵无恤也会想,难道在自己小蝴蝶翅膀扇动下,在孔丘编完鲁春秋,左丘明作《左传》之前,世间就要先出现一本《乐氏史记》了?


第180章 八月未央
  到了八月仲秋时节,关于宋国大司城乐祁释放与否之事,晋国朝堂再次吵开了。
  然而,此时在新绛的六卿并不齐全,范鞅还在朝歌,据说是染了小病不能立刻归来,毕竟已经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众人都在猜测,这个晋国政坛的不倒翁什么时候会咽气,又或者什么时候隐退,将卿位让给他的少嫡子范吉射。
  周王室里的反叛势力又死灰复燃,占据着王城久久不能攻下。既然范伯有恙,于是以往负责成周事务的知跞也去了南方主持大局,他还带上了籍秦,据说邓飛也随行为军中文书。
  作为知氏的盟友,魏驹却是回来了,在赵鞅的攻势下,倒是有松动的意思……
  而中行氏则一直表示反对释放乐祁,唯一明确支持赵鞅的韩不信,则去了领邑州县。
  所以,晋侯就借口六卿不齐,故无法召开公议,他的态度,还是一个拖字,但已经从倾向范鞅、知砾,转而变得中立。
  这还多亏了晋侯身边的“佞臣”赵无恤有意无意地提及赵鞅对公室的忠诚,以及强调范、中行一些贪婪鄙陋的行为对晋国威望的损害。无恤觉得,晋侯这条线,再经营月余,时机应该就能成熟,自己便可以有所行动了。
  而赵无恤这边,派去郑国寻找秦越人的信使,也回来了一个。
  在信使到达时,赵无恤原本正在庖厨,和赵广德研究一种新的食物,得知消息后立刻跑了出来,一问才知道,他们没有找到秦越人。
  信使回报说:“君子,新郑的人说,在吾等到达之前,秦越人已经来晋国了。”
  无恤闻言一愣:“来晋国了,为何不见他人影?”
  “他来的并非新绛,据说是去了虢县。”
  虢县,本是周王卿士虢公的邦国,一百多年前,晋献公用中行氏和知氏的祖先荀息“假虞伐虢”之计,征服了那里。
  虢地处于黄河边上,后世的三门峡一带,扼控桃林之塞,也就是崤函天险,又称之为“河外”,距离新绛,不过一旬来回的路程。于是赵无恤便让信使转而去往虢地,务必要将秦越人请来!
  他也不由得叹息道,真是好事多磨啊,幸亏乐祁最近状态不错,在开始动笔写作他那卷《乐氏史记》后,身体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或许是灵子诊断错了?
  到了诗经所说“八月未央”时,赵无恤再次入虒祁宫,作为晋侯的助祭人。正所谓“春朝日,秋夕月”,夕月就是在未央之日祭祀月亮。
  这一天,其实也就是后世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春秋时期还没有中秋节,但已经有了“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的习俗,比起平日颇有些不同。
  在繁杂的祭祀结束后,赵无恤和往常一样,在太史墨冷冷的注视下,又向晋侯献上了一样新颖之物,乐祁那边亦然。而下宫处,他也差人给父亲赵鞅、长兄赵伯鲁,姐姐季嬴、未婚妻乐灵子等人各自都送去了一份。
  “这是何物?”
  乐灵子忧心秦越人迟迟不来晋国,再次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她有些心神不属地揭开无恤送来的瓷制食簋时,发现里面是一些色泽诱人的粉食。
  “看上去真香。”红衣的季嬴则像一只馋猫儿般,也捧着另一个食簋慵懒地卧在蒲席上,她看到甜食后,眼睛就眯成了月牙儿状。
  二女各自拾起一块,樱口微张,贝齿轻咬,细细品尝。很快,两对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对视着不住地颔首。
  麦粉做的外皮酥脆,边薄心厚,以松仁、葵籽、杏仁和饴糖,或者青盐。再裹以滚烫的油膏作馅,食之香松柔腻,迥异寻常食物。
  她们齐声说道:“是甜的!”“是咸的!”
  姐姐季嬴是甜党无误,而乐灵子,居然是个咸党。
  赵无恤,则是甜咸通吃。
  而送来的两个食簋上,还各自附带着一块简牍,季嬴拾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由赵无恤亲笔写几个小小的篆字:“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
  “原来此物叫做月饼,果然和圆月很像。”季嬴看着天空中的银盘,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而乐灵子那个食簋上的简牍,字则更多一些,写得密密麻麻。对于弟弟这种“厚此薄彼”的行为,季嬴颇有些吃味,刚想酸酸地调笑乐灵子几句,却见她脸颊上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是怎么了?”
  季嬴凑过去,用红色的袖口为灵子擦泪,却见她一对清扬婉兮的大眼睛泪水盈盈,让人我见犹怜,看得季嬴竟有些痴了。
  “我倒要看看,无恤说了什么,竟然将你惹哭了。”
  她拾起了乐灵子失手掉落的简牍,念出声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几句话迥异于诗三百的格调,虽然不能登大雅之堂,却朗朗上口,有别样的美感,和赵无恤曾在下宫正殿对答乐师高的“断瑟之音”如出一辙。
  季嬴也愣了半晌,却见乐灵子自己擦了擦眼泪,破啼而笑。
  几天以来,她第一次让自己多吃了一些食物,这些可口的点心,都是君子的心意和默默关怀。想来,父亲在深宫里,也能品出一样的味道吧,但愿父亲寿命长久,自己与君子,能够偕老,一家人能早日团圆!
  但季嬴心中,想到自己的身世,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月能重圆,可破碎的铜鉴,还能再圆上么?
  中秋月圆,人也希望团聚,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给这个日子赋予了不一样的含义。
  而与此同时,赵无恤拒绝了乐祁让他留宿虒祁宫中的建议,连夜赶回了成乡。他无法去和季嬴、乐灵子共处一室,所以,只有成乡,才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让他有一丝回家的感觉。
  在马车上颠簸到了后半夜,他终于回到了居室中,在薇贴身服侍下沐浴梳洗过后,无恤又坐到了乡寺的望楼上。他在薇的陪伴下,也拿着一块“月饼”,望着越爬越高的皎洁明月失神。
  来到这时代已经快一年了,他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一个春秋君子,也渐渐地和“赵无恤”完全重合。前世的家人和种种生活往事恍如隔世,而在这里,他也得到了很多东西,甚至重温了亲情、爱情的滋味。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中秋佳节吃月饼”的习俗,开始在晋国上层贵族的圈子里流行开来。
  ……
  仲秋已过,开始进入“九月授衣”的时节。晋国地处北方,最早感受到了北风吹来的凉意,家家户户都开始缝制冬衣,在赵无恤治理下,已经日益富庶的成乡,却不用担忧这个冬天再过“无衣无褐”的日子了。
  然而,去寻找秦越人的信使仍旧没有在预期的时间内归来,反倒是下宫差人来传唤他过去,因为晋阳大夫董安于的车驾,明日就要到了。


第181章 董安于(上)
  晋侯午八年,秋九月,成乡山阳亭外的官道上,从北向南,来了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
  行驶在车队最前方的,是辆无穗无饰的简朴安车,安车上坐着一位须发灰白的五旬长者。他绛衣长冠,下裳挂着玉佩,却是用一根弓弦拴着的,这个小小的细节,迥异常人打扮。
  有步行的中年家吏小跑着过来禀报,态度极其恭敬。“上大夫,汾河已渡,再过了这个小乡,就是下宫地界了。”
  车上的老者闻言,缓缓应了一声,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的笔削,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色道。
  “我记得,这里应该就是成乡吧。”
  家吏拍马道:“上大夫虽然离开了两年,却仍然对下宫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这里的确是成乡。”
  车上的长者,正是赵氏的晋阳大夫董安于,在他受命去经营北方领地之前,曾做了十年的赵氏家宰,对下宫周边自然极为熟悉。
  说起成乡,他就想起了一个人,那便是主君赵鞅每个月都会来信夸赞一通的庶子无恤,似乎在这个乡做宰臣。
  董安于记得,在下宫时,自己也就和此子见过两面,那时候,他似乎只是个沉默而相貌平凡的小童。为何能在这一年时间里,竟如同一颗璀璨明星般升起,完全胜过了他的几个兄长呢?
  看着路旁的夏粟渐渐变黄,即将收获,还有地里满脸喜气和自豪的国野民众,董安于觉得赵鞅所言非虚,此子的确是个会治民的好乡宰。他的“止从死”之法,董安于已经以赵鞅的名义,在晋阳实行了半年,引得诸多野人氓隶对赵氏感恩戴德,的确称得上是一项善政。
  当然,治民、富民、爱民,虽然是作为家主必须的素质,但却不能代替强军、严位等举措。赵无恤能否胜任一家之主的位置,董安于可不敢轻易评价。
  倒是赵鞅在上一封信里,神秘兮兮地说,等他归来述职时,让他和此子见见面,把后续的一些举措当面告知他,这让董安于对这次下宫之行,倒是多了几分期待。
  董安于猜测,到时候,赵鞅定然会咨询他关于立世子之事,他作为有自知之明的家臣,自然不会妄加干涉主君的家事,但自个心里,总得有个数。
  他正想着,家吏却再次过来禀报道:“上大夫,前方不远,就有个庐舍,要不要下车歇一歇,喝一口清凉的浆水。”
  董安于看了看即将西垂的日头,摆了摆手道:“在渡口时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还是在日落前赶到下宫吧,以主君的脾性,定然是安排下了大排场的燕飨等着我,为人臣者,不可让主君久侯。”
  于是,家吏便吆喝着车队加速行驶,必要在天黑前到达下宫。
  然而,董安于一行人不想进庐舍,可这庐舍,现在被赵无恤改名为山阳亭的“地方派出所”,却偏不让他们随意通过。
  一个身穿皂衣,戴赤幘的小吏站在路中央,默默看着路尽头扬起的尘土。此人是这里的亭长,他身后是有些忐忑和胆怯的求盗、亭父。
  求盗怯怯地劝阻道:“成亭长,对面来的是安车,看似地位不低,可能是一位贵人,阻挡不得啊!”
  山阳亭长,正是乡三老成巫的儿子成抟,他在上次的“盗寇”事件里,为赵无恤立下了通风报信的功劳。无恤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在六月份时设置了“亭”这一地方单位后,就点了他来出任第一批亭长。
  成巫十分赞同此举,暗中对儿子成抟嘱咐说,君子最喜欢做实事的人,让他好好把握机会,务必做出些业绩来。
  成抟摸了摸腰间登记来往人士用的桑木简牍,还有肩膀上用以缉拿盗贼的绳索,答道:“君子让我负责此路的盘查和治安,要严格检查往来行人的身份。如果有外来人而亭长没有及时盘问和制止,都要定罪!若是坐视不管,罚粟、杖责、削职都是小事,要是出了问题追究起来,可是要斩首弃市的,尔等吃罪得起?”
  求盗和亭父讷讷不敢再言,他们也知道赵氏君子之法极严。前些天,就有个乡卒无视军法,试图私自下山探亲,就被打得皮开肉绽。
  矮小的成抟目视前方道:“所以,我宁可挨那安车上肉食者的鞭子,也不愿试一试君子的禁令!”
  求盗和亭父面面相觑,脑袋一缩,不说话了,只是握着木棍,躲在亭长身后,紧张不已。
  车队越来越近,也看清了挡在路中央的人,御者和家吏都摇着手臂驱赶:“速速让开位置,不要挡道!”
  亭长成抟却纹丝不动,他让亭父和求盗两人将一棵小树横搁在路中央,又朝前走了几步,伸出双臂,阻止车队继续前行。
  “止!”
  路又狭窄,御者绕不开,眼看马车就要撞上了,无奈之下,只能猛地勒住了两马。这一急刹车,弄得安车颠簸不已,车上的绛衣大夫也晃了几晃,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高冠,探头出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家吏和御者都十分火大,斥责道:“你是何人,竟然挡道阻拦吾等去路!”
  成抟仰着头大声说道:“我乃山阳亭长,请诸位出示符令、文牒,检视登记后,才可通过此处,进出成乡!”
  一席话听得家吏火冒三丈,他发作道:“什么亭长?这车上坐着的,可是晋阳的上大夫!要去往下宫的,若是迟了,尔等吃罪得起么!”
  晋阳大夫!上大夫董安于!
  亭父和求盗腿一软,直接在成抟身后跪了下来,朝安车稽首不止。乖乖,这可是在下宫做了十年家宰的上大夫啊,赵氏的第一谋臣,民间传言,就连家主见了,都得以师事之,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却见亭长成抟不为所动,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原来是晋阳大夫,小人失礼,然小人身为成乡亭长,只听乡宰赵氏君子的,不听晋阳大夫的,请贵人们出示符令、文牒,检视登记后,才可通过此处。”
  “你!”
  那家吏气得发抖,正要召唤后面的兵卒们动手撵人,却听安车上的大夫缓缓说道:“算了,出示符令给他看看罢。”
  董安于晓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矮小黑瘦的年轻人,亭长?他可是第一次听说这一吏名,是成乡的庶君子自行设置的么?
  俗言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个小小亭吏身上,他或许能提前了解一下,庶君子无恤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182章 董安于(下)
  见主人发话,家吏这才咬了咬牙,不满地看了成抟一眼,返回车队后方的辎车那边寻找符令,还有一路通过其他诸卿领地时的通关文牒,表明身份。
  而董安于却在这当口,端坐于安车的蒲席上,居高临下地朝成抟问了不少问题。
  何为亭?亭的职务是什么?若是失职,会受到什么惩罚?
  熟悉董安于的人都知道,一连串的疑问,是他说话的风格。
  本来,董安于以一上大夫的尊贵身份,向一个低贱的皂吏问话,已经是极其优容谦逊的事情了。谁知成抟却不领情,他闭口不答,还阻止了身后的两名亭卒回话。
  “请恕小人不能多说,君子有令,将号令、职务等信息漏泄于外,使他人知之者,必将严惩。”
  家吏正好持着符令回来,听到这话哑然失笑:“你们这一个破落小乡,规矩却比晋阳大县还要多,还要大!”
  成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君子在我前来上任时曾言,一亭不扫,何以扫一县?成乡虽小,却也事关四百户人家安危,二千余人福祉。故,君子之法,不可不严,吾等为吏者,不可不慎。”
  董安于捋胡须的手停了下来,回味着这句话,心中暗暗称道,既赞这个小小亭吏的胆识,也赞赵氏君子的言行眼界。对于这次从未有过的严格盘查,他也不以为忤。
  在成抟将符令来回看了一遍,确认了一行人的身份,就按照礼节,拜倒在路旁,朝董安于行礼赔罪,董安于也一直笑眯眯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临行前,他却突然扶着车栏,对成抟说道:“现在,你能告诉你,一个亭长一年有多少禄米么?”
  成抟已经确认他的确是晋阳大夫,是赵氏长吏,而且问的事情也不是机密,便回答道:“每日一斗,故众人皆称我等亭长为斗食吏。”
  “如此算来,一年才三十余石?好,老夫看你忠于职守,做一亭长实在是屈才了,可愿意随我前往晋阳,可以让你做正职的乡吏,甚至是县吏,每年有百石粟米,何如?”
  亭父和求盗刚刚将树干搬开,他们听闻此言,不可思议地看着成抟,暗道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啊。这矮小黑瘦的成抟真是好运,竟然能得到了晋阳大夫的赏识!日后前程无量,必富贵!
  然而,成抟却出口拒绝了这诱人的征辟。
  他笑着说道:“多谢上大夫美意,但小人已跟随父亲,向君子委质效忠,乃君子之私臣,没有他的首肯,不敢易位。”
  董安于看成抟的眼神,更是不同了,他也不强求,反倒挥手让御者驱车离开。
  在山阳亭的这一耽搁,就过了半刻时间,日头更是偏西。御者焦心去到下宫时,天色已晚,便想要快马加鞭。
  谁知成抟又在后面远远喝止道:“御者!君子有令,亭舍百步以内,不准驱车奔驰,请御者不要让小人为难……”
  御者高高举起的鞭子,就这么呆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他脸色十分怪异,这么大胆的小吏,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御者的身份也是中士,不屑于听他的劝阻,刚要继续抽下,还是董安于止住了他。
  “无妨,反正主君知道我性缓,等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被成抟的举动惹得哈哈大笑,让御者稍安,等离开山阳亭百步开外,才驾车趋行。
  那个亲信家吏也上了车,服侍在左右,他对董安于抱怨道:“成乡的庶君子也太过严格了吧,放眼整个赵氏十余县,甚至整个晋国,也没有对道路来往行人这样严密的。”
  董安于却不同意这种看法。
  “此言差矣,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去往上邑做邑守的事情么?”
  当时董安于曾担任赵氏的采邑上地的邑守,赴任途中经过山区,看见一道深涧,两边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险峻无比。
  他就扶着车栏,用自己独有的风格,询问当地人道:“这条涧有人下去过吗?”
  “没有。”
  “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痴聋狂悖的人下去过么?”
  “也没有”。
  “有没有牛马犬彘下去过呢?”
  当地人被问乐了,笑道:“大夫,这个真没有。”
  董安于事后喟然叹息道:“我知道怎样去治理上邑了。如果我执法严厉,犯了法就象掉进这道山涧一样必死无疑,那样的话,就再没人敢于犯法了,怎么可能治理不好?”
  此刻,他对家吏教训道:“庶君子无恤,用的也是这严刑峻法的思路,若是赵氏每个县的地方都能像成乡一样有序,每个长吏都能像那斗食亭长一般恪守职责,何愁赵氏不兴?”
  家吏被训得唯唯应诺,董安于则捋着胡须想道,这庶君子,难不成和自己一样,都是子产之政的信奉者和推行者?
  现如今,晋政多门,六卿擅权,国将不国。董安于是意识到乱世将至的第一批人,他建议赵鞅经营北方重镇晋阳,把那里建设成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堡垒,正是此意!
  而乱世,当用重典!
  子产死前曾言:唯有德者,才能够用宽和的方法来使民众服从,差一等的人,不如用严厉的方法!
  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
  董安于自认为,自己并非有德者,而是那“差一等”的人,这些如火如荼的举措,是为救世应急,让赵氏在乱世里求活而用!
  若赵无恤也是如此,那么,他能当上世子,甚至是家主,将会是赵氏之福啊!
  董安于现在越来越期待着,能见一见赵无恤了。
  ……
  与此同时,在下宫一处偏室内,赵无恤倒是坐于席上,不急不缓,反倒是平日里以性缓而闻名的张孟谈,有些激动地来回踱步。
  今天,董安于将至,赵无恤便被赵鞅唤了回来,说是要举办一场燕飨,为董安于接风洗尘。赵无恤又把张孟谈也邀请到下宫来,因为张孟谈性缓,故常佩弦以自急,据说这就是效仿董安于所为,他平生最仰慕的就是晋阳大夫。
  “张子,董公的车驾,现在大概才过了我成乡的山阳亭,离这里还有十多里地,你何必如此焦急?且坐下,且坐下。”
  张孟谈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深呼吸了几口气后,便到一旁径自翻阅起竹简来。
  赵无恤觉得,虽然还没见到董安于,但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还能看到张孟谈如此作态。自从那次登门拜访过张孟谈后,也得到了他的回访,两人的关系也渐渐朝知己好友的程度迈进。
  见张孟谈已经恢复如初,他才转过头来,朝案几对面那人说道:“韩子,你我继续说那事。”


第183章 骤然生变(上)
  赵无恤对面,正是与他隔案而坐的美少年韩虎,其形貌昳(yi)丽,面如冠玉,丹凤眼桃花眸。不知道的人,会和赵无恤第一次犯的糗一样,会误认为他是一个美貌端庄的淑女。
  韩氏作为赵氏铁杆盟友,关系一直很密切,有什么大的燕飨,一般也会受到邀请。不过韩虎今天来,除了受祖父、父亲之命,给赵氏捧场外,却还有一件要事,要跟赵无恤商议。
  正是关于“白瓷”的事情。
  从七月到现在,成瓷已经出现在市面上两个月了,它比青铜、漆器便宜,却比陶器更贵。适合那些喜欢新鲜口味的卿大夫,还有中产阶级的士购买,这也是赵无恤和子贡最初对这种货物的定位。
  但“物以稀为贵”,因为保密的缘故,瓷器目前只有成乡出产,虽然赵无恤和鲁陶翁商议后,引入了“流水线”作业的概念:培土的、制胚的、上釉的、铲煤的、观察火候的……十多名陶工指挥着数十名被征募来干活的国野民众,都在鲁陶翁统筹下各司其职,效率变快了不少。
  然而,一天下来也不过能产三窑,数目不足一百,正因为紧俏,所以在麦粉价格下跌的同时,瓷器却在一天天见涨。但子贡预测说,这是新货物进入市坊初期的正常现象,当最初的热度消失后,就会回到正常的价位上。
  无恤同意他的说法,一方面要想办法在既保密的同时,扩大生产规模。而另一方面,还得将产品分化,精雕细琢的珍品要卖天价,货殖百倍之利,而普通产品则要多销,让成瓷走出新绛周边百里范围,因为论起人口和购买力,晋国的河东、还有南阳之地的大都大邑都极为可观。
  成瓷目前以一青一白两色种匀净色泽为主,青瓷,主要做大中型生活器具、摆设。而白瓷,则烧制比较小巧的饰品,借助光滑匀净类冰似玉的外表,被当成佩玉的替代品,也一时畅销。
  晋国六卿,各自都有附庸的商贾和百工,专榷一业,韩氏主要做珠玉生意。韩赋七县,有出玉之山三座,攻玉之匠数百,对天下的名玉也热衷于收集,韩宣子就曾做过两次强买郑国玉商玉玦的事情,最终被子产劝阻而未得逞。
  在西边,他们最初的封邑韩地与秦国紧挨着,扼控从殷商就开始打通的“玉石之路”。
  玉石之路是后世丝绸之路的前身,早在武丁之时,大邑商就充斥着来自异域的美玉。塞种人的商贾从沙漠和昆仑雪山出发,经过禺支人和西戎杂处的河西走廊,到达秦地,而秦商再把玉转卖到韩城,进入晋国。在东面,韩氏还和齐国海滨的陈氏往来密切,东海蚌珠,甚至是传说中的鲛珠,都得以转购销售。
  但这些东西极其名贵,一直专供上层的卿大夫购买,所以才有珠玉之利百倍的说法。直到赵无恤灵机一动下做出的白瓷饰品进入市场,这才填补了中层阶级士和国人们的需求。
  对此,敏感的韩氏很快注意到了。
  真正的卿大夫,是不屑于佩戴摆设这种更便宜的“假玉”的,所以韩氏的生意并没有受影响,但也对这种新货物十分感兴趣。韩氏的匠作坊里,也有一些陶匠,他们在家主和工正的示意下,买来白瓷仔细研究,却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仿制得很好。
  范氏的漆陶商人也在面对这种情况,他们一直在打探瓷器的制法,千方百计阻止赵氏获利。
  但韩氏,想到的却是合作。毕竟两家长达百余年的情分还在,到了明年开春时,韩氏的嫡孙女还会嫁给她的表兄,也就是母系为韩女的赵氏长子伯鲁,来场亲上加亲。
  于是,与赵无恤有一些交情的韩虎,就在父亲韩申的授意下,要在这次宴飨时,和无恤谈谈合作的事项。
  但赵无恤却婉拒了韩氏想出金购买白瓷配方的试探,他答道:“韩子能来赴宴,还能屈尊来问我,是赵氏和无恤的荣幸,但是这白瓷的制法,恕我不能相告。”
  韩虎微微叹息,他早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的。
  无恤又道:“但是,我却可以与韩氏合力售卖,我提供白瓷,而韩氏则负责运输和利用遍布各国的珠玉商贾,卖到国外,新郑、成周、雍城,甚至是郢都,何如?当然,我还有其他要求。”
  韩虎拊掌笑道:“如此甚好!有什么要求,赵子但说无妨。”这一来,父亲交予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所获之利如何均分,等双方贾人商议后再行决定,此为其一;韩氏的珠玉之贾行商列国时,也要带上我派去的人,好让他们长长见识,熟悉下各地行情,此为其二;我听说韩氏获得了楚人琴氏制作的弩,可否借我一观?此为其三。”
  韩虎犹豫了片刻,说是要回去请示父亲韩申。说起这里,他不由得有些羡慕赵无恤,整场谈话,完全是他自己在拿主意,而不必去禀报赵鞅定夺。
  虽说是成乡的产业,但上军将竟然对他一个十四岁的未冠少年如此优容和放权,实在是不可思议。韩虎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此次燕飨,赵鞅不仅把长子伯鲁叫了回来,还唤来了无恤,而次子和三子则被他冷落在乡邑里,不得归来。
  从殷商后期开始,便长幼嫡庶有序,但晋国诸卿面对残酷的竞争,一向是择贤为先的。韩虎的曾祖父韩宣子,就是次子,在韩献子废黜了“有疾”的嫡长子韩无忌后,才被立为继承人。
  而赵氏,这种情况更甚,赵宣子、赵景子、赵鞅,无不是以贤而立的非嫡长子。
  韩虎不由得为自己那有血缘关系的表兄伯鲁担心,若是嫁的不是未来的赵氏宗主,自己的姐姐韩姬,肯定会生出不满和怨愤的情绪。
  而赵无恤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现在手里只有子贡一支小商队,虽然小半年来已经扩大了数倍,借助赵氏原有的牛马贸易网络,生意已经扩展到了新绛周边百里之内。再运输到晋阳、温县等地区售卖,只是时间问题。
  但赵氏的商贾势力仅仅局限于晋国,以及北方戎狄之地,子贡原先熟悉的,则是晋、卫、鲁这条线。而利用韩氏的人脉和商贾,他就可以让子贡派人去中原各国熟悉行情,历练历练,为日后成瓷正式走出国门,销售诸侯做准备。
  说起来,子贡的商队前段时间还碰到了一件蹊跷事,当时,他们去新绛北面几十里外的一处大夫领邑送货。去时一路无事,可回来途径山区时,却骤然生变,居然遇上了盗寇!


第184章 骤然生变(下)
  事后众人向无恤禀报说,一共有十多个盗寇光天化日之下拦截于道上,要他们放下所获钱帛。所幸当时是虞喜亲自带队,还有一个伍的轻骑士护送,在上次山下的伏击战后,这些骑兵都已经见过血,而且训练更加严格有素。
  在虞喜的指挥下,他们五把马弓在敌人靠近前,几轮齐射,纵马逐之。加上商队的随从们也都带着武器,所以很轻易就击溃了来犯的盗寇,自身只伤了一人。检视他们留下的尸首后,虞喜发现其中华戎混合,有无衣无褐的野人,也有披兽皮穿绔的戎人。
  这倒是咄咄怪事,在新绛城附近百里之内,六卿驻了整整六师的兵力,加上国人勇武彪悍,常常带剑出行,一般的小盗都不敢过来。
  不过无恤想想也就明白了,遇袭的地点地处山区,也就是后世南北延长数百里的吕梁山,颇有些偏僻。而晋国本就是华戎混居之地,在山区遗留着小股戎人盗寇,也属寻常。在卫国,甚至都城濮阳城外,都有戎人的聚居点。
  赵无恤让商队以后在经过那一带时,人手加倍,并差人上报邑大夫和司寇署。
  只望来年能有好收成,而周边领邑的晋国大夫们不要压榨过度,让盗寇越来越多。
  又过了一会,门外有竖人前来传话,说是晋阳大夫车驾已经快到下宫,宴飨即将开始。于是无恤就邀同韩虎、张孟谈,一同往今晚的舞台,下宫大殿走去。
  ……
  赵鞅高冠博带,坐于大殿正席,他的一些亲信家臣,则长跪于两侧的蒲席案几上,温和而谦逊的赵伯鲁也在其间,赵广德作为堂弟,陪坐其侧,不过他心里,更愿意和赵无恤挨着。
  就在此时,三位未冠君子联袂而至,他们着深衣广袖,佩玉将将。左侧者为张孟谈,缓步沉稳,趋行守礼;右侧者为韩虎,形貌昳丽,玉树临风。
  但走在中间,隐隐为二人之首的,是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股昂扬和干练气质的赵氏子无恤!殿内众人的目光在无恤身上游动,只见无恤穿玄色的田猎纹深衣,佩白玉环,举止彬彬有礼,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在燕飨上行错礼,还当众箕坐的童子了。
  今天主君只召回了长子和幼子,却冷落次子三子的做法,也让一些家臣暗中议论纷纷。觉得这可能预示着世子之选,仲信和叔齐,已经被排除了可能,而未来的家主,就在伯鲁与无恤之中择其一。
  要放一年前,殿中的多数人,还是倾向于伯鲁的。他是位颇有仁名和孝悌之义的长君子,还是赵氏诸子里,和曾祖父赵文子最像的一个:在长者面前,柔顺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说话轻言细语好像没有发出声音。
  更重要的是,他的母亲是韩氏女子,还与韩氏的嫡孙女订下了亲事,赵韩同盟,可谓是赵氏在晋国内部,最重要的一环关系。
  可这种情况在一年前被打破了,庶君子无恤如同划过天际的大火星般耀眼夺目,其表现将三位兄长完全遮盖。
  先是获白麋这一代表祥瑞的征兆,其次是治理成乡的诸多举措,以“止从死”法令树立仁义之名,收野人氓隶之心。以麦粉、瓷器货殖新绛,为赵氏创利无数,在场诸人,谁家里没有这两样东西?
  而且据说,他在成乡的一些改制,已经上书给了主君,将在赵氏直属的领地上逐渐推行。
  下宫大夫里,尹铎、傅叟的态度尚在两可之间,而军司马邮无正,则已经明显偏向这位颇为知兵的庶君子。
  在三人行礼后,韩虎和张孟谈各自就坐于末席,无恤也要归位,坐到赵伯鲁和赵广德中间的席位去,却被赵鞅止住了。
  “伯鲁,无恤,随为父来,吾等去殿外等候晋阳大夫。”
  殿内众人心中暗惊,本以为董安于离开了两年,和赵鞅的君臣关系会冷淡下去些,谁知,主君竟然给他如此高的礼遇!
  其实说起来,他们里面大半的人,都是董安于发现后推荐给赵鞅的。而三位大夫也知道,对于赵氏世子之位,赵鞅自有主张,他们加起来能造成的影响,也抵不过董安于一句话。
  于是赵无恤在赵鞅召唤下,和长兄伯鲁亦步亦趋,绕过大殿的斧纹屏风,来到了后边能俯瞰整个下宫的高台处。
  站在台榭之上,赵鞅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指着远处巨影憧憧,点着些许薪柴光亮的墙垣和门楼说道:“今日董安于大夫归来,我与他名为君臣,实为师生,更是朋友,你二人也要曾师事于他,向他请教治家之道。”
  伯鲁和赵无恤齐声应诺,赵鞅微微颔首,虽然自己有两个不成器的逆子,但好歹一棵树上,还结了两颗好枣。
  “我听说,你们一年前离开下宫时,曾携手同唱常棣之华,鄂不韡韡(we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当日的兄弟之情,当日的允诺,你们可还记得?”
  赵无恤感觉赵鞅今天不同于往日,他未曾饮酒,却脸色微红,眼中泛着异样的光。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似乎有许多感慨藏于胸中,还格外有人情味。
  自从去岁冬至日后,无恤的确有大半年没见过伯鲁了,两人虽然经常往来下宫,却总是擦肩错过。伯鲁已经二十余岁,长冠白衣,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两撇淡淡的胡须,眼神温润而柔和。虽然在地方磨砺后,显得干练成熟了些,但总体而言,和以前没什么大变化。
  于是,在伯鲁先讷讷地应了一声后,赵无恤便答道:“唯!小子谨记于心,八月未央时,还给伯兄送去了新制作的粉食月饼,只盼与父兄、阿姊能像月圆一般,全家团聚。”
  听了赵无恤的回答后,赵鞅对这个小儿子越发满意:他在被两个不成器的哥哥暗算后,能忍耐为他们隐瞒,还经常做些颇有情谊的事情来。那月饼,他也曾吃过,虽然当着家臣的面笑无恤“不知君子远庖厨也”,但心里,却感受到了无恤的一片“孝心”。
  赵鞅拊掌笑道:“善,大善,你做得好,以后无论各自地位身份如何,也要如此这般。赵氏子嗣,就如同一支手掌,松开时,只会被各个击破,只有合力为一,才能打疼我们的敌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在二人肩上亲切地拍了拍,这种感觉,赵无恤已经久违,一时间竟愣住了。
  说完这些话后,赵鞅正欲与两个儿子携手走下高台,但刚刚迈步,却只觉得耳朵蜂鸣不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赵无恤和伯鲁同时吓了一跳,连忙一左一右搀住了赵鞅。
  “父亲?是否身体有恙?”
  “无妨……”
  赵鞅轻笑了一声,继续站了起来,推开了两个儿子搀扶,仿佛恢复了晋国上军将,赵氏家主的虎步雄姿。
  “大概是南下成周时的头痛症又犯了,没有大碍,我今日定然要拉着董子,罚他三爵迟来之酒,好好畅饮一番,正所谓聚於今宵兮,欢乐极!”
  整理了一下冠带后,赵鞅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谁知,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才刚刚踏下台阶,他就再次感到天旋地转,竟就这么一头栽倒在绒毯上!


第185章 主持大局
  “父亲!”
  无恤和伯鲁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伯鲁抱着赵鞅摇晃,惊惶无措。或许是因为与赵鞅并非纯粹的父子之情,无恤先冷静地试了试他的呼吸,平缓而有序,然后开始猛掐人中,希望能让他转醒。
  片刻后,赵鞅缓缓睁开了眼睛,刚好看到了眼前二子的表现。
  “父亲?”伯鲁喜极而泣,赵无恤则用手掌试探赵鞅能否看清眼前的人。
  伯鲁的处置失当,和赵无恤的镇静处之,对比如此之鲜明。
  赵鞅叹了口气,用残存着的最后一丝神智,对赵无恤说道:
  “一切由董安……”他只来得及说了五个字,随即便眼睛一翻,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赵鞅的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黑暗也笼罩在赵无恤和伯鲁的头上。
  伯鲁再次涕泪满面,而赵无恤的脑子也有点乱。
  赵鞅突发急症昏迷?这件事情,他前世在随手翻阅史记时,似乎也有点印象,但谁让司马迁把此事记载得十分荒诞离奇。他本以为,和所谓“赵氏孤儿”的戏剧故事一样,是后世的加工编造出来的。
  何况,也不知道具体时间!
  谁知道,竟然真就让自己碰上了!
  无恤咬着牙让自己强自镇静,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事,赵鞅挑的,可不是一个昏迷的好时候啊。
  或许是因为赵无恤小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又或是历史原本如此,现如今的晋国六卿之间的关系极其紧张。
  一旦赵鞅有什么意外,那将是震荡晋国政坛的大事情:赵氏世子未立,范、中行虎视眈眈,知氏坐等鹤蚌相争,魏氏态度暧昧,一不小心,第二次下宫之难就会酿成!
  黑暗中,处处危险!六只斗了百年的野兽背靠着背,等待吞吃最弱小的那一头,赵氏,绝不能乱!
  赵无恤努力平静呼吸,做出了决定,他看了一眼抱着赵鞅,已经哭成了泪人的伯鲁,知道现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伯兄,噤声!切勿张扬!”他的语气,却一点不像在和大哥说话。
  伯鲁一愣,捂住了刚准备失声呼救的嘴,把赵无恤当成了主心骨。
  赵无恤则拉住匆匆赶来的两名黑衣侍卫,说道:“留一人在此保护吾等,另一人速速去告知郑司士!请他带着一两黑衣过来!”那名黑衣知道事态紧急,便急忙跑开了。
  这些黑衣黑甲的侍卫,都是从赵兵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忠诚精锐,持干戈和短剑,常年守卫在家主身旁,也是后世战国时代赵国黑衣宫卫的前身。其首脑名为郑龙,是赵鞅的车右,爵为上士,地位低于邮无正,对赵鞅也是忠心耿耿。
  当披甲戴胄的郑龙闻讯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时,赵无恤早已经历了一次次失败,终于放弃了重新唤醒赵鞅的尝试。
  方才,他也没有闲着,而是将附近看到此事的竖、寺,女婢都一一招唤过来。责令他们不得随意离开,并围成人墙,遮挡躺在地上的赵鞅,切勿让人再看见。
  见郑龙赶到,无恤抬头说道:“郑上士,事情你都看到了,父亲有恙,请让黑衣侍卫抬着步辇,将我父送到有床榻的偏殿去,记住,平起平落,切勿晃动!”
  “另外,肃清去往偏殿的道路,沿途戒严,闲杂人等一律哄退,切记!任何看到此事的人,都给我拘禁起来,不得泄露半句,否则,格杀勿论!”
  赵无恤不知不觉拿出了在成乡对手下们布置命令的口气来,郑龙也知道此事紧要,他微微迟疑后,拱手应诺道:“唯!谨遵君子之令。”
  郑龙连忙召唤亲信,乘着夜色将赵鞅转移,一面又按着赵无恤的吩咐,封锁消息。
  无恤将赵鞅妥善安置在偏殿的软榻上,让从始至终六神无主,一点用处都没起到的伯鲁,在旁亲自守候。
  无恤将一把黑衣侍卫用的剑重重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伯兄!事况紧急,请持剑守候,不要离开父亲半步!”
  偏殿外,则有黑衣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随后,赵无恤拉着差黑衣侍卫唤来的竖人宽,让他派几个绝对可信的竖寺,迅速前往大殿,将家宰尹铎,大夫傅叟,家司马邮无正三人喊来,就说主君有要事传唤。
  “沿途勿奔,也不要面露焦虑,以免引发慌乱,再派人去将下宫最好的医者速速唤过来!”
  ……
  下宫正殿之上,张孟谈和韩虎、赵广德两名未冠君子坐在后排,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下宫的饮食和宫殿。就在此时,却见有几名穿着皂衣的竖、寺小步趋行了进来,长跪在尹铎、傅叟、邮无正三人的席侧,附在他们耳边说了几句话。
  “下宫有变……”
  张孟谈善于识人,觉察到了竖寺们看似平常的脚步下隐藏的焦急。再回头看着三位大夫闻言后,无意间露出的诧异表情,他立刻在心里猜到有什么事发生。
  不过,能让竖寺如此作态,事态应该还在掌控之中,他不动声色,只是担心着已经与他成为知己友人的赵无恤之安危。
  三大夫先后起身,和身边的人告罪了一声后,跟着竖、寺们出了殿门。除了张孟谈外,在场众人都以为,他们是受了主君召唤,要一同去迎接董安于的,毕竟,董子也算他们三人的举主。
  一路上,黑衣侍卫随处可见,如临大敌。尹铎、傅叟、邮无正三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们边走边议论着,究竟出了何事。
  刚进偏殿,却正好见庶君子赵无恤手扶在佩剑上,警惕地守着门扉处。
  他看见三位大夫后,松了口气,握着剑行礼:“非常之时,请恕无恤不再多礼!三位大夫,我父方才突然昏迷不醒,如今虽无性命之虞,可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话音未落,尹铎就哎呀地叫了一声,着急跺脚;傅叟眼神惊惧,但随即冷静下来,询问赵鞅现在何处,他要立刻前去探望;邮无正则握住了佩剑,站到了赵无恤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而赵无恤看着三人的反应,心中有了计较。


第186章 束手无策
  半刻之后,下宫偏殿的榻前,年迈的医者皱着眉,手搭在依旧不省人事的赵鞅脉搏处。
  他已经是第四位为前来为赵鞅诊断的医官,之前几个同行,都以失败告终。非但不能唤醒赵鞅,甚至连究竟是什么病症,都搞不清楚,也没办法给出后续的治疗方法。
  果不其然,这位医官最后也忐忑地伏地稽首,说自己查不出病症所在,而诸多刺激的方法也不奏效。
  “这该如何是好?”伯鲁脸色苍白,他早已乱了阵脚,完全没有作为长兄的自觉。
  反倒是幼弟无恤处事不慌,他心念一动,再次喊来了刚跑了一小圈回来,满头大汗的竖人宽,嘱咐道:
  “再派几人去鹿苑处,将此事告知乐氏淑女,用步辇接她来此,记得带上行医的药匣!速去,速回!”
  赵鞅曾提及过,在温县驻扎时,他也犯过头痛眩晕之症,当时还是擅长医术的乐灵子治好的。灵子的医术,师承那个神秘的“秦越人”,连虒祁宫中的疾医也自叹不如。虽然面对乐祁的顽疾无计可施,但说不准,她就是让赵鞅转醒的最后希望。
  毕竟,赵无恤可不记得,历史上赵简子究竟是如何醒过来的。
  但有一件事他能够确定。
  若是历史出现了变动,赵鞅现在就撒手而去,那赵氏未来的命运,便如同激流中的孤舟失去了掌舵人一般,随时可能撞得粉身碎骨!
  而偏殿的另一头,已经探望过赵鞅的三位大夫也聚于一处,商议着事情。
  傅叟喃喃地说道:“下宫所有的医者都没有办法,这该如何是好,是否要去虒祁宫请疾医前来?”
  尹铎言道:“下宫医官,技艺不下晋侯太医,除非是秦地名医前来,否则亦无大用。主君危矣,吾等为人臣者,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主君有什么不测,赵氏可连世子都没有确立,处境险恶啊。”
  邮无正已经披甲戴胄,护卫在殿中,他看着赵无恤和伯鲁兄弟两人不同的表现,脱口道:“此时首要的事情,是在主君醒过来之前稳住局面,你们看庶君子做的,就极为不错。”
  此话有一些倾向性的暗示,这让与邮无正关系并不十分友善的尹铎皱起了眉。
  他和傅叟对视一眼后,轻咳一声说道:“吾等也不能闲着,子良大夫,请暗中调兵加紧城防,防止宵小造次,这里有两位君子在,还有殿外的诸多黑衣拱卫,应当无事。”
  邮无正虽然和尹铎有怨,但他也是个知道以大局为重的人,冷哼一声后,便离开了正殿。
  尹铎又说道“庶君子封锁消息的做法可以效仿,傅大夫,你速速回去大殿那边,让燕飨照旧,招待宾客,此事切勿声张;我留守此处,有任何消息都会差人告知你,同时会让属吏管好下宫的每一处……”
  傅叟颔首而去,安排完这些事情后,尹铎看着摇坠不停的烛火,感觉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他心里想道:“董子,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
  就在偏殿内暗潮涌动之际,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也终于到达了下宫外数里的庐舍,早已等候在此的竖人连忙过去,在安车之下稽首迎接。
  须发灰白的董安于,在车上扶着高冠,眺望两年未见的下宫城楼和宫阙。
  按照主君的脾性,这会应该在殿外屈尊等待着自己吧。董安于不由得微微一笑,自己性缓而迟的毛病,又得被主君嗤笑一通,以此为借口灌几爵酒了。
  而在下宫南门,也有一辆传车驶入,直奔鹿苑而去,正是从虢地归来的信使!
  ……
  在三位大夫到达后,无恤对大局的主持,便被他们不动声色地拿了回去。
  赵无恤纵然有心独当一面,当一当“摄政太子”,可面对三位根基深厚的家臣,他也无可奈何。他的威望,在成乡可以说一不二,但想要掌控下宫,乃至于全部的赵氏领地,那还远远不够。
  他最担心的就是,若赵鞅没有像史书记载那样最终转醒。那么,他苦心经营一年,渴望得到的赵氏世子之位,很可能就会与他擦肩而过,便宜了大哥赵伯鲁。
  直到季嬴和乐灵子的趋行赶来,才缓解了他的担忧。
  季嬴闻讯后十分焦虑,她难得换下了喜爱的红衣,穿着素色襦裙,乐灵子还是一身绿衣黄裳,蒙着面纱。她们两人进殿后,先朝无恤等人曲身行了一礼,季嬴颇有些焦急地拉着无恤的手,询问赵鞅病情。
  赵无恤强迫自己笑了笑道:“阿姊无需担忧,虽然医吏们都说不出所以然,但还有灵子的妙手,数月前父亲的头痛,不就是她治好的么。”
  “灵子当尽力而为。”
  面对季嬴和无恤殷切的目光,灵子则朝他们微微点头,随即迅速坐在榻侧,为赵鞅切脉、望色和审察病人的体征。
  完事后,她颦眉细思了片刻,然后对赵无恤、季嬴、伯鲁,还有过来询问情况的尹铎说道:
  “上军将的病症,和之前在温地的头痛相似,猝然昏仆,随后昏迷不醒,血脉最初有些紊乱,但现如今在我调制下,已经平和。若是每天针灸导脉,并以安神补脑的药物使之服用,同时和以肉羹浆水,温润肠胃,就没有性命之虞。”
  赵无恤长出了一口气,赵鞅暂时不会暴卒,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一切还有希望,而伯鲁和尹铎的面色,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那么,能否想办法让父亲转醒?”伯鲁擦了擦眼角的泪,急切地问道。
  但灵子却垂首道:“下妾无能,不能断定病症究竟是中了外邪,还是颅内卒中,故只能用温润之法治之,不敢随意乱来,以免引发连续的反应,若是我的夫子在,定能有办法……”
  中了外邪?颅内卒中?这意思是,赵鞅是中风么?
  赵无恤不太懂医学,但也知道,就算在后世,中风和类中风的症状,轻则半身不遂,重则死亡!听灵子这么一说,他和尹铎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危险,还未过去。
  然而,乐灵子却抬起头,目光灼灼的对无恤说道:“君子勿忧,就在方才,有传车到了鹿苑,说是已经在虢地找到了我的老师秦越人,只要四五天,他便能到达下宫!”


第187章 起死回生
  和下宫的阴云密布不同,位于大河以北的虢县县寺内,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能走动了,大子能下榻走动了!”
  在晋国虢县县寺内,响起了一阵阵惊喜的欢呼声,竖人和侍婢们奔走相告。
  “原本都已经死透冰凉的人,竟然真让秦越人救活了,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几近恢复如初!?”
  听到县寺中的欢呼后,虢县专司大夫子弟教育的中庶子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原本也喜好研习医学方术,二十多天前的一个凌晨,虢县大夫的大子突然昏厥不醒,县大夫便请中庶子为其诊治。
  中庶子查探之后,发觉大子已经有出气无进气。他断定虢县大子是患了气血不能按时运行的病,由于气血不能按时运行,而导致的郁结又不能宣散,突然发作于体外,就造成了内脏的损害。体内的正气不能遏止邪气,邪气聚集起来而又不能宣散,因此使得阳气虚衰,阴邪旺盛,所以突然昏厥而死去了。
  “大子故去了,请主君节哀。”
  中庶子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虢大夫悲伤至极,在县中治穰丧事。丧事办得极其隆重,整个县邑飘满了墨旌素布,像是被毛笔染涂上了一层哀痛的水墨颜色。
  然而,就在第二日,正准备将棺椁入殓前,从郑国方向,开来了一辆牛车,径自驶入虢县。牛车上坐着一位老而不衰的长者,他头发黝黑,扎成扁髻,以玉簪固定,身穿洁净简朴深衣。赶车的御者和在车侧捧着壶浆服侍的青年,则是他两名面容温和的弟子。
  长者看到县中规模宏大的丧事,满城皆哀,就来到了县寺中,询问缘由。
  中庶子正巧在,见其容貌不凡,谈吐优雅,起了结交的心思,就对他详细说了大子之死和死时症状。
  那长者听完,沉吟片刻后问道:“大子死了多长时间了?”
  中庶子说:“鸡鸣至今。”
  长者又急切地问:“入殓了么?”
  中庶子奇怪地回答说:“未曾,他死去还不到半天,还有许多仪式要办。”
  扁髻长者放下心来,捋着胡须一笑,神秘兮兮地说道:“请中庶子转告虢大夫,我是来自齐国渤海的秦越人,家在郑国。如今前来晋国游历,正想谒见虢大夫的风采,又听说大子不幸身死,能否让我冒昧看一看尸体,我擅长医术,或许能有办法。”
  “秦越人!”中庶子喜好医术,所以听说过此人的名头,他将信将疑之下,也不敢贸然禀报,先私下带着秦越人到了停放棺椁的地方。
  堂内阴冷,上了漆的沉重棺椁黝黑,棺内躺着面色苍白的年轻青年,叫人毛骨悚然。
  秦越人丝毫不忌讳,他前前后后视察了一遍后,便对中庶子笃定地说道:“我能活之!”
  “活……你能活之?”
  中庶子自然不信,他认为大子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能活死人?这人一张口就是大话,何其荒诞,便忍不住出口嘲讽了一通。
  然而,秦越人却仰天叹道:“先生运用医术,犹如以管窥天;老朽运用医术,却用不着切脉、望色、听声和审察病人的体征,就能讲出症证的所在;只要知晓了疾病的外在症状,就能推知其内在病机。”
  “您要是认为我的话不可相信,就且一试,在‘死者’身旁侧耳倾听,一定会听见他耳中在微微作响;用手顺着他的两腿往上摸,最初可能触感冰凉,但慢慢到了阴部后,就会发现仍然是温的。”
  中庶子听了秦越人的话,按他的法子试了试,果然如此,便吃惊得两目眩晕,张口结舌。
  “这……那这究竟是何病症?”
  秦越人说:“大子的病,就是所谓的‘尸厥’,大子其实并没有死。”
  于是中庶子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县寺后的院子里,把详细的经过告知了虢大夫。
  虢大夫听说后大吃一惊,未穿履就跑出了县寺,在阙门下迎见秦越人。
  他拱手说道:“窃闻先生高义已久,然未尝得闲暇前往拜谒于前,幸亏先生过我小县,才能得以相见。犬子不幸染病,如今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死而填于沟壑之中,长眠于土下,不得回生与昆父兄弟相聚了,还请先生救助之!”
  话没有说完,虢大夫就抽泣不己,悲伤不能控制,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一日来,已经难过得发容枯槁了。
  秦越人怜之,当场允诺下来,他让自己的大徒弟子阳磨好针具,用以针刺虢大子的外三阳五会之穴。经过一番诊治,太子竟然真的苏醒了过来!只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一双眼睛慌乱地转个不停。
  救人救到底,于是,秦越人又让另一徒弟子豹,运用能温入人体五分深浅的热敷之法,将八种秦越人亲手配制的药剂混在一起煎熬。煎成后用来交替着热敷两胁之下,不出三天,太子就能坐卧于榻上。
  秦越人一鼓作气,又开始调节大子的肺腑阴阳,开出药方,叫虢县的人四处搜集,让大子服了二十天的汤药。现如今,他真的就恢复了健康,能够下榻走动了!
  整个虢县的国野民众惊喜交加,都认为秦越人是能使死人复活的神医。
  然而这位“能活死人白骨”的长者,此时却功成身退,坐在朝北行驶的崭新马车上,缓缓驶出虢县。
  他对两位弟子,子阳、子豹说道:“为师哪里有能使死人复活的方术,虢大子阳寿未尽,我只是使之起耳。”
  秦越人的马车是虢大夫赠送的,上面还载有其他礼物:装满了布首币、金爰和帛布的箱子,在经过虢县城门时,秦越人对弟子们说道:“将虢大夫赠予的礼物留在这里吧。”
  子豹有些舍不得,抱着那一箱沉重的财物说道:“夫子,虢大夫想留您于此,奉献一座有市之乡作为养邑,被您拒绝,这也就罢了。可这箱子里的,可是你近一个月来应有的报酬,何必要扔下!”
  秦越人手持鸠杖,在子豹头上敲了一下。
  他斥责道:“医者最忌见财忘义,前些日子,灵子让信使和传车前来寻我,说宋国的乐大司城被囚于虒祁宫中,患了顽疾,她无计可施,向我求救。灵子也是老朽之女徒,而我也在乐氏领邑里吃过大半年闲饭,这份情义,必须偿还。”
  “如今为了虢地大子的事情,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些身外之物留在车上,徒增加负担,扔了!不然就把你扔下去!”
  子豹只得依依不舍地将木箱放置在城门处,守夜的城门吏好奇地打开了它,当场就被里面金光闪闪的金爰和锦绣丝帛闪瞎了眼。就在他目瞪口呆之时,秦越人师徒早已驾车向北而去。
  他们将连夜赶往新绛,只是秦越人不知道,需要自己救治的病人,已经多了一位。


第188章 暗潮涌动(上)
  下宫,夜色渐渐深了,在得知赵鞅的具体病情后,尹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虽说有名医秦越人将至,但仍然无法保证,就一定能让主君转醒。
  风疾,无论是外邪还是卒中,这在当时,都算是无法救治的绝症了。
  他又看了看与君女季嬴、乐氏女灵子一起,侍候在赵鞅榻前的赵无恤和伯鲁一眼,心里做出了决断。
  于是乎,尹铎就拉着刚刚安排好正殿诸多事务归来的傅叟,走到了被帷幕遮住的角落里,开始商议如何应对最坏的局面。
  尹铎道:“主君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想要醒来,恐怕也不容易,乐氏淑女只能保证续命,秦越人虽然是名医,但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能来下宫,是否能让主君转醒,恢复如初。”
  见傅叟点头同意,他便继续说道:“若是主君不豫,赵氏不可一日无主,主君的意思很明显,未来的世子,就是长子和庶子之中择其一,但究竟中意谁,主君并未对吾等家臣说过。庶君子虽然治邑有方,行事昂扬勃发,能理财,知人善用,面临危局处事不乱,日后必为一英主。然而,当此事态紧急之时,却不是做家主的好人选。”
  傅叟沉吟片刻后,也叹了口气答道:“家宰与我所见略同,庶君子虽然是一个有为君子,但毕竟太年轻,身份又是低贱的狄婢庶子。惜哉,若是主君花费十年时间培养造势,先扶为世子,再交付治军、治民之权,或许可为家主。但若是主君真的不幸故去,为了避免主少家疑,最好的选择,还是扶持长君子伯鲁上位。”
  两人都倾向这种举措,其一,伯鲁是年龄最大的嫡长子,名正言顺。其二,他又是韩氏的侄子、女婿,有一个强大的母家。
  因此,他继承卿位,一面能服众稳定人心,另一面还能得到韩氏的扶持。就像是下宫之难后,韩厥庇护赵文子,让赵氏羽翼丰满一般。而若是赵无恤上位,还真不知道韩氏会是什么态度。
  赵韩联盟,是眼下救赵氏一命的纽带。
  至于无恤的姻亲乐氏,家主尚被囚禁,指望赵氏搭救,而且兵甲战车远在千里外的宋国,对晋国内部的剧变鞭长莫及。
  尹铎和傅叟已经达成了共识,只是,他们还得说服隐隐倾向赵无恤的邮无正,他可是掌握着下宫军权的,丝毫马虎不得。此外,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董安于,不过尹铎和傅叟相信,服侍了赵氏半生的董子,也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
  “这只是你我预备以防万一的举措,现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乱了阵脚。”
  两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帷幕之外,本来打算过来告知两位家臣,董安于已经进了下宫北门的赵无恤,已将这席话一句不漏地听进了耳中,他手脚顿时一片冰凉。
  ……
  此时距离赵鞅昏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董安于从北门到达正殿,还需要一刻时间,下宫看似平静如常,实则暗潮涌动。
  偏殿之外,几名身量高大的黑衣甲士,在司士郑龙的命令下,一个个手持干戈,肩跨弓矢。他们将一群目睹此事的竖、寺和隶妾们,驱赶到了一起,将要集中到一处关押,都当是盗寇一般的盯着,想逃都没处逃。
  而偏殿内,赵鞅依然仰面躺在床榻上,他肤色红润,乍一看气色不错,就像是正常沉睡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能醒过来。
  乐灵子在扶着季嬴的肩膀,在帷幕后出言宽慰她。
  而尹铎、伯鲁、赵无恤侍候在赵鞅身旁,各自心里都藏着事。青铜鹤鸟口中衔着灯烛,闪烁不停,在墙壁上投下了三人扭曲而巨大的阴影。
  赵无恤方才偷听到的对话,已经证明了之前的担心并非子虚乌有。
  尹铎,傅叟二位大夫,打算扶持嫡长子赵伯鲁上位!
  他在心中感慨道:“果然,有时候事情做得再好,再有贤能才干,还是抵不过一个好出身。”
  赵无恤喟然长叹,眼睛盯着烛火,脑中拼命思索应对之策。
  在春秋时代,家宰的权力是巨大的,是家臣之长,也是主君不便时,整个家族事务的主管,所以又称家相,就如同邦国的执政。
  一个卿族的家宰,有时候甚至连国君都不能小觑,得以礼相待,而在世子的确立上,也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尹铎上任才两年,资历尚潜,但他和傅叟若是一意支持伯鲁,名正言顺,想必会得到大多数家臣的支持,更别说,韩氏也会为此拊掌叫好。
  赵无恤不怪尹铎和傅叟,要是换了位置,考虑到政权交接的稳定,还有避免赵氏孤立无援,让嫡长子赵伯鲁接位,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但,也是无恤绝对不能接受的结果!
  从下宫三位实权大夫的表现来看,当此之时,稍微倾向于自己的,只有家司马邮无正。
  家司马,是卿大夫之家负责安全保卫的家臣,掌管家兵和军赋。
  邮无正掌军权,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想要说服他发动政变,以雷霆一击威慑尹铎、傅叟、伯鲁、仲信、叔齐等,力挺自己上位,难度实在太大,赵无恤也没有把握。
  再说,一旦赵氏发生争权的火并,其他各卿,尤其是范、中行就会知道下宫有变,赵氏正处于最柔弱的时期,他们不乘机动手,那才有鬼。
  所以,赵无恤现在唯二的指望,一是赵鞅能安然扛过这一关,二是他昏迷前喊的那句话。
  “一切由董安……于主持大局?”赵无恤默默地念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但无恤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赵氏第一谋臣,仍然心怀疑虑。
  以董安于曾为家宰十年的威望和地位,是赵鞅不适时,稳定赵氏的最佳人选。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万一和尹铎,傅叟一般,决定“以大局为重”,支持伯鲁为世子,那该如何是好?
  任何选择都有风险,无恤头疼不已。
  于是他假装“更衣”,也就是如厕,站起身来,转身朝殿外走去。
  殿内的季嬴和赵鞅,有乐灵子照顾,不必太过担心。何况,季嬴其实也是一位坚强无比的姐姐,短暂的脆弱后,随之而来的是擦干眼泪的坚韧。
  而无恤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董安于的态度。
  他已经进了下宫北门,正在黑衣和竖人的引领下朝这边赶。很快,无恤就得和这位赵氏第一谋臣,赵鞅最信任的老臣打照面,而尹铎和傅叟也会在那时向董安于提出建议,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当此非常之时,无恤必须留守在殿内不能长时间离开,所以,他需要一个能指点迷津,同时也能代替他出面的伙伴。
  而那个人选,此刻刚好也在下宫!


第189章 暗潮涌动(下)
  殿外夜色阴沉,所有目击者都被黑衣侍卫们关押看守了起来,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赵无恤招手让今夜已经连续跑了几次的竖人宽过来。
  “竖宽,我且问你一句,本君子待你如何?”
  竖宽知道今夜之事,十分敏感,说不定就是个站队的关键时刻。他心中一震,连忙下拜稽首道:“君子待小人极好!诸君子中,唯独君子不将小人看做贱奴,往日也有赏赐,还赠予粉食、豆腐等,让我带予家中老父,君子,对小人恩重好比高山!”
  赵无恤叹了口气,不管此话有几分是真的,他现在能使唤的,熟悉的,信任的,还能进出下宫各处畅通无阻的,也就眼前这人了。
  “你持此物去殿内,将我请来的宾客,张氏子孟谈唤出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而无恤的后手当然不能只有这一个,成乡那边,不可不备。虽然他现在仅有两百兵卒,在下宫和新绛各势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也许,他们就是在大变之后,让无恤和其余人保全的救命稻草。
  ……
  半刻后。
  在家司马邮无正的亲自统筹下,下宫已经全面戒严,四门紧闭,墙垣上也增加了人手,而且这些举措,还不能动作太大,以免让人觉察出不对。
  一直贴身跟着赵无恤的小童邢敖,带着君子交予的通关符令,匆匆朝下宫北门走去。他受赵无恤之命,要出城驾车,连夜赶回成乡,传话让留守的羊舌戎等全面戒备。
  “兵卒如厕也需披挂着甲胄,枕戈待旦,随时等候本君子消息。并派出一些得力的人手,如虞喜、田贲等来下宫听我差遣,以备不时之需。”
  这就是君子的原话,邢敖一边走,一边默默背诵着已经牢记在心的数十字。
  他的阿姊作为无恤的贴身侍俾,未来的滕妾,有了这一层关系,邢敖可以说是赵无恤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派来做这件事最适合不过。他第一次肩负如此重要的使命,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走到半道时,前方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亮起了一串明亮灯火。邢敖看见这架势,就晓得对面有大人物过来,立刻效仿周围的竖、寺、隶妾们,知礼地让到路边,俯首而拜。
  灯火渐渐近了,七八名黑衣宫甲全副武装,持矛戟在前开道,之后是竖寺手持着宫灯、羽毛组成浩浩荡荡的仪仗。若是邢敖受过一些下宫的贵族教育,就会明白,这是赵氏主君才能享受的待遇,但也可以作为无上尊宠,赐予对宗族有大功劳的下臣。
  在赵鞅的时代,赵氏只有一个家臣能享有如此荣耀。
  晋阳大夫,董安于。
  所以邢敖偷偷抬头时,就瞥见在宫灯和黑衣包围下,是一位须发灰白,黑衣高冠的大夫,迈着雍容的步伐,下裳佩玉琳琅,从他身侧经过。
  待这一行长长的队伍远去后,邢敖才敢起身,拍了拍膝盖的灰土。
  他心里暗暗说道:“若是以后我为君子立下功劳,做了大夫,一定也要深衣广袖,试试这样的排场。”
  ……
  与邢敖错身而过的正是晋阳大夫董安于,他依然一脸雍容,没有丝毫焦急的神色,若是遇到了一些认识的故吏和家臣,董安于还会微笑颔首。
  旁人丝毫看不出,这位赵氏第一家臣心里的波涛汹涌,他没有乘坐步辇,而是选择了步行,且脚步较平日要快,快很多。
  董安于的心里的确是有些焦急和震惊的。
  “两年前分别时,主君的身体明明很硬朗,怎么说垮就垮了?”
  赵鞅如今才刚过四十,对于一直延续“老人政治”,六卿论资排辈轮流执政的晋国来说,这正是一个政客步入黄金时代的年纪。
  而且赵氏也不像知氏那样,有家主早死的惯例,赵鞅身体可好得很:他能开一石半弓,朝飨能食肉一豆,粉食一斗,好骑马于林间,驾车追逐鹿群射猎,丝毫没有病怏怏的模样,谁知……
  董安于已经从守在北门接应的小吏和黑衣侍卫处,得知了赵鞅突然昏厥的消息。他本以为,这个噩耗可能已经传开了,众人会有些慌乱,但一路过来,却见下宫内一切井井有条,大多数竖寺、守卫、隶妾都对此茫然无知,各司其职。
  董安于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些安排,处理的还算得当,即便是自己在场,也不过如此。
  谁知道,这竟然还不是他在家宰任上时,提拔的人才尹铎、傅叟二人的手笔。
  “这都是庶君子无恤安排下来的,要吾等沿途勿奔,也不要面露焦虑,以免引发慌乱。”黑衣侍卫如此告诉他。
  董安于暗暗为此子叫好之余,也不由得为他感到可惜。
  因为真正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和尹铎、傅叟考虑到的问题一样,董安于也意识到,一旦赵鞅有所不豫,赵氏,可还没有立下世子!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意味着赵氏将进入一个软弱和动荡的时期。
  原本董安于觉得,赵鞅的那些来信,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是要废长立幼!不,应该是废长立贤,以庶子赵无恤为世子。
  董安于不迂腐,不打算学那些所谓的“正直之臣”向主君进谏,拿出像周幽王立伯服、晋献公立奚齐之类的陈腐往事来劝说。
  他坚信,在一个邦国、氏族中,不同的世代面临不同的目标。渴望稳定性时立嫡长,渴望家族继续发扬光大,并向外扩张时则需要择贤。
  赵无恤是贤麽?
  董安于觉得是的。
  从去岁那篇赵无恤参与著述,洋洋洒洒千余言的《止殉令》被赵鞅让人抄了副本,派传车送到晋阳开始。以及之后关于新绛麦粉、瓷器的传闻,董安于心中理想的世子人选开始朝赵无恤慢慢倾斜。
  这次南下,仅仅从山阳亭的那个亭长的言行就可以看出,成乡在短短一年里被打造成了一个水泼不进的铜簋。而赵无恤知人善任,法令极其严格,又善用人才,知兵,可以理财,重刑法,颇合自己心意。
  董安于觉得,这将是自从赵宣子以来,赵氏最完美的一个家主人选。
  然而今晚的突变之后,他心里的天平,再次翻转过来!
  董安于对伯鲁更熟悉些,知道这个素有孝悌名声的长君子,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若是把赵氏交给他,他仅能守成就不错了。
  然而现在赵氏需要的,或许不是扩张和进取,而仅仅是稳定和求活。伯鲁最重要的用处,是能利用姻亲关系,维持赵韩同盟,并占据长子继位的名义,让邯郸、楼、马首等赵氏小宗暂时臣服。
  所以,他才为赵无恤感到可惜。
  “惜哉,时也?命也?”
  走着走着,下宫偏殿越来越近了,就在董安于边就要做出最终决断的时候,原本远远看到仪仗,就人影散尽的大道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文雅的弱冠少年,穿着月牙白深衣,总发梳理整齐。
  他站在登上偏殿必经之路的两头带翼石兽边上,侧着身,头微微偏起,手笼在袖中,仿佛在观赏这两头神兽,又仿佛专门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人。
  “前方何人,见了晋阳大夫仪仗,还不速速让开!”领头的黑衣侍卫手放在剑柄上,他是郑龙的亲信,专程被派到北门迎接董安于,当此非常时刻,心情十分紧张。
  少年闻声后,终于转过身来,只见火燎照映下,他的面容俊朗而文质,嘴唇上有淡淡的绒毛,眼神温和而睿智。
  他对黑衣说道:“我乃赵氏燕飨之客。”
  “那也不能挡道!速速离去,否则……”黑衣侍卫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不管此人是喝醉了的宾客,还是乱窜的竖寺,都极具威胁。按照无恤君子和郑司士嘱咐的命令,所有沿途遇到的目击者,都要统一关押起来,有异动者,甚至可以就地格杀!
  那少年却不急不缓,对着黑衣和竖寺身后的董安于就是一记长拜。
  “小子张孟谈,见过晋阳大夫。”
  董安于见此子相貌堂堂,谈吐优雅,面对黑衣侍卫已经出鞘一半的利剑,却丝毫不惧,这种不急不缓的性情和他倒是十分相似。
  若是平日,董安于定然要停下和他攀谈一番,看能不能招揽到下宫做赵氏的宾客或家臣。然而今天,他只想尽快赶到偏殿,看一看与他亦师徒,亦朋友,亦君臣的赵鞅,对这个半路杀出的阻拦者,颇为不耐。
  但他还是伸手阻止了黑衣侍卫,尽量让自己语气舒缓地说道:“张孟谈?你是张侯、张老之后?”
  “正是小子高祖、曾祖,小子窃闻晋阳大夫贤名已久,然未尝得闲暇前往拜谒于前,如今竟能在此遇见,有两句话想要请教董子。”
  董安于与张孟谈的父亲,身为上军“侯奄”的张氏家主也是多年同僚,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在一次燕饮上见过这少年,他勉强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然今夜主君还在等着我赴宴,有什么话,日后再说罢。”
  说完,董安于就要招呼众人继续往前。
  但张孟谈又哪能任他就这么离开?
  就在方才,张孟谈还在气氛依然热闹的燕飨上,和韩虎、赵广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却被一个常在赵无恤身边走动的竖人悄悄塞了一块玉环,正是赵无恤贴身之物,以此为凭证,这位赵氏君子急唤谨慎的张孟谈出殿会晤。
  本来,在三位大夫离开燕飨时,张孟谈已经觉察出事情不对,现在一看果然如此。他便借口更衣,离了正殿,在竖宽的引领下,找到了在台榭上看着璀璨星光,静静等候他的赵无恤。


第190章 孟谈三策(上)
  当时,见张孟谈过来,无恤便朝他微微一拜,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尽数与其细细分说。
  言罢,无恤诚恳地说道:“下宫暗潮涌动,张子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赵无恤目光炯炯,直视张孟谈。
  半年前,他在分析了子贡和张孟谈不同的性格后,做出了“先以朋友之谊结交,接下来,再以一个好的政治前景诱惑之”的策略。
  两人经过半年相交,赵无恤一直以礼相待,对张孟谈表现得推心置腹。他知道,张孟谈此人外表平和淡然,内心却也有几分傲气,而且有宰执一家、一国之政的大志向。
  赵无恤便投其所好,在不断增加友谊的同时,他还不时吐露出对晋国和诸侯局势的预测,以及很多来自后世的新奇想法,都能让张孟谈叹为观止。
  在赵无恤的攻略下,张孟谈也一扫最初时觉得,赵无恤只是个“中人之资”的想法。觉得他是深藏不漏,和自己一样,平于外而质于内。于是也开始与之倾心结交。
  何况,前几个月,赵氏与范氏打得火热的货殖战争,张孟谈也一直在关注。他发觉小半年来,正是赵无恤,在不声不响间,一直在搅动新绛局势。他一出手,就让赵氏掌握了半个粟市,专榷麦粉行业,而借助瓷器,还一举打入了漆陶市,甚至是利益百倍的珠玉奢侈品行当。
  因为这个人,至少在财货一项上,赵氏在六卿里开始渐渐占据上风。
  同时,赵无恤还善于抓住机会,在用心经营与国君的关系,也许在那些自诩为正直的士大夫眼里,这是宠臣奸佞的做法。但考虑到现实的因素,这很可能会让赵氏在国君心中获得如同知氏一般的地位,有百利而无一害,是十分有远见的行为。
  从赵无恤往日透露的只言片语里,张孟谈知道,这位庶君子不仅有能力,还有大志向。他手下的子贡、计侨等人,都不是泛泛之辈,还得到了温地赵广德的支持,风头盖过了几个兄长,俨然是未来赵氏宗主的最有力竞争者,这让原本采取“亲而不附”态度的张孟谈渐渐生出了投效之心。
  其实,他随着年纪慢慢增长,逐渐显露出智慧和才干,魏驹,甚至是韩虎都曾对他起过招揽之心。
  虽然张氏现在是赵鞅在上军的下属,但一个氏族里的子弟分别侍奉不同的卿族,实属寻常。且不提昔日栾盈手下的多个敌对卿族子弟甘心投效,就说现在在张氏内部,张孟谈的族兄张柳朔就是范吉射之党。
  原本张孟谈还有些许犹豫,毕竟魏驹、韩虎地位十分牢固,不是现如今只是庶子的无恤能比的。
  而让他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最后一根稻草,恰恰是这次燕飨时,赵无恤将他的地位和韩氏韩虎等同,邀请张孟谈作为贵宾,前来下宫赴宴,并要引荐他认识仰慕已久的晋阳大夫董安于。
  张孟谈感动之余,也打定了注意,或许,赵无恤就是自己未来主君的合适人选……当然,前提是,他真的能当上世子,乃至赵氏宗主。
  张孟谈从小性子缓迟,这在族中,一度被认为是愚钝的表现,没少被同龄人嘲笑,受长辈忽视。直到一次燕饮时,还是小童子的他遇见了表现更为缓迟的董安于,但那时,董子已经位极赵氏,登上了家臣之首的家宰之位,谁敢小觑?
  佩弦自急董安于,让张孟谈找到了未来的目标,也佩弦拴玉,刻意效仿董子。
  现在,他摸着自己腰带上的弦和玉,却没有再次见到仰慕偶像的兴奋和激动,只剩下了赵无恤交给他的使命。
  张孟谈何等聪明之人,赵无恤甚至不需要说透,他就明白了自己未来的主君正在经历一场致命的危机。
  这和张孟谈之前预想的路不同,但他也不是那种眼光短浅的纯粹利益之辈,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再加上无恤以朋友之谊向他求助,对方投之以桃,自己必然要报之以李!
  何况,张孟谈知道,赵无恤手下人才不少,而这次危机,很可能可以为他拿下一个未来的首席谋臣的位置!
  在锦帛上添加纹绣花卉,总没有在冬雪中递送热炭让人印象深刻。
  读书十载,阅尽典史数车,胸中韬略雪藏许久,往日只在泮宫小孩子打架时用上一二,而今天,终于轮到他尽力施展了!
  于是,在秋风微凉的台榭上,年轻的谋臣思索片刻后,便向他年轻的朋友,也是未来的主君,分析了此时的形势。
  “若是尹家宰和傅大夫在家臣中提出,要尊君子伯鲁为世子,在上军将不豫时摄下宫之政,君子没有理由,也没有名义反对。而诸大夫,乃至于今日在场的韩氏嫡孙韩虎,都会支持,到那时,就大势已去了!”
  赵无恤颔首道:“然也,如今父亲有恙,无恤本应该在身边尽孝,而不能多出其他非分之想,但赵氏仍需吾等扶持,匹夫亦需有责,何况我乃赵氏子孙。”
  他又追加解释道:“并非无恤喜欢权势,更非觊觎大位,只是时值晋国季世,诸卿虎视,想要保全宗族性命,就不能不思索周全。诗言,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无恤现在担忧父亲安危,想不出太好的法子,鄙语云,旁观者清,敢问张子有何妙计可以教我?”
  说罢,他诚恳地拱手向张孟谈请教。
  张孟谈谦让地回礼道:“谈,有上中下三策,还望君子择其一而用之。”
  赵无恤暗道自己果然没有找错人,张孟谈虽然还是弱冠之年,却能识人,有急智,刚好可以弥补自己的一些不足。
  “张子请说。”
  张孟谈道:“下策,乃是一个险策!”
  他伸出了一只小指头说道:“君子曾对谈说过,下宫三大夫,尹家宰掌管财赋民事,傅大夫掌管卿族与诸侯外交,此二大夫如今欲求稳妥,立长君子伯鲁为世子。唯独掌族兵和军赋的家司马邮无正倾向君子登位。”
  “君子可以让谈持玉环作为信物,前去试探邮司马,劝其反正,以赵氏家兵,配合成乡悍卒,内外夹击,发雷霆之势控制下宫。等大局安定后,君子可以声称,上军将之前曾对你私语,以世子之位许之,如此一来,君子便可以登上摄政世子之位!”
  这是下策,也是赵无恤自己心里一度产生,随后又立刻否决的想法,一旦实施,树敌太多。张孟谈把它放在最先说,一定还有更好的法子。
  赵无恤不能把吃相表现得太难看,他故作不豫道:“在父亲有恙时发动政变,且不说一旦失败,下场定然不好,即便成功,掌握了下宫,但赵氏其余领邑的小宗、家臣会如何看我?晋国乃至于天下士大夫会如何看我?此策万万不可!”
  张孟谈似乎已经料到赵无恤不会取此策,他微微笑道:“的确,但此策太险太奇,邮司马虽然倾向于君子,但是否能冒险做下此事,还由未可知。何况,一旦赵氏板荡,范、中行可能会乘机进军下宫,而韩氏也会为此愠怒,不会帮助君子,甚至连邯郸、楼等小宗也会反对君子。到时候四面是敌,晋国可能再无君子容身之地。”
  于是他接着伸出了左手无名指继续说道:“其次,是中策,相比下策的冒险,此策则是求稳,以不变而应万变。”
  “若上军将一旦山陵崩,嫡君子伯鲁之立,君子恐怕无法阻止,那时候,有韩氏扶持,赵氏可以安定数年。吾观乎君子伯鲁其人,性格软糯,有孝悌而无才干,也不会生出嫉贤妒能的心思。君子可以请国君做主,再说服君子伯鲁裂地而封,请为晋阳封君,作为赵氏小宗独立,地位一如今日之邯郸氏。有这数县之地,向北可以开拓戎狄,对南可以坚城自守,以君子之才干,只需要十余年,便可以重回新绛,位列上卿。”
  赵无恤听罢沉吟了,以退为进,这听上去,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如果他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大概会拊掌叫好,听从张孟谈的建议。
  这种法子,算是壁虎断尾,放弃世子之位,换取实际利益。赵无恤的确有信心带着自己的手下和势力转移,做大。
  但不用张孟谈细细说明,无恤自己就能看出这一计策的弱点。
  其一,有得必有失,一旦他放手世子之位,就失去了对整个赵氏的法理统辖权,也就失去了对姐姐季嬴的保护权。如此一来,赵氏和季嬴的未来就像是浮萍一般飘远,他作为小宗,远在北方,没办法一手掌握局势。
  其二,六卿之间必有一战,或许按照历史的惯性,在五六年之后,但赵鞅若是死了,甚至还会加速战争的进程,或许,就会在明天爆发。
  到那时,他还有时间悠闲地建设晋阳,开拓代北麽?
  其三,事情真会和想象的顺利么?请求裂土分宗,大概能成功,但到时候伯鲁为宗主,赵氏有远见的家臣如尹铎、傅叟、邮无正、董安于等都会效忠于他,无恤想从董安于手里拿到晋阳?何其难也,最多只有一个内地的小县,夹在各个势力的领地中间,朝不保夕。
  所以,除非走投无路,无恤不打算选这个策略。
  于是乎,赵无恤沉吟片刻后道:“还是不妥,敢问张子的上策,又是什么?”
  被赵无恤问起上策,张孟谈难得地犹豫了片刻后,咬了咬牙道:“君子勿怪,这上策,还是以上军将最终能安然醒来为前提的,虽然谈觉得并无十足把握……”
  “我父乃当世英豪,自有天帝和先祖护佑,一定能复苏,请张子放心地说罢!”事到如今,赵无恤进退维谷,他只能寄希望于历史没有因他而发生改变,赵鞅这次能够活下来,并将领导着赵氏继续前进许多年。
  无恤当然不希望永远做一只在赵鞅的羽翼下被庇护的雏鹰,但他现在翅膀还不够硬,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就是现实的无奈了。
  从内心自私的角度,赵鞅的生命,也得在无恤的世子之位稳固后才能结束!而另一方面,看到往日虎一般的卿士昏迷虚弱的模样,赵无恤除了血脉相连的淡淡哀伤外,还有一丝英雄末路的惺惺相惜。
  赵鞅,他固然有许多性格上的缺陷,但也算一个世英杰,历史上赫赫赵国的奠基人!
  所以,他不应该死在床榻上,死在小儿女的泪水和家臣们的惶恐不安中!
  他应该带着赵氏胜利,强大,求霸的荣耀,还有后继有人的宽慰离去!
  无恤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他为的不是一己性命,赵鞅不适时,姐姐季嬴,还有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卿族,近百万国野属民,就由他来守护!
  他恢复了冷静,“张子,请说罢。”
  张孟谈也深吸了一口气,朝无恤行了一礼道:“下策太急,中策太缓,而所谓上策,就是……”


第191章 孟谈三策(中)
  这些张孟谈脑海中的思绪和回忆,只在一瞬之间,在董安于发话后,两名黑衣侍卫走上前来,想要将挡道不让的张孟谈推攮到一边去。
  “速速让开!”
  张孟谈体质不强,个子也没长太高,被两个牛高马大的黑衣侍卫一手一边架起后,就如同被老鹰掠走的雏鸟。
  而董安于则再次迈动了脚步,想要继续往前趋行。
  他与张孟谈即将错身而过。
  没时间了!和君子商量好的“上策”,可以说一环接一环,层层紧密相接,决不能在自己这边出了差错!
  于是张孟谈用尽全力,挣扎开了两名黑衣侍卫的阻拦,他一甩被扯破的袖子,用力拽下了腰上的弦带,高高举起,对即将远去的董安于大喊了一句话。
  “十年前,小子在燕饮上初见董子,君之风度气魄,让小子惊为天人。不缓不急,不蔓不枝,任天下风雷云动,我自缓步慢行,万千谋略自然出于心中。小子一直想做董子这样的名大夫,富家强国,但为何今日,董子如此失态,如此之急也?董子想好对策了麽?董子能掌握全局了麽?”
  董安于身形一震,转身回头看了看张孟谈,此子竟然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他是从何得知的?
  随行的那些不明真相的竖寺听罢,眼神游离不解,带头的黑衣侍卫大急,喝道:“快些让他噤声!”
  在黑衣侍卫的大手捂上张孟谈嘴巴前,少年再次喊道:“董子,小子的第一个问题是,当此非常时刻,当急当缓?急则易乱,缓或许还有转机。”
  “都住手!”董安于终于停下了脚步,制止了黑衣侍卫们。
  他指着张孟谈说道:“事态紧急,你却在此阻拦,还不知从何处获知了机密事宜,我应当杀了你,或者关押起来以防外泄,但还是要听听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张孟谈朝着董安于郑重地行了一礼,出言掷地有声:“依附他人的藤蔓或许能够迅速生长,繁茂一时,但却永远直不起身子,路人随手一扯就能扔到地上。而独立的苍松,虽然生长缓慢,却扎根极牢,能够一直冠绝山巅,非利刃斧斤不能伐之!晋阳大夫觉得,哪个更适合种在下宫的庭院里?”
  董安于闭上了眼睛思索了片刻,答道:“你的意思,我知矣;你是谁派来的,我也知矣。”
  说完以后,董安于转身继续朝偏殿走去,然而这一次,他的脚步开始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和缓慢。因为急也无用,自己不是神医秦越人,不懂针石艾灸,即使主君昏迷时自己在场,也没法让他转醒。
  但,赵氏现在的确是一个失去了首脑的病人,自己刚才的确有点病急乱投医,想匆匆忙忙地安置一个新的,却没有能力和眼光的新头颅,只求暂时的稳定。
  但董安于了解伯鲁,他或许能让赵氏安定一时,却没办法再发展壮大。凭他的手段,也压不服三个弟弟,而以庶君子的野心,保不准日后,会酿成郑伯克段……不,应该是曲沃代翼那样枝干相残的事情来!
  被张孟谈几句话喝醒后,董安于知道,此时此刻,他不需要自急,而是要守慢。山陵崩塌,大厦将倾,他将做那个扶危救难之臣,先别急于做出选择,先把大局掌控在手中再说。
  那样,反倒是最稳妥的。
  张孟谈善于识人,他看出了张孟谈脚步的细微变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董安于身后再拜道:“董子的决断,小子也知矣!”
  这一老一少两个智者的对话,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而黑衣侍卫和那些竖寺,则听得云里雾里。
  董安于仰天大笑道:“常言道,梓材易伐,良弓易折,你这小子太过聪慧,又不知收敛,就不怕上天也嫉妒?”
  张孟谈轻声说道:“夏花生于蔓草之下,蛰伏寒冬凉秋,也仅仅是绽放一季,就算董公怪我阻挠泄密,斩了小子,小子使命已了,也心甘情愿。”
  董安于蔚然而叹,这赵无恤究竟何许人也,一个山阳亭长成抟,恪守职责,一个张氏庶子孟谈,智谋无双。俩人都属于能让董安于眼前一亮的人才,却都心甘情愿为其效命。
  照此看来,庶君子无恤发现和提拔人才的能耐,倒是和自己不相上下。不,甚至已经超过自己了。
  于是董安于对一旁的对黑衣侍卫们说道:“也罢,老夫也要为赵氏惜才,带上此子同去罢。”
  ……
  一行人沿着石阶往上走了片刻,就已经到了安置赵鞅的下宫偏殿。
  只见尹铎、傅叟双双在外迎接等待,见到董安于后,两人都迈步上前,行晚辈之礼。毕竟,董安于算是他们的举主,所以尹铎位列家臣之首的家宰,傅叟也成了大夫,却依然以董安于为尊。
  “见过董子。”
  董安于缓缓回礼:“二子,数年未见矣。”
  此时,借着烛火和宫灯的光芒,俩人抬头后,诧异地看到,跟在董安于身后的,是一位穿月牙白深衣的弱冠少年。他双手笼在宽袖中,谦和文质,不是庶君子无恤以上宾之礼请来的张孟谈,还能是谁?
  尹铎没想太多,就要上前请董安于到一旁密谈,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他。
  而一旁的傅叟却是极其聪明之人,且没有尹铎的迂阔,见到张孟谈后,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此子和庶君子关系非同一般,情况也许出现了些许变化。
  于是傅叟便拉了一下尹铎,对他悄悄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两人的这点小动作,董安于都看在眼中,他也不点破,问道:“主君何在,现在情形如何?快带老夫前去探望,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傅叟抢先应诺,又对尹铎眨了眨眼,俩人便引领董安于朝殿内走去,一面介绍着发生的事情,和三大夫的应对之策。
  尹铎虽然倾向于让伯鲁为世子,稳定局面,但对赵无恤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前段时间在麦粉一事上甚至还有过合作,粟米源源不断地入仓,让他笑得合不拢嘴,甚至还对无恤一度十分赞赏。
  所以他也不隐功,说道:“事发突然,等吾等赶到时,庶君子无恤已经将诸多事项安排妥当,吾等只需要拾遗漏,补缺口即可。”
  董安于颔首道:“如此便好,二位君子现在何处?”
  尹、傅俩人齐声答道:“正在照看主君,侍奉他针灸服药。”
  于是当偏殿的帷幕被掀开后,众人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年轻的赵无恤两眼充血,头发有一些凌乱,他长跪在闭目人事不知的赵鞅身旁,扶着他的身体。
  乐灵子则在一旁低声嘱咐道:“药物和肉羹可以掰开嘴,用匕勺压着舌头缓缓灌下,但平日只能用水或者湿的葛布润润嘴唇而已,还应将上军将的头侧向一边,防止呕吐时秽物让人窒息。”
  赵无恤微微颔首,照着吩咐一一如此做了一遍,他先为其尝试药汁和肉羹的温度,看看汤药苦不苦,烫不烫,苦则加些许甘草,烫则轻轻细吹。自己觉得差不多了,才以小匕缓缓喂赵鞅灌下,又以手抚背,助药汤进入腹中。
  他的态度哀伤却又耐心,用沉着冷静压制心中的焦虑,一副纯纯孝子的模样。
  一身白色襦裙的季嬴,也早已擦干了泪水,她在床榻的另一头,为赵鞅轻掖被角,擦拭按摩手足。
  而长子伯鲁,此时就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边了,有心上前,却又有些手脚发软,徒添乱子,只能做些拧葛巾递送的工作。
  “真是久病见孝子矣。”
  看到赵无恤如此模样,就连打算将他排除出宗主之位的尹、傅俩人,都有些汗颜和不忍。
  为众人引路的竖宽也乘机说道:“庶君子往日也是这般纯孝,若是有什么美食,第一想到的,就是派小人前去取来,送到下宫,请主君品尝。”
  董安于则一言不发,默默看着,他身后跟着的张孟谈,则小心观察着董安于的表情,至此,计划还算顺利。
  等赵鞅的儿女们侍奉他饮药后,才回头看到了董安于一行人,便齐齐朝他微微一拜,或曲身行礼道:
  “见过董子。”
  董安于还礼,随即听乐灵子细细讲述了赵鞅这次犯病的缘由,以及治疗方法。
  “也就是说,秦越人四五天后才能赶到……在此之前,乐氏淑女真的能保证主君不出意外么?”
  乐灵子是聪明机灵的少女,知道赵鞅的生死,也关系到自己父亲的获释与否,乃至于未来夫君赵无恤在赵氏内的地位,她这回十分肯定:“灵子一定尽力,保全上军将,待夫子到来。”
  董安于点了点头,心中稍稍多了些希望,目光从赵无恤和伯鲁俩人脸庞上滑过,还在季嬴处停留了片刻。
  山羊胡子的尹铎觉得再也不能耽搁了,他不顾傅叟的眼神暗示,对董安于拱手说道:“董子,按照惯例,大夫以上的数位家臣便要召开公议,商量如何让赵氏度过此危局了,你看吾等是不是……”
  赵氏的公议,除非像上次四子分封时一样,有家主特别召唤,否则,原则上是不包括未冠君子的。也就是说,伯鲁可以参与,而赵无恤将被排除在外!
  直到这时,在向董安于行过礼后,便转身继续专心致志地服侍赵鞅,手持蒲扇轻摇,为他驱赶零星蚊虫的赵无恤,却才从地板上站起身来。
  他打断了尹铎的话:“尹家宰且慢,既然董子已至,小子还有一句话要说。”
  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赵无恤朗声说道:“父亲昏厥前,还对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嘱咐,事关重大,敢请在场诸位大夫们做个见证!”


第192章 孟谈三策(下)
  赵无恤对众人说道:“父亲昏厥前,对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嘱咐,还请在场诸位大夫们做个见证!”
  这句话让在场众人一怔。
  “主君有嘱咐,为何庶君子方才不说?”傅叟心中暗道。
  “嘱咐?难道说,是世子之位归属的遗命?”尹铎则暗自咋舌。
  无论是董安于,还是尹、傅两位大夫,对赵无恤一面是欣赏和可惜,但又决不能在这个敏感紧张的时刻让他马上继承家业。那样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异动,也许,就是范、中行进攻,韩氏强要伯鲁继位或分宗,而与赵无恤有怨的邯郸氏也可能反出赵氏宗族之内,仲信、叔齐也不会心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子这一年来,树敌实在是有点多。
  但若是主君昏厥前选择了庶君子为世子人选,那样的话,众家臣哪怕知道这有多么不妥,也只能服从,然后承受后果。
  赵无恤倒是想这么说,可惜当时还有伯鲁在场,伯鲁虽然谦和温润,但在这种事情上,也不可能一味相让,更不会眼巴巴地坐看赵无恤说谎。
  就在众人心思百转之际,赵无恤却主动走了过来,执伯鲁之手,诚恳地说道:“伯兄,父亲是不是说过,要让吾等一如诗中所唱的,如今之人,莫如兄弟么?他要你我二人兄弟同心,将赵氏捏成一个拳头?”
  伯鲁值此大变,一度六神无主,直到此时还有点没缓过来。他一听无恤此言,心想这的确是父亲拉着他们两人的手,专门嘱咐过的,便连连点头道:“然也,然也。”
  赵无恤又拉着伯鲁,朝董安于一拜道:“所以,父亲还留下了嘱咐,一切由董子,还有我兄弟二人主持大局,伯兄你说,是也不是?”
  “不好!”尹铎还有些茫然,但有急智的傅叟已经猜到了赵无恤的打算,心里暗道不妙,却又没办法阻止。
  董安于则瞳孔微缩,盯着赵无恤,还有伯鲁看。
  伯鲁也是有些糊涂了,赵鞅倒地复苏时,无恤离的更近,而他较远,说的那句话,他只记得有董安两字,至于有无自己兄弟……既然父亲说过要他们兄弟同心,应该是有的吧。
  他便答道:“的确如此。”
  在伯鲁糊里糊涂地将赵鞅前后两句话合一起思考后,他佐证了赵无恤的说法。
  大事已毕!赵无恤和张孟谈如此想。
  大事不好!尹铎,傅叟如此想。
  在一些暗示性的话语下,木讷的伯鲁终于还是顺着无恤和张孟谈的计划,走进了圈套中。其实即便他否认,赵无恤也会一口咬定,因为赵鞅的那句话语焉不详,而且是对他说的,只有他才有发言权。
  只要有董安于认可这个结果,就能把无恤推到和伯鲁相同的地位上。
  至于董安于的态度……
  原本他作为晋阳大夫,赵氏内资格最老的家臣,他是当仁不让的主政者。但名义上的家宰却是尹铎,这样一来,以谁为主就有些尴尬了,但赵无恤最一句话,就给了董安于凌驾众人之上的合法名义。
  何况,方才和张孟谈的交流,还有对赵无恤的细细观察,也让董安于改变了主意。
  所以董安于抚须道:“主君颇有深谋,亦有远虑,既然如此,以后家臣公议,老夫就不再谦让,要暂时代主君主持家政,侍奉两位君子了,众位大夫,可有异议?”
  尹铎、傅叟先是暗道嫡君子被庶君子玩弄于股掌之中,随后细细思索,却发觉这一做法其实也比较稳妥,还不算太差。
  当然,是在主君还有复苏希望的前提下。
  至此,张孟谈长出了一口气,无恤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这就是张孟谈提出的“上策”,分两个部分,首先是在赵无恤的指点下,张孟谈主动出面,在董安于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他。以张孟谈善于识人和言辞的特长,一口气摸清董安于的打算,以及对赵无恤的态度。然后,不需要彻底说服,只需要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犹豫的种子。
  而另一方面,就得依靠赵无恤的“表演”了。
  其实也不仅仅是表演,赵无恤心中,受季嬴感染,其实还是有一些真情流露的。
  此策说险也险,赵鞅现在的性命就好比重达千钧的铜鼎上,只悬着一根头发丝。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乐灵子能够为他续命,还有那神秘的名医秦越人早日来到下宫!
  说稳也稳,这是张孟谈在分析了下宫的局势后采取的稳妥之策,不用树敌,照顾了各方的利益和情绪,先来一个平稳的过渡,不会引起太大抵触。赵鞅若是能转醒,则无恤的表现将赢得孝悌和干练的名声,在赵鞅和众家臣心目中的分量将加重,甚至一举拿下世子之位。
  若是赵鞅有何不测,这一计策又让无恤站到了和伯鲁等同的位置上,即便得不到宗主之位,却也可以分到赵鞅遗产里较为丰厚的一份,取得更大的话语权。
  最关键的是,当以董安于为首,无恤、伯鲁为辅的三人摄政前提下,家臣们就再也没法绕开赵无恤,抢先立伯鲁为世子了。
  现在,赵无恤需要做的,就在这关健的几天里获取更大的政治声望和地位优势。同时指望着乐灵子,以医术为赵鞅续命,让他撑到秦越人来的那一天。
  ……
  在之后的几天里,赵无恤继续扮演着孝子的角色,颇有些蓬头陋面地守候在赵鞅身边,轻易不挪动半步。他态度之恭谨和纯孝,上到大夫,下到竖寺,都得翘起大拇指,除了贤名和才干外,赵无恤的孝悌也开始扬名。
  无恤也并非全然虚伪,他记得,这种事情,在前世爷爷重病住院时,他也做过。那种期盼奇迹出现,病人复苏的心情,和此刻竟然是一样的。在连续熬了两夜后,他才在季嬴和乐灵子劝说下去小憩片刻。
  才睡下几个时辰,赵无恤又在鸡鸣时起身,再次探望赵鞅,向灵子询问其呼吸和体征是否平稳。
  朝食后,又和往日一样,参与下宫大夫们的公议。至此,他在成乡的历练和诸多事务亲力亲为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虽然他名义上位列伯鲁之下,但大事小事,基本是无恤在参与建议,而伯鲁大多数时间只能干看着,但闻唯唯。
  “无恤君子在成乡的亭舍制度,之前就已经有所推广,现如今应该一如成乡,严查来往行人,许进不许出!”这是一位大夫的建议,然而,却被这项制度的首创者赵无恤否决了。
  “万万不可,那样只会让其他诸卿察觉出赵氏的异常,现在吾等需要的是外松内紧,下宫内全面戒严,所有知情者统一软禁。至于亭舍庐馆方面,不要特地嘱咐什么,让他们一切如常,只是要暗暗增加人手。绛市内,也需要维持往常的货殖运转,甚至还要运送更多的麦粉,转移范、中行的注意力。”
  这些事项,由家宰尹铎负责,他心里为赵无恤的做法暗暗赞叹,看了一眼董安于,见他也微微颔首,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董安于如今明白了,难怪主君如此欣赏此子,从这几日的表现来看,赵无恤的确是乱世之主,赵氏想要度过这次危局,还得仰仗这位庶君子的手段。
  现在下宫的政治格局是,董安于、赵无恤居中统筹,伯鲁虽然也占据了名义,却尸位素餐,遇事只有唯唯;在三人之下,则是诸位大夫负责办事。
  董安于也开始展现他赵氏第一谋臣的风采,对诸位大夫有如臂使。
  “邮司马,赵氏其余领地,也要派得力人手前去通报,以备寇为名,和往年一样征召兵卒,力求一旦有变,不仅能固城自守,还能驰援下宫。”
  邮无正领命而去。
  “傅大夫,和各卿族的往来,也不能耽误了,人情礼节,一切如常。”
  其中最重要的关系,自然是赵韩联盟。让赵无恤感到牙疼的是,赵鞅早早就为伯鲁和韩姬定下了亲事,加上伯鲁是韩氏外甥,如此一来,韩氏难免不生出一些额外的想法。
  赵无恤咬了咬牙,万一赵鞅还是死去,到了最终摊牌的时候,说不定为了争取盟友,自己还得对韩氏割让部分利益,甚至是瓷器的秘方!
  只希望,老成稳重的韩不信能以两家情谊和大局为重吧……可惜,他现在不在新绛,韩氏现在,是由有些冲动的世子韩申,也就是韩姬合韩虎的老爹做主。若是到了摊牌时韩不信还未归来,是帮侄子、女婿,还是帮一个没有关系的庶子,赵无恤已经猜到了韩申最可能的选择。
  因为立伯鲁为世子的计划暂时被搁置,尹铎和傅叟也放下了心事,全力在赵鞅不醒时,让下宫保持运转,至少在外人看来,一切如常。
  然而奇迹一直没有出现,到了第四日,赵鞅依然迟迟不醒,身形也开始一天天消瘦下去。而那神秘的秦越人却仍然不知所踪,下宫知道内情的诸大夫惶恐而惧怕,早立世子的呼声又渐渐起来了。
  董安于、傅叟、尹铎的心态,在赵无恤这几日所作所为的感染下,有了些许变化,从刚开始倾向立长,开始慢慢转变为立贤。
  但赵无恤一年内积攒的威望和人脉,依旧无法同长子伯鲁相比,虽然赵氏选择继承人经常不按嫡长次序来。可长子无罪废黜,而且还不是主君公开的意思,这就没办法让所有人信服了。
  甚至有某位与伯鲁亲近的大夫觉得,赵无恤在用所谓的“主君嘱咐”,戏耍老实木讷的伯鲁。
  “两位君子现在地位几乎等同,长此以往,君子无恤的威望会越来越高,野心越来越大,直到夺了本应该属于君子伯鲁的宗主之位!”
  于是这位大夫心中不平,便派人将此事偷偷告知了韩氏,请韩氏为伯鲁“做主”。


第193章 赵卿已死?
  所以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韩申和韩虎吃惊之余,立刻派人前去下宫质问。赵氏家臣见瞒不下去了,也只能挑了一部分相告,但却把赵鞅说成“小恙”,过几日就能大好。
  韩申这回不信了,他把这件事写在简牍上,用传车急报老父韩不信,另一方面,也开始为亲侄子赵伯鲁谋划赵氏宗主之位。
  于是在韩氏势力插手后,下宫的局势,越发变得波风云诡起来。
  那位泄密的大夫,即便有“刑不上大夫”的传统,即便有伯鲁说情,还是被董安于直接下狱,等待赵鞅醒后发落。不方便涉入此事的赵无恤则冷眼旁观,心里想道。
  “这件事,恐怕是瞒不下去了!”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一往之间,赵氏这边因为董安于、赵无恤严加防备,没有传递出去的消息,却通过韩氏的纰漏,从一些隐秘的渠道流传开来。
  随后,这些不知真假的传言,就传入了范、中行两家的耳中!
  ……
  范氏领邑的匠作坊内,范嘉捧着一个在赵无恤眼中只能被称作“原始瓷器”的半成品在细细观看。无论是造成还是触感,都远远不如摆在桌上作为样品的那些“成瓷”。
  他越瞧越不满意,眉头越皱越紧,眼前的这个又像陶又像瓷的罐,在他眼中仿佛成了赵无恤的化身。终于,范嘉失去了耐心,猛地举起手,将罐重重往地上一砸!
  啪!器皿落地,发出了一阵脆响,摔成了数十枚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溅而去。
  侍奉在周围的陶匠和商贾们顿时肩膀一颤,连忙下拜稽首,口称死罪。
  范嘉指着他们骂道:“汝等还敢号称晋国最好的陶工,两个月了,就做出了这样的劣品来!?”
  数月前,范嘉自以为在麦粉一事上得志,压了赵无恤一头,于是便顾盼自雄。结果,他在下宫中不但没能勾搭上宋国乐氏的佳人,还被赵无恤狠狠揍了一拳,吃了个闷亏。回到家中后,又得知范氏商贾在粟市和漆陶市惨败,于是气急攻心,当场呕血半升。
  如今,范嘉已经从那场惨败中走了出来。
  他这几个月可没有闲着,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反击、逆转。
  麦粉一事上,范嘉在挣扎了一通后,是无计可施了。原因很简单,他们范氏的麦子不多,不够磨成麦粉进入绛市。而赵氏因为有成乡的四万石冬麦供应,所以能源源不断的出产,其余卿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氏把大车大车的粟米往下宫运。
  但范嘉已经和家臣商议过,想好了应对之策,明年,要让四分之一的田亩也开始种冬麦、春麦,这样一来,赵氏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专榷麦粉生意了。
  但毕竟还得等到来岁,落了后手。
  而另一方面,作为有千年制陶传统,养着成千上百陶工的上古氏族,范嘉对自家在漆陶市上也落于下风很是不甘。
  这两个月来,因为瓷器的出现,范氏的漆器销量大降了三分之一。
  公室和诸卿大夫对陶器的购买也大幅度减少,他们更喜欢新颖而美观的成瓷。其中有多事的人把成瓷比作优雅的贵族淑女,螓首蛾眉,手如柔荑;而范氏的陶器就好比鄙陋下贱的在野女子。所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粗衣陋颜,只有被始乱终弃的份。
  范嘉觉得,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半年前,被赵无恤从人市买走的十多名鲁国陶工身上,也许是鲁国的秘方?
  为此,他一度派人去曹国陶邑,乃至于鲁地寻了一番后,却没有发现什么。
  现在他可以得出的论:天下瓷器,唯独成乡有出产,但若想混进去,像套取麦粉制法一样,把瓷器秘方弄出来,却变得极其艰难。
  通往成乡的道路原本只是一些供人喝水休息的庐舍,现在却被几个“亭舍”所取代。
  范嘉连续派了十多个细作,却要么在盘查严密的亭舍被拦住,要么进到成乡附近后被游骑逮了正着,更有一个已经摸到门口,却被一头如同野影的大犬扑翻。这些人从此不知所踪,范嘉不知道,这些被拘押的细作,多半正在成乡做苦力,修墙垣呢!
  无奈之下,范嘉只能自己想办法,命令范氏技艺精湛的陶匠们,在市上购买了成乡不同品种的瓷器,开始进行研究。
  陶匠们对这种器物看法不同,唯一能确认的是,它是陶器的进一步加工。有的说是烧窑不够密闭,有的说是炉温不够高,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称,赵无恤一定是让手下的巫祝以牛马、活人献祭陶唐氏,有鬼神护佑,这才能做出精美的成瓷。
  范嘉还真让人试了试,连续宰杀了三名年轻的隶、妾,将人血浇到烧窑上。可烧制出来的东西,还是这个模样,跟光滑而半透明,其声如磬的成瓷相差甚远。
  所以范嘉才会勃然大怒,他现在,已经陷入了模仿成乡瓷器,打败赵无恤的偏执中。
  就在这时,有小吏趋行进屋,在范嘉耳旁说了如此这般。
  “赵鞅死了?”
  范嘉顿时面露喜色。
  “上军将赵卿死了!”这是今天市井里最耸人听闻的说法。
  随即他又皱起了眉。
  “奇怪,这几日来,赵氏似乎没什么异动,在粟市和漆陶市的商贾,反倒跳得更加欢实,不像是发生了丧主大变的样子啊……”
  他立刻派人将这一消息以传车送到范氏的朝歌城,禀报滞留在那里的祖父、父亲。信使前脚刚走,门外就有下吏来报,说是上军佐中行寅派人过来,请范嘉去府上一会。
  “中行伯这时候召唤我,定然是和赵鞅的生死有关!”范嘉一边穿戴着出门的深衣和佩剑,一边想道。
  若是赵鞅真的死了,他的敌人赵无恤,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庇护,祖父和中行伯早就想对赵氏下手多时,而如今,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范嘉嘴角露出了微笑,自己报复的日子,也许很快就能到了,甚至那个宋国女子,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嘱咐家臣道:“将范氏之宫里的剑戈兵甲运出府库,秣马厉兵,我先去与中行伯商量对策,只等祖父传回消息!就可以动手了!”
  ……
  此时距离赵鞅昏迷不醒,已经到了第五天。
  赵无恤刚刚又结束了一次守夜,他衣衫单薄,站在下宫西面的墙垣上,眺望西南方向。
  按理说,秦越人应该在昨天抵达下宫,如今却迟迟未到。赵无恤已经派从成乡赶来听侯差遣的虞喜,带着轻骑士们分为数队,每隔几里就留下几骑等候。
  赵鞅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他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墙垣上,期待最后的奇迹能及时到来。
  时值九月下旬,下宫城外的稀疏树林开始叶落枯黄,一阵秋风卷来,让赵无恤也感到了一阵寒意。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暖意,原来是季嬴,她将上月就做好的秋衣披在了赵无恤的身上。
  季嬴今天也穿的极为厚实,素色襦裙换成了白色的皮裘,脖颈处的小狐皮毛还是去岁冬狩时赵无恤猎到的。
  但她绝美的脸上却没了往日的阳光和妩媚的暖意,反倒有一丝担忧和哀伤的黯淡情调。
  就像是蒙了一层灰暗薄雾的花。
  将秋衣仔细地系紧后,季嬴嗔怪地说道:“又到了九月授衣的时节,你这天没日没夜地侍候在父亲身旁,还操心下宫诸多事务,纵然有张子、堂弟相助,还有灵子为你调养,但再不注意身体,也吃不消啊。父亲已经不知人事整整五日,若是,若是你也累垮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些天里,一直忙碌操劳的赵无恤,和董安于一样,俨然成了赵氏的主心骨。
  当然,也是季嬴依靠的对象,赵无恤深知,无论何时,都不要让你的家人感到不安全。
  于是,无恤努力让自己收起担忧,抚着季嬴光滑的手背以示安慰。
  “阿姊,放心罢,今日秦越人一定能到,也一定能让父亲恢复如初!灵子的医术,你我都见识过了,她的老师,肯定更了不起,听说,他甚至还能起死回生。”
  季嬴抬起了头,盯着赵无恤的笑容看,她了解弟弟,了解他任何轻微的情绪和语气。此时此刻,他嘴上虽然说得十分肯定,但心里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是许多年前,季嬴还在襁褓之中,对刀兵四起的征战没有记忆,但却在知事以后,在母亲怀里瞪着大双眼,听她讲述过那些围城三月时发生的可怕情形。一旦父亲山陵崩塌,她预感到,无恤虽然努力,但想要掌控局面,却不容易,到时候,那些惨痛的事情,大概又要重现。
  她在最初的悲伤和惊慌过后,恢复了细心,所以觉察到了,弟弟在明面上主持大局的同时,也在做一些额外的准备。
  所以季嬴打定了主意,她轻咬贝齿,又靠近了一些,对赵无恤小声地说道:“无恤,别瞒我了,若是你要离去,阿姊,还有灵子,也会随你而去!”


第194章 医扁鹊
  比如说,厩苑里,那些备好的戎车、安车、温车,辎重食物,小吏说是前任差车王孙期嘱咐备下的。还有驻扎在无恤原先居所里的那些成乡死士悍卒,因为每天需要的食物要从季嬴管的庖厨里送去,所以她才能发觉……
  归根结底,这都是弟弟无恤暗中的准备。
  季嬴有预感,倘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时,无恤,就会离开下宫。
  下宫能带给季嬴安全感的,一是将她养大的赵鞅,二是弟弟无恤,若这两个人都不在,她甚至不知道,这世间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却见赵无恤在愣了一下后,笑道:“阿姊真是见微知著……从小到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赵无恤也没料到,他暗暗做的那些,看似寻常的后手和准备,却被季嬴窥见了最终的目的。
  没错,虽然按照张孟谈的“上策”,赵无恤现在获得了和伯鲁几乎等同的地位,并渐渐得到了董安于等实权大夫的认可,也做好了一旦赵鞅死去,便可以对内外各个势力摊牌、拉拢的准备。家主之位,他已经有信心争上一争了。
  然而,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范鞅、中行寅对强硬的赵氏耿耿于怀,加上无恤的小蝴蝶翅膀,俩大势力现在是针尖对麦芒的关系。赵无恤把自己放范鞅的位置上考虑过:乘着范氏还是晋国执政,掌握着名义上的合法性,发兵将主君暴毙,四子争立,主少家疑的赵氏攻灭或分割,无疑是最佳方案。
  此外,低调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知氏怎会不暗中动些手脚?一直生有反骨的邯郸氏怎会不联合其他小宗试图独立,态度暧昧的魏氏和韩氏也会倾向于扶持侄儿伯鲁、仲信。
  要是和这些势力谈崩了,或者没来得及谈就直接开战,到那时,赵无恤有信心控制的,就三处地方。
  下宫,成乡,晋阳。
  困守下宫,虽然粟支三年之用,却无疑是作茧自缚。
  成乡虽然经营了一年,是赵无恤的大本营,但地盘太小,兵卒太少,墙垣虽然增高了一倍,却很容易攻破。
  那么,一旦晋卿内战提前爆发,赵无恤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
  一是奔入虒祁宫,指望国君的庇护,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二是自己找一条活路,通过成乡北上,去晋阳!那里是董安于精心经营的坚城,而经过这几日相处,无需觉得,这位大夫,是值得信任和合作的。
  所以,他才暗中做了一些准备,谁知竟然被心细如发的季嬴看穿。
  不过,他若是要出奔,自然是会带上季嬴,还有灵子的,虽然,无恤也不希望局面会失控到那一步。
  于是赵无恤再次拉住了季嬴的手,看着姐姐那对清灵的眼睛,便要对她立誓允诺。
  有些话,他也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
  “阿姊,我……”
  就在赵无恤张口欲言的时候,城垣下却传来了连续呼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语。
  “君子,君子!”
  这是虞喜的声音,难道说,是秦越人到了?
  赵无恤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和季嬴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移开了目光,扶着墙垣向下看去。
  果然,远远遥见见到十余骑单骑护送着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从西方赶来,打头的正是虞喜,正兴奋地朝墙垣上摇着手。
  “君子,吾等回来了,医者也来了。”
  等到赵无恤和季嬴双双来到城门外时,单骑四下散开,而马车也停住了行驶。
  无恤见马车上坐着两人,驾车的是一个青年,面容温和,停车后轻拍身上的尘土;车侧则坐着一个抱着药箱的中年人,他眼神好奇,四处眺望,在无恤和季嬴穿戴着的名贵佩玉和皮裘上瞥了一眼,咽了咽口水,知道他们身份尊贵,便跳下车恭谨地垂首而立。
  这两人,大概是秦越人的弟子,也就是灵子说过的同门师兄,子阳和子豹。
  “夫子,我们到了。”
  这时候,车厢的帷幕也被那青年转身掀开了,从里面钻出来的是一位老者。
  他老而不衰,面色红润,须发都黑油油的,扎着扁髻,用碧绿玉簪固定。乍一看竟像个年轻人,只是手里的鸠杖说明,他年纪可不算小了。
  这位长者似乎刚刚睡醒,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情形,还有下宫高大的邑墙。
  他站在车舆上,旁若无人地活动了一下筋骨道:“大梦终醒,魂兮归来,这就是赵氏下宫吧,果然是最富丽坚固的千室大邑!”
  说完便迈着腿,要走下马车。
  中年弟子已经在车下摆好了矮几,而赵无恤则抢先一步上前,示意他由自己来,于是便主动伸手搀扶老者,要服侍他下马车。
  老者也不推辞谦让,坦然受之,下车后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赵无恤。
  此人是灵子的救命恩人和老师,何况无恤还有求于他,自然也要以师事之,以体现自己的诚意。于是,赵无恤以弟子拜师长之礼,恭敬地一拜道:“小子见过长者,长者可是乐氏淑女常常提起的夫子,秦越人?”
  秦越人将赵无恤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满意地微微点头:“君子位高而不鄙夷老朽,可谓知礼矣,然也,老朽就是秦越人,不过在民间,一般不这么称呼。”
  “那小子应该如何称呼长者?”
  秦越人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齐晋的国人野人们通常叫我‘医扁鹊’。”
  ……
  如果说,之前赵无恤仅仅是通过乐灵子的描述,来认识秦越人,心里对他医治好赵鞅,只带了六成希望。而现在,在得知了他“扁鹊”的名号后,就立刻提升到了九成。
  因为,扁鹊的名头,在后世也极为响亮,从耳熟能详的“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到他神医的名号。
  虽然,赵无恤来到这个时代,阅览典史后,发现蔡国压根没有一位谥号为“桓”的国君,又或许,“病入膏肓”的,是如今还在位的蔡侯?
  之后两千多年里,扁鹊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传说和史载相混杂,现在赵无恤却能一睹真容。
  他立刻表现得更加恭谨,请扁鹊进入下宫。直到此时,扁鹊才知道,他首先需要救治的病人,正是昏迷五日的晋国上军将,赵鞅,而乐祁之事,只能缓一缓了。
  闻言后,扁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反倒是他贪财的徒弟子豹,拉着年纪比他小,却得喊一声师兄的子阳窃语道:“虢大夫为了感激夫子救了儿子,便赠送一个有市之乡,被拒绝后,又送了一大箱财物。如今赵氏位列六卿,富庶堪比十个虢县,要是夫子治好了他们的宗主,得花多大的代价来感谢啊!”
  子阳苦笑着摇摇头:“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子豹医术不错,却贪财物,颇为扁鹊不喜,要不是看在他是一位好友之子的份上,早就把他赶走了。
  而子豹也早已厌烦了游历行医的苦日子,渴望成为一个卿大夫,甚至是国君的医官,享荣华富贵。之前,他就差点想提出,干脆师徒三人留在虢地算了。
  赵无恤可不知道身后的这点小插曲,他派人用步辇抬着扁鹊前行,却被老者拒绝。本以为他拄着鸠杖行走缓慢,谁知到竟然健步如飞,身手灵活,似猿猴,又似麋鹿。扁鹊行走的速度赛过了年轻人,赵无恤还得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大概是这位神医平日有一些锻炼的法门吧,也不知道传授给了灵子没有,以后赵无恤也好跟着一起练练,或许可以延年益寿。
  偏殿渐渐近了,进了把守严密的殿门后,赵鞅还是人事不知地躺在榻上,身材纤细的乐灵子穿着绿衣黄裳,摇着蒲扇长跪在熬药的炉灶旁,头一点一抬,似乎是在打瞌睡。
  看着她这般模样,赵无恤先是感到一阵心疼,也越发欣慰地觉得,乐灵子真的是自己的“良配”。
  和赵无恤、季嬴一样,她这些天也没日没夜地在赵鞅身边照料,仿佛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一般。无恤和季嬴还能替换着休息片刻,但灵子作为医生,随时要观察赵鞅的体征变化,所以不能离开。
  所以,现在灵子也有一些憔悴,发觉有人靠近后,才连忙抬起头来。她大眼睛里带着一些疲惫,但更多的,则是咬牙坚持。
  “灵子,是你的夫子到了。”
  在见到扁鹊到来后,她欣喜之余,也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五天来,她也算是尽心尽力,如今终于能卸下身上的重担了。
  于是,在向扁鹊下拜施礼,又轻声交待完了赵鞅发病的时间,特点,还有这些天用蝇头小篆记录在简册上的用药规律后,乐灵子便眼睛一闭,倒在了赵无恤的怀里。
  扁鹊立刻上前为她切脉,随后对满脸担忧的无恤和季嬴笑道:“无妨,我这女徒只是过度劳累,沉沉睡去了,老朽会开出一些安神休憩的药膳,让她调理几天即可恢复如初。”
  赵无恤这才放下心来,亲自抱着灵子去了隔壁一处居室内,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暧昧而温柔。季嬴微微吃味,不过还是主动要求留下照看她。
  “父亲那边,就拜托你了。”
  无恤颔首,退出了房门,在另一边,伯鲁、董安于、尹铎、傅叟四人也闻讯赶来,齐聚一堂,和赵无恤一起,等待扁鹊为赵鞅医治。
  然而,扁鹊却先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诸位君子,大夫,在为中军将医治前,老朽有言在先。”


第195章 三日将寤
  有言在先?
  大夫傅叟闻言微微皱眉,医扁鹊,秦越人,这位游历各国的名医,在民间的名声更加响亮些,在卿大夫的圈子里则不太受重视。如今听这话,是要先谈好报酬和条件么?
  然而,并不是。
  扁鹊对众人说道:“假使身居高位之人能防范于未病之时,让良医得以尽早治疗,则疾病可愈,身体可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医者不赶紧治病,却在此长篇大论,是何用意,唯独董安于和赵无恤静静听着。
  说到这里,扁鹊的语气徒然严肃了起来:“病人及家眷担忧之事,是担忧疾病过多;而医者担忧之事,是担忧治病之法少。无论病人位高位贱,是国君还是野人,老朽都会说这样一番话。”
  “老朽行医四十载,而病有六不治:骄恣放纵而不讲道理,一不治也;以身体为轻,以钱财为重,不肯尽力救治,二不治也;衣食忌讳不能听从医者嘱咐,随意乱来,三不治也;气血错乱,五脏的精气不能安守于内,四不治也;身体过于羸弱,不能承受药力,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赵无恤明白他的意思了,上前半步拱手道:“吾等一切都听从先生嘱咐,父亲之性命安康,就拜托扁鹊先生了!”
  扁鹊微笑颔首道:“既然如此,上军将之疾,可以治矣。”
  在扁鹊的指挥下,他的两名弟子迅速将药匣和针筒摆放在扁鹊最熟悉和顺手的地方,然后放下帷幕,将多余的人请离居室。
  帷幕之内,师徒三人为赵鞅切脉治病,一时间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而帷幕之外,君子伯鲁和家臣们则来来回回地踱步。
  五天了,尽管在董安于和赵无恤的统筹下,在众位大夫的努力下,赵氏一切运转如常,甚至比赵鞅独断亲为时还要好。但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了,虽然外界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当做市井流言来猜测,但长此以往,迟早要酿成剧变。
  所以当扁鹊,这个最后的希望到来时,众人都有些患得患失,心中充满希望,却又害怕里面传来坏消息。
  伯鲁搓着手,走到了强自镇静的赵无恤身边,问道:“无恤,这位医者,真的能让父亲复苏么?”
  赵无恤虽然相信扁鹊,但心里还是有一定的忐忑,正要回答,却听到一旁响起了一个衰老而清泠的声音。
  “能,一定能。”
  兄弟两人转身,却发现正是抱着琴的盲眼乐师高,他们的乐、礼老师。
  二子恭敬行礼,随后无恤满腹狐疑地问,师高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乐师高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偏殿内众人焦虑的心跳和呼吸,甚至喃喃自语。
  “主君好乐,却已经五天没有唤我弹琴鼓瑟了,主君好动,下宫内却已经五天没有听到他骑马射猎,醉酒长啸的声音。所以我知道,主君有恙,就来到了这里,董子让人不要阻拦老朽,他知道我只是一个守口如同瓶罐的老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说出去……”
  董安于在早在扁鹊进去为赵鞅诊治的时候,就已经离殿而出,和寻常一样继续处理赵氏公务,表现得干练而镇静。越到这种关键时刻,越能看出这位能臣的冷静和卓识。
  伯鲁问道:“少师如何知道,医扁鹊能治愈父亲?”
  师高在赵无恤搀扶下,寻了一处蒲席跪坐,将琴放在腿上,言道:“医扁鹊之名,我知之,敢问二位君子,齐国晋国受其恩惠的国野民众,为何要称他为扁鹊?”
  二人对视一眼后,齐声答道:“小子愚钝,不知。”
  师高调了调琴音,继续说道:“平公时,我的老师师旷能奏乐引来百鸟朝见,乌鸣哑哑,鸾鸣噰噰,凤鸣喈喈,凰鸣啾啾,雉鸣嘒嘒,鹄鸣哠哠……故因群鸟之音,作《禽经》。”
  乐师高一边说,一边开始拨弄琴弦,真的如同那些鸟儿在齐鸣一般,同时也打断了偏殿内各怀心事的众人的焦虑。
  “《禽经》言,鹊鸣唶唶。齐晋两国的野人认为,灵鹊兆喜,秦越人治病救人,走到哪里,就为那里带去安康,如同翩翩飞翔的喜鹊,飞到哪里,就给那里的有疾者带去喜讯。”
  “所以,他被称为医扁鹊,就是天帝派来拯救黎庶,拯救主君的使者!董子让老朽等候在此,正是为了在医扁鹊出来时,为主君,为赵氏,奏响一曲唶唶喜乐!”
  赵无恤恍然,原来,这就是扁鹊之名的由来。
  乐师高刚刚言罢,扁鹊果然掀开了帷幕,走了出来。
  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和将欲脱口而出的询问,扁鹊叹了口气道:“上军将,还是未醒。”
  ……
  偏殿的坐榻上,医扁鹊饮着浆水,一面侃侃而谈道:“从前秦穆公也有过这种情况,突然昏厥,秦国大夫们惊惧不安,请秦地名医察之,才知道是得了风疾,过了七天才醒过来。”
  “醒来的那天,秦穆公告诉大夫公孙枝和大夫子舆说:孤到了天帝住的九天之上,这些天过得很快乐。孤所以停留的时间久,是由于孤正在接受天帝的教诲。天帝告诉孤:晋国将要大乱,五世不得安宁;他们的后代将称霸,却未衰而死,霸主之子将大胜我国,但却欲望而使晋国男女无别。”
  “大夫公孙枝用简册将秦穆公的梦中见闻写下来,并把它藏好,作为秦国的公室谶言。果然,没过几年,晋国就出现了献公时的夺嫡混乱,文公时的称霸,襄公时在崤山大败秦军,回去就纵容欲望,这些都是诸位知道的。如今你们主君的病与秦穆公一样,风疾之人,要么一病不起,要么起来半身瘫痪。但经过我的针灸和理脉药物,不出三天,就能够醒来,恢复如初,好转之后一定有话要对二三子说。”
  董安于、尹铎,邮无正等赵氏诸大夫坐在他的周围,面色怪异,赵无恤也是这样。若非眼前这人是后世闻名的神医扁鹊,他说的这些话,无恤一个字都不会信,还会把他当成神棍轰出去。
  但没人敢这样做,只是任他侃侃而谈,因为侍候在旁的家医也佐证了扁鹊的说法,主君赵鞅这几日渐渐有些紊乱的血脉恢复了平和,开始消瘦苍白的脸色再次红润起来。
  如此看来,医扁鹊的法子的却起到了效果,只是要两三天后才能见分晓。
  他开出了一批药方,让赵氏家医们搜集药物,然后每日都会带着两名弟子照看赵鞅,为他针灸治疗。
  眼见赵鞅一天天好转,甚至偶尔还会说起几句梦话,这让季嬴、灵子惊喜不已。
  董安于,赵无恤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却还有块石头没有放下。
  而这些天一直在旁辅助陪伴无恤的张孟谈也进谏道:“天将明时,夜最晦暗,上军将虽然好转,但他一日未醒,赵氏之危局,便一日不能解除,还请君子和大夫慎之!”
  的确,下宫依然平静,立世子理政的呼声渐渐平息,大夫们都希望赵鞅复苏,重新执掌赵氏。
  但在下宫之外,各卿都听到了一些传闻,纷纷派人前来试探,董安于和傅叟一般是用轱辘话搪塞过去。只有韩氏,董安于让伯鲁如实相告,并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和支持。
  至于新绛市井,关于赵卿已经暴毙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天飞。
  幸甚至哉,感谢南方成周连续不断的叛乱,老豺范鞅狐狸知伯都勤王去了,不在新绛。但按照董安于推测,再过两三天,新绛的这些风言风语恐怕就会传到成周和朝歌去,而那两位,必然会做出一些反应。
  赵氏在新绛最为危险的敌人,目前还只有中行寅,只是不知道,他会对“赵卿已死”这一传闻,做出怎样的反应。
  三天!赵无恤心中只希望,已经让奇迹出现一次的天帝,还能再给赵氏三天时间!
  ……
  “三天,只需要三天时间,祖父定能传回消息!”
  在紧邻赵氏领地东北面,是中行氏占据的私邑,规格和人口与下宫相差无几。
  中行氏议事的偏殿内,大门紧闭,内部燃烧着灯烛,有三人跪坐在席上,正在密谈着事情。
  方才出言的,是一身华丽深衣的范嘉,他的对面,是与他年龄相仿的中行黑肱,而坐于正席案后的,则是面容微胖的晋国上军佐中行寅。
  三人中间摆放着的,则是一幅小羊皮制作,新绛周边的详细地图,上南下北。上面星罗棋布的六个大红点,是六卿的千室大邑,其余的小黑点和黑线,则是道路和乡邑。
  中行黑肱看着地图想了一会,言道:“如此说来,范伯要在三日之后,才能传回消息,而带兵返回,至少还需要半旬时间。”
  坐于上首的中行寅也看着范嘉说道:“依照侄儿的建议,吾等在范伯归来之前,也不能枯坐等待,还得对赵氏做出一些试探,好确认赵鞅是否真的暴毙了。但,下宫城高墙厚,有兵一师,粟支三年之用,恐怕不好攻陷。”
  范嘉道:“正是!好叫中行伯知晓,小子认为,吾等不需要攻击下宫,只需要攻其外围乡邑。若是下宫反应极快,说明局势尚可控制;若是赵兵慌乱而不能自救,则说明其内部已经酿成大乱!可以乘势而下,一举灭之!”
  中行寅捋了捋短须道:“如此说来,应当先攻其一角,赵氏乡邑颇多,有东西乡,棠乡等,究竟该击其何处?”
  范嘉朝在座两人行了一礼,起身,只穿着足衣踱步到了地图上,绕着代表下宫的红点绕了一圈后,将脚重重地踩在了其中一处。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小子认为,吾等应当攻击此地!”


第196章 成乡!
  范嘉踩着地图上的一点说道:“小子认为,吾等应当攻击此处!”
  中行寅也直起身看去,发觉那处地方正好在下宫北面。
  名为成乡!
  他心中了然,坐了回去,轻笑道:“侄儿,我知道你与赵氏庶子有怨,但当此时刻还需谨慎,不可仅凭个人意气用事。”
  范嘉舒缓了呼吸,拱手道:“中行伯,小子不是意气用事,更不是想报私怨,而是欲亡赵氏,必破成乡。”
  中行寅却不以为然:“我听闻,赵氏诸子中,庶子无恤最有才干,成乡不仅地势较高,墙垣有过加固,而且兵甲满编,戈矛精良,衣食富足,无疑是下宫各乡之最强者,吾等为何要舍近而求远,舍弱而攻强。”
  范嘉沉吟片刻后,将缘由一一道来。
  “其一,若是范、中行合力攻赵,赵氏想要存活,困守下宫定然不可取,只能选择突围,而目标,小子猜测,必然是董安于长期经营的晋阳城。成乡地处下宫正北,正是去晋阳的必经之路,一旦事先为吾等攻陷截断,想逃也没法逃了!”
  “其二,正如中行伯所言,赵氏的诸多乡邑,与下宫唇齿相依,打掉了其中最难啃的成乡,能让其余乡邑胆寒,大挫赵无恤和赵氏的气焰。”
  “其三,成乡瓷器,乃是赵氏一大财源,若是能够将瓷匠们攻杀或掳掠,对范、中行极其有利。”
  中行寅听后,觉得的确有理,也从善如流,赞成进攻成乡,但却又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犹豫地说道:“侄儿说起晋阳,我却是想起了一人,董安于,此人之谋略,我父中行穆子在时就颇为赞赏,乃是赵鞅之谋主。这次赵鞅暴毙之事,莫不是他故意为吾等设下的诡计?晋国有法令,首乱者死,会不会赵鞅死去是假,乘着范伯不在,引范、中行首乱是真?到时候就能占据名义,请国君、知、魏、韩一同进攻吾等!”
  一念至此,中行寅就有些迟疑了,他中行氏的族兵虽然善战,但也扛不住万余国人和四卿合力围攻,这次行动,不能莽撞。
  然而,他的儿子中行黑肱却有一个主意,他出席说道:“父亲,只要此次进攻成乡,不用范氏、中行氏家兵,就不是首乱者了。”
  “此话何意?”
  “父亲难道忘了,在新绛北面的吕梁山中,不是还有一支偏师,名义上不统属于我中行氏,却能听父亲调遣,何不利用他们?”
  中行寅一派案几,起身道:“妙极,吾子聪慧,我却是将他们忘记了,没想到先父穆子的一次无意之举,今日却能派上大用。若是赵氏首尾不能相救,城邑惊疑,小宗、家臣离散,便可以以家兵紧随其后,强攻灭之。若这果真是赵鞅和董安于的圈套,入瓮之人,也与吾等无甚关系,够不上首乱者。”
  范嘉听得有些糊涂了,问道:“中行伯,这是何意?”
  中行寅神秘地笑了笑:“明日侄儿便能知晓,来人!速速派遣信使入山,告诉狐婴,若是他们的妇孺想活过这个寒冬,就立刻前来见我!”
  ……
  赵鞅昏厥的第六日,赵氏下宫,赵无恤,董安于,邮无正三人,也围在地图前商议事情。
  “父亲体征一日日变好,昨夜还说了梦话,本以为将转醒复苏,谁知又沉沉昏睡过去了……不过医扁鹊说,这是好消息,是将醒的征兆。”
  赵无恤叹了口气,赵鞅的身体转好是好事,但赵氏面临的形势却不容乐观,此时此刻,他们和赵鞅一样虚弱。
  无恤的便宜兄长仲信和叔齐也得知了此事,他们先是要求回下宫探望,却被董安于出面阻止了。
  “当此非常之时刻,诸位君子应当固城自守,下宫周边各个乡邑,与下宫唇齿相依,若是有事,也可以呈掎角之势,请回吧,主君若是醒来,定然第一时间通知两位君子。”
  叔齐、仲信在半道上被拦,只得缩了回去。
  他们来信朝董安于抱怨说,伯鲁作为长兄,留守在父亲身边照料无可厚非,但赵无恤一个幼子,庶子,不也应该呆在领邑里么?
  而且,俩人还不信赵鞅将醒,暗中和自己的母家知氏,魏氏通报传递消息,请他们相助,如此一来,局势就更复杂上了几分。
  赵无恤为这两个猪队友头疼不已的同时,也把自己事先做好的准备告知了董安于和邮无正。
  “局势微妙,不可不备,赵氏无首,命令能够传达到的,只有半数领邑,邯郸等小宗皆不可靠。若是战端四起,下宫恐怕不能久守,还是要做好北奔晋阳的打算。”
  董安于颔首,心想庶君子对主君经营晋阳,作为日后赵氏中心,以及最后的退守之地的战略,倒是看得很清楚。
  对于这一点,他极有自信。
  “老夫在晋阳经营两年,虽然不敢号称固若金汤,但也足够让赵氏支撑数年,当然,只希望局面还不用糜烂到那种程度。”
  邮无正指着地图说道:“赵氏领地星罗棋布,但偏偏在下宫周边不多,所以可用兵员只有一师之众。一旦开战,在此处将是全面劣势,若是想要北上皋狼、晋阳等地,则必须经由此路。”
  这位被赵鞅亲密地称作“子良”,号称伯乐的家司马,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在下宫以北的一条小道上重重地点了点,那正是董安于南下时经过的成乡、山阳亭一带。
  “所以,成乡必不能出什么差错。”
  “但下宫此时也不能分兵,至多朝周边各乡邑派遣一卒之兵。因为一旦分散,则容易被各个击破,以一师之众合于下宫,哪怕被围,无正也有把握护送主君、君子君女,还有列位大夫突围而出。”
  赵无恤沉吟片刻道:“这样也好,若是明日父亲还未转醒,我便先回成乡一趟,安排好准备事项,肃清道路,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他们此时商议的,是料敌于先,是为最坏的局面做准备。
  而赵无恤之所以觉得自己应当回一趟成乡,是因为和赵氏缺了赵鞅,就上下周转不灵一样。成乡缺了他,虽然有计侨,羊舌戎等居中协调,却也会出现人心惶惶的情况。
  再说了,他还有诸多产业和心血还搁在那里:他最信任的两百班底都放在成乡,若有折损遗漏,实在可惜;无恤集团最重要的经济支柱瓷器,那些掌握了先进技术的木匠、铸匠、农夫、陶匠,还有十多名计桥学堂的数科学生,这些都是未来的本钱。
  最后,虽然下宫有姐姐、灵子,但在成乡乡寺内,还有一个倾心于他的女子,这几日,估计也是担忧得夜不能寐。
  若是大战爆发,转移的过程必然仓促而不可预料,这些物和人落下一样,赵无恤都会心疼不已。
  所以,必须亲自回去安排一番,一夜便回。至于下宫,算是暴风中心的漩涡,暂时平静。
  父亲赵鞅有扁鹊、灵子、季嬴照看;董安于、邮无正开始倾向于自己,尹铎、傅叟也慢慢改变立场,大哥伯鲁已经构不成威胁。何况,还有睿智的张孟谈,和历练得越来越可靠的赵广德帮忙看着。
  而且这么做,还有个顺带的好处。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微笑道:“董子可以告知我仲兄和叔兄,无恤也回乡邑去了,他们还是好好在领地呆着,等侯父亲醒来的消息吧!”
  ……
  夏历九月二十六日傍晚。
  一个穿着深衣,留着浓须的精瘦中年人从中行氏之宫走了出来。
  虽然今天特地穿上了华夏的服饰,但在城邑中,那些深衣广袖的卿大夫看他的眼神,依然是鄙夷而轻蔑的。
  因为此人的身份,是吕梁山里戎人盗寇的首领,名为狐婴。
  在邑中时,家眷被中行氏拘禁的狐婴只能卑躬屈膝,扮着笑脸对中行黑肱唯唯诺诺。但他心里却暗暗想道,这些人恐怕早就忘了,他狐婴的先祖,也曾站在晋国朝堂,权倾一时,地位比在场的众人更高,更加尊贵!
  相比他的祖先,中行氏的始祖中行林父,那时候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受制于人。
  出城后,狐婴带着同样打扮成晋人的随从,驾牛车朝北方驶去,那是南北绵延数百里的吕梁山余脉。
  路越拐越窄,山势慢慢变高。在过了一个隘口后,已经换上皮裘,围着兽皮裙,穿绔,披发,头插野鸡羽毛,恢复了戎人打扮的狐婴站在车上长啸一声后,四周便响起了一阵连续有序的回应。
  从林间和山石后,突然钻出了数十名华戎混合,衣衫陈旧的大汉来。他们手持少量戈矛,其余而是削尖的树枝,用草绳绑着石块。若是赵无恤手下的虞喜在此,就会发现,这不就是那天被他击退的盗寇们么?
  盗寇中的大小首领们纷纷凑了过来,拉住了狐婴的牛车,仰头七嘴八舌地询问。
  “狐子,中行伯此次召唤吾等,是为了什么?”
  “是要给吾等粟米么?自从归附了中行氏十多年来,山中耕作不易,猎获无常,中行氏不许吾等从良为野人,又不肯让吾等迁徙,甚至连大肆外出劫掠也不许。说好供应的粟米一年比一年少,这个寒冬,无衣无褐,不知道又要饿死多老幼妇孺……”
  “是啊,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作何打算的!”
  和顿顿精米的中行氏精兵不同,这些华戎混合的盗寇,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能吃上豆叶藿羹,就算不错了。
  狐婴冷哼一声道:“想要如何?还不是要吾等做一些卿大夫们不方便做的脏活!”
  “这次又是什么?”
  “中行氏要我召集山中群盗,明日率领众人进攻赵氏富庶的小邑,成乡!”


第197章 有狐绥绥
  夏历九月二十七日清晨,吕梁山南缘的山谷中,已经聚集了近千名衣衫褴褛的华戎盗寇,他们中多数为壮年,但也有老有少,部分是被晋军所灭群戎的残余,部分是流散进山里的逃荒野人。
  他们在十年前,被统合成了一个松散的同盟,而其首领,正是狐婴。据说,他的背后,还有一个神秘势力,所以狐婴手下甚至有部分披甲持戈的亲信精锐,还以司马之法训练过。
  的确,狐婴手下的两百余名戎人盗寇,正是中行穆子安置在山林里的隐藏力量,他们的父辈本是散居北方的戎族,从被中行穆子征服后,就被迁徙到此处。他们没有像往常的战俘那样沦为中行氏的野人农奴,而是放归山林,实则一直在暗中为中行氏其服务。
  上一次,中行氏的世子就暗示他们,可以抢掠赵氏的商队,现如今,又安排下了一桩更加艰难的任务。
  而这眼前的数百群盗,则是来自山林里的各个小股盗贼,晋政多门,庶民罢敝,而晋侯公室滋侈。每逢灾年,饿殍道处相望,民闻公命,如逃寇仇。其中不少人就往山林中奔逃,沦为群盗,零星出没于新绛北方。在中行氏的要求下,他们被狐婴统辖到了一起。
  狐婴自然不会暴露中行氏的真正目的,只是对群盗说,九月授衣的时节已到,群盗和他们藏在各处林屋山洞里的妇孺却还无衣无褐,也没有余粮过冬,必须想办法求活。
  “二三子,吾等必须出山劫掠一次,这个冬天才有活路。”
  众人齐声问道:“狐子,你说罢,吾等去哪?”
  狐婴站在一块大岩石上,振臂指向了南方。
  “成乡!”
  在场的群盗首领们,在得知这次的目标是成乡后,纷纷议论开了。
  成乡的富庶,成乡的神秘,即便在往常,都是值得他们聊上一天的新鲜话题。
  狐婴正希望如此,他要让这些不羁的华戎盗寇们心中的贪婪盖过恐惧。
  “我已经和其余两支‘大盗’约合好了,三路一齐进发,只要攻破了成乡,除了部分工匠必须交付给他们外,其余财货女子,就任由吾等劫掠,任由吾等分配!”
  这些许诺,让盗寇首领们直流口水。
  半年之前,成乡还默默无闻,即便是知道的人,也只会伸出小指头,鄙视一下这个贫瘠穷困的小乡,而盗寇们,也对那里提不起兴趣。
  然而半年之后的今天,成乡的名声,在新绛周边百里内,却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其中的真相和奥秘,却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成乡周边的亭舍盘查极其严格,不是成乡国人,基本是没办法靠近乡邑的。偶尔有走亲访友的进去,也被严加看管,不能随意进出里闾。
  甚至于,那些从成乡出来,到集市货殖的国人,也对旁人好奇的询问闭口不答。说是随意泄露乡中事务,不仅自己会受到惩罚,还会连累邻居。
  所以,国人们对成乡内部发生的巨大变化,只能开动脑子胡乱猜测,市井中有无数版本,其中部分,便传入了吕梁山戎盗们的耳中。
  “听说那里田亩一片连一片,有一些木龙每日腾空而起,飞到汾水中,张开大嘴,在腹中汲满水,再飞回去灌溉旱地!”
  “听说成乡众人平日如厕的秽物,那位赵氏君子只需要派巫祝施法,便可以变为能够让土地肥沃,连续耕作也不会伤地力的金液!”
  “成乡有一种工具,不需要原料,却能够凭空磨出白色的麦粉。你知道麦粉么,就是市上卖的,那种又软又香的水引饼,国野民众敞开了肚子吃一个甲子,也吃不完!”
  “瓷器,你们怎能忘了瓷器,狐子就有一个抢夺来的瓷壶,每日抱在怀里不舍得拿出来,据说晋国只有成乡能做。这可是要杀童男童女祭祀鬼神,才能烧出来的稀罕物什,只要有一个,就够换一年的粟米!可惜上次抢掠,被成乡骑马的乡卒击退,他们的马很高,箭又急又准……”
  说到这里,群盗首领们这才突然意识到,成乡,可不单纯是一头任人宰割的肥羊,而是一只看似好吃却又覆盖着坚硬甲壳的大鳖。他们纷纷回头看了看自己无甲无胄,武器只是树枝上绑了石块木棒的属下,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狐子,吾等的属下,连今日朝食都没有吃,平日虽然受你嘱咐,也有些许训练,但抢掠落单的商旅还可以,就这么去成乡,真的能打得过那些乡卒么?”
  狐婴见自己统合的这群乌合之众还没见血,就开始士气低落了,连忙拍了拍手道:“二三子勿忧,我已经想办法搞到了数车粟米,午后可以让汝等敞开了肚子吃饱。还有那两位山北‘大盗’也会提供部分甲胄和兵器,可以分发给诸位的亲信,作为攻坚的精锐。”
  这当然是范氏和中行氏府库里随便调拨出来的一点东西,把这些群盗武装起来,驱使他们去进攻成乡,试探赵氏的反应。
  当然,他们也给狐婴许下了诱人的承诺。
  只要这次狐婴能说服群盗进攻成乡,从此以后,他就能脱离这荒山,和妻儿团聚,作为中行氏家臣生活在城邑里。
  “若是能够攻陷成乡,掠得工匠,中行伯还能给吾等等同于国人,甚至是士的身份。”对知根知底的几名亲信手下,狐婴是这么说的,这让他们欣喜不已,这会就在人群里继续帮狐婴煽动群盗。
  “成乡只是一个小邑,邑墙不高,乡门不厚,只要一棵大树,就能撞开,只要两人叠在一起,就能翻过去!”
  “吾等往常在山北也劫掠过乡邑,其中一般只有一卒,也就是一百人的乡卒驻守,而吾等能战者有多少人?五百!按照晋国军中的编制,也有一旅之众了,再加上那两支‘大盗’,怕他作甚!”
  “狐子已经打点好了沿途经过的地域,不会有人阻拦发现,吾等只需要在今夜摸到成乡外,突然进攻,在明日鸡鸣前,定能攻陷!抢完就走,等司寇署和下宫赵兵反应过来,吾等已经进了山林,谁能奈何得了?”
  在狐婴手下的煽动下,群盗们又激动了起来,仿佛这次的抢掠真的会简单无比。
  狐婴松了口气,按照中行、范二位君子的布置,此次行动,是以他纠合的这些群盗为前驱,作为填沟壑者,而后续的主力,还是打扮成“群盗”的范、中行氏家兵。他不在乎群盗的生死,他只在乎能借助此事,恢复一个体面的士人身份。
  狐婴的祖先,是来自狐戎的姬姓狐氏,也就是晋文公重耳的母家。
  他最著名的祖先叫做狐偃,被晋文公亲切地称为“舅犯”,是追随重耳流亡各国的亲信肱股,也是助他回国的第一功臣,城濮之战时也立下战功。重耳归国后,狐氏一时间权倾朝野,那时候,赵氏的赵衰,中行氏的中行林父与之相比,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陪添卿族末席。
  直到狐偃之子,狐射姑时,狐氏却遭遇了巨大的打击。
  狐射姑在父亲狐偃死后,担任中军佐,排位在连卿都不是的赵盾之上,是呼声最高的执政人选之一。然而,赵氏之党,太傅阳处父却劝说晋襄公,卓拔赵盾,让他练级跳,成了中军将,于是便埋下了狐氏与赵氏的仇怨。
  之后,两家的矛盾在立国君一事上爆发了。
  晋文公死时,按照晋国在献公时留下的“国内无公族,群公子非太子者,不得留于国内”的法令,将公子雍、公子乐、公子黑臀分别派到秦国、陈国、周王室做大夫。
  到了晋襄公临终时,将太子夷皋托付给执政赵盾,但赵盾后来又觉得夷皋年幼,决定从秦国迎回公子雍继位(后来又改了主意,立夷皋为晋灵公)。
  狐射姑为了和赵盾争权,也派人从陈国接回公子乐,想让后者继位,但赵盾预先派人将公子乐截杀于半道上。
  闻讯后,狐射姑大怒,作为报复,派族人刺杀使自己失去正卿之位的阳处父。不久,赵盾已经处理好了国内各势力,于是便追究阳处父被杀之事,将狐氏族人正法,而狐射姑不敌,也只能出奔赤狄潞国。
  原本在晋献公征服狐戎后,狐氏一族便由戎狄入华,现如今又由华入戎狄,可谓是大起大落。
  如今距离狐射姑出奔赤狄潞国,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狐氏在戎狄之地繁衍生息。
  中行林父与狐姑射关系不错,还曾一度提出要迎接狐射姑归国。所以,他任中军将时,兵锋所至,灭赤狄潞国后,对狐氏后人还算优待。
  而狐氏自觉不容于晋国,也一直往边缘戎狄之地奔逃。直到连鼓、肥、无终等国也被号称戎狄克星的中行吴攻破后,才发现已经无处可去,狐婴索性带着百余部族民众,想投靠与自己祖先有旧的中行氏。
  然而如今的中行氏已经变得十分势利的实际,早就不是中行林父那个老好人的风格了,所以狐婴也被“物尽其用”。他的母亲和妻儿被扣押,他则带着青壮族人,被安置在吕梁山中,发挥他们知晓戎狄语言,还有擅长山地作战的特点,帮助中行氏招揽山中华戎混杂的群盗,作为一个隐藏的力量。
  这就是狐婴的过去。
  “成乡,赵氏,正巧,百年之前,我的祖先正是被赵氏的‘夏日之阳’所驱逐,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先祖报仇了!”
  没过一会,狐婴的话得到了应验,一些商贾打扮的人,运送着大车大车粮食:炒熟后装在竹筐里的粟米,还有可口的浆水,前来犒劳群盗。
  狐婴知道,他们是中行氏的盟友,范氏家臣打扮的。等群盗们吃饱喝足后,就要整合队伍,跟着这些人沿着人迹罕至的小路穿过中行氏领地,在半道上接收武器和甲胄,入夜后到达成乡,发动突袭!
  带头的“商贾”对狐婴交待完了这些后,朝身后一比手,喊了一个少年过来,介绍道:“这就是今日要为你们带路的向导,也算范氏的小家臣,他身手不错,对周围路况极为熟悉。”
  狐婴见这少年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扎上了圆圆的发髻,浓眉大眼,臂膀厚实,日定能成长为一个高大的虎贲猛士。于是他在浓须后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
  少年方才一直在侧脸看那些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用脏兮兮的手直接捧着食物狼吞虎咽的群盗。他浓眉紧皱,似乎有些不屑于与之为伍。
  这让狐婴觉得,这少年虽小,可身上,却有华夏士人那种特有的傲气,可不太好相处。
  闻声后,少年抬头看了狐婴一眼,张口简单扼要地回答道:
  “在下,豫让!”


第198章 山阳遇盗(上)
  夏历九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傍晚时分,一队人在从下宫通往成乡的道路上加速走着。一辆驷马戎车在前,十余单骑扈从在左右,其余步行者的脚步也迈得很急。
  这正是赵无恤一行,他本来打算清晨鸡鸣后就出发,但期间,又有一些关于其余卿族和小宗的动向的情报传来,需要他参与公议。所以耽搁到了午后,才离开城邑。
  目前赵鞅情况良好,医扁鹊和乐灵子说,是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也许明日赵无恤归来后,就能见证他的复苏。
  而下宫和新绛周边的局势虽然微妙,但根据傅叟安排的细作回报,范、中行氏的家兵未曾有千人以上的大规模调动。在得知了赵鞅的具体情况后,韩氏的小动作也停了下来,毕竟赵韩同盟的稳固才是最主要的,据说这里面,还有韩虎劝谏的功劳。
  至于魏氏、知氏,得到消息稍晚,等他们做出反应,赵鞅或许已经醒来。
  但赵无恤还是隐隐有种不安全感,要知道,范鞅现在可是在朝歌,八成已经得知了赵鞅“或死”的消息,甚至已经传回了指示。他若是冒险行动,拿出数十年前坑害栾氏时的果断来,率军攻击赵氏,也就在这几天里了,不可不防。
  所以,不回成乡安排一通,无恤就觉得不放心。
  这次回成乡,赵无恤只打算停留一夜,视察一下道路,安排完防务和随时跑路转移的准备后,明日一早就赶往下宫。虽然如此,他却依然保持了一贯的小心谨慎:王孙期驾驶着驷马驾辕的戎车,车侧有两伍挎着马弓和箭壶的轻骑士扈从,由虞喜带领。
  其余轻骑士,赵无恤安排他们由甲季统辖,留在下宫,一来保护季嬴、乐灵子,二来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也好来回报信。而绛市里的子贡处,则是虞骈带人护着,万一晋国大乱,无恤也不希望子贡有失。
  戎车后面,则是十来名成乡悍卒,多半是特别挑出来的“敢死之士”,他们着轻甲,带短剑。这些人本来被赵无恤安排在他下宫的居所,预备着有什么危机,好暴起杀出的,结果却一切风平浪静。
  于是无恤便物尽其用,让他们跟着来回成乡,作为扈从。这些悍卒虽然凶神恶煞,不太服军吏管教,对赵无恤却忠心耿耿。
  赵无恤根据他们的性格,一旦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就能使之效死。之前惹了祸事,被赵无恤加以惩戒的田贲,也在其中。
  下宫到成乡的路本来就不是官道,修的很是简陋,在秋雨后有些泥泞,马车不时会陷入泥中,需要徒卒推攮。所以,平日只需要一个半时辰的路,现如今却得花两个半时辰跋涉,若是到了夜里,则更加缓慢。
  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到了天色将黑之时,一行人才遥遥看见成乡那些隆起的丘陵。
  “君子,前面就是山阳亭了!”田贲一路步行,一会儿奋力推车,一会儿主动跑前方开道,这会小跑过来向赵无恤禀报。
  在做了一个月刑耐之后,以及赵无恤新军法的威慑下,他似乎老实了不少。前几日被安排在下宫居所内,不得外出,田贲居然也乖乖听话,一直憋到了今天。
  但上次那事,赵无恤心里还是有点疙瘩,虽然尽力帮他把闯下的祸圆上了,最近却不太爱搭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我记得这山阳亭就是北上晋阳的必经之路,这里的亭长名为成抟,是成巫的儿子,据说做的还不错。这些天里,董安于还特地夸奖过他,说他克忠职守,可堪大用……”
  没记错的话,上次仲信、叔齐想火烧成乡仓禀时,正是这个成抟,负责帮成巫与安排下的暗子交涉,向无恤通风报信,也算立下了功劳。
  “之前就觉得他有一些才干,而且眼界胸襟比他那神棍父亲高了不少,一个区区亭长,的确是大材小用了……”
  于是,在通常情况下,会让手下驱车经过亭舍而不停留的赵无恤吩咐道:“反正成乡不远了,再赶上半个时辰就能到,就先在山阳亭休息半刻,跟亭长讨口浆水喝!”
  其实就算赵无恤不想进山阳亭见成抟,对方也不会轻易放他过去。在听到车马声后,山阳亭的亭长早就挎着绳索,捧着简牍,带亭父、求盗立在道路中央,伸手阻拦来者了。
  田贲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阻拦君子的车驾,顿时气得青筋直冒,哇哇怪叫着就要过去揪着成抟打,却被赵无恤喝止了。
  在见到赵无恤本人和他的符令确凿无疑后,成抟这才在泥水里俯身而拜,口称:“小人阻拦了君子车驾,有罪。”
  “汝遵循法令耳,何罪之有?”
  赵无恤却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对此一笑而过。
  他心里想道,在后世的西汉初年,长安附近有一个细柳营,皇帝车驾巡视,却被营门官按照“军法,不能夜闯军营”而阻拦。事后汉景帝对周亚夫治军之法十分赞赏,称之为“真将军”,于是便委以重任。
  现如今,自己竟然也有一个做出类似举动的山阳亭长,不单单晋阳大夫董安于被拦,如果严格按照自己定下的亭舍法令,今夜自己若是没带符令,也一样会被他拦下。
  “成亭长可谓是本君子之‘真亭长’,若是见了贵人车驾,就视法令为儿戏,那我反倒会重重罚你!”
  于是走进亭舍休息时,无恤便赞扬了成抟几句,暗暗生出了若是能渡过此次危机,便要将此人提拔到身边培养的心思。日后,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新的左膀右臂。
  不过他也有疑虑,这么一来,在自己的势力里,成氏一系的权力是不是太大了?对乡三老成巫,赵无恤一边加以利用,一边还在鞭策提防,此人有眼力,敢赌博前程,却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若是纵容,很容易生出骄奢之心。
  “啊!救命!”
  他正想着,却听到亭舍外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发生了何事!”田贲本来箕坐在地上,就着壶里的清水,吃着炒熟的粟米干粮,闻声后立刻跳将起来,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成抟急忙说道:“是去井边打水的亭父和求盗。”
  赵无恤一惊,这些天来,他的神经本就是紧绷的,随时预防着可能到来的突变,谁想到会在此时,此刻。
  他立刻吩咐道:“熄灭屋内的薪柴火烛!派人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成抟照做了,然后也握了把铜削在手里,和田贲一左一右,夹着赵无恤,猫着腰走出了亭舍。
  亭舍外的那些成乡悍卒和轻骑士本就是四面防备着的,闻声后早已在王孙期、虞喜的呼唤下,聚在了一起。他们将亭舍围成了一个半圆形,兵刃弓矢在手,一旦有人敢过来冒犯,必将其就地格杀!
  却见外面已经半黑,夜风阴森森的,而水井的方向,一个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靠近后众人一瞧,正是求盗,与他同去打水的亭父,却不见踪影。
  求盗已经狼狈不堪,他一只手捂着肚子,赤红的血正朝外流淌,一只手无力地伸向了众人,哑着嗓子嘶喊道:“君子,亭长!有盗……”
  嘭!
  话才说一半,求盗就被一颗从身后呼啸而至的石块打破了脑袋!
  ……
  “打中了!狐子打中了!”
  亭舍对面数十步外,簇拥着首领的群盗们,发出了低沉的欢呼。
  精瘦的戎酋狐婴满意地甩了甩手里的皮囊和绳索,这样一来,就已经干掉两个人了,算是为今天开了个好头。
  今日午后,他在吕梁山南端的山谷聚拢了群盗,按照平日的山头势力,初步分好了卒伍。随后,在少年豫让的带领下,经过数个时辰跋涉,进入中行氏的领地,在一处隐秘的山隘处,同另外两支“盗寇”打了照面。
  那些打扮成戎族和野人的“盗寇”,虽然甲胄下的衣物陈旧破烂,实则井然有序。他们列成整齐的方阵,在群盗们走过时一动不动,盯着他们看。
  这哪里是盗寇,明明是精兵!
  狐婴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这其实是由两位范、中行氏君子亲自率领的两家族兵,以司马法约束,受过严格训练,粗略数了数,大概各有一旅之众。
  三方合兵千五百人!
  竟然为了一个区区小乡,动这么大的干戈,说明两位君子对成乡志在必得,也说明,新绛的诸卿族,可能要乱了。
  狐婴想道,乱点好,乱一点,才有他在这个晋之季世里恢复先祖地位的机会。
  在分发了兵刃和甲胄后,范氏君子又派和狐婴打过照面的小家臣豫让,带来了两位君子的下一步指示。
  当时,豫让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图说道:“成乡周边有三条小道,君子决定兵分三路,各走一边,汝等分配到的,是这一条,山阳亭。”
  狐婴数年前来过成乡,却从没听说过这地名:“山阳亭?”
  “然也,成乡的赵氏君子十分谨慎,每一条路,都新设置了一个亭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庐馆,但盘查更为严格。想从旁边摸过去,几无可能,只能将留守亭舍的几名亭吏亭卒就地格杀。以此为基地,派人上山,入夜后与另外两队在乡邑外合围,再一举而上,攻破墙垣,我依然是汝等的向导。”
  “小君子年纪轻轻,对这附近却颇为熟悉啊,其实数年以前,我也来过此地。”
  被狐婴刻意尊称为“小君子”的豫让,却没有一般少年被大人夸赞时的喜形于色。在听狐婴得意洋洋地讲着多年前的“业绩”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冷哼了一声,也不回答。


第199章 山阳遇盗(下)
  本来,豫让跟随着叔父,做了强卿范氏的家臣,内心也曾一度欣喜,希望被当成真正的“士”来对待,用自己的本事为范氏效力。
  结果,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却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探子。上一次范氏君子想要获知麦粉制作的流程和器械,豫让就是那时被选中,派到成乡附近打探消息,所以对周边的地势道路烂熟于心。
  不过这些事情,以小豫让“士”的性情,又怎会愿意与一个他瞧不起的流寇戎盗细细分说?
  这次范氏君子不仅让手下精锐甲士打扮成了假的“盗寇”,还让豫让来给真正的群盗引路,这更是让他心中不喜。
  小豫让年纪虽小,志向却不小,他不想泯然众人,而是想成为“国士”,他此时此刻,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范氏君子,以众人遇我矣!”
  而另一边,热脸贴了冷臀的狐婴,虽然对这个小童时不时流露出的傲然态度有些不满,但对方是负责监督此次行动的范氏家臣指定的向导,所以他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其共处。
  他心中想道:“反正此次若是事成,我也会被中行世子恢复华族士人的身份,到时候,看谁给谁脸色瞧!”
  于是,狐婴的群盗在豫让指引下,和其余两队“盗寇”若即若离,来到了成乡附近。
  因为狐婴受了中行氏嘱咐,平日里也用一些粗略的兵法来约束群盗。再加上被两支秩序井然的“同行”夹着,所以一路过来,竟然没人掉队。
  一行人在数里外又饱餐了一顿范氏馈赠的干粮,然后兵分三路,狐婴等人在夜幕将黑时,摸到了山阳亭附近。
  他们刚好跟前去井边打水的亭父、求盗碰了个正着,于是当场围杀了一人,另一人负伤逃走,这会却被狐婴施展他擅长的抛石技巧,砸了个脑浆迸裂!
  “再杀掉亭长,就算顺利拿下这个亭舍了!”
  现如今,五百多名群盗被分成了五队人,一队作为前锋,已经在豫让的指引下,开始前往山上。
  其余四队还由狐婴领着,准备拿下这个山阳亭作为接应的据点。等和范、中行之族兵合围,攻破乡邑,劫掠一番后,再在此汇合,隐入附近的山林中。
  然而,本来以为可以顺利拿下这个亭舍的群盗,在迈步朝前走动了几步后,却隐约看到,对面的庐舍周围,竟然是人影憧憧,甚至还停有车马!
  狐婴也是一震,暗道不妙,却又听到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说道。
  “二三子,听我号令!正前方二十步,开弓齐射!”
  这个命令短促而急切,狐婴听得真切,因为尚不知对方人数,还以为是遭了埋伏。他连忙对后面聚拢过来的手下们大喊道:“退,快往后退!”
  他却不知道,对面呼喊命令的赵无恤,口里说的是二,借着傍晚最后一丝光亮,手里比的却是三,示意早已和他有了默契的弓骑士们,朝三十步开外射。
  于是本来正准备围上前的群盗,便呼啦啦地退后了数步,刚好在三十步左右最为密集。
  接下来,狐婴只听到“绷绷绷”的弓弦响动,随后便是箭矢的破空尖啸声,却没有如同想象中的落在前方,闪光的箭矢反倒直直朝人群飞来。
  “不好!有诈!”他下意识地朝侧面一扑,还拽了一个盗寇挡在身前,以求不被箭雨射中。
  噗!狐婴身前的人肉箭靶还真为他挡了一箭,飞速的铜制箭簇搅烂了那人的内脏,破体而出。而身后的群盗们就没这么幸运了,哀嚎声响成一片。
  卧倒在草丛里的狐婴,不愧是蛰伏多年的戎人大酋,他已经从这个突然的转折里冷静了下来,最初以为是着了赵氏的道,在这里遇了埋伏。
  可现在扭头一看,发觉之前飞来的,与其说是箭雨,不如说是零星的散矢。其实对面只有二三十人,十来把弓,只不过这种三十步内的近距离齐射,却使箭矢的威力被放大了数倍,让本来就密集挤成一团的群盗倒下了一大片。
  狐婴的直属手下,一百作为前锋跟豫让去了前边,另一百还在后押阵,防止群盗惊逃。眼前的都是些不堪大用的杂兵,这些小盗没有狐婴这么敏锐的思路,一时间慌乱无比,都是满脸惊恐欲绝的表情,正准备四散奔逃。
  狐婴暗暗后悔,应该多带点得力手下在身边才对,他呼喊道:“众人勿慌!对面人手不多,一齐扑上,他们都来不及射第二轮!”
  狐婴在少年时代,可是跟着无终戎人,和中行氏、魏氏的步卒方阵较量过的人,对行伍军旅之事略有所知。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对面弓手的训练和反应速度却比他想象的快,话音刚末,又一批箭矢射来,虽然这次造成的杀伤少了许多,却足以让鼓起勇气准备听从狐婴命令的群盗,再次止步不前。
  ……
  亭舍外,在赵无恤命令弓骑士们完成了两次马下步射后,对面那些人盗寇一时间陷入了混乱。
  “继续开弓,不要停下!”
  瞧着黑夜里的人影憧憧,赵无恤有些心悸,看上去,黑压压的竟有数百人之多。
  “从这些人的素质和秩序来看,的确是乌合之众,是山里的群盗。但为何会如此之巧,赶在赵鞅昏迷,我途径此地时,就突然进攻亭舍,不过看起来,也不像是知道我行程的模样,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亭舍后的山道上,也有盗寇在前行……莫非他们的目标,是成乡?”
  想到这里,赵无恤徒然紧张起来,自己之前和董安于,邮无正分析过,若是有人进攻成乡,掐断北上长子、皋狼、晋阳的道路,下宫一旦被围攻,他们就少了一条北上的路径。他这次连夜返回成乡,也是为了防范这种情况。
  就在这时,虞喜过来请命道:“此地凶险,还请君子速速上马,下臣及众骑士,可冒死护送君子回下宫去!”
  虞喜想的,更多是赵无恤的安危,成乡小邑,墙垣低矮,这么多盗寇一拥而上,能不能守住是个问题。下宫则驻扎了一师精锐赵兵,随便开出一旅来,就能将这些群盗驱散攻杀。
  但赵无恤觉得,在这当口回下宫,可不是个好主意。
  驾车骑马是有机会突围而去,但田贲等十多名徒步行走的乡卒,可就要全部折损在这里了……
  其次,且不说他一旦离了成乡,来回需要数个时辰,羊舌戎等人能不能守住乡邑?若是有失,他这一整年来的心血岂不是要统统白费?
  最后……
  “糊涂!山阳亭离下宫,足足有三十里地,道路泥泞,前方还有数百盗寇阻拦,想要冲出何其难也;而此处离成乡,却只有五里之遥,或许可以一试……田贲,亭后情况如何?”
  在下宫做恶少年时偷鸡摸狗,早就习惯了望风盯梢的田贲,也在绕了一圈后,从亭舍后面跑了过来。
  他报告道:“君子,亭舍通往成乡的道路,盗寇果然更少,只有百多人,正在朝山上行走,没有围拢过来。”
  赵无恤立刻做出了抉择,接下来他继续发出了急促的命令。
  “王孙,戎车可以前行否?”
  “唯!服马骖马都已经吃饱,仆臣八辔(pei)在手,随时听候君子调遣。”王孙期在外边传来呼喊时,便一个激灵跑到了拴马的地方,准备好了一切。
  “好!田贲听令,汝带着乡卒们在前方和车侧开路,车驰则卒奔,肃清前敌,吾等杀出一条血路,两刻内到达成乡!”
  “众骑士上马!汝等殿后,且走且射,务必不要让后方的群盗追上吾等!”
  虞喜带着众骑士应道:“唯!必不让一人靠近君子车驾!”
  在夜间骑射,这对于训练了大半年的轻骑士们来说,依然十分困难,也只有虞喜等寥寥几人可以办到,但他们还是欣然领命,各自牵马上鞍去了。
  在一切准备做好,队伍列成一个楔形后,朝外面射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对面的群盗似乎有一个经验丰富的首领,在察觉亭舍射出的箭矢较少后,便嘱咐群盗散开队伍,这样受到的损失就较少。
  在一阵箭矢过来就倒下一大片人的情况消失后,盗寇们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们恶向胆边生,开始在狐婴的吆喝下,分成了三队,准备让中间的则继续吸引弓手注意,一左一右则包抄过去,夹击亭舍。
  然而对方又变了策略,开始朝山上转移,这再次让渐渐合围亭舍的群盗猝不及防。
  天色已经接近全黑,突然,朦胧的夜色里,一辆沉重的驷马戎车轰然冲出!
  这辆重达千斤的庞然大物,在御戎王孙期精湛的操纵下,越开越快。黑、白、花、红驷马迈着大长腿,齐声鸣啸,这都是赵氏精细养育的高头大马,肩高近五尺,仿佛黑夜里的神兽,吓得靠近的盗寇齐齐闪避。
  闪避不及的,则被马儿直接撞飞踩踏,或者被飞速转动的车轮铜制长毂(gu)搅断了腿骨,白色的骨渣和搅成浆糊的粘稠血肉横飞,甩了旁人一头一脸。
  在这辆古典时代的重装战车冲击下,原本的不阵不整,极为薄弱的群盗左翼,顿时就被冲开了一个口子!


第200章 为君前驱
  原本狐婴见到戎车,顿时眼前一亮。
  他知道,这种驷马战车,只有卿大夫才能使用,车上的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换了往常,可以作为换取大量钱帛的人质。
  而现如今诸卿将起刀兵,更是一份大功劳摆在眼前!
  因为地势渐渐窄了,所以队伍拉的有点长,自己的精锐亲信还有半刻,才能从后方赶来,希望眼前这些“填沟壑”之用的盗寇,能阻拦一时。
  现如今,戎车冲开了包围,狐婴见到手的功劳就要飞了,气得他直叫:“拦着他们,务必不能走掉一人!”
  然而,接下来,却见八九名红着眼的轻装悍卒紧随着战车奔出,尤其带头那个凶神恶煞的乡卒悍不畏死,哇哇怪叫着。
  “君子有言,车驰卒奔!”
  正是田贲等人,他一照面,就直接举着短兵白刃捅人要害,身后的兵卒也是有样学样。如果说战车是一头“凶兽”冲撞山峦的尖角,那么,这些悍卒仿佛尖利的爪牙,将本来想要再次合拢,堵截车马的群盗,又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而这只队伍最后,还有十余单骑,他们在徒卒之后鱼贯而出,迅速扈从在战车的左右和后方,形成了一个半弧形的队列。
  群盗们有心追逐,但一个戴着皮制小帽的瘦高个骑士负责押阵,此人箭术了得,堪比群盗中那些老练猎户。只见他罗圈腿紧紧夹着马腹,一旦有人想尾随靠近,骑士就会反身开弓,在其身上留下一支黑黝黝的箭羽。
  其余骑士也有样学样,且射且走,如同凶兽身后铁质的长尾巴,横扫来犯之敌……
  “君子,冲出群盗的包围了!”
  眼见周围敢掠锋芒的盗寇越来越少,被赵无恤特许蹬车的成抟一阵欣喜。他虽然跟着父亲流亡多年,当过乡野巫祝,世间的肮脏事也见过不少,可这种战车奔驰、白刃相斗的鲜血淋漓的战斗,却还第一次经历,脸色和嘴唇不免有些苍白。
  看来,他只适合做文吏,不适合当武士。
  “早矣,这才刚刚开始!”
  赵无恤总发飘飘,他迎着风,站在御者身后戎左的位置上,右手挽着放置于车上的滑轮弓,左手轻轻调试着弓弦。碍手碍脚的深衣广袖,已经被他撕扯成了方便活动的短打,头上也戴了一顶皮胄以防流矢飞石,腰上则是一壶装得满满的羽箭。
  今夜,他也将亲自上阵。
  从目前的情况看,接下来的山道上,还有一百多正在整装前进的群盗,他们的目的,大概是作为前锋,去突袭成乡。而车后,则是三四百大队盗寇,还有一个老练的首领统帅着,是群盗主力。
  己方的车马,现在正夹在这两批人中间,现在的选择是,要么咬着牙冲出一条血路,抢在他们之前抵达成乡;要么就会被两者夹击,死无葬身之地!
  赵无恤想罢,单手拎起戎车上驾着的长戟,扔给了成抟,让这位失了职守的山阳亭长一愣。
  无恤笑道:“会使么?”
  成抟抱着沉重的长戟,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吾等现在处于两批盗寇之间,如同两排大浪中的低潮,所以能够稍得喘息。一会估计还要撞上一批,戎车被单骑和徒卒护卫着,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目标过大,一会群盗将拼命涌来,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我将持弓射远处,你持戟瞄着想攀车或者靠近的盗寇啄砍刺杀,何如?”
  成抟心中突突直跳,君子所说的,是车右之职,只有士才能担当的重任!今日危机,君子点了他蹬车,虽然是带了照顾保护之意,却也是自己表现立功的大好时机。
  虽然自己不擅长使用长兵干戈,但像在野地里打恶犬一样,瞄着捅下去,应该可以做到吧?
  正想着,前方已经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正是布满了山道,正朝成乡前进的群盗先锋。
  “寇至!”
  赵无恤抽箭,口中对身侧的成抟说道。
  “一会可会有些颠簸,千万别掉下去了,本君子可来不及回头找你!”
  言罢,赵无恤如挽长弓,瞄准前方,箭矢离弦,如同惊电一般射入群盗之中!
  无恤射出的箭正中一人背心,他惨叫一声后应声倒地。
  隔着夜色,赵无恤隐约记得瞄准的那盗寇黄面无须,看上去很年轻,也许才十六七岁。
  这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亲手杀人,和射靶不同,因为身体微微的紧张,鼻息急促,心跳加速,开弓的力量比平日要大,双臂有一点抽搐。
  但,赵无恤没有恶心作呕的感觉,只有杀戮后淡淡的兴奋。
  而在这一箭后,前方行进的群盗们,也顿时发觉了身后正奔驰而来的车马。
  从这里到成乡,是大约十度的缓坡,前些日子,赵无恤才让人修整过路面,所以路况比山下的泥泞路要好,能容两辆驷马戎车并行。道路呈弧形,一直绕到成乡邑门,中间隔着无法攀爬的山石和树林,路边有一些起伏的丘陵,也可以站人。
  所以,赵无恤对面数十步外的百余群盗,并不是全部层层叠叠站在一起,而是分为六七段,中间略有空隙。他们本来在首领和向导的带领下,一心猫着腰摸黑向前,谁料,本应该由狐婴殿后的安全后方,却杀来了一支悍卒车马,群盗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时间有些慌乱。
  对方并非训练有素的精卒,这对赵无恤来说,自然是好事,但想要一口气冲过去,可不容易。
  王孙期双手一收八辔,驷马缓步,车速开始慢了下来。前方敌人渐渐密集,不可能一路坦途,还需要田贲等死士杀开一条路才行。
  赵无恤射完箭后,回过头一瞧,远处的三四百群盗还在缓缓接近,在那位不知姓名相貌的首领统辖下,竟然隐隐有了些秩序。但,若有敢于上前者,都被殿后的马队开弓射死射伤,无论首领如何呵斥,他们都鼓不起勇气冲杀,所以只能亦步亦趋的吊在后面。
  而在王孙期减速后,戎车和在后奔驰的徒卒们,也变成了并排行驶。
  时不我待,于是赵无恤大喊道:“田贲!”
  田贲正在车侧大步快走,闻言昂着头答道:“唯!”
  “上前,为我开道!”
  这把锋利的刀子,今天终于要出鞘割一割别人了!
  田贲是那种越是绝境,越是勇猛的“冒刃敢死之士”,此时见了血,早就兴奋得血脉贲张,顿时大声应道:“愿为君子前驱!”
  今夜能杀人了,今夜能立功了,今夜,能为君子效死了!
  在田贲的带领下,戎车侧方的徒卒们加快了脚步,兵刃在手,瞄准了阻挡的群盗。
  “转身,速速转身!”前方,一些盗寇的小首领大声呵斥着,想让属下们掉头阻拦来敌。
  盗寇们虽然吃饱了饭,迟到了补充,拎起了真正的戈矛武器。但低劣的素质和杂乱的秩序却并无太大改观,在这时候显露无遗。
  并不宽敞的缓坡上,前后命令周转不灵,后面的人已经察觉不妙,瞧见越来越近的高大战车和满脸恶相的悍卒,竟惧怕得步步后退。前面的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说让转身,就转成了无数个方向,还不断推攮着后队,挤作一团。
  山道上,群盗们的队列像是一条抽搐的蚯蚓,失去了首尾,只有十来个还没乱手脚的群盗,下意识地举着或戈、矛之类的武器,向下迎来。
  第一个回合,敌我双方人数差不多,这是个好机会!
  在后世的军队里,一般将军中有勇气大、不怕死、不怕伤的,把他们编为一队,叫做“冒刃之士”;有锐气旺盛、年壮勇猛、强横凶暴的,把他们编为一队,叫做“陷阵之士”。
  赵无恤也如此做了,这带在身边的十多人,都是些争强斗狠,却知恩图报之人,他们被称为“轻兵”。最多着轻甲,持短兵,其中的代表就是田贲。
  田贲虽然不是无恤选定的头目,在这几个月里,因为性情和胆识,却隐隐成了众人之首,此时又成了众人之胆!
  他自发地嘶喊道:“二三子,杀将过去!”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绝境激发了这些悍卒的勇气和潜力,明明田贲是向上仰攻的,速度却比坡上朝下迎来的盗寇还要快。他几步冲到了那几人跟前,短剑如电刺出,对方的长戈才刚举起,却已经被田贲近身刺穿了胸膛。
  田贲一击得手,哈哈大笑,也弃了短剑,抢过死者的长戈。他双臂一摆,戈刃直接砍到了边上那盗寇的脖颈上,豁开一个血口,血涌如柱,也是不活了。
  他身后的那些轻兵悍卒有样学样,都不怕死地近身而上,一旦得手,就将剑捅入敌人心口,再抢长兵开道,一时间竟如同砍瓜切菜般,硬生生地杀开了一条血路。
  但对面毕竟有百多人,在最初的混乱后,不断有人醒悟过来,举着武器朝缓坡下冲来,他们毕竟是狐婴以简略兵法训练过的亲信。
  田贲顶在最前方,他的冒进虽然连杀四五人,却立刻陷入了包围。有一名戎人打扮的盗寇怒吼着挥剑朝他冲来,眼见田贲来不及抽戈格挡,只能硬挨一剑!
  就在那盗寇离他只有一步的时候,面门上却中了一箭,无力地倒地而死,那箭矢深深插进了眼窝,只剩下箭羽露在外面。
  田贲回头,发现射箭者正是赵无恤,他正站在戎车上,不断张弓,射杀前方的盗寇,为自己减轻压力。
  纵然自己上次酒后闯了祸事,但是,君子明面上虽然责罚,可实则,却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后。
  君子为自己牵媒,圆祸,又给了一次再造的机遇。
  现在,亦然如此。
  原本力战不退,已经有一些乏力的田贲,心中顿时一阵热血涌动,直冲脑门。
  他将手里已经啄砍得有些豁口的长戈,重重杵在地上。
  “田贲,死于此!”


第201章 前狼后虎的绝境
  夜色已深,赵无恤站在后方的战车上,作为戎左射手,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他视力不错,所以还能抽空帮田贲等人压制对面的群盗,再远,就看不清具体情形,黑压压一片尽是敌人,他只需要朝人堆里射就行。
  几乎每一箭,都能引发一声惨叫。
  抽箭,搭弦,开弓,撒放,往日在靶场上的勤学苦练,早已习惯的动作,现如今手臂却像是吊了两个沙袋似的,在慢慢变得沉重。
  但是,箭不能停!
  被他火线任命的临时戎右成抟,则抱着长戟,脸色微微发白。戎车前进得并不快,但却没有了最初时的平稳,如今正在不断颠簸,这是车轮碾到了田贲等人一路留下的尸体。那渗人的骨头破碎声,血肉崩坏声,在成抟耳廓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间或有受伤未死,又来不及被徒卒补刀的盗寇伸手攀在车上,吓了成抟一跳,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赵无恤。
  然而赵无恤却理也不理,只是目视远方,不停撒放箭矢,正应了之前说的“我将持弓射远处,你持戟啄砍刺杀近者”。
  于是从没杀过人的成抟只好眯着眼,举起长戟,朝那想攀附在车上的受伤盗寇狠狠来了一下!
  那人惨叫一声后放了手,而鲜血也溅进了成抟的眼中。他瞳孔里映出了一片血红,车后,果然是密密麻麻的尸体,足足有二三十具,其中还有两三个是倒地不起的成乡悍卒!
  而那些在黑夜里一汪一汪,闪烁着反光的,不知道是水洼,还是血泊。
  而到目前为止,众人才在山路上前进了一半有余,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群盗在等着他们。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却出现了转机。
  匹夫田贲像是疯了一般,不断向前突进。他的确和赵无恤希望的一样,成了一把捅向敌人,无坚不摧的尖刀,又像是一团炙热的火焰,扭动跳跃着拼命燃烧。
  戈刃残了,他就抢过一把插在尸体上的长矛,强顶着斩入肩膀的短剑,将矛捅进持剑盗寇的腹部,怒吼着朝前方猛冲,一口气刺穿两人。
  随后,他再忍痛拔出剑来,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自己的鲜血,狞笑着继续死命向前。
  此时的田贲杀起了性子,头发披散,眼睛发红。
  他在群盗眼中,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善战”的匹夫。
  “山鬼!”“杀神!”群盗们如此称呼他。
  挡路的群盗们,也没想到这个悍卒居然如此骁勇,无人敢掠其锋芒。他们心惊之下,竟然连续后退,又在山道和树林里四下散开,不敢再强行阻拦。
  如此一来,却正中赵无恤下怀。
  看来,这些盗寇的最初目标的确是突袭成乡,只是刚好和自己撞上了,双方都有些惊疑。
  据赵无恤一路观察,盗寇大多青壮汉子,有人穿着戎族的破烂皮衣,被发;也有普通的晋国野人,椎髻,着短打。他们手中的兵器比较复杂,大多数是开刃的戈矛,也有手持短剑。
  从一开始,赵无恤就觉得,事有蹊跷。且不说一股数百人的群盗横行新绛周边,从吕梁山一带穿越卿族领地,攻击成乡,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般的寻常盗寇,手里无非拿着些树枝石块充数,戈、矛之类的长兵价格不菲,还是晋国官方严禁售卖的东西,一般藏于官府或卿族府库之中怎么会到了他们手里?
  这说明,群盗众虽乌合,却要么是运气极好地抢了一个武库,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临时武装过。
  这样的猜测,让赵无恤有些凛然:这些群盗身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指使他们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攻击赵氏,攻击成乡!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盗寇没有什么远射武器。否则,哪怕没有弓箭,只需要在山坡上布置几十名能够用绳索皮囊抛石的飞石手,自己这点人马就得头破血流,统统交待在这里!
  现如今,他们已经在山道上冲杀了一半路程,田贲等悍卒手里,至少交代了三十多条人命,其余群盗则有些畏惧,不再敢死命阻拦。
  但是后面的马队,却依然被数百盗寇紧紧吊着,虽然阻止了对方的靠近,却也被迫与之对峙,脱不开身来增援前方。而且,箭越射越少,若是后面的人鼓起勇气一冲,前方再硬着头皮一拦,赵无恤等人就成了肉夹馍,大势去矣!
  ……
  少年豫让远远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飞快把玩着手里的一尺短剑,一边细心观察着缓坡上发生的战斗:那些正在绞肉杀戮的成乡悍卒,以及惊慌失措的群盗。
  简直是如虎逐羊!
  他们一个个都奋力厮杀,愿意为君赴死,而戎车上的君子也没有让众人孤军奋战,他正在不断开弓撒放,傲气凌人,让豫让有一种与之并驾齐驱的冲动。
  虽然事先被同为范氏家臣的叔父嘱咐过,将人带到即可,但豫让还是忍不住了,他对负责这百余人的盗寇首领如此说道。
  “这样打不行!”
  这一会,前锋群盗已经折了三十来人,濒临崩溃。那首领心里也慌,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向导,仿佛抓住了主心骨,便脱口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豫让伸出了一对因为练武而老茧遍布的手掌,重重拍到了一起,就像拍死一只蚊蝇一般。
  “乡邑将至,不可再退了,为今之计,只能以剑斩杀逃散者,逼着他们转身抵抗,好来一次前后夹击!”
  ……
  赵无恤的手臂已经酸痛不已,缓坡的路程,他们走过了三分之二。这里离成乡乡邑,不足两里,但一行人依然处于两面包围之中,而且,势态也有了新的变化。
  “君子,你看!”
  与无恤同车的成抟,在生死存亡之间,没了在董安于面前也能侃侃而谈的镇静,此时指着后方目瞪口呆。
  后方的数百群盗,已经彻底分成了两半,从中间让出了一条路来。而从后面走出的,则是数十名戎人打扮的健壮大汉,身上统统套着厚实的皮甲,戴胄。他们举着杨木盾牌,构成一个圆阵,小跑着前进,看上去秩序井然,明显与之前的散乱群盗不同。
  赵无恤叹了口气:“这是对方的精锐到了。”
  终于,那个不知面目的首领,像一头阴冷的狐狸般,在吊了将近一刻,耗尽了赵无恤等人的气力后,这才亮出了最后的一击。
  只要这些披甲戴胄的戎人盗寇迎着箭矢突前,越过已经快射光箭矢的单骑,再一鼓作气追上戎车……
  则自己性命危矣!
  前方也有了新的变化,群盗们不在惧怕后退,而是在一声声的呵斥下,被迫举起了武器,瞄着靠近的田贲等人,停步阻拦,数十人组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
  面对那一柄柄密集如林的戈矛,田贲等人除非身披重甲,持钝器,才能撞上去将其冲散。
  更别说,在连续厮杀了数里后,他们早已折损过半,气喘吁吁了。
  “君子,该怎么办?”成抟嘴唇有些发抖,他觉得,此时真是面临绝境了。
  赵无恤看了看前方的恶狼,又回头瞧瞧后面的猛虎,颦眉不语。
  要不要用战车强冲?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正在前行的戎车却一阵颠簸,成抟所在在右侧猛地垮了下去,车舆重重砸在了地面上。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让无恤差点站立不稳,而成抟更惨,上下两齿猛地咬在了舌头上,顿时,满嘴鲜血。
  “怎么了?”
  俩人前方,王孙期的声音依然如同古井无波:“君子,是右轮陷了。”
  “能立刻修复更换么?”
  王孙期只偏头看了一眼,便说道:“辐条已折,恐怕不能。”
  闻言后,成抟捂着血淋淋的嘴,身体有些颤抖,而赵无恤则在车上直起了身子,苦笑不已。
  “真是祸不单行啊。”他心中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
  身后慢慢逼近的戎寇,还有数十步,前方止步等待的群盗,则还有二十步远,大概数十个呼吸后,双方就能形成一次合击。
  到时候,自己是该拔剑自刎,还是献剑请降?
  赵无恤扔下了已经射光箭矢的滑轮弓,反手拔出了久未出鞘的少虡(ju)剑,准备拼死一战。
  成抟舌头咬了小半截,痛得不行,含在嘴里不敢吐出来,见赵无恤拔剑,他拄着戟,也想站起来。
  田贲等人已经冲不动了,他如今彻底成了一个血人,后退着靠到了停止不前的马车旁,呼呼赫赫地喘着粗气,他的同伴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后站起来的,是一路上稳稳坐在御者位置上的王孙期。
  他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君子,仆臣或许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王孙期也拔出了短剑,斩向的,却是却是拴驷马的马辔、缰绳,这些绷紧的绳索和皮制条幅应声而断。
  “王孙?”
  赵无恤不明白了王孙期的意思。
  “乡卒死伤过半,田贲浑身是伤,已经无力再冲,单骑必须在后抵挡,现如今,该轮到马儿们为君子前驱了……”
  赵无恤看着四匹马儿,又看了看王孙期,顿时明白了过来。
  这一年来,为赵无恤拉戎车的四匹良马,是王孙期陪着无恤,从下宫厩苑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按照周礼,只有天子用六匹纯色马驾车,诸侯用四匹纯色马驾车,所以它们并非纯色,而是黑白花红四种颜色。
  不知道是在厩苑里起家的经历,还是继承了赵氏族人爱马的传统,无恤对这四匹马,也是相当爱护的。
  乌蹄,飞雪,赤鬃,五花,这是赵无恤仿照着周穆王“八骏”,为它们取的名字。


第202章 御者之道
  虽然,王孙期曾板着脸力劝赵无恤,轻易不要给马匹取名字。在他犟着硬要取名后,却发现,王孙期对这四匹马的爱,远胜于他。
  “领头的乌蹄性急,是驷马之首;五花活泼好动,千万不能作为骖马放置在外;飞雪害羞,赤鬃刚烈,性情相互补充,所以能紧紧挨着。”这是王孙期在教御时,对赵无恤总结的驷马不同性格,如数家珍。
  这让赵无恤明白了一件事:只有爱马爱到了心里,对马的性情了解得如同家人、孩子,才能成为一位顶尖的御者。
  现如今,车辕已经放下,缰绳也被王孙期斩断,联系着驷马的,只剩下了弓形器。
  王孙期想做什么,赵无恤了然于心,但事到如今,却还有一点舍不得。
  和四匹有灵性的动物朝夕相处了一年,他岂能无情?更别说,它们每一匹,都价值两千石粟米以上。
  “君子,没时间了,让她们去吧!”
  王孙期在催促,但赵无恤知道,这位御者心里,恐怕更加不舍。
  后方披甲的大盗精锐们越来越近,殿后的十余单骑箭矢几近射空,对他们威胁也大大减小。虞喜已经开始吆喝着众骑士拔剑,准备短兵相接,进行最后的阻挡了。
  而四匹高大的御马仿佛也预感到了什么,它们打着响鼻,盯着前方二十步外闪光的戈矛,不安地将前蹄举起放下,举起放下。
  “也罢,就这样吧。”
  赵无恤虽然心疼,但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在成抟和田贲肩膀上拍了拍,勉励他们坚持,做好跟着驷马突围的准备。
  见赵无恤首肯,王孙期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抽出了马鞭,一脸的肃穆。
  王孙期的驾车之法,一半来自家学,另一半来自被称为“伯乐”的邮无正。
  传闻邮无正驾驭,从来不带马鞭,他只会轻轻地操纵辔绳,根据不同马匹的性情,控制轻重缓急。然后,在奔驰过程中和马匹合为一体,服马骖马,便能犹如四肢般灵活听话,正如诗言,“持辔如组,两骖如手”。
  王孙期曾言,他的技艺比不上邮无正,所以还是带着马鞭以备不时之需,虽然赵无恤从没见他用过。
  现如今,绝境之下,王孙期却高高地扬起了马鞭,对着领头的乌蹄,狠狠地朝乌黑色的马臀抽去!
  乌蹄没料到会遭到无故抽打,它吃痛之下,猛地扬起前蹄,惊讶而不满地长声嘶鸣。
  等到第二鞭落下时,飞雪,赤鬃,五花也都各挨了一鞭,它们更是受惊。在疼痛、恐惧和委屈的驱动下,它们四蹄翻飞,开始没命地向前跑去。
  但赵无恤在马儿开始嘶鸣之后,却猛地想起来,平日马匹若是没有人驾驭,见了利器阻拦,只会跑回来,而不是傻乎乎地撞上去。
  但,驷马却没有回头。
  因为在它们撒蹄奔跑的瞬间,王孙期便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到了乌蹄光滑的背上,他紧紧夹着马腹,随着驷马一齐冲出。
  “王孙,你!”
  赵无恤伸手想拉住他,已经来不及阻止,无恤这一刻突然记起,一年前,王孙期陪伴他巡视厩苑,挑选良马时,是这样说的。
  “昔日楚庄王之时,得汉北宝马骕骦,深爱之,取之以名、字,衣之以文绣,将其置于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死后,楚子大悲,使楚地群臣及汉阳诸侯为之奔丧,还欲以卿大夫之礼葬之。”
  “世人皆以为楚庄王一时糊涂,优孟贤明滑稽,加以劝谏,这荒唐事方才作罢,但作为御者,仆臣却能明白楚子的感受,爱马者爱其马,尤爱子矣。所以,君子最好不要给驷马取名,马本是有灵性之兽,若是有了人的名号,情感只会更加深厚,一旦他们丧命病毙,主人就会像丧子、丧弟一般悲痛,甚至会做出糊涂事来。”
  现如今,这个平日爱马如命,舍不得让它们受半点损伤的御者,却紧紧握着乌蹄黝黑的鬃毛,另一只手持马鞭没命地抽打被弓形器连在一起的驷马,强行逼迫它们朝前方的绝路奔去!
  驷马越跑越快,王孙期的打算是,用它们惊人的速度和四千斤血肉之躯,连带着自己的性命,撞开这堵由戈矛和群盗组成的矮墙,为君子撞开一线生机!
  ……
  前方二十步,被首领连砍三个人头后,才勉强停下来的数十名群盗,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在那个徒步的疯子受伤乏力退下后,又一个疯子骑着四匹惊马,嘶鸣着奔驰而来,手脚顿时开始发抖发颤。
  现如今,四匹奔马已经加速到最快,到了十步以内!
  按照少年豫让的指挥,所有的戈头和矛尖都对准了奔前方,每柄长兵都横放了起来,可现如今,从侧面看去,就会发现每柄戈矛的木杆都在微微颤抖。
  双方距离已经不足十步,群盗们能清楚的看到驷马的花色,和它们奔跑时强壮的肌腱,还有四蹄溅起的泥块。
  以那四匹马的个头和重量,再加上它们的速度,所到之处,敢于阻拦的人定然会被瞬间撞成肉饼,飞出几丈之外!
  更让他们颤栗的,是骑在那匹大黑马身上,御者一脸肃穆散发出的气势——虽一人驷马,却如千军万马!
  所以,群盗的士气在迅速降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可挡!”“不可挡!”有人失魂落魄地叫喊一声后,丢掉手中的戈矛,不管不顾地就朝旁边一扑,指望在最后一刻避开奔马。
  就在这最后的一瞬间,至少有半数的群盗选择了避让,只剩下二三十名反应慢的人还站在中间。看着越来越大的马身朝自己压来,他们的面色狰狞,瞳孔里只剩下了恐惧。
  “啊!”带着绝望和惧怕,无数个声音一起呐喊了起来,和马的嘶鸣混杂在一起。
  下一刻,作为一个整体的驷马,狠狠地撞在了人墙上!
  虽然驷马被弓形器连成了一个整体,但王孙期在最后时刻,挥剑将木质的连接斩断。
  所以,驷马依然跑得有先有后:最先撞上去的,是性情刚烈的赤鬃,千斤的马身像一团滚动的红色巨岩,狠狠撞到了横放的戈矛上,直接撞断了数柄,也有几柄透体而入,马血溅了一地。
  赤鬃残余的力量将三四名持矛的群盗掀飞到数丈开外,而它在疯狂地前行十多步,踩死踩伤数人后,才轰然倒地。
  其次是飞雪、五花,它们的力量较小,但也一左一右,冲开了五六个人的口子。平日温顺的飞雪受伤受惊之下,还直接顶着数人,一口气冲下了悬崖。身后的赵无恤,只听到了空茫的惨叫嘶鸣,和重物坠地的声响。
  最后,是王孙期驾驭的乌蹄,因为骑着人,它速度最慢,对准的位置,也因为盗寇撒手逃散,比较稀疏。所以没有发生惨烈的碰撞,只是连续挤开数人后,突然失了前蹄,跪倒在地,同时将背上王孙期重重地甩了出去!
  赵无恤只见自己的御者一头扎进了残缺四肢的尸体堆里,便一动不动了。
  他心中百味杂陈,脸庞在抽搐,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但机不可失,赵无恤的这些情绪只化作了一声怒吼:“二三子,前驱!”
  赵无恤挥动着二尺剑,在田贲、成抟的扈从下,带领仅存的三四名徒卒,迈步前行。
  殿后的虞喜等单骑,他们的马匹,在驷马牺牲性命时,竟感同身受,也齐齐哀鸣。
  现在,轻骑士们也听到了赵无恤的呼唤,朝着越来越近的披甲戎盗,射出了最后几支箭后,也迅速开始转移。
  期间,还有两名轻骑士在对视一眼后,有样学样,驱使着马匹朝后冲锋,期望阻挡戎盗几息时间。虞喜阻止不及,只能含着泪看他们赴死,但单骑力薄,多半是一命换一命、两命,并没能使追兵滞后。
  而剩下的数骑,则围拢在赵无恤身边,如同雁行,希望通过王孙期和驷马用血肉撞开的道路,回到成乡!
  ……
  少年豫长站在高处,长叹息了一声。
  方才,他目睹了乡卒们疯狂的反扑,还有那御者驾驭驷马冲撞戈矛人墙的壮举。
  敌人如此勇毅,这让他震惊之余,也感觉到如噎在喉。
  “壮哉!想必,他们的君子,是以国士相待的吧,否则,为何会以死相报之,而尤不后悔?”
  豫让自问,若是为范氏君子,他做不到这种程度,因为他只得到了“众人”的待遇,以众人的心思报之即可。
  在内心深处,豫让有种故意让眼前这些君臣安然通过的想法。只要他不出言干涉,以这些群盗的能耐,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但,豫让却又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早在年幼学剑时,就给自己立下了“不怀二心以事其君”的准则。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是范氏家臣,需要为主君的目标,尽上自己的一份力。
  赵无恤是范氏君子的敌人,所以,无论他是仁义高尚,还是胆怯恶毒,都是他豫让的敌人!


第203章 将翱将翔
  在赵无恤的带领下,众人齐齐向前,但还是需要留着一半的人手防备身后来敌。
  田贲、成抟、虞喜等人,在王孙期驾驭着驷马赴死后,他们心中也带上了一种悲愤的情绪。
  方才,驷马已经撞破了二三十人组成的人墙,现如今那些残余的群盗惊惧,四散奔逃。
  所以赵无恤他们得以顺利地前进了许多步,当然,也有十多人下意识地进行抵抗。
  “狭路相逢,勇者胜!”
  赵无恤也不再躲在众人身后,时间紧迫,身后来敌速度很快,他此时必须作为众人之胆。场面混乱,众人来不及整合队列,只能各自为战,于是他便在大声呼喊后,也持剑正面迎上。
  他正对面那盗寇似乎年岁较大,颇为老练,已经有了防备。看到无恤持剑冲来,便咽了咽口水,将手中长戈一摆,迎着冲上。
  八尺之戈长于二尺剑,怎么也是占着大便宜。
  两人就要交错,赵无恤却直接变换了方向,弯腰伏低,手中长剑不去捅其胸口,而是在敌人大腿上巧妙地划了一下。少虡锋利,那人腿上的肌腱顿时被割断,他痛叫一声后单膝跪倒在地。
  而赵无恤则乘机将剑扬起,从侧面刺进了他的脖颈,顿时鲜血迸溅,没算错的话,这已经是今夜他杀的第六个人!
  身边又折损了一两人后,散乱的盗寇已经被肃清了。
  而对面还能控制住自个腿脚的盗寇,只剩下不到三十人,正步步后退,看向赵无恤他们的眼神,都像是见了鬼一般。
  他们正像无头苍蝇般,不知道是拦是逃时,却听到一个少年稚嫩的声音呼喊道:
  “诸位勿慌!他们已经乏力了,只要拿下这几人,便可以换取大批钱帛粟米,汝等在山中挨饿受冻的妻儿妇孺,都能过上衣文绣,食有肉的日子!若是不幸身死,汝等妻子,自有人养之!”
  在豫让的言语诱惑下,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瞧着几十步开外,已经能看清脸上轮廓的同伴,心里一个激灵。
  对啊,很快就能和对面的群盗合围了,以十敌一,自己为何要跑?
  话虽如此,他们却再也不敢再上前去和赵无恤等人对抗。
  豫让又喊道:“无需交战,吾等只需要和刚才一样站定不退,阻拦片刻就行!聚拢起来,将路挡住!”
  “二三子,就在此搏一搏性命,搏一搏富贵罢!”能进山里当盗寇的,都是一些失去了希望的亡命之徒,就有人咬着牙跟着豫让呼喊起哄。
  在心中贪欲的怂恿下,加上首领的耳提面命,还有利剑逼迫下,残余的群盗开始被重新纠合起来,再次举着戈矛,战栗着相互靠拢,将路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当成抟看见面前那堵新的人墙时,心中顿生一丝绝望。
  的确,众人已经乏力,恐怕,是冲不开了。
  赵无恤拄着沾满鲜血的少虡剑,立于前排,气喘吁吁。他身后是浑身是伤的田贲等乡卒,以及只剩一半的轻骑士。他们正跃跃欲试,向赵无恤请命,想效仿王孙期,用自杀式的人马冲撞破开这道最后的阻碍。
  但,赵无恤心里清楚,距离不够了,方才王孙期至少有二十多步的冲锋距离来加速,所以才能起到那种效果。现如今,前后被逼得更加狭窄,只有十步不到,冲过去,也只是一场混战,根本来不及逃走。
  在豫让看来亦是如此,所有的挣扎,都已经无用了!
  不知道是在怎样的心思驱使下,他站了出来,朝对面的赵无恤大喊道:“是赵氏君子么?弃剑而降吧,我在此立誓,可以暂时保你性命。否则,只需要几个呼吸,吾等就能和后面的同伴合击,汝等插翅也难逃了!”
  赵无恤哑然失笑,前方,那个扎着圆髻,浓眉大眼,面容还有些稚嫩的少年盗寇,竟然想要他投降。
  而身后,披甲的戎寇,还有层层叠叠的数百群盗,只有十步了!赵无恤甚至都闻到他们呼出来的臭气。
  这会儿,众人是被彻底包围了,夜色中,赵无恤仰头无语。
  想来,这些盗寇背后的势力,大概就是范、中行二卿吧,若是落到了范嘉、中行黑肱二人手里,自己活命的机会,似乎不大。
  他看到一轮月亮从山丘上缓缓升起,月晕之下,有一些如同黑蚂蚁一般的小小影子,站成了一排。
  是树影,还是人影?
  待赵无恤看清以后,便再次握紧了剑,对豫让却露出了一丝笑。
  “错了,插翅也难逃的,是汝等!二三子,成乡援兵已至,听我号令,继续向前!”
  豫让闻言一惊,却听到自己的身后,竟然真传来了阵阵喊杀声!
  他扭头一看,暗道一声不好。
  只见二三十名披甲戴胄的甲士,正从缓坡上冲了下来,当头一个高个子的大汉,披着重甲,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他手持一丈长殳(shu),一击就能横扫两三名躲在后面喘息的盗寇,正轰开一条血路,朝这边杀来。
  一边冲,他还一边发出了巨吼:“亲卫穆夏在此!谁敢伤我家主君!”
  正是赵无恤在成乡设置的亲卫两!他们跟在穆夏之后,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先以盾牌猛撞,再用短兵刺杀。很快就冲破了豫让安置在后面的零星散兵,杀到了人墙背后。
  在亲卫们的身后,则是满编的成乡材士,他们全身轻装布衣,持反曲角弓,箭矢倒插在地上方便取用。方才在赵无恤目光的注视下,他们已经在地势较高的缓坡上列成两个横排,此时正飞速地开弓,朝山下抛射箭矢。
  这一回,仰面攻上,离赵无恤等人只有十多步的狐婴等人,尝到了箭雨的真正滋味。二三十支箭被抛射到最高处,又在重力拉扯下徒然下坠,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举着盾前行的戎人大汉们钉翻在地,第一轮齐射,就使他们死伤了将近十人。
  狐婴看得心疼,正在犹豫是继续让亲信精锐的戎人们前行还是退下,高处沉默了一会的破空尖啸又一次响起。这一回,瞄准的方向变成了层层叠叠的群盗,再次收割了十多条性命,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对方射速太快,事不可为!”
  狐婴果断下达了后撤的命令,对方的弓手已经占据了制高点,拼命往上冲损失太大,何况手下这些盗寇早已胆寒,无法驱使他们赴死。
  反正,自己今夜需要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陪衬。范、中行二氏的打算,无非是在事后,将攻击赵氏的罪名扣在群盗头上罢了,何必那么卖命?
  再说,自己在这里拖住了成乡乡卒里的精锐,另外两条路上,范、中行两家伪装成盗寇的族兵,不就能轻松抵达乡邑了么?
  一念之下,狐婴便让自己的手下们统统退回,撤到了弓箭射程之外。
  至于山上残余的数十盗寇?虽然也算自己的手下,但即便他们死光了,只要有中行氏提供的钱帛粟米,只需要一个灾年,野人大量涌进山林里求生,自然能够补充上新的。而那个不给他好脸色看的豫让,反正路已经带到了,死了也好!
  于是,形势便徒然逆转,轮到豫让和盗寇们遭到夹击。
  前面是赵无恤手下的徒卒和单骑冲击,后方是坚如磐石般稳稳前进的成乡甲士。很快,群盗组成的人墙散尽,被大部队彻底抛弃的盗寇们,大半被杀,其余都扔了兵器,跪地请降。
  胜局已定的赵无恤,让材士继续保持半张弓的状态,警惕山下的群盗。一面派人将投降的盗寇只留数名活口,其余则毫不留情的杀死!
  过了片刻,只剩下山崖边上,还有人在抵抗。
  赵无恤往山下看了一眼,数百盗寇已经退到了半坡,离这里很远,此处暂时安全。于是他便朝山崖那边踱了几步,只见方才朝自己劝降的那个扎圆髻,浓眉大眼的少年孤零零地杵在悬崖边上,手持短剑,与亲卫们对持。
  处于这种必死的绝境,他的面色,竟然丝毫不见慌乱。
  “君子,此小童身手不错,悬崖土石不稳,下臣想过去抓他,差点被拽了下去!”穆夏心有余悸。
  “用长兵将他捅下去!”虞喜一边用布条为田贲包扎伤口,阻止流血,一边出着主意。
  不过,赵无恤却另有打算。
  方才,就是这个少年在指挥和煽动群盗,否则,以他们的素质和秩序,铁定是拦不住田贲等人的。更别说在被王孙期驾马拼死一撞,丧胆后还能重新聚拢阻拦,也是此子之功。
  他的年纪和小童敖相差无几,能力却甩了后者几条街,而且看起来在群盗里地位超群,不是一般的盗寇。若能诱他投降,抓回去细细审问,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情报来。
  于是赵无恤对那少年说道:“小童,你方才招降我,现如今,我也要招降你,若是想活命,就自己走过来罢。”
  谁知,那少年却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咧嘴笑了起来。
  “方才是在下小看了赵氏君子,现如今,赵氏君子也小觑于我乎?我可不是那种贪生请降之辈,一日委质于主君,便不会生出背叛之心来。”
  “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忠心,真是难得,你的主君?那是谁,可值得你为他赴死?你若是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赵无恤指着少年身后,高达数十丈的山崖说道:“此处,插翅也难逃!”
  豫让也不言语,微微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向。
  片刻后,他睁开了发亮的双眼,纵声笑道:“插翅难逃?君子谬矣,岂不闻诗言,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说罢,豫让身子倾斜,就这么直愣愣地朝后倒下,坠向深渊!
  面对粉身碎骨的结局,他竟浑然不惧,在月光下双臂张开,仿佛真成了一只张开翅膀,将翱将翔的鸟儿!


第204章 君与臣
  “且慢!”赵无恤没想到这个年轻少年竟然如此之刚烈,宁可跳崖也不愿意投降,倒是有几分血性,想要阻止,却是来不及了。
  山崖上已经人影空空,他和穆夏等人,凑过去一瞧,却发现山崖下别有蹊跷。
  “君子,树!”
  只见悬崖下数丈,有一棵扭曲的松树,已经在山石里扎根了不知多少年。它树干粗壮,针叶茂密,上面还挂着一条素色的帛带,此时正迎风飘拂。
  这是豫让下跳的瞬间解下的,凭借腰带的缓冲,将自己的重量挂在了松树上。之后再借力一甩,整个人就如同壁虎一般,贴到了崖壁上,那里虽然陡峭,却还有些许落脚的地方。
  而他本人,此时也在抬头看着赵无恤等人。咧嘴一笑后,也不废话,竟如同一只灵活的岩羊般,在山石间不断向下跳跃,越走越远,让在山崖上看他表演的众人目瞪口呆。
  赵无恤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他也不生气,而是哑然失笑道:“二三子没说错,此人的身手,果然很是不错。”
  田贲也凑了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君子,是否要让材士们开弓射死此人!”
  赵无恤摇了摇头:“罢了,他早已跑远,有岩壁阻挡,射不中的,吾等,还有更要紧的事。”
  话虽如此,但赵无恤还是有些不舍地看着那远去的少年,他的身影在月色中若隐若现,越来越小。
  赵无恤为他的胆识和身手而钦佩:“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是谁的家臣,以后还会在战场上遇到么?”
  “他效忠的主君,真是幸运……”
  不过,赵无恤也知道,自己能得到眼前这么多武士的誓死效忠,也是极为幸运的。
  尤其,是王孙期……
  就在方才,无恤让人抢救己方伤者的同时,也派人在尸体堆里,搜寻王孙期的踪影。
  想到之前王孙期驱赶着驷马,一言不发,为自己慷慨赴死的情形,无恤的眼眶就有些微热,鼻子发酸。
  这个平日沉默少话,却将御者之道贯彻始终的姬周宗室啊。他从未向赵无恤委质效忠过,一直强调自己是忠于赵氏,留在成乡,也仅仅是职责未尽,并非忠于无恤个人。谁想,他今天竟然能做出这样悲壮的事情来。
  这才是真正的无双国士!
  赵无恤叹了口气,转而询问穆夏等人,是如何知道自己遇袭,并发兵前来相救的。
  穆夏说,是马匹的嘶鸣和人的惨叫隐约传到了成乡。因为提前知晓了赵无恤今天会归来,所以乡司马羊舌戎感觉不妙,他一面加强乡邑的戒备,一面就派他们过来看看,谁料却见赵无恤的车驾被人围攻。
  赵无恤听罢暗暗点头,这个羊舌戎,的确是个守备之才,应急之策做的一向不错。同时,他也觉得,今夜的战斗,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结束。
  就在此时,却听到乡卒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找到了,找到了!”
  赵无恤闻声后,过去一看,只见众人簇拥下的那个短须中年人,不是王孙期,还能是谁!
  原来,王孙期方才被马匹甩出后,撞在两具盗寇的尸体上,得到了一点缓冲,现如今只是扭伤了脖颈,晕了过去,却还有气息。
  而且,在旁边数丈外,那匹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乌蹄”,也只是失了前蹄,崴了腿。它这会正一瘸一拐地,从尸堆里艰难地站了起来,只是受了惊,有些怕人。
  赵无恤见王孙期未死,心中顿时惊喜交加。现在见了乌蹄,又感叹道:“好马,只可惜了另外三匹……”
  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对众人慷慨言道:“今日伤亡之乡卒,都是为了护我性命而死,我会一一收敛其尸身,以上士之礼厚葬之。其昆父姊妹,便是本君子之昆父姊妹,我自养之!”
  乡卒们齐齐言谢,称君子仁义。
  无恤抚摸着乌蹄,继续说道:“而那三匹为我而死的良马,虽是畜类,却尤有忠心,我也要学一次楚庄王,同样以下士之礼葬之!”
  成乡兵卒自从练成后,还从未受过今夜这么大的损失,穆夏、虞喜和田贲都十分悲愤,三人随即请命,要帅领乡卒,将已经退到数百步开外的群盗们赶尽杀绝。
  然而,却被赵无恤否决了。
  “不,架起王孙,带上尸身、伤员和俘虏,准备离开,前往成乡,此处不宜久留!”
  一方面,方才一路苦战,每个人的呼吸都很粗重,大家的身体都已经快到极限了,无恤开弓多次,现如今双臂都在轻微颤抖。
  田贲成了血人,虽然仍在逞强,但走路已经需要用矛拄着地了。
  而成抟也惨,他的舌头在车轮陷没时的颠簸里,失口咬掉了一小截,现在说话瓮声瓮气的。
  其余参战的徒卒也人人带伤,呼吸声沉重得好似刮风,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沾染了血迹。
  大伙儿,都需要进行休整。
  另一个原因,就在方才,一名俘虏的群盗小首领被押了过来。
  “谁派你们来的?”赵无恤板着脸,扶着剑,低沉着声音问道。
  “我……”跪在那里的戎人大汉晋语说得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赵无恤朝穆夏点了点头,高个亲卫就把手中的长殳,狠狠朝他身边另一个盗寇手臂砸去。只听一声惨叫后,那盗寇的手就胫骨全碎,像条被抽了筋的蛇一般,无力地耷拉下来。
  那戎人首领受这一吓后,嘴巴顿时变得利索了不少:“小人乃是山北小盗,跟着狐戎大首领,前来成乡劫掠,不料,不料却冒犯了君子……死罪!死罪!”
  他稽首如舂米,但赵无恤却冷哼了一声道:“小盗?一口气拉了五六百青壮,手持军中制式戈矛,还有一些披甲戴胄的精锐,连大夫家兵都不过如此,竟然还自称小盗?”
  或许他说的没错,这些人,原本的确只是北面数十里外的吕梁山之盗。但赵无恤绝不相信,会有这么多的“盗寇”公然横行于新绛百里之内!八成,就是敌对卿族的搞的鬼!
  “我且问你,指使汝等的人,是范氏,还是中行氏?此次究竟派了多少人上山?走的什么路线。”
  这个问题,让那盗寇讷讷而不敢言,他现在还心存侥幸,指望今夜事成后,能被同伙搭救。
  “调遣如此多的人,又要发放兵器甲胄武装,事先要做很久的准备,汝等大首领知道的事情,汝焉能不知?”赵无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卿族的威严,说得那戎人盗寇脸色越来越灰败。
  “还知道什么,快说!”田贲,虞喜等人也围拢过来,握着兵器,或是张着弓箭瞄准他,一起齐声怒喝。尤其田贲,他方才不要命的打法早已让这戎人首领胆寒,顿时将知道的事情都如同倒菽豆一般抖了出来。
  “一切事情,都是大首领和几名亲信在商议,究竟是谁在指使,小人也是不知,只知道……”
  接下来,从他口中吐露出的一些消息,让赵无恤心中一颤。
  “什么,除却这只戎寇外,还有两支大盗,总计千余人!目标也是成乡?打算将乡邑三面合围!”
  这个消息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咋舌,赵氏在下宫的驻军,也不过就是这数字的两倍。
  于是,赵无恤再次面临抉择。
  现如今,山阳亭一带还有四五百盗寇,以无恤这半数疲惫之众,再回头杀下山去,投奔下宫,并非不可能。只是若是就这么放弃成乡,单单一个羊舌戎,能否守住,犹未可知。
  在犹豫了片刻后,赵无恤还是选择了保成乡!希望那两支盗寇还没来得及合围。
  但就算是赵无恤亲自去守,凭借矮小的乡墙,以两百之众对敌一千五百余人,半师之众,依然处于绝对劣势。
  赵无恤也不敢托大,于是在众人整装待发时,他便将今夜负责殿后,让数百群盗不敢靠近的虞喜叫了过来。
  “汝今夜立了大功,等明日事了,我将封你为士!还能走动么?”
  虞喜一直骑在马上,虽然开弓累些,腿脚倒是损耗不大,还留有一些气力,立刻昂着头应诺。
  “我记得你的轻骑士中,有四名甲氏猎户的子侄,对山中小径十分熟悉,此次有两人在列。方才纵马冲锋,想要阻挡追兵,折损了一人,现如今只剩一个了……”
  说到这里,赵无恤叹了口气,轻骑士中,所有人的名字和家中情况,他都能一一背出来,早已暗暗记在了心里。
  他继续嘱咐道:“一会汝等跟着大队前往成乡,但半道之上,便要带着那甲氏骑手,下马伏于山林中,寻机会摸着黑下山去,持此信物,前往下宫告急!”
  说罢,便将贴身放着的,还带着温度的晶莹玉环,交到了虞喜的手中!这是姐姐赠予他的饰品。
  环者,还也,赵无恤只希望,今夜的血战之后,自己真的能平安归还。
  他相信,以苦心经营了一年的成乡,以那严格训练的两百乡卒,还有众志成城的国野民众,绝对能挡住一群盗匪没有章法的进攻。
  但那两支神秘的“大盗”,若是敌对卿族家兵假扮的,无恤就没那么多大把握了。
  所以,他需要援军,他需要帮手,而目前为止,只能指望下宫。但赵无恤知道,即便虞喜到达,也只能请回少量援兵,至多一旅。因为必须保持下宫内至少两千人的兵力,这是他和董安于,王孙期商议后,得出的决论。
  归根结底,还是得靠自己求活。
  赵无恤看着已经升到枝头的月亮,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


第205章 臣与君
  成乡位于一座丘陵之上,地势较高,共有三条路通向乡邑,山南水北为阳,位于南边的山阳亭只是其中一条。另外两条靠北的道路上,赵无恤也各安置了一个亭舍,但这两个亭的亭吏、亭卒,就没有成抟那么幸运了。
  两支各有五百余的“盗寇”在傍晚时掩杀过来,亭卒们虽然事先发觉,但还来不及向山上通风告急,就被斩尽杀绝。
  “盗寇”们留下一些接应的人驻守亭舍,便朝山上的缓坡继续进发,此时,天色已黑。
  从古至今,夜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知道为何,不少人夜里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被称为“雀蒙眼”。而且夜黑心慌,兵卒容易受惊,若是训练不足,有个异样动静就要出乱子,掉队更是稀松平常。
  真正的群盗那边,只是用来填沟壑和吸引注意力的,不用讲究那么多。看不清的拉着能看清的衣角走,甚至直接拴上绳子,到了开战时自然会点火照明。
  但范、中行两家作为主攻力量,所以士卒一定不能有雀蒙眼,必须成为可靠的战力,所以这各自一旅的族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分别为一百弓手,一百甲士,八百徒卒。
  半个时辰后,两旅“盗寇”又在半山腰汇合了,从这里到乡邑,已经不足两里。
  同样曾在数月前来周边打探过的向导凑过来说道:“范子,前面就是成乡了。”
  范嘉立于战车上眺望,已经能模糊看见一条黑线似的乡墙,只要攻破了那矮矮的墙垣,就能毁掉赵无恤苦心经营的一切!
  这一路过来,范嘉倒是好奇地将赵无恤的老巢看了个遍。
  成乡的确很贫瘠,缓坡的路边长满了灌木和枸杞、荆棘。但田地阡陌却被治理得十分规整,由一条条新开挖的沟渠连接,里面是清澈流淌的溪水。
  数月前种下的夏粟已经结满了穗子,在夜风里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只待过上几天,就能收割入仓。那些如同长龙的神秘木制器械,就是传说中的水车,架在田亩和溪水之间,它们的构造比起范嘉盗取的石磨,可复杂了不止一倍。
  所以,范嘉也不由得有些诧异,这赵无恤,究竟藏了多少机巧奇异之物,也不知道制作瓷器的,又是怎样的流程?
  范嘉之所以约合中行黑肱,亲自帅兵前来,除了想获得那利润数十倍的瓷器秘方外,还因为他已经收到了祖父范鞅从朝歌传回的信件。
  上面说了许多事情,其中对范嘉的嘱咐,就是要他配合中行氏行动。若是能弄清楚赵鞅是否真的死了,让赵氏大乱,则最好不过,而祖父,在朝歌、邯郸一带,似乎还有其他的行动。
  所以范嘉才大动干戈,希望以绝对优势攻破成乡。一旦这个小乡被占,下宫通往北方长子、皋狼、晋阳的路径就被阻断,大队人马必须绕道才行,赵氏肯定会慌成一团。
  今夜下宫若是不救,则成乡不保,若是来救,范、中行也有后手。一旦下宫空虚,他们的家司马自然会帅兵突袭,一举而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城濮之战以来,在国外,晋国作为诸夏盟主,还是十分讲究体面的。与诸侯的会战盟誓,勉强还保持着古军礼的仪式:堂堂正正约战,不辱君太甚,先辈的韩厥、卻至等卿大夫都以守礼而知名。
  但国内的卿大夫相争,却和外战相反,是出了名的不讲规矩。
  从一百多年前的曲沃代晋,到晋献公和荀息设计将桓、庄群公子引诱到一城之中,先让他们自相残杀,再一举族灭开始。国内的政治斗争便屡屡越线,突袭、暗杀、灭门、女间、弑君,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只要胜利了,也无人敢于指摘。就算史官写下了“赵盾弑其君”,也仅仅是被尘封在府库里,直到“夏日之阳”死后才被人重新翻检出来。
  因为,外战维护的多数是晋国的盟主面子,而内战,则是为了触手可及的领地和权势!只要利益足够,卿族们就能放下君子的尊严和高尚品格,像市井野人一般撒泼乱来。
  故,晋国封疆之内,无义战!
  所以,对于今夜伪装成盗寇,也只有豫让心里会有些别扭。但范嘉禾中行黑肱,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在卿族争斗上,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择手段。
  现如今,计划一切顺利,没有人掉队,只需要在后山主道上再走两刻,就能抵达乡邑。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让五百盗寇在前门抢先进攻,吸引成乡的兵员和国人。而两支范、中行的族兵,则直接带着梯子等简陋的器械,从后门处发动偷袭。
  若是能按照这个中行寅事先制定的计划来,攻破成乡,易如反掌!
  但就在此时,范嘉却听闻前山的那条路上,隐约传来了喊杀声,还有马匹的嘶鸣声,一时间热闹非凡。
  他和中行黑肱面面相觑,让队伍停了下来,侧耳细听。
  过了一会,喊杀声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定是狐婴那条路出了问题,难不成,这真的是赵氏董安于设下的诡计?在成乡,已经有埋伏在等着吾等?”
  中行黑肱有些谨慎,范嘉曾在绛市里着过赵无恤和子贡“捣腹之谋”的道,下意识地觉得对方诡计多端,所以也有些惊疑不定。
  两人面带犹豫,索性让兵卒就地休息片刻,召集卒长们,商议着是前进,还是谨慎后退。
  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将赵氏一举灭亡的把握,只是听从范鞅的命令,尽量在不公开开战的情况下,让赵氏混乱上一阵,好配合范鞅在东阳的计划。
  就在这时,却有一个黑影从山涧的峭壁上攀爬过来,如同鹰隼般一跃而下。惊得一旁守候的范、中行甲士拔剑抽戈,而坐地休息的兵卒们也站起来了一大片,虽然警惕,却不慌乱。
  由此可见,其精锐程度,不下赵氏虎贲。
  “切勿动手,我乃范氏家臣,有要事禀报君子!”
  对面的人声音稚嫩,但黑乎乎的夜里,众人也不敢大意。
  毕竟遣人行刺的事情,数百年来史不绝书,也是市井里津津乐道的话题。比如灵公谴鉏麑刺杀赵宣子,公子光和伍员遣专诸刺吴王僚,更是天下皆知……
  所以两家甲士们先是小心翼翼地近身,去缴了那人的兵器,这才左右各一人挟着,将他带到范嘉和中行黑肱的面前。
  “范子,他果然你的小家臣。”
  来者,的确从被赵无恤包围在山崖之上,却翱翔而下,逃出生天的豫让!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锋利的山石,和无处不在的草木树枝挂得七零八落,脸上也有不少血淋淋的伤痕,看上去颇为狼狈。
  “究竟发生了何事,汝为何成了这般模样,速速将事情说来!”
  对这个不起眼的小家臣,范嘉从未重视过,他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卿大夫子弟,比如刘处父等人身上。对这等随处可见,每年都有数十人来投靠的穷士,并不太在意。
  豫让忍着痛,伏地将方才发生在山阳亭的战斗,以及在山道上的追逐堵截都说了一遍。
  “现如今狐婴那边的群盗已经折损了百余人,这会带着人退到了半山腰,恐怕一时半会无法上山合围,成乡也已经发觉有人将欲夜袭。下臣出言试探过,那乘着戎车,指挥自若的人,正是赵氏君子无恤!”
  “赵无恤!”范嘉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大怒。
  他指着豫让骂道:“汝等皆是废物,如此大好机会,纵然不能生俘,也要将其当场击杀,以五百之众合围,竟然被几十人轻松逃脱,真是无能之辈。”
  豫让本欲解释,最后还是垂下了头,一言不发,只是双手紧紧扣进了地里,捏住了一把沙土。
  范嘉却越想越不甘,最后竟将气撒到了豫让的身上:“汝失了向导职守,致使偏师被人发现,如今竟然还敢来见我。来人,将他拖下去斩了!范氏家臣中,不留这等素餐之辈!”
  范氏那些打扮成盗寇的甲士立刻揪住了豫让的肩膀,就要将他带下去杀害!
  豫让此时突然想起,那赵氏君子的手下甘愿为他效死的情形,和自己现在的待遇对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中顿时一阵寒冷。
  他自觉今日的表现已经不错了,作为向导,已经越过职责做了不少事情。又是出谋划策,又是煽动群盗,让他们得以抵挡赵无恤的死士,纵然最后没能抓获赵无恤,但那也是刚巧遇到了成乡援兵,非他之罪也。
  更何况,他在赵无恤的劝降下,宁可冒险跳崖,也不束手归降,就因为“事君不以二心”的准则。谁料,千辛万苦从绝壁上攀爬过来,给自己的主君报信,他竟然不听解释,还要迁怒杀害自己……
  如此昏庸的主君,不值得为他而死!
  小豫让双手紧紧捏着沙土,随时准备暴起!只要迷了两名范氏甲士的眼,他就有把握夺下他们的兵器,再次攀岩而走!


第206章 君子有召
  “范子且慢!”就在豫让肌肉紧绷,准备奋死一搏时,一旁却有人出言阻止。
  正是一直默默旁观的中行黑肱。
  他拱手说道:“范子勿恼,此子只是一个向导,怎能单独扭转局势?他只身逃来报信,已经极不容易了,若要怪罪,应该怪我家的戎奴狐婴无能,何必迁怒于他。”
  范嘉阴沉着脸,盯着豫让,一言不发。
  中行黑肱眼珠一转,继续劝道:“我见此子机灵,范子若是不喜,可否转让于我,让他做我中行氏的家臣,黑肱愿用两匹鲜虞良马换之!”
  将亲卫或者家臣赠送于人,是这时代常有的事情,当年晋文公重耳归国时,秦穆公便“纳卫三千人”,也就是赠送甲士三千作为侍卫,为他壮声势。而之后在文公被封为“侯伯”的践土之盟,周天子也馈赠了晋文公隶属于王臣的“虎贲三百人”,作为对重耳“尊王攘夷”的感谢。
  有了这样的先例,晋国各卿族之间赠送家臣,也如同互赠女婢、工匠、财物一般频繁。究其原因,是因为家臣一旦委质效忠,就相当于成了主君的私有之物,可以任由他们分配。
  范嘉这会气也消了,但看豫让左右不顺眼,便顺水推舟,将豫让“送”给了中行黑肱。
  无人发觉,豫让紧捏着的拳头已经暗暗松开了,沙土丝丝落下。
  豫让年纪虽小,却心高气傲,对范嘉这种赏罚不公,还将自己作为器物转让他人的做法,有些愤愤不平。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只能暗藏于心,却不能表露出来。
  而对中行黑肱的相助,他心中顿生感激之情。
  “我素闻中行氏爱才,有尊贤而贱不肖的风气,这是将我当成五羖(gu)大夫百里奚那样的贤士来讨要么?范氏君子以众人遇我,我也以众人报之,如今该做的职责已经做到,君臣情分已尽。只愿在中行氏,我能一展才华!”
  “来日,我定要让中行氏的君子知道,我豫让,可不仅仅值两匹马!”
  对豫让的处置,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接下来,范嘉和中行黑肱还得商议着,今夜这场已经完全暴露行踪的“突袭”,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夜黑风高,成乡地势险要,赵氏也有了准备,莫不如撤兵下山去?”这是处事谨慎的弓手卒长在提议。
  然而,这个建议却被范嘉否决了。
  “不,吾等继续前行!”
  从豫让透露的信息看,赵无恤也不知道今夜会有一场突袭,只是碰巧回来,在山下撞上了。虽然他手下的精卒撑到援军到来,击溃了百余盗寇,但那不过是今夜兵力的十五分之一,而且,范、中行两家的身份应该还未暴露。
  “中行子,你如何看?”
  范、中行的两位君子是合作关系,地位相当,互不统属。但对战阵之事,还是从小受中行氏尚武传统影响的中行黑肱更精通一些。所以范嘉也愿意征求下他的意见。
  中行黑肱沉吟片刻后道:“吾赞同范子之言,这山都已经爬了一半,若是撤退,必将士气大伤,徒叫那庶子笑话。反正吾等行踪已经暴露,索性举火明号,让兵卒们加速前行,将乡邑包围。再过上一会,待我家的戎奴狐婴也赶到后,便前后合围,连夜强攻,争取在天明之前,拔之!”
  ……
  而另一边,赵无恤一行人,也从一片狼藉的冲突地点,回到了成乡。
  几个月前那次赵氏诸子内斗,成乡的基础建设尚未完成,还有不少缺口道路,所以能让人轻易进入。
  现如今,在赵无恤“亡羊补牢”的治理思路下,原本七里分离的成乡,已经被一道一人半高的夯土邑墙围了起来,成了一个封闭式的小邑。
  邑墙的缺口都被堵上了,一共开了前后两道大门,对应山阳山阴两条道路。
  无恤他们从南边来,所以进的是山阳门。
  早在几天前让邢敖回来报信后,羊舌戎知道新绛周边的气氛已经紧张了起来,说不准就会开战,所以便开始做防御准备。如今门外数十步的道路上,都扎着些三角形的木栅,挖有阻止战车冲陷的沟壑。
  大门是木工用两块结实而厚重的木料做成的,以铜柳装钉,旁边由山石堆砌加固,缝里灌了粟米汤凝固。
  门上面则是硬山式的望楼,可以容五人站在上面,朝下射箭和眺望。两边延伸出去的墙垣,还各自有一个木制的望楼,和门楼一起,形成了三个可以互为犄角的制高点。
  现如今,只见漆黑色的大门紧闭,彻夜不熄灭的火把在望楼上熊熊燃烧,映照出了门前数丈的距离。值夜的乡卒瞧见有人过来,便敲起了手边的铜锣,提醒墙后抱着矛休息的兵卒警觉,同时大声喝问道:
  “来者何人!”
  “是吾等!君子也回来了!”穆夏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随即走过去让人看清了自己的面容,还有出来时带着的桑木符令。
  “真的是君子!快快开门。”这次说话的人,是乡司马羊舌戎,几刻前,前来巡视的他听到南边有人马嘶鸣声,想到赵无恤今夜将归,他便毅然派出了穆夏等人前去接应。
  随后,他就一直蹲在望楼上,不安地眺望等待。
  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众人鱼贯而入。
  羊舌戎披甲戴胄,扶着短剑,忙不迭地下了望楼,前来迎接。
  却见除了亲卫两和材士两还全须全尾外,赵无恤和带去下宫的徒卒们竟人人带伤,看样子还折损了几人。那些拴着草绳,被死死盯着的,则是俘虏的盗寇。
  夜路不好走,轻骑士们的马匹也损失了三分之一,还能走动的,就尽量牵了回来,走不动的,就只能让骑士们自己含着泪将其就地杀了。
  等人全部进入之后,听闻消息后前来门边等候的窦彭祖、成巫、计侨等乡吏也围了过来。却正好看见王孙期昏迷,田贲浑身是血,而骑吏虞喜,更是不见踪影。
  羊舌戎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心想难道虞喜死难?他也不敢直接问,目光在那些用马驼着、人抬着的尸体脸上扫视。
  窦彭祖也是担心得不得了,前段时间,赵无恤才为虞喜向窦彭祖说媒,要虞喜娶窦彭祖的女儿。
  窦彭祖见君子对自家闺女没兴趣,纵然有些失望,但也对虞喜十分满意。在成乡,是个人都能看出君子对轻骑士的重视,虞喜虽然出身低微,却是君子的第一批亲信,身为骑吏,日后前途无量,他自然喜滋滋地答应了。
  这也是赵无恤的势力作为“外来户”,与成乡土著氏族的一场政治联姻。在开了这个头后,下宫赵兵也颇有迎娶了成乡国人女子的,一时间,双方关系联接将更加紧密。
  赵无恤先对羊舌戎粗略讲了方才发生的战斗,随后才对他们说道:“虞喜无事,只是我另有安排。”
  羊舌戎暗自咋舌,在得知了方才以一敌十的险象后,他才明白放在下宫也能冠绝师旅的成乡悍卒们,为何会有折损。接下来,还要面对多达一千多人的盗寇,他一时间又是为赵无恤归来暗道侥幸,又是为发愁如何应对而满头大汗。
  赵无恤见人已经齐了,便冷静地下达着命令:“乡三老,速速将方才战斗里的伤者,安置到乡寺之中,亲自为其医治。”
  “乡司徒,带着人告知全乡,今夜有盗!凡是能拿武器的男子,统统要征召集合,按氏族和什伍分编,发放府库中的武器。而青壮女子,也要守好家门,胆大不怕血的,就叫到乡寺里照顾伤员。”
  “乡司马,前门有盗寇四百余,由你来指挥,而后门,则由我亲自去守备!”
  进入乡邑后,他让穆夏打断了那个戎人首领的小腿骨,在他惊惧疼痛之余,又细细审问了一遍,得知从山后摸上来的敌人,确实有“一千余人”。
  来自吕梁山的数百戎盗,方才退到了半山腰,一时半会上不来,而后山来敌,大概还有一刻便要到了。时间非常紧迫,所幸成乡在赵无恤颁布新军法后,一直处于一种半战时的管理状态,所以分配起任务和各自的职守来,竟能有条不紊。
  成巫将王孙期等伤员统统带回了乡寺,成抟也跟着去了,却被父亲塞了一口止痛止血的药草后,命他速速跟随君子前往后门,在身边听候调遣。
  “君子自有天帝鬼神护佑,他所在之处,才是最安全的!”成巫回忆着上次在大桑树下的遭遇,如此教训儿子,又让他今夜好好表现,谋一个好的前程。
  而在窦彭祖的带领下,那些作为基层什、伍之长的兵卒,也开始在成乡内巡逻,边走边敲锣吆喝,让各里的族长、国人都出来集合。
  此时还不算太晚,多数国人还没睡着,听到锣声,便一个激灵翻起身来,纷纷走出家门,朝窦彭祖和什、伍长们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什么,有盗寇将至!要来劫掠成乡?”
  国人们在得知此事后,对视了一眼后,便又匆匆返身回家中。他们不是害怕胆怯,不是闭门自守,而是拎起家中藏着的弓矢剑矛,再次走出了屋外。
  “君子有召,焉能不往?”


第207章 闻战不惧
  春秋去古未远,氏族军事制度有所残留,所以国人大多十分尚武。正所谓“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平日也有各卿大夫和城邑主组织的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次例行的“军事演习”,好让国人不忘武备。
  此外,还要加上三老不时举办的乡射礼,国人习武和训练的频繁程度,都是后世历朝历代无法比拟的。所以,在政变或内战时,往往这些家中藏有武器的“预备役”国人投靠哪边,哪边就能成为胜利者。
  这是从西周幽王时丰、镐两京“国人暴动”,到晋国历次卿族斗争给赵无恤留下的刻骨教训。
  所以在四子分封时,赵鞅才会那么强调要善待国人,他们对赵氏的态度,决定了这个家族的寿命和未来的前途。
  成乡的条件还要更好一些,赵无恤模仿了一些秦朝的制度,所以对基层的控制十分严密,大宗的氏族被削弱了。
  另一方面,他却又极力提倡单家独户的国人们习武习射,甚至将因为下宫大量精锐兵器运入,而淘汰掉的陈旧剑、戈、弓矢等,贱卖送给了他们。
  因为赵无恤认为,在后世的中国,曾经长期陷入“防民甚于防备寇”的怪圈。朝廷宣称“侠以武犯禁”,收缴民间兵器。虽然统治得到了暂时的稳固,却使得百姓羸弱,疏于训练,一旦遇到异族入寇,便如狼逐羊,做不到先秦两汉时代的全民皆兵。
  赵无恤倒是觉得,以目前的情况看,赵氏领地上的国人,民风越彪悍越好,要做到放下犁和锄头,扛起戈矛就能成军的程度。
  之所以敢这么做,也因为赵无恤深得成乡民心。他愿意将麦粉、瓷器等物货殖得来的好处分与国人,赐予野人、氓隶,改善他们的生活,由此换来了众人的忠诚。
  故,闻君子有召,则人人奋发,踊跃参战。
  一时间,成乡处处是开门的吱呀声,还有昆父妻子嘱咐夫君儿子的轻声细语。
  “从前成氏乡吏欺压小氏,索取五一之税,族中之人苦不堪言。君子为乡宰之后,为吾等除此硕鼠,田税仅为二十税一,年长者有肉食、粉食供应,年幼者能入学堂,女子若能多生,君子养之。如此恩德,不可不报,吾子勉之!若无功劳,勿归!”
  国人们出来一瞧,邻居亲族也和自己一样打扮,便相互点了点头,开始自发聚集起来。
  有宗族的,便跟着宗族行动,单家独户的,就跟着邻居的伍、什长集合。名义上属于赵无恤私产,实则由国人管着,身份相当于农奴的野人、氓隶,就垂着头,扛着农具,跟随各自的田主站列。
  他们则是这样谈论的:“以往每年都有亲友为士大夫从死,君子止此恶政,救了吾等性命。去岁冬雨雪,野人氓隶无衣无褐,君子又大开府库,散尽钱帛粟米,让吾等能穿暖衣,食饱饭,若无君子,则死矣。吾辈虽为贱小人,但报恩之心,不下士人,今夜愿为君子效死!”
  在窦彭祖、里胥和乡卒们的组织下,乡寺的打谷场上,还有各里的社庙前,一时间黑压压全是人。
  赵无恤正带着人,朝后门走去,见此情形,便对身边的军吏们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闻战不惧,民心可用矣!”
  成乡在名义上,只有两卒之兵,但在赵无恤加强对基层的控制后,若是把所有青壮的国野民众都征召到一起,就相当于多了一个旅,五百多人的预备队。
  这,就是赵无恤今夜敢与未知敌人对抗的资本!
  如此一来,库存的武器和甲胄就有些不够了,国人基本都有自带的武器,野人则只能扛着农具、木矛,甚至是之前舂米用的石棒槌。
  虽然看上去有些杂乱,但还算斗志昂扬。
  惧怕是有的,但若是盗寇攻破邑门,或越墙而入,国人们的家眷和私产也会遭到侵犯。从古至今,民众拿起武器作战的最重要理由,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利益。
  即便有少数别有心思的人,看到来自正卒,负责监督和统帅他们的那里那几个伍长、什长,手里明晃晃的长矛和短剑后,也都缩头噤声了。
  君子已经说了,从现在起,到战斗结束,他们不再是民,而是受新军法约束的赵兵!
  按照所属的里不同,这五百多国野男子被分配了行伍。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守住各里所属的邑墙,加强巡逻,防止“盗寇”翻越进来。并帮忙运送兵器、箭矢等辎重,准备好水桶等应急之物,而若是两座邑门情况紧急,也需要立刻驰援。
  早在一个多月前墙垣建成的时候,赵无恤还让人在成乡因地势,在六七个墙角也立起了简单的望楼:把树干去除枝叶,用粗大的铜钉木钉钉在一起,搭建起来,在望楼上的人可以俯瞰和远射。
  墙上还竖着两尺高的扎手樊篱,抹了潮湿的牛马粪和泥土。
  而前后门处,更是有互为犄角的三座门楼,按照赵无恤的吩咐,乘着盗寇未至,众人在门外门内的路口处,都燃烧起了明晃晃的柴火堆。
  这些火堆能照数丈之远,形成了一条黑夜里的光带,不仅将门外的视线死角也照了出来,谨防偷袭。还使得乡邑内的兵卒调度,物资运送,可以在能见度较高的情况下进行,避免了黑夜里的混乱和出错。
  漫长的乡墙交给了国野民众照应,而敌人进攻的重点前后门,则要靠以兵法严格训练了小半年的乡卒们来守了。
  无恤手下可用之兵,现在还剩下近两百人。其中一百名持戈矛长兵的圆髻乡卒,被一分为二,一半自己带走,一半交给羊舌戎。
  穆夏这两重甲亲卫,则扈从在无恤身边,若是情报不错的话,从后山来的敌人应该数量更多,也更加精锐。
  所以对于守城最不可或缺的弓手,赵无恤也带走大半,只给羊舌戎这边留了守望楼的几人。其他缺额,则征召国人里那些经常射箭,却未达到材士标准的国人男子充数。
  而井所在的辎重两,则负责守在匠作坊和仓禀处,保护工匠和粮食、钱帛等,同样万万不能有失!
  当赵无恤抵达后门时,敌人还未来到。
  邢敖眼尖,平日驾车时,路边有野兔、山鸡蹦出来,都会被他第一时间看到。他便被赵无恤点了跟随在身边,一同上望楼观察形势;而被成巫轰来的成抟,赵无恤想了想后,也把他带上了。
  高达两丈的望楼上颇有些夜风,就在一个月前,赵无恤还在这里,吃着月饼,在素裳佳人的陪伴下看着圆月发呆呢。
  如今,风花雪月不再,肃杀而紧张的气氛,早已笼罩了整个成乡。
  从赵无恤的位置望去,只见乡邑内到处点起了火把,一队又一队的国野民众在墙边巡逻,像是护巢的兵蚁。而各个望楼上,也挤着数名弓手,调试着弓弦,箭矢则由辎重两的乡卒,在可靠国人、工匠的帮助下,从府库里驱车运来,用竹篚送到他们手边。
  无恤的目光放到近处,方才参与战斗,见过血的材士和亲卫们,表现得极其镇静。穆夏浑身四札皮甲,凶恶的幕面覆盖了憨厚的脸庞,他手持长殳和杨木盾牌,就那么安静的盘腿坐在大门后面,闭着眼睛养精蓄锐,恍若一尊门神。
  而其余初次上阵御敌的乡卒和国人、野人,就没这么淡定了,虽然成乡在听闻将有盗寇来袭后,士气一度很高。但初次临战,而且还是顶在最危险的后门处,众人心中也难免有一些忐忑。
  数十名披戈矛的乡卒,沉默地站到了墙后的土台上,踮着脚朝外面窥探。他们眼睛里映照着外面燃烧的火堆光亮,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和凝重。
  黑暗里未知的敌人,永远是最可怕的。
  就在此时,赵无恤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方才本君子在山道上遇盗,苦战了数里,现如今腹中饥饿,响如雷鸣,定要吃点食物才能开得动弓。速速差人送几担吃的来,也分发给众人共食。”
  听闻此言后,穆夏睁开了眼,而乡卒们则面面相觑,诧异自家君子在这紧张的时刻,还吃得下东西。
  没过多会,乡寺里的薇组织着国人的妻女和庖厨,运来了干麦饼、炒粟米,还有酸甜的浆水。让饿了小半日,又一路厮杀了数里的赵无恤及前后门的乡卒们,都稍稍吃了点东西垫肚子。
  成抟当亭长时的忠于职守,虽然给董安于和赵无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从小就不擅长武事,这一路上见多了鲜血和尸体,还亲手捅死一人。回来以后连手都没来得及洗,就被父亲撵到了君子身边,实在是提不起胃口。
  所以在赵无恤递饼过来时,他瞧了瞧君子那还沾着血迹的手,咽了咽口水,说是不饿。
  无恤训斥道:“只有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杀敌!”
  他又转过头对众乡卒、国人说道:“都不许吃太饱,一会还要有大动作,容易伤身。汝等也别叹气,庖厨处已经在熬制热汤,杀彘宰羊,今夜破敌后,朝食时有加满肉片的韭叶水引饼,吃到饱为止!”
  说完,赵无恤还硬塞了成抟一块麦饼,让他必须咽下。
  “你倒是不用杀敌,一会寻简册和笔墨来,跟在我身边,自有大用,可别因为腹中饥饿,一吓便晕了。”
  乡卒们被赵无恤临危不惧,还能箕坐就食的气魄感染了,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听到明日有每五天才有一顿的水引饼吃,还有香喷喷的羊肉猪肉,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外面看的邢敖,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点亮光。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过去,却见那光点非但没有消失,还越来越多起来,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于是邢敖指着远处,小声对赵无恤说道。
  “君子,有火光!”
  赵无恤转身一瞧,原本微笑的脸上顿时严肃了起来,而成抟应声朝外面一看,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山阴道上,走来了一只打着松明火把的长长队伍,宛如一条火龙。其首已经离此只有一里,其尾却似乎还在山腰上,绵延数里,几乎望不到尽头!
  就在他们发觉的时候,那火龙的头部突然止住了不动了,开始等待后方的同伴,赵无恤记得,那里是一片能容纳两千人的大面积田亩。
  黑夜里,火把们像是汇入大海的光流,慢慢聚集起来。成抟细心地数着,但因为心情紧张,手指微颤,每每数到一半,都会数错数丢了。
  “一共五十根火把,通常情况下,晋军夜行,每一两配火把一根,则有近一千二百余人……”
  赵无恤却一口气数完了,他指着那开始慢慢汇合,组成两个整齐阵列的敌人,笑道:“严格遵循晋军行军之法,打着火把夜袭,列队组成方阵的盗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对面的,八成就是范、中行二卿的精锐族兵了,共计一千多人。
  “能对小小成乡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他们也真是看得起我赵无恤!”


第208章 成之誓
  薇送来吃食后,瞧着赵无恤有些破烂的深衣,便咬了咬有些泛白的嘴唇,又匆匆返回了乡寺,为他送来了全套的甲胄。
  大战将至前,成乡内外一片肃杀。
  小邑之外,有敌围城,望楼之上,月色朦胧,有美人兮,为君子披甲……
  一身素色深衣,身形窈窕的薇,在众目睽睽之下,贴身服侍,为赵无恤穿戴甲胄。
  首先,赵无恤穿上“鞮”,也就是带铜泡钉的皮靴。
  随后,要在双手上戴铜护臂,它们由一整块青铜铸造,围成筒状,边缘打磨得光滑。
  然后是在薇的帮助下,在衣裳外披挂上甲衣。
  春秋时,皮甲依然是主流防具,赵无恤的装备,是一套皮铜结合的髹(xiu)漆皮甲,分为甲身、兽面青铜护胸、甲袖、甲裙四个部分。
  鱼鳞般的甲片由厚牛皮制成,分为内外两札,可以挡住远处射来的箭矢。一共数百片,甲身的较大较厚,甲袖的较小较柔软。它们都由“设色之工”用黑色的生漆髹染过,一来为了美观,二来防止虫咬腐烂,然后用红色的葛麻束带编缀成一个整体。
  饕餮兽面青铜护胸、护背,则由肩带挂在甲衣之外,用铜扣扎紧,保护心腹,但赵无恤一直怀疑它们能否挡住利刃的致命一击。
  腰上是带钩鞶(pan)甲,也就是皮制腰带,薇半跪在地上,仰着脸对自己的君子露出了微笑。随即为无恤将其牢牢系紧,将少虡剑挎在铜制的金属带钩上。
  最后,将胄递给君子后,她便曲身行了一礼,大眼睛中带着不舍和些许担忧,但却一言不发,乖巧地退到了一边。
  今夜,是男人们的舞台。
  一身戎装的赵无恤又瞧了一眼半里外,已经成型为两个大方阵的“盗寇”们。随后转过身来,面对成乡的兵卒、国野民众。
  此时的后门处,有乡卒百余,还有临时调遣过来的两卒国、野民众。
  以三百之众,对抗千余人,而且对方还是精锐的卿族家兵,赵无恤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更别说其他人了。
  他需要说点什么,勉励自己,也鼓励众人。
  先秦时代,凡是战前,则必有“誓”,周礼五戒之一也,用之于军旅。
  成乡虽然用新军法代替了这种临时的约束举措,但“誓”作为战前的动员号召,提升士气的手段,却也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赵无恤轻声说道:“成抟,接下来我说的话,都要一字不漏地记载简册之上。”
  成抟被临时任命为书记吏,点头唯唯。
  无恤戴上了复合型的皮胄,整理好帛制的内衬,勒紧丝系束带,胄顶上野鸡尾做成的红色缨饰高高昂起,在火光下让所有人都能瞧见自己。随后就在望楼上居高临下,对众人慷慨言道:
  “嗟!我家臣冢宰,司马、三老、司徒、里胥、军吏、什长、伍长,及国人、野人、氓隶。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听我誓言!”
  大嗓门的穆夏等人将这段话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乡邑,而成抟则手持笔削,在竹制的简册上沙沙记录。
  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着:乡卒们拄着矛仰望,国人们推着辎重凝神,望楼上的弓手一边朝外观望敌情,手指摩擦着弓弦,一边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细听。
  “今夜有盗,扰我成乡,若能克敌者,军吏有爵者升,无爵者封;乡卒、国人能杀敌一人,赏布帛一幅,麦粉一石,粟米十石,田十亩!野人能杀敌者,迁业,田十亩!氓隶能杀敌者,获释!若有死伤,则赏赐加倍,汝等昆父妻儿,赵氏养之!”
  他没有说太多慷慨激昂的话,那些拗口的,繁文缛节的,大义凛然的东西,是说给士大夫们听的。而基层的士卒和国野民众,对直接的赏罚感觉更直观些。
  果然,赵无恤一言既出,众人哗然之下,也更加踊跃。尤其是十几个弓手材士闻言后都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摩拳擦掌的表情,他们将是今天对敌人造成杀伤的主力军。
  “若有人不听号令,乱我行伍、秩序,乃至于畏敌而逃者,胡言乱语者,新军法处置!成抟,汝代行右士师之职!只待天明,下宫自有援军到来,将其剿灭!”
  究竟能不能来,赵无恤也没底,但至少有了一个让众人坚持到天明的希望。
  穆夏等乡卒在将无恤的话传遍乡邑后,又齐声高呼道:“必灭此而朝食!”
  “必灭此而朝食!”
  赵无恤十分满意,众人的士气,已经达到了顶点。
  受此感染,成抟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却不再是害怕的战栗,而是激动。他用颤抖的笔锋记下了最后几个字,又写下了对君子誓言的命名。
  “成之誓”!
  就在此时,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外面,连姐姐到来都没有转身的邢敖,突然呼喊道:“君子,寇至矣!”
  赵无恤转头望去,果然,那些半里外整理好队列的火把开始动了,直直地沿着大道,朝后门走了过来。
  他们的确是两支精兵,每走百步,就会停下整理一次队列,让队伍不至于散乱,一直到了距离乡门两百步之远,方才停了下来。
  至此,通过火炬,赵无恤已经能看到那些人影披甲戴胄的轮廓,虽然部分人故意打扮成了盗寇的模样,但赵无恤早已看穿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更别说,阵后还有两辆若隐若现的马车,车上有鼓,上面站着的,大概就是这次夜袭的主谋了。
  ……
  范嘉站在戎车上,看着身前两家族兵整齐的阵列,高高竖起的戈矛和火把,再瞧了瞧远处矮小的乡邑,一时间顾盼自雄。
  “由此攻城,何城不克?中行子,让众人冲上去罢!”
  范嘉觉得,只要眼前众军士齐齐向前,便能将赵无恤的小乡踏为平地。
  然而熟读司马法,粗通战阵的中行黑肱却更谨慎一些,他说道:“且慢,赵氏子似乎有所准备。”
  他指点着前方说:“范子请看,那墙垣是近几个月新加固过的,夯得极为厚实。门楣高大,且有三座望楼,其上有弓手,此时恐怕已经瞄准了吾等,而道路上也有些阻碍,不易翻越。何况我军到来后,却没有听到人的混乱和喧哗,反而隐约有悲愤的齐齐呐喊,其势正盛。”
  “这说明,此邑尚未大乱,军心,民心尚存,不可轻敌。”
  范嘉一愣,觉得中行黑肱说的很有道理,也收起了轻视道:“那该如何是好?”
  的确,门外的数十丈内都扎着些木栅,挖有沟壑,等于在邑墙外面又多了一重阻碍。但只不过几天时间的临时劳作,也没有赵无恤加上后世的各种点子,所以不可能有太好的效果。那壕沟人跨越有些费力,但就算掉下去,也能重新攀爬上来,起到的作用,仅仅是延长他们冲到邑墙的时间罢了。
  中行黑肱在发觉成乡的准备时,也看出了这些准备的匆忙和纰漏。
  “暂且等等,让军士们再去砍伐树木,制作简单的攻城器械,用来填平沟壑,越过墙垣,等到我家的戎奴狐婴带群盗先行攻击前门扰之。如此一来,赵无恤便顾前不能顾后,军心在被围困,为夹击的情况下会变得惶恐,然后吾等再如此这般,则此邑可破矣!”
  ……
  所以,在望楼上的赵无恤发现,已经到了两百余步外的敌人再一次停住了,不时有人徒步跑到那两辆车前,大概是军吏,像是在向领兵者请示着什么。
  接到命令后,他们即返回原地,指挥部众做这做那。一些黑点朝两边的稀疏树林走去,开始砍伐树枝制出简陋的攻城器械,这是在为攻击做准备。
  见敌人有条不紊,没有贸然冲过来,让赵无恤心中感到微微不安,但也让成乡有了喘息的时间。
  他让薇等非战斗人员远离第一线,军吏带着乡卒顶在门后和墙垣背面,什、伍长各带着国、野民众负责一段墙壁。
  在后门附近,墙后每一步派一个兵士,每五步派一个伍长,每十步安排一名什长,百步委任一名卒长。
  剩余的人退回了数十步之外,并把易燃的杂物统统清理开。因为这里面积有限,要留下足够的活动空间,随时准备机动救急就好。
  在邑内,乡司徒已经按照无恤和羊舌戎的嘱咐,带着人在凡是乡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已经抹上一层泥或湿润的牛马粪,门后面挖土装袋子彻底堵死。又命令城内人拴住狗,套住马,务必拴套牢实,决不能让牲畜引发混乱。
  赵无恤自己也没有下望楼,而是接过了一副新的滑轮弓,身后背了满满两壶箭,充当起了弓手的角色,同时,也可以居高指挥。
  他还灵机一动,让从府库里送箭矢和干粮过来的井,再回去取一些东西来,以防万一。
  “我说的那些东西,务必速速运来,就堆放在附近安全防火的民居里,你亲自看着,随时备用!”
  井唯唯应诺而去。
  赵无恤想了想,又拉住了几个国人:“去将庖厨那几个做飨食用的大釜扛过来,墙邑后方搭建炉灶,开始烧沸水,现在立刻开始烧。”
  “哐哐哐!”
  就在这时,前门方向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锣鼓声响!
  一时间,成乡充斥着急促的敲击声,然后是一阵乱哄哄的鸡鸣狗吠,骡马嘶鸣,还好提前拴住了,使之不能乱跑。留守家中的老者、妇孺都躲在门扉内,不知道外边的情形,惶恐不已。
  “君子,前门的群盗已至!”赵无恤早就让擅长奔跑的乡卒,在前后门间轻装待命,一旦有事有紧急通报。
  “我知之。”赵无恤的回答却很平淡,前门群盗的战斗力,在山路上他已经掂量过了。那些人只是凑数填沟壑之用,并不是今夜的主攻,以羊舌戎的能耐,加上百多乡卒、国人,应该能确保无忧。
  今夜守邑的胜负手,还是在后门这边!对方指望赵无恤前后惊惧,不分主次,他可不会上当。


第209章 矢如飞蝗
  赵无恤料定前门定会安然无事,但这一点,普通的乡卒和民众却不知道。
  所以,他们一边守着后门,一边揪心地回头偷瞧遥远的前门。虽然在房屋的遮挡下,只有站在望楼上的赵无恤等人,才能隐约看到那边的情形。
  但目光被阻断,声音却不会。
  “速速开门,迎接吕梁山的狐子!否则,吾等先将邑外的粟米地一把火烧尽!叫汝等这个冬天饿死。”
  “若敢顽抗,破了此邑后,将汝等男子统统杀绝!”
  “狐子有言,钱帛妇女,众人均分!”
  前门处隐隐约约,传来了群盗的呐喊声,夹杂着大笑和污言秽语,一阵接一阵,这些喊声让乡内气氛又是徒然一降。
  有家眷在前门附近的乡卒和国人气得直咬牙,成抟也不安地耸了耸肩膀。
  赵无恤却不慌乱,他对身边的成抟侃侃而谈道:“深夜围邑,那些叫声也是一种攻城的武器,他们这一骂,一般的小乡,纵然不吓得立刻开门请降,也会听着心惊胆战,丧了士气。”
  成抟听得连连点头,正要问该如何破之,却听到前门处又传来了一阵声音,这一次,却是那边乡卒国人们齐齐发出的怒喝。
  “区区小盗,休得多言,速来受死!”
  “成乡安若磐石,君子有言,只待灭尽汝等,便能朝食!”
  “下宫大军稍后便到,届时汝等皆为粉末!”
  这就是羊舌戎的对策了,众人一齐呐喊,既能壮胆,也可以用来压制敌人的气焰,稳定自己的民心,不致使民众军心惊扰不安。
  果然,群盗的污言秽语,还有叫骂,顿时在这正气凛然的怒喝下瞬间散尽。沉默片刻后,他们又骂了起来,但已经散乱了许多,同时也开始朝前门进行试探性的进攻。
  一时间,前门处锣声大震,喊声大举,乍一听,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赵无恤身边的成抟微微失色。而有的军吏,不知道那边情形如何,也开始询问,要不要先去驰援前门。
  “我与乡司马各守一门,成乡便能安然无损,二三子无需惊慌,只需片刻,定能传来捷报。”赵无恤却镇定自若。
  看到君子这样镇定,众人也心安了许多。
  就在此时,忽有前门擅长奔跑的乡卒过来传报,说是群盗的第一波进攻,已经被乡司马羊舌戎击退!
  众人欢喜,赵无恤却无甚表情,因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群盗满打满算,还剩下四百多人,是前门守备者的两倍。只是却如赵无恤所说,半数以上的都是散乱无纪律的杂鱼。
  所以,他们才会在之前的山路上,被十余殿后的弓骑兵压制了数里之遥。现如今在前门处,他们也东一堆,西一块,尽管有盗酋之类的头领,在中间奔跑喝叫,拼命约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一的精锐,还是狐婴手下剩余的百余亲信,他们颇有纪律,与其他盗寇相比泾渭分明。他们武器装备也较好,从中行氏处领取分发的矛、戟、剑皆有,一些戎人大汉,还披着甲胄。
  但狐婴可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家底全部砸进去,他对自己的定位,相当清楚。
  “我今夜,只是负责袭扰的,想要攻破乡邑,还得靠后门两位君子的精锐族兵。”
  所以,既然中行子那边不催,他便只是让亲信忽悠群盗去试探,去骚扰。最好让那些各自占着山头的盗寇头领死伤,他好方便将其势力全盘接收。
  结果可想而知,道路上纵横的沟壑栅栏,望楼上零散的十多支箭矢,就能阻挡住群盗软绵绵的攻击。在损失了二十多条性命后,他们便没了之前的嚣张,抱头鼠窜,跑得到处都是。
  所以,赵无恤一直握着弓,死死盯着后门两个方阵的动静,那才是今夜真正的敌人。他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一些人扛起了爬梯,三根巨大的撞木也摆到了地上。
  “敌人们又动了,分出了部分朝着后门过来,他们跑的不快,好像在列队,分成了三排,每排大约百人,离此百步。”
  眼尖的邢敖看得更真切些,在赵无恤授意下,开始向众人汇报敌情。他在姐姐薇献宝剑后,便被赵无恤特别照顾,当作“士”来培养,安排他进了计侨学堂,学过以目测距之法,如今便活学活用了。
  “第一排的人披甲戴胄,半蹲在地,扛起了木盾;第二排拿着弓,开始抽箭,第三排的人举着火把,所以我才能看个大概……”
  赵无恤闻言,心中了然。
  对面百余把弓,若是一齐发射,那是相当恐怖的。
  他猜测,敌人这是要借这个优势,先前行抛射火箭,让邑内乡卒忙着救火,民众惊怖恐惧。随后徒卒在冲锋靠近,或蛾附于墙垣,或以巨木冲击后门。
  若是一切顺利,则不用一刻,就能攻破邑门!
  看来对方的指挥者,也是个知兵之人,这些举措环环相扣,次序得当。但赵无恤既然料到了他的攻城法子,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老子言:守弱胜强。这战场之上,强弱的优势,是在不断变动的!
  他让传令的人四下呼喊道:“敌寇将要发射带火的箭矢,二三子,都注意躲避,小心勿伤,也勿惊慌。”
  在“善守备”的羊舌戎准备下,望楼和后门处,颇有些可以躲避的地方。众人都乖乖地照做了,穆夏带着乡卒紧紧贴在有木檐的墙上,国人们则钻到了瓦屋背面。
  “准备好水桶、牛皮、还有湿土,随时准备扑火!”
  这是赵无恤让井等负责辎重的人,早已准备好的一些东西。
  “望楼上分到了新弓的材士,上弦!邢敖拿着锣,继续盯着来敌,等人到了九十步就猛敲!”
  这不比在靶场射箭,黑夜里瞄准和目距会大受影响,还得考虑到风向的作用。想要造成乡邑混乱,敌人就得将火箭尽量射进来,就得凑近了再抛射释放。所以,精于箭道的赵无恤暗暗估计,对方弓手至少得前进至八十到六十步的距离才行!
  而成乡的材士们,站在望楼上瞄射,虽然射程赶不上抛射,但因为高度优势,所以和对面相差无几。
  赵无恤手里特制的滑轮弓,更是在九十步外造成杀伤!虽然此物制作困难,无法量产,做的不多,但好歹也有三四把随时备用。无恤早已在后门望楼上,寻了两个善于远射的材士伍长,将此利器交予他们使用。
  “那三排人动了,在一步步往前挪!”
  “九十五步!”
  被选中的两名材士屏住了呼吸,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起身。
  “九十步!”
  “哐!”邢敖话音刚末,便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锣。
  “起身,瞄准了火光射!”随着赵无恤的一声喊,另外两座望楼的材士也应声而起,双臂开弓,朝着那排火炬前后射了过去。
  而赵无恤的速度还更快些,在两名材士箭矢刚刚离弦时,他的箭,已经飞到了九十步外!
  射没射中,赵无恤也看不清,他只知道,那一排明晃晃的火把,已经有一支掉到了地上,随后被人踩熄,升起了淡青色的细烟。
  另两名材士的箭,也造成了同样的效果。
  三人不再低头隐蔽,而是这高度和技术造就的死亡距离上,不断撒放开弓,肆意施射。
  对面的弓手和兵卒,大概没料到会在九十步时便遭到攻击,还造成己方一死一伤,不由得惊骇莫名。
  而且,那门楼上的箭还没完没了起来,三个射手像是约好了一般,你歇我放,你放我歇,所以能连续不断。
  他们瞄准的方向遍布三列横队,虽然整体看来威胁不大,但却让持盾的甲士防不胜防。弓手和在后持火炬的人心里惶恐,队列一时间有些慌乱,前进便要迎着利箭,后退则会被军法处死。
  后方战车上,范嘉听闻报告后,狠狠地砸了一下车栏,说道:“大意了,却是忘了那庶子手里,有一种射程颇远的奇弓!”
  中行黑肱安排完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攻城谋划后,颇有些得意,但刚开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
  他有些奇怪:“那宝弓,不是已经被赵无恤献予国君,藏于虒祁宫中了么?为何还有?”
  范嘉怒气冲冲地指着望楼道:“赵无恤诡计多端,肯定还留了几把!”
  还未对成乡造成恐惧,自家的队列就先受到骚扰和死伤,这让中行黑肱感到有些憋屈,也明白了范嘉在绛市货殖一事上被打得一败涂地时,为何会气得吐血。
  他派人下令,让三排兵卒无视攻击,继续前行,争取进入射程之内。
  “对方至多有三四人能远射,吾等却有百余弓手,何惧之有?速速前行,持干盾的甲士举盾帮忙挡上一挡!”
  于是,那三排队列再次动了,这回他们的动作快了许多,也顾不得队列的整齐。善射者死于箭,被动挨打的滋味可不好受,迎着黑暗中的杀人利器,他们只想早点跑到射程之内,还之以颜色。
  “八十五步,八十四步,八十三步……”
  即便如此,基本每迈一步,射手们就要付出一人死伤的代价,损失不大,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极其严重的。也就这些范、中行精选的族兵,若是换了前门的盗寇,恐怕早已崩溃。
  “八十步,止!”
  弓手卒长方才已经是在硬着头皮指挥,他知道再继续前进下去,弓手们会越来越紧张。于是在刚刚迈入够射程的八十步后,他便大喝一声,让众人停住。
  卒长打算让众人随他先射一波,测一测射距,好调整距离。
  随即,卒长将涂了动物膏油的特制箭矢,迅速在后排人举着的火炬上点燃,随后跨步坐马,做出了仰头射月的姿势。其余弓手有样学样,九十多把弓齐齐张开,紧绷的弓身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点火的箭矢则斜斜地对准了夜空。
  它们的最终落点,自然是成乡后门!
  战车上,范嘉和中行黑肱露出了满意的笑,这一轮箭雨,若是能顺利飞入邑中,便足以让成乡里的守卒死伤惨重,引发大乱了……
  “咣!”
  谁料,就在弓手卒长脱口喊出释放信号前,却是成乡的望楼上,先传来了一声锣响!


第210章 善用兵者
  “咣!”
  得到了赵无恤嘱咐的邢敖,在对方进入八十步后,准确地敲醒了死亡的警钟。
  无恤站在望楼上,朝两边高呼道:“众材士,起身齐射一轮后,立刻低头躲避!”
  说完,他也射出了左腰壶里的最后一支箭。
  邑内三座望楼上,总计十六名材士,都是平日在王孙期指导下严格训练过的。在此之前,君子和他们的两名伍长,早已朝外各自释放了七八支箭,射死射伤近十人。
  他们听着耳旁弓弦的绷绷声响,还有伍长在远距离压制同行后的连呼爽快,早已手指发痒。闻声后,立刻起身开弓,朝八十步外明晃晃的火炬射去,那些本来想带给成邑带来恐慌的火焰,现如今却变成了吸引火力最好的靶子。
  于是,在范氏弓手们齐齐举弓拉弦,准备释放火箭的瞬间,只听到黑夜里中抢先传来了破空的声响:这回已经不再是零星的三两支箭,而是十来支的密集齐射!每一支箭,都是来自黑暗中的死亡信函!
  纵然身前有一排持干盾的甲士帮忙抵挡,但还是有弓手下意识地收回了弦,扔了弓抱头躲避。甚至还有慌乱中直接撒放,将前方甲士射了个对穿的。
  噗噗噗!
  这一次齐射,一共有十来支箭,其中有大半准确地落在三排行伍头上,其他都射偏了。又有一半被持干盾的甲士格挡,真正造成的杀伤,不过三五条性命,但更重要的成效,是将齐射的队形完全扰乱了。
  “放!”
  只剩下小半的范氏弓手,还是稳住了手里的弓,迎着黑夜,数十支闪烁的火箭齐齐朝成邑后门抛射出去!
  它们燃烧着,发光着,在逆着风飞到了最高处后,徒然受阻,又斜斜地朝望楼和邑门坠下!
  就像一场划破夜空的火流星!
  ……
  “低头躲避!”
  望楼上,赵无恤在抢先射了一箭后,便立刻坐倒在地,身后有厚木板格挡。为了保险起见,还摸过望楼上准备好的杨木盾牌,倒扣在头顶,嘴角,却是满满的笑意。
  方才射箭时,他感受了一下风向,发觉此时吹得是南风,正好对成乡有利。
  风虽不大,但对重量较轻的箭矢还是会造成一些影响,对方离得又远,可以预料,这些即将到来的箭雨,对成乡的威胁将大打折扣。
  望楼上的材士们有样学样,射完一箭后立即伏低身体,也寻了木盾或死角躲避。
  片刻之后,利啸声响起,数十支裹了膏油点燃的火箭划破天际,朝这边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因为夜间高处有逆风,加上成乡材士抢先射箭造成的干扰,那些箭有一大半没射到位置,杂乱无章地插在了道路,或者墙面上。
  只有十多支顺利越过了墙头,朝邑中抛洒而下,望楼、空地、瓦屋顶,零零散散落了一片。
  但它们还是造成了邑内几个位置没躲好的人或死或伤,痛呼声间或响起,一座来不及清理的屋子也燃起了火焰。
  有个性急的国人钻出了瓦屋,抱着水桶想过去灭火,穆夏等人连忙大声呼喊:“快回来!”
  但却来不及了,第二波箭雨已然到来,如飞蝗般四处纷飞,有两箭当场贯穿那国人的内脏和大腿,将他直接钉翻在地,眼看是不活了。
  这一回,没了望楼上材士的干扰,箭雨的数量就多了许多,瞄准的质量也上升了一大截。赵无恤手里的木盾上,也叮的一声插了一箭,震得他手臂发麻,幸好未穿透进来。
  幸运的是,逆风的天气又帮了赵无恤的大忙,许多火箭半空中就熄灭了,还燃烧着火苗的,只是少数而已。落在抹了湿粪和泥土的墙壁、瓦上,望楼顶上,也很快成了一缕青烟。
  在第三波箭雨落下时,成乡的兵卒们已经有了躲避经验,都老老实实地缩在安全的地方。虽然这次也有人受伤,出现了几声痛叫,但很快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最终,竟没有造成死亡。
  还是托了风向的福,大半箭矢留在了墙邑外,零星燃起的火苗,都不是关键地点,被旁边的人顺手浇了一瓢盛在釜中的水后,就熄灭了,不足为惧。
  “君子自有天助之!”抱着简册记录功勋,同时临时担任士师,监督众人的成抟,多年来受巫祝父亲言传身教,下意识地喊了一这么声。
  谁料,这句话竟然引发了一阵共鸣,乡卒和国人们都齐齐点头,觉得此言不假。
  赵无恤心里暗乐,同时也默默计算着,若是对方的弓手依然站在八十步外开射,虽然对邑内造成的威胁暂时不大。但长此以往,自己的胜算反倒会越来越小。
  在国人们眼里,成乡新修的夯土墙看上去很厚很高。但这样的墙壁和工事设置,仅仅是比他们各家的院墙要强,挡住零星盗寇可以,但在上千名范、中行的家兵围攻下,还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暗自想道:“刚才那些弓手吃了大意的亏,在九十步外被我先夺气势,加上今夜正巧逆风,所以至今没有造成太大损伤。”
  “若是他们的旅帅保持耐心,等到风停了,或者让弓手轮番前进射击,都不用玩什么火箭,就用普通的箭死命地抛洒,吾等也会被射的根本不敢抬头。到时候甲士护着徒卒一冲,撞开这墙,就能直接杀将进来!”
  预想着将会发生的事情,赵无恤心中顿时一阵沉重,若是那样,墙邑被攻破,只在眨眼之间。混战之中,孰胜孰负就难以预料了。
  但若是他们沉不住气,停止射箭,冒险前进……
  邢敖也在头上倒扣了一面小盾,箭雨下,他无法站起查看敌情。但这不要紧,在设计望楼时,赵无恤便让木匠在木墙上开了一个能揭开的活动眼孔,邢敖正从那儿朝外瞄着。
  “君子,他们的箭停了,开始朝前走动!”
  果然如此,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对方的旅帅,虽然会一点行军战阵之法,但却并不老练,尤其是耐心很差,看来也是战场初哥。
  原来,却是性子有些急躁的范嘉不满这三次齐射的效果,强令弓手们再继续靠近一些射箭。在他想来,对面望楼上的弓手已经被完全压制住了,说不定,早就被箭雨射死大半,构不成威胁。
  对这个提议,中行黑肱虽然有些疑虑,却也没反对,毕竟今夜是冒充盗寇来攻,还在赵氏地盘上,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何况,他们中行氏这次提供了擅长山地作战的徒卒和甲士,前面的弓手,却是范氏家兵。
  这一性急的乱命,正中赵无恤下怀。
  他的声音再次响彻后门:“二三子,被此等宵小逼得憋屈了三次,心中愤懑否?”
  说罢,无恤抢先起身,朝停止射箭,正在迈步前进的三列敌人又射了一箭。
  “该轮到吾辈该还以颜色了!”
  这回他瞄准的,是那在火炬映照下,专门发号施令,负责射箭矫正距离的范氏卒长!
  那卒长正硬着头皮,说服士气稍微回升的弓手们再次迈动腿脚,朝前挪动一段。但才走了两三步,他眼前一花,只见一支利箭呼啸着飞来,纵然前方的甲士高举着盾牌,但那箭还是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钻进了空隙,深深扎入了卒长的肩膀上!将他冲翻在地。
  方才望楼上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成乡材士都被射死殆尽一般,其实他们都缩在望楼内,用盾保护自己,仅有两人轻伤。这会有君子带头,便士气大振,也齐刷刷站起了一片人,朝行进的弓手行列里抛洒报复的羽箭。
  顿时,在这短短十步、二十步内,范氏弓手、甲士们付出了一二十条性命的代价。
  卒长虽伤,但还有两司马和伍长维持着秩序,居然强撑到了六十多步的距离,一边倒的杀伤才变成了你来我往的对射,期间互有死伤。
  数量基数摆在这里,成乡的材士再次被压制住了,但范氏弓手们的伤亡率也已经高达两成,看着身边渐渐稀疏的队列,众人有些撑不住了。他们开弓越发焦急和随意,准头越来越差,举盾的甲士也在不时倒下,身后举着火炬的那一列徒卒,更是不敢靠近。
  在战车上的范嘉见方才的命令后,效果更是差强人意,有些不耐烦了。自家百名弓手,却被对方十多人就给反制了三次,本以为今日能轻松碾平此邑,却无来由一阵憋屈。在未和中行黑肱商议的情况下,他急匆匆地下达了新的命令。
  “弓手退下,命徒卒举着撞桩,开始冲锋,攻破墙垣!”
  “且慢,弓手不能退,反倒要步步逼近,分为左右两批,从两翼压制邑内的箭矢,让出中间道路给徒卒冲锋即可!撞桩先不要去,先派一波人去填平沟壑,搬开栅栏,蛾附吸引注意。”
  中行黑肱连忙出言阻止,也顿时感到两个地位相当的指挥是件麻烦事情。
  不过范嘉只是皱了皱眉,还是同意了,同时中行黑肱不满意狐婴在前门的疲软攻击,派人过去严令催促!
  而赵无恤这边,也对成抟说道:“邑内的情况,外面只能大致猜测,所以一直在漫无目的的抛射。在他们想来,几百人在里面迎敌,肯定队形密集,箭雨洒下,怎么也能杀伤上百人,引发混乱。实际上,因为吾等准备充分,火箭没起到多少效果,后门掩体极多,所以伤亡不过十多人,伤者也已经沿着墙送到乡寺里医治。”
  “但,若是接下来对方的徒卒蛾附攻击,这面矮小的乡墙,就要各自为战了!”
  到时候,乡卒和亲卫甲士就会成为抵抗的主力。
  赵无恤前世本是一普通人,虽然爱好军史,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但来到春秋后,他十分勤奋好学,从王孙期、羊舌戎、邮无正等人的言传身教里,还有言简意赅的《司马法》中,学会了这时代的战争法则。
  他结合后世的见闻,以及亲力亲为训练兵卒,逐渐摸清了一些门道,根据不同的形势,基本能猜出对面的一些举措。
  所以现在的赵无恤,已经勉强能称得上是“善用兵者”了。
  话音未落,邢敖便大声通报,说弓手们渐渐边射边走,朝左右分为两翼,而战车那边,有鼓手开始擂鼓。


第211章 鼓声隆隆
  成乡外,已经损失了卒长,伤亡超过两成,如同惊弓之鸟的弓手们在听到后方的命令后,如蒙大赦。他们边射边走,朝左右分为两翼,而战车那边,则有鼓手开始擂鼓。
  起初,因为乡邑内外众人喧哗,鼓声不响。
  渐渐地,“咚,咚,咚”沉闷的鼓点清晰地传入了邑内诸人的耳中。
  赵无恤已经感受到了对面的变化,此时心中一沉:“擂鼓?这是对方要发动总攻了!”
  鼓声的频率不快,却暗合了心跳的节奏,起先不觉得,等邑外安静下来,再听这不紧不慢的鼓声时,诸人分明感到了蕴含其中的坚决之意。
  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弥漫诸人心头。
  赵无恤从望楼上看去,发现在火炬的照亮下,对面五百多名徒卒们分成五个纵队,在各卒长、两司马的押阵下,朝邑墙小步跑来。
  每个攻击纵队都大概分成三个部分:最前边的几排甲士举着木盾,他们是最难对付的先锋,看着好像一堵盾墙缓缓向前推动。
  中间的徒卒扛着做工粗糙的爬梯和木板,一方面可以挡箭,另一方面可以当做越过沟壑,攀爬墙垣的通道。最后的三百多人,则是攻击的后续力量,各色长短武器高举在胸前,像是移动的黑暗森林。
  九月底的夜晚本应该是寒冷的,但赵无恤现如今却感觉热得不行,他在戴皮胄的额头上擦了一把,上面已经全是汗水。
  是他的心在燃烧。
  从前在史书里翻阅的那些“百万大军”决战;来到春秋后,听赵鞅说起以往的战例:鄢陵之战、柏举之战,无不是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一度让他心驰神往。
  “想必,那场面一定比今天的小打小闹,壮观了无数倍吧!”
  那些竹简史册上的兵员数字,五百乘、千乘,万人、十万人,看上去简单轻松。可真正投射到了现实里,赵无恤才发觉,今夜双方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的“成邑攻防”,竟也有如此大的场面,给人这样巨大的压力。
  以他现在的能力,还勉强控制得来,若是数量再多,场面再大,就有些拙计了。
  “看来我如今也仅有旅帅之才,离汉高祖刘邦能掌十万兵的阶段,还早得很呢。”
  思绪一放飞,就很难收回来,也不知道,求援的虞喜到了没有?此时的下宫,季嬴、乐灵子在做什么?宗族的主心骨赵鞅,醒了没有?
  这些念头仅仅是眨眼的功夫,短暂的茫然后,赵无恤面色再次肃穆了起来。
  五支纵队在火炬的映照下开始移动,在夜色下蔚为壮观,仿佛是对面旅帅从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大手,试图把成乡按平,将赵无恤一把扼死!
  这是一场棋局,他与对面那指挥者的残局。
  “我虽然不济,但今夜之战,绝不会输!”
  材士们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有些着急了,正打算顶着对面的箭雨起身迎击,却被赵无恤喝止了。
  “距离尚远,弓矢难及,何况还有对面弓手掩护,待其到三十步内,再放矢不迟。”
  一旦徒卒冲的过近,对面弓手害怕逆风误伤,就不敢射箭了。
  赵无恤有信心取胜,但身边这些材士、国人,不知道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若有可能,无恤也想尽量保全他们,只会蛾附攻城,以命换命,那是对面庸将所为。
  材士们闻言,便猫着腰蹲了回去,的确,只有把敌人放近了,才能有准头。
  期间头顶上箭矢穿梭而过,邑外的弓手已经放弃了没什么效果的火箭,只从两侧向中间抛洒,大半的箭依旧落在了墙垣外。
  在方才的较量中,范氏弓手们已经败了,丧了胆气,如今只是在懒散地施射,敷衍地执行任务而已。
  邑内,自有传令兵接令,贴着建筑向墙垣两边飞奔,一边奔跑,一边传达赵无恤的命令。
  “国人持弓矢者,听到锣响,也一同向邑外抛射!”
  望楼位置有限,所以只能上去少数精锐射手。被布置在后门东西两面墙邑的持弓国人,虽然没那么强的射术,但在近处开弓,还是办得到的。在接到命令后,他们便以“什、伍”为单位,在军吏召唤下半蹲着,弓矢下肩,只等信号。
  虽然从没有过战争的经验,但国人们彪悍勇猛,还有四时演武和蹴鞠活动培养集体意识,如今临战,竟然还表现得不错,在移动时也没有出现慌乱和摔倒的情况。
  望楼上,从邢敖的位置看去,也发现了这些盗寇的不同之处。
  “好有序的盗寇……”他和成乡内的多数人一样,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不像前门的群盗一般,挤成一团乱冲,而是在军吏的吆喝下保持次序,队形比较分散。这样一来,方才望楼材士若是放箭,对他们的威胁便大大降低,邢敖不由得暗道君子简直料事如神,自己也学到了一招。
  每走上十步,进攻者就会左右瞄瞄,放慢或加快脚步,整齐队列。正所谓“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这是从牧野之战周师以有序之阵击败殷卒后,诸夏正规军作战的习惯。
  “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了!”邢敖高喊着通报。
  和赵无恤所料一样,因为害怕误伤,对面的箭矢稀疏了,直至停了。
  “二三子,张弓搭箭!”
  材士们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望楼上站了起来,将弓拉开,稍微稳定。借着墙垣内外的篝火映照,他们各自瞄准了自己的目标:那些用木盾护住上身,可下身却暴露在外的甲士;以及扛着戈矛、爬梯在后亦步亦趋的徒卒。
  猫腰躲在墙后国人们,也挪到了矮矮的站台上,两手将弓矢高高举过头顶。个高的,便能隐约看到朝这边前进的敌人,这才发觉,和乡射时瞄死靶真的很不一样。
  得益於平时的操练,面对数百多逼近城下的敌人,国人们尽管有些忐忑,但在搭箭开弓的这个过程上倒没出什么差错,一支支冰冷的箭矢搭在了弦上,对准了外面。
  四十步、三十步!
  “咣!”
  邢敖重重地敲响了锣!
  “射箭!射箭!”
  “嗖嗖”的无数声响,十多名材士,二三十名持弓国人,前后不一都射出了箭矢。
  望楼上材士射的早,速度快,眨眼间已射进进攻者的阵型中,引发一声声惨叫。
  因为瞄的准,前边的那些盾墙基本没起到防护的作用,后面的徒卒相继中箭,如被疾风扫过似的,瞬间倒下了一片人。紧接着,速度较慢的箭矢又到,差不多近半的箭都钉在了盾牌上,只有数人负伤。
  这一波急射,给进攻者造成了半成,也就是二三十人的伤亡。
  “勿慌,把盾牌高高举起!”在邑内,甚至都能听到对面“盗寇头目”的大喊,只是这喊声迅速被更大的惨叫痛呼和混乱淹没,第二轮箭又到了。
  冲锋在二十多步外缓了下来,不少甲士下意识地把整个身体藏在了盾牌后面,没有太多防御力的徒卒更是只敢缩着身子,再也不敢前进一步。
  然而,后方的鼓点却徒然变得急促起来,在军吏的催促下,进攻者被迫起身,调整好队形后,再次冒着箭雨发动进攻。这一回,他们总算前进到了二十步,遍布栅栏、沟壑的死亡距离内。
  甲士高高举起盾牌,希望格挡住对方的攻击,那些扛着爬梯的徒卒半弯着腰在沟壑上搭好通道,期间还有人失足掉了下去,一些人则用兵器劈斩,或者合力搬开栅栏。
  这一停滞,就给了材士和持弓国人继续杀伤的机会!
  “再射,再射!”
  有了两次急射的经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战果,不说望楼上已经射出经验来的材士,连国人们也放松了许多。他们在赵无恤和军吏们的呼喊下,有条不紊地再次开弓、上弦、射出。
  在进攻者受阻的这短短时间里,急射已经到了第六次,他们的阵型再度受到冲击,共有六十余人倒地。
  箭支破空之声连续响起,惨叫声也是连绵不断,有不少爬梯和木板掉在地上,徒卒的纵队开始散乱,已经有人掉头朝后方奔去。
  “主君有言,弗用命者,后退不前者,将戮于社,攻过去,填平沟壑,越过墙垣!”后退的徒卒立刻遭到了斩杀,随着剧烈的鼓点声,一阵阵吆喝再次响起。
  几天之内临时布置的障碍物终究有限,在邑内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七轮齐射前,阻碍,终于被突破了!
  赵无恤此时已经下了望楼,接过了亲卫甲士,还有徒卒们的指挥权。
  立于墙后的矮矮站台上,他看着对面的情形,心中连呼今夜真是幸运。一般来说,箭矢百步之内,临敌不过三发,托了羊舌戎布置的障碍物的福,众人已经得以开弓六次。
  也幸亏对面的弓手和这些甲士、徒卒,配合十分一般。若是他们能恢复士气,站在四五十步外抛射,其实也可以对邑内造成压制。
  也许,是两家合兵,而不是一卒同袍,所以磨合起来很不默契?赵无恤甚至能根据敌人的表现,猜出他们的来源。
  如今,一切尚且顺利,赵无恤瞥了一眼周围的准备:大釜中的开水已经沸腾,而井也和辎重两的乡卒一起,将赵无恤特别嘱咐的东西运了过来。
  赵无恤也吃不准那些东西能有多大效用,能不能起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愿,在此之前就能结束战斗,不用被逼到那一步吧!


第212章 飞蛾扑火
  在中行黑肱连派三人,越过数里的田地和溪流过来催促后,狐婴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派上了自己的亲信,带领群盗蛾附进攻。
  前门一时间打得极为热闹,看似你来我往,其实只是纪律散漫的群盗在送死,大多数人冲到墙垣处,就被零星的箭矢射得士气丧尽,又掉头跑了。邑内安如磐石,偶有盗寇运气好翻越过来,也被国野民众迅速围住杀死。
  而后门处,形势却大不一样,进攻者越过了沟壑栅栏,调整了一下阵型,开始快步移动,发起冲锋。但他们顶上的箭矢没有停,材士们低头瞄着狠狠地射,尤其是持剑盾的甲士和扛着爬梯的徒卒。
  这种近距离发射的箭矢甚至能将盾牌和皮甲透穿,不少甲士下身中箭后直接跪在了地上。
  至此,进攻者已经付出了近百人的伤亡!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还保持着那五列纵队的建制,仍然有人数上的优势。
  似乎是天意不再青睐赵无恤,刚巧,逆吹的风也已经停了。在范嘉的严令下,范氏的弓手们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四五十步外,开始朝望楼抛射箭矢,压制成乡材士,逼得他们只能冒着腰躲藏,无法抬头瞄准,只能通过脚下的空隙偶尔放上几箭。
  前门处传来了消息,群盗的进攻再次被打退,没造成任何威胁。于是赵无恤便让羊舌戎带领百余国人、野人留守,剩下的戈矛手迅速驰援后门!
  “古人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一鼓的攻击,必须攻陷!”
  战阵的另一边,中行黑肱看着伤亡不少的己方徒卒,黑着脸对侍候在旁的少年豫让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随即再次举起鼓槌。
  进攻者已经逼近了目的地,爬梯纷纷搭上了墙头,发出了木石碰撞的声响。鼓声再作,顶在前面的甲士正准备一手持盾,一手攀爬时,却听到望楼上传来了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
  “甲士攀墙啦!”
  然后,便是一声让他们心惊胆战的锣响,之前也是这样,凡锣声响,必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进攻者甚至都有了条件性反射,一听闻声音,定要低头。
  果然,墙内立刻便有了连续的命令:“泼!”
  墙外的人暗道不妙,连声大呼,但后面的同僚已经层层叠叠地压了过来,如同飞蛾一般附在宽达百步的墙垣之后,多达百人。
  就在此时,墙内各处却泼洒出了一阵清澈而冒着白烟的沸水,洒在众人身上,顿时引发了一阵鬼哭狼嚎。
  他们的甲胄虽厚,远处的箭射不穿,无力的戈矛也捅不进,但并非密闭,无缝不入的水偏生能钻进去。沸水浇来,甲士顿时觉得从头到脚,一阵火辣辣的疼,哪里顾得上攀墙,只能松了手,抱着头满地打滚。
  墙内响起了一阵嚣张的大笑:“鼠辈,乃公烫死汝等!”
  却是被赵无恤强令前去乡寺治伤的田贲,他裹了一圈带着血迹的葛布条后,不知从哪里又蹦了过来。刚好赶上国野民众在赵无恤命令下,手持木斗泼洒沸水,这可是他最爱干的事情,便过去帮忙,只是期间差点踩翻了炉灶上的釜。
  赵无恤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暗道这人虽然没头没脑,但也能为此处添一个战力,以壮气势,便没有赶他,只将他踹到后面。同时,也对跟在身边的成抟说道:“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一鼓的攻击,已经被吾等遏制住了。”
  墙外,一共有十多名甲士被泼得瞎了眼、脱了皮、起了血泡,彻底丧失了战斗力。总的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开水甚至烫不死人,更大的作用在于打击敌人士气。
  然而这阻止不了对面的旅帅继续攻击,在稍微停歇了一瞬后,第二鼓又迅速响起。
  进攻者们咬着牙,面对受伤同袍的哀嚎和惨叫,心悸之余,也产出了同哀之心。他们是平日里严加训练的中行氏族兵,不相信这矮矮的墙垣能阻止自己。
  沸水刚泼完了一锅,下一锅可来不及烧。
  于是,他们再次迈步,前赴后继地涌了上去,哀兵,必胜!
  赵无恤也清楚这一点,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喊道:“戈矛手,剑盾手,上前!”
  他对成抟说道:“你到后排去,带着两个人监阵,若有临敌软弱不前,试图脱逃者,斩!”
  墙垣后的国人、野人们应令而退,顺便踩灭了烧水的炉灶篝火,以免引发混乱。然后,不少人直接抽出了武器,捡起了弓矢,跟在井然有序,整队上前的戈矛手和亲卫两后面,充当预备队。
  墙垣连带篱笆,只有两人高,敌人若是没人阻止,很轻松就能翻越。
  即将和敌人面对面地血战,众人的呼吸都有些紧张,赵无恤仗着甲厚,也站在前线,让他们能看到自己。
  他没有用少虡剑,而是寻了一柄名为短殳的钝器,举在手里,静静地看着墙头,同时高呼道:“戈矛手,预备,剑盾手,蹲下!”
  爬梯有限,敌人的五个纵队,在墙角下铺展开来也就百余步的宽度。而每十步,赵无恤便安排了一个伍的戈矛手,三人持戈靠前,两人持长矛在后。接到命令后,他们齐齐将武器高举而起,对准了墙头,作为第一排防御者。
  而每二十步,赵无恤又安排了一伍剑盾手,由穆夏带领,半蹲在地上,随时准备阻拦戈矛手遗漏,越墙而入的来敌,攻其下盘。
  而兵卒的后面,则是一百多名手持各类武器的国人、野人,封死了所有的空隙,以防有骁勇的敌人冲破剑盾和戈矛的包围。田贲也在其中,这个喜好双持的恶少年一手一把二尺短剑,红着眼跃跃欲试。
  左面的墙上,一个脑袋首先冒了出来。枪打出头鸟,刚露出发髻和幘巾,还没看到他的脸,守在这边的守卒便大喝一声,两把戈一起啄下,随后一柄长矛也斜斜地刺了过来,把那人的头戳成了烂西瓜,惨呼痛叫着倒背跌了回去。
  首战告捷,众人士气一振,觉得也没什么难的。赵无恤正待叫一声好鼓励鼓励众人,就在此时,他这边就又钻出了一个持盾的甲士,手里的杨木盾格挡开了一柄矛的攻击,随后一跃而下!
  赵无恤正待上前阻拦,却被一直暗暗保护着他的穆夏抢了先。
  亲卫长身高体壮,披甲四札,看似笨重,实则精巧。他左手厚厚的杨木盾和那甲士以相同的姿势撞到了一起,甲士哪里是他的对手,直接便被巨力震得坐倒在地,手臂酥麻。
  随后,穆夏右手沉重的长殳重重朝下砸去,直接将那甲士连人带盾砸翻,胸腹凹陷了下去,一口鲜血喷出,眼看是不活了。
  穆夏背对赵无恤,隔着幕面瓮声瓮气地说道:“君子曾言,各司其职,君子的位置在后方,前面自有下臣,定能死守此处!”
  这边的战斗,也吸引了右侧的五个戈矛手,他们知道赵无恤在身旁,所以一边守着自己的位置,一边也注意着君子的安危。
  方才的战斗,他们便想过去支援。谁料那边战斗刚结束,五人偏着脸还没有扭回来,前方墙上,一个嘴里咬着短剑的敌方徒卒便就迅速跳上了墙头。
  五个戈矛手一看不好,手忙脚乱地齐齐刺出武器,想要把这个徒卒逼下去。
  然而徒卒之前八成跟剑客学过技击,如一只山雀般灵巧,将几条戈矛悉数躲过。随后他一跃而下,近身挥剑刺来,击伤了一个戈手。
  戈矛适合远战,一旦被这个提剑的敌人近身,这几个戈矛手就危险了。四人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一步,留出攻击距离。
  赵无恤大急,此时此刻,千万不能退!退一步,敌人就能多塞一人的空间。眼看这里就要产生一个漏洞,便在此时,一个身影却跃过去,正是田贲!
  如果说那徒卒像只山雀,田贲便如同鹰枭一般凶猛,他手起剑落,刺中了那个徒卒的胸口。然后抬起一脚,把他踹到了墙上,再扔出一柄短剑,将其钉死。
  “君子曾言,各司其职,君子的位置在后方,前面自有下臣,定能死守此处!”
  他还学着穆夏,嚎了一嗓子。
  赵无恤松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顿时觉得在这箭矢纷飞,戈矛你来我往的战阵上,自己有穆夏、田贲等虎狼爪牙可用,却是安如磐石。
  他也收起了身先士卒,鼓舞众人士气的打算,自己搁在前面,反倒让手下顾虑,不能彻底发挥。
  于是无恤后退到了和成抟并排的后方,一边拿起弓矢上弦,一边喊道:
  “不要一拥而上,一个一个按次序来!先戈矛,后剑盾,若是有漏网之人,国人再将其围杀!”
  说罢,一箭将一个攀上墙头,刚露出了额头的徒卒射死。
  但很快,他就应接不暇了,进攻者一个接一个,像是雨后冒出的蘑菇,眨眼的功夫,已经有数十名敌人爬到了墙头上,并跳跃下来。
  但墙垣内有穆夏、田贲两个得力干将顶着,如同两根支柱般,牢牢固定着守方的阵脚。而最开始因为没经验,引发过配合失误,慌乱了一阵的戈矛手们,在见过血后,也变得稳重而娴熟起来。
  是的,杀人的确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技艺,对此,赵无恤深有同感。
  他安排的三道防线,开始十分有序地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但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换命的情况一再出现,从外面射入的箭矢,也对众人造成了不少死伤。
  进攻者死伤百人,墙垣内的众人亦然。
  蛾附,是古人在观察自然中飞蛾扑火时,为这种攻城之法取的形象喻名:飞蛾虽小,但若是数量足够,铺天盖地之下,便能扑灭火堆。
  但若是火堆旺盛,气焰熏天呢?那飞蛾再多,也无济于事。
  有了赵无恤开战前允诺的《成之誓》里的种种好处,重赏之下则必有勇夫。接着是前门连续的捷报,后门在他的指挥得当下,也对优势敌人造成了不可思议的压制。
  故,此时邑中乡卒士气高昂,见了血以后越发勇悍,有他们挡在赵无恤前面,来再多的飞蛾也无用。
  墙外的敌人士气却在急剧下降,虽然现在有了弓手的配合,头顶少有箭矢袭扰。但他们在鼓点催促下一次又一次发动冲击,却被墙后的守卒沉默而坚定地一次又一次击退。
  这矮矮的墙垣,仿佛永远无法突破,再勇悍的人也难免会陷入绝望。
  于是,攻击渐渐陷入了疲软和低潮,他们任由军吏催促,也不愿再拼命,不再试图翻越。而是隔着墙,与墙内的人陷入了沉默的对峙,对面的鼓声也一时停歇。
  像是泄气了,又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
  的确,那个与赵无恤厮杀了许久的指挥者尚未放弃,第三次,当鼓声第三次响起时,望楼上的邢敖也再次向下通报消息:
  “君子小心!是撞桩过来了!”


第213章 众志成城
  从邢敖的方向看去,从敌方阵脚里,开出了三列纵队,三百名生力军。这一回,不再是以半数之众尝试进攻,而是把所有战力全部压了上来!
  徒卒们的前方,是三根笨重的粗木,由二十余人抬着走,不知道是在半山腰哪里砍的。持盾的甲士退了回去,盾牌高举,保护着这三个分队。
  这将是今夜冲破墙垣或者木门的最后手段,之前两鼓未下,余音尚在,第三鼓,已经隆隆而响!
  如今壕沟和栅栏被推平,进攻者面前,已经是一片坦途。
  邢敖通过眼孔,一直在通报那些撞桩的距离。
  “百五十步,百二十步,百步!”
  赵无恤脑子里一片空茫,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可以阻止敌人撞破墙垣的法子。看来近身的白刃战,是无法避免了,或许,还得被迫试一试那个备用的计划。
  只希望一会儿,老天能帮忙。
  以正合,以奇胜,这是赵无恤用兵的原则,所以,堂堂正正之法也不可少。
  因为前门压力不大,所以那边有四五十名体力尚存的戈矛手被派来驰援后门,加上这边剩余的人数,一共百多名兵卒。再加上两百名国野民众,这就是赵无恤手中全部的牌。
  而对方的战力,总计还有七百人,名为盗寇,实际上都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卿族家兵,其中一半还是一直休息观望的生力军。
  但,即使面前几十步内的邑墙全部被撞塌,开了大口子,对方在那一瞬间,也仅仅能挤进来百余人。
  从古至今,所谓善用兵者,无非就是在交战面上,尽量让己方集中优势的兵力,以多打少!
  所以,赵无恤大声喊道:“靠墙的人都退回来列阵!”
  众人对视一眼后,都服从了命令,在军吏的带领下,齐齐退回了离墙十多步的距离。否则,一会墙垣倒塌,便会被埋在底下。
  望楼上的材士也是如此,他们今夜的表现已经足够好,对敌人造成了半数杀伤。本没必要继续在上面坚持,一旦墙壁被撞塌,望楼也要受到波及。
  只有邢敖不愿下去:“我要为君子通报敌情!”他牢牢抓着望楼的木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孔。
  “敌方不一定会朝望楼撞来,吾等也要留在这里,居高临下,为君子尽一份力!”
  在这小童的影响下,又有五六名材士坚决不动,他们的手已经在开弓绷弦的过程里磨起了血泡,微微颤抖,却犹自紧紧握着弓,拿着矢。
  “随他们去吧!”材士的伍长骂了一声,眼里一阵酸热,他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后,将同袍催下了望楼,自己却留了下来。
  “君子赐我宝弓,曰,此物当赠壮士,我射术冠绝材士,上面怎么能少得了我?”
  赵无恤此时的注意力却没在望楼上,他正在安排后退的众人整齐队列。
  最后,赵无恤还朝也扛着一根矛,站在队列里的戴罪两司马吼了一声:“井!带二十个人去旁边的民居里,将我要的东西全部扛过来!”
  井愣了一下,应诺而走,随后,赵无恤深吸了一口气,也站到了队列正中央,穆夏和田贲一左一右,簇拥着他。
  “君子!盗寇离此还有二十步!”
  “撞击的位置分别是大门左边三十步,左边十步,右边十步!”
  望楼上持续传来稚嫩而清脆的通报声,直到此时,赵无恤才发觉,上面的人竟然还没完全撤下来!
  但他也顾不上那边了,开始消化信息,迅速调整方向:“调整阵列,分为三列横队,武器对准撞击点!”
  “剑盾手半蹲在前,戈矛手长兵放平,无甲的国人野人夹杂在后,不得阻碍!”
  众人排成了三个展开的横阵,死死盯着墙垣,一旦破开,他们就会再次冲锋回去,用血肉和剑戈堵住缺口!
  “十步!五步!到了!”
  邢敖最后一次敲响了铜锣,几个材士则顶着对面的箭雨,不断冒着生命危险起身激射,希望能阻止撞桩的脚步。
  墙外,三列抱着木柱的进攻者在盾牌手和弓手的掩护下,狂喊着冲了上来,重重撞在墙上!
  霎时间,仿佛地动山摇!
  夯土的高墙似乎也在恐惧,发出了一阵剧烈颤抖,连邢敖所在的望楼都猛地一摇。他和一位材士措手不及,直接跌了下来。
  撞击一次后,徒卒们喊着号子,抱着木柱后撤几步,准备发力再上。方才紧紧抱着木栏躲过一劫的材士伍长,摇摇晃晃地起身,再次把箭搭在弓上,准备起身射击,望楼上的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
  急得赵无恤在下面大叫:“都不要乱动,敌人的弓手还盯着。”
  “吾等便是君子的弓,是君子的箭!死则死矣!”
  材士们却拼死射出了最后一波箭,竟然真让右侧的敌人徒卒死伤数人,撞桩也掉落在地,砸断了他们的腿骨。
  范氏的弓手们就跟在撞墙队伍的后面逼近,随时准备扫清墙头的抵抗。话音未落,便有箭支呼啸着破空飞来,将几名材士射成了筛子,还有不少掠过墙头飞入院中,其中一枚以刁钻的角度,敲在了赵无恤的兽面铜护胸上,发出了叮当的一声响。
  强弓之末,一点不疼,只是胸口有点闷,心头在滴血,为掉下望楼,不知生死的邢敖,还有那些牺牲的材士滴血。
  他们才不是可以煣制的弯弓,也不是铸造的冰冷箭簇,而是活生生的人,赵无恤今夜的袍泽!
  随即,他的这一念头就被木桩二度撞击墙面的巨响掩盖。
  “墙裂了!”“这边有裂缝!”“这里也有!”墙内的国人野人大喊通报,但乡卒们却保持着沉默,纷纷吞咽口水。
  “初上阵时,握得住矛,口中有唾,这就是我对汝等的要求!”往日练兵时,君子的训斥犹在耳旁。
  夯土结构的高墙是用版筑的,底层则是石基,也算厚实。但在大木冲击下,比帛纸糊的也就是强那么一点。赵无恤估计,再来一次,墙垣就要被撞坏了。
  果不其然,在进攻者的最后一次冲击后,“哗啦”一声,左边高墙上顿时破开了两个大洞,他们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对面明晃晃的兵刃,和阴晴不定的人脸。
  “塌了,塌了!”外面欢呼响起,几百人齐齐喊来,如山呼海啸,这个阻挡了他们小半夜的障碍,终于被摧毁了。
  在范、中行两家的族兵看来,墙垣里的守卒占尽了天时地利,所以才会给他们造成杀伤。现如今面对面,肯定已经吓破了胆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范、中行二君子允诺的赏赐,入邑后的大肆杀戮抢掠,他们今天可以扮演盗寇的角色……这让众人兴奋难耐,手持兵器,呐喊叫着冲进了缺口,个个奋勇当先。
  己方差不多有七百之众,处于绝对的人数优势,此战必胜!
  然而,冲在最前头的几个甲士却发现,里面的情形,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没有恐慌,没有彷徨,只有三排层层叠叠的横阵。前排是严整的剑盾甲士,中间是如林的戈矛。其后是黑压压的国人、野人,手持不同的兵器、农具。
  “不是说已经被弓手们射得死伤惨重了么?为何还如此之多,如此之整齐。”
  “前驱!”
  墙垣内的赵无恤,挥剑指向缺口处,发出了这样的一声呐喊。
  “兵卒排好队,剑盾在前,戈次之,长矛最后放平,向前走,不许停!”军吏们也喊了起来,这是他们几个月来早已娴熟于心的训练。
  但这数十名戈矛手,早已不是几个月前从未上过阵的黄毛小子了。现在,他们人人都见过血,心中的勇悍早已被激发了出来,又被材士们的牺牲感染,愤怒、仇恨盖过了恐惧和犹豫。
  第一排剑盾手举盾挡着流矢,握着剑猫着腰前行,第二排长戈向前倾斜,第三排的长矛则缓缓放平。
  他们开始齐踏步,啪踏啪踏,一步接一步,朝着坍塌的墙垣,朝着如决堤的洪水般不断涌入的敌人压了过去。
  后边的国野民众也有样学样,在后亦步亦趋。
  于是,刚从外面钻进来的进攻者愕然发觉,自己已经被明晃晃的武器对准了,包围了。
  和赵无恤预想的一样,他们总共也就从两个大缺口挤进来了百余人,而且呈散乱的纵队。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中行甲士有些怕了,想要停住,最起码要避开正面那些森然前进的剑盾戈矛。
  可后边旅帅的鼓声却不停,既然一次性投放了全部的力量,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破墙而入,哪能不争先恐后地进来?
  于是,后面的人不明真相,还在不断呐喊着涌入,前面的徒卒甲士回头大叫,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人推挤着向前。就这样,他们和守卒的横阵越来越近,只能勉强举着兵器,眼睛瞪得老大,希望能抢先够到对面的敌人!
  “碰上了!”
  片刻之后,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只听到剑戈入肉发出的“噗噗”之声陆续传来,然后是身体撞击,甲胄哗啦,护身的盾牌破裂的脆响。
  横阵的攻击是全方位的,敌人的腰腹处会挨上剑盾,头顶有啄砍的戈刃,胸部和脖颈则对上了平举的矛尖。
  进攻者散乱的队列瞬间被撕碎,顶在前方的几十个人陆续倒下,身上被剑捅进腹中,被戈啄破了脑袋,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长矛每次收放,都能制造出一片血花。有人直接毙命,没死的更惨,大声的惨嚎声响彻邑墙之内。
  横阵的兵卒也有损伤,但并不多,后面的国野民众有赵无恤严令,只是加强横阵纵深,作为推动前锋行进的力量,而不敢上前乱来。离得近的,便将手里的石块、残剑朝着墙沿处死命乱扔,也造成了不少伤害。
  赵无恤站在队列后排,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鲜血纷飞,心中坚硬如铁。
  如果说,在山路上的战斗,是田贲、穆夏、虞喜等技艺出众者的表演。那么,如今这场发生在墙垣内的收割,就是原本体力、身高、技巧都并非佼佼者的徒卒们,发挥出的集体力量!
  涌入者的死亡和惨嚎,终于让后面的人发觉不对劲,他们停下了脚步,站在垮塌掉的墙壁砖堆上迟疑不前。于是,被困在墙垣内的进攻者,在死伤大半后,终于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转身后退。
  但赵无恤却不给他们主动逃离的机会。
  “将他们挤出去!袍泽之仇!此刻复之!”
  他嘶声大吼,原本放缓速度的横阵,在一刹那的停顿后,纷纷加快了脚步,开始发动冲击!
  横阵像是大碾盘,无情向前,而挤进来的敌人却像是倒在上面的菽豆,一个个被轻松压碎,成渣,最终赶出了墙垣之外!
  “万胜!”当最后一个进攻者被戈矛戳死在断壁残垣上,墙内的兵卒和国野民众发出了齐齐欢呼。
  这一瞬间,赵无恤突然想起大半年前,和王孙期首次驾车前往新绛城,发觉此城居然不设外郭时的对话。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每一个站在此处的男儿,都是成乡的墙垣!”
  一道可以被杀戮,可以被逼压,但只要他们的灵魂赵无恤还在,就永远不会被冲垮的城墙!


第214章 如霹雳弦惊(上)
  鼓声停了,中行黑肱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就在方才,自家的徒卒终于撞破了墙垣,一拥而入。
  他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胜利,然而,因为墙垣内乡卒殊死抵挡,进攻者的冲劲一泄,攻势弱了下来。不过片刻之后,便被赶了出来,有几个浑身沾血的甲士甚至转身往后边奔逃。
  这对中行黑肱的打击无比巨大,本以为简单无比的小邑攻防,却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还未接战,就被弓矢射死了一百五十,蛾附攀墙时死了一百,方才短短几息时间里,又交代了一百。
  那墙垣之内,究竟埋伏了一支怎样的强兵?
  至此,他手下的能战之士,只剩下六百了,还要战么?
  “战!”却是被连续的失利激怒得有些癫狂的范嘉怒吼了起来。
  范嘉为中行黑肱鼓劲道:“中行子,墙垣已开,此时正该猛攻,族兵若不能死战,则此战休矣。”
  中行黑肱也咬了咬牙,此战是他和范嘉一起全力申请的,本以为必胜,还可以借盗寇之名报复一下赵无恤,若是输了,以后颜面何存?
  “善,这边留一个两的人手,其余人等,全部过去监阵。”
  在得令后,范氏和中行氏的军吏们便毫不留情,连杀了两个后退的家兵,把他们的头颅砍下,刺在矛上,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君子令,弗用命者,后退不前者,将戮于社,全家徙为城耐!”
  后退必死,还会连累家眷,两家的徒卒们没有退路,只有奋勇向前。
  但这一回,中行黑肱吸取了教训,也不敢再冒然冲入了,他让几位经验丰富的卒长上前指挥。
  范氏的弓手们箭矢即将耗尽,但还是在零零散散地抛射,压制邑内。
  而范、中行的卒长在询问了里面的情形后,便抓紧时间组织兵卒,重新列阵。那些失去建制的凌乱散兵也被组织起来,扛起了撞桩,或是用飞爪抛到了墙垣上,一群人开始拉拽。
  “将墙全部推倒,才有我方施展的余地,才能发挥人数的优势!”
  等中行黑肱意识到这一点时,范、中行的徒卒们已经伤亡近四成,处于崩溃边缘。只是在重赏的诱惑和严惩的威胁下,还在努力坚持,他们得到了卒长的鞭策,看着周围人多势众的同袍,心中又稍微安定了一些。
  对呀,方才是吃了不知道里面情形的亏,被人守墙而待,以多打少了。但这次不一样,中行氏之兵的方阵名冠晋国,尤其在山地作战时最有优势。
  他们组成了中行穆子和魏献子首先使用的“五阵”,其中最前边的一个百人横阵名为“前拒”,后方本体则是四个方阵,按前锋、后卫、左翼、右翼配制。
  一旦此阵压上,和对面硬碰硬,看谁打得过谁!
  放眼晋国,魏卒步战无敌,而中行氏之卒,则是在山地作战无敌!
  然而,当半刻之后,墙垣终于整片倒下时,列阵以待的范、中行氏徒卒迈步向前,在尘土散尽后,却看见了这样的场景。
  ……
  赵无恤戴着铜护臂的手高高举了起来,掌心里拿着剧烈动作时脱落的胄顶羽缨。
  夜风,正从南往北呜呜吹着,红色的野鸡尾毛在不断朝北低伏。
  也正是赵无恤的兵卒正面对外的方向。
  他面前是一片狼藉,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单单成乡后门处,也付出了将百余人的惨重伤亡。虽然主要是装备不精,挨了箭雨激射的国、野民众。
  望楼塌了一个,其余两个也摇摇欲坠,残缺的墙垣外,敌人在列阵,脚步沙沙,越来越整齐。他们打算做什么,赵无恤自然清楚,却没办法阻止。
  一旦敌人准备妥当,拿出晋军“好整以暇”的常态来,还有半卒弓手辅助,自己这残余的三百人,便将在对抗中,处于绝对的劣势。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赵无恤决定试一试那个脑洞大开想出的法子,若是不成,便只能硬碰硬的搏命了。
  他让众人迅速搜寻未死者,统统扶到后面的民居去,远离交战地点。
  邢敖也被找到了,望台为了稳定和容易攀爬,架构得层层叠叠。他在撞墙的巨大震动中跌到了楼梯上,被一块木板压着,肺腑受了伤,脸色苍白,但暂无性命之虞,被迅速送去乡寺抢救。
  同时,赵无恤还命令以井为首的辎重两,和国野民众们,把早已准备好的大袋大袋麦粉,堆叠到了前门的各个缺口处。
  仿佛真的是天也助之,此时南风重新开始吹拂,让赵无恤心中大喜。若非情景不对,他都想要停下来鼓瑟唱一首“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了。
  “割开葛布袋,将麦粉全部倒空,泼洒到墙角!”
  众人面面相觑,对君子不带着他们冲出去抵御残敌,却做此看似无用之举十分不解。却也没人多问,在过去一年里,成乡已经习惯了君子的奇思妙想,反正每一次,都能给国野民众创造奇迹和利益。
  在成巫的刻意宣传下,他们相信,君子就是圣贤,还有鬼神庇护,能“智者思之于未萌”,见人之所未见。
  井一直忠于职守,在赵无恤的吩咐下跑东跑西。
  和井一直处于敌对状态的田贲,今夜立下了护驾大功,还完成了十人斩,战后肯定要被君子提拔。所以辎重兵们让井也不要落于下风,来向君子请战,好立功恢复两司马之职。
  但井却拒绝了。
  “君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能超越本职。”
  此时的他,正满头大汗地搬运着麦粉,将其扛起、放下,堆在缺口处,再用剑划开。
  这些东西要用来阻挡敌人?似乎没什么用,何况麦粉极其金贵,这数十袋搁在这里,简直是在用肉来打恶犬一般。
  剑刃一一划开了葛布袋子,里面细若粘土的淡黄色麦粉窸窸窣窣地流了出来,洒满了地面,泼满了墙角。
  “众人后退,至二十步……不,三十步外集结,国人、野人,离得要更远一些!”
  穆夏盯着墙后的敌人,他隔着幕面,瓮声瓮气地请命道:“下臣愿死守此处!”
  赵无恤却用弓敲了他一下道:“糊涂!速速随我后退,本君子自有办法退敌!”
  所以,当范、中行氏的徒卒将左边的数十步墙垣全部冲垮拉坍后,却发现里面居然一片空荡。待尘埃散尽后,才发现敌人都远远地停在三十步外严阵以待,队列倒是颇为整齐。
  “前行!”对方没有逼过来阻拦,这是个好机会,两家的军吏连忙驱赶众人迈入墙垣。
  第一个方阵“前拒”的兵卒们刚走进这里,就觉得周围很不对劲:脚下铺了一层细腻的淡黄色粉末,像是下了场雪一般。
  “这是……麦粉?”成乡麦粉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晋国,据说此物为赵氏创造了无数的财富,兵卒们若有富余,也有幸尝过粉食。
  “绛市内,一斗麦粉,可以换一石粟米……”
  于是,部分家境贫寒的徒卒开始偷偷弯腰拾起麦粉,塞进腰带或袖口,甚至扔了一把进嘴里咀嚼,任军吏呵斥也停不下来。
  其实军吏们也疑惑不已:“赵氏子这是作甚,资敌么?还是想用这些麦粉来贿赂吾等,让吾等阵型散乱?”
  范氏的百人在后,中行的五阵在前,已经涌进来了“前拒”和“前锋”二百余人。
  在扫过成乡的南风吹拂下,遍地都是的麦粉被卷了一部分,在他们和墙垣、望楼、门洞间充斥着,飘洒着。最后扬到了众人的身上,眉毛发髻顿时染了一层淡黄色,不少人误吸入口中,呛得咳嗽起来,一些人还被眯了眼睛。
  “原来是这个用途!想阻碍吾等视线?”范氏的军吏掩着嘴,觉得很好笑,刚要指挥众人前行,却见对面的人堆里,一位着黑色髹(xiu)漆皮甲的君子,举着一把弓,瞄准了这边。
  正是赵无恤,他手里的箭,是裹了动物膏油的特制“烟矢火箭”,方才一个慌慌张张的范氏弓手没有点燃就射了进来,却被无恤就地取材,捡来用了。
  “火。”无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字。
  井应声凑了过来,手里是一五尺长的竹节火把。
  赵无恤点燃了火箭,搭上了弓弦,瞄准对面,随后又发出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命令。
  “都趴下!”
  身前身后的成乡兵卒都紧张无比,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但一个个还是迅速照做了。这让对面横阵纵深越来越厚的范、中行徒卒好笑不已。
  “他们怎么四体投地了,莫不是在投降讨饶?”
  与此同时,南风越吹越猛,地面上的麦粉已经全部席卷起来,仿佛汾水河畔的柳絮纷飞,又若腊月时飘飘洒洒的绵绵细雪,最后纷纷灌进了空间较为密闭的残楼、门洞。
  有数十名中行氏兵卒为了给后边来的人腾出空间,钻到了里边,他们全部被笼罩在密集的麦粉旋风之中,但除了能迷一下眼睛外,似乎没有任何威胁。
  而赵无恤思量的是:那个位置,空气里的粉粒密度,应该够了吧?
  于是,他暗暗祈祷天帝护佑,随即松开了弓弦,火箭嗖的一声朝目标飞去。
  几乎所有人都盯着这支箭,有轻蔑,有困惑,一个甲士持盾上前,想挡住它。
  但,如何挡得住!
  箭簇上微弱的淡蓝色火苗,在进入了充斥着麦粉的门洞后,突然“噌”地一下剧烈燃烧起来。火花绽放开来,变成了姹紫嫣红绽,朝四面迅速扩散而去,引发了一阵更加猛烈的反应!
  “轰隆!”
  剧烈的燃烧之后,就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如同闪电霹雳降临人间!


第215章 如霹雳弦惊(下)
  轰隆!
  和群盗对峙了小半夜,却有惊无险的前门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声响。
  “发生了何事!”望楼上,观察敌情的羊舌戎扶着差点被震掉的胄,声音悚然。
  山崩?地陷?天雷?
  “乡司马,后门,是后门处传来的!”
  “莫不是君子那边出了事?”羊舌戎顿时面如土色,他作为“守备之材”,能打有规有矩的攻防战,对这种意外却无暇应对。
  这声巨响也传遍了整个成乡,有瓦的屋顶被震得哗啦哗啦,被拴住或关住的马犬鸡彘又一次发出了惊恐莫名的声潮,此起彼伏,直叫得人心惶惶。
  躲在家中的民众最初以为是打雷,连忙掩住了孩子们的耳朵。
  “莫怕,莫怕,雷神虽凶,却不劈好人的。”
  “山鬼,水伯有灵,让成乡能逃过此劫……也护佑我家仲子、季子平安,随君子完胜归来。”老翁老妪们更担心门户之外的“盗寇”,纷纷捧着鸠杖默默祈求。
  当人在无助绝望时,茫茫上帝和周边的各色鬼神,便成了希望的对象。
  而在距离成乡后门两百步之外,方才还自信满满的中行黑肱,此刻也很绝望无助。
  之前的那声巨响,直接把他手中的鼓槌吓掉了,脚下拉鼓车的驷马也吓得双蹄高高抬起,失控欲奔。中行氏的御者在新晋家臣豫让的帮助下,好容易稳住了惊马,将君子救了下来。
  而范嘉那边就没这么幸运了,惊马拉着马车奔逃,御者死命拉住八辔(pei)也无济于事,范氏装饰着龙、熊双纹的马车就在粟米地里疯狂地转起圈来。
  从中行黑肱的位置望去,五十步外,剩余的两翼范氏弓手已经下意识地伏倒在地,连弓折断都顾不上。
  而成乡后门处则扬起了巨大的烟尘,还有零星的燃烧的小规模爆炸连绵不断。
  “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
  巨响之后,本应该惨烈厮杀的战阵上,破天荒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离此有一段距离的双方都在胡乱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真相,只有离现场较近的人才知晓。
  趴在地上的成乡士卒,方才只感觉到耳边雷鸣炸响,周围一片燥热。大地在微微摇晃,对面的爆炸和光亮绚烂无比,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气浪席卷过来,灰尘和焰火的气味灌了成乡众人一脸。等到它们散尽后,才敢抬起头后,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等到看清三十步外的惨象后,别说普通的国人和野人,连胆大包天的田贲都微微张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天帝在上,这究竟是什么!”
  由石块砌成的牢固门洞已经彻底坍塌,大门被崩飞。周围数步内,散落着几具尸体和断臂残肢,一些人直接被爆炸中心的高温烧成了焦炭。还有十多人卧在地上双手捂头,凄厉惨叫不已,鲜血从头顶哗哗流下,场面非常血腥惨烈。
  对面原本层层叠叠压进来的数百徒卒,以方才箭矢射中的位置为中心,也像坍塌的墙垣一般,倒下了一大片。
  “鬼神之力,这便是鬼神之力!是君子引下了天雷,击溃了来敌!”
  众人失声片刻后,却是成抟先哑着嗓子喊了起来。他跟父亲学过几年巫鬼卜祝之法,很容易将此事和那些神秘的东西联想起来。
  这句话迅速取得了众人的认同!
  因为,此时的墙垣之内,唯独有一个人挺身站立着。
  赵无恤双目紧闭,身体依然保持着方才开弓的动作。若是从正面看,便会发现他也被爆炸弄得有些狼狈:头顶的胄已经不翼而飞,被蒸发得有些枯萎的总发在夜风中飘拂,浑身乌黑发亮的甲衣沾满了灰土。
  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众人眼中,他如天神一般伟岸高大的身影!
  赵无恤睁开了眼睛,晃了晃满头的灰土,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口中说起了无人能听见的轻言细语:“鬼神之力?其实,只是初三化学课上,演示的面粉爆炸实验而已……”
  狭小空间里,当粉尘悬浮于空中,并达到很高的浓度时,一旦遇有火苗、火星、电弧或适当的温度,瞬间就会燃烧起来。
  粉尘先发生燃烧,燃烧释放出的热量迅速传给附近悬浮的或被吹起的粉尘,这些粉尘受热后使燃烧循环进行。随着每个循环的逐次进行,其反应速度逐渐加快,通过剧烈燃烧,最后形成爆炸,其威力不亚于炸弹。
  赵无恤前世是化学渣,也不看穿越小说,什么火药配方,也只记得硫磺、硝石、木炭,比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化学课上的小实验,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前世时,类似的新闻报道数不胜数,他记得穿越前,某地的面粉加工厂就来了这么一出。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当手边没有太好的御敌法子时,赵无恤便想到了这一招。刚好成乡就是制作这东西的中心,虽然目前产量不多,但库存却不少。
  想到这时代的迷信,以及战国时田单火牛阵借助怪力乱神,就能造成敌人的巨大惊恐。他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在墙内备下横阵作为御敌的“正”道外,也以麦粉爆炸作为御敌的“奇”道。
  当然,这也得看老天帮不帮忙,恰好今夜一直是吹吹停停的南风,而对面的兵卒好死不死恰好钻到了狭小封闭的门洞内。所以,说成是天帝鬼神助他,也并无不可。
  赵无恤这边嘴唇微动,周围的成乡众人看起来,像是在和看不见的神明说话一般。不少一年前经历过社庙公议,站队表决冬种和代田法的国人,便想起来了。
  “当时,君子确实是向鬼神献上了卜辞,被本地的山鬼、水伯选中了,认可了!”
  他们望向赵无恤的眼神,越发崇拜。
  此刻,处于爆炸外围,只是被气浪轰翻的进攻者们,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每个人眼中不由浮现出极度的恐惧。其实,方才发生的爆炸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死伤者,不过十多人。
  但这是一种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的力量,方才对面只是射了一箭,居然能引发如同雷泽雷神发怒般的炸响。然后就有人莫名其妙惨死,是吾等冒犯了本地的山鬼、水伯么?或许这根本就是天帝、雷神的惩罚?
  所以,范、中行氏还剩下的五百余人,都被吓得惊骇不已,联想到赵氏庶子以童男童女之血炼制瓷器的可怕传闻,他们的士气更是瞬间降到了冰点。
  因为无知,所以恐惧,他们中的部分人,真的以为是天降神雷。便哐当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兵器,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式嚎啕忏悔,朝各种神灵祈求原谅,甚至有向赵无恤磕头的。
  要是对面的那位总发君子再射上一箭,那还了得?正这么想着,却见他真的开始摸腰后的箭壶,箭壶空了,便开始低头寻找地上的箭矢,还欲再射!
  大部分人立刻起身,惊慌失措地狼奔豕突。
  什么后退着戮于社,什么其家眷徙为城耐,都无所谓了!
  只要逃离了这道充满死亡气息的墙垣,这个雷神降世的惩戒之所就可以!
  所以墙外的豫让远远见到,如同被灌了开水的蚁穴一般,从被彻底荡平的墙垣里奔逃来无数兵卒,完全丧失了胆气,只知道逃跑。
  恰逢此时,那座在摇摇晃晃中坚持已久的望楼也撑不住了,歪歪斜斜地砸倒下来,正中他们头顶,又引发了一阵惨叫。
  至此,中行氏的五阵,“前拒”彻底崩散,“前锋”先是被爆炸冲击,又挨了倒塌的墙垣望楼,像是被天神持巨锤砸过一般,七零八落。后面的三阵也匆忙后撤,范氏那些殿后的徒卒更加不堪,如同逃寇般跑得到处都是。
  豫让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若赵氏君子真有这等能耐,那我方才跳崖遁走,自以为得计,可在他眼里岂不如同笑话一般?莫不是故意放我离开的?”
  而中行黑肱和范嘉则两眼失神,跪在地上,口中喃喃说道:“这小邑为何如此邪门,他赵无恤难道真的是祥瑞加身,连天雷都引下来了!?”
  他俩对视一眼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大声喊道:“鸣金,撤!快撤!”
  ……
  与此同时,赵氏下宫,一脸焦急的虞喜身上全是山石和荆棘的划痕。他跪在地上,面对阴沉着脸的董安于、邮无正、尹铎、傅叟四位大夫,高高捧着晶莹洁白的昆仑玉环,口中言道:
  “小人来时,情形便是如此,如今成乡或许已经遭到围攻,君子言,是胜是败,他心中也没有把握。还请诸位大夫发兵救之,不需太多,只用一旅,定能全歼来犯之盗寇。”
  “盗寇?吕梁的群盗……”傅叟惨然笑了笑。
  董安于言道:“若是间谍之报无误,那山中的群盗,正是中行氏布置多年的偏师,老夫不信,这背后没有他们的影子。”
  尹铎叹气道:“也少不了范氏,局势如此紧张,主君又还未醒,若是新绛附近六卿真的全面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邮无正也在思索,若是赵氏的掌舵人赵鞅去世,或是不能理事,至少一半的赵氏小宗和领地便会阳奉阴违。在这种情况下交战,赵氏几乎是有败无胜的。
  “所以,成乡的得失,关系到下一步的局势,吾等不可不救!”最后,还是董安于站起身来,做出了决定。
  只希望赵兵过去时,一切还来得及。
  正在众大夫商议着要派多少人去驰援,要留多少人守备下宫的时候。距离这里数百步外的偏殿内,一阵猛烈的风吹开了殿门,卷起了帷幕。
  在赵鞅跟前守夜的季嬴揉着眼睛惊醒过来,看着闪烁不停的灯烛,心里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第216章 秋日之阳(一)
  季嬴刚才又做梦了,梦到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她,手里紧紧攒着晶莹洁白的昆仑玉环。她只敢躲在母亲的怀抱里,埋头闭眼,不敢看惨烈的战场和血腥厮杀,因为那血海里的,正是浑身是伤的赵无恤……
  “只是梦,无恤说过,他只去一夜,不会有事的。”
  她咬了咬红唇,深呼吸了几口气,在守卫在外的黑衣侍卫过来前,便将偏殿的门关上了。季节有些反常,今夜的南风,特别的大。
  门扉合上后,原本如同她的心绪一般闪烁不定的铜架灯烛,也渐渐稳了下来。
  季嬴踱步过去,将一件秋衣披到趴在病榻前入睡的乐灵子身上——她在休息了半宿后,又开始没日没夜地陪着季嬴,照看父亲赵鞅。
  随后,季嬴曲身坐到了赵鞅的病榻旁,为他掖了掖被角,口中喃喃地说起了自己的担心。
  “父亲便像是赵氏的大树,为女儿遮风挡雨了十多载,这一年里,无恤的努力,女儿都看在眼里,但还不够。若是父亲不在,无恤恐怕不能彻底掌控局势,真不知到时候,宗族要如何支撑,女儿或许又会像浮萍一般,没了去处……”
  就在这时,她却发现,晋国上军将那只往常由她擦拭干净,稳稳放入被下的左手,却不知什么时候伸了出来。
  季嬴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却只见那手掌已经紧紧握成了拳,仿佛在与命运抗争一般!
  ……
  成乡。
  墙垣外的敌人开始撤了,鸣金声敲得十分匆忙。
  乡内的众人却不让他们走的轻松,在赵无恤的号召下,紧随其后,他们列阵小跑,追逐残敌。
  虽然古军礼上说“古者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九十里)”。但现如今是“礼乐崩坏”的春秋季世,这规矩几乎没有军队会遵守,更何况对方可是该杀该死的“盗寇”。
  但对方五阵,只残了两阵,其余三阵还保持着完整的建制。退回粟米地里后,护着他们的指挥者,开始时还稳稳慢行,到最后越跑越快,大队扬尘而去,只留下满地尸体。
  成乡众人经过一夜鏖战,已经疲惫不堪,追出墙垣后,只来得及或杀或俘了数十散乱残敌,其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山下撤去。
  等到视野内的敌人已经消失,扬起的尘埃也落地后,成乡兵卒们都有些失神。
  阵列里有人喃喃说道:“胜了?”
  “胜了!”他们爆发了一阵欢呼,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们庆幸活命,也为死难的亲友邻居哀伤。期间夹杂着部分人的哈哈大笑,这是众人从未经历过的生死关头,极度的紧张之后的放松最容易让人情绪失控。
  “会不会杀回来?”等到情绪稳定下来后,部分国人、野人还是心存忐忑,方才那些如雨一般的箭矢,让他们死伤惨重。
  “谁敢回来!?”田贲的大嗓门却叫了起来,他的手夸张地一挥:“只需要君子一个天雷,此辈皆为粉末!”
  众人想想也对,顿时都松了口气,随后看着赵无恤,又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
  “君子万胜!”
  每个人都在高举双臂呼喊,眼中充斥着狂热的崇拜和仰望。
  从赵无恤在山道上遇袭开始,到入夜后的成乡攻防。敌人总计上千人,名为盗寇,实则精锐族兵,有强弓过百,甲士前驱,最后连晋军最强悍的“魏献子方阵”都布出来了。
  进攻者打破成乡的望楼墙垣,然后双方肉搏苦战,整整一夜过去,到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不过,因为最后那声奠定胜利的巨响,在众人看来,今夜的胜利,完全是属于君子的:他指挥众人利用风向,压制了对方的弓手,又布下横阵,连续击退了对方步卒三次击鼓冲锋。最后,在被逼入绝境时,还以神秘的手段引发了“天雷”,彻底摧毁了对方的士气。
  但赵无恤却说,胜利是属于所有人的。
  对怪力乱神的猜测,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笑而不答,说道:“还是多亏了众人尽力。”
  在所有人看来,这更加显得神秘莫测,君子有大能耐,却何其谦虚也。
  无恤又道:“后门贼寇虽灭,但会不会再有宵小来袭,犹未可知,此处留百人布防,其余人等,随我往前门去,配合羊舌司马追缴群盗!”
  就在刚才,羊舌戎和乡寺处都派了人过来询问。从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里,得知那声神秘的巨响,是自家君子借助“鬼神之力”引下的“天雷”,已经击破了敌人,顿时又喜又惧。
  等无恤他们到达前门时,这里的战斗也已经告一段落。
  吕梁的群盗不愧是专业人士,在听到声响不对后,狐婴便开始吆喝着亲信准备后撤。这会早已像兔子一般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百余来不及跑路的盗寇被羊舌戎和赵无恤堵了个正着,当即跪地请降。
  对此,赵无恤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我的骑兵两分散在三处,今夜还折损了不少……”
  否则,他有把握派人追上去狠狠咬对方一口,再留下百人。
  这时,他抬头看向了下宫的方向,才发现启明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天色将明。
  但这一切尚未结束,赵无恤又下达了一系列命令:“我知道众人疲惫,但不能大意。按照卒两,分批休息,其余人等,召集乡中民众,准备打扫战场,修补墙垣!”
  听到这句话后,众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尽管从攻防战之处,赵无恤就带着材士们对敌人弓手造成了压制,奈何对方的人手太众,一轮齐射就能顶材士们五六次。所以无甲无胄的国野民众被射伤较多,到了后来的蛾附肉搏,乡卒们也有了不少损伤。
  窦彭祖和计侨等未参加战斗的乡吏早就过来了,看着一地的死伤,头皮有些发麻。
  羊舌戎带着兵卒抓捕看管俘虏,其余乡吏则指挥着那些无伤的民众打扫战场。
  计侨精打细算,负责量入为出,他知道成乡昨夜的损失极大。死伤无算,建筑也坍塌不少,甚至邑外的粟米地,也被踩得乱七八糟。还好敌人撤退时已经丧胆,若是放一把火,那就能让成乡颗粒无收。
  所以,必须就地补偿一些,掉落的兵器要统统拾起,尸体上的财物和甲胄不能浪费,也得一一剥下。
  窦彭祖让民众把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抬到乡寺,敌人的重伤者杀了了事。至于尸体,敌人的就先扔到墙外堆着,一会要烧了或坑了防止疫病,自己人的就妥善安置在草色枯黄的蹴鞠场上。
  到了天空泛出鱼肚白时,狼藉一片的战场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随着战场搜检的进行,民众们纷纷发现了自己亲人的尸体,在蹴鞠场上一一相认,随后便响起了一阵嚎啕大哭,整个成乡都笼罩在悲伤中。
  赵无恤浑身乏力,坐在一处断壁残垣上,看着黎明的天空,一动也不想动。
  在乡寺处照料伤员,一夜没合眼的薇,则过来为他擦拭脸上的灰烬和划痕。摸着被箭矢击中,凹下去一小块的兽面铜护胸,少女纤细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据她说,王孙期和邢敖都醒过来了,已经无事,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但赵无恤对成巫这半桶水的巫医可不放心,一会得亲自去布置一下,若是可能,还要请在下宫的医扁鹊,或者派徒弟来为乡卒们治伤。
  “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舔舐好成乡的伤口。”
  赵无恤坐了一会后,也听到了那边隐隐传来的痛哭,他便强撑着起身,骑着马巡视成乡。
  成乡目前乱而有序,兵卒、民众的尸身,都已经差人收敛起来了。俘虏也被分开,严加看管。部分人被用鞭子抽着,在修补垮塌的墙垣,搬些土石堆砌,因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大战降临。
  赵无恤每到一处,都会引发一阵狂热的欢呼,那些被栓了草绳,按头跪地的敌人俘虏,眼中则露出了惊惧的目光。
  这次装神弄鬼,似乎玩的有点大,今夜之后,他的名声估计会传遍新绛,传遍六卿之耳吧,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伤亡和缴获情况统计出来了么?”赵无恤朝众人招了招手,安慰了死者家眷后,又朝旁边的成抟问道。
  “成乡一共死五十二人,伤二百三十三人,其中亲卫、徒卒、材士死二十六人,伤四十九人,其余都是国、野民众。”
  古代的冷兵器作战,因为杀伤力低,所以伤者远远大于死者,更多的,还是因为医疗不过关而陆续得了破伤风等原因而死。对面的进攻者伤亡五百人,实则也只是死百余,伤四百。
  如此一来,成乡七里都要披上素稿和墨旌,若不是赵无恤最后时刻以奇计将敌人全部吓跑,这伤亡还会更多。
  成抟接下来又汇报了各个兵种的伤亡和功勋情况。
  “尤其是材士两,只剩下三个伍了……”
  赵无恤蔚然而叹,今夜的战斗里,材士两从山路上的救援就开始连续作战,在望楼上御敌,至少造成了对方二百多人的死伤,是此战最大的功臣!
  “为我赴死之人,本君子铭记在心,待事后定会一一赏功,补偿他们的家人。”
  “这些俘虏,都要严加看管,成乡此战损失极大,兵卒伤亡四成,财物建筑更是不可计量,目前只能指望从他们身上补偿。挑出其中的军吏来,让田贲带人去严刑拷打,吓上一吓,务必要问出他们的口供!”
  指使这次攻击的人,赵无恤会把他们当做仇敌,决不能放过!


第217章 秋日之阳(二)
  最后,赵无恤来到了让兵卒们集合休整的乡寺院子里。
  朝阳即将升起,石缝枯草上的露水开始蒸腾,昨天吃的那点麦饼早已消耗殆尽,众人又饿又渴。
  应了无恤昨夜的承诺,庖厨们在外面杀声震天的时候,也在革带上磨刀赫噌噌,杀羊宰彘。这会熬制了香喷喷的肉汤和柔软可口的水引饼,用大釜盛着端了上来,犒劳众人,还有几鬲盐味足够的肉酱,量大管饱。
  一时间,整个院子只剩下了吮吸和吞咽的声音,还有喝汤时的“咕噜”声。间或有心理承受较差的,在吃了一半,筷箸夹到了肉块时,猛然想到昨夜亲手刺杀的敌人,还有在爆炸中那几具烧焦烤糊的尸体,顿时一阵恶心呕吐。
  这几人被军吏骂骂咧咧地踹出了院子,让他们自个到厕溷解决,别在这恶心人,引发了一阵哄笑。
  吃完后,一夜苦战的疲惫就上来了,众人眼皮沉重,都想立刻躺下睡觉。
  “咣咣咣!”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到后门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锣响。
  “有敌来袭!?”众人睡意顿去,立刻站立起来,忙不迭地握住扔在一旁的武器。
  “勿慌!还是分批休息,一半人留下,一半人随我来。”
  话虽如此,但一路上,赵无恤心情还是有些沉重。虽然方才他立誓要让攻击成乡的人付出代价,但若是敌人反扑如此之快,带着援军杀了回来,成乡,恐怕真的无力独自再战了!
  然而到了后门,隔着残垣断壁,赵无恤往外一看,远处却只有一人一马,正朝这边跑跑停停,一边还不住地左顾右盼,看上去十分警惕。
  赵无恤看清了马上的人是谁,顿时松了口气。
  “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敌人探子,穆夏,出去将他唤进来!”
  ……
  虞喜单人单骑,驱马跨过残垣,走进了被撞木、爆炸彻底摧毁的后门,赵无恤见他的坐骑浑身汗水,想必是因为一路奔驰过来的。
  “君子,盗寇呢?”虞喜的马是下宫厩苑里挑的,弓箭放在马鞍上随时取用,他本来还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想知道这成乡究竟是在自己人手里,还是已经沦陷敌手了。
  看见这边惨烈的景象,满地的箭羽和鲜血、残缺兵器,他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直到穆夏走出去揭下幕面后,虞喜的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了。
  不过一路走进来,虞喜又有些懵了,按之前得到的消息,不是说有将近两千盗寇前来围攻么?从下宫几位大夫的只言片语中,他还听出来这不是普通的盗寇,而是敌对卿族伪装的精锐,现如今,人呢?
  “早就被吾等一顿好打,杀的杀,抓得抓,只剩下几人没命地逃了!”田贲审问完俘虏,过来向赵无恤汇报,就拉着虞喜,要带他去附近看堆积如山的尸体。
  赵无恤没好气地将恶少年踹开,一问之下,才知道虞喜昨夜拿着他的信物,前去求援,一路上在山中小径摸爬滚打,直到后半夜才抵达下宫。
  下宫也处于战时状态,十分警惕和高效,在等了半刻后,虞喜得到了四位大夫的召见,他便将赵无恤嘱咐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
  大夫们又议论了半刻,随后又在一位黑衣侍卫的耳语下齐齐出去了半刻,回来后人人面带笑意,也决定立刻发兵救援!
  虞喜大喜过望,立刻自告奋勇,他让甲氏骑留在后边从为下宫援军带路,他则骑着马赶到前面来,负责侦探之事。
  家司马邮无正猜测,这是敌对卿族冒充盗寇发动的攻击,那么,一定会留有后手,或许,在半道上就有一支伏兵。
  所以他们虽然同意救援,却也处处小心,朝四方都派了不少探子,虞喜也算其中之一。他心里惦记着成乡安危,便仗着马技娴熟,直接朝最危险的大道奔来。
  然而一路之上,他却没有遇到任何敌人,只是在一些地点瞧见了蛛丝马迹:马粪、车辙,还有散乱的脚印。但那些脚印都被树枝扫清了,看不出朝向何方,他只知道这里曾有大队人马驻留过,却不知为何,在天亮前匆匆撤走了。
  于是,虞喜就这么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成乡,因为之前在山阳遇盗,所以他谨慎地改走了山阴。
  而田贲那边,他挟那记“天雷”之威,连吓带打,逼迫一些被俘虏的敌人军吏说了实话。审问之后,俘虏招供,他们的确是范、中行氏的家兵,而所谓的吕梁群盗,也是受两家指使而来的。
  “果然是范、中行二卿,此仇,吾必报之!”
  在听了田贲的汇报后,赵无恤心中恼怒之余,也心生疑惑。
  在昨夜的大战之后,他就让人马不停蹄地修缮墙垣,做出了再次迎敌的准备。谁知,今晨却一切风平浪静,不由得对范、中行的举动奇怪不已。
  虞喜又被浑身是伤的田贲拉着,吹嘘了一通昨夜的战事,还有那一记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巨响。听得虞喜跺脚不已,直说错过了立功和长见识的大好机会。
  在听说沿途没有敌情,援兵将至后,众人又放松了下来,哈欠连天,只想回去继续睡觉。
  “不可大意!”赵无恤却在提醒自己和众人,此次攻击的性质十分明显,是范、中行乘赵鞅昏迷之时的趁火打劫。
  他一度以为,是卿族内战已经爆发,不过瞧范、中行夜袭失败后虎头蛇尾的表现,又不太像是要大举开战的架势。
  “范鞅,还有中行寅,这两头狡猾的贪狼,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赵无恤让虞喜稍事休息后,带着成乡的几名骑从,也朝四方去打探消息,并迎接下宫援军的到来。
  ……
  赵无恤在这边猜测范、中行两家的奇怪行径和打算,而中行黑肱和范嘉,在鸣金收兵后,不甘却又后怕地逃下了山。
  他们之所以夜袭成乡,一来是眼红无恤近半年来依靠麦粉和瓷器大赚特赚;二来是听了范鞅信中所言,要试探赵氏的反应,看赵鞅是否真的“死了”;三来是想陷其领地,阻断道路,引发赵氏大乱,乘机在别处做点什么。
  但终究因为范鞅不在都城,又担心“赵卿已死”这一风言风语是晋阳大夫董安于的阴谋。所以,在情报确定前,范鞅归来前,他们也不敢明火执仗地攻击赵氏,这才借用了吕梁群盗的由头。
  按照中行寅原本的计划,拔了成乡,就能扼住赵氏的喉咙,掌握主动权。若是能引诱赵氏援兵,将其一举歼灭,那么赵氏在新绛周边,便大势已去了。
  因为在新绛方圆百里,乃至于河东地区,中行、范有大片相连的领地。比起领邑和小宗都分散在太行内外,或者北方边境的赵氏,两家占据了绝对优势。
  但谁知道,计划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问题。
  成乡不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而是一块硬骨头!
  按照常理,以五百群盗,配合一千精挑细选的范、中行族兵,让素有知兵之名的中行黑肱亲自率领,足以轻易碾平这个百户小乡。
  结果却是,盗寇折损两百有余,两家族兵更是只逃回来了五百多,被杀、被生俘的将近半数。
  这是他们在此之前从未预料到的事,若是战阵上输了,也就罢了。但那声莫名其妙的巨响,却让范、中行氏兵卒在失败的阴影外,还染上了一种恐惧的情绪。
  所以,当范嘉和中行黑肱带着残兵来到原定的汇合伏击地点时,他们夸张描述,把等待在此的所有人都吓坏了。
  “鬼神之力?”
  在必经之路上设伏,准备阻击下宫赵氏援兵的中行氏家司马脸色阴沉,他看着两位君子苍白的面色,还有残兵们失魂落魄的眼神、伤痕,也不敢妄言不信。
  万一,等会真有一道天雷劈到自己头上,那可如何是好?
  计划被打断,加上范嘉、中行黑肱带回来的败军气氛,家司马也没了战心,乘着夜色未尽,索性撤兵了。
  这就是虞喜一路打探过来,只见踪迹,未见伏兵的缘故。
  这场阴谋,就在无知的敌人们对“鬼神之力”的畏惧下,变成了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
  ……
  在虞喜离开半个时辰后,橙红色的秋日之阳已经升了起来。
  赵无恤虽然猜测,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流传出去,但谁料竟能让范、中行的伏兵惊惧之下,狼狈撤退。也怪对方的计划太过仓促,看似一环扣一环,实际上,只要一个细节出了问题,就会全部作废。
  无恤可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波折,他正在苦苦思索对方的意图,却听到望楼上有人禀报:“君子,北面有数百步卒正在上山!”
  按理说,应该是虞喜去迎接的援兵,但还是小心为上,无恤让众人披好甲胄,握紧武器,准备迎敌。
  此刻命令一下,军吏便立刻各自就位,边跑边大喊无恤的命令。
  和昨夜初战的慌乱不同,现在众人显得极有章法。
  靠在墙角,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的兵卒们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听闻消息的国人们也自发从附近集结。
  也就是片刻功夫,数百人已经列队完毕,短时间内成乡内里处处是森然气象,所有人都在昂着头看向赵无恤,只需要他振臂一呼,便能随时出战。
  “见过血的兵,就是大不相同!”
  赵无恤十分满意,经过昨夜的事情,他原本就高不可攀的威望再次蹭蹭上涨,若是成乡有声望值,那现在绝对是突破了天际的崇拜。
  后门处的尸体差不多清理干净了,俘虏们被强制搬运土块砖石,堵住了门,垒起了矮矮的女墙,外面也重新围上了栅栏,就算来的真是敌人,也可以一战!
  到了这时,对面的来人也渐渐能看清了:火红的秋日之阳占据了白底旗帜正中,其下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纯黑玄鸟。
  是赵氏的图腾,是炎日玄鸟旗!


第218章 秋日之阳(三)
  赵无恤回到春秋后,通过阅读守藏室里的家史,才得以一窥上古源流的脉络,赵氏的祖先,来自一个古老的东夷部族。
  数千年前,遥远的曲阜,有一个少昊氏建立的东夷邦国。
  据说少昊之立,凤鸟带着居于海岱的百鸟前来朝拜,故其国以鸟名官:“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
  秦、赵的祖先,便成为了职官“玄鸟氏”,其后这一族逐渐从海岱西迁,又一分为二:一支北上与戎狄杂处,成为“天命玄鸟”的殷商之先;另一支在中原和帝颛顼的苗裔女修部族融合,便产生了新的族群。
  故才有了玄鸟陨卵的传说:“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大业,也就是伯益,被同为夷人的虞舜赐为嬴姓,其子嗣们在夏商周三代之后,分散各地,秦、赵就是其中之二。
  数千年里,隶属的邦国和氏名虽然更易,但嬴姓赵氏对太阳、玄鸟的崇拜却世代不变。
  所以在晋国,炎日玄鸟旗所到之处,人们便知道,这是赵氏的军队来了!
  纵马扛着旗帜的,正是虞喜,他身后有数百甲士整齐地前进行,都是来自下宫的赵兵,几乎个个着甲戴胄,戈矛如林。
  “解除戒备,是援军来了!”
  见是自家人,赵无恤露出了笑意,而下面的成乡众人顿时传来了情不自禁的欢呼声。作为赵氏之民,见到下宫的旗帜,就意味着有了倚靠,大家都松了口气。
  成乡太小,小到那一旅援军塞进来都会觉得狭窄,于是赵无恤便亲自纵马出去迎接。
  却见带队的,竟是黑衣侍卫的司士,赵鞅的戎右郑龙。他这几天里和赵无恤有过不少合作,双方已经十分熟悉,见无恤过来,他便翻身下车,和众军吏一齐朝赵无恤行大礼。
  “见过君子!”
  他身后的甲士们也有样学样,他们声音洪亮,直冲云霄。单膝下跪,行礼,起身,动作整齐而划一。
  “诸位戎装在身,何必行行此大礼?快快起来罢。”
  这让赵无恤有些猝不及防,就算面前的是赵鞅,甚至晋侯,甲胄在身,也是不用虚礼的。
  郑龙却又对他一拜,口中说道:“君子遭到夜袭,脱困后以一乡之众,御敌两千,杀伤俘虏近半,方才虞骑吏已经告知吾等,下臣和士卒们深感佩服,此礼,君子当坦然受之!”
  原来,却是虞喜回去后,将听来的昨夜战况,捡着重要的告诉了郑龙。
  本来乍一听说,郑龙是有些不信的。
  范氏之兵,素有强弓之名,而中行甲士,五阵一出,更是在山地作战里所向无敌。
  赵无恤虽然有知兵之名,但也只是以少量轻骑士闻名,这边都是新卒,真正上过阵的可不多。所以,一千范、中行的精兵,外加数百盗寇夜间突袭,前后夹击一个小小的百户之乡,焉有不胜之理?
  在下宫四大夫看来,从昨夜交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时辰,援军来得这么晚,恐怕成乡已经损失惨重,若能坚持到天亮,已经是极致。而最悲观的尹铎,甚至认为成乡八成是陷落了,嘱咐郑龙若是情况不妙,就撤回下宫来。
  郑龙跟着虞喜绕道山阴,一路走上来,看到堆了半座小山的敌人尸体,又见到满地的血污、残剑断矢,还有像是豁了牙的成乡断壁。显然是经过一场激战的,他不信也得信了。
  谁也想不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居然是赵无恤他们赢了,还赢得如此彻底,郑龙自问相同形势下,自己是办不到的。
  他对那夜赵鞅突然昏厥后,赵无恤的冷静处之记忆犹新,现如今又知晓了成乡昨夜的壮举,心中佩服之心油然而生。
  更何况,还有对那神秘的“鬼神之力”“天雷”的敬畏。
  赵无恤这才受了郑龙一拜,看着他身后的那旅赵兵,暗暗想道:“成乡之众,无论是气势、装备、经验,都还比不上眼前这些人,但假以时日,我定能造就一支天下强军!”
  无恤经过昨日的鏖战,觉得自己又成长了不少,现如今,他有这样的信心。
  只是,也有许多教训需要吸取,许多新的想法可以实践。
  想到这里,赵无恤却猛然察觉,眼前这一旅赵兵里边,有不少人是他眼熟的。不就是平日驻守在下宫正殿的黑衣侍卫们么!他们本应该守着昏迷的赵鞅,保护季嬴、灵子,为何却被郑龙带到了此处?
  他一时间疑窦大生,正要发问,却被郑龙抢先告知了一个消息。
  ……
  这两日里,下宫人心惶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赵鞅昏厥的最初几天里,因为赵无恤、董安于的举措得当,所以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随着这一消息通过韩氏、仲信、叔齐等人的渠道泄露出去,在绛市里疯传之后,下宫的国人们,也渐渐知晓了。
  “主君死了!”敢谣传此话的人,都被黑衣侍卫抓到了囹囵里关了起来。
  所以更多的人,只能悄悄说:“主君病了。”
  赵鞅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如那天乐师高所言,几乎每隔三日,他便要召集宾客饮宴。每过五天,就得传唤乐师们鼓瑟吹笙,听到兴起时,还会亲自下场,来一曲万舞。
  他还爱在园囿里骑马,时不时要差遣虞人将阻碍去路的枝桠砍伐一空;他喜欢带着甲士们驾车射猎,对惊扰车驾,赶跑猎物的野人大发雷霆,在郑龙劝谏后又会知错能改。
  所以主君在时,下宫总会热闹非凡。
  但这些天里,这个千室之邑非常安静,安静到有些异样。只有医官们带着到处采集的药材,在偏殿附近进进出出;一些在殿内服侍的竖、寺、婢女不知所踪;黑衣侍卫手持武器,围住了所有的角落,警惕的眼神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所以国人们知道,主君病了。
  一些受赵氏之恩的国人,便开始悄悄在社庙为赵鞅祈祷:“主君若能病愈,小人便杀犬一头向神主还愿。”
  但下宫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紧张,今日更是有五百全副武装的甲士,在破晓前出了北门。
  “要打仗了么?”
  国人们更是担忧不已,谁知到了朝食之后,那些甲士,却又回来了,和他们一起归来的,还有一队手持炎日玄鸟旗帜的轻骑士。
  “是君子无恤!”
  有人认出了那位骑着黑马,下身穿绔,上身着田猎纹深衣的庶君子。
  君子无恤,还有董安于,是这几天里下宫的两位主心骨。正因为有“亲民”“仁义”美称的赵无恤存在,才能一直替代者主君赵鞅,以内紧外松之法,对国人们报以和蔼的笑,缓解着下宫的气氛。
  见他重新出现,国人们才松了口气,纷纷上前致意问好。
  已经梳理好总发,洗去了尘土,遮掩伤痕的赵无恤,在马上向国人们还礼,随后大声宣布了一件事。
  “诸位可带昆父兄弟,随我前往下宫正殿。”
  国人们闻言骇然。
  难道,真的是主君已经死去,而诸位大夫选定了新的家主,所以要召集国人宣布?
  他们带着忐忑的心情,呼朋唤友,跟随赵无恤和黑衣侍卫们,朝正殿走去。
  从北门到正殿,足足有半刻的路程,途径各个市坊里闾,人潮越汇越多,直至千余人,每家每户都有代表跟了过来。
  下宫正殿高大堂皇,朱棂赫以舒光,屋檐上对峙了两只彩绘的玄鸟雕塑。其形态栩栩如生,捧着中央的炎日,似乎要一鸣而起,一飞冲天,钻到真正的太阳里去。
  不像是要公议的样子,国人暗暗议论,猜测庶君子带他们来到这里,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此时,却听到正殿中传来了二十五响的清脆金奏。
  周代的器乐,即所谓“金奏”,是钟、鼓、磬三种青铜乐器的合奏。原本,“金奏”规格很高,在西周时只有天子、诸侯可用,大夫和士只能单单用鼓。但到了礼乐崩坏,权势下移的春秋季世,各卿大夫家里也摆上了全套的乐器,胆大的已经开始玩“八佾(yi)舞于庭”了。
  此时此刻,钟和磬以其宏大的音量和特有的音色,交织成肃穆庄丽的声响,加上鼓的节奏配合,让国人们产生了一种聆听天音的感觉。
  一些经常听到下宫乐奏的国人老者,便能认出来,这宫、商、角、徵、羽五音的美妙配合,只有盲眼的乐师高,才能敲奏得出。
  而学过诗三百的赵无恤则还听出了音乐里的深意,乐师高正在敲击的,是一首小雅里的《甘棠》。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周初南国之人思念大保召公对他们的治理和恩德,便作诗怀念,希望召公有一天能回到他喜爱的南国甘棠之下,端坐休憩,以悦其荫。
  “美矣,甘棠之思,颇合国人心意也。”
  儒雅的张孟谈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了赵无恤的身侧,朝他行礼致敬。
  赵无恤微笑着朝他点头致意,这几天里,张子没少协助他和董安于管理下宫。张孟谈也感觉到,一夜激战后,赵无恤的气质已经大不一样。
  两人没有多说话,此时的他们只是弱冠之龄,离自己的时代尚早,俩人潜藏着有些激动,又有些失落的心,等待今日正主的到来。
  伴随着钟罄清音,黑衣侍卫们抬着一架墨色步辇,缓缓从下宫正殿中走了出来,居前者,是披甲带戈的邮无正。
  董安于,尹铎,傅叟,医扁鹊等人深衣广袖,鱼贯而出,分布在步辇的侧后方。
  赵无恤还远远看见,宫门之内,一身红衣的季嬴,和绿衣黄裳的乐灵子,正相互拉着手,朝这边眺望,瞧见赵无恤无恙后,面带喜色。
  步辇慢慢靠近,众人一抬头,刚好正对太阳升起的东隅,耀眼的光芒刺得他们睁不开眼,只知道步辇上的人被日轮所笼罩,正微微仰着头,感受着秋日的温暖。
  赵无恤恍然觉得,他仿佛是坐着玄鸟,从太阳里飞来一般。
  步辇停在了阶梯顶端,下宫的国人们总算看清了端坐者的容貌:那是位美须及胸的中年男子,多日未见阳光的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依然像一头熟睡初醒的猛虎一般犀利威严。他一副大国卿士打扮,冠远游冠,衣黑绶赤,悬玉组佩,带华丽有穗的青铜长剑。
  他是赵鞅,是下宫的主君,是赵氏的“秋日之阳!”
  PS:少昊玄鸟氏与殷商、嬴赵的关系,是作者自行考证,与考古发现,文献记载,以及目前主流学术界的猜想基本吻合。


第219章 秋日之阳(终)
  嬴姓赵氏是来自东方的氏族,以玄鸟为图腾,也承袭了东夷人崇尚帝俊化身太阳的传统。
  所以也常常有人,将赵氏的家主比作是太阳。
  一百多年前,被赵盾逐出晋国,逃到戎人潞国的狐射姑,就这样评价赵衰和赵盾其人。
  “赵衰,冬日之阳也;赵盾,夏日之阳也。”
  成子赵衰性格谦逊,在文公归国后晋国复杂的卿族关系里长袖善舞,被认为是“德广贤至,又何患矣”。他如冬天的太阳般温和而微弱,人们盼望他的光顾而不会将其视为威胁。
  宣子赵盾性格强悍,名为晋卿,实专晋权,他弑灵公,颁布夷之法,甚至开了以卿大夫身份主持诸侯盟会的先河。他如同夏天的太阳般炙热,使人畏避,散发的光芒让晋国诸卿黯然失色,只能俯首帖耳。
  文子赵武则是位谦谦君子,经历了下宫之难的他,一直低调而谨慎,时人形容赵武“立如不胜衣,言如不出口”——体态文弱,如同难以支撑起衣服;说话轻声慢语,就象根本没从嘴里面发出。
  他以自身的美德和辛劳,逆时逆势,勉力为晋国和诸夏创造和维持了一个和平而繁荣的时代。就如同春日之阳般和曦,也象征着赵氏一族的重生。
  至于赵鞅……
  赵无恤心里觉得,他也是笼罩着赵氏的太阳,一轮“秋日之阳”。
  有时像是秋老虎般酷烈,却又给赵氏带来了丰收。
  此时此刻,赵氏的秋日之阳终于冲破了乌云阻碍,重新散发光芒。
  无恤和董安于需要用手段和智慧来维持赵氏的统一,赵鞅却只需要用威仪和个人的魅力,就能够办到。小宗、家臣、国人畏惧赵鞅,却又依赖赵鞅。
  所以,赵鞅只需要在众人眼前露个面,根本不用说话,却立刻让惶恐了多日的国人们瞬间又找回了主心骨,纷纷匍匐在地,向主君朝拜。
  赵鞅眯着眼晒了会太阳后,轻轻一招手,呼唤无恤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赵无恤的身上。
  当赵鞅有恙时,他临危不乱,主持大局,撑到了董安于到来。
  当敌对卿族冒险进攻时,他力挽狂澜,以一乡之众挫败了对方的阴谋,吓得他们闻风丧胆。
  而这一刻,赵无恤也不由得感慨,有些人,的确是天生就有领袖的气质的。赵鞅便是如此,让人忍不住想接近,在他身边享受荣光,感受温暖。
  “小子恭贺父亲康复。”
  “你做得很好,无愧为赵氏之子。”赵鞅亲切地拍了拍无恤的手,露出了笑容,这些天的事情,他在醒来后已经听季嬴说了,而今晨派赵氏精锐去驰援成乡,也是他拍的板。
  “随我巡视下宫,让所有国人都能看到孤,让所有的宵小都如同夜里的鬼魅般,在炎日之下,不能遁形!”
  “唯!”
  看着前方亲密无间的父子,以及和大夫们站在一起,颇有些被冷落的伯鲁,傅叟悄悄对身旁的尹铎,说了这么一句话。
  “主君心中的世子之位,恐怕已定下了。”
  赵无恤心里,却还有别样的心思。
  赵鞅昏厥而复苏,现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壮年,但太阳总有落山的那一天。赵氏的家主也是如此,赵衰、赵盾、赵武、赵鞅,一轮又一轮太阳落于桑榆,新的太阳又从东隅升起。
  赵无恤现在,也好比一个小小的炎日,正在扶桑树下的汤池里打着滚,通过这些天的表现,通过这次成乡的大捷,明眼人已经可以预见,他就是下一个冉冉升起的赵氏之阳!
  ……
  在赵鞅复苏,并乘步辇车驾巡视下宫的消息传出后,新绛周边暗潮涌动的局势再次徒然一变。
  在成乡遇到“盗寇”攻击时,下宫已经全面戒备,一师赵兵蓄势待发。在赵鞅复起,安定人心后,国人被动员起来,站满了城墙,让人没有可乘之机。
  韩氏那边,在得到了赵鞅复苏的消息后,也收起了那些小心思,开始积极配合。有了两家联手,纵然在新绛附近的兵力仍处于劣势,却也不会被人轻易地一鼓而下。
  而中行氏、范氏方面,两位君子仓促撤兵,回到领邑后,将成乡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中行黑肱。
  “赵氏子引下了天雷?一举将汝等派去的前拒摧毁?”
  胖硕的中行寅捋着黑油油的胡须,阴沉着脸。
  昨日,自家儿子伙同范氏小子向他请战,要拉两旅之众去攻成乡,临走前胸脯拍的极响。他考虑到此战必胜,让儿子领军感受一下战阵也是好事。
  谁知却遭到了一场大败,损失近半,还将原因说成是“鬼神之力”。他们言之凿凿,连带伏击处的人也被败军吓了回来,这一切都在中行寅意料之外。
  虽然鲁人孔丘曾言,“敬鬼神而远之”,但那毕竟是少数人的通达聪慧。在诸夏各国,依旧是巫风盛行,对于天帝、鬼神,上到国君卿大夫,下到国野民众,都十分信奉崇拜。
  说起来,赵氏一直喜欢养些巫祝,膜拜鬼神,信卜筮之法。昔日下宫之难后,晋景公梦到赵氏的祖先前来索命,惊醒后患病,吓得连忙将赵氏领邑还给赵氏孤儿,据说就是赵氏桑田之巫搞的鬼。
  所以中行寅也不敢断言此事是假。
  现如今,之前环环相扣的计划已经被打乱,仓促撤兵后,范、中行从主动落于被动。若是全面动员,依然在新绛附近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但也丧失了伏击赵兵,进攻下宫的好时机,更何况……
  “赵鞅未死!今日还出了下宫,巡视周边,此消息已经被探子证实。”
  中行黑肱心里越发觉得,这一切都是董安于布下的诡计,再加上那神秘的巨响,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敬畏,越发对这次的行动不报信心。
  “还好吾等假借吕梁盗寇之名行事,才没有上当,如今之计,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再派传车,立刻将此消息通报范伯。”
  中行氏的家司马忧心忡忡地说道:“成乡一战,有数十范、中行的家兵被俘,其中还有不少军吏,若是他们挨不住拷打,透露了消息……”
  “只要咬死不承认,赵氏也无可奈何,以国君的性情,断不敢轻动范伯,动我中行氏分毫!知伯、魏氏首鼠两端,也不足为患。”
  ……
  两大集团森然对峙,仿佛去年冬至的景象重现。知伯不在新绛,魏氏则有些懵了,他们目前倾向于赵氏一方,但若是开战,则打着两不相帮的主意。
  而到了第二天,又一个消息传来,说是赵氏庶子无恤,轻车进了新绛,进了虒祁宫。
  赵无恤这一去,当然是告状的。
  虒祁宫的侧殿内,赵无恤神色戚戚。
  “若非先祖庇护,下臣差一点就再也无法再见到君上了,昨夜范、中行二卿勾结群盗,夜袭下臣领邑,幸亏诸士用命,方才击溃此僚,此乃俘获之人的口供,还请君上过目。”
  国君让有司接过赵无恤献上的帛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无恤让田贲等人审问出的口供,证据直指范、中行二卿。
  晋侯午细细看了一遍后,一边安慰赵无恤,一边对他的请求报以无奈的笑。而太史墨则在一旁挥笔泼洒,记述君臣之间的每一句对话,留于史简之上。
  “君上,此事证据确凿,我赵氏忠于君上,而范、中行二伯欲专晋权,故视吾等为眼中之钉,欲除之而后快。今日敢私自发兵攻赵氏,明日就敢威逼虒祁宫,谋害君上!还请君上为赵氏做主,定其首乱之罪,发国人诛杀范、中行二卿!下臣,愿意为君上前驱!”
  赵无恤抬头时,语气十分激动,仿佛受了巨大委屈的忠臣赤子。但垂首后,他心里却明白,晋侯是不可能同意的。而这仗,赵氏才从虚弱里缓过来,无力进攻,照目前中行氏龟缩的形势看,似乎还打不起来。
  果然,对于这个要求,国君苦笑不已。
  他虽然贪玩而虚荣,却不是一个傻子,晋国六卿之间的争斗,他这些年来都看在眼里。可晋侯如今的地位只比提线木偶好一些,借助均势,还有知氏的扶持,勉强维持而已。
  虽然心里期待六卿斗个你死我活,从中渔利,但若想要他出面支持其中一方,尤其是处于劣势的一方,那还真得细细思量思量。
  虽然赵无恤说的,灭范、中行二卿,将其领邑统统划为国君直辖县治的提议,十分诱人,叫他怦然心动。
  于是晋侯假装更衣,急问太史墨,此事应当如何是好?
  太史墨言道:“下臣虽然愚钝,却熟于典史,只能告诉君上,晋国从襄公以来,凡是和执政作对的卿族,乃至于国君,最终都落败了。君上莫不要忘了灵公、厉公的往事!”
  当年,晋灵公不满执政赵盾专权,欲派人去其府邸行刺,不果;又布下宴饮邀请赵盾,发宫甲和恶犬追杀,又失败;最后赵盾用了明退实进的策略,装作出奔,让堂弟赵穿将灵公轻轻松松就在桃林里弑杀,如屠一犬耳。
  而晋厉公,则是不满诸卿的跋扈和垄断朝堂,他扶持自己的党羽,刺杀三卻。又逮捕栾书、中行偃,却在最后时刻被二卿反击,也落了个被弑的下场。
  这两位国君,可谓是被执政逆袭的典型例子,而在其余几次卿族斗争里,执政,也就是中军将必胜的定律依然奏效。
  所以,要是就这么傻乎乎地跟着赵氏,和执政范鞅作对,胜算实在是不大。
  所以,在听了史墨的话后,对于成乡一案,晋侯先是装作勃然大怒,立刻让司寇署的士师们查实。同时派使者召唤范鞅归来,会同晋国诸卿公议,当堂对证此事。
  动作看着很大,但实际上,晋侯现在如同一株藤蔓,只能和知氏相互倚靠,根本就无力主导局势。他把这件事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把自己放到了中立位置上,至于是战是和,让六卿们考虑去吧……
  但实际上,赵氏此番举动义愤填膺后隐藏的真实目的,却随着赵无恤这次入宫,已经达到了……


第220章 内忧外患
  对晋侯的“中立”,赵鞅、董安于、赵无恤事先已经料到了。
  实际上,六卿在这次赵鞅昏迷期间,处置都有些仓促失当。他们依然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就像是在玩象棋的六个对手,只是在外围以偏师削弱敌人,却没有直接将军的胆气。
  局势错综复杂,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成乡之难,数十名余士卒、国人的仇,赵无恤当然不会忘记,他恨不得立刻让凶手付出代价。但眼下若是头脑一热,仓促对范、中行宣战,那对赵氏,对他未来的大计却没有丝毫好处。
  因为赵氏的实力,在新绛周边处于劣势;何况,赵鞅之前故作健康地巡视下宫,其实只是强撑而已。
  他的身体,还需要在医扁鹊的照顾下休养数月,才能彻底康复。这位虎一般的卿士,在经历了罕见的七日半昏厥后又奇迹般地醒来,性格似乎有所收敛,比之前更加成熟稳重了,对赵氏来说,却是件大好事。
  所以赵氏的一些手段,其实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这次进宫,无恤抢先告发范、中行不轨,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忠君和受害的角色上,争取国君、中立卿大夫和国人们的舆论支持。
  如此一来,态势顿时易手。
  本来实力上有优势的中行寅,因为迟疑而不敢再冒险攻击赵氏,就这么落了被动:范鞅尚未归来,而中行寅对那一夜扭转战局的神秘巨响十分在意,也不敢再肆意妄为了。
  之前几天那些在收到了董安于和无恤虎符,却态度暧昧的小宗、邑宰们,得知赵鞅康复后,便纷纷派人前来慰问,表达忠心,一个个涕泪满面。
  赵鞅和无恤对此冷眼而视,在这次危机过后,父子二人觉得,最需要做的,便是将这些赵氏内部的不稳定因素用对付下宫周边乡邑的方法,一个个削除。
  要让赵氏只有一个氏名,一个宗主,一个声音!要让赵氏在北方的领地连成一片,而不是被夹在各个山隘小邑里各自为战,才有在战争里获胜的机会。
  就在这时,远在朝歌的范鞅也传回了信件,却不是给中行寅、范嘉的,而是由范氏使者亲自所持,递送至下宫,点名要赵鞅亲自过目。
  赵鞅在拆开信件读了一遍后,仰天大笑,随即将其交给了聚集公议的赵无恤和大夫们传阅。
  “什么,范伯,想要和解!?”
  ……
  至此,范鞅一直停留在朝歌的目的,也渐渐浮出了水面,在“赵鞅已死”的消息传来后,这头老谋深算的豺狼立刻做出了反应。
  在关系错综复杂的新绛周边,他让中行寅和孙子范嘉对赵氏加以试探,如同投了一颗石子入水中,观察其波纹动静。一方面要确认消息是否属实,若能一举让赵氏大乱,则最好不过。
  但和中行寅有所不同,范鞅的目的,却不在于一次性摧垮赵氏,毕竟那样的话,在国内外引发的连续反应太大,难以预料后果。他的真正想法,是乘此机会,对赵氏进行肢解。
  “赵氏小宗颇多,其中以邯郸氏最大,与赵氏的血脉也最为疏远!吾等可以离间之。”
  于是,他派儿子范吉射前往离朝歌不远的邯郸,游说邯郸氏。
  对范鞅递过来的桂枝,邯郸氏的家主,邯郸午也一时心动。
  自从上次,他的嫡长子邯郸稷在泮宫中,与大宗庶子无恤起了冲突后,邯郸午便被赵鞅唤到温地,严加申斥,逼他改换继承人。
  当时,邯郸午虽然明面上忍气吞声,照着吩咐做了,但实则心中有所不服,还产生了颇多怨气。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在邯郸等城邑,也是统治着数万民众,至尊无上的主君。这种小宗被大宗骑在头上,召之即来,挥之既去的日子,他受够了!
  所以,当赵鞅已死,赵氏诸子争立的消息传来后,他也蠢蠢欲动。
  而范鞅提出的建议,更是让邯郸午欣喜若狂。
  范鞅说,要邯郸公然宣称脱离赵氏,他便可以助邯郸午为国君说项,让他进入新绛,取代赵氏不成器的诸子,成为新的卿……甚至,可以逆转和赵氏的大小宗关系!
  “邯郸子切勿忘了曲沃代晋之举,正如诗·十月之交所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自古以来,上下、高低、尊卑,地位的易变本是寻常之事。昔日士氏对于范氏是大宗,现如今却是小宗;昔日中行对于荀氏是小宗,现如今却是大宗。”
  然而没过几天,赵鞅复苏,乘步辇在下宫公然巡视的消息,被邯郸氏得知。原本雄心勃勃的邯郸午立刻怂了,登时没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害怕赵鞅,从内心深处害怕那颗“秋日之阳”,从当上邯郸氏的家主到现在,整整十多年,他一直被笼罩在赵鞅炙热的光芒下,不敢有丝毫忤逆。
  哪怕邯郸城的昆父兄弟们屡次劝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投靠关系更亲密的姻亲中行氏;哪怕范鞅许下了如此诱人的承诺,邯郸午都坚决不敢在赵鞅尚在时打什么心思。
  “只要主君还活着一天,吾便不能叛出赵氏。”
  他派人礼貌地送范吉射离开,闭门自守。而这次失利,让身在朝歌的范鞅蔚然而叹。
  “赵孟之烈,竟至于斯?”
  范鞅已经是位八十岁的垂垂老翁了,自觉时日无多。
  他的一生可谓极其坎坷坦荡:先因为间接造成了栾针之死,被栾氏在国君前告发,将他驱逐到秦国;他在归国后肆意报复侄子栾盈,两家的对抗可谓是晋卿百年内斗的最高峰。
  期间栾盈流亡楚、齐,一去一返,战斗在新绛周边全面蔓延,魏氏在两家间转换门庭,齐庄公甚至派兵干涉,一路打到了太行之隘。范氏几次岌岌可危,多亏了他们父子尽力,挟持了国君晋平公,在国人的帮助下,才稳住了局势。
  随后的三十年,范鞅成熟低调了许多,他默默熬死了先辈赵武、韩起、同辈人中行吴、还有政敌魏舒,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执政时代。
  现如今,在晋国之内,他只忌惮两人,一是隐忍的知伯,二是越发强势的赵孟。
  对于如同水一般柔滑的前者,范鞅无计可施。但对赵鞅,虽然这个有些莽撞的年轻卿士被范鞅屡次在朝堂上戏耍、击败,但他永不服输,一次又一次站起,叫范鞅不得不开始重视。
  若是自己死了,儿子范吉射,盟友中行寅,恐怕不是其对手。
  此次肢解赵氏的计划,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可一旦赵鞅复苏,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堂堂正正地在下宫绕了个圈,他范鞅的阴谋,就变得有心无力。
  此人,越来越难对付了,更别说,他还多了一个好儿子相助。
  不过对于那些令人畏惧的传言,范鞅却嗤之以鼻。
  “赵氏庶子有鬼神相助,引下了天雷退敌?可笑,中行伯竟然信了,不如其父中行穆子多矣!”
  范吉射也遗憾地说道:“从信上看,就算是天雷,细细想来,其实也就死伤了十多人而已,不足为惧。”
  范鞅捋着白须,轻蔑地说道:“据阿嘉说,赵氏庶子一向喜欢摆弄些机巧奇异之物,水车、磨坊、瓷器。那一声惊雷,恐怕是他让工匠设下的圈套,用来吓唬人的罢。”
  虽然,若是赵氏有能以人力发出爆炸巨响的手段,也足以让他们心生警惕,但脱离了人力不可抵挡的鬼神层面后,就不会觉得特别可怕了。
  或许,这就是天意么?
  “也罢,此事就这么了结吧,老夫已经派人传信给赵孟,要与他和解。”
  范吉射有些不甘:“邯郸虽然拒绝了父亲的好意,但若起了战事,恐怕也不会听赵鞅调遣。吾等从朝歌起兵,以半军之众横扫赵氏在太行之外的领地,并不困难。而中行伯那边,也能以五阵强兵,击溃赵、韩之卒,则大事可定。只是国君处和知、魏二卿的态度难以预料……”
  范鞅否决了这项军事冒险:“若是那样,吾等首乱者的罪名就坐实了,不可为也。如今范氏也不稳,南方的阴大夫士蔑是赵鞅之党,而你的堂兄士皋夷,则是知氏之党,都与大宗生分。”
  “但此次阿嘉与赵氏庶子动了兵戈,死伤数百人,虽然是以盗寇名义做的,但仇怨已经结下,赵氏哪能善罢甘休?”
  范鞅却有自信:“吾等与赵氏火拼?休要乱说,明明只是盗寇冒充范氏之兵而已,只要将其剿灭,赵氏还有何话可说?老夫手里,还攒着赵孟的盟友乐祁,可以作为补偿和交换……”
  说罢,晋国上卿的身体转向了一马平川的东隅,往东不远,就是晋国与卫国的边疆:“何况,东面和南面的邻居,已经越来越不安分了……”
  他下了城墙后,让人备好返回新绛的车马,对儿子继续教训道:“天下形势,瞬息万变,吾等必须灵活适应,才能让宗族获利。从接到那消息不过几日之内,局面已经不大不相同,赵孟与我斗了十年,他的性情老夫自然知晓,一定会同意和解的!”
  范鞅之所以会如此认为,因为数天前,一个消息从南方传来:齐侯与郑伯,在咸地正式会盟,结为盟邦,又共同发兵数万,前往卫国。
  他们还向宋、鲁、北燕、曹、邾、小邾、莒、鲜虞等原本隶属于晋的诸侯们广发信函,召集他们在卫国相会。其目的很明显,齐侯不甘寂寞了,他想要和晋国,争一争霸主的位置!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如今晋邦外患将至,内忧能稍歇否?”
  这就是范鞅在简牍上,对赵鞅说的话。


第221章 逝者长已矣
  范鞅信上的内容,让赵无恤和众大夫有些猝不及防。
  “范伯手段,实在是让人难以预料啊,可怕!”傅叟观后,慨然而叹。
  他们本以为在成乡之战后,接下来,哪怕诸卿不起战事,也会是一场持久的对峙和朝堂较量,谁知范鞅会这么快就选择了退让。
  若是换了昏厥前的赵鞅,定然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但现如今在大司命少司命处转了一圈后,他性格似乎有所收敛……
  “我愿与范伯和解,二三子以为如何?”
  赵鞅对范、中行在他不能理事时冒充盗寇,进攻自家领地的行为,自然是愤怒至极,恨不能亲帅赵兵,直接去将中行寅等人捉来问罪的。
  但,以赵氏目前在新绛周边的实力,根本做不到这点。范鞅将事情说成是一场误会,赵氏呵呵冷笑之余,却也无力追究,若是继续保持这种公然敌对状态,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何况“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齐国、郑国两个外敌已经开始发难,他们召盟的诸侯遍布晋国周边,如同一条锁链般,若再不行动,就会将晋国牢牢拴住。
  形势所迫,范鞅主动选择和解,赵鞅纵然心有不甘,却也觉得,同意是最好的选择。当外患出现时,内争就只能告一段落了,这是晋国两百年来不成文规则。
  赵氏的谋主董安于表示赞成:“昔日鄢陵之战,栾武子欲战,范文子不欲战,范文子曾断言,如果诸侯皆叛,晋国诸卿一致对外,国内便可以安定。没有外患,则必有内忧,今日之事也是如此,齐与郑为外患,若不尽力,子孙将弱,故晋邦诸卿必将辑睦。”
  到时候赵氏一家不愿和解,因为成乡那一声巨响,以及无恤入宫告状获得的优势,瞬间就会转化成“不识大局”的劣势。范鞅这只老豺,连和解信里,也暗藏着杀机,实则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晋国此时纠缠于内斗,那只会便宜了齐侯,若是诸侯尽叛,太行以东全部丢失,对赵氏也没好处。”
  虽然如今晋将失盟,但霸主的位置,除去虚名外,还有许多实际利益,如诸侯的纳贡,还有对周边土地的合法扩张、占有。所以晋文公才能打着尊王攘夷的大旗,获得了膏腴的“南阳之地”,晋襄公以后的百年间,又蚕食了伊、洛以北的王室领地,将小诸侯的领土肆意分割转让。
  赵无恤虽然深恨二卿对成乡造成的损失,却也表示同意。
  “小子也同意,因为,战争,只是朝堂政治的延伸!”
  此言振聋发聩,让在场的赵鞅,以及四位大夫啧啧称奇。
  对呀,诸卿时战时和,是晋国乃至于诸夏邦国的常态,其目的,都是为了获取国内政治的优势。若是借着范鞅递过来的台阶,再加以利用,就能获得这样的优势,为自己的壮大争取时间,何必非要打仗呢?
  尹铎、傅叟颔首赞成赵无恤的这句话:“《易》云,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故夫兵不可玩,必须慎战。”
  何况,范氏也主动提出了一些对这次“误会”的补偿。
  范鞅表示愿意“劝说”晋侯,释放已经被关押了一年的乐祁,让他返回宋国。如此一来,赵氏拉拢乐氏,在国外谋求一个强大助力的目标,才算完成。
  此外,范氏还将暗中向赵氏赔偿大量钱帛、粟米、陶匠。但那些陶匠,赵无恤觉得,里边肯定有忠于范氏的人,是打算混进来盗取瓷器秘方的,傻子才会把他们领回去。
  而范嘉和中行黑肱也会受到惩处,逐回家族领地,冠礼前不得返回新绛。
  于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当然没有,正如吾子所言,战争只是朝堂政治的延续,此次和解,只是数年的停战罢了!”
  赵鞅拔出了长剑,一剑将案几破开,咬牙切齿地说道。
  “此仇不报,犹如此案!”
  ……
  时间很快进入了十月,范、赵暗中商量着赔偿事宜,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新绛周边的局势也一时缓和,用赵无恤的话说,是外部矛盾压过了内部矛盾。
  对外宣传上,这件事的锅,最后还是背到了吕梁群盗的头上,于是戎子狐婴没得到中行氏承诺的士大夫地位,反倒被诸卿联合围剿。山中群盗加上妇孺,共有千余人被俘虏抓获,他们被中行寅不情不愿地转让给了赵氏当种地的氓隶,作为补偿。
  自断一臂再送予敌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而狐婴则带着百余精锐侥幸逃过一劫,惊惧之下,他带着人朝山北的深林而去。反正吕梁绵延数百里,深山老林,颇多虎狼豺豹,诸卿也不可能一路追剿,此人就这么不知所踪了。
  中行黑肱和范嘉咎由自取,被撤消了虒祁宫中的职守,撵回两家的领邑,三年内不得归来。
  其后,赵鞅在病愈后首次进入新绛,在虒祁宫中面见晋侯。
  他对国君分析天下形势:“齐侯伙同郑国,教唆诸侯叛晋,诸侯之中,惟有宋国还在忠心侍奉晋国,好好迎接他们的使者,尤恐不来,如今却无理执之,拘押一年不归,是绝诸侯也!晋、齐将战,不能少了宋国协助,还请君上三思,早日释放乐伯!”
  这个道理,晋国诸卿,还有国君哪里会不懂?只怪去岁范、赵对乐氏,对宋国外交的争夺达到了顶点,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既然传言说范、赵已经暗中和解,范鞅、中行寅同意释放乐祁,一直和晋侯相善的知伯信奉上善若水之道,自然不会跳出来横加阻拦,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下了。
  至此,这场长达一年,导致晋国两大卿族集团的对峙,两次差点引发全面战争的政斗,就以数百人的死伤,绛市行情的逆转,以及乐祁的获释为结束。
  总的来看,赵氏,勉强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正在和医扁鹊一起,进宫为父亲诊治的乐灵子听闻这个消息后,心中却有悲有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
  此时的成乡,才刚刚换下了服丧的素稿和墨旌。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赵无恤不同意子贡一时儒家病发作,向他提出的士和国人当为死去的昆父兄弟服“三年之丧”“三月之丧”。
  子贡这些天一直在绛市,对周边局势也是心惊胆颤。当市井开始流传“赵卿已死”时,他手下那些卫国来的商贾族人,都劝他速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却被子贡拒绝了。
  “所谓士者,不辱使命也,君子信任我,让我在绛市中负责货殖之事,如今听了市井谣传,便抛弃职守而逃,非士之所为也!君子已经差遣骑吏和乡卒来保护吾等,二三子若是惧怕,请自行离去罢!”
  他的一席话稳住了成乡商贾们的心,坚持到了十月之交,云开雾散的这一天。
  之后,子贡返回了成乡,看着昔日小康之乡,变为眼前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不由得心生遗憾、怜悯之心。
  不过他很快勉励自己道:“大战之后,人心思定,这正是说服君子推广夫子礼仪的好时机!”
  于是子贡向无恤交待完绛市的诸多事项后,进谏道:“请君子以庄重的丧葬安定国人之心,使国人知礼。”
  对于这个提议,赵无恤从善如流。
  他本来就承诺过,会让死难的有功乡卒,甚至是为他赴死的军马,都以士礼葬之!虽然他对这时代的“厚葬”风俗不太认可,但耐不住多数人对死后的世界极其重视,除非是以人殉葬那种残暴至极的事情,否则不好过分干涉,只能期望潜移默化。
  何况,当年的秦穆公两次伐晋都遭到了惨败,就是靠了厚葬阵亡将士,凝聚了秦国人心,最终才赢得了局部的胜利。
  所以,为了继续收买人心,无恤便从了这项建议。不过他也耍了小花招:他早就颁布过法令,成乡丧葬,铜器不许陪葬,君子将赐瓷器作为“明器”补偿。
  “汝等别看青铜明亮光泽,可若是不以特殊工艺防腐,入土之后,不过数月,便会暗淡,过上一些年,甚至会枯朽成渣。但瓷器、陶器却永世不坏,只因它们的材料就是土,尘归尘,土归土,从今以后,成乡丧葬,以陶、瓷为贵!”
  铜可是珍贵的战争资源,兵刃、机械构建都需要,怎么能深埋地下呢?
  对这一点,子贡倒是无所谓,在无恤同意后,他大喜过望,便想更进一步,于是又说道:“夫子曾言,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而昆父兄弟,三月足矣,请君子以法令形式,让乡中以此为基准。”
  当然,子贡也没细讲,在孔子说这句话之前,子贡的师兄宰予却先提出了:“三年之丧,期限太久,小子认为守孝一年即可”的言论。
  在孔门学生里,宰予可谓是夫子最不喜欢的一个学生,他曾昼寝,被孔子骂做:“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子贡记得,夫子因为减丧一事,还批评宰予“不仁”。
  君子方才同意以夫子推崇的礼仪为战死的士卒发丧,可谓是从善;而君子曾止从死,被誉为仁者,应该也会同意吧。
  然而现实主义者赵无恤却不干了,在这一条上,他比宰予,还要“不仁”。


第222章 生者当如斯
  且不说这“天下之通丧”只是孔子的主观认识,实际上各地风俗均有不同。若是死者的家属全都服三年之丧去了,哭泣衰减去了,谁来种地,谁来入伍,谁来建设成乡?
  所以,这一点是没商量的,于是赵无恤便给子贡上了一课,试图扭转他的三观。
  “我曾听说,孔子好复古,那么三代圣王时的葬埋之法,子贡应当是知道的。当时死者既已埋葬,生人不当久哭,而应赶快各司职守,人人各尽所能,用以交相得利。”
  “所以,在成乡之内,复古礼是必须的,但我要恢复的,是三代之时的圣王之礼,父母死,三月之丧而止!兄弟死,哭丧三日而止!”
  子贡哑口无言,三代古礼?
  夫子曾言:“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
  连千年前的夏礼、殷礼都渐渐不可考证了,唐尧虞舜时的,又能从哪里查实?君子这是在信口乱说,还是赵氏作为千年古族,下宫守藏室里真的保有文献?
  总之,对于现实至极的赵无恤,夫子那一套说辞,似乎不太容易说服他,此次的进谏只成功了一半,叫子贡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赵鞅入虒祁宫时,还带上了医扁鹊、乐灵子去为乐祁诊治。而扁鹊的两个徒弟子阳、子豹,则受了赵无恤之邀,前往成乡,为前些日子受伤的乡卒们做后续治疗。
  所以,立冬之后,当子阳和子豹来到成乡时,便见到刚刚将亲人入殓,高呼“魂兮归来”的成乡民众。他们已经擦干了恸哭三日的眼泪,开始收割粟米,为丰收而微笑。
  因为君子在主持隆重的葬礼和祭奠仪式后,对他们说了这么一句话。
  “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
  死去的人已经离我们而去,活着的人,要更坚强地好好的活下去!
  之前大战,敌人选了平坦的粟米地集结、冲锋、撤退,毁掉了千亩田地,要放在以往,这些损失都得国人们自己咽下。
  但这次不同,君子颁布了“补贴”之法:凡是在战时受到的经济损失,如房屋倒塌,田亩被毁,牛羊死伤等,都可以向计吏侨和乡司徒报备,乡寺将在核实后一一补偿!
  所以子阳、子豹到了成乡后,先是对这战后民生的迅速恢复大为惊奇,一路上只见民众自发驱赶沦为氓隶的俘虏们修补墙垣,收割粟米。而在踏入新设置的“医馆”后,两人就更加诧异了。
  现在的北方虽然被晋、齐争霸的阴影笼罩,但仍算是处于较为和平的年代,加上诸夏之间好歹得有点《司马法》里强调的道德底线,所以战争的规模和杀伤较小。
  但在南边,已经华夏化的楚人,还有丝毫不讲礼仪的野蛮吴人,三年前才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横尸千里,杀人盈城。医扁鹊也带子阳、子豹去过战乱中心的唐、蔡一带,进过几处安置伤员的营房,在医扁鹊指导下,亲自体验过对疡伤的治疗。
  汉字的“医”字和“疾”字都从“矢”,即箭镞,所以从医学最初产生开始,就和战争有密切的关系。
  在诸侯各国,官方的医生分为四种,即:食医,负责贵族的膳食调养,相当于古代营养师;疾医,负责为国人治疗头疼脑热等疾病;兽医,掌疗园囿和厩苑里的马匹、牛羊疾病。
  最后,则是疡医,掌金疡、折疡、肿疡、溃疡之疾。这四种疡,分别就是金刃开放性伤,骨折伤,受钝器敲打的局部肿胀、皮下溢血,还有外科感染,所以,疡医相当于后世的外科医生。
  但受伤后立刻得到这些专业外科医生的救治,这是尊贵的士大夫们才得以享受的。一般的士卒,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虽然不会被立刻遗弃,但也只会被分配给技艺较差的巫医、方士看管。
  通常,在诸夏军中,每一师都设置有“方士三人,立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不过对这些半巫半医的同行手艺,医扁鹊和他的两名弟子,都是十分看不起的。
  所以,当时在唐、蔡伤病营里的情形,子阳和子豹永生难忘:百十名伤卒面容呆滞地躺卧在几间昏暗营房的通铺上,入目皆是横流的污血,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哀嚎声、哭丧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这时代的武器通常不足够致命,每次战后,往往会造成部分死者,以及更多的伤者。
  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就直接抬到尸体坑外边等死,任由其哭号声越来越小。
  受了四种非致命伤的,就会被巫医、方士简单处理伤口。一般是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再蒙上随便找来的葛布,足以止血。
  然后,就得听天由命了。
  受伤者往往会因为伤口恶化而死掉,不死的,也会整条胳膊整条腿都烂掉。对伤者在接受治疗后,痊愈和惨死两种不同结局,巫医和方士们,甚至是专业的疡医都搞不清原因。
  他们一般认为,这是鬼神在作祟,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只是让伤者本人和家眷日日祈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大司命、少司命饶恕上。
  所以最初时,子阳和子豹以为,这个偏僻小乡,只有几个野巫祝,虽然已经从下宫调了几名疡医来,但情形恐怕和唐、蔡一带治疗创伤的手段差不多。
  然而,俩人却大错特错了。
  在成巫和成抟的“慷慨”奉献下,这处医馆建立在原先的成氏庄园里。此处位置偏僻而安静,没有一般伤病营的污秽和腐臭味、哀嚎声,反倒设置得十分规整。
  子阳站在医馆外面,看着黄土地面上那三圈白灰,便习惯性地蹲下捋起闻了闻,向带路的成抟问道:“这是蛤灰?”
  所谓的“蜃炭”“蛤灰”,其实就是后世的石灰粉,春秋时代,人们就已经知道石灰可以用来消毒的妙用。在天子和诸侯的宫室中,有专门的职官“赤叐(ba)氏”,掌墙屋的洁净,他们以“蜃炭”涂墙,以“蛤灰”泼洒四周,清除毒虫。
  只不过燔烧的材料,不是石灰岩,而是来自海滨的牡蛎壳、蛤壳。
  这些原料在齐国很多,但在中原地带比较稀缺,而物以稀为贵,只有晋侯、六卿大夫才用得起。所以,子阳、子豹他们虽然知道这东西的功效,却从未想到能用在伤病营的隔离上。
  “素闻成乡之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贪财的子豹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赵氏在这次的治疗中的出手阔绰,已经让他目瞪口呆。在赵鞅醒后,为了感谢医扁鹊的复苏之恩,便大手一挥,赐予他四万亩良田,附带一个乡市。还有数不尽的良马、车驾、钱帛,甚至以下宫首席医官的位置虚席以待。
  医扁鹊自由惯了,自然一一推辞,说是为乐祁诊治之后,就要离开晋国,继续向西云游,到秦国去。
  子豹却心动不已,而在这传说是麦粉、瓷器原产地的小乡,竟然能用海量的蛤灰来隔离兵卒伤员的居所,实在是,实在是太奢侈了!
  但领路的成抟闻言却笑了:“二位先生,此物并非是蛤灰,而是从山上挖来的白垩石所燔烧的,君子称之为石灰。”
  白垩石,是此时的人们对石灰岩的称呼,虽然从史前时代就偶尔有利用,却从未有人搞清楚,这玩意和蛤灰原来是一种。
  医者除了行医治病外,还要学会搜集药材,除了草木药和动物药外,还有不少金石材料。所以子阳子豹自然清楚白垩石是什么,但如此用法,却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啧啧称奇。
  进了医馆后,他们只见此处井然有序,忙碌而不慌乱:各处都挖开了排污的沟渠,用陶管引来了干净的清水,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醋和麻椒的刺鼻气味。
  庖厨的炉灶里用大釜烧着沸水,伤卒们躺在一种造型奇怪的“躺榻”上晒着太阳,面上没有绝望和哀伤,而是和为自己更换布带的青壮女子打趣说笑着。
  他们的君子无恤则站在晒满了细葛、麻布的院子里,对成巫和各位下宫医官细细嘱咐。
  “在此的众人,都是为了赵氏,为了我而受的伤,必须善养之,之前允诺的赏赐都会加倍,每人每日赐酒半升,肉一两,粉食半斗。医官予医给药不得怠慢,令乡吏每日朝飨两次巡视伤病,若是有事,立刻去乡寺报予我知晓!”
  这些天里,每次来这医馆巡视,赵无恤心里都充满了遗憾。
  一场仗下来,他才知道了古代患了伤病的残酷:第一批战死者埋了以后,更头疼的却是多达百余人的伤者,其中那些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又有数人死去。
  赵无恤无奈之下,便生出了要保住剩余伤者性命的决心。
  不过,依靠这时代刚刚起步,但在现代人眼中却极其落后的医疗手段和思想,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才在为赵氏利益奔波之余,在成乡创建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军医伤病制度。他虽然不懂医术,却懂简单的医理,凭借前世知道的零碎常识,起到救急的用处。
  而招来子阳、子豹,则是想利用这几位春秋时代顶尖的医者,为自己拾遗补缺。
  他最后严肃地说道:“请众人信我,哪怕再痛再难熬,也要坚持下来,只要用心照顾,除了伤太重的,没有谁是救不回来的!就算是大司命,少司命齐齐要带走汝等性命,我,也要硬生生地夺回来!”
  换了别人说这令人悚然的大话,乡卒和国人们自然不信,但君子不同。因为在他们眼里,君子是能发动鬼神之力,引下天雷的人,自然能逆天而行!
  院中伤员们绷紧了脸,齐齐呐喊道:“此命从此便是君子所有!吾等绝不服输,绝不待死!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


第223章 百病之始生
  “夫百病之始生也,或因为风雨、寒暑、清湿等环境;或因为阴阳失调、喜怒、纵欲等心理生理的变化;也有饮食起居的病从口入。但老夫却从未听说,由天地间的细微之物所导致,君子真是思前人所未思,见前人所未见矣。”
  下宫偏殿,身体微胖的子豹陪侍在旁,而赵无恤则与医扁鹊在席上相对而坐。
  当日与赵无恤初见时,这位头发黝黑,老而不衰的春秋第一神医摆足了长辈的谱。可如今,扁鹊却面色肃穆,一副受教童子的模样,颤颤巍巍地就要向赵无恤施礼。
  赵无恤不敢托大,连忙恭敬地对拜道:“先生乃是天下第一名医,还是灵子之师,再说此话,是想羞煞小子么?”
  事情,还得从昨日的成乡医馆里说起。
  当时,赵无恤一番要救死扶伤的宣言,以及医馆里的种种新奇举措,都让子阳和子豹十分诧异。俩人当场击节赞叹,并向无恤请教这些举措的意义何在?
  无恤也没想到,自己向他们演示的东西,连医扁鹊都从未教过!
  比如消毒,比如绑石膏夹板……
  于是两人茅塞顿开,一时间对无恤惊为天人,先是尽心尽力帮他完善医馆的体制,还亲自动手治疗病卒。到了傍晚,子豹留了下来,而子阳则飞一般乘车回了下宫,将这件事情告知医扁鹊。
  第二日,赵鞅派人来告,说是有事情要无恤过去商议。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关于乐祁获释的消息,还有赵氏的一些领邑大夫前来述职和探望赵鞅,所以赵鞅让无恤来与他们碰个面。
  赵无恤隐隐觉得,赵鞅,似乎是在为把自己推向前台做准备。
  他刚和赵鞅及大夫们商议完事情,出了殿门,便被双目放光的医扁鹊给拉住了,非要他再将昨日阐述的“细蛊说”再讲述一遍。
  当时扁鹊面色激动地说道:“君子可知道,此说解开了受伤者中,有的结痂好转,有的伤口溃烂死亡这一千古难解之谜!可谓是造福万民,功在千秋矣!”
  赵无恤咋舌,有这么夸张?
  在一柱清晨的阳光下,他指点着光芒里的那些尘埃道:“先生请看,这阳光下的细微粉尘,是不是很多?其实,在看似纯净的空气里、清水里,到处充斥着这些东西,甚至还有更小的,肉眼无法看见。我称之为‘细蛊’,他们就是造成创伤后续病症的原因!”
  “细蛊”,是赵无恤用来涵盖细菌、病毒等微生物的称呼。
  他从子阳、子豹口中得知,数十年前,来自秦国的名医医和,在给晋平公治病时,就提出过看不见摸不着的“蛊”是一些病症的病原,可以视为中国古代最原始的“病菌说”。可惜,这一已经初步具体化的学说没有进一步发展,而是变成了抽象化的“邪气说”。
  “从字面上看,蛊,腹中之虫也。先生请看,器皿中本来只有食物,其余什么都没有,在空气中放置一段时间后,却会发霉,这就是细蛊在起作用。一旦受过污染的食物入了人体,就会生出许多微小的虫来,引发腹泻、痢疾等病症。”
  这一结合,所有人都懂了。
  赵无恤就用这种通俗的说法,来对扁鹊加以解释,瞧着这位神医一边不断颔首,一边用笔认真在简册上抄录的模样,他一时间也感觉有些奇妙。
  自己这个医盲,竟然在给扁鹊,给先秦第一名医上课?
  现在没有显微镜,连透明玻璃都没有,无恤也暂时造不出来。所以他自然无法验证那些最细小的“细蛊”存在,顶多用烧制的曲颈瓷瓶,模拟下巴斯德的肉汤实验。
  但中医本来就是信奉经验主义的,所谓的邪气,所谓的体内阴阳,都是很抽象的东西,无人能验证。
  “在成乡,葛、麻布制作成的‘绷带’,还有伤卒们的被褥衣物,要用滚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止细蛊留存在织物上。医馆中,也要让人每日清理一番,关键位置还要泼上醋,防止疾疫。对于伤卒,叫家眷或青壮女子来细心照料,他们的伤口,要用掺了麻椒的浓盐水擦拭,谓之为消毒。”
  赵无恤新设置的医馆中,除了重伤不治死了十余人外,其余轻伤的众人都挺过了危险期。一般而言,受创伤后的病死率,至少也有三分之一,在他这些措施的作用下,病死率低于百分之十!
  所以,按照中医的一贯逻辑,只要行之有效,就可能是对的。而扁鹊这位世间第一名医,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旺盛,他丝毫没有门户之见,在追问了些细节后,便结合以往治病的经历,便将这一新的理念全盘接受,化为己用了。
  一时间,扁鹊沉思了起来,用新近得知的“细蛊致病说”重新审视昨日为乐祁诊断时得出的结论。
  “那要如君子所说,这世间所有器物上,岂不是处处都有细蛊,处处都有可能致病?麦饼上,被褥上,手上,衣物上,水中……”子豹看着面前那一盏清水,目光不由得有些恐惧。
  子豹不仅有些贪财,还有点怕死,他学医十六载,本以为已经学到了夫子的本事,那些疾病无法近身,能活到八九十岁。谁知今日一听,他才察觉到,世间处处都是能致命的“细蛊”,甚至此刻他的口腔、肠胃里,也密密麻麻全都是。
  密集恐惧症一发作,子豹顿时满头大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搭在桌子上的手也像是被烫着似的挪开了,生怕自己立刻患病死去……
  无恤笑着安慰他道:“非也非也,世上多数的细蛊却是不致病的。比如说酿酒、浆水,它们之所以能够发酵,靠的就是一种叫做酵母的细蛊在作用。何况,正如我方才所说的,细蛊可以被浓酒、浓醋、盐水、滚水等杀灭,所以子豹不必担心。”
  赵无恤对子豹,可谓是很客气。
  虽然他这会理论一套一套的,其实都是前世的一些小常识,若是让他亲自动手为病卒们治病,却是无从下手的,所以才需要请子阳和子豹协助一二。
  成乡的军医体制已经初见成效,无恤准备说服赵鞅和邮无正,推广到整个赵氏军队里。但条例可以完善,技艺高超的医者少了十年八年,却培养不出来。下宫的疡医们,赵无恤觉得,还没有能挑得起大梁的。
  所以,他一度产生了留下扁鹊的心思,而赵鞅为自家人的性命考虑,也有此意。
  但医扁鹊去意已决,明说了自己不会呆在晋国,也不会服侍赵氏。别看他现在很谦虚,笑呵呵的,其实据乐灵子说,他的脾气却倔得跟头牛似的,赵氏对于这位救命恩人,却也不好强留。
  所以,赵无恤便将主意打到了扁鹊的两名弟子头上。
  据他观察,还有乐灵子透露,子阳其人,喜欢沉默着做事,一心致力于提高医术和侍奉扁鹊上。赵无恤虽然欣赏其为人,但几次试探,此人都油盐不进。
  至于子豹,则简单多了,这个有些贪图财货的中年男子,在赵无恤腆着脸学着乐灵子,喊了声师兄后,便受宠若惊。赵无恤又进一步提出,让他留在赵氏作为首席医官,同时还兼领本来要赐予扁鹊的那四万亩田地,作为养邑,子豹便毫不犹豫地决定留下了。
  以后内有乐灵子,外有子豹,两个扁鹊的高徒在身旁作为御用医生,无恤觉得,光是赵氏人的平均寿命,都会提升一大截。
  “有了灵子,以后子嗣难产什么的,就再也不必担心了……”
  不过,想到灵子,赵无恤又为她感到默默的哀伤和心疼。
  换了往常,对医术十分感兴趣的乐灵子,想必会陪坐在无恤身边,好奇地眨着眼睛细听,提出自己的见解吧。但此时此刻,她恐怕没有丝毫的心情……
  虽然在赵、范暗中达成和解后,乐祁的释放,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期间还得经过一定的程序和准备,大概要拖到十月底才能结束。
  但医扁鹊入宫为乐祁诊治,却查明了他的病症。
  “拖得太久了,待我为其切脉观色时,才发觉他病灶已入膏肓,无法医治了……”
  膏,指心下的部位;肓,指心下膈上的部位。而膏肓主要是指疾病部位很深而且隐蔽。古人认为如果患这样的病,用药物、针灸等治法都不能起什么作用了。
  回到春秋后,赵无恤才知道,所谓的《扁鹊见蔡桓公》尚未发生,蔡国没有桓公,甚至连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都值得怀疑。而病入膏肓一词,反倒是八十年前,秦国的名医医缓为晋景公治病时所说。
  “惜哉乐伯,恐怕活不到明岁了……”总之,扁鹊已经为乐祁提前宣布了亡期,他都不能救,放眼天下,恐怕无人能治了。
  所以,乐灵子此时正留在虒祁宫内,说是要陪伴在乐祁身旁,再也不离开一刻。
  赵无恤暗暗想道:“乐伯曾说过,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回到宋国,吃一吃泗上的鲈鱼烩。等他从虒祁宫中出来后,我要向父亲请命,今年之内,由我亲自送他和灵子归宋,也算尽一下为人女婿的责任……”
  然而就在这时,沉吟已久的扁鹊却猛地一拍大腿,从席上站了起来。


第224章 说梦解疑
  扁鹊猛地一拍大腿,站起来了,他不由分说,又朝赵无恤郑重一拜:“多谢君子今日提点,乐伯的病,老夫知道如何治了!”
  原本按照他所学的医理来探查,乐祁的病的确是针石不能及,药汤不能治了。
  但在听赵无恤讲述了这种新颖的“细蛊致病说”后,他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就回想起了以往诸多病例难治的原因,这一次的碰壁,也在其中。
  “乐伯的病灶是在肺腑、膏肓之间,按照赵氏君子的理论,就是外界的有害细蛊进通过呼吸进入体内,在他心情哀怨愤懑时,开始猛烈发作,造成感染和发炎!”
  扁鹊兴奋得团团转,随后便撇下了赵无恤,前往医宫里搜寻他想到的那些药材去了。
  “杀灭细蛊的法子有多种,无恤君子还说过,人体内自有一套免疫系统,可以抵御外来的细蛊。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用药物继续尝试,杀灭细蛊,另一种是用药物增强免疫……若能如此双管齐下,则乐伯有救矣!”
  又过了一夜,扁鹊便携带药匣,匆匆进入虒祁宫,开始为乐祁进行新一轮的治疗。
  三天以后,扁鹊找到了适合的药方,十天之后,乐祁病情好转。
  原本被判了死期的人,却能这么快恢复健康,这是个极大的喜讯,乐灵子激动得满眼泪花。她在无恤入虒祁宫中探望时,竟然不顾乐祁、扁鹊和她的两位师兄在旁,竟就这么揽住了赵无恤的臂膀。
  “君子大恩,下妾无以为报……”
  如果说之前在面对范嘉的引诱和逼迫,灵子发下了“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的誓言,多半是因为父母之命。那么此刻,经过数月的交往,再加上这间接救了乐祁性命的大恩,她眼中对赵无恤,则有了浓浓的爱意和崇拜。
  赵无恤只能一边轻抚着她的手,一边朝眼观鼻鼻观心的在场众人尴尬地笑了笑。
  他能力有限,仅能提供一些后世的医学理论常识,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在听了他这简略的只言片语后,至多啧啧称奇一番,当做梦话怪谈。
  但扁鹊不一样,他的医术,其实已经到了这时代的巅峰,但也是瓶颈,受限于理论和技术条件。当初闻赵无恤的“细蛊致命说”后,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门,他以往治疗过的病症太多了,只需要把知识和经验一结合,就能转化为新的医疗方法。
  “乐伯的病,大概是一种肺炎吧。”在入宫探望归来后,看着最终让乐祁好转的药方,赵无恤觉得很是眼熟。
  里面大多数是他不认识的药物,但其中有一个“大柴胡加生石膏”却极其眼熟,不就是前世治肺病常用的么……
  石膏,是赵无恤让人在山上挖石灰石时,找到的副产品。扁鹊短短三日内便注意到了此物,弄清楚了它的药用功效,然后就大胆地用在临床治疗上了。
  赵无恤在咋舌扁鹊的领悟能力和胆大心细之时,扁鹊也在对包括乐灵子在内的三位徒弟感慨道:
  “世人都传说,我有能洞察隐微事物,透过肌肤看到五脏的能耐,其实都是市井的怪力乱神之言。反倒是我少时为齐地庐舍长吏时,曾跟着长桑君学医,他传授我秦医禁方,还告诉我说,传闻上古之人,目能视人之所未见,想必君子,就是这样的大贤吧!”
  “我意已决,暂时不走了,就先留在赵氏下宫,将无恤君子告知的细蛊说研究透彻之后,再云游实践不迟!”
  乐灵子欣喜,子阳不置可否,只有子豹在胖脸上摊着笑的同时,心里也在哀呼,自己想做赵氏第一医官,恐怕要等上些时日了。
  ……
  当赵无恤协助扁鹊医治好了乐祁的顽疾,这一消息传来后,赵鞅不由得连声赞叹,他欣慰地说道:“得婿如此,真乃乐伯之幸;生子如此,真是赵氏之幸。”
  如此一来,也坚定了赵鞅的决心。
  在董安于和傅叟汇报完从邯郸等地传来的最新消息后,赵鞅也算松了口气,邯郸等小宗未公然反叛,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此一来,这次危机,总算是平安渡过了。
  期间的暗潮涌动,期间的危机四伏,赵鞅都不用下臣们细说,就能想象得到。
  “若非余刚巧召回了董子,若非无恤也在下宫,主持大局,只靠伯鲁和众大夫,恐怕难以支撑到我醒来。甚至,若没有乐氏淑女先前向医扁鹊求援,让他及时赶到晋国,余能不能活,也是未知之数……”
  当然,赵鞅不知道的是,若不是赵无恤的小蝴蝶翅膀扇动,赵氏与范、中行之间的关系,或许还不会如此紧张。
  想到这里,他又回忆起了那七天里经历的梦境,便对几位大夫缓缓道来。
  “最初时四周一片混沌,似乎是两位深衣广袖的神君携我下了九幽,审查我的身前所为,随后便惊呼赵卿命不该亡,缘何到此?便让人首蛇身的巨人送我直上九天,去天帝的宫阙分说明白。”
  “天帝圣明,知我不该如此死去,便留我燕飨,我方知世上竟能有如此极乐之地。我与百神在钧天游览,听到了宠伟的乐曲多次演奏,还看到了神女和巨人在云间跳着万舞。那乐声动人心魄,不像是夏、商、周三代的音乐,与他们比起来,乐师高也成了普通的乡野乐工。”
  这是赵鞅在昏厥的时候看到的事情,这荒诞的梦境徐徐说来,三人面面相觑之余,却极其认真地听着,为主君解梦,这是亲近家臣的职责之一。
  昔日周文王的王后太姒,梦到殷商宫廷里荆棘丛生,而自己的次之发,却在周原的宫厥外种植梓树,竟然飞快生长,化为松柏棫柞。她请周文王解梦,文王便认为这是商亡周兴的征兆。
  秦穆公也有过数日昏厥,醒来后就梦到了一些晋国未来发生的事情,由大夫公孙枝解梦并记载下来;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前,梦到自己被楚王按在地上敲破了脑壳吸食脑髓,差点吓得退兵,在狐偃一通颠倒黑白的胡乱解梦下,才心安下来。
  春秋时人认为,梦境常常与现实相连接,有正梦、噩梦、思梦、寝梦、喜梦、惧梦,而赵鞅的应该属于寝梦。
  说到这里,赵鞅停顿了一下,或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继续编篡下文。
  他接着说道:“燕飨后,在一处灌满了琼浆,种满了蟠桃的园囿里,我与众神走散。就在此时!突然跑出一头黑熊,还有一头棕罴,人立着便要来挠我,我身无寸兵,浑身僵硬而不能动作。此时,却听一声霹雳炸响,却是天帝在侧,但开弓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弱冠少年,容貌极其熟悉。”
  “少年开神弓射之,中,黑熊、棕罴应声皆死。天帝甚喜,又赐两个竹筐函其皮肉,随后牵着头狄犬,指着那少年说道:待汝子成年,孤将以玄王之子姓胄女配之,再以狄犬之国赐之!”
  言罢,赵鞅目视董安于、傅叟、尹铎道:“这便是前些时日的梦境,最初时有些模糊,但这些天里却日益清晰,方才告知三位大夫,可有解语?”
  尹铎沉吟,傅叟迟疑,但在赵鞅说完后,董安于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所谓梦境,全靠做梦的人来讲述,期间若是有故意编造的内容,和真正的梦混杂在一起,谁又分得清楚?
  自古以来,解梦者无非是说些问梦人想听的事情,在诸侯和卿大夫里,对梦境的解释还要掺入政治的考量。比如太姒和晋文公的梦,就可以被加上一些强词夺理的政治含义,作为预言卜筮,来蒙蔽无知的民众、兵卒。
  想当年,郑文公有妾名为燕姞,燕姞为了争宠,便声称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天帝给她一支兰草,并对她说:“我乃南燕之祖伯鯈,兰草芬芳,赐汝为子。”燕姞把这个真假只有她知晓的梦讲给郑文公听,郑文公便与她同房,其后又给她一支兰草作为凭证,生下儿子后取名为“兰”,即后来的郑穆公。
  这就是利用梦境来更立太子的典型手段。
  且不论赵鞅的梦是真是假,在董安于看来,里面的许多场景,是很有象征意义的。结合这些天主君召集各小宗和卿大夫纷踏而至,然后为庶君子无恤引荐看,其目的呼之欲出。
  主君心中的世子之位已定,但无恤终究是庶子,其母卑微,接下来,就需要一些鬼神巫祝之言作为推动舆情的手段了。
  这一点不难,因为庶君子这一年里的所作作为,已经称得上神乎其神。董安于和范鞅这些聪明人,或许能猜到是机巧手段,但一般的民众可不知道,早就胡乱猜测开了。
  对于前些日子成乡传出的那声巨响,颇多人认为,是赵氏子引下了鬼神之力,制造霹雳惊雷,吓得范伯不敢与赵氏敌对,只能和解!
  赵鞅、董安于要做的,只是往这火热的谣言里加一把火。
  于是董安于思索片刻后,开始了解梦:“熊与罴,范、中行之先祖与纹饰也。主君昏厥数日内,范、中行二子发难,冒充盗寇攻击成乡,却被庶君子无恤轻易击退。而所谓玄王,指的是殷商的先祖契,君子无恤又与乐氏淑女有婚约,正好应验!”
  赵鞅见董安于顺着自己的意思来,便装作恍然大悟,傅叟和尹铎对视一眼后,也懂了。
  董安于则绞尽脑汁继续猜想:“晋阳之北,乃是代戎之国,翟犬者,代国之先祖也。天帝的意思是,主君之子嗣,日后必将灭代而为己有!”
  至此,一个最初版本的“赵鞅寐语”,便新鲜出炉了。
  前半段故事,是赵鞅为无恤的造势刻意脑补的,后半段,则是他对儿子、以及赵氏集团日后发展的期待和指引。
  赵鞅可以预见到,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传说会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出去。先在赵氏的士大夫圈子里流行,慢慢进入市井下层,最终汇聚成为涛涛舆情,压过对他立庶不立嫡的非议和不满!
  “原来如此!”
  赵鞅故作领悟,他拊掌而叹,随后对董安于等人吐露了心声:“吾意已诀,要择日为无恤举行冠礼。”


第225章 赏不逾时
  要为赵无恤举行冠礼?
  古板的尹铎轻咳一声道:“主君,古人云,二十而冠,君子无恤虚岁也才十五……行冠礼,是不是太早了点?”
  他自然知道,赵鞅是急于想让无恤行冠,但尹铎觉得,虽然赵无恤样样都好,但造势需要时间,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赵鞅不高兴了,即便这样,他也嫌慢,哪能再拖下去:“鲁襄公十二岁便能行冠,先君悼公十四岁也已行冠,为何吾子不能?”
  傅叟连忙在案下踩了尹铎一脚,说道:“古人云,二十而冠,指的是没有权势的士庶人;而天子、诸侯、卿大夫,为了能早日执掌宗族,熟悉政事,所以也不用一定要等到那个年纪。君子无恤,聪慧勇武,如今已经能将一乡之地治理成小康,他仁德,知兵,能御敌保卫宗族,的确可以早冠。”
  事情商量妥当,赵鞅十分满意,在经历过生死大关后,他仿佛悟了一些东西。所以想早点定下世子之位,万一自己身体再出什么状况,赵氏不至于像没了太阳一般惊恐。
  他心中暗暗想道:“无恤虽然击溃了范、中行二子,有大功于赵氏,但目前吾等与范伯和解,罪名被扣到了吕梁群盗头上。齐、郑两敌尚强,诸卿需要一致对外,此事不好太过张扬。”
  “所以无恤还需要另一份功绩,来让人无话可说,等冠礼之后,我便会让他送乐伯归国,完成这项赵乐联姻,晋宋结盟的大功劳。等他回来,舆论也造得差不多了,可以立为世子!”
  ……
  时间一晃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日益寒冷起来,笼罩新绛的战争阴影已经完全消散,诸卿陆续返回,开始公议如何抵御齐国咄咄逼人的争霸。
  虽然出于种种考虑,对于成乡前些日子的胜利,不好作为战胜范、中行的功绩来大肆张扬。但击败盗寇,保卫领地,也是功劳一件,所以赵鞅同意了赵无恤为手下人表功的举动。让他去统计以后,将需要卓拔的名单递上来,把需要的钱帛、田亩数量也交予计吏。
  所以,在收割了夏粟,又匆匆组织民众开耕犁田后,赵无恤便召集诸位家臣、乡吏前来乡寺议赏功之事。
  “司马法言,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主能做到奖罚分明还不够,因为如果奖赏做不到及时的话,便不能起到鼓励士卒的作用。
  其实,在《成之誓》里,对普通士卒的奖励和死伤抚恤,在战后的第二天,无恤就让人陆续发下去了。子贡在绛市,用麦粉和瓷器连续敛财好几个月,早就把成乡府库堆满了粟米、钱帛,根本不需要向下宫讨要。
  而原本名义上是赵无恤佃农和私产的野人、氓隶们,也因为参与了作战,被无恤大手一挥,基本得到了“解放”。如此一来,种公田的人少了,而公田本身,也多半被赵无恤分给了有功的国人和野人。
  但,所有权却还在无恤手里。
  “得以迁业和释放的野人、氓隶,每户按人头计算,男子二十受田二十亩,女子十亩,年六十者归田。”赵无恤敲着案几,为公田的分配定下了基准。
  其实,这并不是他原创,而是管仲和晋惠公都颁布过的爰田制。
  “私作永远比大锅饭的公作卖力,公田的取消是势在必行的。”
  “大锅饭?”计侨、窦彭祖等听得一愣一愣,不过君子说的有道理,虽然成乡对待国人、野人十分优容,但要是驱使他们来公田里劳作,依然会存在匿力的情况,因为无利可图。
  旧的奴隶解放了,新的奴隶却又补充了进来,那些在吕梁山里被俘虏的群盗,就被赵鞅分了部分给成乡,作为劳动力损失的补偿。这也正好应了无恤打算征召部分立功国人、野人入伍补充的计划。
  “乡卒中死伤五十多人,要想办法尽快补充进来,因为腿脚残疾而退伍的,除了允诺的赏赐和抚恤外,一人一个地方什长、伍长的职位!而且还将免税三年,子嗣优先入伍,优先入学堂。”
  “至于新补充的百余刑徒、氓隶,是属于乡寺的财产,可以分配给有功的国人们使用,但不能过度驱使、鞭挞!”
  这些伤残老兵,在获得了利益后,非但不会有怨言,反倒会把甘愿为赵无恤赴死的忠诚带到地方基层上。
  钱帛、田地,赵无恤可以自己分发,但爵位和职守的大权,却还攒在下宫手里,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所以,对特殊功勋的奖励,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
  究竟哪些人会受到赏赐?看着乡寺厅堂内,军吏们跃跃欲试的神情,赵无恤露出了微笑。
  在那一夜血战之后的第二日,王孙期便已经醒了,却因为摔断了一只胳膊,一直留在医馆内。赵无恤回忆着前世相似的经历,让人以石膏和柳树枝为他做了夹板,看得自阳、子豹啧啧称奇。
  夹板到这两日才解开,但王孙期的右臂依然不灵活,连驾驭单马都够呛。
  “一只手如何操纵八辔(pei)?王孙的御戎之职,恐怕做到头了……”有人如此猜测。
  不过王孙期右士师的职责依然还在,此次的赏功,赵无恤唯独召他事先商量,体现了巨大的信任。此刻,众人想从他的面上看出点什么,但王孙期在驷马折损其三后,没了那一刻的激情,淡然坐于席上,面色古井无波。
  在宣布赏功之前,赵无恤得先对这一战做一个总结,因为,不会总结胜负原因的军队,是不会有进步的。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见兔放犬,未为迟也。从此以后,这就是我成乡,乃至于赵氏之兵的规矩,汝等好生想想,此次夜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改进的?”
  最初时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打仗就打仗,在事后都是夸功行赏,没见过先谈教训失误的,不由得有些忐忑,讷讷而不敢言。
  却是坐在角落里的虞喜首先起来说道:“君子,喜有大罪,当时夜色已至,在山阳亭便没有让骑从们分散警戒,若是能提前发现群盗靠近,便可以提前撤离,不会有如此多的死伤……”
  想到那些慷慨的赴死的悍卒、骑从,甚至是马儿,虞喜心中就一阵惭愧。
  赵无恤点了点头,对成抟说道:“将此事记下来,夜间停歇,即便是在赵氏的领地上,依然不能放松警惕;不过这并非虞喜的罪过,当时是我让骑从们进屋喝水休息的,我之罪也。”
  有了虞喜开头后,众人也开始渐渐放松下来,争相发言。
  穆夏挠着脑袋说,君子以后出门应该把亲卫两带在身边,若能如此,哪怕被包围,也能仗着厚甲重盾冲出。
  羊舌戎则说,自己提前做的防备,依然不够到位,比如沟壑应该再深些,而且可以挖得弯弯曲曲的,让蛾附的敌人多绕点路;而若是后门处可以躲藏的位置多一些,敌人的箭矢便不会给己方造成如此大的伤亡。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战争是一门学问,是一门需要研究和传承的学科,需要对经验教训进行及时的总结归纳并且将其变成常识与习惯。
  在中国古代,从考场上侥幸生还的战士们除了感谢上苍和自己的好运气之外,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有意识地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活下来,战争为什么会胜利。而那些经常思考这些的人,被后世的人称之为名将,那些更少数的把这些写下来了的人,被叫做兵法家。
  但哪怕是这些兵家,尤其是唐宋以前的,因为文化、文字载体和思想的局限,依然喜欢进行一些抽象层面的总结,而不是具体的描述,兵法上许多东西说的模棱两可,只能靠个人领悟。
  对于这些东西,高层的指挥者看了或许会有用处。但基层的军吏,以及大字不识的士卒,他们需要的,其实是一份事无巨细的作战条例,好避免曾经犯下的错误再度重演,因为每一次重演,都是要以无数条人命作为代价的。
  所以赵无恤想着,要把这次战役里形成的经验和规律写入简册,日后编篡成中下层军吏也能清晰掌握的知识!
  那样的话,也许后世的崇洋网民们,就不会听到有人夸《孙子兵法》就桀桀怪笑,对中国古代的兵法嗤之以鼻,视之为“无用之物”了。说不准,他们会拍着细致的《春秋战争史》《赵兵作战条例》,嘲笑同时代希腊人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粗略简陋了。
  于是,整个战役的发生,过程,结果,以及教训,为何胜,为何败,都被旁听的成抟一一记录。不过如此一来,竹简和木牍就有些不够用了……
  “难怪先秦兵法如此简略,看来任何思想的进步和飞跃,都必须是以物质条件为前提的。”
  赵无恤恍然觉得,自己是时候考虑,制作一种薄而轻便,价格低廉的书写载体了。


第226章 舍爵册勋
  说完了不足后,赵无恤又是让众人说说,此战缘何能胜。
  和赵无恤预料中的一样,在场众人齐齐声称,这是君子之力!
  不过,原因却说得各不相同。
  成巫所说的原因,三句不离神神鬼鬼。
  他说起了一件殷商的往事:“昔日,商帝武乙(纣王祖父)无道,醉酒后用草木编成人型,又用牛皮做成革囊,内盛牛血,绑到一处,谓之天神。以箭矢瞄准射之,自称‘射天’!于是天帝震怒,数年后,武乙西行狩猎于河、渭之间,突遇暴雷,中其甲胄,震死!”
  “武乙遇雷,和那一夜的情形何其相似,下臣在乡寺之中观望,隐约能望见有紫气缠绕在君子头顶,数日不退,这是天帝在庇护君子,惩戒来敌!”
  成巫以手指天,态度夸张,众人大半都信了此言,目光敬畏。但赵无恤却只是保持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让成抟将此记录下来。
  “虽然是怪力乱神,但成一家之言,有何不可?”
  作为老赵家的人,对利用鬼神,无恤并不排斥,毕竟在这个巫风盛行的时代,这种神秘的个人崇拜极其有效。但因为他来自后世,也不会费尽心思去公然推崇,巫术和鬼神,需要被关在智慧和理性的牢笼里,吓吓敌人和愚昧者即可。
  而受赵无恤影响,已经对周遭自然规律产生了一定兴趣和了解的计侨,则不信这是什么怪力乱神之举。他已经猜到,或许是那些麦粉在封闭的门洞内,遇火后有了奇妙的反应,但在将这件事向无恤求证后,他便闭上了嘴,悄悄埋在了心里。
  既然“天雷”一说对君子有用,那就暂时让所有人如此认为吧,他可不会有事没事就去揭露“真相”。
  但计侨也不会勉强自己迎合成巫的奉承,他感慨道:“昔日先君文公始归国,就训练民众,过了两年,欲用之。狐偃便劝诫说:民尚不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文公出国而定周襄王天子之位,归国后致力于使民得利,又欲用之。狐偃又言:民尚不知信,未可用也。文公便攻打原地,围而释之,以示其信。晋人从此货殖不求暴利,各无贪心。”
  “至此,公又欲用之,狐偃三谏说:民众尚不知礼法,没有产生对官吏的敬畏。晋文公于是在被庐举行大蒐礼阅兵,作执秩之法以正职官。至此,才真正征召使用晋人,尊王攘夷,释宋之围,城濮一战而霸,文公之教也!”
  他朝赵无恤行了一礼道:“君子止从死,让民众知道了何为义;殖田畴,种冬麦让成乡丰收,叫民众知道了何为信;之后,又做到乐让民众衣食足而知礼节,仓禀足而知荣辱,立军法,建什伍,让民众畏法。由此,民心可用,此战能胜,君子之教也!”
  “此战能胜,君子之教也!”厅堂内所有人都如是说。
  有功则在君上,有罪则在臣下,这是此时的普遍做法。
  赵无恤微笑着坦然接受,又说道:“二三子切勿妄自菲薄,此战能胜,非我一人之力,乃众人尽力之故也!不可不赏。昔日城濮之战后,先君文公曾对国内有功之臣进行三次奖赏。成乡的赏功等级,也与之类似,并且会向全军颁布,做到赏无遗漏,赏罚公平!”
  ……
  军议在乡寺里召开,只有两司马以上者才能参与。
  而正式的表彰功勋,在春秋时代自有规定的礼制,被称为“饮至”,移到了乡中社庙外举行。
  成乡小邑,当然不比天子、诸侯和卿大夫凯旋归来的饮至那般规范,却也举行得极其隆重。
  伴随着乡中乐人们的“凯乐”,国人们被召集到此旁观。社庙外用石块和夯土建起的矮矮的圜丘上,先是由成巫再次出马,祭祀了兵主蚩尤,又告慰了成乡的本地神主,这才由乡司徒、乡三老陪伴,赵无恤登台主持“舍爵,策勋”的仪式。
  “君子麾下的功勋,分为三等。上功赏谋,用谋略和指挥来辅佐君子,最终取得成功的,授予甲等功。次功赏勇,能冒流矢飞石的危险,立下汗马功劳的,授于乙等功。下功赏忠,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有苦劳或斩获的,授于丙等功!”
  这些赏功的法子,还是晋文公的那一套,赵无恤只是稍微做了些改进,掺进了一点后世的东西,当然,日后可能还得细化完善过。
  在他的大声点名下,不断有人迈步上前,舍爵,策勋。
  羊舌戎在接到无恤告急后,迅速修建工事,开挖沟渠,又能发兵救援无恤车驾,并带兵守卫前门。可为甲等功,赏赐钱帛若干,田三百亩,升为中士。
  材士们造成了敌人巨大的杀伤,自身损伤半数人手,五名伍长折了两名,被赐下了一个集体的乙等功。
  “集体功勋?”材士的两司马和伍长们顿时眼睛一亮。
  “然也,以后的战事里,若有出众表现的卒两,自然会得到,并让人编织旌旗,上书功绩,只要编制在一日,便能永远持有。”
  一种莫大的荣誉感从材士们心中冉冉升起,原本成乡最受瞩目的,是骑着高大帅气骏马,迎风轻驰的轻骑士两,现如今,材士们觉得自己也能和他们比肩了!
  这一集体荣誉,也让其余卒两眼红不已,摩拳擦掌,觉得日后若是有机会,也要奋力得到。
  他们多数人没有意识到,晋国内部只是短暂的停战,以后或许会有更大的战争。而是觉得,大概是要跟着家主,跟着君子,去国外争霸,打齐国人、郑国人去了!
  邢敖为君子报信,在后门望楼上作为众人的耳目,他喊哑了嗓子,敲破了铜锣,还受了伤,可为乙等功。因为王孙期手臂折断,所以邢敖被提拔出新的御戎,并被正式当做士来培养,还请赵鞅恢复他士大夫子孙的地位。
  邢敖挠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地上前受勋,不过也有人质疑:“此子年方十二,能为君子御戎么?”
  却是王孙期首先站出来,为邢敖说话:“成乡之中,能有人的御车技艺超过他的么?有人驾车比他快,比他稳当么?”
  顿时,众人哑然无声。
  于是,邢敖便从王孙期手里接过了象征性的马鞭。
  “从今日起,你的御术便出师了,勿忘御者之道!”
  王孙期自己也因为纵马为无恤赴死,得了乙等功勋,被下宫提拔为上士,赐田百亩,钱帛若干。
  田贲前后斩杀十多名“盗寇”,是当晚杀敌最多的一人,被授予乙等功,正式任命为一伍“冒刃之士”的伍长。
  穆夏救援无恤,又固守墙垣,数次退敌,还有斩获;虞喜率领轻骑士断后阻击数百群盗,又冒险前往下宫报信,都为乙等功,俩人被赐予田百亩,升为下士!
  一年之内,两人身份从最初低贱的圉人,牧人,变成了士阶层,这种飞速的提拔速度,证实了赵无恤“唯才是举”“唯功是举”的态度,让野人、氓隶出身的众人心动不已。
  在得到赵无恤私人赠送的宅子后,虞喜、穆夏,也都可以体面地向心上人提亲、娶妻了。
  计侨、窦彭祖统筹钱粮、管理仓禀,战后迅速组织国人修补墙垣,恢复生产,赏钱帛若干。
  成巫坐镇乡寺,应急处理了伤卒的伤口,减少死亡,正式被下宫承认为成氏族长,升为下士。
  成抟伴随君子左右,虽然仅有一人的杀伤,但全程记录君子言辞和众人赏罚,被从亭长提拔为成乡左士师。
  井兢兢业业,一直忠心履行君子的嘱咐,有苦劳,升为辎重伍长。
  在受勋时,迎着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井不由得百感交集,他还求赵无恤赐氏,请为伍氏,从此以伍井为名。
  “小人在下宫时被君子任命为伍长,今日又为伍长,愿世代以伍为氏,永远效忠君子。”
  其余有斩获的乡卒,几乎都得到了丙等功勋。
  而有几名当时不听指挥,蒙头乱跑、或喧哗散播失败消息的乡卒和国人,则被按照新军法,处予惩罚。其中有个情节严重的,当时就被斩了,头颅一直悬挂在乡寺,其家眷以之为耻,与今日满脸喜色的功臣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赏功是在全体乡卒和国人都围观的情况举行的,于是乎,成乡一时间进入了一种人人闻战则喜的状态,也是赵无恤希望的状态。
  但对于这次饮至,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甲等功赐田三百亩,乙等功赐田百亩,丙等功赐田十亩,至于能否升爵升职……适合的可以,但有的人,只能先转换为田亩钱帛了。”
  对于这一点,赵无恤也十分苦恼,他地盘就这么大,手下编制也有限,一场赏功下来,就发觉官位根本不够分,爵位压根不够升了。
  “还是得和父亲商量商量,早日将我挪到一个更能施展的地方,尽快扩编才行……”
  这些日子的付出是值得的,他现在在赵鞅心目中,已经无可替代,完全超越了伯鲁等人。冬至日将至,今年的上计工作,也开始展开了,到时候,赵鞅定然会履行诺言,许他挑一个万户大县!
  但另一方面,若是晋、齐的争霸战争隆隆打响,无恤或许要留在新绛主持大局,也可能会跟随赵鞅带兵,出国。


第227章 卫国叛晋
  赵无恤对这一段时期的历史,只知道晋国的六卿争端,其余的“旁枝末节”,却不甚了了。谁料,这些在后世看起来无关大局的小事,现如今却是牵动天下格局的大事。
  不过,在前世各个版本的“春秋五霸”里,都没有现任齐侯杵臼的大名(齐景公),反倒是后来者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得以陪添末席。所以无恤觉得,这次来自齐国的挑战,至多把晋国独霸北方的局面,变成晋齐两强对峙。
  何况赵无恤心里觉得,“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放在晋国也是合适的。齐、郑虽然看上去来势汹汹,转移了晋国的内部矛盾,不过未来的历史走向,六卿依然要先决个胜负才行。
  不过很遗憾,赵氏目前处于虚弱状态,领地分散,小宗家臣权势过重的坏处开始显现。所以,劝赵鞅在外战时惜力,借口为国君征伐齐、郑,进行一次赵氏的内部集权,倒是不错的选择。
  “但也不能大意,齐侯杵臼目前正值壮年,齐国承袭太公、管仲之政,人口不亚于晋国,而富裕更胜之。他手下有司马穰苴练就的技击之士,国内虽然有陈氏这个专挖公室墙角的阴谋家,但在名相晏子的辅佐下,也算安定。”
  如此看来,自己未来想要有所作为,齐国也算个难缠的对手。
  ……
  回到居所里,在薇服侍下沐浴更衣,赵无恤想着今天的事情,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以后还要设置三种不同的徽章,作为策勋的标志。”
  “徽章?”侍候赵无恤穿衣的薇怔了一下,知道君子思考事情的时候,总喜欢自言自语。
  “对,徽章,除了立功得到实实在在的田亩、钱帛、氓隶等好处外,还要让众人有一种超越物质层面的荣誉感。”
  越说,他越觉得此法可行,在这民风淳朴,猛士如云的春秋末期,这东西做出来,可谓是驱使更多人为自己效忠赴死的大杀器!
  赵无恤一下子来了兴致,伸手抬起了少女的下巴,凝视着她漂亮妩媚的眼睛。
  “你可知道,诸侯的师旅,以旗帜作为旌别,持旗者是所有人的目标和追随对象。我想制作的徽章,是将黄铜铸造成不同的形状,鎏金、鎏银,用染色的布帛装饰,佩戴在有功者身上,让他们也成为其他人仰望、效仿的对象,仿佛持旗者。”
  说罢,他恍然察觉两人的身躯已经靠的极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穿的又轻薄,仿佛是肌肤贴在了一起。少女眼神闪烁,她柔软的腰肢被无恤紧紧揽住,俩人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无恤感觉身体某处有了些许变化,但这外边的院子里,还有等着他出门的邢敖、穆夏在,不好白日宣淫。何况他可从未经历过有妻有妾的生活,对处理内部关系上颇有些头疼,要是在与乐灵子成婚前,先跟别的女子弄出什么意外,那可不太好。
  所以,只能先忍忍了。
  赵无恤连忙轻咳一声道:“你当日组织着国人的青壮女子安置伤卒,在庖厨了忙了一夜,也有你一份功绩,可要什么赏赐?”
  薇方才吓得心肝扑通扑通直跳,虽然往日也有肌肤相亲,但君子一直恪守礼节,不会过分轻薄她,今天却一副想将她一口吃掉的模样。
  这会见君子收手,又是松了口气,又是满腹遗憾,她连忙垂首道:“下妾,下妾只要君子无恙,阿弟有出息,便心满意足了。”
  邢敖恢复了氏名,又被提拔为无恤最信任的御戎,他的君子六艺也在日益长进。这让薇惊喜不已,姐弟两人过了这么些年艰辛的日子,在遇到赵无恤后,渐渐熬出头了。
  这副知足的模样让无恤很是满意,他揽着少女,在她粉红的耳垂上啄了一下,轻声说道:“莫急,迟早也会给你一枚徽章,一个名分!”
  ……
  时间很快进入了十月底,成乡新收获的夏粟已经全部入库,国人驱使着新获得的氓隶,抢在冬至之前,给成乡一半的土地种下冬小麦。
  在经过一年的观察后,桑羊翁等人确定,只要沤肥跟得上,代田法就不会对地力造成太大损伤。但在赵无恤与各位老农商议后,乡寺也不再强制推行各里都要种冬小麦,而是让土地分批耕作。
  “一半的土地种冬麦,一半的土地留着种春粟、春麦,等到夏季收获后,又再种上夏粟,戎菽。如此一来,成乡一年四季都可以有收成,也不必担心某一季气候不好而绝收了!”
  桑羊翁作为首席力田,被赵无恤厚待,每日带着子侄们研究如何增长亩产。
  众人都说,现如今成乡有三个学堂,一个是计吏侨的“数科学堂”,一个是君子时不时召集军吏们研究战斗经验和教训的“军争学堂”,最后一个,就是这开在田头地间的“农稼学堂”了。
  此外,国内外局势也有了新的变化,晋国诸卿都已经回到新绛,开始为乐祁的释放走过场,在公议之后,还要派行人去告知宋国。
  国外,齐、郑两国的军队在各自国君率领下,浩浩荡荡,会于卫国边境。
  而卫侯元(卫灵公)一方面迫于东边强邻的压力,一方面对晋国也没有什么信任感:卫国在周初大封建时,因为卫康叔与周公旦相善,是最受重视的一国,被封于殷墟,赐民最众。而晋国虽然被封于夏墟,其实只是杂处戎狄之间,地位根本无法与卫相比。
  但如今,卫国早已衰弱,常年仰晋国鼻息。他们的故都朝歌先是陷落于狄人,现在又成了晋卿的领地。
  当年晋文公争霸时,卫国就背叛了诸姬,投靠楚国,事后国君差点被晋文公鸩杀。到了近几十年,在卫大夫孙林父与卫献侯的斗争里,晋国的胳膊肘也一直偏向孙林父,收容他叛卫,还连带领地一同接纳。
  诸姬盟主的吃相如此难看,卫国心中早已不满,而几年前的皋鼬之盟上,晋国还想牺牲卫国利益,在盟誓的排位上将卫国置于蔡国后面,再次引发了卫国的愤怒。
  所以卫侯元觉得,再呆在晋国的阵营里,是半分好处没有的,便想要背叛晋国,投靠近几十年间冉冉升起,俨然东方霸主的齐侯怀抱。
  若是论起历史,当年还是齐桓公“存邢救卫”,帮助卫国迁都,才避开了被狄人灭亡的悲惨处境。至今在卫国淇、澳一带,国人们还念叨着讲述这段历史的诗篇。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而现任的齐侯杵臼对于卫侯元,也算有恩的。
  当年卫国发生内乱,卫侯逃到国都郊外,众叛亲离之下,齐侯却一直支持他作为合法的卫国国君,坚持派遣使节慰问,这让卫侯元非常感动。
  如今,齐侯进军卫国,也并非想攻城略地,只是要收他做小弟,把卫国当成进攻晋国的前沿。
  于是,两位国君目的相同,又有旧谊,便开始相互递信,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
  然而,与晋国有诸多利益关系的卿大夫们则认为不行,在公议上否决了卫侯的打算。双方僵持之下,素有机智之名的卫侯元就想出了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他派大夫北宫结作为行人,去齐国军中洽谈,私下却又让人告知齐侯说:“请君侯把北宫结抓起来,再渡河侵袭我国,但沿途切勿侵国人,至濮阳城下而止,卫国诸卿大夫见君侯兵临,定然惊惧,不敢再阻挠结盟之事。”
  齐侯听从了卫侯的话,按照这一计策行事,卫国的大夫果然害怕了,通过了公议,于是卫侯便与齐侯在琐地结盟,正式背叛晋国。
  憋屈了多年后,在司马穰苴,晏婴、国、高二卿等人的辅佐下,齐侯杵臼终于朝着小霸的地位一步步迈进!
  至此,晋国的盟友,只剩下了态度两可的宋国、战斗力不可靠的鲁国、还有尚未回到王城的周天子。
  总之,没一个是靠得住的。
  晋国诸卿决定一致对外,虽然现在国际局势对晋不利,但经过和楚国长达百年的争霸,晋国早已玩出了经验:两个大国发兵直接进行决战,那是迫不得已时才做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只是发偏师骚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将战火引到中立国去,并展示军威,威胁邻国投靠。
  但哪怕是这些举措,也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实行。
  一方面,是成周的叛乱已经进入了尾声,上军司马籍秦已经带着数师之众南下,晋国支持的刘、单二卿开始发力,若是顺利,这个月就能彻底终结王子朝余党。
  所以,晋国打算先送周天子回王城,到时候借着尊王大功,讨要一份讨伐齐侯的王命,占据大义。
  在此之前,先让鲁国在后方拖住齐国人的脚步,然后尽快释放乐祁,好挽回对晋国几乎丧失了信任的宋国。
  到时候,晋齐各自施展手段,争霸中原的博弈,才算正式开始。
  就在此时,赵鞅召无恤到下宫,告知了他一件事情。
  “无恤,余将于下月,为你举行冠礼!”


第228章 岁终上计
  冠礼!赵无恤听罢,怦然心动。
  虞夏商周几千年更替,社会从氏族部落进阶到邦国、封建,工具从铜石并用进阶到铜铁并用。氏族、风俗、名物都有巨大的改变。
  但有一点却从未变化,那就是对年岁的重视。
  正所谓:“昔者,有虞氏贵德而尚齿,夏后氏贵爵而尚齿,殷人贵富而尚齿,周人贵亲而尚齿。”
  尚齿,用后世人类学的名词来说,就是“年龄阶梯制”,人的社会权力以年龄来决定,这种纯自然的因素延续了数千年,直到现代还深受影响。
  人们往往会信任老者的话,而觉得毛头小伙不可靠,当职位相同时,必然是年龄长的人更尊。
  春秋时的人往往把人的一生划分为数个阶段,当某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时,他可以取得在社会上相应的地位、权利、声望。
  所以在孔门儒家心目中,贵族理想的一生应该是这样的:
  十岁叫做幼,学六艺;二十岁叫做弱,行冠成年;三十岁叫做壮,可以成家立室;四十岁叫做强,可以入仕;五十岁叫做艾,可以穿朝服为大夫;六十岁叫做耆(shi),不必再亲自视事,只用指使属下;七十岁叫做老,可以闲暇下来,给儿孙传授人生经验了。
  若是细细观察孔丘的前半生,赵无恤便会发现,他甚至是严格按照这种阶梯进展而活的。
  但赵无恤心中却也有疑惑,不是说,男子二十而冠么?自己虚岁也才十五,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赵鞅将那日傅叟的解释说与他听,言道:“汝在成乡所作所为,羞煞无数成年者,所以也不必拘泥年岁,余认可你可行冠便是。”
  不过,赵无恤还有另一件担心的事,刚好就在这时候试探试探。
  他讷讷地问道:“阿姊年岁长我数月,却尚未及笄(di),是不是会让外人嗤笑赵氏无序?”
  成人仪式,男子二十行冠,女子十五及笄,及笄之后,便可以许嫁。
  姐姐季嬴是赵无恤少数软肋之一,他对此一直有些忐忑,不过到目前为止,赵鞅都没给季嬴定下姻亲。而按照原本的历史,这种情况会维持到数年后的战争时期,阿姊最终会被许给代君……
  但,这一世,赵无恤打算阻止它发生!
  然而,赵鞅听罢,却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
  按理说,的确应该先为季嬴及笄的,但自己这个女儿,情况有些特殊啊……
  他收敛了神色,淡淡地说道:“不必了,如今是季世,礼乐早已崩坏,何况她是女子,汝是男子,不用按照顺序来。你且回去做好准备,余先让家祝卜筮吉日,定下日期后,再广邀宾客,在下宫的赵氏宗庙,为你行冠!”
  ……
  按照礼仪,冠前十天内,受冠者要先卜筮吉日,十日内无吉日,则筮选下一旬的吉日。然后将吉日告知亲友,及冠礼前三日,又用筮法选择主持冠礼的大宾,并选一位“赞冠”者协助冠礼仪式。
  家祝为赵无恤选定的吉日,就这么跳了一旬,定到了冬至日那一天。
  “又是冬至日啊……我真是与这日子有缘。”
  听到竖人宽传来的消息后,赵无恤不由得一愣。
  春秋时的节气和后世有所不同,只有八个,分别是: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于是,冬至就成了一年之末。
  去年冬至,正是乐祁在虒祁宫中参加大朝会,被网罗罪名逮捕。
  今年,在冬至前一旬,他便被晋侯洗清了罪名,得到了释放,国君还专程在虒祁宫里设下燕飨赔罪,期望晋宋两国一笑泯恩仇。
  另一方面,冬至日,对于赵无恤来说,还有些特别的含义。
  去岁四子分封时,他们兄弟几人在赵鞅面前打了个赌,要看看谁在冬至上计结果出来时,能得到第一。
  虽然经过赵鞅昏厥事件,以及那场成乡血战,赵无恤已经奠定了自己在赵鞅心中,还有宗族内无法撼动的地位。
  但君子言必有信,既然赵鞅去年说了要视上计而定,就得按照规矩来。所以现如今,分别来自成乡、棠乡、西乡、东乡的上计报告,便摆到了赵鞅的案几上。
  ……
  十一月初,冬至前半旬。
  下宫的计吏捧着简册,立在堂下读道:“仲君子的东乡,有田七万亩,民众数量减少十六人,岁收粮食五万石,比去岁少了两万石,其中入乡寺府库五千石。”
  “真是岂有此理!”
  赵鞅眉头大皱,气得扔了笔削。
  仲子迂腐而无能,今年的上计竟然较往年更差,非但没完成压制乡中氏族的任务,还放任他们坐大。据下宫派去暗中监督的家臣禀报,各族田亩都有扩充,不少国人丧地,哀嚎于道,还有人沦为氓隶。甚至,连本应该严禁的人殉,也一切如旧。
  仲信自从上次和叔齐合伙派人去成乡图谋不轨被发现后,就闷闷不乐,整日只是享乐饮宴,彻底放弃了对领地的治理。
  不过赵鞅不知道的是,其中少掉的两万石粮食,其实是因为氏族们争相购买麦粉、瓷器,流到赵无恤的手里去了。
  这个儿子,基本是废掉了,看在他是魏姬所出,打发去某个偏僻的千室之邑,就这么沉寂一辈子罢!
  赵鞅气呼呼地捡了笔:“立刻撤销他的乡宰之职,另换一名酷烈的家臣去,你接着说。”
  计吏咽了咽口水,换了一份简册,继续念道:“伯君子的棠乡,有田六万五千亩,民众增加十三口,岁收粮食七万石,比去岁不多不少,但只入府库五千石,比去岁少了两千……”
  赵鞅十分奇怪:“按照我赵氏的十一之税,本应该收七千石才对,为何只有五千石入府库?”
  计吏答道:“伯君子仁厚,故乡中十五税一。”
  赵鞅微微摇头,轻徭薄赋,是可以得到国人赞扬的,难道他会不知道么?但府库的粮食不能少,每一处都必须维持“粟支一年”的底线。自己这个长子,虽然仁厚,却无出众的能力,无法富家强兵,当一个守成之君尚可,但赵鞅的野望,可不是守成就行的。
  他敲了敲案几,示意计吏继续念。
  “叔君子的西乡,有田五万五千亩,民众增加三十口,岁收粮食八万石,比去岁增加三万石,入府库一万六千石……”
  赵鞅最初眉头稍微舒缓,听到入府库的数量太多石,又瞪起了虎目:“为何亩产增收如此之多?税收比例是多少?”
  “君上,叔君子在种夏粟时,靠一个来自成乡的国人,推行代田法,所以亩产有所增长。至于税率,依然是十一之税,叔君子做了一些货殖的买卖,有部分市税,所以才获利如此之多。”
  赵鞅这才点了点头,此子还算不错,是一个能富庶一方的。可惜心性太过恶劣,上次二子冒险袭击成乡,就是他出的主意,对于这种喜欢耍小心机的人,赵鞅很不喜欢。
  更何况,有赵无恤的珠玉在前,叔齐这点小本事,只能算是瓦砾了。
  至此,就轮到这回上计的重头戏。
  计吏也松了口气,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庶君子……”
  “停!”却听赵鞅喝了一声,吓得计吏手里的简册都掉了。
  赵鞅亲自起身,踱步到堂下捡起了简册,严肃地说道:“传我之令,日后,家臣、小宗、小人称呼无恤,不准再带庶字!违令者鞭挞!”
  在计吏唯唯诺诺地退下后,赵鞅自行翻开了简册。
  成乡人口,在减去战死者的情况下,非但没少,还增加了七十六人,这些人,多半是从周边投靠过去附庸的野人。
  “无恤有仁心,能使治下衣食丰足,则远近民众无不扶老携幼,归之如流水也!”
  赵鞅赞叹了一声,继续看下去。
  成乡有田四万亩,新开垦五千亩,岁收粮食十一万石,比去年翻了两倍多,不过因为二十税一,所以入仓禀才五千石。此外,麦粉货殖以及向下宫输送麦子,换得粮食三十万石,而随后货殖瓷器,则为成乡创造了金爰十镒(一镒二十两)的财富!这还是在血战后如同流水般花出去无数赏赐后的结余。
  这么形容吧,成乡的经济,目前可以养得起一师,也就是两千五百人的精锐军队了!
  “当时无恤曾声称,要让上计翻两倍,我犹自不信,今日一见,短短一年,竟然翻了二十倍有余,税不加反减,正可谓是坐地生财!”
  赵鞅唤来董安于等人,颇有些得意地向他们展示上计结果,并宣布:“四子已分高下,待到无恤去宋国归来,余便会让他挑选一个万户大县统辖,董子觉得,他会选何处?”
  董安于笑道:“长子距离都城最近,况且城墙厚实完整,赵城民心最为稳固,赋税颇多,不过若问无恤君子最可能选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和赵鞅的目光,一同投向了遥远的北方。
  对此,赵鞅也是嘿然,本来打算对诸子进行一次眼光的考量,谁知道上次自己昏厥,无恤已经提出过走保晋阳的建议了……
  赵鞅忽然感觉一阵牙疼,他故作愠色地看着董安于:“董子,你有没有觉得,此子太过睿智贤明,无论是治民、理财、统兵、眼光,都如此出色,若是他做家主,是不是比我要好得多!?”
  且不说赵鞅的这点小小抱怨,到了第二天,赵氏发出的邀请函传遍了新绛周边的卿大夫府邸,请他们前来下宫观礼。


第229章 冬至前夜
  晋侯午九年,冬至前三天,范氏之宫。
  范氏从陶唐氏时就开始传承,在夏代为刘累御龙氏,在商为伯长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
  这个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蕴深厚,世代能人辈出。晋主夏盟后,从范武子、文子、宣子一直到现如今的范鞅,经过百年积累,更是实力雄厚、人丁兴旺。而且家主颇为长寿,这在实行老人政治,论资排辈的晋国,占据了绝大的优势。
  此时范氏之宫外的猎场园囿已经草木枯黄,范鞅从朝歌归来后,为了显现自己的老当益壮,专程举行了一场冬狩,狩猎成果颇丰,范鞅还亲自射杀了一头麋鹿。
  当留守新绛府邸的范吉射,携带赵氏邀请赴宴的信函来到猎场外的馆舍时,范鞅依然穿着戎服,正背着手观看庖厨操着铜削解鹿。
  范鞅年过八十,身材高大修长,肩膀宽阔,头发已经花白,但在获得了晋国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后,精神却越发硬朗。
  范吉射长得和范鞅很像,他才智卓绝,但是,却少了范鞅那种枭雄般的气质。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子听闻,父亲亲自蹬车射猎,天冷风大,父亲年岁已高,还请多多小心。”
  范鞅却不以为然:“一个月前,范氏方才向赵氏退让和解,若是我再不出面动作动作,让众人看看我的身体尚好,说不定再过几日,我衰老将死的传闻便会传遍新绛!”
  他指着在庖厨灵活的手里被抽筋剥皮,脱角取骨的麋鹿说道:“现如今,晋国就像是这头正在被宰割的鹿,而六卿便是六尾中山之狼。虽然外有齐、郑虎豹目视眈眈,六卿不得不一致对外,但内部谁要是示弱,便会引发别人的觊觎。前些日子的赵氏便是如此……可惜,他们竟能挺过来了,赵鞅命不该绝,其子无恤则屡屡出人意料。”
  范吉射等他说完后,方才献上简牍:“父亲,这正是赵氏的请帖,说是要在下宫,为那庶子无恤举行冠礼,请吾等前往观礼。”
  “冠礼?若是没有记错,赵无恤也才十四五的年纪,比阿嘉、阿禾还要小,看来赵孟心中世子人选已定……他们能邀请吾等前去,看样子的确是存了和解之心,其余诸卿都是什么态度?”
  “韩氏方面,韩不信、韩申,甚至于小宗们都要去为赵孟捧场。”
  范鞅评价道:“赵氏的伯鲁眼看就要失去世子之位,韩不信虽然表面上还是与赵氏亲密,但心里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或许赵氏选定世子之日,便是赵、韩日益疏远之时……若是没猜错的话,知伯和魏侈(字曼多)也会亲至罢?”
  知跞秉承上善若水之道,与其余五卿都没有明显的敌对关系,自然不会树敌。而魏氏则跟范氏一向不对付,与知氏、赵氏、韩氏都比较亲密。
  “父亲所说不差,唯独中行伯声称有恙,托病不往。”
  范鞅冷笑道:“此次事件,反倒是中行伯受损最大,中行甲士败绩不说,吕梁群盗也被剿灭散尽,窃雉不成却蚀了把粟米,他对我恐怕颇有怨言吧。”
  “那吾等是去,还是不去?”
  “此次冠礼,相当于六卿和解的盟会,范氏若还想为晋卿之首,就必须有人去,这样罢,汝留守家中,老夫亲自走一趟。”
  范吉射脸色微变:“父亲,要不还是儿子去罢,虽然近些年范赵敌对,但早些时候,儿子还与赵孟有些交情的……诡计多端的董安于尚在新绛,万一他与赵孟合计后,恶向胆边生,在观礼时悍然对父亲出手,那该如何是好?”
  “你竟然在担心这个?”
  范鞅有些不满地看了范吉射一眼。
  “好做诈伪之事”,这是范鞅那已经过世的少君对幼子范吉射的评价。他看待别人,也喜欢用诈伪的眼光,之前建议拉拢邯郸,发兵袭击太行之外的赵氏领地便是如此。
  “我意已决,若能以老夫垂危性命,换取赵氏首乱的罪名,那倒也值得……何况当年魏氏半军之众陈于新绛,欲助栾盈为乱,老夫都敢只身前往,凭借一柄铜削就能挟持武夫魏舒,逼他反正,一场赵氏小辈的行冠燕飨,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暗叹,若是自己过世,儿子和中行寅,都不是赵孟的对手,而自己的孙子阿嘉阿禾,也不比不上赵氏子无恤!
  范嘉因为涉及此事,已经被范鞅迁到了朝歌,并允诺三年内不返回新绛,等待那件冲突的影响冷却。
  打人的时候,需要将手缩回来,虽然明面上和赵氏和解,但范鞅削弱敌人的心思却从未放下。如今,在自己生前灭掉或肢解赵氏已经极为困难,但为长远的事情做点打算,还是可行的。
  在回到新绛后,范鞅派人收集了关于赵氏庶子无恤的一切情报,对于这颗冉冉升起的赵氏新阳,他已经越来越忌惮了,甚至超过了对赵鞅的警惕。
  得想办法将此子除去才行,不能让他顺利当上赵氏家主!但,赵氏那边盯得紧,所以不能由范氏亲自出手。
  “有的胜利要靠兵甲,有的胜利要靠燕飨和简册的来往……”
  范鞅如此教训儿子,随后让人备好简牍和笔墨,他要给远方的一位“友人之子”,写一封信。
  待范吉射亲自侍奉着磨好墨后,范鞅左手扶着有些习惯性微微颤抖的右手,在青绿色的简册上写道:“高唐陈子亲启,晋上军将范鞅再拜言……”
  ……
  “明日便是冬至,现如今齐国侵鲁,驻扎在郓地、阳关之外。鲁国用的是周历,以子月为岁首,冬至一过,便是第二年。齐人按照常理猜想,吾等鲁人必将庆贺新年,闭关不出,在此之时发动夜袭,对方定然猝不及防,可以大破之!”
  “夜袭?为何不以堂堂正正之师御之?”
  “大司徒、大司马在说笑罢?吾乃小邦,齐乃大国,从庄公时曹刿论战,在长勺三鼓而竭击败齐军以来,吾等鲁人若不用些手段,如何与大国抗衡?”
  鲁国阳关,夜幕将至,数千兵卒却在城外的空地上陆续集结。一位身材高大的披甲将领立于战车之上,顾盼自雄地分析着战事,他额头宽阔,浓眉大目,颔下留有浓浓的虬髯,尽显阳刚之气。
  若是子贡在此,定然会发觉此人的外貌,和他的夫子孔丘颇有些相似;而若是赵无恤在此,则会觉得,此人的目光和气质又与赵鞅有些吻合,都像头蛰伏的猛虎!
  他周围那些同样身穿甲胄的卿大夫,大多数人持反对态度,但在虎士的一通抢白下,就变得唯唯诺诺起来,似乎对他十分畏惧。
  “闲话少说,吾等这就领兵前去,突袭齐军阵营,他们昨日方至,此时必然营盘不固,阵脚未稳,可以一鼓而下!”
  这位颇似全军统帅的虎士一转身,却没有站到鼓车的中央,持鼓槌旗帜,反倒坐在御者的位置上。
  原来,他仅仅是此车的御者!
  虎士拿起八辔(pei),斜眼望着车下一位卿士打扮的中年人说道:“大司徒,还不上来?”
  被称作大司徒的中年卿士嘴角微微抽搐,双拳紧握,心里一百个不想去,却只能强压住心中的不满,在侍从摆放矮几后乖顺地蹬车,站在鼓架之前——理论上,他才是此战的指挥官。
  中年卿士的位置更尊贵,那驾车的虎士本应只是他的随从,但任谁都能看得出,这驾马车早已头重脚轻,尊卑倒置了!
  那卿士正是鲁国的上卿,“三桓”之首的季孙斯,而驾车的虎士,正是季孙氏的家宰,以陪臣而执国命的阳虎!
  三年前,也就是鲁侯宋(鲁定公)五年,季孙氏的老家主季平子去世。拥有实权,又有野心的家臣阳虎便乘机作乱,发兵囚禁季孙斯,逼迫他歃血为盟,同意让阳虎执掌家政才得以获释。
  到了去年,阳虎更进一步,他权倾鲁国,逼迫国君、三桓,以及曲阜的国人们在亳社盟誓,又在五父之衢(qu)诅咒,正式执掌了鲁国国政。
  既然阳虎以鲁相自居,那么历次会盟、战争等事项,便也抢着去做,要为自己在国内国外谋取威望。
  秋天的时候,齐侯和郑伯在卫国会盟,向周边邻国广发号令,邀请他们前去盟誓,尊齐侯为新的霸主,共同反对晋国。
  但鲁国一向与齐国敌对,双方两百年里打了几十场仗,所以对这位强邻十分警惕,宁愿与晋国友好。阳虎去年还带兵响应晋国的号召,攻击背盟的郑国,所以与三桓一合计,自然拒绝了这份邀请。
  所以,齐侯的这场盟会,郑、卫、北燕、莒、邾等诸侯皆服,派人捧场,唯独鲁国、宋国未至。齐侯勃然大怒,在卫国屈服后,便决定先发兵强迫位于齐国侧后方的鲁国屈服,再西进与晋争霸。
  于是,上卿国夏伐鲁,至阳关,这才有了今天阳虎率军御敌,想乘着冬至日前夜袭击齐军的计划。
  阳虎看着徐徐而行的鲁军,心中想道:“齐侯不派陈乞领军,而是派了一个初次上阵的国夏,吾等又多了几分胜算!”
  鲁军偃旗息鼓,出了阳关后分兵两路,在夜幕掩盖下悄然北行。
  阳虎善用兵,他先派了部分人作为前拒,而大军则尾随其后。西面的一路自然是阳虎和季孙斯,而东面的一路,则是孟孙氏的家兵。
  对阳虎的这次夜袭,孟孙氏是极力反对的。
  现如今,鲁国三桓之中,季孙、叔孙两家都已经权力下移,由陪臣执政,只有孟孙氏的家主还有些威信,能让家臣继续效忠。
  孟孙氏的御者公敛处父和家主孟孙何忌耳语一番后,便驾车赶上了阳虎。隔着几步,他一边操纵驷马,一边对阳虎说道:“阳子可知道,伐鲁的齐国主将国夏其人?此人乃是国景子之子,数年前成为新任家主,位列上卿。”
  对此,阳虎轻蔑地一笑:“上卿?上卿又如何,诸侯和卿大夫们管好祭祀就行,政事和兵事,交予吾等小人便可。”
  他出身卑微,祖上只是孟孙氏的庶支,虽然自称小人,却颇为自傲。
  阳虎身后的季孙斯明知道他在暗讽自己,却讷讷不敢言,但一直忠于季孙的戎右苫(shān)夷却怒了。他受持长戟,死死盯着阳虎后背心,只想一戟戳死这个乱臣贼子,却被季孙斯赶紧使眼色阻止。
  阳虎极有能耐,党羽遍布鲁国,他本人的身手也冠绝三军。若是突然发难,说不准非但杀不死他,反倒会连累季孙斯自己被弑……
  公敛处父摇了摇头道:“阳子,我觉得国夏不可轻视,并非因为其身份尊贵,而是他手下所率,都是名将司马穰苴练就的技击之士,我还听闻,其中有三名颇为勇悍的猛士。”
  阳虎爱才,为了博得取代三桓的名望,成为真正的鲁相,他在国内提拔了不少材士,比如孔丘等,一些贫寒的国人野人也甘愿为他效力。听到猛士二字,便来了兴致,询问都是何等人也?
  公敛处父说道:“此三人以勇力搏虎闻名,分别是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


第230章 士冠礼(上)
  阳虎面色微变,此三人者,他也曾听说过。他们情同兄弟,号称“三士”。十余年间跟随齐国下卿陈氏攻鲁国,伐徐,在海滨追剿莱夷,多次立下功劳,是司马穰苴死后齐军的三把利刃。
  公敛处父道:“阳子夜袭之策不错,但若不将国夏的机智,还有这三人的勇锐考虑进去,恐怕祸事将至,必死无疑!”
  阳虎听罢,一时间犹豫了起来。
  而阳虎身后,戎右苫(shān)夷也忍不住了,恶狠狠地威胁道:“阳子,此行过于冒险,汝若是让季孙、孟孙二卿陷入祸难,纵使鲁国司寇不敢惩处你,我拼尽性命,也立誓要你付出代价!”
  对于这一威胁,阳虎轻蔑一笑,虽然感觉身后有一双充满杀意的眼睛盯着,他却毫不在意。以他的身手,就算有三个苫夷,又能奈他何?
  但他还是勒住了马车,心里暗暗想道:“此等鼠辈虽然怕死,但说的也有道理,何况如今吾等鲁人相互提防,除了我外,皆无战心,如何还能夜袭得胜?莫不如……”
  就在此时,前方半里外,却突然火光大作!隐隐还有阵阵喊杀声传来。
  “发生了何事!”阳虎心中大惊,莫不是遇到埋伏了?
  没过一会,军吏来报,说是齐人早已听说了阳虎将夜袭的消息,而假装没有提防,却在此隐匿等待鲁军,前拒进了圈套后,便被伏击。
  “阳子快看,前方有辆驷马战车!”
  阳虎一瞧,只见鲁军的前拒几乎被团团包围,而一辆齐军的驷马戎车正在其间奔驰,所到之处,鲁卒都被杀得丢盔弃甲,抱着头到处乱窜。
  战车上的三人,正是齐国勇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
  御者公孙接双臂过膝,御术高超,在人群里驷马拉着车辆奔驰自如,车速快得连旌旗都斜倒过来。
  戎左田开疆身高九尺,在车上挽强弓,箭如霹雳,每次开弓必死一人。
  戎右古冶子虎背熊腰,声音如雷,在战车杀入鲁师前拒后,便跳将下来,双腿如同在飞一般。他挥着长戈斩杀鲁卒,割下耳朵,胳膊夹着生俘,又跃上了战车,正是高难度的“超乘”。
  三人齐声大喊道:“鲁师来而不告,非礼也,国子令我三人致师,愿求阳虎一战!”
  “斩阳虎,擒三桓!”对面冲出的齐军也一同呐喊了起来。
  霎时间,数千鲁军丧胆。
  “殆矣,是我小觑国夏,小觑这三人了,今日一见,方知真万夫不可挡也!”
  “速速鸣金,撤兵!”
  阳虎悔之晚矣,只能抛弃已经陷没的前拒,带着后军后撤,返回了阳关,闭门不出,任由齐军三名勇士在城下炫耀俘虏和缴获。
  而远在中都的孔丘,在听闻此役后,便在简册上记录下来:“齐国夏帅师伐我西鄙,鲁师败绩!”
  “晋、齐之争方兴于外,而阳货专权于内,鲁将受其乱也!”孔丘不由为鲁国的未来忧心忡忡,对着新近拜他为师的弟子冉求,说出了这句话。
  冉求年方二十,刚刚行冠不久便前来中都邑,拜在孔丘门下。因为多才多艺,迅速由在籍弟子升为登堂弟子,侍奉孔子左右,被作为“政事”人才来培养。
  但他对军争之术,也十分感兴趣,看着那副鲁国西鄙的地图,冉求喃喃自语道:“鲁侯、三桓,甚至是阳虎若能用我,只需一旅之卒,我便有信心退齐师于国门之外!”
  就在此时,夫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求,写一封信寄去晋国,问问你的师兄子贡,就说我欲为他向展季大夫说项,让他在行人署从一行夫做起,可愿意归否?”
  ……
  冬至日清晨,晋国下宫。
  赵无恤的冠礼已经确定是在今日,日期确定后,便要开始“戒宾”之仪:戒是告知、通报的意思,作为冠礼的主人,赵鞅提前三天通知新绛周边的卿大夫们,邀请他们届时前来观礼。
  一般来说,受邀请的人除非是公开的仇家,否则辞谢一次后便会应许。地位更高的国君,范、知两家,赵鞅还得亲自上门邀请才行。
  国君当然不会亲自来,只是派遣太史墨代他到场。
  而另一方面,需要提前准备的仪式和服饰、礼器也在陆续筹备妥当。赵无恤提前三日回到了下宫,每日沐浴斋戒,以示虔诚庄敬。
  冬至日鸡鸣刚过,在简单朴素的朝食过后,一身红衣的季嬴便长摆坠地,走入居室中,亲自为坐在大铜鉴前的赵无恤梳发,佩玉,更衣。
  这本来是举冠者的母亲当做的事情,若是母亲已丧,则由姑姊代劳。
  “你的发质差了许多,平日还是不肯用膏油保养么?”
  少女纤细如葱的手指,拿着玉梳顺着赵无恤乌黑的头发滑下,一缕一缕梳理整齐。她发现相比一年前,无恤的发质有些枯萎,这是上次成乡血战,烟火燎烧的缘故,而且他脖颈上还多了一圈披甲时留下的茧。
  季嬴不由得埋怨道:“作为卿族君子,指使手下人在前即可,你何必亲冒矢石?剑戈无眼,若是受了伤,那该如何是好?”
  赵无恤恍然觉得,季嬴今天比往常更加,话多?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无恤定当牢记……”
  季嬴手上动作很快,口中却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仿佛是在驱散心里的某种情绪:“对了,我听有位年过九旬老寺人说,今日无恤君子的冠礼,和你的曾祖父文子时一般热闹,可是赵氏几十年未见的盛会。”
  我的曾祖父?这话说的奇怪,不也是你的曾祖父么?赵无恤任由她述说,只是默默听着。
  季嬴开始如数家珍地报出今日到来的宾客姓名:“国君派太史墨观礼,声称要将此事记录于史简;范、知、韩、魏四卿家主亲至,宋国大司城乐伯在场,赵氏小宗也无一不至,而其余张、乐、籍等大夫都有前来……”
  “吉时已到,请君子更衣,随下臣前往家庙!”就在此时,却传来了赵氏的礼官悠扬的声音。
  季嬴持着玉梳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咬着嘴唇,话头一下子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无恤看着铜鉴中,已经被梳理整齐的发鬟,觉得自己滑稽无比,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随即缓缓起身。
  他也有话想单独对季嬴说,但如今周围都有侍女和有司盯着,而且头上这个搞怪的发鬟,无恤觉得自己肯定二得不行,画风被映衬得有些不对劲……
  “好了,阿姊,今日应该高兴才对,待到冠礼之后,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赵无恤轻轻捏了一下季嬴的手,留下了这句嘱咐后,便张开了双臂,任由侍女们趋行上前,为他穿上行冠专用,单薄而朴素的采衣。
  随后,他在有司的引领下,离开了偏殿,前往今天冠礼举行的地点,赵氏家庙。
  家庙,就是宗族后代为祖先立的庙,为亡魂建立的寄居所,岁初岁末和各种节庆祭祀祖先,并举行一些仪式的场所。
  无恤蹬戎车,邮无正御,一路上他高昂着头,坦然面对沿途目光。赵氏的黑衣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目逆无恤,国人们则挤在必经之路两旁踮着脚围观。
  到达家庙的建筑群百步以外后,赵无恤需要“伏轼下舆”,一路走过去。
  走向他的成年礼,还有属于他的时代!
  ……
  到达宗庙外时,只见受邀的宾客已经到来,全都身着黑色的衣裳,地位高的卿坐在榻上,地位低的士大夫站于两侧,数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无恤的身上,观察这位年轻的将冠者。
  赵无恤深吸了一口气后,步步足尖踏实地,趋行而走。今天的礼节,他已经跟着礼官演练过无数次,力求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与周人普遍的“左祖右社”不同,赵氏家庙位于下宫城垣内偏东位置,对着祖先逐日而来的海岱,对着太阳从扶桑木初升的方向。
  按照周礼,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卿大夫三庙。
  赵氏也是三庙的规格,分别为赵鞅曾祖赵庄子的考庙,祖父赵文子的王考庙,父赵景子的皇考庙,按照一昭一穆的次序排列。
  无恤要进的,自然是供奉赵景子的皇考庙,又称祢庙。
  殿前巨大的石铺平台显示出宗庙庄严肃穆的气氛,加冠专用的堂在庙外已经立好,整套的编钟陈列于此。编钟上铸夔龙夔凤纹,钮作两只带角张翅的飞虎,衔梁对峙。盲眼乐师高一身礼服,带着乐师们早已就位,被告知将冠者已至后,便敲起了钟乐伴奏。
  赵无恤再往前,就是抚着美须的赵鞅,他今天头戴庄重的玄冠,身穿朝服,腰束黑色大带,饰白色蔽膝,站立在祢庙东阶之下,等待着儿子。
  无恤隔着数步远,就朝父亲曲身下拜,行稽首礼,连续三次。
  赵鞅则坦然受之,随后牵引无恤登阶,入祢庙。
  宗庙为举行祭礼的地方,所以其建筑不能奢华,高度节制而简炼,装饰、色彩和花纹也尽量单纯而简洁。其外敞而为门,竦而为堂,抱而为阁,翼而为两庑两厢,一共三十余楹。
  然后,赵鞅停在了庙门槛前,转过身来,作为父亲,在这重要的时刻,总有些话要对即将成年的儿子讲述。
  但他说的话,却是赵无恤万万没有想到的。
  “从造父至今,共计十五代赵氏先祖之灵在上,此庙乃是汝祖父景子之庙。汝出生时,皇考已逝,所以未能亲见。皇考性情颇似文子,宽厚低调,与我不同。今日他将见证汝之成年,但我还是有一事不解……”
  赵鞅虎目直视无恤的双眼,像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细细想来,汝自从出生以来,一向平平无奇,性情冷淡而怕生人,除了能忍辱外,似乎别无特点,与皇考早年倒是有几分相似。为何从去年冬至开始,却忽然睿智贤明,锐意进取起来,制作奇异机巧之物没有穷尽,一些新的制度也让我叹为观止……你能否告诉为父,告诉在场的先祖们,这,究竟是何缘由!?”


第231章 士冠礼(中)
  面对赵鞅突如其来的质问,赵无恤微微一愣,随即昂首,只见庙宇的回廊顶端,是几幅内容各异的壁画:
  造父为周穆王御者,带着他跋涉在传说中的流沙之地,至雪山昆仑,采禺支美玉,于天池见西王母之国。最后又千里驰骋,杀到了淮夷之国,灭徐偃王,因功封于赵城,为赵氏。这画的色彩是华丽的,线条是飘逸抽象的。
  造父六世孙奄父为周宣王御者,在千亩之战里拼死护送天子逃走,其子叔带见幽王无道,投靠晋国。这画的色彩是鲜血淋漓的,线条是写实的,映衬着那段西周灭亡前“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的恐怖末世。
  其后便是成子赵衰伴随晋文公流亡诸侯,为其肱股,在楚国和秦国作为司仪,在折冲樽俎间帮重耳答辩楚王和秦伯咄咄逼人的问题,被赞为知文。这画的色彩是朴素的,线条是柔和,显得人物文质彬彬。
  它们在无声地讲述赵氏的历史和辉煌。
  作为穿越者,在这种肃穆庄重的场合,面对赵鞅直指人心的发问,换了别人,往往心虚,失措……
  但赵无恤不同,他前世也是赵氏子孙,此刻尽情感受先祖的护佑和赐福,仿佛心安理得,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他缓缓说道:“小子听说,父亲曾做了一个梦,梦到被天帝相邀,遨游于九天之上……记得是去年十月之交,小子得了场小病时,也曾做了一个梦。”
  赵无恤作回忆状,开始将半夸张,半写实的后世生活缓缓道来。
  “小子梦里的去处,也如同仙境一般,说出来恐怕父亲难以想象:万丈高楼拔于平地,一座城池住着数千万民众,他们少有所教,老有所依。人人都能识文断字,或在彻夜通明的殿堂听群贤谈吐,或肆意玩弄机巧之物,过着比大国诸侯还快活的日子。”
  “在那儿,瓷器和陶碗一样寻常、便宜,我平日驾驭着不用马力,就能日行千里的华盖温车。在新绛吃过朝食之后,可以乘坐铁鸟,扶摇而上九万里,飞到郢城安排宴飨,再去临淄观赏庙会倡优。那里的铁矢不用臂力和弓弦便能发射,惨如蜂虿;每一次战争,都是焰火与雷电的比拼,惊天动地,若有差错,便会伏尸百万……”
  赵鞅一直呆呆地听着,嘴巴微微张大。本来在他七日昏厥后,根据模模糊糊的梦境对大夫们编造的预言,已经十分精怪神奇,他也曾为自己的想象力而微微得意了一把。
  谁料今日所闻,更是超出了想象和接受的范围。
  “小子的一些奇思妙想和所做的机巧之物,部分是梦中偶然所见,至于小子的性情……”
  赵无恤对着赵鞅俯身再拜:“鱼游於水,鸟游於云,立冬时节,燕雀入於海化为蛤。万物皆有所化,而人亦有之,若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性情便会有所改变。所以小子在经历梦境后,就像是从卵中破壳而出的玄鸟,有所变化……”
  赵鞅一想也对,自己在昏迷七日后,经历了生死的大关,也是有所感悟和改变的。
  “原来如此。”他微微颔首,接受了赵无恤的解释,同时也对姑布子卿的卜筮,还有连自己都有点相信的寐语更加深信不疑。
  “且不管那梦中仙境是真是假,但无恤从中学来的东西,的确很有用处,或许这便是天意?无恤是天帝和先祖赐予我赵氏的世子,未来的真将军……”
  就好比那蛰伏三年的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解开了心里的疑问后,赵鞅便引无恤入内,将他成年的消息告知先祖。
  其内的神龛中,供奉着景子赵成的牌位,铜制灯架上的燃烧着无烟的鲸膏,香气扑鼻,也映照得室内灯火通明。
  这里从清晨开始,便完成了“陈服器”的仪式。
  祭祀用的青铜礼器早已擦得金亮,干肉和肉酱盛于笾豆中,铜豆如同后世的碟,上面饰有简洁生动的夔龙纹,首尾相接而身躯卷曲呈s状。
  卿大夫规格的五鼎四簋整齐排放,鼎是牛首螭纹蹄足镬(huo)鼎,其形制颇大,圆口、附耳、束颈、深腹、圜底,兽蹄形三足;鼎上饰夔纹和蟠螭纹,颈饰牛头双身蟠螭纹,彰显青铜时代礼器的古典美和雍容。
  赵鞅让无恤跟着有司在此等待,完成告庙的仪式,他自行出庙门,迎接宾客进来。
  听着脚步声远去,赵无恤松了口气,额头冷汗直冒,刚才赵鞅瞪着虎目这么一逼问,其实还是有点吓人的。
  “我会代替赵无恤,完成他的愿望,也会做好赵氏子孙的本分,让列祖列宗血食不绝……”他对着宗庙内看不见的赵氏先祖如是说。
  灯烛无风而动,像是在回应无恤。
  三日前,赵鞅在遍请宾客后,就按照礼仪,再次通过占筮的方法,从僚友中选择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担任加冠的正宾,这一仪节称为“筮宾”。冠礼之日,正宾必须到场,否则不能成礼。除此之外,还要特邀一位“赞者”,即协助正宾加冠的助手。
  赵无恤知道正宾和赞宾分别是谁,当他祷告完毕,在有司指引下转身朝南,正好看到赵鞅正迎着那两人入内,在登阶,入堂时分别都要相对一揖。
  赞宾正是无恤的准岳父,宋国大司城乐祁。他在医扁鹊利用赵无恤“细蛊致病说”的原理,选择了一些药物治疗下,渐渐恢复了过来。如今面色红润,咳嗽也少了,恢复了那位敦厚长者的模样,看向赵无恤的目光里,带着欣赏和感激。
  而正宾,则是位无恤不认识的老者,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身穿与赵鞅相同的礼服:玄冠映衬着花白的头发,下裳佩熊龙纹的玉组佩,双眼丝毫看不出昏花,宽阔的手掌一看就是常年舞剑挥戈的,上有厚厚的老茧和零星的老年斑。
  赵鞅和乐祁跟在他身后,俨然成了青涩的小辈。
  老者的容貌和谈吐举止,让赵无恤印象深刻,只一个眼神,一句寻常的话语,无恤就觉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和压力。
  “这便是今日的将冠者?真是虎父无犬子矣!”
  这一天,也就是晋侯午九年冬至日,赵无恤终于和笼罩了晋国、笼罩了赵氏数年的庞大阴影,晋国执政范鞅见了面。
  仿佛命运般,范鞅,在随即的卜筮中被选为今日的正宾,将为赵无恤行冠!
  ……
  在告庙后,便是正式的加冠仪式。
  冠堂坐北朝南,堂前有东、西二阶,东阶供主人上下堂专用,所以称为主阶,或阼(zuo)阶;西阶供来宾上下堂,所以称为宾阶。
  当赵无恤在有司引领下,从东面的主阶登堂时,登时引起观礼的宾客一阵诧异。基于礼节,他们不能交头接耳,便只能用目光相对而视,其中传达的意思不言自明。
  加冠者在堂上有专门的席位,其位置因身份的不同而不同,嫡长子的席位设在阼阶之上,庶子的席位在堂北偏东的地方。正所谓“嫡子冠于阼,以著代也”,阼阶之上是主人之位,让嫡长子在此加冠,意在突出他将来有资格取代父亲在家中的地位。
  “赵无恤只是庶子,其母卑贱,如今却被赵孟当做嫡子来行冠……”
  是过分的宠爱,还是别有暗示?众人的目光投向了前来观礼的赵伯鲁脸上。只见他面容肃穆,没有表现出太大不满,然而眼神中,却有淡淡的灰心。
  今日天气晴朗,清晨的阳光照映在宫阙的飞檐和石、陶瑞兽上,赵无恤在冠堂上感受着众人目光,而三位有司捧着装有衣冠的竹篚,从西阶的第二个台阶依次往下站立。
  服有三种:爵弁(bian)服、皮弁服、玄端服。
  冠亦有三种:缁布冠、皮弁、爵弁。
  负责赞冠的乐祁缓缓上堂,亲自把束头巾、簪子、梳子等物放置在席的南端。正宾范鞅则带着淡淡的笑意,对赵无恤拱手一揖。
  “昔日赵文子冠时,鞅才是垂鬟少年,祖父范文子观礼,回到家中后对其大加赞誉,预言他日必为正卿。而鞅也曾受文子教诲,与景子为友,为赵孟之长吏,今日又能当上小君子冠礼正宾,真是莫大荣幸,愿范、赵两氏永以为好。”
  范文子的确是个谦谦君子,当年看见年轻的赵氏孤儿,免不得要唠叨得多一点,但他的话是善意的。他的为人对赵武的影响似乎也很深远,范文子教育出一个赵文子,那时候,范、赵两家的关系是很友善的。
  但,这已经是时过境迁的老黄历了,赵无恤对晋国执政十分警惕,对老豺看似发自肺腑的这番话,半个字也不信。
  可政治就是这样,表面功夫必须得演下去。
  赵无恤也故作感动地还礼道:“昔日曾祖父冠礼上,范文子曾言,从今以后要时时戒躁戒躁,智者受到宠爱会更加谨慎,糊涂人受到宠爱则是骄横无礼……诚哉斯言,范文子之教也。小子今日也希望能聆听范伯的教诲。”
  客套完毕,无恤便即席坐下,乐祁也来与他说了句话,便坐到了无恤身后。在有司帮助下,为他解开那两个很二的发鬟,随后把散发拧成发束,再用一根玉簪为轴,把发束层层盘在簪子上,再将发尾紧紧地塞进盘出的发髻中,最后用帛将头发包好。
  此既为束发礼。


第232章 士冠礼(下)
  束发完毕,正宾范鞅在洗盥(guan)后,从有司手中接过缁布冠,走到无恤席前。
  缁布冠实际上就是一块黑布,相传太古时代以白布为冠,若逢祭祀,就把它染成黑色。
  范鞅先端正无恤容仪,然后致祝辞说:“缁布之冠,意为汝具备衣食之能!”
  随后,便把缁布冠加于无恤之首。
  赞冠人乐祁上前,为无恤系好冠缨,始冠结束。无恤站起随有司进入房内更衣,穿上与缁布冠对应的玄端服、黑色帛带、赤黑色蔽膝,再出来向观礼的众宾客们展示。
  随后,是二加皮弁(bian),皮弁也叫做武冠,意为冠者具备基本武技。其形制类似于后世的瓜皮帽,用白色的鹿皮缝制而成,与白色下裳、黑色大带、白色蔽膝的朝服配套穿戴,地位要比缁布冠尊。
  最后,是三加爵冠,爵冠也叫做文冠,意为冠者基本具备知书达理之能。
  “爵”通“雀”,爵弁所用质料与雀头的颜色(赤而微红)相似,故名。爵弁是协组国君祭祀等庄重的场合戴的,地位最尊。
  范鞅也说出了最后的祝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当赵无恤穿着浅绛色下裳、丝质黑色上衣、黑色大带、赤黄色蔽膝的爵弁服,出来向宾客们展示后,三冠仪式这才算结束。
  一时间,庙宇和厅堂再次钟鼓之声大作。
  “三加弥尊,加有成也!”
  三次加冠,将地位最卑的缁布冠放在最前,地位稍尊的皮弁在其次,而将爵弁放在最后,每加愈尊,是隐喻冠者的德行能与日俱增。
  宾客们也一同称赞,君子之德美矣!
  “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赵无恤被气氛感染,也隐隐有些激动,前世他十八岁成年时,也就是平平淡淡地过了,哪有今天如此隆重的仪礼?
  “华夏被誉为冠带之国,礼仪之邦,我今日始知为士大夫之尊贵也……”
  冠,是礼之始也。这是华夏男子的成人仪式,在行冠前,只能算作“孺子,童子”,行冠后,从此将转变为正式跨入社会的成年人,同时,也获得了正式的权利。
  参政,领军,受封,婚姻,都从冠礼后开始。
  从今日起,他便是真正的男人了!
  在三加冠告一段落,赐酒祝贺后,还有取字的环节。
  宾赐表字,也就是正宾为加冠者赐以本名之外,供寻常称呼的称谓。
  无恤定定地看着范鞅,开始期待他会如何选择。
  范氏家族底蕴深厚,范鞅也对诗、史、易、书都有涉猎,他说道:“无恤之名,出自《易》泰卦,正所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赵无恤微微一愣,他对君子六艺还算娴熟,但是对艰涩难懂的《易》却是一无所知的,今日方才知道,自己的名,原来有这种内涵。
  看来当年赵鞅为自己这个贱庶子取名,似乎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无恤却不知道,赵鞅也没好意思提及,他的名,其实是无恤的生母抱着他,请季嬴的母亲帮取的。
  没有一马平川而一点也斜坡也没有的土地,也没有一往无前而不返回的运动。在艰难中坚贞不渝就无过咎,不用担心收成的孚信,肯定会收获粮食来一饱口福。
  凡事都有反复波折,这大概就是这句话的主要含义吧。
  在历史上,赵襄子的命运,乃至于赵国的国运,都是在一次次反复波折中曲折上升的,这一世,赵无恤能否摆脱这种宿命?
  却听范鞅略一沉吟后道:“如此,你的字,当为‘子泰’。”
  表字不能乱取,一般都要与名相互对应。比如端木赐名赐,字就是子贡;孔丘名丘,字为仲尼,尼,就是他出生的尼山。
  子泰,与出自《易·泰卦》的“无恤”相对应,也算不错。
  正所谓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加冠之后“表字”就会替代“名”,成为寻常的称呼,自此以后,只有父母国君可直呼他赵无恤的本名。
  “子泰,子泰……”赵无恤默默念叨着自己的新字,由家族最大的敌人为自己取字,这种感觉很微妙。
  至此,冠礼结束,赵鞅送范鞅、乐祁至庙门外,敬酒,同时以束帛俪皮(帛五匹、鹿皮两张)作“报酬”,另外再馈赠牲肉表示感谢。
  而赵无恤在傍晚的宴飨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是以成人身份正式礼见所有长幼家人。
  看着幼子摇身一变,成为冠带深衣的有匪君子,赵鞅也是老怀欣慰,他淡淡地对无恤说了这么一句话。
  “从今日开始,你便成年了。”
  这意味着,无恤将要承担更多家族的责任。
  是的,在冠礼上,得到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重重的责任,三种轻巧的冠,如今却压得赵无恤脑袋沉甸甸的。
  家族的荣耀,耻辱,都必须一手承担。
  他长拜道:“小子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随后,是赵鞅的妻妾魏姬、知姬,本来赵无恤在取字前,理应有一个见母的仪式,若亲母已逝去,那么就要拜见家族少君。结果这一道程序却被赵鞅大笔一挥,让有司跳过了,其中的意思十分令人玩味。
  魏姬还是抿着嘴,阴沉着脸,她的儿子仲信在岁末的上计后被撤销了职守,世子之位是遥遥无期了。
  知姬则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她的儿子叔齐还算治邑有方,被赵鞅微微嘉奖。
  之后,还有无恤的兄弟伯鲁、仲信、叔齐。前来冠礼的小宗代表赵广德,楼氏,马首氏等。
  无恤与两个猪队友哥哥只是淡淡地一礼,连话都没说一句,两人在经历上次的冲突,以及成乡霹雳天雷的传闻后,似乎还有些怕他。
  而对伯鲁,无恤则友善多了,礼仪一丝不苟。
  伯鲁心中稍感安慰,老好人的脾气又犯了,他心想:“无恤戒骄戒躁,依然敬我为长兄。吾不如无恤多矣,父亲昏厥时惊慌失措,要是没有无恤,下宫恐怕早已大乱,又如何能安然度过危机?他得此待遇,理所应当。”
  而季嬴,当无恤找到她时,她正红衣飘飘,脚踏木屐,翘着脚坐于三层高的楼阙之上。
  今天本是个应该高兴的日子,但季嬴心里却有些酸酸的。少时的年幼弟弟,今日一过,便要变成独立的成年君子了。虽然往日她也渴望依赖他,想要他继续成长,但事到如今,却有些不舍和害怕。
  自从以后,他便不再是专属于她的幼弟,而是能够成家立室的成年男子了!
  赵无恤缓步走到季嬴的身后,将一件温暖的狐裘披在她身上,一如她往日为他加衣一般。
  无恤轻声说道:“阿姊年岁长我,现如今却是无恤先行冠礼,听父亲说,阿姊得等到明年仲夏,正式满了十五后,再行及笄之礼,如此一来,却是无恤抢了先……”
  季嬴已经垂泪欲滴,她偏过脸,咬着唇硬声说道:“吾等女子,如何能与男子想相比,今日观礼,我却是连宗庙都不能进去,只能远远看着你……”
  赵无恤却突然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季嬴。
  “阿姊,我今日之后,便成年了。”
  “无恤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不管未来发生何事,无论是险恶的言辞,还是内外的觊觎,不会再有不必要的牺牲,不用付出性命的代价。”
  无恤拉着季嬴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泪:“我在此立誓,必将誓死保卫阿姊,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女绝!”
  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磨笄夫人!
  且不说季嬴心中的震惊和欣喜,在楼阙的拐角处,前来唤无恤前去宴饮的乐灵子一双眼睛圆瞪,她掩着嘴贴在墙角,方才无恤季嬴姊弟说的一切,她都听得明明白白……
  ……
  当赵无恤回到下宫大殿时,宴飨即将开始。
  见到今日的冠者已至,赵无恤的同龄们便发出一阵欢呼,招呼他过去筵席上饮酒。
  魏驹,韩虎,知宵,赵广德,吕行,令狐博,乐符离,张孟谈,都在其列。
  这些泮宫中认识的小伙伴,或已经行冠,或即将成年。他们中有赵无恤的敌人,朋友,或者亦敌亦友。
  但今时今宵,他们的父辈祖辈已经决定暂时休战,放下恩怨一致对外,迎接齐国的挑战。
  受此影响,少年们也摩拳擦掌,他们是听着祖先辅佐晋文公、悼公,尊王攘夷,争霸于中原的故事长大的。他们也想成为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去蹬车擎旗,再演鞌之战,平阴之战,城濮之战,鄢陵之战里,晋军的荣耀。
  无论所属氏族如何,他们骨子里,依然是骄傲的霸主之国,是晋人!
  性情昂扬的少年们一时间忘记了勾心斗角,玩闹在了一起。他们赌斗象棋,投壶六博,在酒酣后,又相互手揽着肩膀,挥动着干戚与羽籥,在大殿中跳起雄浑的万舞。
  “硕人俣俣(yǔ),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籥(yuè),右手秉翟,赫如渥赭(zhě),公言锡爵!”
  钟鼓间,隐隐有金铁之声!
  而一直端坐席位上首,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们表演的范鞅,心里却在冷笑不止。
  “哪怕行了冠礼,装得再像成人,心里依然是一群不知人世险恶的幼稚童子!”
  但明面上,他却故作老态,发出了一如当年中行偃在赵武冠礼上的感慨:“惜也,吾老矣。”
  他指着众少年,对陪坐在周围席上的知跞、赵鞅、韩不信、魏侈诸卿道:“从今往后,便是他们的时代了。”
  知跞唯唯应诺,韩不信也老之将至,感伤地叹了口气,魏侈正值得壮年,不置可否。
  “范伯此言差矣!”却是微醉的赵鞅站起身来。
  他再次满饮一爵酒后,虎目微眯,一字一句地说道:“大敌当前,范伯如今说的却都是苟且偷安的话,一点都不象个主持国政的人!”


第233章 少而执官
  “范伯如今说的都是苟且偷安的话,一点都不象个主持国政的人!”
  一时间,四周数丈之内,听到此言的人一片死寂。
  “赵孟醉了!”韩不信连忙拉住了赵鞅,想要他坐下向脸色阴沉的范鞅陪罪。
  赵鞅却大手一收,举着铜爵踱步到堂中,宽袖一挥,指着众少年大笑道:“此等小儿辈,欲执国政,也得等我赵鞅百年之后!”
  说罢,他竟然径自抢过旁人的干戈,加入了赵无恤等人的万舞中。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赵鞅慨然而歌,也如日之方中的太阳一般,俨然成了宴飨的中心。
  范鞅方才脸上的恼怒之色渐渐收敛,随后是嘿然而笑。
  “不愧是赵孟!”
  知跞颔首:“也只有赵孟,才能本心一如童子般昂扬,从不服输。”
  韩不信和魏侈面面相觑,额头冷汗直冒。
  若是范鞅能回到二十岁的年纪,他恐怕也会兴致勃勃地与赵鞅比斗一番,但现如今……
  在乐舞声中,他的思绪仿佛飘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个骄阳似火的夏日,秦晋迁延之役。
  当时,因为作战不利,人心思归,晋国三军将撤,诸侯离德。在所有人马头向东时,范鞅一直崇拜的勇者栾针,却在独自戴胄,备马套辕。
  范鞅上前为他披甲,一边问:“子鍼,将作何去?”
  直到今日,范鞅依然记得,当时栾针拍着他的肩膀慨然道:“此役无功,晋之耻也!汝可愿与我驰车致师,以雪耻辱?”
  他当时也才刚刚行冠,正是热血沸腾,想要为国雪耻,铸就霸业的年纪,栾针有召,如何不往?
  他们两个人,驾驭着一辆战车,孤零零地,朝黑云般的秦国中军大阵冲去。范鞅当时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像太公望一样,以百夫致师而败商卒,成就武功。
  晋国需要英雄,只要他和栾针一冲,身后的晋军也会知耻后勇,跟随上来的!
  然而结果却是,栾针战死了,范鞅苟活了,晋国三军,十多路诸侯,无一上前助阵!就这么在数里外远远观望着。
  英雄往日高昂的头颅被斩下,坚实的身躯被射成了筛子,当人死魂去后,就只会剩下一摊烂肉。
  从那天起,范鞅就知道了自己内心的胆怯和懦弱:英雄会死去,理想会毁灭,壮志会消磨,当如林的戈矛逼近时,你才会发觉这些东西是多么的可笑。
  “杀死你内心的童子!”他的父亲,宣子范匄在范鞅事后被追究责任,仓皇逃出国时如是说。
  从那天开始,范鞅成了一个真正的政客。
  所谓的为国而战,只是一个笑话,不择手段地吞噬敌对卿族,壮大自己,才是正途。为此,他甚至不惜对栾针的侄子,也是自己的外甥栾盈下手。
  但现如今,范鞅心里的阴冷狠辣,表现在面上,却只有慈祥和宽厚。
  在赵无恤舞后,按照规矩,向前来观礼的诸卿大夫敬酒时,范鞅笑眯眯地接过了铜爵,心里想的却是:
  “赵孟和栾针很像,虽然锐气难当,但却不足为患,但此子却不太一样,他的作为的心性,甚至收买人心的手段,和当年的栾盈太像了,不可不除……”
  而再过些日子,正好就有这么一个机会,而且是一石二鸟的机会!
  ……
  第二日清晨,赵无恤改穿礼冠礼服去拜见国君,赵鞅事先已经给他打好了招呼,此次入宫,无恤将得到成年后的第一个职守!
  虒祁宫中,晋侯午看着太史墨昨日记述的诸卿事迹,嘿然而笑道:“赵卿竟然亲自下场表演万舞,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好,我晋国就需要汝等忠于公室的勇士。”
  虽然晋侯已经大权旁落,但名义上好歹是诸夏的盟主,周天子之下最有权势的人。平时不觉得,一旦齐侯杵臼(chǔjiù)跳出来争这个位置,晋侯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登时痛了。
  我就剩下一个霸主的名义装点门面,维持声望,你还来和我争?真是岂有此理!
  “历代齐侯都对晋国不服,他们早有异心!”
  的确,自从齐桓公称霸后,齐国的子孙们便从未忘记祖先的荣光。齐顷公、齐灵公、齐庄公、加上现任的齐侯杵臼,都一直在试图挑战晋国的盟主地位。
  而面对这个东方强邻,晋国也没办法把他们当成鲁、卫等小弟一般使唤,只是在其试图脱离晋盟时按着狠狠揍一顿:鞌之战,平阴之战,平丘之会,莫不是如此。一旦这样,齐国又会老实一段时间,乖乖腆着脸侍奉晋国,但每换一个国君,他们便好了伤疤忘了痛。
  “齐侯杵臼从先君平公去世后,就又开始不安分,当年他亲自来祝贺孤的祖父昭公继位,在燕飨上投壶,中行穆子为昭公祝愿: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一投而中。”
  事关自己的地位和“霸业”,晋侯午十分上心,对赵无恤唠唠叨叨地说着齐侯的胆大妄为。
  “而齐侯投壶时,竟然祝道: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君中此,与君代兴!他居然公开说,想代替晋国兴起,成为新的霸主!”
  晋侯义愤填膺,赵无恤唯唯应诺,的确,齐侯杵臼大概从那时起,就变得野心勃勃。之后二十年里,内有晏婴理政,外有名将司马穰苴练兵,晋国在平丘之会后诸卿内讧不断,对齐国的所作所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后齐国干涉北燕内政成功,又侵莒、伐徐、服邾、收容被季平子驱逐出国的鲁昭公,派晏婴以平等的地位出使楚国,召开蒲隧之盟,俨然以东方小霸自居!
  “如今郑、卫、北燕、莒、邾、郯等国都已经服从齐国,鲜虞也蠢蠢欲动,若是齐国再与秦国勾通,那晋国分寸之间便要陷于四面包围!”晋侯午目前还是把整个晋国看做是自己的率土之滨的,顿时忧心忡忡。
  赵无恤一直旁听着,见他啰嗦了这么久,依然没有点到今日的正题上,颇有些不耐烦了。
  他故作劝慰地说道:“君上何必焦虑,如今晋国正在勤王,故容忍齐国一时跳梁。下臣听闻,成周的叛乱已经平定,单公、刘公将迎天子回归王城,上军司马籍秦将亲自护送。一旦天子归国,自然会赐下斧钺,让君上征伐不臣的齐、郑二国。”
  “到时候晋国三军占据了大义,何愁齐侯不肉坦牵羊,向君上请降?说不准又会拿出当年侍奉平公的诚意,送姜姓美人入宫服侍君上,要几人,他们便会给几人。只可惜晏子老矣,不能亲来,下臣久闻他巧舌如簧,言语诙谐,早就想亲见……”
  晋侯午听到这里,不由开心得哈哈大笑,直到在旁的有司咳嗽,方才收敛了这种失礼的行为。
  无恤所说的这件事,还是三十年前,晋平公迎娶了齐侯杵臼的女儿少姜。他好色无厌,服用助兴的药丸,将这位十四五岁的齐国少女视为采补鼎炉,夜夜与其交欢。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平公虚弱的身体居然真有好转,但有血痨之疾的少姜,却在晋平公没日没夜的折腾下,不到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当时晋国国力完胜齐国,所以齐侯杵臼也不敢怠慢。女儿死了,他非但不生气,还赶紧命晏婴为使者,亲赴晋国。将齐国适龄的姜姓公室女子,编制出一个花名册,描绘容貌,请好色的霸主随意采择,以继少姜之缺。
  赵无恤这么半打趣半认真的说法,让晋侯午笑得肚子都疼了,开始期待击败齐国后,齐侯腆着脸千里送女的情形。
  他朝无恤指了指道:“好你个赵子泰,诗言,巧言如簧,颜之厚矣,齐国晏婴如此,在孤看来,你也快赶上晏婴了!”
  这是句玩笑话,但晋侯作为至高无上的国君,是可有直呼赵无恤的名的。此刻,他却在称呼无恤的字,是隐隐将这个同龄人当成了朋友,一时间忘了君臣尊卑,直到在旁的有司再次重重咳嗽,才改了回来。
  赵无恤乘机进谏道:“若是在冬日作战,兵卒和粮秣损耗极大,所以要征伐齐国,至少要到明年开春。在此之前,还得指望鲁国在后方拖住齐国人,同时尽快送宋国大司城归国,好让宋国一同拒齐,助晋国伐郑!”
  晋侯点了点头,说实话,他现在的状态就是“政由六卿,祭由寡人”。跟谁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都是六卿公议说了算,只有在事情得出结果后,前来通报一声而已。
  说到这里,他也想起今日让赵无恤进宫的缘由了,便笑眯眯地对无恤说道:“冠礼之后,便要授予职守,但如今晋国少年而为官者众矣,你说说看,孤要如何安置你呢?”
  “君上让下臣去哪,下臣就去哪,不过……”
  晋侯午就喜欢无恤这“忠君”的态度,便问道:“不过什么?”
  “下臣与乐氏有姻亲,如今也算是乐大司城之婿,若是让无恤护送其归国,定能事半功倍。有乐大司城为媒介,将这一年来的误会解释清楚,宋公定然会同意继续维系晋、宋之盟,唯君上马首是瞻!”
  这件事情晋侯午早已听说,而赵鞅也上书说过希望由赵氏来处理此事,晋侯只需点头任命即可。
  令人奇怪的是,执政范鞅也一同上书,同意把对宋国交聘之权让给赵氏,也建议让赵无恤作为使者,尽快上路。这让晋侯午和知伯有些诧异,难不成范、赵和解之后反倒成了盟友?为何这么帮衬赵氏。
  不过,这件事情交给赵无恤去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晋侯便说道:“好,那孤便授你小行人之职,送乐司城归国!”


第234章 行人聘问
  “小行人?”
  成乡乡寺之内,赵无恤召集了几名属吏,家臣前来商议事情,子贡也在场,当听到晋侯新授予赵无恤的职官时,便不由得喊出声来。
  无恤答道:“没错,正是小行人,子贡,这不就是你想做的职守么?却是我先得之,哈哈。”
  子贡收敛了神色,微微一笑:“如此,便要恭喜大夫了。”
  春秋时期,虽然“礼乐崩坏”,名器下移,但周礼的大部分内容都被诸侯继承,其中朝聘之礼尤为重要。
  因为,此时不同于后世的大一统王朝,而是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邦国并存,各国文化趋同,相互之间的姻亲关系复杂。所以相互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便有了约定成文的“朝聘制度”。
  朝是君主亲自去别国拜见、访问,聘是派人前往。正所谓:诸侯之於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
  诸侯之间也是如此,随着经济、政治的交流日益频繁,各国你来我往,一年里出使四方诸侯,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官道上,聘问的行人不绝于道。
  晋国、鲁国都承袭周制,有专门负责外交朝聘等事项的“行人署”,无恤的职官“小行人”,就隶属于这个机构。
  行人署的长吏名为大行人,爵为上大夫,掌管接待宾客之礼仪,以亲诸侯,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长。
  小行人则地位略低,“掌邦国宾客之礼籍,以待四方之使者”,相当于后世的外交大使。
  晋国作为百年霸主之国,对外关系繁杂,甚至替代了周天子接受诸侯朝见的地位。所以小行人还按专业和熟悉领域分工,划分了专门接待和出使的国家。对应齐、楚、秦三大国的小行人爵为中大夫,对应鲁、宋、卫等中小国家的小行人爵为下大夫。
  赵无恤这次得到的使命,是护送宋国大司城乐祁归国,并聘问宋公,维系晋、宋同盟,所以位列下大夫。
  在接受了隆重的受爵、受职仪式后,无恤头戴玄冠,穿上了黑色的朝服。他随后赶回下宫与赵鞅、乐祁商议离期,最后定在十一月下旬。
  “要赶在大雪降下前翻越太行。”在留在下宫研究“细蛊说”的扁鹊调养下,乐祁身体已经渐渐痊愈,只是他对宋国国内的形势,还有一路过去的天气、路况有些心忧。
  的确,在大冬天里过太行山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得顶着寒风走,一天只能行十多里,牛马损耗极大。
  但送乐祁归国,说服宋公继续留在晋国联盟内的事情刻不容缓,去迟了,保不准宋国就会转投齐国怀抱:据说卫侯元已经派行人去宋国聘问,想要与宋联姻!
  “卫宋若是联姻,宋国便更有可能倒向齐、卫同盟。”赵鞅很希望无恤能顺利完成这次使命,立下功勋,赢得声望。
  乐灵子也执意要陪同乐祁归去,季嬴一度劝说她留在新绛,待到明年开春再走,却被灵子婉拒了,说是要沿途照料父亲。无恤觉得,她这些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属,问了几次,少女却摇头不答,原本清扬婉兮的眼神中竟有些躲闪。
  “或许也是思乡了?”无恤只能如此猜测,女儿家的心思可不好猜。
  既然要作为行人奉君命前往宋国,路途足足有一千里,一去半月,可能要等开春再回,归来又得半月,所以要做许多准备事项。
  仪仗朝服,还有外交文书之类,行人署的司仪自然会布置妥当,不用无恤担心。
  但以晋国现在的状态,政在私门,等公室配齐随行人员?那是痴人说梦。于是乎,赵无恤连当大夫出使外国,也得自掏腰包。
  “成乡目前在下宫赵兵的保护下,不必担心外敌。余这次要带上一卒之众,都要精锐,还要将府库中的十镒金爰取出一半,其余钱帛、礼物也需要些。”
  赵无恤和范鞅的心思却有些相似,对为晋国而战,为晋国争霸之类的虚名兴趣寥寥。他这次去宋国,可不单是要为晋侯卖命的,更多的,还是为了赵氏私室谋利。
  无恤打算着,宋国的实权卿大夫要一一拜会结交,若是在沿途各城邑和市井发现贤才,也要招揽,这些都是要大笔花钱的。
  而且无恤这次去,还打算把子贡带上。
  他对子贡说出了原因:“首先,吾等可以在宋国直接购买当地麦子,再招聘匠人,在乐氏领邑里建立磨坊,抢先占据商丘的麦粉市场!其次,从下月起,下宫内将会增设一个烧窑区,作为赵氏的机密严加控制,制作瓷器。再过几个月,大量下宫瓷器就要挤入绛市,按照推算的产量,还有余存卖到国外。”
  “对卫国、鲁国的贸易,端木氏有自己的路线,自不必说,宋国方面,就要靠吾等此次前去打通了。”
  子贡唯唯应诺,新绛周边的麦粉、瓷器贸易,渐渐被下宫的赵氏商贾接手并熟悉了,他完全可以撒手离开。
  不过此时,他却依然在想着赵无恤成为行人的事情,心中在叹息,晋国果然也是亲亲而尊尊啊。
  赵无恤年岁比子贡小了几年,但因为是卿子,还是晋侯近臣,所以刚行冠礼便被国君卓拔为大夫,又因为与乐氏的姻亲关系,便被委以重任。
  而子贡,虽然已经将无恤从守藏室和泮宫里带出来的外交信件、檄文、聘文等研究得滚瓜烂熟,却一直没得到表现的机会。他如今还一名不文,纵然有人知晓,也只因为他是代表赵无恤在绛市利益和话语权的“卫贾”。
  但,子贡可不想做一辈子的商贾。
  “若有两国构难,千乘壮士披甲列陈,尘埃张天。赐为行人,手不持一尺之兵,身不带一斗之粮,便能和解两国之难。天下诸侯,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
  这才是子贡的大志向!
  夫子曾称子贡为“辩士”,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前两天,子贡还接到了来自鲁国的信件,是夫子口述,师弟冉求写的。
  信中说,中都邑治理半年多,颇有所成:上计比往年翻了一倍,四野皆则之。夫子或许能得升迁,于是便告知子贡,若是在晋国不顺,便回去协助他,或许能进入鲁国的行人署,成为“行夫”。
  大行人,小行人,还人,行夫,这是诸夏各国行人署的四种职官,高低尊卑依次递减。
  行夫,爵为下士,掌迎送各邦国宾客的小事,俸禄斗食,相当于行人手下的胥、徒,负责劳辱之事焉,常常被呼来唤去。
  所以,子贡在为赵无恤,为夫子的事业顺利都感到欣喜的同时,也有微微的犹豫。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却也明白这个时代分辨贵贱的眼光。虽然初始时地位卑微,但夫子还是给了自己进入行人署,发挥长处的机会,是否要辞别君子归去?
  就在子贡心里挣扎的时候,赵无恤已经清点好了此次随行的人员。
  “虞喜的轻骑士两,作为前哨斥候必不可少;穆夏的亲卫两近身保护车驾;田贲的悍卒伍也要带着以备不测;再挑半卒戈矛手,最后是伍井所在的辎重两,负责牛马车辕等事务。以上众人随我出行,邢敖为御者。”
  王孙期因为胳膊摔断,在下宫接受扁鹊的治疗,无法随行,而且他也被赵鞅调了回去,继续担任差车之职。
  无恤想着剩下的名单,觉得就算自己不在,这些人应该能挑起成乡的大梁了:“羊舌司马留守,负责兵事;计侨升为假乡宰,负责政事民事。其余人等,各司其职,若是有事,第一时间通报下宫知晓!”
  众人应诺,得以随君子出行的,就兴高采烈。他们基本上都是下宫本地人,打小没出过周围百里之外,对于遥远得就像是在天边的宋国,好奇不已。
  众人散尽后,赵无恤却拉住了有些魂不守舍的端木赐。
  无恤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对了,子贡,我如今已经是小行人,按照惯例,有权任命还人一名,汝可愿意为我副手?”
  “还人”乃是中士之职,比小行人低一级,却比“行夫”地位要高。掌迎送邦国宾客,通达四方,行人出使时,作为副手陪同出行。
  子贡一时间愣住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回答。
  赵无恤还以为他是嫌此职低微,便解释道:“子贡辩才了得,对朝聘的礼节和文书比我娴熟,本来,让你做一个聘问齐、楚的行人,都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我尚未立下功勋,不好贸然向君上引荐,所以,只能委屈你从基层做起了,其实,这也是熟悉这一职守的好法子。”
  子贡现在明白了,君子和夫子一样,一直牢牢记得他的理想,并愿意提供机会。甚至,君子的价码还更高!
  于是乎,子贡那点放弃货殖商贾,在与无恤的盟誓到期后,便返回曲阜当一个行人署胥、吏的心思,也顿时不翼而飞。
  他郑重地朝无恤一拜道:“赐,一定不辱职守!辅佐君子完成这次出使!”
  ……
  与此同时,遥远的齐国临淄,从领邑高唐回到都城的下卿陈乞,也收到了一份从新绛寄来的简牍。


第235章 晏平仲
  “啧,范鞅这只老豺,还真是阴险毒辣,一面要辅佐晋侯与我齐国争霸,一面又和我暗通款曲。皇考在世时,曾与之交好往来,还嘱咐我说,一定要多学范伯,今日方知所言不虚。”
  临淄陈氏府邸内,年近五旬的齐卿陈乞看罢简册,嗤笑了一声后,将其放在了一旁。
  陈氏的先祖乃是陈国公子完,因为内乱逃到齐国后,出任齐桓公的大夫工正,这个氏族在之后百年里一直默默无闻。
  直到五十年前,陈氏才在崔、庆之乱里悄然崛起,经过陈文子、陈桓子、陈武子,陈乞三代人四位家主的发展,终于挤入了卿族行列。虽然地位仍然不如国、高二上卿,只能与鲍氏并列,但现在俨然已经掌握了齐国高唐与东莱两地之政,有车百乘,兵甲过万。
  到了陈乞做家主时,陈氏专鱼、盐、木材之利,采用大斗借出,小斗收进的方法广收民心,齐国的猛士虎贲也争相投靠。
  他又说道:“不过范鞅此人好用阳谋,余虽然知道他是在利用吾等,但我乃此次争霸的首倡者,这事对吾等未来的谋划极其有利,所以不得不做。对了,国夏伐鲁之师凯旋,君上在社庙为其举行饮至之礼,汝可去观礼了?”
  侍候在旁的,是位眉清目秀的弱冠少年,正是他的儿子陈恒(田常)。
  陈恒与赵无恤年龄相仿,闻言后垂首回答道:“小子去了,场面极其热闹,君上和高张、晏子都亲至社庙,观三军解甲献俘,又为有功之人舍爵策勋。”
  陈乞说道:“晏平仲聪慧,看出我陈氏鼓动君上争霸的意图,此次他为国夏说项,让这孺子取代我为伐鲁主帅,其意不言自明。所幸晏子垂垂老矣,国夏有小智而无远谋,高张也是一庸碌之人。君上则是个奇人,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贤臣用着一批,奸佞小人又养了一批,哪一方都舍不得丢弃。否则,这硕大齐国,哪里有我陈氏立足之地?”
  他露出了一丝冷笑:“何况,国夏虽然当了伐鲁主帅,但他在军中并无威望。那些军吏们,都是我陈氏族人司马穰苴练就的精兵,谁没有受过陈氏大斗借贷,小斗收债的恩惠?再说司马穰苴虽死,还有陈氏小支田开疆在,其余公孙接、古冶子二位勇士也早已向陈氏委质效忠,他们立功越多越大,陈氏在军中的势力就越强!”
  陈恒犹豫了片刻,踱步上前,在陈乞耳边说道:“此三人似乎越来越骄横了,前日的饮至礼,晏子过而趋行,三子竟然不起身还礼!当时高张愠怒,晏子却一笑而过,还劝君上说,此役三士立下了伏击大功,败季氏、阳虎,故今日在宫中路寝之台上,专程为三士召开宴饮,晏子亦去陪坐。”
  “哦,还有这等事?”
  陈乞不由得皱起了眉,觉得这不太像晏婴的风格,他当年在崔氏之乱里,能够顶着崔杼的利剑,公然祭拜被弑杀的齐庄公;又能在出使楚国时,面对蛮横乖戾的楚灵王刁难,依然能不卑不亢,不辱使命。
  如今,却为何会对三个匹夫低头?
  过了一会,陈乞才暗道不妙,猛地一拍案几,站了起来。
  “吾子速速进宫去!晏子此举,绝非善意,他虽垂垂老矣,但杀人却不必用剑,用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即可!”
  ……
  齐国宫殿位于临淄城西南角,以小城的形式嵌入大城,内部建筑台榭高大,气势雄伟,装饰得富丽堂皇。
  齐地富庶,而齐国历代君主又是喜欢美宫室的,尤其喜欢建造高台。在齐桓公时,便有梧台、环台、遄台,到了齐侯杵臼(齐景公)时,又建“路寝之台”,三年未息,又为“长床之役”,二年未息,又为“邹之长涂”。
  “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
  这是齐侯杵臼,和他的奸佞群臣梁丘据等人大建宫室的理由,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利用公室的大规模基础建设,拉动临淄的经济消费和物资流动。
  而一向主张廉洁的晏婴,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此时此刻,高冠裘服的齐侯杵臼正在攀登路寢之台。这高大的台榭,阶梯足足有数百道,齐侯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前段时间还千里迢迢去了趟卫国主持盟会,来回舟车劳顿,如今竟是累得连台榭都攀不上去。
  于是齐侯在寺人服侍下,坐在半道的台阶上休息,扭头望着才爬了一半的高台,他忿然而作色,抱怨道:“工匠为何要造这么高的台子,累煞寡人也!”
  身材矮小,白发垂垂的晏婴也攀得喘气,他拄着鸠杖,在竖人搀扶下坐到了齐侯边上,揉着自己的腿脚。
  听见齐侯抱怨,晏婴便嘿然一笑,说道:“这难道不是君上之命?君上希望省力就不要建这样高的台榭,缘何能怪到工匠头上?古时圣王建造宫室,能便利生活即可,不追求奢侈,所以自身也能省力。到夏后氏之衰时,夏桀背德,造美玉之室;殷商之衰时,帝辛造顷宫、灵台。所以,夏桀商纣的工匠们造台,建得卑狹低矮有罪,建得高大则有赏赐。”
  “现如今君上您更过分,建低了有罪,建高了也要受责,甚于桀纣矣!民众穷尽气力,还不能免于罪,我晏婴害怕在如此下去,国之将亡,而君上不能再享血食矣。”
  晏婴虽然是七旬老翁,口齿却如年轻时一样伶俐,齐侯无话可说,便晒然笑道:“善!寡人自知费财劳民,无益于国,又因此抱怨工匠与民众,是寡人之罪也。若非夫子教诲,寡人这些年来,如何能守住社稷。”
  他朝晏婴拜了两拜:“等今日事毕,寡人再不登台,再不造台!”
  齐侯所说的“今日之事”,却是在此台榭上,宴请在攻鲁西鄙之役里,立下了战功的田开疆,公孙接、古冶子三人。
  前日在社庙“饮至”时,晏婴过三士面前小步趋行以示尊敬,但三士却傲然无视了矮小年迈的大夫,坐而不起。
  晏婴心中微怒,但更担心的,却是这三人在军中的势力在一天天壮大。
  田开疆乃是陈氏族人,公孙接乃是齐国公族,古治子则是市井匹夫。三人的共同点,就是都受过陈氏恩惠,并在陈武子,以及陈乞手下效忠了很长时间,他们只买陈氏和齐侯的帐,对国、高、鲍三氏和晏婴都视若无物。
  虽然晏婴警惕陈氏,力劝齐侯用年轻的国夏代替陈乞为伐鲁主帅,但国夏麾下的众人却依然偏向于陈氏。偏偏这三士又立下大功,若是势大,陈氏削弱公室的行为就会越发肆无忌惮。
  “此三人不可不除!”在国夏也向他告知,在伐鲁过程中,此三人一直我行我素,不听调遣后,晏婴便下了决心。
  他自知性命无多,只求在死之前,能够延缓陈氏的阴谋。
  说来也可笑,晏子当年与陈文子乃是知己好友,还极力向齐侯推荐陈氏族人司马穰苴。谁想这个温顺谦和的家族在陈桓子无宇执掌权力时,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他们贪婪、阴险、狡猾,让晏婴不寒而栗。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的舌头,说服齐侯动手。
  这时,一君一臣两位老人,终于登上了路寝之台。
  居高临下,看着远处壮丽的临淄城,齐侯登时忘了劳累,也忘了方才对晏婴的承诺。他坐到了蒲席上,感叹道:“美哉宫室,我之将老,日后不知将被谁据有?”
  齐侯本是无意一说,然而,晏子的回答却句句诛心说:“如君之言,陈氏将执齐国之政乎?”
  齐侯勃然变色:“陈氏?他们一向对寡人恭敬,为了齐国求霸一事,也尽心尽力,夫子此话何意!”
  晏婴淡淡地说道:“君上赋税甚多,民有三分收获,便取其两分。陈氏虽无大德,却有恩于民,他们以豆、区、釜、钟计量,大斗借出,小斗收回,取之甚簿,予之甚厚。如此一来,民心自然倒向陈氏,其爱之如父母,则归之如流水。”
  “《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陈氏的施舍,民众牢记在心,愿意为他且歌且舞。君上在时,或许无事,一旦山陵崩,后世国君稍有怠惰,姜姓之齐国,便要化为妫姓之齐国矣!”
  齐侯听罢,心中顿生警惕,脸上阴晴不定。但略一思量后,却又发现陈氏的势力已经遍布军中、民间,枝蔓繁盛,无法拔除。
  其实十年前,国、高二卿便对出自陈氏的司马穰苴十分忌惮,在陈桓子去世后刻意打压他,让这一名将怨愤而发病死,其徒孙武也逃窜到吴国去了。然而陈氏本体却在蛰伏后,丝毫未损,反而越发壮大起来。
  于是齐侯便无奈地问道:“夫子之言善哉!但陈氏根茎已深,为之奈何?”
  晏婴见自己的进谏有了效果,心里松了口气,但他也知道齐侯的性情,除了对争霸念念不忘,孜孜不倦外,对任何事情都只有三分热乎劲。亲政之初还能虚心纳谏,改善国政,但年岁越大,就越发奢侈荒唐。
  若是今日不再接再厉,恐怕明天又会被陈氏和那些佞臣一蛊惑,再度痴迷于霸主的大梦了!
  于是晏婴指着路寝之台下,那健步如飞的三名猛士身影说道:“君上,欲除陈氏,必先杀此三士!”


第236章 二桃杀三士
  “君上,欲除陈氏,必先杀此三士!”
  看着那三位正在攀爬高台的虎士,再听着晏婴此言,齐侯眼中露出了一丝迷茫。
  “这……夫子,如今齐晋争霸,正需要这等勇士为我前驱,攻城拔邑,缘何要杀之?”
  晏婴回答道:“臣听说,贤能的主君蓄养的勇士,上知君臣之义,下明长率之伦,对内可以禁止暴乱,对外可以威慑敌人,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所以才厚其俸禄,尊崇其地位。”
  “而现在主君所蓄养的这三人,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能禁暴,外不可以威敌。更何况,他们乃是陈氏之党,君上非为国养士,而是为陈氏养士也!此等危国之器,不如去之!”
  晏婴认为,虽然目前齐国要与晋争霸,此三人可以冲锋陷阵,致师夺旗。可实际上,争霸一事,也是陈氏为了让齐侯从内政上移开目光,而极力怂恿的,战事越胶着,陈氏就越能揽权、养士、得民心!
  齐侯双手紧紧扣着手心肉,眼中犹豫不决。
  老迈的晏婴朝着齐侯恭敬一拜:“齐国之祸,不在太行之西,而在萧墙之内,请主君决断!”
  齐侯蔚然长叹道:“夫子所说有理,杀此三人,犹断陈氏三指,但这三人勇悍而心齐,宫中甲士与他们硬拼,恐怕不敌,暗中刺杀,又恐怕失败,反而会为寡人引来祸患……”
  齐侯有杀心却无胆气,但对于晏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晏婴褶皱的老脸上露出了笑容:“此三人虽然力大好斗,不惧强敌,却只有匹夫之勇。他们不讲究长幼之礼,看似亲密,但平日言语不和,利益不均,便会大打出手,君上且看臣略施小计,便能杀之!”
  ……
  一刻之后,高台上已经摆开了筵席,齐国宫廷内那些身材修长高挑的美婢们载歌载舞,乐官鼓瑟吹笙。
  田开疆,公孙接,古冶子三人,自以为立下奇功,所以才能有此待遇,他们得意洋洋地饮酒作乐,向齐侯吹嘘往日的战事。
  鳖羹、嘉柔等美食放在鼎、簋之中,大块的牛羊肉则置于俎上,用短剑割成小块后,蘸着盘里的酱吃。
  “此乃何物?”古冶子好奇地拿起了装酱的盘子,这材质光滑有质,却是从未见过的物件。
  旁边伺候的竖人回答道:“此乃瓷盘,乃是从晋国货殖而来的,极其珍贵,切勿……”
  话音刚末,古冶子便用两支手指将瓷盘掰开,又用铁掌揉成碎末,三人发出了一阵哈哈大笑。
  他们颇无礼节,齐侯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晏婴所说不假,要是再留着这三人,迟早要弄出祸事来。
  “汝等都退下罢。”
  就在这时,却见坐于上首席位的晏婴拍了拍手,顿时歌舞尽散,乐曲停止。
  三人正在兴头上,顿时有些不快,身高八尺、九尺的他们,就这么瞪着不足六尺的老晏子看,气氛一时间十分紧张。
  “晏大夫这是何意?”
  “三位此番立下大功,除了田宅美婢,钱帛兵甲外,君上还特有赏赐。”
  三人面面相觑,眼中露出了贪婪之色:“什么赏赐?”
  晏子起身后,唤来了两名捧着瓷豆的竖人,亲自揭开了上面的帛布。
  只见帛布下,却是两个娇艳欲滴的大桃子,一阵芬香扑鼻而来。
  “不就是两个桃么?晏大夫这是在戏耍吾等么?”御戎公孙接脾气最急,顿时勃然大怒。
  “放肆!”却是主座上的齐侯发话了,本来想揪着晏子讨要说法的三人连忙后退一步,口称不敢,眼睛却还是死死瞪着晏婴。
  晏婴仰天哈哈大笑道:“三位糊涂了,这冬至已过,寻常桃子都是晚于夏秋之际成熟,此时早已烂化,如何还能吃到?”
  三人面面相觑,心想对呀,上次吃到桃子,可还是在八月未央之时,这大冷天的,冬雪将至,哪里还有桃吃,莫非,此桃并非俗物?
  晏婴指着瓷豆上的碧桃说道:“不错,此物名为冬桃,穆天子十七年,驾八骏西巡天下,至昆仑丘,见西王母,游于瑶池,移植了冬桃之树。归朝后,因齐国伐徐偃王有功,便将此异物赐予齐乙公,种植在济水之南,名为‘趵突’的温泉旁。”
  三个莽夫被晏婴巧舌如簧的嘴巴一忽悠,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那两枚冬桃的轻蔑眼神,也顿时变成了稀罕不已,只想去拿起来啃一口尝尝味道。
  “此物天下罕有,个大而香,深碧而光,嚼之软烂甘酸。且一年之中产量极少,君上尚且一年方能食一枚,今日以两枚赐之,汝等还觉得不满么?”
  晏子言罢,三人已经垂涎欲滴,又觉得齐侯赐下此物,真是莫大的荣耀,头昂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擅长开弓的田开疆先反应过来:“夫子,如今只有两枚冬桃,而吾等有三人,要如何均分?”
  晏子神秘兮兮地摆了摆手道:“婴听闻,此物若是整个吃下,有延年益寿之效,当年穆天子便活了将近百岁。何况大丈夫立功但求圆满,何曾有分一半功劳给旁人的说法,三子何不计功而食桃?功大者得,功小者,便只能在旁看着了……”
  三人的眼神顿时变了,他们一如晏子所言,毫无长幼之序,身边的人,从袍泽兄弟,变成了抢功的竞争对手。
  公孙接虽然性急,但作为齐国公族,好歹受过一些贵族教育,他竟然看出了晏婴此举的“深意”。
  他恍然大悟道:“晏子智谋无双,在君上面前让吾等三人计功分桃,士众而桃寡,若是不能得桃,则是为无勇无功,如何还能在军中立足?”
  于是公孙接抢先夸功道:“想当年,我曾在密林捕杀野彘,也曾在山中与猛虎搏斗,将彘肉和虎皮献给君上,密林的树木和山间的风声犹记着我的勇猛。若公孙接之功,谁能与我相比,我可以食桃!”
  说罢,他便大大方方地迈步向前,从瓷豆上径自拿了一个桃子。
  接下来,是善于开弓的田开疆。
  他拍着胸脯道:“十年前炊鼻之战,开疆曾领兵击溃鲁国军队两次,又曾讨伐莱夷,俘获无算,若开疆之功,谁能与我相比?我亦可以食桃!”
  说罢,也上前援桃而起。
  古冶子因为不好意思争先,客气了一下,不料一眨眼桃子就没了,怒火顿时燃烧了他的脸庞。
  他愤然说道:“二子杀过虎,破过军,可谓勇矣,但仍不如我!诸位莫不是忘了,数月之前,我曾作为亲卫,护送君上渡大河前往卫国。途中河里忽冒出一只大鼋(yuan),一口咬住站在舟边的戎车骖马,拖入河中。旁人尽皆丧胆,唯独冶子敢跃入水中,我不会游水,却踩着河底潜行逆流百步之远,又顺流漂了九里,与大鼋缠斗杀之!”
  他心情越来越激动,动作夸张,声音越喊越大:“当时我左操骖尾,右挈鼋头,从河中鹤跃而出。众人皆以为我必死,见我重现,都言河伯显灵。若冶子之功,何人能比?我亦可食桃,二子若是明白功不如我,便请将桃子还回来!否则……”
  说罢,他便起一把拿起了俎豆旁割肉用的短剑,一副要为了桃子而拼命的模样,剑锋闪着凛凛的寒光!
  这一举动惊得齐侯悚然,古冶子说的那件事情,他当然是亲眼目睹的,此人极其勇猛,若是古冶子发狂暴起杀人,恐怕整个高台上的数十名甲士都不能挡!
  然而,已经退到十余步外的晏婴却朝齐侯比了比手,让他安心,又制止了甲士们上前护卫的打算,随后,便晓有兴致地看着在场中对峙的三士。
  公孙接和田开疆听了古冶子的怒吼后,不由得满脸羞愧,道:“论勇,古冶子在水中搏杀半日之久,吾等不如也;论功,古冶子护卫君上安危,夺回骖马,吾等亦不如也。然而吾等却抢先夺桃,让真正大功的古冶子一无所有,是贪也。”
  说罢,一齐将桃塞到了古冶子的手中。
  他们虽为匹夫,但一个是田氏小宗,一个是公室分支,都是自恃甚高的人物,看重自己的荣誉,比生命还重要。
  田开疆和公孙接相视一眼后,齐声说道:“贪而不死,是无勇也!士可以死,不可以无勇!”
  两人便齐齐拿起了割肉的短剑,挈领自刎而死。
  于是,当气喘吁吁的陈恒登台时,正好看见两股鲜血飞溅而出,瞬间便染红了路寝之台!而两具高大的尸身,也轰然倒地。
  “不好!父亲所料不差,我来迟一步。”
  此时,全场寂静无声,齐侯被惊得手指微颤,心想晏子之计果然有效;晏婴则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默哀,还是作何想法。
  而古冶子则双目瞪圆,眼珠直欲突出来!
  他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大惊之余,也开始痛悔:“吾等三士本是朋友,可却为了两枚桃子,闹到了如此地步。二子死之,我独生之,是为不仁;我以话语来吹捧自己,羞辱朋友,是为无义;懊悔自己的这些行为,却又不敢同死,是为无勇!士无勇,不如死!”
  于是,他也要效仿田开疆和公孙接,打算自刎而死。
  晏婴心道,如此一来,陈氏三指可断,而危国之器也可以尽除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旁匆匆跑过来的少年陈恒却高声呼喊道:“且慢!古冶子且慢自裁,我有办法,可以让你,还有死去的二子无愧勇士之名!”
  古冶子已经将自己脖颈划出了血痕,听闻此言,手里的短剑顿时停了下来,他眼睛睁开,困惑地看着陈恒。
  “人都死了,如何言勇?”
  和赵无恤年龄相仿,素有急智的陈恒先朝齐侯,还有晏婴行了一礼,随后,手中高高扬起了从晋国寄来的那封简牍。
  “古冶子若是能杀死此人,便可为齐国立下莫大功劳,便可言勇!”


第237章 道路舆图
  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冷,想必再过几日,冬雪就要降下。而赵氏下宫处,为少君子出使宋国而做的筹备工作,也接近尾声了。
  虽说晋国目前早已政在私门,办公事也得掏私室腰包,但毕竟赵无恤是首次出使,所以行人署选派了几名佐吏随行,其中有还人一名,行夫两人。
  这一日,三人带着行囊,赶着辎车,前来下宫向新的上司,爵位下大夫,职守为“小行人”的赵无恤报道。
  “小人封凛,见过大夫。”
  赵无恤背着手,站在台阶上俯视此人,不由微微皱眉。
  只见他年不过三旬,长了一张大饼脸,更引人注目的是,额头处有一道模糊的黑印,乍一看像是被人用小杖敲击过一般。他还在颔下留了一小撮竖须,更是将这一破相的黑痕从头连到下巴。
  这就是此次出使的副手,职位“还人”的封凛,身穿着皂色深衣,朝无恤一拜后,双手恭敬地放在下裳瓷佩处。
  赵无恤已经颇有识人之能,初见之下,便知道此人经济状况一般,估计是个没背景的,谈吐也没表现出众的才能。
  不是赵无恤以貌取人,而是春秋时极其看重容貌的端正,韩虎、知瑶都因为俊朗而被人赞誉。瞧封凛这能拉低使节团颜值的模样,本不应该被选为行人助手,却为何能混进来?要知道,作为霸主的使者出使别国,可是一个肥缺。
  “小人虽被调入行人署,但祖上的职守乃是封人,所以对国内疆域交通还算熟悉,也去过一次宋国。大行人便将我派来,作为君子的向导,敲定此次出行路线。”
  面对新上司,封凛态度恭敬,言语不急不躁,直接表明自己是因才干而得到的任命。
  封人,是西周初期设置的官位,负责管理国境,以及积土作堤垣等,隶属于地官府司管辖。封凛的氏,便是从先祖的官职而来。
  赵无恤这才点了点头,他的观念就是,如果真有才能,那就可以一美遮百丑。
  “善,余正缺一个熟悉道路的辅佐,你随我来罢。”
  俩人一前一后走入厅堂内,只见里面还有一位深衣裘服的贵族少年在席上长跪而坐,正是赵广德。他这次将陪同无恤东行,本来在看长案上那幅晋国舆图,见到封凛进来,瞧了他一眼后,同样眉头微皱。
  无恤道:“你来指给我看看,此次去宋国,走哪条道路最合适?”对待下属,他也不用客套,直接点他进行考校。
  封凛咽了口唾沫,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将决定自己的去留。
  他从袖子里抽出了冻得通红的手指,点着呈一块方形的新绛,一直沿着代表道路的黑色粗线朝南划去:“启禀大夫,吾等首先要从新绛往南而行,之后三天,分别到达垣邑和东山皋落……”
  他徐徐道来,无论道路、山川、河流、城邑,都没有差错。
  这让赵无恤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无恤不满于赵氏提供的各种地图简略粗陋,这次去宋国,还决定带上几名计侨学堂里的数科学生。描绘山河地势,道路险隘,以备日后战争之用,有了此人相助,当事半功倍!
  封凛继续说道:“第四日宿于王屋山,绕过那里后,便是险要的轵道、太行陉、羊肠道;又在山中走上三日,才能抵达南阳之地,经由原县、温县、州县,在朝歌以南的延津渡过大河,至此,进入卫国境内,共计十天。从卫国到商丘,又需要五六天。”
  “满打满算,将近半个月时间,这还是沿途路况较好的情况下,若是遇上了雨雪,走一个月也是寻常。”
  赵无恤心中无语,一天平均三四十里,这坑爹的古代交通。
  封凛所说的,其实也是赵无恤心中已经确定的路线,最快,也最安全。
  “卫国如今不是投靠了齐国么?吾等从卫经过,会不会受阻?”
  刚才正在随赵无恤上地理课的赵广德好奇地问道。
  封凛正要回答,却是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君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一位深衣士人迈步入内,他眉目俊朗,身高七尺半,却是同样被赵无恤任命为还人的子贡。
  子贡在厅堂外脱下沾泥的鞋履,趋行入内,朝屋内的赵无恤、赵广德,还有封凛都行了一礼,两个人相貌一高一矮,一俊一丑,对比鲜明。
  他随后指着地图说道:“赐是卫国人,所以清楚其中原因,诸夏虽然交战,但仍然讲究礼节和底线,承诺不献夏俘于天子,不阻碍交通,不拘留杀害正常使节。”
  “何况,虽然晋、卫盟誓已断,两国却还未宣战,更别说卫、宋关系和睦。所以吾等只要打着宋国名义,从卫国假道去宋国,是可以的。若是卫侯胆敢阻拦,不仅会受到国内卿大夫谴责,他下一次要面对的,就将是晋、宋两国的讨罪大军了!”
  赵广德听得津津有味,封凛则吞回了本来要解说的话,暗恨此人阻挠了自己再次表现的机会。
  “此乃汝之同僚,还人子贡,他是卫国人,经过卫国时作为向导再合适不过。”
  赵无恤这么一说,封凛便知道了,这人就是那个在绛市为赵氏货殖麦粉和瓷器的卫国商人,是下大夫的私人亲信。
  他心里一阵哀叹,果然是任人唯私,区区一个商贾,却一年里走完了他封凛十年的升迁道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运气?不就是相貌不堪么,齐国的晏婴大夫也不好看,为何能成为齐相?
  就在这时,却见赵无恤脱下了鼹鼠皮手套,微笑着塞到了封凛手中。
  “下大夫这是何意?”封凛有些懵了,受宠若惊。
  “封还人果然有才干,身为贤士,怎么能赤手指点山河?这天寒地冻的,快快戴上保暖。”
  这依然是赵无恤用来收买人心的“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那一套,虽然简单,但对付春秋时代的士和匹夫们,屡试不爽。
  果然,封凛也微微感动,当场再次下拜。
  “小人一定尽心尽力辅佐君子!”
  他心里则暗道:“这鼹鼠皮手套可是难得之物,我在绛市里见过,却舍不得买,如此慷慨而善待下臣的主君,一定要攀附上……”
  封凛觉得,这次恐怕要面对子贡的竞争,若是想在事后得到下大夫提拔,多分到点功劳,就必须好好表现。嗯,以后在下大夫询问道路情况,乃至行人言辞时,要胜过子贡一筹!
  想必,这个凭借裙带关系而得到职位的小商贾,对这些根本不懂吧。
  子贡这时候来,却是向赵无恤汇报的,说那辆特制的大车已经接近完成。
  赵无恤脸露喜色道:“善!封还人,你来的正好,随我去看看这辆新的马车,是否适合在路上行驶。”
  赵无恤保持着上司的威仪,也不失谦和,封凛连忙和子贡并排,趋行跟着他朝外面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下宫差车王孙期管辖的车舆坊,其中有轮人制作车轮、舆人制作车厢。当无恤等人进入工坊时,却见匠人们正在为马车拼装最后几个构件、包裹皮革,而设色之匠也在一旁为部分零件染上生漆。
  封凛好奇地观察着面前的这辆大车,它和普通马车的制作流程也没什么不同,但特殊之处在于……它有四个车轮!
  子贡和善地介绍道:“乐大司城年迈,大病初愈,不能忍受颠簸,所以君子便让轮人、舆人造了这种马车。”
  封凛恍然大悟:“原来前些日子,君子去行人署索要那辆闲置的四轮之车,是做这种用途的!”
  他刚才就发觉了,子贡习惯性地称呼赵无恤“君子”,似乎比他喊的“下大夫”要亲密,偷眼瞧了下赵无恤的面色没什么异样,也悄悄地改了过来。
  赵无恤却不知道他这点小心思,而是在观察着眼前的大车。
  春秋战国的双轮战车,从夏商时代兴起后,便始终是战争、出行、运输的主要工具。
  赵无恤常年乘车,短途的还好说,要是连续走上几十里,颠得腰都快断了,而且时不时车轴就会坏掉,在历次战争里,这类事情史不绝书。也难怪这时代各国的交流如此有限,行程这么缓慢,除了道路状况不佳外,还有交通工具落后的缘故。
  所以在无恤看来,两轮马车,有驾驶轻便,可以在战场上短途冲击、奔驰的好处。可若是作为寻常的交通工具,就算是内部装饰舒适的安车、温车,依然对乘客极不友好。
  他一开始也没太多想法,只是让人加固车轴,调整力矩。不过,在得到小行人的职守,前往行人署报道时,赵无恤却在车库里有了意外的发现。
  那是一辆蒙着灰尘的四轮温车,它造型独特,当时就让无恤惊为天人。这东西,和后世西欧的四轮马车何其相似,但回到这时代后,他却是从未在路上见过。
  赵无恤一问才知道,这是来自秦国的东西。
  数十年前,秦国公子缄与秦伯不和,便出奔晋国来做大夫。这位公子极其富有,传说他出奔时,带上了采邑里的全部家当:先是造舟于大河,将近千辆不同大小、形制各异的牛、马车绵延十里。从秦都雍城到新绛,这些车辆来了以后又回去拉新的财物,来回八次才拉完。
  匹夫无罪,怀璧其责,这位离了祖国,失去了保护的富庶公子,在晋国最终变成了卿族们任意瓜分的鱼腩。最后财物散尽,氏族不知所踪,行人署也把这辆四轮温车拉回了府库,却弃之不用。
  “世人不识千里马啊!”赵无恤蔚然长叹,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当了一回伯乐。
  PS:四轮青铜马车模型是秦文公大墓里出土的。


第238章 大车槛槛
  赵无恤一见到古朴的四轮车就爱不释手,马上把它当做公差费拉回了下宫。
  但因为年代已久,很多零件和木构都朽坏了,所以只能让匠人们拆卸以后仔细研究。结合后世零星记得的样式,新做一种结实、安全、防震的四轮马车。
  虽然制作过程中遇到了不少瓶颈,造价远超预算。但在赵无恤不断提点下,还有子贡这个常年乘车运货的商贾建议下,王孙期,甚至是邮无正等玩车的行家里手都参与进来后,这些问题被逐一解决。
  君子有命,匠人只得硬着头皮不断试验,最终做出的东西差强人意。
  当然,这差强人意,是在眼光颇高的赵无恤看来。而在封凛眼中,面前这古朴大方,坚固耐用的大车,已经达到了天子才能乘坐的规格了。
  “美哉大车!”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赞叹。
  “穆天子西行时,所乘的八骏驾车,也不过如此吧!”
  他也是常年迎来送往的,自然知道路途之苦,虽然这辆四轮马车还未完工,但任谁都能看得出,坐在这样的车上,定然是种享受。
  轮人们制作出更粗壮也更强韧的车轴,选用硬木包青铜再包软木。毂与轮辐也是软硬木三层结构,硬木支撑软木减震,车轮与车轴之间用耐磨的青铜作为结合。
  舆人们在车舆下加装坚固的支撑架,以多层坚韧的皮索拴住上层的车厢,再用软木和青铜虚支着车厢四壁。作为辅助支撑防止车厢在晃动中倾斜翻车,造出来的马车可以乘坐四五个成年人,或拉载相等重量的货物。
  “马车前轮还有简单的转向装置,车舆下也有轻微的减震,此物可费了不少心思和材料。”
  赵无恤略为得意地介绍,心里也不由得感慨,这辆大车的花费,已经足够制作五辆作战用的戎车了,而且他还不是很满意。
  四轮马车对路况的要求是比较高的,这次旅途要经过的晋南地区比较平坦,人烟稠密,路也是修得比较好的官道。可继续东行到达王屋山附近,就得犯愁了。
  王屋,想想愚公移山的故事就明白,绝不是什么开阔平坦的地方,还有接下来的“羊肠道”,一听这名字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路。
  无恤心里暗暗想道:“其实,要是计侨学堂里的数科学生们能画出精细的结构图,再把青铜零件和车架换成优质的铁,或者钢,效果会更好。”
  但这已经超出了春秋时代科技和材料的极限,只有在数科学堂发展起来,以及冶铁技术更进一步后,才能指望有所突破。
  为了让乐祁一路上舒服些,也为了讨好这几日对他不冷不热的乐灵子,赵无恤可算是煞费苦心了。
  不过,因为打的是公差名义,所以掏的是下宫的钱,出的是下宫的人力……虽然目前技术还不太成熟,但以后四轮马车的用途会更多,价格会更便宜。
  在马车做成后,离开新绛的日期也定下了,三天之后出发!
  而上一次赵鞅昏迷危机的最后余波也悄然落幕。
  那个向外部通风报信的家臣被剥夺了大夫身份,戮于下宫市上,观者如堵,一时间有异心的家臣人人胆寒。而心向仲信,叔齐的一票士大夫也统统被撤掉了职守,打发到边远小邑拓荒去了。
  众家臣纷纷猜测,主君这是要对赵氏内部进行一场大清洗,待庶君子归来后,便是一间打扫干净的屋子了!
  ……
  遥远的东方,临淄稷门外,正在举行一场送别。
  “壮士此去,有九死而无一生,若是为了私愤而死,是为匹夫,为了齐国霸业而死,为君上而死,是为国士!”少年陈恒深衣广袖,手持铜爵,前来为古冶子壮行。
  身材高大壮硕的古冶子将酒一饮而尽后,随后便坐到了戎车后舆上,心里却依然想着陈氏君子在阻止自己自刎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一直默默旁观田开疆、公孙接自杀的齐侯目光游移,微微颔首,同意了陈恒的建议。
  而未能完成“二桃杀三士”的老晏子,则暗暗长叹一声,看向陈恒的眼里有激赏和无奈。
  “陈氏又多了一个举世之材,陈无宇,陈乞,司马穰苴,孙武,再加上陈恒,为何这一族人才辈出?”
  “凤皇于蜚,和鸣锵锵;有妫之後,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後,莫之与京。当年懿仲大夫的占卜,是真的么?”
  古冶子却不知道晏婴的忧虑,他已经彻底被机智的陈恒说服,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若是能杀了那人,我定能名扬天下,一雪前耻!纵死无憾!”
  前些日子三士伐鲁后凯旋而归,而今天,却只有古冶子孤独的身影默默上路。他身后背着一捆皮、布蒙着,用麻绳绑住的武器,望了越来越远的临淄城阙最后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西方而去。
  ……
  新绛南郊,清晨入城的国野民众们,也见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出行。
  打头的是一辆戎车,御戎年纪轻轻,身后站立着深衣广袖,戴远游冠的君子,一名高大的幕面甲士手持旌节。
  旌,是用鸟羽毛或牦牛尾装饰的旗子,“凡其使也,必以旌节”,一般是聘问他国的使者所持,用于表明身份,来者正是受了君命,即将出使宋国的赵氏君子无恤。
  在正式出使前,晋宋两国还得进行一番交涉,沿途经过的卫国也得由宋国出面借道,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在十一月将尽时,才得以上路。
  渐渐地,车队的全貌已经展现在众人面前,那是长达百步的庞大队列,浩浩荡荡百余人。扈从在戎车前沿和两侧的,是二十余单骑,骑士们都跨着高头大马,鞍上放着弓箭,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闲杂人等。
  之后,是二十多名身披甲胄,背着杨木盾牌的赵氏亲卫,他们拱卫着此次聘问的关键人物。
  而那辆位于全队中心,被严加保护的载具,让国人们目瞪口呆。
  那是一辆四轮驱动的大车,由驷马拉着,车侧插着的旌旗上是宋国的白底玄鸟纹。车舆做工精致,用料讲究,漆染着红黑两色,绘着夔龙纹,饕餮纹,云雷纹,庄重而美丽。
  当车队缓缓经过新绛南门时,路边驻足围观者越来越多,比起众人看腻了的两轮戎车,今天这辆四轮车可是稀罕物,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
  “天哪,这是何物?国君和六卿出行,也没无法如此气派。”
  “老朽记得,四十年前,秦国公子缄奔晋时,车队里也有类似的大车……”
  “是赵氏君子又鼓捣出什么奇巧之物了罢?”
  这一刻,新绛南郊的国人唯有赞叹,而一座用来御敌的望楼上,前来目送赵无恤远去的乐符离也咋舌不已。
  “好气派,张子,你说若是我向赵子讨要这样一辆大车,他能给么?”
  张孟谈笑而不语。
  赵无恤制作这东西时,是知会过他的,当时颇有一些下宫家臣认为制作这样的大车太过奢侈,但赵无恤却说了这样一番话。
  “积蓄财货的方法有两种,开源和节流。我制麦粉,烧瓷器,推广代田之法,为赵氏获金百镒,是为开源;府库溢满,民众小康,成乡的新房盖了一批又一批,我自己的居室却从未翻新,此为节流。”
  “既开源又节流,得到了不少钱帛,这些钱帛将用到何处?自然是用在能为赵氏获利的地方。乐大司城被囚,是赵氏的缘故,怎能不表达一下感谢和歉意?宋国乃是晋国盟邦,君上不嫌弃我年少,授予聘问重任,此行代表赵氏,代表晋国,怎能不将出使的队列和仪仗弄得大气一些,让宋人看到之后,也能赞叹一声‘霸国之威仪’!”
  “只望君子……不,是主君能够平安归来!”张孟谈默默想着,他已经被董安于收为弟子,将随他在下宫中熟悉政事,正式成为赵氏的预备家臣。
  做出这决定,完全是因为赵无恤这一年里的表现,给了张孟谈对赵氏未来浓浓的期待。
  赵无恤想让宋国人见识一下晋国依然是泱泱大国,赵氏依然是赫赫大族,不过,却是新绛的国人们先赞叹开了。
  “不曾想,悼公之后,还能再见霸国之威仪!”这是一些老迈的国人在叹息。
  “无恤此举效果不错,国人就爱看个热闹,赵氏在新绛的声望又要大涨了。”行驶平稳的四轮马车内,乐祁笑眯眯地说了这么一句。
  而挑起厚厚的帛布帘子露出一角,观察外面情形的乐灵子,则脸色一红,缩回头来嗔怪地说道:“父亲应当称他为子泰才对。”
  所有人都深感好奇的马车内部,选用靓丽的明黄色,在冬日里显得温馨而舒适。车厢内的空间有两排四榻,间摆着一张固定在车厢内的小案,漆黑的案上摆着一只熏香炉,袅袅升起几缕青烟,正是医扁鹊,还有乐灵子为乐祁特制的药香。
  “婿如半子,老夫自然可以这样称呼。”乐祁心情不错,摸出一卷写了一半的《乐氏史记》,便要翻阅。
  乐灵子却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道:“父亲,行驶颠簸的车上不能看书写字,会伤眼的。”
  乐祁捋了捋胡须,嘿然而笑:“若能多写几卷家史,我这对昏花的老眼,何必吝惜?再说,这大车行驶平稳,如履平地,无恤有心矣,为了老夫的身体,也为了让你少受些罪,硬是想办法做出了此物。”
  乐灵子往日听了这句话,肯定会微微羞涩地低头,心里满满的暖意,但现如今,在这些欢喜之外,却还有复杂的烦恼。
  那天在下宫楼阙上,赵无恤与季嬴的对话,乐灵子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女绝!如果这句话是君子对我说的,那该多好……”
  虽然乐灵子也曾安慰自己说,这只是弟弟保护姐姐的誓言,单纯的誓言。但这么多天过去了,字字犹在耳畔,想忘也忘不掉,而且,她还细思恐极。
  “我一直觉得,赵氏淑女和君子的关系亲密,谁料,竟超出了寻常姊弟的程度。若是……若是他们日后做出和齐襄公、文姜一样的事情来,我该如何是好?”


第239章 愚公移山
  “君子,再往前走,就是东山皋落地了!”
  离开新绛后,赵无恤一行人在晋南平原上南进了两天,新绛附近百里之内,是晋国最富庶,人烟最为稠密的地方,到处都是田亩和乡邑村落。在接到国君和执政的命令后,各地的领邑主们都在组织国人“冬搜”,进行军事训练,以响应来年春天的战争。
  在到达皋落一带后,人烟开始变少,每过几里才能见到一座聚居点,地势渐渐变高。远远望去,低矮的丘陵一座接一座,漫山都是光溜溜的林木。
  他们每天鸡鸣时分启程赶路,人数多达百五十人,兵甲森严,让那些沿途的零星盗寇不敢觊觎。
  成乡众人多半是头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所以冬日里赶路也能精神昂扬。又因为平日受过负重长跑等体能强化训练,以及在军吏们的协调下,所以没有人掉队,勉强能跟上车马的速度。
  “其实,若是不能两马,三马换骑,骑士长途行军的速度,还真不一定比得上那几个轻装前行的悍卒。”赵无恤一边走,还一边对同车而乘的赵广德科普一下行军的知识。
  对此,经常带着轻骑士在成乡周边转悠的赵无恤有清晰认识,马体型大,消耗大,而且骑兵行军,马还要驼人。
  所以骑兵理论上花在进食补充体力、以及休息的时间会更多,每日得用菽豆混草喂养,还得注意惜力。相比之下人的适应力和耐力要强得多,所以短时间行军马快,长达月余的行军人快。
  他还让名为窦平的数科学生,用简牍将行军的步幅、步速、每日行军时间和距离都记录下来,作为以后的参考数据。
  “晋军一日行军的标准是一舍,也就是三十里,而吾等在天气晴朗的平路上,可达三十五里。”其实如果不考虑后面乐祁的身体,一天四十多里是能够达到的。
  以这个标准看,赵无恤的手下们,也算是精兵了。
  赵无恤自己,在赶路时或钻到四轮大车里陪乐祁聊聊天,蹭蹭乐灵子制作的甘甜浆水;或喊来负责绘制新地图的还人封凛,询问他沿途的地理、道路状况。
  封凛的确对晋国封疆、道路和沿革十分熟悉,他对赵无恤和赵广德说道:“好叫二位君子知晓,此处在殷商时为亘方,后来被赤狄所占,号皋落氏。在献公时,命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灭之,所以此地称为皋落之墟,现在是范氏领地。”
  “东山下有皋落水,南流入于鸣水,再南行,从瓠丘流入大河。”
  在敌对卿族的地盘上,赵无恤可不敢大意,他们夜幕而歇,尽量选择城垣和庐舍,但却不住进去,而是自己设营。赵无恤让辎重两带的东西十分齐全,牛羊皮、粗葛布的大帐,帷幕等,还有行军用的铜炉,夜晚时警惕性也极高,每天派人轮流守夜。
  不过,在范氏领地的这几天时间里,却一直平静无比,途径小邑时,范氏的宰吏还笑呵呵地前来询问是否需要补给粮秣之类,不知道的人,恐怕真会以为两家和好如初了。
  在皋落附近,道路折而向东,又行进了一天后,就可以遥见高大的王屋山了。
  “王屋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南临大河,北接太行。此山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现如今却被移开,多出了几道人力无法开辟的道路,大司城可知道是为何?”
  坐在温暖舒适的四轮马车内,赵无恤暗道这里和外面要迎着冷风的戎车比起来,真是人间天堂。他也并非只求自己安逸,却不顾手下人死活,后面的辎车上还拉着不少羊裘,可以让兵卒们保暖,还吩咐随行的庖厨熬制姜汤,夜里不至于冻死冻伤。
  “哦,是何缘故,无恤快快说来。”乐祁捋着胡须,他自然看得出这几天赵无恤想讨好自家女儿的心思,但乐灵子依然对他有些冷淡,和前段时间的小鸟依人判若两人。
  赵无恤也心里奇怪,但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心痒,何况他对自己的未婚妻本来也是喜欢的。于是他便憋了口气,非要把这个女医者拿下不可。他自有妙招,对于纯孝的乐灵子来说,从她父亲乐祁这里下手,是屡试不爽的招数。
  见乐祁被提起了兴趣,而曲身坐在对面榻上捣药的少女也竖起了耳朵,赵无恤便将这时代还没出现的寓言缓缓道来:
  “王屋北山号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
  车内的烛光闪烁,捣药声也渐渐停了下来,乐氏父女怔怔地听着《愚公移山》的故事。
  “愚公说: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无以应。”
  故事不长,渐渐接近尾声,听到这里,乐祁不由叫了声好,灵子也默然垂首,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好的故事,自然得有好的结尾。
  “操蛇之神闻之,惧愚公不已也,便将此事告之于天帝。帝感其诚,便命巨人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置于朔东,一置于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乐祁听了这个故事后,顿时来了精神,决定更加发奋著述体裁受赵无恤影响深远的《乐氏史记》,还要把这寓言也写进去。
  “我编篡史书,正需要愚公这样的精神,只可惜,我的儿子庸碌,不擅长文辞,老夫后继无人矣……”
  赵无恤却自有主意:“日后无恤会开设一个史馆,不仅仅记录家史,还会收集百国春秋,再养一批擅长笔墨言辞的士人,让他们编篡成书!”
  乐祁老怀大慰,乐灵子也为此高兴,但她在送赵无恤出马车时,却轻声说道:“君子的故事也只是故事,现如今从晋国去宋国,依然是一路险阻,受山河陇断,这愚公也好,移山也好,都是假的罢?”
  “是我道听途说的。”赵无恤直言不讳,随后盯着少女清扬婉兮的大眼睛道:“可我想移开你我之间陇断的决心,却是真的。”
  说罢,赵无恤就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揽到怀里,在这马车阻挡,无人能见的死角里,朝她唇上啄去。
  乐灵子被紧紧握住的手先挣扎了一通,随后瘫软了下来,任君采撷。
  她身体颤抖不已,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只能感受唇间舌尖的触感,心跳得越来越快,又希望快些结束,又希望永远这样。
  直到感受到她快喘不过气来了,赵无恤才放过了她。完事之后,只见少女脸色红晕,眼神迷离,对赵无恤是又怨又恨又爱。
  赵无恤也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面带微笑,回味着来到春秋后的初吻。
  “灵子曾说,汝心匪石,不可转也,可我却想学愚公移山,转动你的心,哪怕里面有一座王屋陇断,我也要移开,你这几日是怎么了,为何对我不理不睬?”
  少女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赵无恤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为何?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君子真是害苦我了……”她擦了擦眼泪,便返回了车中。
  这首《卫风·氓》,是用来指责青梅竹马的男子变心的,赵无恤一时间心虚无比。
  “我在成乡的确是陋屋藏娇,她是从何处听来此事的?竟然如此在意,这下真把我当成‘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负心汉了。”
  赵无恤一时间有些头疼,别以为回了古代就可以肆无忌惮开后宫,小女儿心思从古至今都一个样,怎么可能人人都那么大度?真是好事多磨啊。
  绕过王屋山麓,山势越发起伏不平,道路渐渐狭窄起来,绵延的山岭占据了天空,一个又一个的隘口出现在面前。
  在车上仰望两侧山峦,赵无恤不由得感慨道:“昔日晋平公说晋国‘国险而多马’,这太行山,就是晋国四大险要之一,真不愧是兵家必争之地!”
  太行连亘河东、河内,乃至鲜虞戎狄之地,凡数千里,始于南阳而终于北燕,乃是北地之脊。从新绛到河内,入洛阳,或东到卫国,都必翻越太行。
  太行山孔道有许多,无恤他们走的路名为太行陉,全长百里,从沁河谷底爬坡到太行之巅,所经之处,崇山峻岭,瀑流湍急,实为险隘。
  封凛对这里的沿革同样如数家珍。
  “六百年前,周文王堪黎后,又经由此地下太行,征伐商之鄂国。”
  “先君文公时,晋国派遣三军南下平周室之乱,围杀王子带,拓疆到南阳。其后三十年,赤狄过太行坂伐晋,围怀邑。”
  “栾盈之乱时,齐庄公伐晋,一路入孟门,一路入太行陉。”
  “晋顷公六年冬,晋师伐王子朝所占据的洛邑,行于太行陉。”
  无论晋国是进攻还是防守,都离不开这条通道。无恤担忧地看了看后边的四轮马车,这一路下来,已经有过几次必须推动才能通过的经历了。
  “难怪当年齐桓公九合诸侯,晋献公却敢不参加他的盟会,据说桓公也有西征晋国的打算,但至多是带着习惯了在平地作战的齐军战车,登太行而兴叹。”
  幸运的是,太行陉和轵道,目前都控制在赵氏盟友韩氏手里,而太行陉的后半段,名为羊肠道,更是韩氏领地原县的管辖范围。
  所以,韩氏作为后起之族,能在六卿中占据举足轻重的位置,很大程度上,便在于他们对太行孔道的控制。
  赵无恤这才真切感受到了韩氏对于赵氏的重要性,太行内外的赵氏领地想要往来,甚至还得看韩氏的脸色。


第240章 刺客列传
  在轵关休息一夜后,赵无恤又带着众人离开了这座横跨在峰峦上的石垒城塞。
  前方的路遍布荆棘和灌木,豺狼所嗷,狐狸所居,许多地方只能容一车同行,所以队伍前后拉开了百余步距离,像一条在山间爬行的长蛇。
  跨着骏马的骑从在前探路,亲卫甲士保护着赵无恤、赵广德二君子,以及乐祁乘坐的四轮大车。
  再往后,就是伍井等人押着的辎重,由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戈矛手保护,他们是在车轮陷入沟壑,或者车轴断裂后,帮助轮人、舆人修补推车的主力。
  子贡也在这一队列里,看着前方的路况,他不由为车上的瓷器担心不已。
  “子贡。”就在这时,还人封凛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攀上了子贡的车,那张大饼脸笑呵呵地看着他。
  “我又检查了一遍,道路上用的旌旗,关隘处用的符节和文牒,还有聘问用的币帛,都没有遗漏,你这边如何?”
  子贡叹了口气道:“赐正担心辎车上的瓷器,虽然都塞满了稻草,用竹筐装着,但难免会有碎裂损坏,恐怕到达商丘时,只能剩下一半完好了。”
  封凛笑道:“听说子贡以前是个商贾,现如今做了还人,有了职守,担心的却仍然是这些货殖之事啊,真是不忘其本,可贵,可贵。”
  他这话暗带讽刺,却是这两天赵无恤召唤他前去询问道路沿革的次数极多。反倒是子贡,忙着管理辎车队,向沿途各关隘的友善邑宰赠送礼物,被传唤的次数少。所以封凛有种感觉,至少在本职工作上,自己正在取代这位同行的地位!
  所以,他便忍不住过来,想炫耀炫耀。
  见子贡受了暗讽,却依然面带微笑不以为忤,封凛便继续说道:“我与子贡都是还人,是君子这次出使的副手,行人言辞和相关的礼仪必不可少。在路上五天了,礼仪稍嫌生疏,莫不如你我在车上演练一番,何如?”
  子贡的笑容更浓郁了,他姿态放得很低:“赐也是这么想的,我从一商贾,骤然成了还人,许多地方不甚清楚,得向君学习讨教。”
  封凛洋洋得意,但半刻后,他肠子都悔青了。
  他发现子贡能把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外交檄文《绝秦书》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在行人署接触过的那些行人言辞,子贡也无一不精。
  而作为还人必须娴熟的诗、礼,子贡更是好好地为他上了一课。
  “若是断章取义,此句不如彼句,而且容易引起误会,还是少用为妙……”
  “此礼乃是对待小国之礼,宋国虽然不如齐、秦,却是微子之后,周之宾客,不能以常礼对待……”
  封凛连续吃了几回瘪,忍不住了,他试探地问道:“子贡……你缘何会对诗、书、礼如此熟悉?就算是行人署的司仪,都远远比不上你。”
  子贡谦和地一笑:“赐生于商贾之家,少不知礼,耳不闻诗书,直到数年前在鲁国曲阜,观孔子讲学。赐听后心有所感,便拜孔子为师,年十七学六艺,一年内从在籍弟子升为登堂弟子,被夫子评为擅长言语。十八学史,观鲁《春秋》,每日都跟着夫子温习诗书礼乐,或者教给新来的师弟,前后诵二十万言,都一一牢记在心。”
  原来如此!封凛信心丧尽,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真像一个滑稽粗鄙的倡优,他正打算落荒而逃,却被子贡拉住了。
  “封子不嫌弃我曾是商贾,愿意与我讨论言辞、礼仪,赐十分感激。夫子曾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以后你我也要多多交流,好辅佐君子完成此次使命。”
  封凛羞得满面通红,只好唯唯诺诺,他心里暗道赵氏大夫手下真是什么奇才都有,这次出使有子贡在旁,自己算是彻底没了机会,只能尽力在向导和指路上表现了。
  子贡在折服封凛之后,坐在车上抬头,望着远处山峦黑压压的天空,喃喃道:“要下雪了?”
  ……
  与此同时,在队伍前方的四轮大车里,一场对话也正在进行。
  在那天的亲密接触后,乐灵子和赵无恤的冷战消失了,虽然依旧在乐祁面前不爱搭理他,但这不再是因为挥之不去的心事,而是因为害羞。
  赵无恤往四轮大车里跑的次数也越发勤快起来,枯燥的旅途中,和乐祁手谈象棋,或者聊聊宋国风物,乃至于历史沿革,一边旁观少女染红的双鬓,也是打发时间不错的法子。
  “刺客列传?”不过此时,赵无恤听了乐祁的脑洞大开的想法后,眉头微皱。
  “正是,两百余年间,各国常有刺客暗杀的惊人举动,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志向意图都很清楚明朗。刺客们的名声传遍天下,市井小人最爱谈论这些奇士,所以有必要单独列出一传来,好让后世知晓当下的风气。”
  见自己的妇翁上了兴头,无奈之下,赵无恤只好参与这次讨论,陪着他胡来。
  不过聊着聊着,赵无恤自己也兴致盎然起来。
  “按照年代来排序,首当其冲的刺客,自然是曹刿了。”
  当年,齐桓公刚继位时,暗恨鲁国曾帮助自己的哥哥公子纠,还差点派人射杀自己,所以一时间齐鲁交战不休。鲁庄公用国人曹刿为将,在长勺之战里不遵守当时的战争规则,侥幸胜了一局,之后却连续三次败北,丧师失地,被迫签署城下之盟。
  然而在盟会的坛上,曹刿客串了一把刺客,执匕首劫持了齐桓公,威胁齐国还回了鲁国失地。这一事件,加上之前的“曹刿论战”,他自然有资格入传。
  “刺杀公子成的赵氏家臣公孙杵臼,还有刺杀晋国太傅阳处父的狐鞫居,也可以并列加入,何如?”
  这两人各为其主,都在赵氏、狐氏的斗争里充当刺客,下场却各不相同。狐鞫居被赵盾处死,公孙杵臼又活了三十年,和程婴在下宫之难里为保护赵武立了功,一直辅佐他到成年为止——虽然后世戏剧里赵氏孤儿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编的,但这两位护主的忠臣,在赵氏的家史里却的确存在。
  乐祁点了点头,用毛笔在简册上记录下来,道:“既然如此,鉏麑(chúní)也不能少。”
  此人是晋灵公时著名的大力士,受晋灵公之命,前去刺杀专权的上卿赵宣子。
  他在黎明时潜入赵氏府邸,却发现居室的门扉已开,赵盾勤于国事,已经衣冠朝服准备上朝。因为时间还早,就坐着闭目养神,嘴里还喃喃念着劝君的话。
  赵盾的这一举动感动了鉏麑,他虽然是个刺客,却也有忠义的底线,实在下不了杀手,便又退了出来。为难地在门外叹而言曰:“赵卿时刻不忘恭敬,是民众之主。杀民之主,是不忠;背弃国君使命,不信。身为士,不忠不信犯了一条,还不如死。”便一头碰死在门口的槐树下。
  随后,还有晋厉公的宠臣,请命去刺杀三卻的长鱼矫也入选了。这人很识形势,刺杀后功成身退,没有被晋厉公的死牵连,可谓是明智的刺客。
  然而,接下来却没有要离,赵无恤从乐祁口中得知,这时代压根没有“要离刺庆忌”的事迹,吴国公子庆忌现在活得好好的。这一乌龙惊得赵无恤连忙把话吞了回来,只说是听市井流言乱讲的,心中却暗道太史公又坑了自己一次。
  专诸刺王僚,则是此传最后的重头戏。那盘鲜美喷香的炙鱼,那柄天下神兵鱼肠剑,公子光的誓言,伍子胥的仇怨,专诸的悍不畏死,都为这一故事抹上了神奇的色彩。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乐祁对这位南方勇士,同样激赏不已,随着武士阶层的壮大,好游侠,喜击剑的风气已经在中原悄然兴起,刺客更是被人津津乐道的群体。
  “据说专诸之子名为伯鱼,被吴王阖闾履行诺言,封为大夫,鱼肠剑也在他的手中,不知有没有乃父之忠勇。”
  赵无恤手下也有不少猛士,对收集天下英豪十分热衷。
  随即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历史上,和赵襄子恩怨纠葛,连续刺杀他多次的豫让,现在何处?”
  走了几个时辰后,车队已经翻越了最高达的几座峰峦,七拐八弯折到了羊肠坂外。
  赵无恤钻出大车,望着眼前这条路,羊肠坂是古坂道名,因其在山间崎岖缠绕、曲曲弯弯、形似羊肠,故名。
  羊肠坂南起赵氏的原县,北抵韩氏的泽邑,全长约十里。这里是太行陉的最险要路段,辖古京洛要道之咽喉,地势险要,危崖高耸。放眼望去,只见沟壑深涧,路形崎岖弯折,路面顽石丛生。
  虽然才过午后,但羊肠坂上空乌云阵阵,怕是要下雪的模样,所以前方的虞喜派人回来询问,是继续走,还是安营扎寨。
  赵广德建议道:“山峦里天气多变,这雪一时半会下不起来。留在山隘里,道路又狭窄,不好安营,夜里恐怕要受冻,还是得在天黑前,走完这条道路。”
  无恤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命令队伍前行。
  车队再次吱呀吱呀地走动起来,而在羊肠道的一处峰峦之上,在骑从们目光不能及的位置,也有数对眼睛默默看着山道上排成一条长蛇似的猎物。
  “壮士,就是那辆黑红相间的四轮大车。”一身灰色劲装的椎髻少年身背古朴的三尺长剑,对着山下指指点点。
  “还有那辆竖着旌旗的戎车,则是此次的附赠,还望壮士一同杀之。”
  “某知之!”答话的是位彪悍雄壮的齐地大汉,他身高九尺,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将背上用皮、帛捆扎的武器放在地上,然后熟练地将其解开。
  武器亮出了真面目,那是数柄闪着金青色光泽的短矛,通体都是青铜铸造,分量很足,可以远掷杀人。
  大汉将短矛反手握住,高高举起,瞄准山下徐行的车队。
  “有我古冶子为刺客,又是在这样的地形上,彼辈必死无疑!”


第241章 万夫莫当!
  在羊肠道上走了几里后,与赵无恤同车的赵广德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山隘说道:“堂兄,我去新绛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羊肠道,再前行数里,便可以离开深山,到达原县后,就是平坦的官道了。”
  赵无恤来到春秋后,虽然没出过远门,却也知道,原县,是赵氏的固有领地。当年晋文公归国后,封赵衰为原大夫,其后赵衰以庶长子赵盾为继承人,嫡子赵同则继承了原地。在下宫之难中,赵同被杀,领地被晋景公收回,在多年以后,转手给了韩氏。
  此县地势北高南低,越往南走,就到了富庶的南阳之地,随后再行一天,就可以到达温县了。
  “到时候,弟便是东道主,一定要好好陪堂兄见识见识南阳之地的富庶,品尝温县的嘉柔。”出门在外,这一路上吃喝都比较马虎随意,喜好美食的赵广德肚子都瘦了一圈,早已叫苦不堪。
  就算如此,他也已经比赵无恤初见他时,干练可靠了许多,足以作为放在温县的重要棋子,为赵氏整合太行山外的各领地出力。
  赵无恤一笑:“到了温县后,得先拜见叔父,这之后你我便要暂时分别,待明年春日,我从宋国归来时再聚。”
  “堂兄既然已经行冠,那么离婚期也就不远了,弟还指望着能作为司仪,陪堂兄去亲迎呢!”
  两人说说笑笑间,赵无恤却感觉周围空气越发寒冷起来,一朵洁白的雪花缓缓落下,飘到了他的手心里,触感冰凉。
  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裘,看向了左面的山峦和天空。
  “下雪了?不过瞧着样子,能赶在雪变大之前到达山外的庐舍……”
  话语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赵无恤猛地看到,侧面高达十余丈的山包上,赫然有一个人影站在崖边,右手高高举起,掌心握着一件闪着青金色光泽的武器,正欲用力抛出。
  “有贼子!”
  赵无恤和前方负责警戒的虞喜一同喊出了这句话,而那大汉手里的武器也同时脱手而出,瞄准的方向,正是赵无恤他们所在的戎车!
  赵无恤对前面驾车的邢敖喊了一声:“快加速!”
  但是来不及了,速度不快的戎车没办法立刻飞奔起来,当邢敖鞭子抽下的同时,那柄武器已经飞驰到了十余步外,隐隐能听到破空尖啸的声音。
  赵无恤连忙将一旁的赵广德扑倒,俩人一同摔下了马车,滚到土石路面上。
  “噗呲!”
  他们脚板刚离开车舆,只见开始徐徐加速的驷马戎车猛地一震,整个车身被那柄短矛的巨力刺穿,又狠狠地插进了轮里,没入土中。
  这一下惊得驷马跑动起来,邢敖死命控制,才没让它们冲下悬崖,但却也翻了车,横亘在道路中央,堵得死死的,还好邢敖机灵,死死扳住车栏,才没有受伤。
  “没事吧!?”无恤用力拍了拍小胖子惨白的脸,让他回过神来。
  “无,无事……”
  赵无恤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暂时还没有铺天盖地的箭雨,也没有数不清的土石砸下,看来这不是大队埋伏,而是一场……
  刺杀!
  一击未中,上面的人是会再接再厉,还是藏匿逃窜?
  赵无恤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车上的弓,抽箭搭弦,瞄准了高高的山岗上。
  ……
  “真可惜,被躲开了。”
  身背长剑的少年遗憾地叹了口气,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从山涧里脱身。
  但掷出致命一击的古冶子却没停下,扔出第一柄矛后,他甚至都不观察结果,就将第二柄握在了手中,再次后退,准备起跑投掷。
  “今日之事,若是不能成,冶子当死于此,请刘子先回罢,我纵然未死被俘,也不会吐露半句和范伯有关的事情!”
  随即,他便大步迈动,再次冲刺到了山包的边缘,手臂猛地掷出,短矛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朝车队中前方坠去。
  这一回,他没有再选赵无恤,这次的目标,是四轮大车!
  赵无恤从山下射来的箭矢晚了一步,直到这时,才命中了古冶子的手背,入皮半寸,一拔就出。
  但掷出的短矛,已经命中了目标!
  ……
  “不!”
  赵无恤发出了一声大喊,他射箭的动作已经一蹴而就,但速度依然没赶上刺客。
  那柄短矛已穿入四轮大车中,砰一声刺透了数层木板,他只是隐约听到乐灵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随后是驷马剧烈的嘶鸣。
  “御敌,御敌!”
  周围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朝这边涌来。
  然而,因为是在只容一车通过的羊肠道上,队伍被拉了足足有百余步长,后面的戈矛手一时半会过不来,前面的路被翻倒的戎车阻断,骑从们只能下马将其搬开。
  赵无恤双目皆赤,连忙一边呼喊着骑从们下马步行,朝山上射箭,一边朝身后十多步外的四轮大车赶去。
  拉车的马儿发出了嘶鸣声,它们已经受惊,开始没命地往前跑。御戎已经在震动中被甩下了马车,而失去控制的驷马正对无恤的方向。
  若是不阻拦,就会将车舆甩到山壁上毁掉,或者推着无恤,一起落下悬崖!
  “嗖!”赵无恤再次开弓,射残了骖马的腿。
  后方也射来一箭,中服马,它无力地跪倒在地,被同伴拖拽着前行,正是虞喜的手笔。
  但还有两匹马,这时候越发惊慌,拉着马车没命地跑,而无恤,已经来不及开弓了。
  一个高大的身躯挡在了他的面前,正是全身甲胄的亲卫穆夏,他大吼一声,从侧面一拳下去,竟然将右边的骖马直接轰翻在地。而唯一剩下的马儿力量单薄,拖不动大车,这才停了下来。
  赵无恤朝捂着手臂,面色有些痛苦的穆夏点了点头,扔了弓,拔出腰间的少虡剑,朝大车走去。在一脚踹开已经崩坏的车门前,他还斜眼瞥见,山包上,那个雄壮的刺客已经猛地跳将下来,踩着山石,想下到路面上。
  隔着被阻断的道路,骑从们下马步行,纷纷朝山上抛洒着箭矢,却因为心里慌张,加上角度和视线问题,无一命中。
  而后方的徒卒,一时间也赶不过来,所以四轮大车附近,只有十多名亲卫甲士,在穆夏率领下严阵以待,然而这里太过狭窄,连列阵都施展不开,只能各自为战。
  驷马大车的车板壁很厚,寻常强弓顶多只能刺穿了板壁,穿不透数层木板的。但是,那刺客居高临下,以沉重的全青铜短矛掷下,却可以!
  “灵子?”赵无恤试探着喊了一声,他嗓子生疼,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如此焦虑和揪心过。
  昔日温馨暖和的车厢已经面目全非,药罐和暖炉打翻在地,短矛穿了车顶和车的板壁,竟然正插在乐祁的背心上,透体而过,矛尖已露出前胸,正往下滴着鲜血。
  而乐灵子,则蜷缩在乐祁的身下,她浑身颤抖,身上血迹点点,却不是她的血,而是乐祁的。
  “君子,父亲,父亲是为了救我……”她看着鲜血淋漓的父亲,推也不是,扶也不是,哭成了泪人。
  赵无恤沉默了,可以想见,方才短矛刺入车厢时,乐祁竟然为了保护女儿,将她护在身下,用后背和性命挡住了致命一击!
  “咳咳!”在赵无恤将乐灵子拉出来时,乐祁却猛地咳嗽了几声。原来他并没有立刻丧命,而是短矛贯穿了肺叶,没有伤到心脏,但这已经是致命伤,若不把血止住,死去也是瞬息的事情。
  而就在此时,外面却传来了亲卫的怒喝。
  “好贼子!”随着叫声,还有兵器撞击的声响,人的痛呼声,惊讶声!
  那刺客,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便从十余丈高的山包跃到了路面,开始朝大车赶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灵子,别怕,照顾好乐伯!”赵无恤努力让自己镇静,安排灵子帮忙。
  两人将乐祁平放在榻上,乐灵子咬着泛白的嘴唇,摸出银针,她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和手臂,要用往日修习得娴熟无比的扁鹊施针之法,为乐祁止住潺潺流出的鲜血。
  而隔着打开的车窗,赵无恤也在观看正在发生的战斗。
  他手下的亲卫们都经过严加训练,还在成乡之战里立下大功,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两条性命,可不是没见过血、没杀过人的新卒。但三五成群的甲士,在那雄壮的刺客面前,竟如同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纷纷被掀飞、刺翻。
  于是,在仅仅数息之后,刺客毫发无伤地继续前进,而试图阻拦他的亲卫已经有三人倒地不起,还有一个捂着腿,一个捂着胸口挣扎,衣上血迹斑斑。优良的兵刃扛不住短矛的巨力,地上散落着两三个剑头,碎盾。
  眼见刺客如此威势,前来驰援的众人不由胆颤心惊,暗道自己过去,八成也是如此下场,但他们护主心切,冲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赵无恤也看得愣神,心中怦怦直跳。
  “这世上,还真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士!”
  早上刚和乐祁聊完刺客列传,傍晚就真遇到刺客了,真够戏剧,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在四周搜索着什么。因为无恤记得,为了以防万一,他在四轮马车里,还留了一件备用的武器,并教过乐祁和灵子使用方法。
  有了它,便可以让老人和弱女子也能瞬间变成致命的杀戮者!
  至此,车外的战斗已经结束,前方后方的戈矛手和骑从没办法立刻赶到,唯一挡在刺客和马车之间的,只剩下了穆夏。
  穆夏身高八尺,他戴着幕面,身披甲胄,手里持着木盾和沉重的长殳。
  那刺客则身长九尺,外穿轻装,内套黝黑的鲨皮甲,椎髻裹着黑幘,虎目骇人,一眼就能瞪得人心惊胆寒。他浓郁的虬髯遮不住脖颈上一道淡红色的伤痕,粗壮的双手各持一柄铜矛。
  “就凭你,也想挡住我古冶子?”他看着穆夏,露出了残忍的笑。
  但穆夏如山一般,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手的脚。
  古冶子收敛了笑容,猛地动了起来,双腿像是轱辘般飞速摆动。穆夏俯身防御,而刺客却如同鹰隼般高高跳起,刚才被赵无恤的箭射中,还在流着鲜血的右手持矛,瞄着盾牌的缝隙,朝穆夏刺去。
  这是能隔着数十步,就能将厚重马车贯穿的巨力,穆夏动作不灵活,避让不开,他只好猛地低头,举盾格挡。
  一声巨响过后,杨木盾碎裂,而冲势未减的铜矛,挂到了穆夏胄上的红缨,直接将其掠飞。
  穆夏头上猛地一震,头皮剧痛无比,但他的手却依然将长殳一甩,砸向了古冶子的下盘。
  “当!”
  古冶子左手一缩,举矛柄格挡,只觉得两手发麻,被击得后退了半步。
  他哈哈大笑道:“好,好气力!想不到今日,还能遇见一位不亚于三士的勇者!你我若非敌手,真想共饮一爵!”
  只可惜,此人战斗经验不足,无法阻止自己!古冶子身体倾斜,乘着长殳的空挡,足尖猛地踢在穆夏心口上。穆夏受力,后退数步撞到了山壁处,山石滚落,他正欲再起,却听刺客大喊了一声:
  “去!”
  刺客右手的矛猛地一抛,已至穆夏身前,连破四层皮甲,刺入了他的肩胛骨,且去势不减,又带着穆夏踉踉跄跄地往前趔趄了几步,将之钉在山壁上。
  至此,大车周围,再无人能阻挡刺客!
  骑从们在远处没命地朝刺客射着箭,但哪怕偶有命中,无法阻止他的脚步,甚至,疼痛让他更加疯狂。
  “只要杀了宋国的大司城,我便能为齐国立下大功,洗去路寝之台上无勇的耻辱,而应了那向导的要求,赵氏君子,也可以一并杀了!”
  时不我待!再过上几息,前后的护卫们就会赶过来,古冶子乘着这机会,快步上前,短矛一挥,将四轮马车残破的车厢彻底破开!
  车厢内,窈窕少女一只葇夷举着银针,含着泪救治倒在血泊中的垂危老父。
  而戴着远游冠的君子,则半蹲着挡在她身前,手里举着一架似弓非弓的器械,利箭在弦,冷冷地瞄准着古冶子。
  阴沉了多时的天空,终於下起了绵绵白雪,飘向了两人对峙的残缺车厢……
  赵无恤手指微动,扣下了手弩的悬刀!


第242章 成人礼
  剧变发生后,人马嘶鸣声顿时响彻了羊肠道,惊呼,惨叫陆续传来。原本押阵的戈矛兵们心急之下,便想冲上去保护君子,但这道路狭窄,他们被一辆接一辆的辎重堵住,根本过不去。
  正在此时,却听到后面传来了一声猛喝:“前面的人都趴下!”
  而正在安排辎重两挪开空间的伍井也高呼道:“快照他说的做!”
  戈矛手们齐齐趴下,感觉身上有重物踩踏,抬头后,只见有七八个身影持剑而过。他们通过了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又翻过了数辆辎车,朝事发地点狂奔而去。
  正是田贲和他手下几名悍卒,个个轻装短兵,身手敏捷。
  无意间和田贲玩了一出配合的伍井,朝地上啐了一口后,也开始发挥自己的长项,组织戈矛手们分批过去。
  “君子自有天帝护佑,定会安然无事,无论来多少刺客,都是送死而已!”
  下马步射的虞喜也是这么想的,他站在翻到的戎车旁,朝那个击败穆夏后,步步朝四轮大车靠近的刺客射着箭,雪飘到了他的脸上手上,也浑然不觉。
  虞喜发发命中,已经在刺客的侧身插了四五支箭,但他穿着坚韧的鲨鱼皮甲,箭矢竟然不能透肉,至多入皮半寸,无法致命。
  “弃弓,持短剑,随我上!”虞喜扔掉了弓矢,带着下马的骑从们越过障碍,朝那刺客扑去。虽然以他方才的表现,自己这些人过去,也就能挡两三下。
  只要能拖住刺客,让君子有时间脱险,或者让车队后方的大批兵卒赶到就行!几十把戈一齐啄下,不信他不死!
  但,还来得及么?
  被刺客用短矛钉在山壁上的穆夏,也喘着粗气,他反手抓住肩上的矛柄,硬生生把短矛从肩中抽出,血如泉涌。他一跃而起,立刻持着矛,朝背对他的刺客冲去……
  “绷!”
  就在这时候,所有正在接近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弦响。
  “绷!”
  而古冶子的耳廓中,这声弦响却是清脆无比,离他越来越近。他看见对面的赵无恤手指轻动,随后有东西径直朝他眼睛飞来,古冶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握,只感觉掌心辣辣的剧痛无比,皮肉被生生撕裂。
  随后,那声音直接钻进了他的……眼窝里!
  就在方才,赵无恤终于找到了那架名为弩的武器,缩身挡在乐灵子和乐祁面前,静静地瞄准车壁。在古冶子挥矛破开车厢后,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射出了一箭。
  锋利的弩箭在三步以内速度惊人,极其刚猛,古冶子虽然用一只铁掌来抓,却没法阻止箭矢射入了他的眼窝,直接没入两寸,几乎穿透了颅骨。
  “啊!”古冶子发出了痛苦的大叫,但他却毫不犹豫,猛地将箭连带眼球拔出,眼中的鲜血溅满了车厢和地面。
  古冶子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呼呼倒吸着凉气,正欲挥矛直刺,将正在给那弓形器械上弦的弱冠君子刺穿。却突然感觉有利器从身后刺入了大腿里,将他钉到了地上,随后,一对坚实的臂膀死死揽住了他的后背!
  侧面,也有一阵冷风袭来,两把如同鹰隼般凶猛的短剑交叉刺下,一柄捅进了他柔软的腰,搅碎了肾脏,另一柄削掉了他的耳朵。
  正是两目突出,咬牙切齿的田贲!他以飞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口中大骂道:
  “休要伤我家主君!”
  道路前方,虞喜带着骑从们冲来,道路后方,井已经组织好了众人,戈矛如林般涌向刺客。
  然而发出致命一击的,却依然是赵无恤。
  在刺客被自己人制住以后,赵无恤果断扔掉了上弦极慢的手弩,拔出锋利的少虡剑,他利用身体的力量,手掌推剑向前。吴地神兵破开了鲨鱼皮甲的防护,刺穿了古冶子的胸口,透体而出。
  冬雪绵绵,越下越密,地面上已经一片洁白,而古冶子殷红的鲜血也滴滴答答落到上面,恍如朵朵桃花。
  无恤藏在四轮马车上的利器,正是一把弩。他行冠礼的时候,韩虎送上楚国琴氏之弩作为礼品。无恤收下后爱不释手,让赵氏匠人仿制和改进,十天之后,做出了几把小型手弩。此物只是初级版本,一次只能发射一矢,且上弦较慢,力量不大,有效射程仅仅五六十步。
  但,再勇敢强壮的猛士,近距离对上这操作简单,十岁孩童也能施展的器械时,却阴沟翻船,挨了致命的一矢。
  数息之后,还剩下一口气的刺客跪在雪地上,双臂、双腿已经被众人废掉。利剑破胸,此人却还未死,只是昂着头,定定地看着年轻的赵无恤,还有他身后的乐祁。
  穆夏受了重伤,但他还是和赶来护驾的虞喜,田贲,井,乃至于面色苍白的赵广德、邢敖等,走到赵无恤身边,说道:“我等无能,未曾截杀此贼,以至惊动君前,请主君惩处!”
  远处那些最初被惊呆了的骑从,被刺客突破的甲士,乃至于迟迟未能赶到的戈矛手们,更是惭愧,也上前请罪。
  其实,从刺客在山顶掷矛到现在,也不过四分之一刻的时间,短短几分钟而已。
  换了往常,赵无恤定然会笑着说自己无事,但今天,他的心情坏透了,身后乐灵子的抽泣声也越来越大。
  她正揽着父亲乐祁,他的血依然没有制住,从胸口的大洞里越流越多。
  “君子,父亲有话要对你说。”
  乐灵子用银针封住了胸腹的所有穴脉,但这样也仅仅能吊着乐祁一口气,能让他说句囫囵话而已。
  赵无恤快步走到跟前,紧紧握住乐祁的手。
  “妇翁。”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称呼乐祁,回到这时代后,除去赵鞅外,更能给他一种“父亲”感觉的人,便是乐祁了。
  宋国卿士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对无恤念叨道:“吾祖乃司城子罕,世代以不贪为宝,宗族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继承,还有家臣陈寅辅佐,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乐灵子捂着嘴抽泣,赵无恤也悲伤地垂目,乐祁这是在交待遗言啊。
  乐祁的脸色红润,这是回光返照的标志,借着这最后的力量,他竟然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不贪之玉有二,一玦在我这里,一玦由灵子佩戴。吾子品行不佳,粗鄙而不孝,此玦要交付给不贪之人,我才能放心,所以我死后,就交予你罢。两玦合一,可以调遣乐氏兵甲,日后乐氏一族,便仰仗你了。”
  染血的玉玦被乐祁重重地放到了无恤的手中,沉甸甸,粘稠稠的。
  “此次的使命,晋宋两国的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操心的了,希望你到了宋国后,能尽量说服君上,勿让两国百年之好破裂。”
  说完这两件事以后,乐祁猛地喘息了一阵,眼睛泛白,好容易才缓过气来,接着说道:
  “刺杀我的那人,也是勇士,若是可能,问出他的名字,也将他列入刺客列传中罢。我死后,不希望葬于晋国,只想埋在家乡领邑,丧事不必大操大办,以薄棺而葬,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
  赵无恤也有些哽咽:“妇翁,您说的话,小子一一记下了!”
  乐祁露出了欣慰的一笑,至此,他越来越虚弱,声音如同游丝,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经等不及了。
  “姑布子卿曾言,虽然我将死于晋国,但日后子孙必得志于宋,诚哉……斯言……”
  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抚着女儿的脸,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无恤,灵子,就托付给你了……”
  说罢,他便头一偏,死在了女儿的怀里。
  大雪纷纷落下,仿佛要将他的尸身盖住。
  无恤心如刀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黑暗里,乐祁平日的英容笑貌依旧。
  “父亲!”乐灵子抱着乐祁渐渐冰冷的尸体,悲伤地晕了过去。
  赵无恤默默俯身,将灵子抱到了另一辆备用的温车里,为她盖上一层被褥。
  随后,他紧紧捏住了拳头。
  比成乡那一次还要强烈,剧烈的恨意弥漫了他的胸膛。
  是谁要杀乐祁?是谁要杀他,是范氏么?刺客是只有眼前这人,或是还有其他帮手?
  赵无恤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了沙沙声响,他大步走到已经被彻底废掉四肢的刺客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冷冷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昂着头,望着年轻的君子,笑而不答。
  赵无恤知道这类人在意的是什么,他缓和了口气道:“足下虽为刺客,却也是位烈士,不应泯然无闻,当载于史书,垂名后世。不论足下是受何人所托而来,我只再请问足下名字?”
  这句话倒是正中古冶子下怀,他千里迢迢前来行刺,为的不就是这个么?能让敌人传颂自己的名字,再好不过。
  他便扬声说道:“今日刺乐祁、刺赵氏君子者,齐人古冶子是也!”
  赵无恤听说过发生在鲁国西鄙的战事,所以知道此人名讳和事迹。
  “古冶子,齐国猛士……”
  齐国……为了破坏晋宋同盟,他们的确有杀乐祁的需求。但此人今日要杀的,还有自己,可自己和齐国没有半分私人恩怨,费这么多大周折,刺杀一个小行人,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主谋除了齐国外,或许还另有其人。
  但古冶子只说了这句话,随后钢牙直接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一口烂肉吐到了无恤的下裳上,这是抵死不答了。
  众人大怒,便要上前将他击杀,但赵无恤却只是盯着下裳处鲜血淋漓的污迹和肉块一言不发。随后,不待众人动手,他自行踏步朝前,用利剑割开了古冶子那还带着粉红疤痕的喉咙,随即一脚将瞪圆了双眼的大汉踹倒在地。
  血如泉涌,潺潺流淌在雪上,万夫不当的猛士,被割了喉咙后,也就一个死。
  古冶子的身体渐渐不再抽搐,在失去生命后,他和一条死狗并无区别。
  赵无恤目光冰冷,看着血液在雪中冒着热气,渐渐冷却凝结,随后侧过脸,用手轻轻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瓣。
  “死伤的马匹,毁掉的车辆,都统统推下山崖,吾等速速启程,天黑前,必须赶到原县!”
  风雪中,大队人马继续上路,气氛低沉,而赵无恤也感觉自己身体里一阵阵的寒意。
  乐祁是位敦厚的长者,他温和善意,对赵无恤尤为欣赏,与他谈古论今,还将宝贝女儿许给了无恤。
  来到春秋后,第一次有“亲人”在赵无恤面前被残忍杀害,他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被扼死了一般。
  心善,犹豫,优柔寡断,从这一刻彻底离他而去。
  齐国,齐侯,还有和刺客关系甚密的陈氏,还有一直在编织针对无恤,针对乐祁阴谋的巨大影子。
  赵无恤立誓,这些凶手必须付出代价。
  和五十多年前,目睹了栾针之死的范鞅一样,赵无恤,完成了自己真正的成人礼。
  在这个交织着白雪与鲜血的傍晚,他杀死了从前世到今生,一直蜷缩在心中的天真男孩!


第243章 无恤的蜕变
  三天后,被称为“南阳之地”的温县。
  温县地处豫北平原西部,南滨黄河,北依太行,这里原本是妖妃妲己的故国,有苏氏。晋献公时,沿着太行南下的狄人灭温,传承了数千年的己姓有苏氏从此消亡。
  在狄人被齐桓公击退后,周天子便乘机将温地收回,作为畿内领地。到了晋文公时,因他带兵帮助周襄王恢复王位,襄王便将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的“南阳之地”,包括原、温等在内的十多个邑全部封给了晋国。
  晋国得到温地,可以作为进军中原的前沿,文公便在这里设邑,并委任狐溱为第一任温大夫。其后,温地落到了赵氏手里,赵宣子时代,一度是赵氏的中心城邑,直到下宫之难,又失而复得。
  赵文子不喜欢贪婪而莽撞的长子赵获,就改立庶子赵成为世子。赵获留守温县,看护赵氏祖庙,他死后,儿子赵罗继任温县大夫。
  此时此刻,身材臃肿,锦衣华服的赵罗,在乐氏家臣陈定国的陪同下,一起在城阙上眺望等待。
  “来了,来了!”眼尖的县吏指着路尽头的队伍向赵罗禀报。
  赵罗扶着高冠,眯起眼睛望去,却见远处走过来的,是一支墨旌素稿的长长队伍——这是丧服的颜色。
  赵罗暗道一声不妙:“看来原县传来的消息是真的,乐大司城已死!”
  一旁的陈定国也发出了一声痛呼,他是乐氏家宰陈寅之弟,职务为司士。这次他带了一卒乐氏之兵,向卫国借好了道,前来温地等候主君,谁料等来的,却是乐祁的死讯。
  一刻后,温县西门大开,沉默的队伍鱼贯而入。赵罗翘首以待,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瘦了一圈的独子赵广德,便心疼地拉着他嘘寒问暖,瞧瞧身上有无受伤。
  离家半年多,赵广德有些不习惯父亲的宠溺,他尴尬地掩盖住了那天被赵无恤护着滚下戎车时砸出的淤青,让开了位置,指着身后说道:“父亲,这便是无恤堂兄,堂兄,这便是我父,温县大夫。”
  赵罗朝儿子身后看去,只见一位少年君子挂剑而立,他头戴素幘素冠,身穿墨服,正扶着拉漆黑棺椁的马车,面色哀伤而冰冷,眼神里透着几分威仪。
  赵无恤挥袖行礼:“小子见过叔父。”
  对于或许会成为未来家主的赵无恤,赵罗也不敢怠慢,连忙还礼。
  随后困惑地问道:“侄儿,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
  三日前,一行人在羊肠道遇袭,乐祁死难。
  在哀伤过后,因为不知道山中还有无刺客同伙,所以赵无恤立刻催促众人出发,在天黑前赶到了原县。
  作为铁杆盟友,韩氏的原县大夫对待赵无恤等人,也像对待主君一样恭敬和周到。这场刺杀发生在韩氏领地上,所以他也不敢怠慢,第二天雪停后,立刻发兵大索周边道路,查探过往行人。
  但连夜降下的大雪已经掩盖了一些踪迹,搜山者没有任何收获,只有一位在山里的猎户透露说,在羊肠道附近,见过一位灰衣长剑的少年朝山北走去。
  乐灵子于次日醒来,她擦干了眼泪,强咬着牙为乐祁清洗尸身,又盛放在棺椁里,随后便闷闷不乐地守在旁边,不吃也不喝。
  无恤知道她心中难过,抚着她娇小的肩膀尽量劝慰,同时发信使回新绛,向晋侯和赵鞅通报此事。
  他招来对诸侯关系比较熟悉的子贡商议,得出的结论是,在乐祁死后,赵无恤的使命就算是失败了。
  子贡认为,少了乐祁做中介,无论是赵乐联姻,还是晋宋同盟,都少了一层重要的保证。齐国人,还有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刺杀主谋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在原县陪着灵子,为乐祁守灵的那一夜,赵无恤也在寒冷的雪夜里反思自己,反思原本大好的局面为何会出现逆转。
  “从始至终,赵氏都太被动了,父亲一直试图破局,他结好乐氏,却中了范鞅的圈套,在去年冬至日输了一局;之后因为我的出现,赵氏强势进入陶市、粟市,将新绛周边卿大夫家里的粟米席卷大半,打下了一个良好的经济基础,算是赢回了一局。”
  “但父亲昏厥七日里,赵氏还是被动防御,虽然最后侥幸获胜,得到了许多补偿,乐祁也得到释放。本以为赢得了胜利,但敌人太过狡猾,新的阴谋在前一次失败时就开始编织,虽然一路都小心防备,但我还是一头撞了进去,害了乐伯……”
  无恤的思维越来越清晰,内心却越来越冰冷:“究其原因,那就是我们的行动总是慢了半拍,总是陷入被动。我把注意力放在实力的提升上,这的确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正道,但却忽略了主动给对方制造麻烦的奇道。”
  “以正合,以奇胜,所以这一次,我们不能在原县等待敌人出手……必须主动还击,范氏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你敢破坏规矩,我也可以将棋盘一脚踢开!”
  一念至此,他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恍然大悟,明白了春秋季世“礼乐崩坏”的真正含义。
  于是,第二天清晨,赵无恤召集全体属吏、军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吾等继续前往宋国,誓必要完成使命,决不能就此放弃!”
  若是就这么结束,他的第一个职守,第一个任务就会到此结束,蒙上失败的阴影,甚至有被诸卿陷害的可能。所以,继续作为行人前往宋国,也好过就这么灰溜溜地回新绛去,而且,也会打乱敌人的后续计划。
  赵无恤虽然怀疑范氏参与了此事,但苦于没有证据,事发地点是韩氏领地,刺客也是个齐国虎贲。于是,他在给晋侯的简牍里做了这样的报告:
  “乐伯遇刺,是齐人所为,但晋国之内必有内应!或在六卿之中,或是范、中行二卿!下臣未能保护乐伯安全,百死莫辞,本应回国向君上请罪,求父亲将我戮于家庙,但为了晋宋和解,下臣只能继续送乐伯棺椁归国,并向宋公解释此事。”
  给赵鞅的简牍里,他则直言范、中行二卿绝对参与了此事,因为如此一来,本来对赵氏极其有利的局面就彻底逆转过来。哪怕这会损害晋国的利益,引发与宋国的外交纠纷,但以范鞅、中行寅的性情,根本不会在乎。
  无恤请赵鞅搜寻证据,同时加强防范,并在晋侯面前,全力支持他继续处理此事。
  看着骑从携带信件远去后,赵无恤没有留在原县枯等新绛的回信。第二日清晨,一行人告辞原县大夫,顺着渐渐平坦的大道向东走了大半天,就到达了温县。
  ……
  温县赵氏府邸内,在听赵无恤讲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后,赵罗肥硕的脸上大汗淋漓。
  刺杀,是赵罗极其恐惧的事情。
  他生来胆小而怕事,甚至在王子朝之乱中,面对鱼腩一般的周室叛军,竟有过弃军而逃的经历。所以赵罗觉得无恤不应该贸然行事,得等待新绛的命令才行。
  “贤侄你目前需要做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此次使命失败,会被君上削掉职守,但回下宫待上几年,自然能再次出仕……所以,还是在此好好休整等待为妙。”
  赵无恤决心已定:“叔父,若是我就此罢手,范、中行二卿,必然会以此为借口抨击我。到时候不仅我会受罚,赵氏威望也将受损,与宋国、与乐氏的交好也会告吹,有百害而无一利,事已至此,不如搏一搏!”
  何况,新绛目前是范鞅做主,晋侯也受他左右,无恤预感,他接到的命令,绝不会是对赵氏有利的!
  但,哪怕在旁的赵广德也帮忙说话,赵罗依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然,以他的胆气,也不敢强行留下无恤,只是采取不合作不支持的态度,坚决不同意派兵护送无恤东行。
  “既然如此,那就请侄儿自便罢。”话不投机,胖大夫一甩袖子,拉着赵广德就要转身离去。
  赵无恤却对赵广德点了点头,让他离开了厅堂,只剩下无恤和赵罗两人。
  “侄儿将吾子支使开,是想做什么?”赵罗见赵无恤盯着他看,有些不自在。
  “温大夫这是想要叛离赵氏大宗么!”赵无恤先是不答,走近赵罗后突然大声质问,吓得他肩膀一震,差点坐翻在地。
  “侄儿这是何意?话可不能乱说。”他素来胆小,连忙后退了几步。
  赵无恤双目圆瞪,踏步上前道:“赵氏同休同戚,如今小子路途遇阻,使命能否完成犹未可知,叔父却想置身事外?若是不发兵助我,他日我父追究下来,小子只能如实相告,叔父莫不是忘了半年多前,邯郸午跪在温县跪地求饶时的模样!叔父也想和十年前弃军而归时一样,再承受一次宗主的怒火么?”
  十年前王子朝之乱,赵温还是温地继承人,与叛军遭遇后胆怯而退,被赵鞅痛斥一顿,差点取消了他的继承资格。那时候深深印刻在心里的恐惧犹存,此刻面对爆发的赵无恤,他仿佛看到赵鞅瞪着虎目站在他面前,顿时吓得浑身战栗,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我发兵,发兵还不成么?但温县和其他小宗不同,调遣百人以上必须知会宗主,所以,所以只能给侄儿一卒……”
  赵温哭丧着脸,心里实则还在讨价还价。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温县算是赵氏最老实的小宗,被赵鞅虎威压制。如今赵罗觉得,哪怕赵鞅不在了,自己也会被眼前的少年吃得死死的。
  于是,当赵无恤微笑着从厅堂里出来时,便温和地对赵广德说,在他的“恳求”下,赵罗已经“同意”派人随行。
  当然,一百人是绝对不够的,但只凭吓唬,看来是要不到更多了,赵无恤便拉着赵广德,在他耳畔说了如此这般。


第244章 幕后主使
  此外,乐氏司士陈定国,倒是很愿意引导赵无恤前往宋国,事已至此,尽快护送乐祁尸身归国安葬,才是乐氏家臣希望的结果。
  “既然君子是乐氏之婿,也相当于吾等半个主君了,下臣愿意跟随君子!”
  于是,无恤将部分伤员留在温县,一行人修补车舆,补充牛马后,便带着赵罗补充的百名徒卒,继续上路东行。至此,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太行余脉,前方是黄河、济水冲积而成的大平原,路况良好,但赵无恤却让众人缓缓而行。
  邢敖有些不解,问道:“大夫,此地平坦,可以走快一些的。”
  赵无恤却眯着眼睛答道:“勿急,还要等一个人。”
  邢敖挠了挠头,依然十分不解,然而离开温县才不过十里,四散警戒的轻骑却来禀报,说是身后数里外,追来了一支队伍。
  无恤让全军三百余人停步,他们在军吏们的吆喝下,调转方向,严阵以待。
  赵无恤默默旁观,只见陈定国指挥娴熟,乐氏族兵的军吏,都是由华向之乱里有过死战经历的老卒组成。他们驭使淳朴忠诚的乐氏国人,身着轻甲,手持二尺剑,战斗力应该和成乡众卒相差无几,只要稍加磨合,便可堪一用。
  半刻之后,远处的道路果然烟尘滚滚,但目测来人并不多,仅有百人。他们轻装小跑,举着长长的戈矛。
  打头的戎车上,竖着赵氏大旗,上面站着的人,竟是赵广德,他还罕见地披上了甲衣。
  赵无恤露出了这几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知道他嘱咐赵广德的那件事办成了,便让邢敖驱车上前。
  温县郊外,层云低沉,深冬萧瑟的原野上,两辆戎车相错,各自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堂弟一定会赶上来的!”
  赵广德脸色涨红,今天做出这种叛逆至极的举动,让他微微有些兴奋,他昂着头回应道:“堂兄在成乡曾对我说过,如今之人,莫如兄弟!弟怎能让堂兄独自上路?弟,还有这一百温县徒卒,愿意追随堂兄左右!”
  赵无恤的手,则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兄弟!”
  在目睹了乐祁之死后,赵无恤变沉默了许多,无数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这一句,他只能将这份情谊记在心中。
  原来,却是赵广德仗着赵罗的宠溺,偷了虎符,打着射猎的幌子,私自拉了一百名徒卒出城。这会温县里的赵罗正暴跳如雷,却对这个宝贝儿子无可奈何。
  “此小子,对大宗庶子竟是死心塌地,也罢也罢,随他去吧!”
  在厅堂里踱步几圈后,他又朝前来禀报的邑司马问道:“君子带走了一百人?”
  邑司马脸色微苦:“正是,整整一百徒卒。”
  赵罗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愚!一百人哪够?我可只有这一个独子,万一出了差错,如何是好!速速再派戎车十辆,前去追赶随行!”
  ……
  新绛,范氏之宫。
  当赵无恤的信使才回到东山皋落时,那个目睹了风雪行刺的灰衣少年却已经连夜赶路,站到了范鞅跟前。
  作为执政,晋国大半的军政事项是由范鞅掌控和处理的,此刻依然在提笔勾画着来自晋国各地的简牍。他伏于案上,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可亲眼看见,乐祁真的死了?”
  少年拱手道:“当日在羊肠道,小子远远瞧见乐祁被古冶子的短矛贯体,的确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但赵无恤没有停留或返回,而是继续向东去了原县。”
  范鞅的笔顿时停了下来,抬起头冷笑道:“行刺一事,成与不成都看天意,此子运气倒是不错。看样子,他还不甘心,想继续作为小行人出使宋国,但我哪能让他的心思得逞!”
  少年还是有些不明白:“叔公,说起来,吾等为何要帮齐国人刺杀乐大司城?晋齐二国交兵,宋国不是很重要么?”
  刘处父一直在默默执行范鞅安排的任务,期间没有半句疑问,直到这时候才忍不住问起此事。
  范鞅对这位小宗侄孙很友善,他平时性情极其收敛,从不表露本心,但此刻阴谋得逞,心里颇有些得意,很想找个人吐露一番。
  于是他便对刘处父教训道:“没错,晋齐将要争霸,宋国对于晋国来说必不可少,正因为如此,这份联络宋国的功劳,就更不能让赵氏得了去。”
  刘处父恍然:“原来如此,那接下来要如何处理?”
  范鞅笑道:“齐国陈氏欲行不轨,这才怂恿齐侯争霸,打得越狠越久,他们在国内就越能兴风作浪。所以陈氏才没有让古冶子藏匿身份,反而要表明自己是齐人,好制造齐晋、齐宋之间的矛盾。”
  “所以,吾等将刺杀一事说成是齐国所为即可,赵氏纵然怀疑我,也拿不出证据。不过,以赵无恤的能耐,若是继续前往宋国,说不定还能借齐人行刺宋卿一事,说服宋公与晋国的联合,顺便将乐氏的兵甲攒在自己手中……”
  “那该如何是好?”
  范鞅已经写好了简册,检查了一遍后,满意地说道:“很简单,召回赵无恤问罪,将乐祁的尸身强留在晋国,他赵氏就会彻底失去这次联宋的功劳。”
  刘处父越听越糊涂了:“如此一来,宋国岂不是会怨愤晋国。”
  “糊涂!如今已经不是晋文公、楚庄王的年代了。所谓争霸,只是两位国君之间的游戏,吾等卿族在旁吆喝助阵即可,何必倾尽全力去斗。对于范氏和陈氏来说,争霸只是旁枝末节,借此机会坐大,打压敌对势力才是重中之重。所以宋国是否归附晋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决不能让赵氏得到这一强援,你可明白了?”
  于是,第二天,范鞅便迅速进宫,在赵鞅到来前劝说晋侯午:“老臣得到消息,说宋国大司城乐祁遇刺,死在了晋国,这是赵氏保护不周的罪过。如此一来,宋人必然叛离我们,不如召回赵无恤问罪,再扣留乐祁的尸体,以此为条件与宋国谋和!”
  就在此时,赵鞅也接到无恤了的信件,他心中悲戚不已,立刻进入虒祁宫,想要为儿子说项,请求晋侯让无恤继续完成使命,刚好碰上了范鞅。
  一时间,两位卿士在晋侯面前再次争执不下:赵鞅指责范鞅就是此次勾结齐人,刺杀乐祁的凶手。范鞅则说赵鞅任何证据都没就无理取闹,知伯则左右劝架,前几日赵无恤冠礼时,六卿营造的和解气氛荡然无存。
  晋侯不能决断,便召六卿举行公议,赵鞅想的便是拖延时间,好让无恤顺利出国,自然首肯。而范鞅则暗暗派人遣传车去朝歌,让沿途范氏各县邑不用等待君命,先截留使团,截留乐祁尸身!
  赵鞅听闻消息后勃然大怒:“此辈以诡计害我,甚至不惜误国!”他也发传车前去追赶,让赵无恤无视范氏的阻拦,强行离开。
  “若是彼辈定要为难,那么不惜动武,也要护送乐伯尸身归宋,联合宋国的功劳,决不能从赵氏手里丢掉!若是不能完成使命,不能挽回局面,你也不必回来了!”赵鞅在简牍中如是说。
  ……
  六卿在新绛开始了新一轮的扯皮,范、赵两家的传车在路上拼命赛跑。赵无恤在原县便和子贡商议过此事,早就料到了大概情况,他们彻夜皆行,已到达了州县。
  州县位于济水以北,南阳地区的东端,此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隔着大河毗邻宗周与郑国。
  这里原是栾氏的地盘,四十多年前,栾氏被灭,在分赃的时候,范匄、赵武、韩起都想得到它。但因为争夺形势复杂,最终悬而未决。
  赵文子主持国政时,甚至因为担心长子赵获为了得到州县,引发与其他卿族的矛盾,酿成第二次下宫之难,便果断更换世子,让低调谦和的赵景子继位。
  赵文子死后,在韩宣子的安排下,州县的归属开始了一场眼花缭乱的更易:先被赐给了郑国大夫公孙段,又给了宋国右师乐大心,最后还是回到了韩氏手里,韩宣子还乐呵呵地将大本营迁移到了这里。
  但数年前,韩氏的大本营又迁到了和赵氏交换得到的平阳县,这个家族,对换地似乎上了瘾。
  当夜,州县的县寺里灯火通明,一场简单低调的飨食正在举行。
  韩虎的情商不低,在傍晚出迎时看到戴孝的赵无恤和乐灵子后,便立刻让人将华丽奢侈的接待撤下,换成了减衰的规格,好和哀悼乐祁的气氛相吻合。
  半月前参加完赵无恤的冠礼后,便被遣到这里留守的美少年韩虎,正坐在主座上。入席的贵宾有温地君子赵广德,坐在末席的则是地位更低一些的还人子贡、乐氏司士陈定国。
  至于赵无恤,他是乐祁的准女婿,要陪着灵子为妇翁守灵,所以婉拒了这场燕飨,至于这次想要办的事情,则全权交予子贡来负责。
  现如今,这场燕飨既无歌舞鼓乐,也无倡优美酒,鼎簋、笾豆里都是些寡淡的素食,众人也就是随意动了几箸,便很快进入了正题。
  面对赵无恤让子贡传达的请求,韩虎微微一怔。
  “赵子的意思是,想要从我这里借兵?”


第245章 韩氏劲弩
  赵广德虽然比以前干练了不少,但面对貌美如玉,胜过世间九成女子的韩虎,依然有些羞涩,便望向了斜对面的端木赐。
  子贡了然,来之前,他已经得到了赵无恤的嘱咐,今日的游说,由他全权负责,这也是子贡作为还人的首战了!
  于是他趋行出席,恭敬地朝韩虎行礼道:“韩子所言正是,吾等的确有意借兵。离开州县后,还需经过怀邑、修武,东行一百余里,方能到达棘津渡口,期间很长一段路程,是在范氏的朝歌辖区之内。如今君子麾下仅有革车十乘,兵卒四百,若是范氏发兵阻拦,恐怕不敌,还望韩子能遣兵相助。”
  韩虎面带犹豫道:“晋国六卿方睦,范氏缘何会做出公然拦截使团的事情来?既然一直在晋国封疆之内,又何必重兵而行?”
  这会,范氏、赵氏,乃至于韩氏通报消息的传车才到达太行,韩虎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复杂变故。而且他心里,也不乐意帮助赵无恤。
  虽然赵韩亲善,但两人只是泛泛之交,韩虎对表兄伯鲁被冷落,世子之位几近被赵无恤夺走一事,依然耿耿于怀。
  “我家君子这是为了韩氏的名声考虑,无论如何,乐伯都是在韩氏领地内遇刺的,若是韩子不派人护送他的灵柩,恐怕说不过去。”
  韩虎微微一笑,无奈地摊手道:“但我韩氏素有规矩,调兵百人以上,必会虎符……此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还请子贡为我转达,请子泰见谅。”
  子贡见韩虎敷衍,便故意长叹了一口气道:“昔日韩献子幼年失怙,彷徨无助之时,赵成子养之于赵城,视若亲子;到了赵宣子时,又以韩献子为军司马,委以重任和信赖,位列六卿之下;韩宣子时,与赵文子为友,一同为卿,一同受勋、出征;韩贞子与赵景子也是好友,赵氏还愿意以富庶的平阳,交换贫瘠的马首县。”
  这都是赵氏对韩氏恩惠的历史,两家关系太过密切,一条条说起来,韩虎也知道这都是事实,一时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却听子贡继续朗声说道:“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赵韩两家各有家训,若是彼方有难,定要出手相助,两家相互扶持百余年,方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和疆域。谁料到了今日,韩子竟不愿为我家君子发一旅之兵,遣一卒之众,不知道韩献子、韩宣子在九幽之下若是知晓,会作何感想?”
  子贡逻辑清晰,口齿犀利,韩虎脸皮薄,闻言愧然,连忙避席朝子贡施礼道:“善,子贡无愧辨士之名,是我思虑不周,这便派人发兵为子泰引路。但韩氏家规不可犯,以韩虎之能,也仅能提供一卒亲兵。”
  闻言后,子贡暗道君子所料不差,韩氏就算愿意相助,也不会付出太多。
  所以子贡朝韩虎再度拜了一礼道:“怎能劳烦韩子亲兵,君子说过,若是如此,就不用勉强派兵,也省得韩子为难,莫不如……”
  韩虎桃花眸微眯:“莫不如什么?”
  子贡呵呵一笑:“莫不如将韩子府库里的那两百余架弩机,借给我家君子一用,此物可胜过百名兵卒……”
  ……
  韩虎在被子贡说服后,出手倒也阔绰大方,一次性就把韩氏打造的秘密武器统统借了出来。毕竟他已经表了态,既然连活的亲卫都愿意借,何况死的器械?
  身披素稿的赵无恤闻讯后,立刻前去谢过韩虎,并和赵广德带着温县徒卒,接收那两百架弩机。
  在名为苏寿余、温犁的两名卒长带领下,两百身着葛布衣的温县县卒站在校场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着方才亲手搬到这里的武器。
  赵无恤踱步走过,发现这些温县县兵面容稚嫩,而且站得歪歪斜斜,纪律和装备比成乡众人,乃至于乐氏甲士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汝等上过战场么?”
  县卒们面面相觑,有些怯怯的不敢回答。
  卒长苏寿余说道:“好叫大夫知道,这些都是精选出的国人良家子弟,只是在秋猎冬搜时射过猎,从未在阵上厮杀过。”
  赵无恤微微点头,让他们弃矛持弩,从今天开始训练上弦、瞄准、闻声后一齐发射。
  而无恤自己,也径自拿起了一架刚从府库里运出的弩机,在翻覆观察后,发现和半月前韩虎送给他作为行冠礼物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但很多地方依然很原始,比起赵无恤用来射瞎刺客古冶子的新手弩大为不如。
  赵氏的弩兵,无恤也在草创之中,但还未来得及组建,就遇上了这趟出使。反倒是更早得到弩机式样的韩氏,已经打造出了数百架,存在各地府库中。
  无恤暗暗想道:“难怪韩氏能够位列三晋,战国时更是以劲弩闻名,想必从这时代开始,他们就已经重视培养弩兵了。”
  他们倒也没有保密的意识,所以无恤才能知晓。毕竟多数人,包括韩不信、韩虎爷孙,只是把弩当做罕见的机巧之物来玩玩,还未意识到这种兵器的妙用和威力。
  所以,韩氏打造好了武器,还来不及装备卒伍,却便宜了赵无恤。
  韩弩由木制的弩臂,竹制的弓身,牛、鹿筋做成的弓弦,还有青铜弩机等部分组成。但没有瞄准用的望山,无恤在校场上朝木靶试射了一矢,发现拉力仅有一石,有效射程不超过五十步。
  原始的木弩制作不难,或许在殷商时就有出现,但没有普及开来,最多用于射杀野鸡、兔子等小型猎物。
  楚国匠人琴氏在吴国入寇的浪潮中,灵机一动,他“横弓着臂,施机设枢”,因而发明了弩。在安装了青铜机括后,进一步提高弩的性能,使它可以用于军事,楚人凭借此物赶走了吴国人。
  这算得上是一场远射武器的革命。
  从发射原理看,弩和弓是相同的,都是利用张弓储存能量,然后通过急速收弦把它转化为动能,将箭弹向前方。
  它们不同的地方主要表现在下述两方面,一是拉弓仅靠人的臂力,人的气力再大,两膀的拉力终究是有限的,所以不可能长时间张弓,需要迅速瞄准,尽快放箭。二是弓的强度不能超过人的臂力,否则就拉不开了,因此限制了射程,更不能张一次弓发多支箭。
  弩就不同了,因为它是把横装在臂上的弓拉开后,先将弦管在牙上,如不扳动悬刀而使机牙下松,就不会收弦发箭。因此可以延时发射,既有充分的时间进行瞄准,又可持满傅矢,等待有利时机。由于矢道相同,还能全体平直齐射,充分发挥兵器的威力。
  弩对使用者的要求也比较低,不像弓那样要经过长期训练,一个弱女子或者老卒,也能在近处开轻弩杀人。所以,这临时选出来的两百徒卒,虽然要练就高超的发弩之术,也需要很长时间的熟悉,但简单的上弦平举,扣动悬刀射弩,是可以做到的。
  他通过以往的实验,也发现了弩的不足之处,首先是张弩比张弓慢,不够灵活,特别是不利于快速行进间射击敌人。其次是弩的力量越强,张弩等准备发射的过程也相应加长,所以发射缓慢。
  但赵无恤也考虑到了自己所处时代军事的局限性,尤其是中原地区,战车仍然是野战的主力,徒卒披甲率极低,重步兵方阵尚未完全崛起。
  何况,他还有一个来自后世的妙招,可以弥补这一缺陷。
  无论如何,赵无恤对此行多了几分信心,朝歌的范氏族兵若是敢来阻拦,凭借这两百弩兵,外加两百甲士徒卒,十辆温县提供的战车,他有信心虐杀两倍于己的敌人!
  而在校场的另一边,乐氏的司士陈定国,也在巡视百余人的乐氏族兵。
  宋人性格坚韧固执,善于防守,总喜欢扛一块木盾,他们又擅长用剑,所以多数是剑盾兵,这些人算是乐氏的精锐,比起成乡兵卒不差。
  陈定国大声说道:“主君死难,是乐氏之耻,亦是吾等之耻,二三子可知晓,是谁刺杀了主君?”
  乐氏族兵们茫然摇头,但眼中却有一种希冀,他们想知道谁是凶手,好为乐祁复仇。乐祁秉承了家族“以不贪为宝”的族训,对乐氏各领邑里的国人、野人十分和善。若是遇上灾年,还会将府库里的粮食借民众,但却不写借据,也就是不要求百姓归还。
  其爱之如父母,则归之入流水,这种举措使得乐氏国人们对乐祁十分敬仰和忠诚。
  于是,听闻此言,他们都恨得咬牙切齿,在陈定国又说,在回国路上,可能还会被范氏阻拦后,他们更是义愤填膺。于是人人发誓要跟随相当于半个乐氏主人的赵无恤,将前来送死的范氏宵小统统干掉,让他们为乐祁陪葬。
  这自然是赵无恤嘱咐陈定国做的事情,而他在教授队列和射法后,就安排善于组织的伍井带着弩兵进行训练,他自己则再次进入了为乐祁所设的临时灵堂。
  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棺椁里还放了冰,所以暂时不必担心乐祁的尸身腐坏,但这里面,却冷得骨头都在酥麻。
  无恤拿过韩氏侍女手里的裘服,披在了愣愣地跪在榻上的乐灵子肩上。
  少女没了往日的灵动,只有凄苦和悲伤。
  “父亲一向对人和善,不骄不奢,谨遵乐氏以不贪为宝的家训,为公为私都尽心竭力,为何会遭到如何罪过?”想到那贯穿乐祁胸口的短矛,乐灵子就一阵心痛。
  无恤抚着她的秀发,发誓道:“乐伯也好比我的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做下这事的人,我会一一查探清楚,每日都会念着他们的名字入睡,只要一有机会,我便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乐灵子却摇了摇头,牵着无恤的手道:“我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君子,灵子现在只想回家,带父亲回家。”
  赵无恤跪在了她的身旁,对乐祁的灵柩再拜道:“善,我会带着你和乐伯,我们一起回家!”


第246章 战于棘津
  两天后,淇水河畔的朝歌城。
  作为昔日的殷商故都,这里一度是“大都无防”,有内城而无外郭,没有修建城墙。
  但在卫康叔被分封到此处后,就大肆“封土建邦”,沿着朝歌外围,修了一圈夯土墙。到了范氏入主此地后,更是多次加固扩建,将这里打造成了范氏在太行以东的坚城,也是家族的大本营。
  两个月前,因为进攻成乡一事失败,虽然罪名扣到了吕梁群盗的头上,但范嘉仍然受到了惩处。范鞅向赵氏赔偿了币帛、氓隶无算,还承诺将惹祸的孙子安置在朝歌,三年内不得返回新绛。
  当然,这其实只是老豺迷惑赵氏的烟雾,范鞅的真正的目的,像是一把握着匕首的手,隐藏在表面的怯懦和退让之后,如今已经图穷匕见,露出了一角。
  从祖父简牍上的只言片语里,范嘉隐约知道了内情,但他还是感觉自己受到了放逐,只能在朝歌和弟弟范禾一起,整日生着闷气。不过,范嘉并不是愚钝之人,这两个月的冷遇,也给了他时间来思考,解开心中一直留存的疑惑。
  朝歌城阙之内的西北角,有一座高大的土丘,据说是纣王自焚的鹿台遗迹,现如今早已是荒草枯冢遍布。
  今日,这里却格外热闹,范嘉、范禾带着全副武装的甲兵开进了此处,安排人警戒四周,竖人寺人扛着大袋的麦粉忙前忙后。
  一切准备就绪有,二位君子站得远远的,数名甲士扛着干戈层层叠叠护卫在前,如临大敌。
  而土丘的对面,一个抽中下签的竖人,则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将大量磨得精细的麦粉倒入一个陶罐中。他盖上盖子摇了一摇后,又朝里面了口气,顿时扬起了无数粉尘。随后他又接过旁人递来的薪火,瞄准罐口扔了进去,随后便抱着头猛地朝旁边草丛里就是一扑!
  “噗呲!”
  一声爆裂的脆响后,陶罐崩裂开来,隐约能看见火苗一闪而过。
  爆炸出现时,范嘉吓得冷汗直冒,连连后退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但胆大包天的范禾却死死拉住了他。
  “兄长莫怕,不碍事的。”
  过了一会,范嘉望着碎裂的陶罐,这才讷讷地说道:“没错,和那一夜在成乡发出的霹雳巨响一模一样!看来和祖父说的一样,赵无恤没有什么鬼神之力,他只是点燃麦粉,制造声响将我范氏、中行之兵吓跑而已!”
  范嘉心里一直留存的惧怕顿时消失殆尽,他不由得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说,他赵无恤何德何能,如何能得到天帝的护佑,原来都是假的,是他和巫祝、匠人们设下的诡计!”
  范嘉心中块垒顿去后,对赵无恤的仇恨重新浮现,就在这时,却有信使来报,说接到了来自新绛的传车简牍。
  范嘉接过简牍看罢之后,又是一阵大笑。
  性情乖戾的范禾凑了过来,问道:“兄长为何如此欣喜?”
  范禾将简牍上的字又看了一遍,这才说道:“乐祁在太行遇刺而死,赵无恤护送其棺椁,将经过朝歌南境,从棘津渡大河到卫国、宋国去。祖父传书,让吾等率军前去阻拦,定要将赵无恤缉拿,送回新绛问罪,而乐祁的棺椁,也要截留在此。”
  想到和赵无恤随行的那个宋国佳人,范嘉心里顿时一阵骚动,身穿素色的孝服的她,想必更为俊俏吧!截留了赵无恤一行,这美人不就落入自己之手了么?乐氏无主,即便自己将她留下肆意玩弄,也无人知晓……
  一念至此,范嘉便半刻也呆不住了,他一边快步朝土丘下走去,一边下令道:“信使说,赵无恤带着百余手下,外加一百乐氏甲兵,此刻已经到了修武,明日将到棘津的北岸渡河。速速点齐一千徒卒,戎车三十乘,我要亲自前去堵截!”
  ……
  和范鞅接到的消息一样,赵无恤等人,正在修武。
  修武历史悠久,殷商时称之为“宁邑”,商末武王伐纣,大军途经宁邑时遇暴雨三日而不能行,就地驻扎修兵练武,故改宁邑为“修武”。
  仿佛历史重现,赵无恤等人在这里也遇到了一场大雪,他们被迫等了一天,同样修兵练武,让温卒熟悉弩机,也刚好被赵鞅派来的传车追上,知晓了发生在新绛的事情。
  “范氏也派传车去了朝歌,此刻想必已经到了,所以,吾等到达大河北岸时,很可能会碰上拦截的范氏之卒……封凛,渡河的地点,真的只有棘津一处么?”
  赵无恤虽然想一路冲杀过去,但考虑到乐灵子的安全,还是强行按捺住冲动,询问是否有别的路径。
  还人封凛这几日忧心忡忡,他离开新绛时欢天喜地,本以为会是场揽功劳、抱大腿的简单使命,一路上却出了这么多意外。
  但事到如今,只能跟着赵无恤走下去了,他勉强笑道:“君子,南阳之地濒临大河,若是百人以上的数量,从北岸渡到南岸的地点共有三处。一是孟津,二是邲,三是棘津。除了这三处外,其余地方要么水流湍急,要么河面太广,没有摆渡的木舟。”
  封凛不必细说,赵无恤也知道选择从棘津渡河,而不选其余两处的原因。
  邲,也就是著名的晋楚邲之战的爆发地点,它的位置在郑国境内。从去年郑国攻击周天子王畿开始,晋、郑虽然没有直接交兵,却也处于交战状态。
  而宋、郑更是百年死对头,再说他们尚未派人向郑国借道,就这么急吼吼跑到邲津,估计一渡过去,就会被沿河的郑师包围,沦为阶下囚。
  而孟津的位置,还在温县的西面,距离此处太远,再折返回去得花上三四天时间,路途上变数太大。更何况,过河后是周室王土,既然不能从郑国到宋国去,那就得向南穿过王畿,绕道汝水,再经楚国方城一带,又过蔡国、陈国后,才能抵达目的地商丘。
  这条道路有数千里之遥,对于赵无恤一行人来说,同样是陌生而漫长的。晋楚同样是冷战状态,他们这全副武装的数百人想借道?门都没有!
  所以,赵无恤别无他法,在雪停之后,便再次启程赶往棘津。一路上,他让兵卒们行不卸甲,戈矛弓弩上肩,但又得注意保持人马的体力。
  第二天午后,赵无恤站在行进的戎车上,隐隐听见大河潺潺流动,以及浮冰相撞的声音。
  “我们到大河北岸了。”这时代的黄河还不算黄,所以只称为大河。
  与此同时,在前方数里外探路的虞喜也纵马回来了,马鞍上还拴着一颗滴血的人头,想必是对方布下的斥候。
  他禀报说,渡口北岸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军队,正在棘津外背水列阵!
  赵无恤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了乐灵子一眼,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白幘,系于青铜胄的顶端。
  “二三子,大河已到,过了河,离商丘就又近了一步!赵氏之兵们想辅佐我完成使命,乐氏之卒想要回家,但却有人不让吾等如愿。他们也是杀害乐大司城的凶手,此刻就挡在渡口外,甚至想留下乐伯的棺椁,不让他归葬乡里!”
  乐氏之卒首先愤然,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这种情绪感染了所有人,连原本怯懦的温县县卒也被引出了胆气。他们效仿赵无恤,齐齐戴上了分发下来的白幘,一时间,全军素稿,犹如一支复仇之师。
  赵无恤拔剑出鞘,目视前方道:“虽然彼方背水列阵,但吾等哀兵,必胜!”
  ……
  棘津一如其名,是大河下游的一个渡口,远离河沿的地方,千百年来堆积的泥沙板结,形成了平坦而坚实的地面,但盐分较重,所以只长着些棘丛。
  相传师尚父未遇周文王时,曾困窘于此,采棘丛中的野浆果为食。到了春秋时,这里的成了连接朝歌和南燕、鲁国、宋国往来的交通要道,系舟数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
  中原已经和平已久,在老津吏的记忆里,最近的一次大军渡河,还是晋昭公十七年九月丁卯,中行吴帅师从这里经过,那天正好是他女儿出生的日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腊祭日这一天清晨,在南岸庐舍里准备用风干腌制的猪肉、鱼肉祭祀先祖的老津吏,被北岸嘈杂的声响惊到了。
  棘津是重要渡口,老津吏迎来送往,见惯了卿大夫的仪仗,对大河两岸的各国战和,竟然清楚无比。
  “莫不是又有大军要渡河?这天,寒地冻的,河面就快结冰了,就算晋国六卿伐齐,也得等到来年春天吧?”
  老津吏连忙钻出茅屋一看,却见北岸黑压压的一片人,战车、甲士、戈矛密密麻麻。
  不过细细算来,也就五六百人,不知道是不是大军的前锋。他们打着的是范氏的御龙旗和黑熊旗,那些手持武器的范氏兵卒正驱赶停在北岸的舟人,让他们将船开到南岸,不许停留片板!
  接着,那些兵卒便抢了舟人打上来的河鱼,开始悬釜造饭。但炊烟刚刚升起一半,还来不及开吃,对岸又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吆喝声,那些范氏之兵纷纷扑灭了土灶,拿起武器,开始排队列阵。
  老津吏遥遥望见,打西北边又开来了一支井然有序的队伍,旗帜看不清是哪家的,只知道全军素稿,白森森的,一如前些日子降下的雪。让他失望的是,两军没有合为一处,而是隔着一里便停了下来,隐隐呈对峙之势。
  “这是要打仗了啊……”老津吏打了一个寒颤,检查好自己管着的木舟,做好随时开船跑路的准备后,又将想钻出来看热闹的女儿按回了居室里。
  “津娟,快给我进去,若是对岸打了起来,箭矢无眼小心伤到,一会我只要喊一声,你就随我上船逃离。只希望他们能在北岸解决,千万别跑到南岸来!”


第247章 兵不厌诈
  范嘉今天亲自帅军前来渡口堵截,清晨时分,他带着走得快的五百兵卒,三十辆戎车连夜赶到棘津后,细细询问过这里的舟人,得知赵无恤等人并未到来。
  “想必是被修武的雪阻拦住了,真是天助我也!”
  范嘉今天穿了一身漆成红色的铜皮髹(xiu)合甲,极其华丽漂亮,还头戴青铜胄,两根野鸡的羽毛高高扬起。
  他兴致勃勃地派人将北岸的木舟全部轰走,绝了赵无恤的去路,随后让人挖灶做饭,谁知斥候很快来报,说是打西北边来了一支队伍,已经到了三里之外。
  于是范嘉又让尚未就食的兵卒们速速列阵,过了一刻,便隐隐能看到行进至一里外的敌人了,他们全体戴孝,放眼望去,是醒目的一片苍白,仿佛周围的空气也为之一冷。
  范嘉努力镇定,他粗略一数,发现对方的人数比信使报告的要多得多,甚至还有十辆战车。
  他心中微惊,“不是说只有一百多赵兵,加上从宋国来的一百乐兵,才两百余人么?为何竟整整多出了一倍!”
  范嘉从朝歌出发时点齐了一千徒卒,但因为着急赶路,就带了五百人先渡过淇水速行,剩余五百人还在十多里外,得两个时辰后才能赶到。
  经历过战阵的范氏旅帅建议道:“君子,他们刚到,如今还在列阵,彼方阵脚不稳,正可一鼓作气,掩杀过去。”
  于是范嘉吩咐全军向前移动,到半里距离后便直接进攻。
  就在范氏之卒朝前迈步时,对面却开过来了一辆戎车,高举旌节,自称赵氏君子使者,询问范嘉为何阻拦,说是要他们派人出来谈谈,勿动刀兵。
  范嘉转念一想:“看来赵无恤心里也没底气,不过,彼辈人数只比我方稍少,若是能骗他们主动弃械,也好过鏖战一场。”
  他存着这样的心思,便让兵卒们暂停,派了一个卒长过去与来使接洽。若是谈不拢,再击鼓前进不迟,反正大河北岸数十里内,只有这一处大渡口,他赵无恤还能变成鱼儿钻水里不成?要是拖到自己那五百甲兵赶到,来场前后夹击,就更好不过了。
  棘津北岸的原野上,范氏卒长乘着一辆戎车,朝对面的使者缓缓开去。
  只见那车上右面站着一个面相凶恶的轻装徒卒,腰上一边别着一把短剑,而他侧面则是一个容貌一点都不俊朗的文士。
  “吾等乃是出使宋国的使节,有国君旌节在此,为何会在晋国封疆之内受到阻拦!”那文士自称还人封凛,是赵氏小行人的副手,他义愤填膺地怒斥卒长。
  范氏卒长嫌他貌丑,懒得和他细说,只是将范氏君子的话复述了一遍。
  “汝等护送不周,导致宋使被杀,赵无恤的职守已经被执政撤销,还命吾等押送他回新绛问罪,速速放下兵器,并交出宋卿棺椁。”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对面的赵兵看,却见他们乘着这“和谈”的时间,已经有条不紊地排好了队列,不像是要和平解决的模样。
  卒长心里一惊,暗道对面莫不是借着接洽之名,想先行稳住阵脚?
  正想着,却听到后方自家阵中传来了一阵惊呼和惨叫声。
  卒长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队二三十人的轻骑士纵马从右侧突然冲了过来。他们排成两行横列,冲到四五十步外停下,开弓朝范氏兵阵里抛洒箭矢,随后又操纵着马匹折返,随后第二排又上前抛射箭雨,如此反复几次,顿时引发了范兵阵列右侧的惨叫和骚动。
  卒长大怒,暗道这果然是赵无恤的诡计,他转过头要正要质问封凛,却感到车身一摇,只见对面那貌相凶恶的戎右,已经跳到了他所在的车上。
  此人正是田贲,他两柄短剑如同手臂般舞动灵活,很快杀死了御戎和车右,随后朝卒长捅去……
  在赵兵阵中,赵无恤看到轻骑士们完成了骚扰任务后,在敌人追赶下借助马力迅速撤离;封凛、田贲也顺利归来,还拎着三个人头。
  方才还有些忐忑的温卒们,见己方轻而易举就“首战告捷”,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加上方才哀兵的愤慨影响,他们已经渐渐能习惯战场上的紧张气氛了。
  赵无恤看在眼里,也微微松了口气,别看这一下对敌人杀伤不大,但对己方这些初阵的兵卒,却是巨大的鼓舞。看来,自己宁可让轻骑士牺牲隐蔽突袭,换回的结果是值得的,而且,对方似乎已经被成功地激怒了。
  他朝一旁面色犹豫的赵广德说道:“堂弟莫不是在想,交战不是应该不鼓不成列么?为何会用此诈术。”
  赵广德点头,赵无恤这不讲章法的指挥和诡计,和他从军法上学的可不一样,不由得目瞪口呆。
  赵无恤指着对面道:“彼辈能夜袭成乡,能勾结齐国刺杀乐伯,早已抛弃了司马法中的礼节,我又何必与他们讲什么规矩?这就叫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没错,这就是赵无恤的优势,也是这时代新的战争模式。
  他身穿黑色的髹(xiu)漆皮甲,挥动旗帜:“二三子,击鼓,前行!”
  赵兵阵列鼓声隆隆响起,四百人迈步前进。
  ……
  范氏之兵一共有五百人在阵中,其中披甲的不超过一百,对面的轻骑士射出的箭矢力道不大,只造成了数人死伤。但却引发了范兵右侧阵列的骚动和惊惧,所幸他们大多是有过数次征伐经历的老卒,所以在军吏吆喝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阵脚,在追敌未果后,便被经验老到的旅帅召回。
  倒是范嘉自觉吃了亏,派去商谈的那辆戎车上三人全部被杀,直接被敌人缴获回阵,他气得哇哇大叫,直骂赵无恤不讲规矩。然而无论是步卒还是战车,都追不上轻骑士,只能望着他们扬长而去。
  旅帅连忙劝道:“君子勿忧,且看他们的阵法。对方的统帅定然是个不知兵的,他竟然将十乘戎车安置在了右翼,而不是排列在前。”
  范嘉顺着旅帅的手指望去,却见赵兵的步卒排成了一个大横阵,步卒在中央,戎车集中在右翼,而完成骚扰后返回的轻骑士则在左翼。
  这时代中原地区的野战模式,依然是贵族游戏的遗存,当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武将单挑,但也常常依靠战车的对决分出胜负。正所谓“车错毂兮短兵接,矢交坠兮士争先”,一般来说,都会将战车排列在正面,和对面战车进行错毂交锋,徒卒则“车驰卒奔”,在后面跟着,打打顺风仗。
  一般来说,一方的战车若是败了,后边徒卒的士气也会降到冰点,战斗到此终结。
  所以在范氏旅帅和范嘉看来,赵无恤这种行为,就好比把手绑到了背后,却将柔软的腹部摆在敌人正面一样。
  “君子再看,那些排列在前的,都是些什么人。”
  赵兵打头的,是三列身无寸甲的轻装徒卒,共计两百人,且无人手持戈矛,而是抱着像弓一样的东西,站得很是分散。他们身后,是持盾和短剑的乐氏甲兵,再之后,才是竖起稀疏戈矛,架起了小鼓的指挥车则被甲士环绕,在后押阵。
  看着对面的架势,范嘉哑然失笑:“平地之上,百步以内才进射程,开弓不过二到四矢,最多对吾等造成数十死伤,将弓手放在最前排,还在不断朝吾等靠近,这不是取死之道么?”
  对赵氏在南阳之地兵力极其熟悉的范氏旅帅说,那多出来的两百徒卒,其实是温县的县卒。
  “温县县卒?”范嘉闻言更是哈哈大笑,心里那点顾虑也消失殆尽了。
  对曾在成乡一战里对范、中行之卒造成巨大杀伤的成乡赵兵,范嘉极其警惕,而乐氏之兵在二十年前的华向之乱里打出了名声,也不容小觑。
  但温县县卒,那是什么东西?
  后世有句话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温县的情况便是如此。赵罗胆怯,在这个注重贵族荣誉的时代,还曾经弃军而逃,他手下的兵卒战斗力可想而知。
  “赵无恤这是在寻死啊!”他一时间洋洋得意起来。
  旅帅点了点头,看着已经逼近到半里左右的两阵,请命道:“请君子让戎车以雁行阵冲锋,而徒卒紧随其后。”
  敌人的前后行阵尚未布定,陷之;敌人阵势不稳,士兵在前后相互观望,陷之;敌人前进则犹疑不定,后退时恐惧害怕,陷之!
  他可以肯定,己方只需要让三十辆战车一冲,那些温县县卒就会全军崩溃,顺便把赵兵、乐兵的阵列扰乱,到那时候,己方就可以获得一场完胜!
  ……
  温犁是负责十辆温县戎车的卒长,对赵氏君子“兵不厌诈”之举,他倒是不排斥。温县县卒出了名的胆小惧战,用这种投机的方法获胜,倒是挺合他们的口味。
  但对赵无恤将戎车安置在战阵右翼的做法,温犁感到十分不解,但又不敢抗命。
  这会,他站在戎车上眺望,见对面原本排成一排的三十乘戎车开始动了,便连忙驱车绕道阵后,向赵无恤请命道:“大夫,能与战车相敌者,唯有战车,是否要让下臣帅戎车去阻挡?”
  赵无恤也在一直盯着对面的举动,见范氏终于忍不住,想以戎车冲锋陷阵,一鼓作气击垮自己,便露出了猎物入套的微笑。
  面对温犁的请战,他挥手道:“不必了,温卒长且去右翼待命,等对面戎车被击溃后,与左翼轻骑士一同夹击敌人徒卒。”
  温犁差点没被这句话噎死,击溃,那可是整整三十辆驷马戎车啊!怎么击溃?用徒卒和甲士的血肉去硬顶?
  赵无恤知道他的疑虑,便指着靠前的那已经停步站成三排,手持弩机的两百温卒,信心满满地说道:“没错,我就是要靠他们,击溃敌人戎车的冲击!”


第248章 三段射
  既然已经决定开打,范氏旅帅便也不客气,他挥动旗帜,开始指挥原本排成一列横阵的戎车们重新布阵。
  雁行之阵又叫“鸟云之阵”,是一种最古老的车战进攻队形,据说,商汤伐夏的鸣条之战,便“汤车九两以鸟阵雁行”,击溃了夏桀的徒卒。
  牧野之战里,太公望也布下了和雁行类似的“鹰扬”之阵,正所谓“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把商卒打得丢胄弃甲,一天就灭亡了大邑商。
  这种阵法虽然原始,却也是在大平原上最有效的一种战术。
  在范氏旅帅的旗帜挥舞下,三十辆戎车陆续开动,扬起了大量尘土,在众御戎娴熟的操作下,排列分为前、左、右三组。前组是直线纵队的“前锐”,左右呈微微偏斜的一字横队,称为“后张”,又叫左翼、右翼。
  当尘埃落定后,从赵无恤的方向看去,敌人的车阵,就如同大雁南飞时排成的“人”字形。
  “鸟云之阵,散而为鸟,凭借车上的射手进行攻击,扰乱敌方阵列;合而为云,密集冲陷敌阵!今日之事,先逼近令温卒惊惧,再一鼓作气冲散他们,则胜局可定!”
  在朝众人下达作战指令后,范氏旅帅也亲自站在战车上,担任“致师”之事,范嘉则在后押阵,并亲自击鼓。
  大河之畔,隆隆的鼓声伴随着水流的哗哗声,浮冰的碰撞声响起,三十辆战车开始缓缓开动,目标直指对面单薄的赵兵横阵!
  ……
  赵无恤在下宫时,跟邮无正、王孙期学过车战之法,自然清楚,这种“前锐后张,延斜而行”的“人”字形战斗队列,可以充分发挥战车之长,又避免战车易受地形和障碍物限制的弱点。
  鳞次展开的队形使每辆车其奔、其旋、其射都不会受到前车的阻挡,既能保证大量战车的快速运动,又能使射界开阔,充分发挥弓箭和冲击的威力。
  更难得的是,这三十辆车列阵时有条不紊,所以赵无恤感慨对面的指挥者的确是“善用攻车者”。
  “可惜,今天却碰上了我,碰上了汝等,彼辈必败无疑。”
  赵无恤没有留在战车上,他望着对面如鸟散云聚的战车阵列,让邢敖驾车,载着赵广德加入右翼的车队。他自己则抱着弩弓,和有些胆怯的温县县卒们站到了一排。
  “君子今日与汝等同在一列!同生共死!”
  无恤的加入引发了一阵骚动,伍井、苏寿余等军吏大声呼喊了起来,顿时让持弩的温卒们气势一振。
  虽然温卒素来以胆怯闻名,但很大程度上,还是被温大夫赵罗害的,主将都能弃军而逃,那他的手下们哪里还有继续作战的勇气?
  但当赵无恤亲自持弩站到最前排后,温卒们一时间受宠若惊,而且君子还说,他们是可以击败所向无敌的战车鸟阵的!
  “赵氏君子乃是国君行人,下大夫,却能和吾等低贱的徒卒共站一列,他尚且不怕死,吾等又何惧?”
  更何况,在温卒弩兵们的身后,赵无恤还上了一道保险。
  高大的穆夏带着成乡亲卫,冷漠地看着弩兵们的后背,大声喝道:“有胆敢后退者,新军法处置,立斩无赦!”
  在发现对面的三十辆战车伴着鼓声徐徐开动后,赵无恤大声命令道:“乐氏甲兵,上前!”
  宋人性格坚韧固执,乐氏兵卒又是所有人里最仇恨范氏,也最为悲愤的人。仇恨则忘却了死亡,悲愤则不惧怕敌人,陈定国领着乐氏甲士,闻言后立刻带着他们踏步前行,从弩兵的空隙里穿过。
  站定后,甲士们半蹲在地,将盾竖在最前方,凝视对面战车扬起的尘土,不动如山。
  他们的作用不在于阻挡战车,而在于再次加强弩兵的胆气——当你发现前面有人先于你承受死亡时,就不会那么恐惧了。
  “众弩手听令,三列横队,全部上弦!”在乐氏之兵就位后,赵无恤大声发令,随即第一个低头抽箭上弦。
  有骑兵斥候在,赵无恤的军队就如同比别人多了好几里的视力,在数里外发现敌人时,弩机已经调整过,箭矢也背在各自的腰间,这数千支箭,还是韩氏的附赠。
  周围陆续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上弦声,新鲜出炉的弩兵们这几天只要一停歇,就会受到赵无恤的亲自训练,这简单的操作,早已娴熟无比。
  “余统领第一列,伍井统领第二列,苏寿余统领第三列。随后我将亲自校射,吾箭不出,所有弩手皆不得发箭。发箭时和平日训练一样,三列横队,依次上弦,陆续射击,不得有误,违令者,戮于庙!”
  “唯!”众人凛然应诺,苏寿余本来就是卒长,而伍井也熟悉了分给他管辖的温卒,他们都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赵无恤的命令。
  随着鼓点变得密集,已经前进了四百步外的三十辆驷马戎车开始加速,“人”字形队列的顶端先靠近,左右翼在两面展开。
  赵无恤举起了木弩:“第一列,平举弩,瞄准头车,次列随时准备上前!”
  战场之上,三百步外,已经列开阵势的范氏车阵开始冲锋了!虽然只有三十辆戎车,但是在战场上疾速跑起来,还是有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虽未接触,却已经给了温卒们不小的压力。
  但,前排的乐氏甲士不动如山,后面的成乡悍卒死死盯着他们的后背,若敢转身,就是一个死字,所以温卒们只是咽了咽口水,动了动足尖,却不敢造次。
  赵无恤则看着对面车兵扬起的漫漫烟尘,还有高举着戈矛,踏步前行的数百徒卒,心里暗暗祈求这几天训练的“三段射”能够奏效。
  春秋的弩和早期火绳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射程不够远,发射间隙长,在瞬息万变的野外战场上,往往沦为一次性武器。
  所以,赵无恤便灵机一动,和后世欧陆火绳枪、燧发枪时代的“三段击”战法一样。他将弩兵先分三排,第一排射击完后第二排射击,第二排射击时则第一排和第三排交换位置,到后方重新上弦。这样循环往复,保证射出的箭矢不间断,对敌人造成最大的威慑和杀伤。
  经过从州县到这里,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训练,温卒们已经基本掌握了这种战法,如今,只能祈求在实战里不要出错。
  要不是觉得温卒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可靠,赵无恤又哪需要站到前排来?论指挥,交给稳重的伍井来也行,但赵无恤的存在,却相当于给众人刷了一个加持士气的buff,只希望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还能撑得住。
  ……
  作为雁行车阵“锲子”的,是六辆车组成的前锐,一辆跟着一辆,相隔十步左右。范氏旅帅的戎车位于末尾,他迎着呼啸的风,眯着眼观察对面的情形。
  在发起冲锋后,他便料定,对方的指挥者在他们开始冲击后,会忙不迭地用右翼的十辆戎车前来阻拦。
  而旅帅打算用自己左翼的十二辆缠住敌人,前锐的六乘则依次冲击敌方薄弱的中军,右翼十二辆从右方合围冲击,彻底将其阵列搅乱,而五百徒卒们则在后跟上收割敌方性命。
  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变阵,但却报以轻蔑的一笑:“就算在前面又放了一列甲士,也毫无用处,阵列太薄了,只有四五层,怎么经得住战车冲击,一旦吾等冲入,温卒必然全线崩溃!”
  虽然对面的两百人似乎是弓手,但以戎车的速度,他们至多射上两轮,且多数箭矢会被披挂着皮革和甲盾的第一辆守车承受,不会对后面五辆造成多大伤害。
  然而,当旅帅的戎车行进到百步以内时,他却赫然发现,对面的阵列竟然还未出现喧哗和异动。那十辆戎车仍然停在右侧,安然不动,丝毫没有出击的架势。而那些温卒手里的“弓”,构造似乎有些特殊。
  “温县的兵卒力气一向极小,能找出两百强弓手就不错了,今日居然能开弓这么长时间不撒手,有些不对劲……”
  “不好!”他突然大喊了一声,连忙摇旗让后方的左右两翼合拢,变鸟阵为云阵。
  但,后面的战车还可以减缓速度,变换队形,可前面那五辆就来不及了。此刻,前锐的第一辆戎车,已经行进到了距离敌人五十步的位置!
  ……
  赵无恤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车阵,脑海中已经没有任何杂念了,只是专心致志在估算着距离。
  第一辆车已经进入六十步以内了,这是木弩的最远射程,但赵无恤却没有射出箭簇,他斜眼看了看旁边那个已经忍不住想要扣动弩机悬刀的温卒,再次重申了命令。
  “吾箭不出,二三子皆不得发箭,违令者戮于庙!”
  还得再等几息时间,因为手里的弩太原始了,很多性能都不达标,只能有效杀伤五十步内的目标,而赵无恤,打算将他们放到三十步内再射!
  战场之上,二十多辆范氏战车开始减速,变展开的鸟阵为合拢的云阵。但前面的五辆戎车却疾驰如风,毫不停顿,在他们的前方,温县弩兵在赵无恤的激励下,努力控制着恐惧,引而未发。
  在第一辆戎车进入三四十步距离后,那驷马飞奔的马腿,落下的蹄声如雷,车轱辘飞转,青铜长毂顶端冒着寒光。还有已经渐渐看得清样貌的范氏甲士,对面的戎左也在估算位置,正打算开弓放箭。
  有数名温卒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弃弩转身逃跑,却被穆夏一殳一个砸翻在地,血腥味弥漫了阵列。
  其余的人也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鼓响,赵无恤大声喊道:“第一列,射!”


第249章 克敌制胜
  位于车阵之首的,是一辆“守车”。
  它不以速度见长,车舆上披挂着皮革和盾牌,上面的三人也穿着厚厚的皮甲。
  即便防护如此到位,但历次战争里以雁行阵冲击陷阵时,第一辆车承受的伤亡往往是最大的。但三人都是向范氏委质效忠的勇士,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这是一种身为士的荣耀,他们蹬车后,便可以傲视前方后方那些低贱的徒卒了!
  当戎车进入五十步以内后,见对面的“弓手”们却依然引而不发,车左、车右都开始奇怪起来,他俩对话道:“怎还不射箭?莫不是被吾等的气势给吓呆了?”
  “听说对面是温县的县卒,一向以怯懦闻名,还真有可能。”
  他们不由得精神一振,要是对面的那些懦弱的温地兵卒真这么不堪的话,这次或许也不用赴死了,难说还能立下大功。
  御戎兴奋地一斗辔绳,大喊道:“冲过去,车右、车左以弓矢和长戈击退那些拦路的甲士,我来冲开一个缺口。这是平坦的原野,彼徒我车,又无阻碍,此战必……”
  然而话音未落,在进入三十步距离后,对面的一位身穿黑色披甲,头戴素幘青铜胄的甲士却大声喊道:“第一列,射!”
  随后,他首先扣动手指,一支锋利无比的羽箭脱弦而出,以最快的速度迎着战车上的三人而来。
  “嘣嘣嘣……”
  赵兵单薄的阵线上陆续响起了几十声轻响,这是弓弦弹射羽箭的声音。第一列弩兵的神经和手里的弩机一样,早就紧紧绷了许久,闻言后纷纷用沾满汗水的食指扣动了悬刀,将弩矢射向了从始至终一直在瞄准的第一辆守车!
  “不好!”守车的御戎下意识地想勒紧八辔,控制车速。却见对面足足有六七十支箭矢一齐释放,其中小半明显是射偏了,但还剩大半径直朝自己驾驭的车飞来。
  利箭尖啸着飞近,这是全方位的覆盖,根本避无可避!
  “殆矣!”车上三人心中齐齐哀嚎,随即,他们的意识便被钻心的刺痛和无边的黑暗吞噬。
  “噗噗噗噗!”
  “咚咚咚咚!”
  这分别是箭矢入肉和打在硬木车舆、盾牌上的声音。
  御戎松开了紧紧握着马辔的手,任由马匹乱跑,他已经被射成了筛子。后面举盾的车左车右也没好到哪去,盾牌直接被无数支羽箭撞碎,人也没能保全。
  无论是甲士,还是马匹,在三十步内,根本阻挡不住百弩齐发的密集射击!守车上的三人,瞬间就死了,拉车的驷马也重伤,随着惯性又冲了几步后,突然翻倒在地,扬起了大量尘土。
  还有不少发射慢了半拍的弩矢在朝后面飞去,它们射中了第二辆战车,那车没能控制好速度,又和倒地的守车撞到了一起,顿时人仰马翻,一只车轮高高弹起,也报废了。
  “前锐”的第三、第四、第五辆车倒是反应过来了,御戎操纵马匹从两侧绕开。但因为速度无法降低,他们索性没有停止冲锋,因为按照常理,对面的“弓手”在射了一发后会重新上弦开弓,乘着这间隙,或许有时间冲到跟前,为后续的二十多辆战车冲出一个缺口。
  然而,他们却失算了,当三辆车终于冲出了大片尘土时,迎接他们的依然是密集的箭矢。
  射空了弩矢的第一列弩兵,在赵无恤吆喝下后退了三步,让第二列上前,早已蓄势待发的弩机再次齐齐瞄准了并排冲来的三辆战车。一轮齐射,只是霎那功夫,数十支弩矢就同飞奔而来的战车撞在了一起!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范氏的车、马、人或残或死或伤,反正是丧失了战斗力。唯一一辆依靠惯性冲到赵兵跟前五步的戎车,上面的人中箭而亡,马匹四散惊逃。一个浑身插满羽箭的甲士大喊着仓皇爬出,也被顿地的乐氏族兵爬过去一剑解决,左耳还被割了下来。
  对面气势汹汹的车阵速度顿时大降,最后在四五十步外停了下来。那些往日高贵傲慢,不屑于看徒卒半眼的士大夫,这会目瞪口呆地看着死难的同僚,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温县弩兵们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创造的奇迹,方才奔驰时如雷霆万钧般的范氏戎车,竟然真的被他们手里精巧的远射武器阻止了!赵氏大夫所言不虚!
  赵无恤则已经料到了这种结局,只要弩兵们不自己乱了阵脚,战车是来多少就得报销多少。
  春秋时代的弩虽然比较原始,有很多局限性,但是在它刚刚出现的这个时代,上述缺陷表现得并不突出。因为此时军队的主力是驷马战车,它们目标庞大,行进时又不如骑兵快,欠缺机动灵活,正是强弩集火射击的好靶子。
  因此,在原本的历史上,当各国军队中都普遍装备了强弩后,传统的驷马战车便无法单独与之对抗,开始从绝对主力退化为辅助兵种!
  今日之战,赵无恤在知道敌人的数量、兵种后,便布下了一个圈套。
  首先,他用兵不厌诈之计,让轻骑士突袭,斩杀和谈之人,好提升己方士气,同时激怒对方。之后,又以怯懦闻名的温卒站前排,组成薄弱的横阵,诱惑敌军战车冲陷。最后却利用弩机对战车的一物降一物,转手反杀,如今已经先声夺人,占尽了优势。
  射了一箭后,第二列弩兵立刻后退,让第三列上前,这一回,他们听到了赵无恤的新命令:“向前踏步,追击敌军戎车!”
  “追击……戎车?”
  弩兵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想想也是,从夏启伐有扈氏,首次动用战车以来,千百年过去了。从来就只有士大夫们驾驭的高大战车追着徒卒践踏射杀,哪里有徒卒去追戎车的事情?
  在他们的意识里,这就好比硕鼠突然追着狸奴咬,螳螂捕杀黄雀一般,不合常理。
  但成功的喜悦赶走了弩兵们的胆怯和疑虑,他们上弦的速度渐渐恢复了正常训练的水平,换列时也不会再忙中出错。如今既然赵氏大夫有令,照着做就是了,何况在有了弩机后,对面的战车似乎很不禁打的样子。
  赵无恤的命令还不止这一个,他让乐氏甲兵朝两侧让开,准备和持戈矛的徒卒一起紧随弩兵之后,而战车和轻骑士处,他也各有安排。
  ……
  方才,在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后,范氏旅帅已经让众战车降低了速度,并合拢为云阵。前方的惊变发生后,零星的弩矢从他耳边飞过,将他吓了一跳,暗道幸好让后续的车辆降低了速度,否则也会中了对面诡计。
  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范氏旅帅隐隐想起听同僚说过,在南方楚国那种名为“弩”的玩意。
  “止!调头!”打了这么多年仗,旅帅还从没见过能瞬息之间把五辆戎车击垮的武器,他心生惧意,觉得不能再贸然冲锋,连忙挥舞小旗让后面的战车不要再前进了,而是彻底停下。
  但,他立刻就为自己这个命令深深后悔,并付出了惨痛代价。
  战车的精髓乃是利用庞大的体积冲击,并对徒卒造成可怕的威慑,而不是停下来等待!
  一旦没了速度,他们便不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轰鸣巨兽,而是一块庞大的活靶子!
  想要让体积庞大的马车转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御戎拼命抖着辔绳,车右车左跳下来拉着马匹调头,场面顿时乱作一团。而对面的赵兵阵列,也突然开始动了。
  密集的鼓点响起,沙沙的脚步响起,乐氏甲士朝两侧避让,而弩兵们开始平举着弩机,迈着不那么整齐的步伐前行。
  战车上,转向不及的范氏旅帅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他们手里的“弓”竟然不用临时上弦,而是处于满弦状态。一旦进入射程,便平举着一轮激射,前排射完,停步低头上弦,刚好后面两排从空隙里顶上,又来一轮。
  弩兵们就这样轮番前进、射击,一时间只听得到绷绷的弦响不绝于耳。
  在几息之后,未能及时脱身的范氏戎车都被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羽箭,车上车下伏倒着动作各异的尸体。车士们被弩箭报销大半,没死的也被随后赶到的乐氏甲兵补了一剑。
  来时浩浩荡荡三十辆戎车,旌旗昂扬飞舞,在片刻之后,便只剩十多辆落荒而逃,旗帜统统无力地倒伏下来。
  然而,范氏车士们的噩梦还未完结,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他们溃逃的正前方,是原本紧随其后的范氏徒卒,这些徒卒已经被自家战车的惨败吓蒙了,远远停在七八十步外不知所措。
  胸口中了一箭的范氏旅帅强撑着身体,扶着车栏观察前方情形。这仗是彻底败了,但总不能为了逃命,冲击自家人吧?于是他便朝左右挥旗,让战车分为两队,绕过密密麻麻的范氏徒卒,朝两侧驶去。
  然而,赵兵现在已经在赵无恤的指挥下,全阵向前移动。右侧的十余辆战车列队冲击,左侧的二三十弓骑兵也纵马奔驰,他们的目标,正是从弩机下脱逃的十多辆范氏战车!


第250章 大河之上
  于是,片刻之后,终于绕开了自家徒卒的范氏战车,又各自被包抄过来的敌人逮了个正着。
  “下大夫果然有鬼神之力,竟然能化腐朽为神奇!”
  赵广德,还有武车士温犁这会对赵无恤佩服得五体投地,温卒的战斗力他们自然清楚,今天却能立下大功,着实让人难料。指挥战车的温犁也想着,虽然敌人的战车不争气,自己这边却要努力,可不能把风头全被弩兵占尽了。
  于是,他们这边追击上了从侧面逃离的范氏戎车,双方“车错毂兮短兵接”打得难解难分。
  另一边,虞喜率领着轻骑士们凭借自身的速度优势,从不近距离与战车缠斗,而是分成五队,各盯上了一辆范氏戎车。
  他们像是捕猎野牛的狼群般,每次都在十步左右开骑弓射击车上三士,因为轻骑士攻击的位置各不相同,所以转向不灵的战车防不胜防。没一会功夫,轻骑士们只付出了两人三骑伤亡的代价,就获得了完胜。
  范氏车士死伤殆尽,统统成了无人驾驭的空车,未死的战马受惊之下,拉着它们在河岸上嘶鸣乱跑。
  范嘉的鼓声早就停了,他只带着十余人留守在渡口处,这会眼睁睁地看着战局瞬间扭转。自家引以为豪的三十辆高大戎车全军覆没,而失去了战车屏障和配合的徒卒们也丧了胆,面对步步逼近的敌军,竟没有组织起阵列对抗。
  对面那可怕的武器,连无敌的戎车都能击败,自己这些徒卒又如何能挡?
  带着这种心思,前排的范卒开始丢弃戈矛,朝身后逃窜,一时间阵型大乱。跟在后方的百余范氏弓手只来得及开弓抛射了一轮,就被逃卒冲散,裹挟着往后撤退了。
  兵败如山倒,哪怕范氏军吏连续斩杀多人也无法阻止溃败。
  带着对乐祁之死的愤怒,赵无恤没有遵守什么“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的规矩。他已经重新登上了战车,目光直视对面面如死灰的范嘉。
  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剑,少虡直指南方。
  “将这些杀戮成乡士卒的人,将这些参与了刺杀乐伯的人,将这些想阻止吾等完成使命,回归故乡的人,统统赶下河!”
  已经射上瘾了的温县弩兵绕过了被毁灭的战车横队,他们踏着敌人的尸体前行,依然在做机械的射击、停止、换列、上弦、换列、再射击。不过因为训练时间不足,到了后边,已经彻底没了队形,而是走得前后不一,各自为战了。
  但,他们的对手却比他们更惊慌散乱。
  弩兵仿佛收割黍麦的农夫,甚至比那更轻松,只需要抬起手臂,轻轻扳动悬刀,再走走停停,对面挤得密密麻麻的范卒就会倒下大片。
  两翼的战斗也已经结束,元气未损的赵氏战车和轻骑士重新合拢,他们冲击散乱的溃兵那是毫无压力。
  追了百余步后,弩兵们终于射光了箭壶里的箭矢,早已心痒已久的乐氏甲士和成乡悍卒、戈矛手们便替代了他们的位置。他们结成了两个横阵,以田贲等轻兵悍卒为前锋,配合两翼的车、骑,继续追击范卒。
  一刻前,主动进攻的范氏之卒前进了四百余步,此刻却又被赶了回来,路上倒伏着百余尸体。
  为了防止敌人困兽犹斗,背水一战,赵无恤让两翼的骑从和战车故意松开一线,放各有百余的范卒从缺口向两侧逃离后,再去追着他们虐杀践踏。
  至此,只剩下百名范氏徒卒闷着头朝南边跑,已经被完全合拢的赵兵撵到了大河边上。
  他们面前,是浩浩汤汤的大河,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浮冰,寒冬腊月里,水冷得可以冻彻骨头。
  “到河边了!”
  “没路了!木舟也都在南岸!”
  “津吏,舟人,快开船过来救救吾等!”
  也怪范嘉刚才为了断赵无恤的去路,将北岸停靠的木舟和舟人统统赶到了南岸,并扬言非他命令,不得过来。这会却坑到了自己,对岸的舟人看着惨烈的战场,避都来不及,又哪会见了范卒招手,就过来摆渡?
  更何况,这些人方才还抢了自家的鱼和釜具……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下,这百余范卒回过头看着不断追杀的敌人,眼中是凄惨和求饶,再看看同样被压迫到河边的范嘉车驾,希冀他能有什么主意。
  “君子,吾等应该如何是好!”
  范嘉已经被亲卫们簇拥在中间,看着自家军阵被碾碎,这会也在浑身颤抖。
  “究竟是如何败的?他赵无恤究竟使了什么诡计?”
  形势易变如此之快,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最初满腹欲火,想要来拦截乐祁的棺椁,拘押赵无恤,再将乐灵子带回朝歌,谁知却落了如此下场。
  连带绛市之败,加上上次成乡之败,算起来,范嘉已经连续三次败给了赵无恤。
  “耻矣,无颜面再回朝歌,再见祖父!”
  范嘉一时脑热,便拔出了腰间的三尺长剑“刘公”,就要自刎。
  车右连忙抱住了他。
  “君子,切勿想不开,吾等虽然起了冲突,但同是晋人,莫不如向赵氏君子请降……”
  “余绝不降他!”范嘉牙齿咯咯作响,他和赵无恤仇怨已深,这是决不能做的事情。
  车右建议道:“莫不如重新组织兵卒们,困兽反击?这是绝境,为了求得活路,他们定能护送君子杀出重围,去和北面十里外的五百兵甲汇合!”
  但范嘉虽然嘴里硬气,不愿意投降,心中却早已丧胆,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不,吾等还是过河为妙!御者,速速调转车头,让马车渡过大河!”
  棘津水流平缓,在范嘉想来,利用马车泅渡是可行的。
  “万一沉了,如何是好?”
  御者和车右正犹豫间,顶在前排的范卒们又发出了一阵阵哭号,原来是从辎重两处补充了箭矢的弩兵再次压了上来。依然是三排横列,轮流上弦发弩,步步紧逼范卒,那些短剑和戈矛,也从两侧刺了过来。
  已经有不少范卒承受不住对兵刃的恐惧,开始继续朝河边涌来,像赶鸭子般挤进了大河。
  “快,快下河!不然吾等也要被乱箭射死!”
  范嘉暴怒之下,竟然拔剑顶着御者,逼他驾车入河。
  御者无奈,只好听之任之。
  “君子,扶好车栏!”
  马蹄踏入了冰冷的大河之中,骖马服马的本能感到了危险,顿时止步,却在鞭子的催促下被迫继续向前。
  寒冷刺骨的河水漫到了马匹的脖颈,漫过了车舆,灌进了范嘉的鞮里,冷的他浑身颤抖。他回过头,看见多数范卒在沾了冰冷的河水后,又冷得跑回了岸上,他们稽首在地,跪地求饶,只有少部分人跟着范嘉的马车,朝河心游来。
  御者突然大声喊道:“不行,马儿踩不到河底,车太重了,也浮不起来!”
  车右已经自傲奋勇,跳下了河水中,好让车舆减轻重量。但还是无用,驷马的蹄子踏空,车越来越往下沉,夹杂着冰渣的河水已经漫过了范嘉的胸口!
  棘津的水流平缓只是相对而言,马车一边下沉,一边朝下游漂去。片刻后,御者也弃车而走,被水流不知道冲哪去了,范嘉彷徨无助,只能用冻得发麻的四肢游到对岸。
  但,他今天穿着的,是华丽而厚重的铜皮合甲……
  范嘉感觉自己浑身沉甸甸的,越游越没力气,越游越往下沉。
  天旋地转间,他的目光瞥见岸上的战斗已经彻底结束,一位身穿黑色皮甲的敌方统帅,正站在河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那是赵无恤,他正在目睹他的死亡,享受着复仇的快乐。
  范嘉不甘地想出声喊一句什么,哗啦啦,一个浪花打来,冰冷的河水灌进了他的喉咙里。他全身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拽着似的,迅速朝河底沉了下去,一圈涟漪和气泡之后,彻底没了踪影……


第251章 新时代
  一个时辰后,大河之上,数十艘木舟摇着桨南行。
  北岸,从朝歌方向有烟尘滚滚而来,范氏的五百甲士来迟一步,只见到了一片狼藉,尸骸遍野的战场。
  四百名赵兵,十辆戎车陆续被摆渡的大舟运到南岸。面对这些还带着血腥味和杀气的兵卒,津吏和舟人们都战战兢兢地扶着桨,不敢抬头望上一眼。
  不过众兵卒下船后,却没有冒犯津吏和舟人的财物、家眷,而是被军吏组织着列阵,等待他们的统帅到来。
  狭长的木舟摇摇晃晃,破浪而行,上面载着乐祁黑黝黝的棺椁,赵无恤则拉着乐灵子的手,并肩站在舟头。
  今天是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大胜,三十辆范氏戎车全部覆没,五百多人的范氏之卒死伤近半,剩下的统统跪地投降,只有少数逃离。而赵兵共计只有十余人死,三十余人伤。
  很大程度上,这场奇迹般的大胜是靠了在中原初次登场的弩机,加上后世的三段射,以及赵无恤的指挥得当。
  这次截杀的主谋范嘉也死了,淹死在了河心里,这会不知道是被鱼鳖吞食,还是漂到了下游。
  赵无恤原本没想要杀死范嘉,他最初的打算是将其生俘,问出范氏勾结齐国刺杀乐祁的口供。再公之于天下,让范鞅身败名裂,而赵氏则占据大义后,联合晋侯及其余三卿讨伐之。
  但战阵之上,怎么可能没有意外?
  范嘉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范氏的嫡长孙,未来的世子、家主、卿士。想必消息传开后,朝歌和新绛的范氏之宫会三月素稿,不知道老豺范鞅看到他这一连串阴谋带来的结果后,会是什么表情?
  虽非有意为之,但赵无恤很希冀能看到范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和愤怒。
  你既然谋害了我的妇翁,我就送你的孙子喂鱼!
  不过无恤担心的是,范氏也许会借此对赵氏宣战……
  如果战争提前爆发,他手头这四百多人可不够,所以必须迅速前往宋国,在乐祁的葬礼上,号召乐氏全族复仇,若是能把宋国也拉进赵氏的阵营,则再好不过!
  不过纵使这样,赵氏也没有多少胜算……从去岁到现在,短短一年里,赵无恤能让成乡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下宫也变了样子。但总的来说,对这个家族做出的改变,还不够,他们最需要的,依然是时间。
  赵无恤凝神思索未来的选择和路径,却不知道在他的身后,那个头上裹着幘巾,脸上抹了泥巴的舟人一边摇桨,一边睁着一对闪亮的大眼睛,盯着这位少年大夫的背影看。
  木舟靠岸,赵无恤怀里抱着素衣素裳的乐灵子,跃下了船头,厚底的皮鞮踩在南岸潮湿泥泞的土地上,从这里开始,他便离开晋国的领土了。
  先行到达的兵卒们列队迎接,欢呼响彻云霄。
  “君子万胜!”
  无恤怀中的少女没有和往常一样羞涩,只是将头靠在夫君的肩膀上。
  这是他承诺过的,他言出必行,哪怕前方遍地荆棘,哪怕有虎狼阻拦,他也会杀出一条血路,然后抱着乐灵子,让她足不沾泥,衣不沾血的回家!
  但无恤的脚步也踩得有些沉重,他隐隐感觉到,“赵无恤”的历史轨迹,在棘津之战后,将出现巨大的变动……
  ……
  新绛城外,范氏之宫,此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宋国大司城乐祁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市井和官署。但早在一旬之前就得知此事的晋侯和六卿,却迟迟未能做出对小行人赵无恤的处置。
  赵鞅斥责范鞅是此事主谋,但一国执政联合敌国刺杀盟友卿士,听起来太过耸人听闻,众人都宁愿相信,是齐侯为了阻止晋宋联合,做的好事。
  范鞅知道赵氏并无证据,便将各种非难置之不理,静心等待从朝歌传回来的好消息。
  “算起来,赵无恤早就应该被我范氏的朝歌守军截获,押解归来了吧?”
  范鞅精神奕奕,和赵鞅、赵无恤的勾心斗角仿佛让他回到了坑死栾盈的那段日子,那段意气风发的时光。
  他暗暗打算道:“凭借此事让赵氏威望丧尽后,就该轮到我范氏的子侄出使宋国了,将这一功劳送予阿嘉,让他得以提前返回新绛……”
  然而,传回来的,却是范嘉在棘津溺死,赵无恤渡河南下的消息。
  范鞅双手颤抖,捧着那把从河底打捞上来,还沾着泥沙的长剑“刘公”,这是范嘉的佩剑。嫡亲孙儿死前的悲鸣和痛苦仿佛加于己身,一种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悔恨席卷了范鞅的心田。
  “赵氏!赵无恤!”
  这位八旬老翁的面容顿时扭曲了,他只感觉喉头一阵辛甜,一口老血呕了出来。
  ……
  数日之后,虒祁宫上空乌云低沉,一场太行以东吹来的冬雪似乎就要降下。
  大殿的门轰然打开,一脸愤慨的赵鞅首先走了出来,他将手里的玉珪狠狠扔到了青石地板上,也不理会出来拉着他解释的韩不信,就这么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长须及胸的韩不信叹了口气,也紧随其后,坐上步辇前去追赶。
  之后一同迈出大殿的,是高冠朝服的知跞和魏侈。
  “赵孟何必如此生气,死的又不是他儿子。”走在知跞一步之后的魏侈回想起方才赵鞅在殿中的怒吼,颇有些心虚地说道。
  “按赵孟的意思,此次要将范、中行定一个勾结齐人之罪才算满意。但此事证据不足,何况赵无恤与范嘉二子在大河北岸火并,赵氏之兵倒是没什么损伤,可范氏却死伤无算,连嫡亲孙子也溺死在河里,怎么看都是他们吃亏。”
  知跞看了一眼身后离开的中行寅,还有丧子后一脸阴沉的范吉射,继续对魏侈说道:“赵孟认为是范氏自己的错,而死了儿子的范吉射则要求将凶手追缉回国,斩于绛市,双方争执不下,连国君都为难不已。所以我初为执政,必须处事公允啊……”
  在发生在棘津的消息传来后,老迈的范鞅听闻自己孙子溺死,一气之下卧床不起。
  当知跞前去探望时,只见范鞅躺在软榻上,盖着厚重的被褥,短短几天时间,就瘦得几乎走了形,他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知跞时,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精彩。
  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而范氏一族,有指望的第三代人也就是范嘉。人总会有弱点,被范鞅寄予厚望的嫡孙说死就死,换了再心狠手辣的人,也会哀痛一番。
  知跞握着范鞅那只骨瘦如柴,轻飘飘的手臂,许诺着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话,心里却没有多少不忍。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不过范鞅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布置下的后事,再次让知跞不敢小觑。
  他乘自己还未死,竟火速让其子范吉射接替卿位,又将执政之位让给了知跞,抛出了范、知合作的饵食。
  在熬了四十年后,知跞终于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此时此刻,他看着硕大的虒祁宫,第一次感觉自己已经成为执掌此地的主人:晋国上军将,执政卿知伯,多么悦耳的称呼!
  这是新的时代,属于他知跞的时代!
  知跞又颇有些遗憾地想道:“若非范鞅暴病,范氏不稳,两家恐怕已经打起来了,不过如此也好,晋国现在不能大乱。”
  这次范赵之争,双方都没有胜利者:范氏失去了一个继承人,而赵氏最优秀的儿子,让知、魏、韩都颇为忌惮的赵无恤,也在知跞、魏侈、韩不信的“持中”意见下,被晋侯同意撤销他小行人职守,下大夫之爵。
  作为“误杀”范氏嫡孙的代价,赵无恤还将被处以当年晋重耳、范鞅、栾盈都遭受过的惩罚。
  放逐出国!
  “想必此时,赵无恤也已经抵达商丘了罢,除非他日后能为晋国立下一份滔天的大功劳,使得国人舆情动摇,逼得五卿低头。否则,只要我为执政一日,他就休想归来!”


第二卷 窃国大盗


第252章 乐而忘归
  商丘地处淮泗之间,其周边历史悠久,唐尧兴起于成阳,虞舜在雷泽打过鱼,商汤曾定都于毫。到了殷商帝武丁之时,王子宋被封在这里,称之为“宋伯”,宋之名由此而来。
  到殷商灭亡,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后,将已经降服的殷人交予微子启,封之于商丘,亦称宋国,为公爵,这里就成了宋国的都城。
  三月末的晚春时节,一辆两马驾辕的安车从北方缓缓驶来,驶近了商丘的外郭。
  车上安坐着一位头戴皂色束髻冠的白衣少年,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异国都城外的景致民生。
  这里地势平坦,只是沿着清澈水流的方向,从西北向东南微微倾斜。河道边种植着桐树,此时开满了花,微风吹拂,状如悬挂着的铃。
  而田亩里则是绿油油的五谷,据路边的宋国人说,往年以粟、豆、黍为主,间杂水稻。可今年,因为一种新颖的食物从晋国被引入商丘,还额外多种了不少春麦。
  老农们用他很难听懂的宋地口音说道:“现如今商丘城里,只要是被冠以‘赵’字的东西,都卖得特别好!”
  渐渐地,土黄色的夯土墙垣出现在视野中,商丘外郭呈平行四边形,西北角和东南角为钝角,西南角和东北角为锐角。其中,北城墙足足有六里之长,高三丈有余。
  城墙的西北、东北、正北三处分别开了一道门,往来的皂衣商贾、带剑国人、拉着一车竹卷的游士鱼贯而入,不争不抢,颇有君子之国的风范。
  安车走了正对北门的方向,一位同样乘坐马车的玄冠少年早已在此等候,他红缨系于颔下,穿着宋人喜欢的白底深衣,上面是飞扬的黑色玄鸟纹,看上去神采奕奕。他似乎和守门的宋国军吏颇为熟悉,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在见到要迎接的友人车驾后,他便隔着几步远就拱手行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张子,我可是盼你许久了。”
  张孟谈从安车上站起,拭车而拜道:“是我来得迟了,原本担心子泰骤然遭到放逐会郁郁寡欢,今日一见我就放心了。”
  来者正是张孟谈,去年的棘津风波因为齐郑的外在威胁而渐渐淡去,新的仇恨埋在范、赵等卿心中。他们一面积极备战,一面还得在新任执政知伯的带领下应付外敌。
  而以“误杀范氏嫡孙”罪名被放逐出国的赵无恤,在抵达商丘之后,终于和国内的赵鞅取得了联系,两边简牍往来频繁。张孟谈也在阳春三月时接到了赵无恤的邀请,便向夫子董安于请命,前来宋国与赵无恤一会。
  寒暄了片刻后,赵无恤和守门的司士告别,约他来日再叙,便邀请张孟谈上了他的车,俩人携手入城。
  “商丘北门叫桐门,以城外道路上的桐树闻名,春日开花时,倒也十分有趣。”
  赵无恤叹息了一声道:“去岁年末,我护送乐伯的棺椁从此门而入,当时商丘国人纷纷前来迎接,举国皆哭。宋公也悲愤不已,他长太息曰,昔乐伯往矣,杨柳依依,今乐伯来兮,雨雪霏霏……我身为乐氏之婿,三月孝期刚过,若是张子早来一月,却是只能在灵堂上见到我。”
  张孟谈也一同惋惜乐祁之死,赵无恤又问了他一些国内六卿的情形和动向,随后向张孟谈介绍商丘城里的景致。
  “宋国风俗犹有先王遗风,国人里多厚重君子,士大夫则沾染了不少奢侈的风气。民众好稼穑,所以宋地虽无山川之饶,但民众却很少缺衣少食,颇能储蓄一些财物。”
  “除了农稼外,宋人还重视工匠,这城里的外郭区,居住着金、革、木、漆、车等百工,被称为‘百工居肆’,数量多达数千人,由工正管理。”
  “宋人是殷遗民,也重商贾,这城内大道四通八达,市、肆林立,由市官‘褚师’管理。”
  张孟谈认真地听着,看得出来,在来到此处的三个多月时间里,赵无恤已经对宋国十分熟悉。
  走了一刻,日头渐高,赵无恤瞥见了张孟谈额头冒出的汗珠,便又指着路边一处悬帜甚高,酤酒者甚众的酒肆说道:“张子一路远行,恐怕有些倦了吧,吾等先在此坐一会,饮一盏宋地薄酒,听一曲殷商旧乐,何如?”
  酒肆比张孟谈想象的要大许多,小肆套大院,前面面朝街市的店肆提供葛麻布衣的国人们酤酒和就食,闹哄哄的格外热闹。
  后面的大院则清静得多,只是隐隐有笙箫声、叫好声从各间屋子里传出,往来都是高冠广袖、锦衣华服的士大夫,由穿着讲究的竖人、隶妾伺候着。
  宋国士大夫们见到赵无恤后都恭敬地行平礼,似乎他还是晋国的“小行人、下大夫”,一点没把他当成被驱逐出国的落魄卿子。
  “赵子的这处店肆,不仅有歌舞欣赏,有各地嘉柔可品,还有或讲或演的故事可听可看,是这半个多月来商丘最有趣的地方。吾等来过才知道,以往的几十年,却是白活了。”
  赵无恤笑容谦和,应对得当,一副东道主的模样。他甚至还能和认识的士大夫用宋国口音对话,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其实是一位宋国公子呢!
  直到此时张孟谈才知道,这里其实是赵无恤的产业,不由得疑窦丛生。
  他们走进了二楼一间雅致的厢房后,只见里面装潢得十分讲究,一整套洁白清秀的“赵瓷”摆在案几上。模样俊俏的隶妾前来放下酒壶,端来名为“赵饼”的酥脆粉食后,便趋行到了窗檐边,拉开了帷幕和蒲帘。
  窗檐正对着的,是一个天井,下面架着一个矮台,一位皂色深衣的短须中年惊案一拍,正在给楼上楼下的诸位士大夫们讲《穆天子西游记》。张孟谈听了片刻后,觉得这是今生听过最有趣的故事,但仍然不能疏解他皱起的眉头。
  除了这种说书外,下面的台子上还有齐国买来的倡优表演杂技,宋国本地猛士表演角抵,奢靡的郑卫之音弥漫整个阁楼和天井。
  赵无恤跪坐在柔软的榻上,一直在观察张孟谈的表情,此刻笑着问道:“史书记载,昔日周穆王西巡狩猎,至西王母瑶池,乐而忘归。这院子就叫做‘忘归’,张子觉得,此处如何?”
  张孟谈沉吟片刻后道:“帝辛之鹿台号称奢靡,楚灵王之章华号称绝美,但要论享乐的花样和种类,恐怕都比不过这里。”
  赵无恤哈哈大笑:“张子这是在揶揄我么?他们一个是商帝,一个是楚王,岂是我一个流亡庶子能比的?”
  张孟谈却凑近了赵无恤,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我就用同样是流亡公子的人来比。当年晋文公流亡各国时,经过齐国,齐桓公知道他有大才,就想消磨他的心志。于是送了他二十乘马车,并许配翁主齐姜。晋文公安之,就这么在齐国过着酒色奢靡的生活,要是没有狐偃的才智和齐姜的贤惠,日后还能有城濮之战的霸业,还能有天子致伯的荣耀么?”
  本来,他见赵无恤精神不错,丝毫没有被逐后气馁的模样,便松了口气,如今见他“沉迷”于这销魂销金的酒肆中,不由得微微失望。甚至怀疑起自己在接到简牍后,甘愿放弃下宫的职位,放弃赵鞅和董安于的提携,专程跑到宋国来陪赵无恤流亡,是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赵无恤朝张孟谈一拜道:“张子却是误会了,这地方不是我造了自己玩乐的,而是为他们而建的。”
  他的手指向了楼下,却见士大夫们三五成群地相邀而来,一边端着瓷盏欣赏表演,一边低头商谈着市井传闻,或朝野大事。
  “我流亡在宋国,虽然因为姻亲关系暂居在乐氏府邸里,但并非长久之计。我手下还有三百多的兵卒要养活,所以让子贡在商丘内外货殖赵瓷,还有在乐氏领邑磨出的麦粉,但最初效果不大,直到建成了这座酒肆后,才有了立足之地。”
  这地方是让赵瓷和粉食打响名声的一块品牌,现如今,商丘已经掀起了追捧赵瓷的热潮。宋国陶器多为灰陶和红褐色陶器,纹饰有素面、绳纹以及弦纹等,在上层市场里,根本是被赵瓷摧枯拉朽的存在。
  被宋国人称为“赵饼”的粉食们,也从士大夫餐桌上的珍馐变成了国人热爱的小吃,席卷整个宋境只是时间问题。
  张孟谈恍然:“难怪城外的田亩比往年多种了许多春麦,子泰才到此四个月,却已经悄然改变了宋人的喜好和习俗,真不愧是赵氏玄鸟,到哪里都会掀起风波。”
  赵无恤笑道:“这里的用处还不仅于此,靠这个地方作为媒介,原本因为晋宋分裂而对我不冷不热的宋国士大夫们,也渐渐与我有了往来。”
  宋国的卿大夫们其实积蓄甚重,只是平日除了置办礼器,加筑城郭、高台,组织田猎外,并没有太多花费的去处。自从有了这地方,宋国大夫们的钱帛金爰都归之如流水。
  借用后世高级娱乐会所的会员卡制度,将顾客分为金劵、银劵、铜劵不同的等级,还设置了一些六博、投壶、象棋等赌局。这里不仅日进斗金,市井的流言,朝堂的秘闻,赵无恤也能安插人手一一打探到。
  张孟谈已经完全没了方才微愠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与士大夫们搞好关系,并消息灵通的好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酒肆,就被赵无恤玩出了这么多的花样,真不愧是自己选中的未来主君!
  却见赵无恤起身,朝张孟谈一拜道:“诗言,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无恤虽然受了范氏暗算,沦落到了今天的地步,却没有一天不想着重返晋国!重返下宫!”
  “只是如今知伯执政,范鞅也垂危未死,六卿之战在齐郑的压力下平息了。除了国君和我父外,五卿都不乐意我归国,所以我只能在这商丘城里蛰伏,只等张子到来后,共同分析一下,下一步应当怎么走?”
  他盯着张孟谈,目光灼灼地说道:“你我是朋友,我今天就直言不讳的说了,我想学晋文公归国,也想像赵宣子一样以晋国执政的身份组织盟会,开创霸业。如今我有悍卒三百作为爪牙,有子贡等人为肱股,之所以邀请张子前来,是希望你可以做我的心腹,做我的狐偃!”


第253章 商丘对
  在名为“忘归”的酒肆阁楼上,两名弱冠少年相对虚席而坐。
  他们凑得很近,一般而言,来这里的,无非是想要享受声色犬马之乐的卿大夫子弟,聊的也尽是风月之事,可若是有人旁听到俩人的对话,恐怕会大吃一惊。
  俩人在讨论的,竟然是宋国时局,乃至于天下大势!
  赵无恤对宋国的情况已经极为熟悉,他说道:“宋国从微子启受封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年,经历了二十多位国君。宋是当今唯一的公爵国,地位超然,凡是大的盟会或征伐,除霸国、强国外,宋国一般都列在其它诸侯之前。”
  宋的实力也不弱,有兵车千乘,徒卒三军。经过长期战争,灭掉了周围的宿、偪阳、萧、戴及彭城五国,附庸了滕、薛,成为中夏仅次于齐、晋、秦的邦国,为淮泗诸侯之首。所以赵无恤投奔宋国,也不算委屈了自己的身份。
  “当今在位的宋公栾(宋景公,字头曼)对我这个被逐的赵氏子也十分友善。究其原因,却是他刚继位之初,宋国大旱三年,太卜说:必须以活人祭祀鬼神,云中君才能降下骤雨。当时宋公下堂顿首道:我之所以求雨,是为了让人活命,现如今却要反过来为雨杀人,不可!如果鬼神一定要活人献祭,那就请降罪于我罢!”
  张孟谈笑道:“倒是一位仁君,和子泰的止殉令不谋而合。”
  无恤道:“正是如此,宋公说我与他一样同为仁者,所以拒绝了宋国执政提出将我拘押以报复晋国的建议。他还同意我在宋国随意居住、进出。我的舅兄子明倒是怂恿我说,跟宋公请封于一个千室之邑,做宋国的大夫,有他在旁说项,必然能得到允许。但我思前想后,觉得此事不妥,为了长久之计,我不能留在宋国。”
  赵无恤不愿意为了一个千室之邑而留居宋国的原因很简单,他若是没什么志向,只想做个安逸的小领主。那么凭借后世的知识和技艺,在宋国当一个闲散大夫,也能富贵一生。
  但他和当年流亡的晋重耳一样,是带着熊熊野心的,在脱离晋国这个樊笼后,他迫不及待想要展翅而飞。但宋国公族太强,国君仁义而安稳,国人忠于公室,没有他施展的舞台。
  公族,是与国君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的亲属称谓。同时,建立在“亲亲”基础上的权力分配模式“尊尊”,又赋予了公族较强的政治地位,进而成为一个特权贵族阶层。
  赵无恤掰着手指说道:“宋国公族,以戴族和桓族最强(宋戴公和宋桓公的后代),戴族主要有华氏、皇氏、乐氏、灵氏等支系,桓族主要有向氏等支系。”
  受“世卿世禄”制影响,公族往往世代把持国政。如今,中原诸侯都存在君权下移,卿权上涨的情况,并由此而形成主弱臣强的局面。晋国自不必说,鲁国三桓专权,“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在郑国,“七穆”也世掌郑国国政。
  但宋国却有些特殊,公族政争虽然激烈,但权力分配却比较均衡。而宋公仍掌握着较大的权力,当年楚国太宰就评论宋国时说:“诸侯唯宋事其君。”
  “宋公之下,则有公族出任六卿。”
  宋国分封之初仅设一军,由国君统率;宋襄公为了图霸,于泓水之战前扩军为二军,自将右师,使公子目夷“为左师以听政”;城濮之战后,宋成公又扩军为三军。
  无恤对宋国六卿的姓名和族别早已如数家珍:“现如今,乐大心为右师,向巢为左师,向魋(tuí)为大司马,我的舅兄乐溷(hùn,字子明)继任大司城,宋公的同母弟公子辰为大司徒,皇瑗为大司寇。一般而言,右师就是宋国执政。”
  张孟谈苦笑道:“但右师乐大心却是反晋派,而且和赵卿还有些过节……”
  那是宋元公十五年,宋国执政乐大心与诸侯会于黄父。会上,晋卿赵鞅令诸侯向刚刚平定王子朝之乱,仓无斗粮的周天子输粟,乐大心却不干了,他争辩说:“宋国不输粟,宋国乃是周室宾客,而不是下臣,为何要负此责任?”
  他随后被赵鞅和士景伯反驳斥责,加上之前被韩氏利用,来个出空手套白狼,把一度属于乐大心的州县白白拿走,乐大心早已对晋国充斥着不满和仇视。
  无恤分析道:“乐大心是宋元公时的老臣,势力雄厚,他有封地萧邑,是百彻万户的大城,他还与宋公的四位弟弟交好,这五人结为党羽。他们亲齐仇晋,把乐伯之死说成是范鞅一人所为,和齐侯无关,要求背弃与晋国的盟约,投靠齐国,他们还一度主张要将我拘押!”
  想到初到宋国时艰难而尴尬的局面,赵无恤也心有余悸,所幸,他妥善利用好了各个势力的矛盾,在他们中间长袖善舞,终于站稳了脚跟!
  这时候,赵无恤话语稍微停顿,朝窗檐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张子请看,宋国的第二大公族势力,便是这两人的兄弟。”
  张孟谈探头望去,只见院子里进来了两位深衣广袖的年轻大夫,也寻了一处楼阁坐下,休憩玩乐。
  “这是出自桓族的向氏兄弟,共有五人,长子向巢是左师,向魋是大司马,他还是宋公的宠臣;担任小司马的司马耕是孔子之徒;那边的两人则是刚刚行冠的子颀、子车,尚无职守,他们与我为友,无日不来饮宴。”
  “这五兄弟是宋公培养的亲信,掌握公室兵权,实力不可小觑。向氏家族如今权势炙手可热,是蓬勃兴旺的望族,因为子贡和司马耕的关系,他们对我十分友善,帮我在商丘立足。而且他们与乐大心、五公子相当于宋公新臣和前朝老臣的关系,是有矛盾的。”
  “最后,就是我的舅兄,继任大司城的乐溷乐子明,还有大司寇皇瑗了。他们同属于戴族,比起以上两家来,势力较小,但却是主张晋宋和解,重塑同盟的主力。”
  张孟谈听完以后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宋公和公族六卿力量如此强盛,虽然有矛盾却不是不能调和,何况执政乐大心还是亲齐的,所以,子泰作为外来户,顶多做一个小大夫,根本没什么机会掌握实权。”
  无恤端起酒盏饮了一口,答道:“正是,我的行人职守已失,虽然试图说服宋公继续留在晋盟内,奈何他却有了独立于晋、齐之外,不再信任任何一国的打算。留在这里对我重返晋国,也没有太大帮助,所以我想,还得和晋文公一样,若是一处不成,就去其他邦国寻找机会。”
  他诚恳地朝张孟谈一拜道:“无恤智术浅短,几个月前要是有张子在旁辅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然而我志犹未已,敢问张子,计将安出?”
  张孟谈最擅长的,其实还是智谋和形势,他朝赵无恤微微一拜后,便将一路上所想的话语托盘而出。
  “武王和周公分封了一百多诸侯,最初封疆都不大,大者方圆百余里,小者方圆五十里。自从幽王被弑于骊山,平王东迁洛邑,凡今将近三百年。这以后各诸侯以强凌弱,动用军队根本就不用请示天子,礼乐征伐均出自侯伯,于是霸国迭兴,灭国不知凡几,如今只剩下了数十个邦国。”
  他用手指蘸了酒水,在黑色的案几上画起了天下的形势地图。
  赵无恤思索道:“当年晋襄公死后,赵宣子不同意立公子乐为嗣君的理由,是他作为先君的公子却不能得到大国的庇护,反而呆在小国,说明他很没出息。”
  “换了我也是一样的,现如今晋依仗三河之险,齐背靠东海,楚盘踞大江淮汉之间,秦拥雍州险要,吴崛起于南国。他们在周室的四方兴起,是为天下五强!除了晋国以外,我是否应该选择其余四个大国投奔?张子以为,吴、楚如何?”
  张孟谈摇了摇头道:“不可,楚国从楚庄王平斗氏之乱后,令尹、司马之职大多由王子王孙担任,从未落入外人之手。何况楚王对士大夫残暴,楚国有材尚不能用之,何况从别国过去的?伍奢、伯氏不就被无辜杀戮了么,伍子胥、伯嚭不就被驱逐了么,所以不能去。”
  “吴国强盛,而且外来的士人如伍子胥、孙武、伯嚭容易得到重用,但距离晋国太远,一旦有事根本赶不及归来。让我打个比方罢,当年晋惠公和晋文公因为骊姬的缘故而流亡,他们一个选择了离晋国近的梁国,另一个却选择了更远的白狄,最后果然是晋惠公先回国继位。所以吴楚都不可取。”
  赵无恤颔首,继续问道:“那么,是要选择秦国、齐国?他们和晋是邻国,历史上,晋惠公、晋文公、范文子、范鞅都是先到了秦国后才回国的,而栾盈也是借助齐庄公的帮助回国的。”
  张孟谈摇头道:“齐国、秦国虽然离晋国较近,但如今都是晋的敌国,子泰去了以后,就只能选择两条路。一是学范文子,辅佐秦、齐,对晋国制造大麻烦,逼迫知伯召回你;二是学栾盈,借助敌国的力量冒险回国与范、中行,乃至于诸卿、国人交战,做别人手中的剑,不仅凶险,而且很难成功。”
  赵无恤看着张孟谈画在案几上的地图道:“也对,而且我也不想让父亲难堪,不想与赵氏为敌。既然这四个强国都被张子排除,只剩下中小邦国,想必你心中已经为我考虑好了去处,还是别再吊我胃口了,请说出来罢。”
  张孟谈这一刻仿佛化身羽扇纶巾的谋士,他起身道:“郑国也是晋的敌国,且七穆中的驷氏执政,权柄从未落到非公族手里。当年楚太子建流亡到郑国做大夫,妄图谋郑,便被郑人诛杀,不能去。”
  “泗上诸侯如曹、邾、莒、薛、滕等太小,去了只会委屈了自己的身份。”
  “卫国……卫侯虽然表面昏庸,却也能把国内大夫玩得团团转,而且那里离晋国太近,是晋齐交锋的前线,容易被战火殃及。”
  至于刚刚平定了内乱的周室,两人都未提及,就当没这东西;北燕在春秋时偏居一隅,很少参与诸侯会盟,去了也是看着雪数羊。
  至此,张孟谈心目中,赵无恤最应当去投奔的邦国也水落石出了。
  赵无恤眼睛雪亮,手捏成拳,朝案几上淮泗东北,泰沂山脉以南的地方重重一敲,替张孟谈说出了答案。
  “鲁国!”
  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份帛书,对张孟谈说道:“不瞒张子,阳虎如今正在图谋取代季氏,所以广召各国英杰,这是他给我的信,邀请我去鲁国做他的党羽,也许诺了一个千室之邑!”
  张孟谈颔首道:“此国十年前还是三桓专权,但现如今却是斧钺倒持,陪臣阳虎执国命。这上下不稳的动荡之国,旧的公族权柄已经崩塌,新的势力却未建立,正是子泰施展的好地方!”
  要是无恤没记错的话,就在这几年里,鲁国还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政治动荡,以至于孔丘这个没什么背景的士人也能当上大司寇,执掌国命。
  这不就是野心家谋取权势,并隔岸观火最好的舞台么?


第254章 司城乐氏
  两人敲定了未来的大方向后,还低声商谈了许多细节。
  张孟谈此次来宋国,还带来了赵鞅给无恤的亲笔写的简牍,上面字不多,无非是说了下国内的情况,家中一切都好。附带的还有几件季嬴让人捎带过来的夏衣,赵无恤还诧异地发现了薇做的鞋履,想来,她是被季嬴接到下宫做了贴身的婢女吧,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其中最重要的情报,是赵鞅透露,在四月的时候,刚刚升任中军佐的他将会同新执政知跞、上军将中行寅率军攻击郑国,但因为郑军不好对付,所以不会深入。
  而到了五月,三卿将率军东行,去进攻卫国,惩罚他们背弃盟约之事。卫军战斗力低下,所以张孟谈认为三卿会捡软柿子捏,一路打到濮阳城下,逼迫卫国再次叛齐服晋。
  无恤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吾等先做些准备,五月时先去卫国,或许还能与父亲见上一面。”
  张孟谈还提出了一条“借势”之策。
  “子泰,吾等也可以借助晋国三卿侵卫的攻势,为下一步顺利入鲁做些谋划……”
  听他详细说完之后,赵无恤眼前一亮,不由得拊掌叫好,暗道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张孟谈,谋国谋天下之才!
  不过张孟谈这“谋天下之才”还有些稚嫩,他有些犹豫地问道:“子贡是卫国人,不知道这么做,他会不会有想法?”
  张孟谈是看出来了,目前还跟随赵无恤的众人中,地位最高的两人,一是他这个“心腹”,划定大局,提供谋略;二是子贡这个“肱股”,为赵无恤赚取足兵足食的钱帛,有时还能客串说客。
  对于这一点,赵无恤倒不是很担心,春秋时帮助敌国进攻母国的士大夫海了去,光是楚材晋用的“楚奸”就能找出一大堆,也没见人加以谴责,反倒责怪说这是楚国自己不珍惜人才。
  就如同曹刿论战时,他那个乡人说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意思是,爱国这种事情,让贵族们关心去吧,和我们国人有什么关系?
  春秋是宗法社会,政权本身就是家权的延伸,所以才会有亲亲尊尊,公族天生贵胄,成年便可掌权,邦国社稷是国君和卿大夫的,不是国人的。
  所以,弦高和曹刿这种草根爱国者,在春秋是极少数,多数国人对邦国的态度,颇有点像后世西欧的契约精神:
  贤明的国君如果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那么民众侍奉他们的国君,也要爱之如父母,敬之如日月神明。国君是替天牧民的,要是国君使得民众生计困乏,百姓绝望,那么还要这个国君作甚?还是赶紧驱逐他换一个新的吧。
  这段出自师旷之口的话说明,春秋时民众爱不爱国,取决于国君值不值得效命,而当下多数邦国的昏庸国君,显然是不值得的。
  端木家已经丧失了在卫国的职守,好几代人没有受卫侯的禄米,要是卫侯贤明些,对国人好些,那子贡在赵无恤集团做出对卫国不利的事情时或许还会内疚。但偏偏这位“好德如好色”的国君因为某些特殊爱好,名声在民间只能算一般。
  赵无恤和子贡的关系现在有些微妙,又像是合作者,又像是上下关系的主君和家臣,虽然子贡仍未委质效忠。甚至于,赵无恤觉得,子贡现在对鲁国的归属感甚至比卫国还要强。
  再说了,那个计策,他也没打算让子贡亲自参与。
  无恤道:“子贡正在曹国为我经营商贾之事,我本来打算在中原的都邑都建一座酒肆,作为商行的落脚地和情报网点。宋人憨厚淳朴,虽然有积蓄却不知道挥霍,所以这酒肆要是开在陶邑,想必会更加热闹。”
  陶邑,是曹国的都城,北方的贸易中心。
  所以要想赚取更多的利润,赵无恤必须把手伸到那里去,和势力庞大的郑商、齐商竞争,获得立足之地。
  不过据子贡传回的消息看,他在那里的经营似乎不是很顺利,对此赵无恤也有些头疼。
  他对张孟谈说道:“无论去卫国还是鲁国,吾等都要先经过曹国,顺便去那里帮子贡解决一下他遇到的麻烦罢。”
  不知不觉,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当夜,赵无恤偕同张孟谈,来到了乐氏在商丘城中的府邸。
  ……
  乐氏出自宋戴公之子乐甫术,经过两百多年的传承,已经发展出了三个支系,乐祁那一支称司城乐氏,是家族大宗;乐大心那一支号萧城乐氏;第三支则是宋元公时的大司寇乐挽,号司寇乐氏。
  经过将十代人的延续,各家的血缘早已淡薄如水,如今乐大心与乐溷政见不合,还闹得有点僵。
  司城乐氏的府邸十分朴素,秉承了司城子罕以来的“不贪”传统,门上的漆只刷了一层,竖寺也皂衣葛履。进门后,到处都是素稿和墨旌,乐祁的丧礼还未结束。
  按理来说,赵无恤未正式与乐灵子成婚前,甚至都不用守孝,但他还是坚持服了三个月的孝期。
  如此一来,加上无恤拼着被放逐出国,也要带乐祁棺椁回家的举动,就为他在商丘赢得了孝义之名,敦厚朴实的宋人最喜欢这样的仗义君子。
  当然,无恤的心意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他心怀大志,无论如何也不能披麻戴孝枯等三年。
  如今,乐溷和乐灵子还在服父孝,所以无恤平日吃得很是寡淡,大规模的宴饮尽量不参加。
  “张子,因为这缘故,今日只能在酒肆里为你接风洗尘,还请见谅。今夜先在此居住,过几日再与我一同去商丘城外的庄园,看看手下的爪牙们训练得如何了。”
  赵广德也陪着无恤来了商丘,直到二月时,在赵罗的催促下才带着十乘戎车返回温县。不过他硬是将那些已经娴熟弩机的两百温卒留给了赵无恤,加上一百多成乡兵卒,这就是赵无恤手里的全部武装。
  这些人不可能全塞乐氏府邸,所以赵无恤就让子贡在商丘城郊数里外购置了一处庄园,好让士卒们居住训练。
  棘津之战已经传遍了宋国,宋人吃惊之余,也对赵无恤手下的这支卒伍不敢小觑,他们相当于增强了司城乐氏的力量。
  安顿好张孟谈后,赵无恤准备去乐祁灵堂例行祭拜,却在园囿旁碰上了他的大舅兄子明。
  子明二十余岁,颔下留了撮淡淡的竖须,容貌在宫灯下显得有些猥琐,毫无乐祁的雍容和正气。他穿着麻布缝制、素稿墨幘的孝服,却做着有失身份礼数的事情:他正和一位貌美的隶妾调笑,一边还上下其手,淫靡之音都传到了无恤耳中。
  赵无恤见状,心里哀叹了一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这位大舅兄名为溷,字为子明。溷是厕所和猪圈的意思,所以这名与字的含义完全不对应,或许乐祁抱着他行冠赐字后能突然化腐朽为清明的期待?
  乐溷的为人像名而不像字,他贪婪成性,忍不住寂寞,一点不像个主持家政的卿士,反倒像不靠谱的浪荡子。按照礼制,在服丧期间不能宣淫,这要让宋国守礼的司仪们看见了,肯定得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赵无恤对自己离开宋国后,乐氏的未来颇有些心忧。
  不过还好,这位大舅哥还没蠢到底,好歹知道绕着宋公转,是除了向魋(tuí)外最得宠的人。而且和大司寇皇氏、上大夫灵氏关系极好,只希望姑布子卿的预言准确吧,乐祁虽然身死于晋,但子孙却能得志于宋。
  无恤本来打算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绕过去,不过想到一事后,便靠近轻咳了一声。
  “子明,原来你在这里。”
  乐溷慌张地左顾右盼,看见无恤后一脸心虚,他这才严肃起来,挥手赶走了隶妾,换上笑脸过来和无恤打招呼。
  “子泰,晋国的友人可迎回来了?可安置好了?”
  “劳烦子明挂念。”赵无恤面色不变,心里却暗暗冷笑,乐溷这几个月来的态度转变,让他领教了什么叫前倨后恭。
  乐溷原本对赵无恤没什么好脸嘴,还嫌他他带着三百来人吃闲饭。直到棘津之战的各种传闻到了商丘,他的面色才好看了些,从此将无恤视为助力,还曾倨傲地询问他,既然精通兵事,愿不愿意做乐氏的家司马?
  在乐溷看来,流亡的贵族做人家臣实属寻常,如今齐国的卿士鲍国,在年轻时就做过鲁大夫施孝叔的家宰。
  但赵无恤心境极高,岂会甘于人下?更别说还要以乐溷这货为家主,他便婉转拒绝了。于是乐溷的态度第二次冷淡下来,对无恤不闻不问。
  到了近一个月,赵无恤让子贡置办的“忘归”酒肆建成,麦粉从乐氏领邑、庄园陆续产出,晋国的“赵瓷”也一车车拉来,价比珠玉。
  看着赵无恤月进斗金,乐溷又眼红了,他跟个商人似的,和无恤讨价还价,要抬高乐氏因提供麦子而得到的分成。他又脑洞大开,提出既然无恤擅长财货之道,不如做掌管市肆的褚师,专心货殖,为乐氏谋利。
  褚师只是一个上士职位,赵无恤哭笑不得,又婉拒了,到了今天,乐溷第三次提出了建议。
  “子泰,我前日和你说的事情可考虑清楚了?你孝期已过,一直赋闲也不是长法。不如多多往公室中输送赵瓷,再由我为你说项,让君上封你一个千室之邑做宋国大夫。等灵子孝期一过,我就安排你们完婚,去封邑过安稳的日子,何如?”
  留在宋国做封邑大夫,这是赵无恤早就否定了的路。天下局势变幻莫测,他的宗族和亲人都在晋国,眼看剧变越来越近,怎能在此消磨时间?
  他的命运,当由自己来安排和抗争!
  区区宋国下大夫,根本关不住他的野心!
  于是赵无恤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今夜的目的:“子明,我打算五月时离宋。”
  乐溷眉头大皱:“离宋?你要去往何处?”
  无恤道:“我想要北上卫鲁,与父亲见上一面,但手中兵力不够,恐怕沿途的盗寇袭扰。”
  “所以,在走之前,我想在乐氏的领邑里募兵……”
  在乐溷看来,赵无恤作为被放逐的卿士之子,还是庶子,这辈子是到头了,顶多在宋国做到中大夫之职,得到一个小邑,所以没有多少联姻的价值。
  几个月来,他一度想把赵无恤手里那半块不贪之玉抢过来,因为此物在家主不在时,可以临时调动乐氏之兵。他还想在丧礼过后反悔婚事,让赵无恤爱哪哪去,再将在商丘名声响亮,精通医术的庶妹灵子嫁给向氏兄弟中的一人,甚至于某位公子公孙。
  因为殷商不同于周人的“同姓不婚”,一直残留着族内婚,比如帝武丁和妇好(子),就是堂兄妹的关系。宋国卿大夫甚至国君也实行着“三世内娶”的传统,超出三代以内的同姓同族亲属也可以婚配。
  不过,在听经历了棘津一战的司士陈定国述说经过后,乐溷方知,赵无恤手下这些人,竟然能完胜数量更多的范兵。若是惹恼了他,别的不说,将乐氏搅得天翻地覆是有可能的。
  乐溷顿时怂了,后来又见无恤能广生财货,和宋公、向氏兄弟都能搞好关系,便又换上了讨好的嘴脸,想分一杯羹。
  但一码归一码,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乐溷绝不能出让的,那便是一个卿族存活的支柱,兵卒。
  所以,当赵无恤说缺少兵卒时,乐溷便料到他想借兵。
  他张口拒绝道:“子泰应当知道,乐氏邑兵都是临时征召的国人、野人,三季务农,一季演武,他们要修补墙垣,收割菽豆,已经十分劳累,所以不能随你远行。而乐氏私属的甲士,去岁已经随你打过一仗,需要休憩,还要保卫宗族和封邑……”
  赵无恤笑眯眯的看着乐溷夸张的表演,他突然从荒淫昏庸的卿士变成了爱民如子,处处为国人着想的好领主。
  他拍了拍乐溷的肩膀道:“子明,你听清楚了,我是要募兵,不是借兵!”
  说到这里,乐溷也恍然听明白了赵无恤说出的那个词,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募兵?什么是募兵?”


第255章 募兵制
  四月初,商丘以北三十里的蒙城。
  宋国人口百万,千户以上乡邑、城邑近七十余座,其中一半在封给大夫后直属于宋公。戴族桓族的诸卿瓜分剩余的三十多邑,到了司城乐氏手里,只有五千户大邑一座,千室之邑三座,总户数一万余,人口近六万。
  其中,蒙城便是千室之邑中的一个,这里盛产漆器,故又称之为漆邑。
  漆树的种植和漆器的生产是一个暴利行当,乐氏在蒙城就靠它作为经济支柱。
  在晋国导致漆器销量骤降的赵瓷,因为进入宋国的数量有限,所以还未形成冲击。不过赵无恤觉得,若是自己在宋国、鲁国等地再开一窑,那大舅哥乐溷就得在漆器滞销后气得骂娘了。
  总之,此处遍布乐氏漆园,虽然乐祁对国人和善,借贷不要他们归还,但还是有不少国人失去了土地。
  漆万就是其中之一,从他阿翁那一代人开始,就和那些原本就地位低下的野人一样,被迫沦为佣作之人,在漆园或作坊里做又脏又累的割漆活。但他们的身份却不是奴隶,只要主君同意,也可以“迁业”,可这样的机会,却十年难得一遇。
  四月入夏正是开始割漆的时节,因为这时水分挥发快,阳光充沛,所以割出的漆质量最好。
  每天日出前是割漆的最好时辰,漆万必必须天不亮就入园,每天都在漆树上攀上爬下,在炎炎夏日中辛勤劳作。动作慢了,收获少了,还得挨漆吏的小杖抽打。
  漆万也不止一次跟自家阿父抱怨道:“漆树有毒,沾染了生漆会浑身红肿,奇痒难忍,一般人都躲着这种树,只有吾等迎着它劈砍攀爬。这活太累太苦,每天只能得一点糙米果腹,自从先主君去世后,日子更加不堪。而且祖父祖母早死,阿弟也久病,和做这伤人的活肯定有关系。”
  他暗暗想道:“若有机会迁业,我宁可去为人佣耕,也不愿再让子孙割漆!”
  就在此时,一份来募兵令却传遍了蒙城,也传进了漆园里。
  当漆万闻讯赶到时,只见邑寺前的空地已经被清理开来,一队兵卒整齐地站列在此。他们都穿着厚重的皮甲,腰间别着带鞘的短剑,臂上挂着杨木盾牌,带头的是一个披甲戴胄,容貌被幕面遮挡的高大武士。
  有个容貌丑陋的小冠文士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踱步上前,用夹杂着晋国口音的商丘宋言读手中的简牍。
  “家主有令,允许赵氏君子募兵于蒙城,年十七以上,三十以下,身份自由而有气力者,可到此近招募选。成为赵氏兵卒后管吃管住,每年还有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家中可以减税一半,免役一人。”
  “签下载书后,在约定期限内一切听命于赵氏君子,奉其为主君,待期限满后,若有想归家还乡者,悉听尊便。”
  蒙城的国人们挠了挠头,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这意味着每天能让三个成年人吃饱饭,一季能做一套衣裳。
  “不会是假的吧?不会是奸猾的郑人混进来来蒙骗吾等吧!”
  宋人憨厚朴实,看待邻国的郑人,总觉得他们都是一脸奸猾的商贾,老是讲什么“守株待兔”“揠苗助长”的故事来嘲笑宋人愚笨。
  有个多次应征成为乐氏之兵的人说道:“虽然这募兵之事桓古未闻,但蒙城邑吏还帮忙宣讲,应该是家主允许的。这给的钱帛粟米着实有些多,若非吾妻有孕,我都想去试试。”
  负责喊话招募的晋国文士正是封凛,有语言优势的他被赵无恤委派到此,负责蒙城的募兵工作。
  此刻见众人犹豫,他便轻咳一声,笑着说道:“诸位且心安,此事的确是大司城允许的。赵丘的晋国君子,本事可大着呢!麦粉,赵瓷,还有商丘城里人人称道的忘归酒肆,都是他做出来的!等老司城丧期一过,他还会和君女成婚,也相当于半个家主了,应募当了他的兵卒,和做了家主身边的亲卫甲士也无甚区别。”
  “做了赵氏君子的兵卒后,是要作甚?仪仗?护卫?狩猎?还是打仗?”
  有个恶少年追问道,众人顿时寂静了下来,想听听文士会怎么么说。
  封凛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道:“当然是搏一场大富贵!若是好好跟着君子,他日汝等有功者归乡,也会被大司城加封为士,减劳役和田税,增加田亩房宅!”
  这年头,如此明火执杖的赏功升爵方式还不多见,当然,这也是赵无恤和乐溷商量好的条件。
  乐溷想到赵无恤的爪牙们在棘津之战里的战斗力,也眼馋不已,想着要是募兵归乡,不还是自己的民众?到时候提拔他们做士,将作战之法教给乐兵,岂不是好事。
  在封凛的忽悠利诱下,市井上自由身的恶少年们跃跃欲试。而挤在人群里的漆百也激动万分,因为这晋人还说,允许应募成功的百工、佣作之人迁业!
  他毫不犹豫,便顶着漆吏的抽打、讽刺,不顾阿父的劝阻,拉着自家的堂弟一齐应募去了。
  其余几处乐氏的领邑,也在上演相同的一幕。
  赵无恤亲自负责的是戴城,这里是乐氏主邑,户数五千,人口三万,他正和谋主张孟谈商量着募兵事项。
  张孟谈说道:“宗周时,六师的士卒来源于六乡的国人,每家一人备征,轮流服役。士以习武打仗为主要职事,作战时充任甲士;农即庶人,除老弱残疾者外,所有成年男子都须接受军事训练,三季务农,一季讲武,每隔三年进行一次大蒐礼。遇到战事,要随时听从调发,充任徒卒,服役期根据战事的长短而定。野人氓隶一般没有当兵的资格,只能随军服杂役。”
  “平王东迁后,诸侯争霸,井田逐渐崩坏,每逢大战,都是数百乘、千乘的兵力,只靠士和国人完全不够。所以晋惠公作州兵,扩大兵役和军赋的来源,允许野人从军,其他各国也无不如此。于是渐渐变为国野消弭,兵农合一的县邑征兵制。一般是临时征发,打完仗就归家,一旦超过三个月的期限,兵卒心念农事,就会士气大跌了。”
  最后,张孟谈说道:“但子泰这种募兵制,在异国以钱财招募兵卒入伍,却是闻所未闻啊,倒是一种可行之法。”
  赵无恤闻言后却苦笑不已,这不是被逼无奈么,不然他又何必临时“发明”募兵制度。
  乐溷这只铁公鸡,要是赵无恤直接说要征召乐氏国人,或者将他们转化为自己的私属隶兵,他肯定是不干的。所以只能先行募兵之法,一方面可以用钱帛诱惑,增加入伍的积极性,另一方面也可以忽悠过乐溷,等这些兵卒进了无恤的口袋,再慢慢消化。
  这时代普遍存在的征发制度,张孟谈已经详细说过了,但募兵制却是中国的头一遭。
  募兵是用金钱或其它物质条件招募的军队,是“赁市佣而战”的雇佣兵。募兵与主君的关系是钱帛与盟誓的关系,有钱粮则战,无钱粮则散。
  赵无恤听说过一种说法,凡是兵农合一,征兵制度完备的时代,如秦、西汉、唐初,那就是国力强劲战无不胜。可若是田制崩坏,只能靠募兵来补充的时代,如东汉、唐末、北宋,就会战斗力羸弱。
  这总结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征兵、募兵,其实都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
  赵无恤事后一想,惊讶地发现他在成乡实行的,其实已经是征兵制和募兵制的结合了:农闲时征召各户的国人野人作为徒卒服役,但其中的轻骑士、甲士、弓手等兵种,却是给予补贴和钱帛粟米的职业募兵。
  温县的两百弩手也是临时征发的国野民众,但服役早已超期,若是换了个人统领,恐怕早就满军营都在哀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苟无饥渴”了,说不定还会成群结队叛逃回国。
  当年齐桓公征发兵卒戍守徐国,防备楚国时,就摊上了这样的事情,齐人见到了农忙之时战事还未结束,都撂挑子不干,自己跑路回家了。
  但无恤经过棘津一战,已经在温卒心中树立了至高的权威。加上他以简牍吩咐温县的赵广德,给予这些兵卒家中免税和提供氓隶帮忙务农的补偿,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在这异国他乡继续效命,所以某种程度上,两百弩兵也算是募兵了。
  但这次在宋国的募兵又有所不同,更像是纯粹地在召雇佣兵。
  于是赵无恤说道:“军队总体还是得靠征发,农闲时出国作战;精兵则靠招募,以厚禄养之,让他们脱离农事。两者结合,这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现在是一个无地的被逐卿子,寄人篱下,若是就地征兵,子明可不会同意,宋公也会心生疑虑。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增强武备,此策不是常法,只能用于应急。”
  张孟谈颔首道:“的确,这种募兵吸引来的,往往是想出国长见识、博富贵的恶少年和游侠儿,或者想乘机迁业的商贾之人,这些人容易纪律散漫,可不好训练。”
  听了张孟谈的担心后,无恤微微一笑,说道:“张子可曾听说过这种说法,太一生水,而水生万物,各国民众的性格,也是受到水地影响的。”
  张孟谈思索道:“听过,有人认为,齐国的水迫急而流盛,所以齐人就贪婪,粗暴而好勇。楚国的水柔弱而清白,所以楚人就轻捷、果断而敢为。晋国的水苦涩而浑浊,所以晋人就谄谀而包藏伪诈,巧佞而好财利。燕国的水深聚而柔弱,所以燕人就愚憨而好讲坚贞,轻急而不怕死。宋国的水轻强而清明,所以宋人就纯朴平易,喜欢公正。”
  无恤看着戴邑内前来应募的宋人,虽然没人维持秩序,但他们却讷讷不敢哄抢拥挤,被人撞了,也只是露出憨憨的一笑。
  “没错,闲易而好正,就是宋人的特点,所以楚人才说‘郑昭宋聋’,意思是说郑国人聪明机灵,宋国人愚笨呆滞,反应比郑人迟钝。虽然这是楚国大夫的污蔑之言,但也是宋人性格的一种体现。”
  无恤的募兵之法,换了在齐、楚、晋,估计招来的都是群轻侠之人,一个个牛气冲天,可不容易练,也不易收服。只有在民众朴实单纯的宋国,才更有可行性。
  没记错的话,日后戚继光打造无敌的戚家军时招募的义务兵,也是类似宋人的性格。
  赵无恤竖起了一个指头,对张孟谈道:“所以这次募兵,应募者除了体力必须过关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老实,听话,宁缺毋滥!”


第256章 赵武卒
  赵无恤这次募兵的主要目标,是那些身份自由的佣作之人和百工之匠。
  雇佣劳动称为佣、佣作,春秋时已经出现,四十年前齐国崔氏之乱时,大夫申鲜虞避难鲁国,就曾“仆赁于野”,充当农家雇工以自食。
  在工商业比较发达的宋国,“工商食官”瓦解的较早,邑市里的自由工匠和佣作之人也比较常见。
  佣作之人服从性高,百工之匠组织度高,常年的劳动也使得身体不羸弱,都是不错的兵胚。
  所以,秉承着赵无恤的意志,蒙城募兵处的第一道关卡,顿时响起了一片不满的声音。
  “什么!不要吾等商贾之人?”
  “什么!轻侠之人和恶少年也不要?”
  负责蒙城募兵的正是封凛,他负责审查应募者的出身和职业,将他们区分开来。
  封凛朝两边一比划:“不是不要,而是另有招募,商贾去左边,学过技击的轻侠去右边,其余人继续往里走。”
  漆万和堂弟漆百搓着手,讷讷地被赵兵拨拉到中间的行列里,他发现周围剩下的多是可以迁业的百工、佣作、野人,富足的国人寥寥无几。
  他们就这么挪着脚步前行,进了第一道卡后,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这里站立着之前看到的那些披甲兵卒,其中几人手里分别拿着六尺和七尺的两根木杖,来给应募者丈量身高。六尺以下的直接筛掉,七尺以上,身板强壮的则被提溜到另一排。
  那位戴着野兽幕面的高大甲士瓮声瓮气地说道:“距跃一百,曲踊一百,若是能在半刻内做完,汝等便算通过初试了!”
  漆万等人听得愣神,直到蒙城小吏又用方言说了一遍,他们才明白过来。
  距跃,是前跳,曲踊,是深蹲跳,这是为了测试应募者的体力。于是嘿咻嘿咻的声音此起彼伏,多数人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还是能坚持做完,少数不达标的则被撵了出去。
  那幕面巨汉挑剔地看着眼前的数十人,他下令道:“让庖厨造饭,汝等可在此饱餐一顿,然后签下载书,由蒙城吏记录名籍相貌,带回家去作为征募期间免税的凭证,再与家人道个别。”
  “明日鸡鸣会于南门,随我前往赵丘,若是能通过最后一项考验,便算合格,若是不能,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家!”
  于是,漆万和堂弟吃到了这个月来唯一一顿饱饭,还吃到了腊祭以来的头一次肉食,俩人幸福得快飞起来了,若是应募成功后也能如此那得多好。不过他们也在担心,明日的考验究竟是什么?
  另外两处招募的场地。
  轻侠和恶少年们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他们心里带着愤懑,进了右边的场地。一到地方,就被几名一脸凶相的恶汉挑衅,约他们单打独斗。
  这些恶汉本是田贲手下的悍卒,个个手里都攒着几条人命,这些毛刚刚长齐,只能欺凌乡里的轻侠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一场昏头昏脑的混战打下来,散而乱斗的轻侠们基本是输的,纷纷被鼻青脸肿地揍翻在地。但其中几名好勇斗狠的,练过技击、远掷、开弓的,甚至于擅长偷鸡摸狗、攀爬墙垣的,却又被拉了起来,那些恶汉换上了笑容,帮他们拭去灰土。
  “君子除了正规的卒伍外,还要一些轻侠之人作敢死冒刃之士,汝等若是愿意,便可随吾等前往赵丘,总好过在乡里作恶一方,受长辈白眼!”
  另一边,原本听说不要商贾后,渴望迁业的年轻商人们已经绝望了,灰心丧气地调头要走。却又被拉进了左边的场地,这里没那么多考验,只有一片闲谈之声,仿佛市坊酒肆。
  赵氏的商贾询问他们的家境和出身,若是遇上还算老实本分的,就又问是否愿意加入赵氏商行,从行商小厮做起,总比做隶商和货担走商要强。
  原来,这次募兵是赵无恤出让了麦粉和粉食贸易的分成后,才让乐溷同意的,所以必须充分利用。除了兵卒外,要是有合适的商贾、百工应募,也得想办法拉拢过来。
  第二日清晨,昨日应募成功的蒙城青壮在南门集合,按身高和特长进行编队,职责与武器也各有序列。
  漆万身高七尺以上,有一身的气力,他被发给了厚重的双层皮甲,在甲士的指点下笨拙地穿戴上。随后又往他脑袋上罩了一个胄,用缨系紧,双手持戈,腰间挂剑,还要背负杨木制作,蒙着牛皮的大橹,还有三日之粮。
  没一会,漆万就觉得身上被挂满了东西,重达二十多斤,只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的堂弟漆百高不足七尺,被拉到了另一侧站立,披挂的东西要简单些:有一层之甲,无胄,手持戈矛,背负三日之粮,重达十斤。
  漆万被告知,自己若是合格,可以得到的待遇要比堂弟稍好些,也不枉多背了这么些装备。
  那幕面甲士又开口了,这一回,蒙城宋人们已经隐隐能听懂他说的晋国话:“从此处到赵丘,一共三十五里,半刻后出发,到日中之时抵达。若是汝等能够负重小步奔跑,跟上前方的戎车而不掉队,就算合格!”
  这一次,考验的是众人的毅力。
  听说要日中趋行三十多里,募兵们虽然暗暗叫苦,但为了应募之后获得的好处,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漆万倒觉得不过如此,平日里,他哪天不得提着几十斤重的漆桶在漆园和工坊间跑来跑去?
  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吃过苦的,或佣作躬耕于垄亩,或肩挑手扛木料石块,要不是过的不舒心,谁乐意离开乡土,去做什么募兵?
  不过,顶着初夏的太阳,整整三十多里的距离跑下来,漆万和堂弟漆百也累得够呛。原本好容易站成两列的队伍,也早已稀稀拉拉,前后拖了半里地。
  让漆万诧异的是,那些穿着同样装备的甲士,却能大气不喘地陪着他们跑完全程,而且还队形不乱,仿佛一到位置就能立刻投入战斗。
  最终,除了几名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的人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最近在商丘周边闻名遐迩的“赵丘”,赵无恤购置的庄园,如今已经改造成了一处坚实的堡垒。
  漆万记得这附近有一片可以乘凉的柳树林,如今却早已被砍伐一空,沼泽池塘也被放干,几处田亩彻底推平,变成了可以跑马的绿茵场,如今正人声鼎沸,变成了一座大兵营。
  庄园的四周则环以深沟土墙,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
  一行人累得半死,好容易喝了水缓过气来,然后便被甲士们带到了蹴鞠场上,仰望他们未来三年要服侍的主君。
  赵无恤一早就从戴邑回来了,这会便在蹴鞠场边新搭建的土台上等待。除了戴邑、蒙城的众人外,还有乐氏其他领邑募来的也在此聚集。
  他头戴鹖冠,穿着件华丽的铜皮合甲,身披赤红色的大氅,往台上一站,台下三百多名满脸汗水的募卒只觉得这位君子英武无比。
  募兵不同于征兵,征兵是民众的义务,但募兵却是一种契约。所以双方要立下“载书”,上面有每个人的指印和画押,它们被装在大筐里献上。
  载,盟誓也,盟者书其辞于策,杀牲取血,坎其牲,加书于上而埋之,谓之载书。
  食指和中指蘸着新鲜的羊血,赵无恤将其抹在自己的口角,在宋人崇尚的当地神主见证下,他立誓要给众募兵承诺过的待遇。
  而募兵们也纷纷学着他歃血立誓,大声告知天帝鬼神,要在三年内效忠于赵无恤,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盟誓已毕,从今日起,到三年后为止,我便是汝等主君,汝等便是吾之仆臣,我还要赐予汝等新的名号。”
  赵无恤大氅迎风烈烈而飞,他慷慨言道:“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能安民和财者也。汝等从今以后,就叫武卒!赵武卒!”


第257章 语言障碍
  在购买到庄园后,赵无恤便开始对这里进行改造。
  庄园的主要作用不是居住和农稼,而是驻军和训练,以及作为无恤在宋国的落脚点。
  所以,他便雇佣周边农闲的国野民众,将此地建成了一个土石结构的小型堡垒。
  当然,他一个晋国亡人,为了不让人生疑,所以墙高有限,但却非常结实。像上次成乡攻防时,被人用木头桩子撞开的事情,可不会再有了。
  墙垣外是能跑马、合军和蹴鞠的平坦场地,另一边则是弩兵们训练用的靶场。
  土石结构的望楼在庄园四角树立,如今五六百人人吃马嚼,每日都要耗粮五六十石,其余肉食、葱韭等无算。所以位于干燥小丘上的仓禀被各地买来的粮食装的满满的,能保证粟支一年之用。
  庄园内低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型匠作坊,可以铸造少量箭头、兵刃,编缀和修补革甲,并改进弩机的结构。他让弓人和铸工合作,增造了五十把弩备用,青铜机括也被更新,还安装了可以用来瞄准的望山。
  当然,这个庄园的主体,还是那一排排土木结构的兵营,原本空着大半,在新募的宋国人涌入后,顿时挤得满满的。
  蒙城人漆万就住在里面,对这居室,他相当满意,晚上有被褥,雨天也很干燥,还没有漆园里各种难闻的味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原本他想和自家堂弟一起住,却被温县伍长吏痛斥了一顿。
  “此处按卒伍分配居所,不得乱走乱闯,一个大屋二十六张榻,以两长为首,我则是汝等的伍长;被褥早起后都得给我叠整齐,别问为何,别问有何用处,旅帅也是这么叠的!若是忘了,或者随意处之,晚上就光着腚挨冻吧!”
  “此外,为了防止疫病,屋内外每日由各伍轮流打扫,内急去公溷,严禁随地溺尿,违者严惩!”
  于是在这里,昔日漆匠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叠被,朝食,训练,飨食,睡觉。
  最初的半旬,每日做的基本就是分清自己所属的伍、两,认清自己的长吏,以及他们喊出的号令。
  然而在这个阶段,或者说,从宋人募兵们进入庄园的那一刻起,赵无恤就发现自己遇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语言问题!它有时是交流的媒介,有时却反过来阻碍沟通。
  按照十人学成,教战百人的模式,赵无恤将对操练和新军法比较熟悉的成乡老卒提拔为两长、伍长。然而他们喊的口令,宋国人竟然听不懂!
  无恤这才反应过来,春秋之时,晋南地区和淮泗一带完全是两个方言区,或者说,从古至今,本来就是不同族群的聚居地。新绛方言是宗周雅音、戎狄杂语、夏音的混杂,而商丘则是商音和淮夷杂语的混合。
  比如老虎,宋国商丘话的发音是“李父”,秦晋一带则发音为“伯都”。
  鸡,宋人谓之为“繦缦”,晋人称之为“鸡雏”。
  臿这种工具,宋谓之为“铧”,晋人称之为“喿”。
  两地比后世山西和河南的方言差距大多了,初来乍到想听懂,根本不可能。
  是不是应该用一门通用的语言呢?他没来宋国前和乐祁、乐灵子说话时用是成周雅音,但雅音仅仅在士大夫中流行,下层民众听这门“普通话”也如鸡同鸭讲,所以不可行。
  最后,还是来自温县的苏寿余提供了解决方案。
  温县和新绛隔着太行山,方言的区别也很大,关键是,晋人能听懂,宋人也能听懂!
  究其原因,温县所在的南阳之地,原本就是妲己的故乡有苏氏之国,也是殷商遗民聚集的地区,商音有所遗留。
  于是,每个新兵的两中,都放进了一名来自温县,参加过棘津之战的老卒,充当“翻译”,口令也由他们来喊。
  经过这件事,赵无恤却深深地感觉到,在异国募兵,乃至于行商、统治,语言问题是一道多么可怕的沟壑。
  “看来子贡、封凛这类会说各国方言的人才,必须培养或招揽一些才行,不然日后到了卫、鲁之间,又要抓瞎一番。”
  语言障碍得到了解决,训练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
  “止”“右转”“左转”“齐焉”,温县伍长在四个月里早已精通了成乡模式,每一个口令发出,都会示范给新兵们看。
  于是,在最初的几天里,庄园外的环道上,只见各两新卒们开始排成横队纵队,一边跟着军吏行走、小跑、快跑、立定,一边傻乎乎地喊着口号。
  “碗是左,箸是右!碗是左,箸是右!碗是左,箸是右!”
  漆万分清左右只花了半天时间,因为他在漆园里干过刷漆的职务,左边是漆桶,右边是漆刷,这个很容易弄懂。可惜他不小心喊出来时,又被伍长用小杖抽了几下。
  “都说宋人愚钝,我看你倒是聪明,可君子说了,武卒里不要聪明人,你给乃公老老实实跟着念口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有下次,关你禁闭!”
  “关禁闭”,已经成了新卒间谈虎色变的惩罚,那狭小黑暗的空间,是他们的噩梦。
  于是漆万只敢在心里念自己的“秘籍”了。
  半旬之后,众人的队列走得已经有点模样了,但接下来的考验却让漆万猝不及防。这一日,他们带到了一处未能彻底排干的沼泽边,这里也是许多生活污秽排放的地方,嗡嗡飞满了蚊蝇。
  然而,军吏却没让他们停下。
  “走,继续往前走!一个泥潭就怂成这样,到了战阵上,望着对面冲过来的战车,对面的戈矛,你们还不得调头就跑?走!”
  按照伍长对他们简单叙述过的军法,两长没让停,那就得往前走,否则就是违命。
  小杖在不停抽打催促,漆万犹豫片刻后,迈步上前。而身后众人也多数选择了服从,于是前排的填坑,后排的走过去。
  他们帮人佣耕时,哪天不是踩得满脚泥?众人的犹豫其实是舍不得新发下的衣褐,还有结实的葛布履。
  接下来几天里,这种趟泥潭的事情成了家常便饭,走的时候还得保持队列,要是靠前冲了或者拖后了,就等着为全两的人洗涮衣物罢!
  张孟谈对这些看似无用的方式有些不解,不过赵无恤稍微一解释,他就懂了。
  无论是叠被褥,走队列,还是趟泥潭,都是为了从细节培养兵卒们服从性和纪律性,因为这些才是一支军队的基础。赵无恤经过一年多的掌兵,现在明确认识到,有了纪律,才能有战斗力,这是最高效的一套方法。
  要做到让兵卒畏惧军吏、军法甚于畏惧箭矢戈矛,才能达到令行禁止,后续的战技战术训练跟上后,“赵武卒”就能在这个战争艺术才刚刚起步的古典时代立于不败之地!
  后世所谓孙、吴之兵?亦不过如此!
  ……
  四月下旬,各个两开始合在一起,组成了新的编制:多达一百人的卒。
  新兵老兵混编而成的“赵武卒”被赵无恤分编为六个正规卒,此外还要加上两个直属的两,以及一个辎重卒,共计七百余人,相当于一个加强旅。
  于是,赵无恤在这名为“赵丘”的兵营庄园中,不再让人称呼他为君子,而是自任为旅帅。
  除了这时代对主君普遍的忠诚外,他还要将自己塑造成让兵卒们又畏又敬的最高统帅!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将兵权牢牢攒在自己手里,也是极其重要的手段。
  在他的麾下,有一卒两札皮甲的剑盾手,由穆夏任卒长;三卒轻甲的戈矛手,由伍井等人任卒长。这数百副革甲和剑戈等兵器,一大半是在棘津之战里的缴获,此外还有部分用子贡货殖得来的钱帛从乐氏府库里购买。
  此外还有两卒无甲的弩手,由苏寿余和一位成乡材士桑绳任卒长。
  宋国少马,所以轻骑士两只能保持原有规模,作为战术性兵种使用。田贲统帅的悍卒,在补充了那些各有所长的轻侠恶少年后人数见长,他们不参与普通训练,而是被赵无恤定位为“特殊兵种”,据说是另有大用。
  辎重卒也有百人,多是那些应募的商贾,以及体检时不够成为战卒的宋人组成,他们负责粮秣和运输,封凛还去商丘买来了数十辆大车,为赵无恤北上鲁卫做准备。
  而这一卒的卒长,却是前些日子从晋国赶来效命的成抟。
  连赵无恤也始料未及,他被放逐后,虽然手下人们也一度思乡,但却没有发生众叛亲离的事件,虞喜、穆夏等新婚不久的人都坚定地留了下来。
  少数几名意志不坚,找借口离队的人遭到了所有人的鄙视和白眼,并有人恶狠狠地预言,他们回乡后也会被千夫所指!
  甚至是留守成乡的众人,也颇有一些人不远千里地前来投奔。
  成抟和那位材士桑绳带头,还有十多名乡卒是第一批到达的,之后还零散有十多人。羊舌戎、计侨等人也想来,倒是被赵无恤写信劝阻了。
  成乡目前还是属于他名下的领地,依然在源源不断创造着钱帛,同时也是麾下成乡人不会忘记的故里。他让众乡吏各司其职,等待他归国或者在赵氏各领邑任职,因为他们留在那里比跑来宋国更有用处!
  此外,成抟也带来了国内的消息:晋国新任中军将知跞,会同中军佐赵鞅,上军将中行寅,各帅数师之众进攻郑国,以报前年郑国背盟侵犯周天子的伊阙之役。
  这罪名算是炒冷饭,估计郑国自己都把那件事忘了。
  话虽如此,毕竟是知跞出任执政后烧起的第一把火,不过虽然晋军去势汹汹,但这场仗却只是随意小打。
  因为郑军的战斗力很强,三卿为了保存实力,没有与其硬碰,只是攻击边鄙之地虫牢,围城数日耀武扬威一番,就当是已经打过郑国脸了,这也是春秋战争的常态。
  之后,晋军便要返回南阳之地修整一番,再东行去进攻卫国,预计五月中旬将抵达卫境!
  也就在这几天,在结束招募新卒任务后,便被赵无恤派去鲁、卫一带熟悉道路的封凛也回来了,他将沿途需要经过的城邑,河流都在地图上标了出来。
  一切具备,只欠东风,赵无恤由此知道,自己北上的期限,也越来越近了。


第258章 三年之期
  虽然离期将至,但只要还没开拔一天,练兵事项就不能拉下。
  漆万被分配到了剑盾卒,他的卒长正是那位重甲幕面的武士。此人名为穆夏,是旅帅的第一批亲信,虽然那兽头幕面看着吓人,但漆万却觉得卒长其实并不凶恶,听闻他也出身低微,最初只是一个牧童,却被一路提拔到卒长的位置。
  看来,旅帅的确是“任人唯才”,绝非虚言。
  各两被合拢在一起,经过几天磨合,终于做到了全卒在转换队列时不卡壳,能走出不变形的方阵。
  随后,他们被分发了全套的武器:两属之甲,两尺之剑,以及可以挂在胳膊上的杨木盾牌。
  穆夏说道:“汝等来应募,想必心里清楚这一行是要做什么,若是还不清楚的,就看看汝等手里的兵器。”
  漆万明白,这东西可不是漆刷用的,既然应募做了兵卒,自然是要为旅帅杀人的……
  “一卒有百人之众,战阵上如果对敌时出现混乱,你推我攮,那对方的戈矛就刺过来了,战车就碾过来了,定然是死路一条。所以必须要定下规矩,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听令,不听号令,纵然单打独斗厉害,也是害群的劣马,听从号令,就算不懂技击也能变成悍卒!”
  期间有一次休息,幕面的卒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也是个相貌憨厚的青年。
  他对气喘吁吁的漆万等人说道:“众军吏在一年前,也和汝等一样,都是只会耕田种地的农人、圉牧。第一次随君子绕着成乡跑,没几个能合格,君子让吾等足衣足食,釜里经常能见到肉,经过一年锻炼,便成了如今的模样。从晋国到宋国千里迢迢,无人掉队,棘津一战,对面三十辆战车冲击,也没谁逃跑,想必一年之后,汝等也会一样!”
  自此以后,每日的队形训练减半,随之而来的是武器的使用,以及体能训练,偶尔还能被领着和其他卒两之间踢一场蹴鞠,观望过两次后,漆万就上瘾了。
  当然,被褥还是得叠,旅帅说了,这得叠到他们三年后期满退伍。不过漆万觉得,就算是回了家,自己也会疯魔似的每天叠被,这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剑盾手除了集体行动外,还被要求有一定的个人作战技巧,穆夏经常纠正新卒的姿势:“不是以剑刃,而是以剑尖攻击,因为相较于一通劈砍,对着肚子来一下快速刺杀将会更快地把对手击倒。”
  新卒还要拿着硬木做成的钝头木剑代替真剑,在地上牢固竖立起一根高七尺高的柱子,把柱子当作敌人,把杨木盾和钝头木剑训练。以柱子为目标,把它当成对手,练习所有的进攻方法和格斗技巧。时而攻击头部和面部,时而威胁肋腹,接着又设法劈砍甲衣防护不到的脚筋和腿部,后退、攻击、跳跃。
  在一卒练得马马虎虎后,各位卒长开始商量着进行合练,先是两个兵种合练,再是三卒乃至全卒合练。
  如此一来,漆万开始认清了自己这些重步卒在全旅中的任务和定位。
  穆夏对他们说:“重步卒是站在阵列最前线的,防御时,要举着盾为袍泽挡下箭矢,进攻时,吾等则是碾碎敌军阵线的剑,尤其在地形破碎的丘陵地带,吾等更是胜战的主力!”
  对其他兵种,他们也有了一个粗略的认识:那些温卒抱着名为“弩”的弓形武器,为人比较怯懦,但当他们于重步卒两侧站成三到五列,分批向木靶发射弩矢时,无人敢挡在他们面前。
  漆万堂弟所在的戈矛手则是人数最多的主力,整整三个卒。走队列和方阵被要求得最严格,毕竟剑盾手落单了还能一战,戈矛手则必须依靠集体的发挥。
  他们没有被要求任何个人武艺,军吏只是训练他们站成二十五人一行,四人一列的大阵,第一排也持盾。在听到出身乐工的鼓手敲击鼓点时,让停则停,让走则走,随后听着口令向前刺,向左刺,向右刺。
  至于来去如风,奔腾如雷的轻骑士,目前的主要作用是骚扰敌阵,以及在侧翼保护弩手。
  到了五月初时,赵无恤再次前来巡视卒伍。
  他站在台上,只见各个方阵里,全部来自温县老卒的弩兵站得最为整齐,剑盾卒和戈矛手次之,虽然在无恤眼里,只能说略微有个样子,这应该就是这些天训练的成果了。
  乐子明还派了司士陈定国前来“偷师学艺”,赵无恤巴不得乐氏兵卒也能强悍一些,所以也不藏私,任由他观摩,张孟谈也陪同在旁。
  无恤看着不太满意的新卒,在张孟谈、陈定国看来却好似山岳城池一般:新卒们已经做到了老实站立不乱动,看着他们剑盾在手,戈矛如林,更觉得杀气森森。
  “已经和我手下的乐氏甲士不分上下了!”陈定国出言赞叹道。
  “的确是一支强兵!”张孟谈在军事上并不擅长,也如此认为。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能把方阵走得不变形,已经算是精兵了。做到令行禁止,跟对方比着死人,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但赵无恤却知道自己这些新手下的斤两。
  “差得远呢,乐氏兵卒可是能顶着战车靠近一动不动的,无论是韧劲还是战斗力,都比这些新募的兵卒强多了。如今彼辈只是简单的合练过,虽然此刻看上去有模有样,到了一会夏猎的时候,便要原形毕露了。”
  这也是赵无恤跟大舅哥子明申请的,借用乐氏的林苑,来一场大合练的夏猎,所获的猎物就当是给众兵卒在远行前改善一下伙食了。
  新卒们的训练也才二十多天,基本的队列概念已经掌握,简单的服从也能做到。把他们捏合到一块后,在狩猎场上要求进行配合协调时,还勉强能看,可一旦加快速度,应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时,无论是指挥的卒长还是兵卒们,都显得有些混乱。
  赵无恤大摇其头道:“所以,还得继续练啊,不过再过半旬吾等就要出发北上,只望在行军中能有进步,要真正成军,还得见过血才行。”
  在离开之前,他还得去和乐灵子道个别,从始至终,无恤都还没将要离开宋国的事情告诉她知晓。
  ……
  乐氏府邸内,君女的居室。
  赵无恤推门而入,只着足衣轻轻地走了进去。
  一身素稿的乐灵子静静地坐在榻上,看着扁鹊寄来的医书。从无恤的位置看去,因为哀伤,她肩膀有些瘦削,却没人能怀疑,早在乐祁还在时,此女便能扛起一个宗族的内务。
  灵子虽然是司城乐氏的庶女,但因为精通医术,甚至能为宋国公室的夫人、公女、女公子们治病。尤其是与宋公最疼爱的独女南子交好,所以无人敢因为乐祁去世而轻慢她。
  甚至于,家宰陈寅曾悄悄地对兄弟陈定国说,这位君女连带她未来的夫婿赵无恤,比家主乐溷要可靠得多,难怪老家主将不贪之玉传女而不传男。
  无恤走到她的对面径自坐下,却见少女体态纤秾合度,虽容貌尚有几分稚气,但因为目睹乐祁之死,恍如一夜之间织茧蜕变,眼中多了几分成熟和坚韧。
  见无恤过来,灵子便抬起眸子温柔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绚丽如昙花怒放的迷人笑容。
  乐灵子对无恤的情感在他宁愿冒着被抓,被驱逐的危险也要护送乐祁棺椁回国后,又更深了几分。在赵无恤的安慰和陪伴下,她已经从丧父之痛里走了出来,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有了新的填补。
  少年正讷讷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少女却将一匣装满了各种针石医药的竹篚放在了两人中间。
  里边有不少治水土不服,伤寒创疡的药,都一一用瓶罐装着包好写明了用途,看得出极其用心,这是专门为未婚夫出远门准备的。
  “灵子,你这是何意?”
  乐灵子原本有些落寞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酒窝,清扬婉兮的眼睛盯着无恤,露出了无奈一笑。赵无恤离开宋国的事情,还未对她讲过,但乐灵子观察这些天府中和邑中的动静,感受到了赵无恤心中的悸动,却早已有了预料。
  她淡淡地说道:“君子是要做大事的人,灵子虽然不舍君子,但也愿意做你的季隗、齐姜,只希望君子不要让我等二十五年。”
  赵无恤接过竹篚,心中涌现阵阵不舍和感动,还有愧意。
  当年,晋重耳流亡时,在白狄娶了咎如氏的少女季隗,做了十二年夫妻后,想要离开狄地,前往列国寻找机会。于是便和她许下了“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的誓言。季隗却笑着说,二十五年后,自己坟冢上的柏树都老大了,不必留下期限,我会永远等你。
  而齐桓公的女儿齐姜,更是在重耳在齐国乐而忘归时,毅然和狐偃密谋,将重耳灌醉,送他离开齐国。
  晋文公能成就霸业,离不开这两位女子。
  赵无恤抚着乐灵子的手,也从她的这句话里,知道了她的决心和牺牲。
  他也赌咒发誓道:“三年,待我三年,到时候乐伯的丧期已过,我也必能成就事业,便会来迎娶你。”
  乐灵子面上带笑,可热泪却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打湿了素裙。
  赵无恤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而灵子则竭力忍泪,还了他一个微笑道:
  “妾待子!”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三个短短的字,却是重重的承诺!
  虽然在太行道上早就有过亲密接触,但乐祁死后,俩人都是守礼之人,所以从无亲近之举。如今居室无人,动情之下,也仅仅是两人十指相合。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良久之后,乐灵子才开口喃喃说道:“不过君子走之前,妾却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再过两日,便是宋国公女南子的及笄之礼,公室中有饮宴,下妾与公女是闺中好友。如今妾有孝在身,不能前往,还望君子替我前去观礼,何如?”


第259章 子泰见南子
  宋为商后,所以宫室建筑与晋国不同,秉承了殷商以来的一贯传统。
  宋君的后寝之宫亦称为东宫,祭祀微子启的“大庙”和国人公议聚集的“毫社”位于东宫两侧,行冠、及笄和其他仪式都是在这两处进行的。
  女子成年的及笄之礼,由宋公夫人和贵族女眷们主持观礼,男子不得参与。所以赵无恤便夹杂在受邀的男性贵族中,向有司献上了礼物后,便被引到东宫大殿宴饮。
  东宫高台美榭,雕梁画柱,极尽古韵之美,奢华而又不失雍容大气,赵无恤可以凭此想象当年大邑商的模样。
  大殿里摆满了筵席和案几,鼎簋里盛满散发香气的酒水和嘉柔。
  正月时,宋国举行了颇为沉重的乐祁葬礼,商丘满城皆哭;二月时,则是亲齐、亲晋两派相争的唇枪舌剑。
  这之后,宋国终于迎来了连续的喜事:三月,宋公的妹妹季子远嫁吴国,现如今,又是公女南子的及笄礼,及笄意味着许嫁。所以宾客们都在轻松地闲谈,入耳一片宋音。
  赵无恤也在其中,他抬眼望去,坐于大殿右边首席的自然是宋国执政,右师乐大心。他是位六旬老人,高冠博带,身穿黑色深衣,他服侍过宋平公、宋元公、宋公栾三代君主,如今依然牢牢盘踞着上卿的位置,一对鹰隼似的老眼不时瞪着对面的政敌看。
  大司徒公子辰是宋公的同母弟,地位超然,宋公的其余三个兄弟也环绕在旁。这四人连同乐大心,是宋国第一大势力,也是亲齐反晋的代表,从一开始,他们对赵无恤就很不友善。今天,还有一位容貌俊美的中年贵族和四人同坐,却是赵无恤从未见过的,或许是某位公子公孙?
  左边的首席,则是宋公新近提拔起来的左师向巢,以及他的弟弟大司马向魋。一门两卿,何其显贵,作为乐大心的政敌,他们也在隐隐对之对峙。
  大司寇皇氏送宋公之妹去了吴国,所以不在都城,而大司城乐溷因为父丧未尽也不能前来,还让无恤代他向宋公和公女赔罪。
  赵无恤现如今被驱逐出国,又没有职守,被尊为下宾已经是宋公给他面子了。所以他和司马耕(字子牛)、皇野、子颀、子车、灵不缓等年轻一辈坐在下席位置上。
  赵无恤思索去年的经历,吸取了在晋国时树敌太多的教训,在宋国这五个月里,他对这些同龄人各自投其所好,力求在他们当中寻找盟友。
  他凭借子贡的关系,与孔子之徒,职位小司马的司马耕论礼谈史,还特地以兄事之;又与皇野、灵不缓在宋郊狩猎;陪子颀、子车在忘归酒肆里玩乐。在他的倾心结交下,倒是和这些人成了朋友,若是朝野中有什么消息,也能第一时间得知。
  在这等待的间隙,赵无恤也在和身旁的司马耕闲谈。
  “子牛,我听闻女子年十五以上,在许嫁后方能笄而礼之,据说公女是被许给了卫侯,可有此事?”
  方面大耳,戴武冠,身穿朝服的司马耕笑道:“子泰消息真是灵通,不知道是从大司寇处知晓的,还是从你的忘归酒肆里打探到的?”
  司马耕是左师向巢、大司马向魋的弟弟,所以对这宋卫之间的姻亲结盟再清楚不过。今日之后这消息就要被公开,加上司马耕性子急躁,说话直来直往,所以也不隐瞒。
  赵无恤淡淡一笑:“却是乐氏淑女告诉我的。”
  南子与乐灵子为闺中密友,这在商丘人人皆知,乐灵子还告诉无恤,南子对这项婚事,似乎很不满意……
  乐灵子担心南子的幸福,无恤关心的则是宋卫联姻给天下局势带来的变化,以及和他的利害关系。
  如今的情况是,齐国方面对乐祁之死一口否认,说成是晋国干的,晋国方面也一口咬定与己无关,责怪齐国遣人刺杀。
  虽然赵无恤将齐人古冶子的尸首留在温县作为铁证,但齐国翻脸不认起来,在无人仲裁的情况下,这官司也一时打不下去。
  宋国国内,亲齐的乐大心一系势大,亲晋的乐溷一系势小。向氏兄弟态度在两可之间,他们反对投靠齐国,也不愿意继续与晋结盟,宋公栾也是这意思。
  所以,宋国目前既不亲晋,也不亲齐,反倒打算和一南一北两个邻国搞好关系:季子去了吴国,嫁给了吴王的太子夫差,如今南子又要和卫国联姻。
  但赵无恤担心的是,卫国现在是死心塌地跟着齐国,若是宋卫联姻结盟,自然会偏向那边的阵营……
  司马耕好言谈,一说开来就停不下了,他在赵无恤耳边说道:“子泰且看,与四公子同坐的俊美男子便是这次的卫使,君上的叔父公子朝。”
  “公子朝?”赵无恤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这场联姻还真是有意思。
  公子朝是宋平公的庶子,号称天下少有的美男,更胜过韩虎几分,诸侯凡是见过他的,都赞叹“宋朝之美”。论起辈分,他还是宋公的叔叔,南子的爷爷辈。
  这人和卫侯的关系十分复杂,他身为卫国大夫,既受到男女通吃的卫侯元宠幸,又与卫侯嫡母宣姜有染。在卫侯有了新宠弥子瑕后,公子朝不知是不是因爱生恨,竟然勾结卿大夫齐豹等一同作乱,想驱逐卫侯。
  卫侯在齐侯的支持下平定了叛乱,于是公子朝逃亡到晋国,随后又到了齐国。在齐卫和好后,他似乎和老情人卫侯达成了和解,主动为卫侯当起了媒人,宋卫姻亲之所以能成,公子朝出力不少。
  与此同时,对面的宋国公子们也在对赵无恤指指点点。
  “叔父,那便是被逐出国的赵氏庶子,他一口咬定是齐国派人刺杀了老司城,极力怂恿君上对齐国开战,配合晋国夹击郑、卫!”
  公子朝高冠博带,虽然年近四旬,却依然面如冠玉,眉眼俊美,身材修伟。闻言后,他露出了淡淡的一笑,似乎对赵无恤很是不屑:
  “如此容貌平凡的孺子,被逐出国失了职守,竟然还想做晋国的行人说客,今日亲晋的司寇、司城都不在,我正好可以当面辱他一番,让君上下定决心!”
  五位公子正凑一起出着要如何才能让赵无恤难堪的主意,乐大心也未阻止他们,就在这时,却听到大殿中一阵钟罄齐鸣。
  在乐大心和向巢的带领下,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却是一身雍容礼服的宋公与刚刚完成及笄礼的公女南子携手而来!
  宋侯元年过四旬,他今日头戴玄冠,身穿作为仪式礼服的玄端素裳,显得格外精神。
  “二三子免礼,就坐罢!”
  而他手边的翁主南子,则让公子朝彻底挪不开眼睛了。
  他心里想道:“此女不论看上多少眼都觉得不够,当年我离宋时又如何想得到,昔日相貌平凡的垂鬟幼女,竟然变得如此绝美不可方物!”
  公子朝的手不住地抚摸着压住袍服的玉玦,心中暗暗为此女可惜。
  “两国的联姻已经商议妥当了,再过一年就要亲迎婚娶,我与卫侯同床共枕过,他是何人我还不清楚?哪里配得上南子,这世间也只有我,才配与之携手!”
  想到这里,他便露出了自恋的一笑,其实这门亲事,还是他怂恿的,但目的却不是为了卫侯,而是为了自己,他一直寻思着要如何得到这位“侄孙女”的芳心,在宋国自然是不可能,到了卫国却有几分机会。
  赵无恤已经见过宋侯元多次,还对坐交谈过,可却是第一次见到南子——乐祁葬礼时她也有去,却没有和无恤相遇。
  今日,无恤方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和举止。
  南子穿着一袭紫色深衣袍服,华丽而高贵。她纤腰上束了一条缀玉的帛带,乌黑油亮的秀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通体洁白别无雕饰的玉笄。她眼神妩媚,唇如樱桃,是无恤见过容貌能与季嬴相媲美的唯一一人,灵子、薇亦不如她。
  宋公偕同南子在台上的主座缓缓坐下后,宽袖一挥,让乐工奏响舞乐,正式开始宴飨。
  身为国君独女,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南子侧面而坐,她纤手拿着象箸和商匕,不时服侍宋公进食饮酒,显得乖巧而举止优雅。
  但,赵无恤却注意到,她的眼神在宾客们的脸上一扫而过时,却流露出了一丝烦躁和不屑。
  要是换了在晋国,让公女出来主持宴饮招待宾客这种事情是极其失礼的,但在宋国却是寻常。
  因为继承了殷商的传统,宋国重妇,女子的地位比别国要高。
  宋国女子能参与祭祀活动,为父亲和夫君举行祭祀以祛除疾病。她们在经济上也相对独立,比如南子,就在彭城一带占有一定数量的田地作为养邑,季子嫁吴,也是带着边境的养邑陪嫁过去的。
  在几轮饮酒过后,宾客们纷纷起身献上贺词,大多是溢美之辞,也有吟诵诗歌加以奉承的。看得出来,其中那些个年轻的贵族,已经南子的容貌迷得神魂颠倒,南子的及笄许嫁,直让他们悲痛欲绝。
  但一直神智清明的赵无恤却暗暗冷笑,这些人当然只是痴心妄想。虽然宋国有同姓内婚的习俗,可身为公爵公女,自然讲究门当户对,一向只嫁周天子、周王公卿、或者大国国君,一般的卿族子弟,甚至是小国诸侯,根本没机会与宋国公室联姻。
  就在这时,右边有一位玉树临风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此人正是公子朝,他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大殿正中,要为南子祝贺。
  “卫使朝,愿替寡君卫侯向公女献诗。”


第260章 倾城倾国
  公子朝不仅是卫使,也是长辈,所以宋公不敢怠慢,笑道:“不知道叔父从卫国新台带来了怎样的濮上之音。”
  他俊美的容貌也吸引了南子的目光,她晓有兴趣地看着自己这位“叔祖父”的表演。
  公子朝宽袖一挥,开始在大殿中举手投足,跳起了优美的舞蹈,一时间,赵无恤只听见环佩玲珑的声响。
  充满男性美感的清朗声音响彻大殿之上:“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这是《卫风·硕人》,其中最对应的一句是“卫侯之妻”,这一句断章取义得很不错,与公子朝友善的宋国四公子纷纷叫好。
  但南子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对即将成为卫侯夫人这件事,她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见她不为所动,公子朝俊朗的嘴角露出了微微一笑,继续舞动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少女这时才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双眸一直盯着公子朝的脸看,却并非迷恋,而是欣赏和羡慕的目光。虽然类似的阿谀之辞她没少听,但被一位如此俊美的长辈夸奖自己美貌,没人会不高兴。
  她举起酒盏淡淡地抿了一口:“南子谢过叔祖父致辞。”
  方才众人献媚,南子连手都没抬一下,现如今已经给了公子朝天大的面子,公子朝不由得心中暗喜。他今日只想留下一个好印象,等这位美貌的孙女辈去了卫国后,面对龌龊的卫侯,必然心生厌恶,自己再适时出现,她还不得乖乖投入自己的怀抱?
  他擅长以色事君,无论男女,没有不中招的。
  以公子朝对老情人卫侯的了解,若是自己以后与南子私通,他应该是不会在意的,甚至会主动要求三人一起嬉戏玩乐。想到那淫靡的场景,公子朝就浑身燥热,众人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周围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他勉强压住了欲火,心中暗暗得意,眼神却瞥见了左侧末席上垂目饮酒就食的赵无恤,大殿之内唯独他没有叫好。
  于是公子朝优雅地结束了舞动和吟唱后,却不回席位,而是径自朝赵无恤、司马耕他们这边走来。
  方才赵无恤一直低调地饮酒,故意不惹人注意,对一个男人骚眉弄首的情形也懒得细观。此时见公子朝走来,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却也暗暗心生警惕。
  公子朝站在他的筵席外,笑容优雅,目光却充满了挑衅:“久闻赵氏君子能听弦琴而知雅意,还作了不少世上从未有过的诗,被晋国乐官收纳进了《唐风》中,晋人都称你是尹吉甫再世。如今在公女的及笄宴饮上,你怎能讷讷安坐?快起来为公女献上一首新诗,何如?”
  此言一毕,大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赵无恤,南子的明眸也望了过来。
  司马耕眉头微皱,便起身为赵无恤遮挡道:“公子说笑了,周宣王时的尹吉甫作《崧高》、《烝民》、《韩奕》、《江汉》等诗,也是要在野外采风,经过三日思索方能得出,公子要子泰在此临场赋新诗,是故意刁难他么?大司城虽然不在,小司马犹在耶!”
  他这话的意思是,别以为赵无恤的舅兄不在,就没人替他撑腰,还有他,还有向氏!
  然而,面对小辈们的冲突,无论是乐大心,还是向巢,都没有出面干涉,他们只是淡淡地对视一眼,端坐原地。
  公子朝哈哈大笑道:“子牛谬矣,观礼和饮宴的邀请早在三日前便已发出,若是此子有心,应当有所准备,今日他可是代替大司寇,还有乐氏淑女前来祝贺的,竟然连贺词都不打算献上。既然如此,前几个月口口声声说什么晋国与宋国的百年之盟,说自己是为了宋国着想,今日若不赋新诗,如何能体现诚意?”
  司马耕心情急躁,顿时大怒,正欲再为无恤争辩,却被身后主动站起的少年劝住了。
  赵无恤说道:“子牛勿恼。”
  他又对公子朝说道:“公子之言虽然不错,但今日主人不是公子,而是宋公和公女,赋不赋,还得听宋公和公女的……”
  就在这时,却听到南子清泠的声音传来:“我想听。”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南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台阶边缘。
  她露出了婀娜的一笑,再次强调道:“我听过赵氏君子在八月未央时作的《月有阴晴圆缺》,今时今日,我若有幸,也想听听赵氏君子的新诗。”
  公子朝以为南子是故意配合他,想为难赵无恤一番,心中更是大喜。
  面对南子的怂恿,公子朝冷嘲热讽,乐大心、四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还有身后友人们的担忧,赵无恤无奈地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赋一首便是。”
  此言过后,公子朝面色微变,他本想紧逼赵无恤,让他因为无法立刻做出新诗而服软认输,丢一个大脸好让宋公不快。可如今他却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与公子朝擦肩而过,站到了开阔的大殿中央,凝神思索起来。
  事到如今,公子朝只能强作镇定,心里笃定没有人能在短短几息时间里作出新诗来,周公旦不能,尹吉甫也做不到!
  南子站在殿首的台阶之上,也背着手踱步,赵无恤才发现她年纪虽然才十五,可却身材高挑,前胸已经高高凸起,就算隔着宽大的深衣也能看出几分婀娜曲线。
  她嘴角带笑,心里有一丝戏谑,更多的则是期待。
  南子对赵无恤此人早已好奇已久,乐祁葬礼时没能见上一面,只能听乐灵子简单描述,已经颇为遗憾。但这几个月来,此人却让宋国产生了不小的变化,无论是那些可口的粉食、赵瓷、忘归酒肆的有趣玩乐,都传进了宫中。
  甜腻的粉食怎么吃都不够,可以让南子忘忧;青白相间的漂亮赵瓷狠狠砸到铜柱上,听着它们美妙的脆响,是南子宣泄愤懑的不错法子;而象棋、故事等,更是排解深宫寂寞的好东西。
  至于他曾经赠给乐灵子的新奇诗篇,更让南子嫉妒不已。
  “什么时候,那些奉承我的卿子公孙们,才能不照搬诗三百,不再做无聊的断章取义?”
  南子心中暗暗想道:“若是他能做出让我满意的新诗,则再好不过,我或许还能在君父面前为他讨要一个职守;若是不能,我就稍微困窘他一番,谁让灵子找到心仪的夫君,而我却只能去面对那龌龊的卫侯……”
  此刻,赵无恤正好抬起头来,和南子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妙目一闪,若轻云蔽月,顿时芳泽无加。
  面对美人有意无意的眉目传情,赵无恤却微微打了个冷颤。因为若要说他对此女的感觉,那就是掩盖在紫色华丽之下的妖媚,一种傲然于世的妖媚!
  他没见过褒姒、妲己,但眼前这女子,大概就是她们活生生的化身吧。
  一首前世读过的诗便在他心中浮现,不由脱口而出。
  “东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南子带着些戏谑的眼神变成了惊讶。
  美丽的姑娘,独立世俗之外,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后,任谁都知道是在赞扬她的。不过这新鲜的节奏和方式,却是诗三百里没有的,这的确是一首新诗!
  只这第一句念出,大殿中众人的脸色顿时变了,与无恤亲近的面色一喜,仔细等待下句;与无恤相恶的则皱起了眉头,心头泛起不好的感觉来。
  赵无恤踱到了大殿左侧,朝捏着拳头为他鼓劲的司马耕等人微微一笑,继续转头看向南子,吟诵道: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南子眼睛越来越亮,这一句没有像公子朝引用的《硕人》那样,用各种夸张繁杂的词汇描述自己的美貌,但却比那更高一筹。
  她对守城的将士瞧上一眼,将士弃械,墙垣失守;她对君临万民的诸侯瞧上一眼,国君倾心,国家败亡!
  眼前这少年也是如此么?否则为何能诵出如此美妙的诗句。
  赵无恤想到前世史书对于南子命运的记载,她似乎成了政治的牺牲品,被嫁到卫国后,因为卫灵公和公子朝的特殊爱好而卷入了淫靡的丑事,遗臭万年。但她也成了一时女杰,曾见过孔子,一度摄政立君,可惜最后没有好下场。
  不过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她和公子朝之间,似乎还没有不可告人的恋情?
  无恤心中微微一叹,念出了最后一句。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美丽的姑娘呀,常常带来“倾城、倾国”的灾难。纵然如此,也不能失去获得佳人的好机会,美好姑娘世所难遇、不可再得!
  这句完后,久久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最先竟然是宋公栾赞叹出声:“美矣!”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善哉”的声音不绝于耳。
  南子双拳紧握,强忍着心里的激动,她反而轻咬嘴唇,大声问道:“君子的新诗是赞叹谁的?世间哪有这样的佳人?”
  女人就没有不爱听好话的,赵无恤望着她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南子的脸色顿时殷红,随后心中却百感交集,欢喜,嫉妒,不甘和愤懑齐齐涌现。
  而赵无恤也踱步到了右侧,看着公子朝那俊朗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和扭曲,这临场作诗的功夫,他是没有的。
  无恤微微行礼道:“公子想要听我赋新诗,正巧,今日见宋宫之鼎盛,见君上之雍容,还有公女之优雅身姿,我也有感而发想要吟诵一首。正怯懦羞涩间,公子却主动给了我这个机会,无恤真是不胜感激。”
  公子朝的面色顿时由白变得酱紫,他心中十分不甘,回味着这诗的含义,突然重重地指着赵无恤说道:
  “好你个晋人,竟敢公然在及笄之日说公女是倾城倾国的祸患,你,你该当何罪!”


第261章 天生尤物
  在公子朝说出了诛心之言后,大殿中再次一片寂寥,右师乐大心喉咙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看到对面向氏兄弟依然静坐后,又把话咽回了肚里。
  这罪名有些强词夺理,在宋公和公女态度不明时,先静观其变罢。
  面对这恼羞成怒的污蔑,赵无恤却没有太在意。在这个言论极其自由的时代,下臣指着国君鼻子喷口水进谏如家常便饭,什么难听的话没说过,可被国君砍了脑袋的却寥寥无几,想要抠字眼因言获罪一个人可不太容易。
  不过这盆污水也不能接着,他得一滴不漏地给公子朝泼回去,无恤正思索着要如何反驳,却听见南子首先发言了。
  南子突然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俏脸上笑容绽放,对着公子朝娇憨地说道:“叔祖父,难道南子不美?你不觉得倾城倾国这个词很配南子?”
  公子朝万万没想到南子会出此言,连忙奉承道:“南子美甚,是宋国五百年来最美丽的翁主,是天生的尤物……”
  南子突然秀眉一扬,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尤物?南子听闻,晋国叔向之母曾经说过,大凡上天赋予的尤物,不妖惑自身,必媚惑他人,如果不是德义之人,就一定会招致祸患。叔祖父说的话,难道不是对南子的中伤?和赵氏君子的诗有何区别?若要治罪,难道你就能幸免?”
  公子朝被南子一番犀利的言语喷得满头大汗,想要解释却又结结巴巴,赵无恤则仿佛重新认识她一般,晓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孙女辈刁难叔祖父的情形。
  南子站在高处骄傲地昂着头,俯视方才还一度欣赏的公子朝,现在只觉得他是个跳梁的小丑,是赵无恤《东方有佳人》的陪衬。虽然外表美貌,内里却是一堆糟粕,说出的献媚之词也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更何况,我偏偏就喜欢倾国倾城这个词!”
  方才公子朝献上了《卫风·硕人》,南子轻抿了一口酒表示接纳他的献礼。现如今,南子一对白皙的素手直接举起了满满的瓷质酒盏,咕噜咕噜就灌进了樱桃小口中。
  饮毕,酒盏空空如也,而南子也更加美貌不可方物,她唇角还留着一滴晶莹的酒汁,微眯着桃花眸,两鬓绯红。在宋公挥手制止她出言前,南子说出了最想说的话。
  “叔祖父此次归宋是要帮卫侯说媒,可面对我这个天生尤物,卫侯觉得自己德义足够么?他不怕濮阳城、康叔庙被我这倾城倾国的祸患毁掉?若是害怕,这门亲事不说也罢!”
  美人高举酒盏重重摔在了大殿的石质台阶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碎成了百瓣千瓣瓷片!
  满殿都被南子特立独行的言论惊呆了,连司马耕也瞠目结舌。宋国人虽然重妇,但已经没了殷商时女子也能率军打仗,公然干预朝政的大度,更何况她这出格的行为。
  “南子,够了!”宋公栾连忙阻止了南子,他没有儿子,女儿也仅有南子一个,但哪怕再宠爱她,也不能任由着在庄重的大殿上公然乱来。
  “公女不胜酒力,今日的宴饮便作陪到此,让傅母带她下去罢!”
  宋公挥手让南子退下,在紫衣少女红着眼缓缓离去后,总算结束了这段尴尬的献诗仪式。
  公子朝这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四公子中间,而再次成为全殿焦点的赵无恤,也回到了筵席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燕飨在继续,不过没人再冒头献什么诗了,只有宋国乐官两眼贼亮,在简牍上将这首《东方有佳人》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这新诗的篇名刚好和宋国地处的‘小东’之地相应,加入祭祀殷祖的《商颂》则不可,不若新增一篇《宋风》,再采淮泗商丘的民歌入内,是为第十六国风。”
  今天是及笄的佳日,所以宴饮会彻夜方休,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司马耕、皇野、灵不缓等友人灌得有些微醉的赵无恤起身前去更衣。
  在竖寺的引领下,他到了殿外被屏障遮掩的“清”,也就是公室的厕所,他还晓有兴致地观察了一番,看看和晋国公室的有何不同。
  只见便池右侧立一石质扶手,镶于便池后立石板中,坐便池上有两块靴状画像石,其上用阴线刻手法刻画有楼房,常青树和几何纹图案,这一两千多年前的坐便已不亚于现代装饰豪华的坐便池。
  在解决内急后,寺人递上热葛巾为他擦手,随后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赵无恤侧脸望去,呼吸着五月里闷热凝滞的空气,在高台美榭上俯视整个星火点点的商丘城,口中不由发出了一声抱怨:“宋酒真酸!”
  “噗呲。”那引路的寺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从后面看去皂衣小帽,可发出的却是女声。
  赵无恤在乐祁遇刺后,对刺客谋杀一直极其警惕,此刻便瞳孔微眯,迅速出手将前方的人猛地擒拿住:“汝乃何人?竟然如此放肆!”
  然后,入手的却是一片柔软,酥若无骨。
  他恍然觉得不对,正在此时,寺人转过身来,只见她模样俏丽娇艳,柳眉飞扬,肌肤赛雪,双眸明丽,红唇动人。只是被赵无恤掐住了胳膊,疼得直冒冷汗,眼睛水汪汪的。不是方才被宋公斥退的公女南子,还能是谁?
  无恤愣了一下,连忙松手,而南子则揉着胳膊说道,随后嗔怪地说道:“君子也不知道轻点,弄得下妾真疼。”
  赵无恤哑然,瞧了瞧身后,那些竖寺早已不见踪影,而这去的方向,也不是大殿,却是一处偏僻的宫室。
  他知道自己被这个妖媚的公女摆了一道,便朝南子行了一礼,正要转身离去,手臂却被少女柔软的身子缠住了。
  “宋酒里总喜欢搀些梅干,君子若是嫌不好喝,莫不如随我来,去饮一饮从新绛运来的糜子酒,或许能品出家乡的味道。”
  南子的声音娇憨而委屈,口中的话语却充满了威胁:“君子若是敢离开,南子便大喊一声,宋国宫甲尽出。那么到了明天,灵子便会得到消息,说是赵子泰酒醉后夜闯内寝之宫,想要强暴公女,被当场拿下……”
  赵无恤也不慌:“公女若是喊了,恐怕有损清白,还能做卫侯夫人么?”
  南子笑得开心无比:“我巴不得不去卫国,那我便喊了?只是不知道君子下场如何,灵子会不会伤心难过。”
  这席话逼得赵无恤停住了脚步,他咬着牙问道:“我与公女可有仇怨?”
  少女巧笑倩兮:“无怨无仇,我与灵子还是好友,也很喜欢君子的赵瓷和新诗。”
  赵无恤没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跟着南子走进了这处偏僻的小宫室里。
  周围一片黑暗,南子摸索了一会后,亲自掌了灯。鲸油铜烛忽闪忽明,照映出周围的情形。
  只见寝具已经铺陈,服饰珍贵稀奇,青铜香炉燃起香烟,罗帐已放下,锦绣的被褥一层层铺着,精美的瓷质枕头横放榻上。
  此处似乎曾被烧毁过,偶尔能看到被熏黑的木柱,虽然再度装潢了一番,却不复最初的华美。
  孤男寡女,又是在这暧昧的床榻边上,赵无恤不知道她的目的,便试探地问道:“公女方才不是醉了么?我若是长久不归,邻近的宾客们可是会怀疑的。”
  南子扑哧一声,露出几分奸计得逞后狡猾的笑来。
  “我十二岁便能饮酒一斗,区区一瓷盏如何会醉?而且君子也不必心忧,在你离席后半刻,早已有竖人告知君父,说你有些不适,先行告辞离去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掉了头上寺人戴的皂冠,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顺着肩膀滑下,垂到了背后。
  “你今日让公子朝难堪,他却又是宋国长辈,所以你趁早离席,我父高兴还来不及……”
  她猛地靠近了赵无恤,美艳白皙的脸庞贴的很近,口中吹气如兰。
  “就算君子今日就留宿在此,也不会有人追究的。”
  赵无恤则不受诱惑,他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周围情形:“这是何处,公女究竟要带我来作甚?”
  面对这个妖媚的南子,想到她能装醉避席,又安排竖寺引自己到此却能不让人发觉的手段,无恤有些不寒而栗。什么公主和落魄君子一见钟情,于偏僻宫殿里私订终身的故事,他是一点都不信。
  见赵无恤不入圈套,南子眸中的戏虐消失了,既然直接的色诱不成,那只好再以怜惜惑之了。
  她突然换成了哀伤,叹着气说道:“无他,只是觉得君子很有趣,不似凡夫,所以想唤你来说说话排解愤懑而已。宋人虽然重妇,但我也不能完全自由,只好出此下策。”
  说完,她竟双目垂泪地曲身下拜道:“还请君子千万不要见怪。”
  赵无恤心里呵呵冷笑不已,对这个妖女的话,只能信一半,来到这地方,还能是为了“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公女还没告诉我,这究竟是何处?”
  南子假装拭泪,随即指着那些被焚烧过的痕迹道:“此处名叫黄堂,原本是宋共公夫人的寝宫,四十年前的五月甲午,宫中失火,伯姬被烧死在这里,从此荒废偏僻。”
  赵无恤恍然,这还是当年很著名的一场公案。宋共公年老,伯姬年少,他死了之后伯姬守寡,这位保守的鲁国女子就在黄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到了宋平公时,宫室失火,左右的侍女们请伯姬避火。伯姬却说:“妇人之义,保姆、傅姆不至,夜间不能下堂,我必须待保傅来。”这之后保姆来了,傅姆却未至,于是伯姬依然不离开,就活活在火里烧死了。
  这和后世饿死是小,失节事大的歪理有些相同,诸侯多数表达惋惜和哀悼,有人认为做的对,有人认为守礼守得太刻板了。
  伯姬是典型的鲁国女子形象,但土生土长的殷遗宋女则大为不同。
  南子扫视着周围,有些不屑地说道:“我小时候听闻保姆、傅姆赞扬伯姬之贤,就觉得无法理解,这明明是个蠢笨呆板的女人,若是要我学她,简直比烧死还难受!”
  赵无恤摸不透这妖媚的公女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但这会说的,应该是发自本心。
  “的确,公女的性情,倒是和伯姬相反。”无论如何,先迎着她的话,想办法哄她开心,好脱身离开,赵无恤可不想在北上鲁卫的前夜惹出什么乱子。
  小妖女闻言,一时间忘了装可怜,眼中漾起一抹得意的颜色:“对,我是倾城倾国的尤物,才不是枯守黄堂的木偶!”


第262章 引狼入室
  南子的情绪如同风雨骤变,她马上话音一转,叹息道:“只可惜,生为女子,永远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虽然我今日闹了一闹,但宋卫联姻已定,明年我就要嫁到卫国,去服侍卫侯了……”
  赵无恤心知,南子所谓的愤懑,就是因为这门婚事。
  本来身为卫国国君,迎娶宋国公女可谓是门当户对。但去年时,卫使是为刚刚行冠的卫国太子求婚,卫太子和公女年龄相合,所以宋公才允诺。
  南子愤慨地说道:“可到了今年,却变成了卫侯自娶!且不说这颇似卫宣公、楚平王的举动让人不快,就说卫侯的一些喜好,也早在商丘传遍了,让我,让我如何甘心!”
  她愤懑地用粉拳锤了一下廊柱,本来要嫁的年少郎君突然换成了四旬鳏夫,南子要是能满意那才奇怪。
  更别说卫侯元还有些特殊的癖好,他先是和公子朝有染,现如今又转而宠爱美男弥子瑕,据说有时还会带着后宫如夫人来场三人四人大战……
  这些消息,赵无恤早已从别处打听到了,只是在南子这里得到了最终证实。
  于是他微微叹息道:“也对,换了哪个正常的女子,也不会满意如此婚事,宋公这一举动,简直是把公女往火坑里推……”
  南子颔首道:“如今晋宋已经背盟,与齐国交好的郑国、曹国都与宋国不善,他们位于宋国东西两侧。所以君父才想要南联吴国,北联卫国以求自保,季子远嫁句吴蛮荒之地,我则要去卫国忍受龌龊……”
  她抬起了让人怜惜的双眸,娇躯再次贴了上来:“君子,你舍得我去么?”
  赵无恤笑而不答,他嘴里说可惜,心里却半点涟漪都没有。只是在思考宋卫联姻对局势的影响,对自己的利害关系,想必口口声声说宠爱女儿的宋公栾,心里想到的也只有利益计较吧。
  生在这个时代,身为公室和卿族女子,就注定会成为利益牺牲的工具!
  文姜,宣姜,庄姜,息妫,秦嬴,共姬,许穆公夫人……类似的例子还少么?
  像他这样,在包办婚姻下还能和乐灵子情投意合的,实在是寥寥无几。何况,赵无恤想解救和阻止的悲剧,也只有季嬴,至于其他人,纵然有女如云,也与他无关!
  虽然,可能会有半分不忍……
  南子也图穷匕见,表露了今夜的目的。
  “哪怕被君父在这黄堂里关上一辈子,也好过在濮阳城里唱《新台》之曲!”
  卫宣公时,听使者说为太子迎娶的宣姜有绝世之姿,遂起淫心,他命令大臣路上构筑新台,新台重宫复室,朱栏华栋。随后下令太子出使外国,自己跑到新台当了新郎。
  连卫国人都看不下去了,作了《新台》一诗讽刺之,和南子摊上的事情倒是有几分相似。(此宣姜不是和公子朝私通的那个,差了一百多年)
  “若是宫闱中传出了南子与君有不苟的传闻,或许我就不必去卫国了。南子还会说服君父,让我和灵子一起同嫁君子,她为妻,我为妾亦可……”
  少女娇羞不已,低垂着眼睛不敢看赵无恤。
  闻言后,赵无恤倒是一愣。
  若是能想办法破坏宋卫联姻,转而让宋国再度与晋国、赵氏结盟!也算是大功一件。
  时已向晚,屋内烛光闪闪,空房寂静,听不到人声。
  南子褪下了她的寺人皂衣,露出了红色的内衣,她雪白的身体裸露,显出苗条的骨骼、丰满的胸襟。
  一个妖媚却又可怜的公女,为了摆脱一份龌龊的联姻,竟然出此下策。
  无恤压住了冲动,他闭目想到了坐于一身孝服的灵子,想到了默默在晋国等他的薇,甚至还有下宫城阙上红衣飘飘的季嬴。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数瓢足矣,何苦贪心太多?
  冷静下来后一想,南子所说的可以在生米煮成熟饭后迎娶她,菇凉,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真当我是傻子?
  就算赵无恤没有被逐,就算他做了世子甚至是赵氏家主、晋国上卿,依然配不上宋国公女,所有人都会说:“人各有耦,宋尊,非汝耦也。”
  要是今夜两人间真有了那么一回事,南子可能会奸计得逞,但赵无恤可就完蛋了,到时候名声毁尽,甚至会被暴怒的宋公戮于商丘北市。
  相比于收益,此举太过冒险。
  于是他心正于怀,秉志不回,挥手拿起床榻上那件紫色深衣,披在了南子肩头,随即轻轻推开了她:“公女小心着凉,天色已晚,外臣要告辞了。”
  烛光下,南子绝美的脸庞先是诧异、惊奇,然后是微微的愠怒。
  紫色深衣遮掩了雪白的娇躯,帛带系在纤细的腰上,南子徒然收起了方才可怜而娇弱的模样,换成了高傲和不可一世。
  或许这才是百变妖女的真面目。
  “我见你举止不俗,赋出了‘倾国倾城’的诗句,一度对你激赏,这才给了你一个亲近我的机会,可你竟然拒绝我?这世上居然还有士能拒绝我!”
  南子看上去气呼呼的,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
  赵无恤暗暗叹了口气,若是不能想法子忽悠过她,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宋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斟酌着词汇说道:“公女这主意只是一时兴起,并非长久之计。”
  南子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那要如何才能长久?再过两年,卫侯便要派上卿来亲迎了,我还是要到新台去做宣姜!”
  无恤笑道:“公女恐怕不知道,我三日之后,便要北上鲁、卫了。”
  “那又如何?”
  “如今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封地的被逐卿子,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救公女脱离苦海?公女若是有心,且看两年之后,我能做下何等事业,或许到时候能给公女援手,何必出此下策。”
  南子愠怒消退,仿佛听了个大笑话般,滚到了床榻上捂着肚子娇笑不已。
  “哈哈,你还知道自己是个被逐卿子,如同丧家之犬,手下不过有数百之众,就算给你十年,在兵车千乘的列国之间又能怎样,还能独立为诸侯不成?别欺我是女子就好蒙骗,你只不过是想脱身而已!”
  啧,这个南子太过聪明,看来不说点真货,今晚是没完没了了。
  赵无恤突然逼近了南子,直接用身体压住了她,左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右手扶着她娇柔的下巴,眼睛定定地看着少女的螓首蛾眉。
  南子虽然存了引诱的心思,可毕竟未经人事,被男子这么近地制住倒是头一次,闻着赵无恤身上的气息,不由有些惊慌。
  无恤瞪着眼睛说道:“晋重耳在列国之间流亡时,身边只有赵成子、狐偃、贾佗、先轸、魏犨五士,外加爪牙肱股数人。过卫,野人以土块嘲弄之;过曹,曹伯偷窥其沐浴;过郑,郑伯置之不理。当是时,谁能料到这个落魄公子能在城濮一战定霸?逼死子玉,鸩杀卫侯,曹伯稽首,郑伯匍匐,天子致伯,何等的快意恩仇!”
  一席话后,南子怔住了。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大丈夫立于世,纵有一时逆境,但翁主切勿欺我少年困窘!”
  说完之后,南子看赵无恤的眼神再次变了,从可有可无的面首进阶到了无双国士。待无恤松开了她后,她起身正了正衣襟,朝赵无恤凛然而拜。
  “君子原来有如此大志向,是南子失礼,让你见笑了。”
  “今夜算计君子,一是南子深恨这次联姻,一时昏头想出的主意……”
  “二来,却是见君子比那公子朝强了不知凡几,整个宋国之士皆不如你,若是能与君子亲昵,南子却也不排斥……”
  她媚眼如丝,仿佛真对赵无恤有了深情一般。
  “君子说两年以后要做下大事业,到时候再想法子帮南子解脱这次联姻,可是真话?”
  赵无恤故作真诚地盯着她的眼睛道:“自然是真的,但我首先得要离宋。”
  南子又凑了过来,笑容纯真,呵气如兰:“那就请君子对着昊天和鬼神发誓,若违此言,便终世不能归晋,终生不能与灵子再会,终身流亡诸国,无立足之地!”
  好狠!但为了脱身,赵无恤还是严肃地发了誓。
  南子仿佛松了口气般,她朝赵无恤郑重地一拜,环佩玉声璆然。
  “如此,妾就拜托君子了……”
  无恤暗道这个惊心动魄,却又暧昧无比的夜晚终于要结束了,正要回拜,南子却突然贴了过来,她双手环住了无恤的腰,朝他脸上轻轻一啄,随后大笑着离开。
  来去匆匆,但无恤一摸腰间,却脸色微变:“你!”
  南子手里已经连同穗纬一起,拽下了赵无恤的玉组佩,季嬴赠予的玉环,乐祁赠予的玉玦都在其上。
  她朝赵无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士的言语,最是不可信,没有信物怎么行?这玉玦丢了恐怕灵子责怪,还你罢,但玉环想必是你的珍惜之物,就放在我这里了!”
  南子旋舞着隐入帷幕之内,铜铃般的笑声渐渐远去,而赵无恤在握着她抛过来的玉玦愣了半晌后哑然失笑。
  “倒是一个女中英豪,没想到春秋也有这般女子,无愧倾城倾国之名,谁以后要娶了你做夫人,破国亡家还是轻的。”
  随后,他也乘着夜色未尽,被一位面色阴沉的老寺人引领着从偏僻的小道离开了宋宫。
  ……
  三天之后,赵无恤偕同手下的辎重车乘数十,一共七百余人在戴邑集结。
  据说乐大心、四公子,还有公子朝等人再次拿他的这批武装大做文章,要求宋公拘押无恤,以防他与曹国“勾结”,内外谋取宋国。
  却是南子再度“牝鸡司晨”,出面驳斥了这番言论。
  “昔日宋国两次弭兵之会,天下诸侯纷纷派人参与盟会,人数少则数千,多则上万,宋国皆不设防,宾客行走于涂道上,像在自己邦国游历一般,难不成现如今宋国已经羸弱到需要防备一位善意的流亡君子了?”
  无恤听司马耕转述后微微一笑,暗想那一夜惊魂艳福倒是还有几分好处,从此他在宋国这边,又多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盟友,如今两人的关系,算是相互利用吧?
  离开戴邑前,他还留下了些许人手保护乐灵子,并嘱咐前来送别的陈定国一旦乐氏有事,定要速速告知他。
  随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向西北而行,一日后到了葵丘。当年齐桓公在此会盟诸侯,共同颁布了“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于国事”的盟约,霸业达到了鼎盛。
  赵无恤和张孟谈策马驾车,在三面环水,林木葱郁的葵丘会盟遗址上凭吊一番后,队伍继续北上。在潺潺东流的济水河出现在面前时转而往东走,就意味着即将进入曹国境内了。
  位于曹国边境的戎邑,如今却如临大敌,被曹伯派遣迎接来客的“候人”阴沉着脸,望着扣关的玄鸟旌旗。
  他担忧地说道:“君上让此野心之辈入曹,就如同引豺狼入苑囿啊!”


第263章 曹伯好田猎
  从曹国边鄙的戎邑往东,济水河潺潺流淌,其南岸是一片广阔的草场和林囿,此地名为“郊”,是曹国的公室狩猎之所。莺飞草长的五月中旬,一支庞大的狩猎队伍正疾驰着从林苑里呼啸而过。
  队伍里有十余乘庞大的驷马戎车,后面跟着百名手持干戈的徒卒,正是贵族田猎的标准配制。当先的车上是一位身穿窄袖田猎纹皮弁服的年轻国君,他唇上留着短须,目光紧紧盯着在队伍前方侧方奔跑的十多头黑色猎犬。
  “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以犬来作为向导捕猎是中夏贵族很热衷的事情,为此一头良种的中山狄犬可以在陶邑卖到一镒黄金的天价,原因无他,正是这位新继位的曹伯阳疯狂痴迷于田猎之道的缘故。
  车队之外,还有二十多名挽弓搭箭的轻骑士,带头的是一位身穿玄色皮弁服,下套狄绔的少年君子,他和骑从们坐在马鞍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少年君子正是赵无恤,他们一行人在进入曹国后东行了一天,就到达了郊囿,遇到了先前邀他“会猎于济阴”的曹伯阳。
  就在这时,身材狭长的猎犬们发现猎物后发出了一阵狂吠,随后像离弦的箭般加速朝林子里冲去。
  狩猎的车骑们唿哨一声后分为三队,徒卒涌入密林中不停敲击手里的干戈发出响声惊惧禽兽,戎车和轻骑从左右包抄。不一会儿林中的飞禽走兽惊慌逃窜,被徒卒赶出丛林栖息地,正好中了猎人们布下的圈套。
  围猎的技巧在于围,将猎物驱赶到预定的狩猎场,不仅可以提高狩猎的效率,还有着浓厚的军事训练意义。
  于是片刻之后,百余只麋、鹿、獐、兔、狐,甚至还有一头北方已经罕见的大兕,都往开阔的草场跑去,正好被包抄的车骑堵了个正着。
  曹伯阳兴奋地拉开大弓在战车上瞄射,赵无恤和骑从们也不甘示弱地驱马疾射,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猎物群,不大的草场间猎物惊慌四处奔逃,但无论逃往哪个方向都会被徒卒们用干戈堵回来。
  一年前赵无恤就能骑马射鹿,如今也依然弓马唿哨,拉力足足有一石半的骑弓瞄准个头最大的野彘一箭离弦,五十步之外的大彘哼了一声后应声而倒。
  跟在身旁的骑吏虞喜顿时大喊道:“君子猎得野彘一头!”
  原来,战车上的多是曹伯带领的曹国士大夫,他和赵无恤在这次狩猎里隐隐有较量的心思。
  曹伯那边也不服输,一时间以战车为射箭平台,箭矢忽然稠密起来,若是这种固定位置的射猎,反倒是能站在车上开步弓的曹人更占优势了。
  赵无恤也不慌不忙的弯弓施射,几乎每一箭都会收走一条猎物的性命。不过他早就和骑从们说好了,今日只需要射出了轻骑士的威风和技艺即可,不必拼命相争。
  当射猎完毕后,战车那边的猎获果然比轻骑们稍微多了一点,赵无恤便笑盈盈地用成周雅言向掩不住得意颜色的曹伯奉承道:
  “诗言,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外臣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狩猎了,今日见识了曹伯的射猎之术,又见识了曹国众士的配合得当,真是惭愧难当,外臣恨不能把弓折了,做帮您搬猎物的戎右去。”
  他已经听子贡在信中说过,曹伯阳好面子,比试时让他半成,造成一个惜败的结果,这位嗜猎如命的国君才会开心。
  果然,曹伯阳满脸喜色,口中谦虚了一番,对赵无恤却比他们初来乍到时更亲热了。
  整个上午一共围猎了三次,猎到的战利品被运到辎车上拉走,庖厨们在临时搭建的庐舍外挖灶烧火,悬起了釜,架起了铜架,从陶邑不远数十里运来的鼎、簋摆放整齐,开始烹烤食物。
  赵无恤被曹伯亲热地安排在上宾位置上,曹是只有一军两卿的小国,光赵氏一家的势力都比他们大,所以曹国的司马和士大夫们倒也没人因此而不满。
  无恤一边陪曹伯饮酒,吃着口味和晋、宋不大相同的曹地食物,一边思索着此次过曹的事情。
  曹国历史悠久,始封君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曹叔振铎,爵为伯国。
  按照西周初封时的规矩,侯乃大国,伯是小国,曹国没有像先代秦伯一样愣是从附庸逆袭成大国的胆气,它一直在济水流域默默无闻。
  若要说此国最著名的国君,当属那个偷窥晋重耳洗浴的变态曹共公。赵无恤暗道幸好这一代曹伯没有这奇怪的癖好,唯一被国人诟病的,也就是把狩猎当成了吃饭睡觉,当成了朝政国事。
  这位曹伯阳其实才刚继位四个月,别说什么守孝三年,连三月都没有。死去的曹靖公才刚刚下葬,他就在曹国广设林苑,禁止国人入内砍伐、渔猎,自己则兴冲冲地拉着一批年轻的士大夫漫山遍野地钻。
  这不,刚结束了饮宴,他就又晓有兴致地对着无恤的轻骑士们研究开了。
  “这单骑走马,在林苑里穿越河流、山丘、疏林时可比战车好用多了,只是骑射有些困难。”
  他接过赵无恤递过去的弓箭试着开了一开,笑道:“果然比步弓更轻些,除非在马上坐定不动,否则这种骑弓只能破敌一甲,甚至射不死厚皮的大彘、熊罴。”
  曹伯阳不愧是打猎的行家,只瞧了几眼,便将轻骑士和骑弓的优劣看明白了。
  赵无恤将曹伯递过来的骑弓又推了回去,同时把自己那匹带着马鞍的坐骑献给了他。
  “珠玉赠佳人,宝马赠英雄,这单骑虽然并不十全十美,但作为狩猎的辅助倒是不错。还望曹伯笑纳,全当是外臣的一点小小心意,可以交予工匠仿照制作,在曹国也培养出一批围猎的轻骑来。”
  曹伯乐滋滋地收下了,他为人倒是出手阔绰,傍晚时派人回赠了无恤五十副猎物皮毛做的革甲。
  在回到林苑外赵武卒们扎营的矮丘上时,虞喜有些不解地问道:“旅帅,轻骑和马鞍可是吾等的利器,就这么轻易送给别国诸侯,真的好么?”
  赵无恤用马鞭敲了下虞喜头顶的皮冠,教训道:“将眼光放远些,马鞍也好,轻骑也好,仿照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新绛周边其实已经有所传播,只是无人能比汝等更精通而已,与其等人偷学,不如做个人情。至于送给曹伯会为日后留下什么隐患?”
  他冷笑了一声道:“若是雄才大略的英主,会效仿我狄服骑射,组建一支轻骑士用于征战。可这嗜猎如命的曹伯阳,只会装备他的猎手,在夏苗时多玩点花样,不足为虑。”
  更何况,东周初年小国猛然崛起成为强邦的短暂机会早已结束,曹国这种局限于济水淮河间的小邦,就算晋文公附身曹伯,就算管夷吾重生到此辅佐,恐怕都很难翻起大浪来。
  曹国在十多年前就被宋国欺凌得不成样子,曹悼公前去宋国朝见,遭宋公禁锢而死。随后曹国三世而乱,曹声公、曹隐公、曹靖公连续弑兄弑叔,导致君位数易,这个小国就更加不堪了。
  更别说如今摊上了曹伯阳这个除了狩猎和敛财外啥都不管的活宝,国政更是半分起色都无。
  第二日狩猎结束,一行人沿着济水拔营东行。
  虽然曹伯阳神经大条,敢放赵无恤全副武装的七百来人过境,但曹国和宋国一样,也是君权强势,公室权威尚在。曹国的司马带着千余名曹兵前后夹着赵武卒,警惕的目光从未离开他们半眼。
  无恤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面吩咐众人小心提防但不要反应过度起了误会,一面对众军吏感慨道:“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曹国虽小,且国君不肖,却也有中邑十余,人口三十万,其间朝堂市坊、里闾乡鄙间也有不少人才,吾等不能小觑。”
  众人应诺,而在路上,赵无恤也接到了晋国三卿开始攻击卫国边邑的消息。
  他举着赵鞅派人传递来的帛书对张孟谈道:“晋、卫的战幕已经拉开,我父称到了六月上旬时,他们必定会渡过大河围攻濮阳,吾等必须早日解决在曹国的事情进入卫境,好去与他相会!”
  赵无恤所谓“需要解决的事”,说起来却让人哭笑不得。
  曹国之封,最初的目的就是周公要防备殷遗民的宋国而安插的一枚棋子。因为历史原因,两国本来就相互视为敌人。再加上十多年前曹悼公被宋国囚禁致死一事,使得曹国极其仇宋,在国际关系上,只要宋国赞成的曹就反对,只要宋国反对的曹就赞成。
  于是当宋国还留在晋国同盟内时,曹国就派人前往齐侯杵臼的盟会上跪舔;到了宋国因为乐祁被拘押、遇刺一事,独立于晋、齐之间时,曹国也结束了和齐国的亲密往来,只和与宋是世仇的郑国交往。
  所以,赵无恤让子贡前往陶邑货殖和建立落脚点时,就遭到了这么一摊事:曹伯因为赵无恤是宋国乐氏之婿,还被宋公礼遇,就连带把他一起恨上了,竟然将子贡等人严加看管在驿馆里,犹如囚禁。
  不过曹伯阳也听过赵无恤在晋国时狩猎获白麋的传闻,又受了不知道哪个巫祝的胡乱掐算,觉得若是这个被逐的卿子入曹,定能把祥瑞之气也一并带来,助他夏苗时大获。
  于是一个多月前,曹伯便让子贡写信,他也亲自书于简册,郑重告知无恤不要再呆在宋国,还是弃暗投明,入曹会猎于济阴郊囿。
  如今赵无恤投其所好,又是陪他狩猎,又是赠送狩猎的新玩具单骑、马鞍等,两人的关系已经改善。至于货殖之事,曹伯则笑呵呵地说等到了陶邑公宫中再商量不迟。
  然而赵无恤心知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因为子贡在信中叙述他在曹国遇到的阻碍,还不止来自曹伯阳。


第264章 天下之中
  赵无恤一行人跟随曹伯行驾到达陶邑后,他的爪牙兵卒们自然只能停留在外郭扎营,由曹国的行人署司仪负责接待,提供粟米、菜蔬等必须物品。
  而他则带着张孟谈、封凛、成抟、邢敖等人一起进了陶邑,到馆驿与子贡见面。
  一行人寒暄之后,就又步行前去观看天下闻名的陶市。
  当这时代整个东亚最大的商贸城市显现在眼前时,纵然是见多识广的赵无恤,也有些应接不暇。
  城中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这里不再分前朝后市,不再市坊分离,市肆遍布每一条街道,百货陈杂,熙熙攘攘。身穿宋绣鲁缯的富足商贾领着皂衣侍从招摇过市,讨价还价的声音喧嚣其上,热闹程度远超绛市、商丘北市。
  玄衣的市官“褚师”则带着市掾吏巡视期间,收取百分之五的贸易税。
  无恤发现,有些地方还是“百工居肆”,也就是前店后坊,身份自由的百工一边生产手工制品如陶、酒等,一边在前肆贩卖。他一一踱步过去查看询问价钱,只见货物大多做工精良。
  已经到此两个月的子贡为他们介绍道:“自古以来,江、淮、河、济被称为‘四渎’,陶邑处于四渎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网中央,陆路也四通八达。这里南通宋、吴,北适燕、晋,东接齐、鲁、泗上诸侯,西连郑、周。时人赞叹,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
  没怎么出过远门的成抟、邢敖有些眼晕,直感叹道:“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张孟谈则左右观望后说道:“市者,货之准也,市者,可以知治乱,可以知多寡。今日来到陶市后,我才知道曹国的立国之基就在于此,也明白了为何历代曹伯虽然不肖,但曹国却能不亡的缘故。”
  市场是货物供求的标准,由市场可以推知一个国家的治乱,而曹国,就是一个依靠陶邑的优越地理位置,凭借商业立国的邦国。为了吸引商贾们在此交易货殖,关税定的很低,市税也不算高,纵然如此,也可以为曹伯月入斗金。
  “陶邑的市分为早中晚三次:朝市,朝时而市,以各国商贾贸易为主;日市,日中而市,曹国公室和本地的各卿大夫氏族采购为主;夕市,日落而市,则是外郭的贩夫贩妇互易有无为主。现在正是朝市,可以看到各国商贾货殖的物资。”
  春秋时代,商品经济已经初步发展起来,贸易已经开始打破国界。齐桓公首霸,晋楚争霸和谈时,都把不封锁商路作为其中一条盟约,而陶邑又将各国独有的物产汇聚在一起。
  赵无恤放眼望去,见有来自齐国的鱼盐、丝麻;北燕、鲜虞的牛羊马、北犬;宋鲁的五谷、帛布缯缎、漆器;晋的皮革、文旄和池盐;吴国的铜锡;楚国的杞梓、皮革、鸟羽、象牙、丹青,甚至是开采自汝水汉水的黄金。
  而交易的媒介,也以黄金为上币,不同形制的铜币、布帛次之,谷物为下币。
  看着这热闹的景象,赵无恤不由得怦然心动:“若是赵瓷能进入此处,并开设店肆贩卖,定能获利数十倍!”
  那也意味着,他能多养一些兵卒。
  因为被曹伯拘押将近两月,子贡面子微微有些苍白,他宽袖一挥,拱手告罪道:“君子两月前让我来此货殖,我却被曹伯软禁在馆驿里,至今一事无成,惭愧。”
  原本子贡被赵无恤任命为出使宋国的副使还人,满心憧憬地走上了外交官道路,谁知期间却突发剧变:乐祁被刺,使命告吹。
  而棘津一战后,赵无恤更是以误杀范氏嫡孙的罪名被放逐出国,职守也被撤销,子贡和封凛作为无恤的“党羽”,自然也被剥夺了身份。
  封凛失落至极,一度想偷偷跑回国,还是子贡劝他继续跟在无恤身边。
  “君不见昔日晋文公归国后,随行的人都得到了封赏,赵氏君子之志大矣,非常人可以度之。他虽然被逐,但在诸侯中已经名声响亮,无论到哪里都能立足,你不如安心再服侍他几年。”
  子贡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也颇有些遗憾,不过他与无恤有三年的合作盟誓,子贡自命为士,认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再加上被无恤的倾心结交所感动,也决定留下来帮他渡过难关。
  远在鲁国的孔丘也赞同这种做法,孔子一度召唤子贡回国,是觉得那时候他的去留对赵氏没什么影响。但在赵无恤低谷时,孔子反倒支持子贡继续留下。
  他在信中说道:“赐,周公曾谓鲁侯伯禽曰,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你与赵氏君子有盟誓,又曾说他待你如朋友,故不可背信弃离。”
  所以子贡谨遵孔子教诲,对于赵无恤交付他在陶邑打出一片天地的使命很上心,谁满腹雄心的来,却碰上了一块铁板,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时间。
  赵无恤说道:“子贡是受我牵连了,切勿自责。如今曹伯已经对我十分友善,想必建立酒肆,再从下宫贩运赵瓷等事也能步入正轨了罢。”
  子贡摇头道:“非也,这陶邑的情势,比君子想象的更为复杂。”
  他指着市肆上一些零星的店肆说道:“像在宋国一样购买庄园开设麦粉磨坊的事情,恐怕是行不通了。”
  赵无恤他们方才已经注意到了,那些店肆出售的正是粉食,且口感和新绛、商丘的相差无几。这陶邑不愧是商业都会,各国商贾来往交汇之所,所以信息和技艺传播的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既然粉食是搞不了了,那赵瓷呢?”
  “无论是赵瓷,还是酒肆,想要开办售卖必须得到市官褚师的批准,褚师又要上报曹国司城同意。君子是否发现,曹伯一旦说起货殖之事,就顾左右而言他,极尽敷衍。”
  赵无恤皱眉思索道:“的确如此,从相遇于郊囿时起,我就想和他谈谈此事,但曹伯却一直拖到狩猎结束都没给我机会开口,子贡说其中另有隐情,究竟是什么?”
  子贡指着在纤夫拉拽下,从济水以东逆流而上的那些船舸,以及从陶邑西郊驶入的百余辆大车,给出了答案:
  “齐商、郑贾,是陶邑中两大商贾势力,他们都在不遗余力地阻扰我探访市坊价格和寻找店肆,还向褚师、司城,乃至于曹伯奉上了贿赂,请求曹国禁锢君子的商贾在此贸易!”
  在子贡的解说下,赵无恤可算明白了这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
  齐国历来重商,早已出现了专业性的商人阶级,被列为四民之一,管夷吾在年轻时就做过商贩。在管仲“海王之国”的经济改革下,专门设立了商人聚集的乡,商人之子恒为商,世代以贩卖运输为职守。
  齐国出产鱼、盐,腌制的海鱼被船只沿着济水、大河运到上游邻国,是不少都邑民众肉食的主要补充手段。盐就更重要了,人一天都离不开,齐国海盐转运到中原各国,曹、卫、宋、郑都要仰仗齐盐鼻息。
  这种经济上的优势投射到了政治上,所以他们很容易被齐国拉拢威胁,纵然不参与齐盟,也只能好言好语交往着。只有自产岩盐或有盐池的晋、鲁能一直与齐国对杠。
  现如今,齐国的商业主要被高唐陈氏控制。陈氏的商贾在国内贱卖货物讨好国人,在国外却囤积贩卖牟取暴利,他们把海盐囤积起来,等到中原市面上的盐少了,价格必然会提高。齐商就靠这法子成了陶邑市肆里的巨无霸,个个财大气粗。
  因为某些缘故,赵无恤现在被陈氏盯上了。齐商传回他在商丘名声大噪,并派人在陶邑开展贸易的消息后,陈氏立刻遣商贾出面贿赂曹国君臣,要求禁锢赵无恤之党在陶邑的活动,子贡之囚,与此也有关系。
  “陈氏?”
  无恤闻言脸色微沉,有证据表明,刺杀乐祁的主谋之一,就是陈氏父子!
  “陈乞父子这是笃定要与我为敌了……那郑商呢,莫不是因为晋郑交恶的缘故?”
  子贡再次将郑商的情况缓缓道来。
  郑国是春秋时期最为重视商业的国家,早在两周之际就由国君郑桓公直接出面,与商人订下“尔有利市宝贿,我毋与知”的盟约。
  历代郑伯和执政保护商业发展,在各国还固守“工商食官”制度时,就开始推行相对宽松的商业政策,其实赵无恤与子贡之间的合作关系,也是效仿他们的。
  所以郑商在保持一定自主性的同时,积极从事转运贸易,一定程度上控制了诸侯间的运输贩卖。
  如果说齐商的囤积居奇是利用不同时间物价的差额以牟利,那么郑商的远程贩运主要是利用不同空间物价的差额来赚钱。郑商“负任担荷,服牛辂马,以周四方”,虽然不远千里,辛苦异常,但是他们“料多少,计贵贱,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利润也高达五倍之多。
  子贡指着那些鱼贯而入的郑国车乘说道:“郑商中有两支最大,一是远程转运贩卖的弦氏,另一个是攻珠、玉等奢侈品的玉氏。”
  弦氏就是弦高的后人,弦高本人虽然在郑伯奖赏他封邑时选择避让,跑到了东夷,但他的族人却有留下来的。
  弦氏在郑伯的扶持下越发壮大,他们实力雄厚,且与郑、晋、楚、齐的统治者关系密切,商业活动范围遍布天下,陶邑半数的货物都是这些郑商运来的。
  而玉氏则与各国政要关系密切,垄断珠玉等珍贵之物,以为各国贵族服务为主,所以赵瓷走出国门后与之有些冲突。加上敏感聪慧的郑商从绛市、商丘的事情里看出赵无恤手下的商贾子贡货殖手段非同一般,所以十分警惕,便效仿齐商,一同请求曹伯禁锢他们的商业活动。
  “原来如此。”赵无恤不由得苦笑,木秀于林后想潜藏其身就不容易了,古人不是傻子,尤其是这些精明的商贾,还会利用权钱交易扼杀新来的竞争者。
  不过,赵无恤却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他手下还有子贡这个辩才无双的未来外交官,还是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未来巨贾!
  经过一年多来在绛市、商丘的打拼,子贡的眼光和货殖手段都有了很明显的提升。
  张孟谈替无恤问道:“既然子贡已经知晓了敌人是谁,那么有何妙计可以破解此局?”
  子贡刚来到曹国,就被齐商、郑商联手阴了一把,过了一个月软禁的苦日子。泥人也有几分尿性,他心里窝着火,在被关押期间却未闲着,而是抱着算盘不断推演在陶邑贸易的可能性和利弊,以及应对敌人的手段。
  他施施然对赵无恤和张孟谈行礼道:“请君子带赐去面见曹伯,我自然有妙计说服他解除禁锢,瓦解齐、郑商贾对吾等的遏制!”


第265章 鼓励消费
  一天后,曹国宫室,一座高台耸立在济水河畔,可以遥望商贾们无帆的木舟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穿梭不停。
  曹伯阳身穿朝服坐于此处,颇有些不耐地扶了扶头顶的高冠,他正在等待流亡的赵氏君子无恤觐见。
  虽然在狩猎时觉得自己与赵无恤“志趣相投”,但无论是有陈氏背景的齐商,还是由郑国官方亲自出面支持的郑商,都是曹伯不愿得罪的。所以曹伯索性采取了拖延和支吾的态度,只盼赵无恤等不耐烦早日北上离开曹境,如此一来,大家可以相安无事。
  不过在赵无恤允诺赠予他赵氏骏马和独特的四轮大车作为礼物后,曹伯拿人手软,只能勉强再接见一次。
  就在此时,有司引领着身穿玄冠白衣的赵无恤上来了,他身后还带着皂色深衣,小步趋行的子贡。
  赵无恤站立拱手长拜,而地位更低的子贡则下拜顿首。
  “外臣赵氏子无恤拜见曹伯。”
  “卫之鄙人端木赐拜见曹伯。”
  曹伯宽袖一挥道:“请起,赐席。”
  寺人在十步外摆放了一个蒲席,这是接待外臣的中等规格,席是赐给赵无恤的,子贡没有身份,只能在无恤身后站着。
  曹伯看着赵无恤和那个一度被他囚禁的商贾,正琢磨着要如何敷衍过去,却是赵无恤先开口说话了。
  “曹伯,外臣今日前来叨扰,却是想说说货殖一事,不知……”
  曹伯抚着唇上的短须,打着哈哈说道:“正所谓鸡司夜,狸捕鼠,国君和下臣各有其职,寡人只是垂坐朝堂,狩猎祭祀而已,市肆之事一概不过问,都是交给司城、褚师去管的。今日本欲与子泰说说秋狩之趣,谁知你却要和我谈这俗事,孤虽为国君,却也不好去干涉,子泰还是去找司城罢。”
  赵无恤心里暗道子贡打听的不差,这曹君果然收了齐、郑商人的贿赂,便笑道:“若是外臣说,此事关系到曹国的府库充盈;事关秋猎冬狩时的车骑数量;事关弓矢之强,狄犬之速,烹饪嘉柔之美,曹伯还不关心么?”
  曹伯阳十分不解:“子泰这是何意,可否细说?”
  无恤却一笑之后,让身后站立的子贡作答。
  子贡恭敬地行礼道:“曹伯,赐两月前经过戎关时,注意到曹国关税只有百分之二。而游览陶市时,又见市肆遍布,商贾云集,胜过新绛、濮阳、临淄,但市掾官收取的市税却极少,仅有百分之五,相比晋、宋、卫各收十分之一的关市之税,简直是仁义之至。难怪商贾们对曹伯交相称赞,也乐意到陶邑来货殖,只是不知道,市税收入府库后,还能剩余多少?”
  “这……”
  子贡这番话看似吹捧,却直接点到了曹伯的要害处。
  他偏头看着被朝阳染红的济水,记起自己的父亲病危时,曾拉着他在这里数木舟的往来数量。
  曹靖公的遗言犹在耳旁:“阳,只要济水有商贾的船只航行,曹国的府库就不会空虚!”
  虽然管夷吾曾主张:“关讥而不征,市廛而不税。”但各国诸侯卿大夫很难忍住对过境的肥羊下手,在之后的百余年里纷纷增加了关税市税,若不是碍于那些商贾个个都有攀附的背景,早就直接派兵劫掠了。
  但曹国历代国君虽然不堪,却一直死守着一条规矩世代不变:关税市税一定要比邻国低,后世子孙不得妄自增加。
  因为四渎之间,能作为“天下之中”的地方可不止陶邑一处,这里之所以能让全天下的商贾和货物趋之若鹜,就是因为关税商税极低。
  所以曹伯虽然为了敛财置办更多的狩猎器具和养殖猛兽,剥夺了民众对山泽林囿的使用权,他还将地税加到了二分之一。甚至削减了国中小吏们的俸禄,以至于皂吏们纷纷传唱:“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但曹伯却知道,陶市是曹国的立国之本,一直谨遵着曹靖公的遗命,没有对占了都城人口三分之一的商贾和贩夫贩妇开刀。
  话虽如此,看着每年齐商郑贾赚的黄金钱帛可以用车载走,自己作为陶市的拥有者,却只能捡他们的残羹冷炙勉强度日,曹伯心中也十分不甘。
  可除了对祖训的忌惮外,他也知道若是商贾们绕道他国,曹国必然衰败,连那一丁点商税都收不到,民众无衣无褐,也养不起兵卒,或许明日就会被宋国亡了!
  曹伯阳结束了思索,心中又徒然恼怒起来,自己虽然对府库的收入十分不满,可这是你一个外臣,你一个卫国小商贾能问的么?
  他狠狠地转过头,正要作怒结束这场谈话,却见那卫商再次一拜道:“赐有一计,可以让曹伯不加税而国用足。”
  “不加税而国用足!?”曹伯的愤慨没了,一门心思只剩下如何从子贡嘴里套出这计策。
  他身子前倾,态度急切,“快说,请快快说来!”
  子贡却垂首为难地抚了抚腿,故作忧郁地说道:“外臣常年来往货殖,风里来雨里去,年纪轻轻便有了风湿之症,这才站了一会,腿都麻了……”
  曹伯哪里还管子贡的身份,连忙高声道:“赐坐!快快赐坐!”
  寺人忙不迭地摆上蒲席,子贡则施施然行礼道谢,又缓缓跪坐,他还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冠带仪容,等得曹伯焦虑不堪,却又不好逼问。
  子贡落坐后,和赵无恤对视一眼,俩人微微点头,暗道曹伯果然对府库国用十分在意,如此一来,今日之策便成了一半。
  他继续说道:“凡海王之国,凭借商贾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至于通货、收税、积财,则可以富国。”
  “按照曹国如今的情形,若是维持一百年前设定的税率,则不足以满足曹伯在狩猎、宫室、美器上的花销。可若是贸然加税,则商贾绕道,贸易减小,曹国以陶市立国,无陶则无曹,陶市衰则府库虚,无异于杀鸡取卵。”
  随后,子贡又将这个赵无恤说与他听的寓言讲述了一遍。
  “所以外臣觉得,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宰割商贾,而是取之于无形,使民不怒,使鸡不死。”
  这席话听得曹伯阳连连颔首,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只待子贡说出方法。
  说到这里,子贡又停了,面带犹豫,欲言又止。
  子贡的叙述已经骚到了曹伯阳的痒处,见他不说了,便急得直跳脚,这又怎么了?
  子贡叹息道:“惭愧,赐幼时跟随长辈在里闾里叫卖,伤了喉咙,如今只是隔着十步之外说话,竟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动了。”
  曹伯阳拍案而起,招呼寺人道:“为子泰和子贡移席,到五步,不!三步之内,再速速摆上案几筵席,端来琼浆蔬果。”
  片刻后,强忍着窃笑的赵无恤和子贡坐到了离曹伯三步的距离,享受到了大国上宾的待遇。
  在这里稍微昂首远眺,便能看到济水河了。
  曹伯腆着笑脸,朝无恤和子贡分别一拜道:“取之于无形,真有这样的妙招么?寡人愚钝,还请子贡教我。”
  在逗了曹伯两次后,子贡被软禁一个月的火气也算报复回去了,此时便用手指着台榭下的河水,加快了语速道:“曹伯请看,这流经陶邑的济水,正如同来此贸易的齐商和郑贾,带来的水量多,留下的水量却少,敢问除了用沟渠引水灌田外,如何才能留住更多的水?”
  曹伯阳挠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猛然想起他春日里让人修建的水榭苑囿,猛然醒悟道:“莫不是在河边开挖一个池子,或者小湖?”
  子贡拊掌道:“然也,沟渠好比征税,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水被取走了,而池子只是让河水灌入其中,看似流淌不变,可实际上,却留住了更多的水流。若能效仿之,因陶市之力以生曹国之财,则能不加税而府库盈。”
  曹伯激动得连连捋须,他望着赵无恤和子贡,目光殷切:“道理虽然是这样,可具体要如何实行呢?”
  子贡一字一句地说道:“四个字,鼓励侈糜!”
  曹伯身形一震,有些不可思议,他知道自己是个奢靡的国君,平日也没少被一些老臣劝谏,说是狩猎和美宫室只会让府库空虚,民众羸弱,还是简朴一些为好,他虽然一直敷衍厌烦,但眼前这卫商却说鼓励侈糜能增加收入?
  这怎么可能!
  如此奇事,曹伯可闻所未闻,他便微微张嘴,望向了一直沉默听之的赵无恤。
  “子泰,你这商贾莫不是得了癔症?专程来消遣寡人的?”
  赵无恤却哈哈大笑道:“好叫曹伯知晓,外臣被逐出国后还有钱帛养六七百兵卒,让他们足衣足食,全靠了子贡帮我货殖。他可是有无中生有之才的,曹伯勿急,且听他说下去。”
  见曹伯耐住了性子,子贡开始信心满满地讲述他和赵无恤商量的“侈糜”理论。
  “齐商和郑商每年在陶邑赚取大量钱帛,多数是换成其余地方的特产带走,或者归国置办田宅。齐、郑商人带着百镒的货物离曹,关隘只能收其两镒,何其少也。”
  “对,太少了!”这也是曹伯最愤愤不平的地方。
  子贡笑容可掬地说道:“可若是陶邑有许多侈靡的玩乐呢?饮食者,侈乐者,人之所愿也。假设这行业税率是百分之十,齐、郑商人在陶邑消费百镒,曹伯便可以收税十镒,如此一来,非但商贾不减,甚至有许多外国卿大夫慕名专程来陶邑玩乐。这不就像是在河边挖了一个大池子么,上侈而下靡,则财不私藏,故敛财富国之道,莫善于侈靡!”
  曹伯阳彻底惊呆了,子贡这神奇的理论听上去煞有其事,而且极具操作性,但他又犯愁了。
  “要何等有趣的玩乐,才能诱使商贾和卿大夫们来此侈靡消费。”
  这一回,却是赵无恤接过了话茬:“曹伯勿忧,外臣在商丘时已经让子贡做过类似的事情,完全能足商贾所欲,赡卿大夫之所愿。只要曹伯下令,让司城、褚师不要为难吾等,再给予专程的优惠税率和保护,子贡便能在陶邑开设酒肆和各类侈靡之业,为曹伯生财!”
  PS:这理论是取自《管子·侈糜》的。


第266章 侈靡之业
  在赵无恤和子贡以“不加税而国用足”说曹伯后,曹伯阳立刻拍案同意在陶邑鼓励侈糜之业,并由赵无恤的人专门经营。
  子贡预测,每年曹国府库可以增收市税数倍,这可以一项长远利益,相比之下齐、郑商贾的那点贿赂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于,在利益的诱惑下,曹伯对他们背后势力的那点畏惧也彻底没了,从今天开始,他要想办法把这些蠢虫在陶市地盘上赚取的钱帛一一留下!
  曹伯最初还有些不放心,但在赵无恤唤来两队兵卒,在宫中一处阔地上表演了一场蹴鞠对抗后,他便对这一行当有了足够的信心。
  “虽然没有田猎有趣,但也能吸引不少商贾,还有贩夫贩妇,以及富裕的国人前去花费钱帛观看。”
  随后,在曹国太仆和巫祝的见证下,曹伯与赵无恤、子贡在济水河畔的高台上歃血盟誓。
  曹国保证赵无恤在陶邑开办的侈靡之业收取十一税,永不增加,作为这“高税”的代价是,可以让赵无恤的商贾、兵卒在曹国境内自由同行。若是有其他商贾也试图进入这一行当,则征税起点为五税一。
  如此一来,赵无恤便得到了曹国的外交通行权,同时也未雨绸缪,将可能会效仿他们创业的竞争对手扼杀在萌芽之中。
  曹伯还签署了命令,让司城署工正管理的匠人、还有褚师、市掾吏不得阻挠赵无恤等人的活动,并竭尽全力给予帮助。要争取在五天之内,将无恤和子贡描述的“侈糜之业”拉起一个架子。
  之后,无恤回驻扎在外郭的兵营去选拔人手,毕竟这里不同于商丘时有乐氏帮忙,一切都得白手起家,这之后几天的土木活还得以武卒为主力来干。他还写信给留守商丘的几名手下和商贾,让他们将“忘归”酒肆的那套人马派些来陶邑,开设分店。
  “若是可能,还要招揽一些曹国人为吾等效力,这陶邑纵横交错的市肆里闾,还是本地人熟悉一些。”
  子贡和封凛回到了馆舍,他们要负责和接到曹伯符令后屁颠屁颠赶来效力的工正、褚师交涉。在曹伯的意志下,工正、褚师不敢怠慢,他们迅速谈妥了之后几日的事项,选定了这“侈靡之业”在内城外郭的两处开设地点,还有需要拨过去的工匠人手。
  俩人满意地将他们送出了馆舍之外,正要回去继续研究要开设何等产业,却见边上忽然走出了一个人,一把捏住了子贡的手腕呵斥道:
  “你好大的胆!陶邑之人本就趋利而奸诈,曹伯本就痴迷于田猎,你与赵氏君子却还嫌不够,又献上了侈靡之计。名为让国用充足,实则是为自己敛财,顺便让齐、郑商人奈何汝等不得。恐怕日后陶邑将日益奢靡,国人沉醉其间,如何还能披甲带戈守卫国土,不亡待何?汝辈的这等算计,只好瞒曹伯,却瞒不住我!”
  这一句话,唬得封凛魂飞魄散,以为计谋败露了。
  子贡也被吓了一跳,他转身孰视那人,却见他方脸大目,头戴布冠,身着市掾吏的皂衣葛裳,便又松了口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陶蛊,你为何在此?”
  还不待陶蛊回答,子贡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和腰间的桑木牌后恍然大悟:“难怪你不做行商了,原来是跑来陶邑做了市掾吏,从仰人鼻息的商贾变成了收取钱帛税收的官吏,感觉如何?”
  陶蛊哈哈大笑:“还不是得服侍着长吏,每日跟齐、郑巨贾陪着笑脸,仰食可怜巴巴的斗米之粮,还不如吾等一同经商的时候自由快活!”
  封凛愣了,看来两人是认识的呀。他一问之下方才知道,原来这陶蛊是曹人,以前和子贡一同搭伙经商过,现如今做了市中小吏,这才能得知曹伯即将鼓励推行的“侈靡之业”。
  原来是吓唬吾等的,封凛正松了口气,谁知陶蛊依然捏着子贡的手不放,凑近后恶狠狠地说道:“子贡,我毕竟也是曹人,如今还吃着曹伯的禄米,所以此邦国之利益也与我有关。方才问你的话,你可得解释清楚了我才能放你,否则就叫你知晓,曹国并非无人!”
  子贡无奈地一笑,伸手请他进了馆驿,三人在榻上坐下,使唤的竖人端来浆水趋行离去后,子贡这才说出了缘由。
  “曹乃是小国,北面是卫,西面南面是敌对的宋,东方是鲁国和泗上诸侯,夹于济、淮之间,农稼并不丰厚,只能以市肆立国。曹伯此人无雄心则好,若是起了掺和进晋、齐争霸,乃至于与宋国争锋的心思,每日训练国人征战,那么赐敢预言,灭亡之日不过十余年。可若是曹伯专心于田猎,鼓励侈靡之道,纵然不理政事,却也不会卷入祸端,曹国至少能维持百年国运。”
  说到这里,对面的陶蛊沉吟了,而子贡也乘机抽回了被捏红的手。
  他说揉着手腕道:“管子说过一句话,富者靡之,贫者为之。富人通过侈靡之业扩大消费,增加了对货物的需求,就会使穷困的工匠、国人有工可做,不会因甚贫不知耻而犯上作乱,投奔大野泽的盗拓。一国之中,太富太贫都不利于治理,侈靡是使富人消耗财力的好方法,如此一来,可以使齐、郑商贾和各货殖大族的财力不致于膨胀到同曹伯分庭抗礼的程度。”
  他摊手笑道:“所以我非但不是祸害曹国的说客,反倒是帮曹国续命的大功臣,曹叔振都应当来感激我,你又有何理由指责我?”
  “你……两年不见,子贡的辩才更加犀利,我虽然知道你说的不都是事实,却也无话可说。”
  陶蛊哑口无言,而封凛若不是知道赵无恤的真实用意,差点也信了。据他所知,赵氏君子怎么可能一门心思要为曹国着想,更多却是为了赚取足兵足食的钱帛,顺便让势力在陶邑立足。不过他还是听得满头大汗,暗道自己的口才比子贡差远了。
  然而接下来,子贡才真正让封凛见识到了什么叫妙舌生花。
  在子贡的劝服下,方才还一副要拿子贡去找褚师揭露问罪的陶蛊,竟然同意投身赵无恤的阵营,帮助他经营陶邑的侈靡之业!
  “原来如此,要在外郭处设立一个赛车、蹴鞠、跑马、斗鸡、角抵的场所,等地方建成后,观者收取一定入门钱,而内里可以设置赌局,汝等作为庄家收取一定比例……”
  陶蛊倒吸了一口气道:“陶邑商贾云集,不少人在货殖大赚之后都满载钱帛黄金,但此处却没有太多值得玩乐的事情可供消遣。若是有了这么一处地方,商贾们的钱帛的确有了去处,能流进汝等的袖中,再被曹国府库抽取十分之一,虽然知道汝等居心不良,可也是一个敛财的好法子。”
  他挠了挠头,说道:“这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可这蹴鞠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圈个场子让众人一起踢,跟齐国倡优在市坊外表演的有何区别?”
  子贡大笑道:“一年前我在新绛成乡初次听闻时,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但赵氏的蹴鞠可不同于齐国的蹴鞠,到时候你便知道了。你说市吏要仰人鼻息,且获利极小,愿意投靠君子。我知道你对陶市极其熟悉,虽然部分人可以从商丘的酒肆里直接调过来,可还是从本地选取方便些,尤其是那些里闾内擅长斗鸡、角抵的,还请你去一一寻来。”
  赵无恤没有用后世的脑洞乱来,毕竟不同时代人有不同的喜好,这些选定的项目,除了蹴鞠和赛马外,大多是春秋时各国很流行的娱乐活动。
  就比如说斗鸡,在这时代经常有贵族玩,十多年前,鲁国的季孙氏和郈氏斗鸡,季孙意如给鸡套上了皮甲,而郈氏给鸡戴上了金属爪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件事情还引发了一场内乱。
  一旦市坊里闾有斗鸡者,便会观者如堵,赌斗者甚多,角抵也是如此。
  毕竟赵无恤时间有限,只能带着兵卒在陶邑停留数日,所以内城定位为贵族销金窟的“忘归”酒肆一时半会开不起来,只能先把外郭的露天场地架子搭建好。把这些民间高手抢先笼络到产业中充实,是很紧要的事情。
  陶蛊下定了决心,要继续和子贡赚大钱,不过他也存了另外的心思,觉得若是有自己在这个产业里盯着,或许就能防止一些对曹国不利的事情。
  他坐了一会便离开了,说是要去辞了这任人使唤的小吏之职,然后帮子贡在陶邑市坊间寻找擅长角抵、斗鸡之人,以及愿意学习赵氏蹴鞠的年轻少年。
  当子贡长出了一口气转回头来时,却见身后的封凛一拜到底:“从今以后,凛再也不敢与子贡以同僚相称,得以师事之才行,请子贡教我辩才。”
  ……
  时间到了五月下旬,盛夏时节越发炎热,蝉鸣响彻了整个济水河两岸,而陶邑的士大夫、国人、商贾的心情,也如同这炎夏一般躁动。
  先是驻扎在外郭,打着晋国赵氏玄鸟旗帜的六七百人突然开进了离济水河边的一处荒地,这里伫立着些许低矮的民居,遍地长满了蔓草灌丛。
  那些卸下了甲胄,身穿短衣,头戴防晒竹编帽的赵氏士卒扛着曹国府库提供的铜臿,开始铲平障碍物,开挖夯平土地,曹国司城署也派了不少工匠和隶民来帮忙。
  五天以后,这里初步建成,一些土木结构的简单建筑拔地而起,场地也被用篱笆圈了起来,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又是好奇,又是揪心不已。
  到了第二日,一些从宋国过来的倡优开始满陶市地敲锣打鼓,一边舞着杂技,一边号召众人前去城北外郭处观摩“蹴鞠”“驰逐”“斗鸡”。
  国人们十分惊奇,之前几天,外郭那处热火朝天的建设场地就已经围了一圈人眼睛都不眨地旁观,何况如今已经建好开放,于是他们纷纷涌向了那里。
  之前贿赂曹国君臣,请求禁锢他们的三家商贾,陈氏、弦氏、玉氏,也在这一天碰了头。他们在过去几天里已经数次会面,因为曹伯突然派人送回了所有的贿赂,这位以往见了珠玉黄金就挪不开眼睛的国君,竟然一口回绝了他们的请求。
  随后便是喧嚣尘上的外郭场地建设,以及“侈靡之业”即将开放的消息。
  于是留守陶邑的三家商贾决定,派自己的三位年轻子弟前去打探打探。


第267章 驰逐蹴鞠
  经过两百余年的发展,陶邑的商品经济已经发展了起来,其中势力最大的商贾分别为齐商和郑商,两家人既竞争又合作,平日也有联姻往来。
  所以今日得了父辈们的嘱咐后,陈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位商贾之子,便一大早就乘坐马车来到了位于陶邑外郭区新建起的“侈靡之所”。
  此处交通便利,正北对着一个可以停靠舟舸的小码头,正东是连同陶邑东西的涂道,据说周边方圆半里的土地,都被司城署租给了赵氏君子。
  三人的马车沿着涂道前行,可还没到地方,却已经走不动了。
  “怎么这么多人?”玉辛掀开了蒲帘探头一看,却见这里早就人潮涌动,满耳都是嘈杂的喧闹声。
  这还是“侈靡之所”刚刚建成后第一次对外开放,消息又是昨天才传出来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来观战,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弦伯甫却不意外:“陶邑几乎人人行商贩卖货物,不事农稼亦能温饱,本就闲散之人极多。现在就是路上有人吵嘴,也能围上一群人,何况赵氏君子闹出了这么大阵仗,还有曹伯为他们撑腰。”
  望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涂道,御者说根本过不去,三人有些犯难。他们虽然只是商贾,平日里却也锦衣玉食,才不愿意在这大热天里和浑身汗臭的庶民们挤一起。
  就在这时,却有位皂衣的竖人过来行礼,说是此处的主人已经为三位留好了专用的通道和看台,请随他前去。
  三人面面相觑,心里暗暗吃惊,这才几天时间,那个说服了曹伯鼓励侈靡的卫国商贾就已经探明了他们的身份和出行?真是骇人听闻。
  其实,今天但凡能乘着马车牛车来的,基本都是有身份的人,子贡和陶蛊只是让人遍地撒网,看见乘车者就去行礼伺候。
  既然得到了特殊照顾,三人也不矜持,直接跟着那竖人绕道,从一处兵甲守卫维持秩序的通途进入了名为“蹴鞠场”的校场。他们发现,还有不少前来打探的各国商贾,乃至于本地的士大夫都一一被人引领着从此入内,和拥挤嘈杂的庶民分离开来。
  正式走进校场后,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三人也不免吃惊于观众的人数之多,少说也有千人,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
  “蹴鞠场”是一个椭圆形的平整阔地,长宽各数十步,两侧插着竹子,固定后用渔网络于其上,不知是要作何用途。周围修了一条可以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圈道,再外围则是土石堆砌成的矮丘,可以让人或站或坐地观看,土丘下用篱笆圈住,再由曹国兵卒看守,禁止乱爬攀越。
  他们走进的位置是两个用木架子搭建起来的看台,士大夫们被引到更尊贵的右看台,驾得起车的商贾则是稍次的左看台。看台上有软榻和蒲席可以就坐,因为昨日刚搭建起来,外观和内饰都比较寒酸,可比起外面更加简陋的土丘,的确是“贵宾席位”了。
  尽管这里的形制如此简陋,但此时的蹴鞠场内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他们向周围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位置较高的看台还好,土丘上则是前排蹲下,中排站立,后排只能踮起脚尖,个子矮些的,视线更是被挡得严严实实。
  就在场内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时,却听到了数声鼓响,众人的声音顿时一静,随即又轰然沸腾起来。只见两辆驷马驾辕的戎车从栏中开了出来,各自有御者一名,戎右一人。他们在石灰划出的白线停留,起身向场内的观众们行礼,又握住了八辔,随着一声锣响,便开始了名为“驰逐”的比赛。
  随着驷马的加速,一片叫好声顿时响彻整个赛场,直震得看台上的人发晕。
  “此辈庶民,怎么如此嘈杂?”一些士大夫见状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过渐渐也被两辆马车争先恐后的驰逐吸引了目光。因为驷马十分俊美,御戎的技艺也很不错的,尤其是驾驭左车的那位弱冠少年,年纪轻轻就能操纵八辔犹如臂使。
  喜欢热闹的商贾倒是无所谓,要不是碍于旁边看台的士人,早就一同加入叫好行列了。
  “这就是驰逐?”陈平仲,弦伯甫,玉辛都是年轻人,看着驷马奔驰的情形有些激动,平日只有曹伯邀请他们的父辈参与田猎时,才有这热闹可看。
  跑了两圈后,两辆马车上的戎右开始了“超乘”的花哨动作,也就是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跳跃下来,再随马车狂奔,翻几个跟头后鱼跃上去。当年秦军袭郑,过周室城门时就玩这一出炫耀身体强健和敏捷,而郑国青年也喜欢用此举赢得硕女芳心。
  惊险的“超乘”是这场驰逐的搞潮,再次点燃了观众的热情,顿时引发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
  在跑了三圈后,驷马戎车从入口处离开,顿时引发了一阵失望的嘘声。
  这才过了半刻,众人还没看够热闹。
  “这就完了?”看台上的士大夫和商贾们也面面相觑,不过这时,“侈靡之所”的主人也登场了。
  深衣广袖的赵无恤带着张孟谈,在随从簇拥下到来,士大夫们知道这位流亡卿子在诸侯间名声响亮,并得到了曹伯的信赖,所以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赵无恤则还礼问好,并对简陋的设置表示歉意。
  “不出一月,此处定能建成华丽的包厢,可以隔绝噪杂之声,并有嘉柔蔬果和酒水供应,隶妾伺候在旁。”
  其实众人不知道,最开始赵无恤打的主意是类似“田忌赛马”的单骑驰逐,在子贡的建议下才改成了这时代接受度比较高的赛车。
  他也恍然想起,历史上的希腊罗马,似乎也流行过这项运动,还专门建造了类似后世大体育馆的圆形角斗场,不知道这一行当做大后,陶邑会不会有类似的宏伟建筑拔地而起!
  无恤觉得,想要将这“驰逐”比赛长久的做下去,必须培养一批御者,在驰逐之余还能供应军队使用。
  此外,还可以忽悠士大夫们每人提供一辆代表氏族参赛的马车,方才驾驶赵无恤车乘的是邢敖、穆夏两人,另一辆则是曹伯提供的公室马车。有国君带头,加上获胜得到的荣誉、奖励,甚至还有赌斗的利益可以分摊,无恤不信这些士大夫们不动心。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和曹国的贵族势力缠上关系了。
  当然,赛车的规则,赌斗的方式和利益分成,都得经过长久的磋商,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好亲自出面,只能交由子贡慢慢经营。
  而商贾那边,则是子贡和陶蛊、封凛等人前来向众商贾一一问好。
  陈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人毕竟年轻面皮薄,想到自家曾经与这位卫商为敌,还一度贿赂曹人将其软禁,不免有些尴尬。
  然而子贡却对他们一视同仁,仿佛那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这让三人更加凛然,这种能对旧怨一笑而过的商场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除了势力最大的齐、郑商人外,这里还有宋、陈、楚、晋、鲁、泗上诸侯的中小商贾,凡是在陶邑有留守的,几乎都派了子弟前来观摩。
  作为商贾,他们的嗅觉十分灵敏,单单是刚才的马车驰逐,就让不少人看到了商机。他们在嫉妒羡慕之余,也对子贡此人有些骇然,恍然明白了为何齐、郑两方巨贾要阻挠他在陶邑的活动。
  “若是端木赐势力再大些,在此经营十年,那吾等在陶邑货殖为生的商贾哪里还有活路?”
  不过子贡的表现却让众商贾放下了担心,这位年轻的卫商似乎不是喜欢专榷之人,他友善地接待众人,并过来与他们洽谈,却是存了交好的心思。
  左右看台上有勾心斗角的交际活动,但土丘上的庶民们却等不及了,有人以为今日热闹算完了,正打算走,谁知又听到了几声鼓响。
  只见校场的两侧入口分别有十一人徒步上场,穿的都是容易活动的短褐,一边皂色,一边素色加以区别,他们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
  “这便是蹴鞠。”赵无恤和子贡分给指给看台上的客人们看。
  “和齐地的蹴鞠不同啊……”当双方蹴鞠者随着一声锣响,开始在场中拼杀争抢时,来自高唐陈氏远支的陈平仲有些诧异。
  齐国临淄的蹴鞠,还属于单人娱乐性质,表演者随着音乐节奏,以脚、胸、背等部位踢“鞠”为舞。技巧高明的还能同时击鼓、奏乐,哪像场上这种有攻有守,恍如战阵,皮毬忽而高,忽而低,它的每一次滚动,都会引发蹴鞠者剧烈的争抢。
  不过陈平仲看了一会便觉得,还是这种“赵氏蹴鞠”比齐地蹴鞠要刺激好看。
  越激烈的运动,其实喜欢的人会越多,何况这是民风彪悍的春秋时代。就比如说市坊间流行的斗鸡斗犬,败者一般会被当场斩杀,那是众人最爱看的血腥时刻。而角抵最热闹的情形,往往是双方不讲规矩,打成一团鲜血横流的时候。
  赵无恤一年多前就在成乡推广过蹴鞠,还流传进了虒祁宫中,新绛市坊里闾也多有效仿者,如今只是把这种成功复制过来罢了。经过发展,蹴鞠已经有了完整规范的玩法,被选拔出来参加蹴鞠的田贲等人,其实不是踢得最好的,却是踢得最热闹最能让人热血沸腾的!
  果然,没过多会,连一开始都纳闷着有些看不太懂的围观庶民们,也开始狂吼乱叫起来。
  一个精彩的冲撞抢断,让对手在地上滚得老远,总能博来一阵鼓掌欢呼。而当一名球员倚着猛烈的气势,在球场中横冲直撞,连续撞开几名敌人的拦截,把球踢进对方球门这时候,喝彩声几乎能把天都撞破。
  不论贩夫贩妇还是国人庶民,或者看台上的,无不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纵情狂呼。
  隔着左右看台中间的过道,赵无恤和子贡对视一笑,按照这情形,过不了多久,蹴鞠的风气就能传遍整个陶邑了。现在场上比赛的是从武卒里选出的两支擅长蹴鞠的队伍,赵无恤准备将他们留在陶邑作为这一行业的基石。
  当然,田贲可得带走,他和他手下经过特殊训练的悍卒们,赵无恤很快就要有大用。今天入夜之后,他们就会和能讲卫国方言的封凛一起先行离开!


第268章 金蝉脱壳
  已经一片沸腾的蹴鞠场看台上,子贡却在心里暗暗打着算盘。
  “从今日的情况来看,正常的一场比赛,少说也会有千余观众,等周围的看台完全搭建好以后,甚至可以多达两三千人,比起普通的邑市热闹多了。光是君子所说的入场门票,就是一份不小的收入。”
  按照赵无恤的想法,曹国的士大夫和各家财大气粗的商贾们,也可以邀请他们组织蹴鞠队伍参加比赛。等到产业慢慢做大,人数变多后,甚至可以举办联赛,赌球的流水账可不少,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日入斗金。
  蹴鞠结束后,庶民们在曹国兵卒的引导下分批离开,没有发生赵无恤担心的踩踏事件。众人意犹未尽,在离开校场后,又发现旁边还有一些小型的斗鸡场、角抵场,顿时兴致冲冲地涌了过去,却被告知这次要一人交付一枚在陶市流通的齐刀币才行。
  有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但多数人还是排着队交了钱进去观看,里面顿时响起一阵热闹的叫好和赌斗声。
  等到日暮西陲时,他们才结束了这一天的玩乐,顿时饥肠辘辘,直报怨周边实在太过荒芜,以至于这些场地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没有什么店铺酒肆可以就食,或者有女闾也行啊!
  “会有的,一个月后,这周边将会市坊林立,到时候也欢迎诸位来此开设店肆!”子贡送众商贾离开时,信心满满地说道。
  从一开始,赵无恤和子贡就打定主意,要以蹴鞠、驰逐为核心,将这时代流行的娱乐项目聚集在一起,打造一个综合性娱乐场所,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如此一来,这些“侈靡之业”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陶邑是天下之中,是全天下最热闹富庶,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汇聚着数不清的人气,这里绝对不缺钱帛,缺的正是能让人一掷千金的场所!
  这片“侈靡之所”是块诱人的大蛋糕,然而赵无恤和子贡在吞下其中大部分的同时,也不吝于将边边角角分给其他人,以谋求合作和共赢。作为初来乍到者,作为没有根基的流亡君子,纵然有曹伯的鼎力支持,但赵无恤可不想再次变成众矢之的。
  从目前来看,子贡经营的这一行当非但不会对其他实行囤积倒卖和运输转卖的商贾造成竞争,还可以在他们停留于陶邑期间,多了一处消遣的场所。所以在子贡润物无声的拉拢下,众商贾也从警惕和观望,转变为愿意积极合作。
  反倒是众商贾中背景最强大的陈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人虽然对这些产业极其感兴趣,也想加入进去询问合作之道,却因为之前与赵无恤、子贡的矛盾抹不开面子,也无法代表长辈做主。
  他们对视一眼后,便告辞离开,急匆匆回馆舍将今日见闻告知父辈。
  而对于赵无恤和子贡来说,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何况目前以赵无恤的势力,是奈何齐、郑巨贾不得的。所以他才让子贡待之如常,在他们面前大肆宣扬“以和为贵”“和能生财”,好迷惑他们。
  但他也给了子贡承诺。
  “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等我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子贡也能在陶邑打下一片基业,成为众商贾之首,到时候吾等再让彼辈付出代价!”
  现在,他们只能以软刀子割肉的方式,让这三家子弟商贾将在陶邑赚取的钱帛像是流水一般注入侈靡娱乐里,但想要造成实质性的压制和胜利,还是得靠大宗货物的贸易战争。
  如盐、如铜锡、如黄金、如粟米……
  没有一块广阔的地盘,这繁华的侈靡之业,也恍如空中楼阁,轻轻一阵风吹过就会崩塌。
  待人去地空后,赵无恤看着即将降临的夜色,对子贡说道:“曹国和陶市的经营,我就全权交予子贡了,有那批从宋国招募来的商贾,以及以陶蛊为首的本地曹人协助,加上子贡的货殖之才、口舌之辩,定能在此做下一番事业。”
  而他,则准备秣马厉兵,在六月初北上。
  ……
  弦伯甫和玉辛是表兄弟,所以偕行而归,并将今天看到的驰逐、蹴鞠以及子贡暗示的“商贾货殖,和能生财”一字不漏地讲述了一遍。
  郑国的两家大商对赵无恤势力的敌视态度,是出于一种商贾天生的敏感。他们从发生在绛市和商丘的事情上判断,认为这两人一旦进入陶邑,将会成为不易对付的竞争者。
  再加上现在晋、郑两国敌对,弦氏的存在本就是为郑国的利益服务的;而风靡中原的赵瓷也对玉氏经营的奢侈品造成了一定冲击,他们一时半会又研究不出此物是如何制作得如此精美的,所以两家才会在陶邑联手给子贡下绊子。
  可赵无恤抵达曹国才短短几日,局势就产生了巨大的逆转,他们非但没有受到禁锢,而且还一举说服曹伯鼓励侈靡之业,并由公室给予保护。这和郑商在郑国受到的待遇相差无几,他们一时间陷入了被动。
  打蛇不死怕蛇咬,可前去打探的子弟却传回了赵氏君子和卫商端木赐都愿意和解,甚至是合作的消息。
  商贾之间,今日竞争得你死我活,明日却约合在一起做生意的事情并不少见,于是弦氏和玉氏也顺坡下驴,决定暂时不与子贡为难。
  “吾等何不在陶邑也开设侈靡之业?只要仿照今日二子所说的各种玩乐,一样能吸纳钱帛。”
  有个玉氏的长辈眼前一亮,提出了这一建议,却很快被否决了。
  “赵氏君子和端木赐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没有防备?他们早已劝说曹伯,若是有新的侈靡之业在陶邑开设,便要收两倍的税,似乎就叫侈靡税?到时候吾等获利后要多付一倍重税给曹国褚师,如何与之竞争?何况陶市里闾里的斗鸡者、角抵者、乃至于倡优女闾舞妓,早被他们派人统统招揽去了!”
  众人一时哑然,最后还是玉辛提议,莫不如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到这侈靡之业的确能盈利,他们再回郑国仿照开办不迟。
  陈平仲那边也是类似的情形,不过他的态度更坚决一些。
  “各位叔伯,在陶市之内,不可与子贡为敌!”这是他在今天短短时间里生出的想法。
  子贡为人儒雅,知识广博且口才了得,看台上的诸多众商贾们隐隐将这个年轻后辈当成了中心!连陈平仲在与他交谈后,也忍不住产生倾慕之心。
  长辈们闻言相视苦笑。
  “平仲,并非吾等要与他们为难,而是高唐大宗的世子让吾等必须注意赵无恤及其党羽的一举一动……”
  陈平仲闻言一愣,高唐陈氏?那位颇有谋略,心怀大志的世子陈恒,他与赵氏君子素未谋面,为何会有过节?
  但如此一来,齐商们的态度已经确定了,对待新崛起于陶市的赵商,继续采取敌视、竞争和监控的态度。
  让他们紧张的是,近日有消息传来,晋国三位卿士正在攻卫,其中中军佐赵鞅率领的那支大军已经逼近了大河,随时可能渡河围攻濮阳!
  在这敏感的时刻,赵无恤带着大量兵卒从宋国来到离卫国不远的陶邑,难道真是巧合?
  只不过,赵无恤对外宣称要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好好休养一番,还有传闻说他已经向曹伯请求封在一个雷泽边的小邑,要做曹国大夫。
  齐商不敢大意,他们派出的眼线经常在赵兵驻扎的外郭区绕来绕去,不过军营内整日都只有驰逐、蹴鞠之声,却不见出来操练。所以齐商这才放下心来,他们从商人的角度隐隐猜测,赵氏君子这是要将手下的兵卒全部培养成赛车、赛马手和蹴鞠者了。
  于是齐商们在这方面渐渐放松了警惕,却又忧心起若是赵商在陶邑扎根坐大该如何是好……
  时间进入六月初,一大早去陶邑外郭窥探的眼线却发现今天的赵营一片寂静,只有炊烟静静飘着,期间甚至有麻雀落到了营中。
  眼线暗道不妙,连滚带爬地回去通报,等到齐商让陈平仲亲自带着人涌入赵营时,里面果然早已人去营空。兵器、甲胄、车马都撤得干干净净,而子贡正好带着人在这里打扫收拾,准备撤下营帐。
  “子贡,赵氏君子呢?”陈平仲有些愣神,前几天不是一直很热闹么?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子贡今日穿着深衣广袖,头戴儒冠,在无恤走后,他就是这支流亡势力在曹国的主事者,所以今天这一打扮,颇有些名士风范。
  他回过头对陈仲平儒雅一笑道:“自然是走了。”
  “去哪了?”陈仲平哑着嗓子失声发问,但随即明白对方怎么可能告诉他。现如今,只能速速回去告知叔伯们。看样子赵无恤等人是昨晚才走的,发传车赶往高唐禀报世子还来得及!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半旬以来赵营里的阵仗,最初的确是赵氏兵卒们在折腾。但三天前,赵武卒便乘着夜色悄然离开,这之后几天的声响,其实是子贡派留守于此的人演的一出戏,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如此一来,齐商派出的传车不被截住就好了,哪里还赶得及报信?
  子贡记得,在赵无恤临行前,他曾诚挚地拱手道:“君子要去做什么,赐心中明了。但卫国毕竟是赐的母国,生于斯长于斯,还望君子能尽量恪守军礼,少些杀伤!若能如此,则是卫人之福!”
  赵无恤将他扶起,口中答道:“楚庄王曾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我为众人取名为赵武卒,存的也是这一期望。子贡请放心,我此去卫国,不是为了杀戮劫掠的,反倒能让卫境的国人免于晋、齐交战之苦。”
  子贡听着济水河畔的蛙鸣阵阵,心里暗暗想道:“君子和武卒们,现在已经到卫国境内的濮水之畔了罢……”


第269章 城濮之丘
  傍晚时分休息时,蒙城人漆万终于有空解下一圈又一圈的葛布绑腿,脱下磨损严重的麻布履,在袍泽帮忙下用荆棘挑掉了脚上的水泡,至此,他的脚板上已经全是坚硬的老茧。
  这种旅帅让众人打的绑腿在赶路时的确是好用的东西,可以有效减轻腿部的酸痛,据旅帅说,这是神农氏走遍九州时就用过的东西,他只不过是从典史里重新翻出来罢了。
  漆万又有些苦恼地看着已经露出了大脚趾的麻履,他脚大,从戴城到曹国陶丘已经穿坏了一双,如今第二双又要报废了。
  漆万细细算来,他已经跟着旅帅走了两百多里地,这是他以往二十多年里活动范围的十倍有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离家这么远过,而且还离开了宋境,到了外国,见识了数不清的城邑和山川。
  在热闹富庶的陶丘驻扎时,他们被旅帅安排着修建了几处场地,随即便被赶回了军营,卒长以下者严令禁止外出。赵无恤这是怕他们还没经历战阵,就被陶丘侈靡的生活腐蚀了……指望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宋国新卒做霓虹灯下的哨兵,无异于痴人说梦。
  “等到三年后完成了载书规定的时间,我一定要来此好好消遣消遣!”
  有人望着远处灯红酒绿的侈靡之所咽了咽口水,但漆万担心的却是远在宋国的阿父阿母身体,希望在得到足够的募金后能回去将想办法让他们迁业。
  当夜,有人隐隐做声哭泣,在哭声尚未波及开来时,他们就被两长和伍长揪了出去严令申斥了一顿。
  “噤声!若是引起了营啸,你万死不能辞其咎!”
  第二天,得知有宋人思乡后,赵无恤立刻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每人都在商丘口味的羹里吃到了两块肥肉,并让各卒长带着兵卒在营内蹴鞠嬉戏,动静闹腾得越大越好。
  在放松了两天后,新卒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第三天夜里,所有人都被下令收拾好行囊,辎重卒那边也让马儿衔枚,全旅七百余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陶邑,沿着涂道隐蔽北上。
  最初走的是急行军,从陶邑到曹国边邑只花了一天半时间,因为有曹伯给予的通关符节,所以路上的城邑可以畅通无阻。在曹国境内最后修整补充一番后,众人又继续上路,从历山东麓、雷泽以西进入卫国境内。
  “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说的就是这一带了。”卒长如此告诉漆万他们,而这些文绉绉的话,穆夏也是从赵无恤和张子的谈话里听来的。
  进入卫国境内后,全旅开始隐蔽徐行,走的都是封凛在一个月前已经打探好的道路。当涂大道当然不能走,只能走能容纳一车前行的次一级小路,并绕过了那些用矮墙和篱笆围着的卫国小邑,沿途遇上的目击者都要裹挟交予辎重卒看押带走。
  所幸这一带属于曹国和卫国间的隙地,加上雷泽、大野泽一带的盗寇肆虐,所以人烟稀少。到了离开陶邑的第四天清晨,他们便抵达了潺潺流淌的濮水之滨,在河水南边的一座小丘背面隐蔽休息,一口气歇了一整天。
  这里树木森然,长势极其旺盛,在树荫和背阳的土丘下,盛夏的炎热褪去,这濮河里的水烧开后的味道也不错。
  唯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兵卒们在土丘下挖灶做饭时,时不时就会刨出一块白森森的尸骨来,吓人一跳。那黑洞洞的颅骨眼眶让漆万背上直冒冷汗,此外,随地都可以捡到破损生锈的戈头和木杆已经腐烂的箭簇。
  就在众人望着坑中的骸骨猜测不已时,辎重卒的卒长成抟正好带人过来给兵卒们分发新的鞋履。
  “成卒长,此处是什么地方?”
  在兵卒们眼中,短短两月就会说宋国方言,还能识文断字的成抟也是位无所不知的人物,于是漆万便在同伍袍泽的怂恿下凑过去好奇地问道。
  长得黑矮瘦小的成抟来到宋国后也留起了胡须,看上去多了几分威仪,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漆万,淡淡地说道:“这地方名叫城濮,据说一百多年前打过一场大仗……”
  原来如此,这就是此地有这么多尸骸和残损兵器的原因,漆万心里也隐隐有些发虚。漆园里的日子虽然苦些但却安稳,自己应募当了兵卒,会不会也和这些人一样死在异乡,被抛弃在沟壑里?
  漆万还来不及多想,成抟便郑重地将大一号的麻履交给了他,并嘱咐道:“这是此次路上分发的最后一双,切勿再弄坏了,汝等速速穿上熟悉下,以免一会赶路磨脚。”
  ……
  兵卒们在养精蓄锐,而赵无恤则带着张孟谈等人纵马于城濮古战场之上。
  一行人或骑马或乘车,来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小丘上,由此北望,隔着濮水河,是卫国人烟稠密的濮北之地;由此南望,则是一马平川的阔野。
  张孟谈熟悉典史,他回忆着晋国史书里的描述对比此处山势地貌,说道:“旅帅,当年晋文公应该就是站在此处观望晋楚两军会战的。”
  无恤骑在马上远眺,甚至能感受到当年杀声震天的场景。
  “张子,你说说看,城濮之战,为何晋胜楚败?”
  张孟谈说道:“当年楚国令尹子玉怒而求战,率军进逼陶邑。而晋文公为疲敝楚军,诱使子玉轻敌深入,以便在预定战场与楚决战,遂退避三舍,至城濮而止。”
  “晋国先前通过狐偃的计策,拉拢了齐、秦为助力,晋多助而楚寡助,晋军已经赢了一成;楚王与子玉起了争执,楚人分裂,晋人齐心,又赢了一成;故意制造君被臣逼的情形,让晋军士卒君辱臣怒,誓死不退,又赢了一成;最后将敌军引入自己预定的战场,未开战前,这场仗就已经先赢了四成。”
  “四月初一,楚军进至城濮,初二,双方对阵,楚军疲惫之师,对上了晋国待劳之众,晋军又赢了一成。”
  张孟谈白衣搭配着缁布冠,手扶佩剑,对着此处指点山河,尽量为赵无恤和他身后的卒长们还原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战役。
  “晋军配置为上、中、下三军;楚军以陈、蔡军为右军,申、息两县卒为左军,斗氏的主力精锐为中军。晋统帅先轸下令首先击溃较弱的楚右军;并让晋上军佯退,于阵后拖柴扬尘,制造后军已退的假象,以诱楚左军进击,使其暴露侧翼,尔后回军与中军实施合击,又将楚左军击溃。于是乎晋军城濮一战而胜,晋文公遂霸天下!”
  赵无恤颔首道:“没错,这一战是晋军最漂亮的一仗,利用了集中优势兵力攻其一翼,佯退诱敌,合击等战术,值得吾等学习。”
  他心里也暗暗遗憾,自己手下的众卒长们也仅仅是军吏之才,还没有先轸那样独当一面的大将啊。
  无恤转过身来对众人说道:“吾等因为范氏的缘故被逐出晋国,和当年晋文公的流亡何其相似,可我却不会同他一般,等了十多年才得以归国。”
  众人凛然,静静地听着旅帅训话。
  “晋军主帅先轸曾言,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
  无恤扫视着张孟谈、穆夏、苏寿余、桑绳等人的脸庞,指着远处的濮水,提高了声音道:“我今日也要说一句,得安身之地,立归国之功,于是在此乎!?此役关乎吾等日后的发展,绝对不能有什么差错!”
  众人应诺:“唯!”
  就在这时,眼尖的邢敖也指着濮水说道:“君子,船来了!”
  无恤回头,只见缓缓流淌的濮水之上,有数十艘无帆的狭长木舟正缓缓驶来,伍井带着兵卒,分别站在舟上看押着摇桨舟人的一举一动。
  他露出了微笑,吩咐邢敖道:“二三子也休息够了,骑马去辎重卒处,让成抟带人造舟为梁,力求在傍晚时分渡河!”
  ……
  濮水即所谓“桑间濮上”之濮,这条河流在滑国故城分为二支:一支经过曹卫边境的雷泽,又注入大野泽;另一支受历山丘陵阻挡,转而东北流经卫境城濮,也就是赵无恤等人所在的地方。
  时近傍晚,水边的湿地有些许正在盛开的荷花,武卒徐徐来到河畔,顿时惊起了蛙声一片。
  他们帮着辎重卒忙前忙后,一块又一块木板通过百余双手被传递到了水边。
  和在曹国时可以明目张胆的走正道、乘船慢慢渡河不同,现如今却是在敌国境内,所以如何渡过濮水也是一个难题。
  先前他们就试探过了,这河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直接让兵卒淌水过去恐怕有些困难。
  不过封凛早在一个月前北上鲁、卫一带时,就已经打探好了沿途道路。他打扮成过路行商,仔细观察了濮水几处渡口的船只数量和守卫的卫卒多寡,并一一记录在简册上,回商丘后献给赵无恤,再由众人商议敲定路线。
  今日黎明时分行近城濮后,虞喜等人四散到十里外警戒,伍井则带着一卒之兵突袭了一处木舟多而卫卒少的渡口,将舟人连带所有船只统统缴获了过来。
  在一处比较狭窄的河道上,木舟缓缓驶到水边一一停住,排成了一道横列。辎重兵用麻绳熟练地将船只栓捆在一起,再搭上木板。
  当年周文王迎娶太任时,就曾“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也就是浮桥。在商丘时,成抟所带的辎重两不参与军事训练,而是练习如何保持辎车的匀速,如何应对各种路面,如何快速更换车轮,如何搭建浮桥和简单的工事,所以动作还算麻利。
  在舟梁搭好后,辎重卒和一两武卒押送着沿途裹挟的卫人,还有这次俘虏的舟人们殿后,过河后也会徐徐而行,他们不会参与明天的战斗。
  这裹挟的数十“累赘”杀掉自然是最省事的,但后患也不少。赵无恤这次不是来蝗虫过境的劫掠,而是想打下一片地盘控制,所以得注意一下军队的形象,要是能扮演一下“仁义之师”,对于日后的长期统治有益无害。
  六百武卒过了舟梁后在对岸分卒两集结,他们已经重新打好绑腿,换上了新履,这之后将连夜奔袭三四十里,抵达这次远征的目的地。
  看着即将降临的夜色,看着走夜路也能勉强保持队形的兵卒们,赵无恤暗暗想道:“想必此时封凛、虞喜、田贲他们,已经混进甄邑了罢……”


第270章 甄邑攻略(上)
  六月初五,位于濮水以北数十里的甄邑。
  这里从前是昆吾氏的旧壤,帝颛顼的遗墟。史书所载:“十有五年春,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会于甄。”齐桓公曾在甄地两会诸侯,这是他开始霸业的地方。
  热闹非凡的甄之盟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年,现如今这里是属于卫国大夫孔氏的养邑,地处都城濮阳以东百余里。
  不同于因大盗肆虐而人烟稀疏的濮水之南,这里人口茂集,路上尽是行人,乡邑内外不时有国人出入。百里沃野,河流纵横,是一片膏腴之地。
  甄邑是个千室中邑,邑城周长两三里,有人口八千多。
  因为此处位于“午道”的中心,是从新郑、濮阳东去鲁国,或者从商丘、陶邑北上齐国高唐的必经之地。所以一年四季里商贾往来频繁,清晨时分邑门边还要排起长队。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三丈,基部宽两丈,顶部宽一丈,只能容纳三人并排行走。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邑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五丈的角楼。
  弭兵之会后中原数十年的和平,使得卫国武备松弛,甄邑外的护城沟壑壅塞填平,水虽未完全干涸,但已经失去了作用。邑门内外松松拉拉地站了二十来名守卒,邑墙上也有同等数量的卫卒巡逻,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守备的措施。
  守城南邑门的小吏名为甄堇父,是本地氏族甄氏的小宗子弟,光靠抽取过邑的门税,以及不时得到的好处,也过得十分滋润。如今卫国虽然卷入了齐、晋两国之间的战争,但主要的战场尚在大河以西,暂时没有波及到这里,还没到邑门紧闭的程度。
  这一天午后,一队二三十人的行商打南边而来,打头的是位貌恶的宋国商人。他身穿葛布粗衣,缁布冠,并不华贵却干净体面,远远地就朝甄堇父拱手行礼:“甄下士,小人又来了。”
  行商说一口夹杂着宋国口音的卫言,不久前他曾两次经过此地,前往东面的鲁国。
  甄堇父记得这个行商出手还算阔绰,也能说会道可以讨人开心,加上他不堪的相貌,所以有些印象。
  “我记得你是叫封季?”
  他扫视行商背后的车队,口中啧啧称奇道:“上次来时还没几个随从,此去两个月不到就拉起了一个车队,还多了不少扈从,想必是赚了不少钱帛罢。还是老规矩,每辆车抽半成货物,如今晋齐交战,邑守有了新的法令,超过一尺的兵刃不得带入邑中,让你的扈从们过来搜身。”
  化名封季的封凛笑容可掬:“小人的确是时来运转,投奔一位曹国大夫做了他的隶商,至于这些扈从……”
  他回头瞧了瞧田贲和他手下的二十来名悍卒,又转过头来凑近了身子,手拢在宽袖里,将几枚齐刀币塞到了甄堇父的手中:“雷泽和大野泽的盗跖最近越发猖狂,远行不带点人手防身恐怕不安全,都只是些防身的短削,没有什么兵刃。”
  甄堇父掂量了下那些钱币的重量,便心满意足地放了他们一马,众人得以鱼贯而入。
  殊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田贲等人早已斜眼将守城兵卒的数量和位置全部记了下来。
  进了甄邑之内,街上人来人往,比不上商丘和陶邑的喧噪,却也十分热闹。
  喜欢流行服饰的卫国硕女们不喜欢宽大的深衣,反而热爱鲜艳的两色襦裙。男子或裹帻巾、或露发髻,或襦绔布履、或褐衣佩剑。偶尔也有头戴高冠、宽衣博袖的士大夫乘坐双牛驾辕的大车经过,颇为拉风,那是本地势力最大的氏族甄氏的车驾。
  邑中街市、里闾遍布,都用矮矮的墙垣或篱笆分隔开来,封凛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从大道绕小路,又从小路上大道,最终来到了专门供应外来商贾暂住的馆舍内。
  卫人亦好货殖,虽然对外也称舍吏,但不同于晋国派小吏管理,这里其实是私人开设的。封凛上次来此已经和舍吏混熟了,甚至还花了几枚刀币,尝过他未嫁长女的滋味。
  不过这回来,封凛却推开了投怀送抱的舍吏之女,径自吩咐舍吏安排一个二三十人共睡的大屋,并准备好吃食和热水、酒、灯烛。
  舍吏和他的长女闻言嘴一撇,这貌恶的商贾上次来时还出手阔绰,住的是上等的居室,睡软榻,甚至还招女闾里的硕女来侍候。可这回再来,虽然带的人多了,出手却也徒然小气了起来。
  封凛自然是有苦衷的,他此次来甄邑,是做大事,立大功的,可不是享乐和恋奸情切的时候。
  早在赵无恤派他第一次来此时,封凛就猜测君子要对这里下手,果不其然,在陶邑侈靡之业开张的那天,赵无恤再次召见了他,让他做此行的领头之人。
  “我想让你再次诈扮商贾,带着田贲手下的悍卒们混入甄邑,在邑内配合我部取城,事若能成,你当为首功!”
  封凛在被子贡一番劝说后,也死心塌地地留下来了,眼看这支流亡队伍在宋国、曹国期间整整壮大了一倍,还解决了财源问题,日后肯定也会招揽更多的人才。所以,潜入甄邑虽有危险,却也是他封凛为君子立下大功,谋取地位的机会!
  临行前赵无恤与他约定:“你先行启程一天,到六月五日混入甄邑,吾等入夜后就率部渡过濮水,从北岸到甄邑,夜路两个时辰可到,我会带人潜伏到邑外的桑林等待。”
  “汝等若能顺利混入邑中,可在三更时分让悍卒夺取南门,并举火为号。一见火起,我便会催军全速前进,你们在内乱之,我在外击之,此邑定能一鼓而下!”
  田贲悍卒勇无敌,有他配合封凛,加上甄邑松懈的守备,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封凛暗暗琢磨:“若是换了平日,就算君子能顺利夺取此邑,也会被卫人发觉,很快调遣大军围剿,诸侯中也无人会支持吾等,此举是为死路一条。但如今晋、卫交战,晋国三卿正在率军攻卫,若是乘势夺邑,吾等便不算是乱卒,至少也是帮助晋国的义军!”
  不过封凛觉得,想要凭借夺下甄邑之功返回晋国,实在是不太可能。毕竟除了赵氏外,其余五卿都或明或暗地参与了驱逐赵无恤之事,更别说新任的下军佐范吉射与赵无恤有杀子之仇,而他们的主心骨范鞅也吊着一条命垂危未死,想回去的话,至少要让五卿无话可说。
  或许,君子还另有后续的计划?
  但这已经不是封凛能参与的事情了,其中的细节,也只有君子和他手下的第一谋主张孟谈才清楚,甚至连子贡都不甚明了。
  ……
  夜已近三更,在舍吏安排的大屋内,墙边有几个破旧被褥的床位,其余都是从邑外收来的干稻草,一盏特地讨要的陶制灯烛在大屋中央闪耀,是这漆黑的夜里唯一的光亮。
  封凛别说睡觉,连坐立都有些不安,他不时起身踱步,盯着沙漏查看。
  和他的躁动相反,塌鼻梁,椎髻,唇上颔下各留短须,身穿窄袖短打的田贲却只是静静地盘腿箕坐在稻草上,不停用皮带磨蹭那两柄杀人如麻的铜剑,就着烛光检视锋利程度。
  在成乡之战后,他就渐渐恢复了早先的地位,其后跟着赵无恤远离故土,在国外走了一圈后,见识和心胸都有了拓宽,相比一年前,田贲已经沉稳了许多。
  他现在是悍卒的两司马,原先下宫、成乡的老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十来个人,所以这次带的人手里,有一半是在宋国新招募来的轻侠恶少年。
  看到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宋人少年,田贲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田贲技击过人,为人坦荡仗义,还是赵无恤忠狗,于是他很快就将这些扔到武卒里必然会成为刺头的宋国轻侠收拾得俯首帖耳。
  他们不参与普通训练,而是被集中在一处,在田贲亲自指点下练习技击、刺杀、翻墙、放火、野外生存,乃至于偷鸡摸狗等老本行。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他们已经有了搅乱一个小邑的能耐,甚至在临行前,还在陶邑干下了几桩无人察觉的入室盗窃作为演习。
  “三更到了!”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沙漏的封凛口干舌燥地说道。
  田贲最后盯了一眼双剑,吩咐道:“检查好兵刃,带上纵火的燧石。”
  和封凛跟守门的甄堇父说的不一样,他们人人都带了擅长的兵器。有青铜短剑,有匕首,还有载在辎车上的短戟、弓矢等,甚至还有几名持新型武器单臂手弩的,早就一一握于手中,让封凛触目惊心。
  田贲站起后孰视众人,冷冷地说道:“今日之事,不必我多说,二三子在家乡都是轻侠小盗,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事情败露了,就会被乡老责骂,士师缉拿。可跟着君子,吾等却是大盗,杀人放火都是小的,要做就做这种攻城夺邑的大事,方为大丈夫!当然,吾等是君子的剑,君子不用时,就得老老实实呆在鞘里,今日要用了,便得立刻出鞘刺出!”
  众轻侠和悍卒凛然应诺,田贲在他们被招募的第一天就说过,跟着他别的都好说,但唯独有一样不能少,那就是对君子必须得死忠,不容丝毫背叛。
  封凛此次的任务,是将田贲等二十多头杀人不眨眼的猛兽带入邑众,剩下的打斗就没他什么事了。此时见田贲等将去搏命,不知道能还几人,他心有戚戚,便抱着从舍吏处要来的那罐濮阳酒,在地上的陶碗里倒了一圈,好为众人壮行。
  众轻侠悍卒一一欠身拿酒,田贲也往封凛手里塞了一碗。
  二十多双手高高举起,围成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说道:“共饮此酒!”
  封凛碗沿才沾唇边,田贲已经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随即将碗朝干草堆上一扔,骂道:“淡出个鸟来,跟濮水一个味道!等旅帅拿下此城,万亩良田俱为所有,吾等收粟米来自己酿,再喝个痛快!”
  众人也轻笑不已,学着他扔了碗。
  “酒可壮胆,利血气,好杀人!二三子,随乃公杀人放火,博一场富贵去!”
  说罢,田贲和这二十多名悍卒提刃推门而出,门外,是甄城深沉的夜色。


第271章 甄邑攻略(中)
  甄邑的舍吏才刚睡下没多久,只因为今天那个名为封季的宋国商贾索要的大屋里一直亮着暗淡的灯光,灯烛昂贵,直让舍吏心疼无比。他有心去提示众人说睡觉要记得吹灯,却又害怕那些个凶神恶煞的扈从,讷讷而不敢行动。
  翻来覆去了半宿,他忍不住起了身,披着葛衣推门而出后,却发觉拴在院子里的狗没动静,过去一瞧,只见地上湿漉漉一片,竟是被人杀了!
  他顿时勃然大怒:“这些匹夫,居然醉酒杀了乃公看家护院的狗!”
  舍吏三步并作两步,要过去猛敲大屋的门,却见里面先被轻轻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手里提着反射月光的兵刃。
  “有……”
  舍吏大惊,刚要喊“有贼”,却被一把嗖一声飞来的短剑直接钉死,倒地后满眼恐惧,舌头伸得老长,鲜血流了一地。
  陪另一位商贾折腾了半夜的舍吏长女听到了些许动静,她掌着灯罗衫半解地从侧屋钻出来,见状一屁gu坐在了门边,差点吓得晕死过去,随即便被封凛冲过来紧紧捂住了嘴。
  “不想死就别叫唤!”
  封凛心里也在发颤,暗叹今夜还是杀了无辜之人,他带着一个留下保护的持弩轻侠,挟持了这个女子和她屋里的商贾转进居室,紧紧关上了门。他们接下来只需要静待即可,只是不知道明晨找上门的究竟是武卒,还是甄城的邑兵……
  进屋前,他还特地劝诫田贲道:“旅帅有言在先,尽量少杀人。”
  “我省得。”
  田贲已经抽回了带血的短剑,在死人的衣物上擦了擦,又让人将尸体藏到暗处,随即在馆舍内的商贾旅人熟睡未醒之际,带着十多人顺着来时的路直扑甄邑南门。
  另外几人则摸着黑朝北去了,他们将会在邑北的甄氏里闾附近点火烧屋,吸引他们的族兵,使之无法驰援南门。
  众人踏月出院,分头行事。
  时值后半夜,白天热闹的街上空无一人,半刻后,田贲等人到达了南门处。这里已经大门紧闭,就着彻夜不熄的火燎,田贲发现守卒足足比白天少了一半,只剩下一个两的人,邑墙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门边的那几名卫卒更是抱着矛在打瞌睡。
  “悄悄摸过去,放翻阶梯旁的那两人,再分两批占领邑墙和邑门!”
  田贲已经不再是只顾前冲单打独斗的莽夫了,他只觉得自从跟了君子以后,路越走越宽,见识越来越广,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大!若是再没进步,自己的位置迟早会被后来者居上了。
  于是田贲和他手下的轻侠悍卒们先悄然摸了过去,抹了关键位置两人的脖子,又抛绳套干掉了邑墙上的两人。随后派人沿着土阶爬上了邑墙。这时候,有卫卒惊醒过来,开始大呼有贼,但很快就挨了弓矢弩箭,没了声音。
  如同以往的演练一般,这场偷袭干的很干脆,在守门处主事的下士也被田贲斩落人头后,战斗便宣告结束,剩下的二十名卫卒丧了胆,纷纷弃械投降。
  田贲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濮北方言,却明白跪地讨饶是何意思,便制止了杀戮。
  与此同时,邑北的甄氏里闾附近也有几处屋子被点燃,火苗最初还很小,渐渐却大了起来,不时有人发出了慌乱的惊呼。甄氏的族兵警觉性可比邑门守卒高多了,很快就翻身下榻涌向了那里。
  一时间那边成了全邑焦点,邑南门一时间无人关注。
  “大事已毕,只望去点火的二三子能活下来。”
  田贲也举起火把,朝邑外半里处那片桑树林左右摇晃……
  ……
  赵无恤等人在渡过濮水后彻夜皆行,一个时辰前就摸黑抵达了邑外。有五十人留在后面押送辎重和被裹挟的卫人,还有五十人是在急行军中被拉下了,索性留他们在半道接应,所以如今能投入战斗的只有五百。
  位于桑林最前沿的是虞喜和轻骑士们,马儿衔着枚,骑从则扶着鞍站立等待,他们形成了两个锲形队伍,各有任务。
  赵无恤和张孟谈并肩站在稍微靠后的马车上,御者邢敖的眼睛则定定地望着闪烁火光的邑门,他们身后是黑压压坐于地上的赵武卒,戈矛各自在肩。
  等待的间隙,张孟谈忍不住打破了静谧,他对无恤说道:“甄邑是一个千室中邑,邑内人口八千,兵卒一旅,若是征召国人,则可以达到一师的人力守城。所以强攻还是有些麻烦的,但若是里应外合,倒是有望轻易拿下。”
  这话又像是在分析局势,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虽然制定计划时自信满满,但这毕竟是张孟谈作为谋主的第一次战役,难免有些忐忑。
  赵无恤道:“在敌国境内行进是没办法彻底保密的,渡口被袭,舟梁搭起后,卫人恐怕已经注意到了吾等的行踪。至迟到明天,附近的各个千室之邑就会得知消息,后日便能派来援军。”
  “若是此计不成,为了避免被甄邑内外的卫卒夹击,吾等只能向西退却,去和晋国大军汇合了,然后再借晋师之力攻破此邑,好让接下来的计划顺利进行。”
  不过那样一来,这次行动的性质就不同了,他会从虽然流亡却依然心怀晋国,所以举义夺邑以飨晋师的贤明君子,变成了靠抱老爹粗腿的无能庶子。
  张孟谈也咽了下口水,他的父亲,如今的晋国中军侯奄大概就是大军的前锋,若是此计失败,自己或许会被他揪回晋国也说不一定。
  所以,此役必须胜利!
  这关系到赵鞅眼中会是惊喜还是失望,这也关系到两人,乃至于这个流亡组织的前途。
  就在此时,邢敖却指着邑门道:“旅帅快看,是信号!”
  无恤方眼望去,只见邑墙望楼之上,那左右摇晃的闪烁火光正是和田贲商议好的信号。而邑内也有火焰冲天而起,隐隐能听到人声一片嘈杂,看来点火扰乱拖住甄氏族兵的人也得手了。
  赵无恤掰断了手中的桑树枝,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做得好,彼辈当为今日首功!传我号令,全旅随我急速前行,攻入此邑!”
  轻骑奔驰而走,唿哨声响成一片,战车也随着武卒们的脚步徐徐开动。
  ……
  按照卫国通关的规矩,在入夜后邑门不得开启,来迟了的商贾和行人只能在邑墙边上露宿。
  这一夜,也有几个倒霉蛋被晾在了墙角,所幸时值盛夏,夜晚并不寒冷,只是蚊虫多了点。
  三更天时,被咬得浑身是包的行商和旅人游士们哪里还睡得着,他们正烦躁着,却听到邑墙内发出了一些若隐若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喊叫,还有金属碰撞和重物倒地响起。
  随后,一切消弭于沉寂,只是更远处有人声喧哗,他们还来不及细想,却发现邑门在缓缓开启。
  众人惊喜交加,离鸡鸣还有一段时间,难道今夜情况特殊所以提前开门了?正待要进门去寻个馆舍休息,却见迎步而出的是几个浑身沾着鲜血的大汉,还有狼狈不堪的卫卒,他们连滚带爬地搬开了挡路的栅栏和鹿角,随即跪在路边一动不敢动。
  “这是怎么回事?”商贾和旅人么面面相觑,问了一句对方也不答,只是厌烦地挥手驱赶。
  “不想死就一边去,休要挡道!”
  其中几名富庶的带剑国人有些恼火,正要发作,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隆隆声响。
  一回头,却只见二十多匹单骑走马的轻骑士在月光下排成两个阵列冲了过来,他们连忙闪开避让,然而骑士们却不入门,而是沿着邑墙朝两边散开,分为两队疾驰而走。
  “莫不是打仗了……”
  众商贾骇然,晋齐之间的争霸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据可靠消息,晋军还在百二十里开外的大河以西,缘何会突然越过三四座城邑冒进到了这里?
  然而,接下来迈着整齐步伐朝邑门涌来的黑压压甲士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商贾最怕遇见乱兵,不过这些人对他们却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出手为难。
  这些商贾路人索性跟卫卒战战栗栗地跪到了一起,他们低头瞥见无数双打着绑腿,满履泥土的脚小跑进了邑门之内,灰尘直涌口鼻,他们却只能强忍着一动不敢动。
  直到一幅缓缓滚动的车轮在他们眼前停了下来,随后有声音响起,分别用雅音、商音询问他们的身份和国籍。
  有个大胆的濮阳人抬起头来,只见车上是两位弱冠君子,车左那位披甲戴胄,扶着剑虎视众人,何等的威武霸气。车右则是一位素衣缁冠的少年,正和蔼地看着他们微笑。
  濮阳人做答后,那位颇似全军统帅的少年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晋国赵氏接管此地,汝等在此等候,天明后登记身份方可入城,入了城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半旬之内不得离开!”
  有商贾壮胆问会不会被强征货物,车右的缁冠少年儒雅地笑道:“汝等放心,旅帅所部乃是仁义之师,是为了让甄邑民众免于战乱而来的,缘何会做这种事情?”


第272章 甄邑攻略(下)
  六月五日破晓前,甄邑城北的甄氏里闾失火,顿时引发了一阵慌乱。大族甄氏连忙组织族兵救火,因为只是几间单家独户的屋子被点燃,所以很快扑灭,没有蔓延到全城。
  然而,他们却因此忽略了南门的动静,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二十名早先潜伏入城的悍卒以伤一人为代价强取了南门,随后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城外埋伏的数百赵武卒伏兵大起。
  半刻之后,五百兵卒涌入南门,随后在军吏的指挥下分成了数队,先控制了各处路口,随后弩兵在悍卒带领下直冲东门和西门。这两处的守卒没有防备,一轮激射后便士气丧尽纷纷投降,苏寿余带人控制了东西两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并派人沿着邑墙朝北门跑去。
  持剑盾的甲士则直扑邑寺,摧枯拉朽般击垮了被惊醒的数十守卒,便将披着深衣准备出门查看火势的卫国邑宰活捉。
  三百轻甲持戈矛的武卒横扫街巷,目标直指邑北的兵营和甄氏里闾!
  “晋国大军已到,速速归降可以免死!”
  一时间,满城尽是赵武卒的呼喊。
  甄邑共有一旅卫卒,半数分布于四门和邑寺,另一半呆在位于邑西的兵营里。当杀声震天后,邑司马大惊之下没有胆气反抗巷战,而是带着衣衫不整,兵戈不齐的众人忙不迭地朝邑北而去,他们下意识地想从北门突围出城。
  然而当这两三百人稀稀拉拉地跑出北门后,却挨了一阵箭雨,被射了回来。却见北门外已经站立着二十多持弓搭箭的轻骑士,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正是之前分两批绕着墙垣过来的虞喜等人。
  就在此时,从西门和东门过来的弩兵也占领了北门邑墙,前有高头大马的轻骑,头顶还被数十把弩居高临下指着,邑司马无奈之下只能率军投降。
  当赵无恤和张孟谈衣不沾血地到达甄邑邑寺后,很快接到了各路卒长传回来的捷报,三更半入的城,四更时赵武卒就控制了全邑的局势:四门由弩兵守着,轻骑士在邑外巡逻,各个路口都留了一伍武卒看守,一卒盯着被押回邑西兵营的卫国守兵,其余的人则包围了邑北的甄氏里闾。
  赵无恤吩咐道:“切勿攻击,先让人喊话,就说晋军已经控制此邑,吾等不会杀戮劫掠,让本地族长、长老到邑寺来议事。”
  “此外,让人沿着街巷里闾大喊全邑戒严,让国人暂时呆在家中不得外出,各卒伍都要管好自己的士卒,毋乱杀人,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违令者军法处置!”
  封凛在武卒入城时便闻讯从客舍钻了出来,这会又客串了趟说客,甄氏派来里墙上和他交涉的正好是南门下士甄堇父。
  眼见昨日中午还腆着笑脸的商贾一转眼变成了高傲的使者,甄堇父再傻也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在心里暗骂封凛,明面上却唯唯诺诺地讨好试探。
  封凛在墙垣外被几名持盾的甲士保护着,他昂着头对墙上的甄堇父说道:“甄下士,汝等莫不是以为凭借这小小里闾墙垣,便能暂保平安了罢?虽说甄氏人多势众,可今日这些兵卒只是晋国大军的前锋,后面还有黑压压的一军之众,想要保全宗族,就速速去劝族长随我前往邑寺归降,我还能在旅帅面前帮汝等说项。”
  还有一军之众!?
  甄堇父吓尿了,忙不迭地去传话,甄氏人口数千,有族兵五百,但在“晋国大军杀到”的威慑下,已经没什么心思反抗了。先前只是担心乱兵劫掠宗族,在得到对方不杀戮的承诺后,便选择开门投降,族长带着族中三老,前往邑寺窥探甄邑的新主人究竟是何人物。
  当六月六日清晨的太阳重新升起时,甄邑中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均已被瓦解,在成乡来的数科之徒窦平的统计下,己方有一人阵亡,六人负伤,而邑内的守卒、民众死伤也不超过五十,这个数字在赵无恤的接受范围之内。
  一夜之间,甄邑的天变了。
  ……
  甄邑的一批卫国长吏,如邑司马、卒长、仓吏等统统被押到了邑寺,与甄氏族长一起等待赵无恤召见,此外还有各里胥、小族族长、商贾们随行。
  高大的寺门处不同于往日的松懈,如今被持剑披甲的武卒把守的严严实实。
  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战战兢兢从门边鱼贯而入的本地卫吏、氏族、商贾、三老们,似乎若有人异动,锋利的戈矛剑戟就会毫不犹豫地刺过来。
  邑寺的庭院既广且深,正中一个大堂,屋檐飞角,雄伟高壮,堂前有石制台阶,延向院中。院内有一株大枣树,枝叶繁茂枣子尚青,众人就被带到了这里,忐忑地等待征服者的召见。
  平日邑宰办公的厅堂门扉紧闭,赵无恤和张孟谈已经雀占鸠巢,邑宰和寺内的小吏、守卒则被暂时关到了牢狱里等待发落。
  他们在里面的软榻上跽坐,一边翻阅着案几上的文书简册,一边商量着拿下甄邑后的对策。
  “卫国的篆字和晋字、宋字还有些许不同,看得我有些头疼。”赵无恤啪啦一声,将竹卷扔到了案上,揉了揉太阳穴。
  拿下甄邑后,他是隐隐有些激动的,这是流亡后得到的第一块地盘,竟然来得如此轻而易举,不过张孟谈却立刻泼了他一瓢冷水。
  “子泰,吾等虽然控制了邑内的局面,可并不等于控制了整个甄地。”
  张孟谈指着一份简册说道:“甄地共有户口2500,人口16000余,其中邑内仅有8100,此外还有几个小乡邑遍布周边数十里内,一时半会不能派兵去占领。”
  赵无恤也叹了口气:“的确,吾等是不能贸然分兵的,因为就算是邑内也不安稳。吾等是外来的陌生势力,虽然轻易夺取了城邑,却没法得到卫国人的支持,反抗从未被扑灭,只是深埋于土下,也许一个火星便能点燃。”
  “卫国守卒已经统统被俘,甄氏也已经服软,他们一个十乘小家,听说晋国大军将至自然是不敢反抗的。但实际上,就算接到了吾等派人传递的消息,晋军最快也要到半旬后才能抵达,这么长时间,甄氏和邑内的国人定会发现吾等只是虚张声势,难免起别样的心思,所以,这出戏还是得继续演下去。”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也帮张孟谈正了正衣襟,说道:“既然如此,给门外各卫吏、氏族、商贾们的下马威也已经足够了,事不宜迟,速速召他们进来,按照我们先前制定的计划行事罢。”
  ……
  甄氏族长甄仲勋是当地各大小氏族的主心骨,今日向“晋军”投降,并主动跟着封凛前来邑寺议事,也是他拍的板带的头。
  身后的十多名卫国小吏,甄氏小宗,乃至于商贾们正惶恐不已地议论纷纷,中原已经和平多年,他们一生里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可去过濮阳、陶丘的甄仲勋却不太慌张,他见识多广消息灵通,知道晋国这次攻卫存的不是夺城占地的心思,而是与齐国争霸,卫的归属十分重要,卫侯只有被打疼了,才会改换阵营。
  所以他料想,虽然甄邑被这支晋军莫名其妙地攻破了,但只要濮阳的卫侯同意与晋国和谈,那么很快就又会回到卫国治下。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必须说服占领者的统帅约束好兵卒,若能如此,他们甄氏付出一点代价也是乐意的。
  然后,大家一起等待和平降临,然后各回各家才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厅堂门扉开了,在封凛的召唤下,众人整理了一下仪容,收敛慌乱的心态后以甄仲勋为首,排队进入。
  厅堂内也站满了持剑戈的兵卒,甚至还有一排甲士挡在了他们和那年轻的旅帅所在的主座中间,旅帅坐于案后,皮笑肉不笑地看众人种,一身华丽的铜皮合甲好不威武,他身旁站着一位儒雅的缁冠文士。
  众人战战兢兢地行礼,文士在上面还礼,旅帅则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微微点了下头。
  “不知旅帅是晋国哪一家的君子?”甄仲勋站出来小心地发问,搞清楚对方背景是最重要的,年纪轻轻便能带着晋国前锋攻城破邑,至少都是大夫之后,甚至可能是卿子。
  少年旅帅却没立刻回答,只是让人给年长者和地位较高的甄仲勋等人赐坐。
  随后他才张口言道:“余乃是赵氏君子,从温地来。”
  “温大夫赵罗之子?”甄仲勋和其余人面面相觑,的确,据说那些站在墙头的弩兵说的就是温地方言。
  赵无恤不再回答,众人以为他默认了,而他旁边的张孟谈接过了话茬道:“吾等是晋国先锋,受中军佐派遣前来夺取甄地,大军随后几日将陆续抵达。晋卫两国同属姬姓宗盟,一时交战如同兄弟相争,误伤了氏族民众可不好,所以旅帅需要诸位的配合,官吏各司其职,族长和三老们也要帮着安抚民众,再派使者去招降周边的乡邑,将其纳入吾等治下暂时管理,何如?”
  甄仲勋等人讷讷不敢言,他们只愿意维持现状,如何能主动帮占领者办事?就在此时,却是赵无恤啪地一声将剑拍在了案几上,吓了他们一跳。
  无恤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也不瞒诸位,晋国如今六家各自为政,甚至有戎狄的仆从兵卒,所以军队里良莠不全,军纪不佳,这是诸侯都知道的事情。”
  他此言不虚,晋军在国外的军纪一向堪忧,劫掠敌国,乃至于偷袭盟友城邑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两次。昔日晋文公破曹,魏犨便公然骚扰曹国大夫,放火烧其宅邸;当年平丘之会,晋国四千乘兵车云集盟友卫国境内时,羊舌鲋代理司马之职,也不治军纪,纵容士兵劫掠,让人心寒不已。
  他这么一说,甄地的众人不由得忧心起来,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无恤拍着胸口保证道:“但,在我治下可以保证兵卒无犯汝等宗族、财物,人人各安其职。但若是诸位不配合,等到晋国大军陆续抵达后,我就无法保全汝等,无法保证还未归降的各乡邑安全了……”
  这话名为替他们考虑,实则威胁意味十足。
  甄仲勋等人有些慌了,这的确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在邑外也有不少产业,若是真让过境的晋国大军毁坏了,损失将不可计量。如今既然眼前的旅帅允诺怀柔而治,那交出族兵,积极配合他安抚民心也并无不可。
  于是众人下拜道:“吾等愿追随君子骥尾,助君子安抚民心!”


第273章 狐假虎威
  在和甄氏等达成协议后,赵无恤同意武卒暂时不进入甄氏里闾,但甄氏必须将族兵交出一半由武卒管辖,帮忙维持甄邑的秩序,安定民心。
  在甄氏和众邑吏的帮忙下,邑中国人惶恐的心情平复下来了,到了第二天,街上渐渐有了些人影,日常的生活在慢慢恢复,只有街角墙垣上偶见的殷红血迹诉说着易主过程中的小小杀戮。
  不过圆滑的甄仲勋却也留了一个心眼,因为他让人粗略估计了一下,发觉邑内的晋军不超过七百,虽然号称前锋,但也实在是少了一点吧。
  然而第三天清晨,他却又打消了这种怀疑,因为在天未亮时,又有数百兵卒从邑外浩浩荡荡地开了进来,战鼓震天,旌旗招展。之后的第四天第五天亦然如此,前后涌入了近千人,俨然千军万马源源不断的架势,这让包括甄氏在内的所有卫国人都被占领者强大的实力所吓倒,不敢有丝毫越轨行为。
  他们也积极帮助“温县君子”去招揽周边的百户小邑,其中有五个归降,只剩下一个位于青山险隘的小邑仗着山高路险,表示拒绝。
  甄仲勋等人料想这位“温县旅帅”肯定会勃然大怒,发兵碾平那个守卒不过数十的小邑。但旅帅却一副要“以德服人”的模样,表示自己是仁义之师,要怀柔,向晋文公围樊阳、中行穆子围鼓、肥学习,徐徐图之。
  其实赵无恤却是有苦说不出,他们一群外来者,骤然占据了这卫国的千室之邑,邑内的青壮国人和卫卒、甄氏族兵加起来是占领军的四五倍,全军集中提防还来不及,哪里还能为了一座鄙邑而胡乱分兵?
  那些看似涌进兵营的千余晋军,其实是他的虚张声势,为了一开始就给甄邑造成一种强烈的军事威慑影响,每隔一天就命令两卒人晚上悄悄溜出城邑,第二天早上再浩浩荡荡开回来。
  他还让归降的乡向甄邑输送粮秣,保证仓禀充实,随后便阻断了邑内和邑外的联系。明面上宣布已经各发一卒兵去接管各乡,实则派出去的人却又绕了回来,充当从西边开来的“晋国援军”。
  赵无恤凭借这一伎俩骗过了甄邑人的眼睛,顺利压迫他们乖乖合作,熬过了整整半旬时间。
  假象能暂时迷惑人,但终会被识破,此举当然只能是权宜之计。
  邑寺中,赵无恤对张孟谈讲起了一个故事:“泰山脚下,有一头老虎捕猎百兽为食,这天它捕到一只狐狸,狐狸对老虎说:你不该吃我,天帝派我做百兽的首领,如果你吃掉我,就违背了天帝的命令。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在前面走,你跟在我的后面,看看群兽见了我,有哪一个敢不逃跑的?老虎信以为真,于是就和狐狸同行,群兽果然纷纷逃跑,其实它们不是害怕狐狸,而是害怕狐狸身后的老虎!”
  张孟谈颔首道:“正在进攻卫国的晋军是虎,吾等则是一只孤零零的流亡狐狸,现如今之所以能在甄邑呆下去,就是因为扯了虎皮来威吓卫人。”
  无恤道:“没错,从卫康叔到如今,甄邑的国人已经当了整整五百年卫民,虽然偶有短暂的被占,却并不长久。无论是民心还是氏族都还是把自己当卫人,我要取远在濮阳的甄大夫孔氏而代之,光靠这么一场孤零零的破城胜利是不成的,光靠现在的这点权谋和计策也是不成的。”
  张孟谈皱眉望着濮水西岸鲁卫交界的地图道:“的确,靠着狐假虎威或许可以应付一时,但是这些小手段只能暂时糊弄一下眼前的局势,却终究决定不了甄邑的归属。我们若要真正在此处站稳脚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想办法一举获得合乎礼法的地位,再慢慢争取氏族,赢得民心!”
  “对,不过最要紧的,是能拖到晋国大军抵达,到时候大局可定,吾等的借势之策也才能顺利进行下去!剩下的几天一切以求稳为主,不要小看国人的战斗力,若是激起了民愤,吾等也不好收拾局面。”
  赵无恤推开窗檐,看着西面的天空叹了口气:“不过这次攻卫,濮阳的卫军却格外顽强,竟然将已经渡河的晋军又逼了回去……战场之上,果然没有什么是能全部料定的,若是晋军迟迟不来,吾等处境堪忧矣!”
  ……
  百里之外的大河边上,与对岸濮阳数千卫军对持的晋国中军大营。
  有一支“晋军”冒进到东边甄地一带,这消息在前日便传递到了中军佐赵鞅的帐中,虽然赵鞅没有知会知跞,但知跞却已经明了,还知道这是赵氏庶子无恤干的好事。
  “本想着赵氏庶子被逐出国后能安分一些,至少十年内不足为患,谁料才过了半年,竟然胆大到敢借吾等的势强取卫邑了!”
  知跞捋着须,对侄子知果说道。
  面色和善的知果问道:“的确是非常人之举,和阿瑶破狄邑倒是颇为相似,若是他能归国,这晋国日后可要热闹了,叔父,那吾等是救还是不救?”
  知跞笑道:“这是响应晋国攻卫的义军,当然要救,只不过吾等尚在大河以西,卫侯虽然不堪,却能驱使卫人效命,过不了河,如何去救?”
  知果叹息道:“梓材易伐,良弓易折,此子在国内就招惹了五卿放逐,到了国外却仍然不知收敛,为了归国不顾一切地冒险,其志可赞,但其前途可哀。”
  他知道,叔父知跞打定主意不强渡大河,就这么和卫军僵持,甚至还会让濮阳卫军有空调头围攻甄邑,此可谓借刀杀人。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人来报,说是一天前拔营而走的赵氏之兵已经从延津渡过了大河,沿着河北上直扑濮阳了,预计两日后可到达城下。
  闻讯后,知跞一时哑然,过了一会又呵呵直笑。
  “赵孟心念庶子,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故意为之,卫人的士气我清楚,若是遇到赵兵从南而来,必退入城中,如此一来,吾等到时候就是不渡河,也不成了!”
  知跞隐隐有种感觉,在范鞅暴病卸任后,他虽然做了执政,却一直被强势的赵鞅压着一头。当然,这也是知跞故意为之,他的一贯做法,就是将前台让给别人去表演,自己做那个操控者和最终的获利者即可。
  让赵氏父子充当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火焰罢,而知氏,将会隐藏潜伏,成为柔能胜强,淹没一切的水!
  ……
  距离赵无恤等人强渡濮水,攻陷甄邑已经过去了六天,周边的卫国城邑乃至于濮阳城都人尽皆知。但却没有卫军过来反击,因为他们大多被调拨到了西面抵抗隔着大河与晋军对峙。
  反倒是东边的齐国廩(lǐn)丘偶有零星的轻车跑来观望,但被巡逻的轻骑士截留两辆后便再也不敢靠近了。
  赵无恤等人稍稍调整后,便开始采取实际行动,陆续将卫卒和甄氏族兵都解除了武装。
  甄邑府库被接管,愿意合作的卫吏留下,不合作的统统解除职位。兵营里的兵卒被收缴了武装,和一大半甄氏族兵一起,被分批拉到邑外开挖防御的沟壑以及修补墙垣,每天的食物只有半饱,使得他们根本没力气反抗。
  第七天,无恤和张孟谈苦盼的晋军依旧没来,他们才渡过了大河,与北上的赵氏之兵合围濮阳,赵鞅让人传来的消息是,让他们再坚持五天!
  “五天啊……”赵无恤有些牙疼,孤军深入,周围尽是敌视目光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倒是东面传来了一条坏消息:齐国发兵攻鲁了。
  当夜,赵无恤便召集了张孟谈和众卒长,在邑寺里召开了紧急会议。


第274章 齐人来攻
  邑寺中,铜架灯烛被统统点亮,照亮了厅堂中央的长案。
  熟悉地理的封凛望着案上那幅从本地府库里找出来,有些模糊的地图仔细辨认,随后食指指着上面的一块圆点道:“旅帅请看,甄邑就在这,濮水之北的位置。”
  在旁边伺候的邢敖连忙将木头刻的简陋兵卒俑放到了上面,它上面用墨汁写着鲜明的“赵”字。
  封凛的手指向西移动:“甄邑以西,一直到都城濮阳间的一百二十余里是濮北之地,这里卫国城邑密布。”
  “甄地东面和北面情况复杂,正北方向一百里外是鲁国的秦邑,东北五十里则是齐国大夫乌氏的廪丘,再往东数十里,又是鲁国的高鱼和城塞郓城,以及方圆数百里的大野泽。”
  邢敖也一一将代表各国军力势力的木俑放到上面,如此一来,原本模糊抽象的地图便清晰明了了许多,“鲁”“卫”“齐”的势力在此间方圆百里内错综交汇。
  卒长们的眼界只不过局限在如何带兵作战上,面对这种形势的分析并非长项,甚至连话都搭不上,所以还是赵无恤和张孟谈两人的独角戏,他们只是跟着在一旁长见识而已。
  张孟谈凝神思索,分析道:“总之,甄邑附近是曹、卫、齐、鲁势力交叉的地方,河流川泽遍布,还有大野泽的大盗活动。吾等之所以选择攻略此处,除了它位于交通要道外,看中的便是与这四国的关系复杂,可攻击卫国,可退入曹国、鲁国,也可防备齐国。”
  “西面的卫邑虽然数量众多,兵卒不下五千,但却因为驰援濮阳几乎被调拨一空,剩下的守卒也因为晋军随时可能东进所以不敢异动,这些天甚至都没发兵过来试探,暂时无甚威胁。”
  “鲁国现在与晋国是盟邦,秦邑虽然孤悬于齐地之内,却是齐鲁两百年交战中抵抗最顽强的一处,所以北面也可以暂时放心。如今要重点防御的,却是东面的廪丘,数日前他们就曾派轻车过来查探过……”
  赵无恤摊开了赵鞅数日前派人送来的最新一份帛书:
  “如今的情况是,晋国为了惩罚卫国背盟,包围了濮阳城,却围而不攻,等待卫侯请平,大军过万,遮天蔽日,不是说停就停,说走就走的,我父还要五天才能来到。齐国要支援卫国,却又不敢与晋军正面交战,便干脆进攻鲁国,理由是报复今年春季和夏四月时鲁国两次为晋攻齐,实则是围鲁救卫,想引诱晋军东进,好解濮阳之围。”
  他沉吟道:“据消息称,齐国发动了一军之众,战车五百乘,甲士三千,徒卒一万。由两位卿士国夏、高张所率,在围攻鲁国西鄙的高鱼、郓城一带,距离此地不过百里,若是转而西进,不到三日便能抵达甄邑……”
  说到这里,赵无恤颇有些无奈地摊手道:“若真是如此,吾等除了放弃此地,向西或者向南避让,无别他法。”
  闻言后,众卒长纷纷发出了遗憾的叹息声,这些天有一座“自己的城邑”的感觉很是不错,虽然街上的卫国人看他们的眼神以惧怕和不善居多。
  要是换了是下宫,赵无恤面对万人围攻,也有信心搏一搏,发动国人抵御还有成功的可能。但如今是在卫境,他们算是侵略者,想要暗怀不满的卫国人配合着抵抗齐军?这无疑是痴人说梦,赵无恤连让他们持有武器都觉得不安全,说不定到时候就给自己来一出倒戈相向。
  “如今,便只能看晋军和齐军谁先抵达此处了……”赵无恤颇有些苦恼,到手的鸭子若是飞了,这心里可得遗憾难过上很长时间。
  赵无恤这两天急得唇角起了水泡,后世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他和张孟谈的这个计划虽然走险,但到目前为止一直还算顺利,只是卫人顽强超出了想象,而齐军的进攻也太会挑时间了。
  如今有万余敌人在百里外虎视眈眈,万余友军也在百里外迟迟不来,甄邑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眼,竟然平静地渡过了第八天。
  可到了第九天,在邑东巡视的虞喜却传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廪丘方向,果然有一支齐军正在朝这边开拔,目前已经到了三十里外……
  “人数多少!?”惊闻此讯后,赵无恤瞪大眼睛问气喘吁吁的虞喜,他刚从三十里外彻夜赶回,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虞喜在估测敌方数量上已经颇有经验,便用干燥的嗓音说道:“从旌旗和烟尘,还有队伍长度判断,不过一千出头,两三旅之众,彼辈今夜在三十里外的青山驻扎,明日午后便能抵达甄邑!”
  青山,甄邑东三十里,其山多林木,远望一片青翠,有建在冈阜上的小邑,人口数百,兵卒数十,但却易守难攻。他们拒绝了甄氏派去招劝降的人,依然打着卫国旗号。
  赵无恤曾派田贲等人前去观察试探过,但那险要的地形以及小邑精妙的地势使得偷袭者无机可乘,至少要拉出三四百人强攻一天才能夺取。赵无恤当然不可能放心把这么多人扔那去,只能选择放弃,此时正好成了齐师进军甄邑的前沿。
  “就这一千多人,没有后续的齐军?”
  “下臣已经派数骑冒死去了十多里外观望,甚至接近了廪丘城外,此时也留了人在青山彻夜监视,没有发现后续的大军!”
  “兵种组成如何,战车多不多?”
  “战车只有十辆左右,其余多是徒卒,披甲者不到一旅,队列还算整齐,其余一千多是散乱的徒卒,推攮着攻城的器械,有冲车有梯子。”
  赵无恤不再言语,他双手扶案,低头望着地图上从青山到甄的短短距离默不作声。
  苏寿余、伍井等卒长拱手请示道:“君子,吾等守城以待么?”
  “人心不齐,军民不亲,内外沟通,霎时可叛,此所谓危城,守危城则必陷,何况对方还有不少攻城器械,不若弃之。”张孟谈踱步到了赵无恤身旁,小声劝说道。
  不同于一年前的成乡攻防战,那是在自己地盘上对阵来敌,可这次却内外皆敌,一个不小心,邑内的数千卫人便会帮助城外的齐军夹击武卒!
  “旅帅和张子谋划了数月,又跋涉数百里到了此地,有数名兵卒为此死难,若是就此放弃,多可惜!”田贲在旁遗憾地跺脚,他和封凛是破此城邑的首功之臣,自然有些舍不得。
  穆夏、伍井等人虽然尊重张孟谈,但也存了类似的想法,他们拱手道:“只要旅帅下令,下臣等愿意死守此地。”
  田贲也咬牙切齿地说道:“若是旅帅觉得卫卒和甄氏族兵不安分,下臣立刻去为旅帅屠之!事后可以降罪于下臣,将我戮于市以平民愤即可!”
  听闻田贲想要杀戮数百人,封凛脸色苍白,张孟谈大摇其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是此次北上夺城计划的谋主,才刚刚收获了甜蜜的果实,却要转眼留给别人,他心里又何尝好受?但为了保存这个流亡组织的力量,不得不避敌啊。
  不约而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赵无恤,他方才听着众人的各种意见,却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是最终的决策者,一旦敲定无从更易。无恤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双手青筋直冒,他突然猛地朝甄邑以东的地方猛地一敲。
  “吾等不守城!”
  田贲、穆夏等人脸上微微失望,张孟谈,封凛等则松了口气。
  “但也不弃城!”
  无恤目光投向了众人,从他们各异的表情上扫过。
  “莫不如出城野战!”
  ……
  在三百名族兵被拉到邑外新建起的营地充当劳役后,甄氏里闾显得冷清了不少,这天夜里,面色阴沉的甄仲勋和氏族老者们正在召开公议。
  有位年过五旬的长老吹胡子瞪眼地拍案叫道:“吾等上当了!这八九天来,虽然一直有晋军源源不断地进入,但军营处却未增多,最初还以为是派遣到周边乡邑驻扎去了,其实并没有。而且子弟们也打听清楚了,这次攻城的旅帅是赵无恤,才不是什么温县君子!”
  众人大惊:“是因为杀了范氏的嫡孙,而被五卿联合放逐的赵氏庶子无恤,去了宋国的赵无恤?”
  瓷器也在卫国走俏,他们莫不以拥有一件为荣,所以知晓此子的名字。
  那老者说道:“然也!他现在还是流亡君子,只不过拉着东拼西凑的卒伍潜入卫国,走运破了甄邑罢了,哪里是什么前锋,晋军还在百里之外的濮阳,明明是在诓骗吾等!”
  有人顿时起了心思:“敌军人数不过六七百,若是发动族人国人,再联络邻近的卫邑守卒,兴许就能将他们驱逐了!”
  作为和赵无恤势力交涉的主要人手,甄堇父也得以参会,他讷讷地说道:“诸位叔伯,且听小子一言,他们数十人便能破开邑门冲进来,如今人数更多了十倍,想赶出去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彼辈已经收缴了府库,如今人人披甲,剑戈锋利,弓矢强劲,而吾等的族兵已经被抽空,若是反抗,岂不是以羊搏虎,是自寻死路啊!还是好好为他办事罢,毕竟这些天来,宗族的财物的确没有受到侵犯。”
  老者们气得不行,指着甄堇父的鼻子直骂他是叛族之人。
  “那些晋人,那个封凛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当日彼辈混入邑中,也是你故意放进来的罢!”
  吵吵嚷嚷间,还是族长甄仲勋拍板了。
  “够了!都听我说!”
  众人顿时一片肃静。
  “据一个邑内小吏传递给我的可靠消息,齐国似乎正在进攻鲁国西鄙,距离甄地也不过百里,晋人已经一夜三惊。若是吾等派人彻夜皆行,一天半可到廪丘,两天半可到围攻郓城的齐军大营,向齐人求援……”
  甄仲勋清楚,在濮阳被围的情况下,甄地以西的卫军根本没胆也没法过来,反倒是征伐鲁国的齐人,倒是可以一试,毕竟甄邑是西进救援濮阳的午道中心。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派人混出城时,这座大屋的门扉却被猛地撞开了!
  众人大惊,回头一看,却见一群披甲带剑的兵卒已经堵在了门边,其中一位椎髻短须,鼻梁塌陷的凶恶大汉扫了他们一眼,咧嘴笑道:“真巧,甄氏的族长,长老都在此处,不用挨家挨户地去找了!”


第275章 出城野战
  甄氏的厅堂内,赵武卒们鱼贯而入,亮出了兵刃,将聚会公议的甄氏族长、长老们包围,原本宽敞的厅室内顿时狭窄起来。
  “旅帅不是说好不派兵进入我族里闾,并且会秋毫无犯的么?为何要食言!”
  甄仲勋脸色煞白,看得出来人不怀好意。
  “如今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旅帅只是有事要请甄氏的诸位去邑寺一叙。”田贲身后,貌恶的封凛探头进来,说了这么一番话,随后瞧了缩在人群后的甄堇父一眼,又暗生一计。
  他笑容可掬地朝前邑门吏招手道:“甄下士,多亏你告知吾等甄氏动静,快随我来,旅帅重重有赏!”
  甄仲勋目光不可思议地盯着小宗子弟甄堇父,而众长老也回头怒视他,笃定就是他出卖了今日的公议。
  甄堇父这回跳进濮水也洗不清了,他欲要争辩,族长和众长老已经被田贲带人一一押送出了屋子,他却被封凛拦了下来。
  “封凛,我与你究竟有何仇怨?要如此污蔑我!”他哭丧着脸,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叛族之人的下场往往极惨,从此甄邑再无他立足之地。
  封凛笑道:“甄下士,如今你已经被宗族仇视,吾等占据甄邑一天,你和你的家人就能平安,若是吾等离了此地,你转眼就会被宗族千夫所指,戮杀于市!你现如今除了投靠旅帅,做旅帅的忠狗外别无出路。”
  甄堇父面色扭曲,心中百转,最后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想要我作甚?”
  封凛仿佛多年好友般跟他勾肩搭背地说道:“很简单,挑出顺服的甄氏族兵,在旅帅率军出邑时帮吾等维持邑中秩序。”
  ……
  廪丘大夫名为乌亚旅,是晋平公时因为崔庆之乱,一度带着领邑投晋的齐大夫乌馀之孙。等到庆封南奔吴国后,乌馀又回了齐国,向齐侯杵臼委质效忠,继续做了齐大夫,并任“亚旅”之职,便兴冲冲地给刚出生的孙子取了这一个名。
  乌亚旅年过三旬,正是精明强干的年纪,他的廪丘城与鲁、卫的边邑地势交错复杂,是齐国西进和南下的最前沿,所以驻军不少,整整有两千之众,战斗力也不弱,而且野战强于守城。
  今年四月份,鲁侯在阳虎怂恿下亲自帅军攻齐,攻打廪丘,想拔除这个楔入鲁国西鄙的城塞。乌亚旅让人纵火焚烧鲁人冲城的攻车,但鲁卒齐齐脱下麻布短衣沾水灭火,就攻破了外郭。
  于是乌亚旅和邑司马率军出战,鲁军意志薄弱,一击即溃,齐人赢得了此役胜利,乌亚旅也被陈氏上书齐侯嘉奖,增加了他在东莱的封田养邑。
  乌亚旅志得意满,便整备军械,等待齐国反击鲁人,他很想夺取高角或郓城作为自己的新封邑。但因为齐国内部的权势斗争,乌亚旅交好的陈氏又一次与主帅之位错肩而过,反倒是上卿国夏和高张领军。
  于是乌亚旅的廪丘之众被拉在了一边成了后备队,国夏只要他提供粮秣辎重即可,乌亚旅郁闷之余,西面却传来了新的消息,说是一支冒进的晋军已经占据了卫国的甄邑!
  甄邑离廪丘不过五十多里,两日可到,而那支晋军据说只有五百余人。若是能帮盟友卫国夺回甄邑,也算是功劳一件,就算卫侯不将这个千室之邑赐给他,也能从富庶的濮北之地多少捞一些好处。
  既然国夏不让他东进,乌亚旅就决定西行,甄邑里的卫国人定然心怀不满,里应外合之下破城应该不难,等到国夏反应过来,他早已旗开得胜了。
  齐国的军制和晋国有所不同,5人为伍,轨长统领;50人为小戎,里有司统领;200人为卒,连长统领;2000人为旅,乡良人统领,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帅统领。
  乌亚旅的军职正是乡良人,手下有满编的一旅,正好两个月前鲁国人留下的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还在,于是乌亚旅便留了五百人守廪丘,自己亲自带着千五百人之众,带着攻城的冲车、木梯等物徐徐西行。
  他们当夜宿于青山,得到了当地卫人的热情接待,得知占据甄邑的晋人一直龟缩城内,大概是人手不足,又惧于青山地势险要,所以只派了人窥探,不敢来攻青山。
  乌亚旅更是放下心来,在得到数十名青山乡卫人加入后,第二日加速前行。到了午后,便遥遥望见了甄邑的墙垣。却也在城垣外数里外一马平川的濮北平原上,发现了一支坐阵相待的敌军,对方也发觉了他们,随后一面白底黑纹的玄鸟旌旗高高竖起。
  当那数百兵卒变坐阵为立阵后,拭车远眺的乌亚旅才反应过来。
  “晋人这是要和我野战啊!”
  ……
  甄氏族长和长老们战战兢兢地立于墙垣之上,他们昨夜被赵无恤遣人热情地“接”到了邑寺,今天又被提溜到东面的墙垣上,和甄邑的邑宰、邑司马、长吏们一起,被悍卒死死监视着。
  那位举止儒雅斯文的张子美其名曰请他们观战,见证武卒击退来侵犯甄地的“齐寇”,实则是以他们为人质,好叫邑内的甄氏全族乃至于国人不敢轻举妄动。
  张孟谈被赵无恤任命为假邑宰,武卒出城野战,全邑的安危就交给了他,这责任可不轻。
  全邑原本有兵卒七百,现如今拉出去了五百,只剩下一百弩兵和辎重兵,弩兵被张孟谈分为四两看护着四门,弩矢已经上弦,却未对准墙外,而是死死瞄着邑内的通道。
  至于无险可守的邑寺,张孟谈直接选择了放弃,街巷也只由没了退路的甄堇父带着家眷同样被拘押的卫人勉强维持。现如今的甄邑虽然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成抟、封凛等带着的一百辎重卒辅兵、商贾,也一一发放了武器,警惕地站在墙垣上,观察着邑内的一举一动。
  张孟谈今天也在腰间挂上了剑,寥寥两百人撒到长达数里的墙垣上,显得稀稀拉拉,仿佛随便一击就能从内部突破。
  他踱步于墙垣之上,对众人说道:“旅帅出城御敌,而这小小城邑就交由吾等来守了,比起以五百之众对敌三倍之敌,吾等分到的只算是轻松的任务,二三子各司其职,切勿让邑内乱起,让旅帅分心!”
  他心里思索道,若是邑外的赵无恤野战失利,到那时候,被压制已久的卫人很有可能乘机作乱,想再入城守卫都极其困难。
  所以,此战非胜不可,否则,他们这一流亡势力休矣!
  “来了!”就在这时,一直翘首眺望的封凛喊着一声。
  张孟谈闻言转身,只瞧见远处数里外涂道尽头有几点黑影,那是沿着涂道大摇大摆开过来的齐人战车,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卒。
  ……
  直到隔着两里的距离与远处的晋人徒然相遇,廪丘大夫乌亚旅都无法相信,对方竟然敢带兵出邑与他野战。
  从青山到甄邑一马平川,从涂道过来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设伏的地点,所以乌亚旅也没在意,就让一千五百人拉成了半里的纵队缓缓行军,甲士在前,辎重和攻城器械在后由徒卒或推或拉。
  直到对方距离自己只有两里,乌亚旅这才发觉不对,他口中急促下达了命令:“速速让全军向前方集结,原地展开!”
  身后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和喊号声,站在战车上仔细粗略数了数对方的人数后,乌亚旅又放心了下来。晋人的确只有一旅之众,半里外有十余单骑一直在游弋观察他们的行动,不时有人飞奔回去传递消息。
  乌亚旅指点着对面隐约可见的玄鸟旗,轻蔑地对一旁的手下们说道:“可笑,一旅之众也敢来阻我,我的兵卒可都是见过阵仗的老兵,人人都有数次被征发的经历。两月前的廪丘之役,还曾野战击败了两倍于己的鲁师,缘何会怕他?彼辈要战,正合我意!”
  他让后方的徒卒留下辎重和攻城器械,迅速携带武器上前来列阵。
  “凡用兵之法,三军之众,必有分合之变,吾等分为常用的左中右三阵御敌!”
  因为带了甲士五百,徒卒一千,所以乌亚旅按照齐人的传统,将军队均分为三个部分:十辆战车和三百甲士,一百徒卒,一百弓手在中央,一百持盾甲士和三百武器装备较差的徒卒,还有一百弓手分别位于两翼。
  “敌方众少,且位于敌国境内,没有任何援助,虽然在外野战,却必然担忧甄邑之内,群情惊惧之下,定然阵散而乱。一会结好了阵就直接推过去,击败彼辈后乘势进攻城邑,定能一鼓而下!”
  列阵需要时间,半途遇敌后,虽然乌亚旅信心满满,但齐人徒卒还是有些慌乱的。
  齐人的轻车斥候因为被游骑骚扰的缘故无法派出,所以肉眼发现对方时已经很迟,停下的地方也不算好,卒伍展开后刚好横亘在一片广阔的灌木和深草丛上。这破碎分割的地形再次让他们的集结困难重重,不得不向前或左右推进了数十步重新列阵,彼此间留出了不少空隙,但乌亚旅也并未在意。
  就在齐人的阵列将成未成时,对面的赵无恤武卒却已然徐徐开动了,不同于棘津之战的防御反击,这一次,他们决定主动进攻!


第276章 料敌于先
  “欲以少击众,我无深草,又无隘路,敌人已至,不适日暮;我无大国之与,又无邻国之助迂其途,如此,则令过深草,远其路。如兵法所云,齐人经过灌木深草后,列阵的确又慢又散乱。”
  站在视野良好的驷马戎车上,赵无恤露出了微笑,今天他不打算和以往一样“身先士卒”,他将是纵观全局的指挥者。
  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百里,神知敌人所在。
  因为有轻捷如风的骑从,武卒的眼睛得以放得很远,对齐人的监控从三十里外的青山就开始了。他们的人数,兵种,行军队形,旗号,乃至于与此地的距离,每隔一刻都有人回来禀报。
  齐人的轻车和徒卒都追不上单骑,只能望而兴叹,就当是怎么也撵不走的苍蝇,仗着己方兵多也没有太在意。
  和之前几次一样,他们派出探路的轻车也被骑从们毫不例外地一一堵截射杀,在这个骑兵少见的年代,赵无恤这二十余骑,竟然就做到了使敌人耳目聋瞎的理想状态,让他们进入己方事先准备好的战场后才能发现自己。
  这就是多出一个战术性兵种的优势了。
  赵无恤所率的武卒主力五百人在朝食过后便在甄邑两里外摆开了阵仗,等待齐人到来。
  之所以选择这个距离,是因为一大清早,他就让数科学生窦平带人到前方目测了一下对方会发现己方军阵的最远距离。
  “只要让全军坐地,烟尘不扬,那么敌方若无斥候靠近观看,到了两里之外才能用肉眼发觉!”
  于是,赵无恤便选择距离那片广阔的灌木深草地带两里的地方,全军偃旗息鼓,坐地休息等待。
  他的料敌之法果然奏效,当齐人发现武卒时,刚好行进到了灌木深草地带中将出未出。
  赵无恤果断上车挥动旗帜:“全军立阵!”
  众卒长呼喊道:“起!”
  他们料敌于先,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而变阵之法,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都是在商丘乃至于到了甄邑之后每日训练的,此时全体起立,戈矛剑盾在手,竟然一片整齐肃静。
  就在此时,虞喜也亲自回来还报,将齐人的大体阵型告知了无恤。
  “左中右各有五百人?前重后轻?”
  他思索了片刻后,旌旗舞动,命令一个接一个发出,开始根据对敌情况调整整型。
  “分为左中右三部横阵,中央有一阵戈矛手,二十五人一排,四人一列。”
  “左翼、右翼各有两阵戈矛手,十人一排,五人一列;一阵剑盾手,五人一排,十人一列;再各有一阵弩兵,十人一排,五人一列,四阵成凹凸形相错,戈矛在前,剑盾弩矢在后。”
  “轻骑士游弋于右翼边缘,注意敌方侧翼战车。”
  这是数月来赵无恤和众卒长研究演练的阵型之一,在阵列展开后,他们将分别面对敌左中右各五百的齐人,无论怎么看都处于绝对劣势,尤其是薄弱的中央,要挡住五倍以上的敌人进攻。
  “二三子勿忧,我亲自坐镇中央!”
  在赵无恤的这句话后,原本有些忐忑的左翼戈矛手们这才微微放心。
  平日结合现代方法艰苦训练的优势开始体现,在武卒们变阵结束后,对面的齐军尚未完全展开,还在灌木丛中艰难地集结,场面颇有些凌乱。
  机不可失,赵无恤立于战车之上,挥旗直指前方道:“全军徐徐前行,至三百步乃止!”
  在几天前的甄邑攻略里,武卒们都参与了战斗,虽然杀伤不大,可好歹见过血。谁料野外初战居然又是处于劣势,这两个多月来的训练效果如何,就看今日一战了!
  乐工出身的鼓手敲打着腰间的蒙皮小鼓,找准同一个节奏是这一行当的基本功,鼓点咚咚作响鼓励人心的同时使得武卒们的步伐不乱。
  蒙城人漆万位于人数较多的右侧,对为什么要这么打,他不知道,也没有问。
  在过去两个月里,他们已经被训练得只知道服从卒长、两长、伍长的各层命令,只知道听着鼓点向前迈步。他在攻甄邑时被卒长强令着杀了一个不降的卫人,所以如今也不是很害怕,对面的齐人仿佛训练时的泥潭沟壑,是必须越过的障碍。
  他唯一担心的是位于中央薄弱阵列的堂弟漆百,漆万目光不时朝左瞥去,隐约能看到站在方阵第二排的堂弟脸色有些微微苍白。
  新卒们的表现和他差不多,但老卒却一脸坚毅,他们多数是成乡旧部,经历了那夜惨烈的攻防战。中阵的戈矛手今天还被特地加厚了防御,多了一扎从甄邑府库和守卒身上扒来的编缀革甲,并且靠前的两排矛兵都配备了木质盾牌。
  长达丈余的矛杆底部有尖尖的铜质突起,这是旅帅让铸人加上的,若是矛尖折断还可以倒过来使,也能深深插进泥土里,作为临时的木蒺藜来用。
  那些戈矛在行军时常置于臂下,尖刃斜朝上指。徐徐走动时数百柄戈矛的木杆微微颤抖,仿佛是蒙城的漆树林随风摇坠。
  他们的卒长伍井戴着胄,走在第二排的最左侧,目光死死盯着众人的步伐。旅帅的战车在后缓缓押阵,车上是田贲持盾保护。虽然这位前些日子破甄邑的首功之臣骁勇无比,可一旦这薄弱的阵型被冲散,旅帅依然会直面敌军的兵刃!
  漆万和他五十名剑盾卒袍泽被分到了右翼,他们的主要武器是一柄长约二尺的青铜剑,可以用于近身刺杀。此外还有一块大盾,盾牌整体由杨木制成,外部包着厚厚的皮革,用皮制带子固定在他们的前臂上,左手紧能够握把柄,遮住胸腹要害。
  他们的身侧是两阵戈矛手,还有五十名队形松散的弩手,在温县人苏寿余的带领下拉成了横阵,纵深五列,这意味着可以施展拿手的“五段射”。
  右翼还有二十多轻骑士保护,他们结成了菱形阵,头戴皮冠的虞喜位于可以纵观全局的最后方,他已经将弓矢从马侧的箭袋里取出,随时准备搭箭激射。
  武卒们保持着训练时的一般水准,在平坦的地面上缓行半刻之后,已经前进到了距离对面横阵只有半里的位置,却依然阵型不散。而且拉得和对面的阵列一样宽,这意味着在接敌的瞬间,对方人数的优势会被抵消掉。
  虽然这几个“密集方阵”在赵无恤看来不比运动会上的中学生方阵强多少,但在对面的齐人眼里,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强军了!
  齐国的军吏们看着压过来的武卒方阵,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晋人好严密的阵……”
  阵,既军队的编队,从夏殷周开始早已有之。
  在没有阵以前,人类群体间的战争都是一拥而上,然后士兵们和敌人一般进行着散乱的无序的格斗,最后胜利一般取决于哪一方的士兵更多,更擅长格斗技能。
  从春秋中期起,步卒的作用越来越显著,所以以往跟着战车的散兵徒卒也渐渐变成了长短兵器相杂的紧密方阵。
  虽然战车的时代仍未过去,但步卒的编队已经十分普遍,所谓的卒、两、伍,都是为了方便编队而设立的和晋国的中行穆子、魏献子改革同时,齐国的军事改革是从司马穰苴时代开始的。步阵取代车兵成为主力,士卒在布阵中的位置,按左、右、行、列分布,讲求严整不乱。
  乌亚旅继承廪丘大夫之职后,对付的都是投机心极重,遇到挫折就会崩溃的鲁人,以及大野泽的盗寇,如今还是第一次面对阵型比自己还严固的敌人。
  他望着那从开始迈步以来就保持着队形不变的晋人阵列,感到了一丝压力:“没想到对面的晋人并不弱,居然人人带甲,还能列出如此紧密的阵列,怕是哪家卿族的精锐罢!”
  “大夫,不若让弓手上前迎击,以箭矢扰乱其阵列,再凭借人数优势击之!”
  作为副指挥的邑司马也有些没底气,他在旁给廪丘大夫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乌亚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望着自己这边千五百人的数量,还有五百甲士,十辆战车后,又恢复了信心。
  “司马法有云,凡战,以轻行轻则危,以轻行重则败,故战相为轻重。”
  意思是,一般作战:使用小部队对敌小部队可能有危险,使用小部队对敌大部队就要失败,作战是双方兵力的对比和较量。
  以乌亚旅的经验,双方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数量相差两倍以上,基本就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了。
  “去下令罢!事到如今,只能一战了,敌方的中翼薄弱,指挥车也在那里,让十辆战车一会先行冲击,只要能将其击破,擒下对方旅帅,则胜局可定!”
  就在这时,对面的武卒们却停了下来,他们跟着军吏口令和鼓点停顿,右脚徒然抬高又猛地跺下!
  “啪!”
  整齐的踏步声扬起了尘土,其气势仿佛震得大地都在微微晃动,吓了乌亚旅一跳,战车戎右也连忙举盾防御,齐人徒卒更是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探头探脑地张望不已。


第277章 前进的方阵
  在赵无恤的命令下,五百余武卒于三百步外原地踏步整齐队列,并做好准备事项。
  至此,他也看清楚对面黑压压的齐军阵列,左、中、右人数相当,每个大阵的前列都有两排持盾的甲士。后面则是密密麻麻手持戈矛的徒卒,不过长度赶不上武卒特制的长矛长戈,阵型也有些散乱;弓手从各列的间隙上前站成数排,调试弓弦准备发箭;十辆战车则移动到了中央,看来还是没有放弃正面硬冲的打算。
  当然,他们面对武卒原地踏步时表现出的惊惧也被赵无恤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齐人虽然擅长兵法,但却太过依赖技巧,一阵之中人心不齐,兵力布署前重后轻,所以阵势庞大但不坚固。何况他们在灌木深草中就地展开,阵与阵之间的空隙极大,根本就不够紧密。”
  这是赵无恤在下宫和邮无正交流时被传授的技巧,面对这种情况,晋军以往的打法是,分兵为均等的左中右三部接战,各以一部侧击其左右两翼,另以一部乘势从正面进攻,则可破之。
  不过今天因为是以寡击众,所以赵无恤根据实际情况做了些许微调。
  卒长们再次给手下的两长、伍长、兵卒一层层下达命令。
  “后两排的戈斜指天!前三排的矛放平!”
  “剑出鞘!举盾!”
  “弩上弦!”
  “二三子准备纵马疾行!”
  赵无恤也拿着代表不同兵种颜色的旌旗,进行临场指挥,他嘱咐年轻的御者道。
  “邢敖,控制好车速,勿急勿躁,进退有节。”
  邢敖重重颔首,手微微松开,又紧紧握住了八辔。
  这时候,左中右五百人在卒长们的带头下,齐齐报告道:“齐焉!”
  “齐焉!”数百人发出了共同的呐喊。
  “善,全军继续缓缓前行,五十步后加速小跑,随后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
  说完,乐鼓手们开始重新敲打腰鼓,众人按着渐渐密集的鼓点再度迈步。
  “大夫,鼓椎,鼓椎!”
  乌亚旅在对方那一下齐踏步后有些呆愣,这会才发觉自己从始至终处于被动状态。面对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的敌军阵列,他慌忙将鼓椎递给了车右,让他敲击车上的蒙皮鼓架。
  “司马法云,鼓振马躁,徒甲畏亦密之!”乌亚旅稳定心神,连忙挥旗指挥着各卒和小戎,让众人靠拢使队形尽量密集,然后也开始徐徐向前走动。
  整个齐军阵列开始移动后,就显得有些周转不灵,左边和右边已经完全对不齐,一个朝前一个靠后,阵后方的人走的慢,前面的人走得快,根本做不到武卒的整齐划一。
  站在戎车上,乌亚旅扶着栏杆,还不忘朝前排的弓手大喊道:“敌人进入百步方可放箭!”
  但这一句喊得有点迟,因为已经有半数无法承受对面压力的弓手撒放了箭矢,它们高高抛起后,尖啸着坠下,落到了开始小跑的武卒面前十多步,未伤一人。
  乌亚旅遗憾地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前排弓手的节奏已经完全乱了,他们射完一箭后开始连续张弓抛射,任凭卒长怎么喊话,都没有形成密集的齐射,只有散乱的箭矢飞得到处都是。
  瞬息间,双方的距离已经进入百步射程之内了!
  武卒们向前推进的方式和近代军队类似,稳步前进直至进入敌方火力的有效杀伤范围,然后才转入攻击。一开始方阵平稳地踏步前进,这样的速度可以保持住紧密队形,然后在齐人的第一批箭矢射落到方阵当中的时候,加快速度转入小跑进攻!
  这就是司马法所谓的“行慎行列,战谨进止”。
  方阵内的长矛被放平,像是无数只刺猬般压了过来,凹形的中央,蒙城人漆万也举盾护着脖颈和胸脯,手中短剑在卒长穆夏一声大喝下,猛地敲打自己的盾牌!
  他们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武卒!”
  剑盾和矛盾的敲击声,还有数百名武卒齐声高呼发出的噪声响彻云霄,甚至传到了数里外的甄邑,惊得观战的卫人也心神一颤,甄仲勋等人直接吓得一屁gu坐倒在地。
  而直面武卒的齐人更是害怕不已,心中的动摇如同蛋壳上的裂缝,越来越大。
  他们整整花了半刻时间,刚刚才完成结阵,随后在后方军吏逼迫下迈步前进。瞧着这些像山一样压过来的晋人,可不是两个月前那些散而乱斗的鲁师能比的。有的人小腿肚子都开始抽筋,立着不动,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
  于是这些人便被后排的军吏迅速杀死,前排的齐人甲士多是老卒,尚能坚持。但后排的徒卒却陷入了无比的恐慌,脚步开始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迈,刚刚被军吏收拢的阵型再度松散起来。
  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只有五十步了。空气在凝滞,所有人都呼吸沉重,仿佛一根绳索在脖子上越收越紧。
  面对敌人那可怕右翼,齐阵左翼前进射箭的弓手们丧了胆,开始不听卒长指挥,匆忙掉头从甲士列阵的缝隙里钻,想躲到后面。这一来却弄乱了齐阵左翼的阵型,留下了很多明显的空隙。
  中央和右翼的弓手在后方剑盾的逼迫下又射了一矢才匆匆朝两边撤离,转移到甲士背后继续边走边仰头抛射。但箭矢散而乱,虽然给对面密集冲锋的武卒造成了十余人的死伤,却并没能扰乱他们的阵型,反倒是自己慌了。
  “顶住第一波冲击即可,以重行轻则战,压过去,敌方必溃!”不知为何乌亚旅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有几分不信。
  话音未落,对面的弩兵停住了,随后开始朝两翼再度斜斜移动,五排气喘吁吁的弩手地依次上前,在四五十步的理想射程内,将早已上好弦蓄力的单臂弩平举起来。
  “不好!”齐人阵型有些松散的甲士们连忙齐齐举盾防御,但依然空出了许多间隙。
  说时迟那时快,在苏寿余一声高呼下,第一排弩兵用手指扳动悬刀,就是一轮齐射!
  砰砰砰砰!
  齐人左右两翼的甲士只觉得盾牌上突然传来一阵大力的冲击,有的人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有人肚子上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朝后仰倒,还有几支弩箭从缝隙穿过,射死了数名徒卒,引发了一阵混乱。
  随后,弩兵们乘着己方步卒还未跑到敌人跟前,开始了可怕的无间隙五段射。在给每把弩安上了望山后,准确度提高了不少,顿时压制了齐人的行进。
  短短几息时间,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的齐人弓手只来得及射了一矢,杀伤对方数人,而齐人甲士徒卒却连续挨了对面三排弩矢,减员十余。
  乌亚旅发现,齐人的左右两翼已经有了骚动,就连甲士的阵列也在乱,有的徒卒手中武器不住颤抖。
  “没办法了,只能期望能以中央五百之众在战车率领下,先击溃敌方中阵,击杀或者擒拿对方主帅。”乌亚旅咬了咬牙,挥旗让中央未受到弩矢打击,整型较为严密的齐卒加快脚步压上。
  至此,在宽达数百步的开阔平原上,双方整个阵列也终于正面撞到了一起!
  ……
  漆万所属的剑盾阵位于右翼凹字形的靠后方,当左右两个戈矛阵和对面持盾的甲士猛地撞到一起时,他们距离前方还有十步之遥。
  所以他能看清发生的一切。
  按理来说,方阵对方阵的遭遇作战,是以强推、盾抵盾的“推挤”以及用戈矛刺杀进行的,一直打到一方力尽阵散退却为止。
  但考虑到武卒特制的刺矛长度,在五列紧密队列当中,至少前三排的长矛放平后能够轻松刺到敌人,甚至越过那些稀疏的盾牌,戳进后方徒卒的脖颈、胸膛。
  但对方的短剑和八尺之矛、戈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于是乎碰撞的瞬间,有十多个齐人甲士、徒卒身上被三排长矛刺了一身血窟窿,鲜血狂喷,惨叫着倒毙,未死的则满地打滚挣扎,武卒则仅有数人死伤。
  但因为齐人数量整整是武卒的两倍,且前排甲士因为穿了甲,受伤还不算大。一撞之下,武卒阵列的冲击也暂时止住了,双方开始在阵线上相持。
  但一靠近开打,齐人纷纷傻了眼。
  那一排排长达丈余的铜矛是怎么回事?方阵靠的如此紧密,即便有人被杀伤退下了,任何空隙都会被后面两排的长矛立刻补上,这让人怎么冲?推攮之下向前则死,向后方能得活。
  而斜举着的两排戈亦然,他们可以从高处啄下,帮助前排的袍泽推搡、啄杀,使敌人面对的威胁成倍增加,他们还能向前运动、取代前排倒下的战友。
  齐人害怕之余,却没发现对面那些在宋国招募的新卒们也有些恐惧生疏,破甄邑战斗不激烈,哪能和今天的惨景比?但接敌之后随着战斗开始,持矛的武卒们发现自己只需要将长矛举起向前,敌人便很难冲破阵列,即便露出空隙,即便自己面对强敌,可身侧还有袍泽,身后还有袍泽,没了自家一柄长矛,还有身边几十柄。
  原来在商丘时,旅帅让他们每天都在做的那些训练,齐步、走方阵真的有用,武卒们信心倍增,握住戈矛的手不再颤抖,前进的脚步愈发坚定。
  矛尖抽出,鲜血飞溅,铜戈挥下,头颅迸裂。
  血腥的杀戮结束了双方的相持,阵线开始朝前推攮着齐阵身后移动,泥泞的血泊和横亘在地上的尸体,仿佛只是曾经趟过泥潭的加强版。卒长和敲鼓的乐工帮在嘈杂惨叫响成一片的战阵上帮他们找准了步点,所有人在刺杀之余依然能随着步点迈步。
  “前行,前行,前行!”
  弩兵从阵与阵之间的缝隙不断射杀齐人徒卒,自己也在对面弓手的抛射下持续减员。
  因为人数优势,纵深较广,齐人的左翼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冲散,但接战之后的颓势却让他们有些心虚。有的人想要战斗,有的人想要逃跑,还有的不知所措,有人则已经付诸行动,甚至有一个小戎整整五十人的徒卒丢下戈矛扭头跑了。
  齐人阵线中顿时漏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而位于“凹”字形后方的剑盾方阵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们在卒长穆夏发出了一声巨吼后冒着一直没有停歇的箭矢猛攻了进去!


第278章 战势不过奇正
  漆万脑袋一片麻木。
  只有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才知道这儿真是什么声音都有,惨叫,哭爹喊娘,兵刃摩擦,盾橹相撞……
  “噗噗噗噗”,这是箭矢射入皮甲的声音,力小的只能破其一扎,力大的则能透入皮肉中,钻心的疼。
  漆万也挨了几下,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在对方出现巨大的缺口后,卒长穆夏便大喝一声抢先飞奔过去,漆万等人便只知道闷头跟着卒长冲!
  他听卒长说过,旅帅对戈矛手们的定义是“战场压路机”,虽然从没听过这个词,但大致的含义无非是结成密集的横阵推攮和前进。
  而剑盾手的定位,则是刺穿对方薄弱部位的剑,他们形成了密集的纵队,五列十排,前排死了后排顶上,他们在战场上存在的意义,就是与敌人短兵相接,集中兵力突破一点!
  大纵深的剑盾手们像是划开油膏的滚烫锋刃,很轻易地便破开了薄薄的两列齐人甲士,冲进了阵列中央,将濒临崩溃的齐人徒卒序列搅翻了天。
  和训练时一样,剑盾手们大多数情况下是在各自为战,没有戈矛手对整齐划一那么高的要求。漆万虽然头脑发麻,动作也没受影响。他灵巧地闪躲到一个高大的持矛敌人臂下,然后屈身蹲伏,举起盾牌撞击他的腿部,随后将剑斜向上刺出,刺入敌人的腹股沟,刺穿肋部,或是刺穿胸部直达要害。
  杀戮在进行,如果剑盾手发现某些敌人将自己身体的这些部位都保护起来了,他们就会像训练时一样,砍断敌人膝盖或脚踝部位的筋腱,将他们掀翻在地。然后吼叫着刺穿他们的盾牌,使敌人发出像野兽临死前嘶鸣一样的凄厉惨叫。
  战线的两翼在剑盾手冲入后陷入了混战,至于中央位置,情况则有所不同。
  在加强了两翼后,赵无恤和面前的四排二十五列戈矛手面对的,是人数多达五倍,阵型也更为严整的齐人,而且还有十辆战车率先奔驰而来,想要惊吓冲散他们!
  在乌亚旅下达集中兵力攻击敌人中央的命令后,廪丘邑司马领命而去,亲自蹬车驰骋,十辆笨重的战车轱辘飞转,开始朝敌方薄弱的中央奔去!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在注意到战车开动后,武卒中央矛手却渐渐放慢了脚步,在双方距离四十步时猛地停了下来,只剩下左翼右翼在继续深入。
  战车上的邑司马以为是对方怕了,大喜之下更是挥鞭加速冲锋。
  但位于后方,能够纵观全局的乌亚旅却惊惧不已,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左右指挥不灵,他们要做什么?
  “二三子,架矛!”
  乌亚旅还来不及想,却听对面那位披甲戴胄的主帅大喊了一声,随后戈矛手后排补上了因为中箭死伤而造成的两三个空隙。他们单膝跪在地上,左腿前伸,盾牌靠在肩头,手中的长矛重重插在地上、矛尖向前斜指,左翼和中央的阵线就像是耸立起了一道防护的荆棘篱笆。
  十辆戎车卷起烟尘冲到了矛阵跟前,飞奔的驷马看着那锋利的矛尖目光惊恐,本能地刹住脚步停了下来。因为惯性,一名御者和一名戎左惨叫着被猛地甩了出去,两人直接插到了斜朝上的矛上,透穿了身体,死相凄惨。
  马儿不愿意走,任由鞭子抽打也不再挪动,十辆戎车就这么尴尬地停在了两军之中,进退维谷。
  中央的齐人阵列不得不绕过挡道的十辆戎车,他们原本整齐的队形也散了。
  待他们冲到武卒跟前时,对方已经收回了架矛,摆出了和左翼右翼戈矛手一样的密集阵型:武卒们紧紧靠在一起,盾牌紧紧贴着盾牌,高高举起保护身后旅帅所在的战车,箭矢钉在上面发出了咚咚的响声,也无法使他们挪动半步。
  这不动如山的架势挡住了齐人甲士的第一次冲击,盾牌和盾牌撞到了一起,戈矛分别刺入对方阵中。阵线上开始粘稠的血浆被搅动,不断有人倒下,武卒不断减员,却奇迹般地没有崩溃,只因为他们的旅帅,他们的君子依然站在后方!
  但五百人碾压面前这点武卒只是时间问题,或许会付出些伤亡,但最终的胜利是属于齐人的。
  “快冲杀过去!”乌亚旅喜出望外,不过他一偏头时,却发觉到了己方左右两翼正在溃散。两翼各有五百人,面对人数少一倍的敌人败的如此之快,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
  站在甄邑城垣上的众人能纵观整个战场,他们看清了整个过程:排成两列的持大盾甲士遭到三次弩矢齐射,又承受了纵深5列的戈矛方阵推攮,接着是纵深10列的剑盾手高速攻击,已经彻底被摧垮了。
  在齐人甲士的后面是既无甲胄也无盾牌的徒卒和弓箭手,在剑盾手冲入后被搅得一团混乱,加上弩兵包抄移动,一边分批激射着弩矢,右翼的轻骑兵菱形阵从他们身后横扫而过。
  在四面夹击下,齐人的队列被彻底打乱了,毫不出人意料,齐人的左翼率先崩溃,前方的倒地而死,后面的几百人则炸了窝。右翼紧随其后,他们没命地朝来路逃窜,连带着对方统帅,廪丘大夫乌亚旅也被迫驱赶着戎车撤离,旗帜倒了都来不及扶。
  “败了,败了!”所有齐人都在绝望地呼喊。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是计划好的还是自然发生的,墙垣上的众人并不清楚,只见两翼的武卒放弃了对敌军的追击,而是斜斜开始转向,同时从侧方夹击正在猛攻武卒薄弱中央位置的齐人侧翼和后部。
  当武卒两翼合而为一后,战斗也接近了尾声,赵无恤在田贲持盾保护下,毫发无伤地看着数百齐人在团团逼近的各色武器包围下跪地投降。
  武卒赢了,他们获得了这场“甄之战”的最终胜利。
  从双方遥遥相遇开始,战斗持续了仅仅两刻就宣告结束。
  追击由剑盾手和轻骑士进行,一百人撵着七八百人跑,带着齐人溃卒逃窜的乌亚旅感觉窝囊不已,却早已没了收拢残军调头反击的胆气。
  他心中突然很好奇,对面那个比自己年轻了许多的年轻旅帅,是如何训练出这么一支强兵的,简直是司马穰苴再世!
  而齐人中央剩下的四百余人则统统做了俘虏,被戈矛手和弩兵押送下站到了甄邑墙垣之外,列队等待赵无恤的检视。
  这也是给甄邑里首鼠两端的卫国人一个威慑。
  甄邑内部在张孟谈带兵威慑下无任何异动,目睹了整场战役的甄氏全族族长、长老吓得面色苍白,那数里外的血腥味被风一吹飘到了这里,使得他们不少人呕了一地的朝食。
  当赵无恤扶着车栏,拖着齐人丢弃的旗帜重新进入甄邑中时,甄仲勋和邑内的氏族、商贾、卫吏统统在门边匍匐在地!膝行向无恤祝贺。
  “旅帅击溃齐寇侵犯,保我城邑宗族平安,全邑国人在此谢过!”
  和数日前无法让人心服口服的投机者形象不同,赵无恤今天真正地征服了这座城邑!
  张孟谈也带着众人迎接归来的赵无恤,在汇报了邑内情形后,对作战不太懂的成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齐人众多,而我众少;齐人多久战老卒,而我多招募新兵;齐人处于盟邦地域之上,而我在敌国境内,民众不亲不附,如履薄冰。虽然料敌于先,但临战时优势并不大,子泰缘何能轻松击溃了三倍之敌?”
  方才,赵无恤面对五倍于己的齐人中军逼近,任由箭矢撞到了他的青铜胄上发出叮叮声响而半步不退,但现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任何战争都是在用性命赌博,如今听到成抟这么问,他心里想到的原因很多。
  在中原,中行穆子和魏献子,还有司马穰苴几乎同时发明了步兵密集方阵,使战斗成为集体的战斗,南方的孙武更是将这种方式发挥到了时代的极致。
  被团结在一起的步兵不再是散乱与无序的个体,而是相互配合与支持的集体作战。这样的方阵在大原之战、柏举之战中体现了价值。同样数量,甚至是处于劣势的晋军、吴军,在密集方阵的组织下被证明了比起散漫战斗的戎族和楚军能发挥更大的力量。
  这种扼杀士兵们的个性,而强调协调作战的改革是军事上的一大进步,同等人数下的短兵相接,秩序井然的密集方阵必然战胜散而乱斗的兵卒。
  赵无恤十天前在城濮古战场上回望,登时灵机一动,将先轸的战术学了来。他把原本均分的左中右三阵,变成削弱中央,加强两翼尤其是右翼方阵,从而力求以中央吸引敌方主力,而两翼完成率先突破,从而一举击败敌人!
  说到底,今天的这场仗,他们胜于战术的运用,也就是时人所谓的“战势”。
  湍急的流水所以能漂动大石,是因为使它产生巨大冲击力的势能;猛禽搏击雀鸟,一举可致对手于死地,是因为它掌握了最有利于爆发冲击力的时空位置,节奏迅猛。
  正是因为在战争中使用了战术,战争才成为了一门艺术,从而使军队人数多寡,装备强弱不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条件。战争的胜负将由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同时来决定。
  作为一个新鲜出炉的指挥官,赵无恤的这些想法也是在经历实战后才清晰起来的,还有待总结才能说个明白。所以,他回答成抟的话就有点简单:
  “此战胜于战势,说到底,不过是以正合,以奇胜罢了。”
  ……
  遥远的南方,姑苏城外的演武场,彪悍的吴国方阵正在屋外演练战阵之道,他们吼声震天,剑盾敲击得砰砰直响。
  邻水的干栏式建筑内,一位中等身材,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正坐于上首,他头戴鹖冠,身穿粗布葛衣,双臂健壮,两只铁掌上满是老茧,看得出是位长期舞剑开弓的老卒。
  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军吏”,此时却在给面前跪地而坐的吴人子弟们上课,他目光犀利,唇上留了犄角形八字胡,嘴唇微薄,口中说着带齐地口音的吴语。
  “今日吾等讲战势,战势不过奇正,以正合,以奇胜,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太子,你可懂了?”
  位于下席前排的,是一位留了吴人典型短发的俊朗青年,他眼睛里满是野性和骄傲,鼻梁挺拔,唇上留了矢状胡须,身穿漆成黑色的犀皮短甲。在朝那统帅重重地拱手一拜时,青年露出了臂膀上青黑色的蟠龙纹身。
  “孙子所言,夫差知晓!”
  ……
  PS:关于吴人越人形象,和中原人有所不同。
  夫翦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大吴之国也。
  ——《史记·赵世家》
  吴王(夫差)曰:“我文身,不足责礼。”
  ——《史记·鲁周公世家》
  人寻约,吴发短——《左传·哀公十一年》


第279章 孙子兵势
  打扮得如同一名老军吏的中年人,正是近些年来闻名遐迩的孙武,被跟随他学习兵法军争之术的吴国太子夫差尊称为“孙子”。
  孙武本是齐国陈氏支系,名将司马穰苴之族侄,十多年前,齐国国、高、鲍、陈四氏明争暗斗,导致司马穰苴被迫害冷落,发疾而死。孙武眼见齐国“公聚朽蠢,而三老冻馁”,且卿大夫忙于内斗,无自己能施展的空间,遂出奔。
  以他的眼光和志向,自然瞄上了在南方迅速崛起的吴国。吴国自寿梦称王以来,联晋伐楚,国势渐盛,颇有新兴迹象,正是有志之士发挥才能,建功立业的绝佳场所。
  然而不巧的是,孙武刚到吴国时,正巧赶上了公子光遣专诸刺杀王僚,彗星之夜后吴国上层政局一时动荡。碍于在齐国的遭遇,孙武便掩藏身份,辟隐深居,只与旧相识伍子胥往来。
  直到吴楚两国开始酝酿大战,吴王阖庐感到吴军缺乏将才,伍子胥知道吴王的心意,便向他推荐了孙武。
  从那天开始,吴军的训练也好作战也好,都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轻勇好死的吴人被勒令结成了一个个密集的方阵。
  孙子参考《司马法》著述的兵法十三篇,在初入吴时已经献给夫差的父亲吴王阖庐了,每陈一篇,吴王都会沉迷期间,不知口之称善,其意大悦。此兵法不轻易授人,夫差早已好奇已久,直到做了太子,才得以入室受教,所以听得极其认真。
  孙子说道:“善战者追求形成有利的势,而不是苛求士卒,因而能选择人才去适应和利用已形成的势。善于创造有利‘势’的将领,指挥部队作战就象转动木头和石头,所造就的势,就象让圆石从极高极陡的山上滚下来一样,来势凶猛,利用好了,则可以战无不胜!”
  夫差微微点头,受吴王阖庐和大行人伍员的影响,他对孙武是非常推崇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渐渐有了带兵的机会,若是能学尽兵法十三篇,天下谁人能当?霸业可期也!
  然而,夫差身后的席上却有人不买账,一个不谐的大嗓门顿时在居室内响了起来。
  “孙子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学会了这兵法便能天下无敌,若是如此,为何数年前攻楚,孙子却让吴军大败而归?”
  孙武目光看了过来,却见说话的是个和夫差同龄的吴人青年,他留了一头蓬头短发,脸上刺有青色的双鱼形纹面,穿着鳞片状的鳄皮短甲,腰间皮带上别着一把一尺短剑,剑柄以铜银相饰成一条鳆鱼状。
  此人名为专伯鱼,正是十多年前进炙刺王僚的专诸之子,专诸行刺前,被吴王阖庐许下了允诺,会将其身当成己身,父母妻子俱养之。
  到了专伯鱼成年后,隐然有其父之忠勇,便被卓拔为吴国最年轻的大夫,同时也是夫差的亲随,整日伴其左右,可以一同听孙武传授兵法,看得出是被当做吴国太子未来的班底培养的。
  但专伯鱼虽然剑术超群,技击勇悍,却唯独坐不住。这才听孙武讲了一会,便如坐针毡般抓头挠腮,寻着孙武说话的间隙,居然公然起身反驳。
  他性格莽撞,想一出做一出,但前面的夫差可是个有心眼的人,顿时一惊,在孙武那冷冰冰的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便起身将专伯鱼一脚踹倒在地。
  “放肆!”
  专伯鱼身材矮小而彪悍,一瞪眼,恍然有万夫莫当之气。然而夫差一呵斥,此子的气势便颓然消退,被踹了一脚,又瞧见吴国太子使的眼色后,顺势跪倒在地,静如处子了。
  夫差转过身替专伯鱼向孙子赔罪道:“此睚眦之辈一时妄言,不识兵法之精妙,还望孙子切勿见怪。”
  太子夫差打心里是有点惧怕孙武的,因为那日在吴宫中,他可见识过这个齐国人凶残的一面,那便是至今让宫人谈之色变的“吴宫教战斩美妃”。
  孙武初次以宫女演兵,便在吴王面前扔下虎符,强行将乱行的两名吴王美妃处死。他冰冷的面孔,硬邦邦的齐地口音,还有地上栩栩如生的美人头颅,红得发黑的两滩鲜血,都给当时才是个少年的夫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还有亢奋。
  纵使句吴人充满了野性,喜好暴力,但也没见识过如此大胆的中原人,令人惊奇的是,当时颇感不快的吴王阖庐却最终任用了孙武,让他操练吴军。
  此时的孙子恍如当初,面对夫差的求情不发一言,而是抬鞮啪踏啪踏踱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走到了专伯鱼身旁。
  他的声音一改方才宣课时的缓和,化为发令时的短促有力:“我有令在先,在此听我传授兵法,一切亦如军规,惊扰堂上者受小杖二十,伸出手来。”
  专伯鱼鼓着眼睛抬头瞧了瞧孙武。
  “伸出手来!”
  伯鱼又瞧了瞧夫差,见他微微点头,方才一咧嘴,伸手任由孙武用带木刺的小杖在他那双满是练武老茧的手掌上打了二十下。
  “啪!啪!啪!”
  从始至终,专伯鱼眉头都没皱一下,而孙武也打得极其认真,一板一眼,仿佛真的是在行刑执行军令一般。
  打到十多下时,小杖竟然断了!
  孙武平静地伸手道:“再给我拿一根来。”
  夫差一挥手,门口的竖人便战战兢兢地献上,随后趋步逃了,在孙武面前,他们不敢有丝毫造次,里面那个双鱼面纹的专大夫也实在是胆大!
  一下不少,一下不多地打完之后,孙武方才说道:“伯鱼,你为何不喜欢学兵法?”
  专伯鱼方才一声不哼,这会傲然抬头道:“以伯鱼之勇,敌方被甲十人,仍不能挡我持剑一击,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学这繁杂的花花架子!”
  孙武不以为然,他背着手冷笑:“勇?此乃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
  伯鱼怒视孙武:“我父为大王刺杀王僚,夺取王位时,孙子还在山中隐居,依着孙子之言,此亦是匹夫之勇乎?”
  这位虎士碍于夫差在场,不敢起身,只能抬着头双目瞪圆。吴人好用剑,轻死易发,若是换了个人,专伯鱼恐怕早已拔出腰间的鱼肠剑与他决死了。
  却听孙子继续道:“昔日专子剑摩万乘,刺王僚,为大王立下大功,当然是为大勇;可你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专子刺杀,也是用了兵法的。”
  “还用上了兵法?”
  专伯鱼面色顿时呆滞住了,见孙武拿亡父的绝命之作来打比方,不知不觉间却是听进去了。
  孙武双手并用,一为拳,一为掌,向夫差和伯鱼展示玄妙的虚实之道:“善于调动敌军的人,向敌军展示一种或真或假的军情,敌军必然据此判断而跟从;给予敌军一点实际利益作为诱饵,敌军必然趋利而来,从而听我调动。凡欲杀人者,必先求其所好,专子当年专程去太湖学炙鱼,而大王也示之以虚,设宴待之,再击之以实,这不是兵法,还是什么?”
  专伯鱼一拍蓬头的脑袋恍然大悟:“竟然还有这种缘由,伯鱼却是从未想到过。”
  孙武目光斜瞥他道:“汝空有庶民的小勇,却没有学到真正的大勇。上了战场,你若是还头发蓬乱、髻毛突出、缨冠低垂,着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纵然上能斩断脖颈,下能剖裂肝肺,这也就是匹夫之勇,跟斗鸡没有什么不同,一旦命尽气绝,对于国事就什么用处也没有,学了兵法,能勇以率众,则其勇胜于匹夫之勇也!”
  渐渐地,孙子和专伯鱼的身份回归到了夫子和小徒,夫差也松了口气,孙武只是拿出对付军中刺头的相激手段,再一举说服之,伯鱼日后必定俯首帖耳地听话。
  然而,夫差也发现了,从始至终,孙武回避了专伯鱼的问题。
  这其中的缘由,夫差是清楚的。
  孙武在得到吴王阖庐重用,操练吴军后,一出手便是扰楚疲楚的游击战术。
  随后更是一出神来之笔,用区区三万吴军在淮河舍舟登陆,千里奔袭楚国腹地,柏举之战击溃楚国两千乘战车,十万大军。吴军五战破郢,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鞭楚平王之墓,舍章华之宫,何其伟哉!
  如果战争到此结束,吴国将获得一场完美的胜利。
  但之后孙武兵法十三篇的上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在破郢后并未得到贯彻。吴国没有及时收拾民心,反而施加令人发指的暴行,激起了楚人全民反抗。
  但夫差知道,这些举措和孙武关系不大,他在吴国的权力决策圈里并不处于中心地位。
  孙武也是有苦难言,当时被复仇蒙了眼的伍子胥一门心思在云梦泽中追捕楚王,楚国全民反抗,越王允常攻击吴国后方,而申包胥求的秦国援军也到了。在数次失利后,吴王阖庐的兄弟夫概也回国称王内讧,一举灭楚的机会由此失去。连遭惨败的吴军撑不下去了,只能撤退归国,楚国得以复国。
  孙武抚摸着方才在专伯鱼手上打断的小杖,暗自打算道:“若是吴王能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若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则去之!”
  他在破郢之战后本来心灰意冷打算再次出走,在伍子胥的极力挽留下才答应继续呆在吴国。
  “好在大王和子胥都是知错能改之人,在平定夫概之乱后,先后与齐、宋联姻,转而消化新夺得的徐地和淮夷,随后准备对楚国、越国继续用兵。”
  不过孙武也吸取了教训,若是吴王和伍员再一意孤行,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如今吴阵之整已经天下闻名,楚国甚至迁都避让吴之锋芒,吴越民众、风俗、言语相同,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只要吞灭越国,便能西进击楚,大霸南国,指日可待!”
  ……
  卫国甄邑,邑外之战两天之后,一场军吏会议已经接近尾声。
  赵无恤坐于上首的案几之后,手轻轻摸着甄邑虎符,对着卒长们宣讲道:“治理大军团就象治理小部队一样有效,是依靠合理的组织、结构、编制;指挥大军团作战就象指挥小部队作战一样到位,是依靠明确、高效的信号指挥系统,我方才所说的,汝等可记住了?都回去将甄之战的过程细细思索一番,想想战法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改进。”
  众人应诺,严肃的表情下却掩盖不住喜形于色。
  甄之战,武卒死19人,伤92人;齐人当场战死146人,先后被俘640人。缴获完整的战车九辆,马三十匹,辎车十余,戈矛剑戟数百,编缀皮甲百余副,其余还有攻城器械、粮秣等。
  总之这是一场大胜,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威望加成,甄邑国人从此服服帖帖,甄氏再也不敢阳奉阴违。
  最后,赵无恤拿出了一份帛书对众人说道:“此外,晋国中军佐所率的晋国大军,将在明天抵达甄邑!”
  ……
  PS:因为左传无载,所以孙武的身世是个谜,网上认为孙武是陈无宇的儿子陈书,或者是陈书的孙子。然而按照左传记载,陈书直到孙武消失十多年后的前486年齐吴艾陵之战还在露面,并被吴军俘虏,无论他是孙武本人还是孙武的爷爷,逻辑和时间明显不对……所以只能学习《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模糊化了。


第280章 父与子(上)
  在赵鞅带领赵兵气势汹汹抵达濮阳城下后,卫军胆怯不敢与之在郊野对战,便退入了高大的墙垣之后,知伯大军随即渡河参与围困,但只是围而不打,随后不断派行人入城劝说卫侯元回归晋盟。
  卫侯最初口气很硬,誓要留在齐盟之内,打定主意要和晋国为敌了,濮阳粟支一年,有兵卒近万,完全能够防守住数万晋军的围攻,足以等待齐国援军到来,或者晋军为了救鲁而东进。
  不过他手下的卿大夫们却没有这份玉石俱焚的心思,他们中很多人的领地都在大河以西,与晋国利害关系复杂,所以不断进谏卫侯服软。过了两天,东面传来齐国廪丘援军在甄邑被一支晋国“偏师”击败退走的消息,卫侯大惊失色,现如今东西两面受敌,原本期盼的援军没了影子,他也有些撑不住了。
  “大国不务德,而以力争,卫乃小国,朝齐暮晋也是无奈,也罢也罢,大不了在晋国退兵后,再向齐侯赔罪。”
  于是卫侯便派人出城请平。
  晋军这次侵卫的战略任务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只剩下响应鲁国的求援击退齐军,便能重新在这场争霸里占据上风。
  于是知伯留军濮阳,监视卫国履行新的盟约,而中行寅沿着大河南岸东北行,去解救被齐人围困的晋国前沿堡垒夷仪。赵鞅则整军东进,目标正是被“义军”攻下的千室之邑甄地,再与围困鲁国西鄙的齐军对峙。
  混杂着赵氏族兵,以及不少晋国大夫私属的万余人沿着濮水河东行,此水波光粼粼,远望如一条银白的带子,岸边柳树低垂,离岸不远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
  沿途卫国小邑已经得知晋卫和平的新消息,但仍然闭门警惕,只是按照卫侯使者的吩咐,提供部分人力粮秣,防晋军跟防贼似的,毕竟此国军纪不佳是出了名的。
  赵鞅身穿戎装,甲胄未卸,扶着剑站在戎车上,中军司马邮无正御。
  接近甄邑地界后,沿途道路两边的田中黍麦青黄相间,已有二尺余高,长势喜人,田中不时见有农人劳作,与大河西岸和濮阳一带被晋军肆虐的卫地相比,这里竟好似不闻战事,如世外之地。
  这令赵鞅、邮无正等十分惊奇。随行的狼盂大夫窦犨说道:“我本以为赵氏君子攻略此邑,定然是经过一番血战的,却不料竟是这一番太平之景象!”
  正说着,负责斥候探路的侯奄张伯甫遣人来回报,说是前方十里处的庐舍有人打着赵氏的玄鸟旗在等待。
  赵鞅在车上捋须道:“定是吾子,全军加速前行!”
  待到渐渐看得见前面低矮的涂道庐舍时,那边果然有百人的整齐卒伍在列队相迎,远远就有人乘车过来,上面的主人还在不停踮起脚拭车而望。见到赵鞅后,那位身穿白底黑玄鸟纹服饰,戴玄冠的少年君子面色一喜,便从车上一跃而下,两步并作三步,在赵鞅戎车前下拜。
  他声音有些哽咽:“不孝子无恤拜见父亲!”
  赵鞅望着地上不顾道路泥泞,毫不犹豫地稽首下拜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时间已经接近六月下旬,距离赵无恤作为小行人离开新绛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期间出现了巨大的变故。赵鞅面对五卿的一致联合驱逐无恤,竟然无力与之对抗,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如今范鞅大病,知伯隐忍,将不少政事分予中军佐赵鞅处理,他也渐渐开始扭转劣势,获取了不少权力。
  赵鞅同时开始积极为在外的庶子谋划,试图再次通过公议让他归来,但五卿,尤其是死了儿子的范吉射对赵无恤已经生出了忌惮之心和恨意,在这件事上与赵鞅意见相左,几次公议都以争吵而告终。
  不过叫他安心的是,赵无恤也并未坐等,他渐渐在宋国有了立足之地,并在晋国攻卫的大势中夺取了甄邑,间接帮了晋军的大忙。看得出此子并未因为被逐而灰心,而是在奋发直上,这让赵鞅比起在国内时,更加觉得此子不俗,只是连赵鞅也有点摸不透,看不懂他未来的道路会怎么走。
  赵鞅心中暗暗想道:“《泰卦》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诚载斯名。”
  无恤之名,暗示着凡事都有反复波折,这并非赵鞅取的名字,却仿佛一个预言,此子在过去两年里大起大伏,竟然颇合此意。
  “起来罢,蹬车与我同行。”赵鞅心情复杂,有激动也有遗憾,出口却是轻淡无比。
  “唯!”
  车轱辘缓缓滚动,赵无恤上车后侍候在车右位置上,赵鞅斜目望去,只见无恤白色的深衣已经脏了一大片,他长相早熟,所以面容比起大半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晒得黑了一些,也多了几分坚忍和成熟。
  “一晃眼,你很快就要虚岁十六,英武精悍之气更胜往日了。”
  父子二人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过去半年发生在宋国曹国的事情赵鞅通过简牍往来已经比较清楚,他感兴趣的是甄之战的经过。
  “夺邑之战取巧,但廪丘齐军战力不俗,你竟然能以五百之众击溃三倍之敌,甚至还能俘虏近六百余人,着实不易,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两个月就将半数新募之卒打造成了一支强军。”
  赵无恤谦逊地回答道:“好让父亲知晓,两个齐兵可以轻松对付三个新募的武卒,因为彼辈邦国富足,装备不差,且擅长技击,还有数次征召的经历。但是,一百名武卒不会惧怕一百名齐兵。两百名可以打败相同数量。五百名武卒可以轻松击溃一千五百齐兵。战势、纪律和阵法的作用就是这样大。”
  “战术、纪律和阵法……不错,吾子已经是一个知兵之人了。”
  赵鞅听了战役的经过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前方的邮无正也在不断颔首。
  “能将下臣所说的齐人特征和应对之策灵活利用,君子可谓善用兵者也。”
  赵无恤口中谦虚,眼睛却瞥向了在路途左右游弋的赵氏轻骑士,这是一支仿照成乡轻骑而组建的新兵种,从装备到选士几乎完全复制。他们人数不过百人,骑手也多选圉人、牧人以及晋阳一带的戎狄担当,总算是一个好的进步,提前两百年推广胡服骑射的赵氏会带给这个时代怎样的变动?着实令人期待。
  他虽然不在国内,但之前在成乡打下的基础却在持续发挥作用,成乡模式现在已经渐渐在下宫和晋阳推广开来。据张孟谈说,亭驿遍布道路,代田法被广泛利用在春种上,赵瓷也一窑接一窑地开烧,为赵氏赚取源源不断的财富,有了底气后好推动赵鞅谋划已久的新亩制改革。
  而另一方面,对于赵无恤在甄之战里玩出的新花样,赵鞅赞叹之余却也清楚,要实现大量职业募兵的前提是财源充足,现在赵氏还无法承担得起大规模的武卒。
  他望着这片广袤而肥沃的濮北平原道:“为父便实话实说了,此次攻卫你夺取甄邑,击退齐国援兵,算是立下了一份功劳,但还远远不够。支持你归国的只有国君,其余五卿则会极力阻止,这份功绩还不足以说服他们,往后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赵无恤一时沉吟,好在他和张孟谈商量时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
  父子对话间,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有跨剑结伴行的卫人青壮,有带着孙儿的老人,亦有提着水瓮的妇人,这些都是甄地的土著。又有许多尘土菜色、扶老携幼之人,应是从西边逃来的流民,看到晋军通行,田间的农人起身观望,路上的行人、流民则像是见了鬼似的纷纷躲避。
  有军吏打马来请示,是否要按照以往的规矩就地劫掠,将这些卫人拴上绳子,带回晋国去充实赵地晋阳。
  然而,却被赵无恤阻止了。
  “不可!甄地如今已经归附,怀柔处之便能将其彻底收服,大军沿途所需的粮秣和人力,小子已经让当地氏族和各小邑提供,若是肆意劫掠,反倒会激起不满。”
  在夺取甄邑后,赵无恤并未亲自派兵进驻各小邑,只是借甄氏之手将其劝服归降,提供部分粮秣即可。到了甄之战后,他便挟战胜之威,果断分派一两之众进入,彻底控制了甄邑周边。
  但在大棒之后,用上的却是胡萝卜,赵无恤并未横征暴敛,而是出府库钱帛平价购买,并允诺事后还能从陶邑买粮来补充,绝不会让这个冬天无衣无褐。
  听闻此言后,赵鞅好奇地看着儿子:“你莫非想在此地长久停留?”
  赵无恤微微一拜道:“正是,既然无法立刻归晋,小子便想将甄地作为暂时的立足之地!”
  赵鞅恍然,原来夺取甄邑,并非简单配合晋军攻卫获取归国的功劳,不过想要占据一个有主的城邑,可没这么简单。
  他皱起了眉:“你可知道,卫国如今已经请平,按理说,此邑也应该归还卫侯才对。就算为父强行将此邑赐给你,想独立于濮水,区区千室之邑如何存活?即便你的兵卒能以一敌十,夹于齐、卫、鲁、曹之间也无法自保。”赵鞅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无恤笑道:“小子怎敢独立于诸侯,只是想请父亲做主,让无恤能以甄邑入鲁,做鲁国的大夫!”


第281章 父与子(下)
  夏末秋初,濮水北岸的天气依然炎热无比,赵无恤带了百余步骑迎了赵鞅的大军,走了一个时辰后,便接近了甄邑。
  在赵无恤的劝诫和要求下,甄邑被当成了他的自留地,以赵氏为主的晋军并未劫掠,不过邻邑那些乡里就得遭殃了。这种花费极多的大军出征,赵氏要是什么都不抢回去,那就是白走一趟,对国人都交待不过去。无恤预计几个月后,晋阳一带将会多出数百户卫国口音的新民。
  “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则军食可足也。”邮无正如是说,这似乎是这时代善用兵者的普遍概念,而不是孙子一人的天才领悟。
  大多数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晋国楚国称霸百余年,骑在诸侯头上当爹早就习惯了,何况提供军赋本来就是战败国应该承受的条件之一。
  只有颇有守礼仁义之名的狼盂大夫窦犨提出了些许异议。
  “中军佐,卫国如今才刚刚请平,晋卫方睦,若是发兵掳掠,恐怕卫人心生不满。”
  “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大军征召,可是耽误了三个月农稼收成的。是要将这场战争的负担加到晋人的头上,还是加在卫人的头上,换了鸣犊做主,应该如何抉择?”
  在赵鞅说了这一番话后,窦犨便不再多言,沉默地告退了。
  赵无恤一言未发地旁观了这场小小的争执,他只保证甄邑境内不受骚扰,至于之外的就事不关己了,甚至这还会驱使外邑的卫人朝甄邑逃难,增加治下人口。
  他随后笑着指点远处站满了人的墙垣道:“父亲请看,甄邑到了!”
  甄邑的四处城门外的沟壑已经派遣那些齐人俘虏重新开挖过,栅栏也纷纷竖起,俨然成了一个堡垒。因为配合服从而被保留了职位的邑吏,以及大族甄氏又一次被喊到了西面墙垣之上“迎接盟主之师”,实则依然是一种威慑。
  远望而去,只见一万余晋军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在墙垣外的野地上停止扎营。只见旗帜如林,人马嘶鸣,卷起滚滚的尘土,当营帐扎起后更是如同铺满了原野的白色云朵。墙垣上的甄仲勋等人被这情景震撼得面如土色,双脚微微颤抖,中原和平数十年,这种大军过境的场景已经多年未见了。
  赵无恤手下出身成乡的军吏们则高高昂起了头,指手画脚对宋人新兵们展示炫耀赵兵之盛。
  武卒孤悬于晋国之外,目前不统属于任何势力,让士卒觉得自家背后也有极强的靠山,也是一种对士气的激励。
  接近城门,方才已经被吓了一场的甄邑众人伏地跪倒在地,额头稽地,臀部高高撅起,恭迎晋国中军佐的到来。
  “鄙邑长吏、氏族拜迎上国中军佐!”
  赵鞅一身戎装站与车上,这些小邑之吏和十乘之家的氏族,丝毫不被他看在眼中,他径自和赵无恤继续说着话,高傲的态度却让众人更加忌惮。
  赵鞅看着被治理得井井有条,除了街头巷尾整甲戒备的武卒外,丝毫看不出曾经经历过易主的城邑,说道:“此邑的大夫为孔氏,目前仍在濮阳,估计过些天就要诉苦向晋国讨要甄邑了,你想要长期占据此地,掌控得如何了?”
  赵无恤恭敬地说道:“过去一旬里,胆敢反抗和忤逆的卫人都被带出城处理了,邑寺里换上了恭顺听话的长吏处理政务,五百卫卒之前被解除武装,目前充当修补墙垣等劳役,待到秋收后打算重新招募一批进入武卒中。而被俘的六百齐人则分批关押,饿其体肤,使之生不出反抗的气力,以后可能会罚作苦役,或者等待齐国赎金。”
  望着腆着笑脸恭迎的卫吏,还有短衣短褐,俯首帖耳的前守卒们,赵鞅抚须道:“夺地如同食蟹,先卸其外壳甲胄和大螯,然后便能任你宰割,你做事的次序倒是不错,大族呢?”
  赵无恤知道赵鞅方才在城门口的傲然是唱黑脸,好给自己唱红脸的机会,便说道:“本地大族甄氏为姬姓支系,如今见齐人败退,父亲大军已到,已经彻底臣服。其族长倒是颇为果决,其内部想与齐人联合的那批人,抢先被他出卖下狱,而亲近吾等的几人则被委以长老之职。想来只需要再安抚和给予部分好处,这一氏族便能成为治理此地国人的助力。”
  “善,国人呢?”
  赵鞅最重视的就是国人的民心之所向,赵无恤也是同样,他说道:“因为破邑时没有杀戮的抢掠,所以国人情绪也比较稳定,相信他们只要觉得在我治下比在原甄大夫治下过得好,很快便会抛弃成见,归之如流水。”
  和赵无恤说的一样,比起十天前,在确定这些晋人不会突然冲进自己的屋内,侵犯妻女,抓走丁壮,强抢粟麦后,甄邑国人已经对武卒友善了许多。街上也渐渐有了些人影,邑市开始恢复,那些滞留的商贾也逐渐起身成行,他们当中自然也混入了赵无恤的暗子。
  不知不觉进入了邑寺之中,这里同样戒备森严,两块巨大的木板被钉在墙外,分别是针对武卒的“毋乱杀人,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军令,以及要求甄邑国人做赵无恤治下顺民的戒严令,宵禁令,劳役令。
  目前甄邑尚未解除无恤所谓的“军事管制”,不过随着卫国投降,这种紧张的战时状态可以靠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治民了。
  宽敞的厅堂内门扉打开又关闭,所有人都退了出来,只剩下了赵鞅、赵无恤父子两人。
  赵鞅扫视了这里一眼,一切都如旧摆置,没有什么花哨的器物,能看出一些地方的青铜构件还被撬下,不用说肯定是送到铸匠那里造兵器去了。
  看来无恤夺取此地后,没有得意忘形纵酒享乐。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你做得不错。”
  他又踱步到摆满了木质人俑的濮北局势图上,指肚轻抚甄邑的位置,这里已经被插上了赵氏大旗。
  看着恭顺地帮他摆好鞋履,又将代表着甄邑大权的桑木虎符献上的赵无恤,赵鞅微微一笑:“在下宫时倒是没见你如此殷勤过。”
  赵无恤再度下拜顿首道:“既曰归止,曷又怀止。远行半年,无恤想念父亲,想念兄弟阿姊,也想念新绛风物,无恤归心似箭,却只能隐忍在这濮北异国之地。游子离家方知思乡,才会领悟诗中所言。”
  无恤这一番话带上了情绪,一时间赵鞅心中也块垒顿生,自己这庶子虽然才干冠绝晋国年代一辈,屡屡有惊人之举,可依然是个刚刚行冠的十四岁少年啊。
  猛虎亦有舔犊之情,他这才情绪稍微展露,叹气说道:“为父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直没有停下为你谋划归国之事,你的阿姊也是这般,还说非要等你归国才行及笄之礼……”
  赵无恤耳朵一动,心中亦是一动,不过抬头时却对上了赵鞅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鞅言罢后看了无恤半晌,看得他有些心虚时,又徒然话锋一转:“但,赵氏的男儿可不会沉浸在这归乡之思里,濮北局势变幻莫测,继续说说你的入鲁计划罢。”
  赵无恤轻咳一声,指着地图道:“小子认为此次卫国虽然请平,却并不能长久,卫侯狡诈,偏向齐国之心已定,即便歃血盟誓也无法约束。如今的卫国和之前的郑国一样,做的是唯强是依的打算,所以作为卫国背盟的惩罚和警告,应该将甄邑剥夺!”
  他的目光转向了东面:“鲁国,乃是周公之后,而睦于晋。因为分封时的地理关系,齐大而近于鲁,鲁国与齐国天生为敌,迫切需要晋国保护免受齐国欺凌,这几年里不断为晋国攻郑攻齐,极尽殷勤。所以小子认为,应该将剥夺自卫国的甄邑赐给鲁国,作为他们依然是晋国忠诚盟邦的奖励!”
  晋国乃是诸夏盟主,分割城邑土地,在邦国间进行仲裁本来就是职权之一,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早在晋文公称霸时,就惩罚亲楚的卫国,将他们的济西之田割让给了积极靠拢晋国的鲁国。
  之后晋悼公时,曾灭东夷人建立的小国逼阳,攻占后将其赠给宋卿向戎作封邑,至今此邑仍然在向氏兄弟手中。
  晋平公时,因为他的母亲是杞国公女,所以又强迫鲁国将夺自杞国的领土归还,为此引发了鲁国人极大的不满。
  这些事情无恤和他的智囊当然清楚,在定计时也考虑进去了。
  赵鞅听了赵无恤和张孟谈一同研究了两个月的计策,沉吟了片刻后问道:“好处似乎不止此一项,你统统说来罢。”
  阳谋已现,却只是这一计策的冰山一角,还有巨大的阴谋隐藏在其内,赵鞅可不是这么好蒙蔽的,赵无恤只得将能说的如同倒豆子般吐露出来。
  “晋国此次与齐争霸已经占据了上风,夺取了卫国的归属,并且三卿合力东进下,齐人为了避其锋芒,国、高二人可能会不战而退。但想必父亲比我清楚,至迟到了八九月秋收时,晋军里的国野民众定然会忧心家中农事,苦于劳役,只能归国解散。到时候齐人再西来,晋政多门,像这样的大军征召可一而不可再,到时候非但卫国会转投齐人,甚至鲁国也不能保证是否撑得住齐人的进攻。”
  赵鞅颔首,这次晋国的出击,是在六卿各怀心思的前提下发动的,大家都留了力气。打打顺风仗还行,但别说齐国,哪怕是战斗力稍强的郑国,六卿都不愿直面对抗。
  所以赵无恤分析的一点不差,最糟糕的局面,晋国甚至会面临中原所有诸侯的叛晋,成为孤家寡人,彻底失去霸权!
  “还有一份好处,便是离间鲁、卫!”
  “文王诸子中,周公和卫康叔关系最好,鲁卫之政,兄弟也,但若是甄邑入鲁,卫国便会心存不满,涉及到领邑分割的问题,齐人想要将鲁、卫一同收入盟邦内的难度定然加倍!小子作为鲁国的甄大夫,位于鲁西鄙,那么可以横亘在鲁卫之间,可以与晋国达成夹击卫国的态势,也可以阻止鲁卫、鲁齐亲善,甚至还能向南震慑曹、宋,等待机会立下能够让五卿低头的大功劳,这便是小子所有的计划!”
  无恤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后,盯着赵鞅的表情,他未来数年的成败得失,也许就在于能否先说服“父亲”了。而还有另一份隐藏更深的阴谋,他不能也不敢贸然说出口,这世上,只有他和张孟谈知晓。
  赵鞅这才拊掌而赞道:“瘠卫以肥鲁,合情合理,可也,我一定会全力推动此议!”
  他虎目微眯道:“不过区区一个千室之邑太少,如何配的上赵氏之子,待为父将齐人的廪丘攻下,一起送给你做十五岁生辰的礼物罢!”


第282章 廪丘之役
  早在数日前的甄之役后,大约有数百齐人朝东面的青山方向逃窜,赵无恤便派人尾随其后,跟着溃兵冲上山,一举拿下了这个桀骜不驯的百户小邑。并派伍井带了一卒之众驻守,以此作为地盘的最东端,俯视平坦的廪丘城。
  在赵鞅做出向东攻陷廪丘的决定后,首先出动的是武卒单骑引领下的百余骑兵,他们五人一队,将探哨撒遍了廪丘周边数十里各处交通要道,谨防齐国大军西来驰援。
  廪丘大夫乌亚旅已经被来去如风的轻骑士探哨坑了一次,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在甄邑下大败一场,带去的千五百人只逃回来了几百。如今胆气已丧,只以为晋军都和甄地遇到的一样强悍,根本没信心守住此邑,于是告急的简牍像是雪片一样飞向了东面四十里外的齐军大营。
  然而得知卫国请平,晋国三路大军东进后,齐国统帅国夏、高张的第一反应不是支援廪丘,在这里和晋国拉锯,而是迅速退兵。因为齐人此次也仅出动了万余人,单单吊打鲁国西鄙之兵自然是很轻松,但如今面临晋鲁两军的夹击压力却比较大,国夏、高张二卿进取不足守成有余,便果断朝北退入齐境,竟是连廪丘都不救了。
  于是廪丘就成了一座被抛弃的孤城。
  既然对方避让,晋国万余大军便畅通无阻地经过狭窄的青山山隘,随后迅速包围了廪丘,鲁国也发兵增援。十则围之,于是廪丘被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了北门的一角泄其军心。
  一天之后,望着那些缓缓运抵的攻城器械,乌亚旅更是欲哭无泪,因为那正是鲁国人数月前用来攻城的,被他缴获带去打甄邑,齐军崩溃时又抛弃在了那里。这些大家伙两月之内竟然三次易主,如今又要在廪丘城垣下派上用场了。
  在万余人的猛攻下,这一仗打得干脆利落,廪丘一日外郭破,两日内城陷,玄鸟旗在城头高高飘扬起来,宣布此地换了主人。
  无恤带着部分军吏卒长旁观了整场战役,光是万余大军的行进、扎营,就是一门值得仔细研究的大学问,而壮观的攻城之战也给让他们受益良多。不过因为友军给力,他们基本没有动手的机会,只是负责墙垣一角堵截逃溃,结果齐人却一个没逃出来,统统被包了圆。
  战毕,赵鞅扶着剑,高昂着头,以征服者的姿态乘车入城,而赵无恤、邮无正等人侍奉于侧,受降仪式在内城残破的墙垣内举行。
  残兵败将和当地齐人们被晋国兵卒强迫出迎,他们不少人受了轻伤,一个个脸上灰蒙蒙的,只剩下带着畏惧和忐忑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担心之后战胜者是否会肆意地在邑内拿他们发泄,这是有先例的,当年鞌之战后,晋国甚至提出了要齐国将南北朝向的田亩改为东西向,好让晋国战车开入的苛刻条约。平阴之战时,晋军也围了临淄,烧其四门,还将周边的大邑抢了个遍,东至潍水,南及沂水,那之后整整一代人,齐人谈晋色变。
  廪丘大夫乌亚旅卸下甲胄,肉坦牵羊投降,远远望见一位鹖冠黑甲的高大卿士迈步走来,旁边是英武的深衣少年和披甲虎贲,尤其是那少年,看着非常眼熟。
  他来不及多想,抢前两步跪倒,顿首拜道:
  “外臣亚旅不能承奉天意,妄图染指已经归属上国的甄邑,使上国中军佐带着怒气来到敝邑,我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中军佐若是要将外臣俘虏到晋阳,放逐到大原牧羊,也悉听吩咐;要剥夺廪丘,让国人作为隶臣妾,用绳索拴着带回新绛人市,也听中军佐吩咐。如果中军佐顾念先祖父与赵文子之好,能让外臣以钱帛金器赎身归国,君之惠也,外臣之愿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君实图之。”
  这番话是模仿当年郑襄公降楚庄王时的陈述,不过说的也是事实,乌亚旅那位曾奔晋的祖父和赵文子的确有些交情。
  那是四十年前的晋平公时代,乌亚旅的祖父,齐国的乡良人乌馀带着廪丘邑逃亡到晋国。他随即发挥了廪丘邑卒强大的战斗力,先攻下卫国的羊角,又偷袭鲁国高鱼,接着南侵宋国,搅得濮水一带鸡飞狗跳。
  当时范宣子已死,赵文子为政,面对被诸侯所痛恨的廪丘乌氏,多数晋卿主张讨伐灭之。但赵文子却派使者不带一卒前往廪丘,用计瓦解了廪丘邑卒,将诸侯城邑归还,诸侯是以睦于晋。乌馀被赵文子绕了一命,这才能再次归齐,所以说起来,乌氏还欠赵氏一个人情。
  因为他的话语里带上了哀情,狼盂大夫窦犨听得面色不忍,开始为乌亚旅求情。赵无恤则只是在思量利害关系,若是齐人半旬前攻破了甄邑,自己也不过是这下场,甚至还更惨,胜王败寇,天经地义。
  不过,虽然战阵相杀时已经渐渐不讲究古军礼了,但打完仗后诸夏贵族还是得文质彬彬,不能辱之太甚。毕竟谁都不知道下一次战争自己或者亲属是不是会被俘虏,今日苛刻待人,明日很可能会一一还回来。
  纵兵劫掠只针对国人庶民,但对于贵族可得讲究一些,一般是不能肆意杀戮的,和西方中世纪时的贵族战争一样,人质交换赎买也是春秋卿大夫财政上的一笔巨大进项。
  此外,乌氏毕竟在这里扎根数十年,不少国人、氏族甚至是乌氏支系。赵无恤善待这位落难的廪丘大夫,也可以起到收拾民心的效用,比起甄邑来,治理本是敌国堡垒的廪丘城更加困难上几分。
  赵鞅也是作此想的,他换上笑脸,扶着乌亚旅起身,出言安慰了一番后将他软禁起来,等待乌氏的赎金。
  乌亚旅擦着眼泪被带走时,还定定地朝赵无恤看了又看。
  赵无恤亦拱手微微一拜道:“大夫还认识我么?”
  想到那天如密林般压过来的整齐方阵,乌亚旅一阵头皮发麻,他咽了咽口水,恭恭敬敬地下拜讪笑着说道:“君子服改矣,不过气势一如当日之盛,亚旅归国后,若是能被寡君宽恕,不用戮于朝堂,也许还有机会与君子再遇于战阵,亚旅当免胄趋风,退避三舍,不敢与君子为敌矣!”
  对于乌亚旅之诺,赵无恤倒是没放在心上。破城后,在他和窦犨的建议下,赵鞅制止了赵兵习惯性的劫掠,将此邑的府库和民众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无恤,休整一日后便拔营东进,去高鱼、郓城一带与鲁师汇合了。
  因为身份还是被逐出国,罪名未消的流亡卿子,所以赵无恤不太方便去参与盟会,和知、中行二卿相见,所以就留在了廪丘。
  他现在坐于廪丘邑寺中,左手持甄邑虎符,右手持廪丘鱼符,就这么将两座千室之邑捏在了手心里。
  这是权力的质感,它棱角分明,凌驾着方圆百里,接近三万领民的性命!
  廪丘和甄邑一样,地处濮北平原,地势微微高起,易守难攻,同样是沃野数十里。这也是齐国锲入鲁国西鄙的战略前沿,人口比甄邑还多一些,府库中的甲胄兵刃、粮秣更胜之。
  赵无恤听子贡说过,十多年前因为鲁昭公出奔事件,孔子也一同入齐为高昭子家宰,曾受齐侯杵臼召见问政。孔子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政在节财”。齐景公悦,虽不用其策却爱其才,一度想将乌氏更换领地,赠送廪丘邑给孔子以作为他的供养之地,但被孔子以“君子当功以受禄”拒绝。
  无恤喃喃自语道:“如今这一坚固的千室之邑,却是要便宜我了……”
  赵鞅既然同意了无恤在濮北暂时扎根的想法,当然会鼎力支持,他给无恤补充了二十五骑从和近百匹肩高五尺(周尺而不是英尺)的大原良马,将轻骑士的人数增加到了五十,实现了一人双马。
  此外还有由家臣虎会统领的一卒赵兵,卒长虎会不像名字那般高大,他身高六尺半,言语俏皮,喜欢扶着墙垣带领赵兵们慷慨而歌,或是一曲激情洋溢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或是新绛的唐风民歌。
  赵无恤对这个新手下倒是颇感兴趣,他听说过关于虎会的事迹。有一次赵鞅出行,车子在一条狭窄而漫长的坡路上艰难爬行,家臣们见表现的机会到了,便纷纷上前,半坦上身为主公推车。赵鞅坐在车上优哉游哉,感觉自然是不错的,但他随即看见只有虎会这家伙没有加入到推车的队伍中,依然扛着戟,边走边唱,若无其事。
  当时赵鞅怒道:“寡人上坡,群臣无不积极推车,只有你虎会象没看见似的,你还唱起歌来了!此乃人臣欺侮主公之行,作为人臣而欺侮其主,该当何罪?!”
  虎会笑道:“身为人臣而欺侮其主,是死罪加死罪。”
  赵鞅奇道:“何谓‘死罪加死罪’?”
  虎会道:“不但本人是死罪,其妻子也是死罪,所以说是‘死罪加死罪’——不过,主君知道作为人君而欺侮自己的臣子会怎样么?”
  “会怎样?”
  虎会一改俏皮和玩笑,严肃地说道:“身人君而欺侮自己的臣子,则智者不为其出谋,辩者不为其出使,勇者不为其战斗。智者不出谋,则社稷危;辩者不为出使,则使节不通;勇者不为战斗,则边境就要受到侵犯。推车之事,交给一般的竖寺野人干就行了,身为士如何能放低身份去做这些氓隶之职?这不是欺辱臣子还是什么?”
  赵鞅知错能改,随即让群臣停止为自己推车,设酒与众臣同饮,并将虎会当作自己的上客,开始委于重任。这次将他留给了赵无恤,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此人既能战又能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虎会也是有些本事的,他擅长使用手戟,三十步内投掷无不命中,这本事让赵无恤心中一动,产生了设置一个新兵种的打算。


第283章 掷矛兵
  在廪丘被拔除后,赵无恤的地盘就不再与齐国接壤,向西和甄邑连成一片,向南濒临濮水,北面是鲁国秦邑,东边是高鱼、郓城,只要成功背靠鲁国,地缘形势比之前要安全许多。
  既然地盘扩张了一倍有余,那么手下的班底也得一分为二。张孟谈被赵无恤留在甄邑担任邑宰主持大局,邑吏之类的暂时维持原状。只待他顺利入鲁,两邑大夫到手后再进行选吏之事,对于手头的第一块地盘,赵无恤自有一番新的打算。
  而无恤则亲自驻守在新攻陷的廪丘城,这里依然处于军管状态,接下来几天里一直在掩埋死者,治疗伤者,收监俘虏,清查缴获,安抚邑民。扁鹊的徒弟子豹也跟在赵鞅身边,如今便被留在廪丘帮助赵无恤,负责建立早已娴熟的“军医体系”。
  期间也少不了利用上被软禁的前廪丘大夫,乡良人乌亚旅,让他出面说服各氏族和邑吏服软。
  无恤手下的六百战兵也被分成了几个部分,甄地留了两卒戈矛手,一卒剑盾手,一卒弩兵,分别驻守在主邑和邻近几个百户小邑中。其中青山驻兵一百,让稳重的伍井把守,里面桀骜不驯的近千民众被统统迁走,这里是联接甄邑和廪丘的咽喉要道,绝不容有失,无恤打算将它打造成一个单纯的军事关隘,就叫青山关。
  而廪丘这边赵无恤只带了轻骑士两,悍卒两,弩兵、戈矛兵各一卒,还有虎会率领的一百下宫赵兵。
  这一百人可不少普通的徒卒,而是精锐中的精锐,都是赵氏的家臣之子,是下宫黑衣的补充,无论文化、见识、剑技,还有对赵氏的忠诚都远超普通国人,而且人人披甲带剑。
  这让赵无恤眼前一亮,这简直就是未来的军吏团啊,况且把这些人攒在手里,让他们效忠于自己,就等于和下宫家臣们建立了某种联系,纵然无恤在国外,却也会得到部分家臣们的支持。
  他对待这些人十分亲切,并决定将这一百人打造成新的剑盾卒,经过一个月武卒标准化的训练后再慢慢安插到未来新招募的卫人、齐人中担当军吏。
  而虎会在担任卒长之余,也得到了新的任务,指导田贲的悍卒们学习投掷手戟、短矛。
  廪丘比甄邑要大,户数三千,其中邑内有户近两千,人口近万人,外郭周长三里,墙垣高四丈,底厚三丈,是一个军事要塞。但在围攻中,西墙垣还是被晋军的冲车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现如今已经差人堵上了。
  墙垣的西北角有一个宽阔的校场,在晋国大军东去后,兵卒们被要求排成纵队穿街过巷来此集结训练。
  他们每日清晨齐刷刷的脚步声已经成了廪丘齐人生活的一部分,这同样是赵无恤对当地人的威慑。那些被故意释放的齐人俘虏在全邑传播着对武卒的恐惧,任何有反抗念头的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被方阵踩平,被戈矛刺穿。
  这天早上,已经把方阵站得越来越密,越来越规整的戈矛兵们好奇地看着校场对面那三四十人的散兵分队。他们是田贲统帅的悍卒,在攻克甄邑中立下了集体的乙等功,现如今身无寸甲,每人手持数柄廪丘府库里取来的“飞钩”,或者截掉一半的短戟或短矛,在跟着赵氏家主留下的虎会进行特殊训练。
  不用穿笨重的厚甲,不用进行枯燥的队列方阵训练,悍卒们的待遇让普通兵卒有些羡慕,不过瞧见他们训练的内容和以后将要执行的任务后,众人就没了这心思。
  “不愧是冒刃敢死之士啊……”兵卒们暗暗感叹。
  赵无恤一大早处理完了邑内事务后也赶到这里旁观。
  他在给虎会颁布任务时如是说:“虎中士应该听说过吾等在甄之战中的战法,此战法高度依赖于线列的戈矛方阵,而且渐渐会向重甲方向发展,兵器长度也会进一步提升。但这一兵种主要缺点在于,它需要平坦、连续的地域才得以完全发挥威力。而且,因为它基本上是单向线形队形,所以其侧翼或后部极为脆弱、经不起攻击。需要以骑兵或轻步兵安置在后方、侧翼进行辅助。”
  何为轻步兵?徒卒、弩兵、弓手、乃至于田贲所率领的无甲悍卒“冒刃之士”都属于此,在征召甄邑、廪丘土著入伍还未实现前,无恤手头最多的轻步自然是弩兵了。
  但在甄之战后的总结会议上,赵无恤也通过卒长们的反馈,发现弩兵对无甲的徒卒杀伤较大,但若是对上大盾厚甲的甲士,就讨不到太多便宜。
  此外弩兵善守而不善攻,在棘津之战是因为首次在中原地区用于实战,所以打了范卒一个措手不及。等到诸侯卿大夫们对这种武器渐渐熟悉后,相应的对付之策也会渐渐出现,不会再出现惊慌失措的情况了。
  所以,无恤在考虑着,随着军队人数的增加,是否需要一个新的兵种。他们既能作为预备队,灵活运动保护重步兵戈矛方阵的侧翼,又能成为迅速推进,通过远程攻击将敌方甲士撕开一个缺口,好让剑盾卒能顺势攻入的突击部队。
  在看见虎会演示掷戟后,赵无恤便如醍醐灌顶,恍然想起了那一天在太行羊肠道上的惊魂刺杀,那一柄柄尖啸飞来夺人性命的铜矛,于是无恤便敲定了未来的新兵种。
  在廪丘府库中搜检了一遍他才发现,齐国似乎还挺流行这种武器的,此物不叫矛,而叫做“飞钩”。钩长八寸,芒长四寸,柄长六尺,用途是“以投其众”,也就是远程投掷伤人。
  虎会也是一个旅帅之才,在听了赵无恤的陈述后,他也补充道:“君子之策善矣,下臣也想到了一个原因,齐鲁一带除了平原外,也有不少沼泽湖泊和崎岖的丘陵地带,为了适应这些地区作战的需要,甚至连方阵重装步兵也要进行一些以松散队形作战的训练。如此一来,远能掷钩、矛、戟,近能以小盾短矛格杀的轻步兵就更有建立的必要了。”
  这就有了今天的训练。
  无恤瞧了一会也一时技痒,他掂量着一柄飞钩,瞄准了远处的稻草人,对身旁的虎会、田贲等人说道:“最初训练悍卒们,是用来潜袭破邑的,但不是每座城邑都能用这一法子。”
  他朝走前两步,单手执钩,口中叱喝一声,将飞钩举起,抛掷出去。只见那飞钩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却没能刺中稻草人,而偏差了两分,深深插到了地面上。
  无恤无奈地摊了摊手,这门技术可不比射箭简单,也是要经过长期训练的。
  不过,因为悍卒里的成员身份,对这种技艺有天然的优势,无恤听田贲说过,轻侠们的击剑之术分为两种,一种执剑在手,进退格杀。另一种则是“投掷”,把剑投出去,远距离杀敌。
  有悍卒献上了新的短矛、短戟,这回是虎会和田贲投掷,只见他们先急趋快退,手臂高举,反拿矛柄,向后仰身扔了出去。只听“噗呲”一声,矛戟都正中草人,直接穿透了过去。
  田贲能掷五次无偏差,而虎会却能连续十发而不歇息,且次次命中。草人和真人一般大小,隔三十步远还能次次投掷中的,不能说神乎其技,也是非常了得了。
  “要所有人都做到三十步外能有一半中,无论是臂力还是精准都要求极高,这一掷矛兵能否成军,就看汝等的训练了。”
  悍卒们在甄之战时负责邑内守备,只能在墙垣上眼巴巴地看着方阵碾压地方,他们本是渴望建功立业的轻侠,更被田贲灌输了一脑子死忠赵无恤的思想,有了能上阵的机会哪能不珍惜?
  但有一点无恤没有说出,这种掷矛兵在列阵时是以散兵队列站在方阵之前的,他们为了快速移动,不会穿着厚甲,唯一的防护就是一块小藤盾。却要直面对方甲士的逼近和弓手的抛射,需要极大的勇气和高昂的志气才能坚持。
  除了田贲手下的悍卒外,无人能担当这种“冒刃之士”“敢死之士”!
  且不提掷矛兵的训练,到了七月初一这一天,晋国执政知跞也和卫侯商量好了结盟的时间,便离开了濮阳,率领大军经过廪丘。但他拒绝了赵无恤的邀请,没有入城,也让他不必前来拜见。
  “身为晋国上卿,不便私见亡人。”
  知兵和知跞一般低调谨慎,也没有侵犯甄邑和廪丘,第二日拔营东行显得井然有序,让在墙头远眺的赵无恤感慨知氏之兵虽然并不出名,但依然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
  三天后,三路晋军和鲁军在原鲁卫边境的瓦地实现了会师。
  晋国援助赶跑了侵略西鄙的齐人,鲁国三卿季孙斯、孟孙何忌、叔孙州仇自然欢天喜地地前来相迎。未被诸侯普遍承认的鲁国“执政”阳虎也作陪在旁,虽然在这场盟会上没有名分,但大的主意都得他来拿。
  会面时,作为远道而来的宾客,晋国中军将知跞手拿小羔,中军佐赵鞅、上军将中行寅都手拿大雁作为礼物,鲁国从这时开始就以羔羊为贵重礼物。
  会见完毕后,一直默默旁观了晋国三卿的表现后,阳虎悄悄对自己的党羽季孙寤、叔孙辄说道:“初见晋国三卿,只见知伯老矣,事事不敢出头;中行伯贪鄙,竟然因为我的身份低微而蔑视之,还跟三桓讨要贿赂,想来离败亡不远了;唯独中军佐赵卿方为真将军!真豪杰!”


第284章 鲁国大夫
  阳虎有所不知,知跞走的是上善若水的路线,他为人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很多场面都让给赵鞅去表现。而中行寅此次职位最低,也被赵鞅压制,所以只能郁郁不乐地站在边上,贪财的老毛病又犯了。
  于是给阳虎的感觉就是,赵鞅才是权倾晋国的真正执政,而且无论是言谈还是气质,都与他相合。
  他颇为遗憾地说道:“本以为天下肉食者皆鄙,谁料晋国竟然还有此人物。惜哉,若是十年前,让我投靠赵孟做他的家臣,或为御者,或为司士,效犬马之劳也并无不可。”
  这话让季孙寤、叔孙辄俩人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阳虎一度嫌弃鲁国小弱,又因为出身低微不被曲阜的士大夫和国人真心接纳,所以曾打过入晋的主意。还一度让孟孙氏去试探过晋卿范鞅,想担任晋国的中军司马,但被与季孙氏亲近的范鞅以“寡君有官,将使其人,鞅何知焉?”拒绝,如今莫不是又有了这打算?
  他们都是三桓庶子小宗,因为投靠阳虎才能掌握实权,若是阳虎一去,鲁国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便齐齐劝阳虎道:“阳子名为季宰,实专鲁权,可若是到了晋国,却得屈尊于六卿之下,何苦来哉?”
  阳虎笑而不答,其实现如今,他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极点,虽然仍然不受国人和贵族待见,却强行夺取了兵权,自然不会再和当年一样低声下气。阳虎渴望取代三桓,成为真正的鲁国执政,有一天能与赵鞅并驾齐驱,分庭抗礼,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虽然不能归附赵鞅,但阳虎还是起了倾心结交的心思,他从专鲁权开始,就一直在倾力讨好晋国,想让霸主支持他代三桓之举,得到的却一直是冷淡的回应。
  阳虎渐渐也琢磨过味来了,晋政多门,宋国的大司城乐祁不就因为选择投靠的势力不慎而遭了牢狱之灾么?
  以前阳虎觉得,赵鞅不能保住乐祁,又无法阻止小儿子被驱逐出国,估计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干。如今一见方知并非如此,先前是因为老豺范鞅的压制,之后则是那赵无恤太过耀眼,激起了五卿忌惮,合力排斥,非赵鞅之过也!
  他更是庆幸自己曾写信邀请因为犯了误杀罪而被迫流亡的赵无恤入鲁。不过那赵无恤虽然在简牍里声称愿意入鲁,至今却仍然没有什么新的回信,反倒在濮北搅风搅雨,先夺了卫国的甄邑,击溃齐军后又借势占领了阳虎曾苦攻不下的廪丘,实在琢磨不透他究竟想作甚。
  然而在莅盟的空隙,却有一位貌恶的晋人自称从廪丘来的使者封凛,求见阳虎,并献上了一份帛书。
  展开帛书一观后,阳虎展颜而笑:“原来如此,果然虎父无犬子,其谋甚大,其思甚密,若是能有赵氏相助,我在鲁国的谋划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收敛了笑容,将帛书藏于袖中,带着党羽们踱步前往饮宴的会场。
  专程从鲁国先君陵地阚邑(kan)运来的鼎、簋、笾豆等礼器摆放整齐,帷幕在草地上张开,晋国和鲁国的旌旗纷纷扬扬,两军分驻东西两侧,而卿大夫们则到中间的筵席上宴饮。
  在饮宴中,赵鞅又一次表现了他的强势,以一人之力主导了整场燕飨,在朝三桓敬酒时大谈晋鲁同盟,兄弟之好。
  当时,深衣广袖的季孙斯赋诗《六月》,将齐国比喻成野蛮入侵宗周的玁狁,而晋国则是存鲁攘夷的“王师”。
  他又向晋国三卿献酒道:“以敝邑介在东夷,密迩仇雠,寡君唯上国是望。”
  知跞和往常一样谦逊,自称“不知文”,请赵鞅代为作答。
  于是赵鞅也不谦让,他右手持铜爵,左手执着鲁国大司徒季孙斯的手赋诗《棠棣》:“诗言,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随后他话音一转:“鲁国对于晋国,贡品不缺乏,玩物按时送到,公卿大夫不断前来朝见,史官没有中断过记载,国库没有一个月不接受鲁国的贡品。但晋国曾拘留季平子、叔孙穆子,又逼迫鲁国退还卫国的济西之田,又归还了杞田,实在不像是盟主所为。”
  季孙斯顿时愣住了,知跞闻言一时尴尬,中行寅也皱起了眉头,孟孙何忌、叔孙州仇面面相觑。而阳虎则目光炯炯地看着赵鞅的表现,越发觉得这位晋卿颇合他性情,若非目前他身份不尴不尬,定要结为刎颈之交!
  鲁国侍奉晋国极其殷勤,但晋国对鲁国却颇有些以大欺小,这是人尽皆知的,但怎能当场说出来?
  然而,正在晋、鲁众人起身想圆场时,赵鞅却提出了一个让鲁国人怦然心动的提议。
  “亲亲,与大,赏共、罚否,这才是作为盟主的态度。所以鞅提议,应该效仿先君文公当年将济西之田赠予鲁国之举,把卫国的甄邑,还有从齐人手中多来的廪丘割让给鲁国!强鲁以固晋,也可以向诸侯显示晋鲁兄弟之好!”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知跞微愠,中行寅色变,然而还不等他们和三桓反应过来,却有人高声回应道:“大司徒,请拜赐!”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那位额头宽阔,留浓须,身材高大,穿黑色深衣,戴鹖冠,脚上却踩着武将皮鞮的虎士身上。
  出言的正是阳虎,他继续扬声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晋之次卿焉!大司徒当立刻谢过晋国之赐!”
  被一连串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季孙斯方才恍然大悟,他一面担忧要了卫邑、齐邑后会不会招来这两国的不满,另一面又贪于两个千室大邑,但所有的思量,最后都被对阳虎的畏惧压倒了。
  于是他便听话地拱手下拜,赋诗《王风·黍离》道:“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小国仰望大国,好像五谷仰望润泽的雨水。如果经常润泽,天下将会和睦,岂独是我国?斯在此谢过晋国上卿、次卿之赐!”
  此次又从三桓处讨要了不少贿赂,衣着华丽的中行寅拍案而起,发作道:“如此大事,非得请示过国君才能定夺,岂能让赵孟一人抉择,此乃私人之盟,非两国之盟!”
  赵鞅看也不看中行寅的胖脸一眼,而是目视知跞。
  他心里倒是畅快异常,自从范鞅大病无法理政后,能压制住他的唯一上卿不再,赵鞅只觉得也挣脱了樊笼。除却让赵无恤归国一事总是受阻挠,其余地方却常常能如愿以偿,他的霸道,他的刚强也越发明显起来。
  “汝等常常在国外见私忘公,范鞅、中行寅在诸侯盟会上公然索贿伤害晋国利益,今日也轮到我为赵氏之子谋取些私利了!何况,无恤之策对晋国也并无坏处。”
  他心中如此想,口中则用商量的口气笑着说道:“执政以为鞅之言有何不妥之处么?”
  知跞低着头看着铜樽中薄薄的鲁酒,双唇紧抿。
  他心中暗道赵无恤夺取这两邑的原因,果然不是简单的“配合晋军”。他有心不答应,但事已至此,除非首倡者赵鞅装醉食言,或者当场和赵鞅翻脸,否则这件事已经无从反悔了。
  最后,他又抬眼盯着赵鞅看了半晌,心中闪过无数个暗谋:“既然赵孟你这么想在火上烤,那老朽便帮你一把!”
  至此,知跞方才勉强笑道:“善哉,鲁不贰,则小国必睦,赵孟之言亦是寡君之愿,诸卿大夫之愿也。甄邑与廪丘,从此便是鲁国的封疆了,中行伯,此事便这么定了罢。”
  中行寅气不过,还想再说,却被知跞伸手拉住了。
  “堂弟!今日之事已定,休要多言了!”
  中行寅看了看赵鞅,又看了看知跞,露出一个冷笑后袖子一甩,公然离席。
  鲁国人再次见识到了“晋政多门”的典型场景,会场一时尴尬,只有知跞跟没事人一样,他和蔼地接过了话茬,笑着说道:“至于这两处的大夫……”
  他目视三桓道:“此两邑将要交给鲁国,但仍然事关晋、鲁之间的联系,三位觉得,邑大夫应该让谁人担当比较合适?”
  赵鞅也已经回到了席位上,他整理着衣襟,正要提名无恤,却又听到阳虎离席拱手道:“阳虎倒是有一个人选,可供晋、鲁诸位卿士选择。”
  “请说。”
  “晋国中军佐之子子泰,从曹国率师北上,举义旗夺甄邑,让卫侯腹背受敌,因此请平。并击溃来犯的齐国廪丘之卒,让齐人无措,在晋军拔廪丘时也多有功劳,两邑大夫非他谁何!?”
  知跞闻言沉吟,微微点头。
  “赵无恤?”
  三桓则对视了一眼,他们在棘津之战后也听说过此子名号,之前他攻略甄邑后,还差人来鲁国打过招呼,颇有礼数。
  赵鞅晓有兴致地望向了正在朝他微笑鞠礼的扎须阳虎,赵无恤曾言他与此人暗通款曲,多有简牍来往。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在鲁国有如此盟友,暂时的安身立足是不用发愁的。
  随即他又哑然失笑:“吾子能以一流亡卿子身份,靠自己的力量挣到了两邑大夫之位,纵观古今绝无仅有,他此番入鲁后,应该担忧自己前途的,是阳虎和三桓罢!”


第285章 名与实
  知伯打的是让赵氏出头到底的主意,尽量不采取正面对抗。
  而鲁国三桓只是提线木偶,大小事都由阳虎来决定。阳虎本就和赵无恤有往来,又想要交好赵鞅以为外援,得到无恤派封凛送来的帛书后心中了然,方才出言拍板,此刻也暗示季孙、孟孙等人同意。
  于是一场临时增加的歃血在饮宴后举行,甄邑、廪丘以晋侯的诸夏盟主名义转割给了鲁国,邑主人由卫国孔氏和乌亚旅换成了赵无恤。因为是临时的决议,所以一系列的礼法手续得晋军归国时再同卫侯、晋侯补办。
  至于这两地原本主人的意见,无人在乎,卫国已经请平,任由晋国宰割。齐国败了一阵,龟缩回了国境内,原廪丘大夫乌亚旅还被无恤软禁,更不能跳出来抗议。
  赵无恤便在这一片眼花缭乱中如愿成了鲁国大夫,虽然期间有些许意外和波折,但他三个多月前和张孟谈商定的入鲁之计,已然成功!
  待到宴饮结束,赵鞅回到当地略为简陋的馆驿中,却又收到了一份邀请。
  “阳虎?”
  他将帛书翻来覆去看了看,眉头微皱,此人正是方才在宴饮上,高呼让季孙斯速速“拜赐”的那位虎士,邀请他后日狩猎于大野泽之北。
  赵鞅将帛书轻轻扔在了一边,对着席下几位家臣大夫说道:
  “鸣犊,汝可知阳虎其人?”
  鸣犊是狼盂大夫窦犨的字,他一向以博学、守礼、仁义而闻名诸侯之间,也是最早响应赵无恤《止殉令》的赵氏大夫,此次他征召了狼盂的庶民随赵鞅出征、赴盟。
  被赵鞅这么一问,他便从席上起身说道:“下臣曾闻,阳虎其人出身低微,原本是季孙氏家臣,鲁昭公与三桓敌对被驱逐,这期间齐鲁数次交战,阳虎便掌握了军权。”
  “四年前季平子去世,季孙斯年幼,不能操控家政,阳虎便乘机作乱,发兵囚禁季氏,逼迫他歃血为盟,同意让阳虎执掌家政才得以获释。加上叔孙、孟孙也年幼初为宗主,于是三桓专鲁,而陪臣阳虎专三桓的局面由此形成。”
  赵鞅颔首道:“的确,最初时此人地位并不稳固,国人并不亲昵于他。两年前孟孙何忌去新绛献上攻郑所获的俘虏时曾拜见六卿,声称阳虎想入晋为中军司马,但被范鞅拒绝。之后范鞅对我说鲁人患阳虎为祸,孟孙何忌看到了这预兆,所以竭力为他请求,以期让阳虎离开鲁国进入晋国,这是转移祸端的计谋。”
  他回忆着今天和阳虎的初会,说道:“本来我还奇怪为何会有卿士如此无能,竟然会被家臣所专,今日一见,此人果然是一个人才。他心思机敏,出手果断,一呼便能让三桓惊惧不堪。嘿,做卿士做到这种地步,尊卑倒置,本末异位,真是恒古未闻,若是阳虎是我的家臣,我定能以御人之术收服他!”
  窦犨见赵鞅边说边冷笑不已,也嘴角微动,暗想晋国如今不也是六卿专权,晋国卑位?主君你照如今的性情发展,日后也是一专晋之权臣罢……
  不过他虽然耿直,但赵鞅毕竟是他的主君,这话不好直说。
  于是窦犨又道:“阳虎最终还是留在了鲁国,前年冬至日逼迫鲁侯、三桓,以及曲阜的国人们在亳社盟誓,又在五父之衢(qu)诅咒,正式执掌了鲁国国政。”
  在一旁的邮无正也说道:“此人极为大胆,为了寻求晋国支持无所不用其极,数次主动帅兵攻齐,有胜有败。”
  “到了今年二月,又怂恿鲁侯为晋国发兵侵袭郑国,攻打胥靡,夺取匡地。因为他年少时曾被卫国大夫蔑视过,此次就肆意报复,去的时候不派使者向卫国借路。等到回来,又故意让季氏、孟氏二卿从濮阳南门入,由东门出去,还住在濮水的豚泽附近。此举辱卫太甚,卫侯大怒,一度想让大夫弥子瑕追击鲁军,受大夫劝谏乃止。”
  赵鞅捋着胡须暗暗想道:“阳虎敢于惹怒卫侯,难怪此次让卫国利益受损的割甄邑之举,季孙斯尚且有所疑虑,但阳虎却毫不在意。既然如此,只要阳虎在鲁一日,无恤所献上的离间鲁卫,使之不容易被齐国一同收纳进盟邦的计策就更容易实现了!”
  窦犨却听得有些愤愤然,他进谏道:“主君,此等乱臣贼子,主君若是能说服知、中行二卿,再配合三桓发晋军将其诛杀,可正鲁国上下尊卑之位,结束礼乐崩坏的局面。一如鲁国中都宰孔丘所言,君君臣臣,克己复礼!”
  原来窦犨在晋国时,便对孔子的政治理念十分认同,这次入鲁还存了前往中都邑去拜访孔子的心思,此时便乘机提了出来。
  赵鞅虎目斜视,对于窦犨的建议他很不以为然,他道:“鲁国之政与我何关?阳虎如今对晋国亲昵,对齐国强硬,比懦弱的三桓可靠得多。何况他方才还出言相助,让无恤入鲁为大夫一事得以顺利,我虽不便与之私会,但仍会回馈礼物以示亲近,怎能发兵击之?”
  再说了,要正上下尊卑之位,恢复古旧的尊尊、亲亲的周礼,赵氏是不是也得将领邑统统交归晋侯、公族,和三卻一样待死呢?
  晋国中军佐主意已定,窦犨苦劝无果,赵鞅让和阳虎身份相当的中军司马邮无正亲自去送回拜帖,又回赠了礼物,对阳虎表示感谢。他表示自己身为晋国次卿,有君命在身,不能私会他国家臣,只能待来日再见。
  打心里,傲气的赵鞅并不觉得阳虎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但依然表达了交好的意愿,暗示若是鲁国有事,赵鞅会考虑做他的靠山。
  阳虎接到回信后虽然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和阳虎共处一室的是五名或穿戎装,或长冠深衣的士人,他们出身三桓的邑宰家臣、庶孽小宗。
  其中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三人在季氏那里不得志,叔孙辄、叔孙志在叔孙氏那里不受宠信。于是他们便和出身低微,在鲁国有实而无名的阳虎勾结在一起,被鲁人称之为“一虎一豹四犬”,形成了一个“陪臣执国命”的势力集团。
  “亏阳子如此敬仰赵卿,谁知他也固守旧礼,不愿与阳子相会!”
  季氏的费邑宰公山不狃愤愤不平,此人脸上有一道长疤,看着有些狰狞,其人性格刚硬,手握万户大城费邑,有甲兵数千人。是阳虎势力里的第二人,就是那所谓的“一豹”。
  阳虎却不以为忤,身材高大的他背着手在厅堂内走了几圈后,蔚然而叹道:“此事不能怪赵卿,身为晋卿,居于国外自然要恪守一定的礼节,是我心急冒失了,速速派人献上回礼。”
  话虽如此,但阳虎脸色还是有些不快的,受此刺ji,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转过身对在场的五人说道:“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归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国内公族旧氏正名育类……”
  “唯。”
  “二三子,吾等也需要正名!正名,正名,正名!”
  阳虎咬着牙,将这两个字连说了三遍,以示重视。
  “我曾听国人谈起过孔丘的言辞,此人虽然迂腐,但许多东西却说得不错。当今天下,颇多名与实不相符者:晋国实在六卿,名在国君;鲁国实权在我,名却在三桓处!”
  他虎目扫视五人,一手扯开深衣,露出了臂膀恶狠狠地发誓道:“正因为我名实不符,才有了今日赵卿拒宴之尴尬,阳虎在此立誓,今年之内,吾等必取三桓而代之,使得实至而名归!”
  ……
  七月上旬将尽,有一名貌恶的使者乘着牛车,在从鲁国西鄙通往廪丘的凃道上开来,他一路高举着帛制的旗帜,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篆字。
  此人正是作为无恤使者前往瓦地私递帛书给阳虎的封凛,不同于数月前打扮成落魄商贾摧眉折腰途径此地,这次他带着赵无恤成为鲁国“甄大夫”“廪丘大夫”的消息而来,所以穿了身醒目的锦衣,坐在安车上趾高气扬。
  沿途经过的乡野小邑、亭舍驿站,他都按照无恤之前吩咐,停车宣读手持的“露布”,又让小吏们将此消息通知辖下的各里闾知晓。务必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主人换了,从齐国的乌大夫,换成了鲁国的赵大夫!
  这种新颖的“露布”,可以说是古代报纸产生以前,时效性、公开性最强的传播媒介了。一时间,廪丘换天的消息传遍廪丘,甚至传到了鸡犬相闻而民众老死不常往来的偏远野鄙中。
  等到封凛进入廪丘城外郭后,这场外宣工作更是达到了高chao。他在城门口宣读露布并将副本贴在城门口,顿时让这座尚未完全脱离军管的要塞城邑一片喜气洋洋。军吏和赵兵们交响庆贺,甚至连已经渐渐习惯被赵无恤统治的齐人们也松了口气。
  成抟等老班底则簇拥着封凛来向赵无恤报喜,齐刷刷在厅堂下朝无恤行臣拜君之礼。
  “下臣等恭贺大夫!”
  赵无恤今日也穿着高冠博带的盛装,他露出了欣然的笑容:“亦赖二三子之力也!”


第286章 “战国时代”
  赵无恤挥手让众人起身,心中则暗暗想道:“如此一来,我在甄邑和廪丘的名与实就齐了!”
  他也清楚名实相符的重要性,这是春秋,古典贵族时代的尾声,礼乐虽崩而未坏。在历史上,即便是百年后的战国初期,三晋乃至于陈氏分晋代齐,也是要获取周天子合法册封才得以存活的。
  所以,只要他在这两邑的礼法地位尚未确定一天,这个临时武装政权便一天不会稳固。
  如今在赵鞅的强势提议,阳虎的协助下,入鲁一事已毕,无恤心事已了。不过,相比于他和张孟谈两人在商丘时最初的谋划,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赵无恤心情很不错,过去半个月,因为俘虏看押得比较严紧,对待邑内外国野民众也采取了怀柔的政策,加上他在甄之战里打出了威风和名声,使得此地齐人心惧意。一如当年鞌之战、平阴之战后齐国人对晋国的顺服,只要维持住在此地的武装压制,多数齐人便会服服帖帖,所以廪丘没有闹出什么反抗的火苗。
  投入训练的掷矛兵也初见成效,再加上这个好消息,无恤觉得这个十五岁生辰过得还不赖。
  此外,赵鞅还让封凛带话,晋军方面从四月征召开始,已经连续作战了三个多月,虽然强度不大,但兵营中的州兵已经怨声载道,他们纷纷传唱道:
  “从晋三卿,平卫与鲁。”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出身农人的徒卒们心念家中九月份即将收割的五谷,已经没心思在国外作战了,毕竟战利品多数是归了卿大夫,他们只能捡到一些残羹冷炙,甚至连秋衣都要从家里带。
  所以赵鞅声称,晋国大军将在几天后陆续归国解散,只留下三卿的部分精锐家兵去北面镇守飞地夷仪,以防备齐人反扑。
  齐人面临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国、高两卿避晋军锋芒,已经暂时退却,龟缩到边邑防守,秋收农忙结束前大概不会主动发兵侵鲁。
  至于秋收以后,雪落之前的两个月确是个危机四伏的时期……但照目前的形势看,无恤所在的两邑也没有危险。
  如今他的地盘夹在鲁国的几座边邑秦、高鱼、郓城之间,暂时不用担忧齐人越过这些地方攻来。何况,齐人更需要揪心的是晋国夹在齐、卫之间的飞地夷仪,那里临近大邑高唐、聊城,才是让他们如噎在喉的大患。
  “所以除非齐人拔除夷仪,否则没有太多精力向南夺回廪丘了。”无恤在对虎会、穆夏等人布置防务时如是说。
  到了七月中旬,赵鞅的晋军果然从廪丘归晋,知、中行二卿走的则是其他的路。这时代生产力不高,不仅战争常常是季节性的,连行军路线也得分批,否则沿途的城邑仓禀都得被吃空。
  廪丘、甄邑这一条线,也就能承受万余赵兵的补给了,这还是赵无恤在让数科学生窦平做临时计吏,量入为出后勒紧了裤腰带的结果。
  获得权力的同时也得提供义务,他现在可算明白诸侯小国为何会对霸主的予取予求不堪重负了。
  和来时一样,无恤也亲自在廪丘东境的小邑羊角关等待赵鞅。
  ……
  羊角原本是卫邑,到了齐人城郏之岁,夏天的时候,齐大夫乌余以廪丘邑奔晋,袭击卫羊角,取之。之后这里被赵文子归还卫国,到了卫侯元受齐侯杵臼支持平定内乱后,作为感谢,又将此处献予齐国,作为廪丘下辖的百户小邑。
  等到晋军破廪丘,便把这儿一并夺了,这种几十年内连续更换几个甚至十几个领主,在春秋是很常见的事情。此处也是廪丘地界的最东端,临近河泽遍布的鲁国高鱼。
  赵鞅结束瓦地会盟后由此回师,得到了赵无恤的殷切相迎。邮无正安排众人扎营,而之强随行的狼盂大夫窦犨却不见踪影,据说是和赵鞅告了假,前往中都邑拜访他心仪已久的孔子去了。
  在临时搭建起的营帐帷幕内,赵无恤抓住任何能尽儿子孝心的机会,帮助赵鞅卸下甲胄,服侍他穿上深衣常服。
  赵鞅对此也很满意,他对儿子说道:“为父此次归国,先要在鄟泽与卫侯结盟,让卫侯正式回归晋盟,再同意将甄邑让予鲁国。过些天,你将甄邑、廪丘社庙里的鼎簋移至曲阜周公之庙后,鲁侯的策命使者才会来将这两处册封给你,从此你便是委质于鲁侯的大夫了。”
  这古典时代“封建制度”的策命仪式,赵无恤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策命除了授之以土地、赐之以民众外,还会赏爵么?”
  赵鞅捋着须沉吟片刻道:“然也,你年纪才十五,和在晋国一样,暂时只是个下大夫。”
  无恤笑道:“小子只是好奇一问,这小国之大夫,只当大国之上士,比起在晋国时的小行人却是差了些。不过小子也知道,身为一地封君,最紧要的不是这等虚爵,而是手中的兵卒和治下的土地、民众。楚国只是子爵,如今却能拓土数千里,宗周时曾显赫一时的公爵虢、虞两国,如今却已经烟消云散,化为晋国的县邑了。”
  赵鞅老怀欣慰:“善,此乃诸侯卿大夫在季世存亡的大道理,你知道便好。”
  他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无恤,你且告诉为父,未来在鲁国,会不会多出一个名为甄氏、或廪丘氏的赵氏小宗?”
  无恤听出来了,赵鞅的意思是问他会不会就此扎根于鲁国,在这里开一个赵氏的分基地,一如邯郸氏一般。
  这事关自己和赵氏未来的命运,赵无恤自然不能大意。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应道:“禀父亲,鲁邦虽好,却不如晋国,鲁酒淡薄,不如晋酒醇厚;濮上桑榆虽多,鲁缟虽柔,却比不上新绛的葛麻甲胄,大布羊衣。”
  他的语气越来越坚毅:“正如诗言,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无恤的根永远在下宫,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晋国,辅佐父亲成为晋国执政!为赵氏辟土地,充府库,蓄民众,让我族千秋万代,无恤愿意做范武子,不愿做伯氏。”
  范武子曾奔秦,后来又辗转回到了晋国,而晋国伯州犁奔楚,彻底成了楚国大夫,在那里繁衍生息。
  “大善!好一个千秋万代!”赵鞅等的便是这句话,既然知道了赵无恤的心意,他心里的块垒顿去。
  换了寻常人,被逐出国已经是绝路一条,根本就是绝了前途。可放到赵无恤身上,他却越战越勇,在濮北之地开创了这番局面,成为两邑大夫,有民众三万,能征一师之兵,也是不小的战力了。其实细细想来,若是留在国内,因为六卿的束手束脚,甚至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
  话说到这份上,赵无恤觉得,也有必要就赵氏未来在晋国的发展,和“父亲”深谈一次了。
  他如今不在国内,在工农业技术等硬件方面,还能在濮北发展后向下宫远程输血,但赵氏的大战略,却不得不规划好。
  万一和历史上一样走进了陷阱,那姐姐季嬴的命运,赵氏的命运,又得“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一番了。他去年已经失误了一次,不能再失误第二次!
  于是无恤凛然下拜道:“小子虽然身陷鲁国,但定会如同在国内一般,与下宫东西呼应。若是父亲意在为晋争霸,则无恤可为晋国御齐、联鲁,控卫、曹、宋。若是国内诸卿图我赵氏……”
  他抬头看了赵鞅一眼,见他凝神仔细地听着,便继续说道:“若是范、中行,乃至于邯郸小宗图谋我赵氏,小子也可以从濮北西进,击邯郸、朝歌,父亲在太行以西,无恤在太行以东,纵然轵道被塞,亦能各自为战!”
  赵鞅顿时严肃了起来:“你也觉得,六卿终有一战?”
  赵无恤长身而立,在大帐中将自己平日所想的一些大战略徐徐道来:“父亲应当知晓,自先君平公继位以来,六卿强,公室卑的局面已经形成……”
  赵无恤追溯过往,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晋国一直以来的六卿制也逐步发生动摇——六卿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变得不那么严格了,所谓的中军主将、国家正卿,正在逐步丧失对国家事务和其他五卿的支配力量,各个家族的独立性和离心力逐步增强。
  赵鞅对这一点比无恤要清楚,他就是那个最跋扈的次卿了:“然也,诚哉斯言。”
  如今正卿要实现自己的意愿,更大程度上需要与自己亲近的家族的支持,需要团结其他部分诸卿和国君来实现优势。此种趋势正在逐步明显,到如今更是六卿各自为政,范、中行一家,赵、韩一派,知、魏一党彼此纵横捭阖的局面。
  赵鞅也有些心忧,现如今,赵韩同盟可是有些动摇啊,而赵无恤,或许就是这裂隙的缘由之一了。
  无恤继续顺着赵鞅的话侃侃而谈,当时是,晋国本土的新绛附近许多地区仍然在公室公族手中。六卿通过晋楚弭兵,暂时停止了对外争霸战争,转而开始集中力量夺取公室、公族土地。
  “平公、昭公、顷公三代五十年时间里,栾氏、羊舌、祁氏先后覆灭,他们的领邑被瓜分。随后宗族矛盾愈发复杂和恶化,六卿都在各自经营自己的根据地,收谋臣、养虎士、结援国外、致富至强。一如董子所预测的,诸卿如今无论主动被动,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兼并做备。”
  最后,赵无恤斩钉截铁地说道:“如今晋国六卿已经多次冲突,之所以没打起来,一是各家还能隐忍准备,二是齐人紧逼,不尽力,子孙将卑。但小子敢断言,不出五年,晋国必有内乱!”
  赵、魏、韩、范、中行、知六雄,外加被架空的晋侯,虽然春秋未尽,战国未到,但晋国内部的“战国时代”已然来临!


第287章 高筑墙,广积粮
  当夜,赵鞅与赵无恤父子在羊角城外的营帐内秉烛夜谈,就赵氏未来在国内的战略进行了第一次沟通。
  位于上首,和儿子相对而坐,赵鞅感觉很奇妙。过去十多年里,除了亦师亦友亦臣的董安于,还有长于分析诸侯卿大夫关系的傅叟外,很少有人能与他如此深谈形势。
  邮无正、尹铎、窦犨等人都不擅长此道,几个儿子年幼的年幼,无能的无能,无人能堪大用。
  然而今天,赵鞅却恍然发现,自己的幼子无恤却能将以往有些模糊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
  关于赵氏未来五年在国内的发展,赵无恤给赵鞅献上的计策是十二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翦小宗,缓出头?”赵鞅品味着这十二字之策,实在是字字锱铢。
  “然也,既然六卿必有一战,那么小子认为,赵氏现在需要隐忍和时间。高筑墙,是加强晋阳、狼盂一带的建设,这是父亲与董子一直在做的事情,让晋阳成为赵氏不落的壁垒,渐渐将宗族的中心转移到那一带。”
  这些是赵鞅一贯的政策,自不必无恤详细分说。晋阳那边虽然人口尚少,山林密布,但在各种新政的吸引下,不断有国人迁徙。赵鞅这次在卫国抢了几百户卫人,也打算安置到那边去垦殖。
  “其次,广积粮,用无恤的话说便是发展生产力,用货殖瓷器获取钱帛,推广代田法实现一粟一麦的种植,增加粮食产量,鼓励繁蓄,改革亩制加强国人农稼的积极性和对我赵氏的认可。”
  赵无恤作为后世的人,如今有了自己的地盘,不少东西也可以渐渐开造,若是碰上合适的,也会派人去下宫传授给工匠。最终目的是增加赵氏在战时的粟麦储存,繁蓄民众,增强家力,毕竟足兵足食,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第三是翦小宗,赵氏有小宗温、楼、马首等,其中以邯郸最大,其辖下三县,人口二十万,军力也占了赵氏势力的四分之一,颇有枝壮于干之势。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邯郸午对赵氏大宗虽然还表面服从,但已经生出了异心。且邯郸与中行氏有姻亲,与范氏暗中沟通,和东阳、柏人的联系比和新绛、晋阳要强得多,若不及时制止,曲沃代翼之事便可能重演!”
  “如今邯郸已经羽翼丰满,翦除之法不可明来,可以利用晋齐争霸一事,驱虎吞狼。战事多以邯郸为前锋,断其手足,在五年内一步一步图之,无恤也会想办法从东面渗透邯郸!”
  赵鞅思索着其中利害关系,不得不说,赵无恤此次分析的很到位,看来在遭遇被逐的挫折后,他的确颇有成长。
  不过赵鞅也有些疑惑:“最后三字,缓出头又是何意?”
  无恤下拜道:“小子曾听说过一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当年卻至才干冠绝晋国,政治、军事、外交都十分出众,卻氏其富半公室,其徒半三军,何其强大。却因为不知收敛,鄢陵之战时公然抵触执政,占尽了风头,还与国君宠臣争利,迫害有贤名的伯氏,甚至敢侵吞天子王田。于是招致了国君、栾、中行的围攻,身死族灭。”
  赵鞅听出了赵无恤话里的意思,他面色不豫,虎目一瞪道:“你在说为父也和那卻至一般,将要败亡了么?”
  无恤垂首:“不,小子说的,是自己。”
  半年前,他不就是因为树大招风,被敏感的五卿忌惮了么。
  乘着赵鞅微愣的当口,无恤继续进谏道:“当然,父亲性情刚烈,在国内外政事上常与诸卿冲突,之前就被范鞅嫉妒打压,如今知伯也并非善相于之人。若是赵氏事事都要强行出头,导致范、中行、知联合对敌赵氏,而魏、韩又不助我,则赵氏危矣,恐怕又是一卻氏,又是一次下宫之难!”
  被儿子出言强谏,事关自身的行事风格,赵鞅脸色微愠,不过细细想来此话不错。
  在晋国两百年的卿族斗争中,有一个普遍的规律,但凡太过显赫高调的家族,最终总是难逃灭族的命运。狐氏、赵氏、卻氏、栾氏,都是盛极而衰,也只有赵氏这朵奇葩能够复起。
  于是他哑然失笑道:“吾子性情似我,只是你能自知,而我却恍然未觉,自从范鞅卸任,还一时觉得无人再压制我,的确是得意而忘形了。”
  他叹了口气道:“吾子肺腑之言,我知之,为父在国内会暂时低调,交好魏、韩,对知氏也尽量忍让,先增加赵氏的实力为第一要务。”
  赵无恤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还好赵鞅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政客,但他在冒失和刚硬之余,却也知错能改,不枉一番苦口婆心的进谏。
  此外,训练轻骑士适应新的战争形势,广召晋国士人养之,这些是赵鞅正在做的,自不必无恤分说。他也只能充当一个建议者,而不是冒失地要替赵鞅思考、做主,引发这位专权独裁卿士的抵触和不快。
  方才说的一直是国内的大战略,但无恤游离于晋国之外,孤悬于鲁国西鄙,所以他也得将自己加塞进赵氏的战略里去,这便是“狡兔三窟”之策。
  “父亲可曾听说过一句乡野谚语,叫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赵氏只有两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大意是:一只兔子要有三个洞藏身,才能免除被猎人猎杀的危险。
  赵鞅言道:“吾子的意思是,如今赵氏大宗有下宫,又有晋阳,但就好比兔子只有两个洞窟,依然十分危险。万一国内诸卿战起,若是处于劣势,除了走保晋阳外竟别无他法,吾子经营濮北,便能让赵氏拥有第三窟?”
  “正是如此!”
  这是领地分散的卿大夫的不得已之举,既然不能立刻将封邑连成一片巩固,那只能重点经营其中几处,哪怕主邑被倾覆,依然能留下些香火。魏、韩、范、中行、知其实都在做类似的事情,韩有州邑,又经营平阳;魏氏有安邑,又把手伸向河西;中行有东阳,又开拓戎狄聚居的柏人、鼓、肥。
  赵鞅认可了这一计划。
  在武卒里当惯了一把手,赵无恤对这种随时要顾虑上位者态度,事事征求意见才能实施的方式已经有些陌生。如今反过来想,若是他留在晋国之内,纵然顺利当了世子,却依然会处处受制,比不上独立于濮北,做两邑之主快活。
  一山不容二虎,赵鞅曾是无恤的羽翼和树荫,但也是阻挡他独立成长的栅栏。
  幸好,和当年四子分封于乡邑治民一样,赵鞅做的是对无恤放任自如的打算。除了留下部分士和兵卒相助外,并没有空降些亲信来遥控管理,这让无恤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
  他暗暗感慨道:“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说的就是赵简子这样的人罢。”
  让无恤始料未及的是,两天后,在送赵鞅离开甄邑时,晋国中军佐拉住了无恤的手,对他附耳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氏世子之位,或许得等到你归国后方能选出!”
  无恤闻言怔住了,随即心中一喜。
  这是赵鞅第一次宣称要让无恤成为赵氏世子,其实这心思在姑布子卿的预言后渐渐生出,到了那次七日昏厥见了无恤和其他几个子嗣不同的表现后,赵鞅更是笃定了主意。
  原本打算在无恤出使宋国归还后就正式带他到温地家庙祭拜先祖,封为世子,谁知其间却出了巨大的变故。无恤归国无门,赵鞅心忧之余,也有了微微动摇。
  远行在外的儿子,总是没有还留在身边的亲近……
  然而,如今来鲁国走了一遭,赵鞅诧异地发现赵无恤的表现再次给了自己无比的惊喜,他的谋略,他对赵氏未来清晰无比的规划,许多方面甚至能让自己汗颜,赵鞅的决心便又再次恢复了。
  在国内,既然已经决心交好韩氏,那么这种意图就不便显露,让世子之位空悬是比较稳妥的办法。但对于赵无恤,赵鞅却提前将决定告知了他,以安其心。
  “小子一定不会辜负父亲期望,定会经营好濮北,也争取早日归国!”
  说完这句话后,季嬴的身影在他眼前不断闪现,引得无恤情绪烦躁不已,好不容易才能驱散开来。
  望着晋国万余大军东行,涂道上的尘埃渐渐平息,赵无恤回首望着这广阔的濮北之地。
  “虽然父亲向我许下了世子之位,但未来能够如何,还是得靠自己去打拼。在这和下宫相隔千里的异邦之地,孤悬于外,一方面左右无援,另一方面却能自己做主,打造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
  回到甄邑后,和这些天忙里忙外的邑宰张孟谈见了面,无恤将和赵鞅的对话大部分都告知了自己的谋主。
  张孟谈如今已经正式成了赵无恤的下臣,不再称他为子泰,而是称之为大夫。
  “大夫对中军佐分析的战略极其精妙,只有一事却说差了。”
  赵无恤十分疑惑:“何事?”
  张孟谈俯低了身形,笼着袖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夫间接杀死了范氏嫡孙,范氏如今深恨大夫,中行氏亦然。两家仇雠已经在大夫这里打了个死结,如此一来,六卿之乱的启祸之人,除了大夫外还能有谁?”


第288章 鄟泽之盟,高唐之谋
  “我将是那个开启战端之人?”
  无恤恍然大悟,他也是骑着驴子找驴,原本的历史上,六卿之乱的火药桶是赵氏大宗和邯郸氏的复杂冲突。而现如今,历史已经很大程度上有了偏差,他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了暴风之眼,矛盾的中心。
  “大夫即便立下了大功劳得以被晋侯特赦归国,但大夫踏入新绛之日,成为赵氏世子之日,便是晋国大乱之时!”
  张孟谈旁观者清,所以能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如今赵无恤被逐出国,远离新绛,尚且能缓和各方矛盾,使得六卿相安无事,可一旦他得以归国……
  死了孙子儿子的范氏大概会第一个跳反罢!
  然后就会出现连锁的反应,说不准就是范、中行、邯郸一同以无恤归国为借口作乱。晋侯、知、魏态度暧昧,只希望韩氏到时候别堵塞太行,让赵鞅、赵无恤真正成了东西各自为战的局面!
  想到那举国皆敌的情形,赵无恤哑然失笑,随即又淡然了起来。
  “如此也好,这样一来,战争的主动权便攒在我的手中了!”
  ……
  到了七月中旬,从鲁西鄙归来的晋国大军在卫国都城附近的鄟泽汇合,顿时将这个湿润靠水的低洼小盆地占得满满当当的。
  知跞数日前先到,听闻赵兵将至,他便亲自身穿朝服出去迎接,没有丝毫怠慢,而且还打算让赵鞅负责此次盟誓的歃血。
  卫国地处黄河东南岸,如果卫国反叛晋国,引齐人来攻,将对邯郸、朝歌,乃至于南阳之地构成威胁,所以这次会盟是非常重要的。
  以卿大夫身份主盟诸侯,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一种僭越。晋国虽然是霸主国,从赵宣子起就开了卿大夫主盟的先河,但多数时候都是由执政卿为之,很少有次卿代劳的时候。知跞如此作为,仿佛他是中军佐,而赵鞅才是中军将似的。
  他的侄儿知果第一个表示不解:“叔父,虽然赵鞅跋扈,但叔父身为执政,何必如此相忍让?”
  知跞不以为然:“你有所不知,冬至日献上的牲畜六牢,都得以最好的梁稻喂养,不鞭不撘,让他们毛发光泽,身体健壮。我对赵孟便是如此,看似殷勤,实则暗藏杀机。”
  以知跞想来,按照以往赵鞅的跋扈和高调,是绝对会去主持盟会的。这看似一个出风头的机会,然而晋卫方睦,却早已貌合神离,晋国军事压力一撤销,卫国恐怕立刻会生出叛晋的心思。
  “只要将此次必破的盟誓交予他去主持,就能使之得意而忘形,再惹下祸事给我口实,到时候我的剑已经磨好,就可以狠狠斩下去了!”
  然而让知跞没料到的是,赵鞅却声称有恙,婉拒了这项任命,只愿意作为副手陪坐。
  阴谋家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现实不按自己苦思冥想的计划走动,知跞一时间疑窦丛生,最初还以为真是赵鞅身体不适,心中暗喜。然而,他亲自去赵氏营帐中探望后,却发现赵鞅依然红光满面,一餐能食肉一斤,米一斗,还要吃些粉食点心,怎么看都不像去岁大病的模样。
  晋国中军佐的这一突然转性,让知跞一时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亲自主盟,赵鞅一同出席即可。他心中暗暗遗憾错过了一个坑害赵氏的好机会,只能寻隙再施展阴谋了。
  赵鞅自然没有预先料到知跞的诡计,他只是想起了无恤的话,那十二字之策里的“缓出头”。像主盟这种对赵氏没太大利益的事情,便推让规避了,只要作为与盟者旁观监督,保证甄邑的转让即可。
  这其实是赵无恤进谏产生的蝴蝶效应,他和赵鞅都不知道的是,赵鞅这一推让,恰巧错过了原本历史上一次侮辱卫侯的歃血。同时也少了一项被晋人诟病,被其他诸卿指摘赵氏“破坏晋卫关系”的罪名。
  然而或许是历史的惯性,仅仅因为赵无恤夺取甄邑,又联合卫侯厌恶的阳虎以此邑入鲁一事,卫侯却已经把赵氏深深地恨上了。
  卫侯元在请平后一直心惊胆战地呆在濮阳帝丘,等待战争结束,他心中对齐侯愧疚不已,但作为小国却无可奈何,卫国的自主权,那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在接到莅盟的邀请后,卫侯率领从人来到了鄟泽。
  水边的会盟坛上,晋国三卿以军事占领相要挟,认为卫国有背盟的前科,所以对卫人的这次归顺表示了极大的不信任。其中知伯要求卫侯将卫太子和卫大夫之子送到晋国作为人质。此外,赵鞅还要卫国接受将甄邑转让给鲁国的判决。
  “甄邑转交给鲁国,赵无恤为大夫!?”
  卫侯元对此感到十分震惊,而他的大夫王孙贾也出面据理力争道:
  “当年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赐康叔国之重器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等。策命仪式上,王子聃季负责授土,卫国的封疆边界从武父以南到达圃田北界,又占据了有阎氏的土地,今天的甄邑也在此范围之内,天子所授之土,怎能任意割让?晋国身为诸夏盟主,肆意分裂诸侯领邑,这不是无道么?”
  事关无恤的利益,赵鞅便让从新绛过来,善于言辞的大夫傅叟出面答道:“王孙此言差矣,南燕是伯鯈之后,卫国之与国,在国君燕仲父被郑国所擒后国中无人继位,便被卫国所并。如今王孙声称要谨守诸侯旧疆,难道卫国还会找到姞姓后人,让他们复国不成?”
  见王孙贾一时哑然,傅叟便微笑着继续说道:“卫国始封的旧疆在朝歌、淇水一带,卫懿公不务德而好鹤,被戎狄所破夺取了这些地域。之后才辗转到了晋国手中,难不成范氏会将朝歌归还卫国么?由此可知,封疆并不是固定的。”
  他的语气徒然急促严肃起来:“何况践土之盟时,天子曾策命先君文公为侯伯,命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卫国助齐、郑背叛天子,晋国身为盟主,自然要加以惩戒,如今三卿千乘战车集结于此,卫国若敢不唯晋是从,寡君虽行无道,亦可也!”
  晋人强横,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但卫侯元觉得自己平白要受这一邑损失,所以颇为不愿,歃盟双方一时间互不相让。
  大夫王孙贾纵然心有不甘,却敢怒而不敢再言,他快步走上去拉住了即将发怒的卫侯道:“盟以信,古之礼也,卫国岂敢不唯礼是从?君上还是速速接受此盟罢!”
  说罢用力踩了卫侯一脚,让他暂时服软,尽快结束晋军在卫境内的停留、占领才是正事,其余的事情,可以回到都城慢慢商量。
  于是,这场过程上和原本历史不大相同的盟会,却依然有了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不过赵鞅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让人速速去甄地和曲阜通报消息,让无恤做好后续的册封准备。
  盟会上知跞依然是上善若水的和事佬形象,会后,知跞派人暗暗告知卫侯,说割让甄邑一事,是赵鞅、赵无恤父子在从中作梗。
  “赵孟鄙视卫国,曾出言称卫国不过和晋国温地、原地差不多,哪里能列为诸侯?赵氏甚至有吞没卫国之心,何况割走一个城邑。若是卫侯愿意向寡君告发赵孟父子,跞很乐意从中协助,代为引荐。”
  谁料,卫侯痛恨赵氏之余,却没按着知跞的计划走,而是准备一步到位。
  当卫国车队临近濮阳时,卫侯招来大夫王孙贾入内,屏蔽旁人后直言道:“王孙,孤意已决,明年之内必叛晋归齐,请速速派人带着帛书经高唐前往临淄,向齐侯表明寡人心意!”
  ……
  高唐是齐国的西部万户大邑,南临卫国,西临晋国东阳之地,是齐国在黄河以南,济水以北的中心。
  三十年前,齐侯杵臼因为陈氏驱逐庆封,又驱逐了栾、高二卿立功,便把莒地旁边的城邑赐给陈桓子无宇。老谋深算的陈无宇先是假意辞谢,又买通齐侯之母穆孟姬,为他请求更好的高唐,之后陈氏将家族主邑迁徙到这里,开始“昌大”。
  在高唐城邑外,西临黄河的一处宽敞宅邸,是陈氏世子陈恒的别居,他的父亲陈乞常年在临淄为卿,而高唐的政务多半时间就交给了陈恒。
  陈氏在迁到齐国后枝繁叶茂,高唐一地也有诸陈恶少年,大多心高气傲,自视甚高,但在陈恒这个刚行冠不久的少年跟前,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他们被聚集在这座别院里,整日修习武艺,成为陈恒的亲兵技击。
  这一日,众少年正跟着陈恒在靶场射箭,却有竖人来报,说是从莱地过来的商贾已经到了。
  陈恒继承了陈氏中人普遍的俊美和高大,面如冠玉,头戴皮弁服,着戎装,手拿两石大弓,腰背鹿皮、豹尾制成的箭壶,俨然一英武君子。
  他眯眼望着七八十步外的箭靶,瞧也不瞧身后稽首在地的皂衣商贾,口中说着话,又似自言自语,又似临行嘱咐:
  “从去岁范伯约合我族刺杀乐祁开始,我便注意到了赵无恤此人,觉得他是未来齐国、陈氏最难对付的大敌。故他的商贾在陶邑活动时,便让人贿赂曹人禁锢之。谁能想到,赵无恤竟然能一举得到曹伯的庇护,随后又夺取了甄、廪丘。如今鄟泽之盟的消息已经传来,他带着这两邑入鲁之事已定,竟然将齐国与曹、宋的沟通截断了,如此一来,陶邑之事反倒是小利,不再是最重要的……”
  “如今晋军已经逼退了国夏、高张,此两人不战而退,晏子垂垂将死,也无法再进谏为他们说话了,君上必定大怒,转而开始重用我陈氏。我陈氏目前第一要务是想办法拔出离高唐极近的晋邑夷仪,其次就是重新打通甄、廪丘所扼的午道,重新争取卫国……邾射姑?”
  听到贵人喊了自己名字,那商贾受宠若惊地微微抬头,露出了一张看似朴实本分的脸庞。
  陈恒扳指扣着弦,开始缓缓开弓,但气息却丝毫不变,继续淡淡地说道:“你为我陈氏借贷货殖多年,所以此次你假扮乌氏商贾,去廪丘交付乌亚旅的赎金,也负有沟通廪丘齐人,布下暗子,窥探赵无恤之兵之责,能离间则离间之,能煽动则煽动之!”
  弓已满弦,他眼中杀意顿露:“若能暴乱,则暴乱之!”
  邾射姑再度重重稽首道:“小人定不负世子使命!”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陈恒松手射了一箭,飞矢正中靶心,引发了陈氏诸少年一阵欢呼,他却不以为意,而是露出了一丝冷笑。
  “只可惜,古冶子那匹夫无能,竟然没将赵无恤击杀于太行,平白为我留下一劲敌!”


第289章 范鞅之死
  七月末,鄟泽之盟半个月后,晋军已经撤入了晋国境内,盟誓的内容也交给了晋侯和国内三卿过目。
  对于赵无恤成为甄、廪丘两地大夫一事,韩、魏保持了沉默,而和赵无恤有“杀子之仇”的范吉射则暴跳如雷。
  虽然有心反对,但他作为六卿末席的下军佐,一是资历不够不足以和中行寅两人联合推翻赵鞅强硬通过的决议;二是生不出心思与赵鞅较劲,因为范氏刚好遇到了丧事:老上卿范鞅在病榻上熬了大半年后,终于是死了。
  范鞅久病半年多,虒祁宫的各类医师都前去诊治过,甚至跑去秦国让范氏的远亲杜氏帮忙找几位秦伯的医官来为范鞅续命,然而都无济于事。
  可笑的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名医医扁鹊正好就呆在新绛,他打出了“有治无类,泽被生民”的帛布,每日为新绛上到公室国君,下到普通野人免费诊治,从中研习赵无恤提出的“细蛊致病说”。
  但范氏却从未生出请扁鹊帮忙看看的念头,一是范、赵相仇,在撕下面具后已经到了如同水火的地步,不可能腆着脸去求医;二是范鞅心虚,扁鹊曾给乐祁看病,还是乐氏淑女的夫子,与赵无恤关系密切,范鞅做贼心虚,生怕被害。
  于是在赵鞅等人刚刚踏进新绛几天后,范鞅便去世了,据说是因为知道赵无恤在濮北得志,并成功入鲁为大夫的消息后才病情急转直下的。
  范鞅死后,范氏之宫哭声一片,缟素挂满了城楼和墙垣。
  晋侯午为范鞅之死衰减,降低了饮食的规格,甚至连七月流火时祭祀大火星的仪式,还有八月未央时食月饼观银月的新鲜习俗也取消了。为此晋侯还颇为遗憾,自从赵无恤被逐后,源源不断流入虒祁宫中的新鲜玩乐就断掉了。
  而濮北的甄邑,已经被赵无恤当成行人使唤着到处跑的封凛也将这个消息传递了回来,坐在厅堂被,被一干人等包围下,他手舞足蹈地描述道:“据说范鞅在死前,还举着枯瘦的爪子朝空无一人的帷幕中猛抓,说是栾针、栾盈叔侄要来向他索命,又大呼要大夫还他嫡孙。”
  “多行不义,必自毙!”
  赵无恤听完后,则只说出了这句当年郑庄公评价共叔段的话,虽然对范鞅之死心中波澜起伏,却并未表露出来。
  “可惜未能亲手结果这老贼,为乐伯复仇!”
  随后他击掌让厅堂内的众人停止对范鞅之死的关注。
  “既然在甄邑、廪丘名实已立,那余不日便要返回廪丘,尽快树威立信,好早日开始‘新政’!”
  ……
  七月将尽,暮色将至,刚刚解除了军事管制的廪丘城门口依然不复战前的热闹,商贾、国人、贵族都稀稀拉拉的。
  就在此时,从西面的涂道却开来了一个车马队,廪丘国人一见即知此必是贵人归来,纷纷给他们让开道路。
  车侧之人披挂甲衣,目光警惕地看着过往行人,一旁还有十余单骑在前开道,被簇拥在中央的驷马大车上是一位戴远游冠,服玄色深衣,佩剑的少年君子,正是新近成为廪丘主人的“赵大夫”。而其后的两辕马车、牛车上,则是一些甄邑和廪丘的氏族子弟,有的面色轻松,有的却表现出微微的不自在。
  “这是战后第一次行邑,收获颇丰,甄、廪丘之旧族才俊,俱入我瓮矣!”
  回到邑寺后,赵无恤对前来迎接的属下们如是说,他对这次从廪丘到甄邑,再折返回来的短短出行十分满意。
  从古至今,即便是大一统王朝,郡县乡党观念也极重,赵无恤听说,在汉代时,外来的长吏常常会被当地士族架空,甚至会遭到排斥乃至于杀害。
  更何况春秋时期书未同文,行未同轨,邦国封疆分隔,一位来自外国,语言、风俗与当地人不尽相同的大夫想要在一个城邑扎根,是很不容易的。
  在春秋,土著势力驱逐自己的领主,也不是一次两次,远一点的例子,当年晋文公为周襄王平定王子带之乱,被赐予南阳之地。然而阳樊人竟然公然抵抗强大的晋军,拒绝晋国统治,驱逐了晋国的阳樊大夫,晋文公围城久攻不下,最后以放樊人出城迁徙为条件,才得到了这座城邑。
  而近一点的例子,则是楚国的太子建奔郑后,甚至被领邑内对他不满的氏族联合国人杀死。
  所以赵无恤对此慎之又慎,在他的规划里,从六月攻克甄邑,进驻廪丘,到九月秋收时节,整整三个月时间,这是一个从占领到统治的过渡时期,大刀阔斧的改制要缓缓开启。
  此次在甄邑期间,无恤和主持那里政务的张孟谈合计过:“让地位符合礼法,树立威信,安抚当地氏族,赢得国人顺从,将邑兵化为己用,随后是开展新政,这便是秋收前吾等需要做的事情。”
  他屈指自算,诸般种种,头绪繁杂,不过经过最初的摸底和思考,赵无恤已经制定出了一个粗略的计划,把这几件事按轻重缓急排了一个次序。
  按照“瓦之会”和“鄟泽之盟”上定下的盟誓,甄和廪丘注定会成为鲁国封疆,而赵无恤也会在几日后迎来册命大夫的鲁侯使者。这件事他已经让封凛传遍了两邑,基本解决了合法性的问题,所以接下来首先第一件事,便是“树立威信”。
  无恤目前的情况很不错,他虽然初来乍到,威望在甄和廪丘却已经是如日中天了。
  首先,他在甄之战里以寡击众,将廪丘齐卒打得抱头鼠窜,一举让这两邑畏惧;其次有赵氏作为靠山,那万人过境的情形国人们记忆犹新;最后,赵武卒分驻两邑,每天都毫不松懈地训练,给人一种不可对抗的强军形象。
  但有“威”并不够,还得有“信”。
  对于当地卫人、齐人的那些十乘小家来说,赵无恤没有傻乎乎地指望这些奸猾的贵族信服,而是选择以权势和手段驾驭之,所以这次才有了此次的“选材任能”。
  大乱过后,希望安宁的不但有普通民众,贵族更希望能安宁,以保宗族家室,只要统治者不要过分作死,他们反而是最容易拉拢的一批人。
  无恤的身份是卿子,是大夫,也属于万恶的统治阶级,并没有一时脑抽玩什么愤世嫉俗的打土豪分田地,而是决定与之进行合作。
  首先承诺保留各氏族的里闾、田亩、货殖产业现状,甚至是名下的隶臣妾,维护他们的利益,只是要求各族乖乖交出族兵,由武卒军吏代为统帅。
  甄邑的甄氏在被威吓过一次后极其合作,为赵无恤控制全邑跑前跑后,族中的继承人和年轻一辈基本被吸纳进了邑寺中。有的做了张孟谈助手,有的则分散到各百户小邑协助军吏统治,等秋收后推行“新政”再正式授予职守。
  而廪丘的情况就更简单了,这里本来就是军事要塞,所以氏族力量不强,最大的势力是乌氏。乌亚旅如今还被无恤好吃好喝地软禁着,无恤时不时还会过去邀请他饮宴,并不以囚徒待之。
  乌亚旅感动之余,声称携带赎金的乌氏商贾将在近日到达廪丘,在此之前乌氏族人会老实本分。除去乌氏这株大树,廪丘就只剩下一些杂草了,赵无恤也没任意勘伐,而是采取了和甄邑类似的手段,把他们的子弟吸纳进了统治阶级里担当小吏。
  一方面可以作为人质,另一方面还能给这些年轻人渐渐洗脑,等到他们成为家族宗主时,便能彻底把地方势力和赵无恤的政权融为一体。
  其实无恤也是没办法,在“士”阶层将起而未起的春秋末期,没有足够的专业官僚来进行统治,利用接受过一定教育的当地氏族子弟来协助也是无奈之举。
  “在秋收之前,稳定压倒一切啊。”
  他手下的武卒军吏们控制兵卒,执行命令还可以,让他们去统治乡里却是抓瞎。最有希望的是虎会统帅的那一百被称之为“季子卒”的赵氏家臣庶孽子弟,但这批人无恤也在笼络和训练中,不能骤然使用。
  所以若是没有当地人相助,只靠他们,恐怕连最基本的组织秋收和料民都办不到!
  幸好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封凛之前被无恤派去新绛跑了一趟,除了打探国内消息外,还另外肩负着使命。他一方面将成乡老卒的家信送回,另一方面是要将濮北这“一片大好”的情形告知留守的人。
  羊舌戎,计侨等人闻言大喜,承诺会安排妥当乡中事务后带着部分工匠,在之后几个月陆续到来协助无恤治邑。有了成乡老班底和计侨手下的数科学生,可解燃眉之急。
  带着将甄和廪丘建成一个“新成乡”的期待,无恤对作为身边副手的成抟说道:“这次选材只是临时的,范围也仅仅在各氏族内,等到秋收之后,还会有更大规模的择才,也会有新的选贤之法!力求野无遗贤,都能为我所用!”


第290章 莫善于借贷
  既然甄、廪丘上层建筑吸纳了当地贵族,搭起了稳定的架子,然后就轮到了地方的基层力量,国人了。
  和晋国一样,在齐、卫,国人还享有较高的政治地位,甚至还更胜一筹。他们有当兵打仗的权力,所以是贵族统治者倚重的中坚力量,国人人心的向背,往往决定着当地卿大夫的成败去留。
  “想要真正地统治一个城邑,光让国人惧怕可不够,恐惧会驱使人服从,却无法让人心甘情愿地效命。所以吾等还得想办法让他们对本大夫信之,亲之,爱之。”
  无恤提出的要求很高,但他手下有智囊张孟谈,不必事事都绞尽脑汁去亲力亲为,这位新近上任的甄邑宰微微思索后,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要在国人中立信,莫善于货贷!”张孟谈当时如此说道。
  货贷,也就是借贷之事,可以缓人之急,救济国中贫困的庶民甚至于贵族。
  赵无恤读周礼时知道,货贷在西周时开始出现,周武王时便“分财弃责,以赈穷困”,周公还专门设立了周官“泉府”,职务是掌管市肆征收布帛,以及货贷之事。
  到了春秋时期,随着“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卿大夫之间展开激烈的火并。部分贵族“蓄聚积实,如饿豺狼”,晋国的栾恒子就“假贷居贿”,也就是放高利贷,结果引发了国人的不满,为栾氏的覆灭积累了仇恨。
  而有见识的卿大夫则纷纷向国民施小惠以市恩信,无息贷放成为实现其政治目的的重要手段,张孟谈建议赵无恤做的,就是类似的事情。
  “大夫,当年宋国的公子鲍对国人加以礼遇,宋国发生饥荒,他便把粟米全部拿出来借贷。对国内有才能的人,没有不加事奉的;对亲属中从桓公以下的子孙,没有不加周济的。宋昭公无道,国人都拥护公子鲍,于是他得以弑君继位,成为宋文公。”
  赵无恤对张孟谈的这一想法深感认同,而且他也记得,自己的岳家司城乐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
  那是鲁襄公二十九年,郑国发生饥荒,而当年的粟麦还未收割,民众困苦不堪。担任上卿的罕子皮根据父亲罕子展的遗命,给国人借贷发粮食,每户一钟,郑人没有挨饿,子皮也得到了国人的极大拥护。
  宋国的司城子罕听说这一情况后,便在宋灾时效仿之,他请示宋平公,要求拿出公室的粟米借给百姓,让大夫们也都把粟米借出来。司城乐氏自己的家族借粮食给别人,却不写借据,不要求别人归还,于是司城乐氏威信在商丘一时无两,甚至超过了华、向和公室。
  晋国的贤大夫叔向听说这些情况后,说:“郑国的罕氏、宋国的乐氏定能与国同休!二者其皆得国乎?施而不德,民之归也。”
  叔向的预言准确与否无恤不知道,但宋公子鲍作了一国之君,宋罕氏、司城乐氏得以常掌国政,齐陈氏之贷则使国人“归之如流水”,增加了户口与实力。这些借贷都是以政治需要为出发点,作为一种收买人心,赢得支持的手段来实施的。
  那么,赵无恤也要学习齐国陈氏,玩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手段,赢取国人之信么?
  “张子,吾等不必全然效仿,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赵无恤想起了一个前世听说过的典故,便将张孟谈献上的谋略初始版进行了一些更改。
  ……
  七月的最后一天,名为乌氏之贾的邾射故来到了廪丘城下。
  他从高唐出发后沿着濮水河南下,其间途径鲁邑高鱼。
  高鱼有户近两千,人口一万多,也是一个有鱼泽之利的富庶城邑。但因为齐国数年内多次围攻鲁国西鄙的缘故,战乱方息,原本肥沃的濮北田野上少见农人,路经的乡、里亦多人烟稀少,行在涂道上,却似被扫了一遍,只见老弱,不见青壮,昔日“午道”东段的繁华不再,唯见杂草生室,狐兔出没。
  但进入廪丘地界的羊角关后,邾射姑眼前却模样一变,此关看守严密,布局精妙,明面上只见五十多人分布各处看守,实则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隐藏着多少装备精良的兵卒,想要夺取可不容易。
  “何况此关之北,还有高鱼……齐军越境而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将这里的地势暗暗记载了心里,打算回去画出草图,献给陈恒。
  因为自称是乌氏的商贾,是来此交付赎金,所以邾射姑很快被放行。但车队却被一些突然来到的单骑控制,牛马车所拉的辎重和众人衣物内外都被检查过一遍,任何武器都被卸下。
  邾射姑观察这些容貌年轻的晋人,却见领头戴着皮制小冠的骑吏打开金光闪闪的木匣时,虽然微微吃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贪意。
  随后,车队的车夫被留在了这里不得同行,而邾射姑也被塞进马车里,那些骑从下马上车,代为驾驭。
  透过若隐若现的帷幕,他能看到途径的涂道和农田颇有一些农人在劳作,看来晋国大军过境,并没有大肆劫掠杀戮。路上的行人也熙熙攘攘,沿途庐舍也有人巡视,不复高鱼的凋敝,主政者恢复民生的能力可见一斑,而且外松内紧,不好图谋。
  在颠簸的道路上又走了好几个时辰后,方才抵达了廪丘城下,邾射姑觉得这是故意绕了远道,想不到晋人的防范之心如此之重。
  在城门处,马车稍稍停留,今经战乱,原本是齐、卫、鲁、曹四国交接的大邑廪丘中不复以前盛况,行人、车马少了许多,但相比高鱼邑,还是有不少的。
  廪丘城的布局很整齐,从东城门到西城门,从南城门到北城门各有一条宽阔的大街,形成一个十字,在城中心交汇,再往北,就是邑寺。当马车到达这里时,邾射姑感觉速度渐行渐慢,人声越发鼎沸起来。
  驾驭这辆车的骑从大呼不巧,而外面的骑吏也打马过来让众人停下,稍等几刻后再进入。
  邾射姑透过帷幕望去,却见车侧不断有人通过,前方也密密麻麻挤满了廪丘齐人,不由得大为疑惑。一般来说,攻破占据他国城邑后,定要尽量避免这种大规模的国人聚集,莫不是赵无恤治邑惹了众怒,国人们要聚集驱逐他了?
  但外面也有不少维持秩序的兵卒,民众虽多却有序。
  在他们前、后也有几辆辎车,车中坐的有廪丘氏族子弟,听见民众聚集的乱声,也掀开帘幕向外观之。看到了这边的车队,不免停下辎车或者催促车夫加速赶过来,和那骑吏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邾射姑方才知道,原来骑吏叫虞喜,但这廪丘的氏族子弟为何会与他颇为亲近,就像是同朝为臣的同僚一般。
  这一定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或许就能探知此邑真实的状况。
  “长吏,不是要到邑寺了么,为何不走了?这是在作甚?”
  “谁让你出来了?退回去!”
  他不由得心里痒痒,好奇地掀开帷幕,却见外面数名骑从顿时阴下了脸,手扶在了腰中短剑上,邾射姑连忙摆出了害怕的表情。
  名为虞喜的骑吏却颇为自信,他笑道:“也罢,今日碰上如此盛况却是凑巧,大夫说了,乌氏的商贾也可以看看,回去后多多宣扬宣扬,若是齐人不堪于齐侯公室三税二之苦,尽可以越境来投,定能安居。”
  说罢,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连那几个廪丘齐人也在一旁没心没肺的赔笑。
  邾射姑嘴上谄媚,心里却冷笑不已,暗想英明的陈卿和陈世子早已在收齐国国人之心,哪里还轮得到汝等?同时对廪丘氏族子弟怒其不争,觉得他们都被赵无恤收买了,只是不知道势力最大的乌氏是何等情形。
  根据周边众人的对话,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今天的聚集所为何事了。
  原来,原来的廪丘乌氏和邑寺,常常会在青黄不接时借粟米给国人,到了秋收后方要偿还,连年累积数千石之多。
  按照惯例,在赵无恤攻取此邑,取代乌氏的地位后,这些债券就交由他来收取。
  于是今天,刚刚走马上任的赵大夫就派人在城内里闾中广贴露布,下了一道命令:“凡负邑寺息钱者,无论能偿还或不能偿还,今日悉会于邑寺验券!来者有肉酒之犒,不来者有劳役之惩!”
  廪丘邑寺外一圈看热闹的齐人,他们听闻有肉酒之犒,都如期而来。而位于前方的,则是近百名被喊到名字后哭丧着脸,在兵卒指引下忐忑进入邑寺漆红大门的借贷者,他们也料不到赵大夫究竟要做什么,想来大概是要催贷吧。
  如今离收获还有一个月,正是青黄不接,若是被强行催贷,那就是破家之灾啊!
  “这简直是乱命和昏招!”而邾射姑心中则大喜,一路上对赵无恤的畏惧和揣测顿时散尽,转化为身为陈氏商贾浓浓的优越感。


第291章 焚劵市义
  而与此同时,在廪丘邑寺之内,被点到名字的欠债国人在武卒监视下列队一一进入。
  廪丘邑寺作为此地大夫和邑吏办公的场所,所以面积不小。首先一进门后,会看到两边有一间或几间矮屋,与围墙相连,门扉往外敞开。这是供外地来的小吏和竖寺们更衣、休息、等待接见用的“孰”。
  今天这里由封凛主持,还有几名当地小氏族的子弟和武卒在旁辅助,维持秩序。
  封凛面带微笑,让庖厨将准备好的东西端上来,诱人的肉粥香味飘在屋内,让没来得及吃朝食的国人们食指大动。
  “此乃赵大夫念汝等远行辛苦的恩赐,尔等可在此飨食。”
  众人既然会借贷,自然不是富裕的,见真有吃的,顿时大喜,纷纷下拜谢赐。封凛对这些借贷的贫穷国人们劳以酒食,劝其酣饱,待众人情绪稳定后才引着他们入庭院中,步入厅堂内。
  踏入威严的大堂,国人们远远看到对面的黝黑案几后,坐着一位头戴玄冠,衣朝服的端庄君子,身旁是甲胄在身的虎贲。他们凛然下拜顿首,有的人已经哆哆嗦嗦说起了请求再将借贷日期宽限几日的话。
  “本大夫今日让尔等来此,却不是为了催债,只是验一验债券而已。”
  赵无恤声音洪亮,颇有威仪,他对每个人都问了些问题,审其家境,确定多半是遭了意外或者灾荒,无衣无褐不得不进行借贷的老实国人。
  廪丘的借贷属于牟利倍称的谷物借贷,利息分为五等,或二十而一,或十一,或二十而三,或十二,或二十而五。前一年赔不清,利息便滚到了第二年,越积越多,苦不堪言。
  于是坐于厅堂侧面的窦平带着准备好的债券另一半,让国人们出券合之,收集到一起的百余债券最后被装在竹篚里,摆到了无恤的面前。
  无恤孰视之,债券都是由一块木板分成两半,债主和借贷人各留其一,一块块加起来分量也不轻,有的枯黄,那是将近十年的老劵,有的青翠,则是年初时才借贷的。窦平最后算得齐人们借了邑寺一共四千石粮食,每人的欠额从几石到数百石不等,若是加上利息,则接近六千石。
  “六千石粮食,能养200兵卒一年,让五十户人家温饱,买十五匹良马。”
  赵无恤在心里掐指一算,对于百废俱兴的廪丘来说,这数目不算少,但对于能从陶邑的侈靡之业和瓷器贸易里获益的赵无恤政权,也不算多。
  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望着廪丘众人畏惧和无奈的神情,他叹息了一声后起身,让穆夏等人提着装得满满的竹篚,带领众人出了邑寺。
  “二三子随我来,今日余有话要对众国人说!”
  ……
  在赵无恤政权的刻意召集和放任下,邑寺之外已经聚集了千余国人,细微的交头接耳声一直未停,多数是针对赵无恤的负面抨击,对于他未等秋收就“逼债”一事,齐人们是十分愤慨的。
  而旁听的邾射姑对此次的使命却有了几分信心。
  “虽然一如这些骑吏所说,齐侯不爱护民众,肆意加税。但陈氏却对民众极其和善,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分利于国人。东莱山上的木料,滨海的鱼盐蜃蛤运到临淄,却依然让我以平价相售。爱之如父母,则归附陈氏如流水。”
  他越想越得意:“本以为那赵无恤一如陈氏世子所说是他的大敌,今日一见却不过如此。虽然也知让人恢复农稼,加强守备,却不知道收拾国人之心。竟然在秋收前公然强收债券,和陈氏的做法全然相反,如此一来,即便府库积蓄充足,但国人必将饥饿而愤慨,思念齐国的统治,我若是广散钱帛,在市肆里闾里寻觅不满者,定能让此邑不能安定!”
  正当把身份彻底代入了陈氏之臣的邾射姑顾盼自雄之时,却听到前方又是一阵喧闹。
  “出来了。”他这才发现,那骑吏虞喜一直面带笑看着邑寺大门,仿佛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一位深衣广袖的玄冠君子带领众人迈步踏出邑寺,武卒们手持大杖,将寺们边清出了一个空地。
  赵无恤扫视周围,只见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们发髻下的表情各异,有畏惧,有疑惑,有不满……
  见该来的也差不多来了,他便扬声说道:“今日召集廪丘国人,汝等或以为是本大夫要催还借贷,然而却不是这样的。”
  此言一出,那借贷的近百人面有喜色,而本来有些愤慨的齐人们则像是一拳打空了似的,一下子便懵了,邾射姑更是表情呆滞。
  “不是催债,那是作甚?”
  无恤继续说道:“古之圣人所以贷钱、粟于民,是怕汝等民众无钱粟,无衣褐以为生计,而不是为了收利。然而如今是齐之季世,齐国的封君邑主贪如豺狼,他们养食客、甲士,修墙垣,又喜欢狩猎赌斗等侈靡之事,田税不足以供应,所以才借贷收息!”
  见邑寺前的民众们渐渐安静下来,定定地听进了自己说的话,无恤便暗道这计划成了一半。
  他随后又义愤填膺地抨击了万恶的齐国政权,把廪丘人所受的难遭过的罪全栽到了齐侯头上:“齐国公室暴虐,民众农稼所得三分,其中两分要交给公室,而自己的衣食只占一分。公室搜刮来的财物都腐朽和被虫子蛀了,可是连三老这样的乡官都受冻挨饿,都城的许多市集上,鞋子便宜,假脚昂贵,实则是因为刑罚太苛刻的缘故……”
  七月末的太阳仍然有些炎热,但邾射姑却感到浑身寒冷,如同坠入了冰窟一般,赵无恤说的这番话他自然清楚,几乎一字不差,都是齐国的现状。但他恐惧的是,这些廪丘国人在赵无恤的煽动下,愤慨之色愈来愈重,然而已经从刚才对赵无恤召集国人收集债券的不满,转化为对母国齐国的不满!这绝不是陈氏愿意看到的。
  “齐侯无道,大夫暴虐,故赵氏受天子之命,讨伐不臣。余怀保小民,惠鲜鳏寡,因为立下功劳而代乌氏成为了此地的大夫,尚书有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所以我也要效仿文王武王之政,在此地维新!”
  维新?所有人都头一次有了这个概念,一种对旧生活的无奈和对新生活的渴望油然而生。
  细细想来,正是因为赵大夫的保护,廪丘全境才避免了被晋军蹂躏,而这一个月来的统治,除了一些子弟还被拘押做劳役外,也并没有太多的强征暴敛,农稼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秋收并不会被耽误。
  应和着众人的情绪,赵无恤的声音也提到了最高,他宣布了“维新”的第一件事。
  “在此前国人向邑寺所借的债券,全部作废!”
  说罢,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命左右取火,将装着近百债券的竹篚投火中,统统付之一炬!
  舞动的火焰吞噬了木劵,也点燃了人群中的高chao。
  封凛和他手下那些廪丘子弟第一个歌功颂德:“君之施德于尔等廪丘人,可谓厚矣!”
  反应过来的欠债者们喜形于色,纷纷叩头欢呼道:“赵大夫真吾父母也!”
  外围看热闹的廪丘齐人也下拜顿首,颂扬之声从邑寺传遍了廪丘四围,邾射姑则失神得一屁gu跌下了马车,帛布的帽子掉到了一旁,被虞喜和另一个骑从架起后仍然哆嗦不已。
  “这齐人胆子真小,众人欢呼都能吓成这般模样。”
  其实,邾射姑身为陈氏商贾,以往也没少帮陈氏做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勾当,但今日赵无恤做的更绝,居然直接焚毁债券!光是这手段和魄力,就胜了陈恒不少。
  他打心里觉得,这次除了交付赎金外,其余的任务基本都别想在此地施展了。但臣事主以忠,既然已经允诺了的东西,虽然明知不可,也不得不去做!
  “赵无恤收买人心的手段,竟然比陈氏还要强出几分,世子目光如炬,此人的确是陈氏大敌!世之英豪也!”
  ……
  而在甄邑邑寺外,同样的事情也在发生,只不过是张孟谈以赵无恤的名义主持的,在这“维新”的第一件事宣布,木劵被焚毁后,甄邑国人们纷纷朝廪丘城邑方向稽首以示感谢。
  张孟谈对邑吏们赞叹道:“大夫此举真是神来之笔,其他封君邑主收债是为了收利,而大夫则是为了收心!甄、廪丘先前负债者多,吾等到来前,邑寺虽然多次严责紧逼,他们却仍然无力偿还,所以利息越来越重,等到国人不堪重负时,便只有逃亡一途,人口减少对城邑害处极大。如今大夫禁烧累积的无用之券,而明示了轻财爱民的心意,立德立信,他的仁义之名将流于无穷!维新之事也会陆续得到国人支持。”
  虽然初始的借贷之策是他提出的,但只不过是晋悼公、司城乐氏等收买民心举措的效仿,被赵无恤稍加修改后,却等于用别人的债为自己市恩,真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在这之后不过两天,张孟谈又收到了赵无恤的传书,说是鲁侯的册封使者已经到达廪丘,邀他在册封当日前去观礼!


第292章 授土赐民
  策命,是春秋时一种命官册爵的仪式,可以用于天子分封诸侯,也可以是诸侯分封卿大夫。
  早在十天前,在得知晋侯、卫侯都同意甄邑入鲁后,赵无恤便立刻将甄、廪丘社庙里的礼器派人送进曲阜,作为献土效忠于鲁国的象征。但鲁国公室、三桓都大权旁落,如今的办事效率不高,直到今天,鲁侯的策命使者才终于抵达廪丘。
  策命司仪是位年轻的士大夫,二十余岁,他高冠博带,颔下留了淡淡的三角须,眼睛透亮,远远就好奇地盯着出城迎接的赵无恤看。
  到了十步时,两人相对而拜,策命使者抢先拱手说道。
  “鲁之司仪子服何见过赵子。”
  “久仰子服大夫之名,今日终于得见。”
  子服何,无恤早在陶邑时就听子贡说起过这个人,称之为鲁国年轻一辈的英才之一,能得到子贡如此赞誉,可见此人非同一般。
  子服氏出自孟氏,孟懿伯字子服,其后代便以字为氏。子服何口才了得,年纪轻轻就当了行人署的司仪,如今更是被委派为策命赵无恤为甄、廪丘大夫的使者。
  据说他还与鲁国德高望重的大名士,中都宰孔丘往来甚密,还和孔丘门徒子路、颜回等人为友,和子贡也关系不错。
  俩人寒暄几句后携手入城,因为赵无恤算是子贡的主君,所以子服何对他十分友善。此人言语有趣,博闻强记,虽然从未来过廪丘,却对这里十分熟悉,不少典故信手拈来。
  望着廪丘高大的墙邑和出迎的国人们,子服何不由得感慨:“齐人以这一城邑为据点,欺凌鲁国西鄙百年,今日多亏了晋国中军佐和赵子之力才拔出了这根扎人的荆棘。明日以后,这里就正式是鲁国的封疆,赵子的领邑了。”
  无恤谦虚道:“子服子谬赞,策命之仪在明日举行,请随我去邑寺宴饮歇息,结识结识本地的氏族子弟。”
  因为让当地巫祝占卜得知第二日才是吉日吉时,所以策命仪式得等到次日,顺便也可以等待甄邑的张孟谈带着甄氏子弟前来观礼。
  当夜的燕飨其乐融融,当地上到贵族,下到国人庶民,都已经基本顺服于无恤,而子服何也在筵席上长袖善舞,时而吟诵诗篇,时而手舞足蹈,顿时成了饮宴的中心。
  只有乌氏的一些支系因为乌亚旅依然被软禁而有些尴尬,只是郁郁不乐地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酒酣之时,子服何跳了一曲后回到无恤身边坐下,却突然对赵无恤叹息了一声。
  “子服子为何叹息?可是我招待不周。”赵无恤放下了准备敬过去的酒水,侧过身向他请教。
  子服何嘿然而笑:“无他,只是为赵子感到可惜。”
  “可惜?为何可惜,还请子服子明说。”
  子服何目视周边众人,欲言又止,暗示无恤移到别处细谈。
  片刻后,在一处斥退了竖人、隶妾,唯独穆夏贴身保护的帷幕内,赵无恤整理衣襟,目视子服何问道:“事不谋于暗室,子服子今夜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子服何宽袖高高举起,朝无恤行了一礼道:“惭愧,何可惜的是,赵子身为赵氏贵胄,千年氏族,仁德贤明的名望传遍了整个中原,如今更是即将成为两邑大夫,手下虎贲近千,奈何要为阳虎之羽翼?”
  他一副明珠蒙尘,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眼神看着无恤,颇为惋惜。
  赵无恤哑然失笑:“子服子这是何意?我何时成了阳虎党羽?”
  子服何目光炯炯看着赵无恤道:“有传闻说赵子在宋时,曾接受阳虎邀请,瓦之会上,阳虎又为赵子入鲁之事摇旗呐喊,暗示鲁国三卿同意,此番入鲁,难道不是要与阳虎为党?”
  赵无恤微微沉吟,他知道子服何和孟氏关系甚密,他成为策命官,也是孟氏力挺的缘故,这次来出言试探,一定也是孟氏的意思!
  等了半晌,宴饮的正菜终于上来了!
  于是他便不高兴地说道:“子服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被驱逐出晋国,流亡濮上,辗转于宋曹卫之间也是无可奈何,虽然阳虎的确曾邀我入鲁,还承诺赠予一千户之邑。可实际上,甄邑是靠我自己夺下的,廪丘是托了我父亲晋国中军佐的军威,与他阳虎有何关系?”
  “至于鲁国内部的纷争我又如何知晓?阳虎大概是想讨好我父,讨好晋国罢。无恤虽然是落魄的亡人,却也有几分卿子的傲气,怎么会反过来侍奉一个陪臣?值此策命前夜,子服子休要乱言扰了兴致。”
  子服听完后眼珠一转,这才收敛了咄咄逼人的追问,笑着下拜道:“原来如此,是何酒后多言了,还请赵子赎罪。”
  其实,子服何十分清醒,他是因为仲尼门徒对赵无恤赞誉有加,所以才会积极争取策命使者的职位,并找机会出言相试。
  虽然传言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但子服何却清楚,甄邑那场以少胜多的硬仗可是真真切切发生的。如今赵无恤是两邑大夫,有人口三万,可以征召一师之众,也是鲁国西鄙一举足轻重的新势力。
  若是赵无恤被阳虎拉拢,入鲁后成了他的党羽,三桓想要翻身就又难上几分!
  不过既然赵无恤矢口否认与阳虎的关系,即便是在说假话,却说明此人没有彻底投靠阳虎,而是在观察鲁国局势。等引领他到了曲阜后,或许可以靠自己的辩才,将其反过来拉到孟氏的阵营里。
  于是子服何小声劝诫道:“何与赵子一见如故,所以心切之下为赵子处境担忧。阳虎只是一区区季宰,却妄图执掌鲁国之政,上下异位。孔子有言,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阳虎只执鲁国三年,就已经被国人深为厌恶,请大夫到了曲阜后莫要助阳货为逆,污了自己的名望!”
  赵无恤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和他在与阳虎书信往来上所说的一样信誓旦旦,当夜燕飨散后他立刻召见了刚刚抵达廪丘的张孟谈,与他商量此事。
  张孟谈的结论是:“今年之内,鲁将有变!”
  “如今虽然季氏、叔孙被架空,但孟氏却依然稳固,阳虎颠覆三桓之心已久,孟氏尚有力量自保和反戈一击,所以心中必然不甘,此次让子服子来窥探大夫的态度,也是存了拉拢之心。”
  鲁国不稳,这是他和张孟谈之前就料就了的,只是没想到的如此之快,阳虎示好之后,孟氏又立刻派人来试探。
  赵无恤微微点头,将双手一左一右放到了一起:“一方是阳虎及其党羽,另一方是以孟氏为首的三桓旧族,若是两边政变火并,吾等可要选择好能获取最大利益的一边才行!”
  他也顺便将政务托付给了张孟谈:“策命之后我会随子服何前往曲阜完成仪式,向鲁侯委质效忠,同时也会就近观察鲁国错综复杂的势力,两邑的政事就拜托张子了!”
  张孟谈却有些忧郁:“经过焚券市义一事,两邑已经十分安定,唯一不稳的因素,便是廪丘的乌氏一族了……”
  乌氏的赎金虽然已经送到,但要如何处理前廪丘大夫和他的百余族人,还得等待赵无恤最终抉择。
  想到这几日监视乌氏的人送来的情报,赵无恤冷笑了一声:“乌氏家主尚在囚笼之内,子弟们就敢和高唐陈氏勾通,想要乱我廪丘,我已经想好了法子,在离开前一定能将这件事解决!”
  ……
  第二日,廪丘社庙之外。
  和理论上随时可以调换的晋国邑大夫不同,鲁国依然保留着比较原始的封建制,邑大夫涉及到授土授民,所以仪式要复杂庄重一些。
  廪丘国人聚集的社庙处已经设置了高达丈余的圜丘,甄、廪丘两地的贵族和里闾中的国人代表被允许前来观礼。
  却见子服何身穿庄重典雅的礼服,为赵无恤举行策命仪式。
  正所谓侯伯九命,诸侯七命,卿五命,大夫三命,三命分别是赐命服、赐车旗、赐礼器。
  不同等级的爵位有不同的服饰,赵无恤今天头戴玄冠,佩“不贪”玉玦,腰挂名剑少虡,穿上了大夫专用的藻火纹的深衣。光滑的鲁缟上,绣着蓝色的水藻及赤红色的火焰形图纹,让人瞧见了都由衷赞叹好一个翩翩君子。
  然后是扎着大夫旗帜的驷马戎车三乘,又被赐予了五鼎四簋的大夫全套礼器。
  鼎是铺首环耳螭纹蹄足升鼎,兽蹄形三足,鼎耳、器腹饰端正的夔纹和扭曲蟠螭纹。
  簋是立耳蟠虺兽面簋,鼎足跟部是高浮雕的庄重兽面纹,主体则是细密繁缛的蟠虺纹,首尾相交且群虺缠绕。
  此外还有壶,鸟尊等物,这便是大夫的全套家当,上面都铭刻上了赵无恤的名字,以及“子子孙孙永葆是用”等字。
  最后,在献上祭祀的牲畜后,子服何用雅音宣布了鲁侯亲笔撰写的策书:
  “景天子曾言,夫有勋而不废,有绩而载,奉之以土田,抚之以彝器,旌之以车服,明之以文章。子泰有劳于晋国,寡人闻而弗忘,赐汝甄、廪丘之土,以胙乃旧勋!”
  子服何将此策书交给赵无恤后,就完成了赐土的过程,仪式到此结束。
  赵无恤在接过策书和玉圭后,在军吏、武卒、贵庶的欢呼声下仰头与天相望。
  时值八月上旬,天空澄澈,唯独的几朵云也小心地躲在边缘,巨大的蓝色天空上,仿佛冥冥中有天帝之眼注视着廪丘城邑,注视着赵无恤。
  他也将手中沾染了一丝神圣意义的策书和玉圭高高举起,本来以为早已淡定的心竟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起来。
  历史上的赵襄子十五岁时在做什么呢?大概还是个躲在赵鞅巨大羽翼下哆嗦,在燕飨末席上低调阴沉的庶子吧?
  可赵无恤虽然经历了种种波折,却已经成了两邑之主,手下兵卒近千,在乱世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并且在为赵氏经营狡兔的第三个洞窟。
  而且,他的这一切已经被纳入了合乎礼法的体系之内,他将在鲁国这个鸠巢里慢慢成长,壮大,最终完成自己的蜕变!


第293章 初闻盗跖
  八月五日这一天,现任鲁国廪丘大夫赵无恤再次召见了前任齐国廪丘大夫乌亚旅。
  乌亚旅被软禁了一个月后,虽然衣食没有受到怠慢,但面色依然有些苍白,身体有点发虚。
  “如今赎金已到,只求大夫能放我归国……”他讷讷地朝赵无恤拱手,目光却瞥到了屋内披甲戴胄护卫,冷冷注视他一举一动的武卒身上。
  赵无恤所坐的案前摆着一个大木箱,以及一个密封的小木匣,室内隐隐约约还有几分血腥味,乌亚旅下意识地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大寻常。
  身穿藻火纹深衣的赵无恤踱步下堂扶起了乌亚旅,说道:“本来前几日便要请乌大夫来商量此事,但先是鲁侯派遣使者为我举行策命仪式,而昨天又遇上了另一遭事情,所以才耽误了。”
  说到策命,乌亚旅心中微微酸楚,因为廪丘可是他祖传的领邑!现在却成了别人的地盘,而且还经过了赐土授民的一系列仪式。这感觉简直就像是自家的结发妻子被人夺走,又走了一趟迎亲采纳的大婚程序,还在同房后拉着手在自己面前炫耀一般。
  “简直就是窃城之人啊。”
  不过他也就暗暗抱怨抱怨,毕竟是自己先被击败,承受此难也无可厚非,只求赵无恤不要像楚共王囚知武子一样,关他个七年方才放归。
  乌亚旅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结束这段囚徒生涯,便小心地问道:“不知是何事?”
  赵无恤扭身回头,让穆夏把那个木匣子拿过来,放到地上将之打开,露出里边的一物。乌亚旅倾身看去,顿时惊得倒退了几步:
  见匣内放的是个血淋淋的人头,着实骇人!
  他喃喃地问道:“赵大夫,这是何意!?”
  赵无恤语气冷了下来,背着手淡淡地说道:“乌大夫还是好好确认一下,认得此人否?”
  乌亚旅强忍着畏惧再次望去,只见那人头双目圆瞪,发髻上还沾着血,而面孔却是眼熟的,不就是陈氏的商贾邾射姑么?以前曾为乌氏经营过临淄和东莱的产业,这次带着赎金前来廪丘的就是他。
  “认倒是认得,但不知为何被杀……”
  “此人自称乌氏隶商,携带赎金而来,实则却谋图不轨之事,那日在邑寺外观望焚券时便露出了一些不正常的端倪,被我的骑吏虞喜看破,之后颇为注意此人。果然,他除了乌氏子弟外,还暗中寻觅廪丘的国人,打探消息,离间军民,于是被我派人前去缉拿。此人果然是个齐谍,见状不妙便吞金自杀,等到武卒冲入其房中时已经死透……”
  赵无恤也很遗憾,他觉得这个商贾定然不简单,细细拷问也许能从他嘴里敲出不少东西,只可惜连扁鹊的徒弟子豹也没将他救回来,索性把尸体物尽其用,拉到廪丘之市斩首威慑不轨之徒。
  陈氏、齐国也颇有一些忠勇之人啊,而且他们相对于无恤,无疑于庞然大物。
  听完缘由后乌亚旅暗骂自己投效的主君陈氏办事不分时候,要派间谍,也得自己安全脱身以后再说啊!
  “此事亚旅实在是不知啊,此人虽然是间谍,但赎金却是真的,还望赵大夫能履行诺言……”乌亚旅连忙想要撇清关系。
  赵无恤道:“大夫当然是无辜的,但乌氏子弟和此人见面多次,难免受其蛊惑……”
  他抚摸着腰间的长剑道:“我自问待大夫,待乌氏,待廪丘齐人并不苛刻,如今却出了这么一遭事情。今日便和大夫交个底罢,经过此事后,我已经不放心乌氏留在廪丘了,甚至有军吏建议说,将大夫一族全部屠戮,以绝后患!”
  “什么!”乌亚旅凛然,也顾不上和赵无恤平等的贵族身份,下拜顿首求饶一死。
  “赵大夫请看在先祖父与赵文子情谊的份上,饶恕乌氏一族!”
  赵无恤按剑仰头,立在堂上长叹了一声:“刑不上大夫,亡人之国尚且要留其社稷,如此残暴极端的事情,我即便只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自然是不会做的。现如今,我倒是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只是不知道乌大夫愿意与否。”
  乌亚旅现在是一介囚徒,又能有什么意见?
  无恤让手下又打开了另一个木匣,里面装满了金爰、彩绢、珠玉,正是齐人为乌亚旅支付的赎金。
  “乌大夫觉得,自己和宗族的性命比起田宅、市肆产业来说,哪个更贵?”
  “自然是命贵于田宅店肆。”
  “那既然这些赎金可以赎买大夫和乌氏宗族的性命,是否也够买下乌氏在廪丘的这些资产了?”
  这并不是能划等号的东西,乌氏在廪丘经营百年之久,拥有的不动产、隶臣妾的价值自然不止这一匣钱帛珠玉,但事到如今,乌亚旅却只能点头称是。
  赵无恤拊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乌氏在廪丘地界上的田亩、隶妾、产业,我就用这些赎金买下了!请乌大夫带着乌氏,在三日内举族迁出廪丘,我会派人送汝等离开鲁境!”
  ……
  之后三天,乌氏举族被赵无恤迁徙,撇除隶臣妾和附庸的野人、氓隶后,仅剩数十人抱着那份赎金,灰溜溜地离开了廪丘,在一百武卒监视下朝北面的秦邑而去。赵无恤已经跟秦邑大夫打过招呼,放这些人进入齐境,之后便不用管他们了。
  如此一来,廪丘最大的宗族势力被连根拔起,轰出了境内,而乌氏的大量产业也被贱卖给了赵无恤,充当邑寺公产。
  在去除这一隐患,将廪丘、甄两地政务交给张孟谈留守后,赵无恤就和子服何打着大夫仪仗,率领百余卫队东行。他将去曲阜觐见鲁侯,完成策命的最后仪式,从此成为鲁侯的臣子。
  首先途经的是东面几十里的高鱼邑,此有户近两千,人口一万多,从前也是一个有鱼泽之利的富庶中等城邑。
  涂道上,子服何叹息道:“因为齐国数年内多次围攻鲁国西鄙,所以颇有些战乱后的荒芜,麦粟被大面积摧毁,对于高鱼来说,今年将是一个难熬的冬天,甚至有一些高鱼人在往西面的廪丘逃亡。”
  他对无恤说道:“这对于赵大夫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民众增多或减少往往是一邑之政好坏与否的标志,因为春秋时尚未推广编户齐民,户籍管制并不严密。所以跨邑乃至于跨国的人口迁徙是比较常见的,后世著名的孟子见梁惠王里,魏惠王就曾跟孟子抱怨过:“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这一个月来,廪丘的东端羊角关每天都会接收十多名前来求活的高鱼庶民,赵无恤一概接纳,将他们安置到刚刚获得的乌氏田亩里。
  面对这种情况,赵无恤当然可以偷着乐,甚至还会暗中鼓励人口流动,但明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既然成了鲁国大夫,那和周边领邑的同僚处好关系是必须的,赵无恤还指望秦邑和高鱼为自己抵挡齐军进攻呢,在不能明目张胆兼并的情况下,他们的过分削弱对廪丘也没有好处。
  于是无恤正色道:“蔡仲之命中有这样的几句话,懋(mao)乃攸绩,睦乃四邻,以蕃王室,以和兄弟。现在邻邑凋敝,我出手援助还嫌太晚,怎么会欣然自喜呢?子服子休要看轻我。”
  子服何又是一番抱歉,心中却对赵无恤越发激赏起来。
  “如此贤明仁义,又有治邑之才的大夫,对于鲁国来说,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只希望他能被孔子之政感化,做鲁国的忠君之臣。”
  带着这种心思,赵无恤经过高鱼邑时便进去拜访了一番。
  进城的都是邻近四野的乡人,只要有超过十人一同靠近,门卒便如临大敌,十几个人持矛挺戈,警惕地提防着,细细盘问。
  而无恤等人打着大夫仪仗,半旬前子服何才经过此处,所以无人敢拦。
  不过高鱼大夫却是不在邑内,据邑宰说,是带着邑卒去南边缉盗去了。
  赵无恤向子服何询问道:“高鱼的盗患很严重么?”
  子服何叹息道:“高鱼残破,民众逃亡的方向不止是廪丘,还有东南方的大野泽一带,不少人就在那儿落草沦为盗寇了。”
  于是赵无恤等人只能留下礼物后先行离开,因为他们还得赶在八月未央的祭祀前抵达曲阜。
  出了城东后,赵无恤发觉这里往东的涂道比起往西的,却更加人迹稀少,他心中一动:“民众为何不去往郓城?那里虽然也遭了兵灾,但邑大城广,颇有余粮。”
  子服何露出了一丝冷笑:“郓城?不提也罢。”
  赵无恤对自己这几个邻居大夫的为人、实力、施政情况都比较关心,却是将郓城的事情放心上了,反正马上就要到达,那时候再细细观察不迟。
  行了几里后,一行人却在一处庐舍遇到了缉盗归来的高鱼大夫,却是一位披甲戴胄的矮个子贵族。他以鱼为氏,名为鱼佗,看来也是个知兵的人,所以才能亲自领兵击“盗”。
  无恤将目光向后看去,却见这位鱼大夫所率领的百余人武装押解着一些被拴上了草绳绑在一起的人,全都瘦巴巴的,透过破衣烂褐能隐约见到皮下的肋骨。
  这哪里是万恶的盗寇,明明是刚放下了农具的庶民!如今被抓回去,估计是要被当做隶臣使用的。
  不过赵无恤目前没办法将怜悯投射到邻居的地盘上,而鱼佗大夫对西边新兴起的赵无恤不敢怠慢,邀请他们回城宴饮未果后,便让舍长送上消暑的酸甜浆水,三人边坐边谈起了大野泽里的盗寇之患。
  这一日,无恤第一次听到了“盗跖”的名号。
  ……
  PS:盗跖的年代很模糊,因为剧情需要,这里采用《庄子·盗跖》的年代,认为他与孔子同时代。


第294章 尼父之丘(上)
  高鱼大夫鱼佗说道:“盗跖(zhi)已经在雷泽、大野泽肆虐了数年,这一带地势复杂,濮水、济水注入其中,湖泊洼地遍布,期间还有无数小丘可以藏人。于是逃人聚集,以盗跖为首,他有从卒数千人,横行大野泽周边,侵暴诸侯。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但鲁国内部纷争,外迫于齐国欺压,所以无力进剿。”
  “盗跖?”
  赵无恤知道这是大野泽方圆数百里盗寇的大头领,这名字后世几乎无人不知,原来也是这个时代的。
  但无恤冥思苦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他的事迹,只记得战国时有人评价说,盗跖是“天下善用兵者也”!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廪丘离大野泽也不远,而历山、雷泽、大野泽之间的卫国濮阴之地也是我志在必得的地方,所以今后保不准要和他打交道,回邑之后可得尽快开展征兵,为这个冬天做好防盗准备!”
  ……
  从廪丘到曲阜,路途至少要五天,得经过三百里路程,过了高鱼后,便是鲁国重镇郓城了,这也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距离。
  虽然已经快到仲秋,但郓地靠近濮水、大野泽,气候卑湿,所以依然很炎热,秋老虎一照,无恤等人穿着宽大的深衣广袖,顿时汗流浃背,只感觉是在蒸桑拿,无恤所带的骑从虞喜,护卫穆夏等人也流了一头一脸的汗,却犹自甲胄不卸,警惕地看着四周。
  在太行遇袭后,军吏们愧疚之余也痛定思痛,已经总结出了一整套护卫的经验,所以如今百人之中有长矛兵、有剑盾,还有弩兵,人人都是挑选出的精锐,足以结成赵无恤传授他们的特殊阵型。
  能说会道的子服何客串起了向导,他介绍道:“成公四年冬,鲁国为加强防御,于济水、濮水以西,大泽以北筑城名郓,地临曹、卫,一旦有事常常聚军于此,以防侵轶,这便是郓城的由来。”
  赵无恤颔首,郓地也是一处交通要地,濮、济水道连接着齐、鲁、曹三国。
  他站在张着旌旗和装饰纹章的驷马戎车上放眼望去,却见郓城之地沼泽遍布,传说当年大禹判定这里是“厥田惟中下”,是比较瘦薄的。
  但历经鲁国西鄙一代代先民勤劳的整治、劳作,如何也已经十分适宜耕作了。因为春秋时气候比后世要温暖潮湿,所以雨量充沛的郓城特别适合种植水稻。
  路东数里外的田野上,在萧瑟的野树、丛生的杂草间一条条引水的沟渠蜿蜒南来,流往北去。
  子服何也不是第一次路过这儿了,他感慨道:“往年没有灾害的时候,每到秋收,行於午道之上,放目四望,入眼尽是沉甸甸的稻穗随风起伏,金黄可爱,而现下野上却狐兔出没,近乎荒芜。”
  在成乡甚至亲自以身作则下过地的赵无恤也觉得可惜:“这么好的渠、这么好的田,本该是人间乐土,现如今却如此冷清!这田中杂草丛生、灌木簇簇,因为齐人过境毁坏了不少田地,秋收恐怕要耽误了,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若不立刻加以整治,恐怕会耽误冬种和春种。”
  子服何认同之余却也嗤之以鼻:“郓城大夫除了加重赋税外就对邑中之事不理不睬,又哪会担心这些?子泰请看,这路上流离失所的民众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这都是郓城大夫治理不善的缘故啊!”
  的确,在这原本繁华的午道上,如今有当地的裸着脚踩在水田里的农人,有士人的牛车,更多的则是流民。
  时不时就能看见三五成群、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或蹒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边歇息,又或散在田野上、灌木丛中弯头勾腰地在仔细寻找是否可有吃食,大多只是捡了田鼠、枸杞,甚至草根野菜来充饥,道边则有一些饿殍。
  宋国人漆万也在卫队之内,望着路边这些饿绿了眼的鲁国人,他也感到一丝恐惧,宋国国内局势还算稳定,除了父亲说起二十年前华向之乱时饿过一遭外,其他时候基本都能勉强存活。
  “原来大夫辖下和其他人的领邑,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
  春秋时宗族力量还比较强大,但鲁国单家独户的自耕小农已经越来越多,每当战争开始,天下大乱,最容易受到冲击的反倒是他们。若是邑大夫残暴不仁,或是组织不起像样的赈济,流民要想弄点口食就得靠自己,这时候或者选择投靠大宗族成为氓隶,要么流离异乡。
  子服何义愤填膺:“老实的或乞讨、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类果腹,不老实的就会去抢、就会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老实的也会改了本性。久而久之,其中必会有沦落为盗寇的,大野泽中盗跖手下那近万人,就是这么来的罢!若是不能及早加以治理,迟早会生祸乱甚至会波及到周边县邑。”
  无恤道:“的确,这时候应该开府库赈灾,招徕流民,组织他们回归乡里,除草垦田,备冬种春耕。”
  子服何叹息:“若是在子泰治下当然可以如此,可此虽好计,在郓城却是施展不开。”
  “为何?郓城是鲁国西鄙重镇,又是商贾交易前往陶邑的必经之地,粟米定然不稀缺,现如今战事已了,分出少部分粮食让庶民得以撑到秋收,岂不是很好?”
  “话虽如此,但郓城大夫却死活不肯开仓!我数日前路过时已经劝谏过一次了,但却毫无用处。”
  赵无恤愕然,虽然“肉食者鄙”,但只要是有点见识的大夫,都不会容忍自己领邑内的人口流失,这郓城大夫是哪根筋抽了?
  子服何乘机说道:“子泰有所不知,郓城在过去常常被齐国夺取,去岁就曾沦陷过一次,随后之后被齐人归还,却落入了阳虎的手里,他任命了同党叔孙志为郓城大夫防备齐军。”
  “叔孙志,是叔孙氏的庶孽子弟么?”
  “然也,此人倒是知兵,却不会治邑,整日强征暴敛,税亩二半,还要求每丘鲁人都要编缀甲衣一件上交。他是阳虎亲信,目光短浅,在此地捞够之后便会被换一个领邑,所以毫不在意国人死活……”
  赵无恤默然,他前世时在影视上看过难民逃荒的场景,眼前之惨景与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眼中露出不忍之色,但身处郓城地界,这些人是郓城大夫的领民而不是他的,只能留下部分粮食后告知他们,可以往西边走上几十里地,去廪丘求活。
  之所以伸出援手,也是考虑到现在为赵氏生产瓷器的那些鲁国陶匠,就有不少是郓城籍贯的,这些流民里难说有他们的亲人。
  “廪丘不是齐国的么?”不少郓城农人对这几个月濮北发生的巨大疆域变动十分懵懂,他们本就是一生都不离开里闾的老实人,若非遇到兵祸外加灾荒,才不会到处寻觅食物。
  封凛用鲁国口音对他们说道:“现如今那儿已经是鲁国地界了,尽可以放心的去,到时候有粥喝,有地分!”
  经过路上的见闻后,赵无恤对郓城大夫叔孙志印象大坏,但存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入郓城沐浴稍事歇息后他还是和子服何拜见了此人。
  叔孙志原本是鲁侯公室之臣,却并未得到重用,在投靠阳虎后才混到了一个大夫之职。在筵席上,赵无恤见其人目高于顶,厅堂苑囿装饰华丽,一盏盏瓷器被整齐地摆在案上炫耀,赵无恤甚至还在他的鞋履上瞧见镶了珠玉。
  爆发户,这是无恤对此人的定义,对阳虎的用人之道便产生了些许存疑。
  “阳虎莫不是因为鲁国的贵族、国人都对他不满,所以只要投靠的人能用就用,饥不择食了?”
  叔孙志对郓城的现状一字不提,只是抱怨盗跖的肆虐导致赋税减少。
  “郓城向南面临盗患,向北迫于齐人,实在是处境艰难。盗跖之辈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
  叔孙志对盗跖也可谓是深恶痛绝,连吃人心肝这类不知真假的野闻都讲出来了,却浑然没有察觉他就是造成郓城之南大盗横行的源头之一。
  赵无恤一言不发,只是在宴飨后对子服何说道:“天子好利则诸侯贪,诸侯贪则大夫鄙,大夫鄙则庶人盗!我今日算是明白这句话了。”
  回到居室后,他则在简册上简单记录下了今日见闻:“郓城可图也!”
  ……
  离开郓城后,无恤一行人继续东行,从这里向东渡过濮水、济水后,就会经过大野泽北端,走上两天,再行七八十里后就会到达中都邑!
  中都,无论是这次的路径,还是前世今生的心理上,赵无恤都无法绕过这个地方。
  不仅是赵无恤,两千年后所有中国人都无法绕开它,绕开中都邑的主政者。
  崇敬的,巴不得将那人每一句话都放进嘴里嚼上千八百遍,奉之为至圣先师,万世素王;鄙夷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生食其肉,将“孔老二”斥之为历史上发生所有坏事情的罪恶之源。
  总之,就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但用子贡师兄颜回的话说,那就是一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巨大山丘,他就这么横亘在这个时代,无论你是怎样的情绪,都无法绕过去!
  站在济水渡口的木舟船头,听着鸿雁南飞的鸣叫声,无恤意气风发地想道:“八月秋高,正是登山俯瞰天下之时,既然来到了春秋时代,不去攀一攀这座尼父之丘,却是白活一遭了!”


第295章 尼父之丘(下)
  “禹贡曾言:大野既潴,东原厎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离开郓城一天后,当一望无际的碧涛和连绵不断的湿地显现在眼前时,赵无恤不由出言赞叹。
  在远古时,以泰山为主体的鲁中山地,曾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由于黄河携带的黄土高原的泥沙淤积,在泰山西南逐渐形成了一片广袤的平地旷野,才出现了今天的鲁西南平原,使泰山与大陆相连。
  数千年来,鲁西南的兖州,是东夷人活动的中心,夷人西出群山,见此连绵旷野,谓之大野。濮水、济水汇入其中,形成了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一百余里大野泽。
  赵无恤知道,这一湖泊大泽直到宋代还有遗留,那便是著名的梁山水泊。
  一路过来,郓城民众也有不少进入大野泽北境的,这里人烟较为稀少,需要时效性的农稼是来不及了,只能指望在泽周边狩猎采集。毕竟此处野菜遍布,偶尔还能看到鹿群奔跑其间,采食苍耳,水中也有数不清的游鱼和蛤、蟆,足以充饥。
  往年郓城一带遇到兵灾或者饥荒时,郓城人常常东行至此求生,等到战乱消弭后再回去。有的人甚至就留下不走了,由此成为野泽亡人,最后变成了野性越来越盛,攻击性越来越强的群盗。
  不过也有部分流民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东走,比起西行投奔廪丘的还多。赵无恤停车询问,才知道他们是去投靠中都邑的。
  “中都宰颇有仁名,去了那儿,就能求得一条活路!”
  子服何赞叹道:“多亏了孔子为政,才能让西鄙之人有一片乐土!”
  赵无恤在晋国、宋国时,虽然没少听子贡推崇过孔子,但亲眼见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由得对孔子的为人、行政更加好奇,朝子服何仔细询问了起来。
  “孔子本是宋卿孔父嘉六世孙,孔氏从宋国流亡鲁国后渐渐繁衍,其父名为叔梁纥,乃是鲁国著名的勇士,与晋国的督戎、丕豹并称。在晋悼公时诸侯围攻逼阳一役中曾力举城门,被孟献子称赞为有力如虎。”
  “叔梁纥早死,而孔子年幼,故贫且贱,他孩童时做游戏,经常陈列陶制的俎豆等器器,演习礼仪动作,成年后年少而好礼著称,名声甚至传到了孟氏耳中。孔子三十岁时为季氏小吏,量入为出准确无误;又曾做过牧吏,使牧养的牲畜繁殖增多。此时渐渐名望响亮,曾做过孟氏嫡子和庶子的礼科夫子,带着南宫敬叔一同入周室拜访老子。”
  孔子的早年生活,无恤倒是没听子贡说太多,或许是因为太过卑贱的缘故,不愿意过多提及。
  他接过话道:“我倒是知道,昭公被季氏驱逐后,鲁国大乱,孔子也随昭公到了齐国,做了高昭子的家臣。他被齐景公召见过,一度要把廪丘和尼溪的田亩封赐给他,让他作为齐国公臣,却因为晏子与孔丘理念不合而作罢。”
  “然也,之后鲁国从大夫以下全都僭越礼法背离正道。所以孔子不做官,隐退下来整理《诗》、《书》、《礼》、《乐》,弟子更加众多,纷纷从远方到达,无不接受孔子传授的学业。直到被阳虎所迫,才出仕中都宰一职……”
  说到这里子服子想起自己曾暗示赵无恤不要做阳虎党羽,现如今他推崇的孔子却也是沾了阳虎的光才得以成为邑宰的,便连忙解释道:“孔子与阳虎的一豹四犬不同,是被迫出仕的,而且成为中都宰后治理有方,也是国人之福。”
  赵无恤却笑而不答,目光放在脚步匆匆,朝着中都邑前行的零星流民身上。
  他心里想到的却是,孔子一方面是被阳虎卓拔的大夫,据说还与费宰公山不狃有往来。可另一方面,他又是孟氏家主和南宫敬叔的夫子,跟代表孟氏的子服何也交游甚密。
  所以说,面对这两方势力,孔子的态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无恤暗暗揣测道:“他莫不是和我一样,在两边下注罢?”
  这种与世俗相适应的投机形象和赵无恤前世印象里那个“仁德守礼”的“圣人”形象极为不符,记忆和现实之间仿佛笼了一层迷雾,叫人看不清真假。
  最后,赵无恤抛弃了烦恼:“我听子贡说过一句孔子的话,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孔子的言辞和事迹我已经听过不少,现如今要到中都邑却亲眼看看孔子之政,才能明白其人究竟如何……”
  是子贡和子服何推崇的世之圣贤,还是赵鞅认为的“巧伪之人”!
  ……
  子服何见无恤沉吟,只以为他是在思考孔子的学说,倒是没想这么多,依然喋喋不休地说道开了。
  “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战争中西鄙各邑都大受影响,也只有中都和鲁国公室陵墓所在的阚邑安好。”
  的确,中都邑,如今已经成了鲁国西鄙的一座灯塔,吸引着过不下去的流民们聚集。
  不过让赵无恤微微有些苦恼的是,中都邑的存在,也对廪丘构成了一种人口流向的竞争。
  所以说,子贡曾说他行事为政和孔子有些相似,这倒是真的,无恤刚入鲁,就在政治抉择和徕民方面和孔子撞车了。
  路途漫漫,随后两人又聊起了孔子之徒。
  子服何在曲阜时也在孔子门下听他授过课,但却不算孔子门徒,这个旁听生和子贡一样是孔子的脑残粉。
  “孔子从洛邑返回鲁国后,投到他门下的弟子逐渐增多,于是便在曲阜设私学,传授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春秋时已经渐渐由“学在官府”变为“学在四夷”,赵无恤曾就读过的新绛泮宫就形同虚设,成了贵族子弟们拉帮结派,演戏政治斗争的地方。而其余各诸侯、邑、乡的公室教育更是荒废得不成体统,号称继承了完整周礼的“周公之国”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僖子随同鲁昭公出访楚国,竟因为学礼不精而不能很好地处理外交事务。
  在卿大夫的贵族教育没落的同时,民间的士人私学教育却在悄然崛起。各诸侯国甚至各卿大夫的私门需要士为他们服务,争相养士,比如赵鞅就养了百余名士人,并从中发掘出了尹铎,郑龙,虎会等人。
  士的出路渐广,渐渐出现了与血缘、宗法关系并不严格要求的士阶层,而“士”的培养也就成为迫切的要求,私学便应运而生,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孔丘。
  于是在孟僖子因为不知礼而深以为耻后,就出现了让嫡子和庶子向穷士孔子请教学问,以师事之的情况。
  “孔子宣课虽然有教无类,但也将弟子分为在籍,升堂,入室三等。其中在籍之徒有近千人,升堂而学习而精通六艺的弟子有数十人,皆异能之士也。其中根据专长不同,分为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科。”
  “德行方面突出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擅长处理政事的:冉有,季路。能言善辩的是宰我,子贡。此外还有不少文章博学的弟子。”
  无恤好奇地问道:“敢问入室弟子有几人?”
  “孔子曾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子路虽然是孔子最亲近的学生,却仍未入室,子贡亦然。如今入室的,唯独颜回一人而已!”
  如果说在籍弟子是普通教育,登堂弟子是精英教育,那么入室弟子,应该是能与孔子相知之人方能得到这一荣誉罢……
  颜渊、季路是赵无恤前世就听说过的,冉求的名字则在中学时一篇课文里出现过,其他几人也零星听子贡谈及。
  他暗暗想道,德行出众的可以作为供奉在朝堂的吉祥物,作为万民效仿的楷模,擅长处理政务的能够治理城邑地方,能言善辩的做外交行人。文学和后世的文学有些不一样,指的是熟悉礼乐和古代文献,官方要搞各种典礼,离不了这方面的知识,国君制定政策要找历史依据,也离不了这方面的知识……
  子贡和子服何的能耐,赵无恤都见识过,两人算得上是一国之才,子贡再经过几年的成长历练,或许能成为和张孟谈一样的王霸之才!想来孔门诸子能将名字铭刻在历史上,并能得到这两人认可,能力并不会差。
  所以孔子有这么一批学生辅佐,要是连一个千室之邑都治理不好,那就真是浪得虚名了。
  虽然孔子传播私学的初衷应该是以将平民培养成为“士”为目的贵族养成学校,不过纵观孔子的前半生,赵无恤隐约觉得他的博名、养望、悄无声息地收徒培养班底都让人不易察觉,却又有迹可循。
  不知道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那孔子的心机当不输于当前的六卿、陈氏,他能闪烁于时代两千年,或许并非偶然。
  此外让无恤有些无奈的是,他不得不承认,就长远来看,孔子的班底甚至比他的手下要合理充实得多。即便成乡众人前来入伙,但赵无恤的属下依然以军吏为主,只有张孟谈、子贡能独当一面,其他的都是偏才,有成长余地的也就成抟、邢敖等寥寥数人。
  “我也无须妄自菲薄,更无须因为他还没获得的‘圣人’之名而患得患失。孔子二十年私学培养起来的根基,可不是我短短两年就能相提并论的。不过等结束了这次曲阜之行,我也可以效仿孔子,在领地大兴教育,间接传播我的理念,当然受众暂时只能面向士大夫和国人子弟,有个三五年时间,就能收获一批合我心意的人才了。”
  他又想道:“不知道这次在中都,除了孔子外还能见到几人,既然子贡能为我所用,孔子门徒里的一些人才,或许也能招揽一二。”
  毕竟论起势力、家世,他现在比孔子要强了不止一分半分,既然孔门诸子能给鲁国各家卿大夫当家臣,自然也能为赵无恤所用。
  赵无恤正在垂首思索要如何入手时,车队也渐渐进入中都邑的地界了,就在此时,却接到了打马而来的虞喜汇报,前方数里外有一群人在打斗!


第296章 四武冲阵
  因为大野泽北岸的涂道南侧是泥泞的沼泽和湖水,北侧是起伏的小丘陵和树丛,所以游骑只能在略微干燥的路面上向后和向前放出十里远,不过依然能起到警戒和预敌的效用。
  听闻前方有人在打斗,武卒们微微紧张了起来,在军吏的召集下,迅速从拉长的纵队集结为密集的队列,赵无恤和子服何的戎车被围在中间。
  赵无恤也注意到,前方偶尔有零星的流民向这边逃窜,其中一些人身上还有伤痕,甚至有脑袋头破血流的。
  “前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虞喜勒马道:“禀大夫,是大野泽的盗寇伙同部分流民在围攻一支车队,如今正在前方僵持不下。”
  子服何眼睛又咕噜一转,怂恿赵无恤道:“大夫,着一定是哪家士大夫的车队,遭到大泽盗寇的围堵,吾等有兵卒百人,不如前去帮他们解围!”
  他是有心想见识一下赵无恤手下这些兵卒的战力如何,好掂量掂量他的实力,是否值得孟氏花大价钱拉拢。
  无恤知道此人唯恐天下不乱,所以并未受激,而是让子服何稍安勿躁,随后急促地问道:“彼辈人数多少,甲胄几何,用何种武器,地形有无埋伏?”
  虞喜一一报了上来,原来前方有盗寇三百,其中十多人披甲,有三四个开弓的;流民两百余,身上无甲无胄,只有破烂的衣褐。盗寇偶有用戈矛的,大多数只是扛着农具,外加斩木为兵,此处地形一片平坦,并无其余埋伏。
  “对方阵型散乱,并非有组织的盗跖精锐,大概只是劫掠过往车队的饿寇。”
  为将者重在果断,赵无恤闻言后立刻下令众人趋行,走了数里后,果然听到前方一阵乱哄哄的声响。
  只见四五百衣衫破旧的盗寇和流民正围成一圈,他们的前沿,是一片倒地而死的流寇尸体,身上戳满了窟窿,血液渗入了柔软的泥地里,而被包围在中间的,则是一个车队。
  瞧见那些被困之人摆出的阵型后,赵无恤和手下的穆夏等人都不由得一愣。
  像,实在是太像了!
  却见十余辆大车集中抵御在外,车舆为墙,牛马在内,形成了一个临时的营垒。而里面则是二三十人的徒兵,最醒目的是从车垒间隙伸出来的二十来根一丈半竹矛。其内没有繁杂的兵器,只有几名裹着缁冠的士人手持的反曲弯弓,他们分列车垒四面,轮流射箭,更番休整。
  盗寇和流民们进入了弓矢射程就会挨上两箭,再往前则要突破长长的竹矛,因为手中兵刃没有超过一丈的,所以前进不能。
  以他们的组织力度无法次序进攻,又没有足够的远射武器,于是便被阻拦在外围。看着这个竹刺猬里的软肉眼馋,却不能逼近半步,只能不停叫骂和投掷泥石土块,奈阵中之人不得。
  赵无恤远远瞧见便赞道:“这些被困之人的领头者却是个知兵的,这是兵法上对付大批散乱敌人常用的四武冲阵啊!”
  他教给武卒的阵法,也是结合后世见闻后改造的四武冲阵变体。而瞧着那严整的阵型,长达一丈半的染血竹矛,还有它们给手持短兵的盗寇们制造的麻烦,赵无恤最初时甚至以为那是一队落单的武卒。
  也正因为如此,赵无恤对那个被围的指挥者也更加好奇,颇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目前看来,是盗寇奈阵中之人不得,但随着前来围攻的流民越来越多,这种局面也会结束。瘦死的骆驼压死马,若是盗寇和流民不要命地堆上去,这个小小的营垒也会被推垮。
  子服何见那些人像是中都邑兵,便有些急了:“大夫,吾等救还是不救?”
  “当然要救!”
  光是对那些被困者战术与自家武卒的不谋而合,赵无恤便决心助他们一臂之力,再观其人了!
  正当俩人说话的当口,前方再次爆发了一阵欢呼和喧哗。
  赵无恤等人放眼看去,便瞧见了这样的一幕:盗寇们在大野泽生存求活,对自然的利用力极高,这才没一会,就有几十人从西北边扛着几根长达三四丈的细长树干跑了过来。这是他们灵机一动跑去树林里砍伐的,只要众人抱着朝车阵一捅,便能将其破坏,尽情抢掠车队所运载的粮秣!
  说时迟那时快,赵无恤便果断下令道:“速速结阵前行,长矛开道,剑盾、强弩次之,轻骑布于两翼,靠近后以架矛和二段射击溃正面之敌!”
  ……
  围攻车队的匪首名为朔,生于朔月,因此得名。他体型粗壮,穿着不知道哪里扒来的不合身甲衣,头上还有一顶生锈的铜胄。
  盗朔是大野泽首领盗跖手下的一名“旅帅”,负责拦截抢掠大野泽以北的涂道,今日瞧见这支人数不过三四十的车队后,便一时心痒。他裹挟了两百流民一哄而上,谁知却碰上了硬茬,撞得头破血流,如今已经丢下了十多具尸体,却未能杀敌方一人。
  进攻者大多瘦弱和衣衫褴褛,盗寇里的一些悍匪都手执破损的兵器,其余人则是纯粹的流民小盗,拿耒耜的都有,少数人干脆就拿的一根大树枝。
  此时久攻不下,盗朔却也聪明,想起大首领带他们破城邑时用的法子,正打算砍伐树枝突破,后方却又来了一支打着鲁军旗号的卒两。
  “是邑兵喊来的援军!”有人失声而叫,多数人已经准备跑了,但盗朔却制止了他们。
  “大首领曾经以一千人击溃了入泽进剿的千五百人,何况吾等人数四倍于彼辈!”
  他张口大喊道:“来的是郓城邑卒,若是让他们得了手,吾等都得饿死,后退者一律斩杀,杀一邑卒者赏粟一斗,回到巨野后还有妇人侍奉。”
  群盗顿时一阵嚎叫,这些盗寇都有着一股子血勇,他们大多也是被郓城大夫逼得走投无路的农人,一旦超过他们的忍耐极限,这些最老实本分的农人就会成为嗜血的狂徒。
  群盗也没有什么阵势,悍匪在前,流民在后,最前面的是盗朔和五六个强悍的盗匪。他们手持步弓,跑前几步就停下射上一箭,也不管射的中射不中,似乎都是练过的,片刻就每人射出三四枝,想吓退前来的“郓城邑卒”。
  然而面对这种毫无威胁的箭矢,武卒却不为所动。
  弩兵卒长苏寿余在赵无恤的命令下迅速带领着温县来的弩兵们列了个两个一字横队,每人间隔三尺,二三十把两石强弩瞄准了对面冲来的群盗。穆夏率领的剑盾手和戈矛手则防备在后,留出了让弩兵后退的空隙。
  两三百盗匪已经冲到了五六十步外,眉目清晰可见,至此,他们也看清了对面来者的阵列和装备,连盗朔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阵列怎么如此规整,而且后边人人带甲,前面的弓手连手也不抖,看吾等的眼神就像是在看……”
  靶子?
  这绝对不是什么郓城邑卒!
  “扣悬刀!”
  张嘴喊出这句话后,弩兵卒长苏寿余自己也拿了一把有望山的单臂弩,瞄着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带甲盗寇头脑,用力扣动了连接青铜机括的悬刀。它发出了一声金属轻微的摩擦声,随后耳边传来阵阵箭矢离弦的嗖嗖声,如同一群飞蝗般飞入了密集的匪盗当中。
  噗噗噗噗,冲来的群盗前面七八人同时倒在地上,首领盗朔亦然。
  尖锐的青铜箭簇轻松破开了群盗的身体,箭矢刺开皮肤后因为惯性飞速转动,金属双翼把肌肉和内脏搅成了肉糜,而遇到骨骼后则在突然受阻中断裂变形。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武器杀伤性不大,所以盗朔和几名倒霉的手下倒地后一时都没死去,而是发出渗人的惨叫声,五十步内的距离里,简单的短衣短褐无法阻挡住两石弩矢的激射。
  因为人手不足,所以弩兵只能施展两段射,这上弦的间隙就由战车上的赵无恤和子服何弥补,他们也站在车上开弓对着密集的盗寇连连发箭,射翻了冲在前面的数人。
  两轮射毕,戈矛手和剑盾卒在穆夏和鼓手的敲打节奏下迈着整齐的脚步上前,结成了密集的突击方阵,而弩兵则退回后排上弦。然而他们换位的时间虽然短促,但对面的群盗反应居然更加迅捷,等赵无恤再度张弓射翻一人时,看到的已经是满地翻滚的十多名匪徒,以及前方一片逃散的背影。
  前面最凶悍的群盗死伤惨重,而且弩矢齐射和严整的剑盾长矛对他们有很大威慑力,后面胁从的流民受此打击,迅速丧失了士气,转身四散而逃,这将近三四百人就在死伤不过二十分之一的情况下崩溃了。
  武卒们本来已经沉着地准备进行一场以少打多的恶战了,却没料到方才还穷凶极恶的群盗在两次弩矢齐射后就吓跑。子服何倒是清楚这些鲁国群盗的秉性,他松了一口气,这些盗寇还真是不经打,欺软怕硬如此严重,连武卒的能耐都没试出深浅就全跑了。
  为将者的一个重要能力就是应对战场上的各种变化,遇挫如此,遇到不禁打的敌人也是如此。
  赵无恤立刻改变阵型,命令戈矛手和剑盾手正面小跑追击,而十余单骑更是纵马狂奔,留下了数十名俘虏。
  就在赵无恤他们这边击溃群盗大部后,被围困的车队也开始了反击。里面的弓手对着扭头观战的呆滞群盗一轮抛射,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而手持长矛的徒卒也从方才防御的“四武冲阵”里冲出,将群盗捅得透心凉,这边的百余人也顺势崩溃逃散了。
  等到战斗结束,两边人马警惕的靠近,相互观察对方身份。
  子服何站在车上,见对面那个背着弓矢,手持长矛朝这边张望年轻士人极为面善,不由得喊了一声:“子有?你怎么在这。”
  “子有?”赵无恤目光转到了那个带头的士人身上,他便是这些遇袭之人的带头者,也是使用酋矛摆出了四武冲阵的人。
  那士人头戴青色的缁布,身形并不魁梧,眼神也没有凌厉和骄傲,反倒是谦逊和稳重。他也认出了前段时间路过中都邑的策命使者子服何,自然猜出了赵无恤的身份,于是便扔掉了长矛,卸下弓矢交给同伴,用标准的礼仪趋行上前数步下拜道:
  “冉求见过赵大夫,子服大夫!承蒙相救,敢不拜赐?”


第297章 军旅之才
  鲁国的地形,可以用三种地貌概括之,北边三分是泰山、沂山峰峦,将齐、鲁隔离开来,中间四分是鲁中南丘陵,其余三分是临近济水、汶水、濮水的西南平原。
  中都就位于西南平原地带,临近汶水、大野泽,往西北方走则渐渐进入泰山之阳。
  赵无恤等人在大野泽北碰巧为冉求解了围后,两个车队便一同东行,渐渐靠近了中都。
  冉求字子有,所以有时又称之为冉有,他的大名,赵无恤前世就曾在一篇中学课文上见过,之后也多次听子贡称赞过他的这位后学师弟。冉求本就是鲁国西鄙人,年纪才二十,成为孔子门徒没几年就挤进了“升堂”弟子的行列,要达到这种程度,至少是要六艺精通才行。
  今日一见,冉求能射,能御,能指挥作战,言辞礼节也很得当,可谓是多才多艺,然而他的低调性情却又掩盖了这些才干,让人一眼注意不到。
  方才相认后,子服何便询问冉求道:“子有这是从何处归来?”
  冉求拱手相答:“好教二位大夫知晓,求是去西北面的汶西之田借粟米去了。”
  赵无恤好奇地问道:“中都的粮食不够么?为何需要向外借贷。”
  冉求看了赵无恤一眼,垂目答道:“中都的土地只能算厥土中下,人口也不多,战前就千余户,七八千人,如今有不少济水以西的流民进入,却剧增到了一万。离秋收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夫子不忍民众受饥,便解散了邑兵,以府库中的兵器甲胄为质向邻邑借贷粟米,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了,孰料却遇到了盗寇来犯,多亏二位大夫解围。”
  原来如此,中都虽然并不算富庶,却是一处战后颇为安定的地方,但人口剧增后粮食倒是成了大问题。
  对话中,赵无恤发现冉求表现得很谨慎,他才华不外露,没了方才指挥众人防御盗寇时的勇锐,甚至会给人一种“此人怯弱”的印象,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无问时则讷讷而不言。
  虽然子服何说过,冉求属于孔子门徒里的“政事”之才,但赵无恤却一直在好奇地看着冉求手下所持的长长竹矛。
  这种极长的矛有一个专用的名字,战车上的名为“夷矛”,步卒用的则为“酋矛”。
  在甄之战后,与军吏们总结战术经验后,他们发现越长的兵器在线列方阵作战时越是有效。于是赵无恤将戈矛手们的武器加长,尤其是矛手,全部装备了带金属尖柄的酋矛,远远看上去如同徐徐前行的森林。
  而冉求的徒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边的步卒在大眼瞪小眼地打量着对方的兵器。目前诸侯步卒用的矛柄一般在七尺到一丈之间,集体装备酋矛倒是极为少见。
  在路边一处庐舍休憩时,赵无恤带着考校的心思,问起了冉求兵阵之事。
  一聊起军阵,冉求虽然还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却已经没了拘谨,看得出他很乐于谈论这个话题。
  “矛好做,中都邑山后有竹林,将坚韧的竹子削尖就能当武器用,可以弥补府库中兵器不足;而且长矛好使,战阵之上,一寸长则一寸强,只要徒卒能够听求的指令,将长矛平放后便能让敌方近身不得,再辅以乡射选拔出的弓手,就能对敌造成巨大杀伤。”
  赵无恤听后了然,倒不是冉求偷师自己,而是因为中都目前缺少兵器的形势使得竹矛成为主要武器,却被冉求误打误撞组建了一支长矛方阵步卒。
  这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极其艰难,想要将散乱的农人训练成合格的矛手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赵无恤用了后世的一些方法费时数月才初见成效,但如今的武卒依然没能达到他满意的程度,冉求手下这寥寥二三十人,赵无恤暗中揣测,其严整,其勇锐却已经不下于武卒。
  虽然号称有“周公遗风”,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鲁国人口百万,地小人众,且丘陵密布,所以不同于宋人那样老实。其民龊龊、俭啬、畏罪远邪。说白了从国家作风到民众性情,大多是有小聪明的投机主义者,可不是训练精兵的好人选,真不知道冉求是怎么选的兵,又是怎么训练的。
  “前排步卒披甲持盾,平持长短不同的长矛,使数矛头均露在最前方,密密麻麻,像一面带刺的墙向敌人冲击,可以防御战车冲陷,也可以缓缓推攮进攻,这便是矛兵在战阵上的用处。”
  赵无恤别有心思,所以也不藏私,他将甄之战中矛兵使用的大致情况和冉求交流了一番,说着说着,这位年轻的孔子门徒已经放下了拘谨,目光炯炯地在旁受教了。
  冉求的确是有军旅之才的,才看了赵无恤武卒的兵种配制一眼,他就明白了轻骑士的妙用,还有在长矛兵中混用剑盾手的好处。想起方才他面对十倍敌人的围攻而临危不惧,赵无恤觉得,假以时日,再经历战阵后,此人或许也可以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大将!
  子贡擅长货殖和言辞,是王霸之才,而冉求的军事学习才干无恤已经目睹,若是他在政事上也很出众,那也可以称之为一国之才了。
  这种人才,恰恰是赵无恤的阵营里正缺的,他生出了一丝招揽之心。
  他不知道的是,冉求也有这种心思。
  其实不但是赵无恤对冉求充满好奇,冉求对无恤也有敬仰之心。他很早就听过赵无恤的名声,从被夫子称赞的“止殉令”开始,到他与师兄子贡的许多信件,对赵无恤在晋、在宋、在曹的事迹都有所了解。
  而六月底的甄城之战,更是让冉求心仪不已,赵无恤居然能以五百之众,击溃三倍于己的廪丘齐军。在齐鲁鏖战时冉求也没少带兵遇到过廪丘齐人,知道这些齐卒战斗力不弱。比起鲁军普遍的败仗来说,赵无恤的战绩极其耀眼,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善用兵者”了。
  今日一见赵氏武卒的方阵战术,居然和自己想出来的法子颇为切合,冉求吃惊之余更是惊喜不已:“夫子曾言,见义不为,无勇也。今日赵大夫出手助我击盗,是为有勇,军阵严整,破群盗犹如以石击卵,有条不紊,是为有谋。有勇有谋,假以时日,他应该能成为先轸、司马穰苴一样的天下名将罢!”
  虽然无恤年纪尚小,但因为长得早熟,所以看上去和冉求年纪相差不大,这让冉求一时间又有些气馁。
  “弱冠之年就已经是两邑大夫,而我却连一个邑宰、家宰都不是。”
  就在这时,赵无恤却问冉求道:“子有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
  是后天学习的,还是天生就能见微知著,瞧见密密麻麻的竹林就能脑补出竹矛方阵来……
  冉求谦逊地说道:“求学之于孔子。”
  “孔子也擅长军旅之事?”对于这个,赵无恤倒还是第一次听闻,不由讶然。
  子服何在旁插话道:“赵大夫见过孔子就知道了,孔子身形与其父叔梁纥相似,其力能举城门,却不肯以勇力闻名诸侯。他射、御皆精,曾射于矍相之圃(在今山东曲阜孔庙西侧),国人观者如堵,知晓军旅之事再正常不过!”
  冉求也补充道:“夫子曾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只是夫子不愿意以兵事闻名,也仅是挑选弟子中适合军旅的人传授之,并不想让吾等将此当成主业。”
  于是乎,一个身材魁梧、膂力过人,能开弓射箭,能驾车奔驰的山东大汉形象浮现在赵无恤眼前,和前世印象里那位微笑鞠让的知礼儒者形象结合起来,这让他好奇之心越发浓厚。
  不过他对孔子遇到粮食危机时采取的自卸武装这一办法却不太苟同。
  “子贡曾告诉我,他向孔子问过政,孔子言,足食,足兵,此外还要有人民的信任才可以。子贡又问,如果只能留二,那三项中先去掉哪一项?孔子说:去兵。子贡又问,如果迫不得已,两项中还能去掉哪一项?孔子说,去掉食,自古人都难逃一死,但如果没有人民的信任,什么都谈不上……”
  “孔子解散邑兵,出卖兵刃甲胄筹集粮食,若是在和平的年代本无可厚非。但如今是乱世,无兵卒则不能保小民性命安危,子有若是有半卒之众,就不会被群盗围困了。”
  赵无恤这话婉转之中带着隐隐的批评,他是两邑大夫,身份尊贵的卿子,对孔子这个邻邑之宰提出自己的意见再正常不过。
  当是时,孔子并不是后世那个不容任何人否定的“圣人”,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士人,多年受挫让他和弟子们都十分谦逊。
  所以冉求也没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勃然大怒,因为对于这一“去兵”的举动,他们师兄弟间也有讨论过。其中冉求是婉转反对的,子路是愤愤然拒绝的,平日孔子提出一些理念,也常常受到学生们的质疑,甚至剧烈的辩论。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和而不同”。
  孔门诸子并不是孔子思想的简单复制,而是一个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最终所走道路也不尽相同的松散学派。
  所以赵无恤察觉冉求的表情并未有异样,因为对夫子的尊敬,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抱怨和非议孔子,这让无恤对此冉求的本性更加认可。
  说话间,众人已经离开了大野泽的范围,土地渐渐干燥平坦起来,遥遥可以望见中都邑的城垣。


第298章 仲尼弟子众生相
  中都邑给赵无恤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到处设立的粥棚,也不是归之如流水的郓城、大野泽民众,而是这里的一种气质。那就是多数人的尊卑有序,以及守礼、鞠让。
  冉求介绍说,孔子门下的“升堂”弟子们都被放到了各地的百户小邑中管理里闾,而在中都之郊负责接待流人的则是冉雍,字仲弓。
  冉雍同样二十出头,他是冉求的同族,但已经血缘疏远,沦为卑贱的庶民,连士都不是。他长着一张忧郁的长脸,头上是圆圆的发髻,笼着宽袖让人将冉求运回的粟米搬运下来。
  在得知冉求因为兵卒带的太少而在涂道上遇袭后,冉雍出言安慰他道:“大野泽的群盗也是活不下去的民众,我幼年卑贱,故知其苦痛,若是能以德化民则可以解决,以兵甲进剿却收效不大。”
  他倒是一眼看穿了群盗肆虐的缘故是部分鲁国领邑大夫的残暴不仁,但却主张非暴力不对抗,显得有些迂腐。
  赵无恤与之见面后想:“这大概就是他以德行闻名,而不以政事见长的缘故罢。”
  不过把出身卑贱而有怜悯之心的仲弓安排在这里是很有效的,他一会亲自搀扶老者,一会又低声劝说他们不要慌乱,安抚了流民们惊惧的情绪。
  于是民众们进入这里后,仿佛放下了争心,因为孔子以牺牲军备为代价,换取粟米维系着流民们的生活,并尽量拨出土地安置他们。离秋收也还有半月时间,郓城和大野泽的流民源源不断进入,但孔子似乎想不到拒绝他们入境的理由,也想不出能广增粮食的法子,所以才让冉求去汶西、宰予去曲阜借粮。
  冉求虽然运了十来车粟米,但面对千余徒然涌入的流民,依然是杯水车薪,只能熬粥勉强维持几天。
  就在此时,赵无恤出面了,他对冉雍说道:“甄城和廪丘虽然也不富裕,但撑到秋收是没问题的,余可以将廪丘府库里的部分粟米运抵中都邑,也算余身为子贡之友人,为孔子做些事情。”
  冉雍忧郁的脸色一松,拱手行礼道:“谢过赵大夫,不过此事还需夫子应允,且非为夫子一人,是为千余黎民也。”
  赵无恤微微点头,据他观察,仲弓虽然有些迂阔,但也不失为一县之才。
  进入中都邑外郭后,赵无恤则发现这里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行人相撞也不争吵。田亩恢复了原始的西周井田制,国人在做私田里的劳作前,不用兵卒、乡老来催促就会先自发前往中央的公田开耕,正所谓“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一位身穿葛麻粗布衣物的中年儒士带着一位弱冠少年携壶浆来犒劳,朝他们行礼表示感谢。
  “子骞师兄,赤!”冉求站在路边,远远朝那中年儒士和少年招手。
  “子有师兄!”
  少年扭头一看面带喜色,而中年人则先与农人们说了几句话后才走了过来,他目视长达数十步的赵无恤车队,一看就知道是贵人经过,便正了正衣襟,带着少年一丝不苟地拱手行礼。
  原来中年人名为闵损,字子骞,他三十余岁,属于孔子年纪较大的弟子。他穿着简朴,面容淳厚朴实,以孝而闻名,据说孔子曾称赞他:“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而那个年岁比无恤还小一些的少年,则名为公西赤,他头上还留着发鬟,眨巴着眼睛朝赵无恤的旌旗和戎车,还有威风赫赫的武卒猛看。他是冉求母家的孩子,也被送来向孔子求学,因为天资聪慧,很有希望成为升堂弟子。
  当赵无恤问孔子如何治民时,闵子骞答道:“夫子用礼来表彰正义,考察诚信,指明过错,效法仁爱,讲究礼让,向民众展示一切都是有规可循,故有所成。”
  公西赤则如同背书一样摇头晃脑地说道:“夫子曾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众只求能免于犯罪受惩罚,却没有廉耻之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有归服之心。”
  话虽有一定道理,但赵无恤却不认可恢复井田这种呆板的做法。
  井田的维持是与宗周的历史特点相结合的,到了春秋时已经极其不适应,鲁国曾初税亩、作丘甲,齐国相地而征衰,晋国也有作州兵,都是一种对现实的改革和适应。私田税亩是未来必然的趋势,儒家怀旧的情怀和复古的执拗也无法阻止这种情况浩浩汤汤发生。
  赵无恤暗暗想道:“所以孔子此人的为政也有些复杂,他一方面知道乱世里兵甲的必要,足食的重要,却依然把恢复周礼作为根本大法,想以井田为经济基础,尊卑有序的礼乐为纲来治民。来到中都后,我便看到了他所建立这个‘乌托邦’的局限性。”
  当是时,早期儒家还没有完全脱离实际,他们大多数出身草根,对时代的适应性还是很强的。
  只是心里想和嘴上说是一回事,但实际贯彻起来又是一回事。就和后世墨家批评儒家的,说这些人能高冠儒服坐而论道,但站起来做事却无从下手。比方孔子和其弟子冉雍都知道富民是必要的,但若是仔细追问如何“富之”,具体要怎么做,他们恐怕又说不出太多的策略。
  早期儒者有一个质朴的理想,知道理想要到达的彼岸是“致尧舜”,却因为不会游泳,不会造舟楫,只能站在河边给别人出着主意。
  “过河!”
  “敢问如何过河?”
  聊到这里,儒者们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了,后世典型的儒者如孟子就是这样,能对魏惠王侃上洋洋洒洒一大堆,却不会涉及具体措施。若是换了秦法家,就会规划出无数条详细到令人发指的举措,并将其变为推广到全社会的法令。
  更别说现如今赵无恤把子贡笼到了自己的袖中,让中都邑少了一位能理财开源的货殖专家,所以没什么开源头绪的孔子只能往节流和拆东墙补西墙上想办法。
  而对残酷现实的不满又幻化成了对宗周时代的怀念,将复古作为一种救世的良方,渴望恢复圣王、周公之治。至于这种法子靠不靠谱,后世的王莽同志已经以身作则实验过了……
  “其中的种种隐患,治理千室之邑或许还不会显现出来,反而给我一种从乱世进入世外桃源的感觉。可若是治理一国,因为孔子也不能事必躬亲,而闵子骞等一邑之才就会遇到瓶颈,善政也就变成与现实脱节,一意孤行的苛政了……”
  所以孔子之政适合用之于维持小乡小邑宗法社会的稳定,却不能用于富国强兵,这或许就是孔子一生搞政治没太大建树,最后却只以私学教育和记述《春秋》出名的缘故吧。
  不过面对诸多孔子门徒,赵无恤说出的却是这样一番话:“善哉,比起高鱼、郓城的苛政来说,却是强太多了。”
  事实的确如此,中都邑虽然还存在很多问题,如民众虽然温饱守礼却不够勇猛强大。若是遇到外敌,在乱世中,这种虚幻的假象不知道能持续多长时间……
  但它依然和甄、廪丘一样,是鲁国西鄙的两座灯塔!
  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礼乐崩坏的时代,赵无恤也在此窥见了一些名为“理想”的东西,比起贪鄙的卿大夫们,孔门各有性格的弟子们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儒家能够在春秋战国成为显学了……”
  于是赵无恤言道:“我曾听闻孔子有言:年十五而志于学,余虚岁十六,正是向学的年纪,如今途径中都,欲借宿一夜,也想正式拜访一下孔子,向他请教学问。”
  但闵子骞闻言后却无奈地说道:“却是不巧,夫子前几日去了泰山之阳,亲自向那些城邑的大夫、邑宰借贷粮食,以赈济饥民,归期不知……”
  ……
  “《鲁颂》曾言,泰山岩岩,鲁邦所瞻,此山亦曰岱宗,我年轻时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卫鲁国北鄙。自此群山翼带,直抵海滨,为天下之奥区,群山之至尊者也!”
  时值仲秋,泰山南麓云雨变幻,群峰如黛,林茂泉飞,气象万千,一个小小的车队正在山阳道上行驶,正是闵子骞所说前来向各邑大夫借贷粟米的孔子一行。
  身材高大,面容谦和的孔子坐于安车之上;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衣物却颇有些陈旧的颜回为御;留了一脸浓须,腰间还别着长剑的勇士子路手持长戟,安步当车行走于车侧。
  孔子的弟子虽多,但出门总喜欢带颜回和子路两人,有颜回则到了野地里也会被妥善照顾得如同在家一般舒适。有子路则恶音不闻于耳,子路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力搏泰山的虎豹,拔剑嗔目,甚至能吓退数十盗寇。
  不过此时此刻,耿直而忠勇的子路却梗着脖子,脸偏朝一边,气哼哼地踢着路上的石头泄愤,倒像个耍性子的未冠少年,不像四旬中年人。
  听到孔子的话后,子路气呼呼地说道:“此次前往山阳求粟米,诸邑大夫无一人愿借,夫子却还有兴致说什么‘泰山忽焉特起’?”


第299章 苛政猛于虎
  孔子闻言也微微叹息,战乱之后郓城大夫治邑不力,导致民众南奔大野,东奔中都。孔子没有理由拒绝求活的民众,又暂时想不出法子谋取粟米,所以不得不让弟子们向邻邑借贷,自己也亲自上阵,来泰山之阳走了一圈,却一无所获,现如今却是白走了一趟。
  不过,子路生气的还不止这一点。
  他们的嘴唇都有些干涩开裂,原来昨日三人在夜幕之时走到了名为盗泉的地方,当时又累又渴,但孔子拒绝宿于盗泉,渴而不饮,是因为厌恶其名。
  子路口干舌燥,心情烦闷,所以这会耍起了性子,批评孔子道:“有是哉,子之迂也。”
  被最亲近的大徒弟说自己迂腐,孔子也不生气,他信奉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只是和颜回一起笑眯眯地“晒之”。
  “由,你不也和回一样,没有饮盗泉之水么?”
  子路哑然,他性情伉直好勇,表现在言语上就是从不掺假欺瞒如此,但其实是很尊敬和爱戴孔子的,曾经孔子疾病,子路请祷,愿意用己身代替,事孔子如事父兄。
  对待同一事物的对错,如果有他不同的观点,也会立刻提出来,与宰予、颜回不同,从不隐瞒,甚至会出言顶撞孔子。一会怀疑孔子的行为是否合礼,一会说孔子太迂阔,他甚至认为读书并不是成才的唯一路径,“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遇到觉得孔子有不对的地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如此坦诚直言,是其他弟子所没有的。
  颜回扭头说道:“夫子,子贡在为赵大夫货殖,在陶邑经营产业,陶邑是天下之中,五谷交汇之所,若是向他求助,或许能解燃眉之急,让中都邑能撑到秋收。”
  子贡即便只分了货殖收益的十分之一,但现如今身家已经十分富裕,他富贵不忘师友,不时会向中都输送一些外地的特产。
  面对子贡货殖的富庶,部分依然贫贱的弟子是有些吃味的,甚至有人认为子贡得富不仁,纵容赌斗、经营侈靡等事。
  对此,孔子保持了沉默,而颜回则对师兄弟们坦言道:“身为儒士,应当贫如富、贱如贵,人各有志,何必非议子贡?”
  事后孔子赞叹他道:“一箪食、一瓢饮,贫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他总是笑盈盈的,是孔子和子路偶然冲突时的调和者。
  面对这个建议,孔子微微闭目道:“赐虽为自由身,实则已经算是赵氏大夫的家臣了,臣为主谋方为忠,如今甄、廪丘两邑方经战乱,处境说不准比中都还要艰难,吾等还是自求办法,不要让赐为难了。”
  孔子也在犹豫,前方不远处就是阳虎直辖的阳关,既然阳虎权倾鲁邦,那粟米自然是不缺的,若是去向他求援,是否能得到帮助?
  “此去定会沾染污名,但吾本就是被阳货所树才得以成为邑宰,只是不知道事后三桓、国人,还有众弟子会如何看待我……”
  孔子两难之下,仰望泰山之巅陷入了沉思。
  他和阳虎的恩怨由来已久,在年轻时因为两人都身形高大,所以形貌有些相似,当时已经是季氏家臣的阳虎便颇为厌恶孔丘。在季氏大飨境内之士时孔子前往,却被阳虎在门前阻拦,他傲然说道:“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见辱于阳虎,只能愤愤而返。
  然而过了三十年,到了阳虎专鲁的时候,就开始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国内到处树人培养党羽。在费宰公山不狃的推荐下,就想利用在国人和贵族中都名望极好的孔丘,用计逼迫他出仕。
  阳虎的性格里,倒是有点“不计前嫌”。
  但孔子却没有忘记当年所受的侮辱,所以对于阳虎,他一面深为厌恶,一面又迫于其权势,无可奈何,只能诅咒其“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阳关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颜回却停住了马车:“夫子,前面有人在哭泣。”
  孔子抬头望去,却是一处贫瘠的农舍外,有一个新立的坟冢,一位身穿葛麻粗布的老妇人正在哭泣,情绪悲伤。
  他皱着眉轼车而听之,又支使子路过去询问:“阿妪,你这样哭,真好像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
  老妇人抬起沟壑纵横的脸望着子路,眼泪在其间流动,她哀伤地说道:“然!以前吾舅死于虎口,吾夫也死于虎口,如今吾子亦然!下妾如何能不哀伤?”
  泰山没有后世密集的人口和游客,其间多猛虎,为害一方。
  子路闻言怒发冲冠,嗔目道:“虎穴在哪座山上?待我去将恶虎击杀!为此地除去一害!”
  说罢就要持戟上山去打虎,然而他却被颜回制止了。
  “子路,止矣!忘了夫子是如何教导你的么?听到一件合于义礼的事,也必须请教父兄后才能去做,且听夫子怎么说。”
  子路和冉求曾先后询问孔子,在听到一件合于义礼的事,应该怎么做?
  孔子对子路说,要先请教父兄才可以去做;而对冉求说,听到了就马上去做。
  后学弟子公西赤不解,为何面对一个问题,夫子给两位师兄不同的回答。孔子答:“求也退。”冉有这个人啊,有点畏畏缩缩的,难得主动想做个什么事,我就推一把。“由也兼人”,子路喜欢胜过别人,跟匹野马似的,就要给他套上笼头了。
  面对暴躁的子路,孔子也严肃地说道:“由,诗言,‘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以身犯险不是君子应该做的事情,何况此事也有隐情,你先退下,让为师来亲自询问。”
  子路也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便讷讷而退,换了孔子下车,恭敬地在坟墓前再拜祭奠,随后和蔼地问老妇人道:“阿妪,泰山多虎患,既然连续有亲人被害,为何不离开此地?”
  老妇人擦了擦眼泪,惨笑着道:“下妾等本是阳关人,之所以搬到山下居住,是因为此处没有阳关的残暴政令!”
  孔子默然,过了半晌后又朝坟墓拜了一拜,将自己的口粮给老妇人留下,上车时叹息一声,对子路说道:“子路要记住,苛政猛于虎也!”
  子路凛然受教。
  随即孔子对颜回说道:“调头罢。”
  颜回由此知道,夫子是不会去阳关低声下气求助阳虎了,阳虎在阳关为富而不仁,逼迫民众逃亡,宁愿面对虎患也不愿回去受苛政。向阳虎求一分粮,就是为阳关鲁人增加一分苛政,这种事非君子所为。
  “还是回去另想办法罢,只希望子有,子我能有所收获。”
  和来时一样,师徒三人孤独地行驶在山道上。
  孔子扭头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坟冢,心中哀叹:“初税亩、作丘甲,名为革新,可府库虽然充实了,但民众受的压榨越来越多,公田甚至达到了二半之税。纵观鲁国,行苛政的卿大夫何其多也,如今甄、廪丘两邑入鲁,只希望赵氏大夫像赐所说一样,能行些许善政……”
  在岔路口,颜回握辔问道:“夫子,吾等回中都么?”
  孔丘眼睛微眯道:“不,去曲阜。”
  “鲁城行人署的柳下季大夫,费邑的公山氏,都可以试试向他们求助。”
  ……
  而远在中都,赵无恤将俘获的大野泽盗寇也留在了这里,在借宿一夜后,再次拔营东行,去往曲阜。
  冉求昨日与赵无恤相谈甚欢,言及政事对答如流,颇受赵无恤激赏,如今将要分别,所以他一大早也起来相送。
  清晨时分,在走出几乎不设防的内城时,一行人却遇到了一群快乐的民众,他们嘻嘻哈哈地仰头望着城垣上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四十余岁,模样俊朗,他留着一圈浓郁的胡须,没有束髻。就这么散发敞怀,随意地坐在高达数丈的墙垛上,怀里抱着一架瑟在轻轻弹奏,一旁还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正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爬在男子的大腿上。
  瑟声清扬,歌声婉约,中都的民众乃至于赵无恤的武卒们都听呆了。
  这也是赵无恤自离开晋国后听过最美妙的音乐,和下宫乐官乐师高有得一拼,可其中那份飘逸活泼却又是乐师高的大雅之音里不曾有的。
  昨日见了有些古板的仲弓和闵子骞,冉求、公西赤也是知礼君子,现在眼前却突然冒出这么个放肆不羁的老男人,和中都守礼鞠让的风气颇为不合,赵无恤觉得有趣,不由问道:“这又是何人?”
  冉求无奈地说道:“是求的师兄子皙,那孩童则是他的幼子……”
  子皙,也就是曾点,孔子年纪最大的弟子。
  “子皙好音乐,性情一直豪放不羁,当年鲁国大夫季武子死时,他去吊唁时曾‘倚其门而歌’。当时有人问他,鲁国上卿去世,你不悲伤就罢了,却在门楣箕坐而歌,这样真的好么?大夫可知子皙是如何回答的?”
  “愿闻其详。”
  “子皙言,万物皆有所化,而人亦有之。人死而归于自然,一如枝叶枯黄落地,重新滋养树木,这循环往复本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季武子将要安然歇息于天地之间了,而我却要凄凄徨徨地恸哭,何苦来哉?子皙最后被季氏轰走,从此被称为‘鲁之狷士’。”
  赵无恤哑然,这还是儒么?这份随意与不羁,已经是“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道家做派了吧!
  PS: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七月笔下的孔子只是我一个人的主观印象,要是和读者想象中的孔子不符,请轻喷。但孔子和其弟子言辞和行为记述,基本上都是用的《论语》《礼记》《孔子世家》原文,结合史诗演绎,并非空言,没有胡编乱造。


第300章 且歌且行三百里
  曾点,赵无恤记得曾听过这个名字,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子?还是曾子的父亲来着?
  在见识到曾点的性情和行事风格后,赵无恤排除了第一个可能,那么他怀里的那个孩童,就是号称继承了孔子思想的曾参了,曾参再传子思,子思再传孟子,这便是儒家后来追溯的主脉“道统”。
  任谁都想不到,严肃治学的曾子,竟然有这么一个放肆的老爹。
  面对上面鼓瑟依旧的“鲁之狷士”,赵无恤对冉求问道:“倚门而歌虽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实在是与世俗不合,也违背了礼法,孔子就任他这么做么?”
  对于这一点,冉求还是非常自豪的,他说道:“夫子曾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中行就是实行中庸的人,这句话的意思是,找不到中庸之人交往,那和狂狷性格的人打交道也成。
  狂士的特点是进取:这个社会太黑暗了,我一定要改变这个黑暗不公的现实。一个这样积极进取的人,就是一个狂者。
  狷士的特点,是有所不为:这个社会太黑暗,没搞头了,改变不了了。但是,我固然改变不了这个黑暗的现实,黑暗的现实你也别指望改变我,我还是会按照我的原则去做人的。一个这样有所不为的人,就是狷者。
  后世的孟子是狂士,庄子是狷士。
  冉求解释道:“夫子认为,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
  “而不同的人表达礼的方式也不同,就说那日去祭奠季武子的人中,有的人举止哀伤,其实心里却没有哀情。子皙虽然倚门而歌,却表达出了对季武子的送别之意,并非有意捣乱,而是发自本心。”
  赵无恤愕然,经过一路上的见闻和昨日亲见,他对早期儒家的包容性有了新的认识。
  早期的儒家是很多元的,孔子容忍学生们对他提出尖锐的不同意见,只要不超过底线,大多能宽而恕之。其中有子路这样的武士儒,性格偏向轻侠;有子贡这样的商贾儒,专心于辩才和致富;有冉求这样多才儒,知兵事政务;甚至还有曾点这样的狂狷儒,行事跟后世儒家的对头庄子颇为相似。
  目前来看,他们反倒是孔门里的中流砥柱,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儒家中子路、子贡、冉求、曾点这类人反而被排斥为非主流,坐而论道的高冠儒生却占据了道统。
  是孔子政事遇挫,彻底转向了学术的缘故?还是在春秋战国之交的剧变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儒家分裂,保守和复古成了主流?
  但总之,孔丘这样一个破落贵族,早年混得惨,理想得不到实践的机会,但至少现在名声越来越大。归根结底,这只能是一个人内在魅力的结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孔子,他的人格魅力都让无恤有些向往,想与之交游了。
  笼罩这座尼父之丘的云雾渐渐消散,越来越清晰起来。
  冉求又道:“夫子也嘱咐过,此举只有子皙一人能为之,旁人还是要遵守礼仪,不可效仿,这便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对了,大夫的‘锦瑟无端’一句被子贡师兄写在简牍上寄回来后,子皙是最喜欢的,整日捧着念叨,这情况持续了月余,他今日在此鼓瑟,大概是要为大夫送别吧。”
  就在这时,墙头上曾点鼓瑟的动作由轻快变成了缓慢,快乐的瑟声和歌声开始变得哀伤。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看热闹的民众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听到曾点由欢乐转为哀伤,面面相觑下渐渐散开了;那些被吸引过来的郓城流民虽然听不懂,却想起了背井离乡的惨状,竟然齐齐抽泣起来。
  而赵无恤闻声后也有些色变。
  这是诗经里的一篇《小弁》,传说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宜臼,宜臼内心忧愤哀怨时所作。诗写了宜臼的孤独、流浪、失落、痛苦、思考、质问。
  寒鸦群飞而已则孤独,柳茂蝉鸣,而自己流浪无处存身,无父母可依。这和赵无恤骤然来到春秋时代那一个月的迷茫,还有最初被放逐时孤苦的心态有些相似。
  这几句诗歌,似乎真是专为赵无恤而唱的。
  随着“铿”的一声响,瑟音和歌声渐渐稀疏起来,情之所至,曾点竟然也泪流满面。他怀里的幼子曾参则不知所措地去为父亲拭泪,年纪小小便能如此懂事,长大一定也是个纯纯孝子。
  赵无恤仰头大声问道:“长者如今正值盛年,有名师在上教诲,有子在膝下侍奉,每日鼓瑟,可谓乐矣,为何流泪?”
  曾点握着儿子粉扑扑的小手,看着赵无恤回答道:“我虽盛年,但三十年前方为少年,三十年后又会在哪里呢?人生在世,便再有壮志又有什么用呢?不如静享其乐。赵大夫曾有‘锦瑟无端’之言,应该能明白点的意思。”
  他对赵无恤没有行多余的礼仪,因为曾点觉得在方才的音乐中,他已经与无恤神游过一番,不再是初见的陌生人,而是相识多年的熟人了。
  赵无恤在两年前赋的那一句诗传入了曾点耳中,让他对无恤这个年轻后辈生出了“知己”之感。今天隐隐竟有劝无恤惜时避世,不要去曲阜赴黑暗的朝堂,掺和刀光剑影的阴谋暗算。
  其中爱护后生的拳拳之意,赵无恤是能感受到的。
  但人生在世,怎能不争?如今的时局,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为刀俎,则为鱼肉!
  平民士人尚且可以躬耕于荒野隐居逃避,可身为卿族,若是政斗失败,那就是举族灭亡的下场!
  于是赵无恤沉吟片刻道:“子皙是狷者,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但无恤却愿意做一个狂者,锐意进取,为民众致太平……”
  他环视四周,提高了声音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番话振聋发聩,年轻的冉求听得血脉膨胀,子服何垂首咀嚼着这句话,身后百余赵氏武卒则齐齐轰然下拜,更显得无恤鹤立鸡群。
  曾点微微一愣,随即破涕而笑,又逗弄怀里的幼子去了。他刚才尚情动泪流,转眼就欢笑言谈,转变得很突然,但因其自然而然的态度,却让人并不觉得突兀,似乎就该如此。
  “既然大夫之意如此,那点就不再废话了。”
  曾点一手拍着膝盖敲打节拍,另一手挥袖说道:“瑟已鼓,愿已了,去,去!”
  等到赵无恤一行人再度东行后,只听到身后清音再发,墙头上曾点柔软的歌喉里诗歌复起,他在为赵无恤送别。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赵无恤偏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中都邑,自嘲地笑道:“还真有几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感觉,要不是领邑还得着我去维新治理,晋国的纷争局面还等着回去收拾,我还真想就这么留在中都,好好看看孔门诸子的众生百态。”
  他现在觉得,这个学派,这个团体还是有希望的,但他们在后世走偏了的路子。赵无恤自不量力,却想落一子闲棋,帮他们纠正过来!
  ……
  赵无恤一行人向东走了两天后,从廪丘到曲阜的三百里行程终于要结束了。
  这里滨临洙水、泗水,丘陵密布,还保存着周公传留的风尚,民俗讲究礼仪,所以当地民众表现得小心而拘谨。土地少,人口多,人们节剑吝啬,害怕犯罪,远避邪恶,颇多经营桑麻产业,而少有山林水泽的资源。
  封凛也在车队里,这一路上,他的任务就是将途经的道路记熟,并画出草图来。
  离城还有六七里远,涂道上的行人就渐渐增多。路边的田野一望无边,远处庄园耸立,近处数十上百的农人、隶臣妾散布田间。手持大杖的皂衣国人挺胸凸肚地站在道边的田垄上,正指挥几个野人锄草浇水。
  到了午后,曲阜遥遥在望,子服何介绍道:“曲阜的正式名称是鲁城,所有鲁国才以国都为名,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故名曲阜。”
  赵无恤放眼望去,前方首先是十余丈宽的城壕,壕中引入了洙水作为护城河,暮色下河水波光粼粼,看起来就象一幅不断延伸永无止尽的画卷。护城河内侧,鲁卒持戈矛巡视在以夯土和砖石筑成的五丈巍峨城墙上,而城墙之下,也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卒们正列队站于城门两侧。
  “有戎车过来了。”
  一辆马车从城下的木桥上开动,迎着无恤的车队而来,上面飞虎旗帜迎风猎猎飘扬,车舆上一位身穿黑红相间深衣的高大士人正拭车而望。
  赵无恤见状心中了然,而子服何则勃然色变。
  他们都没想到,竟然是阳虎亲自前来出迎!
  ……
  PS:孔子的老相识有叫原壤的,也是一个狂狷者,而且做出的事情还更过分。
  《礼记·檀弓下》记载,原壤的母亲去世了,孔子帮他清洗棺木。原壤噔噔地敲击着棺木道:“我很久未唱歌抒怀了。”于是唱道:“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
  孔子装作没听见而走开。随从的弟子问:“夫子不可以使他停止歌唱么?”孔子道:“据丘所知,未失去的亲人才是亲人,未失去的老相识才是老相识。”
  孔子容忍了原壤的行为,他最讨厌的人不是失礼失仪者,而是“乡愿”之人。


第301章 鲁城曲阜
  赵无恤让御者驱车向前,只见阳虎今天穿着红黑相见的鲁缟朝服,他头戴鹖冠,额头宽阔,浓眉大目,颔下留有浓浓的虬髯,尽显阳刚霸道之气。
  无恤暗想,阳虎不愧是以陪臣执国命的人,那份迫人的气势十分明显,如今鲁国的政局已经有不稳的倾向了,要想办法火中取栗,谋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和赵无恤的马车错毂而过,阳虎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今天赵无恤穿着传统的白底玄鸟纹深衣,头戴玄端,虽然模样算不上特别俊俏,却也有自己的气质,他并不因为年轻就垂首避让,而是扬眉与阳虎对视。
  阳虎暗自想道:“本以为这十五六岁的孺子是凭借他父亲之荫才在濮北打下两邑。今日一见,他本人却也不俗,年纪虽小,却难掩英气,我之前向他示好,又邀他入鲁却是做对了。”
  “只是这次策命仪式,因为我去了阳关布防的缘故,所以让柳下季和孟氏钻了空子,让子服何为使者。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总之没有我一句好话,如今可得好好争取,让赵无恤正式成为我的党羽。一方面可以加强我在鲁国西鄙的军力,另一方面可以间接和晋国赵鞅搭上线,得到晋国的支持!”
  俩人各有心思,目视片刻后却一齐笑了起来。
  “无恤惶恐,我年纪幼弱,何德何能让君出迎。”
  阳虎大声说道:“一月前在瓦地与晋国三卿盟会,我对中军佐风采倾慕不已,现如今又能见到子泰,真是幸甚至哉,怎能不倒履相迎!”
  赵无恤则拱手答:“无恤曾听父亲称赞说鲁国阳子乃是盟会上执牛耳之人,入鲁之事能成也多亏君前后奔走。以后同为鲁臣,还望阳子多多提携教诲。”
  他这一通话,竟然不像赵鞅一样只把阳虎当成季氏宰,而是俨然以鲁国执政待之了,这种态度不由让阳虎大喜。
  寒暄之后,俩人的马车并驾齐驱而去,阳虎对身为策命使者,行人署司仪下大夫的子服何理都不理,而赵无恤则偏过头朝子服何报以抱歉的一笑,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子服何脸色阴晴不定,面对阳虎的权势和霸道,三桓尚且无可奈何,何况他一孟氏小宗。他只能带着赵无恤的随从门跟随在后,吃着两人车马的灰土。
  和阳虎的马车并排而走,赵无恤故意作出一副少年初到异国的观光客心态四下眺望:“曲阜是少昊氏之墟,嬴姓赵氏的故乡,此次入城,我可得到豪社和少昊庙祭祀一番。”
  阳虎哈哈大笑:“这两处平日也极为热闹,我愿代为引领。”
  少昊既没,曲阜成了后羿有穷氏的地盘,在殷商时曾为奄国之地,商奄被征服后,夷人的时代告一段落。
  周公长子伯禽被封于此,随后出击东夷、淮夷,拓展出了一个泰山以南的大国,是继齐太公后的东方诸侯之长。有诗为证:“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
  鲁国直到鲁桓、庄二公时依然很强大,当是时,号称“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公徒三万。”
  然而如今的鲁国却没有以往的辉煌,其他国家军事实力见涨的时候,鲁国却从千乘之国缩水到了九百乘,向北逼迫于齐国,只能朝东方南方的莒、邾等东夷国家开拓。不过鲁军战斗力堪忧,经常被这两国反击,又受晋、齐掣肘,所以进展不大,沦落为一个二流国家。
  不过鲁国虽然落魄了,但鲁城外郭给赵无恤的第一印象依然是雄浑大气,不亚于新绛。
  鲁城外城平面呈不规则的圆角长方形,东西最长处7里,南北最宽处5里,周长二十余里。共有城门11座,东、西、北三面各有三门,南面有两门,每一座雄伟的城门外都设有雉门,一旁还修建了门楼的墩台,防御十分到位。
  城池大门宽,高三丈宽五丈,可以容纳赵无恤和阳虎两辆驷马戎车并行进入,还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
  跟着赵无恤鱼贯而入的百余武卒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无数的嘈杂热闹的声响已喧嚷入耳。
  赵无恤的手下们从商丘开始,也见识过好几个邦国的都城了。相对于宋都商丘的殷商旧风,曹都陶邑的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而言,鲁城的内部却要显得保守复古许多,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所以大多面色淡定从容。
  武卒们被留在外郭的兵营内,由阳虎派人安置妥当,而赵无恤、子服何则随阳虎继续前往内城。
  他们是从外郭西门进的,而鲁城的市集店肆多在东面,这边则是里闾和作坊。饶是如此,路上已是热闹非常:高楼矮屋层层叠叠,冶铜、冶铁、制骨、烧陶等手工业作坊排列十分密集,不时有呛人的味道传出。
  鲁国重农,商业没有宋、曹、卫鼎盛,但官方控制的手工业却也十分发达。因为在伯禽建国之初就分到了各有所长的“殷民六族”,其中索氏是做绳索的,长勺氏和长尾氏是做酒器的,这些殷遗民为鲁国打下了一个好的手工业基础。
  现如今,鲁国之削,鲁国之缟、鞋履、缁巾帽子都很著名,而且和吴越宝剑一样“迁乎其地则弗能为良”,是鲁国的特产。
  鲁国的工匠数量也很庞大,鲁成公二年,楚国霸权伸到了鲁国边境,孟孙氏就去请平,一次性献上了木工和女织工三百人。而前年齐鲁交战时,边境郓城、阳关的陶工也被齐人掠夺,转卖到了新绛人市,被赵无恤买走。
  “离开曲阜时,我也得带一些工匠回去,既然根据地已经有了,人手也不缺,是时候把晋国的陶窑迁徙部分过来,此外铸造冶炼,还有另外一些手工业也得尽快建立起来。”
  赵无恤坚信,科技依然是第一生产力。
  渐渐地,城中心到了,只见一条大街笔直壮阔,足能容三四辆马车并行,这街道被夯实如硬土,路面上还铺设了河卵石,马蹄踩上去,嗒嗒作响,路边沟渠石垒,渠外邑宇逼侧。
  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两侧,车骑驰行中央,那些马车牛车上不乏高冠士大夫。车以辎车居多,珍饰华侈,外有帷幕遮挡,看不到里边的人,偶尔有妇人的香气从中飘出。
  还有几个少年武车士衣饰华贵,意气风发,后边随从似是竖寺,却也竟皆衣纨履丝,腰带短剑。他们驱车行道,直行疾驰,街上行人皆纷纷退避,不敢有一人出怨言。但迎面看到阳虎后,这些贵族少年却统统缩头缩脑,不敢挡着他的去路,也好奇能和阳虎并驾齐驱的年轻君子是何人。
  “这些都是公族子弟。”阳虎偏过头如此解释。
  “鲁国别的不多,就是公族多,每日只会斗犬斗鸡,更无其他才能。”
  阳虎的态度轻蔑,出身卑贱的他现如今已经凌驾于这些公室贵胄之上,听得后面同为公族的子服何愈发不满,赵无恤听后却心中一动。
  鲁国贵族如果大多是这尿性,那要是在曲阜开个侈靡之业的分店,生意应该会不错。
  子贡已经在陶邑站稳了脚根,每月都有一些可观的钱帛入账,不过据说机智的郑人也已经在新绛建了一个高仿的侈靡之所,几乎完全复制了赵无恤和子贡的思路。这山寨来得如此之早,叫无恤哭笑不得,幸好瓷器的核心技术还无人参透。
  石磨等低端技术还好说,可瓷器想仿造?连赵无恤这个前世进过陶艺班的人都带着陶匠们研究了半年方有小成,又不是游戏里摸一下看一眼就能点亮的技能,偷师学艺哪有那么简单!
  历史上,这门技艺直到东汉才开始发展起来,在之后的一千五百年里,通过陆路海陆外贸到了世界各地。但除了中国之外,无论是西亚还是日本,仿制品都停留在原始瓷器的初级阶段,达不到中国瓷器的技术高度。
  被阳虎亲自出迎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子服何郁郁不乐地跟着前方并排行驶的马车,到了官署区的一条岔路口,他恍然觉察不对,便抢过御者的八辔疾驰超前,横亘在道路中央,大声说道:
  “阳子,赵大夫,请止矣!”
  阳虎的徒兵大惊之下,矛戟纷纷对准了这个冒失的年轻下大夫。
  “且慢,且慢!”赵无恤连忙出声制止他们的举动,而阳虎也微微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子服大夫这是作甚?”
  子服何方才面对戈矛,也出了一身冷汗,却浑然不退,他大声说道:“无他,只是吾等走错路了,出言纠正而已。”
  阳虎扶着腰间的长剑冷笑道:“走错路了?今日我出迎子泰,要邀他去我府邸宴饮,如今六牲已经宰杀,酒水已经用包茅滤好,只待宾客到来,怎么会走错?”
  “子泰作为鲁国大夫,入国都后当然得先拜会三位卿士,随后才能接受私臣邀请赴宴,吾等应该前往西面的官署庙堂,而不是东面的阳子私舍!”
  面对子服何的寸步不让,阳虎脸上青筋直冒,他现如今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鲁国执政,最厌恶被人以“私臣”相称,正要发作,却被赵无恤出言阻止了。
  “二位息怒,是无恤未能先定下行程,引起了误会,我之错也。”
  阳虎的子服何都把目光投向了赵无恤。
  “依子泰的意思,应该先去哪边为好?”


第302章 落魄的三桓
  赵无恤心中暗道不妙:“我本来想的是在阳虎和三桓间仔细观察,先两面下注的,但现如今子服何却跟阳虎就先拜会哪一方争执了起来,这样一来就逼我必须先选一边了。”
  现如今赵无恤谋士不在身边,他只能靠自己应变,心中迅速计较着利害关系。
  三桓是鲁国名正言顺的统治者,而且枝繁叶茂,在鲁国深深扎了根,赵无恤不想放弃。
  但眼前这个噬人的权臣阳虎,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啊。
  左右思虑后,赵无恤想道:“我听说阳虎行事不计前嫌,但三桓那边,若是就此跟着阳虎赴宴,恐怕就会坐实了我‘阳虎之党’的身份,反倒是不好跟他们讨价还价了,既然如此……”
  于是赵无恤朝阳虎郑重行了一礼道:“之前没有告知阳子,在廪丘时子服大夫已经跟我交待过来曲阜拜会的先后顺序。作为小辈,先拜见三位世交长辈是应该的,作为新上任的下大夫,拜见上司卿士也是应该的。君命在身则不敢赴私会,无恤在晋国也被父亲教诲要如此行事,还请阳子先回,稍后我会亲自登门赔罪。”
  阳虎板起了脸,煞气十足的虎目在赵无恤的脸上一扫,随后却又露出了笑容,浓须映衬得牙齿白的渗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强求了,今夜我的府邸会彻夜掌灯,静候子泰到来。”
  说完他便干脆地带着随从走了,临行前还狠狠瞪了子服何一眼,对于还能争取的人,他自有容人之量,但对于屡次招揽都断然拒绝的子服何,阳虎已经起了杀心。
  和方才在街上驾车驰骋,整日斗狗斗鸡为乐的公族子弟们不同,子服何可以说是如今鲁国公族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一人,所以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下大夫之职。只可惜,这个人才为何要与自己处处作对呢?要是能像季寐,叔孙志等人一样为己所用就好了!
  阳虎的车驾渐渐远去,才这么一会功夫,子服何深衣已经湿了半边,但他却不后悔。
  “此番我若是能为三桓争取到子泰,争取到晋国中军佐支持,也算是完成使命了罢,只望三桓能明白我的苦心。只要笼络住此人,在西鄙可以威胁叔孙志的郓城,在国外可以借助赵氏的力量,也就能让阳虎多一些顾虑……”
  方才子服何也是在赌博,他一路上观察赵无恤的秉性,觉察到这位流亡卿子总的来说是个有顾虑和守规矩的人,面临抉择时,定然会选择稳妥先拜会三桓。
  “方才也是使命在身,迫不得已,还请子泰多多见谅!”
  “子服子说笑了,本应如此。”
  赵无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已经猜到了他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只是请子服何在前带路。
  鲁桓公有四子,嫡长子鲁庄公继承鲁国国君;庶长子庆父,也就是那个“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大奸臣,庆父之后称为孟孙氏;庶次子叔牙后代称叔孙氏、小儿子季友后代称季氏。由于三家皆出自鲁桓公之后,所以被人们称为“三桓”。
  赵无恤通读晋国典史,其中有不少涉及到鲁国的篇章。他知道这三家最初并不十分显赫,先是兄弟内斗相杀,在季友执政结束后又被东门氏压制。直到鲁宣公之世才开始专权,至今也不过百年。自此以后“三桓胜,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
  按照鲁国的规矩,凡仕者近宫,不仕者与耕者近门,三桓的府邸靠近鲁国宫室,背靠宫墙。历史上不甘为傀儡的鲁侯多次与三桓火拼,所以他们也筑起了高大厚实的墙垣自守,犹如三座城塞。经过鲁昭公失国的事件后,鲁侯现在的国内地位连晋侯的不如,只是一尊泥塑的傀儡。
  不过三桓的好日子也没持续多久。
  鲁国设置了三卿,其中季孙氏世代担任大司徒,叔孙氏担任大司马,孟孙氏担任大司徒,在接到赵无恤已到的消息后,他们便齐聚孟氏的大司徒府中。
  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季孙、叔孙两家都已经被家臣架空,府中不知道有多少阳虎的耳目,现如今也就孟氏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能算主人。
  沿着内城的大道走了半刻后,赵无恤被子服何引领进孟氏府邸内,其外颇多披甲持戈的卫士,入内后却见这里大院深宅,里外格局大气,峻宇雕墙,很阔气,装饰得也很华丽。
  步入院中,当面一个高大的罘罳,上面绘了一副黑白绿红相间的彩画,在旁引领的竖人、女婢美丽俊俏。
  入得宅内,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秋菊姹紫嫣红,整个孟氏府内芬芳馥郁。
  无恤出言赞叹道:“不愧是世卿大族,此宅院器宇轩昂,我仿佛见到了孟献子的遗风。”
  三桓能专鲁百年,也是因为各自家族每隔几代人就会出一个强力的家主,季氏有季友、季文子、季武子;叔孙氏有叔孙穆子、叔孙昭子;孟氏则有孟献子,也是一时翘楚,冠带风雅甚至让晋国诸卿景仰。
  其中孟献子喜欢养士,开了春秋战国养士之风的先河,赵无恤的老爹赵鞅的养士就是在效仿他,也是他挂在嘴边最多的一位鲁卿。
  赵无恤话音刚落,子服何还不待回答,却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侧面的回廊上传来:“大夫应当见见当今孟氏家主,其才其德亦不下于先祖!”
  俩人举目望去,却见一位身穿武弁服的四旬武士恭敬地站在回廊上,正朝他们鞠礼。
  “这位是?”
  子服何介绍道:“此乃郕(cheng)邑宰公敛子。”
  “孟氏的家臣公敛处父见过大夫,三位卿士已经在后堂等候,请随陪臣前往。”
  子服何介绍说,公敛处父是孟氏最大领邑郕邑的宰臣,也是这个家族里的实权人物。
  赵无恤知道一直以来,鲁国都是季孙氏最盛,曾经主持三分公室,四分公室,独占了鲁国一半的城邑和资源,剩下的再平均分给叔孙、孟孙。
  可现如今,季氏的强盛却落到了陪臣阳虎的手中,曾经的辉煌也如昨日黄花了。看着公敛处父和子服何这一武一文两人,反倒是孟氏更有前途,若是孟氏家主真如他所说是个有能力的人,鲁国未来的国政应该顺理成章地落入孟氏手里才对。
  到达富丽堂皇的后堂后,只见这里门扉大开,堂内窗明几亮,正面是三张筵席,坐着三位高冠博带的卿士,大概就是三桓了。案后饰以屏风,屏风后面是从殿顶横柱上一直垂下来的巨大鲁缟缦布,随风飘荡,气势昂扬。
  公敛处父趋行后退守卫在门外,在子服何引荐下,赵无恤脱去鞋履着足衣入内。
  他认真地打量着这三位世家首领,中间一位是名义上的鲁国执政季孙斯。这人三十出头,他身量很高,须发黝黑,长了一张马脸,貌相隐忍,精神状态却不怎么好,年纪轻轻就吊着厚厚的眼袋,不知道是不是在忧郁阳虎之事。
  右边那位是这府邸的主人孟孙何忌,他同样是三十余岁,此人和他的幼弟孟孙阅都曾拜孔子为礼仪老师,所以看上去颇为知礼,一直对着赵无恤微笑。但他虽然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但却没有方才公敛处父所说的气度和雍容,说话和举手投足间反倒有些怯懦。
  左首的叔孙州仇年岁才二十出头,他身材瘦削,白面无须。和季孙氏被阳虎、公山不狃架空一样,叔孙氏也被小宗叔孙辄当成了傀儡,这场会面期间他话倒是很多,却没一句有营养的。
  对于流行老人政治的诸侯来说,这三位卿士有些过于年轻了,难怪会被家臣架空,跟他们继承家业时年岁太小,威望不足也有关系。
  无恤在打量三桓,三桓也在审视着他,相互端详片刻后便开始了例行的寒暄。
  赵无恤按着在晋国时就娴熟无比的礼仪拜见三人,以晚辈自居。
  “小子见过三位卿士。”
  “子泰远到疲惫,却还要赶来见吾等三人,正所谓四牡彭彭,王事傍傍,明天且休息一下,等后日再拜见君上。”
  世卿大夫见面的一般流程,先是回忆各自先祖的交游与友谊,什么赵成子陪同晋文公过鲁时曾与季友交好,什么赵文子和叔孙穆子也曾赋诗饮宴……
  用雅音说了半晌毫无营养的对话后,赵无恤甚至都感到了阵阵疲倦,觉得跟这些古板的世卿贵族交流还真是累,中都邑冉求、曾点带给他的小清新荡然无存。到了这时,谈话也终于开始进入相互试探的正题了。
  季孙斯作为三桓名义上的首脑,先是故作关心地问赵无恤在鲁国西鄙可还适应,那里政事民生如何,赵无恤则露出了思乡之情。
  “濮北虽美,曲阜虽好,但还是不及新绛啊。”他唉声叹气,真像一个想家想父亲兄弟的孤苦少年。
  闻言后,三桓对视了一眼,相互间微微点头,脸色纷纷一松,再开口时,说话就和蔼殷勤了许多。


第303章 陪臣执国命
  赵无恤之所以进行这样一番表演,心里是有计较的。
  虽然现在上下异位,政局不稳,但鲁国过去几百年一直是世卿世禄的国家,由公族执政。外来者如晋重耳、孔子的祖先、齐人鲍国都无法在这里获取高位,甚至连大夫之位都混不上。
  总之,这是一个注重亲亲尊尊的排外邦国。
  所以赵无恤以两邑入鲁为大夫,倒是几百年来头一遭,三桓虽然已经丧失了曾经的权威,但依然视鲁国为自己的猎场,赵无恤这头外来的孤狼进了这里,自然要被他们所排斥。表现出一副思乡之色,表明自己不会在鲁国一直呆下去,应该能降低他们的提防。
  所以赵无恤十分诚挚和认真地说道:“无恤愿意为鲁国守卫西鄙,逼退齐人的攻击,希望由此为晋、鲁立下功劳,好早日返晋……”
  这听上去像是真话,三桓心里一颗石头落地。
  其实,三桓是有求于赵无恤的,因为他身后是晋国赵氏,很可能会在未来成为晋国执政的家族。
  正如瓦之盟上季孙斯对赵鞅说过的:“以敝邑介在东夷,密迩仇雠,寡君唯上国是望。”鲁国一直向唯晋国马首是瞻,从前是指望晋国保护鲁国免受齐、楚、吴等强国的攻击,现在三桓则是希望晋国能遏制权臣阳虎的野心,让他不能肆意妄为。
  但半个时辰后离开孟氏府邸时,赵无恤不禁有些愤懑,因为今天和三桓会面让他有些失望。
  “除了几盏鲁国薄酒和一些空口奉承外,几乎一无所获!”
  和子服何有远见地认为赵无恤的军事力量可以用来抵抗阳虎不同,三桓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他们已经没了先祖的锐意进取,只盼望得过且过,攀附着摇摇欲坠的霸主晋国,苟延喘息而已。
  他大摇其头道:“子孙不肖,难怪三桓会失政,一个家族能落魄到被家臣奴仆专政的地步,还有什么救?”
  季孙斯的一门心思隐忍,孟孙何忌的优柔寡断和怯懦彷徨,叔孙州仇的大话连篇,都在这场会面里有所表现。这三个家族要是在竞争剧烈的晋国,早就被人灭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尤其让无恤失望的是,三桓虽然想拉拢他为羽翼,拉拢晋国赵氏作为奥援,但承诺说了一大堆,却压根没有给出什么实际的东西。
  于是乎,赵无恤只能主动抛出了一个要求:“鲁国工匠闻名天下,甄、廪丘两邑百废待兴,无恤还想着向君上求一些食官的工匠带回去呢。”
  名为请鲁侯批准,实则是在问三桓,我就这小小的要求,能答应么?
  当时季孙斯的手轻轻地敲打着案几,说道:“区区小事耳,子泰此次为鲁国御齐立下了功劳,还让鲁国扩展了疆域,再赏百名铸工、轮人、木工、陶工、织工,实属寻常。”
  现在的鲁国,阳虎一句话可比三桓管用多了,而三桓说话又比鲁侯管用多了。
  不过赵无恤犹自不足,他想道:“我现在先去阳虎那边赴宴,看看这个以陪臣执国命的家伙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
  当赵无恤抵达阳虎府邸时,阳虎已经面带微笑站在府院门口。
  无恤趋行长拜道:“无恤来迟,还请阳子见谅。”
  阳虎虽然对他先拜会三桓,之后才来赴宴有些不满,却仍然保持了午后的殷勤,在赵无恤看来,这已经算是“求贤若渴”了,也许就是这种态度使得许多不得志的鲁国公族都愿意投靠他。
  他露出白色的牙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子泰若是再晚半刻,可就真的迟了,你已经与鲁国三卿相见过了,其人如何?”
  赵无恤道:“阳子要听假话还是真话?”
  阳虎来了兴致:“假话何如?”
  “无恤会说三卿翩翩君子,谦虚而雍容,是公侯干城。”
  “真话何如?”
  赵无恤笑着摇头道:“观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识其人,季孙、叔孙、孟孙三人,不过冢中枯骨耳,如何能与阳子这等鲁地英豪相提并论!?”
  “鲁地英豪?”
  “不瞒阳子,这是我父在瓦之会后对我说过的话。”
  阳虎对赵鞅景仰已久,听说自己想交游的晋国中军佐曾如此夸过自己,这话出自赵鞅儿子的口中,应该不会有假,他顿时大喜过望。
  “善,大善!请子泰随我入内!”阳虎被赵无恤这句话吹捧得极脚步都飘起来了,心里那点不痛快也瞬间消弭。
  他当前引路,俩人直入后院堂上,途中连过三道阙门,一路上数不清的甲士和竖寺跪满了一地。
  阳府后宅很大,比起赵无恤方才去的孟孙氏府邸还要气派,建筑多为砖石和木质结构,雕梁画栋。
  方才的对话似乎让阳虎觉得两人的关系近了不少,于是他便若有若无地说道:“这里原本是东门氏的府邸,现在却归了我,翻修之后,无论是占地还是里面的装饰,都已经超过三桓的曲阜旧宅了。像这样的大宅,若是子泰需要,鲁城之内任你挑选!”
  阳虎颇有些得意,他一个卑微的家臣能有这一天可不容易,所以就忍不住对赵无恤炫耀一番。
  但赵无恤虽然对送上门的宅院却之不恭,心里却感到了一丝不以为然。
  的确,这不愧是当年力压三桓的东门氏老宅,不过赵无恤觉得这里比起下宫,比起商丘司城乐氏府邸,似乎少了一些什么,阳虎和他的兵卒住在这里面,只觉得生硬而不搭调。
  “是了,少了百年卿族的气质和底蕴,多了几分爆发户的无知和炫耀。”
  唯独途径演武场和靶场时,无恤才觉得这里的气质和阳虎相符。
  于是,前方昂首挺胸带路的阳虎在无恤看来,就如同一头误入了豪宅的猛虎,被困在了这座屋子里。他沐猴而冠,以为穿戴上贵族的冠冕袍服,住进卿士的院子,自己也能成为执掌国政的鲁相,钟鸣鼎食的世卿。
  他已经在这里面迷失了自我。
  殊不知,养成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时间!当年晋国魏氏从魏武子这个匹夫开始,也是花了将近半个世纪才位列六卿的。
  不过赵无恤却没有出言点醒阳虎,只是亦步亦趋地走在后面,心里却有了几分计较。
  赵无恤随着阳虎到了一个小亭内,虽未入夜,亭周边已点起火烛,将四周映得通亮如昼。美婢垂首侍奉于侧,这里的石案上已设樽俎,瓷盘放置着些许蔬果,两樽煮酒。
  “宴飨将在入夜后开始,子泰先与我在此小坐,一会见见鲁国的各色人物,明日再去閟宫见过君上。”
  二人相对而坐,望着空中慢慢升起的圆月,小酌后开始步入正题。
  “既然子泰今日见到了三桓,也看透了其人,那鲁国现如今为何会由我主持国政,你应该清楚了罢,中都宰孔子曾说我是‘陪臣执国命’,其人迂腐,此言却不虚。”
  “这是自然,现如今鲁国谁人不唯阳子马首是瞻?”
  的确,鲁国在诸侯中算是比较奇葩的,家臣的权势大得不成样子。
  究其原因,在三桓专政之前,他们各自专注于扩充自己的实力,多亲自主持家政、邑政,所以家臣权力甚微。
  三桓专鲁后,注意力转移到了国政上,他们要考虑如何控制国君,如何统治鲁国,如何处理与其他卿大夫的矛盾,家政、邑政渐渐就交给家臣去管理。
  且因为各种战争及朝娉,盟会,三桓经常奔走于国外,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有时甚至会被霸主晋、楚扣押作为人质数年之久。所以三桓的家宰和邑宰俨然成了国内的“主君”,权势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原本的主人,也谋取到了自己的封邑,有自己的甲兵和属民。
  施氏之宰尚有百户之邑,三桓的家宰也各自拥有领邑,比如阳虎就控制着阳关、灌,又把郓城交给同党叔孙志管理。
  此外这三个家族的家主也越来越无能,于是三桓专鲁,而陪臣专三桓的局面形成,阳虎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鲁昭公时,叔孙氏家臣竖牛作乱,甚至饿死了叔孙穆子,杀了两嫡子,新立庶子。
  没过几年,季氏的费宰南蒯也作乱,想要废黜季氏,归顺鲁侯。
  即便没有作乱的家臣在外交、政事上也有极大的话语权,随着三桓越来越不堪,那些出众的家臣如阳虎便生出了野心来。
  也许是方才赵无恤的一番吹捧让阳虎心怀大慰,他没有像三桓一样在一件小事上都要来回绕上半天才决定,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对赵无恤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现在鲁国是我说了算,子泰作为卿子,自然不会满足做一个小小的邑大夫。但我今日便实话跟你明说,三桓极其排外,鲍国在这里只做了大夫施氏的家臣,穷士孔丘在民间名望极高,甚至做过孟氏家主的礼科夫子,但依然被我拙拔才得以当上邑宰。子泰入鲁是我强压三桓做出的决定,彼辈定然会防备于你,只愿意给予蝇头小利,但若是换了我……”
  赵无恤与阳虎对视,能感到他目光里的熊熊野心。
  阳虎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阳虎并无什么过人的本事,唯独有一样,我善于树人!”


第304章 莫如树人
  阳虎所谓的“树人”,也就是提拔或者树立人才,齐相管仲曾言:“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虽然在赵无恤看来,阳虎颇有些爆发富的作风,但他这个人还是有些远见的,之所以能在几年之内权倾鲁国,也是靠了这“树人”的终身之计。对于这一点,阳虎非常自豪。
  他举着酒爵对月道:“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在季氏那里不得志,现如今因为我的缘故,却分别做了季氏家司马、工正、费邑宰;叔孙辄在叔孙氏那里不受宠信,叔孙志在鲁公室不得志,如今也分别是叔孙氏家宰和郓城大夫!孔丘本是一穷士,空有名望却不得仕,沾了我的光才能成为中都宰,少正卯亦然,除了这些人外,我树的人才遍布鲁国每个都邑!”
  西周、春秋的历史是亲亲、尊尊,尤其是在鲁国,一个人若想登上高位,就必须有一个显赫的姓氏,甚至必须是公族。而阳虎却出身卑贱,于是在自卑与不安的双重原因下,阳虎在控制鲁国国政后就开始提拔一些不得志或是身份卑微的士大夫来辅佐自己。
  无恤也是他的目标之一。
  赵无恤微微鞠礼:“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阳子比尸位素餐的三桓强太多了。”
  “尸位素餐?”
  “也就是此三卿空占着职位而不做事,如同硕鼠蠢虫,肉食者鄙。”
  赵无恤表现得愤愤然,将三桓方才对他的敷衍态度夸张地说了一通。
  阳虎尚未把势力伸到孟氏那边,只能通过安插在季孙、叔孙的人手探听消息。孟氏府邸里的密会他自然没办法一个字不漏地知晓,但赵无恤离开孟府时愤愤然的表情,阳虎却是一清二楚。
  “说得好!”阳虎从席上欣然而起,自夸道:“昭公被季氏驱逐后占据了郓城,我辅佐大司空伐郓,当时孟孙何忌年岁仅有十六,军中之事全然以我为主,孟孙孺子以卿位为名耳!这之后又多次为盟主攻齐、郑,这其中三桓没有出一分力!”
  他说得兴起,转过头对赵无恤说道:“我听说子泰想要在鲁国立功,凭此回到晋国,我自然不会吝于助你。”
  赵无恤故作欣喜:“若真能如此,当真要谢过阳子。”
  阳虎话音一转:“想要为晋国立下功劳,莫善于攻齐,我这几年来为晋国三次伐齐,齐人恨我入骨,与子泰之志正好相合。但三桓腐朽懦弱,必然从中阻挠,所以我欲取而代之!子泰可愿意助我?”
  赵无恤微微沉吟,阳虎这是将野心直接展露在他面前了啊。
  比起三桓一句话绕来绕去,诗书礼乐扯上一通的酸腐味道,阳虎可干脆多了。
  在这一点上,倒是挺合赵无恤胃口的。
  他谨慎地回答道:“三桓虽然不堪,但他们毕竟是鲁国公族,专鲁长达百年,枝叶虽落,但根须仍然深厚,恐怕不易拔除……何况无恤只是两邑之宰,距离曲阜有两三百里之遥,应该如何帮助阳子?”
  “子泰只需告诉我,愿与不愿?”
  赵无恤咬了咬牙,知道这是到站队的时候了,在打定主意后,他捋起宽袖,袒露出左臂道:“无恤在此立誓,只要阳子能助我登高位,立功劳,无恤愿意为阳子效力。”
  “善!”
  两人当场取来鲁削刺破手臂,歃血为盟。
  阳虎起身,望着银月的圆盘道:“如今是八月未央,到了十月获稻的时节,鲁国或许就会有大变发生。到时候只要子泰在曲阜事发后为我向晋国的中军佐说项即可,阳虎必有重谢!”
  赵无恤心中咯噔一下,阳虎这意思是,等到十月份时,他就会发动针对三桓的政变了么?三桓虽然不堪,但困兽犹斗时也不容小觑,到时候鲁国恐怕要乱上一段时间了。
  乱世,也是野心家最好的舞台。
  但他现在得潜藏起来,把自己外露的目的牢牢局限在“归晋”上,让阳虎和三桓安心。
  不过,既然明面上成了阳虎党羽,那现在赵无恤若是不出手索要点什么,反倒像是作伪了。
  于是赵无恤笑道:“那无恤就不客气了……”
  他盯着阳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为了方便就近抵御齐国,事后秦邑、高鱼,我要得其一!何如?”
  ……
  半刻后,阳虎背着手,阴沉着脸,独自一人走进了专程为赵无恤而设的宴会。
  夜色已至,厅堂中青铜灯架上的烛火已经全部点燃,映亮堂中。只见这座饮宴的大堂极尽奢华,鼎簋摆满了厅内,只要稍微用心数上一数,就会发现竟然是九鼎八簋的公侯之器!
  总之……就是各种僭越,这些钟鼎都已经是国君的规格了,继季孙氏“八佾舞于庭”后,陪臣阳虎也已经在礼器和仪仗上公然超标。
  阳虎的一众党羽季寤、公鉏极、叔孙辄,还有弟弟阳越等纷纷停止了饮酒作乐,前来迎接,在阶梯上分两侧拜倒了两排。
  “兄长,赵无恤呢?”阳越三十余岁,和阳虎样貌身形相似,他偏头看了看阳虎身后,却发现空无一人。
  “荒唐小儿,竟然张口就向我讨要领邑,被我轰走了!”
  面对众宾客,阳虎气呼呼地一挥袖子,板着脸对赵无恤不屑一顾。闻言后季寤暗暗跺脚,直呼阳虎错过了和晋国赵氏交好的机会,而不少宾客也面面相觑,少数人眼中闪烁着不一样的目光。
  “奏乐,饮酒,休要为此孺子而不快!”
  但燕飨过后,阳虎却召集了四名亲信,说出了真相。
  “子泰已经与我歃血为盟,愿意助吾等取代三桓!”
  他的党羽们闻言大喜过望,但又心生疑窦。
  “兄长为何要在宾客面前装作与赵无恤翻脸?”阳越不明所以。
  “如今三桓也在拉拢子泰,若是子泰公然与我交好,就会断了三桓那边的关系。反之,若是子泰装作与我冲突,孟氏就会全力结交他,一些吾等打探不到的消息也就能传递出来,而且可以作为西鄙的一支奇兵来用。”
  “高明之策!吾等愚笨,竟然不能看破。”四人纷纷出言奉承。
  “如此一来,吾等取代三桓之举就能得到晋国中军佐支持,子泰承诺,只需要在事后继续帮助晋国攻齐即可!”
  阳虎打算在除去三桓后,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孙辄取代叔孙氏,自己取代孟氏。一个全新的三卿将在鲁国出现,那就是以他阳氏为首的世卿世禄!
  甚至于,鲁侯的位置,他也可以一窥!
  在雄心万丈的阳虎想来,赵无恤和他合作方能实现立功归晋的目标,所以虽然还对赵无恤有所保留,却并未太过起疑。
  于是新上任的赵无恤大夫夜入阳虎府邸,却愠怒罢宴而归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传遍了鲁城曲阜。
  赵无恤则在馆舍里杜门不出,一时间让人猜不透真假。
  阳虎允诺事后让他在秦邑、高鱼之间任择其一,但赵无恤真正觊觎的郓城却并未直接提出。因为郓城大夫叔孙志也是阳虎党羽中的重要人物,两相抉择的话,他可保不准阳虎会偏向谁。
  等到三桓听到消息,又派子服何前来询问时,赵无恤则骄傲地说道:“余身为高贵的卿子,如何能被一介卑贱的家臣笼络?”
  子服何闻言大喜,只以为自己一路上的劝说和灌输起了效果。
  赵无恤对子服何说道:“我听说一年前的阳关之战,阳虎就想让大司徒和大司空去夜袭齐军,乘机除去他们,若是此僚再生出这样不臣的心思,大司空可有应对之策?”
  子服何笑容收敛,脸色犯难,如今季孙、叔孙的兵权已经落入阳虎及其党羽之手,只有孟氏实力尚存。
  “当年季武子四分公室,于是鲁侯几乎再无公臣辅佐。鲁国三军及田亩,季氏独占两分,孟氏、叔孙各占一分。也就是说,现如今鲁国七成的兵力在阳虎及其党羽手中,若是他突然发难,除非国人相助,否则恐怕难以抵挡……”
  赵无恤诚恳地说道:“我人微言轻,治下也仅仅有两个邑,而且还是刚刚结束战乱的凋敝之地。可手下也颇有一些善战之兵,若是大司空需要,无恤愿意随时效劳,为大司空攻取西鄙的郓城,断阳虎一臂!”
  他也追加了在阳虎处没有提出的要求,那就是郓城!
  子服何大喜,连忙回去向孟氏禀报,不久传回了消息:“可也!”
  听闻昨天阳虎邀赵无恤赴宴,三桓是有些慌乱的,却又不敢阻拦。知伯在瓦之盟上的表现让他们以为晋国如今真是赵鞅说话比较管用,若是连盟主卿士也不愿助三桓,那他们就又少了一分生存的依靠。
  所以,虽然最初对赵无恤入鲁心存疑虑,只愿意给予部分工匠,但这时候他们却饥不择食了,不仅在承诺中又追加了一百工匠,还满口答应了赵无恤图谋郓城的要求!
  现如今阳虎和三桓都以为赵无恤愿意为己方效劳,当然,双方都只视他为一颗在边角无关紧要的闲棋,真正的较量与厮杀,还是要在鲁城曲阜展开!
  孟氏,阳虎,都憋足了劲,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十月之交做准备。
  赵无恤却在布下一个又一个迷雾弹后,不紧不慢地履行这次入鲁城的目的:觐见鲁侯。
  到了第三天,赵无恤见到了行人署的大司仪柳下季,在他的引领下进入鲁宫。


第305章 柳下季
  鲁侯宫室在鲁城的西南角,约占内城的四分之一,中心有一片高地,是宫殿区和太庙的所在地。重要的建筑“閟宫”等成直线排列,大致对称,形成鲁城内一条由最重要建筑物构成的中轴线,这和《匠人营国》所记的宗周国都规划相一致。
  “礼乐崩坏,卿大夫与陪臣执国命的鲁国,只有在建筑格局上还依然维持着周公之国的尊严。”
  赵无恤暗暗叹了口气后抬眼望去,却见宫殿砖石与木结构混合,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饕餮纹和云雷纹的瓦当密密麻麻占据了天空,几只鸿雁从露出的半片蓝天上飞过。
  宫殿高台之下,赵无恤身穿高冠宽袍的朝服,亦步亦趋跟随着负责接待他的司仪柳下季前行。
  前方引领道路的柳下季身高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他面如冠玉,颔下是飘逸的长须,衣着得当,仪态雍容端庄,佩玉锵锵,即便放后世也是一个美男子,据说他每次出行都会引起曲阜大街小巷的妇人侧目。
  来曲阜前,赵无恤一直以为这一位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问才知并非如此。
  “原来那是柳下氏的先祖,在一百年前的鲁僖公之时,虽同为季子,以季为名,却不是一个人,幸亏事先做了准备,不然保不准就要闹个失礼的大笑话。”
  通过观察赵无恤发现,鲁国这个小邦虽然上下尊卑错位得厉害,却格外喜欢用自己擅长的礼仪来对付别人。当年鲁襄公访问楚国被楚人扣押,逼迫襄公给刚死的楚康王行臣子之仪,为他更换死人的衣服。鲁人可是这时代玩礼仪的祖宗,一通商议后借助这个优势摆了楚国人一道,丧礼上使用君为臣奔丧的礼仪保住了尊严,楚人却还傻呵呵地茫然无知。
  所以这次进曲阜赵无恤也处处小心,不然保不准还真会被小心眼的鲁人暗算一通,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可也够恶心人的了。
  不过柳下季对无恤的态度却很和善,他耐心地解释起了自己的家族渊源:“吾家本是鲁国公族,隐公八年,始祖公子无骇去世,其子公孙羽父为他请求谥号和族氏。隐公向众仲询问关于族氏的事,众仲回答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卿大夫以字作为谥号,他的后人又以这作为族氏。先代做官而世代有功绩,就可以用官名作为族氏,也有以封邑为族氏的。”
  “于是隐公命令以始祖公子无骇的字‘展’作为吾等的族氏名,就有了展氏,至于改为柳下,那又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柳下惠本名展获,因为是季子,不能继承大宗,所以就独立了出来,以居所柳下邑作为氏名,才形成了柳下氏。
  “原来如此……无恤受教了。”
  柳下季虽然不是大名鼎鼎的柳下惠,但他在鲁国也颇有贤名,身为大司仪,虽然实权没有多少,却也不容小觑。赵无恤还知道此人与孔子为友,两人在不同场合相互赞扬过。
  说到这里,柳下季回过头朝赵无恤行了一礼:“听说子泰在大野泽之北遇盗,以少击多剿灭了此僚,救下了孔子之徒,可有此事?”
  “的确有这回事,大泽附近的盗寇真是越来越猖獗了,无恤回去后恐怕还得征召国人训练备寇才行。”
  现如今鲁国看似还算平静,但知道内幕的无恤却晓得,阳虎与三桓火拼在即,至迟到十月之交就会爆发。觐见鲁侯后他将火速赶回封邑,开始秋收、维新、以及征兵事项,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备寇,是赵无恤预备扩军的一个最好借口。
  然而柳下季却面带愧色,朝赵无恤一拜道:“家门不幸,实在是有愧于子泰。”
  赵无恤有些奇怪:“此事往小了说,是目无君父的群盗所为,往大了说,也是郓城大夫赈济不力的结果,柳下大夫为何要替盗寇抱歉?”
  柳下季抬头看了他一眼:“子泰还不知道?大野泽的群盗首领盗跖,正是我的庶弟!”
  无恤好奇心顿起,柳下氏虽然并不算庞大,比起三桓来大为不如,但好歹也是一个公族大夫之家,他们的子嗣怎么会沦为盗寇?再说了,既然柳下季是年纪最家族幼小的季子,为何还有一个做盗寇首领的弟弟呢?
  俩人一个愿说一个愿听,于是他们脚步渐慢,前方等待的竖寺想催又不敢催。
  经过柳下季的叙说,赵无恤才知晓,原来盗跖原名柳下跖,是柳下季父亲在外与野人之女所生的庶孽子,所以连伯仲叔季的排名都没有。
  “他先是在大野泽随野人母亲采食苍耳,捕鱼打鸟,十岁后才被送到曲阜认父,初见时恍然是一个渔童。”
  赵无恤闻言暗暗想道:“盗跖这经历和楚文王时的令尹子文,还有鲁国叔孙氏的竖牛倒是有些相似,这两人都是贵族在外野合产下的庶孽子,但一个成了楚国名相,一个却是祸乱叔孙氏的奸佞家臣……”
  想到这里,赵无恤心有戚戚,其实他也算是有类似身世的人。
  “我父待柳下跖不薄,寻名师教他君子六艺,还让他跟着家司马学习统兵。谁知他野性未泯,数年前因为与季氏起了冲突,便反出了鲁国,去大野泽做了盗寇!若是就此湮没也就罢了,可谁料谁闹起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之后,盗跖纵横大野泽数年,从诸侯到领邑大夫都头疼不已,曹、鲁、宋、卫都派兵去进剿过,却无功而返。他算得上是中国古代“农民起义”的先行者,甚至还留名后世,让赵无恤记住了他的事迹,想来其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是小人之中的枭雄。
  虽然盗跖现在跟赵无恤没有太多交集,仅仅是会阻断来往道路,但只要无恤将手伸向高鱼、郓城,必然会和盗跖起冲突,带着这种心思,他又向柳下季打听了不少相关的事情。
  在说明了情况后,柳下季再次替弟弟向赵无恤赔罪:
  “按理来说,做父亲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但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告诫,兄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即使像季一样能言善辩,又为之奈何哉?”
  “而且吾弟的为人,思想活跃犹如喷涌的泉水,感情变化就像骤起的暴风,勇武强悍足以抗击敌人,巧言善辩足以掩盖过失,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发脾气,容易用言语侮辱别人。他叛出鲁国后我也去劝说过,却没什么用,还与我断绝了关系,威胁说若是再去游说,就要将我的心肝做成膳食……”
  柳下季对这位幼弟似乎还是有些感情的,说着说着面色戚戚。
  “他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不连累大夫啊。”赵无恤如是安慰道。
  “子泰为何这样说?”
  “若非盗跖六亲不认的名声让阳虎及三桓知晓,大夫还能继续做现在的司仪中大夫么?”
  柳下季恍然,呆呆地站在了原处,只觉得赵无恤所说倒是极有可能。他过了一会后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了,便轻咳一声道:“若真如子泰所言,倒是我小看舍弟的心智了。”
  说到这儿,两人已经到了大殿之外,柳下季有引领之职守,赵无恤也有觐见之任,所以他们都打住了话头,整理衣襟,肃然入内。
  大殿长二十丈,宽十五丈,光滑的木板条有些冰凉,四周有回廊,挂满了鲁缟帷幕,大殿两旁的木架上挂着八枚一组的大型编钟,尽头是林立的高台。
  在柳下季用雅音吟诵下,无恤一趋一拜后抬头,在这里,他见到了鲁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鲁侯宋。
  鲁侯年近五旬,容貌端庄,身穿黑色的衮衣,纹饰九章,戴长长的冕冠,其下头发依然黝黑,但胡须已经微白。
  这次觐见仿佛是一场戏,赵无恤已经先行见过鲁国实际的掌权者阳虎,还有留着些许余威的三桓,鲁侯反倒排到了最后。
  想到鲁国现如今的奇葩格局,他都有些乐了:“这位鲁侯也是倒霉,最初是被季氏当做傀儡立起来的,之后三桓虽然羸弱了,但阳虎却又擅权,还逼迫他歃血盟誓。头上一共有四个太上国君,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强势,也真是够了。”
  现在赵无恤前夜与阳虎翻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鲁城,心向公室公族的柳下季自然也是阳虎之敌,刚才他能和赵无恤坦诚地说起家丑盗跖,也是因为把他视为“同志”。他还曾低声告诉赵无恤,大殿上有阳虎的眼线在监视,所以君臣对答不得逾越。
  鲁侯也配合得很,一板一眼地背诵着老套的问答言辞,赵无恤一一回应,平淡无奇地进行着这场觐见。
  赵无恤现在也算见识过好几个国君了,难免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比较。晋侯午的贪玩和小聪明,曹伯阳的嗜田猎如命和窘迫的财政,还有宋公栾的仁德和娇惯女儿……
  想到这里,赵无恤眼前却突然闪过一个紫衣的身影,那一夜在宋宫黄堂的暧昧,还有缠住自己手臂的柔腻胴体,小妖女南子银铃般笑伴随着环佩玉声璆然。
  “距离我离开宋国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当时本是为了脱身的信口一说,一半真一半假,也不知道这位翁主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相比于没什么情分的南子,赵无恤倒是更想念远在晋国的二女,还有依然枯守灵堂的乐灵子。
  赵无恤也恍然察觉,这一世,自己血气方刚的年纪大概也到了。


第306章 孔仲尼
  觐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一边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套问对,鲁侯宋的目光也透过珠玉编制的“冕旒”,一边在观察赵无恤,好让自己不会昏昏欲睡。
  这个晋国中军佐家的庶子,这几个月可是名气大得很,甚至传到了深宫里,让鲁侯知道自己开始食用的麦粉和爱不释手的赵瓷,原来都是此人让工匠置办的。
  而且,他还夺下了卫、齐各一邑,带着领土加入鲁国,成了自己的臣子。不过对于这一点,鲁侯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问过他半分意见,阳虎一人就大包大揽地同意了,叫鲁侯憋闷不已。
  不过现在看来,嗯,赵无恤年纪轻轻,礼仪却很娴熟和专注,对自己也尊敬有加。
  鲁侯松了口气,跋扈权臣他这几年可见识得够多了,死了一个又蹦出一个来,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位鲁侯年纪虽大,足足有五十多岁,却是位“新君”,只继位了八年。他是鲁襄公之子,前任国君鲁昭公之弟,最初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宋”,飞鹰走犬于鲁城内外,不被任何人注意和看好。
  但偏偏在他的兄长鲁昭公时,发生了严重的“臣逐君”事件:三桓彻底架空了国君,不甘寂寞的鲁昭公寻找机会伐季氏,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子却逼反了另外两家孟氏、叔孙氏,于是反倒被三桓合力驱逐。先流亡齐国又流亡晋国,最后于昭公三十二年卒於乾侯。
  于是空悬了八年之久的鲁侯位置,就落到了公子宋的头上。
  比起那位十九岁继位还“童心未泯”,居丧时面无哀痛反而有喜色的鲁昭公来说,鲁侯宋看上去毫无特点,平庸多了。
  这大概就是当年季平子打着“一继一及,鲁之常也”的幌子立他继位的原因吧,无他,就因为此人是一个很好的傀儡。
  就在鲁侯宋心里计较着今天这枯燥的接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好回宫室里欣赏从齐国买来的歌舞美人时,却听到下面的赵无恤说了一句不在问对套路里的话。
  “下臣无恤,请观鲁国礼乐。”
  一直充当榆木傀儡的鲁侯听到赵无恤此言,稍稍迟疑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赵氏从赵成子开始便是百年世卿,以知文为名,对礼乐的了解何等深刻,而且晋乃是霸主之国,诗三百和诸多乐曲都应该听过,卿为何要到鲁国来重学?”
  赵无恤说道:“小子虽然在晋国跟着师高学过礼乐,但却知道在诸侯之中,继承宗周礼乐最完整的还是鲁国,正所谓‘周礼尽在鲁矣’。如今既然成了鲁国的大夫,也要重新研习才行,这就是所谓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了。”
  于是鲁侯欣然允诺,因为自己的邦国被夸,使得他对赵无恤多了一层好感,当场让柳下季召来乐师,为无恤演奏了《豳风》《鲁颂》等诗篇,还有鲁国纤细美女的舞动伴奏。
  无恤自然也加以了正确的赞叹:“美哉!乐而不淫,不愧是周公之乐,鲁侯之国。”
  其实,赵无恤这是在效仿五十年前访问鲁国的吴国公子季札。
  当年吴王寿梦和中原重新建立联系后,派遣公子季札出使诸夏,第一站就是鲁国。
  鲁人对于这个虽然穿戴上了高冠博带,但偶尔露出的皮肤上依然是墨黑色蟠龙纹身的“蛮夷之君”一开始是心存疑虑的。虽然吴人传说是太伯和仲雍的后裔,但已经弃在海滨,不与中夏交通数百年,还因其俗治其地,过上了抛弃礼乐,文身断发的日子。所以在此之前,鲁国是将姬姓王族的吴国看做蛮夷的。
  比如鲁成公七年,因为吴国伐郯国一事,鲁国人就曾说:“中国不振旅,蛮夷入伐。”
  但当季札用标准的宗周雅音,请鲁国人为他表演周王室的乐舞时,鲁人开始慢慢改变想法,觉得这个“蛮夷君子”还是可以教化一二的。
  等到高傲的鲁国乐官敲打起乐章,季札将诗三百和各种舞乐全部听完看完,并且一一给出了合适的点评后,鲁人震惊了。季札所受的礼乐之教如此深远蕴涵,竟能将宗周和诸夏的盛衰之势潺潺道来,他语惊四座,使众人为之侧目,羞煞在场的鲁国司仪。
  赵无恤之所以也请鲁侯允许他“观鲁国礼乐”,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博得一个“知礼君子”的名声。
  鲁人的大国地位没了,疆域缩了,国际话语权也一落千丈,但唯独一样却一直没有变,那就是好面子。
  在这史官每句话都加以记录的正式场合,作为霸国来的卿子却在认真地学习鲁国礼乐,这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无恤也可以肯定,如此一来,除了三桓、阳虎以外,鲁国的其他士大夫们至少不会太过排斥他。
  想要赢得一个群体的认同,你首先要认同并学习他们的文化,诸夏每一个邦国,都是一种华夏的子文化。
  ……
  觐见完成后,柳下季看向赵无恤的眼神更加亲切,还自告奋勇,想要引领孔丘来与他一叙。
  “孔子来了鲁城?”
  赵无恤倒是一愣,他过中都而不遇孔子,这几天来一直引以为憾,孰料他却辗转来了曲阜。
  说起来,孔子还是来向老友柳下季求助,想借贷一些粮食的,来到鲁城后却接到了中都邑的来信,说廪丘大夫赵无恤赠予中都的粟米已经运到,解除了断粮的危机。
  柳下季为此也很高兴:“有了子泰相助,再加上我调拨给仲尼的部分粮食,中都邑应该能撑到秋收了,此乃万民之福也!真是为仲尼解了大愁。”
  赵无恤闻言微微一笑,这也在意料之中,雪中送炭这种事情,应该会让孔门众人印象深刻,也方便他实行下一步的计划。
  “仲尼还说要寻机会去馆舍拜会子泰,我这便去知会他,带他前去正式拜见。”
  赵无恤现在的地位是两邑大夫,比起孔丘这个小小邑宰爵位职务要高,坐等他上门拜访也是正常,不过赵无恤也不想托大,而是主动要与柳下季同行前往。
  “怎能让贤者跋涉?应该登门访贤才对!”
  俩人共乘一车,他们如今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不过赵无恤感觉柳下季的车驾总是会引来频频目光,鲁国原本有些保守的少女们瞧见这辆车上有一个英俊的中年帅哥,不免秋波频送,情意款款。
  赵无恤两眼对天:“感情我是做陪衬啊。”
  不过柳下季对这种情况似乎习惯了,将车侧的帷幕拉上后便能相安无事,过了一会,他突然感叹道:“大野泽流民受官、盗两方压迫进入中都邑,仲尼能救他们自然是好事。不过,如此一来必然会导致中都府库不足,等到年终上计时,恐怕要被与他不善的少正卯为难了。”
  这名字赵无恤倒是有些耳熟:“少正卯?我曾听子贡赞扬过此人,他与孔子有怨乎?”
  “少正卯是鲁国大夫,担任少正一职,仲尼在曲阜开设私学时,少正卯效仿之,因为他号称鲁之闻人,能言善辩,所以孔子之门徒三盈三虚,都去听过少正卯讲学,唯颜渊不去。”
  赵无恤细细思索,他记得原本的历史上有一个“孔子诛少正卯”,这也是个千古争议的谜案,不知道真相是如何的。如今孔子之学在鲁国比较占上风,但少正卯也不弱,有弟子数百,遍布鲁国朝野,与三桓一方藕断丝连,与阳虎一方也多有瓜葛,阳虎得意洋洋的“树人”里,少正卯也是重要的一员。
  不过放眼鲁国,还是孔子的学生们比较值得利用一些,至于少正卯其人其党,赵无恤得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就在这时,途径豪社的车队却突然停了下来,掀开帷幕望去,却见前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围成了一堵墙。
  “发生了何事?”
  前方的竖人回来报告说,有人在围观辩论。
  “辩论?”
  “是孔仲尼,他在与人辩论!”
  外围有闲人兴奋得大声喊叫。
  赵无恤和柳下季对视一眼,不会这么巧吧,难道是孔子和他的死对头少正卯公然在大街上开辩论会了?
  “柳下大夫,你我去看看,何如?”
  ……
  赵无恤和柳下季步行下车,有大夫规格的仪仗和卫士开道,他们很快就挤进了人墙的内圈,却见里面是这样一番情形。
  一辆双牛驾辕的牛车上载着三人,却被什么人拦在了路中间,从赵无恤的角度看不到对面,但这就是众人围观的原因了。
  驾车中年人年纪近四十,却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伙般年轻而身形挺拔魁梧。他两眼炯炯有神,这会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袍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腰间还别着短剑,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柳下季在一旁向赵无恤低声介绍道:“这是仲由,字子路,性格凶悍却对仲尼颇为忠心。”
  子路双目瞪着前方,怒其突然阻拦,但衣角却被身后另一人紧紧拉住,才没有贸然行事。赵无恤见那人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穿着件在秋日里显得略薄的旧儒袍,脚下踩着一双破麻履。虽然破旧蒙尘,却让人感觉他从身到心,干净无比。
  “此乃颜回,字子渊,仲尼唯一的入室弟子,最为好学和聪慧。”
  见到大名鼎鼎的子路和颜回后,赵无恤将目光投向了已经下车踱步到前方的长者身上。
  却见那人身材高达九尺,穿月白色上衣下裳,腰间围帛带,佩着无光泽的玉玦,头戴缁布冠,黝黑的发髻用玉簪固定。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浓郁的卷须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蔼。他动作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学究,笑容可掬的表情又像一个相处多年,嬉笑怒骂的馋嘴老邻居。
  “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叟啊……”
  他的模样没有各类传说里的视觉冲击,反倒有些中庸和其貌不扬。
  但不知为何,赵无恤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激动。
  这感觉就像是一座走了几圈却也绕不到山脚,到了山脚却云深不知处的高山忽然雾霭散尽,出现在攀登者面前一样。
  “这便是孔子么?”
  “这便是仲尼了。”柳下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第307章 两小儿辩日
  等到朝右移了几步后,赵无恤才看清楚,原来挡在涂道上的竟然是两个童子。俩人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身穿干净的葛布孩童服饰,怀抱竹马,看样子是富庶国人家的孩子。
  只不过扎着总角发鬟的那个模样木讷,低着头显得怯懦,被子路瞪了一眼后已经想退缩了。反倒是总发的童子眉清目秀,一瞧就知道是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他拉拽着同伴站在路中心,昂着头,一双大眼睛盯着下车的孔子看。
  他脆生生地问道:“你就是多知的孔子么?”
  接着他又吐了吐舌头道:“好高,脖子都酸了……”
  身长九尺的孔丘在两个孩童面前却也不以长辈之言训斥,一如他说过的理想社会,“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所以虽然被两个孩童忽然拦住去路,却不失礼貌,而是尽量弯下了腰,带着笑意说道。
  “正是孔丘,二位小童子有何事?”
  总发童子拉了拉怯懦的同伴,两人笨拙地朝孔子行了一礼,说道:
  “吾等有争辩,我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近,而到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远。他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远,而到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近。争辩了一上午都没结果,吾等听说孔子多知,所以想来问问你,到底是谁说的对?”
  俩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惹人发笑,也只有年少的孩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孔子却没挥袖而走。
  “为何会如此认为?能说一说么?”
  那质朴的总角童子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说:“太阳刚出来升起的时候大得像车盖,到了正午就像陶轮一样小,这不是远的小而近的大么?”
  总发的机灵童子则不同意:“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很清凉,到了午后的时候就像把手放进热水里一样烫,这不是近的热而远的凉么?”
  “原来是两小儿辩日,这件事竟然是真的,还刚好被我遇上了。”
  赵无恤恍然大悟,而鲁人们则纷纷挠着脑袋抬头仰望已经升到中天的太阳,不过没一会就被刺痛了眼睛,摇着头停止了这种幼稚的行为。
  大多数人不以为然,只觉得这是孩童的臆想,不过还是引发了小声的议论。今天这里两个孩童问的问题,鲁人们年少时或许还曾想到过,但一旦年岁渐长,操心的事情就渐渐多起来了,税亩、丘甲、劳役、战乱,迎接娶嫁,还有丧事……哪有心思去思考这种自然界的普遍现象?
  大伙儿平日都盯着脚下的田亩和店肆里的货物,除了确定时辰和节气,谁有事没事抬头看太阳啊!只要和农事关系不大,知其然便可,何必知其所以然?
  独立思考、大胆质疑、实事求是的精神,一般只存在于好奇心重的孩童和少数贤人之中,却是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巨大动力。
  不过鲁人们还是很好奇孔子会如何回答,孔子在曲阜多年,曾在不少地方开坛授课,众人对他都比较熟悉。
  数年前,季孙斯掘井时得到了一个腹大口小的陶器,里面有个像羊的怪物,他去询问孔子时却谎称“得到一只类狗的物件”。孔子则说:“据我所知,那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一种雌雄未明的虫豸‘坟羊’。”
  正是因为他的博学,所以自此以后,鲁城人凡是遇到什么不明所以的东西,多去求问孔子,所以现在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
  孔子也抬头眯着眼注视太阳,过了片刻后闭上眼愧然一笑:“这个问题,丘年少时也曾想过,但拜访天下名师也未解出,两位小君子孰对孰错,丘不能决也。”
  两个孩童里,总角那个有些失望,而总发那个则笑着说:“原来孔子也不知道,孰为汝多知乎?”
  围观的鲁人们也响起了一阵哂笑声,素有博闻强记之名的孔子,竟然被两人孩童难住了,的确不能算是“多知”。
  甚至有人起哄了起来:“仲尼不如少正卯多闻矣!”更有人怂恿两个童子去找少正卯大夫问问。
  孔子倒也不解释,依然虚怀若谷地微笑着,仿佛自哂,又仿佛是让人失望的抱歉般朝围观的鲁人微微行礼。
  但听到这句话后,子路的脸都黑了,若非颜回拦着他,他恐怕都要下车与众人辩论。
  “仲尼这下可犯难了,看来我得驱散这些人。”柳下季无奈地摇了摇头,身为孔子老友他责无旁贷,正要让随行的兵卒们上前,却被赵无恤伸手拦下了。
  “柳下大夫且慢,这一次,就让我为孔子解围吧”
  “子泰?”
  “正是,就算是送给孔子的见面之礼吧!”
  却见无恤踱步上前,用不怎么标准的鲁城方言对众人大声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孔子又并非生而知之的圣人,纵然不知道的东西又何耻之有?在场国人们有人能答出来?既然如何,何必非难之!”
  是的,孔子从来不是,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圣人,他只是一个在诸国间郁郁不得志,转而关注教育的没落贵族,虽然向往重建周公之政,但那只是痴想罢了。
  见一位高冠博带的年轻大夫迈步站到了圈子中央,鲁人们面面相觑。
  “这是谁人?”
  “与司仪柳下大夫同行,地位恐怕不低,是哪家的公孙么。”
  “非也,是夺取齐邑入鲁为大夫的晋国赵氏卿子!”
  鲁人们凛然,这位大夫的名声是挺响亮的,何况还传出了他与阳虎“相恶”的传言,顿时让同样对阳虎不满的国人们心生好感,于是对孔子喝出的倒彩便平息了下来,且看这位晋国卿子会怎么说。
  赵无恤也走到高大的孔子跟前,宽袖一挥行了一个平礼,抬起头后却发觉自己的身高竟只能达到孔子的颔下,必须仰视才行。
  “赵无恤见过孔子,中都邑吝于一见,谁想今日却在此会面。无恤不才,方才两位小童子所问的问题,正好能解释一二!”
  孔子方才已经看到了柳下季,还有他旁边的那个少年贵族,孰料真的是闻名已久的赵无恤。先前中都赠粮还不曾谢过,如今他又出面为自己解答难题,不由得心生感激,又有了浓浓的好奇,也朝赵无恤行了一个下属见上司之礼:“丘不才,敢请大夫教我。”
  因为赵无恤出面帮孔子解围,所以子路、颜回对他印象很不错,也向无恤行礼求教。
  赵无恤走到了那两个童子跟前说道:“汝等很善于观察,但其实太阳在清晨和午后离地表一样远。”
  那个用车轮和陶轮比喻太阳的童子讷讷地说道:“那么为什么早上看着大,中午看着小?”
  “这是人眼的一种错觉,早晨地太阳有树木、房屋和远山衬托着,所以显得大一些。等到中午,它的背衬是广阔无垠的天空,所以就显得小了。而且太阳初升时天空还有些暗,太阳的轮廓更明显,中午时天空明亮,太阳的边缘都被虚化了,这个原因也使它在早上地时候看着格外大一些。”
  那个以冷热为依据的总发孩童也不甘心地问道:“既然一样,那么为什么太阳出来后,早上显得冷,中午却比较热?”
  面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子,赵无恤回应道:“这还不简单?清晨太阳光是斜着照在地面上,午后时太阳光是垂直照在地面上的,若是你归家后以一个蜡烛或柴薪当做太阳,从斜面和正上方照一照地面,看看哪一个更热。再说,在夜里,太阳照射到地面上的热度消散了,所以早上感到凉快;午后,太阳的热度照射到地面上,所以感到热。汝等感受到的凉与热,并不能说明太阳距离地面的远与近。”
  至于太阳初升时穿过的大气层更厚,赵无恤暂且不想细究了,一是得从头开始解释,周围的人哪怕是孔子师徒都不一定能接受和听懂。还有日地不同时间细微的差距也没有说明,要是不小心被这个好奇的孩童难倒,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无恤言毕后,那两个发问的童子和周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平日都未曾注意过。”
  “还是这位赵大夫聪慧,孔仲尼答不上来的问题他一说就明白了,少正卯恐怕也不如他罢!”
  连孔子和他的两名高徒也在细细品味着这个解释,点头不已,浅显的道理,却无人深究细想,所以才无法一时半会答上来,自命好学的颜回甚至有些愧然。
  一片赞扬声中,赵无恤却谦逊地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也许在这观察寻常事物上,我知道的比孔子多,但在礼仪、道德,还有对典史的理解上,却是孔子比我知道的多。”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诚哉斯言……”
  这句话更是让孔子和他的两位弟子再度对赵无恤好感大生。
  等到柳下季带着兵卒开道,众人渐渐散去后,孔子与他见面,说话间不时目视赵无恤,笑容和蔼。
  而另一边,无恤则招手把两个童子喊了过来:“汝等观察的很细致,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又分别叫什么名?”
  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个眉清目秀的总发少年身上的,没有料错的话,当街认出孔子并拦下车驾就是他的主意,小小年纪就能如此聪明大胆,说不准也是留名后世的人。无恤现在手里人才紧俏,要是能把这些早慧者送进自己设立的私学学堂从小开始培养,该洗脑洗脑,该灌输灌输,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童子丝毫不怕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脆生生地说道:“我叫项橐(tuo),今年七岁,父亲是城东司士。”
  有名有氏的多半是国人子弟,无恤笑道:“会写你的名么?”
  那童子先是有些犯难,随即咬了咬牙眉毛一扬:“当然会!”
  他当即就咬着大拇指,另一只手在赵无恤手心上写出了这个字。
  鲁国隶书和晋地隶书相差并不大,赵无恤也能把它们和后世简体字对应起来。不过在这时代,一个七岁孩童能写出来已经极为不容易,称之为神童也不为过了。
  “原来是项橐……”
  赵无恤想了一想,才记起了这个名字,多亏了当年被爷爷强迫背诵的《三字经》。里面“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说的就是这件事,看来与《两小儿辩日》是同一个人!只是后人记载的时间地点有些出入罢了。
  不知另一个小儿又是谁。
  正想着,小项橐又将他怕生怯懦的伙伴拉了过来,指着他道:
  “大夫,这是公输班!”


第308章 格物致知
  等项橐和公输班两个童子渐渐远去后,赵无恤依然在看着小巷发怔。
  “项橐也就罢了,除了一个神童和孔子师的名号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事迹,统统是后世人自由脑补的,但公输班可不一样……”
  如果不是同名同氏的情况,那这个表现得有些木讷的公输班,应该就是后世的鲁班了。小公输班今年也是七岁,是匠作工正公输氏之子,也属于国人阶层,而不是没有自由身的鲁工匠。
  不过他似乎对这些机巧的东西挺感兴趣,两人手里的竹马是他亲手做的,方才还分别以车轮和陶轮来比喻不同时间的太阳。
  公输班在后世可是百工公认的祖师爷,极尽机巧,磨盘就是他的创造物,现如今却被赵无恤抢走了发明权。公输班把工匠之术发挥到了先秦时代的最高峰,其中不少还是攻城战阵的军用器械,也只有墨家人能胜过他,不知道墨子这会出生没有。
  所以比起前途未知的项橐,赵无恤更想把小鲁班这个潜力股培养出来,那样一来,他在前世记得的各种机巧之物或许就能借公输班之手创造了。
  所以赵无恤先派两个机灵的武卒护送他们回去,并嘱咐一定要记下二人的住址,然后在旁监视保护,等待后续命令。
  现在,赵无恤得先面对孔子师徒,对于这一边,已经打定主意想帮早期儒家“正骨”的他,又有别样的打算。
  ……
  在街头邂逅后,赵无恤和孔子被柳下季邀请到了自己家中。
  柳下季虽然不算位高权重,但好歹也是出身公族的大夫,他家的宅院很大,前后三进。院门为悬山顶,正脊高耸,两边呈坡状倾斜,檐头延伸在外,铺着卷云纹的瓦当。
  一行人下车进了院门后沿着石板路前行,这里很宽阔,一直伸向中门,入内后迎面就是一个亭园。
  作为鲁国著名的雅士,柳下季的这座亭园打理得很用心。
  入园后右边是一座阁楼,有三层高,峻拔陡峭,楼顶四角翘起。在最上边的屋脊两端各装饰了一只海鸟,作相对立状。楼体用蛤灰涂成了雪白色,门窗则漆成了红色。
  楼下有阶梯通入楼内,每一层都有凉台,遇上天气好的日子,可以立在上边凭栏远眺、观赏风物;每逢下雨雪时,因为凉台上有腰檐挑出,足能遮风避雨,内置榻席,也可聚三五好友拥炉饮酒。
  这会日头刚刚偏西,离飨食时间还早,所以柳下季便邀他们在此小坐。
  无恤朝打开的窗扉外望去,却见四周环绕修竹花卉。如今秋季,花多凋零,竹子不多,稀稀疏疏的,但错落有致,有的竹叶还泛着绿色,有的已经变黄了。
  收回目光后,却见身材高大的孔子正坐在他的对面,颜回侍坐在旁,都端端正正,真不愧是“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儒家人。
  子路则被孔子安排着驾车先回馆驿,同时去寻找还在曲阜的孔门弟子宰予等人。
  孔子朝赵无恤行了恭恭敬敬的一礼,再度对中都赠粮和方才解惑之举表示感谢,他的声音温润而谦逊:“丘曾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今日果然如此,多谢赵大夫教诲,让丘又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夫对天文颇有心得矣!”
  中国古代的天文学起源很早,早在唐尧之时,就“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火正”这一职务也是为了观察大火星以确定四季和节气而设立的。到了商周时,天文渐渐和巫祝分离,成为天子和诸侯正式的官职。
  观日之法自然也在其中,孔子下意识地觉得赵无恤应该是对这方面有所研究的。
  听了孔子的话后,赵无恤心中不免一动,脱口而出道:
  “也是一时侥幸罢了,无恤也就这么一点长处,见到什么不懂的事情喜欢往深处想。赵氏先祖崇尚太阳,家主也多次被人比作太阳,所以我幼时观察后就有了一些思索和领悟。”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嬴姓一族从少昊开始,本来就喜欢仰望追逐太阳,赵氏还把她绣到了旗帜上,出一个观日悟道的子孙也实属寻常,大家都信了。
  无恤话音一转道:“然而我方才所说的,也只是浅显的观点,对与错却无从证明,若是有人能测量出日与地的距离,那才能彻底解开这个谜团。”
  “日地距离!?”
  不独孔子及颜回愕然,连坐于上首的柳下季也被惊到了。
  太阳,那仿佛是天帝之眼,凌驾于万物的神物,如何能以人力测量之?
  孔子道:“《易》云,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相著名莫大乎日月。丘年少时跟随周室大夫苌弘学习天文、地理,也曾好奇过日有多远,天有多高,却从未想过要真去测量他们的距离,大夫此说,实在是引人深思。”
  作为子产“天道远,人道弥”的信奉者,“敬鬼神而远之”的自然神论者,孔子对太阳虽然敬畏,却并未视为神圣不可揣测之物,也算是这时代比较进步的学说。
  倒是好奇心极重的颜渊目光炯炯地问道:“子贡曾言,大夫在晋国时有一计吏名侨,掌握着神奇的周髀数字,用不同寻常的算术法则来计算。莫非已经能达到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这种经天纬地的境界了?”
  赵无恤目光转向颜回,他知道这位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的二十余岁青年是孔子唯一的入室弟子,被孔子称赞为“敏于事而慎于言”。
  赵无恤认为已经极为聪明的子贡也曾无奈地称之为“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也就是说子贡学习时闻一而知二,颜回则是恐怖的闻一知十,甚至连孔子都对子贡说过:“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承认连自己都不如颜回。
  总之,这是个学霸型的人物,如今是孔子之学最有希望的接班人,据说他对天文地理都有所涉猎,特点是好学和聪慧,不管什么都喜欢往脑袋里装。但因为为人低调却不显山不露水,并且不打算为政,一心侍奉孔子和研究学问。
  颜回的目光里带着好奇,他已经被赵无恤的这番说辞吸引了注意力。
  无恤答道:“尚未,不过无恤相信若是有人能继续发扬此道,迟早有一天能实现!”
  面对赵无恤提出的测日地距离长短,颜回表现出了较大的兴趣,而孔子却另有所思。
  他笑着说道:“先君昭公之时,丘曾经被先君赐予一乘车,两匹马,一竖子侍奉,在孟氏庶子阔陪伴下入周室问礼。我在周室遇到了老子,向其求学请教,即将告辞离去时老子这样对我说……”
  “聪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会濒临死亡,博洽善辩宽广弘大反而会危及其身。子泰大夫欲通晓天地,洞察博览一切,对老子这句话怎么看?”
  这不是孔子自己的观点,而是转述老子的看法。
  赵无恤摇头道:“老子避世,他和孤竹国的公子伯夷、叔齐,还有孔子的弟子子皙一样,是一位狷者,提倡大隐,大愚。”
  “然也,子泰大夫可谓知老子其人矣,鸟,我知其能飞;鱼,我知其能游;兽,我知其能走。会跑的可以用网捕获,会游的可以用丝线垂钓,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至于龙,我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的行踪轨迹,无从琢磨,老子的学问和为人就如同一条入云之龙。”
  “既然如此,那孔子以为,这世上能有几条龙?老子的行迹和做法不是常人能效仿的。多数人还是需要为衣食住行发愁的鸟、鱼、兽,所以老子的说法小子不完全认可。这世上的事就像今天的两小儿辩日一样,越辩越明,而不是自愚不去了解就能逃避的。我想,百年千年后,非但日地之距能测,天之大,地之广,海之深,河之源,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人为何生老病死,总有一天能一一知晓。凡此种种,我称之为……”
  “格物致知之道!”
  “格物致知?”众人肃然,等待着赵无恤解释这个听上去颇有深意的词。
  阁楼的凉台上,赵无恤对孔丘,颜回,还有柳下季侃侃而谈道:
  “人生在世,作为万物之灵长,自然应该知道万物之本末始终,才能加以利用造福万民。让无恤打个比方罢,古时候,燧人氏上观星辰,下察五木创造出了火,这就是格物致知。”
  “之后,包牺氏作为天下的君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他观看鸟兽的斑纹和山脉水势,或取法于自身,或领悟于万物,于是开始创作八卦,用来领会天地的道德,用来表达万物的情状,这也是格物致知!”
  “包牺氏死后数百年,神农氏兴起,他尝遍百草,观察万物的生长特点,于是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创造许多器具,以便教导人民耕种和除草,使天下增加粮食,这还是格物致知。”
  赵无恤这番言论层序递进,逻辑严密,还迎合了孔子及其门徒好法古之圣王的习惯,说服力极强。
  于是他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格物致知除了能洞悉万物生长、兴盛、衰亡的道理外,还可以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
  “善哉!今日方知格物致知之妙!”无恤一席话后,孔子沉默片刻后,首先发出了赞同的声音。


第309章 可以使为政乎?
  在觐见过鲁侯的第二天,赵无恤便启程开始返回廪丘。
  相比于来时,队伍里少了子服何,少了封凛,还少了几名平日里机灵的武卒。
  因为赵无恤的种种表现,子服何已经深信他偏向于三桓,如此一来可谓让阳虎忌惮晋卿干涉而不敢贸然动手,也可以在西鄙多一支偏师,他以后将作为赵无恤与三桓,尤其是孟氏沟通的信使。
  而封凛,则在鲁城由阳虎暗中赠予的一座宅院内潜伏,作为赵无恤与阳虎的信使。
  至于另外那几名武卒,他们被赵无恤安排着在小项橐和公输班家住的里闾附近买了宅子居住,负责暗中保护。
  最初赵无恤也有所顾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人生轨迹,急吼吼地将这两个童子收进自己口袋里,会不会让他们的兴趣、爱好、专长有所改变?”
  但曲阜到十月之交时或许就会发生动乱,要是这两人有什么损伤,赵无恤也会遗憾,反正他对历史的改变迟早会从涓涓细流变成浩浩汤汤的大河,索性不再瞻前顾后了。
  “三桓答应过几日便将两百工匠送到廪丘去,我不如提出让公输氏全族也为我效命,顺带把公输班捎上,至于项橐,算是这次曲阜之行的附赠,还是得另想法子。”
  有少也有多,多出来的自然是孔子及其弟子一行人了。
  鹖冠的子路赶着车,简朴的颜回侍奉在孔子身侧,曾被孔子骂成“朽木不可雕也”的宰予则带着几个中都邑卒,押送在鲁城东拼西凑求到的几大车粮食,和无恤的辎车队伍混在一起。
  赵无恤邀请孔子同行自有他的打算,昨日在柳下季府上的对话俩人相谈甚欢,并没有相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也没有谈及鲁国的政事和阳虎、三桓的向背。
  不过如此也好,不谈国事就可以大谈学术。看着孔子和颜回这两位春秋的智者在听了“格物致知”之说后面面相觑,眼中露出了信服和好奇,无恤顿时觉得,这一手想把早期儒家“潜移默化”的闲棋,或许真能起到一点作用。
  坐在四轮马车上,赵无恤思索道:“无论如何,如果能把还没提出的‘格物致知’偷换概念,让儒家的祖师爷从一开始就对周遭自然万物产生些许兴趣的话,也是后世之福。”
  将华夏的文明在少年期重新塑造,加入来自后世数千年智慧结晶的新鲜血液,这不是赵无恤单枪匹马能完成的任务,他需要借势,也需要助力。
  不管赵无恤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承认,比起这时代的腐朽贵族和尚未开化的庶民来说,孔子及其门徒的确是新兴士阶层里最有知识和求学欲望的一批人……
  公族落,士人起,百家未兴,儒家却占了先机,在无恤自己培养的人才长大成人,被他揠苗助长的诸子兴起前,只能在鱼龙混杂的孔门弟子里先把格物致知的风气培养起来吧。反正里边好多人如颜回、曾点,既然不从政事,整天闲着也是闲着,与其钻到礼法人伦的死胡同里去,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情……
  至于那些从政、知兵事的人,赵无恤则想采取直接开挖的办法,不过在此之前,还得打探打探孔子的态度。
  ……
  在车队在沿途庐舍休息时,孔子和颜回也有一番对话。
  孔子接过颜回双手捧着递过来的水罐,饮了一口,擦拭干净卷须上的水珠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回,你昨夜望着窗外的竹子看了一夜,今日在车子开动时仰头看云卷云舒,停车时又细观虫鱼鸟兽,究竟是怎么了?”
  颜回下拜顿首:“回不以贫贱为耻,却以无知为耻,虽然一如赵大夫所说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但回遇上不知道的东西,就会想了解透彻明白。昨日被那小童的问题难住,又受了赵大夫‘格物致知’之说的启发,所以不自量力想要格竹、格云、格鸟兽,一时失态,让夫子担心了。”
  孔子却笑着说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对格物致知之说有兴趣是好事,为师怎么会怪罪你?可有收获?”
  颜回遗憾地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格物致知果然非常人所为,必须像赵大夫那样有研习的基础,还要有灵感的炸现才行,这也是他能发现细蛊致病说的原因罢。”
  医扁鹊的名声在鲁国也很响亮,他因为赵无恤一席“细蛊致病说”而留在晋国研习病症的事迹已经通过子贡等人之口或简牍传到了齐鲁,这也是赵无恤精通“格物致知”之道的证据之一。
  诲人不倦的孔子说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之。你与其失神发呆,不如寻机会请教赵大夫,至少先将那向往已久的周髀数字弄懂了,若是有机会,拜他为师亦可。”
  颜回又顿首:“回只有夫子一个老师,怎能再向他人拜师求学?”
  孔子大摇其头道:“谬矣,我年轻时卑贱,曾入太庙,每事问,从鲁国诸位司仪处学到了基本的礼仪。待年长时又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夷君郯子教我夷礼和少昊之国的史事典故;苌弘教我天文地理、推演星象历法和《易》;齐太师襄教我弹琴和音律,三月不知肉味;老聃则告诉我人生天地的大道,所以人们常常说我无常师。今日见了子泰大夫,虽然他年纪尚幼,却后生可畏,在格物之道上足以做我的老师,也足以教导你,不要因为年岁长幼,出身贵贱有什么顾虑。”
  对于赵无恤提出的“格物致知”,虽然他祖述了燧人、伏羲、神农,和孔子推崇的尧舜禹、文王、周公不尽相同,但同样是托古言今,好学不倦的孔子对这种想法并不排斥,但也不是全然接纳。他还是觉得,尊卑和礼仪才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东西,至于格物致知,当成学琴、学剑等业余爱好就行。
  孔子索性招来三位学生,对他们公开宣称道:“虽然我对赵大夫的一些想法也不完全认同,但君子和而不同,他言谈举止昂扬无比,深得我心。子有来信说赵大夫在中都自称狂者,正是为师愿意交往之人,惜哉,吾老矣,不能年少三十岁与之同游,只求能做忘年之交,汝等也要多多向他学习。”
  颜回若有所思,子路重重地点头,模样俊朗,长冠深衣的宰予则目光灼灼。
  他说道:“夫子,我看赵大夫领有两邑,兵卒英武雄壮,很有经营壮大的志向,但这两邑的情况我也略有所知,颇有些战乱后的残破,急需人才。子贡如今在他手下做事,肯定没有少宣扬夫子之学,他既然邀请夫子同行,大概也想招揽一些门中弟子,这正是吾等的机会!”
  宰予能言善辩,是孔子的登堂弟子,在“言语”方面仅次于子贡,所以这次他前往鲁城向费宰公山不狃等人求粟米才能有所收获。
  但宰予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他对孔子之学中许多地方,如三年之孝,仁政等很是不以为然,并且不怎么尊重孔子,白天上课会睡大觉,还经常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为难老师,因而孔子经常批评他。
  果然,宰予这急切的功利之心让孔子略为不快,他批评宰予道:“急功而好利!”
  不过宰予倒是没说错,话音刚末,赵无恤就带着随从过来向孔子行礼,献上清凉的浆水和问候了。
  ……
  说话交流是一种技巧,一来就开门见山挖墙脚可不好,于是赵无恤先是谦虚地问“俎豆之事”,在孔子擅长的礼仪问题上捧他一捧,又问一个破败的领邑要如何治理。
  孔子曰:“庶之,富之,教之。”
  先使人口多起来,然后使民富起来,富了后通过教育使人懂礼节、知荣辱。
  原本在治理中都邑前,孔子的思想是礼仪为上,衣食次之,可在实际掌握一邑之政后,他的思想开始发生一定变化,变成了这种更切合实际的“三部曲”。
  虽然直到昨天才正式相见,但子贡有点像赵无恤和孔子之间的中介人,不但将孔子的观点向赵无恤传教,也把成乡的一些举措在简牍上告知孔子,所以两人已经对对方的一些举措略有所知。
  其中赵无恤在成乡鼓励增殖人口的法令被孔子大加赞誉,这和他施政三部曲的“庶之”不谋而合。但在试图效仿时却尴尬地发现中都邑能让现在的民众吃饱已经很不容易,每年因为鼓励人口和赡养孤幼要付出钱帛粟米竟不能维持,等到战乱四起,流民涌入后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只能作罢。
  至于后面的富之,孔子也没什么头绪,谁让善于经营的子贡不在身边,而对农业技术感兴趣的樊迟也被孔子视为小人。
  他的视角依然停留在礼乐制度决定一切的范畴上,对技术改进并没有太过重视。
  于是,虽然道理说得很不错,但实施起来,孔门中人只是对最后一项的“教之”有些心得,谁让他们就是搞教育起家的呢。
  所以孔子说完后也愧然道:“中都被丘治理一年有余,依然不能庶,不能富,教化上也只有些许改进,真是惭愧。”
  赵无恤则把自己那边说得更惨,不惨如何要人?
  “比起高鱼、郓城,乃至于鲁城曲阜周边的乡邑,孔子在中都已经做得够好了,民众归之入流水,四野皆则之。反倒是小子刚刚上任的甄和廪丘,原本就才从战乱里缓过气来,现在又涌入了一批鲁人流民,真不知道该如何治理。我手下甚至没有能说鲁国西鄙方言的官吏,孔子门下有弟子数百,还望能让其中几人助我,我一定会把他们安排到适合的职守上。”
  赵无恤说完,诚恳地朝孔子一拜。
  孔子先是不答,浓浓的卷须看不出的表情,片刻后他问道:“大夫想聘用何人?”
  赵无恤目光炯炯:“子有,可以使为政乎?”


第310章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赵无恤这句话的意思是,冉求,可以让他出仕帮我处理政事么?
  他在大野泽北初见冉求,就被他善于利用矛阵的军事才能吸引了,赵无恤手下虽然有田贲、穆夏等虎士,但说实话,都只是卒长之才,冲锋陷阵和作为护卫则可,但恐怕无法担当旅帅以上职务。
  而羊舌戎、虎会、虞喜、伍井则更有潜力一些,是旅帅或邑司马之才,但也很有限。赵无恤以前有王孙期辅佐,有邮无正指点,但现如今王孙期手臂和腿受伤后行动不便,邮无正又被赵鞅委以重任,都无法来廪丘,所以无恤一直在军中缺少一个副手。
  不过遇见冉求,加以考校和观察后他觉得,这个聪明却又谦虚的年轻人或许可以成为自己军事改革的助力。
  何况,他还多才多艺,若是稍加培养,把一个大邑交给他独当一面也足以胜任。
  只是不知道孔子这边舍不舍得放手。
  赵无恤观察着孔子的表情,却见他犹豫沉吟片刻后,又一次露出了和蔼的微笑:“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这意思是,冉求有才干,对于治理政事有什么难的呢?
  也就是同意冉求出仕了!
  赵无恤心中一喜,正好谢过,却见孔子却朝他摆了摆手。
  “只有求一人恐怕不够,今日丘便先向赵大夫再推荐两人,何如?”
  ……
  两天后,鲁国中都邑,这一日天气颇暖,阳光明媚,邑北一处幽静的竹林内,开阔地上摆放着简朴却又规整的筵席,有数位深衣广袖的士人坐于此处。
  这竹林占地数十亩,虽是仲秋,竹叶已经微微干枯,但仍有绿意,且竹竿劲直,色多青绿,枝干相接,疏密有致。秋阳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时有风过,竹叶沙沙声响起,波浪起伏。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远处蜿蜒而来,在林外曲折流过。
  林、溪相映,实乃佳妙野景。
  坐于首席的少年君子头戴黑色远游冠,身穿洁白鲁缟深衣,上绣玄鸟纹饰,正晓有兴致地打量着侍坐的几人。
  位于他下首的长者身材高大,穿月白色上衣下裳,头戴儒冠,发髻用玉簪固定。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须发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
  他闭目聆听天籁,睁开眼后朝高冠少年拱手,口中用悠长而深邃的男中音吟诵起一首《卫风》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君子则回敬应和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年轻气盛,音调昂扬,与老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少年正是回封邑途径中都的赵无恤,长者正是中都宰孔丘,而侍坐的四人分别是他的弟子仲由、曾点、冉求、公西赤。
  音毕,侍坐的四人也一同吟诵道: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这首《淇奥》是卫国士大夫用来赞美男子形象的诗歌,借绿竹的挺拔、青翠、浓密来赞颂君子的高风亮节,以竹喻人。孔子赞无恤,无恤又赞孔子,四位弟子则同赞赵无恤和孔子,一片其乐融融。
  看着四个年纪、性情各不相同的弟子,孔子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二三子今日陪坐于此,也是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勿要因为赵大夫地位尊贵,而吾年岁较长便讷讷而不言。汝等平时总在说:无人知我,无人用我!现如今若是有人知汝等,愿意加以重用,汝等又打算做何事?不如各言其志,何如?”
  他指的自然是赵无恤了,今天的竹林小聚,就像一个后世的招聘会,而赵无恤对这段历史也恍然有些记忆,只不过今日他才是主角。
  孔子的大徒弟仲由字子路,年纪近四十,却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伙般年轻而身形挺拔魁梧。他两眼炯炯有神,这会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袍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腰间还别着短剑,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他看了赵无恤一眼,又目视孔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一个千乘之国,夹在大国之间,常受外国师旅的侵犯,内部又有饥荒,如若让由去治理,只用三年的功夫,由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战,而且还懂得做人的道理!”
  子路说完后双目瞪圆,昂首挺胸,只是匹夫一人,却恍若有将军的气势。
  赵无恤闻言点头,暗暗想道,那一日孔子推荐子路时说:“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这个果断的评价的确不虚,他冲动而喜欢抢先回答,虽然常常说错,却也是孔子除了颜回以外最喜爱的一个弟子,别看他像个莽夫,但粗中有细,中都邑许多政务都是他作为孔子副手处理的。
  不过这个直性子恐怕也是对孔子最为忠诚的人吧,除了孔子外,恐怕没人能收复他那颗桀骜的心。
  面对子路的回答,孔子不评价,只是哂之,目光看向了位于子路之后的弟子冉求。
  “求,尔何如?”
  冉求年纪才二十有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外用青色的缁布冠裹着,容貌普通,细眉垂目。
  他成为孔子门徒也不过数年时间,却迅速成了最受重视的弟子之一,因为天性较迟缓、稳重,所以孔子鼓励他要勇于实行。
  冉求礼貌地朝赵无恤和孔子一拜,又朝三位师兄弟微微一鞠,这才垂目回答说:“一个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城邑,如果让求去治理,等过了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修明礼乐,非求之力能为之,那就只得另请高明了。”
  他说完后,抬眼看了看朝他微微点头的赵无恤,手心出汗,有些紧张。
  孔子垂眉皱起,冉求很谦虚,面对外人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谨慎,才华不外露,甚至会给人一种“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为对他极为了解的孔子,却深知冉求极有胆气。
  若是鲁国有难,敌军兵临城下,一如那日赵大夫所说“虽千万人而往矣的”,或许就是这个弟子!
  但冉求也容易妥协,容易退缩,只是一只脚踏进了孔子之学,并不能称为“仁”,难成大器,这让孔子有些微微苦恼。
  赵无恤倒是对冉求“能则曰能,不能则曰不能”的做法比较赞许,一个听话谦虚又能干的手下,是他比较中意的,而且冉求的目标明确,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说的不就是甄邑和廪丘么?
  赵无恤意在冉求,冉求也意在效劳,可谓不谋而合。
  孔子又问:“赤,尔何如?”
  公西赤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弱冠少年,刚刚举行了冠礼,被孔子字之为“子华”。他和赵无恤年纪相仿,还不是登堂弟子,一直跟着闵子骞学习。
  然而就在早晨,宰予师兄悄悄告诉他,今天这次陪同赵大夫和夫子前来竹林小坐,其实是因为夫子向赵大夫推荐了他。
  他心里大惊:“子渊师兄,仲弓师兄,子骞师兄,还有子我师兄无论是学问还是才干,都比我强出了许多倍,夫子为何不推荐他们,反而推荐了我?”
  公西赤忐忑之下,颇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敢说能做到什么,但愿意学些东西。宗庙祭祀的工作,或者是诸侯会盟及朝见天子的时候,我大概可以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司仪。”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自信和不确定,孔子笑容更盛,那天赵无恤向他询问能否让冉求出仕为政,他思索片刻后便向无恤推荐了子路和公西赤两人。理由是子路也有领军治邑之才,而公西赤则娴熟礼仪,又是鲁国西鄙之人,也是冉求的母家表弟,可以作为协助。
  不过他又声称,必须听听弟子们的志向,才能决断。
  赵无恤自无不可,于是就有了今天竹林里的小聚。
  如今三人都叙述了自己的志向和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赵无恤和孔子的目光不由转向了最后一人。
  “点,尔何如?”
  孔子本来没有推荐这个只比他小六七岁的弟子,然而曾点居然在竹林里夜宿,蓬头乱发的他撞见了一早到此的赵无恤等人,于是孔子让公西赤帮他梳洗后,也索性留下陪坐了。
  性情旷达的人往往不拘小节,因为不拘小节所以不会掩饰自己的癖好,即使会因此引起别人的诧异也不在乎。曾点便是如此,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音乐,虽然被孔子批评不合雅乐,但却我行我素。而因为孔子没有攻击其为“异端”,所以弟子们皱眉之余也接纳了这位异类师兄的存在,现如今他的音乐已经成了中都邑一景,方才对话期间,他也没有停止弹瑟。
  听到孔子的问话后,弹瑟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铿的一声,曾点放下瑟直起身来,回答说:“夫子,我的志向和他们三人所讲的大不一样呀!于赵氏大夫亦无用处。”
  经过上次的弹瑟赠言,赵无恤和曾点也算熟人了,他坐在首席上扬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今日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于是武城人曾点拂开了脸上的黑发道,张开双臂感受着掠过竹林的秋风道:“暮春时节,春天的衣服已经穿上了。我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沂河里洗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咏而归,这便是我想做的事情。”
  在场三子肃穆,朝曾点一拜,赵无恤则默然,而孔子也长叹一声说:“吾与点也!”
  如此飘逸潇洒,这不愧是狷者之志向,但却于世无用……
  四人言罢,孔子却突然向赵无恤施施然行礼道:“大夫现在已经了解四子的能力了,丘唐突,敢问大夫之志向,何如?”


第311章 修齐治平
  “问我的志向?”
  赵无恤恍然,原来今天这场面试是双向的啊,不仅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个应聘者和纯粹打酱油的曾点受到了考校,连他也不被放过。
  “的确,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面对孔子的笑容和孔门四弟子的目光,赵无恤开始阐述自己的大志!
  “在学问上,我想发扬格物致知之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周髀数字、麦粉、瓷器、细蛊致病说,凡此种种,在过去一年多里,赵无恤的名声已经在晋、宋、曹、鲁的士大夫间有所传播,所以这一番话,的确只有他才有资格说,才有资格被认可,若是换了一个人,就会被人“哂之”了。
  于是乎,孔子和三位弟子拊掌而赞,只有狷士曾点又开始拨弄他的瑟,不以为然。
  随后赵无恤立起身子,踱步到了席位的中央处,看了曾点一眼,想起那日爬在他腿上的小童曾参,心里暗暗发笑。又转向孔子,慷慨言道:“在为人和行政上,无恤之志,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孔子捋卷须的手停了,一动不动,然后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子路瞠目而起,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冉求目光炯炯有神,公西赤一脸激动,手足无措。
  赵无恤目视坐在末席,被这句话惊得拉坏了瑟弦,不顾指肚流血而直身而起的狷士曾点,心中暗暗抱歉:“子皙啊,真不好意思,又把你儿子的著作权给抢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的确是赵无恤心中的真实想法。
  也是先秦儒家集大成的《礼记·大学》总述!而作者,正是曾点的幼子曾参!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尚未被总结出来的话,正是孔子及其门徒想要的标准答案!仿佛一道契合无比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里,那一拧后发出了苦苦求索终于得知答案的美妙声响,无怪乎他们师徒集体失态。
  修身好解释,孔子及其弟子们一直孜孜不倦在做的,依然是这个阶段,无论是学习、立志、自省、求仁,目的都是修己身,这也是一切行动的基础。
  而齐家,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家就是卿大夫的统治区域,一个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宗族属民,有自己的军队,有自成一体的经济,是春秋时代封建体系的基础单位。
  孔子曾担任过齐国高昭子的家宰,经历过这个阶段,但他年轻的弟子们却还在苦苦求学,希望娴熟君子六艺后能被某位卿大夫青睐加以任用成为家宰。也就是方才冉求说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家也是一个宗族的基本地盘,赵无恤虽然没有明确成为赵氏世子,但就凭借他一支孤军拿下两个敌国领邑,又成功将其合法化合礼化的功绩。只要他愿意,足以自己开创一个家族作为赵氏小宗,称之为廪丘氏也不为过。
  所以齐家之言,在场众人里赵无恤最有资格来说。
  而治国这两个字,其中的野心昭然若现,更是说到孔子和子路的心坎里去了。
  子路和孔子的志向都是治鲁,子路想让摄于齐、晋、吴之间的千乘鲁国变得强盛。而孔子的追求则更高一些,虽然在中都邑感受到了治理一地的艰难,但他依然没有受挫,觉得只要能被国君任用,让鲁国庶之、富之、教之,建设一个“东周”乐土出来也不在话下。
  赵无恤在鲁城曲阜大肆宣扬想归晋的迫切,在孔子等人理解来,大概是希望回国后慢慢做到执政上卿的位置,治理晋国。
  他哪里想得到,赵无恤看到晋侯第一眼,就能生出“彼可取而代之”这样的僭越心思来?
  此治并非代国君治民,而是直接代天牧民!
  但最后的平天下,就让人有些震惊了。平,孔子理解为平定,他虽然也想在全天下恢复周公之政,古朴之礼,但那却是不敢贸然说出的梦想,只能在私人场合婉转地说:“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在尚未生出大一统思想的孔子看来,无恤此言或许是想效仿当年赵宣子、赵文子会盟诸侯的举动罢!又或者是管夷吾那样辅佐国君尊王攘夷,将这个越来越不堪的季世扭转过来!
  总之,修齐治平,这的确是个很切合卿子身份的志向,也是这世间罕有的宏图。
  直到这会,孔子才从赵无恤掷地有声的宣言中缓过神来,避席而起,朝他施施然行礼道:“大夫之志大矣!让丘心中澎湃不已,不由见贤思齐了。”
  ……
  半刻后,子路、冉求、公西赤、曾皙四个人都出去了,筵席间只剩下了赵无恤和孔子两人。
  经过今天的竹林侍坐,赵无恤惭愧地发现,他一开始对孔子的揣测似乎不太准确,在晋国六卿阴谋暗算的氛围下呆久了,整个人不免有些黑暗和阴谋论。孔子培养弟子,的确不是一种有意识的造势行为,他还是很支持弟子们在其他士大夫的家、邑中出仕的。
  比如今天的子路、冉求,可是政事科里数一数二的人才,公西赤年纪虽然幼弱,却也是可造之材。孔子都毫不保留地推给了无恤,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想让弟子们有一个好前程的心思,但这是作为老师的人之常情,其中的坦诚已经极为难得。
  或者说,除了颜回、曾点这类追求比较高大上的几人外,冉有等出身国人的弟子会向孔子求学君子六艺,目的还是为了做官吏,只是在孔子人格魅力影响下变得相对忠诚而已。所以赵无恤也不必费尽心思耍手段撬墙角,就这样直接开门见山地招聘效果更好。
  回想四人的表现,无恤问道:“孔子说要观他们四人之志,四子之言何如?”
  孔子说:“也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他们的才能都在我心中,只是想让他们自己说出口让大夫知晓一二而已。”
  赵无恤回忆着方才的对话道:“从四人的叙述看,子路的志向最为远大,已经达到了治国的水准,但孔子为何要哂笑他呢?”
  孔子说道:“治理国家要讲究礼让,可是由说话却一点也不谦让,所以我才笑他。由这个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用他为卿相,但我却不知道他仁否。”
  “子有、子华之志比子路略小,孔子认为如何?”
  “治理邦国是大事,但求说的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千室之邑也是国之大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赤说的宗庙祭祀,诸侯会盟和朝见天子,也是大事。求这个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以用他做宰臣;赤这个人,束带立于朝堂,可以让他接待宾客,作为司仪,也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仁何在,所以大夫若要任用,当慎之又慎。”
  说完,孔子微微叹了口气,他手下几个可以为政的弟子都不是完美的,各自性格上都有些问题,子路的莽撞,冉求的过于谦逊和被动,公西赤的好奢侈……希望他们离开中都,前往赵大夫麾下效力后,能历练改善这些毛病。
  “点的志向虽然缥缈普通,却唯独有仁,而又有才能,又有仁心的,唯独回一人而已……”
  孔子本来连颜回也想推荐,但颜回却拒绝了。
  “回愿无伐善,无施劳。”
  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颜回的意思是,他只愿意安静地跟着孔子治学,不愿意为政。反正他最近开始对格物致知的学问着迷,还曾向赵无恤请教周髀数字的问题,并很快学会了摆弄算盘,正忙得不亦乐乎,连今天的竹林侍坐都没功夫前来。
  但对于赵无恤迫切需要的施政之才来说,无论颜回、曾点心中仁与不仁,都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用处。
  他要的不是道德楷模和整日清谈的名士,而是老老实实处理政务的能吏!至于私德,当然也是一个考虑范畴,但并非首要的。
  所以面对孔子对几位弟子才能的推荐,赵无恤也有自己的考虑。
  “弓与箭协调,才能要求它射中靶子;马首先要老实驯服,才能成为可骑乘的骏马,虽然我知道三子有才,但我打算先让他们从基础的职位做起,每月一次察其政绩,一步步提升,孔子以为如何?”
  “丘曾说过‘君君,臣臣’,大夫的家臣,升降废黜一律由大夫说了算,与丘无关。”
  ……
  不过,等到赵无恤一行人两天后带着稍后赶到的两百工匠离开中都邑时,跟随他西行的孔子之徒,却只有冉求和公西赤。
  子路婉转拒绝了赵无恤的招揽和孔子的推荐,执意要留在中都邑,侍奉在孔子身边,这个平日对孔子行为和教学总是第一个站起来质疑的大弟子,却是对孔子最为忠诚的人。
  “群盗在侧,中都也不安定,子有一走,子迟(樊迟)又归家去了,开春才会回来,这里知兵的就剩下我,夫子身边不能没有仲由!”
  对此执拗的子路,赵无恤自然不好勉强,而且他也觉得,孔门诸弟子中,唯独颜回和子路,是他用尽法子也无法彻底收复的。
  孔子则在事后感慨说:“若是吾道不行,我或许会乘桴浮于东海,到时候会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的,或许就是仲由了!”
  子路闻言大喜过望。
  虽然失之于子路,无恤却也收获了另一个人。在跟子服何提出要求后,孟氏很干脆地连劝带逼将担任小工正的公输氏一族划为赵无恤的臣属家族。小公输班自然也擦了擦眼泪和伙伴项橐告别,带着忐忑和好奇,坐在辎车上跟着父辈前往廪丘。
  八月下旬,赵无恤一行人安然无恙地经过大野泽北,进入廪丘境内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金黄的黍稻粟麦,他也得知,晋国成乡的老班底们也已经抵达了鲁国西鄙。
  面对前来出迎的张孟谈、计侨、羊舌戎一行人,赵无恤宣布道:“既然领邑已经渐渐稳固,人心思安,各方材士云集,那新政之事,也要尽快展开了!”
  虽然在对赵鞅述说的战略里,鲁国西鄙名为赵氏这只狡兔的第三个洞窟,但实际上,赵无恤却打算另起炉灶,再造一个全新的体制!


第312章 其命维新(上)
  鲁侯宋八年八月下旬,廪丘的邑寺内气氛颇有些凝重,竖人已经来回续了好几次浆水,却无人喝上一口。
  坐于首位,身穿朝服的赵大夫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轻轻敲击案几了,但以甄氏为首的几家甄邑族长依然在席位上缩着头,没有做出对于这次“新政”的表态。
  保守,希望延续固有的体制和习俗,这是众族长的通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各自宗族的利益,对于所谓的“新政”,几乎是下意识的排斥。
  然而,却也不敢出言反对。
  两个月前赵无恤用计兵不血刃拿下了甄邑,又以晋国大军的兵威恐吓稳住了城内的局势,各氏族在洞悉真相后一度起了些异样的心思。但随后城外一战让观战的他们心惊胆战,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赵无恤的统治。
  最初时,赵无恤采取的政策和前任卫国甄邑大夫孔氏差不多,当年孔氏只是把这里作为食邑,一切政务都交予当地氏族控制。而赵无恤虽然解除了甄邑各族的族兵,但依然采取了拉拢和维持他们利益的策略,于是众人的心渐渐安定,任由族中子弟作为邑吏,帮赵无恤广收人心。
  之后随着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外交博弈,甄邑正式从卫国并入鲁国,虽然换了个国籍,这里的生活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族长们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挺不错。
  然而赵氏大夫在得到鲁侯授土赐民,又进入鲁城曲阜完成仪式,确定了名实后,却开始不紧不慢地展开“新政”了。
  第一步,是提出“五谷粟米,民之司命也”,他让家臣属吏们纷纷下到民间组织开展秋收。
  晋国大军过境时并没有祸害当地的民生,所以大多数田亩都种满了粟米,和西面几个卫邑的残破形成了鲜明对比。民众平日没少听城邑里来的属吏宣传说,这都是托了赵氏大夫的福,也纷纷信以为真,心存感激。
  经过半旬的忙碌,各地的粟米基本上收割完毕,当仓禀丰实,无论是甄邑的卫人还是廪丘的齐人,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年的衣食有了着落后,人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于是,在各氏族族长吃到今年第一碗新饭后,赵无恤新政的绳索便渐渐收紧。
  “二三子可思索妥当了?现如今廪丘已经同意实施新政,只剩下甄邑各族未曾表态,还望各位族长能够配合。”
  赵无恤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他们的发冠下不由冷汗直冒,有人已经顶不住压力想要屈服,目光定在了作为甄邑旧族领头人的甄仲勋身上。
  甄仲勋苦笑,今日名为公议,其实是赵大夫的一言堂,无论允与不允,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这几日甄邑氏族们也在暗中活动,首先是想从赵无恤势力二号人物张孟谈身上寻找突破口。
  在这个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赵无恤扮演了白脸角色,对执掌各族大权的族长们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而张孟谈则一直以红脸角色出现,有时候出面抚慰,也是考虑到了未来正式施行还需要这些甄邑族长们配合的缘故。
  然而对于这个一直温文尔雅,却长袖善舞的赵无恤谋主,谁也没法子从他的口中套出一句实在话来。真的逼得急了,张孟谈便推说此事乃是赵大夫决断,自己只是预闻和辅佐而已。
  “此事对诸位的宗族并无坏处,且大夫一定会推行,诸位还是同意为好。”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最终公议。
  虽然恐惧赵无恤的兵威,也没有什么“重归卫国”的心思,但甄仲勋还是想再为本族的利益争取一下。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他发现赵无恤虽然有时手段狠辣,但并非不问青红皂白肆意压榨杀戮氏族之人,凡事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
  于是甄仲勋小心翼翼的提出,这次的新政真的有必要么?
  “甄邑之下有乡,有里,邑中有邑宰、邑司马等大夫家臣,从卫康叔在此建城起已经实施了数百年,大夫何苦骤然改之?”
  面对这个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次的问题,赵无恤严肃地说道:“当然有必要改!”
  “二三子知道,数月之前,甄邑和廪丘分属卫、齐,用的也是卫制和齐制,两地甚至连职官名号都不尽相同。”
  齐国的地方行政制度是管仲打下的基础,先是“三其国”,就是将“国”的区域划分为三种:工乡、商乡、士乡。接着是“五其鄙”,将“野”的区域划分为五个行政等级:属、县、乡、卒、邑、家。每邑三十家,每卒十邑,每乡十卒,每县三乡,每属十县。这样,每属有民九万家,全国共五属,每属设五大夫执掌行政,设五正执掌司法。
  廪丘理论上是属于“乡”这个等级,所以廪丘大夫乌亚旅的职位是“乡良人”,其下有卒、又有邑。
  但甄邑用的卫制则是周制的延续,所以现在虽然甄和廪丘都是赵无恤的领邑,宗族所属上是赵氏,邦国上是鲁国领土,却有两套卫、齐的基层体制。
  无论是统治的形式上还是实质上,这种“一国两制”的情况都不能长久!
  “所以更改基层的政体,势在必行!现如今廪丘各氏族公议后全体同意,甄邑如今却想要固守旧制,与我为难不成?乌氏之迁才过去不久,二三子莫不是想步其后尘?”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全都毛骨悚然起来,甄仲勋哑然,心中苦笑不已。
  赵无恤前往鲁城前,把廪丘最不稳定的力量,也是最大的宗族乌氏用雷霆手段连根拔起,将他们的产业全部强行购买,把乌氏整个撵到了齐国,自此之后廪丘再无大族。甄仲勋这次被召到廪丘参加公议,感觉少了那一大家子后,街头巷尾都冷清了不少,这座城邑的中坚变成了在甄之战里被吓破胆的国人,所以才会那么快就同意更制。
  甄仲勋已经顾不上骂廪丘人软弱了,现如今,邑寺门外站满了荷甲的武卒,公议要是说不出个结果来,就休想离开这座城邑归家,这是逼着他们表态啊!若是一个不同意,往小了说会被扣押在此,往大了说可能会被剥夺田亩房宅和店肆等产业,被赵大夫轰出甄邑,撵去卫境了。
  “下臣们愿附大夫骥尾……”
  看清形势的甄仲勋首先选择了服软,最后的结果不出所料,已经无兵无卒的氏族们全部妥协。
  既然廪丘和甄邑在形式上都通过了新政的提案,赵无恤便迅速颁布了这次新政的总纲。
  ……
  第二天,作为赵无恤新附之臣的冉求和公西赤在廪丘邑寺内,与众多小吏一起聆听了赵无恤激情昂扬的宣言:
  “诗言: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冉求号称多才多艺,的诗书学的不错,知道这句话的大意是说,周文王禀受天命,昭示天下,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其使命在于革新。
  “成汤盘铭上也刻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所以革新从来不能停止。没有百年不变的制度,也没有万世不易的邦国,齐有管夷吾更制,晋有文公、悼公中兴,楚有孙叔敖变革。今日甄邑与廪丘脱离旧国,成为赵氏新邑,鲁国新土,旧制不可不革,新政不可不立。”
  在前两个月孜孜不倦的立威、立信、足食后,两邑人心思定,对赵无恤政权的拥护程度越来越高,是时候将触须伸展到全境了。
  宣言的最后是保证不会损害各氏族和国人的利益,反而会把获利固定下来,并将其政策化。
  周围的众吏一阵欢呼和颂扬,而冉求和公西赤则面面相觑,感到有些新鲜。
  一旦在外边抛头露面,年轻的公西赤总是穿着最好的衣服,他这会小声对冉求说道:“如果要说中都邑和这里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中都做什么都要讲复古,而这里则提倡维新,子有师兄,你怎么看?”
  冉求先是默然,来到廪丘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心。
  他的家族虽然号称周室诸侯冉国之后,但现如今已经衰败,只能算普通国人,他向孔子求学的目的很简单,那便是出仕,成为士大夫。
  在中都期间,他没有什么具体的职务,有时候帮助孔子和子路处理政务,有时候则带着少量兵卒巡逻御寇,被赵无恤相中,算是他第一次得到为政的机会。
  冉求并不太重视德的修养,娴熟六艺后,他的关注点在如何施政和军阵之事上,很少向孔子请教仁、义、礼、孝这方面的问题,所以孔子才说他“不知其仁”。
  他虽然对孔子一些教学和思想不置可否,但却依然尊重老师。不过目前为止,冉求对赵无恤这种积极进取的改革态度却更加赞赏,他创建长矛兵阵,便是乐于革新的一种表现,这一点上,和赵无恤倒是不谋而合了。
  更何况,更新体制,就意味着有新的职位出现,自己和子华也才有跻身高位的机会!
  于是冉求对母家的表弟公西赤说道:“子华,夫子曾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赵大夫已经是你我的主君,来到廪丘后又给予吾等很高的待遇。食有鱼肉,行有车马,服有纹饰,所以当尽心尽力,辅佐于大夫新政才行,在中都的那一套却不一定适用于这里,你我当以赵大夫的吩咐为准。”
  话虽如此,但冉求还是很苦恼,虽然前些日子赵无恤在中都和孔子其乐融融,但他却敏感地觉察到,夫子和赵氏大夫之间,似乎有着潜在的巨大分歧。
  “若是有一天,大夫和夫子因为理念有别而不和,我和子华应当何去何从?从师焉?从君焉?”


第313章 其命维新(下)
  冉求和公西赤的对话刚结束,就被赵无恤召去问对了。
  听说公西赤写的一手好字,还会齐、卫篆书,于是赵无恤让他和成抟分别兼任文吏,负责记录。
  赵无恤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完成从春秋到战国秦汉的转变,将老旧不适应大争时代的封建领邑制变为更高效的集权官僚制。
  首先,就是让领地统一在同一种制度下,这是立政的第一要务。
  侍候在旁,随时接受问答的冉求好奇地问过:“大夫准备用赵氏之政,还是鲁国之政?”
  若是用鲁制,他觉得自己也能帮衬一二,而晋国赵制,冉求记得夫子曾一度诟病过赵鞅铸刑鼎之举。
  但赵无恤的想法却不一样,鲁制从目前来看,依然是十分保守的,比起已经化邑为县的晋制大为不如。但晋国的基层地方制度,乃至于赵氏的制度,他也不打算全然照搬。
  无恤目前虽然名为鲁臣,但实际上却自成体系,和晋国国内六卿各行其政一样,鲁国卿大夫在自己的领邑里也是爱怎么玩怎么玩,别激起国人愤慨将你驱逐就行。
  于是他说道:“我将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混合之后,或许就是一种全新的体制。”
  “全新的体制?”
  “然也!”
  那些在赵无恤心中酝酿已久,身处晋国时却碍于诸卿和宗族束缚无法实施的更制,一条接一条从他口中说出,又在公西赤和成抟等人笔下变成了鲜活的文字。
  他每说一句,冉求挺直的身形就微微震动一次。
  “从世禄到官僚!”
  “从尊尊到尊法!”
  “从采邑到乡亭什伍!”
  ……
  八月末,清凉的秋气已至,作为全邑氏族之首的甄仲勋坐着马车回到了甄邑,这还是赵无恤破邑以来他第一次被获准外出,所为的还是“公事”。甄邑到廪丘的来回几十里地景色依旧,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河水开始干涸,甄仲勋看着这番秋景,心里也一片凄凉。
  等他风尘仆仆地回到甄氏聚居的里闾中,那些残余的长老和邻近族长们纷纷围了过来。
  “族长,如何了?”
  “新政究竟是怎样的?”
  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赵氏大夫那所谓的“新政”的具体情况了,但至于这新政究竟是什么,各氏族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大多数认为是要效仿晋国那边的制度,作爰田、州兵什么的。
  只有被邀请前往廪丘聆听赵氏大夫宣政的甄仲勋能第一时间得知真相。
  “无法一一细说,但总之,我甄邑的体制已经被打散重塑了,部分职位被取消,又有一些新职位出现。”
  众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族长可被授予重任?”
  既然在形式化的“公议”中众人无力抗拒,便只能屈服,但却也指望自己的宗族能在新政中占据一个有力的位置。
  甄仲勋向众人展示了腰间新佩上的绶带和小铜印:“大夫命我为甄邑长老。”
  “长老?这职守是做什么的?”
  “负责祭祀之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一职守,当然要德高望重之人担当,甄族长足以胜任,勉之。”当时,赵无恤是这么对甄仲勋说的。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甄仲勋觉得,这个职位很可能是一个虚职,用来安置抚慰各氏族的,凡事都得唯赵无恤和邑长吏的马首是瞻。
  看着自家族人们面露喜色,他微微叹了口气,要是赵无恤全然将各宗族排斥在新政之外,必然会引发巨大的反弹和不满。但此人何其聪明,先是给予了不少看似不错的职务,关键属吏却任用亲信。如此一来,各氏族安于现状,若想要更进一步,跻身要职,就得全心全意效忠于他才行。
  甄仲勋如今只能在这个“甄邑长老”的职位上战战兢兢地奉迎赵氏大夫的种种要求,同时尽量维护宗族利益。
  又有人凑过来问道:“赵大夫的意思是不是,只要赵氏在甄邑一日,我甄氏便能世袭这长老之职?”
  目前的卫、鲁两国,家臣常常是世代沿袭的,于是过上几代,家臣就变成了地方权利的代言人,形同邑大夫了。鲁国的情况便是如此,季氏的费宰曾长期由南氏父子相传,三桓的家臣反倒在领邑坐大,凌驾于主君之上,最后造成了陪臣专权的悲催局面。
  甄仲勋冷笑一声:“赵大夫何等精明之人,怎会如此大方?这邑长老之职我也是暂时担当,每年都要受大夫的亲信监督考校,若是为政不合大夫心意,随时可以撤销!且也没有食田赐予,而是发放粟米作为俸禄,每年200石而已!”
  ……
  “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主持政事而不能取信于民者,就不可以为长吏。甄邑和廪丘的职守完全是选贤任能,即便暂时上任,也随时可以更改撤换,这便是本大夫的用人原则!”
  这也是赵无恤在宣政时提出的“从世禄到官僚”!
  他将甄邑和廪丘不尽相同的官职打散重建,一邑的长吏名为邑宰,管理政事民生,财政赋税,一年俸禄300石。
  此外还有辅吏三人,邑司马管征召守备,秩250石;邑长老管祭祀、乡射聚会,邑士师管刑狱缉盗,秩200石。
  两邑正吏的名单逐渐公之于众,赵无恤称之为“公示”,其中甄邑宰的人选早在众人预料之中,那便是张孟谈。
  张孟谈可以说是赵无恤势力中的二号人物,也是唯一可以独当一面,在无恤不在时统辖两邑军政的人。
  他是无恤好友,在无恤出奔宋国后不远千里前来投奔,献上了谋濮北、入鲁之计,被赵无恤誉为首功之臣。其为人谦虚鞠让,在德义、功劳、为政取信于民方面都十分出众,他出任甄地长吏,可谓众望所归。
  而廪丘的长吏,则被授予了新近从晋国赶来的计侨。
  计侨本来是个只对数科感兴趣,其余公事能推则推的懒人,赵无恤还在国内时,他就没有实际任职,而是专心钻研数科,培养接班的人才。
  但在无恤被逐后,计侨却激流勇进,主动担任了成乡宰的职位,他和羊舌戎一起,将这个因为无恤离去而人心惶惶的乡邑维持了下来。过去一年里成乡富庶依旧,大车大车的钱帛和瓷器纷纷往宋城商丘送,帮赵无恤维持住了开销,在商丘打开了局面。
  在濮北之地落入无恤之手后,计侨便和羊舌戎一起卸任,将成乡交给了赵鞅的家臣,带着数科弟子们和部分陶匠跑到了廪丘来为无恤效力。
  这位年近四旬的计吏名声在晋国内部已经渐渐起来了,甚至还传到了国外,许多人都知道,成乡宰是位会周髀数字的数科高手,正在钻研“经天纬地”之术。
  计侨有名、有功、又有劳,手里十多名年轻的数科弟子也解了赵无恤乏才之急,所以任命为廪丘邑宰无可厚非,既然治理成乡井井有条,更进一步的千户邑应该也能胜任。
  比去年冬至时消瘦了不少的计侨却有自己的担心:“下臣生怕政务繁忙,没有功夫钻研数科和教导弟子,主君莫不如另择贤才,侨拾遗补漏即可……”
  但赵无恤让他安心,没有意外的话,他本人会常驻廪丘,把这个昔日的要塞作为行政中心,平日的政务也会参与。这个任命一是奖励计侨的功劳苦劳,二来也是为渐渐成型的“数家”壮大铺路。
  计侨推脱不能,只得应允。
  接下来,就是邑司马了,无论是俸禄还是权力上,司马都是仅此于宰臣的职务,赵无恤手下能胜任的人不少。
  但冉求初来乍到不好骤然提拔到如此要职上,穆夏、虞喜、伍井威望不足,这四人也更适合呆在武卒里做军吏。所以原先地位较高的原成乡司马羊舌戎,和赵氏家臣虎会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羊舌戎在得到甄邑司马的任命后有些激动,这才跟着赵无恤两年,期间还一度君臣分离。谁想却从一个区区的下宫两司马升到了千户邑司马之职,爵比上士,期间至少跳了两级,这可以说是飞一般的速度了。他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只觉得位列大夫,复兴羊舌氏的梦想渐渐有了希望,顿时干劲十足。
  虎会还是喜欢倚着城墙唱歌,他除了廪丘邑司马外,还负责教悍卒掷矛,训练那一百赵氏家臣子弟“庶子卒”,如今这批人已经习惯了武卒的训练和作战方式,可以加以使用了。
  邑长老虽然主管祭祀,放在上古时还兼顾神权,权势极大,但进入春秋后已经渐渐被边缘化。只要赵无恤把好关,这个职位仅仅是个空衔。出于安抚当地人的考虑,甄长老给了甄仲勋,廪丘长老也给了一个当地的七旬老者,但仅仅是个傀儡,主要权职还是由娴熟礼仪的孔门之徒公西赤担当。
  最后,是掌管法律、刑狱的士师一职……
  从上古皋陶做刑律以来,律法都藏于府库,不轻易示人,让国人摸不清违法与否,造成一种未知的恐惧,也好让地位尊贵的卿大夫对国人庶民生杀予夺予取。
  但春秋的趋势是,成文法渐渐将成为主流,郑、晋两国已经先行一步,尤其晋国赵氏和郑国,走在时代的最前沿。
  赵无恤统治濮北两邑,也想把这里变为自他之下,人人都得以法为尊的律令制政权,这便是“从尊尊到尊法”。
  不过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麾下法律人才的极度缺乏,到最后,竟然只能让背熟了《赵宣子之法》的成抟担任廪丘的临时士师,甄邑士师却只能由张孟谈兼任。
  此外,律法的建设也十分滞后,军法倒是暂时够用,但民法却只能由晋国的赵氏刑鼎立起一个架子。想要进一步建立起合乎濮北“国情”的律法,还需要一个提纲挈领者,以及源源不断的基层人才。
  时穷思贤士,赵无恤不由想起了新绛泮宫教授刑律的邓飛,还有他在宋国时多次听闻大名的邓飛同族兄弟,郑国著名的“诉讼律师”邓析先生。


第314章 名法,义利
  邓析和籍秦的佐吏邓飞一样,原本是邓国公族,邓国亡后,他们的祖先向北逃到了新郑,成了郑国士人。
  邓析在郑国地位不算高,但名声却极其响亮,赵无恤在新绛时偶有听说,到了宋国后消息来源广了,双耳就时不时会被这个人的各种事迹包围。
  当年子产铸刑书,开创了诸侯成文法的先河,郑国也成为后世法家起源地之一。子产的做法已经是首创,还遭到了晋国大夫叔向的极力批评,然而,邓析却比子产更激进!
  赵无恤听说邓析欲改旧制,对子产所推行的一些政策很是不满,年轻时便“数难子产之政”。子产对民间的舆论是很宽容的,曾经“不毁乡校”,所以并未利用权势让邓析这个反对派永远闭嘴。
  子产去世后,子大叔执政,继续实行子产的政策,邓析依旧对子产铸的刑书多有批评,于是自编了一套新的成文法,将其刻在竹简上,人称“竹刑”,据说比子产刑书要更好更全面。
  当然,对邓析负面的评论也很多,老实质朴的宋国人就很不喜欢邓析的“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视之为诡辩。
  “这邓析的名字,我在后世似乎也听过,从目前的消息看,他可以称之为法家,也可以称之为名家……”
  赵无恤有在濮北的甄、廪丘建立一套律法制度的想法,但却极其缺乏这方面的人才,所以对邓析颇有关注。但听说他最近在新郑炙手可热,这区区两邑士师的职位,不知道能不能吸引他……
  如今郑国子大叔已死,七穆之一的驷歂执政,邓析也蹦跶得越发欢实。
  他最近在新郑聚众讲学,向人们传授法律知识和诉讼方法,并当起了“律师”,帮助别人诉讼,大狱要求一件上衣作为报酬,小狱则要一条襦裙。郑国民风开放,商贾遍布大街小巷,所以争执也比较多,郑人献衣而学讼者不可胜数。
  所以赵无恤只能先派人去新郑打探消息,和邓析搭上线,想办法弄几卷《竹刑》来观摩观摩,但却没法立刻把他诱来这儿。
  “更何况,邓析曾公然宣称不法先王,不事礼义,和儒家的根基全然相悖。他要是来了鲁西鄙,法先王、重礼仪的孔子肯定会愤怒至极,我手下子贡、子有、子华三人说不准也会有顾虑,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啊……”
  赵无恤没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大无私理念,他想要的“法”,至少在数十年内,必须是为他这个统治者的意志服务的。要是来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刺头带着民众鼓噪,他只能尽量向子产学习,忍着不下手将其干掉。
  ……
  在邑宰、司马、士师、长老这四个各自拥有官署和佐吏的职位外,赵无恤还因地制宜,设置了城门吏、计吏、仓吏、厩吏、农吏、医吏、工吏、市吏等,俸禄从斗食到百石不等。
  计侨的数科学生们学以致用,做了计吏、仓吏。小公输班的父亲公输克做了工吏,统辖鲁国新来的匠人,扁鹊的徒弟子豹则是医吏。他们基本都能各司其职,发挥自己的特长。
  甄氏在之前被赵无恤带走的不少子弟都被加以任用,但基本都集中在廪丘。而廪丘氏族子弟则被安排到了甄邑上任,这种异地任职的方式也让当地氏族和邑吏勾结变得困难。
  那百名赵鞅留下的赵氏家臣子弟也被他抽出部分,打散在各职守里作为监督者。
  新政的架子已经搭建起来了,但这套班子只能算勉强凑合。
  “现如今的甄、廪丘,要将卫、齐、晋、鲁四个不同国籍,口音的官吏们捏合成一个紧密的集团,可谓任重道远。别说一年两年,甚至得花费数十年才能消弭他们的界限!区区两邑三万之众尚且如此,何况九州千倍的土地和人口,由此可见,一天下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细细想来,秦朝为什么统一后十多年就分崩离析,也就不足为怪了。
  虽然艰难,但只能咬着牙做下去,谁让赵无恤拼死拼活,就到手了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开局之地呢?
  创律法,谋邓析并不是目前至关紧要的事情,可以慢慢经营,赵无恤手头最重要的,还是“从采邑到乡亭什伍”这一项。
  实际上,西周早期是比较集权的,周王畿的六乡六遂基层制度分为“比”、“闾”、“族”、“党”、“州”、“乡”,他们与“伍”、“两”、“卒”、“旅”、“师”、“军”一一对应。村社居民行政组织与军队的军事编制两两相应、互相统一,这就是兵农合一的古制。
  西周的王畿渐渐分割,乡遂和井田制度一起崩溃了,到了后期南国之师丧尽后,只能依靠王畿大夫的领邑私兵征召作战,防御犬戎入侵,乡遂渐渐被采邑制取代。
  各级卿大夫的封地名为采邑,邑有万户,千户,有百户,有十室,原来都是自然形成的大小居民点。凡此种种,散布在中原各地,属于不同的封邑主或氏族,他们世代传承,根据宗族血缘抱团而排外。
  到了春秋,甄和廪丘虽然实行卫、齐两套基层制度,但大体上也是这种采邑制的延续。
  如此一来,就会造成行政分散而低效的情况,肉食者能统治驻扎在大邑,但其他小邑聚的控制,只能指望各邑氏族配合。
  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将一个地区的民力和资源高效化利用,遇到战时就得面对和地方势力扯皮和相互妥协的情况。
  焚券市义和秋收后,赵无恤如今已经在甄和廪丘建立了绝对的威信,两地新的职守确定,新政便可以从上到下铺展开来,随着一封简牍传遍了各小邑,新的基层制度也开始推行了。
  “合小邑聚,集为亭、里,里中则设什、伍!”
  甄和廪丘两邑之下,赵无恤设置了亭和里,亭控制道路治安,有亭长,由赵无恤亲自任命,下属有求盗、亭父、亭卒,来往行人和商贾都要接受亭的盘查问话。
  里是基本单位,所辖百户左右,有各氏族长者或老者兼任的里正,还有专注于农事的“力田”。居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将什、伍作为基层行政单位,也是征召时的作战单位。规定里中的民众无论国、野、贵、庶,按氏名、年龄、籍贯、身份、相貌、财富情况一一载入户籍,称之为“编户齐民”。
  “料民”等前期工作已经在之前两个月内,在张孟谈的主持下陆续完成,虽然这种人口普查方式自从周宣王以来颇受诟病,但现在已经是诸侯间寻常的事,众人也见怪不怪了。想要了解一个邦国、城邑的力量,就必须知晓户口几何,田亩多寡。
  “里”在无恤规划中的是民聚空间,户籍的管理与民户的组织是其核心,里正和什伍则是统治的基层单位。
  “亭”则作为赵无恤政权得以渗透到基层的单位,沿着涂道路径形成线式分布,将作为行政中心的邑和里串联起来。
  这一点一线,就把甄和廪丘的基层彻底变成了一个“网”,一个赵无恤可以笼尽两邑力量的大网!
  这便是他所说的“从采邑到乡亭什伍”!
  说白了,既是对西周,乃至于较为集权的诸侯齐、楚兵农合一,政军合一制度的效仿,也是战国秦汉那一套地方制度的先声,很适应目前濮北的情况。
  百余年前的管仲改革,几十年后的魏国李悝变法,后世的商鞅变法,无不如此。将集权洒向乡亭里闾,想尽办法增加对基层的动员力度,就能富国强兵,就能拔得头筹。
  ……
  在这些简牍写就,准备润色后发往各亭里的时候,年轻的公西赤曾担忧地询问道:“大夫如此大张旗鼓地更改制度,就不怕各邑聚的氏族们不满,群起反对么?”
  赵无恤却笑着反问道:“反对?”
  “谁敢反对!”
  他目视身边的成抟,让他回答公西赤的疑问。
  成抟的父亲成巫身体渐渐不行了,无法远行,所以此次留在了成乡。赵无恤也懒得理会这是真是假,毕竟成乡在赵氏内部依然是他名下的食邑,就让成巫和窦彭祖等人继续经营,虽然不指望他们能更进一步,但维持住成乡的富庶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成抟却是有些忐忑的,对赵无恤也更加毕恭毕敬。
  但赵无恤授予他廪丘假士师之职,却又让成抟心中稍安,于是他分析道:“甄氏乃是全邑各族之首,如今在邑内服服帖帖,其他各小族又哪敢冒头?不满之前,得先想想每日训练不休的武卒,还有如林的戈矛。至于廪丘齐人,在甄之役里是被完全打怕了,那些昔日强悍的齐卒如今都成了顺民。”
  “更何况,新设立的里中,里正通常由当地的旧氏族族长、老者担任,原先的权力并没有少,只是多了受邑吏直接管辖而已,没有理由与大夫为难。”
  听了成抟的分析后,年轻的公西赤的三观受到了巨大冲击。
  PS:虽然“子产杀邓析”这个谣传比较流行,但看过左传就可以知道,直到这一年,邓析依然活蹦乱跳着。


第315章 秋以狝治兵
  公西赤的脑袋有点晕,在中都邑,夫子和地方的族长们商量事情,或者召集弟子们议事,都是要谈仁义。可在廪丘,对外虽然还畅谈大义,但遇上内部的小会议,却是完完全全在谈利益,这样真的好么?
  夫子可是说过的:“放于利而行,多怨!”
  不过他本性就是个喜好侈靡和利益之人,喜欢华丽的轻裘,还有高车肥马,所以孔子说他“不知其仁也”。何况表兄冉求也告诫过他,当大夫为政的理念和夫子教授的东西相悖时,以大夫为准,所以公西赤对这里的气氛还能适应。
  君君,臣臣,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这是作为人臣,基本的忠诚问题。
  赵无恤是个好主君么?在公西赤看来自然是的,勤政爱民,生活简朴,这样的大夫在鲁国点着薪柴都找不着几个。
  既然如此,那主君的话自然就得听着,“吾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是孔子,不是他更具有妥协性的弟子们。
  于是公西华诺然受教。
  而且,他还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夫子也说过,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大夫虽然言利,却是为了更好的治民,这是大节,大义!”
  赵无恤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他和蔼地对这个同龄人说道:“至于为这些行政之法追溯缘由,引用诗、书来证明其合乎上古之治,就靠子华的笔削了。”
  除了负责祭祀和接待宾客,处理文案外,公西赤在赵无恤势力里一个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把这些集权的措施美化,说成三王、周公之治……
  这也是赵无恤眼中,儒家子弟中的“文学礼仪”之士最大的用处。
  那就是为统治者吹嘘,为冷冰冰硬邦邦的行政法令粉饰上一层合乎礼仪的光环!
  ……
  公西赤绞尽脑汁,还真的引经据典,为赵无恤的“什伍”制找到了依据。
  “《周礼》言,乃会万民之卒伍而用之。乡遂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齐国管子亦有五家为轨,十轨为里。”
  “今日大夫甄、廪丘之政,虽名为亭、里、什、伍,看似不同周、齐制度,实则是周礼与管子之政的结合,与周、齐善政无异,岂曰不合礼哉?”
  对公西赤的这篇粉饰之言,赵无恤一笑而过,里面基本没什么硬伤,不管孔子信不信,反正甄、廪丘的不少士人和族长是被忽悠得信了。
  亭里什伍制度只是给各聚集地的小宗族势力套上了枷锁,限制他们的扩张,至于慢慢收紧绳索,让“中央”和地方势力达到一个均衡程度的时机,还尚未成熟。
  而且压制得太紧了,也不利于地方的开拓和发展。
  面对即将到来的十月之交,赵无恤依然得和当地土著势力分摊利益,寻求他们的支持和合作……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赵无恤施政中的最后一项:“从公田到税亩”,也就是废除那些已经名存实亡的公田,重新丈量土地,分摊赋税,暂时无法实行。
  变革地方制度,更易官职名称,这在短视的氏族族长们看来,只是换了一个名号而已。但若是把手伸向他们赖以生存的田亩,那就是在挖他们的根,必然会引发剧烈反弹。从古至今,一直到两千年后,无数矛盾都是从土地上产生的,所以不可不慎!
  望着秋末田间农人们踩着耒耜,赶着耕牛,或者俩人耦耕的忙碌身影,赵无恤下了马,走到田边蹲下,捏起了一把黝黑的泥土,感受其中的粘度。
  河济之间的兖州自古以来就是个好地方,目前大河的水患尚不严重,不过在原本的历史上,之后几百年战国七雄将会“以邻为壑”。为了减少本国的水患,互相筑堤御水,甚且决河水以灌邻国,这一带恐怕就会成为一个重灾区,经济人口大大下降。
  这也是“平天下”的一个内在需要,一个四分五裂的中原无法驯服桀骜的大河。上一次夷、夏第一次统一在一个王权之下,正是夏禹治河,千余年后,华夏又有了这种迫切的需求。
  他拍了拍手,任由泥土揉成尘埃随风而去,对同行巡邑的计侨说道:“这里的土地是大河、濮水、济水冲击而成的平原,禹贡称兖州的土壤为黑坟,也就是黑色的肥沃田地,绝不比新绛差。我打算在粪土肥田和疏松土地后,让流民们用代田法种植冬小麦,这里将成为试验田,吾等可以试试在跨越千里后,这法子濮北之地能不能获得丰收。”
  若是代田法行之有效,明年春天将在甄、廪丘全面推广,开始一粟一麦,杂种戎菽的循环。
  因为对于土地的谨慎态度,这个秋末,代田法只在乌氏举族迁走后,归属邑寺的田亩上实行,主要的劳作人口则是鲁国的流民。
  计侨虽然刚刚走马上任没几天,但已经对廪丘的户口、府库情况倒背如流了,他答道:“前后从高鱼、郓城涌入了近千人,除去老弱病残幼,还有数百人可以开耕五千亩土地,刚好能将属于邑寺的公田种满,大夫已经同意他们可以得到其中一半的收成维生,所以鲁人们劳作都十分尽力。”
  “善,我还要再颁布一条法令,在这些鲁人中挑选青壮者入伍,娴熟郓城道路、地势的人优先,其家人可以获得五十亩土地一年的租种权,十税一即可!”
  随着封凛不断从鲁城曲阜传来的消息看,阳虎那边已经基本准备好了,只需要一个时机,便会迫不及待地对三桓动手,所以赵无恤这边也必须抓紧。
  要是能拿下河道纵横的郓城,也许明年就能吃上稻米,论起养活的人口的能力,还是这种作物比较给力……
  ……
  在秋收完毕,部分公家田亩冬小麦种下后,已经是九月上旬,秋分已过,整个北方开始进入农闲时期。地方的新官制已经渐渐步入正轨,但军中的许多人却权职未定。
  召集属下们后,重新披挂甲胄的赵无恤如此对他们说:“我打算将两邑的军队分为了两个部分,分属不同的体系,一是武卒,二是地方兵。”
  武卒以招募的职业兵为主,人数700,负责攻城略地的外战,由赵无恤自己统领,每日训练一次,几乎人人带甲,而且兵种齐全,有长矛兵、剑盾兵、轻骑士、掷矛手、弩兵。
  地方兵以征召的国人、野人为主,主要任务是守备城邑,巡视道路,缉拿小股盗寇,由邑司马负责,每旬训练一次,装备较一般。
  地方的什伍制度已经确立,所以赵无恤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一次大规模征召兵卒的“秋以狝治兵”。
  “去年战乱,民众流离,盗贼蜂起,藏匿野泽,待到冬天或会剽掠廪丘、甄地。我既为大夫,便有保护一方的职责。如今九月,正是缮五兵,习射术,以备冬寇之时。”
  因为有纵横雷泽、大野泽的盗跖存在,周边各邑都如临深渊,秋收过后,也是盗寇开始为了越冬而四处劫掠最猖狂的季节。所以赵无恤只是一鼓动,两邑的族长,还有各里里正就纷纷响应,帮助他征召兵员了。
  地方兵里,赵无恤又将其分为邑兵和亭卒,邑兵征召邑内青壮,每两户出一人,甄邑征了500,廪丘征了600,由邑司马直辖。亭卒则多半是各里的庶民,每两户出一人,甄地各亭里有众600,廪丘各亭里有众700,约占了总人口的十五分之一。
  因为推广了什伍制度,所以这次征召的效率比往年高了不少,仅仅花了几天,甄、廪丘邑外的平地上就有数百人开始了武卒式的操练,而各亭长也纷纷汇报说完成了征召任务。
  里正是土著势力的代表,被特别“优待”不用入伍,但亭长却多半是赵无恤直接指派的亲信,负责管理训练亭卒,如此一来便为他间接控制了地方武装。
  在“兵农合一”制度下,平时管理村社和国家事务的各级什伍长,战时就是军队中的基层军吏,赵无恤暂时还找不到比乡党邻居更能凝聚集体性的东西。
  这些征召兵平时散在村社为农,战时临时征集为兵。散在为民时,兵器收归国家统一保管,临事征兵时发授武库中的武器,不过训练时多半以竹矛木棍为主,会射箭的则自带弓矢。
  此外,从高鱼、郓城逃来的近千名鲁国人也受到了征召,出百名青壮为卒。本着“以鲁人治鲁卒”的思路,这一流民卒被赵无恤交付给了已经将武卒训练方法化为己用的冉求。
  这也是他对冉求军事能力的考验:“子有,两旬之内,将这些流民练成一批能日行五十里而不掉队,面对贼寇而不溃散的兵卒,可乎?”
  ……
  在冉求接受生平第一次重任,开始训练那些青壮流民的同时,赵无恤从曲阜要来的两百多名鲁国工匠也被安置在廪丘城外郭区的原乌氏工坊里。加上从甄邑和廪丘集中起来的百余工匠,已经足以打造一个多样化的手工业基地。
  这一日,朝食刚过,工吏公输克一家居住的瓦屋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他刚刚委质效忠的主君赵无恤。
  满脸络腮胡,手脚粗大的公输克又惊又奇,连忙带着家人下拜顿首。
  “下臣见过大夫,大夫光临鄙舍,实在是……”公输克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眼睛看着乱哄哄摆满了木料、木屑、工具,还有机括零件的屋子,窘迫不已。
  赵无恤却对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公输子一家在廪丘可还住得习惯?”
  他和公输克说着话,眼睛却望向了小公输班身上,他正躲在父亲的身后,手里捏着铜削和削了一半的木头,偏头出来看着赵无恤发怔。
  无恤眼前一亮,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第316章 公输
  公输克回头一看大惊,在主君面前还握着刀削,这可是十分不敬的行为,要是被那些亲卫武卒看到引发误会那就糟了,连忙伸手去拍公输班的手。
  “你这竖子,成何体统,还不放下!”
  赵无恤却十分和蔼:“无妨,小童子在做何物?”
  公输班和话多聪明的项橐不同,显得有些木讷和质朴,但手却极其精巧,他手里的东西被献上后,赵无恤才发觉这是木弩的机括,虽然是木制的,却已经和青铜机括的模样相差无几,各个小部件还能运动自如。
  无恤不由称赞道:“好巧的手,这是从哪里看来的?”
  “是看了弩兵在外郭靶场训练后学着做的……”公输班怯懦地说道。
  公输克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拉着儿子下拜赔罪道:“这竖子每日闲暇时要么就跑到溪流边看磨坊运行,说了他几次都不管用,谁料却越来越大胆,弩是大夫武卒利器,竖子竟然跑去偷窥,是小人之罪也!”
  赵无恤却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公输子是工吏,未来若是汝子才干不亚于你,继承父职也是可以的,现在多看看瞧瞧,学些东西并无坏处。”
  公输氏原本是制作辎车和辇车的工匠家族,在数十年前的逼阳之战里立下了运输之功,所以被鲁侯卓拔为士人,从工匠变成了管事的小吏。继承了家传技艺后,公输班的木工天分从小就有些端倪。
  但赵无恤也不想过早的揠苗助长,且先让他慢慢成长。
  “等开春后,便将小童子送到廪丘邑宰的数科学堂去学习罢。”
  公输克转忧为喜,明眼人都能看出,赵氏大夫对廪丘邑宰十分器重,对那神秘的数科学堂也很是扶持,工匠们入驻后,那些数科子弟也没少过来与他们交流和传授一些妙法。自己儿子要是能进学堂,不仅能学会篆书,还能一窥周髀数字和经天纬地之术,从此成了宰臣之徒,何其幸运。
  不过赵无恤心想的却是,一个会用阿拉伯数字,有后世数学知识作为基础,又被我灌输各种后世脑洞的鲁班,那将是怎样的存在?或许他日后遇上墨子时,就不会被斗败了……
  ……
  赵无恤今天过来,一是看看公输班,二是要和公输克商议一下工匠的安置和工坊的建设。
  诸多工匠由工吏管理,食于赵无恤,是身份受束缚的隶工。为了行事方便,赵无恤暂时不想对这种落后的身份关系作出什么改变,在衣食上善待即可。
  毕竟要是和卫国濮阳一样,工匠自由度过高,三天两头不满造反,那也是一件让统治者烦恼的事情。
  在公输克的引领介绍下,赵无恤巡视了已经初见规模的匠作坊。
  匠作坊的规划,是计侨带着数科学生们协助公输克建造的,这里根据不同工种的区别,划分为五个大区,数十个小类。
  目前武卒的兵器主要是从甄、廪丘两地的府库里直接获取的,但这些青铜武器损耗极大,甄之役,兵刃损耗多达两成,兵器的新铸和修补,都意味着必须早日实现自给自足。
  所以,赵无恤最为重视的,还是“攻金之工”,其中包括将铜锡按一定比例混合冶炼的冶氏;负责制作铸模和铸造的铸氏;做铜剑的桃氏;做骨、青铜箭簇的矢人;最后是做耒耜等农具的段氏等五个工种。
  这个攻金之区主要出产铜锡产品,或是兵器,或是工具,或是农具,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带动整个匠作坊,乃至于农业运行的基石。
  对于冶炼技术的改进,赵无恤前世一个门外汉没也什么好的思路,他只能给工匠们提供一些不知是非的建议参考。
  目前能大刀阔斧变革的,主要还是农具的形制,计侨等人来鲁国西鄙时,也把画在简牍上的农具式样带来了,照葫芦画瓢即可。在锄头、犁将古旧的耒、耜取代后,农业效率会提高不少,但需要的金属也成倍增加。
  所以,攻金之匠们也面临着瓶颈,那就是原料和燃料的缺乏。
  公输克忧心忡忡地说道:“甄、廪丘不产铜锡,而烧炉的柴木也不够,如今攻金之匠们只能修补少量兵刃,不足大量铸造新器……”
  这就是从太行山来到河济平原后的麻烦所在了,比起自然资源丰富的晋国,这儿多半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土地之下缺少金、锡等有色金属。
  “木材的话,暂且从青山砍伐,或者越境去濮水以南的历山一带,此外我记得郓城有不少石涅,大野泽边也有许多林木。”
  如此一来,赵无恤对郓城这块宝地的需求就更加迫切了。
  “至于铜锡方面,目前别无他法,只能通过陶邑的子贡,从吴、楚购置一些。”
  春秋时虽然北方青铜文明鼎盛,但产铜地点却集中在南方,只有晋国、秦国的中条山、霍山、崤函,以及鲜虞北燕等地有少数出产。至于齐鲁,一直是很匮乏的。
  当年周昭王、宣王伐荆楚、伐南淮夷,目的也是为了打通铜路,掠夺这种战略资源铸造兵器和礼器。到了春秋时,《诗·鲁颂》曾经歌颂过:“憬被淮夷,来献其琛,玄龟象齿,大赂南金”。这里所说的南金就是铜,和玄龟象齿并称,可见对于中原人来说,这是极其珍贵的物品。
  北方不仅少铜,尤其少锡,依旧是吴、越之地的金锡为一种美材被中原人称道,晋国在和吴国结盟后有了铜锡的来源,也是与楚国维持争霸的必须条件。楚有汝汉之金,管理十分严格,吴国的铜锡产地则集中在大江两岸,通过徐地、宋国和北方诸侯贸易往来,陶丘正是交易的中心。
  所以赵无恤在获得领邑后,越发觉得自己提前在陶邑铺开局面是很有必要的,除了钱帛外,一些本地稀有资源的获取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他设想,若是能夺取郓城和大野泽,就可以从水路和陶邑联通在一起,运输效率将翻上数倍。
  他最后说到:“除了从铜锡的来源上打主意外,汝等也要多多研制冶铁锻造之法,我听说鲁国颇多出铁之山,比铜锡更容易获得,先用来制作农具,慢慢改进技艺。”
  ……
  接下来巡视的是远离明火的“攻木之工”。包括负责都邑的测量和营建以及沟洫类水利设施和其他土木建筑的匠人;制作弓体的弓人;制作殳、矛、戈、戟等兵器和农具之柄的庐人;制作马车车轮和车盖的轮人;制作马车车辕、车厢的舆人。
  匠人营国,是工匠里最受重视的一个工种,这个工匠区便是他们重新拓展修建的。未来的加固城邑,增修沟渠,乃至于赵无恤心中隐隐有想法的河、济、濮短程运河,都需要他们参与。
  而弓人也受到了赵无恤的巡视,他对他们的要求是,在明年之内娴熟制弩的工艺,弓体的煣制也不能拉下。
  “现如今武卒中多弩兵而少弓兵,弩机需要改进,而弓兵则可以在民众中通过乡射礼选拔。”
  至于做器具木柄的“庐人”,也在这天得到了一份大订单。
  “要制作数百根长达两丈的木柄?”庐人们暗暗咋舌,这么长的兵器木柄还真是少见。
  “然也,统统用来安放矛和少量的戈、戟,我要在十月之前,让武卒里的戈矛手统统装备上长达两丈的酋矛!”
  轮人、舆人也被提出了新要求,赵无恤要他们减少戎车的制作,增加辎车。
  因为在赵无恤心里规划的兵种里,战车兵只是辅助中辅助,有了长矛方阵,劲弩三段射,以及卒如飘风的轻骑士后,驷马战车的功能已经越来越小了。
  至于四轮马车,在两地的道路网构建起来前无法大量制作,只能先放着,等上一年半载再说。
  接下来,赵无恤又去了攻皮之工处,这里有浓浓的硝石味道,包括鞣制皮革的鲍人;编缀革甲的函人;制作皮鼓的韗人三个工种。
  公输克向无恤展示了一件皮甲的编缀过程:“濮北别的没有,牛倒是有不少,部分用作拉犁牛耕,部分则制作皮甲……”
  目前一甲大概能抵70石粟米,是一户人家半年的口粮,而且制作周期很长,费时费力,不过好在材料来源比起铜锡要容易获得,在大肆扩兵之前,只能这么将就着。
  托了两次大捷和搜刮府库的福,现如今武卒已经人人带甲,部分还是两到三层的重甲,而征召兵的甲衣只能自带,所以良莠不全。牛马的需求极大,于是乎,郓城和大野泽那边的草滩又让无恤眼馋了。
  最后是织造和设色之工,鲁缟这种高级奢侈品暂时做不了,但濮北桑麻也很丰富,未来可以成为一个织造中心,至少可以满足当地居民和兵卒们的衣着。
  巡视到这里时,一面面威风凛凛的旗帜正被绣好,上面有各种猛兽飞禽形状,他们将分发给武卒的各个卒,作为军旗使用!
  最后,还有一个正在修建烧窑的地方,则是为“搏埴之工”,也就是陶瓷之匠们准备的地盘。
  鲁陶公正是鲁国郓城人,他带着三分之一的瓷匠回到了家乡附近,别提有多激动了,见了人就喃喃地说赵大夫言而有信,说了让鲁匠人们三年内还乡,现如今果然兑现。现如今他正带着族内子弟在两邑全境奔波,寻找合适的陶土。
  等到廪丘建立起一个瓷器烧制中心后,赵无恤便可以将自己的特色产品运输到陶邑去,让子贡扩大商业规模,同时与天下诸侯交易往来!
  他也定下了一个“三年计划”。
  “在经济上,三年之内,要让甄、廪丘实现一粟一麦的种植,一年两次收获,使得人人都能饱食。到时候本地特产转销诸侯,让齐国的鱼盐盛于俎豆;北燕、鲜虞的牲畜充实厩苑;宋鲁的五谷、丝麻养育民众;晋地的皮革装备兵卒;吴国的铜锡汇入冶炉!”
  天气日渐寒冷,等到阔叶林全部枯黄,草木渐渐凋零的九月下旬,位于鲁城曲阜的封凛也给赵无恤送来了一封信,上面有阳虎的一句话。
  “冬十月初一,将祭祀鲁国先公而祈之!”


第317章 十月之交(上)
  虎会原本也是个新绛轻侠,晋卿赵鞅好养士,他便靠着一手三十步内十发九中的飞戟入选家臣行列,攒了几年资历,渐渐得以侍奉赵鞅车后,但仍不显眼。
  直到在羊肠坂上一番“罢推车”的强谏后,赵鞅才渐渐不把他当匹夫看待。先提拔为亲卫两司马,多次随同赵鞅出征立功,又为卒长,最后还把他留在了濮北,让他做赵无恤的臣子。
  虽然虎会平日里大大咧咧,与田贲、穆夏等赵无恤的武卒老班底关系不错,但内心里还是有分寸。他知道自己虽然在赵氏军中爵位和资历较高,可到了赵无恤这里,依然算个新人,被提拔为廪丘邑司马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
  谁料,今日赵无恤却突然唤他来此,到场的除了虎会外,竟然只有无恤的谋主张孟谈,这让他有些诚惶诚恐,因为廪丘的一把手,邑宰计侨都不得参与此次密谈。
  “虎司马不必多虑,常言道鸡司夜,狸捕鼠,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计邑宰专管政务,因为不涉及后续事项,所以就不必参与了,而虎司马却有任务与此相关,故而召你前来,请坐罢。”
  倒是赵无恤看出了虎会面色如常下的忐忑,便如此劝慰他。
  于是乎,在廪丘城的邑寺厅堂内,忽闪忽明的青铜灯架下,三个人影虚席而坐,声音低沉,正聚在一起谋划着什么。
  “这是阳虎让封凛带来的话。”赵无恤将盛放简牍的漆盘推了过去。
  “冬十月初四,将于社庙祭祀鲁国先公而祈之?”白衣缁布冠的张孟谈风尘仆仆,在接到赵无恤的消息后立刻从甄邑赶到了廪丘,他看着简牍上的小字,露出了微笑。
  “这是请帖么?”虎会问道。
  “这不仅是请帖,还是给大夫的动手信号,也是鲁城大乱的日期……”张孟谈语气斩钉截铁,对此确定无疑。
  闻言后虎会面色微变,他虽然对赵无恤势力在鲁国的处境有所了解,却仅仅知道了大概。何况他专职武事,对那些阴谋暗算和纵横睥睨不擅长,如今方知此事,只觉得整个鲁国似乎都要风云色变了!
  的确,近几个月来,从种种迹象来看,阳虎等人取代三桓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两大势力之间的矛盾渐渐浮于表面。
  一方面是以孟氏为首的三桓不甘于被阳虎架空,开始拼死反击,拉拢赵无恤希望得到晋国赵氏方面的庇护。而阳虎也已经准备好了对三桓的火拼,拉拢赵无恤入伙以求晋国赵氏到时候对既定事实的承认。
  赵无恤摊开了地图,目视上面的城邑和道路:“我已经询问过子华,按照鲁国以往的礼俗,冬季十月初一,依即位的先后次序祭祀先公并且献上飨食祈祷。初二日,在僖公庙里举行大规模祭祀;初三日,会在蒲圃这个地方设享礼招待公卿大夫,届时三桓、以及许多大夫都会到场,可谓是鲁国卿大夫最集中的一次盛会。”
  张孟谈指着位于鲁国附近的小苑蒲圃道:“既然如此,若是孟谈猜测不错的话,阳虎可能会在初三那天在此动手!”
  “应该是这样,阳虎虽然兵力充足,却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对这次行动有些不自信,所以邀我入鲁城‘做个见证’,若是能带兵最好不过。有趣的是,孟氏也让子服何发来了请帖,邀我那一天去赴会。”
  虎会在震惊之后,也开始了思考,他又问道:“三桓已经察觉危险了么?”
  无恤道:“从我与子服何的书信来往上看,孟氏的家司马有所猜忌,但不能确定具体日期,他们兵力不足,到时候除非发动国人,否则处于劣势,所以邀我入鲁城,还特别嘱咐带上兵卒。一来可以借助子服何在孟氏面前夸赞过的赵氏武卒强兵,二来让阳虎欲投鼠而惧器,不敢贸然动手。”
  虎会掐指一算道:“现在是九月下旬,距离十月之交只有不到一旬时间了,集结兵卒日夜兼行,或许还能赶上这场盛会,那大夫是要去,还是不去?”
  赵无恤举起酒壶,为在座众人各倒了一盏新酿的淡薄鲁酒,然后举到鼻下细细闻嗅。
  “这是甄地新米酿成的薄酒,味道虽然不及新绛糜子酒,但却是国人们的一片心意,如今两邑新政已经推行开来,官吏各司其职,人心渐渐安稳。有大野泽的盗寇在侧,被卸除了武装的氏族们只能选择依靠吾等,所以当此之时,我欲抽身前往鲁城,来一次火中取栗!”
  虎会道:“大夫去前,下臣有一事求问,大夫已经思虑好究竟要助谁了么,三桓焉?阳虎焉?”
  这几个月来,凡是和这件事相关的东西,赵无恤只和谋主张孟谈商议,从不召唤人陪听。如今让自己这个第三者进来,大概是已经做出了决断,要安排后续事项了。
  “事关廪丘对郓城的防务重点,故下臣不得不问,还请大夫恕罪。”
  如此一来,虎会强谏的本色顿显,他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却心细如发。郓城大夫叔孙志是阳虎之党,若是赵无恤与阳虎为敌,那廪丘就要小心防备东邻了。
  “无妨,本来就是要告知虎司马的。”
  赵无恤起身,踱步空无一人的厅堂。
  “今日便对司马明说罢,张子曾分析过我在鲁国的处境,和从陈国奔齐的陈公子完差不多,但陈完能推辞齐桓公授予的卿职,在工正位置上蛰伏了一百年。到了陈文子、陈桓子时才开始发难,在国、高、二惠、鲍、崔、庆之间杀出了一片天地。我这个人性子比较急,若是想要成功归晋,却不能等上几代人,甚至于必须在三五年之内就做出些成绩,得到些权柄和力量!”
  张孟谈微笑着点头:“然也,陈氏虽然阴险诡诈,但他们在齐国渐渐强大的做法却是值得借鉴的。”
  “的确,我自知未来数年最大的敌人或许就是卧榻之侧的齐国和陈氏,所以对这一族的历史也颇多关注,从孔子处借来了几卷手抄的齐《春秋》,二三子可想听听我的阅史心得?”
  张孟谈、虎会下拜道:“愿闻其详。”
  “四十年前,齐卿庆封独把朝政,引发了齐国公孙和众氏族的不满。借庆封外出围猎的机会,齐惠公的两个孙子子雅(公孙灶)、子尾(公孙虿)准备发动政变,除去庆氏。”
  “这场政变里,原本不起眼的陈无宇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先是投靠庆氏,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另一方面却又暗中与倒庆势力靠拢。在陪同庆封狩猎的时候,他谎称家母去世,嗷嗷大哭着从东莱跑回了临淄,擦干眼泪后却带着陈氏家兵参与政变,袭击并杀死庆封之子,夺取了临淄的控制权。庆封匆忙赶回国都,但为时已晚,只好流亡吴国。”
  “陈氏便凭借此次的功劳从不起眼的小族跻身实权大夫行列,获得了领邑,短短四十年就发展到了今天的程度。”
  “我的心思,虎司马可懂了?”
  虎会并不是笨人,话说到这一份上,顿时了然。
  赵无恤举起酒盏向张孟谈敬酒:“无恤不在期间,政务以张子为首,拜托了!”说罢一饮而尽。
  张孟谈再拜道:“下臣等一定为大夫守住这艰难得来的基业!”
  无恤手中再次加满的酒盏转向了虎会:“至于虎司马,稍后便立刻将廪丘防务交给副司马,我另有重任要你去做……”
  ……
  在这之后,赵无恤又召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卒长以上军吏得以与会。
  “甄地邑兵和亭卒加起来一共1100人,廪丘则为1300人,外加700武卒,还有从流民里征召的100人,共计3200之众。如此,已经是这两个邑的极限了,在对盗寇的恐惧,以及什伍制度下,才能达到这种程度。而且只能维持到开春,就得把征召兵解散大半,让他们回到田地上去……”
  这也是造成战争周期性和不可持续性的原因,从古至今所有统治者,都没法很好解决这个问题。直到战国时期对地方的组织度和控制度加强,募兵比例增加后,长达数年的鏖战才变得普遍。
  “我离开期间,甄地将留驻100弩兵,600邑兵、亭卒,由羊舌戎全权负责。”
  “廪丘则要留下1000人,其中的核心依然是100弩兵,其余多半是亭卒,伍井和苏寿余共同负责。”
  在新政中,赵无恤思来想去,还是把稳重的伍井从武卒里挑了出来,让他留在廪丘作为副司马。
  比起进攻来,弩兵更擅长守城,这个神秘兵种也是对新征服领地的一种威慑。所以,赵无恤这次打算带走的,只有1500人,他为主帅,虎会为副,武卒为主力,廪丘邑兵为辅。
  三日后,出发在即,十多面不同纹绣的卒伍旌旗飘荡在廪丘城郊,兵卒们排成了方阵序列站立旗帜之后,昂首望着纵马在他们面前驰骋而过的赵氏大夫。
  巡视了一圈后赵无恤对众军吏说道:“二三子皆有所成,但今日最值得表勋的,还是子有训练的那一卒新兵!”
  一时间,千余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低调的冉求,还有他身后那卒新兵身上!


第318章 十月之交(中)
  在场众卒中,被冠以“武卒”名号的老募兵们自然是军纪和阵列最好最整齐的,他们个个披甲,伍长以上的军吏人人戴胄。
  重装步卒两丈长的酋矛如同森林,腰间还多了防身用的一尺短剑。剑盾手们的盾牌也得到更新,包上了新的皮革。轻装上阵的掷矛兵首次出场,小藤盾绑在左手,背上是长达四尺、五尺的短柄矛、戟、钩,可以近战,亦可以远掷。
  其次是廪丘征召兵卒,这些人原本就是廪丘乌氏麾下的齐卒,虽然在甄之战里被武卒打残打怕,但比起甄地更不堪的卫卒,还有缺乏训练的亭卒要好上太多。这些人也是赵无恤最为忌惮的,所以此次决定多半带走,好让他们刃口对外,免得留在廪丘生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赵无恤为何强调夸奖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流民卒”?
  二十天前,一半出于考校,一半是委以重任,赵无恤将一百鲁国青壮流民交给了冉求,让他尽情用自己的法子去训练。
  如今期限已到,放眼望去,鲁卒们竟然已经能像手里长长的竹矛一样站得笔直,完全没了刚被征召时的歪三斜四和衣衫褴褛,个个虽然依旧瘦弱却精神气十足,隐隐看去士气竟然不比武卒和廪丘齐人们差。
  冉求则穿了一身颜色暗淡的皮甲,复合皮胄以红缨系于颔下,他迈步上前朝赵无恤施礼道:
  “鲁卒已成,请大夫检阅!”
  赵无恤方才已经扫了一眼,这会又亲自下去绕着走了一圈,在兵卒们排列成行军的纵队齐步前行,又换成线列横阵架矛时不住点头,又不时摇头。
  演练完毕后,他大声质问这些一月前或许也客串过盗寇的鲁流民道:“面对群盗,汝等能战否?”
  “能!”鲁卒们昂首应诺,这些日子的训练虽然吃了些苦头,但却也让他们有了些信心。
  “若是郓城邑卒再度扰汝等亲族,占汝等私产,敢战否?”
  冉求闻言后一怔,鲁国流民们也顿时傻眼了。
  卒长之前也只说过要防备群盗骚扰,可没说过要和鲁国官军作战啊……
  但还是有人想起被郓城大夫摧残所受的苦,带头大喊道:“敢!”
  声音最初稀稀拉拉,最后却气愤填膺响彻了云霄:“敢!”
  赵无恤满意地点头对冉求说道:“这一卒兵已经练成。”
  他回到了搭建起来的矮台上说道:“子有的练兵之法,其实我这些天一直有所关注,做得极好!不仅将武卒操典很好的执行,还加入了自己的方式。”
  他目视众军吏,右手捏成拳敲击自己的左胸:“那便是用心!”
  冉求之所以能得到奇效,正是在于他让鲁国流民们以乡党为基础凝聚士气,又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同操练,颇有后世吴起带兵的作风。冉求的举动顿时把这些他的郓城老乡们感动得稀里哗啦,人人愿意奋力操练,这才有了今日小有所成的方阵。
  “子有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这才是为将之道。对于这一点,汝等都要多多效仿学习!田贲,尤其是你!”
  田贲挠了挠头,他训练轻侠游侠一向以严苛著称,每天都有人受严惩被罚,对待手下这些亡命徒也是以江湖脾性约束。
  军吏们顿时大笑了起来,赵无恤训练和作战下令时冷面无情,平日却和他们经常说笑,众人都已经习惯了。
  性情有些内向的冉求受了主君一夸后,心情有些微微激动,面上却按着往常的性格谦虚依旧。但又想到方才赵无恤所说的“郓城”,这是有意的指向么?还是随口一说而已?
  他对政治还是比较敏感的,一下子回想起从鲁城到中都的各种传闻,不由心生疑虑。
  “此次练兵出兵,指向的似乎不是大野泽群盗,而是……阳虎?”
  按理说,赵无恤在初入鲁城曲阜时就闹出了和阳虎“不和”的传闻,如今鲁国内部局势风云突变,无恤防备阳虎之党无可厚非,但冉求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冉求却来不及多想,他被喊到了台上,被授予了今天的嘉奖:一套漆成鲜红的新甲胄,一柄二尺青铜剑,最后冉求还被赵无恤正式任命为这一“流民卒”的卒长!
  冉求凛然受命,如此一来,他和公西赤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赵无恤的势力里获得了自己的位置,虽然依然处于基层,但却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虽然,和他最初的志向“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使求为宰……”不太吻合。
  “流民卒”和一卒戈矛手一起被编入了由虎会统帅的旅中,受其制约调遣。
  无恤将代表独立军权的虎符交予了虎会,毕竟自己的势力里,唯独此人有过单独领军作战的经验。
  “我今日将带700人先行出发,而虎司马会继续呆在城郊,将属下800人训练成一体,九月最后一天拔营东行,务必在十月三日前进入郓城!”
  ……
  赵无恤此次出兵,亲自统帅的兵卒共计700,一人两骑的轻骑士50人;能远能近的掷矛兵50人;擅长巷中混战的剑盾兵100;戈矛手300。其余200,则是装备较一般的廪丘齐人征召兵,多以竹矛和弓矢为武器,兼任押送辎重粮秣之职。
  但大多数补给,赵无恤决定在沿途向“友军”索要。反正他手上有孟氏和阳虎给予的通关符节,一路上足以畅通无阻,还能根据沿途领邑政治倾向的不同换着使用。
  路过高鱼邑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但赵无恤还是拜访了高鱼大夫,请他与廪丘协同防备盗寇。
  到了郓城时,赵无恤就需要停留一日了。
  他让军吏们带着兵卒在外郭区扎营,自己则带亲随进了邑内城中,求见叔孙志。
  贪婪而短视的郓城大夫叔孙志是阳虎的重要党羽,称之为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此次他也受到了阳虎指示,将带着千人进入鲁城曲阜。
  “叔孙大夫不在郓城,那郓城防务应该是由邑司马负责了?”
  叔孙志自然从阳虎处知道赵无恤是“阳虎之党”,这次进都城也是为了帮助阳虎政变而去的,所以对他还算和善,不过听闻此话后却也心生疑惑:“赵大夫问这作甚?”
  赵无恤笑道:“无他,只是见大夫仅有一个邑的封地,却带了整整一千人去支持阳子,而无恤空有两邑,却只有八百之众,心中惭愧,故想再出兵数百,让他们慢慢前往以备不测。届时路过郓城,还望叔孙大夫嘱咐贵邑司马,提供一下粮秣,让他们驻扎在外郭以避风雨,无恤事后自会以赵瓷和钱帛相谢。”
  “这个晋国孺子为了阳虎倒是尽心尽力,大概是因为刚成了吾等党羽,所以想奋力立功,好让阳虎多分他点好处罢!不过他也是愚笨,我虽然只有郓城一邑,却有户口五千,他有两个邑,却只有户口三千余,这如何能比?此次召他入鲁城,其实是存了让我与他同行同扎营,就近监视的心思,谁料竟然如此殷勤,真是可笑,区区数百人如何能对局势什么作用?”
  叔孙志这才安下心来,笑着说这等小事定当尽力,不过他也好奇地低声询问赵无恤,身为尊贵的卿子,为何愿意助阳虎而恶三桓。
  “叔孙大夫身为叔孙小宗,又为何要投入阳子麾下?所为无非是权势和封地,既然三桓小气,嫉贤妒能,而阳子善于树人,我又何必矜持?这一点你我其实是一样的。”
  赵无恤一个反问,就让叔孙志觉得他是知己啊,自己这等公族子弟投入一个陪臣幕下效力,不就是为了这一点么?
  他一副长辈模样,抚着赵无恤的肩膀说道:“无妨,此次若是事成,阳子便能取代孟孙何忌,季寐取代季孙斯,叔孙辄也会取代叔孙州仇,分别作为新的宗主和卿士,鲁国三桓依旧,只是吾等上位而已……”
  叔孙志也被许以了封地和在宗族内的高位,所以对此十分期待。
  在郓城又转了一圈后,无恤留下了几个人“接应”后续到来的虎会等人。
  他也观察了下郓城的塞防,这不愧是鲁国西鄙的核心要塞,高大的墙垣厚两丈,高四丈,每座城门都有更高的箭楼和敌台。东面临近濮水的地方则是一道水门,有阀门可供船舸同行,借了地势之利,护城河又深又宽几乎要赶上国都曲阜了。
  这里经过鲁人多年经营,已经成了五千户大邑,其中城邑内人口过万,三里之郭,正常情况下非得数万人围攻数月方能攻克。不过城塞因为齐人多次包围有些残破,以叔孙志的尿性,自然没有太过修缮。在他拉走千人后,城内还剩下数百兵卒守备,可若是不动员国人,还没虎会手下那八百人多。
  见此情形,赵无恤心中稍定。
  ……
  正所谓蛇鼠一窝,叔孙志以为无恤是他同党,于是便邀同一起上路。
  沿途赵无恤的武卒秩序井然,扎营造饭十分有序。但叔孙志的郓城邑卒却时不时祸害沿途乡邑,甚至还有劫掠妇女入营摧残。
  “这还是鲁国邑兵么,明明是大夫说过的残民之贼!”
  赵无恤以“武”的大义教导过手下的武卒,而新军法也如同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让众人不敢造次。甚至一些军吏还因此充满了正义感,但他们想去斥责的行为却被赵无恤制止了。
  “再忍几日便好,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两天后,一行人再次抵达了中都邑外围。
  这里井田阡陌纵横,和谐的气氛依旧,赵无恤看着叔孙志那些军纪极差的邑兵皱起了眉头,要是让这些恶卒祸害了中都邑,反倒不美。
  “一个迂腐的老叟罢了,赵大夫何必如此优容!”叔孙志对孔子倒是不屑一顾。
  “我好歹与孔子有一面之交,得过去拜访一二。这样吧,叔孙大夫莫不如沿着涂道直接前行,中都宰是阳子所树,算是吾辈中人,不便太过骚扰。”
  抬出阳虎后,叔孙志老实多了,嘟嘟囔囔抱怨着带兵走远了,郓城卒行军速度只是武卒的一半,想要赶上很容易。
  赵无恤掂量了一下,若是出其不意,让武卒将其包围剿灭,其实也并不困难。
  中都城内景致依旧,无恤却无心欣赏,今日他来此,除了让武卒休整外,主要是想解开一个谜团。
  孔子从三桓焉?从阳虎焉?


第319章 十月之交(下)
  在进入鲁国后赵无恤就多方打探过,察觉到孔子一方面与三桓藕断丝连:孟氏宗主和庶弟孟孙阔是他的弟子,代表孟氏的子服何是他的信徒之一,到处为孔子宣扬。
  但另一方面,孔子却又是被阳虎所树才得以为官,虽然名为被迫出仕,但可这一层关系是洗不掉的。何况孔子与阳虎一党的二号人物,费邑宰公山不狃也有些往来。
  “夫子年岁已长,到了秋冬之际腿脚有些不舒服,未能亲迎还请赵大夫见谅。”
  “哪里,应该是晚辈拜访长者才合乎礼仪。”
  到了中都邑寺后,前来迎接的宰予笑容可掬,言语间不时打探赵无恤手下可否有职位空缺。
  赵无恤见他接人待物还算得当,而且大概是孔门弟子中对孔子思想最不买账的一人,功利心较重。如果说子路、颜回难求,这个宰予倒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过奇怪的是孔子并没有乘着推荐的机会将这个不怎么待见的弟子扫地出门。
  宰予作为后世的“孔门十哲”之一,礼仪言辞的能力也仅次于子贡,做一个行人倒是足够。
  但无恤却要注意自己吃相不能太难看,不能过早显露目的,所以此事还得慢火烹小鲜,才能把早期儒家里的人才们熬成自己中意的那鼎肉羹。
  冉雍和闵损依然是那副古板的态度,只是弹瑟的曾参却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在哪座竹林里又沉醉了。
  靠近邑寺,温润的颜回在前引路,与无恤相谈的多是“格物致知”的原理,无恤称计吏侨已到廪丘,若是颜回有空,可以去跟着数科学徒们学习周髀数字和运算法则。
  颜回施施然行礼道:“多谢大夫,但回得先禀报过夫子,才能前往。”
  到了门口,守在外面的子路腰挎心爱的长剑目视无恤,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这个豪侠气的儒生询问冉求和公西赤在廪丘过的可还好,得知冉求担任了卒长后隐隐有些不服。
  “子有勇不如我!”
  “那是自然,但子有对练兵结阵却颇有心得,他日必可以立功成为一位知名的将领。”
  入内后,赵无恤再次见到了孔子,还是那副简朴而优雅的老儒打扮,身材高大的他坐在堆满了密密麻麻各色竹简的居室里,显得有些狭窄闭塞。
  还不待无恤问话,却是孔子先放下竹卷起身向他行礼,并开门见山地询问道:“听弟子们说,大夫率军入鲁城过中都,营帐宽达半里,共有近千之众,如此兴师动众,可有国君虎符召令?”
  赵无恤一愣,事到如今,身为鲁国士大夫,还在谈论顾及国君的,恐怕只有孔子寥寥几人了吧。
  他坦言道:“不曾接到鲁侯召命和虎符。”
  “那这算不算私自调遣兵卒?算不算违命作乱?”
  对于这一点孔子很严肃,赵无恤则苦笑道:“孔子,鲁文公薨后,东门遂杀嫡立庶,鲁侯从这时候起便开始失去国政,至今已经有五代,权柄落在三桓之手也已经四代了。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无恤虽无鲁侯之虎符,但却有执政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亲手送来的通关符节。周书有言,从权乃慰,不从乃溃,如今情势严重,无恤只能从权,若是恪守古旧礼仪,岂不是坐视陪臣作乱,执掌国命么?”
  听闻赵无恤前往鲁城是针对那个僭越“陪臣”的,孔子面容稍霁,长太息道:“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如今三桓的子孙也衰微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阳虎将要作乱,如此说来,大夫此次进军,是为了倒阳虎?”
  无恤心里想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但他出口的却是义愤填膺的谴责阳虎之政。
  “然也,乱政害民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孔子拊掌道:“此为善言,阳虎在阳关的主政我亲眼见过,苛政猛于虎也!若是大夫能为鲁国去此恶虎,也是一件大功劳。”
  “孔子心忧的事情,也是无恤心忧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阳虎将作乱,鲁国局势如鸟聚云集于鲁城?孔子又将如何抉择?”
  孔子微微一怔,随即一拜:“丘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一年多前才被阳虎所树,得以成为中都宰,不少人都视我为阳虎之党,但实则却不是。且听丘说一件往事吧,虽然晏子不喜欢丘,但丘一向崇敬晏子,当年陈、鲍两氏作乱攻击栾、高二惠卿士时,临淄城大乱。晏子穿着朝服站在虎门外边,四个家族都召唤他前去相助,他都不去。”
  “晏氏家臣问:吾等是帮助陈氏、鲍氏么?晏子说:陈、鲍有什么德行值得我帮助?家臣又问:那是帮助栾氏、高氏么?晏子又说:二惠难道能胜过陈氏、鲍氏?家臣再道:那么回去么?晏子道:国君还被困在宫内,身为臣子,怎么能转身而回?最后直到动乱平定,齐侯召见,晏子才入内。”
  “如今大夫问丘何去何从,丘倒是想学晏子所为,从君,不从三桓、阳货。我会固城自守,保民众安定,只待动乱平定,国君召唤,我才会前往鲁城请罪。”
  “原来如此,孔子的确可以做到不违本心,但无恤却已经入局太深,只能去搅这趟浑水了,今日一别,还请孔子多多保重!”
  赵无恤已经得到了答案,但对孔子这种名为“忠君”的隔岸观火行为不置可否,但也算符合他自身地位和实力的明智之举。
  谁想孔子却喊住了他:“大夫,丘虽然不想卷入卿大夫与陪臣的火拼,但城邑巷战,勇者胜。丘无法为大夫做什么,唯想让一人随大夫同行,作为亲卫侍奉身边,或许能助一臂之力。”
  “谁人?”
  “仲由。”
  赵无恤微微一愣,上次他驻扎中都时,手下几个军吏如穆夏也与子路角抵过,已经是军中翘楚的穆夏却输得一塌糊涂。孔子曾说:“由也好勇过我。”若是论起万夫不当之勇,子路可谓是无恤见过的最强者之一,仅有那个在羊肠坂刺杀的齐人古冶子能敌,若是有他相助,这次冒险可谓如虎添翼。
  但,孔子在这时候提议,真的全然是一片好心么?子路的长剑,真的会听赵无恤的话,指哪刺哪么?
  但他还是面露微笑问道:“求之不得,但子路愿意去么?”
  “由曾多次问我,君子尚勇乎?大夫在濮北的大战子路早有耳闻,对大夫颇为欣赏。子路厌恶阳虎,加上有我之命,想来不会拒绝。”
  于是,子路便被召唤了进来,闻言后眉宇间欣喜间却有些犹豫:“由去后,中都的防务怎么办?”
  “由,你曾问过我,夫子如果统帅三军,那愿意与谁在一起共事?”
  孔子笑道:“我当时说过,像你这般喜欢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会后悔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共事的,因为太过莽撞。我要找的,一定要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
  子路大窘,夫子这是在批评他的性格鲁莽,不适合独领一军,而去往廪丘的冉求师弟,被赵大夫说成日后必能为名将,似乎就是后一种性情。
  孔子话锋一转:“但今日,赵大夫前往鲁城犯险,他恰恰是那种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人。而需要的,正好是你这种暴虎冯河的勇者。何况为师在军阵上也不是毫无建树,不要忘了,你和冉求的兵事是谁教导的。”
  子路闻言一喜,欣然应诺。
  于是第二日数百武卒拔营而走时,子路便被赵无恤安排为车右同行,与穆夏一左一右夹赵无恤。
  虽然无恤暗自揣测孔子的用意不可能那么简单,但他对未来的计划已经在心里走了无数遍,认为没有什么破绽。既然子路主动送上门来,他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一口吃下,不求一次收复此人,但充分利用他的才干是可以的。
  中都邑的墙垣上,孔子拖着有些酸痛的腿,带着颜回、宰予等人前来观摩军威。
  “好一支善战强军!”孔子抚须而赞,只见那些舞动的旌旗东向,如龙如虎,如熊如罴。
  宰予也赞道:“从鲁僖公之后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鲁国许久没有这样的军队了。”
  浓须鹖冠的子路已经不在孔子身旁,颜回垫着脚尖遥望,同样感慨不已:“如此说来,冉求去了廪丘却是对了,他一向喜欢军旅之事,颇得夫子真传,只望仲由随同赵大夫入鲁城,能平安归来。”
  他又欠身问道:“敢问此次阳虎与三桓之祸,夫子认为孰胜孰负?”
  “在赵大夫参与前,阳虎稍占优势,胜负六四之分。”
  “那赵大夫入围后,胜负如何?”
  “犹未可知。”
  “为何不可知?”
  孙子捋须道:“赵大夫之兵固然看似强大,但他成名的棘之战,甄之战都是野战,鲁城街巷里闾的巷战,身为客军反倒受了限制。何况数量太少,司马法有云,凡战,以轻行重则败,面对数倍于他的阳虎之徒,对鲁城极为熟悉的逆军,恐怕占不到什么好处……”
  颜回一惊:“既然夫子不看好赵大夫,那为何还要让子路陪同前往?”
  “陆行而不避虎兕者,猎夫之勇也。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锋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顺大难而不戄(jué)者,仁者之勇也。故仁者必有勇!见义不为,无勇也!”
  “我是国君亲自任命的中都宰,职守所在,没有国君命令不能发一兵一卒。但子路却是自由的白身,我有意助赵大夫倒阳虎,却碍于身份,只能让子路护卫他身边,即便赵大夫不敌败退,子路也能保他性命无忧。”
  颜回默然颔首,然而孔子在弟子们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却在心中暗暗叹息道:
  “赵大夫入鲁之事阳虎出力颇多,虽然鲁城传闻他们因为某事闹僵,但我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此次前去,他若真是倒阳虎自然是好事,仲由可为护卫,但若他见利忘义,想要助虎为逆……”
  “那么以仲由之勇,也可以当一回白刃劫持齐桓公的曹沫!”


第320章 无间道(上)
  赵无恤和郓城大夫叔孙志一前一后抵达鲁城时刚好是十月初一,天气已经转凉,道旁的栗树、杨树开始茂叶落尽。
  这一天,鲁侯已经在三桓和公族们的簇拥下,按照一昭一穆的顺序祭祀了鲁国先公的们的庙宇。
  其中最为隆重的,自然是祭祀周公旦的大礼,这是鲁国一直引以为豪的荣耀,因为周公曾一度摄王位的缘故,周成王允许鲁国“世世代代祀周公以天子的礼乐”,这也是鲁国人认为自己是诸侯之中享有独特地位的缘由。
  宋国的公爵又如何?齐晋的侯伯之位又如何?要论起礼仪之盛,还得看我鲁国!
  骄傲的血液里带着自卑,抱着古旧的历史不放,鲁国人的心态倒是和后世天朝刚刚被海上外敌攻破国门的那一百年差不多。
  真正掌握实权的阳虎一党依然在履行家臣的职责,冷眼旁观这隆重却空虚的一幕,他们中或许有人觉得,这大概是最好一次“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的经历了,到了明年,主臣的位置大概会完全调换过来!
  对于无恤和叔孙志这两个西鄙最大的势力先后抵达,阳虎一早就得到了消息,这将近两千人充实了他在鲁城曲阜的力量,也意味着他可以放心动手了。
  为了这些日子的政变,阳虎可谓是殚精竭虑,他招来党羽,面容欣喜地对他们说道:“如今子泰与叔孙志已经抵达鲁城外郭西门,共有兵卒近两千;我阳氏所辖两千私属,季、叔孙投靠吾等的两千人,集中在城南;费宰公山不狃则拥兵两千埋伏在东门之外,共计八千之众!”
  “而孟氏,仅有两千之卒,位于北门附近,吾等后日邀请季氏在蒲圃饮宴,筵席上将他与叔孙州仇一同击杀,然后发兵攻孟氏,逼迫国君承认吾等为卿的既定事实,则大事可成也!”
  季寤、阳越、叔孙辄三人欣然,而公鉏极则若有所思。
  “阳子,我觉得赵大夫恐怕不能算入战力。”
  阳虎脸色微变:“此话何意?”
  “赵大夫虽然故意与阳子交恶,明面上偏向三桓,平日也没少向吾等递送消息,这一次更是公然与郓城大夫同行,等于公开了与阳子的关系,孟氏此时此刻想必绝望至极。但下臣总觉得事有蹊跷,这报效来得太过轻易了些,他毕竟是刚刚入鲁两个月的外人,不可不防。”
  阳虎这一个月来,类似的话也听了不止一次了,但却不以为然:“有何可怀疑的,他一心想要立功归晋,三桓怯懦,从他们那边得不到机会,所以不得不投靠我!”
  季寤看了公鉏极一眼,也劝说道:“赵无恤其人,原本是赵氏庶孽子弟,一直声名不显,但近一年来却突然响亮了起来,引起了五卿的忌惮,一致借范氏嫡子之死驱逐他出国。随后是护乐祁灵柩归宋赢得了仁孝之名,在宋国、曹国长袖善舞,率领一支孤军冒险进入濮上,又以匪夷所思的想法借助晋齐相攻之势入鲁为大夫。”
  “我同样身为季氏庶孽子,知道要做到这种程度十分困难。这样的人物,鲁国从未出过,其他诸侯也百年才有一二人,不可小觑,也不可大意……”
  阳虎面色不豫:“我用人一向是疑人不树,树人不疑,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何况吾等在事成后还得倚重子泰,让他帮忙和盟主晋国赵卿说项,承认吾等的礼法地位。如今汝等却要我提防他,若是做得太过明显引起了他的厌恶,那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叔孙辄却乘机进言,将从堂弟叔孙志那边得来的消息一一汇报给了阳虎。得知赵无恤自言带的兵卒不多恐怕不足以立功,还追加了后续部队,如今已经到了郓城,而且他与叔孙志一路上十分和睦后,阳虎刚刚产生的那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了。
  “汝等看看,这不是全心投效于我又是什么?休得胡乱猜疑,伤了子泰的一片心意。”
  季寤和公鉏极倒也不是料事如神,察觉赵无恤行动的疏漏,而是出于门户之见,他们这些人是阳虎旧党,面对赵无恤这个年轻的外来者自然有些警惕和排斥。
  见阳虎不再怀疑赵无恤,不许他们再说,季寤只能退让一步道:“即便如此,也要让他与叔孙志在城西驻扎,营垒相邻,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互为表里,还可以加以防范!”
  阳虎的弟弟阳越也献上了一条毒策:“兄长,莫不如告知赵大夫,让他一同参与后日的饮宴,只有他也参与了杀季孙、叔孙二卿,才能斩断所有的退路,与吾等共进退!何如?”
  ……
  于是乎,赵无恤被安排着和叔孙志驻扎在外郭区西门附近,营垒相邻,声息相闻。
  自古以来军营的设立便是一项学问,军事才能越高的统帅建立的军营越简单和朴实。
  武卒的营垒扎得极其稳固,整个线条不规则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为了防止可能的敌人前来突袭,几个棱角突出部位设立高耸的瞭望塔,帐篷与围栏也相隔约数十步,留出集结的空间,其内才是林立的帐篷。
  排列整齐的葛麻皮毛帐篷一个可住五人,也就是一个伍为一帐,两帐相邻为什,相互照应。然后百人十帐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小营地,全部绕城一个椭圆形的阵型护卫着中间的赵无恤大帐,各个营帐之间有挖开的小沟渠作为防火带。
  军营中的道路结实与否在名将看来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交战时突然遇见下雨的天气,泥泞的道路会使集结兵力的时间被拖长,交战期间军队集结的速度往往就能决定成败。
  武卒们都被军吏嘱咐指点,要将兵器放在足够近的地方,五根长矛架在一起,剑、戈则压在充实衣物的葛布枕头下面,说成枕戈待旦也不为过。
  到了初二日,赵无恤的武卒们已经安顿下来了,相比之下,隔壁的叔孙志营垒就差劲多了。
  这和指挥者的能力是相关的,昨夜大多数郓城兵卒都哆嗦着挤在一起露天而眠,怨声载道,军吏则跑去抢民居入住。今晨起来后建设的效率也不高,因为叔孙志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他打扮得冠冕堂皇,兴冲冲地想去参加初二的仪式,在鲁僖公新庙閟宫进行的大规模祭祀。
  鲁僖公可以说是春秋时期鲁国最伟大的国君,他对内任用季友和臧文仲、柳下惠、展禽,将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外他也极其精明,先和齐国交好得到了来自霸主齐桓公的和平,在城濮之战前后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逆转中让鲁国站准了队。
  在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鲁国在国际关系中游刃有余,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获,国力也达到了巅峰,一举成为千乘之国。
  虽然那个时代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但历代鲁侯总喜欢褒扬僖公之政,还特地加以单独祭祀。
  叔孙志作为鲁国公族旁支,也被允许参与了祭祀,往年其实是轮不到他这个庶孽子的,可今年鲁侯迫于阳虎压力,特地点了叔孙志的名。这让喜欢显摆的叔孙志大喜过望,却忧心还没建立好的营垒,若是被阳虎知晓,定然要责备于他。
  赵无恤前来拜访时笑容可掬:“叔孙大夫可以放心前去,我乃是晋人外臣,不得参与公族祭祀,反正我的营垒已经建设完毕,今日便让兵卒们去帮大夫扎营,何如?”
  叔孙志心思却都在祭祀时的显摆上,听赵无恤大包大揽,自然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于是武卒便能公然进出叔孙志营垒,其中的道路虚实尽收眼底,阳虎两名党羽指望武卒能受到郓城邑卒监视的念想,如今却全然倒转过来。
  午后,听着僖公新庙“閟宫”处传来的隐隐钟声,赵无恤站在军营之外,对刚刚赶来的封凛说道:“鲁僖公是鲁国在伯禽之后最伟大的国君,诗赞曰,至于海邦,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当时鲁国的国力能与齐国抗衡,在盟邦里地位仅次于霸主晋国,何等的威风,可如今……”
  他冷笑地指着鲁城里各怀心思的贵族们,还有稀稀拉拉不成样子的隔壁郓城邑兵军营:“堂堂周公之国,东方大邦,都沦落到何等地步了!”
  身穿皂衣的封凛讪讪地笑道:“唯唯,但正是这衰败的邦国,才需要大夫来收拾残局,再造一番新的气象。”
  “虽然与孟谈谋划许久,猜测了种种情形,但事到临头却也不容易收拾啊……”
  赵无恤揉着眉心,转身看向刚刚扔进火盆里,已经由青黄变为焦红,最后化为黑炭和白烟的那片简牍。
  他心里依然在品味那上面的寥寥几字:“癸巳至?”
  “大夫,癸巳就是初三,也是明日!阳虎给汇聚鲁城的党羽们都发了这一指令,还特别嘱咐大夫明日清晨带兵卒与其汇合,共同参与宴飨。”
  无恤背着手踱步营中:“看来阳虎,或者其党羽中已经有人怀疑吾等了,想让我参与宴会,若是席上季孙被杀,我作为参与者便无法回头了!即便我临时想反水,因为和兵营距离过远,将兵分离,也无法及时呼应,这计策倒是挺毒的,不知道是哪个人才献上的。他们一定是觉得,因为带的人手不多,我就掀不起大浪来。”
  经过千里的远行,经过不同任务的历练,封凛已经比一年前刚出道时沉稳多了,听闻赵无恤断言有诈后,虽然有些诧异,却也不慌乱:“大夫,吾等应该如何应对?”
  “你还是留在阳虎那边接应消息,明日事发后想办法脱身,我再派人将这消息透露给孟氏,让他们早做准备。武卒的能耐我最清楚,何况此次我带来的,还有一位万夫莫当的勇士……”
  正说话间,营帐外却传来了一声怒喝:“我是来见赵氏大夫讨要个说法的,谁敢拦我!”


第321章 无间道(下)
  “大夫,是何人敢在大帐外喧哗?”封凛奇了,武卒极其讲究规矩,无故喧哗者视情节严重程度,可斩,可杖责,可罚俸!何况军吏们对赵无恤都十分忠诚敬重,过营都会下车下马,脚步却会放轻趋行。
  赵无恤则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不,说子路,子路就到了。”
  他带着封凛掀开帷幕一看,果然手扶长剑的鹖冠勇者子路正站在大帐门口怒目而视。
  几名亲卫武卒本欲在穆夏带领下持剑盾阻拦,却被子路空手硬生生顶了回来,地面上还留下了几道冲突留下的深深脚痕!
  见赵无恤露面了,子路便扬眉质问道:“赵氏大夫在中都时不是对夫子说欲倒阳虎么?今日怎么变成了和阳虎之党互为表里,互帮互助了!还望大夫能解释一二!”
  喝声如雷,震得封凛耳朵里嗡嗡作响,即便他的见识和能力已经长进了不少,依然有些战栗地后退了半步。
  但穆夏明知敌不过子路,却犹自不退,挺身挡在他和赵无恤之间,将自己的主君护在盾牌和剑之后,两名高大武士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一触即发!
  无恤并未指派给子路一兵一卒,只是赶路时让他作为车右护卫左右,扎营时子路却变成了一个地位特殊的闲人,军营里一些隐秘的事情都要避开他。
  于是子路便百无聊赖地到处查看赵无恤的扎营之法,不时啧啧称奇,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郓城大夫叔孙志的兵营就在旁边,而且武卒还陆续有人过去帮忙扎营,叔孙志与赵无恤的关系看似也很亲密。
  子路性格实在,虽然夫子临走时嘱咐了他一些事情,但他却并未多想。这会看到了眼前光景,顿时又惊又怒,以为夫子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便火急火燎地跑来找说法了。
  隔着紧张的众武卒,虽有十步之遥,赵无恤却能听到子路牙齿和拳头的咯咯作响,他知道,只要这个勇士下定了决心,甚至可以迅速突破这短短的距离,将长剑直接横在赵无恤的脖颈下!
  若真如此,乐祁那未完待续的《刺客列传》里恐怕又要加个新名字了……
  养虎必防虎噬,所幸眼前这头猛虎,已经被孔子驯服过,是能讲道理的,经过几日的相处,赵无恤也摸准了如何才能让这头赤诚之虎去咬别人。
  “都退下。”赵无恤挥手让穆夏带着亲卫武卒们让开,面对子路手里那柄长剑,除非数十人以弓弩围攻,否则讨不到好处。
  “鲁城情势复杂,子路心里有疑惑也是应该的,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不如稍歇,随我去见一个人,你立刻就能明白了。”
  望着赵无恤无害的笑容,子路本来暴怒的心情顿时又迷惑了,已经拔出一半的剑噌的一声收回了剑鞘中。
  等跟着无恤穿过几个营帐,在一处大白天里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小帐里,子路看到了皂衣遮面那个神秘人,更是疑窦丛生。
  “子服大夫?你为何在此!?”
  他瞠目哑然,原来,来者正是负责赵无恤和孟氏之间沟通的子服何。往日都是派亲信代为传达,今天事关重大,他放心不下,却是亲自跑来了。
  “为了避开阳虎党羽耳目,不让赵大夫的真实目的暴露,所以才这番打扮,却是让子路见笑了。”子服何解下了兜帽,露出了微微苍白的脸色。
  子服何与孔子门徒关系紧密,又喜欢帮孔子鼓吹,所以子路对他十分信任。
  在听子路阐述疑惑后,子服何跺脚叹气道:“子路却是误会大夫了,大夫先是与阳虎有了过节,但为了保全孟氏,又被迫接近阳虎,进入其党羽中刺探消息,现如今才得以领兵来到鲁城,作为吾等的助力,切勿被表象迷惑了。”
  过去两个月里,赵无恤充分利用了鲁国势力的错综复杂,和他们都有求于自己,有求于晋国赵氏的便利,玩了一出无间道。子服何对赵无恤深信不疑,孟氏虽然还有疑心,但也相信了他的一些说辞。
  不信也不成,赵无恤得到的情报对于惊弓之鸟般的孟氏而言,太重要了!
  阳虎或许瞧不上赵无恤这区区几百人,但对于孟氏来说,就算多一根稻草,也能小心翼翼地捧着,唯求能让自己多一份存活的希望。
  在赵无恤将今日从阳虎处得到的动手时间向子服何展示后,原本心存侥幸的孟氏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子路为人伉直,在子服何为赵无恤解释了一番后幡然醒悟,这个四旬大汉朝自己脑袋上狠狠拍了两下,随后朝年龄整整比他小了一倍的赵无恤凛然下拜,高傲的头第一次稍稍低了下来。
  “是仲由鲁莽,误会大夫了!还请大夫按照军中律法责罚!”
  赵无恤伸手一扶,却发现根本扶不起这个执拗的家伙,只能劝慰道:“此事关系重大,所以事先未曾告知子路,是我之过也,子路也不必自责,今日既然说开了,这后续的事情,还得仰仗子路!”
  “赵大夫尽管吩咐,夫子来时曾告诉仲由,要将大夫当成主君一样侍奉听从!”
  赵无恤听得心中一动,但随即又稳住了心神:“正好有一桩要紧事,非得仰仗子路这等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士去做!”
  ……
  初二这一天,在结束祭祀后,孟孙何忌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忐忑异常,连宽大累赘的礼服都顾不得换。
  他是鲁国孟孙氏第9代宗主,孟僖子的儿子。他并非嫡子,母亲是泉丘国人之女,在及笄时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见自己睡在孟氏之庙的帷幕里后,于是就大胆地带着闺蜜出奔游猎经过此地的孟僖子,私通野合后盟于清丘之社,做了他的妾室。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野合庶子身份的缘故,孟孙何忌虽然看上去仪表堂堂,被孔子教导几年后也显得温文尔雅,是三桓中最像模像样的一个,但做事却有些迟疑和优柔寡断。
  鲁昭公二十五年,在昭公想要一举驱逐三桓,夺回公室权力时,年轻的孟孙何忌就迟迟不敢发兵助季平子,直到大局确定后才匆匆出兵,为此事后没少被季平子怨愤打压。
  孟孙何忌本以为那次政变是自己一生里经历过最难抉择的事情,然而他没料到,在季氏、叔孙氏两位叔父去世后,那个和他一起共事过的陪臣阳虎竟然胆大妄为,架空了三桓,宰执起鲁国来了!
  对此,懦弱的孟孙何忌无可奈何。
  也不知是不是孟献子,孟僖子俩位先祖的魂灵保佑,孟氏的家臣虽然和阳虎般能力出众,却独独忠于家主。无论是有仁德贤名的弟弟孟敬叔,还是手握重兵的郕邑宰公敛处父,亦或是能言善辩的小宗子服何,都全力支撑孟氏不倒,让阳虎迟迟不敢下手。
  孟氏,或者说,仲孙氏,庆父这个大奸臣之后却成为目前三桓里仅存的实权家族。
  可从今天的情况看,这种微妙的平衡已经渐渐维持不下去,阳虎恐怕已经忍不住要动手了!
  于是在回到府中后,孟孙何忌急忙召唤亲信前来密谈。
  “阳虎借口防备盗寇和增加祭祀典礼的仪仗,大肆召唤党羽带兵进入鲁城外郭,现如今连公室那边都守满了人,断绝了吾等与国君的消息,莫不是,莫不是动手之日就在旦夕之间了?”
  身材高大的,片刻不卸下甲衣和长剑的郕邑宰公敛处父分析道:“阳虎图谋已久,这必然是要叛乱了,也不知道具体的计划是什么,吾等也要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正说着,却有亲信竖人通报,说是子服何回来了。
  孟孙何忌大喜,这些日子,许多阳虎一党的内部消息都是通过子服何从赵无恤处听来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公敛处父带着郕邑邑兵入鲁城,双方的力量差距可能会更大。
  子服何捋着宽大的深衣趋行走了进来,下拜后双手献上了一份简牍。
  “阳虎之乱就在明朝,子泰大夫冒死相告,希望我孟氏能早点做好准备!”
  “就算加上赵大夫带来的数百人,吾等兵力也仅是阳虎之党的一半啊……”孟孙何忌哑然片刻后,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兵之强不在寡众!以孟氏在国人间的名望,下臣不相信国人会反过来相帮阳虎!”公敛处父是负责孟氏武事的,他这一番言论让孟孙何忌稳住了心神。
  子服何对此表示同意:“更何况,赵大夫还有其他的谋划,家主,吾等尚未走到绝境……”
  就在这时,孟氏家主的异母弟孟孙阅(南宫敬叔)却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孟孙阅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曾陪同孔子入周室向老子问道,看上去颇为干练。如今被封到了南宫邑,即将分出一支小宗来,此次也带了一旅兵卒前来助阵,负责与鲁侯、季氏、叔孙氏沟通事项。
  原本知礼守节的他上堂后甚至来不及行礼,就直呼道:“兄长,大事不好,今天的祭祀结束后,季氏、叔孙氏的宗主便断了消息,再也联络不上了!”
  ……
  与此同时,在鲁城西面两百里外的郓城,作为后续部队出发的七百廪丘赵兵也抵达了郓城外郭。
  望着这战乱方息,却又苛政横行的苦难土地,将赵无恤所赐鲜红甲胄雪藏,依然一身无漆暗淡打扮的冉求不由蔚然叹息:
  “郓城低洼,却鱼米富庶,本就是齐鲁交兵鏖战之地,来回纷争不知多少年,到了筑城后有了墙垣庇护稍得安歇,加上有晋国保护,这里渐渐聚集成了一个五千户大邑。谁知二十年前昭公被季氏驱逐,战火再起,齐人夺取这里作为他的养邑,以谋鲁国。于是就开始断断续续的战乱,到两年前阳虎索取此地,交予叔孙志后更是苦不堪言。”
  冉求作为郓城本地人,在抵达此处,驻扎在外郭区时,便将这里的大概情形告知了统领全旅的虎会。他和手下那一百流民卒回到家乡,看着这里的满目疮痍,民众流离失所,再对比廪丘的安定和温饱,不由心有戚戚。
  “幸亏如今成了赵大夫治下之民,若还留在这里,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无衣无褐的冬天!”
  流民卒的鲁人都对叔孙志的统治深恶痛绝,如今虽然还没公开,但冉求等军吏却已经明确知道,大夫又是收集舆图,又是安排郓城籍贯的鲁人潜回家乡,恐怕是要对这座大邑下手了!
  “这是救民众于危难啊!”冉求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反而觉得这是一件义举。
  “因为有大夫的谋划,吾等已经从正面进入了郓城的腹心,如今邑内只有邑兵一旅,由邑司马管辖,还不如吾等势众,只待明日十月初三,便可以举事!”
  虎会对冉求也很是欣赏,就将计划与他分说:“张邑宰在发兵前曾对我说,郓城一役必须拿下!届时大夫在鲁城能成事则好,即便不能,也可以裹挟鲁侯乃至于三桓西行,凭借轻骑士的速度过中都,据守郓城以拒叛军!纵然不能完胜,依然能携国君占据大义,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第322章 乱(上)
  十月初三,岁在癸巳。
  一大清早,天色已经大亮,但鲁城曲阜内城官邸区的街巷里闾却依然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往日的热闹,寂寥仿佛一夜之间横扫了这个有数万人口的都邑,占据了肉食者们聚集的居所。
  鲁国士大夫们在鲁侯、三桓的复杂斗争里生存了百年,练就了一身敏感的政治神经,这几日在都城附近越聚越多的甲士徒卒,还有一日严过一日的城防出入,都让他们隐隐预感是有大事要发生的。
  木讷的会以为,这是因为接近周历年末的各种祭祀活动的缘故,可敏感点的,却能发现一丝异样。
  比如说,昨天午后那些啪啪跑过的大队士卒。还有季氏、叔孙两家在祭祀完鲁僖公之庙后,在死士护送下归家时,却被阳虎之党隐隐包围,裹挟进入了府中。所以这时候,谁还敢出来找不自在?还是缩在家里,等待风声过去后再向胜利者效忠罢!
  “吱呀”一声,季氏大司徒府邸厚重的大门被几名甲胄在身的虎贲推开了,高冠礼服的季孙斯阴沉着脸踱步走出,被虎贲持戈矛半逼半请上了驷马大车,对面的叔孙氏大司空府邸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事情。
  只有位于另一个里闾的孟氏府邸因为有族兵守卫,所以无人搅扰,但却也被数不清的阳虎之卒死命盯着,有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血腥的火拼。
  上车后,季孙斯扶着车栏,战战兢兢地偏头问驱车前行的阳虎道:“阳子,今日唤吾等出来,究竟是要去往何处?”
  阳虎今天不必再以家臣形象示人,他高昂着头,仿佛他才是主君,浓须下却看不出表情:“大司徒和大司空连日祭祀辛苦,阳虎在蒲圃处备下了酒宴招待二位卿士,还望二位赏脸一去。”
  “蒲圃?今日我身体不适,莫不如改日……”
  和阳虎长得极似的弟弟阳越正好走了过来,他瞪了季孙斯一眼,打断了他话:“不适才得多走动走动,一面饮鲁酒,一面观冬日蒲林景致,若是有兴趣,驾车射猎一番,倒也有一番情趣,大司徒焉能不往,嗯?”
  季孙讷讷不敢再言,阳越朝阳虎行礼,径自去了车队最后方押阵,而阳虎则用带嘲弄的眼神瞥了季孙斯一眼后,驱车走在最前面。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脸色发白,分别被阳虎之党的御戎和车右挟持,行驶在纵队中间,车下还有不少甲士手持铍、盾在两边夹护,守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回头一看,前后共计数百兵卒,都是精挑细选的阳氏党羽,大多数披甲戴胄,用着武库里的制式兵器。
  而在他们走后,穿上了朝服的季寤、叔孙辄就迫不及待地带兵进入两家府邸,开始接管家臣和私属!
  “大事不妙!”季孙斯心里慌得很,这和三年前被阳虎挟持,还杀了他一个堂弟立威的那场政变何其相似啊,那次侥幸未死,难道,难道今天逃不过了么?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虽然早已被架空好几年,但身边还有有一些忠诚家臣的,在府邸内部也可以避开阳虎眼线做些事情,调派些许亲卫。谁料,昨日他们和往年一样的祭祀鲁僖公之庙,归来时却发现亲卫被阳虎换了个遍,那些忠义之臣统统被隔绝在外,与孟氏传递书信的人也没了踪影,俩人等同于被阳虎挟持了!
  在辗转反侧了一夜后,倒是没人手持戈矛冲进来将他们戮杀,但今天又被强行裹挟着,将要出城前去“饮宴”,这明显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啊!
  蒲圃位于鲁城外郭以西,是一处观赏秋冬景色,饮宴宾客的好场所。
  那里属于季氏私圃,平日很少有人出入,也是个避开国人和鲁城士大夫,将二卿围而杀之的好地方……
  进入西城,离外郭城墙越来越近了,季孙斯左顾右盼,焦急地想着脱身之策。他已经断了和孟氏的消息,对赵无恤的无间道还不太清楚,只以为他又投靠了阳虎。所以觉得如今在城邑内能与阳虎抗衡的,就只有孟氏那点家兵,可如何逃离车队,去寻求孟氏庇护呢?
  他被逼无奈,只能孤注一掷,乘着途中叔孙州仇的车轮轴断裂换车,阳虎党羽的车右也下去帮忙时,便突然压低声音,对着为他驱车驾驭的御者说道:“我记得你是叫林楚罢?”
  前方赶车的季氏家臣林楚一怔:“正是,大司徒竟然还记得我。”
  “如何能不记得?你的先人林氏做季氏忠臣已经五代人了,我听说过一句话,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你虽然投靠了阳虎,却也是身不由己的吧?可否愿意继承家风,今日保我性命?”
  林楚一愣,却没有贸然声张,他说道:“大司徒说这话怕是有点迟了吧,阳虎执政已经三年,鲁国人虽然怨愤却不敢不服,我今日违背他就是自寻死路。”
  季孙斯目视车与车之间的距离,觉得还是有转向逃离的可能,便说:“哪里迟了?国人还是心存季氏的,一切还犹未可知,你可否带我去到孟氏那里,事后必有重谢!”
  说罢,便将腰间的玉环扯下,塞入了林楚的衣袖,这期间阳虎之兵都在警惕左右两面,所以无人察觉。
  林楚拿人手短,正犹豫间着究竟是装作没听到,还是从了季孙斯,亦或是大声喊出来告知阳虎,却听到西面的街巷一阵马蹄响动,却是有一波人马开过来了。
  阳虎之徒如临大敌,纷纷转向拔出武器对准了那个方向。
  “且慢!都放下兵器,是自己人!”
  这句话让心中生出一丝希望的季孙斯如坠深渊。
  却见当先一两战车开了过来,上面的车主是位神采奕奕的少年大夫,他在车上朝阳虎行礼道:“阳子无恙乎?无恤应诺前来,前日只得匆匆一见,今日再会,一定要和阳子把酒言欢。”
  阳虎朝无恤行礼寒暄,目光却不由放到了赵无恤的车右身上。
  “好一位虎士!”
  那是一个戴鹖冠,结缨颔下,高达八尺的中年大汉,浓浓的卷须,桀骜不驯的眼睛,拿反手握剑的模样一看就是其中高手。和低调泯然众人的冉求不同,他仿佛鹤立鸡群的存在,那股傲气到哪里都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力。
  “我当是谁,原来是熟人,你不是孔子之徒么,为何却站在赵大夫车上,对了,你的字是……”
  两年前阳虎为了博取名望,到处树立党羽,颇有些饥不择食,所以连与他有怨的孔子也不惜代价逼出来做中都邑宰。但最初时,屡次相邀却都被子路拦在外面,出动兵卒也禁不住他几回合,所以阳虎记得此人,却忘了如何称呼。
  “这是子路,的确是孔子高徒,如今已经成了我的家臣,是我车右。”
  这是无恤和子路说好的小谎,所以子路不置可否。阳虎啧啧称奇,他也听说赵无恤和孔子走的比较近,但也未在乎,谁料此人竟然能得到孔子最忠诚门徒的投效,这倒是让人没想到。
  不过一个迂腐老叟,一个鲁莽匹夫,骄傲的阳虎依然没放在心上,他现在想着的,是等会要怎么动手,怎样向鲁侯汇报,取代三桓的位置。
  寒暄之后,赵无恤望了望阳虎车队的后方:“对了,我毕竟要称呼大司徒一声长辈叔父,如今距离蒲圃还有半刻路途,大司徒在车上一定寂寞得很,可否让无恤却与大司徒并行,与他说几句话,聊以解闷。”
  阳虎瞥了无恤一眼,从他脸上却只看到了谦和的笑意,但还是说道:“大夫请随意。”
  倒不是他托大,而是之前已经扫了眼赵无恤所带的兵卒,却见仅有数十人之众,远远比不上自己这数百精兵,看来赵无恤的确是应了邀请前来赴会的,没什么非分之想,纵然冒险,恐怕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可惜今日宴无好宴,等到再过半个时辰二卿喋血时,不知道能不能把少年的小脸吓白几分。到那时候,参与了杀卿的赵无恤便只能站在自己这一边,把一切说成是三桓作乱欲废鲁侯,而他是帮助阳虎正国体了。
  今日之事,已经势在必行,回不了头了!阳虎不想回头,他只想拉着更多的人一起下水,赵无恤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阳虎没注意到的却是,无恤所带的武卒里以轻骑士居多,马鞍上还挂着一把手弩,而步行的兵卒则是以田贲为首的敢死之士为主,这些人,在入伍前的身份你,原本就是玩巷战长大的轻侠!
  在赵无恤的车马加入后,宽阔的涂道上依然还是三行人,无恤的马车、兵卒在左,季孙斯的车驾在中,而那些阳虎之兵则换到右边去了。
  季孙斯现在只以为赵无恤已经背叛三桓,彻底投靠了阳虎,而且还搅和了自己引诱林楚反正的计划,所以两人自然什么话好说。
  在安静地行进了片刻,到一个岔路口时,赵无恤似有意似无意地指着左边的路口说道:“不知道大司徒听过过没,孟氏挑选了三百个健壮的隶臣在城西修建新的别院……”
  季孙斯一愣,随即大喜,那么说来,孟氏的人岂不是离这里很近。
  虽然把赵无恤当做是阳虎党羽,但事到如今性命攸关,他就算是一根稻草也得试着去拽一拽。
  “赵大夫,同为卿族,奈何助虎为虐,可否……”
  话还没说完,阳虎安排的车右又不是聋子,当即猛地将长戈一敲车舆,厉声喝骂道:“大司徒,请注意言辞!”
  还不等赵无恤和季孙斯发作,却是子路先怒了:“大胆!尊卑有序,身为车右,如何敢呵斥一国执政,鲁邦正卿!”
  两个车右隔着车间的一丈距离怒目对视,但却没有吸引众人的目光。
  因为也就在这时,十字路口的右面突然喊声震天!
  阳虎骇然,今天他最怕的就是意外,但他的党羽已经控制了鲁城四门中的三门,六千人遍布每个街巷,怎么还会有意外?
  “发生了何事?”
  “似乎有人喊走水了,速来救火!”
  乘着阳虎及其党羽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赵无恤却突然俯身捡起了一把已经上弦,藏在车舆隐秘角落的手弩,瞄准了季孙斯车上那个目瞪口呆看着无恤动作的车右!
  在扳下悬刀的那一瞬间,赵无恤对子路,也是对武卒们大喝了一声:
  “动手!”


第323章 乱(中)
  季孙斯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嗖的一声响,在旁监视他并出言呵斥的车右眼窝中了一箭,捂着鲜血迸溅的脸惨叫一声后掉下了车。
  接着便是赵无恤的一声“动手”,却见子路暴喝一声,如同鸷鸟扑食鸦雀般,一个飞跃迈过了一丈的距离。他下地再次跃起,长剑出鞘,寒光和血色齐飞,只用了几下便将阳虎安排在附近的那些虎贲尽数或击杀或逼退。
  行于左侧的轻骑士也变魔术般从马鞍侧拿出了已经上弦的单臂手弩,一轮近距离的激射后将走在中间的数名阳虎之党射倒在地。因为甲厚而中箭未死的刚翻起身来,迎面又是十来名悍卒起步助跑、投掷,尖锐部分闪着寒光的短矛抛了过来,直接贯体而出,死的不能再死了!
  乘着阳虎等人发愣的当口,赵无恤扔掉了手弩,转而开弓搭箭,瞄准了御者林楚,弓弦绷得格格作响,只要一松口便能将其射杀!
  “误会,我祖上世代为大司徒家臣!愿为大司徒驱车!”林楚连忙举起了双手,表示无辜。
  赵无恤目视季孙斯,见他不置可否,便转头指示田贲登上了季孙斯的马车。
  “有个驾车的也好。”
  田贲恶狠狠地用短矛逼着御者林楚道:“速速往左拐!”
  马车动了,看了眼以一敌十,将围过来的阳虎之卒尽数拦下的子路,又看了看远在十余丈外,已经被车右直接按倒在地,被甲士团团包围的叔孙州仇,赵无恤选择了放弃。
  细细算起来,这次火并,阳虎的胜算远大于孟氏。虽然历史上阳虎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历史已经被无恤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些巧合也许不会发生,各家的局势也会有微妙区别,所以他可不放心坐待“历史惯性”的产生,必须得亲自参与谋划,方能保证最后的胜利。
  “不要缠斗,撤!”
  于是,等到阳虎等人从遇袭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后,赵无恤和季孙斯的马车已经一前一后朝左边的岔道拐去,武卒们也抽身而走。他们脚步飞快,很快就与车队拉开了距离,但阳虎的兵卒却半分都前进不得。
  只因为在拐角处,断后的子路一人一剑就将他们尽数阻拦,杀得片甲不留。等到后边的众人壮胆跟上,只看见满地打滚的兵卒,每人身上不多不少,都只有一剑的伤痕。
  其勇锐,其技艺,让人胆寒。
  “竖子!竟敢骗乃公!”
  阳虎紧紧握着辔绳,咬牙切齿,知道一直以来都着了赵无恤的道。他指派弟弟阳越速速前去追赶,而他则劫持叔孙州仇,派人赶往自己党羽在城内的各处驻地召集兵员。
  “你去追赶赵无恤和季孙斯,再派人调驻扎西城的叔孙志来助阵,我会速速让东城的公山不狃入城,四门紧闭,为免夜长梦多,天黑前一定要决出胜负!”
  ……
  阳越受阳虎之命追击赵无恤等人,他带着五百余人步步紧逼,但前面的逃亡者却并非束手就擒之人。
  轻骑士纵马在前开道,任何想要分兵包抄的企图都被他们识破。而轻装的掷矛兵则扈从在后,若是有阳氏之卒接近,就会挨上几根势大力沉的掷矛,纵然侥幸躲过,他们也过不了子路那一关。
  子路走的不紧不慢,但他每次一转身,一瞪眼,一亮剑,都会把阳越手下的精兵吓得胆战心惊,止步不前。
  仲由之名,哪怕在鲁城曲阜的民间也是极其响亮的,今日之后,恐怕整个鲁国都会知晓此人!
  这一追一逃持续了片刻,前方出现了一座外围足足有百余步长的宅邸,墙高丈余,基石厚重,内部还有树立的望楼。瞧见赵无恤等人后,那宅邸里的字服何便让人开了门,赵无恤等人鱼贯而入,只剩下阳越赶到后在外面干瞪眼。
  阳越想起来了,孟氏在九月的时候,挑选了三百个青壮的隶臣为大夫公期在西门附近修建房屋,因为没有驻军,所以这里没有受到阳虎的太过重视。他们却没想到,一旦发放了兵器,允诺了事后可以得到迁业和自由,这些隶臣也能立刻变成战士,纵然不能正面对敌,但充数守备是可以的。
  这些接应的隶臣由子服何率领,连同方才的失火,都是在民间依然存留一定力量的孟氏为了配合赵无恤做出来的,因为调动兵卒必然会引发阳虎警戒,所以不得不行此策。
  “围起来,破其一角!”
  然而经过半刻的攻击后,阳越的人挨了里面不少箭矢和掷矛,损失了十余人,却丝毫没有进展。他派人将这宅邸包围,里面大概有三百多敌人,内外势均力敌,但隶臣毕竟比不了阳氏的精兵,敢冒险冲出的也就赵无恤的那数十武卒。
  阳越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找到破绽攻杀进去,将背叛他们的赵无恤和季孙斯一齐拿下!
  就在这时,有手下来报,说是从西城外郭营垒那边开来了一只三四百人的部队,打的是郓城大夫叔孙志旗号。
  阳越知道,那边正是赵无恤和叔孙志的驻地,而且还是他出的主意,让两者营垒相邻,互为表里,也不知道现在这对策有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按理说赵无恤既然“背叛”,那边不可能不留后手,应该有剧烈的冲突才对,但方才却一直很寂静,也不知道是为何。
  阳越心生警惕,直到望见叔孙志狼狈地站在马车上朝他哭丧着脸拱手,才放下了心,急切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赵无恤的武卒突然暴起,掀了我的营帐,到处放火攻杀,吾等不敌,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阳越暴怒:“果然如此,赵氏竖子竟然勾结孟氏暗算吾等。”
  对于叔孙志的不堪一击,他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不过连杀五百头猪都要费些气力,想必那边的战斗还有有一段时间才能结束。等到兄长战胜孟氏后大兵进剿,那区区数百人还不是受死的命,现在最紧要的是抓住赵无恤和季孙斯,控其首脑,则徒卒可不攻自破。
  于是他对叔孙志说道:“那些事情稍后细说,现如今先帮我攻破了这座宅邸……”
  说到这,他猛地发觉,叔孙志虽然狼狈又哆哆嗦嗦,但身后陆续抵达的兵卒却只是脸上抹了层灰,气势未减,丝毫不像是大败之兵。
  还不得阳越反应过来,却见与他错车而过的叔孙志车上,一位身材高大,手持盾、殳的甲士猛地跳了过来,将自己车右一殳砸死,又用盾牌朝阳越头上重重来了一记!
  阳越脑袋嗡嗡作响,在晕倒过去前,他只记得那甲士高举武器,大喊了一声。
  “武卒!”
  ……
  原来,赵无恤在出发时就安排穆夏统领留守的武卒,约定时辰,到时候就突击隔壁的郓城邑卒营地。
  郓城邑卒秩序涣散,这营地还是赵无恤派武卒帮忙搭建起来的,军吏们对里面的道路和形制熟悉无比。时辰一到,他们就径自带着兵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敌人营帐,郓城邑卒们防范意识极低,这一路上已经和赵武卒十分熟悉,昨日他们还来帮忙搭建营帐,竟然一点防备都没有。
  于是,兵不血刃,叔孙志就从榻上被穆夏揪了出来,同时武卒们也包围了整个营地,只经过了零星的战斗,全体郓城邑卒便降了。
  事情如此顺利,也出乎了穆夏的预料,他便立刻按着赵无恤的吩咐,将郓城邑卒统统缴械,剥光了关在营地里。自己则换上了他们的旗号,挟持叔孙志大张旗鼓地开了过来,刚好赶上阳越围攻赵无恤等人。
  于是,阳越就着了道,他晕厥在地后,甲士穆张口大吼了一声,与此同时,叔孙志带来的“败兵”们便亮出了牙齿,纷纷兵器朝前,挤压着阳氏精兵。
  听到外面传来声响后,赵无恤也知道是自己的计谋成了,于是乎宅邸内的四门猛地打开,子路、田贲带着悍卒再次冲了出来,一前一后将阳越带来的人尽数杀死、驱散、逼降。
  “如此一来,城西基本被我肃清了……”
  这场战斗终于告一段落,赵无恤当场在阳越的车舆上摊开了一份封凛绘制的鲁城曲阜地图。
  鲁城在上面划分为外郭内城,外郭又有东南西北之分,现如今阳虎大概已经控制了鲁侯所在的内城,裹挟叔孙州仇遥控叔孙氏族兵,正在城北围攻他自以为最大敌人的孟氏。
  “孟氏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吾等先歇息片刻,再以西城为基地向外寻隙进攻。”
  让孟氏在前挡枪的赵无恤丝毫没有愧意,理论上,他已经完成今天的任务了。
  劫后余生,正掩着口鼻避开脚下尸骸的季孙斯摇摇晃晃地从宅邸内走了出来,他在里面已经听赵无恤详细说了“反正”的原因。
  无恤今天竭尽所能,利用身份接近阳虎,夺回了季孙斯,但人数的劣势摆在这里,救得了季孙斯,却救不下叔孙州仇。
  可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只要控制了季孙斯,就能利用他季氏家主和执政卿的名义发动国人,诱惑城中人多势众的战力季氏族兵反正,那才是这场乱战真正的胜负手!


第324章 乱(下)
  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在城西战事尘埃落定的时候,退回内城的阳虎却茫然未知,他正试图掌控全局。
  “虽然中了赵氏竖子的奸计,让季孙斯逃走,但今日之战定然是我胜!”
  阳虎的底气没有受那场路边的意外影响,他依然自信满满。为了今天的政变他与党羽们已经准备许久,如今有主场之利,赵无恤一个外来的卿子,手下仅有不到千人,就算个个都是善战的虎贲,又能对局势起到多大的作用?
  在事发后,北面传来孟氏族兵沿着南北中轴大道南下的消息,他立刻判断,这是孟氏想要攻到自己控制的公宫去。
  “能否夺取国君,便是今日之战的关键!”阳虎如此笃定,随即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赵无恤服而后叛,定然是与孟氏勾结好的,现如今最紧要的是三件事情:一是速速前往公室,把国君控制在吾等手中,切不可让孟氏抢了先;二是让大军合力围攻城北,孟氏族兵集中在那里,拔除营垒后鲁国便无人再敢反抗,大局可定……第三嘛,自然是派偏师去西面援助吾弟,将季孙斯重新抓获,将赵氏竖子也拿下,但先别伤他性命。”
  虽然恨无恤恨得牙痒,但阳虎还是想活捉他,好跟晋国赵氏做交易。
  于是,在顶住孟氏的进攻后,阳虎亡羊补牢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亲自帅兵前往鲁国公室,劫持了躲在帷幕里的鲁侯。
  “孟氏勾结赵无恤反叛,欲废黜国君,请君上随陪臣讨贼!”
  从昨天开始,阳虎之卒便控制了鲁宫的护卫,国君失权已久,早在上一任国君鲁昭公时,就已经到了行射礼时公臣中凑不出善射的三对武士,不得不从大夫家臣中补充的程度了。
  现如今更是不堪,鲁侯身边只剩下几个竖寺护着,他战战兢兢地被阳虎强行塞上马车,和叔孙州仇一起被簇拥在中央。
  阳虎的命令有条不紊地被发布:“季寤统帅两千季氏家兵,叔孙辄统帅一千叔孙氏私属,与我阳氏之卒五百人在城南,公山不狃领两千费邑兵占据城东,一齐进攻城北。此外公鉏极也带五百人去城西驰援阳越,务必将赵无恤和季孙斯抓获。”
  战斗在各个里巷里蔓延,渐渐从东、南朝西、北推进,孟氏以少敌众,控制的地域在渐渐收缩,鲁城已经全面开战了。
  阳虎胜券在握,但局面比起他和党羽事先想象的,似乎更加难以把握些。
  孟氏的力量超乎了他的想象,善战知兵的公敛处父率领两千孟氏族兵顽强抵抗,虽然没能攻入内城公宫,但依然固守城北。
  阳虎对己方疲软的攻击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季氏、叔孙氏私属也好,被强行从家中驱赶出来作战的国人也好,他们只是迫于国君、叔孙家主被阳虎控制,不得不与对面的孟氏为敌。
  更甚者,因为季氏许多家臣没有看到自家宗主,便在司士苫夷的带领下消极应战,拒绝听从庶孽子季寤的指挥,窝在一角不加入战团,反倒用带敌意的目光看着阳虎等人,扬言非要见到季孙斯本人方能尽力帮忙。
  这也是之前阳虎不敢当着这些家臣和国人的面戮杀季孙、叔孙的缘故。虽然他们的力量被架空,但一百多年来的威仪还在。除了部分投机者外,多数家臣还是听从季孙斯的调派,这几年里阳虎也是借了季氏的虎皮,才得以指挥那么多人。
  于是,阳虎这边的数千人和占劣势的孟氏族兵在北城打得难解难分,天黑之前结束战斗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屋漏偏遭连夜雨,城西也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公鉏极带着两三百残兵败将狼狈而回,向阳虎回报说,阳虎和叔孙志的兵卒都已经被赵无恤击溃,公鉏极也撞上了埋伏,交代了一半人后才得以逃回。
  “什么!?竖子敢尔!”阳虎气得哇哇大叫,这意味着,他安排在城西追击季氏和赵无恤的弟弟阳越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赵无恤已经控制了城西,他的武卒长矛当先,后面带着两千余人,现如今已经朝这边推过来了!”
  “且慢,赵无恤只有几百,哪来的两千余人?”
  “有孟氏安排在那边的隶臣,还有国人,在季孙斯号召下,城西沿途市肆里闾的不少国人竟然真的袒露右臂,手持弓矢竹矛出来助阵。虽然不敢正面与吾等对敌,却在各个里闾巷子里钻来钻去,让人防不胜防。”
  “国人,国人……”
  阳虎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将这次城内鏖战的重点搞错了,应该将扑灭赵无恤和季孙斯作为第一要务才对!
  就在这时,插着季氏大旗的战车出现在街巷尽头,季孙斯在赵无恤的催促下换上了甲胄,纵然面色苍白,但依然站到了众人面前。
  季孙斯甫一出现,两边还未接战,就给了阳虎巨大的压力。他也赫然发现,季孙斯的号召力,居然还真比鲁侯有用些。
  季孙斯照着无恤教他的那些话,在战车上开始张口宣讲起来,车下的兵卒将这番话一个接一个地传播开来,最后由两千人汇成了巨大的声浪,仿佛铺天盖地而来!
  “阳虎谋逆!欲戮杀大司徒,现如今大司徒已为廪丘大夫所救!季氏、孟氏、叔孙众私属家臣,倒戈而向阳贼,为时未晚!”
  听到喊话声后,阳虎耳中嗡嗡作响,他阵营里的季氏家兵也面面相觑,一时迟疑不已。
  早先阳虎还是家宰,虽然有叛乱的心思,却没有太过火的行动,所以这些季氏私属还能暂时忍受。但如今阳虎当面公然与家主火拼,除非是已经投靠阳虎一党的死忠,一般人都会选择弃械不战,乃至于倒戈相向!
  片刻的犹豫后,人群中也发出了一声巨吼:“季氏乃吾等三世之主,报效家主就在今日!”
  喊话者正是原本担任季孙斯车右的司士苫夷,在他的带领下,部分季氏私属家兵立刻反正,倒转了矛头。阳虎的腹心顿时出现了千人左右的内寇,他们从内部开始攻击阳虎,搅乱了原本还算严整的阵列。
  阳虎之兵开始从内部崩溃,局势开始逆转,不光季氏私属分裂成了两半相互攻击,城东的公山不狃也遭到了孟氏公敛处父的猛攻。赵无恤武卒从西面挤压阳虎,沿途加入的国人越来越多,阳虎不得不步步后退。
  “这不可能!”阳虎看着自己的野心在慢慢崩塌,他在部下簇拥下朝城南退却时,一回头,正好看到了敌阵中那柄高高竖起的玄鸟大旗。
  “赵无恤!”
  今日之事之所以功败垂成,就是因为此人突然反水,又凭借一己之力强行逆转。
  “虎父无犬子,阳虎算是服了!”他最后只能恶狠狠丢下这句话,退守宫城。
  时间已经渐渐接近傍晚,城中烟头四起,街巷中无数的乱兵和民众四处流窜,城中的轻侠少年各为其主,分别被阳虎和孟氏征召,在市肆里闾间打的不亦乐乎。俩家的兵卒里,一些人面对前方的戈矛迟疑不前,一回头却变成了凶狠的暴徒,乘着这机会成群结队的冲入街巷民居中抢掠。
  不过在赵无恤武卒经过的地方,秩序却在慢慢被恢复。
  赵无恤和子路并排站在戎车上,他已经褪去了披在外面的深衣,也是一身玄色的甲胄在身,扶着车栏遥望前方的狭路厮杀,作为武卒,乃至于曲阜国人们的指挥者纵观全局。
  “虽然城内还在鏖战,但如今城西、城北都已经控制在大夫和季氏手中,城东的公山不狃也被孟氏驱逐出城。吾等这边的人手已经增加到了五千余,和阳虎那边相差无几,何况阳虎手下的叔孙族兵是被迫的,大多数都没有战心。”
  子路虽然看似鲁莽,却并非单纯的匹夫,可能他对军阵战法比冉求差些,但却也算是知兵之人,对局势分析还算清晰。的确,胜利的天平已经渐渐向赵无恤、季氏、孟氏一方倾斜了。
  但子路依然搞不懂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最初赵无恤至少还在亲身冒险和暗中布置。可后来,他只是让季氏斯到前面走了一圈,就让局势渐渐扭转了!
  面对子路的疑问,赵无恤笑着说起了一件往事。
  “襄公十一年,季武子欲专其民,遂增设中军,三桓分三军之民。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分三军,一卿主一军之征赋。由此公室益弱而三桓渐强。”
  “襄公十二年,三桓十二分其国民,三家得七成,公得五成,国民不尽属公,公室于是卑矣。”
  “昭公五年,季平子罢中军,四分公室,季孙称左师,孟氏称右师,叔孙氏则自以叔孙为军名,三家自取其税,国人不复属于公,公室弥益卑矣!”
  这是三桓渐渐专鲁的过程,现如今虽然有阳虎乱入,但情形却相差无几。
  “这些事情仲由也知道,但和今日战事有何关系?”子路的一个优点是喜欢问问题,缺点也是喜欢问问题,他仿佛把赵无恤当成了平日的孔子,开始求问不倦起来了。
  子路今天的表现让无恤大开眼界,虽然没把握将此人彻底收服,但处好关系以备未来再用却是必须的。
  于是赵无恤继续说道:“八年前,被季平子驱逐的鲁昭公死于国外,当时我父亲问过史墨,季氏赶走国君,可是民众顺服他,诸侯亲附他,国君死在外边,也没有人去向他问罪,这是为什么?”
  “史墨当时如此回答: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身体有左右,各有配偶。同样,王有公,诸侯有卿,都是有辅佐的,上天生了季氏,以佐鲁侯,至今已经五代人。时间久到民众忘记了自己的国君,转而顺服季氏,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子路应该知道,现如今虽然三桓子孙衰弱,但国人依然不知君,只知季氏,或者说,他们本就多半是季氏之民,不是鲁侯之民!”
  这便是智者史墨的原话,阳虎是当局者迷,平日只看到了季孙斯的衰弱和卑微,却忘了这个氏族对于曲阜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来到鲁国后,在与三桓、阳虎的交往中,在曲阜街头巷尾的观察中,赵无恤却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和阳虎的认识不同,对季氏极其重视,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夺取季孙斯作为工具。
  这是一种巨大的传统和信任,是季氏花了上百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东西,扎根于一个都邑最基本的力量:国人的土壤中,想要一次拔出几无可能。多年前鲁昭公与季氏的火并,国人已经宁助季氏,也不肯助国君了,现如今换成挟持国君的苛政者阳虎,上无大功,下无市恩,难不成国人还会反过来帮他么?
  “由曾跟随夫子学过《泰誓》,里面说过,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放在今日之事上也是对的。”
  “诚哉斯言,得其民,则可得其国!”
  子路回味着赵无恤的这句话,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然而赵无恤还算留情,没把史墨最震撼人心的结论说出来让子路承袭了孔子“君君臣臣”的三观进一步崩裂。
  “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已然!”
  看着昨日繁华不再,街巷满目疮痍和尸体的鲁城,赵无恤心里暗暗想道:“季氏四分公室,窃了鲁侯的民众和赋税;阳虎专鲁,窃了鲁国的军力。他们都想做窃国大盗,一个花了五代人的时间经营,另一个则想以庶民家臣的身份逆袭,却都以失败告终。季氏的力量被从内部产生的阳虎吞噬了,今日之事不过是回光返照;阳虎败局已定,从此前途多舛。”
  “鏖战结束后,鲁国的名与器,又将落到谁的手里呢?”
  是季氏复活重新掌权,是保留了最多实力的孟氏崛起,亦或是,经此一役后,成了三桓和鲁人“救星”的廪丘大夫?


第325章 一山不容二虎(上)
  鲁侯宋八年,十月初三,午后。
  在赵无恤携同季孙斯出现在众人面前后,借助季氏多年积累的声望和民心,季氏私属半数反正,城西的国人也纷纷响应前来相助。没多会,鲁人对阳虎之卒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且士气更加高昂。
  孟氏也开始发力,孟孙何忌亲自蹬车击鼓,公敛阳(字处父)率领郕地人击败了公山不狃的费邑卒,将其逐出了城门。接着从上东门进入十字路口的战场,打算一鼓作气剿灭阳虎,然而却功败垂成。
  阳虎手下的人虽然各怀心思,但他多年经营培养出的阳氏死士却力战不退,何况他还把鲁侯和叔孙州仇攒在手里,这让鲁人们有所忌惮。于是两个势力相持于城南,谁也无法再前进半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赵无恤站在城西墙垣上,眼前的曲阜烟尘弥漫,其间有一些耀眼的火舌跳动,风中传来阵阵的哭喊嚎叫,唯有武卒控制的城西地区相对安宁。
  “城巷战斗是漫长的拉锯战,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作为基地,才能沿着道路进一步推进,像清扫屋子一样疏通每个角落,所以千万急不得。”
  赵无恤按照这种思路,命令军吏们暂且停止向外攻击,先撤回来造饭休息。
  他手下的兵卒们对鲁城曲阜的地形不熟,贸然冲上去只会被敌人分割开来各个击破,正面还是交给孟氏和季氏顶一会罢。
  所以,赵无恤在入夜后开始收缓攻势,巩固防御。
  对于不到千人的武卒来说,曲阜城西依然太大,把兵洒到里巷间就根本收不回来。所以他现在也不敢再分散兵力,只得吩咐穆夏和虞喜尽力收拢部下,又亲自领着百余名心腹坐镇巡逻,力求扑灭各处的火焰和暴乱。
  经过上半夜的忙碌,武卒完全控制城西,稳定了秩序。
  孟孙何忌和季孙斯久攻城南不下,也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于是就派子服何跑到城西,面见赵无恤。
  “阳虎余党劫持了国君和大司马,盘踞在城南的官署区和内城公宫中,如今兵卒都已疲惫,国人见战乱转移到了城南,便生了退却归家之意,还望大夫能再助主君,灭此朝食。”
  这情形在赵无恤的意料之中,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坐待,若是阳虎败得太过容易,他这个平逆大功臣的份量岂不是要平白削减几分?
  不过,无恤也得注意吃相,让季氏孟氏稍微碰个钉子就行,若是阳虎未灭就迫不及待地张口追加好处,恐怕会让人心寒。保不准就会让阳虎有了翻盘的机会,也不符合他未来筹划中的“相忍为国”之策。
  既然之前分析局势后下定决心助三桓击阳虎,那就要将其彻底打残!
  所以当子服何前来求援时,赵无恤立刻调遣武卒集结,到了天蒙蒙亮时,以擅长巷战的子路、田贲、穆夏为首,配合孟氏,从侧翼攻击阳虎之卒,在棘下相遇后进行了一场决战。
  ……
  时间到了十月初四清晨。
  曲阜城南的棘下,这里长宽达百步的广场四周种满了棘木,此处以此得名。棘下本是听讼之所,往日里,这儿应该是有争执的曲阜鲁人跪坐四周,而高冠博带,威仪无比的大司寇则带着属吏位于中央听讼,可今天这块开阔地却成了鲁人兄弟相残的喋血战场。
  赵无恤生怕武卒损失太大,所以亲自指挥,正面让季氏、孟氏族兵去扛,他的武卒则负责充当锲入其纵深的矛尖,对上士气低迷的叔孙氏私属,还有被阳虎胁迫的国人,基本是一触即溃。
  但若对方是阳氏精兵,一冲不动时,无恤就明智地让武卒退后,调遣鲁人弓手和掷矛兵抛射消耗敌人,待其死伤疲惫时伺机再上。
  反复拉锯的结果,是武卒付出了三四十人的死伤,而阳氏丢下数百具尸体后最终战败。叔孙氏的私属见势不妙,已经降的降逃的逃,只剩下阳虎带着数百余党退守内城。
  “敌军退了,退了!”
  一群轻骑士沿着南北大道跑过,打头的正是一身戎装的无恤,马蹄踏在渗满血浆的土路上,溅起点点红泥。看到在此役中无坚不摧,无往不克的赵氏玄鸟旗帜后,原本在街上追逐的乱兵和轻侠吓得战栗不已,纷纷躲到街旁屋檐下,不敢造次。
  临近内城公宫,赵无恤驻马四下打量。
  城内旧日的秩序已经不复存在,许多区域处于失控状态,三桓和阳虎手下都有一些脱离了大部队的乱兵,散得到处都是,完全没了建制,他们中的一些亡命徒开始到处打砸抢。
  里闾里多处房屋吐着火舌,整个街道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百步外的情况。刚刚爆发剧烈战斗的城南街道上散落着近百的士兵尸体和伤员,一时也无人理会。
  一种无奈和悲凉的感觉在赵无恤心头涌起,《大雅·桑柔》中的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
  “民靡有黎,具祸以烬!”
  无论野心家以什么目的在这座都邑纷争,最终祸害的终究是黎民。
  今日之后,不知道有多少男子死于战乱,不知道多少间房屋化为灰烬,这场兵变带来的阵痛,又得多少年才能缓解过来?
  让无恤愧疚的是,他也是其中的一个推手。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异常:“封凛!”
  “唯!”
  “传令下去,令各卒军吏立刻跟着孟氏派给的向导,开始整顿城中秩序。若是有乱兵劫掠,摧残民众,无论他原本是阳虎乱党,还是孟氏、季氏、叔孙,乃至于我武卒!只要见到,严惩不怠,抵抗者可就地格杀!”
  封凛一愣,但还是应诺而走。
  马蹄继续往前,就到了鲁国公宫的墙垣脚下。
  赵无恤来过这里,内城比外城垣要低些,但也更加坚固容易防守。
  持续的战斗已经让不少瓦砾掉落,上面守着的阳氏兵卒似乎已知大势已去,此时如同惊弓之鸟,看到有人接近后纷纷拉弓射箭,也不管赵无恤等人骑着马站还在两百步之外,根本射不到。
  赵无恤无视落在面前几十步外的箭矢,挥鞭指着内城对子路等人说道:“阳虎还控制着从公室到城外的通道,如今季氏、孟氏不敢强攻,所以选择了围三缺一的法子,他们也怕若逼急了阳虎,他会谋害鲁侯和大司马。”
  整顿秩序后,无恤在季氏和孟氏的兵卒赶到前,又布置了城南的防务,让忠勇负责的子路亲自守在府库和仓禀处,不许那些乱兵进去抢劫。
  “这些器械、物资、粮秣对于鲁城数万人过冬极其重要,我不想因为这场政变导致鲁城人饿上一个冬天,此事就拜托子路了!”
  话说回来,阳虎倒是还有几分良心,或者是太过慌乱来不及动手,撤退时也没敢烧毁这些地方拒敌。
  “仲由敢不从命!”
  一夜鏖战后子路却未显疲态,身体棒得像二十岁小伙,不似四旬中年人。
  子路的名声已经在整个鲁城响亮起来,他一人逼退数十人事迹传遍了军中,季孙斯在特地向赵无恤拜谢救命之恩的同时,也顺带感激了子路,并问了他的名字。
  “孔子之徒仲由!”
  对此,子路极为自豪,每次介绍自己时非要加上孔子之徒的身份,相当于为夫子扬名,同时也对给了他表现机会的赵无恤心存感激。
  在棘下之役中,他将冒死朝赵无恤所在中军发动冲锋的阳虎之党公鉏极,一剑刺杀!
  除了被赵无恤生俘的阳越外,这是阳虎党羽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折损,算是了不得的大功劳了。季孙斯已经嘟囔着事后要为子路向国君请功,加封他的爵位。
  对此赵无恤明面不干涉,心里却冷笑不已。
  季氏过去几年被阳虎控制,族中不少子弟也纷纷从贼,宗室力量被转化为阳虎的党羽。原本还算众多的私属在这次兵变里损失极大,最大的领邑费地也还在公山不狃手里。
  虽然在危急关头成功得到了国人支持,但赵无恤知道,季孙斯知道,孟氏也知道,在面临季氏或阳虎的抉择时,深恨阳虎统治的国人选择了季氏。可若是换个敌人,如孟氏、赵无恤,一旦不是非此即彼时,国人就会选择中立了。
  所以,现在的季氏如同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十分虚弱。才脱身没多久,季孙斯就开始忙着恢复力量,寻求庇护了。他对赵无恤的态度极其亲密,也不做叔侄辈了,一口一个世弟,对于大显身手的子路也生出了招揽之心,只不过赵无恤之前谎称子路是他家臣,所以季氏才不敢明目张胆地许以职位。
  子路倒是没看出这么多道道,他心想:“赵大夫不以我身份低贱而等闲视之,给了我蹬车的荣誉,之后也不因为我的鲁莽冒犯而恼怒,又给我机会近身斩杀敌将的机会,这是知遇之恩!我一定要做好大夫交待我的事情。”
  惜哉,自己二十岁时为何没有遇到这样的主君呢?子路心里甚至有些羡慕已经成为赵无恤家臣,被委以重任的冉求和公西赤了。
  鲁人终究没完成灭此朝食的期待,等进攻内城的战斗告一段落,门洞大开时,时间已经接近傍晚。
  赵无恤也带着武卒们参与了进攻,这次却不肯让手下去攀爬作战,而是遥遥监督着大量的孟氏、季氏私属去冲锋。
  对此,无恤的理由十分充分:“我的谋划让人数过千的郓城邑兵全军覆没,救下了将要被害的季大司徒,又在击破阳虎之卒的棘下之战里出力。做了这么多,也该轮到季氏孟氏奋力厮杀一次了。”
  赵无恤的话句句在理,季孙斯心存感激,自无不可,孟孙何忌怯懦,也讷讷不再言。
  只有今日政变的“次功之臣”,郕邑宰公敛阳对无恤不置可否,瞧见孟孙何忌的模样后,他怒其不争地暗暗撇了下嘴,望着赵无恤,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第326章 一山不容二虎(下)
  公敛阳的确是孟氏的忠臣,孟僖子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至今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光大孟氏,让这个一直蒙受着“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丑事的家族成为三桓之首!
  一定程度上,公敛阳算是做到了这点,不负孟僖子临终之托。在季氏和叔孙氏因为家臣内乱而被架空削弱时,只有他全力支持的孟氏守住了底子,并成为掀翻阳虎这个谋逆陪臣的关键力量!
  唯一让公敛阳不快的是,自己和孟氏做的一切,却被赵无恤的乱入遮掩住了光芒。
  现在季氏感激赵无恤,阳越、公鉏极都是赵无恤的手下俘虏击杀的,棘下的苦战也是因为武卒的加入才获得最终胜利,国人都觉得这位来自晋国的卿子才是逐虎的最大功臣。
  虽然两边现在还是友军,但如今阳虎败局已定,看似粗犷却心思缜密的公敛阳已经在谋划,如何在事后让孟氏获得最大利益了。
  他的小眼睛盯向了身披甲胄,已经从惊恐中恢复卿士仪容的季孙斯。
  一百年前,在联手驱逐东门氏后,三桓占据了三卿席位,各司其职。
  季氏为上卿,大司徒;叔孙为亚卿,大司马;孟氏为下卿,大司空。三桓一向如此排位,季孙守国,叔孙出使,孟氏只负责拾遗捡漏。而分摊利益时,按照四分公室的盟誓,季氏为两分,叔孙和孟氏各一分。
  所以孟氏一直以来都是三桓之末,直到阳虎出现。
  公敛阳暗中想道:“季氏无能,已经失政过一次,获得自由后却依然把持着上卿之位,叔孙也是如此,竖牛之乱连家主都被杀了,如今叔孙州仇还在阳虎手里,生死未卜。或许,是到了让三桓换一换排位次序的时候了……”
  但,公敛阳却有了新的顾虑,经过阳虎这几年的折腾后,鲁国已经形势大变,如今又多了赵无恤这个崛起于西鄙,背靠晋国赵氏的变量……
  “一山尚不容二虎,何况赵无恤、季氏、孟氏、叔孙居于鲁国,焉能共存矣!”
  赵无恤虽然不清楚公敛阳的小心思,但他也有类似的想法,当各家共同的敌人阳虎即将灭亡时,利益的瓜分和争执就要出现了。
  这和后世山东群雄灭秦,鸿门宴上的勾心斗角别无二致。
  只不知这一次谁是刘,谁是项?
  所以赵无恤才乐于坐观孟氏啃硬骨头,耗一耗他们的力量。
  但破城后的顺风仗他倒是没有拒绝,这是收捡战利品的好机会,府库和仓禀属于鲁国官方,无恤一个外来大夫,若还想继续与三桓相处,就不好厚着脸皮强行占据,可战俘和缴获的兵器甲胄却是聊胜于无的补充。
  无恤让兵卒们清扫公室内外,忙活了一刻的时间,残存的乱兵才尽数投降,但没有发现阳虎的身影。就在这时,东南方却传来了一阵喧哗,还冒起了烟火。
  “糟了!莫不是阳虎纵火烧宫?”
  无恤带着人匆匆赶过去后,却见子服何却熏得一头一脸都是黑灰,狼狈地跑过来向赵无恤通报了一个消息:
  “子泰,大事不好了,阳虎挟持着国君和大司马,带着戎车十乘,从东南门逃了!”
  ……
  “今日虽败,但鲁国的名与器都在我手中,看以后谁才会被说成谋逆之臣,哼!”
  鲁城郊外,东南方十里处,阳虎驾车挟持鲁侯,不知是气不过还是立誓复仇,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成王败寇,阳虎虽然还不知道此言,却有类似的信念,他坚信自己虽然输了一役,却没有输掉全局!
  在棘下被围攻战败后,阳虎的党羽们就开始分崩离析。
  公鉏极当场被子路斩杀,叔孙辄遭到了叔孙氏私属的叛离,差点也被活捉,他便挟持叔孙州仇,汇合败退出上东门的公山不狃,带着千余残部向东退守费邑。
  而阳虎也自知内城不守,便去掉甲胄前往公宫,挟持了才被放归,一口气都没歇全的鲁侯,又拿了鲁国的重宝“大东之玉”、“雕漆大弓”出来。
  这都是当年第一任鲁侯伯禽征伐淮夷时用过的国之重器,见之如见先祖、国君。
  季寤在退守城南后知道失败已经不可避免,这个还没把宗主位置坐热乎就被轰下台的庶孽子壮志未酬,他在季氏的祖庙里向祖宗一一斟酒祭告后逃走,跑到城外召集战车接应阳虎等人。
  他这会站在阳虎身后的副车上,听到阳虎之言,就劝说道:“然也!阳子,吾等还有国君和叔孙州仇在手,再寻一处高城大邑据守,定能再起!”
  鲁侯宋脸色惨白,深衣上满是泥土。他没了往日的雍容,被阳虎死士手持兵刃死死盯着不敢动弹,这个倒霉的傀儡还是遇到了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事情:被劫,还有接下来的流亡,他仿佛感到他的死鬼哥哥鲁昭公那张三四十岁还带着童趣的脸在对他发出恶意的笑。
  对于季寤的附和,阳虎很以为然,除了宝器外,他出奔时还带上了几十箱钱帛金玉,沉重的大木箱子都被放到了马车上,不少武车士却只能下车和徒卒一起步行。
  季寤看得心忧,又说:“阳子,吾等还是再加快点速度吧,万一追兵赶来,那该如何是好,莫不如将这些木箱钱帛推下车,轻装前行。”
  阳虎也在偏头看向落日余晖中渐行渐远的鲁城,对这片曾经唯他马首是瞻的土地依依不舍。
  “鲁人听闻我出奔,就像赶走了一头在羊圈里的老虎,肯定高兴得要死,现在恐怕正纷纷回家报喜,哪有闲暇追击?”
  他倒也认识到自己一直被鲁城国人厌恶,却并不在意,猛虎需要考虑羔羊的感受么?他的党羽虽然溃败四散,但只要有鲁侯这杆大旗,有土地,有钱帛,还有对未来的许诺,就一定能让更多的人前来报效。
  “何况,季氏的私属在这一战里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叔孙州仇被抓去了费邑。现如今,孟氏成了鲁城里最强大的军力,孟氏的公敛阳一心想要光大孟氏,他肯定会生出别的心思来,季氏孟氏若是再度火拼,又哪里还顾得上我?”
  阳虎这二十多年的陪臣生涯里,侍奉过三代季氏家主,跟孟氏叔孙氏也打过不少交道,对于三桓及其家臣的德性,他自问再清楚不过。
  “这……岂可寄希望于敌人内斗?”
  阳虎笑道:“勿忧,我临走时已经将东南门用战车堵死,还付之一炬,鲁人的步卒是追不上吾等的!再者夜色将至,若是匆忙之下不顾一切赶路,马车容易在路上撞毁,还是小心为妙。”
  阳虎有无数个理由不能舍弃笨重的钱帛金玉,这都是他未来招兵买马的资本。
  他心里筹划着接下来将要去的地方,在鲁国各邑中,属于阳虎之党的就有郓城、灌、阳关、费邑四处,都是险要的关隘或者户口众多的都邑,足以固守大半年,让阳虎有时间思索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反正挟持着国君和叔孙州仇,就等于捏着鲁人的肺腑,同时也是个可以和齐国交换利益的筹码,他知道,那个北方强邻对鲁国西鄙是很有兴趣的。
  但究竟要先去哪一处,却是个问题。
  “费邑最近,在东面百里外,公山不狃为宰,城高墙厚,粟支三年。灌和阳关是我的直属城邑,兵卒和粮秣存储,至于郓城……”
  阳虎总觉得,和赵无恤廪丘最近的郓城现在恐怕凶多吉少了,那竖子所谓迟来的数百兵卒,恐怕就是暗算郓城的后手。
  想到赵无恤,阳虎心里想是吃了只苍蝇似的,却也想起了一件事情。他顿时双手一收,八辔猛地抽了一下,驷马吃痛开始奔驰,车上的鲁侯因为惯性都一下坐倒在地,满脸的惊恐。
  “阳子,发生了何事?”季寤也吓了一跳,连忙让御者跟上。
  “季子,你说的有道理,吾等应该争取早点赶上公山不狃,去费邑暂避。我方才之所以那般自信,却是算漏了一个人……”
  “谁人?”
  阳虎正要回答,却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啪踏,啪踏。”
  他们仿佛是密集的鼓点,敲击着阳虎和季寤的心脏,让他们惊骇莫名。
  接着,是斜日照映下,秋收后光秃秃扎满了秸秆的鲁郊田野上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点,忽高忽低。片刻后,黑点从一个变成了几个,越来越大,又从几个变成了几十个上下跳动奔腾的黑影。
  直到此时,阳虎才看清楚,那竟是两队单骑走马的骑兵,正气势汹汹地追赶过来!
  阳虎已经猜到了来敌是谁,对方也发现了他们,两边呈密集的骑阵开始加速,从车队左右靠拢过来,一边各有三四十骑。
  剧烈的马蹄声响彻身侧,渐渐成了四面八方都有的噩梦,纵然阳虎奋力抽打驷马,但戎车机动性就是比单骑要差些,轻骑士们很快就追了上来。
  右边领头的骑士跑的最快,已经能看清面容:他头戴青铜胄,穿犀甲着狄绔,皮鞮上插着短剑鞘,身前的鞍上放着雕漆骑弓,还挂着柄一丈长的矛。胯下的黑马肌肉健壮饱满,四腿修长,一看就是代北良马,价值千石粟米以上。
  少年骑士纵马到了阳虎的侧面十余步外,他目视阳虎,嘴角带笑:“阳子不辞而别,无恤特来相留,还请止步!”


第327章 枭臣的末路(上)
  轻骑士,赵无恤赖以成名的兵种,装备桥状木制蒙皮的马鞍,可以载人奔跑。在棘津之战和甄之战里,让范氏和廪丘齐人栽了跟头的奇兵!
  他们面对的,则是阳虎的十辆蒙皮戎车,以及近百名被车队拖得稀稀拉拉的阳氏之卒。
  “将木箱都推下去,快!”
  在看到赵无恤的一瞬间,阳虎便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笨重的木箱滚落下车,砸到地面后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崩裂的木条下露出了四散纷飞的钱帛和晶莹透亮的金玉珍珠。这一方面能减轻马车的负重,另一方面也能引诱追兵争抢,反正在阳虎记忆里,这法子是绝对有效的。
  试问哪家的兵卒面对满地的财物,还能有不动心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但赵无恤依然死死咬着他的马车不放,身后身侧那些骑士也无人驻马下去拾捡财物。
  “竟能如此!”
  有新军法悬在头上,谁敢当着赵无恤的面违纪?更何况轻骑士作为待遇最好,最受瞩目的武卒编制,也有自己的骄傲。
  赵无恤再度靠近,遥遥朝鲁侯抱拳,扬声喊道:“见过君上,逆贼在侧,恕下臣不能免胄趋风,还请君上观吾等游猎之戏!”
  鲁侯脸色煞白,只敢扶着玄瑞伏在车舆上,不敢抬头。
  “迎敌!”
  阳虎知道大事不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大喊了一声后驾车右移,而身后的副车上,季寤早已挽弓朝赵无恤射了一箭。
  赵无恤的骑术在两年前就已经十分出众,离开晋国后戎马唿哨,时常练习,远没到腿生赘肉的时候。
  只见他双腿一夹骏马,速度忽快忽慢,先减速离开了季寤的视野,让他一箭射偏,随即又加速向右侧移动,避开了阳虎战车飞转着逼近的矛状长毂。
  阳虎头也不回,专心驾驶马车,车舆上,作为人质的鲁侯宋已经坐倒瘫软,而一击失手的季寤则手持长戟,背挎大弓冷冷地看着赵无恤。
  “赵氏子,若是有胆,敢与季寤错毂短兵接战否!?”
  其他战车也在阳虎的命令下开始缓缓朝侧面移动,试图利用轮轴上飞速转动的青铜长毂和车右的戈矛弓矢杀伤骑士。
  赵无恤不再言语,他高高举起了右手,由拳变成掌。
  他身后的虞喜看到这信号后打了一个唿哨,大声喊道:“散!”随后径自领头变阵。
  于是两队骑士骤然变化,前端的赵无恤死死咬着戎车的速度,而后方的虞喜则慢了下来,从疾驰的菱形阵变为半月形的散阵。
  此阵左右两端凸出,与车队前拒平行驰骋,而后方的三四十骑正好将那近百名“车驰卒奔”,跑得气喘吁吁的阳氏之卒包在射程之内。
  “勿要攻击首车,其他车徒任意攻击!”
  嗖嗖嗖!
  闻言后,骑从们或挽弓搭箭,或持矛冲击,射向了徒步奔跑的人群,惨叫声陆续传来。
  阳虎手下的死士们纵然英勇,却从未和这一兵种对战过,打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追又追不上,还得面对如同飞蝗,神出鬼没的箭矢,没多一会就付出了几人的伤亡。还有几人虽然奋力追击,想要用手里的戈矛去刺敌人,却反被骑士践踏而死。
  片刻那卒长反应过来的,立刻下令聚拢结四武冲阵,长兵向外,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傻了眼。
  这三十多轻骑士的领袖虞喜哈哈大笑,果断丢下了他们,带人继续追赶车队去了。
  “上当了!保护吾主才是要紧事!”
  卒长连忙又散开了阵势,忙不迭地跟上去,然而已经把轻骑士战法玩得炉火纯青的虞喜却打了个回马枪。三十余骑伴随着虞喜的笑声呼啸而来,将跑成稀疏纵队的步卒分割开来,或射杀或践踏,反复几次后徒卒们伤亡过半,只能钻到灌木里躲避,任由笑声渐渐远去,再也不敢露头了。
  而另一边,则是赵无恤领着左右共三十多骑死死咬着阳虎的车队不放。
  原本他只带了五十名轻骑士,但却有百余匹良马,于是今晚赵无恤便临时让二十名骑术不错的武卒随行,但只是跟着虞喜收割徒卒,做不到骑射?直接控制马去践踏敌人也行。
  所以他这边带着的,全都是经过两年培育的成乡轻骑士,最初时遇敌只能下马步射的圉、牧、甲氏少年们,现在大部分人都和虞喜一样,能做到在飞驰的马上开弓了。
  鲁城郊外,夜色将至,继棘津之役后,又一次车骑之战展开了,这是速度与精准,技艺与智慧的较量。
  最初时,是弓箭的对射交锋,武车士们沮丧地发现,骑兵能很好地控制速度和方向,每次开弓时他们便突然没了影,跑到自己的射击死角去了,等到转身再寻找目标,却已经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箭矢射中。纵然甲厚,挨上许多箭后也支撑不住。
  比起灵活机动的弓骑兵来说,战车上的武车士虽然有一个稳定的射箭平台可以稳定发挥,却失之于转向笨重,速度缓慢。战车必须在平坦的路上或者整齐的田亩中方能快速前进,稍微一点沟壑或者灌木就能让一辆车寸步难行。
  速度赶不上,转向是硬伤,骑兵能去的许多地方战车无能为力,靶子又如此之大。骑士们最爱瞄着御者射,只要干掉了驾车之人,就免不了一个车毁人亡的下场。
  阳虎和他一手训练出的武车士们从来没有打过如此窝囊的仗,就算是面对齐国的陈氏精锐也没有过!
  虽然骑弓力度较小,而骑射的准确率也不高,但挨不过骑士人多,攻击角度广,抛射频率高。在经过整整一刻的追逐后,阳虎赫然发现,自己身后已经只剩下两辆戎车了!
  赵无恤回头细数,旷野上到处人仰车翻,脱缰的马匹惊惧地奔跑嘶鸣,有几个武车士大难不死,昏头昏脑地站起来时,又被随后赶来的虞喜活捉。
  而轻骑士,也付出了六七骑的死伤,多半是因为投鼠忌器,没有受到攻击的阳虎干的。
  身材高大的阳虎本来是最好的靶子,却因为无恤恐怕伤了他身后的鲁侯,所以无人敢攻击。阳虎便让车右驾车,自己持弓,但现在他反手摸向箭壶时,却赫然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浓须下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么?”
  然而季寤却还在反抗,这个满腔壮志,为了成为宗主不惜投靠阳虎的季氏庶孽子射术精准,一共射杀了三名骑士,他正咬着牙要再来一发。
  “嗖!”一支箭从侧面射来,正中季寤的肩膀,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使得他掉下了马车,翻了几翻后滚进了一从灌木里,生死不知。
  正是赵无恤射出的这一箭,至此,旷野上只剩下阳虎这一辆车还在坚持前行了。
  唿哨声响起,无恤的骑队像是驱赶牦牛的牧犬,将战车往自己想要的方向逐去。
  没过多会,阳虎的车也停了,他们被轻骑士逼到了一个山岗下,车轮卡在了石缝里,动弹不得。
  天色已暗,弯刀般的月亮悄然升起,山岗上树木茂密,却死一般的寂静。
  执掌国命数年之久,距离名正言顺的权力巅峰只差一步的虎士面色凝重,手里的剑指着双手瑟瑟发抖的鲁侯,他的身前,是围聚过来,把把骑弓都死死瞄着他的轻骑士。
  倒是有几分英雄末路的感觉,阳虎打量四周,恍然发现这里似曾相识。
  “原来是五父之衢,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处么?”
  赵无恤纵马上前,手无寸兵:“阳子,请不要自误,弑君之事,不可为也。”
  叔孙州仇死了倒没什么,缺了一桓,自然还有其他卿大夫补上。但鲁侯若是死于一区区陪臣之手,太子年幼,鲁国恐怕会立刻迎来一个政治的寒冬,国际地位掉到低谷去,齐国虎视眈眈,这不利于赵无恤下一步的发展。
  无恤自不指望鲁国能富国强兵,却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分崩离析。
  因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既然做了鲁国大夫,就不得不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这也是赵无恤闻讯后,立刻调拨轻骑士随同自己追击的原因,作为邦国依然存在和统一的象征,鲁侯不能有失。
  “既然我已经彻底败了,那便是死路一条,在这里让君上山陵崩塌,让汝等头疼上一阵,又有何不可呢?伏尸二人,流血五步,鲁国缟素,今日是也!”
  说罢,阳虎双目瞪圆,手中的剑离鲁侯的脖颈又近了几分,鲁侯宋双手战栗,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里面带着乞求。
  赵无恤解下了头上的胄,只着武弁,剑眉下的双目紧紧盯着阳虎。
  “若是我说,阳子并非穷途末路,还有一线生机呢?”


第328章 枭臣的末路(下)
  就在方才,阳虎被逼入绝境,一度想弑杀鲁侯来场玉石俱焚,却被赵无恤告知,他还有一线生路可走。
  阳虎是个求生欲极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放弃,但他经过上次的事情后,对赵无恤说的话早已不再信任。
  阳虎冷笑:“八月未央时,你与我在府中盟誓,但汝口血未干便投靠了三桓,现如今我还会信你不成?”
  赵无恤却没有丝毫的道德负担,想要在这春秋季世存活,背叛和毁约就像呼吸吃饭一样寻常。
  陈氏之所以能崛起,与他们两面三刀,协助齐国诸卿驱逐庆氏关系极大,胜者为王败者寇,事后连贤人晏婴都盛赞陈文子和陈无宇的“义举”。
  他扬声大笑:“南蒯以费邑叛季氏,将至费,饮乡人酒,乡人歌曰,去我者鄙乎,倍(背)其邻者耻乎。南蒯之事才过去了三十年,听闻季平子死前,曾抚着大司马的背,将他交付给阳子,嘱咐阳子切勿效仿南蒯。阳子当时不也痛哭流泣,向大司马委质效忠么?可两年前的季氏内乱是怎么回事,前日横在季大司马身上的剑戈又是怎么回事!”
  所谓盟誓,不过是一场相互利用的仪式罢了,我赵无恤与你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一无君臣相属,二无朋友之交,哪里比得上你阳虎背弃主君的罪过?一个背主的家臣却与人大谈忠信,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
  阳虎脸色微变,赵无恤说的在理,最没资格说别人背信弃义的,恐怕就是他了。
  他的前辈,季平子时的季氏宰南身为家臣而叛,还打着兴公室的大义,却被人谴责说:“身为私臣却想要张大公室,这本身就是莫大的罪过!”
  何况阳虎是为了自己。
  赵无恤再度逼近:“你别无选择,阳越还活着,阳氏一族的性命现在都握在我的手里。我知道阳子是个重情义的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公族死士为你效忠,若不想他们被戮于鲁市,就放开君上,我还能保你不死。”
  在亲族性命的威胁下,阳虎退步了。
  ……
  五父之衢在鲁城东南十二里处,衢,本义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这儿是鲁城郊外的岔道名,旁边有一座小山丘,是城中国人死后的葬身之所。孔丘丧父时年纪尚小,不知其墓,其母颜氏女死后,只能先殡于五父之衢,之后才移葬。
  这里作为鲁城郊外的一处至高点,传说有东夷人的一个神主残留,所以也常常成为盟誓的地点。两年前,阳虎强迫鲁侯和三桓在此诅咒盟誓,同意让他掌军权国政。
  那天旌旗招展,百官云集,国君,三卿都对他拱手,那是阳虎今生最辉煌的一天,他至今记忆犹新。
  “叮当!”
  短剑落地后,被下马的赵氏骑从团团围住的阳虎回想起这数年来的种种,不由蔚然长叹了一声。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这是被叔孙穆子誉为“三不朽”的鲁国大夫臧文仲说过的话,在鲁国贵族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阳虎为了能成为如假包换的执政卿,取代孟氏,还是对典史和礼节好好花过一番功夫的,所以才能有感而发。
  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现如今他为鱼肉,赵无恤为刀俎。
  刀俎站在前方十余步外,有亲卫穆夏、死士田贲全副武装夹辅。
  已经吓得快虚脱的鲁侯在赵无恤亲自搀扶下,由武卒送到了后面赶来的温车上妥善安置,这可是今日赵无恤立下的最大功劳,定国君!
  阳虎以勇悍为名,虽然现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但赵无恤却也不敢大意,一直和阳虎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本以为子泰能以身犯险,亲自救了季氏,又连夜疾驰夺回国君,应该是个胆大的人物,没想到却如此胆小。”阳虎没有被绑,只是数柄长矛和弩机在几步外瞄着他,他却犹然不惧,丝毫不掩饰对赵无恤的鄙夷。
  无恤遥望弯月:“我年少时曾梦死,醒来后恍若隔世,就像是活过两世的人,所以格外惜命,这之后就一直是遇大事勇,遇小战怯。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若是在这五父之衢的小沟壑翻了船,岂不是要为天下人笑?对于阳子这等虎士,无恤焉能不惧!”
  “好一个遇大事勇,遇小战怯,我今日虽败,却仍有些不甘心,故有三件事要问。”
  “但说无妨。”
  “其一,郓城现在情形如何了?”
  “若无意外,已经落入廪丘武卒之手,至迟后日就会有捷报传来。”
  郓城邑卒的战斗力,一路上赵无恤已经见识过了,那俘虏的近千人不战而降,现在还和叔孙志一起赤条条关在兵营里呢,他们留在郓城的同僚又能好到哪里去,虎会和冉求带着百余本地人,夺城易如反掌。
  阳虎露出了白牙:“果然如此,你谋我多时,恐怕就是为了那座五千户大邑罢,我与三桓之争本来占尽了优势,若你愿意助我,并不需要出太多气力,只要将话摊开来说,我或许会将叔孙志换个地方,把整个西鄙给你又何妨?事后还能携手与齐国为敌,达成你立功归晋的夙愿,何乐而不为?”
  “所以,你为何要选择三桓!?”
  这是阳虎最不忿的地方,他现在不怨赵无恤的背信,只是想不通他的选择。
  赵无恤摇头叹息:“阳子真以为今日之败,是因为我的反正么?其实无论战事如何,你都是必败无疑的。”
  “荒唐!”
  “不荒唐,我是外来的晋国卿子,入鲁不过两个月,手里也仅仅有两邑,无论是实力、威望都不被人放在眼里,唯独可以依仗的就是晋国赵氏的身份。我与谋士最初的打算只是隔岸观火,从中获取利益,但把鲁国走了小半圈后,一些事情却是越来越明了了。”
  今日之阳虎,一如数十年前的齐国庆封,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危机四伏。
  对内,他把三桓逼到了困兽的绝境,又没有很好地利用鲁侯,除了被他提拔的部分大夫外,大部分贵族都对他敢怒而不敢言。要是学习陈氏的“僭主”路线,分利讨好国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阳虎的先军重赋举措却让国人恨他入骨,他亲自主持的阳关也没有善政,据说孔子过泰山之阳,就说出了“苛政猛于虎”,这就等于把自己的根基挖了。
  对外,他自以为帮助晋国攻击齐国讨得了霸主的欢心,其实晋国六卿眼高于顶,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他率军攻击郑国、齐国、卫国,把这几个国家从君主到国人都得罪了,比如卫侯就极其恼怒阳虎,郑国匡人也恨不能生食阳虎之肉。
  他的确是有过人的胆识和能力,可用人和造势的手段依然十分幼稚单调。
  比如阳虎吹嘘的“树人”,在赵无恤看来,却是不善树人。
  柑橘倒是没怎么树,猪队友和潜在敌人倒是树了一堆,比如叔孙志在郓城的恶政,中都宰孔子的不领情。正所谓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
  所以张孟谈在听闻赵无恤叙说的情报后,与他一同分析:阳虎纵然能一时侥幸胜出,却很快会骤然败毁,只恐到时候鲁国的力量将四分五裂,所以赵无恤最终舍弃了他。
  阳虎已经听得呆住了,这是以往他的党羽们从来没说过的事情,这几年来的一幕幕场景,就被无恤狠狠撕开,连皮带肉血淋淋呈现眼前。
  最后,无恤说道:“何况,我本为卿族,投靠一个陪臣杀掉三桓,传出去算什么事?”
  到时候赵无恤的名声在上层贵族里肯定得烂掉了,他可以不择手段,却得选好不择手段的对象。
  阳虎自己便是鲁国最大的窃国之贼,驱逐这个陪臣,赵无恤只会成为鲁国公室和三桓的功臣。放到国际上,贵族帮助贵族驱逐谋逆的家臣,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必然大受褒扬。
  一番话后,阳虎沉默了,眼中神采黯淡:“的确,今日之败,我不怪别人,只怪我自己……可你以为已经获胜了?亲自带着轻骑追击,可知道现如今鲁城内的局势如何?”
  一念至此,阳虎腰杆又挺直了,平日只有他算计别人,今日却被赵无恤和张孟谈君臣二人的谋划从头算计到尾,若是能看看赵无恤气急败坏的模样,那将是死前最舒爽的事情。
  但赵无恤却不置可否:“不就是公敛阳心怀不轨,想要在季氏虚弱时一举灭之,让孟氏做三桓之首,甚至于鲁国唯一的卿么,我若是不留下后手,哪能这么轻易就出来?”
  阳虎又愣了:“你入鲁不过三月,与公敛阳不过只见了几面,如何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阳子忘了么?我与孟氏的子服何大夫关系甚密,对于这件事,他与公敛阳不同,虽然忠于大宗,却也想竭力想保全季氏,所以暗暗告知了我。我也不想与孟氏直接对抗,季大司马已经在武卒环绕下入了鲁宫,我留了子路亲自保护着,谁敢再靠近半步?”
  “何况孟孙何忌为人优柔寡断,我料定他不敢做出这样冒险的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敛阳的机会已经没了。鲁城现在已经恢复了秩序,只等君上归去论功行赏,就不劳你操心了!”


第329章 相忍为国
  夜色已经降临了鲁城,这座五百年的古城才从整整两天的内乱中劫后余生。
  城西现在仍然由赵无恤的武卒控制,季氏没有回府邸,而是以大司徒的名义缩在公宫,美其名曰等待鲁侯归来,其实是害怕出现不测。
  其余的几处城区都由孟氏代管,执行了严格的宵禁,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防的郕邑兵卒来回走动。
  孟氏府邸中,一脸沉重的子服何在向孟孙何忌汇报这两天的损失。
  “昨日和今日之役,族兵千人,共死伤二百,郕邑卒两千人,死伤三百,好在都元气未伤。”
  孟孙何忌回想这两日如火如荼的战事和那些尖啸的飞矢,只感觉惊魂未定,又想到恐惧的源头阳虎已经仓皇而逃,赵无恤亲帅轻骑士追逐,想必能将国君迎回,将阳虎戮杀,顿时又安下心来。
  “这便好,这便好。”
  一旁的甲胄未卸的公敛阳用硬邦邦的声音补充道:“而季氏的私属本来有两千,一半反正,一半从贼,自相残杀后现在剩下不到一千,叔孙氏的更是散落殆尽,连家主叔孙州仇都被逆贼公山不狃等劫走,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叔孙算是亡了!”
  他怒视子服何:“如此一来,我孟氏便是城邑内军力最强者,加上隶臣和从属的国人,依然能凑出三四千之众,足以主导大局,但却因为子服子的泄密,事败矣!”
  在阳虎败逃,曲阜内尘埃落定时,公敛阳曾起了杀心,向孟孙何忌申请遣死士将季孙斯刺杀,再强行吞并季氏、叔孙的私属和家室,如此一来,孟氏就可以成为鲁国唯一的卿!
  那将是他公敛阳能让孟氏达到的最顶峰!
  然而孟孙何忌优柔寡断,半天也无法做出决定,公敛阳心急火燎,只好派人暗暗行动。
  谁知子服何看出了他的谋划,竟然先一步跑去向要备马追击阳虎的赵无恤通风报信。无恤又知会了季孙斯,帮助他把季氏私属集中在公宫,又留下子路在旁保护,这才带兵出城,追逐阳虎和鲁侯。
  子服何自知这事办的有疏漏,便讷讷不言,公敛阳怒其不争,又开始挖出陈年旧仇来怂恿孟孙何忌。
  “当年纪侯向天子进谗言,导致周夷王将齐哀侯活活烹杀,齐人哀之。自哀公开始,传九世到齐襄公,灭纪国复了仇。如今从季友杀孟共仲(庆父)至今,刚好九代人,九世之仇尤可报也!主君,虽然错过了一次机会,但乘着赵无恤去追击阳虎尚未归来,发兵突击公宫,将季氏击杀,为孟共仲复仇,依然可以!”
  子服何大惊:“万万不可!现如今季氏收拢了兵力龟缩公宫,赵兵则居于城西与之互为犄角,明显是在防备吾等!”
  “子服子到底是孟氏小宗,还是季氏小宗,为何处处在为他们说话。”
  高大的公敛阳一步一步逼近子服何,俯视青年行人,眼睛仿佛要瞪出来,非得当着孟孙何忌的面,要子服何给出一个解释。
  面对恨他坏了好事的公敛阳,子服何却寸步不让。
  他道:“我和郕邑宰一样,也希望能够光大孟氏,但不是以这种方式。鲁国是一座庙宇明堂,自从三桓合力驱逐东门氏,共同执政后,三家福祸与共,都是邦国的支柱,少了哪一个都不成。正如当年叔孙穆子受季武子暗算时说过的,即便厌恶季氏,但这顶梁的大柱能骤然去除么?”
  公敛阳眉宇一扬:“为何不能,不是还有孟氏么?”
  子服何苦口婆心地劝道:“只凭孟氏,能撑起现在的鲁国么?鲁国原本就衰微不已,又经过阳虎的苛政,现在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三桓内斗,就不能集中剿灭阳虎余党,郓城、灌、阳关、费,都是至关重要的。”
  公敛阳不以为然:“只要季氏、叔孙一去,家主就能成为执政上卿,吞并二卿家室,重新组织三军,将阳虎余寇剿灭即可,这些戎事自然有我来代劳,若是子服子有心,就为主君奔波游说去罢!”
  至此,子服何已经被公敛阳冠上了“不忠于孟氏的罪名”,请求孟孙何忌惩罚。
  孟孙何忌被两名重要家臣的争吵弄得头昏脑涨,原本就优柔寡断的他现在更加无法判断了,只能让剑拔弩张的两人稍歇。
  子服何朝孟孙何忌下拜顿首,申辩道:“何,孟氏家臣也,不敢知国,更不敢串通外人,只是郕邑宰要贸然刺杀大司马,情急之下只得请赵大夫干涉,阻止这事情发生。下臣当时考虑的也是有季氏或者无季氏,哪个对孟氏更有利些。”
  “子服之忠,余自然是清楚的,郕邑宰也只是一时动怒,切勿放在心上。”
  子服何再顿首,说出了这样的结论。
  “主君,无季氏,是无孟氏也!”
  他行人的唇舌功夫开始发力:“且不说两家百年来唇齿相依,首先,大乱之后又灭季氏,刺杀一国上卿风险太大,容易激起国人的反对。其次,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剿灭阳虎余孽是第一要务。最后,便是郕邑宰认为除去季氏后,孟氏可以顺利掌权,但他却忘了一个人,一个新来的外人!”
  公敛阳面色微变,的确,他考虑事情时,一时间忘了那个变量。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那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一直在强调自己要立功归国,仿佛在鲁国只是暂居一般。
  但,这真的是事实么?
  “昨日与今日,赵氏武卒的战力郕邑宰想必也见识过了,季氏能够吞并,阳虎余党可以逐走,但赵子泰能除去么?”
  孟孙何忌口中苦涩,这当然不能。
  且不说郕邑兵打不打得过武卒,单单赵无恤背后的晋国赵氏,就足以让人投鼠忌器了。
  “若真的发生季氏和叔孙被杀被废的情况,以我孟氏一家的力量便无法制衡赵子泰,他往大了说会联合季氏余党,控制国君兴师讨伐吾等,到时候孟氏存亡犹未可知。往小了说也会占据西鄙,到时候内有季氏余党,外有赵子泰,阳虎余孽割据,国分为四,只会让外寇齐国长驱直入,鲁将亡矣!”
  这番话,孟孙何忌是听进去的,他一直心存疑虑的,便是子服何与赵无恤的亲近。谁想,子服何居然早就深深忌惮此人。
  与赵无恤的私交,那是朋友之谊,但正如他方才说的,子服何归根结底是孟氏小宗,一直都在为孟氏的利益考虑。
  “所以必须维持鲁国的传统,三桓相忍为国!”子服何如是说。
  “诚哉斯言!”孟孙何忌也做出了决定。
  “郕邑宰,鲁难未已,日后要与子服子共同辅佐余,至于吞灭季氏之言,就不必再提了!”
  公敛阳允诺,但走出厅堂后,他脸色依然有些不忿,朝旁边恨恨地唾了一口。
  “做什么事都有风险,若是像这般处处忍让周旋,孟氏再过一百代人,都会被季氏压着一头,如何能成为鲁国上卿?家主不像孟共仲、孟穆伯、孟献子等历代英主那样果断,真是可惜!还有那子服竖子,武夫力而拘诸原,行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不过他说的也对,日后是要多多增加对赵无恤的防范,先鼓动鲁城的士大夫们排斥此人,将他和阳虎一样驱逐,再谋划季氏、叔孙氏不迟。虽然郕邑兵不一定打得过赵武卒,但他们人数太少,也奈何我不得!”
  就在这时,府邸内墙的门扉突然被人推开了,却是孟氏的庶弟南宫阅(字敬叔)走了进来,他脚步匆匆,面容欣喜,亦有忧色。
  “敬叔,发生了何事?”
  南宫阅一鞠:“是子泰大夫回来了!”
  孟孙何忌和子服何也走了出来,闻言后连忙问道:
  “国君可还安好?”
  “阳虎可抓住了?”
  前者是孟氏和子服何问的,后者是公敛阳问的。
  南宫阅面露遗憾:“国君无恙,阳虎……阳虎却逃了。”
  ……
  赵无恤一行人慢慢靠近了夜幕下的鲁城,他是从东南方进的城,这里由对无恤极其依赖的季氏控制,现如今早已大门洞开。
  季孙斯、柳下季等人从公宫里迎了出来,国君与执政前些日子都受尽了苦头,性命几乎不保,如今相见,顿时物伤其类,便穿着宽袍大袖抱头痛哭起来,场面不太好看。
  首功之臣赵无恤则闪在一旁,等到君臣二人情绪平稳后才上前再次向他们“请罪”。
  “本来国君获释后,我便要将叛逆的陪臣阳虎逮捕,锁以桎梏。谁想他狡诈又身手了得,忽然暴起,连续击伤数名武士,抢了匹马逃窜了,无恤办事不力,还请君上和执政降罪!”


第330章 放虎归山
  赵无恤现在对鲁侯和季氏都有救命之恩,所以对于“阳虎潜逃”一事,鲁国的国君和执政虽然忧心忡忡,却不会非难他。
  “子泰迎回了君上,又将至宝伯禽之弓,大东之玉夺回,已经是莫大的功勋了,至于阳虎逆贼,迟早会被捉住的,切勿放在心上!”
  鲁侯这两天被挟持,过得又惊又惧,眼睛就没合眼过,现在已经极其疲惫,扶起赵无恤,说完这句话后竟然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反正他早就做了八年傀儡,从不参与政事,所以季孙斯便让司仪柳下季将鲁侯送入尚且完好的公宫中休憩,他自己则带着商量和口气,和赵无恤说起国事来。
  季孙斯最关心的,自然就是阳虎的行踪,他对这个将自己性命捏在手里几年之久的家臣又恨又怕,只求将他抓到鲁市斩首戮尸,好让鲁国人知道他季氏终于将这头背主的猛虎抽皮拔筋了。
  只要阳虎不死一日,他便如芒在背。
  “阳虎是往北边潜逃的,我已派遣兵卒追击,也不知能不能抓住他……”
  “北边?阳虎及其党羽现在还控制着西鄙的郓城,东面的费邑,还有西北的灌城,北方的阳关,他莫不是出奔阳关了?”
  阳关,那是鲁国北境泰山一线的险关,也是面对齐国攻势的最前线,常年驻扎有兵卒过千。那里一度被齐国攻陷过,但没多久便被鲁国重新获得,阳虎毫不客气地把这座城邑放进了自己的袖中,将那里经营成了阳氏老巢,虽然他的苛政引发了鲁人的不满,但城内依然有不少忠于他的死士。
  “若阳虎真的成功逃回阳关,那就是放虎归山啊……阳关易守难攻,现在已经入冬,再过一月半就会大雪封山,调兵和运粮困难重重,想要彻底剿灭恐怕要等待明年开春……”
  说到这儿,季孙斯眼前一亮:“子泰可愿意派善战的武卒前往?”
  阳关和赵无恤的地盘西鄙距离太远,即便夺取也很难管理。
  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赵无恤断然拒绝:“大司徒,武卒经过两日力战,损失不小,何况有危险的不仅仅是阳关一地,还有郓城,关系到鲁国与卫、晋的交通。我乃是廪丘大夫,与郓城最近,无恤请命攻郓城,至于阳关,若是大司徒无计可施,要不请大司空想想办法?”
  季孙斯脸色阴沉,孟氏的郕邑宰公敛阳一度想对他下手的消息,他早就从赵无恤处得知了。阳虎专权期间,孟氏多亏有此人,才得以保住了权柄,如今季氏元气大伤,短期内力量不如孟氏,这让一向自诩为三桓之首的季孙氏感觉危机重重,生怕今天的事情重演。
  阳关理论上也是季氏领地,若是让孟氏收了去,实在有些尴尬。
  赵无恤建议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或许能不战而下阳关。”
  “快请讲!”
  “不如派一个勇士率军前往阳关的必经之路上堵截,若是阳虎未至,则可以带着君上的赦令招降叛军,宣明此次只诛首恶,其余人既往不咎。”
  “这……不知谁人能担当此重任?”
  “无恤倒是可以推荐一名勇者,可以去阳关一行。”
  “谁人?”
  “子路!”
  听到赵无恤推荐子路,季孙斯微微一愣。
  “为何?此人除了忠勇外,还有过人的本事么?”
  “子路性格笃信,无宿诺,有这一点便足够了。”
  赵无恤听子路说起过,他当年曾经在阳关呆过,与阳关邑司马还有些交情。而且他这个人无宿诺,也就是答应今天兑现的事情,决不拖延到明天,很受人信任。
  结合今天发生的事,赵无恤就生出了一个注意,刚好要借子路的笃信来实现!
  季孙斯别无他法,季氏私属损失惨重,得重新收回领地,才能料民收赋税恢复实力,哪里还凑得出攻城的部队,可又不想便宜孟氏,所以只能答应以执政的身份签署赦令,瓦解阳虎余党。
  “其实阳关虽然重要,却不是最紧迫的事情,如今处理费邑的叛军,救回大司马,才是诸卿需要立刻考虑的。公山不狃虽然是阳虎之党,但一直游离其外,而费邑也是季氏主邑,有户口过万,若是让他坐大,恐怕会变成心腹之患……”
  季孙斯深以为然,比起阳关,费邑对季氏,对鲁国来说更加重要。而且他们季氏单独面对孟氏处于劣势,目前只能拉拢讨好赵无恤与之抗衡,但赵无恤身为一个外来人并未得到季氏的完全信任,今天的阳虎脱逃一事也疑点重重。所以并非长久之计,必须迎回叔孙州仇互相扶持才行。
  赵无恤的心思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不想让孟氏独大,所以现在先扶季氏一把,不要让他们倒掉,但对于费邑,一来他也没什么好主意,二来让季氏如梗在咽,以免他们太快脱离与赵无恤的脆弱同盟。
  “等后日君上会召开朝会,召集卿大夫觐见,以安人心。子泰立下了不世之功,当受封赏。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即便孟氏想要毁诺,我也会鼎力支持!”
  临别时,季孙斯信誓旦旦,还不失时机地黑一下孟氏,赵无恤则笑着谢过。其实他现在还占着城西,武卒依然枕戈待旦,自然不怕三桓背信,敢少了他一分好处?先问问长矛、劲弩、轻骑答不答应。
  ……
  等到出了公宫,入了城西,一众家臣属下都过来汇报情况,等到交待完毕后已经是后半夜,只剩下封凛、穆夏在侧,点着灯烛巡视追逐阳虎时获得的钱帛珠玉。
  这些东西,是赵无恤让穆夏收集起来,特地绕到从西门运进来的,上面蒙着厚厚的麻布,直接拉到被无恤征用的城西武库里。
  学过计数法的封凛捧着算盘汇报道:“下臣清点过了,一共有黄金八镒,珍珠七斛,美玉三十五枚,还有……精美的白色赵瓷十九盏,其余散乱的珍奇无算。”
  “鲁侯虽然失了权柄,但三桓每年还是要往公宫内府里输送部分贡赋的,积少成多,所以不会像周天子一样窘迫。阳虎出逃时带着这些积蓄,想当成招兵和贿赂的本钱,没想到却便宜了我。”
  赵无恤看着闪烁的金玉,心情很是不错,算下来,这抵得上甄邑和廪丘两三年税赋了,想要政治安定,军力强盛,第一要务就是“必国富而粟多”,平白得了这么多财物,他焉能不喜?
  有了这些,来年春耕和开拓土地、打造手工产业链、疏通商业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实行了!
  封凛办事能力提高,献媚和马屁功夫也见涨,他见无恤心情不错,便讨好道:“大夫谋划数月,终于有了今日的完胜,连三桓都要仰大夫鼻息,明天朝会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封地和爵位职守!”
  赵无恤却叹了口气道:“完胜?不,这只是无可奈何的妥协罢了。”
  十月的鲁城夜晚已经有些寒冷,赵无恤披上了一件赵鞅留下的大氅,这是由姐姐用数十快貂皮亲自缝制的,上面的针线仿佛还有季嬴的温度,暖人肺腑。而内衬里则有乐灵子的药囊,能在困乏的夜晚让无恤醒神,拂过后指有芷兰余香。
  在他心目中,这次入鲁的完胜,应该是将阳虎和三桓一锅端掉,然后在三年内拥有归国和晋卿们抗衡的资本,只有那样,才能回家,才能完成和乐灵子的三年之约。
  “可无论在实力上,或是威望上,我都注定无法将三桓、阳虎一同击败。若是不顾形势强来,鲁国士大夫和国人的汹汹之势很可能会反过来将我逐出此邦。若是搅乱了鲁国,也会便宜了齐国人,到时候我非但不是晋、鲁同盟的功臣,反倒是罪人了。”
  “最初对于三桓和阳虎的向背,我是很犹豫的,阳虎是谋逆陪臣,却也是反齐的强大中坚,我只需要动动嘴巴就能加入,把希望寄托在他能分我一杯羹上。三桓中的季氏和叔孙虽然懦弱无能,我必须全力介入才能扶持他们逃过此劫,但也容易在以后的日子里和他们分庭抗礼,各个击破。”
  只有赵无恤和张孟谈才知晓的梓秘脱口而出,封凛听得心惊,却又欣喜不已。以往他只管负责赵无恤与阳虎的沟通,办事却又看不到事情的全貌,直到今天才得窥一角。
  他心中暗暗想道:“这是大夫将我引以为亲信的意思么?”
  赵无恤之所以这么做,是让封凛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往,一方面是示之以信,另一方面也是准备大用他了,毕竟过去一年,他也立下了许多功劳,应该受到嘉奖。
  这半刻意半无意的举动让封凛受宠若惊,便大着胆子问道:“阳虎逃窜之事,下臣听说了,他难道真是去了阳关?”
  面对封凛的疑问,赵无恤轻笑道:“阳关?那儿太过关键,关系到齐鲁两国攻守态势,我还指望子路去顺利招降他们,怎么会放虎归山?所谓声于北而击于西,阳虎现在大概快到郕邑,离目的地灌城越来越近了罢!”


第331章 竖子不可与之谋!
  十月初六,鲁城西北百里外,天色蒙蒙亮时,一支十余人的车队行进在薄雾中。
  “快到郕邑了,大夫特地嘱咐过,吾等得绕道而行。”
  赵无恤口中前去“追赶”阳虎的虞喜,此时此刻却坐在马车上,身侧是几名轻骑士扈从,后边还有不少徒卒,都在警惕地盯着双手被桎梏拴着,身体也被绑在车舆上的高大虎士身上。
  那人额头宽阔,一脸浓浓的卷须,睁开眼睛后目光凌人。
  “不必如此看着我,临行前赵无恤说过了,若是汝等少了一人,便断吾弟一根手指,如此交换实在不值当。何况这里靠近郕邑,孟氏和公敛阳也巴不得我死,我不会去自寻死路的,吾等还是相安无事,抵达灌城地界便好。”
  阳虎直呼赵无恤之名,骑从和武卒们怒目而视,但赵无恤事先有吩咐,切勿辱之太过,所以只能强忍着不去用马鞭抽他一顿。
  时间回到前夜的五父之衢。
  当时,阳虎未能用言语让赵无恤失态,顿时垂首汗颜,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三桓未乱,如此一来,就算你放过我,三桓,尤其是季氏也一定要杀我而后快。”
  赵无恤却答:“绝不会,以国君性命换阳子自由,这笔买卖谁都愿意做,我方才已经答应绕你,自然会允诺,不抓你回鲁城曲阜。”
  阳虎一愣,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少年大夫。
  “我已经失信了一次,若是再骗阳子,就真成反复小人了,我放你走,你依然可以据城而叛。”
  “据城而叛?”阳虎觉得赵无恤是在愚弄自己。
  但赵无恤却分析得极其认真:“郓城即将成为我的封邑,费邑靠近鲁城,不容有失,阳关太过关键,是不能让你去了,既然如此,去灌城好了!”
  阳虎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此人了,一方面临事倒戈一击让自己功败垂成,另一方面在将自己逼入绝境后又主动放开了一条生路,这是在……
  “没错,我就是在养寇自重!”
  无恤笑道:“鲁国的卿大夫和国人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才能保证不四分五裂,我现在需要一个暂时稳定的鲁国,所以阳子就暂且当这个大敌罢。”
  只要阳虎还在一天,他就是鲁人的头号仇敌,而赵无恤就可以隐于其身后的阴影下,掩藏羽翼,在西鄙安心坐大。面对齐人的进逼,面对阳虎的隐患,鲁国君臣将不得不倚重于他的武卒。
  可怕!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阳虎再次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一个多月前的初见。那时的赵无恤谦逊、有礼、甘居己下,却又不时外露才干吸引阳虎注意力,当时阳虎认为“虎父无犬子”,赵无恤以后应该会不亚于赵鞅。
  但现如今,当他露出了真实的谋划与野心,连阳虎也忍不住为之战栗。
  赵无恤纵然气势不如赵鞅,可心思却深不可测,布局抽丝剥茧,阳虎忙活了半生,一度傲视鲁国,傲视天下英豪,现在却有种无力感。
  大争之世,这种人最容易笑到最后。
  他开始为鲁国三桓的未来哀叹,一山不容二虎,赵无恤才是真正的赵氏之虎。或许,两人想做的事情最终是一样的:专鲁!正因如此,他才会将自己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驱逐吧。
  但阳虎却也不甘心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变成赵无恤的棋子。
  “虽然我的亲族阳越,党羽季寤都在他手里作为逼我合作的人质,可我一旦回到灌城,就由不得赵无恤了。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为今日养虎为患而后悔!”
  ……
  赵无恤之所以让阳虎去灌城,还有另一个目的。
  灌城与孟氏的主邑郕邑接近。
  孟氏是如今鲁国最有活力的一个宗族,若是公敛阳、南宫阅、子服何全力辅佐,纵然孟孙何忌平庸,但孟氏也会成为三桓之首,说不定会造成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对赵无恤在鲁国的谋划并无好处,所以他“养寇自重”的目的,除了让三桓和鲁人有一个共同敌人以免太早分裂火并外,也能让孟氏如芒在背。公敛阳分心于灌城,消耗兵力和精力,好让无恤有时间来完成平衡鲁国内部势力的布局。
  放阳虎归山的确有隐患,但那隐患多半不是赵无恤正面承受,何乐而不为?
  这一天清晨,经过一天一夜的禁令后,鲁国公宫的朝会如期举行。
  阳虎当日退守内城,受毁最重的是北宫,因而鲁侯现在南宫朝会,赵无恤沿途所见,宫殿楼阁、高台铜兽,依旧一派东方大国的威仪。
  然而之前内乱留下的损坏来不及修缮,依然触目惊心,如同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的雍容深衣。墙垣倒塌、宫门烧毁的场景随处可见,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丝丝衰败、损毁的气息。
  便好比这周公之国五百年的延续,辉煌早渐渐远去,而今风雨已来,摇摇欲坠了。
  虽然鲁城生变,但来宫中的朝臣却还是不少,这鲁侯归来后第一次朝会,除了论功行赏外,为的是在群臣面前走一圈,让他们安心。
  休息一夜后恢复些许精神的鲁侯穿着诸侯的九章服饰,在七八个竖寺的簇拥下橐橐而来。
  按照惯例,鲁侯先让人宣读了一篇谴责陪臣阳虎谋逆的罪状,将这些年来鲁国的遭遇全部说成阳虎一人之恶,表示绝不容赦。
  但在赵无恤和季氏的谋划下,除了阳虎的主要党羽外,其余从犯大多可以宽赦,孟氏也附议了这一点。
  其实这也是无奈,阳虎执掌鲁国数年,不是所有人都有硬骨头死不屈服的,连孔子都低了头,何况还有公族中数不清的庶孽子弟从逆。要是都杀,公族至少得少三分之一,到时候鲁城内家家素稿,这对一直提倡“亲亲”的鲁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接下来,就是封赏了,首功之人自然是赵无恤。
  无恤需要的好处,早在他与孟氏密谋阳虎时便有初步的确定,但因为这次功劳太大:先是通报阳虎动手的消息,又轻身犯险救季孙,夺城西。随后棘下大战也是主力,最后还轻骑追逐,救回了鲁侯。
  于是,赵无恤被对他青眼有加的鲁侯直接从下大夫提拔为上大夫,一时朝堂众臣骇然,连赵无恤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一怔。
  “上大夫?”
  季孙斯面带笑意,仿佛这时赵无恤理所应得的赐予,孟孙何忌则目露惊骇。
  “虚岁十六的上大夫!”
  别说鲁国,连诸侯之间也闻所未闻啊!
  若不是世袭,这职位一般是年过三旬四旬才能做的,即便是根正苗红的国君公子,也没人能这么年轻就身居如此高爵!
  赵无恤不是鲁国世卿,所以上大夫是他在鲁国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也意味着可以在鲁城开府,担任重要职位参与朝政。
  然而赵无恤的声音却响彻了宽大的朝堂。
  “臣请辞!”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任命,赵无恤再三思量后踱步而出,开始了推让。
  “臣再请辞!”
  一次,两次,三次,这是惯例的“三让”,也就是古代诸侯登位、大臣就封的谦让之礼,鲁侯也没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再封,殷切地看着赵无恤。
  然而第四次,赵无恤还在推辞,鲁侯以及殿上的季氏顿时脸色微变。
  “臣逐寇不力,致使阳虎潜逃,季寤不知所踪,有罪,不足以受此重爵!”
  他态度坚决,甚至不惜自损功劳,鲁侯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目视季孙斯、孟孙何忌,征求其意见。
  两位卿士也四目相对,劝慰无果后,最后季孙斯只得勉强笑着开口道:“那,就改为中大夫,何如?”
  对这个舍爵,赵无恤倒是接受了,部分朝臣也松了口气,中大夫之职,倒是没骤然成为上大夫让人惊骇和嫉妒。
  赵无恤拜谢后却暗暗冷笑:“也不知道是谁给季孙斯出的主意,这是要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上大夫的确可以参与朝政国事,但鲁城势力错综复杂,是一趟浑水,赵无恤暂时不愿意只身入朝堂。无恤在鲁城没有根基,经营好西鄙才是未来一年里的要务,所以便主动退了一步。
  其实,这两天已经有人在鲁城四下传言,赵无恤此次立下的功绩已经比得上当年逐权臣庆父而杀,挽狂澜于既倒的季友了!
  对于这个别有用心的比喻,孟氏脸色当然极其难看,赵无恤也知道这是季氏谋划让赵无恤和孟氏相恶的小手段。
  赵无恤最初也没在意,但结合今天朝堂上突然授予他的上大夫之爵,无恤意识到,有人想要借机捧杀自己!
  没错,是捧杀,主动帮他宣扬没有实际意义的名声,让孟氏加深对他的忌惮。又卓拔为上大夫,让所有朝臣士大夫心生嫉恨,若是他贸然入鲁城,可能会被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缚住手脚。
  “季氏也是聪明,一手联合我提防孟氏,另一手却又明捧实贬地算计起我来,阳虎说三桓极度排外,此言倒是不虚,这还自身难保,就开始给盟友挖坑了。嘿,竖子不足与之谋!”


第332章 黄雀在后(上)
  三桓之中,论起精明和小心,还是季孙斯更甚一筹,但比起晋国六卿一个接一个的阴谋家和狠人来说,依然平庸,这种连环诡计不像他自己想出来的。
  “也不知道他短短一天内,得到了何人相助?倒是个目光锐利的人才!”
  对于季孙斯的小手段,赵无恤是有些微怒的,既然季氏不仁,那也休怪他不义。除了阳虎外,季氏一直揪心的叛家之人季寤,他索性不打算交付给季孙斯了!
  大殿末尾,一个身穿黑色朝服,腰坠玉璜的中年大夫腰身微躬,虽然垂着首眼观鼻鼻观心,却刚才发生的事一一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捧着玉圭的手不由微动。
  “传闻此子和赵鞅极其相像,好名而勇锐,所以我才学着先前范氏诱惑赵鞅的手段,向季氏献上捧杀之计。但如今看来,他的心思和手腕倒是更似‘冬日之阳’赵成子!年纪轻轻却能不受高爵博名诱惑,冷静地退步,让我少正卯也不得不心服!”
  ……
  虽然赵无恤推辞了没有太大意义的上大夫之爵,改为中大夫,但实际好处一点不能差。
  郓城大夫叔孙志是阳虎之党,被赵无恤生擒活捉,他的大夫爵位和郓城的职守自然也被当场剥夺,这座五千户大邑按照之前说好的条件,转到了赵无恤的名下。
  当然,郓城目前还没传来消息,季氏和孟氏自然以为还在叛军手中。
  孟孙何忌手下的公敛阳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鲁国刚刚经历内乱,三军疲敝,即便要出兵,也得先拔除较近的费邑,中大夫若将郓城收回,还得自己去攻打,想来武卒勇悍,一定不在话下。”
  这时代的围城战一向没什么好的法子,一般都是数万大军围一邑,动辄经年累月,对于作战周期不超过半年的诸侯卿大夫征召军来说,围攻是要尽量避免的。
  郓城五千户大邑,城中有兵卒千余,来鲁城曲阜交代了一千,还剩下不少,若是强攻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对于不愿意赵无恤这个外人过于坐大的孟氏来说,是乐见其成的。
  “自不劳费心。”赵无恤看了公敛阳一眼,随即朝鲁侯一拱手。
  “还未告知君上,今晨刚刚收到消息,说是郓城在十月三日那天爆发了邑民暴动,举城喧哗,我有数百前来鲁城曲阜的兵卒正巧在附近,就帮助国人诛杀残暴的邑宰,控制了城邑。郓城,已经回归君上治下了!”
  鲁侯面露喜色,大殿上则是一片惊讶声。
  赵无恤的确是在早上接到的消息,之前打着支援阳虎旗号的虎会和冉求早已带着兵卒大摇大摆进驻了郓城外郭。随即,十月三日一早杀猪宰羊,邀请郓城邑宰和邑司马赴宴。
  邑宰被生擒活捉,邑司马未至,听闻惊变后发兵反抗。郓城鲁人早已对叔孙志的统治怨恨不已,冉求用一口乡音声称自己是为民讨贼,加上流民卒的宣传,郓城人反倒配合武卒进攻,到了傍晚,邑司马被武卒围攻于邑寺中,最后纵火自焚而死,倒是有几分英烈,此邑便算是彻底拿下,武卒死伤数十。
  赵无恤自然跳过了过程,只说结果,方才出言相激的公敛阳自讨没趣,顿时涨红了脸,讷讷不敢再言。
  至此,赵无恤便是郓城、廪丘、甄三邑大夫了,治下户数过万,实力翻了一番,堪称鲁国仅此于三桓的强大夫!
  可距离晋国六卿普遍的十万户人口,还差得远呢……
  当然,他也一只脚踏入了大野泽,那块广袤的纷争之地。
  接下来,受封赏的就是那些次功之臣,除了二桓外,公敛阳、子服何、南宫阅都受到了褒奖,公敛阳成了下大夫,得到了一座小城作为养邑,子服何当上了正式的行人,南宫阅也被提名做了小司马,暂代叔孙氏管理相关职务。
  虽然权职不一定相属,但这依然是孟氏实力整体的提升,季孙斯都感觉到有一丝窒息了。他们季孙氏在这场内乱里不进反退,他也开始后悔不该听那少正卯的主意,对赵无恤明升暗算,如今孟氏在侧,就急匆匆地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最后,子路也登堂受赏,他作战勇猛,救了季孙斯,又击杀了阳虎重要党羽,于是从庶民被直接升为中士。同时被任命为行夫,将要和季氏私属一起,前去阳关招降,并且窥探阳虎是否逃到那里。
  ……
  朝会结束后,群臣散尽,只有面色阴沉的季孙斯的步辇等在一个隐秘的拐角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一位仪态端庄,身形瘦削的大夫踱步而来,他年过四旬,头戴玄色长冠,黑衣、棕色帛带,玉璜坠在纬带上。
  来到季孙斯的坐辇前,他便施施然行礼道:“少正卯见过执政。”
  少正是官职,也作为氏来使用。
  《尚书·酒诰》有言“越少正御事”,西周时已有这个职守,郑国的少正既亚卿。而鲁国则不同,只是朝中权职不高的副手,位列下大夫。
  他和孔丘是在鲁国齐名的两名“闻人”,也就是博学多闻,但孔子在诸侯间名声更广些,少正卯则局限于国内,在鲁城则不落下风。他们都先后开办私学,招收学生,少正卯的课堂多次把孔丘的学生都吸引过去,只有颜回没有去。子贡也曾旁听,对少正卯的学识赞誉有加。
  作为竞争对手,孔子和少正卯的关系却不亲善,两人曾多次在学术上相难,互不退让。
  少正卯和孔丘一样,都是在阳虎执政时被“树”的众多在野名士之一,如今阳虎既倒,且不说孔子那边,少正卯的选择是在内乱后立刻拜见季孙斯,明面上算是投入其门下了。
  但经过朝会封赏时的勾心斗角后,季孙斯却怀疑起少正卯投效的目的来,他没了前日的礼贤下士,坐在步辇上也不下来。
  他面色不快地说道:“少正,你昨日对我分析说,如今鲁国虽去一虎,却又引进一狼。赵无恤狼子野心,又有晋国赵氏做靠山,若是放任他坐大,恐怕比阳虎还难对付。但是目前孟氏对我季氏威胁更大,阳虎余孽也未除尽,所以我只能依仗赵无恤保持平衡。于是你向我献上了捧杀之计,可以名升暗算让他被士大夫们敌视,暗暗遏制其发展。”
  少正卯笑道:“难道我说的有何不对么?”
  季孙斯有些愠怒:“对倒是对,可却太急切了,我一时误信了你的话,可他却识破了这个计谋,在朝堂上推让了上大夫之爵,同时又迅速拿下郓城,使得受封没有借口拖延。现如今他在西鄙坐大已成定局,更严重的是,若他察觉了吾等的打算,和孟氏联手对付季氏,那该如何是好?”
  少正卯倒是爽快地承认了失算:“卯有罪,的确,我事前是小觑了赵无恤,纵观他在这次内乱的表现,乘着孟氏与阳虎火并,一击将阳虎打垮,由此提高了自己的地位,他如今虽然推了上大夫的爵位,但在鲁国的权势和威望比叔孙还高还大,能和季氏、孟氏比肩了;同时还抽空打下了郓城,势力平白翻了一倍……”
  “真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半个世纪前,吴王寿梦欲伐楚,曰:“敢有谏者,死!”。
  当时是,吴王之幼子季札自知年幼言轻,谏必无用,惹怒了吴王寿梦徒遭横死。于是他就每天早晨都拿着弹弓、弹丸在王宫后花园转来转去,露水湿透他的衣都不离开。
  吴王很奇怪,问道:“这是为何?”
  公子季札道:“园中的大树上有一只蝉,它一面放声鸣叫,一面吸饮露水,却不知已有一只螳螂在它的后面;螳螂想捕蝉,但不知旁边又来了黄雀;而当黄雀正准备啄螳螂时,它又怎知我的弹丸已对准它呢?它们三个都只顾眼前利益而看不到后边的灾祸。”
  吴王一听很受启发,随后取消了这次伐楚的军事行动,从此对季札另眼相待。
  少正卯讲完这个故事后,季孙斯沉吟半晌,这才苦涩地说道:“如此说来,此次鲁国内乱,赵无恤或为最大赢家!?”
  季氏是蝉,正欣然饮露,希望保持现状,不知螳螂阳虎在后欲捕之也!而螳螂作势欲扑,竟不知黄雀赵无恤蹑其旁也!
  “正是,但执政也不必担忧他转而帮孟氏。我猜测,以此子的才智,定然意识到了,他虽为黄雀,但身后却还有树下之弹弓,所以必然会保持鲁国的平衡,好渡过此次危局,吾等日后小心对待,提倡继续鲁邦传统的相忍为国之策便好!”
  季孙斯凛然:“还有人伏于赵无恤之后?是谁!?”
  “然也,从百余年前的庆父之乱,一直到近十几年的昭公出国事件,每次鲁国遭遇内乱,北面的齐国哪次没生出非分之想?”
  “更何况,如今已经入冬,南方大野泽的盗跖,也到了四出劫掠秋粮的时候了!”


第333章 黄雀在后(下)
  与此同时,被少正卯称之为“黄雀”的赵无恤已经离开了公宫,穿过街巷往城西而去。
  既然在鲁城的事情基本了结,他也差不多该准备回师去接收郓城了。那儿被阳虎和叔孙志的苛政残害了数年,这就要入冬了,恐怕极其乏粮,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生出兵变或者引起大野泽盗跖入寇,千万大意不得。
  鲁城的其他城区也恢复了秩序,但若是有心观察,依然可以望见街角和土墙上斑斑点迹,不用细看也知,此必是血迹以及火烧后的痕迹。
  特别是城南和棘下一带,这是主要的交战地点,更是有伏尸数百,收敛开以后依旧瓦砾遍地,蚊蝇纷飞。甚至还牵连到了道边的木石,孟氏私属为了用来造器械攻内城,砍伐了许多树木,所以望上去萧瑟破败。
  公宫中的竖人沿着里闾四处宣扬,国人一早起来就听说鲁侯平安归来,顿时民心大定,街道上也有了稀稀疏疏的行人,却不复昔日繁荣。
  虽然鲁侯已经失政,却依旧是鲁国稳定和政权的象征,当年鲁昭公被驱逐出国数年,鲁国却能维持原状,民安于业,那是因为季氏独大,季平子也执政多年。现在三桓不稳,鲁侯的重要性便不知不觉间凸显出来了。
  若是君权复起,或许会将孟氏、季氏压制下去,不过赵无恤却从未生出尊君的心思来,那样的鲁国对他来说,只会增加束缚,他可不想头上多位太岁爷,国君老老实实做傀儡,摆弄摆弄祭祀就行。
  “鲁城至少得花大半年时间,才能从这场内乱里走出来,对于死了亲人的家族来说,这个时间会更久。”
  赵无恤的心已经越来越硬,只是偶尔感慨一次,顺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控制的城西如今算是鲁城最少遭受祸乱的区域,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中大夫请留步!”
  无恤一回头,却是子路,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吏服,头上依然带着鹖冠,腰挎长剑,脸色红润喜气,正大步朝这边跑来。他速度飞快,没多久就到了赵无恤的马前,施施然行礼。
  无恤心中暗道:“我正巧有事要寻他,他却自己过来了。”
  “子路这身打扮颇为英武,你如今刚刚上任还人,受了君命,将要带着季氏兵卒前往阳关,不知是为了何事来找我?”
  无恤也不托大,下马与他对礼表示尊敬,在子路看来这则是礼贤下士的表现。
  “是想感谢大夫的知遇之恩,让由有了施展立功的机会,也在此向大夫赔罪,上一次竟然还疑大夫与阳虎一党有勾结,公然咆哮军营,请大夫责罚!”
  子路一向是个直性子,一来就开门见山,该谢的诚心谢过,该抱歉的就告个罪,接着就在大街上,当着众多人的面谈吐起敏感话题来。
  “大夫应当听过仲由的志向,鲁国是个千乘之国,摄乎大国晋、齐、吴之间,晋齐交兵加之以师旅,阳虎乱政因之以饥馑,比起我年轻时越发不堪了。我曾在夫子面前妄言,若是我来管理,三年可以让鲁国强大。但夫子之后批评我说不够谦逊,我之后细细思量后也如此认为,现如今有德行和能力宰执鲁国的,也就两人!”
  “哦,莫非是季氏、孟氏二卿?”
  “非也,为政者皆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这话的意思是,当政的三桓等人都是些器量狭小的人,何足道哉?
  “这还是夫子对子贡说过的话,如今仲由入朝堂一观,发觉果然如此。”
  赵无恤倒是觉得十分有趣,子路性情莽撞,却把这连孔子也不会在外明说的事情吐露出来了。
  “既然不是二桓,那还会有何人?”
  “能治理鲁国的,唯独大夫和夫子二人而已!”
  面对这个耿直的大叔,赵无恤一时哑然,谁料他接下来却批评起赵无恤来。
  “大夫推让了上大夫之爵,又不肯入鲁城曲阜开府参政,仲由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缘由,却为大夫遗憾,为鲁城数万国人遗憾!”
  赵无恤无奈,总不能实话相告吧,他只能说道:“子路应该还记得我的志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年轻德薄,得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齐好家邑才行,治国之事,为时过早。”
  子路微微叹息:“仲由只恐大夫归晋,让鲁国错过了一位好大夫。只希望大夫能早日齐家,再入鲁城与夫子一同治国,让这里成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富强邦国,若如此,子路愿做皂隶武夫效劳。”
  在子路心里,在鲁国服气的两人除了孔子就是赵无恤,他是很期待孔子能因为中都的善政得到鲁侯或三桓提拔,主持鲁国国政的。
  一同治鲁么?赵无恤思索片刻,他虽然对孔子礼数有加,还多次开挖孔子的弟子,却从未想过要和孔子一起共事。
  一个想尊君权的复古保守老叟,和一个挖鲁国墙角,以自己利益为先的年轻野心家,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现如今能维持友好的关系已经不错了,未来或成仇雠(chou)也说不定。
  他一笑带过了这个话题:“可不敢让子路这等勇士做皂衣小吏,子路不也说过,千乘之国,使你治赋,三年可治么?或许日后你也可以成为上大夫,治鲁国之赋!”
  子路发出了粗犷的笑声:“夫子总是说我莽撞,所以任何想法都需要三思而后行。虽然有这志向,却不知道能否做好,如今还是先完成国君交给我的任务,去阳关走一趟罢!”
  赵无恤正好有东西要交付给他,便索性将子路送到了北门处,两人话尽将别时,身后却有一辆车飞速赶来。上面驾车的是个身材中等的军吏,他甲衣未卸,便先跳下车朝赵无恤下拜行礼。
  “见过大夫。”
  随即才抬头朝子路微微一拱手:“子路师兄!”
  “子有!?”
  赵无恤和子路都大吃一惊,来者竟然是被赵无恤任命为流民卒卒长,派往郓城的冉求。
  今早赵无恤接到了郓城发来的快马传书,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郓城已经攻克,张孟谈自然会从甄和廪丘那边派些人治理,短期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然而冉求的突然出现,却让他的心扑通猛跳,冉求声音嘶哑,嘴唇干裂,眼睛也红得像兔子,恐怕是乘传车不吃不喝不眠一路赶来的。赵无恤知道冉求的性情,迟缓而稳重,若非发生了大事,不可能如此匆忙!
  “究竟发生了何事?”赵无恤有种不好的预感。
  冉求的嗓音沙哑无比:“大夫,盗跖侵郓城!”


第334章 唇亡齿寒
  冉求说道:“虎司马让下臣来禀报大夫,盗跖侵郓城,不克!”
  当听闻盗跖攻郓城时赵无恤一个激灵,只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俗语。他和阳虎、三桓在鲁城曲阜勾心斗角,打得如火如荼时,却忽略了盗跖这个小人中的桀雄!又听冉求说“不克”时才松了口气,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看着冉求干涩的嘴唇,他便让人递过水囊。
  “不急,你先喝口水再慢慢细说。”
  冉求接过后却没有将水囊送到嘴边,而是下拜顿首,声音变得沉痛:“郓城平安,但中都,中都却出事了,群盗正在围攻那儿!”
  “什么,中都也被盗跖攻击了!?”赵无恤心中一沉,而子路则勃然色变,火急火燎地就要转身上车。
  “子路,你这是要去哪里?”赵无恤连忙拉住了他。
  “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我自然是要去中都解救夫子!”
  “你可知中都邑目前的情势如何了?盗寇有多少?孤身一人去真能做到千人敌万人敌,帮上孔子的忙么?”
  “我……”
  一席急促的追问让子路哑口无言。
  赵无恤呼了口气,目光转向冉求:“子有,你继续说。”
  冉求为人性格迟缓,虽然心中焦虑,却还是将事情有条不紊地道来:“初三夜,吾等攻下了邑寺,到了后半夜外郭却又突然遭到攻击。水门被攻破,最初以为是阳虎逆军,一接战才发觉是群盗,虎司马带着郓人拼死抵抗,直到次日清晨才将盗寇驱逐,郓人死伤近百……”
  虽然群盗没能进城邑,郓城应该没什么大的物质损失,但死伤近百,这已经是极大的战损了,即便多以郓城人为主,也让赵无恤心疼不已。
  这盗跖的时机选的真是准,正好是鲁国各个势力火拼,无暇顾及他的时间段。郓城刚刚易主,若不是虎会应对得当,冉求也有与盗寇作战的经验,或许还真就着了他的道,让赵无恤这两个月的辛劳竹篮打水一场空。
  “虎司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让下臣来曲阜告知大夫,谁想路过中都时,却见也有些群盗在围困城邑,抢掠秋粮!”
  赵无恤看得出来,冉求心中又如何不急?他应该是初四中午出发,初六就到了这里,整整赶了两百里路,大概是两天两夜没合眼,所以才这么憔悴。
  到这时候,子路和冉求的性格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冉求性格内敛且谦抑,而且有些不自信,但遇到危急的事情却能稳住。子路锐意进取,却容易冲动。
  “你可查明盗寇有多少人?”
  “下臣在郓城时乘着晨曦登城一看,见有浩浩荡荡两三千人,到了中都邑,发觉也有三四千人围城,而且还从西面不断有盗寇汇集过来围攻,一眼望不到边际。”
  赵无恤曾经听子服何说过,盗跖号称有兵卒近万,足以攻城略地,侵暴诸侯,本以为是夸张之辞,如今群盗一发动,才知此言不虚。
  中都邑虽然在孔子治理下号称“制定了国人生有保障、死得安葬的制度,提倡按照年纪的长幼吃不同的食物,根据能力的大小承担不同的职守”,“男女别涂,路无拾遗,器不雕伪”。
  但实际上,多半是理想化的规划,因为战乱流民陆续涌入的原因,依旧不太富裕。直到秋末时从廪丘、曲阜运去了一批粮食,又在秋收中获粮,这才勉强将仓禀装了一半。
  但比起周边的郓城等地来说,中都算是民众勉强温饱的一处了,在群盗看来,一定颇有余粮,可以好好劫掠一番,以助他们渡过寒冬,所以才会在攻郓城无果后转而东进。
  无恤又问:“你离开时,中都邑情势如何?”
  冉求道:“盗寇已经扫荡了邑外的野地和庐舍,正开始砍伐树木蚁附攻城,城头有师兄弟在组织邑民抵抗,群盗数量太多,漫山遍野都是,所以我不敢靠太近,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只知道外郭大旗尚在!”
  “城郭安好,夫子无恙,这便好,这便好。”
  子路微微松了口气,赵无恤则沉吟片刻后说道:
  “孔子教导你二人军阵之事,也颇为知兵,抵御群盗应该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但赵无恤却明白,中都的形势恐怕不容乐观。
  也是他两个多月前的预言不幸言中,孔子遇到粮食危机时采取的自卸武装这一办法,果然种出了一个恶果来。
  子贡曾向孔子问过政,孔子言,足食,足兵,此外还要有人民的信任才可以。子贡又问,如果只能留二,那三项中先去掉哪一项?孔子第一个选择就是:去兵。
  孔子解散邑兵,以府库中的兵器甲胄为质向邻邑借贷粟米,若是在和平的年代本无可厚非,但如今是乱世,无兵卒则不能保小民性命安危,中都的守备恐怕比郓城虚弱多了。如今看来,这盗跖还真是个机会主义者,目光极其毒辣,一口咬中了中都的软肋。
  更何况,孔子手下三个知兵事的弟子,冉求擅长战阵之法当为第一,子路勇冠三军当排第二,年轻的樊迟以往常常跟着冉求打下手,可为第三。但如今冉求子路在赵无恤身边,樊迟则因为父丧回了乡,中都的军务大梁,就得孔子一个人来扛了。
  虽然孔子号称知兵,但他的这项才能在历史上却没怎么体现,所以赵无恤对此持怀疑态度,说不准只是个理论派罢?
  “下臣已经将虎司马的话带到,接下来的话我是以夫子之徒的身份说的,我辅佐夫子处理过中都军政,知道那儿城垣低矮,兵卒稀少,恐怕不能坚持太久,还请大夫救救中都!”
  冉求比子路想的深,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再拜稽首,连带子路也头一次向赵无恤弯了腰:
  “方才是由莽撞了,我一人之力无法敌数千盗寇,请大夫救救夫子!”
  这个中年莽汉发起愣来,任赵无恤搀扶也不起身。
  局面有些被动,赵无恤思量片刻后,便表现出一副义之所在,千万人吾往矣的样子:
  “俗言道:寇不可也就是说不能对入寇者掉以轻心,当年虞国大夫宫之奇说过‘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这就是郓城和中都的关系。中都,郓城之表也,中都若是有失,郓城一定会随之遭祸。何况孔子遇险,我与他虽然相识才两月,却早已神交已久,焉有不救之理?你们的请求我答应了,二子先起来说话。”
  子路和冉求大喜,他们却不知道,短短的数息时间里,赵无恤思量了许多事情。
  在赵无恤的记忆里,历史上盗跖似乎还真和孔子有点交集,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也可能受到了后世人的篡改和编造,早已失去了原貌。但现如今,盗跖猛攻中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救与不救孔子,他心里是有一个利害的计较的。
  首先,中都是联接曲阜和西鄙的必经之路,郓城才刚刚拿下不久,局势未稳,而且还是盗跖的第一目标。若是放任中都沦陷,那么大野泽北的涂道将不再能安全通行,获得中都钱粮的群盗甚至会再次反扑郓城。
  其次,现如今赵无恤的手下有不少孔门弟子效命,子贡、冉求、公西华,还有渐渐开始对他有了敬仰之心的子路,此外还有宰予等,都是一时之选,当今世上不可多得的人才。据赵无恤观察,这些早期的儒家人鱼龙混杂,有无法大用的空谈仁德之辈,可也有不少做实事的人,救中都,对于收拢这批人的心有益无害。
  最后,他手里还有七八百武卒,补充了鲁城曲阜的武库后装备又精良了几分,若是让他和盗跖决战于沼泽中,那是做不到的,里应外合解中都之围却应当不难。
  而对面,子路跳起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愿为大夫前拒!”
  冉求则道:“我愿为侯奄。”
  前拒就是前锋,侯奄就是探路的斥候,两人虽然性格相反,可对孔子却是一样的爱戴,都希望能第一时间引领武卒赶到中都去。赵无恤不由想道,自己若是遇险,他们也会这般么?
  只希望这次救中都后,他们能事君如事师吧!
  决心已下,赵无恤便刻不容缓的下令道:“冉求待命,子路,你瞧瞧自己身上的打扮,现在是什么身份?”
  子路瞄了瞄自己的吏服,这才反应过来:“还人……”
  “迎来送往,以及作为副手奉命出使的还人,既然你知道,那就请继续履行君命。”
  子路感觉到很不解,很委屈:“事到如今,我如何能扔下夫子!”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北行,前往阳关招降阳虎余党。”赵无恤冷漠无情,口气硬邦邦的,毫不相让,拒不让子路同行。
  冉求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这一刻,赵无恤不复方才的和善,而是换上主君的身份在命令子路,尽管他与子路并未正式建立起这种关系。
  子路被赵无恤阻止,也动了情绪。
  他拍着胸脯气呼呼地说道:“我当年性鄙,好勇力,志气伉直,头戴雄鸡羽冠,佩着公豚鬃毛装饰的长剑显示自己的独特,曾经屡次陵暴夫子。夫子也不恼,先以巨力制服了我,又设计出少许礼乐引导我,我这才明白自己的鄙陋,于是穿着儒服,带着拜师的礼物束脩,通过子皙引荐,请求成为门下弟子。”
  “我追随夫子至今已经十多年了,虽然我性情愚笨,但夫子从未嫌弃我,口上多有责备,内里却对我极其爱护,我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让他恶言不闻于耳。他曾言,若是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定会追随他到桑榆虞渊的,恐怕只有我!夫子对我寄予厚望,如今中都遇盗,他年纪大了,却得亲自拔剑在墙头击贼,大夫倒是说说看,我如何能避开,嗯!?”
  子路满脸涨得通红,手紧紧捏着长剑的剑柄,柄的顶端有一铜制的斗马鸡雕塑。
  斗马鸡,这种野雉勇悍无比,甚至敢于与天敌狐、鼬战斗,一旦争斗起来羽冠勃然,血流满地尤不后退。所以常常被绣在前锋卒伍的旗帜上以励士气,颇似此时怒发冲冠的子路。
  面对呼吸起伏不定,瞠目怒视的子路,还有一旁意在劝阻的冉求,赵无恤径自迈步上前,头高高昂起,气势竟比子路还要强盛!
  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彻底让这个桀骜不驯,本以为永远没机会收服的儒门轻侠服了气,低了头!


第335章 盗墓笔记
  冉求很焦急,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子路师兄想要追随赵大夫回中都解围,但赵大夫却执意要他北行阳关继续履行职责,两人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他们相距只有一步,子路气得须发都竖起来了,冉求能清晰地听到他呼赫呼赫的喘气声。而赵无恤也怒目而视,身后穆夏、田贲等亲卫随之迈步跟上,口喝:“大胆!”
  若是子路再对赵无恤有任何无礼的举动,这几位曾一同饮酒、较量的武士片刻之内就会剑拔弩张,喋血城门!
  冉求惊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却见赵无恤伸手阻止了亲卫上前,掷地有声地说道:
  “无恤敢问一句,子路是士么?”
  子路瞪着眼睛大喊道:“自然是!所以才要去解救夫子于危难,虽死不悔!”他对自己的选择十分骄傲。
  “但我听说孔子点评过,士也分为三等!子有,有这回事么?”
  听到赵无恤引用孔子之言,子路气势顿时一滞,冉求也应诺。
  “孔子说过,言必信,行必果,这一类人只能算是最下等的士。”
  “子路无宿诺,但凭借这一点,只能算‘硁硁然小人’,你愿意做这种孔子眼中最下等的士?”
  子路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自然不愿。”
  “善,而次一等的士,则是在宗族中人人都称赞他孝顺父母,同乡的人都称赞他尊敬兄长,爱护弟弟。”
  “子路于孔子门下,事师如事父母,事同门如兄弟,都足以称孝称悌,做到了这一点,可以被孔子认同为次一等的士了。子路到达这个程度就心满意足,不想在孔子门下更进一步,由登堂而入室了么?”
  子路声音稍微缓和了些:“仲由自然不甘心止步于此……”
  “既然如此,那就做最顶级的士!”赵无恤直指子路的内心。
  “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子路,你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你做得到么?”
  “我……”子路无言以对。
  赵无恤一度觉得,孔子门徒当中,数曾点、颜回、子路三人最难为己做用。
  曾点太过飘逸随意,颜回太过聪慧,子路则太过忠实。
  但话虽如此,对于这个勇冠三军,可以一敌十的猛士,颇受赵鞅“爱士”风格影响的无恤也不能免俗。在子路临时追随他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他礼贤下士,推衣衣之,推食食之,还出面为他谋取职守,可这一套试了个遍,成效并不算大。
  随着渐渐了解子路,赵无恤算是明白了,总是来软的不行,必须和孔子一样,迎面硬生生地胜过子路一次,才能收复这个桀骜不驯的游侠儒士。
  更何况,虽然出了郓城和中都的意外,但赵无恤可不想自己刻意放阳虎归山的长远谋划出现纰漏,若是阳关不能及时收回,造成阳虎在北境东山再起的态势,那还真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的规划,不容任何意外打断,三桓不行,盗跖不行,孔子也不行!
  而子路,则是这个谋划的棋局里关键的一个大车(ju),万万不能有失!
  “子路啊,这便是我阻止你的原因,你想要救孔子的心情我理解,但中都邑还有我,还有子有,有近千武卒兵士,一定会保孔子平安。但现在能解阳关局面的却只有你,行人和使者,君上可以派出一百个,但能让阳关邑司马信任的,却唯独你一人而已!你岂能北辕西辙?”
  子路在赵无恤的大棒猛喝下,也突然意识到,夫子教导的事情和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似乎是相悖的。
  如果要按照夫子对士的标准去行事,应该继续履行君命出使阳关,可按照子路的本心,则想立刻飞到中都邑去,将围城的盗寇尽数驱散。
  子路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捏着拳头,天人交战了将近半刻后,才猛地一跺脚。
  “也罢,我这就去轻车前去阳关!”
  他在鲁城北门跪地,朝西面中都邑方向三稽首,请孔子原谅他的不孝,随后又回首朝赵无恤下拜顿首。
  “中都和夫子,就拜托给大夫了,若能解救危局,子路愿意为大夫效死!日后但凡有命,莫敢不从!”
  赵无恤将他扶了起来,将一件漆黑的小巧物件交给了子路。
  “子路能够理解孔子的苦心就好,此去阳关,成与不成在五五之数,带上此物,或许能派上用场。”
  “这是何物?”子路只感觉入手的东西虽然块头很小,却沉甸甸的,孰视后不由大惊。
  那竟然是半枚鎏银虎符,硬梓木制成,通体漆成乌黑色,上刻错银篆书:“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阳关。凡兴兵被甲,用兵百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殹!”
  这是调拨阳关守军的虎符,当然,在国君实失去权势的鲁国,虎符早已失去了以往的作用。在阳虎手中后是作为信物来使用的,见之如见封君亲临,可现如今为何却落到了赵无恤手里?
  “阳虎一度被我抓获,虽然他乘机逃窜,但虎符却落下了,何足怪哉?子路可以凭借此物说服阳关守将投降,我可以以三邑大夫的身份,保他和手下所有军吏兵卒无事。”
  “原来如此。”子路是个直肠子,再加上被赵无恤言语折服,正对他敬重有加,所有也没多想。
  他下定决定后也不再纠结,立刻轻车快马朝北方而去,连多余的兵卒也不等了。
  冉求在赵无恤身后感慨道:“子路师兄性格倔强,平日里无人敢惹他,也只有夫子能说教他一二,大夫却是能折服他的第二人,冉求佩服。”
  赵无恤则无奈地摇了摇头:“唉,国运多舛,只能各自尽力而已,希望子路此行能顺利完成君命,解除北境的大麻烦。”
  既然答应了的事情,他也不再耽搁,立刻下令道:“穆夏、田贲,你二人立刻回城西集结武卒,力求今日内随时都能开拔。”
  “至于解救中都邑,子有,这事非同小可,我无法独自决断,必须知会季氏、孟氏二位卿士才行。”
  无恤心里想的则是,本来就是全体卿大夫共同承担的剿寇义务,怎么能让自己一人承担?不乘机多要些好处,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对得起手下那些流血流汗的儿郎们?
  ……
  与冉求彻夜从郓城赶来曲阜报信同时,季氏、孟氏也各自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盗跖劫掠周边城邑的消息。
  在接到传车通报后,已经回到府邸的季孙斯、孟孙何忌的反应相同,那便是立即召集家臣商议。季孙斯因为早上少正卯的分析,已经料到会有盗祸兴起,却没想来来势如此猛烈,而孟氏则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子服何对大野泽盗寇多有了解。
  他们都在分析这次盗寇作乱对自己孰害,孰利。
  “孟氏在那边并无领邑与田亩,反倒是赵子泰的三个城邑都在大野泽、雷泽左近,若能让群盗和他两败俱伤,那就再好不过!”孟氏的公敛阳如此算计。
  至于孔子的中都邑,他区区一个不得志的士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并不值得孟氏费大力气去帮忙。孔子虽然当过孟孙何忌的礼乐老师,但孟孙与他的关系却并不佳,也只有与孔门交好的南宫阅和子服何忧心忡忡,谏言是否需要派兵去驱逐一二。
  公敛阳倒是理直气壮地反对子服何:“季氏乃是执政,这两天也收拢了千余私属,为何不由他们去?”
  当然,季氏那边也如此认为:“孟氏兵多,在阳虎叛乱期间元气未伤,为何不他们去?”
  甚至在少正卯看来,孔丘作为阳虎所树的伪诈之人,既然阳虎倒台,那他作为阳虎余党一起撤职也是应当,少正卯倒浑然把自己也是阳虎所树的往事选择性遗忘了。
  最后的结论是,盗寇虽然来势汹汹,但不过是癣疥之疾,抢完这一波就会和往常一样缩回沼泽山林里过冬。反正大野泽离曲阜极远,两家也很少有领邑在那边,并不会侵犯自己的核心利益,所以二卿表现得漠不关心。
  除了一边竞争,一边提防外来者赵无恤外,二桓更希望早点找到阳虎的踪迹,夺回还在叛军手里的费邑、阳关、灌城。虽然没有明确划分职责,但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他们的关注点已经确定了。
  子路作为季氏的使者前往阳关招降,季氏的主力则防备费邑那两千公山不狃叛军。孟氏则要拔除在自家主邑郕地北面的灌城,若是有机会,便向东夺取阳关,控制整个北境。
  或迫在眉睫,或有利可图,反倒是围剿盗寇吃力不讨好,接到赵无恤拜帖请求召开公议后,季氏和孟氏竟抱着敷衍的态度,借口忙于其余事务,想拖到明天再议。
  孟氏的公敛阳幸灾乐祸地说道:“反正赵无恤分到的职责是夺回郓城,现如今早已办到,他的武卒不是号称是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的强军么?此次剿寇,不如一人为之罢!他若走了,吾等正好接收城西,鲁城的虎狼便能尽逐了!”
  投入季氏门下的少正卯则如此打算:“执政,一如我说过的,赵无恤做了黄雀,在阳虎之乱里得以饱食,若是再让其坐大,难免生出非分之想,莫不如让柳下跖做他背后的弹弓之人,将他削弱几分。”
  在派人相邀碰了灰之后,赵无恤更是彻底看透了这两个目光短浅,内斗争先,外战缩头的卿族。中都方面,赵无恤已经先派轻骑士去窥探敌情,并不会耽误明日的驰援。
  营帐内穆夏、田贲等刚刚集结好兵卒的军吏对此怒不可恕,纷纷提议干脆不理季氏、孟氏,自行开拔出城算了。武卒一向强调军事行动必须干脆果断,所以对鲁国二卿的拖拖拉拉十分不耐。
  连一向谦谨迟缓的冉求都忍不住破口骂道:“无怪乎夫子曾说,当政的三桓等人都是些器量狭小的人,何足算也?”
  赵无恤虽然愠怒却不冲动,而是反过来问冉求:“子有,你说过当时你除了见三四千盗寇围攻中都外,还看到有源源不断的群盗朝南方赶去?”
  “正是,当时已经是傍晚,但群盗密密麻麻,有乘船的,有步行的,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边。”
  赵无恤凝神思索,那幅早已印刻在他心里的鲁国地图上,中都的南边,正是……
  他心里默默给盗跖点了个赞,露出了微笑:“二三子勿急,俗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很快,季氏和孟氏就得哭着喊着求我发兵击贼了。”
  众军吏面面相觑,唯独冉求思索片刻后若有所悟。
  果然,时近傍晚,当最新消息传来时,原本淡定自若的季孙斯和孟孙何忌的都急得跳了脚。
  平日里一直在家中处理政务的他们不约而同地齐聚于公宫,竟顾不上矜持连续派了三波人请赵无恤前来议事,连早先的勾心斗角都顾不上了。他们与家臣谋划的那些小心思,在盗跖的犀利手段下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所以当赵无恤一边看着鲁宫未加修缮的残景,一边缓步走到议事的朝堂施施然向二卿行礼时,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这次的盗患比他知道的还要严重得多。
  季孙斯眼睛通红,急得直搓手,孟氏冠下的缨竟然结反了,他也踱着步走来走去,见赵无恤进来便连忙拉住了他,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子泰,子泰你可算来了,盗跖除了郓城、中都外,居然还攻击了阚城!”
  “阚城?”赵无恤闻言后不由好笑,他已经猜到了盗跖的这次行动,也明白二桓在揪心什么,不愧被后世称为“天下善用兵者”,柳下跖这一手真是绝妙的声东击西。
  阚城位于大野泽以东,曲阜以西,在中都邑南边七十里处,是一处千户之邑,无论户口还是富庶程度都十分一般。
  但那儿却有非同一般的政治地位。
  诸侯都有自己的公室陵园,而阚城,又称为阚陵,正是鲁国先君陵墓所在之地。以封土高达十五丈的鲁桓公大墓为首,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八代先君都葬于其陵墓南侧!由阚城墙垣守护着。
  这要是让传闻经常干“穴室枢户,掘士大夫墓取其明器”勾当的盗跖打进了那个地方。啧啧,其中的故事,大概可以写一本《盗墓笔记:七星鲁王宫》了。


第336章 多难兴邦
  接到大野泽群盗攻击阚城的消息时,鲁侯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感觉天旋地转,竟然瘫倒在榻上不能起身。
  “竟然让群盗惊扰先祖安息之所,是宋之罪也!”(宋是鲁侯的名)
  说着说着,这位五十多岁的国君连鼻涕眼泪都出来了,身旁的寺人们也戚戚然。
  鲁国从伯禽分封于大东之地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按照最初的习惯,伯禽等前四代鲁侯死后归葬宗周。封后一百年,周人渐渐把鲁地当成了故土,之后的魏、厉、献、真、武、懿、孝、惠、隐九位国君便葬于曲阜城东的防山之麓。
  到了平王东迁,鲁桓公弑杀其兄隐公后,或许是心存忐忑,或许是不想呆在死鬼老哥身边,于是便开始为自己另谋陵地。
  鲁桓公十一年时,他与宋公会于阚城,观其地貌,只见山绕祥云,水笼瑞气,乃星占筮人,望气卜吉,喜而南拜,称此地风光秀美,为风水宝地,死后就葬在这里。其后,鲁国的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八位国君也埋葬于桓公墓以南,这就是鲁诸公墓的由来。
  春秋之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自从三分公室、四分公室后,一直把持在三桓手里,鲁侯连射礼的射士都凑不齐。
  鲁侯甚至连“政由宁氏,祭由寡人”都做不到,祭祀事宜也经常被三桓侵夺。比如二十年前,在冬至日那天,按规矩要有六十四个人到周公之庙跳万舞,可最后竟然只来了两个“舞人”。他的哥哥鲁昭公一问才知道,舞人都去季氏家庙跳舞去了,而且还“八佾舞于庭”,僭越用了天子的礼仪。
  唯独祭祀鲁国先君陵寝,三桓还没越俎代庖,这也是鲁侯唯一的安慰,所以当司仪柳下季将这个坏消息通报他时,鲁侯感觉天都要塌了。
  大司徒季孙斯、大司空孟孙何忌、三邑中大夫赵无恤三人联袂而至,站于堂内,承受着鲁侯的目光。
  半刻前,他们正在官署商量如何平盗寇,鲁宫突然钟声大作,竟然是鲁侯亲自敲击,急召他们觐见。三人诧异之余也只能入宫,途径寝宫之外,看到跪地不起的司仪柳下季后,才知道消息是此人告知鲁侯的。
  盗跖,可是柳下季的庶弟弟,季孙斯和孟孙何忌自然气呼呼地不给他好脸色看,挥袖而去,唯独赵无恤站定出言安慰了几句,但前面领路的寺人说鲁侯催的紧张,所以也来不及多说。
  ……
  “现在阚城情形如何了?”
  进入寝宫后,鲁侯拍着案几过问起此事来,这要换了平常,他哪敢多问政事半句?
  “君上,阚城邑宰传来的消息称,邑外有群盗有三四千之众围攻,据称盗跖本人也在,如今外郭仍在,但贼人蛾附之下已经是难以为继,若是城邑不保,九位先君陵寝便再无庇护……”
  季孙斯冷汗嗖嗖直冒,不敢再说下去,鲁桓公不仅仅是鲁侯的祖先,也是季氏和叔孙氏的共祖。自家祖坟有被刨的危险,难怪他和孟孙何忌都坐不住了,在与赵无恤简单商议后,不得不将此等大事知会鲁侯。
  果然,鲁侯听说阚城暂时安好,顿时眼前一亮:“那大司徒、大司空还不速速发兵击贼?”
  站在二卿身后的赵无恤一脸严肃,眼观鼻鼻观心,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对视一眼后,面露苦涩。
  “君上,如今阳虎之乱未平,发兵之事,恐怕……”
  为何?事到如今,他们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季氏除留了一半兵卒自保外,其余私属全部开到了坚城费邑下,与公山不狃的叛军对峙,若是轻易撤退,这些临时聚合的士气低落之兵恐怕会被费人击其后,造成溃败之势,说不准就直接败回曲阜城下了。
  而孟氏的半数军队也已经向北开拔,准备去占领被阳虎余党占据的灌城,如今已经过了郕邑,一时半会也调不回来。
  虽然两家身边还留着部分人手,但那是提防对方,提防赵无恤的自保本钱,绝对不能外派!
  鲁侯见二桓不答,知道他们不愿派兵,只能徒呼奈何,整个人却一扫这些日子的窝囊样,难得清明了起来。
  “大司徒说得对,自从寡人继位以来,鲁国真是多难之秋,先是陪臣执国命,现在阳虎之乱方息,国人疲惫,内部诸卿大夫也多有不和,大野泽的盗跖又攻其外。所幸,齐国在今年内大概无力再度征召兵员,否则,否则,鲁将亡矣!”
  他句句直指要害,让季氏、孟氏好不尴尬。
  见二卿讷讷不言,鲁侯呛然起身,他解开了发髻,披头散发第拍着铜柱悲切地唱道:“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竖寺们也齐齐跟着哭泣,顿时鲁宫上下一片哀声。
  这句诗的本意是农人哀叹无粮瞻仰父母,抬头质问悠悠苍天,这悲伤痛苦何时才有尽头?
  鲁侯则借此悲呼,若是先祖陵墓不保,那他们将如何接纳自己奉献的血食,从他继位至今,三桓专权,阳虎乱政,好不容易将恶虎驱逐,却又遇到了盗患,曷其有极?
  他最后回头扫了眼季氏、孟氏,惨笑道:“事到如今,莫非要寡人带着宫中竖寺亲征不成?”
  君忧臣辱,季氏和孟氏虽然跋扈多年,毕竟有个臣子的身份,他们难得地伏地下拜请罪,口称不敢。
  整个过程里,垂手站立的赵无恤一直面色沉重,心里却乐得不行。
  要论起来,他和鲁国公室半分血缘关系没有,事不关己,所以也没二桓那死了爹似的的便秘表情。今天午后他还想着要如何开口忽悠这两位自私自利,且又目光短浅的主帮自己重新打通被群盗阻断的西鄙道路,解中都之围,派去的人却碰了一脸灰,但看现在的样子,他们反倒有求于自己。
  据赵无恤所知,后世当朝未亡,祖陵就被流寇破坏的,大概以明末最出名。当时凤阳朱明祖陵被张献忠烧了,崇祯帝也得哭天抢地向历代先祖们赔罪,还写了罪己诏。何况这是在极其祖先崇拜盛行,事死如生的春秋?
  若是鲁国闹出了先君陵寝被群盗挖掘损毁的事情,那将是当世最大的笑柄,周公之国最后一块遮羞布将被狠狠撕裂,以后就别想在诸侯面前抬起头了,季氏和孟氏也会因为保护不力而被愤怒的国人手指戳透脊梁骨。
  一方面不愿意发兵,却又不能不救,所以他们只能眼巴巴指望赵无恤的武卒,但还未来得及细细商议,便被鲁侯的钟声召了进来。
  更没料到的是,今日鲁侯超常发挥,出言如此犀利,真不知道他是突然灵光炸现,还是平日收敛隐藏,故作愚钝无能?
  对这个问题,赵无恤觉得应该引以重视,同时也知道轮到自己出场了,便迈步上前道:
  “君上说的没错,但局势虽然危急,鲁国五百年社稷在此,焉能被一群盗寇难住?我记得晋国的大夫司马侯曾说过一句话,‘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这就是多难兴邦!君上有优,下臣愿意效劳,只要君上一声令下,武卒数百长矛便可以齐齐指向西南!”
  “好,好一个多难兴邦!”鲁侯见赵无恤主动请缨,顿时大喜过望,但也隐隐担心无恤的那点兵力敌不过盗跖。
  “赵大夫想来必有平寇的方略罢?可否说来听听。”季孙斯和孟孙何忌斜眼望了过来,倚重却又忌惮提防,这就是他们对无恤的态度。
  “鲁国大乱未定,若是让盗跖在西鄙和南边坐大,也足够搅乱方圆百里邑治了,如果明年开春后鲁国依然盗患糜烂,齐人发兵击鲁国北境,则吾等危矣。故群盗不可不除,阚城事关社稷安危,不可不救!”
  “据说盗寇成千上万,赵大夫只有数百之众,当如何救之?”孟孙何忌则提出了这个问题。
  “兵强不在于众寡,欲破阚城之盗,必先疏通中都,因为从鲁城到阚城,中都是必经之路。只要君上首肯,我今夜便率领武卒彻夜先行,预计后日能到中都,等驱散围困城邑的贼人后,再以此为基地。到时候鲁城援军和粮秣应该能陆续抵达,再发兵南进,与盗跖决战,保我鲁国先君陵寝!”
  “好,好……”鲁侯本来已经绝望至极,连亲征都说出来了,现如今见赵无恤说的有理有据,看来祖陵还有救,于是他脑袋一热,张口便是一连串的空头许诺。
  “中大夫有何需要,尽管说来,任何事情,只要有助于破盗寇,只要是寡人和二卿能做到的,一定答应你!”
  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心里一颤,他们怕的就是这个,别看此子年轻,说起话来大义凛然,可没一件事情会吃亏,帮了你一分,他肯定会得到两分的好处。如今鲁侯一心急,先帮他们把话说圆了,还真不好讨价还价。
  赵无恤等的这就是这个:“君无戏言,二位卿士也是如此罢?那下臣便大着胆子说了……”


第337章 小司寇
  夜色将至,脱去冠带的柳下季穿着单薄的衣物,静静地跪在寝宫门口。
  他得到盗跖攻郓城、攻中都邑,甚至还围攻先君陵寝阚城的消息后,痛心疾首之余也惶恐异常,知道这次盗患之严重不比往常,便立刻前来告知鲁侯,同时请求与盗跖同罪。
  柳下季被正在气头上的鲁侯轰了出来,那之后便一直跪到入夜时分,膝盖麻了,飨食未吃腹中饥饿,身上也渐渐发冷时,里面才传来了三个层次不齐的脚步声。
  柳下季作为司仪,接待国内外的卿大夫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次,听得出其中一个轻快昂扬,另外两个迟缓沉滞。他微微抬头,就着寺人提着的宫灯,发现来者正是先前受召入宫议事的赵无恤和季孙斯、孟孙何忌。
  也是阳虎倒台后,现如今鲁国最有权势的三人……
  新贵赵无恤依然是春风拂面的微笑,而季氏、孟氏则面色凝重,想必在里面议事时遇到了让他们不快的事情。
  柳下季顿首道:“罪臣柳下季见过大司徒、大司空、中大夫。”
  “司仪这却是叫错了,从今以后,得称呼子泰为赵司寇才对……”孟孙何忌背着手,斜着眼看向赵无恤,颇有些吃味地说道。
  “司寇?”柳下季微微一惊,目光看向后面年轻的赵无恤,却见他并未否认。
  “正是,子泰方才被君上任命为司寇,负责剿杀大野泽盗寇。”季孙斯也笼着手在旁补充,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可见心情也一般,尤其剿杀两字咬得极重。
  赵无恤却未受影响,谦和地避开了正面,拱手道:“见过柳司仪,准确地说,应该是小司寇才对……”
  柳下季恍然,原来如此。
  相传夏、商时就有司寇的官职,嬴姓的祖先皋陶便是其中之一,作《皋陶谟》,掌管治安刑狱,西周时,己姓后裔苏忿生任天子司寇。到了平王东迁后,周王室和鲁、宋、晋、齐、郑、卫、虞等国都置有司寇之官,其职责是驱捕盗贼和据法诛戮不臣、民众等等。
  鲁国本来有大司寇,为司寇署的主官,负责建立和颁行治理邦国的五种刑法,藏于府库不示民众,辅佐国君惩罚违法的士民,禁止四野的盗贼和叛乱。但因为某件往事的缘故,大司寇已经五十年没有设置了。
  大司寇下设小司寇,辅佐大司寇审理具体案件和负责具体地域的平盗,其下又设专门的司法属吏。
  “国运多舛,阳虎之乱初定,但他的余党依然活跃,大司徒要对付费邑的公山不狃,争取让大司马早日还朝,而大司空则要剿灭北面的灌城叛军,巩固北境防线。唯独无恤赋闲,所以也得为君上分忧,未曾想竟然得到了如此重任,真是惶恐至极……”
  赵无恤在此谦逊,季氏和孟氏却在心里骂开了:“方才明明是你说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以此为理由,要求若是派你剿盗寇,吾等就得先授予你名实相副的职守……”
  无恤得到的正是“小司寇”之职,爵当中大夫,无论职责还是地位,都刚好相配。方才柳下季乍一听司寇之名,还以为赵无恤忽然当上了鲁国空缺已久的大司寇,那样的话就让人悚然了。
  然而无恤索要的好处还不止这些。
  在寝宫内,他声称武卒在之前的内乱中兵器、甲胄、牛马损耗较为严重,急需补充,所以请求在城西的武库中挑选需要的东西“酌情”带走,还要就地征募部分国人作为徒卒。
  管理这些东西的大司空孟孙何忌答应了,于是赵无恤将城西武库几乎搬空了,足够武装一师2500人的兵器和几百副轻甲落入他手中,粮秣也会让民夫源源不断西运。
  他还声称手下吏员不足,要走了城西司士项佗等人。素有忠诚之守之名的项佗在过去几天里十分合作,扑灭暴乱,分发府库粮食都让赵无恤很满意。更何况,项佗的幼子,刚好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七岁小神童项橐,也是赵无恤志在必得的。
  比起让赵无恤早点出兵,这些都不算什么,负责人事调动的大司徒季孙斯自然不得不允。
  简要地将里面发生的事叙说一番后,无恤朝柳下季一鞠道:“我一会要去司寇署报到备名,还望柳下大夫在出宫后能来城西一叙,多多指点我这个晚辈。”
  柳下季知道他想知道些什么,惨笑道:“我对舍弟的事情自然知之甚多,一定知无不言。”
  无恤点头,对着季氏和孟氏一拜,径自离开了鲁宫,准备去司寇署寻觅人手,再集合兵卒出发西行。
  柳下季回头看着赵无恤远去,心里只剩下了“后生可畏”这个词。
  “年纪轻轻便是爵为中大夫,职为小司寇,我在他这年纪时,才刚刚行冠礼,什么事业都没做成,只知道斗鸡走犬的大夫之子。如今鲁国西鄙南境糜烂,就指望这位新上任的小司寇解救了!”
  季孙斯看着赵无恤远去的背影,心里百味杂陈,闻言后又将脾气发到了柳下季身上,狠声说道:
  “柳下大夫,你还是操心下自己罢!你的司仪之职,恐怕是要做到头了,哼!”
  此人一直不党不阿,当年盗跖潜逃出鲁城,也和他的父亲季平子有关,所以季孙斯对柳下季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孟孙何忌也道:“君上召你说话,还是快进去罢。”
  柳下季知道,自己要面临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便不再言语,朝二卿一鞠后趋行而入。
  入寝宫后,鲁侯的恼怒果然已经消了,他和蔼地扶住了柳下季,往日也就此人还有些尊君的表现,是鲁侯想到能倚重的唯一人手。
  “下臣无德不悌,才导致柳下氏出了个谋逆大盗,有辱于先祖,有罪于鲁国,请辞司仪之职!”
  “盗跖作乱由来已久,司仪也冒险去劝说过,不是被他赶回来了么,还扬言再去就要割你的心肝做脯,可知这次不关你事。”
  安慰后,对于辞官的请求,鲁侯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同意。反正他愿不愿意,这事情也是季氏孟氏说了算,索性哼哼哈哈一通后直接跳过,转而对柳下季叹息道:
  “诗言: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此次阚陵危急,季氏和孟氏竟然还是百般推脱,不愿意出力去救,要知道,桓公不光是寡人先祖,也是彼辈的祖先啊!最后还是赵大夫一个外人出面扶危救难。”
  说到赵无恤,鲁侯叹了口气:“可惜,他毕竟不是鲁国的世卿,而且年纪轻轻颇有野心,寡人如今委以重任也是无可奈何。何况他大概事先就已经与季氏、孟氏谈好了条件,孤这也是做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赵大夫兵强而勇锐,阳虎之乱他出力不少,一定能迅速平定盗患!”
  鲁侯对此不置可否:“事已至此,既然已经交给他去办了,一应事务季氏和孟氏自然会调遣提供,寡人失政,多说也是无益。”
  说到最后,鲁侯已经有点愤愤不平了,经过被阳虎劫持、以及盗跖作乱两件事后,他觉得要是再事事依赖三桓,别说祖先之墓,恐怕连自己的陵寝都难保。莫不如乘着季氏虚弱的机会,想办法提拔贤明,谋图强君权之法!
  “柳下司仪,你之前对我说起过治中都的贤士孔丘,若是他此次能够从盗患里活命,能否召来让寡人一见?”
  ……
  十月七日鸡鸣时分,赵无恤骑马站在曲阜西门处,扫视着已经全部换了磨损装备,全体着甲的六百多武卒,还有四百余在城西临时募集的民夫邑卒。玄鸟旗帜已经由穆夏高高举起,城头不少鲁国士大夫在向下眺望围观。
  托了盗跖声东击西的漂亮组合拳,托了季氏和孟氏相互掣肘的不敢外派兵卒,更是托了鲁侯担心祖陵被刨的万般无奈,赵无恤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比阳虎之乱前他计划的还要丰盛!
  且不提明面上的钱粮兵甲,就说小司寇,这一官职地位不高,但权力却不小。
  后世现代国家职权,主要是立法、司法、行政三种。但有趣的是,西周春秋之时,《周礼》规定的小司寇权职居然横跨这三大领域!
  理论上,每年正月初一,小司寇要率领下属制定校正刑法,以简牍的形式向四方官府宣布,并将针对民众的五禁条文悬挂公布,这是立法权。
  “以五刑听万民之狱讼”,这是司法权。
  “小司寇之职,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这则是行政权。
  因为要带兵索拿盗寇的缘故,军事上也有涉及。
  地方基层上,小司寇能管理士师、乡士、遂士等负责处理具体司法事宜的属吏。
  甚至还牵扯到了神权的一部分:小司寇可以辅助国君举行小祭祀,负责奉进犬牲。凡用裎祀祭祀五帝,负责给镬中添水。
  虽然每样都只是沾了点边,但从古至今,中国官方某个单位拥有的权力和重要程度能到什么程度,从来就是看主事者能力决定的。
  更何况,鲁国自从五十年前大司寇臧武仲不容于孟氏,出奔齐国开始,司寇署就不再设大司寇,而是由两到三个小司寇主持,无恤头上连长吏都没有,完全可以事事自己拍板做主。
  从今以后,他对鲁国的方方面面几乎都能合乎礼法地进行干涉!
  能暗暗设立新刑法,以新法为准绳约束自己的地盘,以剿寇之名扩军。
  穷则龟缩种田,达则干涉朝局……
  但那些都是长远的后话了,昨夜,柳下季出宫后立刻拜访了赵无恤,将与柳下跖有关的事情细细告知了他。
  盗跖的性格如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为何从一个大夫家的庶子沦为大野泽盗寇?柳下季第一次去劝说他时,都看到了些什么?
  有了这些信息后,赵无恤对这次平盗患更多了几分底气,他朝城头已经去掉长冠,只扎发髻的柳下季拱手道:“多谢柳下大夫,无恤就此别过!”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旌旗西指,浩浩荡荡千余人在晨曦中拔营而走!


第338章 黑云压城
  鲁国地处泰沂丘陵,许多地方高低不平,只有几条并不太宽的河流相夹之处一马平川。中都和阚城就位于这个区域,汶水在其北,洙水、泗水在其东,大野泽又位于西侧南侧。
  从曲阜去阚城,路径虽然不止一条,但比较宽阔平坦,适合大队人马行军的,只有先到中都,再绕向南方的那条涂道。
  “若是走山林小道,一来我的武卒大多不是鲁人,对道路交通不熟,即便有当地向导指引,又如何能与在山林水泽里生活大半生的盗寇相比?若是在山坳狭窄处中了埋伏,悔之晚矣,所以持重起见,吾等还是先去中都,在城下击溃集合的群盗才是正途!”
  在定下这个基调后,赵无恤全军开拔,出鲁城后渡过洙水,继续向西行。两天内走了百余里路,就进入中都的地界,离城邑只有三十里的地方。至此,时间已经是十月初九,中都被围攻了四五天。
  “司寇,若是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可至中都,群盗入夜前要就食,一定十分松懈,吾等是否要……”
  盘地而坐的临时军事会议里,在鲁城巷战里没打痛快的田贲如此建议,或许是受了赵无恤思维的影响,武卒上下都对野战更感兴趣,他一心想要让手下的掷矛兵来一场真正的厮杀,证明这一兵种的价值。
  赵无恤闻言笑道:“看来之前一年里给汝等开的战后军议还有几分用处,连田贲也会分析形势了。”
  众人大笑,赵无恤目光扫过在场的众军吏,见他们大多数人都跃跃欲试。临战不惧,这虽然是好事,但无恤却不由担心起最近在军中流行的一股风气来。
  是啊,武卒在棘津之战大胜范氏家兵,甄之役完胜齐人,这次阳虎之乱,武卒也在鲁城里打出了威风,对郓城邑卒、季氏、孟氏私属的表现都不放在眼里。这一年来遇到的敌人无论强弱,都成了武卒手下败将,所以众人心态有些飘忽,有点骄傲了。
  骄兵必败,这股风气必须刹住!
  于是,他点了那个一直缩在人群后头,看上去老实稳重的青年,让他起来回话。
  “子有,你认为呢?”
  冉求手下那卒流民新兵都留在郓城,赵无恤也不让他闲着,差遣他和刚要到手的司士项佗一起,统领在曲阜城西征召的四百鲁人,跟随在战兵之后待命,所以也参与了会议。
  在场众人都以为,冉求是孔子的学生,这些天里一直心焦老师安危,田贲的冒进提议一定会得到他的赞同。
  但冉求也选择了稳妥起见:“司寇,古者师行三十里而舍,故兵法云,日行不过三十里,以戒不虞。武卒勇锐冠绝鲁国,但一日行五十里也有些疲惫,何况刚刚招募来的鲁城国人已经走不动了,不如先休整一夜,明日再去解中都之围不迟。”
  赵无恤点了点头:“子有是个老成之人,他说的没错,百里趋利者厥上将军,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派去探查的轻骑很快就回来了,在弄清楚中都现在的情形前,先寻个地方扎营戒备罢。”
  他随后又告诫众人道:“临大战需要的是勇锐,遇小敌需要的是谨慎,汝等不可因为过去的胜利而看轻了眼前之敌,若是迎头冲到邑下,却发现有近万之贼,吾等别说解围,连脱身都难!”
  见赵无恤亲自拍板了,众人凛然应诺,却也微微惊奇,冉求这是不把老师安危放在心上么?
  事后项佗也如此问冉求,冉求答道:
  “臣事君以忠,我现在的身份若只是夫子的学生,就算孤身一人,轻车单骑也会连夜赶往中都看个究竟。但我还是司寇的属吏,统领两百余人,无论对上对下,都得小心谨慎才是,所以必须先考虑成败,再考虑私情。”
  项佗随后又将这话转告了赵无恤,得到了一个“贤哉子有”的评价。
  军队驻营有很多忌讳,其一便是不能离水太近。离水近则潮湿,潮湿则易病,不利士卒的身体健康。当然,也不能离水太远。太远则不利用水。
  扎营之法,武卒成军以来赵无恤都十分重视,自有章程。各卒长也有了经验,按照无恤教过他们无数遍的形制来仿照,但因为各自性情和行事特点不同,相互之间也有所区别。
  赵无恤飨食前在营内绕了一圈,发觉其中以冉求的最为规整稳重;穆夏的最难攻破,却失之于死板;田贲的则富于攻击性,防守最为疏漏。
  事后他暗暗点评道:“穆夏、田贲虽然忠勇,但要论起军阵之法,我手下这些人里,唯独子有是个将才,能笼络到他真是一件正确的事。”
  赵无恤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弱小的鲁国之所以能在晋、齐、吴、越的争霸夹缝里存活下来,冉求作为季氏家宰,率领鲁人屡次在战场上击败敌军,让人不敢轻辱,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到了傍晚时分,前去探查敌情的轻骑士回来了,但带来的消息却让无恤不甚满意。
  据他们说,中都邑的内城远远望去一片寂静,外郭处则满是乱哄哄的盗寇,不时还会冒出点火光来,似乎已经被攻破劫掠一空了。因为敌人分布太过散乱,所以估算不清数量。
  听到中都外郭可能已经被攻占的消息后,赵无恤心里一惊,若是内城也不保,打通道路的困难将增加几重。
  此外,他也感觉到手下出色的军吏有些不够用了。
  “骑兵卒没了虞喜领头还真不行,这些轻骑可没他胆大,不敢深入群盗控制的区域,对敌军人数的估算,以及情势的判断也差了些火候……另外两个值得托付重任的老卒甲季和虞骈也一个在陶邑,一个在廪丘,也指望不上。”
  正念叨着虞喜时,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这小子正好到了。
  无恤大喜:“快让他进帐!”
  虞喜原本被赵无恤给予任务,押送阳虎北上灌城,但要故意在路上拖几天。力求在子路抵达阳关招降后,同时也是孟氏军临灌城之前,在这个时间段里让阳虎入灌,方能让赵无恤的计划完美进行下去。
  赵无恤现在是小司寇,可以关押案犯,管理刑狱,于是阳越和季寤都可以留在手里合法羁押。阳虎这人别的不说,对亲族党羽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将这两人攒在手中,也算聊胜于无的人质。
  但即便如此,无恤也不能肯定这趟“放虎之行”会不会有意外,直到虞喜彻夜兼程追随武卒而来,他才放下了心。
  虞喜的报告言简意赅:“大夫,虎已归山!”
  事已至此,赵无恤的谋划便成功了一大半。
  “如此一来,阳虎就能在灌城对郕邑造成持续性的压迫,牵制住孟氏的手脚,让公敛阳不得不留在郕邑防备。但因为灌城邑小兵寡,也无法对鲁国造成太大威胁,正好能够维持平衡,让我放开手脚经营西鄙!”
  阳虎也有另一条路,那边是勾结投靠齐国,但他被齐人深恨,就算投过去也不可能受重用,何况齐国接纳了阳虎,那鲁国便只能与他为敌到底,正中赵无恤下怀……
  他的谋主张孟谈曾言,算计一个煌煌千乘之国,比算计三桓阳虎要有成就感的多,一起定计的赵无恤亦有同感。
  接着,只等子路拿下阳关,让鲁国防住齐人明年的进攻。而赵无恤这边,则需要打好眼前的这一仗,疏通回西鄙封邑的道路,再把差点让他吃了个哑巴亏的盗跖按趴下!
  真希望中都能撑到明天啊……
  ……
  第二日天未亮,休息完毕的武卒便拔营而走,中间又渡了一条小溪,路过了几处乡里、庐舍。
  一处赵无恤曾歇过脚的庐舍空空无人,大门被取走了,院墙被推塌,院中隐见血迹。几具伏尸伏倒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树上两只黑鸦,见他们走近,呱呱叫着振翅飞走了。
  冉求进去饶了一圈后说道:“此必是盗寇来犯,舍中吏卒反抗不成,反被杀戮。”
  他现在虽然被赵无恤任命为卒长,但毕竟在中都做过一年的杂吏,伏尸里甚至有两人是旧识,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路过的几个乡里也是空空荡荡,基本不见有人出入,无恤猜测,里面的人要么是被裹挟从贼了,要么是逃亡了。
  他叹道:“两个月前我路过此处,当时人烟茂集,路上尽是行人,不时有乡民出入,没想到如今却萧条破败成这个样子,盗患真是不可不除,除之不可不尽!”
  不过心细的冉求也发现,除了第一个庐舍有几具尸体外,其余乡里大多都没见到死人。
  就在这时,又去前方探查的虞喜也带着人回来了,身后备用的马上还捆着三四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盗寇。
  乘着等待后方兵卒的当口,赵无恤让人软硬皆施,硬的是田贲的短剑,软的是一口香麦饼。于是乎,这些盗寇便将知道的事情一一招供了……
  “抄食?”
  这便是盗寇外出的目的,虞喜也称,他们是在一处里聚中抢掠粮食时被抓住的。
  “大泽里本就缺粮,将军带吾等出来也是为了抄掠秋粮,好储备过冬的食物……”
  这便是盗跖此次带人四处劫掠的目的了,说话的人在群盗里也是个小头目,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田贲闻言却面色一板,凶神恶煞地骂道:“贼!”吓得几个盗寇浑身发抖。
  “小小盗寇匪首,居然也敢自称将军!?”原来他是因为这个而生气。
  春秋时代以卿统军,故称卿可以称之为将军,一军之帅亦称将军。赵鞅作为晋国中军佐能被这么叫,赵无恤统帅武卒,却也不敢乱用这称呼。孰料盗跖却不讲究,大概是因为手下兵卒接近一军之众,所以才敢如此逾越吧。
  对于盗跖的自大,无恤并未太过恼怒,他挥手让田贲退下,继续追问道:“汝等一共有多少人,中都被攻破了么?”
  面对田贲的恐吓,那盗匪磕头如捣蒜:
  “将军……不,是盗跖让小人等分为三路,先去西边那座临河的邑,但试探后发现守城之人不是邑卒,而是更难打的晋人,所只抢了几处里聚就退回来了。又沿着路来东边这个邑抄掠,但这里不富裕,好多人家只有够过冬的口粮,好在守备松懈,但里面有个叫孔丘的老叟还时不时上城头喊话,想要劝降盗跖,说的话差点连我都信了。然而盗跖言语犀利,亲自上去驳辩过几次,那老叟才无话可说……”
  “柳下跖现在何处?”
  若是盗跖在中都,那说明去阚城的是偏师,若是反过来,那留在中都的绝非主力!
  “盗跖觉得粟米还不够,便去了南边那个大邑,说是要破庙掘陵,寻些金贵的东西好换粮食。这几天抄来的粮食大多带走了,吾等这些没随着他南下的要想吃饱肚子,只能再出来抄掠!”
  无恤打断了他的话:“那汝等一共有多少人在中都,攻破城邑否?”
  “未曾……但吾等的头领是须句人邾娄,他带着四千人,已经占了外郭,现在正围攻内城墙邑一角,恐怕里面撑不了多久了。”
  “中都果然还未失守!”
  冉求闻言后立刻站了起来,心情激动异常,他性情内敛,所以这些天没有太过表露担忧。再加上他建议赵无恤稳妥行军,若是因此耽搁了救援,夫子出了什么意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师兄子路。
  但如今外郭已经不保,情形依然凶险,他便请缨为前锋,却被无恤制止。
  “子有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与项司士带的鲁城国人未经训练,怎能当此重任?还是和来时一样,武卒在前,鲁兵在后押阵,壮我声势即可,吾等距离中都只有十多里,午后便能抵达,二三子,大战在即,都下去准备罢!”
  冉求应诺,顺从地回去督促鲁人起身了。
  虞喜冒险去近处探查得到的情报,与这几个盗匪的口供相差无几,不同于昨夜的寂静,中都邑依然是杀声一片,恐怕是进攻者最后的致命一击了!
  所以无恤让休息过一程的武卒们起身西行,再不停留。
  越靠近中都邑,路上越是不再空旷,开始出现一群群的人,诸人接连遇到了两三股。这些人大多褴褛衣衫,也有穿着不合身的衣褐,乃至有穿女子衣裳的,见到兵戈如林、甲衣在身的武卒像是见了鬼似的四散而逃。
  这依然是外出劫掠的匪盗,他们共计四千余人,其中一千散落在周边抄粮,剩下的围攻中都。而中都的邑兵,据冉求说,恐怕只剩下两百不到,加上青壮国人也没多少,这便是过去两年里偃武修文的恶果了。
  这些散寇自然是交给布在外围的轻骑士和田贲悍卒对付,想要彻底剿杀是不可能的,击溃驱散,不要让他们堵了前进的道路即可。
  不多时,他们经过城东郊外,无恤之前来这里时,道路两边原本种植了成排的松柏树木,还有大片竹林。可盗跖入寇后,将这些道边树木砍伐了不少,用来制作兵器和攻城器械,使得先前“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美景不复再有。
  又西行片刻后,城邑在望,赵无恤骑在马上远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放眼数里外的城下,无边无际都是衣衫褴褛、手持竹木武器的盗寇!
  “墙塌啦!”
  “内城已破!”
  一阵声浪传来,三千人齐齐呐喊,红着眼想冲进城抢掠仓禀里的粮食,还有居民身上暖和的衣物,乃至于女眷。城内的人只觉得黑云压城,末日将至。
  而与此同时,东方的地平线上,一面镶着金边的炎日玄鸟旌旗也冒出了尖……


第339章 中都的灯灭了
  诚如那个被赵无恤抓获的盗寇小头目所说,此次带着三四千人围攻中都邑的,是须句人邾娄。
  大野泽本无盗寇,只有在其中以捕渔射弋为生的野人。但百余年来,周边邦国时不时就会遇到连年灾害,不是今年“春雪雨”,就是明岁“夏大水,无麦苗”。诸侯士大夫无道,地方贪残,税赋和劳役越来越重,苛政猛于虎,活不下去的野人和农夫便只得入荒野逃避这些人祸。
  他们本来在草泽间杂处,平时就在水泽里过渔猎采集的生活,秋收时节出去劫掠。他们势力各不统属,甚至连国别都不同,有鲁人、宋人、卫人、曹人、邾人,甚至是早几百年跑进来的长狄、戎、淮夷。你占了一座小岛,我占了一个水泊,还时不时相互争斗,终究难成大器,只要随便来个邑大夫围剿,就能将他们追得亡命天涯。
  这种情况直到柳下跖到来才被改变。
  柳下跖毕竟是大夫的庶子,在曲阜那几年也学过君子六艺,翻过一些古兵书,和其余盗匪不同。他带着几个轻侠好友白手起家,在大野泽周边打拼起自己的势力,被称为盗跖。
  因为盗跖常常妙计百出,作战勇敢,还分配公平,并且遵循着自己的“道”,显得与众不同,很快就得到了拥护,将附近数十支大小盗寇尽数收服。
  随后盗跖开始设立军事建制,以军法约束盗贼,他自称将军,按照势力多寡,各支盗寇被分为了几个部分。千人以上的称为师帅、千人以下的称为旅帅、卒长等,开始了让周边诸侯城邑闻风丧胆的好时代。
  但却不是邾娄的好时代。
  邾娄年过四旬,身材瘦小,他原本是鲁国须句城的一个国人轻侠,杀人被司寇署追捕,落草进入大野泽,成了一方大盗。孰料盗跖崛起后,他不能战胜,反倒被收编,但他也一直保存着实力,手下竟有两千余人,现如今担任的是“师帅”,是仅此于盗跖的最大势力,还有几个“旅帅”“卒长”附庸于他。
  “将军真是圣明,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抢掠之前,判断情况以决定是否可以下手,为智;能猜出居室内财物的所在,为圣;行动之时第一个上前,为勇。这次攻邑全都做到了。”
  看着眼前即将攻破的中都内城,邾娄身旁有个卒长如此感慨道。
  这次秋末冬初的外出劫掠,群盗是早有计划的,所以才能在短短数日之内打得周边几个邑猝不及防,成效甚大。
  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和盗跖平起平坐的邾娄眉头大皱,冷笑道:“圣明?柳下跖虽然聪慧,但能当得起这词么?没错,对鲁国的内乱,还有中都的虚实,他都猜得很对!也就是猜测郓城的虚实落空,白白让人跑了一遭,损失了百余人……”
  那卒长知道失言,连忙讷讷不语。
  早在九月末,一直对鲁城曲阜局势有所关注的盗跖便召集群盗,通过种种消息断言,不出一月,鲁国必有大乱发生!果不其然,随后便是一连串的调兵行动,西面的廪丘和郓城都派出了兵卒去都城。
  郓城空虚,盗跖便派了千余人去试探,却发觉那里是硬骨头,一些操着晋国和齐国口音的人早前一天占据了郓城。盗寇去晚了点,没有赶上火并,他们防备极严,也无隙可乘,于是便退了回来,只凭借群盗的优势截断水路和陆路交通,让西鄙的兵卒无法东进。
  虽然计划的第一步受挫,但盗跖并未气馁,群盗大多数人还是集中在大野泽东岸的,而附近的中都,这两年来防备越发松弛,给了盗跖机会。
  面对偃武修礼的中都邑,盗跖派人假扮流民,混入外郭里应外合,所以没费太大力气就拿下了。可内城却要顽强些,这几天里一直在消磨着他的耐心。
  最后,盗跖终于决定将此处抛下,带着数千人南下,奔着他此次作乱的最终目标阚城而去,他的另一个属下已经围了城邑,只等增援便可进攻。
  但邾娄却反对去攻那座鲁国公陵,觉得这样会招致天帝惩罚,还是老老实实破中都抢粮食的好。
  盗跖对此报以轻笑,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又放下预言,说是既然有孔丘为邑宰,那这个邑中的仓禀恐怕不充实,抢掠外郭民居里的粟米即可。
  邾娄对此嗤之以鼻,他是须句人,自然知道这里以往的大夫和邑宰都是贪婪之人,税都受到二分之一了,恐怕新来的中都宰也好不到哪去罢,肯定有余粮!
  结果,中都邑虽然防守疏漏,但还算顽强,外郭抵抗了半日,民众都跑进内城了。所以邾娄很焦急,他知道装粮食的仓禀就在内城里,多拖一天,里边的人就会多吃一天的粮食啊!
  “破了内城,这个冬天就有粟米吃,有衣褐穿,先登者赏妇人!”
  衣、食、女子,这就是让群盗们奋起勇气搏杀的东西。
  从外郭的民居向内城攀爬的那些盗寇,基本没有穿甲衣的,也没几个拿着正经兵器的,很多拿的是农具和猎具,如耒、耜、竹弓之类,更穷一点,用的是竹矛、木棍、还有抛石头的投石索,装备可谓简陋之极。他们连一个攻城的大型军械都没有,能破了中都外郭,完全是盗跖的智计在起作用,对付内城,则只有用人头堆出胜利的蛾附一途。
  邾娄好歹见过盗跖的攻城手法,他将三千人分成数队,迎着稀疏的箭矢,冲到内城的夯土墙垣下。抛石手用皮绳甩出石块与墙垣上对射,三十多个甲士在扛门板的盗寇保护下,扛着粗大的树干轮流撞击墙垣、城门。
  城内妇孺哭喊声响彻一片,已经有一角墙垣被破坏开启,群盗蜂拥而入。但墙头和街巷依然有不少脱下了宽大儒服,身着甲衣的士人在领着剩余兵卒战斗。其中门楼上那个高大的卷须老人更是勇悍,他开着一把雕漆大弓,弓弦每次响起,都会有一个盗寇应声而中,箭矢几乎透体而出!
  正是中都邑宰孔丘!
  他当年那射于矍相之圃,观者如堵墙的射术,因为教授弟子六艺射术的缘故并未荒废!
  几天前,此人可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叟,站在墙头朝盗跖鞠礼,两人之间还有过一通辩论呢。让邾娄诧异的是,柳下跖能言善辩,竟然胜过了号称鲁国“博学闻人”的孔丘!
  孰料今日,他和那些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脱下了深衣广袖,拿起了剑、弓,竟然个个都能上墙头作抵抗状,在孔丘的指挥下多次击退了盗寇的进攻。
  邾娄清楚,只要击倒了那个在头顶墙垣上指挥自若的孔丘,就能击垮整个城邑的士气!
  “拿我的曳石来!”
  “曳石”也就是西方的投石索,是两端各系一绳的皮革套,使用时手握两绳末端,在头上急速旋转,将套中的石块抛出。它简单而容易取材,比弓箭更易制作和携带,可以将圆石甩出数十步的距离杀伤敌人,是群盗中主要的抛掷武器。
  邾娄在皮囊中放置投石,抓住皮带末端的绳索在头顶飞速挥舞旋转,第四五圈时当速度达到最大时,手臂一甩,猛地朝墙垣上正在开弓的孔丘抛了出去!
  他特地让人磨制圆滑增加命中率的石球破空而去,正中目标!
  因为隔着二三十步,他也没看清打中了哪,只知道那身材高大的孔丘忽然倒下,墙头上顿时一片带着哭腔的喊叫,几个弟子闻声后一回头朝那边冲了过去,连眼前攀上来的盗寇也顾不上了。
  孔丘弟子虽多,留在这里的也不过数十,也不是个个都有他的巨力和勇猛,所以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孔丘倒下后,整个墙头再无知兵之人,便失去指挥,局面一片混乱。
  邾娄很得意,那中都宰孔丘,大概是死了罢,不知道前些日子还在墙垣下与他辩论,说得他哑口无言的柳下跖听说后,会作何想法?
  他乘着这时机派人猛攻,不多时,墙垣已经破了多处,至少有数百人涌了进去,盗寇们发出了兴奋的喊叫。
  这座城邑大势已去,他已经满心欢喜想要进去搜检搜检府库,他可不相信盗跖的判断是真的,硕大一座千室之邑,至少能有让他手下过冬的粮食吧!
  然而就在此时,外郭东面却响起了一阵呐喊,引发了群盗一连串的混乱!
  ……
  当赵无恤等人靠近中都,登上一座数丈高的小丘陵远眺时,发现整个城都被围住了。远处、近处,东边、西边,邑外的旷地上、涂道上、外郭区的里闾中。到处是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木石武器的盗寇。粗略计算,至少三四千人,望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城都是。
  “好多……”
  几个军吏一看,也微微惊讶,若是不考虑那四百临时征召的鲁人,他们只有五六百战力。想要彻底驱逐这么多敌人是比较困难的,不过他们两个月前才在中都西面击溃了一股五百人的盗寇,当时也不过百余人,同样是以少击众,所以依然很自信。
  赵无恤分析道:“彼辈虽然人数众多,但仔细看,那些盗寇本来就是为了抄食而来的,多半面带菜色,脚下虚浮无力,也不知饿了多久,而且拿着木、石工具,简陋粗糙,比起前些天吾等对付的阳虎之卒差多了。吾等士卒昨夜休息得很好,今晨方得饱食,兵器甲盾精良。这就是以逸待劳,以饱待饥,盗寇再多,也非我敌也。”
  军吏们纷纷声称受教,随后赵无恤点了冉求,想听听他会如何应战。
  冉求道:“据口供说,群盗里有两千人以一个名为邾娄的中盗为首,其余都是互不统属的小盗,没有统一指挥,一旦遇到突袭,就会四散而逃。吾等应该骤然出现在他们后方,然后猛地发声,彼辈正专注进攻内城,前后夹击下一定会惊骇莫名,士气崩溃!”
  赵无恤采纳了冉求的建议,他勒住马,叫武卒整队,排在前头,新招募的鲁人们没有经历过野战,先不用他们上阵,留在后头押阵,堵截逃寇。
  等到六百武卒排成突击的纵队前进到距离城邑一里地时,眼尖的盗寇方才看到了他们,顿时高声大叫示警起来。
  叫声未落,赵无恤便旗帜一挥,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于是伴随着腰鼓的密集敲击声,无数身穿甲衣,列队整齐的甲士从道路、田野、丘陵间冒出身形来,迈着整齐的步伐小跑前进,同时敲击剑盾戈矛,齐声大呼,声音震天:
  “赵氏大夫帅武卒除盗剿贼,尔等还不弃械早降!”
  ……
  “赵氏大夫帅武卒除盗剿贼,尔等还不弃械早降!”
  声音一波接一波,如潮水似的扑入外郭督战的邾娄耳中,顿时大惊失色。
  赵无恤的名头,因为甄之战和上次在中都邑西面击溃抢粮盗寇的缘故,在大野泽里还是挺响亮的。
  柳下跖也对此人极为重视,郓城之所以没夺取成功,就是因为赵无恤手下的廪丘兵乱入。他派人截断西来的水陆通道,就是为了提防郓城里那些号称“武卒”的赵兵。所以邾娄知道,这个新上任的大夫可不容易招惹。
  其实盗跖还是看轻了赵无恤,在他想来,鲁城的阳虎和三桓内斗没半个月是不可能决出胜负的,所以才敢发兵攻阚城。但出于谨慎,他临走前还嘱咐过邾娄,让他据守在此。
  攻城抄粮倒是次要的,若是鲁城方向有少量兵来,就抵抗之;若是兵多,就后撤骚扰之,好为他攻克阚城,破庙掘陵争取时间。
  邾娄自持甚高,对盗跖一向阳奉阴违,也没把这嘱咐放在心上,而且他哪懂什么布置前哨?他的手下极其散乱,抄粮抢掠彻夜不归是常态,也没想起来管过,于是直到无恤带着武卒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时方才察觉,但为时已晚。
  顿时,无论是城郊还是外郭区的群盗,统统进退失据。
  “撤,速速撤出城!”邾娄脑袋一片空白,只想着把外郭的三千人先撤出去再说。
  整整花了一刻,匆忙出了外郭后,他看到已经冲杀到百余步外的进攻者,统统着甲,看上去黑压压一层叠一层,不下五六百人之多。
  邾娄慌乱地指挥直属的盗寇抵抗,好容易集结起了千余人的正面散阵。然而武卒们奋不顾身,人数虽少,却像一支离弦的锐矢笔直地钻入了千余名盗寇中,从城郊渐渐杀到了外郭墙邑下。
  长矛兵的两丈酋矛无人敢近,一旦齐齐跑动起来,上面甚至能串三四具尸体,更难得的是,战斗中他们竟能保持阵列不变。
  剑盾兵是攻击的灵活部分,能斩裂面前所有的阻碍,正在收割散乱的盗寇。
  外围的城郊旷野上,还有弓箭手、徒卒或远程抛射,或狂呼助阵。见了血就兴奋不已的掷矛兵更是如同饿狼般搅碎任何敢于抵抗的盗寇。
  群盗仓促无备,从贼前又多是农人猎手,根本不是武卒的对手,眨眼间就被剑盾手、戈矛阵冲散。虞喜则带着数十轻骑士聚集起来,挺矛开弓呼咤不已,向盗寇主力的左后、右后发起了进攻,这些盗寇本来就士气涣散,腹背受敌下顿时崩溃了。
  前有赵无恤、穆夏亲自督促的重步卒,后有虞喜带的骑士,左右有田贲等悍卒的猛攻,这套路百试不爽,盗寇四面受敌,哪里能抵挡得住。
  不过一刻钟功夫,中都邑的战斗便宣告结束了。士气的崩溃会传染,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抵抗的群盗在看上去无可匹敌的武卒面前迅速丧失了战心,数千群盗尽数溃败,掉头逃窜得四面八方都是。
  赵无恤派虞喜追击残敌,而项佗则带着还没来得及参与战斗的鲁城国人看押俘虏。他则自行领着冉求和名为费畴的司寇署佐吏进了中都邑。
  ……
  进入外郭时,这里还有些反应慢的盗寇没来得及跑出去,有的聚集在街巷上负隅顽抗,有的躲在里闾房屋里龟缩不出,赵无恤点了田贲去将其一一搜检出来,切勿遗漏。
  走在外郭的街道上,赵无恤简直不相信这是两月前和曾点应和歌声的地方:民众居室里的东西被翻检出来扔得到处都是,遍地碎裂的陶片,乱哄哄一片,看得人惊心不已。
  大军过境,必有灾年,师之所处,荆棘丛生,何况涌入的,是饿狼一般的盗寇呢?
  “在孔子治下号称男女别涂,路不拾遗,知礼乐、兴教化的中都邑算是彻底完了。外郭已破,今岁户口和赋税大减是免不了了,或许得一代人才能恢复往日生气……”
  无恤心中为这座城邑感到遗憾,却也松了口气。
  孔子这一套偃武修礼,复兴周政的法子,或许是很高大上的醇厚理想,却在乱世中被血淋淋的现实击碎了。这也是春秋战国诸侯少有用儒家主政的原因吧,唯独鲁国曾用子思,虽然对尊君权也小有成效,却在七雄的变法浪潮中连一朵水花都没溅起来。
  事到如今,若是在高空俯瞰鲁国西鄙,就会发现,中都邑那看似明亮的烛火已经被一阵盗跖掀起的微风吹灭了。
  自此以后,赵无恤辖下的三邑,将成为鲁国唯一的灯塔!
  他们朝墙邑塌了一角,却因为武卒及时赶来救援而幸免于难的内城走去,一群孔子门徒在门口相迎,幸存的邑中民众也聚在道侧观看。
  以往这些弟子虽然贫寒,但却喜欢缁冠儒服,风一吹,都是长袖飘飘——虽然长袖上常常有补丁和线头。可现如今,却是或披甲胄,或着短衣,人人身上都沾着血迹,连曾点都不例外,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见赵无恤过来,出迎的孔门诸子在年纪最大的曾点带领下齐齐下拜,礼仪规范:“中都邑能幸免盗患,全赖赵大夫力战,搭救之恩吾等永不相忘!”
  赵无恤朝前迈了一步,双手虚扶众人,出言急促:“余救援来迟,对不住诸子,敢问孔子、子渊何在?可还安好?”
  他目光扫了一通,看到了冉雍、闵损、公治长、宰予等,然而其中却没有孔丘,也没有颜回。而且众人都垂着首,脸色戚戚,其中几人面上泪痕未尽。
  “出了何事!?”
  赵无恤暗道不妙,心细的冉求也预感到了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第340章 挽歌一曲
  中都之役结束数个时辰后,天色近晚。
  外郭区已经由田贲带人扫荡过一遍,将参与的盗寇尽数杀死或抓获,加上城外接战后投降的那些,共计千余人,密密麻麻被鲁城国人持矛围在一起,还有五百余具盗寇的尸体被抬出城邑,避免发生瘟疫。
  “战乱之后最怕遇到疫病,所幸中都邑在外郭被盗跖派内应攻破时还抵抗了一段时间,孔门弟子们也应对得当,所以民众大多数都逃进了内城,没有太受祸害。”
  所以赵无恤也能临时征发他们清理残破的墙垣和凌乱的街道,尽快归家,让中都恢复作为鲁城与西鄙枢纽的功能。
  只可惜外郭和城郊的乡里中,民众家室里的财物,粮食大多被劫掠,对于他们来说,这将是个极其难熬的冬天,赵无恤骑着马巡视,也不由心生哀怜。
  从俘获盗匪的口中,赵无恤还得知,盗跖虽然让他们四下劫掠,但却要求给民众留下点口粮,若非遇到反抗尽量不要杀人。
  无恤暗暗想道:“这盗跖虽然寻觅机会的眼光出众,却依旧天真。据我所知,就算是晋国三军的正规兵卒,一旦抢出兴头来,也无法保证手段的轻重。何况这是一群无规无矩的盗匪、流寇,对于不在眼皮底下的大多数人来说,他这个要求就是一纸空文而已……”
  当然,那些跟随盗跖南下的群盗,也许会因此少些杀戮。
  但盗匪过境造成的苦难却并未减轻几分,盗跖或许是为了让大野泽里的群盗和妇孺活命,但却是以剥夺各邦国城邑居民生存资料的方式进行,这种行为,自然是赵无恤所不取的。
  毕竟无恤囊中的郓城也一度成为盗跖的猎物,也是如今对西鄙威胁最大的武装,岂能再放任他纵横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报虞喜回来了,他的追击很成功,驾着马车溃逃无果,肩膀中了一箭的邾娄也没逃掉,被五花大绑,由虞喜揪着扔到赵无恤面前。而之前那个不小心说漏嘴,在邾娄面前夸赞盗跖的盗寇“卒长”也在一旁。
  两个俘虏脸色苍白,浑身裹满尘土,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骑在马上巡视残垣断壁,头戴皮冠,身穿玄色甲衣,肩披大氅,腰插长剑,英武不凡的少年。邾娄有些不相信这就是将军常常提起的赵无恤,太过于年轻了罢,和自己还在大野泽,整天射弋划船的弟弟一个年纪!
  在这位少年大夫左右,或骑、或立着十余人,多半是身材魁梧,提剑静立的武士,看着被俘者虎视眈眈,而这群人中,还有一个让卒长熟悉无比的面孔。那便是早先被赵无恤俘虏的那个抄粮小头目,他被提溜到此,负责识别盗寇里的各级头领。
  邾娄作为此次攻中都的首脑,谁人不识?自然被指认出来了,顿时引发了一阵愤怒。
  “就是此人在城下以投石索偷袭夫子,求大夫让我为夫子报仇!”
  接管了中都邑政务的冉求和几个师兄弟对邾娄恨得咬牙切齿,这时代的儒家提倡“以直报怨”,没有那么多假惺惺,对复仇虽然不如汉儒那般公然提倡,却也不排斥。加上他们事师如父,所以恨不能将邾娄就地正法。
  赵无恤却制止了他们的冲动:“诸子稍安,孔子之事,我也深恨此贼,但他是大野泽盗寇的重要头目,知道的事情或许对剿寇有用,等我的属吏问出来了,再交予汝等处置不迟。”
  邾娄已经伏地叩首请求饶命,却依然被拖了下去,嘶叫得如同一头待宰的猪一般,而那卒长也大汗淋漓,生怕等待自己的也是严刑拷打。
  他留在这里,也有受盗跖之命对邾娄“监军”之职,但并没有什么用就是了,只能在事后传递个消息什么的,这个身份,自然被那小头目指证了出来。
  “盗跖的亲信?”
  谁料赵无恤只是扫了他一眼,却暂时未做什么,只是让人押下去好生看管,就关在拷问邾娄的隔壁牢狱里,让他听着声音过上一个难熬的夜晚后再问效果会更好。
  ……
  战后,中都内城已经成了嘈杂的伤病房,挤满了哀嚎的伤兵和民众,唯独邑寺还算空阔。无恤到达时,今天经历了一场厮杀,带血的甲衣未解,剑也随意横在膝上的曾点正盘腿坐在门楣前,紧闭双眼抱着瑟。
  他一边鼓瑟一边唱歌,瑟声清扬,歌声婉约,正是一曲哀伤的丧曲。
  “民莫不穀,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曾点唱完之后,停顿了片刻,又重唱了起来,这其间一直没有睁眼,赵无恤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等唱到第三遍时,曾点的眼角流下泪水。
  “悲呼,人生在世,便再有壮志又有什么用?最终却只是一场空,人死灯灭,如韭叶上的露水一般干枯,和太阳一样落于虞渊……”
  “《易》云,天行健,君子将自强不息,虽然城邑破了,但民众犹在,孔子虽然受伤却也没有大碍,你的师兄弟们更是全存,完全能重振旗鼓,何必如此气馁!?”
  曾点摇了摇头:“这首挽歌,是为中都死难的民众而奏,也是为夫子之政而哀。大夫是锐意进取的年轻狂者,自然不会认同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让我在这儿自怜自怨罢!”
  曾点起身朝街巷的尽头走去,凄凉的歌声再起,身形有些佝偻。赵无恤知道劝诫无用。
  不出意料的话,经过这次破城事件后,孔门的理想和前途将遭遇一个寒冬,门徒们前途多舛。高唱挽歌的曾点恐怕也意识到,中都的灯已经灭了,人未亡,政却熄。他虽然在平日里放肆不羁,在战斗中奋力杀敌,但战后看着眼前惨象,最失落的也是充满了感性的他。
  孔宅就在邑寺之后,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
  孔家的院子占地不大,角落口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值枝枯叶黄,一如居室榻上躺着的孔子般结束了盛夏,枝叶开始凋零。
  之前在墙头的战斗里,孔子遭到盗寇飞石抛击,砸中了肋部,所幸他今天穿的甲厚,只是伤了肺腑,咳了些血出来。他当时有些昏厥,之后走动困难,由颜回先扶着回来疗伤,所以才未在城门口出现。
  闻听赵无恤再次前来探望,他还让儿子孔鲤亲迎出门,向无恤道谢请罪。
  在充斥着药味的屋内,赵无恤坐于榻侧如此安慰道:“城邑内外的盗寇已经铲除干净,还请孔子安心休养。”
  “中都有大夫和弟子们主持,我自然放心。”
  侧躺在榻上避开伤处的卷须老者虽然精神有些萎靡,但依然笑容可掬,但在旁侍候的儿子和宰予等弟子则忧心忡忡。唯独颜回看似不悲不喜,依然和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照顾着老师。
  赵无恤还有军务要处理,所以很快结束了探望,孔鲤也受了父命,擦拭干泪水跟了出来招待。
  孔子之妻是宋国的亓官氏,一个世代做礼器的家族,孔鲤之名,是因为其诞生时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他约三十岁上下,并未继承孔子高达九尺的体格,只是中等个,容貌清雅,蓄着淡淡的须。
  虽然是孔子的儿子,理论上应该把他的学问作为家学传下来,不过孔鲤天资不高,名声不显,在中都也没有任职,只是一直白身读《诗》、《书》,帮孔子打理家宅。
  “伯鱼在内侍候孔子就行,中都的一应事务,有子有、子我、仲弓等协助,御寇之事则有我,孔子安心养伤即可。”
  赵无恤现在的身份是小司寇、中大夫、三邑封主,地位比起中都宰孔丘高了不知几何,接管中都一把手理所应当,不过他又让孔门诸弟子各司旧职,保证这座劫后余生的城邑维持下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孔宅的前后进侧门相通,侧门是个亮门,斜对正堂。临出堂前,无恤瞥见后院里似个花园,园圃打理得十分细致。
  院子侧面则是庖厨,一位少女正在从那儿朝院内走来,正好遇到赵无恤和孔鲤。
  “好高的个头……”
  这便是赵无恤对她最深的印象,七尺有余,八尺未满,能与赵无恤比肩,是他来到春秋后见过最高的年轻女子,所以两人能够双目平直相对。
  只见这少女十四五岁,头上还是未嫁少女的发型,鼻梁高挺,模样俏丽,身穿庄重的曲裾深衣,颜色朴素,却越发衬出发鬓黝黑。
  少女见到陌生外人后一愣,随即侧身闪在旁边,低垂着首,朝他们各自行了一礼,一礼是对客,一礼是见兄长。
  她举止颇有礼节,赵无恤还见其手上端着一个木盘,上面盛放着黑漆漆的陶罐和陶碗,在秋日里冒着热气,大概是孔子之妻在庖厨里熬制的药剂。
  赵无恤不好问这是何人,反倒是孔鲤在那少女身影进入居室后勉强笑着介绍道:
  “此乃舍妹。”
  原来是孔子之女,难怪那么高身量,比孔鲤都要高出几分。赵无恤微微点头,虽然她未说话,但一丝不苟的儒式礼仪和那鹤立鸡群的身高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过赵无恤装在心里的却是另一件事,来到邑寺后,他便立刻喊来那个在此帮忙处理政务,统计俘虏数量的司寇署佐吏。
  赵无恤向司寇署讨要此人的目的,就是因为他对藏于府库不示外人的鲁国之法十分熟悉,于是便询问道:“费畴,我记得按照鲁国的规矩,若是被盗寇破了外郭,失散民众乃是大罪,邑宰将被立刻撤职,甚至是下狱问责,是这样么?”


第341章 盗亦有道(上)
  当夜,武卒军营之内,帷幕垂落,烛光闪烁,赵无恤跪坐在榻上,看着对面的访客开口说道:
  “事不谋于暗室,子我今日到访,不知是为何事而来?”
  那坐于蒲席之上,衣冠得体,仪态端庄,留了两撇八字矢状短须的士人,正是孔子的弟子宰予。他虽然辩才与子贡并称,却最不讨孔子喜欢,被骂做“朽木不可雕也”“不仁”。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今天来自然不是为了和赵无恤讨教学问的,方才先是汇报了一下孔子的伤情,随后又翻检出一些收拾难民,修补墙垣,开仓赈济之类的政务向赵无恤请示,期间多次试图表露自己的才干,但依然没破来此的真实目的。
  见赵无恤有点不耐烦了,宰予这才打住了话头。虽然宰予也期望有位求贤若渴的主君主动来招揽他,但眼前的赵无恤已经是身居高位的小司寇、三邑中大夫,自然有倨傲的资格。何况方才他又是出迎,又是虚席而待,已经够谦虚了。
  凡事过犹不及,宰予觉得自己方才应该已经展现出能力和对中都邑政务的熟悉了,便谦卑地朝无恤行了一礼。
  “还有一事要禀报司寇,鲁国之法,邑宰有守邑之责,若是城邑陷落,将会被逮捕问罪;若是被人破了外郭,失散民众户口,则罪减一等,但依然会被立刻撤职。”
  “夫子此次只是受了小伤,不足为虑,但事后若是国君和执政追究起此事,夫子的中都宰之职恐怕就要被撤掉。夫子不言,但我作为代管中都事务的弟子,却不得不考虑一二……”
  宰予说完朝赵无恤郑重地行了一礼,一副对孔子和孔子之政的前途忧心忡忡的样子。
  赵无恤之前已经咨询过佐吏了,的确有这规矩,但鲁国本来就不是成文法国家,除非遇上臧文仲那种“执礼以护公室”,凡事按规矩来办的大司寇,否则一件罪案的判定,还不是由着肉食者心情随便来。
  无恤淡淡地说道:“我听闻阳虎已经逃到了灌城,现如今季氏、孟氏为政,孔子乃是大司空和南宫敬叔之师,与行人子服大夫也交好,孟氏自然不会难为他。季氏那边,如今正倚重子路前往阳关劝降叛军,自然也会对孔子礼数有加。中都之事缘由在盗不在官,说不定只是一个轻责,不会骤然被撤职。”
  所以说今天宰予前来求助,反倒似多此一举,此事必有蹊跷!
  宰予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司寇恐怕不了解夫子的性情,有过必有责,过而不改,是谓过矣。等盗患平息,打理好中都后,夫子大概会自行请辞。”
  “哦,竟会如此?”
  “且不说苦心经营的中都被祸害成了这般模样,就说数日前盗跖亲至,与夫子在城头墙下辩驳,夫子号称闻士,竟然没说过他,颇有些受打击。”
  宰予边说边摇头,对此似乎比中都外郭被破更加遗憾。
  说到盗跖,无恤在离开鲁城时,曾听柳下季详细地说起过他的这位的庶弟。
  柳下跖的身世和叔孙氏的竖牛类似,原本是柳下大夫和大野泽的女子野合生下的,先在外生活了十余年,后来又回归了柳下氏,所以无论柳下季给他披挂上多么正规的冠带服饰,浸染浓郁的鲁国周礼,依然改变不了柳下跖的野性和不羁。
  在曲阜那几年,柳下跖娴熟君子六艺,一度十分出名。他身长八尺二寸,被人称为“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如黄钟”,而且勇武、慓悍、果决、勇敢,能够聚合人心,于是在底层轻侠中有了名声。
  在柳下季的描述中,柳下跖为人刚毅正直,因为季平子先后数次以人牺祭亳社而与季氏有了龌龊。又和当时还未篡权就“为富不仁”的阳虎敌对,于是和赵无恤被晋国众卿忌惮一样,被逐出了鲁城曲阜。
  柳下跖没有像这时代其他被逐公子大夫一般逃到其他国家,而是咬了咬牙,带着几名轻侠一头扎进了生他养他的大野泽。
  数年之后,柳下之名渐渐不被人提起,反倒是一个名为盗跖的巨盗名震天下!号称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这位“刚毅正直”,派人外出劫掠时还要求尽量不杀人的侠盗,却被鲁国士大夫们描绘成了杀人如麻,“脍人肝而哺之”的食人狂魔。
  当然,万民苦之倒也是真的。
  如今看来,他不仅善于用兵,而且言辞犀利,竟然能难倒孔子,于是对于盗跖,赵无恤更多了几分好奇。
  “敢问那一日,孔子与盗跖是如何辩论的,子我在场亲闻,可否告知一二?”
  “当然可以……盗跖最初在城下痛骂夫子。”
  “此贼子竟然辱及孔子,子我可否要为师长讳言?”
  宰予自己都没想起这点,他脸颊一抽,但随即笑道:“小人是要向大夫如实禀报,才能让大夫了解此贼,好一举剿灭之,只能从权……当时盗跖直呼夫子姓名,称他为鲁国的巧伪之人!”
  盗跖认为孔子等儒门之人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专生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向学的士人全都不能返归自然的本性。
  他的兄长柳下季与孔子为友,盗跖对孔门学说自然十分熟悉,昔日在鲁城的柳下氏府邸也听过孔子的讲述,虽然一开始就对此嗤之以鼻。
  这抨击直指儒家的一些纰漏,简直让人无话可说。赵无恤瞧见对面宰予一点没有为孔子讳言的想法,他虽然能力出众,但大概是孔门弟子里,对孔子之学最不以为然,总想唱反调的一个学生罢。
  “那孔子怎么回答?”
  “夫子想让盗跖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说这是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那辩论很长,却极其精彩,盗跖竟然一直都在占据上风,各种典史信手拈来,每一个字都有他的依据,绝无空言,呛得平日引经据典的孔子找不到太多反驳的话。
  说到这里,夜色已深,宰予也喝下了第三盏酒水:“盗跖最后说,夫子所要实行那套主张,颠狂失性而钻营奔逐,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全都是他想要废弃的……”
  托伪于文王、周公的主张,掌握士大夫和国人舆论,一心想用你的主张传教后世子孙。瞧瞧你身上,宽大的衣裳,浅薄的腰带,矫揉的言论,虚伪的行为,用礼仪装扮自己,以迷惑天下的诸侯,而想要求取高爵富贵。返先世之旧俗,留万世之恶习,实在是莫大的罪人!
  盗跖最后的话极其嚣张:“强盗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更大的了,天下人为什么不把你叫做盗丘,而把我叫做盗跖呢!?”
  “夫子哑然,再拜而下城,事后对吾等说道:盗跖太过顽固,我这样做就好像未而自行针灸一样,自找苦吃……”
  赵无恤回想孔子前半生,他的确像个完美主义者,无论在齐在鲁,若是道不行,君主不中意,多半不愿意苟且,而是毅然出走,也就阳虎那次被迫低头了一回。这次虽然受伤不重,但精神上似乎受到了一定打击,除了毕生心血经营的中都被破外,大概就是盗跖犀利的言辞让他理念有了些许动摇……
  盗跖的这番言语,赵无恤部分认同,部分也不以为然,只觉得此人的言辞辩才恐怕不下于子贡了。
  他暗暗想道:“盗跖的为人,的确如同柳下季描述过的,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啊……”
  宰予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再拜道:“夫子蛰伏半生,好容易才有了得以施展抱负的机会,却被这场盗患全部毁掉了,还望司寇能挽回一二。中都已经习惯了夫子的治理,也只有吾等师兄弟齐心才能让此邑尽快恢复,即便夫子之职不能保住,若能让吾等中的一人得以承袭职位,可谓善莫大焉……”
  说完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无恤,里面有对权力的热切和渴望。
  赵无恤暗暗冷笑,心道果然如此。
  他猜的没错,宰予今天来,为孔子向赵无恤求助是挡在前面的幌子,谋求中都宰的职守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宰予,的确是功利心极强,也很聪明,有办事的能力。
  但打心眼里,赵无恤是不喜欢宰予这种人的!为自己谋求利益本无错误,但授业恩师还躺在病榻上,他便跑来对赵无恤拐着弯各种暗示了。甚至不惜将盗跖喷孔子的话原模原样说出来,比起才德兼备的子贡、子路、冉求来,实在是大为不如,称之为小人儒也不为过。
  但他也是赵无恤可以不必花费太大精力和代价,就能加以利用,收编的人……
  于是无恤道:“的确,我也担心孔子的身体是否还适合任职操劳,莫不如退而著书立说。中都邑让某位有贤名和才能弟子接任倒是更合适些……”
  他伸出手比着对面的人说:“在我看来,子我便是一个最佳的人选!”
  宰予闻言大喜过望,连忙避席再拜。
  孔子门下道德、言语和政事科的几名高徒,如今子路、子贡、冉求都各自有自己的职守,声望最高的颜回一向淡泊名利,不愿意出仕。其他人要么资历不够,要么空有德行而能力不足无法胜任,考虑到中都的稳定,的确只有宰予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虽然我职位卑贱,爵位不高,但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出手帮衬一二,若是事成,子我可愿以我为举主?”
  宰予对此毫不犹豫,竟然对着比他年岁还小的赵无恤行了一个臣拜君之礼:“理当如此!”
  举主,也就是举荐人,从西周时便有在乡中邑中通过乡射礼等举荐贤能,被称之为“乡里选士”,也是后世察举制度的先声。
  其中举荐人被称之为举主,从古至后世,举主与被举荐者的关系,只略差于君臣!
  和宰予这种人交流,不必大谈道德,直接亮出好处即可,从宰予下定决定向赵无恤求助,想要谋取中都邑宰之职的那一刻起,他大概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无恤扶起了宰予:“善哉,中都邑位处西鄙和鲁城之间,四方通衢,日后你我可要多多相互扶持才行……”
  而如今一来,赵无恤也等同于将中都邑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等宰予退席告辞后,赵无恤走出营帐,看着天空中的皎月暗暗想道:“盗跖自称大盗,又认为孔子为礼仪之盗,而我,又未尝不是一个窃城之盗呢?”
  赵无恤可不想做区区小盗,他若要做,就要乘着浩浩汤汤的时势,做一个让鲁国腐朽的世卿世禄们谈之色变的大盗罢!
  经过今天的事情,无恤对盗跖此人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也把他在心中的地位迅速提升,比阳虎、三桓更要重视,要当成在鲁国最可怕的竞争对手来看待!
  赵无恤不怕盗寇坐大,怕的是盗寇有了自己思想,提出造反的纲领来!
  当然,他最终的目的可不是剿灭盗跖,更不是扶持中兴鲁国,而是席卷整个鲁西鄙,拥有足够的力量,到时候再昂着头杀回晋国,让那些合谋驱逐他的卿族无人敢挡!


第342章 盗亦有道(中)
  阚城,鲁国公陵所在之地,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专门建造了一座狭长的城邑护卫山陵,墙垣长达数里。被群盗围困半旬之后,这里早没了往日山绕祥云,水笼瑞气的气势,只剩下满城军民人心惶惶。
  “援军为何还不到?”
  作为先君陵寝,鲁侯和三桓对阚城的防备不可谓不重,足足有两个旅的鲁兵在此常年驻扎。他们都是从国人中挑选出来的忠勇之士,轮番更换,但数量必须维持在一千,兵甲也是最好的,即使是阳虎擅权的这几年,此处也并未松懈。
  然而在数日前,这一千鲁兵贸然出击驱逐零星出现的小贼,结果中了盗跖的计策,在一处草滩处遭了埋伏,报销了五百人。剩下的逃回城邑,任由群盗在墙垣外高举他们抛弃的旌旗和用长矛高高顶起武胄挑衅,再也不敢踏出城半步。
  阚城是百余年前新兴的地区,迁入的居民不多,所以连带老弱妇孺加上也不过三四千人,勉强将长长的墙垣站满,惊惧地看着外面。
  “以往盗寇虽众,但多散乱无纪律,不足畏也。然盗跖之徒却稍有纪律,颇能列队结阵,守陵之卒不能敌也……”这便是阚城宰递送给曲阜的告急传书。
  若是登上城头放眼望去,原野上的盗寇足足有五千之众!简陋的营帐密密麻麻搭满了城郊。但六成以上的都散乱无纪律,东一堆,西一块,进攻的时候一窝蜂,无事的时候横七竖八躺得到处都是。尽管也有“旅帅”“卒长”之类的头领在他们中间奔跑喝叫,拼命约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独离城邑半里的那块田野立着两千余人,颇有纪律,与别的盗寇相比泾渭分明。远远望去,他们的武器也较好,戈、矛、戟、弓矢皆有,其中甚至有数百披挂甲衣的甲士,这些人自称“盗跖之徒”,也就是盗跖在大野泽起家的老班底。
  而站在他们中间的则是一位身材魁梧,容貌英俊的统帅,他椎髻,身着棕色甲衣,双目圆睁亮如明星,正是柳下跖。他未驾车,未乘辇,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摊开腿箕坐在土丘上,手按着剑柄,嘴里叼着根枯黄的野草。
  他们原本在进行一场攻城的军议,地上用枯枝画的阚城地图只画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却是被一个来自北面的探哨打断了。
  继鲁城内乱稍息的惊人消息传至后,又一个重磅消息抵达,盗跖听着探哨汇报中都之战的情况,眉头紧皱。
  旁边有个“旅帅”不可思议地说道:“邾娄手下足足有四千人,虽然战力不及将军之卒,但竟然一天之内就被击溃殆尽,连自己也被俘了?”
  盗跖冷笑几声后道:“邾娄一向对我不满,让他不要急着攻邑,围着城远远派出斥候防备鲁人援军,为我争取时间即可。谁知他心生不服,完全反着来,不亡待何?也好,自此以后群盗中便唯无人敢不服我了。”
  他又迟疑地问道:“不过我本以为鲁城的阳虎和三桓在火并,没有半月是决不出胜负,抽不出空来理会我的,谁料竟然如此之快,鲁军的统帅是谁人?”
  “据说是廪丘大夫赵无恤……”
  “赵无恤?”盗跖脸色微变,将口中的野草远远吐了出去。
  “这个晋人来凑甚么热闹?我记得半月前他才带着七八百兵卒去了鲁城,大概也参与了火并。如今时隔几天,却一回头灭了邾娄,莫非此次鲁城内乱结束的如此之快,也有他的功劳?”
  中都处的群盗被扫清,俘获千余,杀伤近千,其余两千多四散而逃,其中一千逃到了阚城附近。在聚集残兵后,盗跖兵力达到了六千,但他原本四顾无忧的局面也宣布告终,赵无恤的武卒盘踞中都,随时可能南下。
  盗跖望着远处依然固守的城邑道:“虽然此地被我用计消耗了五百守陵兵卒,但这些人毕竟是鲁国精锐,士气虽低落却未瓦解。邑内民众也世代忠于鲁侯,全力帮忙抵抗,所以若想攻破,至少还得半旬时间。”
  有盗跖之徒担心地提议道:“将军,鲁兵就在北面一日行程外,莫不如暂且撤退?”
  “何必惧怕!你现在是我的旅帅,手握数百人生杀,还当自己是被邑兵到处追逐的小盗么?事到如今又怎么轻言放弃?”
  盗跖虽然对中都的大败微微惊讶,却并不退缩,而是亦挫亦勇,要实现自己的大志,没有几分争心怎么行。
  面对有些忐忑的手下们,他说道:“这墙垣后面就是鲁国九宫庙宇陵寝,那里边有什么,我没有告诉过汝等?”
  盗跖之所以进攻这处政治意义深厚,防备远甚于一般千室之邑的阚城,主要还是觊觎城邑后的鲁国九公陵寝。
  春秋时代厚葬流行,比如齐国人就崇尚豪华的葬礼,齐桓公时,产的布匹多半被用来做寿衣,而木材也都耗在了做棺材。
  尽管不少有识之士如管仲、晏子等反对,但能像鲁国季文子,晋国中行穆子那样清廉薄葬的人是极少的。多数诸侯卿大夫死后莫不丰厚其葬,高大其垄,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盗跖在众手下面前走动,比划着阚城,重复这几日用来激励士气的话语:“在这里面,九座庙宇梁柱高大,神垄上有铜、瓷、漆木、皮革、金、玉等。其中国之重器的鼎、簋、方壶等铜器成百上千,随便得到一个,就能熔掉铸造新的兵器,或者去陶邑转卖,可以得到一年的口粮!汝等不想要么?”
  “想!”
  “诸侯死后,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铜鉴、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埋掉,然后才满意。若是能刨开一座,便等同于获黄金百镒!何况是九座!汝等不心动么?”
  “必破此邑!”群盗们的眼睛都红了,盗跖一向分配公平,每次劫掠后都按照他们的功绩分发战利品,所以贪念之下忘了害怕,纷纷咬着牙询问要如何做,将军尽管吩咐。
  盗跖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我知道的消息是,如今鲁国内乱尚未完全平定,赵无恤虽然解了中都之围,但他手头并没有多少兵卒可用。依我看,此人素来行事锐意冒险,先从曹国孤军五百里奔袭甄城,以劣势兵力出城与廪丘齐人野战,如今又千人还师救中都。以他固有的风格,必然想打我措手不及,带领这千余人疾速南下,或许明日便能抵达。”
  他再次蹲下,在地面上画起了地图来:“吾等莫不如分兵,两千人继续围困,挖掘入城的坑道。其余随我连夜偃旗息鼓撤离,去北面的草泽一带埋伏,彼辈若来,定无生还之理。”
  “将军,邾娄平日也是个勇武善战之人,四千之众竟然被一击既溃,吾等也以四千人对敌,够么?”托了邾娄的福,现如今武卒的战绩实在有些骇人听闻,赵无恤也在朝“当世善战者”的行列迈进。
  盗跖却不以为然:“邾娄只不过是一方草莽之主,不值一提。”
  他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一方草莽之主,而且还是“一军之主”。
  盗跖读过司马法,并且将其吃透了,认为要想成为一军之主,需有两个条件。
  一个是坚毅不拔的性格,只有性格坚毅,才能在一时失利的情况下鼓舞兵卒,使全军不至於因失利而丧失斗志。另一个是须得具备足够的谋略和眼光,才能在复杂的形势中做出明智的判断,才能做到趋利避害,带领全军赢得胜利。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前者,没有后者,可能不管怎样坚持也赢不来最终的胜利,而如果只有后者,可能还没等到胜利就因为一场无法避免的失利而丧失了斗志和本钱。
  过去十年的事情让盗跖相信,自己两者皆备!
  “将者,兵之胆也,有我在,便能让全军士气大振。我的亲兵可不是散乱的普通群盗,更不是只会堂堂正正之战的诸侯三军,二三子只要善用我的战法,在湖泽便能战无不胜!”
  ……
  盗跖虽然聪慧敏感,但他按照赵无恤以往行事风格预测武卒下一步行动,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距离解除中都之围已经过去了两天,但赵无恤的武卒却依然没有即刻南下的意思。
  在军议上,田贲、虞喜等人也建议应该乘着大破盗寇,士气高涨之际乘机南下,将盗跖一并击溃,完成这次任务,再扬武卒军威。
  “司寇之名一定能传回晋国,叫诸卿胆寒!”
  前日的战事实在是压倒性的胜利,两人打得极其爽快,对手如土鸡瓦狗,而己方貌似天下无敌,心态不免有些飘忽。但他们却被赵无恤泼了一盆凉水。
  “当年城濮之战前,晋师寡而楚师众,晋师退避三舍,楚国令尹子玉轻敌而骄,便命令全军追晋师。临阵时,子玉还夸口说:今日必无晋矣!然而却一战而败,丧师辱国,自己也无颜见申息二县昆父兄弟,于是自杀身亡。故用兵之道,骄则轻敌,轻敌必败!汝等这两年来虽然多次小胜,但与子玉想比还差得远,不可不引以为戒!”
  赵无恤最近一年多的行动看似处处冒险,但那是逆境中追逐时势的不得已为之。现如今既然鲁国的大势已经如他和张孟谈谋划的那般运作,就没必要不顾代价冒进了。
  冉求现在在军议上已经相当积极,他说道:“诚然,中都之战极其顺利,四千盗寇只花了几个时辰就溃逃大半,其余或死伤,或被俘。若盗跖之徒也是这般不禁打,那追击南下也不是不可以。”
  “但盗跖诡计百出,号称善用兵者,过去十年间未尝一败,用兵十分难以预料。何况向南行上几十里,就开始进入大泽地带,若是贸然前进,吾等讲失之于地利。而据那个捕获的盗跖亲信称,阚城附近至少有五六千之众,且兵甲比北面的盗寇精良,多半是盗跖的精锐,敌众我寡,敌暗我明,接战则失之于人和。”
  赵无恤认同了冉求的分析,后世的历朝历代,让朝廷最头疼最难对付的不是外来的敌人,而是这些流寇。他们的流动性和再生性都极强,若是无纲领、无统筹,只为抢一遭求活,那倒还容易剿灭。
  可一旦开始得到有识之士的筹谋和规划,就会形成自己的建制,绝不容小觑。
  所幸盗跖虽然聪慧,也有不同于寻常盗寇的野心和理想,却依然没有像陈胜吴广,乃至于刘邦、黄巾一样明确提出一个纲领来,所以只能算一方草莽之雄,难成大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白了,盗患归根结底是经济和政治问题,不是军事问题。赵无恤很清醒,没有不自量力地想一次性平息这蔓延方圆数百里的溃疡。
  盗跖此人,无恤已经极为警惕,不敢大意,他是来驱逐盗寇,又不是死磕的,何必把自己搭进去?所以赵无恤否决了冒险南下,认为还是持重为好。
  一来,他已经得知阚城依然在坚守。二来是他既然已经将未来的中都宰暗暗许给了宰予,那鲁国西鄙临近大野泽的其余地方,自然也要布置一些后手。
  他这两天可没有闲着,先是疏通道路:盗跖突袭郓城不果,便东撤来攻中都,在沿途留下了数百盗寇阻碍行人,截断涂道。无恤让虞喜带着轻骑士西行,很快就扫清了这些挖路断桥之贼,联系上了郓城。
  郓城那边,张孟谈纵观形势,知道未来数月的关键将集中在东边,所以已经亲自到郓城坐镇,甄、廪丘交给了计侨和羊舌戎等。虎会原先带着八百人,又从两邑调兵,征召郓城人,集结了千五百人,可以调拨一千徒卒供赵无恤使用。
  东面的鲁城、负瑕;北面的汶上、须句;西面的高鱼、范邑;赵无恤都以小司寇之名移书去请求各邑大夫、宰、司马派兵来支援。
  但今天,赵无恤刚刚接到了各邑的回复,除却鲁城过来的几百人,还有和赵无恤有点交情的高鱼大夫派来了一百人外,其余各邑都推脱掉了。
  “真是群守土自保之贼!大夫,莫不如再移书向更远的邑求助?”
  宰予在邑寺里帮着赵无恤骂这些不愿出兵的大夫,这几日赵无恤已经以小司寇的名义向孔子提出,让宰予接管了城邑事务,也算是为日后的推举埋线。其实子贡、子路、冉求不在后,宰予本来就是孔子主要的辅政者,骂归骂,厌恶归厌恶,连孔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子虽然无德,但能力的确很强。
  赵无恤将简牍尽数扔到了案上:“无妨,虽然来者寥寥,但正如诗言,靡室靡家,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总得有人为国分忧,吾等不可再等了……”
  因为鲁城处,鲁侯已经派人催了好几次,他这几天恐怕夜夜梦见祖坟被刨罢。
  这是一次站队实验,赵无恤现在是三邑中大夫,治下户口过万,兵卒数千,是西鄙最强大的力量。而且他的小司寇职位也足以指派周边的邑大夫们,不过这一回不太成功,也就高鱼大夫给了面子。
  愿意合作的,赵无恤自然记在心上,至于那些拒绝派兵支援的,无论是何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赵无恤都决定,这次剿寇若是不能获全功,那黑锅就交给他们去背了!
  凑足了一师2500之众后,赵无恤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就在他在中都南门誓师南下,准备与盗跖会猎一场的那天,鲁城处也传来了子路在阳关的消息……


第343章 盗亦有道(下)
  无恤之前向鲁城要求的粮、帛、军械、车马、药品、乃至于疡医等,季氏和孟氏全部应允,已经陆续运抵中都。伴随而来的还有鲁侯第三封催促赵无恤南下的简册,虽然语气依然婉转,但依然能从中看出他的焦虑。
  至于季氏、孟氏?他们迫切希望赵无恤快点和盗跖两败俱伤,区别只是季氏不希望赵无恤势力彻底消失,最好是实力削弱一半好让两家相互扶持,而孟氏的公敛阳则巴不得无恤败亡。
  所以,当子路彻夜兼程从阳关赶到中都时,赵无恤正安排从各处汇集过来的兵卒们列队集结,准备即刻南下。
  子路先火急火燎地冲进城探望孔子的伤势,见他并无大碍后松了口气。随即被孔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先向小司寇复命却先来办理私事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子路这才连忙赶到南门处,与赵无恤见了一面。
  “由来迟,有罪!”
  碰面后,赵无恤打量了下子路,见他穿着沾了不少尘泥的武士装扮还未换下,精神有些疲惫不如往昔,眼中却更增添了几分自信。
  子路在阳关的使命完成得十分漂亮,他抵达阳关没多久,已经逃进灌邑的阳虎也派人过来了,谁料被子路留下截留的人斩杀于城外,绝了阳关宰的退路,不得不重归鲁国治下。
  于是赵无恤便夸赞道:“何罪之有?子路单身出使阳关,虽无子贡、子我的妙舌生花,但以你只以无宿诺的名声就使得阳关宰愿意盟誓投降,答应永不叛鲁,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单单这件事,就能和当年坠绳出城,逼退楚军的宋国华元相提并论了!”
  华元,是一百年前的宋国执政,宋文公十六年,楚庄王派行人出使齐国,经过宋国时故意不借道,以试探宋国是否会屈从于楚。华元认为这是对宋国的侮辱,将宋当做附庸傀儡对待,于是便毅然杀了楚使,引发了楚庄王伐宋的战争。
  那场仗一打就是数年,宋城粮尽,但性格执拗的宋人却尤不投降。直到撑不下去了,华元才在夜里潜入楚军营,一路无人察觉,直到楚国司马子反的大帐中,登上子反之床,亮出二尺白刃喊他起来。
  面对子反的骇然,华元说:“寡君派我来把宋人的难处情况告知司马,敝邑已经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尽管如此,若是想要吾等宋人与楚国结城下之盟,宁可灭国也不愿!但汝等若是能退兵三十里,体面地结束战争,宋国将唯命是从!”
  司马子反害怕,就和华元订下盟誓,盟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之后宋国果然按照允诺服楚,华元凭借自己的勇敢和诚信结束了这场惨烈的战争。
  率直的子路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闻言后一路上的疲惫尽去,面露喜色。
  赵无恤用华元来夸奖子路这次立下的功劳,的确恰如其分。首先,阳关宰是阳虎残余叛党,有徒卒近千,若是和灌城东西呼应,为祸泰山南麓,就相当于在鲁国北境打开了两个缺口,保不准齐人便乘虚而入了,这当然不符合赵无恤的利益,他的纵虎之策就会变成一个养虎为患的笑话。
  所以他才让子路去冒险一试,阳关宰也是个执拗的军人,一向听不进巧言诱惑,对子路倒是极其信任。既然子路以鲁侯、三桓的名义说了会保他们的命,还会让一切保持现状,自然就允诺了,何况还有赵无恤交给子路的东西在起作用。
  “也是多亏了司寇从阳虎处得来的阳关虎符,彼辈才相信阳虎已败……当日我听到中都被围困的消息后慌乱不已,再次忤逆了司寇还请司寇惩处。司寇救下了中都,救下了夫子和众弟子,子路虽然不才,却有七尺之躯,二尺之剑,可以上阵杀敌!这次南下击贼,还请司寇带上我罢,我愿意为司寇赴死,好报效此大恩!”
  说完子路竟然伏地下拜,对赵无恤施以重礼。
  聊到这儿,赵无恤却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子路这次劝降了阳关,立下的功劳不可不赏。足够从行人署区区还人一路升到邑宰、邑司马的级别了!
  阳虎倒台后,他的党羽也树倒猢狲散,不知有多少邑职位空缺,想孔子和少正卯这样提前洗白的聪明人实在太少。不过无恤猜测,若是让子路自己选,他一定会在孔子请辞后担当中都宰一职位,鲁城里的孟氏、季氏肯定不会反对。
  若是那样,就会跟赵无恤倾向的人选宰予发生冲突。
  面对这件新冒出来的麻烦事,赵无恤立刻便有了个好主意,他说道:“子路的功勋不可不赏,我身为小司寇虽然不参与任免官职,但却可以举荐。鲁国有这么一处地方,它是千室之邑,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内外交困之下,急需一个人去主持军务,重振旗鼓,子路可愿意为之?”
  子路有志向,而且志向还不小,他想要执政千乘之国,使其富强。但在听了赵无恤“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说法后,加上孔子的教诲,他也懂得路要一步一步走的道理,邑司马,便是通往这一理想的第一步。
  “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他竟然也不问是哪,直接就拍着胸脯允诺了。
  “得子路一诺,胜过百镒黄金!那这事就说定了,战事结束后,我便举荐你做阳关司马!”
  “阳关?”子路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地方。
  在季氏的妥协下,阳关目前可以由邑宰控制,保持原本的秩序不变。但考虑到的它是鲁国的北方重镇,所以必须安插一个能让叛军和鲁城势力都能接受的邑司马。
  子路为人中正,不党不阿,十分忠于职守,他与子服何相熟悉,对季氏有搭救之恩,又是阳关叛军信任的人。有他在阳关,既能督促阳关人顶住齐国的招降和进攻,又不会平白让季孙氏收回捡了便宜,简直是个完美的人选。
  赵无恤心里暗暗计算,如今孔子的众多门徒里,子贡、公西华、冉求,加上即将升职的子路、宰予,倒是有五六个因为他的缘故得到了不错的职守,明面上,他赵无恤的确是儒家最好的朋友。
  但儒家的核心鼻祖孔子,赵无恤却不大想让他继续历史上的进程,无论是他上台后与齐国议和休战,还是试图增强鲁侯君权,都与无恤想要坐大、立功归晋的道路相冲突。
  所以,若能让孔丘提前二十年从政治上退下来,做个在野的教书先生和博学顾问倒是挺好。赵无恤的这个心思从未有人察觉,因为这时代的人自然无法理解后世对孔子此人的复杂情绪……
  ……
  子路深恨盗跖在中都辩论里侮辱孔子本人,污蔑孔子之政,更恨群盗伤了老师,便请求跟赵无恤一同南下剿寇。
  虽然子路的加入会为军队增加一员猛将,但赵无恤并未答应他,且不提子路从离了阳关开始已经不休不眠两天两夜,拉车的马换了三次,只想早一步赶到孔子身边。就说中都作为赵无恤此次南下进剿的大后方,有子路主军,宰予主政,他也能放心一些。
  被赵无恤拒绝后子路有些闷闷不乐,中都之战的事情,他也听几个师弟叙说过了。听到武卒以少击中,只花了半个时辰便将四千盗寇打的追亡逐北时,他顿时兴奋不已,起了战心。
  所以尽管无法随行,子路却依旧对这次战事极其关心,乘着武卒尚未完全集结完毕的当口,便虚心向赵无恤讨教打算如何作战。
  国内国外的尔虞我诈劳累了,赵无恤倒是喜欢和子路这种直来直去的人打交道,他也不藏私,说道:“用兵贵持重,今我军少而贼众,足足是吾等的两三倍。且我部有一半新征召的国人,大多未曾经历过战阵,急恐失利。这几日,我与众军吏也仔细商议过了,我与子有都认为,与其急击,不如持重!”
  子路问:“所以司寇才在击溃中都盗寇后没有立刻南下,而是等了两天?”
  “正是,从中都出发到阚城只有七十余里,急行军一天可到,走得慢也只需要两天,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十里,神知敌人所在。我的斥候已经南下侦测,所以阚城的情况也略有所知,虽然看似危急,但因为墙垣坚固,主力犹存,盗寇又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所以攻势不猛,暂无陷落之虞。”
  “有我这两千多人在中都,对盗跖而言就是如芒在背,可以料想,他肯定不会对随时南下的我不管不顾。很有可能会分兵继续攻城,主力北上,寻找机会伏击吾等,如此一来,我虽然按兵不动,却已经减轻了阚城的压力。”
  在给鲁侯和三桓的回信上,赵无恤便是以此为理由的,实际上,他只是不愿意和盗跖硬碰硬,徒让季氏孟氏得利罢了。
  子路拊掌而赞:“若是只有一千武卒,说不定还会着了他的道,但司寇如今有一师之众,盗跖再分兵,想要一口吃下何其难也?武卒的战力我甚是了解,若是盗跖敢与司寇决战于野外,则必败无疑!”
  不过他想了想后又咬牙切齿地说道:“盗跖这贼子虽然可恶,但在做盗寇前我就认识他,知道此人身手矫健,剽悍过人,用兵如风火之侵,尤其是胆子极大。若是他这几日来不管司寇,一意强攻阚城呢?”
  “如果他不管我部,那么明日吾等便可在阚城郊外衔尾而击之、扰之。邑中的守陵兵士也可里应外合,来场内外夹击!足以一举将盗寇主力剿灭于城下!”
  那是最理想的形势,若盗跖真二到那种地步,赵无恤也只能顺手把他打残了。
  ……
  午后,在几声激励士气的鼓响后,在孔子、子路、宰予等人的送别下,武卒全军向南开拔。
  虞喜一向胆大心细,在上一次中都之战里也表现优异,赵无恤便以他这一满编的骑兵卒为前锋先行,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回报。田贲的掷矛兵继之,凶悍的他们能击溃小股敌人。无恤亲领长矛兵、苏寿余带温县弩手随从中军,冉求、项佗带领杂牌的近千鲁人押送辎重在其后,穆夏的剑盾手殿后,两千五百人络绎南下。
  看上去浩浩荡荡,纵队拉了足足半里的道路,这是赵无恤掌兵以来数量最多的一次,也是除却留守三邑的千五百人外,目前能拉出手的全部战力了。
  忆往昔,赵无恤不由感慨万千。从最初下宫校场上羊舌戎、田贲、伍井那区区二十五名下宫赵兵,到今天的一师之众。两年时间里赵无恤势力的军事力量足足涨了一百倍,而且离开晋国后多半是靠自己打拼的,说起来真是有些骇人听闻。
  和赵无恤预料的差不多,当日的行军里,前锋的虞喜和田贲等人便遭遇了数支盗寇的埋伏队伍,有的甚至还悍勇到主动发起袭击,但都被击退了回去。看得出,这些人是在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盗跖是想在天黑前将吾等拖延在某个地方,好在他预定的战场谋划些什么……”
  无恤也不焦虑,就这么以平常速度,当天行到了离阚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扎营休息,到了后半夜时,果然遭到了一场夜间突袭……


第344章 夜袭
  鲁国到了十月中旬,已经是入冬时节。是夜,无雨无风,天空黝黑,只有薄薄的几朵云,月光透过它们洒下,像是给漆黑的大地披上了一层白纱布。
  这个地方多为平地,临近大野泽,偶尔有几座小丘陵夹杂其间,不利于防守,却利于进攻。
  就着月光,有无数个黑漆漆的影子紧贴着地面弯腰走了出来,他们没有走立起了简易楼哨,明火执杖的涂道。而是从侧面的小丘上、稀疏的林木中、冰冷柔软的草泽里钻了出来,仿佛是从黑暗里浮出的水鬼。数百人手里提着剑、矛等格杀武器,还有燧石等点火工具,口中含枯树枝。
  这些人正是盗跖手下的精兵,夜袭难处很多,夜色里行军容易走散,敌我不分,不容易指挥,通信也不便。总计六七千群盗里,也只有盗跖的亲兵们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们趁着夜色直向数里外的武卒兵营赶去,那儿到处是林立的皮、布制作的帐篷,在月光下像是这片原野上长出了数百个白蘑菇。
  “将军说了,若是防备不甚森严,可以放火烧一把,信号一起,将军就会带着众人掩杀过来,将此僚一举灭之!”
  在盗跖十年的厮杀经验想来,武卒从开往鲁城时起,直到中都之战,十多天里连续赶路,还经历了数场恶战,一定极其疲惫。现在又混入了太多的临时征召兵和其他邑的杂兵,营垒应该扎得极不严整才对。
  这就是春秋时代扎营的常态,虽然司马法等兵书里有专门讲述扎营要法,但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否则,当年华元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一溜烟跑进楚军大营,直接站到司马子反床边了。
  然而在凑近后,带头的盗寇“旅帅”却看得目瞪口呆,因为眼前的营寨已经不能称之为营地,而是一座木头城墙了!
  武卒的营垒扎得极其稳固,整个线条不规则的营盘用一人多高的木桩围了起来,有缺口处则以车舆为墙。为了防止可能的敌人前来突袭,几个棱角突出部位设立高耸的瞭望塔,帐篷与围栏也相隔约数十步,留出集结的空间,其内才是林立的帐篷。
  远远看去,不时有打着火把的哨兵在营地内侧与外侧巡逻,让盗寇们避之不及,连忙伏低了身体。
  “扎营如此紧密,寻不到机会偷营啊……”
  前来夜袭窥探的旅帅愣了半晌后,只能招呼众人撤离,谁料离开时却刚好撞上了另一支巡逻过来的武卒。
  “嗖!”黑夜中,一柄锋利的短矛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掷矛者技艺惊人,居然隔着二三十步一击命中,将一个年轻的盗寇钉翻在地,点燃了这场夜战的开端!
  对方似乎早已发现了他们,夜色里,数不清的人手持小盾和短矛哇哇大叫地掩杀了过来,接触后顿时厮打在了一起。
  盗寇们本欲夜袭,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边抵抗一边撤退,打了一会才发现对方人不多。
  “对方不满一百,将他们围起来击溃再撤离!”
  然而让“旅帅”想不通的是,这种没有阵型,没有章法的夜战,按理说本是他们盗寇擅长的,谁知对方似乎更加精通此道。
  不论是打斗的技艺,还是拼命的狠辣程度,盗寇都远远不如!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整个营地都已经被惊动了,但却没有爆发盗跖期待的混乱,兵卒们在军吏招呼下有条不紊地钻出营帐,列队出营御敌。
  “不能再打了,撤,快分散开撤离!”
  这场深夜乱战的结果,自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偷营者完败。等回到数里外,密密麻麻埋伏着的四千盗寇大军所在之处,一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整整两百人,那旅帅心疼得要命,这可都是多年的老弟兄!
  他哪里知道,方才正是在参与正规行伍训练,被赵无恤当场特种部队培养的田贲悍卒,要论群殴乱战,何人能敌?
  ……
  “是我小觑了赵无恤,他不愧是善用兵者,司马法云,在山林旷野地区扎营,应用木材结成名叫虎落柴营的栅寨,虽然行军劳累,却都有规有矩的照做了,不愧是能击败廪丘齐人的强军……他防范做得很足,吾等根本无机可乘!”
  站在小丘上远眺的盗跖得知结果后,遗憾地叹了口气。
  按照盗跖的预测,此次鲁国内乱,阳虎与三桓多半会两败俱伤,没有半个月时间火并完不了,甚至会乱到明年,乘着这个时候放大胆子把周边城邑抢一圈才是正途。
  但那个晋卿之子赵无恤,他在宋、曹的作为,在甄城、廪丘的冒险,以及入鲁后的一些举动,都让盗跖有些顾虑。
  他打郓城本是为了声西而击败东,截断赵无恤势力东进的道路,打中都则是堵死北边的路,顺便让不服自己的邾娄去顶缸,做冤大头。而他真正的目标,一直是拥有鲁国九位先君庙宇和陵墓的阚城,这无异于一个巨大的宝库!
  本以为计划万无一失,谁料武卒乱入鲁城内乱,造成的意外却让盗跖的算盘落空。这才围城几天,入城的坑道才挖了一半,赵无恤就击溃了中都群盗,在北边几十里外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了。
  被这么一个对手盯上,盗跖顿时感觉如芒在背。
  赵无恤在中都时,时刻都在密切地关注着盗跖在阚城的动向。盗跖也时刻都在关注着他的举动,他应对很快,甚至还有遣军北上、奇袭赵无恤的念头。
  在带着四千人在必经之路上等了一天后,盗跖便感觉到不对劲,赵无恤竟然没有疾速南下,而是不急不缓地让士卒休整,等待援军,凑齐了一师之众才开拔。
  随后更是谨慎地沿着涂道走,探哨放出了二三十里远,那些骑士极其敏感,披甲的数百徒卒紧随其后,沿途数个盗寇埋伏点都被发现全歼。
  中规中矩,却又无从下口,这是让盗跖最为难受的打法了。他埋伏趋行之兵的打算再度落空,便想冒险率军夜袭。谁料却像咬到了一个浑身甲壳的乌龟似的,不但没吃到肉,还磕掉了满口好牙。
  但他还有后手,若是现在赵无恤全军连夜追击,那盗跖或许还能凭借对道路地形的熟悉反扑一波,将对方分割打散,各个击破!
  然而,看着对面有条不紊出营寻敌,但主力却又不肯走太远的架势,盗跖只能恨恨地咬牙,吩咐盗寇们速速撤离,取消这次失败的夜袭。
  谁说赵无恤作战莽撞,爱冒险来着!?
  “将军,吾等是否要加速快走?”
  “不必,按一般脚程即可,吾等不少人夜里看不清东西,只能用绳子拴着走,若是前军行太快,到了天明时后军不知会失散多少。”
  “但那边有一条火龙在追击……”
  盗跖心中一喜,回头看了看,却发现那只是一支小部队,移动极快,大概是轻骑士,真是财大气粗,也不怕夜行折损良马。
  他大失所望:“此乃赵无恤之计策,我之前以为他是喜欢冒险进取之辈,经过此次才明白,他是个善用形势之辈,喜欢正奇结合之道!让后军小心防备即可。”
  事到如今,盗跖算是看出来了,赵无恤和他一样,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机会主义者!他心里倒是没惺惺相惜,只有一阵烦躁和无力感。
  不管想不想承认,今天这一场初战,他算是败了。
  ……
  赵无恤的营帐的确扎的十分严密,这可是他和邮无正、羊舌戎学来的手艺,加上冉求也善于此道,便打造出了这座让盗跖牙疼的栅篱壁垒。
  武卒扎营的地点向南距离阚城三十里,往西距离大野泽水泊二十里,常年湖水浸透,踩上去隐隐比中都附近的土地要柔软些,冉求还专门派人夯平弄硬,方便遇袭时集结军队。
  排列整齐的葛麻皮毛帐篷一个可住五人,也就是一个伍为一帐,两帐相邻为什,相互照应。然后百人十帐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小营地,各个营帐之间有挖开的小沟渠作为防火带,全部绕成一个椭圆形的阵型护卫着中间的赵无恤大帐。
  大帐内灯火通明,听到在外与盗寇夜战,杀伤敌人百余的田贲悍卒,还有带骑兵尾随窥探,割了几十枚左耳的虞喜的报告后,赵无恤也和盗跖一样,满腹的遗憾。
  “若一师之众全是武卒,我倒是想布下一个圈套,诱惑盗跖深入,再将其伏击殆尽。但营内还有千余杂兵,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导致夜啸炸营,所以只能严加防备。”
  这些人能壮声势,护辎重,但也会拖后腿。
  所以此事不能行险,只能求稳。赵无恤和冉求商量过,防敌夜袭的方法是“以戒为固,以怠为败”,设置严密的警戒,在阵地前派出哨兵,事先规定好口令暗号,随时作好战斗准备。
  敌人前来袭击,见到戒备森严无隙可乘,便会撤走。这时敌人“力尽气怠”,是进行防御反击的极好时机,因此可派出精锐部队,“随而击之”。
  在追击敌人时,应谨慎从事,避免中敌埋伏。遇到这种情况,应将部队分为三部分,尾随敌后,在尚未到达敌人设伏地域之前,三部分同时发起攻击,即可将敌人击败。
  理论上是这样,但问题是,这是看不清道路的夜晚,赵无恤虽然派了探马事先查看地形,但怎么跟在这一带生活了半辈子的群盗比?焉知盗跖没有第二个埋伏?
  贪心太多反倒得不偿失,更何况,他这次的战略目标又不是歼灭盗跖,而是解围,一切战争都是围绕着政治目的进行的……
  此刻,看着渐渐露出鱼肚白的东方,赵无恤暗暗想道:“听说柳下跖是聪明人,我倒是希望他也能看清这一点,吾等又不是仇人,鲁国像是四肢破裂的麋鹿,是群鸦的盛宴,我和他都只是各为其利的鸟儿罢了,何苦死磕?”
  赵无恤的想法是从战略层面考虑的,说出来甚至会让士气懈怠,所以并未传播给军吏们。他们这个阶段只需要考虑战术问题,所以田贲、虞喜等人觉得今夜的接触只是牛刀小试,真正的战斗,明天才会开始!
  至少,在武卒的中层军吏中,在一连串的胜利激励下,已经有了一种“闻战则喜”的风气。
  然而,他们的踌躇满志,却被盗跖次日的行动泼了一脸凉水。


第345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上)
  在夜袭失败后,盗跖带着四千人连夜撤到南边十多里以外,拉开了和追兵的距离。清点人数,发觉一共少了三四百人,其中两百是混战和追击中被敌人杀伤的,其余则是夜路失散的。
  他觉得走到这还不保险,又往西移动了十里,这才停下,召集亲信公议。
  面对这种初战不利的局面,盗跖的亲信们分成了两拨,一些悍不畏死的凶徒认为应该集合所有兵力,明日与赵无恤决战。战胜后再度南下,仍以攻下阚城为要务,一来是因为昨夜输的有些憋屈,想要为死去的人复仇,二是只要击败了赵无恤,鲁国短期内大概无兵也无胆来驰援了,他们便能破庙掘陵,无数珍宝任由瓜分。
  另一派则认为,一旦与赵无恤决战再度失利,而阚城又尚未攻克,可能会遭到前后夹击,到时候恐怕就不只溃逃,而是会落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两拨人争论不已,眼看夜色将尽,盗跖也听不下去,开始起身拍板。
  “众人的仇自然要报,但不是今时今日,这仗是没法打了,吾等必须早些撤离才行。”盗跖对几名亲信如此说道。
  他盗跖纵横大野泽近十年,从一无所有的轻侠成了手下户数过万,徒卒九千的大盗,自然是有一套本事的。
  以往外出劫掠也好,与各地邑兵交战也好,凡是作战,盗跖都会遵循“击其微静,避其强静;击其疲劳,避其闲窕;击其大惧,避其小惧”的办法,这些都是自古以来治军作战的基本规矩。
  但这次的对手和以往不禁打的邑卒有所不同,是需要规避的那一类强军。
  “兵法云,所谓强军,就是驻军时严整战备,行军时行列整齐,作战时进止有节,这些赵无恤的军队都能做到,即便集结阚城的偏师,我也没有把握正面与之对敌。”
  盗跖之徒里有几人很是不甘:“将军,忙活了一月,邾娄全军覆灭,吾等的部曲也有不少损失,眼看阚城将陷,就这么放弃实在是可惜!”
  “二三子且听我一言!”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等着盗跖发话。
  盗跖沉稳地说道:“天下百业,任何行当都有自己的规矩和准则,那便是‘道’。盗亦有道乎?自然是有的,凭空推测屋里储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盗的圣明;率先进到屋里作战,这就是盗的勇敢;事后分配公平,这就是盗的仁爱……吾等此次劫掠郓城,破中都外郭,攻阚城以至于全鲁震惊,已经足以扬名天下。而我在作战时也身居前拒,财物均分,从来没有人抱怨过不公。”
  “但做到这两点还不够,还要能观察时势,权衡利弊,判断可否采取行动,这就是盗的智慧。如今的情况便是这样,虽然与赵无恤决战胜负在五五之分,但无论输赢,损失必然惨重,今日在坐的可能会折损过半。吾等为盗者不过是见利求财而已,此处不可盗,换一处即可,若是强行为之,那就是不智了!”
  一席话后,盗跖之徒被他说服了,全部同意暂时撤离。
  “赵无恤这一年来战功赫赫,绝对不可小觑。此次我军撤围西退,需得万分谨慎才行。彼辈昨夜小胜,士气一定高涨,因为夜间不熟悉路况,所以没有全军追击,只是派人衔于尾后窥探。可一旦天色放亮,他必然会一改这几日的持重,转而舍弃辎重突然追击,希望将吾等击溃!”
  群盗大惊失色:“那该如何是好?”
  “我自有办法,吾等动作必须要快,这边的四千人先行撤离,到南湖边上渡河、设防。我去接应还在阚城下的两千人,依次绕城西去汇合,为确保无失,这次撤军,我亲为二三子断后!”
  众人纷纷阻止道:“怎能让将军犯险?”
  盗跖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发起此次大掠的是我,判断失误的是我,决定抛弃金玉钱帛、美金重器撤离的也是我。既然如此,我自然应当断后。就好比以往劫掠结束,我最后一个退出屋子,这就是盗的义气!”
  群盗大受感动,心里又一次生出了效死之意,盗跖颇能聚集人心,靠的就是一个义字!
  “加上我方才说过的,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不具备这五种能力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这,便是盗亦有道了!”
  盗跖虽然为盗,却也自命不凡,认为自己要做的是能与诸侯分庭抗礼的大盗!
  ……
  赵无恤下令枕戈待旦的武卒集合,一刻钟后,冉求、田贲、虞喜、穆夏诸军吏在无恤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集结。等到天色渐渐能看清时,两千余步骑整整齐齐地列阵营门口,连那些征召的杂兵徒卒也不例外,他们毕竟有过几次被征召的经历。
  昨夜不追是怕遇到埋伏,今晨却没这顾虑,在接到轻骑士追踪的回报后,赵无恤判断,盗跖主力开始西撤,现如今若是火速抵达阚城下,或许还能堵到他留下围城的偏师。
  在他想来,几千秩序散乱的盗寇,带着劫掠的钱帛财物,乃至于人口妇女,即便想撤离也会动作极慢。于是他也没有多说话,只在诸部步骑前边驰马巡视了一眼,即下达命令:“全师开拔!”
  武卒步骑在前,征召的国人在后,本来就不多的辎重车被遗弃在营地内,一师之众快步走着,在朦胧的晨光中奔向南方。
  然而等他们抵达时,发现还是来晚了一步,却见城郊一片来不及收拾的破窝棚,臭气熏天,这便是盗寇居住的营地了。
  但除却这些外,周边已经空无一人,因为盗跖果断发挥职业特色,带着群盗一溜烟跑了!
  憋足了劲想要大战一场的军吏们都大呼可惜,无恤也十分遗憾:“虽然让人追击,但探马骑从不敢靠的太近,只发现盗寇分兵两路,一部西撤,一部东行汇合围城之盗。还以为大军南下能拦截住,谁料还是迟了一步,盗寇的行踪虞喜还在追踪,如今就等他的回报了……”
  武卒们在一座小丘后面发现了一个大坑道,里面用木材和石料撑了起来,田贲进去一看,已经快打到墙垣下了,看来盗跖是想用乘夜掘地攻击的手段。
  赵无恤有些后怕:“真是好险,若是我迟来一两天,说不定他就打进城去了。不过柳下跖眼看胜利在望,却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必心中很是不甘罢!”
  就在这时,不远处阚城上嘈乱声起,却是城上发现了赵无恤这数千兵卒。他们来的急,并未掩饰行踪,光是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埃就足以惊动城头如惊弓之鸟般的邑卒了。
  “看着不像是盗寇,是援军,援军到了!”就着晨曦看清来者甲胄鲜明,还举着鲁国旗帜,阚城墙垣上疲惫不已的军民们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子有,你带着鲁城征召来的国人,随我去城下与阚城官吏知会一声!”
  赵无恤带着冉求走到了横七竖八躺着些盗寇尸体的阚城下,抬头遥见一个高冠黑衣的官吏登上了城楼,七八个披甲的武士簇拥从行。
  那官吏颤颤巍巍地在墙上呼喊道:“鄙人阚城宰,不知来者是哪位大夫?”
  赵无恤让人大声喊话:
  “鲁国小司寇!”
  “郓城、廪丘、甄三邑封君!”
  “中大夫赵无恤是也!”
  回音阵阵,墙头的阚城宰和司马等人闻之咋舌不已,赵无恤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官职名分比他们来说高了不知几重。他们在盗寇围城前并未听说这位晋国来的卿子加了中大夫和小司寇的爵位、职守,但如今见旗帜、符节都没问题,便立即开门,下拜顿首相迎。
  “多谢司寇解救阚城之围,虽然城中一日三惊,但先君宗庙和陵寝安好无损,请司寇巡检。”
  “且不急,二子先将盗寇的行踪与我分说。”
  简单地问了几句后,赵无恤方知,盗寇昨晚连夜攻城,声势极大,但今晨却乘着外头起雾撤得飞快。
  无恤惋惜地想道:“盗寇接连猛攻阚城多日,城内守军早就疲惫不堪,昨天盗跖应该是虚张声势加强攻势,所以守军根本没有想到盗寇居然突然撤退,因此无备。”
  骤然撤军是很容易出乱子的,别说缺乏训练的盗寇,就是平日常有训练的晋国六卿族兵,如果在撤退时忽然受到攻击也会三军大乱。城中若能有个果断敢为之人及时发现盗寇撤退,出城衔其尾而击之,拖到武卒到来,必能取得一场大胜!
  就在这时,有个以前做过猎户,会追踪之术的轻骑士来回报:“司寇,小人检查过了,一些窝棚外的坑灰还是热乎的,脚印还很新鲜,想必群盗刚走不久!”
  阚城司马也过来提供了一条信息:盗寇的声息直到两刻前才完全平息,想来才离开了数里,竟是和赵无恤的武卒惊险地错过了。
  闻言后,无恤立刻下令:“善!全军转向,重新列队,准备追击!”
  虽然不想和盗跖死磕,但赵无恤也不愿意他太过强大,想乘这次狡兔出窟的机会把他打疼,打怕,打得以后路过自家封地都要绕道!尽管孙子有“穷寇勿追”的说法,也就是说不追无路可走的敌人,以免敌人情急反扑,造成自己的损失。
  但盗跖等人却是归巢之贼,劫掠的粮食、钱帛、妇女都要运走,战斗力便打了折扣,所以赵无恤才想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第346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下)
  急行军追击的话,就不用带累赘的杂兵了,反正他们走了三十里后也有些累了。于是无恤让冉求留下,带着众人帮助邑卒清理城外凌乱的战场,同时防备这是盗寇的诱敌之计,突然杀个回马枪。
  他率部往西边去,往前又行了两三里,路边碰上了虞喜派来通报敌情的几个轻骑士。
  有骑兵就是方便,以往每次野外作战,武卒眼睛、耳朵、腿脚都能比敌方长一倍。无恤召他们近前,问道:“可见着贼人的踪迹了?”
  “见着了,我部追击至此,望见了盗寇殿后的部队,虞卒长命我等回来给司寇指路,他自带四五十骑追上去了。”
  “盗寇去往何处?”
  这几个兵卒指向西南边:“盗寇殿后的部队一路向西南逃去!”
  武卒们呼赫呼赫地喘着气,又往西南走了十余里,一路上在田野间,水洼边偶尔见到惨死路边的盗寇尸体。间或有匹中箭的死马,乃至于受伤的坠马的轻骑士,他们蹲在被遗弃的辎重大车,或者漏了一地的钱帛粟米、相互抱着缩成一团的被掳妇女旁等待。
  这应该是虞喜追击的战果了,盗寇虽然幸运地和武卒主力擦肩而过,却也走的仓促,一路上不断在遗弃战利品。或许也是盗跖的计策,想延缓追兵的速度,谁料赵无恤手下的武卒因为纪律极严,待遇也好,谁也不敢低头拾捡,自然有专人收拢。
  到了这时,赵无恤等人也能听到水声哗哗,人声鼎沸了。
  靠近一看,却见水中如同沸腾的锅一般,挤了数百名正在渡河的盗寇。虞喜的骑兵卒正驻马河岸,朝水中不断射箭,中者发出了惨叫和惊呼,这简直是一边倒的屠杀,想要转身抵抗的走不了几步就中箭身亡,河水渐渐被染红。
  此水宽约十丈,河流不湍急也不深,人马完全可以徒步渡过,赵无恤便让武卒从两边渡河夹击,将这两三百盗寇尽数杀伤俘虏。
  赵无恤收起弓,对打马过来禀报的虞喜道:“殿后的贼兵就这么多么?”
  虞喜满脸兴奋,这种追亡逐北的打法是他最喜欢,也是最轻松的。
  “下臣来得晚,没能看到盗寇那支先走的偏师,也没能咬住殿后的两三千人贼人,只抓住了个尾巴。”
  虞喜这半卒轻骑速度快是没错,却也没办法把两千千人的盗寇全部拖住,也怪不得他。
  “可知是以何人为首?”
  “盗寇一向斩木为旗,没有特别标志,但下臣远远瞧见,那些盗寇中有一面大旗,大概是群盗首领,或许就是盗跖本人之所在!”
  赵无恤已经对盗跖极其警惕了,但如果这个殿后之人果真是盗跖的话,那对他的重视还得再提高一个档次。身为统帅,却主动带兵断后,即便此举是为了稳固在群盗中的统帅地位,这份决断、胆气也非常人可有。这种讲义气的举动,难怪他能统一松散的群盗,势力直追薛、滕、郯等泗上小诸侯。
  所以说,这场小战只是今日追寇的开始!
  赵无恤让虞喜带着骑士在侧翼先行,扫荡周边数里,谨防盗跖的埋伏。又回头激励众人道:“二三子勉之!盗寇就在前方,立功扬名就在今日!”
  武卒们停下喘了口气后,又打起了精神来,若是换了寻常邑兵,这会早已横七竖八坐到地上了。
  赵无恤掌军,不仅有“十四杀五十四斩”改编的严格罚律,还有一套规范的赏功制度,每次舍爵册勋都是公开进行,还会发放黄铜制的“勋章”,立功者除了经济上的赏赐外,还能得到极高荣誉,羡煞旁人。
  而且此次中都之战后无恤还说过,廪丘城工匠坊的织工们正在赶制绣了特殊纹徽的旌旗,称之为“鹰旗”,以后会给立功的旅、卒发放,以彰显其功业,只要建制不取消,就能永久持有!
  已经“闻战则喜”的军吏们想这东西想得直流口水,渐渐有了集体意识的兵卒们对此也和赏赐的钱帛和田亩、隶臣妾一样十分渴望。
  武卒是有些小疲惫,但赵无恤猜想,盗寇昨夜偷袭未果,没睡觉就开始了逃窜,肯定更累!
  他们又往西走了七八里,双方的速度在不断拉近,地面上被遗弃的辎重越来越多,凌乱的脚印越来越清晰。
  直到最后,盗寇们密密麻麻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众人眼中,一眼望去起码有一千多人!
  追上了,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在一天的追击,走了五六十里路后,盗寇的大队人马就在前方!
  他们挤在前面不走,还垒起了数个临时阵地,湖边有无数条简陋的船只,正在不断运人,这是在做什么?
  “不好,贼人要坐船逃窜!”
  ……
  当看清前面那道水幕时,赵无恤心中暗道不妙,也知道盗跖的打算了。
  在一千年前,气候温暖,黄河以南还能跑大象犀牛的殷商时期,大野泽水量充沛,就在阚城边上,赵无恤现在站着的地方也是湖水。
  直到殷周易代的那个小冰河寒冷期,湖水消退,陆地方才露出地面,但依然在低洼处留下了不少水泽,眼前的南湖就是其中之一,它形状狭长,南北长十余里,东西宽两里。
  盗跖横行大野泽数年,这座大湖自然完全由他掌控,来攻阚城时也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收集了无数船只。若是盗寇凭借水性娴熟,驾船入湖到对岸,赵无恤绕道追击是来不及的,只能望洋兴叹了。
  目前来看,群盗大概正在湖边上船,盗跖打的的确是跑路的主意,并不是埋伏。
  于是无恤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小旗。
  “止步!”
  军吏们照样执行了这个命令,又传递给各自的卒伍。
  啪踏!和对面数量势均力恒的千五百名武卒、廪丘齐卒一同开始踏步。
  对面的群盗也发觉了追兵已至。
  他们大概是盗跖手下的精锐,竟然并未慌乱,“让将军先走!”赵无恤仿佛听到千人齐齐喊出了这句话。
  部分人将一面纹着黑色蛟蛇的大旗推攮上了一艘长船后,竟放弃了登舟,在一些小首领的号召下,躲在矮小的土垒后,调转头将简陋的武器对准了只花费半刻时间,就列阵完毕的武卒。
  赵无恤下达了冰冷的命令:“击鼓!”
  战车上的大鼓自然是没带的,但每一卒都有一名背着蒙皮木腰鼓的鼓手,他们合着心跳的节奏,开始用力敲击。
  赵无恤则双手持着旗帜进行指挥,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群盗,开始左右挥动。
  距离不过一里,不必让尚未抵达的弩兵慢慢推进,只需要迅捷一击,便能像在黄河边的棘下之战一样,将敌人赶下湖!
  如雷的战鼓声中,掷矛手以松散的纵队居于最前方。在他们之后,长矛兵开始排成线列,放平酋矛,迈着死亡的步伐前进。剑盾手弥补他们的空隙,死死盯着对面的阵垒的薄弱部位。
  在正面的甲士徒卒小跑压上时,右侧,虞喜带着全部轻骑士奔出赵无恤部的阵中,自西而击之。他们或驰马挺矛,或开弓放箭,奔腾叱咤,配合着甲士折坚摧垒。
  河边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划破冬日的傍晚,夕阳如同残血,湖边仿佛升起了血雾。武卒个个奋勇争先,经行处,冲阵溃敌,盗跖让人临时在河边布置的简陋阵地逐一地被夺据。
  但他们从出营到现在,一日之间,奔驰了近六十里,疲惫之下攻势不免稍钝,这些盗寇多是亡命之徒,为了护得“将军”顺利逃离而拼死抵抗,所以武卒也死伤近百。
  直到天快黑时,五百余被咬住的群盗才被尽数被歼灭、俘虏。倒是有将近一半的人自知不敌,见那艘树立着蛟蛇旗帜的黑旗,乘坐着名为“将军”重要人物的长舸渐渐驶到了湖中心,索性也掉头进了湖中游水逃窜了。
  无恤只来得及让弩兵射死了百余,其他却全部逃了。
  这场战役的开始和过程都不错,但这结果,却让赵无恤和众手下有些发怔了。盗寇们在湖水里如同游鱼一样灵活,看来个个熟于水性,让不太会水的武卒只能望水羡鱼了。
  战斗结束后,他遥指对岸,对军吏们说道:“看见那面贼旗了么?”
  天色渐渐暗了,那面黑色的蛟蛇大旗已经渡到了对岸,在这数千贼兵中迎夜风招展,那便是盗跖,群盗的“将军”。
  他没有急着走,而是命令湖中数十木舟齐齐掉头,接应游泳逃生的那数百残盗,等一切结束后,才将船只尽数烧毁,站在马车上朝赵无恤这边举起武器示威后,便毫不犹豫地继续向西而去。
  赵无恤目送他们远去,望着那柄疑似盗跖的大旗渐行渐远,心知这一场追击战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们绕道追击是来不及了,再往西十几里,就进入更加广袤的大野泽,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属于盗寇的世界,武卒将完全失去天时地利人和。
  赵无恤下定了决心:“若以后想要对付盗跖和大野泽群盗,乃至于开拓大野泽和濮水、济水河道,娴熟水性和沼泽地形的人是不可或缺的啊……”
  过去几个月里,赵无恤已经为鲁国立下了不少功劳,绝对对得起他的职守。
  带着甄、廪丘投靠,使得鲁国有了难得的一次扩土,是为第一功!
  联合孟氏,解救季孙斯,在鲁城之战里将阳虎逐出,这是第二功!
  追击阳虎,救回了鲁侯,夺得鲁国重宝伯禽之弓,大东之玉,是为第三功!
  此一战虽未非完胜,但依然解了中都、阚城之围,保证了鲁国“宗庙社稷”的招牌没被盗跖砸掉,也算是完成了鲁侯的君命,以及季氏、孟氏的请求,是为第四功!
  四功之后,赵无恤完全可以和当年挽救了鲁国的季友并称了,他已经不满足于仅仅三邑的封地。盗跖逃了也好,或许可以和像故意放阳虎归灌一样,来一出养寇自重?


第347章 阚止
  第二日清晨,赵无恤坐于位于阚城外数里的武卒大帐之内,聚精会神地听着军中计吏汇报这半月击贼的缴获。
  “中都之战击溃敌众四千,其中有390具首级,陆续俘获贼众800人,有1200人南逃与盗跖汇合,其余尽数失散,所获的钱帛、粮食已经按照大夫的吩咐,转交给了主持中都政事的宰我。”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赵无恤在鲁城吃相不太好看,借口剿盗将城西武库几乎搬光了。对中都,他的手段则温和很多,利用宰予远程遥控,作为自己势力范围的东部前哨即可。
  “夜袭之战斩首110级,俘虏83人。”
  “阚城追击之战共斩首680级,俘虏290人,所获财物有粟米两千石,钱帛十余箱,相当于甄邑一年的税收了。此外还有被掳掠的妇人近百,敢问司寇,应该如何处置?”
  随军计吏是计侨门下学得最好的学生窦平,他是成乡窦彭祖的儿子,念完之后合上了简册,面带难色。
  这个毛头小伙的确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赵无恤自然也没,不过他思索片刻后便道:“若她们籍贯是阚城和中都的,就交予当地官吏送其归家,若籍贯是郓城等地的,或者已经被盗寇破家的,那就带回去安置罢。”
  “俘虏也要妥善管理好,这些人在从贼前也是活不下去的民众,但为盗后大概什么都干过。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要区分开来,这将决定他们未来是做几年隶臣,还是十年。”
  郓城先被阳虎的党羽叔孙志的苛政压榨,其后又遭到盗寇劫掠,人口损失不小,这些俘虏,赵无恤打算统统带去郓城作为隶臣开垦土地,也算是赎罪了……
  武卒这次作战也有不少损伤,前后死了五六十,伤者近百,都得加以抚恤。伤亡的三分之一主要是发生在南湖边上那一战,谁能料到纬二路护主的盗寇战斗力竟然如此之强,盗跖之徒还真是不能小视!
  窦平还将各个卒的战绩报了上来,中都之战表现最好的是穆夏为首的剑盾右卒,夜袭之战掷矛卒当为第一,追击的首功之臣则是骑兵卒。
  这种各兵种平衡发展的态势让赵无恤比较安心,但他寄予厚望的矛兵却表现平平。无恤觉得这是缺了一个主心骨,须得想办法注入点新鲜血液,有一个靠得住,能成为中流砥柱的军官才行。
  无恤心里其实是有个人选的,可惜他在武卒里资历太浅,而且因为背影关系,也不能完全放心地使用,只能缓一缓。
  在算了算收获和损失后,赵无恤便开始连夜写了份简牍。
  他在送去中都的捷报里统共讲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向鲁侯报捷。
  赵无恤在简牍开头写道:“下臣赵无恤再拜言,剿盗大胜,阚城之围已解,先君陵寝安好!”
  他将战争的经过简略地写了一遍,把过程描述得惊心动魄,以突出武卒的功劳之大,付出之多。若无武卒,则盗寇必将横行鲁国,若无武卒,则社稷宗庙不保。
  第二件则是诉苦告状。
  赵无恤大谈武卒是此次剿寇的绝对主力,同时强调他以小司寇的名义号召邻近的各位邑大夫、宰、司马前来驰援,孰料只有高鱼大夫响应。这次之所以没有完胜,盗跖之所以逃脱,罪责全在消极剿寇的大夫和邑吏们身上,与他赵无恤无关。
  如此一来,赵无恤就把锅甩到别人身上去了,盗跖回到大野泽后,若是小心蛰伏还好,可一旦再次出击劫掠攻邑,鲁侯和季氏、孟氏慌乱起来要清算的,就是这些个不助邻的城邑。
  自此以后,只要北有齐国、阳虎,东有费邑公山不狃,南有盗跖。鲁城的大人物们对数年来唯一一个有能力将盗跖打跑击溃的大夫赵无恤,只能继续倚重下去。
  第三件,则是顺着前文的铺垫,开始给有功之士请功。
  鲁国虽然卿大夫乃至于陪臣专权,但爵位还没有完全乱套,非得鲁侯盖个戳子才算完事,才算合乎礼法。而鲁侯也一向配合,只要过分不超出规格的,基本都会一一同意。
  赵无恤如今是中大夫,也能吆喝起一师之众,他打算让几个手下水涨船高,得到应有的奖励。
  心中先思量好了虞喜、穆夏、田贲三名此次剿盗作战最大功臣的职位,还有有守境之功的虎会的赏赐后,赵无恤又想起了冉求。
  四人都有奖励,那冉求该如何赏呢?
  冉求这次负责管辖从曲阜城西征召来的那四百国人,以及他的郓城流民卒班底,虽然顶着卒长的名头,却干着旅帅的事情,总的来看,还干得挺不错!
  赵无恤本以为会拖后腿的这五百人在冉求“爱兵如子”的激励下咬牙坚持着,他们在中都之战时拾遗补漏,也有不少斩获,一路上护送辎重没有遗失。而盗跖夜袭的那一晚,冉求更是充当了赵无恤副手,进行庙算料敌,无论是扎营之法,还是应对之策都很有见地,这是其余几人无法办到的。
  于是赵无恤就索性将冉求提拔为假旅帅,“假”,也就是临时的,但爵位没有提高。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冉求在武卒里资历太浅,不适合太快和其他人平起平坐乃至于后来居上,试行半年再转正不迟。
  对赵无恤的这个任命,冉求是很感激的,除去知遇之恩外,他还敬佩赵无恤的带兵才能,也有意偷师讨教,自然是更加感动涕零了。
  于是他也倍加努力,带着手下们帮阚城清理城外的盗寇、邑卒尸首,以免发生疫病。
  ……
  武卒从九月末离开入廪丘后,先定鲁城内乱,随后击盗寇,连续不断地征战了半个月,奔驰了数百里杀伤与自己数量相当的敌人。兵卒都疲惫了,赵无恤也累得够呛,他们都急需休整。
  趁着捷报送去鲁城,等鲁侯和季氏做出反应的空隙,赵无恤就带着他们在阚城休息了两天,也能提防胆大包天的盗跖反扑,同时商定下一步的行动。
  阚城的军民都十分感激赵无恤率部驰援的恩情,在清理过杂乱的街巷后便邀请无恤进城,设酒摆宴,尽地主之谊。
  赵无恤没有带太多人赴宴,武卒众军吏多半留守军营,只有贴身护卫的穆夏随行,陪坐的多是邑吏和地方氏族。
  邑寺院中有棵大槐树,树下布了两列案几坐席。
  两侧席上站满了阚城邑宰、司马,还有在阚陵专门负责“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的祭祀官小宗伯等人。在他们的肃立注目下,鹖冠红缨,穿一身洁白深衣,上面玄鸟纹飞舞,腰带名剑少虡的赵无恤迈步入场,他也不推脱,直接入主了上席首座。
  这是他理所应当的位置!
  不过想来也让人感慨万千,两年前,他还是赵氏一个无名贱庶子,大一点的饮宴不喊他参加,去了也是坐末席的份,不小心失仪了就会受罚。以至于一些晋国卿大夫得闻赵无恤这个名字后,第一反应就是:“赵鞅还有第四个儿子?”
  想到这里,赵无恤不由好奇,今天坐在末席的又是谁来着?
  他目光瞥了过去,所到之处人人垂首避开,不敢直视!
  末端的筵席上,却是一位脸上长着不少雀斑,结圆髻,戴镶玉小冠,穿深衣华服的贵族少年。全场唯独此人没避开无恤的目光,而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后才礼貌地垂下头,行了一礼。
  “此子倒是大胆。”
  无恤收回目光道:“盗寇已经被逐出,可庆可贺,数日鏖战,民众和兵卒都有不少死伤,宴前先敬他们一盏酒罢!”
  他自行举起酒盏,浇到了地面上,众人相觑后纷纷效仿,末席那少年愣了片刻后亦然。但赵无恤不知道的是,他这一手竟将少年憋了好久想要献上的一首庆功诗噎回去了,只能思索要不要赋一首哀悼的丧诗。
  这少年名为阚止,是阚城邑宰之子,年方十六,在邑中素有年少聪慧的名声,他博闻强记,常常辅佐阚城宰打理政务。往常但凡阚城大一点的饮宴,他或舞蹈,或赋诗,或评点政事,一直都是众人关注的中心。可今天,他却只能在末席上陪坐,眼巴巴地看着一位和他同龄的少年高居主座。
  “司寇胜后不忘死者,实在是仁德之至。”放下酒盏后,在场众人的奉承声立刻就跟上了。
  赵无恤不以为然,只是微微一笑,待他落座后,众人才敢次第入席,他虽然年少,这半月拼杀带着的杀伐之气却让所有人都俨然不敢直视。
  那不怒自威的卿子范,那连日厮杀带上的淡淡杀伐气,连以往自命不凡的阚止都有些自惭形秽。
  “大丈夫当如是!”少年心中如此思索。
  此邑被围多日,一朝解围,邑中军民欢腾,尽管因为大战方休,仓促间难以置办盛宴,所以酒水菜肴比较简单。但遥闻着邑寺外民众们的欢呼热闹之声,参与酒席的众人心情都很不错。
  等到饮宴将结束时,阚止也被父亲拉着,去向赵无恤敬了一杯酒。
  鲁国薄酒喝得有些微醉的赵无恤看到阚邑宰陪着笑,拉着那末席的少年走到跟前说道:
  “犬子名止,擅长击剑,对鲁国典史、还有案牍琐碎之事也颇为娴熟,若司寇不嫌弃,小儿愿附尾翼,在司寇官署中做一名笔吏,好让他继续家业父职前历练一番……何如?”


第348章 孔夫子的局(上)
  过去两天里,平日没少在祭祀香火里捞油水的阚邑宰已经私下里给赵无恤递了不少好处,以求无恤为他丧师被围的罪过开脱。
  另一方面,大概是见盗寇凶猛,之前差点破城而入,而现在盗跖逃窜,虽然暂时没什么危险了,但谁知道下月,明年还会不会来?放眼鲁国,有实力和魄力来解救的也就隔着大野泽的赵无恤了,为了身家性命,怎能不倾心结交?
  所以他才有了这样的举动,今日又更进一步,想要以儿子为质,暗中投效了。
  赵无恤开始飞快思索。
  阚城的地理位置放在鲁国内部来说,并不算关键,但若是站在整个“大东”地区,也就是海岱淮北一带的角度,此处向东向南可以通往泗上小国邾、滕、薛等,还能沟通宋国,不失为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但这地方的政治地位却更为突出,他是鲁国的精神中心,所以不能明面上强取,但可以以保护者的姿态,和对待中都一样,扶持一个亲近自己的主政者。
  想定片刻后,赵无恤便同意了。
  “固所愿也,小君子如何称呼?”
  少年声音清脆地回答道:“司寇,小子前些日子才行了冠,字为子我……”
  “子我?好字。”
  赵无恤想,这人的字却和宰予取的一模一样,还真是巧了。
  他亲切地笑道:“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次虽然追丢了一个盗跖,却得到了一个年轻的贤才,我与子我年岁相当,今后虽有上司下属之别,也不要失了朋友之谊,你不必太过拘谨。”
  话虽如此,不过阚止?这名字赵无恤前世倒是没听过。暂且收下,至于有多少能力,以后能扔到一个闲职上混吃等死,还是运气好捡到个人才委以重任,就看此人实际的表现了。
  ……
  第二天,赵无恤在小宗伯和阚止的陪同下,前往鲁国九公陵寝瞻仰,同时在庙外朝拜诸位先君。
  先秦之时,中国人凡事都要先向祖先祈祷,在庙堂祷告总不如直接到墓前祷告好,为了更方便的辨认出祖先墓穴的位置,就在墓穴的上面垒起土丘或种树为标志。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个土丘就叫做坟头,对于帝王天子与诸侯而言,这就是封土。
  春秋诸侯的封土一般在墓穴之上用土石夯筑,使它成为一个上小下大的方锥体,就像倒扣着的一个斗,因为它的上部是方形平顶,没有尖部,所以叫“方上”,也称“覆斗”。
  《周礼》云:以爵为封丘之度,与其树数。就是说,按照爵位和职守的等级来确定封土的大小高度,还有在上面种植树木的种类、数量。
  年迈的祭祀官小宗伯向赵无恤科普道:“天子坟高三仞(周代一仞为八尺),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扬柳。”
  鲁国是诸侯,所以封土应该高十二尺,相当于后世的三米,所以并不显得特别高大,丝毫没有赵无恤之前想象中九个金字塔般的宏伟土丘,跟后世赵无恤去攀爬过的秦始皇陵,那两千年风雨侵蚀后依然有一百多米高的封土堆一比简直不要太袖珍。
  小宗伯的职责还有一个,那便是:“辨庙祧之昭穆。”
  这位祭祀官倒是颇有鲁国人的特点,那就是总喜欢炫耀自己的礼仪知识:“司寇当知晓,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别父子、远近、长幼、亲疏之序而无乱也。陵墓葬位自有规矩,自始祖之后,父为昭,子为穆。”
  也就是说,始祖的坟墓封土居中,以下子孙分别排列左右两列,左为昭,右为穆。
  比如说,阚陵的始祖鲁桓公在中,他的儿子鲁庄公为昭,鲁庄公之子僖公则为穆;僖公孙之子文公又为昭,文公之子宣公又为穆……这样一来,在昭穆的排列中,父子始终异列,祖孙则始终同列。在祭祀时,也要按照这样的规定来排列次序,赵无恤并未鲁国公族,甚至不是同族的姬姓,所以只能以人臣之礼遥祭之。
  不过绕了一圈后,赵无恤却发现,号称继承了最完整周礼的鲁国依然在这种“国家大事”上有一个违规的例子。
  赵无恤回头问道:“闵公陵墓的位置既不是昭,也不是穆,他是庄公之子,僖公之孙,被庆父所立,因为后继的鲁国国君与他并未关系,所以偏离了昭穆序列,这个我倒是能理解。但先君昭公的陵墓为何是这般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宗伯能否解释一二?”
  原来,本应该是鲁昭公的葬位处竟然空缺出来了,他的封土堆偏移到了鲁国先公陵寝的墓道南面,怎么看都不正常。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小宗伯顿时哑了火,支支吾吾地不说话了。
  倒是一路上一直在默默旁听的阚止接过了话头:“司寇有所不知,昭公的陵墓是由季平子主持修建的,他与昭公相互厌恶,两人一度兵戈相交,昭公不杀死季氏誓不罢休。最后昭公失败,被逐出鲁国,他流亡齐、晋,最后死在了外面,至死都没有原谅季平子。季平子也深恨之,于是便在昭公归葬时故意破坏昭穆制度,使昭公不能和先君葬在一起,以泄私愤……”
  赵无恤还没说什么,却是小宗伯怒了:“子我不能为先君和故执政隐恶,这成何体统,简直不当人子!”
  原来他小宗伯这个职务,就是因为季平子而获得的,于情于理自然要为其不合礼法的事情遮掩。
  阚止却没有像一般的鲁国少年一样讷讷认错,而是反驳道:“我听说君子不袒护别人的过错,季平子这件事做的不对,难道小宗伯在司寇发问时要袒护他的过错么?”
  于是乎,一老一小出了陵寝后便吵开了,一边吵,阚止还偷眼看赵无恤的反应。
  无恤则笑着将他们制止住了,还出言批评了阚止一番,说他不尊老者,却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赵无恤手下有几个年轻的半大少年,不同于在陶丘跟着子贡作事的邢敖,也不同于公西赤的腼腆知礼,阚止的表现欲比较强。他方才不顾小宗伯的身份而与其争论,在赵无恤想来,大概是想在新的主君面前显现自己的独特吧。
  是个聪明人,却也是个天真的人,容易惹事的人。
  “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也;博辩广大而危其身者,发人之恶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赵无恤不由想起了在柳下季别院里,孔子引用老子的这句话,他现在觉得阚止这人和此话极其切合。但他一向的用人准则就是,有缺陷者只要放对地方,也能发挥才干,回到西鄙后,倒是可以让阚止试着做一个监察类型的小吏。
  虽然引发了一场小争吵,但这趟祭拜,赵无恤还是做足了鲁国臣子的范头,惹得邑内那些冠带氏族赞不绝口。
  “上马则为勇锐师帅,下马则为礼仪君子。”这便是他得到的士大夫风评。
  ……
  之前说过,阚城的政治地位极其重要和敏感,所以鲁侯和季氏孟氏听闻先君的陵墓无事后,松了口气之余也不想赵无恤长期驻留。便在回复的简牍里大赞他此次的功劳,承诺在捷报里的一切要求都会同意,也会追究周边诸邑不发兵相助的罪过,婉转地提醒他可以回新封邑看看了。
  无恤见武卒已经休整完毕,再度精神抖擞起来,便在接到鲁城的回应后,带着全军开始往中都走,再转向西去郓城。
  十月中旬,在中都粗略修缮过的外郭处,他看到宰予带着一众邑吏和孔门师兄弟前来相迎。
  扶着车栏,赵无恤突然恶作剧地想,要是在宰予和阚止这两个撞字的人面前喊一声“子我”,究竟谁会先答应?
  但靠近之后,他却发觉宰予脸色有些忧色,同时也没有人群里看到扬言等无恤凯旋后,会第一个在此迎接的子路。
  子路会说谎,会不讲信用?
  连阳虎叛军都会对这种可能嗤之以鼻……
  以赵无恤对这个轻侠儒士的了解,哪怕是下起鹅毛大雪,他都是握着长剑等候在此,笑咧咧地追问战事的细节。
  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只能背诺。
  于是赵无恤盛情邀请宰予与自己同车而行,待这位代理的中都宰上车后偏过头悄悄问道:“出了何事,为何不见子路?”
  宰予擦了侧脸颊的汗道:“好让司寇知晓,子路不在邑中,他和子渊一起,昨日陪同夫子远行了。”
  孔子喜欢坐着车到处云游是真的,但他伤处还没全好,中都也百废待兴,居然就出门了?赵无恤猛然嗅到了一丝不妥。
  “孔子去了何处!”他语速急促地追问道。
  口齿伶俐的宰予此刻却有些结巴和慌乱:“司寇,我也没料到,夫子在接到叛贼公山不狃召唤后,竟然真的去了费邑!”


第349章 孔夫子的局(下)
  “孔子去了费邑!”听到宰予的话后,赵无恤心中咯噔一下。
  鲁国国土呈一个哑铃状,东国与西鄙宽大,中间狭窄,而费邑正是联接东西的枢纽。费邑位于曲阜以东两百里处,跟曲阜到郓城的距离差不多,那儿靠近齐国、莒国和已经被吴国控制的淮夷地区,位置十分关键。阳虎被逐后,他的党羽公山不狃伙同叔孙辄,据守费邑而叛。
  这里原本是季氏的主邑,也是除去曲阜外鲁国最大的城邑,都鄙加一块户口近两万,可以征召数千之众的临时兵卒。因为公山不狃和叔孙辄挟持了叔孙氏的家主叔孙州仇,还裹挟了千余叔孙氏族兵,所以在阳虎北逃,盗跖撤兵后,费邑便成了鲁国最大的叛党聚集地,也是季氏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按照赵无恤和季氏、孟氏分配的任务,费邑是交给季氏自己去解决的,无恤对费邑也没什么好办法,同时又想让这座城邑保持现状,好让季氏恢复的不要那么快:季孙斯若缺了此邑,实力减半!
  但现如今孔子却受公山不狃召唤去了那座叛城,这是何用意?
  难不成孔圣人是要从贼!?
  赵无恤简直无法想象,若这是真的,一直念叨尊君守秩的孔子学说,就真成一个笑话了……
  ……
  时间回到三天前,赵无恤正大野泽畔追击盗跖的时候,在中都养伤的孔丘接到了一份从费邑送来的帛书。
  “公山弗扰召我,说若是愿意去费邑,便能委以重任,愿与我共谋大事,灭三桓,尊鲁君,我欲往……”
  当孔子唤来子路和颜回,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句话时,颜回倒还好,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而子路则和赵无恤的反应差不多。
  他有点不敢相信,正所谓“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鲁侯并不算什么英明之主,但现如今阳虎才刚倒台,鲁国国政稍有起色,为何夫子偏偏要受那叛贼公山不狃的召唤?这还是昔日那个“君有召,不俟驾行矣”,“入公门,鞠躬如也”,教导他们要忠于君国的夫子么?
  他当场就炸了。
  子路不悦,嗔目道:“夫子虽然说过会在盗患平息后引咎辞去中都宰之职,但就算是无处可去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一定要去公山不扭处!”
  他声音很大,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孔子脸上,震得屋子顶上的瓦片仿佛都在晃动。
  还是颜回淡定地说道:“子路勿慌,且听夫子继续说下去。”
  孔子用宽袖擦了擦脸,笑着说道:“公山不狃来召我,难道只是一句空话吗?如果有人用我,我就能在东方复兴周礼,建设一个东方的西周,一如昔日的中都……不过由你放心,我此次不是去从叛,我是要去救人。”
  “救人?”
  “然也,为师要去救被挟持的大司马,救迷途的公山不狃,救费邑的数万民众,让他们免于内战的灾祸……”
  对于孔子声称想要乘着这次来自费邑的召唤,去搭救出叔孙州仇,子路可以理解,但叛贼公山不狃为何要救?光凭夫子一人,那些个“从贼”的费人又如何搭救?
  孔子说出了缘由。
  “阳虎一党的败亡,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我唯独可惜其中一人。”
  “谁人?”
  “正是费宰,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也作弗扰、不扰),字子泄,他和阳虎一样,都是季氏的家臣,季平子倚重的两大支柱。其为人虽然面相凶恶,但却对孔子比较友善,曾旁听过他讲学,听完后便向阳虎建议抛弃前嫌,请当时还是一介穷士的孔子出仕,某种意义上讲算是孔丘的举主了。
  “其为人知礼,此次针对的也只是三桓而已,和当年想要尊公室而叛季氏的南蒯有些相似,与其他叛乱者有所不同。”
  公山不扭大概也想有所作为,所以才派人请孔丘前往辅助。
  孔丘虽然不将公山视为叛党,但除却他外,恐怕整个鲁国无人不这样认为,连子路都表示不理解。若是在这个当口上前去投靠,恐怕会被千夫所指,他辛苦数十年建立的儒士之学将毁之一旦,门徒四分五裂。
  在盗跖攻中都,于中都城下与他辩驳后,孔子就处于一种精神低谷的状态,但他本是性情坚韧之人,伴随着伤势好转,也渐渐想开了。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去钻研异端学说,这种方式对自己本身就是有大害处的!
  他认为,儒者不一定非得在言语上胜过大盗,只需要守乎己心即可,盗跖狡辩的种种,不必太过在意。
  在下定决心引咎辞去中都宰一职后,孔子遗憾之余,感觉对不起中都国人之余,却也像是解脱了一般。这两年在中都的施政给了他巨大影响,他的一些报负不再是载于空言,而是行之于实事,弟子们也得到了历练。那些失败的教训这几天里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同时也开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开始审视鲁国全局了。
  “阳虎虽然占据了灌城,但已经不再是最大的祸患,盗跖虽然横行一时,但赵小司寇应该能将他们剿灭驱逐,那么鲁国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了费邑……”
  刚好在此时,他接到了公山不狃的召唤,便顺水推舟打算前往。
  此去非为从贼,而是要效仿子路劝降阳关之举,力劝公山不扭回归鲁国,放还叔孙氏!
  “由,回,你二人可愿意随为师东去,此去足足有三百里之遥,即使不停赶路也得半旬时间方能抵达,届时是生是死,为师也说不准。”
  子路道:“夫子就算是乘桴浮于海,去东方万里之外的九夷之地居住,仲由也愿意附于尾冀,为夫子划船驾车,何况是数日可到的费邑!?”
  颜回行礼道:“颜回也愿侍奉夫子左右。”
  于是,一架双马驾辕的车子启程东行,身材高大,面容谦和的孔子曲着伤腿坐于安车之上,依然抱着竹卷,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游。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衣物却颇有些陈旧的颜回静静侍候在旁。留了一脸浓须,腰间还别着长剑的勇士子路手持四辔,目光直视东方。
  身后中都墙垣下,是密密麻麻前来为他们送行的弟子,宰予亦在其中。
  所以当赵无恤回师中都后,便听宰予汇报了此事。
  宰予有些忧虑:“君子不立于危墙,夫子这次以身涉险,我觉得颇为不智啊。”
  虽然孔子与公山不狃曾经有点交情,但此行依然前途未卜,尽管号称以周易算卦“百占而七十当”,也就是准确率百分之七十的孔子为这次冒险算了个上上大吉。
  “此言差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孔子好气魄,好眼光!”赵无恤却为此拊掌而赞,富贵险中求,虽然用这句话来比喻不太合适,但这才是孔夫子应有的胆识。
  看来还真不能小觑了这位能影响中国人思维两千年的人物啊。
  孔子的这次冒险一定会得到与费邑对峙的季孙斯赞同,赵无恤若还想继续让孔门诸子效命,就不能出手阻止,只能放任事态发展了。
  现如今孔子就凭借一己之力,彻底跳出赵无恤布下的局,幸亏不少有才干的孔门弟子已经入瓮……
  ……
  盗跖在逃离后,也已经回到大野泽中央一个小岛上,此处便是他的主巢穴。他也不甘心做赵无恤养寇自重的棋子,而是开始痛定思痛,反省这次失败的缘由了。
  他在之前的对峙中自觉正面打不过赵无恤,便萌生退意,让手下数千盗寇分批撤离,他自行断后,孰料赵无恤的兵卒徒步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最后还是被咬住了尾巴。南湖边上一场恶战,盗跖被部属强行推上船只逃离,只能眼睁睁看着湖边千余精锐为他喋血而战,杀敌近百,自己也损失过半,不过至少让赵无恤知道了,盗跖之徒可不是鱼腩!
  虽对赵无恤念念不忘,想要立刻反击复仇,但部众疲惫,士气已夺,盗跖也只得作罢了。这一日,他唤来群盗中的众“师帅”“旅帅”共聚一堂,对他们说道:“二三子,此次初冬的劫掠,我军以九千之众,却被赵氏子千余人陆续击败,尔等想过是为什么没有?”
  群盗们面面相觑,这便是盗跖能一跃成为“将军”的原因了,他会分析时局,会总结教训,而多数盗寇只会抢完今天不想明天。
  过了半晌才有人怯怯地说道:“是邾娄不听将军之言,先遭惨败,让吾等不得不直面赵无恤强军。”
  也有人接口道:“是阚城城坚,吾等攻城器械不足,故而久攻不下,加上赵无恤狡诈,夜袭无果,才给了他机会!”
  盗跖摇了摇头,说道:“汝等说的这些都对,但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些。”
  “我被众人拥戴为将军,统领群盗已经数年,最初时既无卒伍,部众又不识旗鼓,更别说队列阵法!虽有一万之众,却形同乌合,军中夹杂大量妇孺,连邑兵都打不过。”
  群盗基本都是逃亡的农人,乃至于一直生活在此的野人,基本没有卒、伍的编制,只有按照统属不同,划为大泊、小丘这样的区分,打起仗来一窝蜂地上,一窝蜂地溃逃,很明显是不利於作战的。
  “但现如今,我用在鲁城时学得的兵法进行整编操练,临阵接敌,妇孺难起大用,于是将妇孺和丁壮分开,妇孺独自成营,留在巢穴中,而以丁壮为作战之主力。之后又编卒伍、教旗鼓、练队列,从卒九千,论军力不可谓不强,邾娄死后号令不可谓不一,平日里我亲自带着攻击邑兵也如虎逐羊。然而碰上赵无恤,却遭到如此惨败,正面不敢与之对敌,撤兵后被追上痛打,我觉得不是他无法战胜,而是吾等在战法上出了问题。”
  “战法?”
  “对,纵观赵无恤此人,和寻常将领颇为不同,他不喜欢用车兵,而是用轻骑突击,配合各兵种列阵使用。棘下之战、甄之战、中都之战等,都擅长以堂堂正正之师列阵决战于野外,配合部分奇计,所以才能战无不胜。而吾等虽然也有编制,但阵型松散,性情跳脱,我想要像对付其他鲁兵一样与他正面决战,就好比以我之短,击敌之长,焉能不败!”
  群盗们对此深表赞同,连连点头,说道:“将军所言甚是!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赵无恤如今已经雄踞大野泽之西,今后少不了要与吾等为敌,我打算用当年吴国孙武和伍员击败楚国的方法对付他!”
  “孙武、伍员的战法?”伍子胥复仇的事迹流传甚广,连群盗中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但孙武行事低调,却没几个人知道。
  盗跖道:“我听说,十年前孙武和伍员根据楚王年幼、卿大夫不和,以及楚都距东境较远的特点,向吴王阖庐提出先疲敌、误敌再行决战的战法。即将吴军分三部,对楚国来个突然袭击而又迅速撤退,轮流侵边境要地,楚援即退,援退再来,俟楚军疲惫而战斗力削弱后,伺机集中全力进攻。阖庐听从了他们的意见,硕大的楚国从此就开始困顿疲乏了。”
  群盗听得两眼发直,而盗跖却叹气道:“也是因为鲁国、曹国的邑兵太不经打,见了吾等常常不敢出城,所以大意了,也忘了吾等群盗最擅长的事情,不就是孙武和伍员的这种战法么?群盗从来不需要与官军决战,而是要使他们根本抓不住吾等,疲于奔命。”
  盗跖目光炯炯,他反思之后,觉得群盗的力量不在于聚合,而在于分散。这次赵无恤南下,他若是能将盗寇们化整为零,彻底撒开出去,自行从小路、河网退往大野泽,那损失一定更小。
  “此外,赵无恤的兵卒不习水性,这也是吾等群盗擅长的事情,以后外出劫掠也好攻城也好,都要乘吃水浅的长船,不要深入内陆,不要离开能行船的水边。敌来则退,乘船到大泽另一头继续劫掠攻城,长此以往,赵无恤三邑必疲!”
  ……
  赵无恤可没料到,他的乱入,竟让盗跖被逼无奈,开始使用类似游击战的战术,并且以长船入浅河,沿河劫掠,和后世维京海盗纵横西欧打法神似。
  他此时已经开始启程西行,前往新获得的封地郓城,从张孟谈处得知,一位从宋国来的客人正在那儿等着他……
  PS:《论语·阳货》: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
  《史记·孔子世家》: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


第350章 锦上添花
  十月下旬的一个清晨,郓城郊外的田野上草木凋零,枯黄的叶上镶着一层霜冻,涂道干燥而结实,马蹄和脚步踩上去十分平稳。
  虽然天气有些寒冷,但却并未阻挡住郓城人的热情,国人的队伍由城门两侧始,一直排出半里开外,在田亩道边挤得密密攘攘,来自廪丘的兵卒举着戈矛,警惕地维持着秩序。
  之所以这么热闹,是因为今日,新任的郓城大夫即将归来。
  “孟谈,你何时也学会搞这种形式了。”戎车之上,赵无恤一边向两边向他下拜的民众拭车还礼,一边如此说道。
  出城数里相迎,现如今与赵无恤同车的张孟谈笑道:
  “司寇不必这样看我,下臣完全没组织,这些民众全是自发而来的。司寇与众兵卒浴血奋战,逮捕了常年压榨郓城的叔孙志,囚于牢狱之中;又驱逐前来祸害乡民的盗寇,给此邑太平安宁。听闻司寇历经血战,大胜归来,民众怎会不夹道相迎?非但城邑里,连周边乡中里闾的民众都不知来了多少。”
  合谋数月后,时局总算是尘埃落定了,赵无恤势力获得了巨大的丰收,因此张孟谈心情也很是不错。
  “原来如此。”
  的确,比起贪得无厌的叔孙志,为富不仁的阳虎,张孟谈以赵无恤名义推行的施政算得上是极其宽厚了。说到底无恤还得感谢叔孙志,要不是他作死的下限太低,也不会让郓城人换了位领主后,有种一下子从牢狱到了小康之世的错觉。
  “孟谈也休要谦逊,这里边可少不了你治理此邑的功劳。”
  张孟谈谦虚地说道:“我哪有什么功劳,虎司马击退盗寇维持秩序;计邑宰量入为出,调拨粮食赈济;公西子华到处主持祭祀死者,安抚民众情绪,他们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
  这场迎接让赵无恤觉得,半月多来的辛苦都值了,比起在甄城以武力立威,比起在廪丘以焚劵市义立信,他如今在郓城得到的拥护更加扎实和稳固,这才是实打实的民心!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将统治的中心从廪丘迁到此处,一来郓城地域更广阔,有渔猎之利,地下有些许裸露的石涅资源,也就是煤炭。二来郓城有人家五千户,口数三万,差不多是甄、廪丘两邑的总合。
  这里向东去曲阜交通也比较方便,若是能把大野泽的水路打通,还可以利用水网转运从陶邑运来的物资,当然,前提是要翦除盗跖的威胁。
  路中时不时有乡中父老前来献酒,对于这地方上的宗族首脑,赵无恤不得不一一答复,队伍因此走走停停。
  赵无恤不因为身份显贵了就倨傲,也不因为那些乡老说话啰嗦就不耐,让当地人纷纷放下了心,觉得今后应该能过上安定的日子了。
  在民众夹道欢迎下慢慢走了半刻后,便遥见郓城的城楼。盗寇来攻时,破了水门,正面墙垣也被损坏了一部分,张孟谈组织当地无业的游民轻侠修缮了城楼、城墙,省得他们没事做扰乱秩序。所以如今看上去焕然一新,城楼上刷了新漆,阳光一照,明亮生辉,一番战后太平的好气象。
  越近城,民众们越热情,他们发着欢呼,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怀里,或骑坐在大人的肩头,好奇地看着武卒的甲胄、坐骑、兵器。尤其乘着大马的轻骑士们最受欢迎,虞喜等人因为自豪,夹着马腹挺直了胸膛,越是民众欢呼越是目不斜视,单身已久的武卒眼睛在俊俏的妇人、少女身上扫来扫去。
  赵无恤却没有这层心思,他好奇的是,那位张孟谈传话里“来自宋国的客人”究竟是谁。
  他这么一问,张孟谈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是位穿着士人衣着的女子,她自称司寇故人使者,从宋国来,非见到司寇本人才能说明来意……”
  ……
  等进了邑寺,见到了来者,的确是位裹着黑色衣物,遮掩模样的俊俏女子。
  待她放下面纱后,赵无恤觉得似曾相似,正是昔日在宋国黄堂与南子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南子派来为他领了段路的宋国宫女。
  赵无恤与南子的事情算是一项密约,知道的人极少,赵无恤与张孟谈合谋时,其他的事情都能摊开来说,唯独南子一事上没有袒露。无论何时何世,与宫闱女子密谋结盟,都是为人诟病的事情。
  张孟谈也知道这大概是主君敏感的小秘密,绝不过问半句,这几日只是让人将这个女使者看护好,这会引了无恤入内,旁人尽退,只剩下穆夏贴身保护。
  想到南子,那个心思难以捉摸的妖媚公女,简直是妲己化身,赵无恤就有些头疼。
  当初赵无恤被南子用计诱进宋国寝宫的黄堂之中,脱身不得,他急中生智,利用南子不愿意嫁给卫侯元的心思,与她立下了盟誓,说日后若是能有成就,就会对她施以援手。
  这只是临时的脱身之辞,但季嬴送他的玉环,至今还攒在南子手里。加上赵无恤也不想失信于一女子,以及希望在宋国内有一个援手,所以并没有敷衍此事。
  但南子与卫侯的婚期还有一年半载,现如今他的领地初定,小司寇的职位还没坐热乎,过去几个月里与他素无往来的南子就急冲冲地来求助了么?
  跟脚未稳之前,赵无恤暂时不想让自己成为诸侯之中的焦点,所以便将南子视为麻烦的来源,口气并不十分和善。
  “宋国公女派你来此所为何事?”
  那宫女低垂着头道:“奉公女之命,前来向司寇道贺,并献上新一年的礼物……”
  送礼物?这倒是赵无恤未曾想到的。
  “天已入冬,公女遣下妾献上宋国上好的缯百匹,漆器,一些从楚国得到的金爰,下妾此次都带来了。公女料想司寇新得三邑,一定急需不少工匠,所以还送了织工、养蚕女、轮人、漆人等工匠百余,因为不能明着带过来,所以只能由司寇在陶邑的商贾陆续运入……”
  无恤知道,此时的古中国,诸侯并立,连历法都不统一。一共有六种时历并存于世,分别是《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
  赵无恤在晋国时,过的是夏历;到了宋国时,则用殷历;至曹,用周历;入鲁后,又入乡随俗,改用鲁历。
  强迫症患者要是这么玩,绝对会被逼疯掉。
  鲁历只有鲁国在使用,与周历略有不同,它是阴阳合历,在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6年)之前采用建丑之月为正(相当于农历12月),其后则改从建子之法,即以冬至之月为正月(建子之月,相当于农历11月)。
  现在是十月下旬,对于鲁国而言,算得上是一年之末,跨过了这个月,十一月初就到新年了。
  可宋人是殷商遗民,保留了殷礼,所以用殷历,以十二月(丑月)为岁首,距离新年还早着呢。所以若是一个商贾十一月在鲁,十二月在宋,一月在晋,就能连续过三次年……
  总之,这所谓的新年之礼,却是南子专门为赵无恤而筹备的,倒是有心。
  虽然没有在赵无恤创业初始雪中送炭,但好歹知道乘着他还没坐大时锦上添花,博得好感。
  这个南子情商也是颇高,知道交情是要慢慢培养,她这份懂得进退的态度,让赵无恤讨厌不起来。若是对自己无害,顺手一帮倒也无可厚非,但对此女敬而远之即可,沾染过深恐怕会被纠缠不清。
  此外,还有两份写满字的帛绢,其中一份是南子的信,另一份笔迹娟秀,赵无恤自然认得,那是乐灵子的手笔。以及一筐分好了次数和分量的药物,有御寒的冬药,也有治疗剑矢的疡药,都是来自少女的心意。
  他不由有些心焦起来,过去半年里,俩人虽然也有通信,但赵无恤要么就处于血火厮杀中,要么忙于为自己的前途奔波,并未深谈。此次这帛绢看上去挺厚的,上面一定有许多话。
  但他忍住了立刻拿起阅读的冲动,先扫了眼南子的帛书。
  南子的书面字迹居然有些刚猛杀伐之意,丝毫不拖泥带水,但里面的语言却像是云彩一样飘忽,让人看不透篆字下隐藏的深意。
  原来,此时的交通实在是滞后,一直到十月中时,鲁国阳虎之乱,以及赵无恤因平乱之功成为小司寇这件事,才陆续传到了与鲁国相邻的齐、曹、宋等地,顿时引发了一阵轰动……
  至于晋国,这消息恐怕才刚越过了太行山,还未到新绛呢!
  ……
  十里不同天,鲁国西鄙晴朗少云,但与郓城相隔数百里的宋国却是一片阴霾,因为前日的一场冬雨,冬至未到,宋城商丘却已经寒冷彻骨了。
  司城乐氏府邸一间简朴而温暖的居室内,兽口铜燎炉里烧着上徍的无烟木炭,有二女在蒲席上相对而坐,饮着御寒的温汤。
  宋国公女南子穿着一袭紫貂大裘,华丽而名贵,乌黑油亮的秀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黑玉制成的玉笄,上面雕着殷商的图腾玄鸟。她眼神妩媚,唇红如樱桃,比赵无恤半年前见到时更加美艳了几分,穿的虽多,却因为搭配得当,掩不住诱人的身段。
  她有些嗔怪地朝对面的少女说道:“瞧瞧你,这才几日未见,又瘦下去了几分,下巴都尖得跟你身上的白狐裘似的,这要是让你那在鲁国的‘重耳’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第351章 双姝
  南子对面,正是为父亲乐祁守孝的乐灵子,她身穿素色厚葛深衣,体态纤秾合度。虽容貌尚有几分稚气,但因为父亲去世,未婚夫君又离开身边,兄长不足依赖,只能自强。眼中温和之余多了几分柔韧,只是身形又消瘦了几分。
  听南子这么一说,她掩口微笑道:“我听说鲁国孔子门徒居丧的方法,哭泣无时,不相更代,披缞系绖,眼中要时时刻刻垂着泪,住在倚庐中,睡在草垫上,枕著土块。又强忍著饥饿不吃食物,衣服穿得单薄而任自己寒冷。使自己面目干瘦,颜色黝黑,耳朵不聪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强劲,必须要人搀扶才能起来,拄著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可吾等宋人的守孝哪有这么夸张,我只是天寒时在屋内看医书,为父亲灵牌续灯,晴朗时常常出门在院内走动,只是食物和娱乐有所节制而已。”
  虽然乐灵子立志为乐祁守孝三年,却不会像当世后世一些“孝子”一样刻意标榜,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减衰之痛。
  她的哀伤在心里,平日还是很爱惜自己身体的。
  当然,自从赵无恤走后,她有时会茶饭不思倒是真的。南子消息灵通,但凡鲁国一有消息,就会来通告她。
  最初是曹国那边传来的趣闻,赵无恤与曹伯交好,侈靡之所在曹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随后端木商人在宋城也建了一座,只是规模没陶丘那么大,宋人朴实,也不像曹国商贾那么一掷百金。
  随后是赵无恤渡过濮水,在甄地的冒险,南子现在极其厌恶卫国,但凡是对卫国不利的都直呼痛快,甚至巴不得晋国攻卫导致卫侯意外身死,可惜两国很快就达成了新的盟约,这并不足以解除婚约。
  灵子倒是悬着一颗心,想着未来夫君带着一支流亡的孤军跨越数百里远征,身处异国他乡,一定十分惊险罢,也不知道有无受伤。
  从那时候起,她便开始专注于一些剑矢伤的学习和治疗,医扁鹊目前还在晋国,做赵氏的宾客,给她寄来了好几车收集抄录的医书。
  等到赵无恤被授土赐民,成为鲁国的甄、廪丘大夫的消息传来,最初对妹夫的选择不以为然,只希望事后能有一些武卒遗存,能够回到宋国的乐溷也开始转变态度。
  直到前几日,宋国才得知鲁国都城爆发内乱,一时间市井众说纷纭,有人说阳虎取代三桓,囚禁赵无恤,劫持鲁侯,正式成了执政。也有人说三桓杀阳虎、还有与阳虎“同党”的赵无恤,成功逆转局面。这些不知真假的信息让乐灵子揪心不已,连续几日在父亲灵堂前祷告,并催促兄长派人去鲁国查探。
  还没等宋国朝堂对邻国的政变做出反应,最终的真相却浮出了水面。
  阳虎被逐,赵无恤成了此次鲁国内乱的首功之臣,加封郓城,授小司寇之职,中大夫之爵!
  阳虎在宋国的名声也不好,宋卿们对这种“陪臣执国命”的行为极其痛恨,赵无恤助三桓逐阳虎,顿时赢得了不少人的赞誉。
  “十六岁为中大夫,领邑人口三万,看来日后鲁国在三桓之外,可能要出现第四位卿了……”一片叫好声中,也只有老迈的宋国右师乐大心语气酸酸。
  皇氏、灵氏纷纷派人上门贺喜,加紧了与司城乐氏的往来,孔子的学生司马耕因为赵无恤与孔门友善的缘故,也对乐氏格外青眼有加,他的态度影响着宋公宠臣,一门两卿向氏家族的态度。
  于是乎,在乐祁死后,地位一下子掉到了宋国六卿末席的司城乐氏开始缓慢恢复。
  这让乐溷欣喜不已,赵无恤靠自己取得的成就,比当初他建议赵无恤留在宋国,做一个千室大夫高多了。现如今无恤的领邑都有乐氏一半多,人口虽然不如,但兵卒的战力却无人敢小觑。
  宋鲁相邻,赵无恤的崛起使得司城乐氏在晋国赵氏之外,凭空又多了一个强援!于是平日半月见不着面的他开始时不时对妹妹嘘寒问暖。
  这消息也像一剂强心针,让因为乐溷平庸,德行不修导致宗族内部有些低沉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
  乐祁灵柩顺利归来,使得宋国六卿关系不像历史上那么紧张,所以目前态势安定。家宰陈寅、家司马陈定国等纷纷建议派些人和物资送去鲁国西鄙,协助赵无恤站稳脚跟,也能显示两家亲昵。
  不过南子的速度却比他们快多了,刚刚接到消息后,她的使者便上路了,还捎带上了乐灵子的帛书和医药作为敲门砖。
  她做事不着痕迹,虽然平日也未冷落过,但此事之后,跟乐灵子之间的走动却频繁了些。
  此刻听了乐灵子的话后,她柳叶眉稍微舒展,开始说起了一些宋宫中的趣事,让守孝孤苦的少女听得入神。
  “我喜好穿紫色,觉得其明艳高贵,无论是朝前还是寝宫内都着紫衣。可前日却又被司仪批评了,那老叟声称紫乃是贱色,作为公女,必须穿红、黑才能显得高贵端庄。”
  乐灵子回道:“的确有种说法,认为紫非正色,五色之疵瑕,以惑人者也。”
  南子不乐意了:“我虽是女子,却听说昔日霸主齐桓公也喜欢穿紫衣,宫中王姬縢妾纷纷效仿,整个临淄城的人都崇尚紫色,侯伯尚且如此,可见色不分贵贱,贵者衣则贵,贫者衣则贱。”
  “当时几匹素色的布也换不回一匹紫色的布,所以齐桓公听了管子的建议,装作厌紫,于是齐国就无人效仿了。”
  南子不以为然:“我又不要争霸,也不关心什么民生,我喜欢如何那便如何,穿什么颜色,与彼辈又有何关系?若是不爱看,闭目绕开即可,至于如此痛心疾首?似乎我一直穿紫,宋国就能亡了似的!”
  乐灵子连忙长跪起身,捂住了她的樱唇:“可不能乱说。”
  大概是因嫉生恨,在那场宋宫中的赋诗冲突后,南子“亡国尤物”的名声倒是被公子朝传出来了,宫闱窃窃私语,乐灵子不免为好友心忧。
  南子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凑到乐灵子耳旁悄悄地说道:“其实红色我倒是也有穿,但只是用来作为亵服……”
  乐灵子脸色一阵红晕,在南子的腰间狠狠拧了一下,两人恢复了少女本性,在加了鹿绒垫子的蒲席上打闹成一团。
  闹了片刻后,二女都有些娇喘,紧紧贴在一起,南子亲昵地抚着乐灵子被弄乱的发鬓说道:“吾等的帛书,还有你的医药现在应该到鲁国了……你的帛书如此厚重,快些老实交代,都与那‘重耳’说了些什么?”说罢作势又要拧她。
  “重耳”是南子打趣闺蜜时对赵无恤的专称,一方面取笑乐灵子效仿当年季隗,另一方面暗喻那日赵无恤将她压在床上说的志向,当然,这方面乐灵子却不知道的。
  灵子让她别闹,整理衣襟道:“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宋国和家中的一些事情絮叨地说了一遍,又讲了我最近看的医书。夫子从晋国送来了两大车竹卷,我每天都要看上一石,沉甸甸的有些累……”
  “我记得君子在宋国时与我说过,这世上有种比简册轻便,比绢帛便宜的物什,名为‘纸’,可以用来书写。它洁白如云雪,薄如丝絮,又有韧度,表面冰如玉滑如丝缎,提笔在上面写篆字,墨迹凝而不散,若是有了领地,一定要制出来送予我……也不知道做出来没有。”
  南子听得睁大了眼睛,却是不可置信:“我却是不信,这世上竟然能有此物?”
  ……
  十月末的鲁国西鄙,赵无恤在郓城呆了三天后,又回到了这里。
  费邑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也不知道孔子是如何劝说的,公山不狃同意送回叔孙州仇,以费邑归降,重新做了季氏家臣,但费邑依然由他控制,一切维持内乱前的状态!
  至此,阳虎在鲁国内部的残党宣告平定。
  于是继赵无恤、公敛阳、子路之后,孔丘本人也成了此次阳虎之乱最大的功臣之一,他半月前的人生低谷,以及如今像鸷鸟扑食般的入局,都叫人眼花缭乱。
  赵无恤收起传信的帛书,暗暗想道:“孔子此行已然成功,那鲁国内部唯一的不稳定因素也就消弭了,之后几年便可以一致对外……”
  “但另一方面,费邑若是归顺,季氏的力量也能得以恢复,一旦他们重新站稳了脚跟,与孟氏、叔孙氏达成相忍的共识,便将加剧对我这个外来者的排斥。幸好阳虎还在,盗跖尚存,到了明年春种之后,齐国人恐怕也要蹦跶起来了……”
  也不知道他这次会得到何等赏赐,是功过相抵,继续做中都宰?那宰予的打算可就落空了,亦或是,能凭借次功进入鲁城权力中枢?
  祸兮福兮,利兮弊兮,实在是孰为难料。但赵无恤也通过此事看清了自己的局限,在张孟谈帮助下,虽然暂时扭转了鲁国的局面,让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依靠阴谋伎俩,想要算尽世间智者英豪,还差得远呢!
  看来是该沉寂一段时间了,继续种田发展,等待时局,发挥自己穿越者的优势才是王道!
  想到这,他又将乐灵子寄来的帛信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她的抱怨上。
  一个素衣孝服的纤细少女,深夜里点着牛油烛,跪坐在蒲席上捧着沉重竹简的情形浮现眼前,真是让人又可怜又可爱。
  不单单是为了讨好未婚妻,若是能做出纸张,哪怕是最原始的麻纸,也能让领地多一项收入进项,为明年将商品打入陶邑市肆做准备。
  于是他将廪丘的工正公输克唤了过来。
  “前些时日廪丘织造坊制作旌旗、冬衣,有不少剩余的黄麻、布头、破履,你可按我说的收集起来了?”


第352章 将治鲁
  孔子接到国君召见的消息时,正和子路、颜回师徒三人在费邑接待宾客的一处庐舍内用朝食。
  这次能穿过季氏围攻费邑的大营进入这座“叛城”,还是靠了子路之前为季氏劝降阳关的功劳,季孙斯才同意让他们一试。但季氏却借此想出了一条计策,提议让子路进城后想办法见到公山不狃,凭借技击的本事当场将他刺杀!到时候邑内群龙无首,季氏便可乘势攻城,必能大克!
  然而子路重诺,不屑于做这等事情,和孔子一样断然拒绝。
  季孙斯疑惑,上次子路帮助赵无恤袭击阳虎车队,救出自己时,形势不也类似么?
  子路却觉得大谬,因为那次事前事后赵无恤都开导过他,子路当时并未向阳虎承诺过任何事情,他的作为被无恤比喻成劫持齐桓公的曹刿,对于鲁国来说是一种义举。但这次季氏让他扮作使者,前去行刺的勾当,却是一种欺骗之举……
  “实非士所为也!”
  于是季孙斯只得让孔子师徒不带一兵一卒入邑,觉得他们大概是出不来了。谁料一天之后,公山不狃真的派人出城和谈,声称愿意回归季氏,要求是继续做费邑宰,这让季孙斯大喜过望。
  阳虎与季孙斯是你死我活的恩怨,必须将此僚杀死,悬头颅与家中府邸,才能恢复季氏被臣子凌驾的耻辱。但公山不狃却不同,只要他名义上归附季氏,就能让季孙斯保全颜面。
  季氏知道自己是打不下费邑坚城的,一入十一月后天气寒冷,到时候要么退兵,要么损失惨重。所以不如暂且同意公山不狃的要求,尽快恢复实力,将孟氏觊觎三桓之首野心压下去要紧。
  之后几天,季氏东拼西凑的数千族兵允诺撤退,公山不狃出城与季氏在中间地带歃血盟誓。而被挟持多日的叔孙州仇已经被放归,总体来说,鲁国内部叛乱彻底平息。
  孔子觉得使命完成,打算在费邑休息几日后便回中都去,却突然听闻国君召见他,匆忙得放下了匕箸,吐了刚嚼了一半的肉。
  不等子路将车马驾好,孔子便徒步前往应召,直到他他一路小跑出了费邑西门半里外,子路和颜回才乘车赶上了他。
  呼赫呼赫地赶上后,子路半抱怨半打趣地说道:
  “由听夫子讲过,当年楚庄王听闻行人申舟被宋国所杀,一甩袖子就站起身来往外跑,竖寺追到寝宫甬道上才让他穿上鞋履,追到寝宫门外才让他佩上剑,追到蒲胥的市肆才让他坐上车子。夫子今日是要效仿他么?当年楚子面对的是军国大事,如今只是一次寻常的召见,何必如此焦急?”
  孔子爬上车后扶着车栏,也气喘吁吁地笑着说道:“我因为中都外郭失陷之事,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哪里还能迟疑等待?”
  虽说孔丘管辖的中都外郭失陷于群盗,是一个罪过,但说服费邑归顺却又有功,还是大功。所以子路觉得,夫子这次冒险是值得的,你瞧,季氏和鲁侯都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急行三日后,师徒三人抵达鲁城,当日午后,沐浴更衣的孔子在一位年轻有司的引领下,进入了修缮一新的曲阜公宫内。
  “敢问柳下季大夫如何了?”
  在入宫门前,孔丘见来迎的不是柳下季,便不忘关心起老友来。但他却被告知,柳下季因为盗跖的事情被牵连。虽然鲁侯并未怪罪,但在季氏和孟氏,还有国人的舆论压力下,柳下季辞去了司仪之职,只有大夫之爵被保留。
  孔丘默然,整理衣襟走进公宫的大门,他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鞠躬如是也,一副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此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似的。
  他的一些奇怪举动让有司看得目瞪口呆: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也不踩门坎,显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极慢。
  年轻的有司有些不耐烦,便无奈地回头说道:“先生,这都是宗周的旧礼,从先君桓公之后便渐渐不沿用了……随我速速进入即可,君上可要等急了。”
  “此言差矣,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孔子以此言回应后,依然如故,有司只能翻了翻白眼,上堂告知孔丘已到时,与鲁侯说起此事,他认为孔子这是故意在国君面前谄媚的表现。
  “此人伪诈!”有司是鲁国公族之人,是鲁侯亲信,所以便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鲁侯却不置可否:“或许是大忠似伪。”
  等孔丘受召唤,登堂入室觐见,鲁侯仔细打量这位发髻朝服穿戴梳理整齐,卷须及胸的高大名士。
  却见他提起深衣下摆向堂上走的时候,恭敬谨慎得不行,憋住气好像不敢呼吸;走完了台阶,向前迅速趋行了几步,姿态像鸟儿展翅一样。看到国君时,他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说话好像中气不足,不敢大声。言毕后退,走下台阶后,他眉宇这才舒展开来,仿佛怡然自得,回到自己的位置与鲁侯问对,则又恢复了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一举一动都仿佛有规有矩,鲁侯见孔子不以名士而倨傲,对待自己极其恭谨,心里很是满意。却故意问起他刻意用在鲁国几乎已经消失简化的宗周旧礼,是否真如有司所说的是想要“谄媚国君”呢?
  孔丘无奈地摇了摇头:“好让君上知晓,下臣完完全全按照周礼的规定去侍奉君主,却被别人以为这是诌媚呢,悲呼,周礼不行鲁国久矣……”
  鲁侯倒是挺高兴,从他继位开始,还从未有人这样对他恭敬过,这叫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君主威仪!
  “寡人今日见先生,听汝言,观汝礼,始知诸侯之尊贵也!”
  他兄长鲁昭公在位时,孔子就已经在鲁国小有名气,所以二十多年前孔鲤出生时,鲁昭公还赐鲤鱼,当时孔子不过一下士耳。但当时还是个悠闲公子的鲁侯宋并无野心,整天只对衣服美食,齐地美人感兴趣,也从未起过与此人往来的心思。
  孰料之后风云突变,一场内乱后,他被扶持上了诸侯之位。先是被强势的季平子完全架空,然后则是阳虎逼压,直到被赵无恤在五父之衢救出,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现在不同了,季氏孟氏暗暗敌对,叔孙州仇才从费邑死里逃生,正处于部曲散落,家臣不服的状态,三桓之外,还有晋人赵无恤在西鄙的强势崛起。
  鲁侯平日表现得有些愚钝,其实并不笨,只是希望装傻保身而已。
  他从这局势里窥见了一丝机会,但仍需要一个人来辅佐,施政。赵无恤曾是人选之一,但此人尽管救过他,毕竟是个外来人,不可信任。
  就在这时,费邑归顺的消息传来,看到首功之臣的名字后,他才想起了柳下季请辞前多次推荐过的那人,便果断以册爵授勋为借口召见了孔子。
  见到真人后,鲁侯倒是对孔子这一套很受用,觉得这果然是一位人才,能让自己在三桓虚弱时重振鲁国君权的大才!
  于是鲁侯开始问政。
  “孤不天,致使鲁邦国运多舛,如今北有强齐,南有大吴之国,东夷莒、邾二邦未灭,内部则是盗跖横行,阳虎占据灌邑,三桓也只谋私室,不肯公忠为国。现今的鲁国一如重修的鲁宫般百事俱废,新政待兴,寡人有意振作,敢问要如何治鲁,才能恢复僖公之时千乘之国的强盛,让‘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的场面重现,请先生教孤!”
  说完,认认真真地朝孔子一拜。
  孔子连忙避席还礼,答:“当以礼治之。”
  鲁侯嫌太简单,又问原因。
  孔子说:“鲁乃是周公之国,行周公之政,克己复礼是理所应当的。像晋、郑一样,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不知耻,不能称之为治道。若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众有耻且知晓规矩。这规矩是什么呢?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寡人得而食诸?”
  鲁侯听得眼睛大亮,他倒是觉得自己和兄长鲁昭公颇为不同,是个合格的国君。但三桓之流,却根本没个臣子的模样,先公然废立国君,又四分公室,随即八佾舞于庭,甚至公然与自己的兄长鲁昭公作战,以臣逐君,使其死于国外,归葬时墓葬规格和位置还被单独迁到一边……
  这是何等的僭越!简直就如这孔丘说过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开始举出中都为例子:“寡人听柳下季大夫说国你在中都的施政,当地有养生送死之节,民众按长幼年岁吃不同的食物、士按照能力强弱担任不同职务,于是男女别涂、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这样的制度施行一年之后,西方曹、卫的一些都邑都纷纷效法……可有此事?”
  说到这里,孔子犹豫了片刻后道:“有之,但下臣之治亦有缺陷,离小康尚远。因为牺牲了武备,邑兵较少,也让盗跖得到了劫掠的机会,苦了中都民众。若是君上不怪罪下臣,下臣愿意继续为中都宰,只需要三年,一方面能让周礼大行,成为一个东方的宗周,而以往的缺陷也会一一补足!”
  经过这件事情后,孔丘也意识到了武备的重要性,他本非不知兵之人,若是有心想做,让四境兵甲足以御敌是能够办到的。
  鲁侯却笑着摇了摇头:“中都太小,若是寡人学习你的施政方法来治理鲁国,你觉得如何?”
  孔子一个激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拜再度抬头时,顿时变得意气风发,丝毫没了往日的谦逊,说话时卷须都在微微抖动:
  “若用臣之政,虽治天下亦可也,何止鲁国而已哉!”
  ……
  在廪丘方面,赵无恤得知费邑叛军归服后,也开始了这场战事的善后工作。
  他赶在鲁国新年前解散了征召的邑民,让他们各归其家,还赏赐了部分张孟谈从陶邑买来的粮食,足够让一户人家吃上半个月,并且此次从军者明年税赋丘甲减半。只剩下千人不到的招募武卒轮番休整、训练。
  他还向三邑宣布:“有死公事以安都邑者,赏其子孙;有孤寡者,矜恤之!”
  他同时也让工匠们收集完材料后,准备进行初步的麻纸试制。
  就在此时,计侨老毛病又犯了,负责廪丘乃至于整个势力“量入为出”,常常没日没夜做“预算”的他跑到工匠坊,言辞激烈,打着算盘给赵无恤算了笔账,拉响了一次财政警报!


第353章 开源节流
  “司寇,若按如今的速度花销下去,明年秋收之前,三邑府库里的钱帛就将告罄了!”
  计侨此说并非空穴来风,他手上用“周髀数字”写满的简牍正是今年的进账和明岁的预算。
  他苦口婆心地说道:“自从鲁国百年前初税亩后,便开始变籍田彻法为收粮食税,但司寇为政后,不仅焚毁了往年积压的债券,还将今年的秋税几乎全免。所以别说刚入手一月的郓城,连统治了小半年的甄、廪丘也没多少赋税收入……”
  对于这一点,赵无恤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他答道:“重农第一,是我前些日子召集诸吏公议时制定的根本之法。古人言,农事胜则入粟多,入粟多则国富,则天下之物尽至矣。所以想要封地富裕,不能不重视粮食,这个道理,计先生应该知晓。”
  无恤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以往卫、齐、鲁三国官府都一个德性,征税急如星火,没有定时,农人只好向邑寺、宗族或者商贾借‘一还二’的高利贷来应付征课,所以才会积压那么多债券。
  此外还有官府勾结商贾,在收获季节故意压低粮价、关市的租税、府库的征收、十分之一的赋、丘甲和各种劳役等压在农民头上。于是一年四季下来,从事农稼往往只能苟且养活一户人家,一旦遇上灾年,每家饿死一两个人是寻常事,所以才导致了大量农人向大野泽逃亡的情况。
  无恤对此也是痛心疾首:“农人外流,这正是粮少而民户没有积蓄的缘故。何况大军过后,必有灾年,师之所处,荆棘从生,三邑才经战事蹂躏不久,虽然因为我的缘故,晋军并未劫掠,但依然年景不佳,何况还要应付我的征召。我如何忍心让民众因为这缘故破家散财,卖儿卖女,又如何甘心他们在我治下也涌入大野泽,增加盗跖的实力!?”
  计侨哑然,但还是说道:“虽说此举是为了稳定三邑人心,让战后经济恢复,但也未免太过,少量降低即可。如今已经入冬,三邑农事是没指望有任何收入了,至少得到明岁夏初,冬麦成熟后才能有进账……”
  一年半时间,粉食已经从晋国传播到了宋、齐、曹各地,连鲁国也开始遍地开花起来,鲁国工匠本就心灵手巧,只要见过石磨的实物,仿制起来又有何难。甄地和廪丘虽然都早早建起了磨坊,但随着技术的传播,麦粉的垄断性是越来越低了,没有出现计侨期待的暴利。
  他对此十分不爽,又提高了声音道:“半年来的花销实在太大,司寇不能不加以重视。修整墙垣、道路、沟渠是一笔开支。实施新政,不再授予属吏食田,所以邑吏们每月都得发放俸禄,入秋入冬后还得赐袄子裘服御寒一笔开支。”
  “而耗费最大的,还是司寇养的近千名招募兵,彼辈不事农桑,平日只专注于训练和剿贼,兵甲精良,月月都要有替换,死伤皆有抚恤。对征召兵也太过优容,晋国诸卿征兵,彼辈还要自带衣物和兵器,司寇这里却是一应提供,战后若是有功,还会赐衣赐褐赐粮,弄得民众喜于征召……”
  无恤笑道:“民众喜于征召,不再刻意逃避劳役,这不是很好么?这正是薄税敛,毋苛于民,待以忠爱,而民可使亲也。”
  计侨说的这些事情他都清楚,但无恤前世看过《国富论》,里面说过,做作君主,无论是大国还是小邦,或者一个封邑主,都得履行多种义务,同时付出诸多花费。
  比如,君主的第一项花费,是尽力维持其尊严。所以要有一定的钱帛用来修缮府邸,制作衣物冠带,维持出行的车马仪仗,年节时向相识的贵族赠送礼物。这些东西恰恰是赵无恤最省的,对此,计侨倒是极其欣赏,勤俭一向被世上贤士所颂扬,比如中行穆子简朴,中行寅奢侈,所以父子两人才在天下士大夫间有不同的风评。
  更为重要的还是第二项义务,既保证领地安全,为此君主要付出大量费用,使领地不受邻邦、盗寇的横暴与侵悔。所以无恤才需要养常备兵,每隔一天就训练他们,同时加固城池,制作战争器械等。
  君主或国家的第三种义务是建立并维持公共机关和公共工程的运转。三邑的官署、刑狱、从邑到亭里的属吏,开通道路,疏通河流,开挖沟渠,建造有利于农事的水利器械等。还有赵无恤筹划的仿照孔子、少正卯私学,重振公学,在国人中推行蒙学教育事业,都属于这方面……
  三管齐下,府库内的钱帛才会消耗得那么快。
  自从来到濮北后,计侨看着日渐减少的积蓄可愁坏了,赵无恤却不管不顾,自行领兵在外面大打四方。
  他憋了好久,便一吐为快道:“若是平日还好,子贡在陶邑经营侈靡之业,每月都能换取数千石粮食输送到甄地。这便是半年来濮北收成较往年少,却不至于饥荒,还能分予中都一部分粮食的缘故。”
  “可一旦开战起来,就比如说这次,司寇动员数千之众,仅仅出百余里,在鲁国境内作战一月,却依然日费数金。”
  一旦涉及到支财政问题,计侨可是毫不留情面的,他严格地把控着每一处支出,每一笔账都要带着数科的学生们精打细算过,赵无恤的管家可不好当!
  正如孙子所言,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这些战争原料,来自甄、廪丘武库里的少量积累,以及新建设起的工匠坊没日没夜的制作。
  赵无恤近半年来的确有些“穷兵黩武”,但计侨话中隐隐有让他在战后解散部分招募兵的意思,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同意。
  于是无恤便反驳道:“计先生说的不差,世上最花钱的是战争,可最一本万利的也是战争!”
  无恤是有底气说这话的,阳虎携带的那些金玉和鲁宫宝物,除了大东宝玉和伯禽大弓是镇国之器,不得不归还公宫外,其余都被运回廪丘,对外则说成被阳虎余党瓜分,“不知所踪”了。此外借口剿盗跖,曲阜城西的武库基本被他搬空,武卒作战时损耗的兵器甲胄都得到了补充,甚至还有不少剩余,可以用来装备邑兵。最后,在追击盗跖时,也缴获了一部分劫掠的钱帛,半数归还中都和阚城,剩余的清点之后放在府库里,足以抵消此战花费。
  他最后说到:“计先生别忘了,吾等损失的人口,可远远不及那千余被俘获的盗寇,此辈可以降为隶臣,从事公田的耕种和荒地的开垦,所获全部收归府库,又是一笔大进账。”
  计侨摊手道:“诚然,若是没有这些进项,吾等恐怕连明岁春种都撑不到。不过就算如此,司寇也得替下臣考虑考虑,若是没有新的收入,三邑到了明年秋七月,就会府库匮乏,不能维持军备开支了!”
  这已经不是成乡时的小打小闹了,而是关系到三邑六万多人的吃穿用度,生死存亡!若是治理砸了也不会有下宫的赵鞅来庇护,来帮忙善后支援。
  可赵无恤既然敢大手大脚地花钱,自然是早已有了开源的主意。
  “无农不稳,无兵不安,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士不兴!士农工商,国之柱石也,缺一不可。虽然第一要务是鼓励农事复兴,但工与商却也不会拉下,这便是在秋至收税、赋、丘甲前维持开支的法子。计先生别忘了,从鲁城要来的工匠,加上从晋国、宋国陆续赶来的,以及此次大战收拢的,已经超过了五百人。”
  说到这里,计侨的心情才好了一点:“的确,彼辈数量众多,专精于百工之业,从此任何手工货物,吾等都能自给自足,不必仰求外人了!”
  自产自销,当是比从外边购买省钱,但赵无恤想的却更长远。
  甄和郓城地域宽广,田亩肥沃,而廪丘稍次,所以他想让这里专于匠作,打造成兖州地区的手工业中心!
  他开始向计侨描述心中的宏伟蓝图:“经过人手制作的东西,凝结入了新的价值,所以一般是比原料要贵的。这样,我负责想开源的主意,工匠坊的公输氏和百工将这些想法变为现实,子贡凭借侈靡之业打开的商路和人脉,把新货物在陶邑卖一个高价,赚取利润。其后他再用利润再买入三邑缺少的原料,运到濮北来加工……”
  而计侨则负责节流,分配好公共机关、民生和军事上的开支,如此一来,就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赵无恤既然有了稳定的地盘,一些生产力的改进自然要提上议程,比如改进铁的冶炼,改进农具兵器,让它们的效率更高。
  但这需要大量的铜、铁,悲剧的是,鲁国基本上没有铜山,府库中存留的也不多,无恤总不能学盗跖,跑去庙宇里将礼器熔了吧?所以只能跟外面,比如吴国、楚国贵族私下购买。鲁国倒是有几座产铁之山,铁现如今虽然被称之为“恶金”,但也不便宜。
  此外皮革、羽毛、盐,都是三邑缺少的。
  想要换取以上这些,只靠子贡在陶邑经营侈靡之业那些抽成,以及未来的农业税赋显然是不够的,还要有属于三邑的特色产业,有能进行交换的货物,让它们和输入的原料形成一个产业链条,才能完成“原始积累”!
  无恤道:“经过鲁陶翁的勘测,甄地的陶土最多最佳,所以瓷窑要在那儿开造,等到冬至后就能产出第一窑,希望不比成瓷差,此为第一件敛财的东西。”
  “而第二件,则是我正在让工匠坊试制的‘麻纸’,经过半旬的研制,第一批成品已经做出……公西子华喜好用简册写字,认为此物无用,同时有违古制,第一个反对大量制作,如今他正在那儿等着我辩驳呢,计先生可愿意随我去看看?”


第354章 造纸术
  廪丘外郭的匠作坊经过数月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各色手工业作坊排列整齐,通风的宽大敞屋分布得当,距离适中。常有的呛人气味,乃至于污水大都通过硬质陶管排走,在里面生活的工匠也不再抱怨环境太差,让自己减寿。
  这多亏了赵无恤的建议,在计侨带着数科学生们规划下,根据不同工种的区别,划分为四个大区,分别是:专冶炼铸造的攻金之匠;负责弓、车舆、轮、木柄制作和建筑木结构的攻木之匠;鞣制皮革,制作甲胄的皮革之匠;还有织造设色之匠,这样一来分工明确,不再会出现混乱或者失火波及的情况。
  至于瓷器,鲁陶翁这个月在甄城附近发现了一个较大的陶土矿,这时代的手工业都是因地制宜的,所以便选在那儿了。
  现如今,与木作区和织造区相邻的溪水下游处,又建起了一个新工坊。
  据说司寇亲自下令,让工正公输克专门督造此事,不得有误。这处工坊由一丈高的围墙围了起来,不让外人窥探,还不时有武卒在周边巡视,看得出司寇是极其重视的,虽然廪丘工坊一直强调工艺的保密性,但也只有那神秘的瓷器受到过如此待遇。
  好奇的工匠们也相互打听过,但去里面做活的鞣制之匠、织造之匠、攻木之匠、设色之匠等却守口如瓶。只知道里面做的是一种名为“纸”的东西,第一次成品已经完工,只等司寇来巡视了。
  “纸,是我创的字,专门用来称呼此物,此字从丝也,因为以麻布、渔网、绳头来制作,因此而得名。”
  工坊外,赵无恤携计侨,公西赤等少数亲信来这里一观究竟,便如此对他们解释。
  无恤知道,麻纸产生于西汉,最初应该是由麻布、织布的边角料制作的,弄成浆糊状再晒干即可,到蔡伦改进后材料才慢慢多样化,可其中的工艺细节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本着最原始的大概也是最简单的想法,无恤决定先让工匠们做麻纸练练手。
  早在鲁城之乱前便将麻纸的原理和成品模样全盘告知了公输克,让他去找齐工匠,思索如何实现,并修建工坊,收集材料进行试制。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实验和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总结出了一套可行的工序。
  众人进入工坊后,忙得满头大汗的公输克立刻跑过来相迎,同时向赵无恤汇报具体的工序。
  “按照司寇说过的,小人将织造坊的边角料破布、麻绳、旧鱼网等浸湿、捣碎,再加石灰水后蒸煮。待冷却后舂捣成烂泥状,更与水配成浆液,用竹帘模具将纸浆捞起。此一步骤要有纯熟的技巧,才能捞出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浆膜,随后在日光下晒干即可……”
  经过一个月的研究,从陌生到熟悉,公输克可以说是这时代最会造纸的人了。他引领着赵无恤从舂捣的匠人处开始,经过热气腾腾的大釜,最后来到了占据了一大片空地的竹帘模具处。
  它们在晒粮食的木架上摆放,迎着太阳晒干,因为没有漂白过,呈现出的颜色是麻的褐黄。
  工匠们将捞好的纸膜一张张叠好,用木板压紧,上置重石,将水压出。随后透火焙干,把压到半干的纸贴在炉火边上烘干,揭下即为成品。
  赵无恤双手接过了公输克递过来的纸张,因为模具比较小,这张纸呈长方形,高一尺,长二尺。
  它比后世纸张厚多了,触感不像后世的纸张,倒更似布匹。纸表面有不少让无恤皱眉的小疙瘩,翻过来后,背面未捣烂的黄麻、草迹、布丝等长纤维清晰可辨。
  “这便是麻纸?”众人倒是看不出好坏,都很是惊奇。
  不过成乡老班底对赵无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一个新颖主意,指派工匠做点奇巧之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通常是以“贤者能知常人所未知,察凡俗所未见”来解释,自然而然地将赵无恤当场神农一般的人物,并且持续向新加入的同僚如冉求、公西赤等人灌输这种说法。
  无恤研究了半晌后才开了尊口:“善,虽然并未尽善尽美,但一个月能做成这样,已经极为不错了。”
  原本一脸紧张的公输克闻言,方才松了口长气。
  见识过后世各式各样质量高级的工业制纸,赵无恤对原始的麻纸并无太大感觉,不过这毕竟是世界上第一片纸张,值得赞扬。何况麻纸也是有优点的,拉扯了两下后,无恤发觉此物纸质坚韧,不易变脆、变色。
  科技和文明的进步与知识传播、记述工具的创新是分不开的,现在,纸提前四百年出现,绝对是种跨时代的产品。春秋正处于知识大爆炸的时代,私学开始兴起,士阶层也在崛起,号称“四大发明”的纸张会带给这时代怎样的影响呢?
  这前景让他微微有些兴奋。
  就在这时,旁边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赵无恤的遐想。
  公西赤方才静静旁观,没有说过几句话,此刻却突然张口道:“恭贺司寇和工正,但赤纵观整个制作工艺的过程,觉得比制作竹简木牍还要繁杂不少,恐怕费财也要更多……”
  从赵无恤开始让公输克试制纸张起,年轻的公西赤便一直持反对意见。当时赵无恤忙着领兵去鲁城火中取栗,所以并未理他,孰料回来后子华又数次进谏。
  这是一场无恤未曾想到的,初生的纸张与正走向鼎盛的竹卷、简牍之争!
  无恤造纸的初衷之一,便是要造出一种更容易传播知识的书写材料,为推广领地内的乡学蒙学做准备。
  儒家搞教育起家,在推广教化上是很积极的,对赵无恤打算恢复乡学的做法公西赤表示赞同,但在制作书写材料上却有了分歧,他负责的邑三老之职本就是管礼仪、祭祀、教化的,所以有发言权。
  赵无恤从前在晋国新绛公学时,曾在泮宫外见过处竹简工坊。其制作过程,首先要选择上等的青竹,然后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一片片的青竹,以便书写和干燥防虫。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这道烘烤青竹的工序就叫做“汗青”。
  随后再用麻绳编缀起来,就可以用来书写,此物经久不坏。而木牍的制作更简单。
  所以公西赤说:“《尚书·多士》言,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此物传世已久,赤用起来也没感觉到有何不方便,何苦弃彼而用此?”
  “竹简没什么不方便的?”赵无恤已经无力也无法吐槽了。
  他造纸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想让自己,让乐灵子阅读时舒服点。
  这时代读书可是种体力活,好学的士大夫出门都是将简册整车整车的拉,所以才有学富五车的说法。
  赵无恤一日翻阅一石公文是常事,不过比起后世秦始皇的一日百石算不了什么。但习惯了后世快速阅读和书写的他对在竹卷上缓慢的笔削速度十分抓狂,之前没有闲工夫来折腾,只能强迫自己适应。现如今领地也有了,人手工匠也齐全,当然会造纸来方便自己,顺便作为一种三邑特产售往各地创收。
  但公西赤没有后世的书写体验,自然认为竹简是最好的工具,应该在竹木比较多的地方建一个制作竹简的工坊,而不是耗费人力物力来研制这种不知可否使用的“麻纸”。
  闻言后,赵无恤也并未生气,而是扫视一起来的几个亲信。
  计侨等人是春秋典型的士,效忠于主君是一回事,但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极有主见的,并非唯无恤是从的应声虫。对此赵无恤持鼓励态度,他并非真正的“圣贤”,前世也只是个普通人,凡事哪能没有错漏?正需要一些有独立观点的属吏来拾遗补缺呢。
  和公西赤一样看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数,自己虽然可以强行拍板,但若是能说服他们当然更好。
  于是赵无恤索性招呼众人在空地的竹席上坐下,正好瞧见不远处小公输班怯怯地躲在一个木架后,便让公输克将他召唤了过来,陪坐在旁。
  赵无恤对小公输班是极其重视的,他宣布工匠坊内此子可以随意进入、观看,他若是做什么器物,也不得阻拦,注意安全即可。虽然比较渺茫,但无恤其实还是希望他能带给自己点惊喜,搞点发明出来,但一直都没有就是了。
  他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七八岁孩童,除了玩具竹马外,还能做出什么来?
  小公输班自打造纸坊建立后,就在里面可劲的到处跑,每天分别蹲在地上,好奇地观看各个工艺程序,因为赵无恤的那道口令,他父亲也懒得管他,由着他来。
  却听无恤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叫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书于竹帛,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天下的书写记事材料无非是甲骨、金石、绢帛和竹卷简牍等几种,当然,现如今又多出了纸。”
  殷商时是甲骨文最为鼎盛的时期,周人虽然敬天,但对鬼神的崇拜却有所收敛,甲骨从周初开始已经渐渐被淘汰,只用于卜辞记述。周人倒是更喜欢直接将字用铜削铭刻在青铜器上,以传后世子子孙孙永葆是用。无恤还知道,居于西鄙的秦国人对石鼓文情有独钟,后世出土过不少。
  由于这几种材料的局限性,文字难以广泛的传播,所以直至殷周时期,掌握文字的仍只有上层社会的巫师和贵族数百人。这极大地限制了文化和思想的传播,这一切直到竹简和木牍的出现才得改变。
  他反问道:“子华你在甲骨和鼎器上刻过字否?比起在简册上用笔削书写的速度如何?你喜欢哪一种?”
  “自然是喜欢用竹简,金石、盘盂不如简册之速也。”
  公西赤擅长接人待物的礼仪,还有祭祀,所以这等事情自然是本行。
  的确,公西赤对竹简极其推崇,也不是没原因的。比起先前的那几样,它的书写速度、普及程度都有很大提高。也正是竹简的出现,加速了思想文化扩散,才形成了后来的百家争鸣,同时也使孔子、老子的思想得以流传后世。
  “没错,铭刻自然比不上书写简单,不过当下却有种东西书写起来比竹简更快更方便,班,你可知是何物?”
  赵无恤觉得,小公输班虽然才七八岁,却是那种大智若愚的人,他挠头想了一会指着赵无恤的深衣讷讷地回答道:“是绢帛。”
  无恤拍了拍他的头道:“然也,竹简虽然有进步,可依然笨重而不易携带,又不能舒卷,所占体积大。绢帛则是理想的书写材料,可以舒卷携带,寿命也长。”
  春秋之世,上层贵族用的最多的书写材料,的确是绢帛,公西赤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史称之贫不及素,绢帛太贵,只有卿大夫才用得起!”
  赵无恤笑道:“若是有一种东西,制作的价钱和材料不比竹简贵,但书写的效果却和绢帛一样,甚至比它更好呢,你是否会用!”
  公西赤哑然:“这世间哪有这种东西?若是有,自然当用之。”
  无恤拿起一张黄色麻纸,在公西赤面前一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如用过竹简后,你就不乐意再用绳子打结,在甲骨、石壁上记述一样,用过此物后,竹简也可以摒弃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竹简的使用会一直持续到南北朝,才被改良过的纸彻底淘汰。但在纸提前四百年发明后,在赵无恤想来,和漆器遭遇瓷器一样,竹简的历史使命大概要提前好久终结了……
  公西赤作为孔子的学生,继承了他小固执和迂腐的性情,少了冉求的变通,依然有些不信。
  “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公输克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变了,却来不及阻止,赵无恤已经让人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摊开了一份麻纸,一份上好的竹简,让公西华在上面书写。
  众人围了一圈,尤其公输克瞪大了双眼,却见公西赤手持兔毫笔,蘸满墨汁后也不理会竹简,一来就捋着宽袖在麻纸上下笔了。
  赵无恤对纸太过自信,然而公西华笔锋落下后,意外却出现了!
  这批麻纸看着不错,但或许是配比缘故,溶水性却较高,加上公西赤蘸的墨汁有点多,笔墨点上去就化开了,黄色的麻纸上,瞬间多了一摊乌黑的墨迹!
  包括公西赤在内,众人都是一脸尴尬,赵无恤的笑容更是凝固在了脸上,而原本就心怀忐忑的公输克更是两腿一软,跪倒在地面上!
  公西赤额头冒出冷汗,他强忍着扔笔的冲动,在其他几张麻纸上也试写了几笔,依然出现了这种墨点化开,无法成字的情况。
  “这下糟了!”他暗暗想道,如此一来,司寇方才说的话竟然立刻就被事实反打了脸,这麻纸用来书写,还真不怎样……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咳一声,尴尬地看着公输克在稽首认罪,若是司寇生气,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免不了要受牵连。
  “小人死罪,死罪,为了急于完成司寇交予的事,做出了这等次品!”公输克稽首如捣蒜。
  他也有苦说不出,这本来就是第一次成品,孰料司寇也不过问,就直接让人书写,自然很难一次到位。
  赵无恤的确是有些尴尬的,今天大概是因为纸张做出太兴奋了,竟然如此大意,应该先详细问问才对。
  若是这事不立刻解决,他以往在老班底心里奠定的“不学而知”的“贤人”形象就会出现裂隙,对在领地树立绝对权威不利啊……


第355章 公输纸
  或许是初见纸张有些兴奋,赵无恤今天一时大意,出了个小丑,在这思虑的间隙,他先是眉头微皱,吓得周围的众人心颤。
  主君似乎还从未发过火,动过怒,但下臣们皆视之为乳虎,不敢触其虎须。君威在过去两年时间里,通过种种事情,竟不知不觉积攒起来了,高如泰山。
  但无恤很快就缓过神来,他恢复了平日的雍容笑道:“第一次做出成品,难免会有纰漏,是我心急了。此事怪我,不能怨公输子,快快请起!”
  公输克松了口气,再拜稽首。
  而公西赤却乘机说道:“司寇,我听子贡说过一句话,君子的过错,如同日蚀月蚀,若是犯了过错,人们都看得见,而改正了错误,人人依然会仰望之。这麻纸似乎并不适合书写,还是沿用竹简比较好……”
  赵无恤这下有些不高兴了:“麻纸初次做出,有瑕疵是必然的,下次改进即可,何必骤然言废?”
  公西赤还待劝,就在这时,小公输班却突然凑了过来,拉着公输克衣角,朝赵无恤行了个礼,一脸天真地说道:“司寇,小子也做了些纸,可以试试么?”
  无恤听后微怔,随即眼前一亮:“你做的纸?”
  原来,公输班因为赵无恤的优容,白天在计侨的数科学堂上课,休息时便可以在工匠坊随意进出,造纸坊也不例外。前几日,他学着工匠们,也闹玩似地弄了一池纸浆,在匠人的帮助下一步步做下去,今日居然还真产出了成品。
  不过公输克也只当这是儿子在玩过家家,他们公输一族,打小就以木石尺线为玩乐,在家中时,弓矢、小弩、小车辇不知道做了多少,所以也没放心上。
  此刻他自己才被司寇宽恕,谁料儿子却要主动卷进来,连忙一把将公输班推开,解释道:“司寇,这只是犬子的胡闹,当不得真……”
  赵无恤却来了兴致,让公输班将他做的麻纸拿来看看,计侨也赞同,公输班虽然看上去木讷,但教授他数科时却能见一而知十!
  等小公输班献宝似的将半尺宽,一尺长的缩小版麻纸送上时,包括公西赤在内,众人都惊讶不已。
  看上去,除了尺寸小一些外,居然和之前的麻纸不相上下,纸质甚至还更紧密些。
  望着小公输班认真的表情,赵无恤偏头问道:“他花了多久做出来的?”
  公输克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禀司寇,此子半月来一直在造纸坊观望,给匠人们打下手,等小人发觉时,他已经将碎麻布入釜蒸煮,来不及阻止了。小人只能任由他乱来,这工艺也并无不同之处,若是结果不好,还请司寇饶恕他的冒失之罪。”
  “若是可行,则为有功,若是不行,也只是一次试制失败而已,这造纸之法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走些弯路,何罪之有?”
  不过在众人看来,这毕竟是小孩子的玩闹之物,仅能证明公输班有技艺上的天分,唯独知道公输班为何人的赵无恤带了份期待。
  于是公西赤面前的案几上,一左一右又摆上了两种书写材料,他有些无奈,但却只能提笔,看来得彻底证明这名为“纸”的物什失败,才能让司寇回心转意。
  这一次,他心里对麻纸有了底,便先在竹简上下笔,好在事后做一个对比。
  他手中的笔依然是上好的兔毫笔,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蒙恬发明毛笔”,此物其实在上古时已经有了,到殷周时期走向成熟,伴随竹简、绢帛的流行而改进。孔门儒士身上一般都带着一套完整的书写工具,其中有毛笔、铜削、竹片、小竹筒。铜削用来刮削竹片,小竹筒应是用来存放墨、颜料等物。
  最重要的自然是毛笔,兔毫包扎在笔杆外围,以麻丝缠紧,外面再涂漆粘牢。笔杆系竹制,裹以麻丝,髹以漆汁,笔锋尖挺,是抄写竹木简牍的良好工具,也是公西赤最爱不释手的一支。
  “子路以剑为器,子皙以瑟为器,子贡以舌为器,我以笔为器!”他曾如是说。
  至于墨,无恤让人送来的有天然矿石的石墨,也有用木炭烧成的炭黑墨。最佳的自然是松烟墨,就是用松木烧出的烟灰,再拌之以漆、胶制成,其质量远远要胜过石墨。但是这时期的墨没有制成锭,而只是作成小圆块,它不能用手直接拿着研,必须用研石压着来磨。
  方才的石墨加水太多,这次小公输班在旁亲自为公西赤研磨松烟墨,就显得更浓郁几分。
  随着宗周覆灭,诸侯割据、各自为政,传承自周篆的文字也逐渐体现出了地方色彩来,此时已出现文字异形的现象,各国文字品式多样,风格不一。
  公西赤的字是鲁篆,也是赵无恤属吏中公认最好的,往常颁布公文通常要找他。他字形秀美、明快,书风谨饬,下笔从容、沉静,但在赵无恤看来,狭窄的竹片却限制了他的发挥。
  不过公西赤写完之后提笔观赏了一番后,倒是自我感觉良好。
  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诗·淇奧》,当年在中都时,城邑外溪流湍湍的简牍工坊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无恤拊掌而赞:“子华好字,不愧是孔子高徒,再在那麻纸上试试。”
  公西赤应了个诺,心想方才写了《淇奧》,这回应该写点什么呢?不过他很快不就不想了,这尺寸小了一倍的纸是公输班半玩半做制出的,结果肯定和方才一样,甚至还不如,自己随意写个字就完事了。
  却见他尖细的笔豪入墨缓缓一拖,又微微蘸了一次墨汁至半饱满状,笔锋转向了黄麻纸上,周围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公西赤双肩并肩而立,落笔入纸如刀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黝黑的一竖!
  包括公西赤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唯独赵无恤露出了笑容。
  没有出现墨点化开,凝成一团的情况,而是很细腻的一横!
  公西赤浑然不信,又拉下了一竖。
  这一竖粗墨重锤,像是某浓眉大汉慨然挑起的眉梢!
  依然是正常的笔画,墨汁只要不故意去停留,就不会在黄纸上化开!
  公西赤停手了,因为他压根没想要在纸上写什么,片刻后,他的手腕才再次动了起来。最初是艰涩缓慢的,慢慢地,他的笔势顿挫却又紧接着圆融而下。
  当一整篇洋洋洒洒的《大雅·文王》跃然纸上时,公西赤额头都冒出了汗,手腕有些颤抖,他自从开始写字起,还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写起来比在竹简上,要更快更容易多了!
  一众人等都站过来旁观,黄麻纸上已经布满了鲁篆字体,最初那几字,怎一个丑字了得……
  但之后的笔画渐渐习惯了这种新材料,有所改观,写到后面,在圆润和美感方面已经跟竹简上的不相上下。
  公西赤愣了半晌后,恭敬地向赵无恤赔罪道:“赤服了,这麻纸,的确和质量一般的绢帛相差无几,但……”
  他欲言又止,无恤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最原始的黄麻纸比起竹简,也仅仅是稍占优势而已,所以公西赤大概觉得此物不足以彻底取代简牍吧!
  但麻纸能用来书写这一点却得到了证明,众人都喜形于色,无恤则招手将小公输班唤了过来。
  “小童子,你这纸的制法与汝父做的有何不同之处?”
  公输班依然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浑然不知道自己立下了大功。
  “煮浆时父亲不让小子加石灰,所以我用了灶坑里抓的草木灰……”
  “原来如此!”公输克闻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三邑的石灰矿不多,供应有些紧张,他哪能放任儿子玩闹浪费?所以公输班用草木灰制浆,却误打误撞赌对了!
  从古至今的许多科学发明,是必然与偶然结合的产物,科技积累和正确的思路是必然的前提,而试验时各种无意之举则是成功创造的推手……
  不过这种偶然放在小鲁班身上,或许也是必然?
  总之,赵无恤似乎看到命运之神在冲自己微笑,公输班不仅误打误撞做出了合格的麻纸,还挽回了赵无恤一时失误出的小丑。
  书写用纸正确的配方已经找到,赵无恤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对还在低头回味今天诸多事情的公西赤说道:“子华你的建议也不可不考虑,这样罢,可以在竹木较多的地方修建一个小型的竹简工坊,在纸张工艺成熟前与之并行。”
  公西赤大喜,垂拜道谢。
  经过今天的事情,赵无恤也意识到,纸张想要取代现有的书写材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它可以成为竹简、木牍、缣帛的有力竞争者,直至成为唯一的书写材料!
  “正确的配方已经被公输找到了,等工匠熟练了造纸工序,便可以改进技艺,扩大材料,提高纸的质量。”
  等慢慢探索到直接以植物纤维来造纸,大概就能做出他曾向乐灵子叙说过的白纸了!而那个临时的竹简工坊,也可以转化为采竹的哨点,一举两得。
  无恤还让计侨给参与造纸的工匠们记一大功,赏赐钱帛粟米若干,增加他们的积极性。
  在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回头对出工坊送别的公输父子及众工吏工匠说:“这纸……”
  他指着公输班笑道:“汝父子有大功,就命名为公输纸罢!”
  历史上,后世有蔡侯纸,有左伯纸都闻名于世,但因为赵无恤的出现,这时代纸张的祖宗却成了“公输纸”!
  或许,这只是个开始,在未来数十年里,以“公输、鲁班”为名的新颖器物可能会越来越多,直至成为改变时代的洪流……
  ……
  赵无恤离开工匠坊刚回到廪丘邑寺,还来不及喝上一口水,他带在身边作为佐吏历练的少年阚止便脚步匆匆地趋行入内,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是关于孔丘的最新消息!也是一个在赵无恤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第356章 人之将死
  无恤听罢阚止之言后眉头大皱。
  “国君召见孔子了?”
  他在鲁城那边留了封凛作为眼线,密切关注着鲁国中枢的一举一动。封凛让人传回的话是这样说的:“公与孔子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时而不厌,忘飨食!”
  那场问对持续了数个时辰,在孔子告退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也传出了鲁宫。
  鲁侯以孔子劝服费邑有功,任命他替代因为避盗跖之嫌而卸任的柳下季,职为肆师,爵为下大夫!
  “肆师?”
  阚止道:“正是肆师,位列大宗伯之下,掌管和制定邦国的祭祀之礼,招待来朝娉的诸侯,演习有关的礼仪。”
  这个职务是宗周时期的六官属吏之一,比较冷僻,晋国的肆师已经和小宗伯合并了,所以赵无恤在晋时并未听说,唯独古旧的鲁邦有所保留。
  据说封凛传回的话说,当时孔子三让,鲁侯不许,随后便接受了此职此爵。
  “肆师之职,刚好就是孔子擅长的事情,国君任命他做这一职务,以孔子之能,想必能做出不少政绩来……”
  如此一来,他也从一名穷士跃入了大夫的行列中!这个历程,他曾经几度有机会跨越,“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入齐不肯接受齐侯封地,最终偏偏走了条最难的路子。
  经过赵无恤的乱入,以及在中都的起伏后,历史转了个弯,又悄悄的拐了回来。孔子不像历史上那样由中都宰而成小司空,而是成了肆师,但依旧得到了鲁侯的重视,进入了他期望已久的公宫,在都城参政!
  在赵无恤推荐下,其弟子中,宰予将代任中都宰,子路将任阳关司马,一时间孔门俨然盖过了赵无恤的光芒,成了鲁国炙手可热的新贵。
  虽然如今赵无恤势力与孔门处于合作的蜜月期,但孔子为肆师,无恤却料不就这究竟是好事亦或坏事。但无论如何,在孔子入局后,鲁国内部的变数又多了一分!
  “下雪了!”
  就在此时,外面却传来了阵阵惊呼声,放下这些思绪,无恤走出窗外,看着昏暗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不止是他,门口拄着矛戟守卫的兵卒,抱着竹卷经过的黑衣属吏们纷纷抬头观望。
  无恤披上了秋日时季嬴寄来的温暖冬衣,任由雪花落到肩上,口中喃喃说道:
  “鲁国的新年到了……也不知道晋国下宫那边,下雪了没?”
  ……
  在时间跨入十一月后,便是鲁侯宋第九个年头的岁首。经过一个多月眼花缭乱的折腾,阳虎“以陪臣专鲁”的时代宣告结束,但随着第一场冬雪降临的新时代是什么呢?
  是三桓复兴么?
  是孔子门徒遍布鲁国,一如他理想中那样“复周公之治”么?
  是大野泽的盗跖席卷全鲁,击溃姬周封建体系最顽固的一块磐石么?
  亦或是西鄙的赵无恤能在鲁国取得更大地盘和话语权,乃至于迈出最终的那一步呢?
  无人知晓,鲁国内部的各个力量都开始了冬眠和舔舐伤口的蛰伏。
  季氏在费邑复归后,拼命恢复力量;孟氏则自诩为阳虎之乱第一功臣,何况手下人才济济,在努力争取话语权,想与季氏平起平坐;叔孙氏则在聚拢残余的族兵,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卿位。
  于是三桓的势力再度平衡了,只不过从叔孙和孟氏联合防范季氏,变成了季氏与叔孙合伙抵抗孟氏的压力。
  在外界看来,盗跖仿佛被打懵了,在逃回老巢后蛰伏不出。群盗在大野泽周边劫掠的战利品半数便宜了赵无恤,控制的人口也损失了不少,所幸如此,他们才能靠余粮和渔猎勉强渡日。周边城邑有见识的老人都在担心,到明岁夏季冬麦等作物成熟时,在饥饿的逼迫下,这些盗寇将会更加疯狂的出击!
  在鲁城之乱中,被武卒俘虏的叔孙志被叔孙州仇在宗庙举行仪式,宣布将他“逐出”叔孙氏,随后戮杀于鲁市。比起在费邑分别当着邑宰和邑司马,安然无事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亦或是被赵无恤以小司寇名义,作为人质带回廪丘关押的阳越和季寤,叔孙志算是下场最凄惨的阳虎党羽了。
  阳虎本人虽然跑到了灌城,但他过去几年都在拼命帮晋人攻齐,得罪齐人太深,所以竟不敢降齐。只能一面咒骂踩着他上位的赵无恤和孔丘,一面靠着区区千室之邑艰难度日。
  ……
  至于鲁的北邻齐国,半个多月前第一时间得知了鲁国的叛乱,齐侯极其兴奋,召来卿大夫们公议。下卿陈氏认为鲁将大乱,应当乘机攻鲁,即便违反了“役不再籍”的规矩,强行征召齐人也在所不惜!
  陈乞信誓旦旦地说:“君上尽可放心,高唐方面将全力防御晋国的援助,同时提供足够的粮秣,让国、高二卿可以南下攻鲁,必能大克之!”
  鲁国一直是齐的肘腋之患,齐侯杵臼一面心痒不已,另一面则是顾虑陈氏的用心,故不能决。于是他便冒着雪跑到晏氏宅邸中,探望久病在榻的晏婴,同时也想要征求他的意见。
  寒暄和问候后,齐侯跪坐在晏子榻侧,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鲁可取乎?”
  晏子年近八十了,已经垂垂老矣,早没了去岁还能陪同齐侯登路寝之台的精神,他本就黑瘦矮小,现如今更是蜷缩成一团,脸色的老人斑都挤到了一起。铜燎炉里烧着热腾腾的竹炭,晏婴怀里抱着手炉,裹着厚被依然哆嗦不已——据说晏氏族人已经做好了办后事的准备。
  他睁开眼睛看了同样须发灰白的齐侯一眼,缓缓开口说道:“一百五十年前庆父之乱,先君桓公也问过前去鲁国出使的行人同样的问题,君上可知道那行人是怎么说的?”
  “愿闻其详。”
  “行人曰:不可,鲁国犹秉周礼,周礼,虽然并不适用于齐国,但却是鲁立国之根本。国之将亡,就如同大树病死一般躯干先行仆倒,然后枝叶随着落下。鲁国不弃周礼,根本仍在,未可动也……君上,当年那行人说过的话,也是老臣想要说的。”
  齐侯听罢唏嘘不已:“鲁国尚有周礼焉?恐怕十多年前鲁昭公来投奔我齐国时已经不再留存了吧?先是三桓专权,如今陪臣阳虎又凌驾其上,其国内重赋厚敛,民众贫苦,纷纷投奔盗寇。如今鲁城大乱,阳虎与三桓火拼,此机遇百年难得,岂能放过?”
  晏子道:“没错,阳虎不去,鲁难未已,但老臣听闻,在晋国赵卿之子无恤和中都宰孔丘二人干预下,其内乱已平,独剩一阳虎割据灌城。”
  “但陈氏认为鲁国三桓纷争,阳虎就在边关可为内应,而赵无恤心思叵测,盗患没有完全平息,所以战机依然存在。”
  晏婴听到陈氏之言,冷笑着摇了摇头。
  “鲁国上层的卿大夫虽乱,但士和国人却不可轻辱之,国子和高子若是强攻,恐怕会栽了跟头。如孔丘之辈,老臣曾阻止君上用之,那是因为所谓的复周礼不符合齐国情况。他若是被鲁侯起用,虽然富国强兵是绝无可能的,但或许能将时局振兴一二,复兴礼仪,让鲁国强君权,得以多喘息一段时日……”
  他在榻上勉强一拜道:“老臣命不久矣,唯有一句话希望君上听进去!”
  齐侯连忙扶住他道:“晏大夫请讲。”
  “君上有志恢复齐桓公的霸业,这本无可厚非,但和当年桓公面临的形势一样,您应当从事于安定周边小国的祸难并且乘机使他们亲近,以便收为盟邦,翦除晋国的羽翼。亲近有礼仪的邦国如鲁、宋,扶持君威尚存的邦国如卫、北燕,离间内部涣散的邦国如晋,灭亡昏暗动乱的邦国如莒,此乃霸王之器也!”
  这是晏子为齐国做的战略规划,齐侯应诺,随后一如当年管夷吾去世前,齐桓公询问继任者一般,他也询问晏婴若是不在,齐国谁能辅政?
  晏子可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思索片刻后道:“齐国现在有四位卿,鲍子(鲍国)年岁虽然比下臣还大,但身体却硬朗,他的话是老成谋国之言,君上一定要听;国子(国夏)虽然年轻,但长于军旅之事,可以使之主外;高子(高张)多次处理政务、参与诸侯盟会,虽无过人的才能,且做事不够果断,但不失稳重,可以用来主持内政。”
  三卿已备,齐侯颔首,却问了这么一句。
  “陈氏呢?”
  听到这儿,晏婴突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后才顺过气来,昏黄的老眼盯着国君,喘息道:“唯独……唯独陈氏,若是君上不想姜姓之齐国化为妫姓之齐国的话,万万不能以之主政,要小心提防!”
  ……
  同样是十一月初,被逐的卿子赵无恤在鲁国平阳虎之乱,平盗患,被鲁侯封为郓城中大夫,为小司寇的消息也传回了晋国。
  虽还不至于让举国骇然,但虚岁十六的被逐卿子,本应该失去一切,苟且度日才对。但赵无恤孑然一身,却敢于去异国白手起家,不过一年就能取得如此成就,足以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震惊不已!


第357章 晋国那些事儿
  十一月,鲁国已是新年,但若将视角转向太行以西,在“启之以夏政,疆之以戎索”的晋国,因为使用的是夏历,所以还停留在年尾。
  魏氏主邑安邑城北,初雪降下后,地面一片洁白,广阔的盐池仿佛增大了无数倍。一支黑色的卒伍却乘着雪停,在这寒冬之际在被冰冻得硬邦邦的涂道上赶路,像是一队兵蚁爬行在白盐表层。
  打头的驷马战车上旌旗招展,上面几人都是赵无恤的老熟人,立于正中的正是魏氏的世子魏驹,他十七八岁年纪,身披火红甲胄和军绿色大氅,看上去英姿飒爽。
  魏驹的御戎是着劲装,肩甲上围着短帔的射手吕行,站在车右位置的是披着厚重狐裘,准备走文士路线的令狐博,此一文一武,可谓是魏驹的左膀右臂,时隔一年,三人都成熟了不少。
  魏驹看着这北国风光,忽然感慨道:“又是一年冬至日,这日子倒是有些特殊。”
  吕行没什么心眼,便问道:“敢问如何特殊?”
  魏驹道:“前年冬至时,出了大朝会的变故,当是时,我第一次得知赵氏还有一个名为无恤的贱庶子,随后与之结识,最初觉得他不过中人之资。但事实证明我其实是看走了眼,去岁冬至时,他已经成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让整个晋国瞩目。”
  “孰料物极必反,事盈必亏,他因为误杀了范嘉被驱逐出国。本以为会从此一蹶不振,谁料我一度有心招揽的张孟谈却毫不犹豫地跑出晋国,去投奔了此子,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些日子,传来了赵无恤在鲁国的那些作为,换了当年流亡的卿大夫士会、范鞅也不过如此,实在是让我叹服啊,也明白张子为何会如此选择了……”
  吕行面色严肃,微微颔首,据说赵无恤现如今手下人才济济,有兵卒数千,这样的势力放在河、济之间,也是不容小视的了。
  反倒是令狐博撇了撇嘴道:“世子不可自行菲薄,赵无恤在鲁国做的越好,越是让国内诸卿心存耿介,必会想方设法阻止他返晋成为赵氏世子,如今我魏氏虽然与赵氏关系良好,但在这件事情上却绝不肯帮助赵鞅。这就意味着,赵无恤将长期远离赵氏积蓄百年的强大实力,错过许多机遇,反观世子,轻而易举便能拉起能与之比肩的兵卒来!”
  三人目光看向了战车之后,那黑色队伍,正是百余名从魏国各地邑卒中精挑细选出的精锐。他们穿着厚厚的黑色皮甲和防寒的毛料,操一石半之弓,负箭矢五十,至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
  这些人若能在冬日里跟着魏驹完成从新绛到安邑的远行,要求在一个白天日行五十里,就算合格,将被选为魏驹亲卫卒的一员。
  魏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说的没错,赵无恤的再起看似惊人,但终究有短板。不过他也有许多值得吾等学习的地方,比方说在宋国的招募之制,比如说作为常备兵的武卒之制。可惜我只派人打听到了其选拔之术,却不知道具体的训练法子,不过我魏氏从来就以知兵著称,将这批精锐拉到安邑,招募些领邑青壮,用魏武子方阵训练,三年之内,定能练出一支强军来!”
  “无论是知氏的阿瑶,还是赵氏的无恤,都是吾等中的翘楚,必须努力才能迎头赶上,我也不愿让彼辈专美于前,这一卒若是能成军,就叫魏武卒吧!”
  如今晋齐争霸正如火如荼,却不关魏氏什么事,他们在太行以东、以及大原、东阳少有领地,所以无法向中原、戎狄地区扩张,调兵时也会尽量搪塞。他们的兴趣在大河以西的河西之地,充当着抗秦第一线。
  魏驹心目中的“魏武卒”在三年内将达到千人规模,到时候放在大河以西,依然独立的大荔戎,还有秦国,何愁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
  韩氏的主邑原本是位于大河两岸的韩邑,韩宣子获得南阳州地后,将大本营迁移到了那儿。
  但十年后,韩贞子又将主邑迁到了和赵氏交换得来的大县平阳城,这个家族,对换地似乎上了瘾。
  冬至已过,在韩氏新核心平阳,韩氏父子正在进行一场对话,话题的中心同样是在濮上搅风搅雨的赵无恤。
  事关赵氏世子的归属,由不得韩氏不上心,一方面,现任家主韩不信的妹妹是赵鞅明媒正娶的少君,也就是正室夫人,生下嫡长子赵伯鲁后死去。这几年,韩不信的孙女韩姬又许给了伯鲁,明岁开春后大婚在即。所以伯鲁身上有明显的韩氏印记,韩不信,还有他的儿子韩庚因为这层关系,对赵伯鲁继承赵氏自然是鼎力支持的。
  但纵观古今,赵宣子之立、赵景子之立、赵鞅之立的往事,说明赵氏一向有唯贤是立的习惯,嫡长子并不意味着一定能继承家业。如今,赵鞅也迟迟没立世子,赵无恤这个默默无闻的贱庶子强势崛起,更让伯鲁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幸那赵无恤因为一系列变故,在范氏丧子之痛的压力下被国君签署命令,逐出了晋国!这让韩不信松了一口气,就宽恕无恤之事,他面对赵鞅的求助,也是极尽敷衍了事。
  但它终究是件绕不过去的事。
  得知赵无恤成为鲁国小司寇,得封三邑的消息后,韩庚倒吸了一口凉气:“三邑?六万口数?数千兵卒?我韩氏在韩献子之前,也不过如此而已,此子果然极有才干,在哪儿都能做出让人吃惊的事来,如同黑夜里的明烛火,若他还在国内,伯鲁恐怕不敌。”
  年近六旬的韩不信却想的更多。
  他对儿子说道:“韩氏是曲沃武公一系的姬姓公族,如今卻、栾、羊舌、祁等公族都已经败亡;剩余的魏、知、中行虽然是姬姓,但与我亲属已远,也不值得依靠。俗言道,虽有兄弟,不如良朋,在我看来,这些所谓的同族中人还不如赵氏可亲!”
  “从赵成子开始,赵、韩两家有六代人的友谊,相互间多次扶持,才能走到今天,切不可因为一点小事而生分翻脸。国政上的事情,吾等还是要站在赵孟身边,才能免遭范、中行和知氏欺压。但那赵无恤,却已经成了赵、韩两家的一个心结,必须想办法解开才行。”
  “应当如何解开?赵孟迟迟不立世子,看那样子,颇有等赵无恤归来的架势,若是如此,伯鲁之位危矣。”韩庚忧心忡忡。
  “赵无恤想要归来何其难也,但我倒是有一个两全的主意。”
  “敢问父亲的打算。”
  “俗言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开枝散叶本是诸侯卿大夫,乃至于士庶人的常态,就说我晋国,当一个卿族出现两名有才华的子弟时,一般会分为两家,一家是大宗,另一家是侧室,或者说小宗,比如韩氏与箕氏,荀、中行与知三氏……”
  “赵无恤不是在鲁国做的极好么?又是有封地,又是有功劳,为父莫不如去劝说赵孟,让他将此子独立为侧室。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命之为甄、廪丘、郓皆可,那样一来,不仅可以让赵无恤在国外扩大赵氏的声望和血脉,又能让伯鲁顺利成为世子,执掌家业……”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从虒祁宫中得到消息,国君似乎也有这种打算……”
  韩庚听得双眼一亮,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有效。父子两人商量了片刻,便决定先由韩不信出面,抽时间试探一下赵鞅,而在虒祁宫中宿卫的孙子韩虎则去试探国君。
  不过就在当日,却有人报知氏的世子知申亲自登门,还送上了一封请帖……
  ……
  十一月将尽,位于新绛城外的知氏小邑处,一场冠礼正在进行中。
  殿前巨大的石铺平台显示出知氏宗庙庄严肃穆的气氛,加冠专用的堂在庙外已经立好,整套的编钟陈列于此。编钟上铸夔龙夔凤纹,钮作两只带角张翅的飞虎,衔梁对峙。乐师们早已就位,在将冠者从完成了告庙仪式,在父亲知申引领下迈步走出时,敲起了钟乐伴奏。
  冠堂位于家庙之外,坐北朝南,堂前有东、西二阶,东阶供主人上下堂专用,所以称为主阶,或阼(zuo)阶;西阶供来宾上下堂,所以称为宾阶。
  韩不信在这次冠礼中被邀请作为礼宾,在从西阶登台时,环顾四周,他感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
  那便是去岁六卿齐聚的赵无恤冠礼。
  可惜当时礼台上的三个主角,宾客范鞅已经病死,副宾乐祁在羊肠道遇刺身亡,冠者赵无恤去了鲁国发展,归途遥遥无期……
  放眼今日,受邀的宾客们已经到来,晋侯因为与知氏关系亲密,所以依然派了太史墨来记述这一切。
  但六卿却不齐全:赵鞅、魏侈有事在外邑,不能赶来,范吉射以范鞅丧期为名推脱了。
  知氏一向亲昵国君,与其他几卿关系不远不近,面对这位执政的屈尊邀请,韩氏和中行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尤其让韩不信有些诧异的是,一向与知伯有些不对付的中行寅竟然被邀请为礼赞的副手,在旁协助韩不信为同族小辈加冠。
  虽然他一脸不耐,但这似乎预示着不一样的政治信号。
  范鞅死后,升任中军佐的赵鞅便再无人能压制,其子赵无恤在鲁国西鄙的事业也蒸蒸日上,知、范、中行惧之。
  知与中行虽然有小过节,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戚,有传闻说两家开始试着亲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中行还是与范氏更紧密些,是打不断的铁杆同盟。
  此刻,受邀者全都身着黑色的衣裳,高冠长袖,地位高的卿坐在榻上,地位低的士大夫站于两侧,数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年轻的将冠者身上。
  “美矣……”韩氏一向以盛产俊美君子著名,韩不信的孙儿韩虎优甚,但眼前这少年,竟然不输于他。
  少年名为知瑶,是晋国执政知跞的嫡次孙,只见他鬓发黝黑,容貌俊美,且身材长大,虽然才年过十五,却已经身长七尺有余。
  相貌倒还在其次,让人侧目的是此子的气质……
  知瑶能射箭驾车,堪称勇力过人;而且博学多才,君子六艺,舞蹈剑术无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学就会;他还善于巧辩,智力超群;更难得的是意志坚定,做事果敢。
  一年多前的那次大射仪,诸卿子弟还在蜗牛角里争名次时,知瑶却已经跳出了局限,在知氏的北方县邑玩了一出大的。他带领县兵用计夺取了仇由戎国的一个千室之邑,晋侯大喜,以此封给他作为养邑。
  过去整整一年多时间,知瑶似乎沉寂了,其光芒被赵无恤“杀范嘉”“奔宋”,以及在濮北的崛起遮掩大半……
  然而今日一见,韩不信心里却暗暗念叨道:“幼虎虽去,雏鹰方出,此子恐怕又是一个赵无恤般的人物,这一代的年轻一辈,真是人才济济,等到他们为卿的时候,真不知是何局面,对晋国是好事还是坏事……”
  持才而傲,用这四字来形容高昂着头的知瑶再合适不过!
  但他又比赵无恤更放肆几分,虽为小辈,但在面对礼宾和副宾时,却待之如同龄人般,不惧不畏,不卑不亢。
  看来过去一年,他似乎是被喜欢“上善若水”的知跞故意掩藏,远离晋国中心。
  三加冠后,仪式告一段落,按照规矩,到场的宾客会送上一些建言,韩不信的建言是:“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小君子离开新绛多时,归来后应当多与同辈之人相交游才是。”
  然而知瑶没有像一般少年那样一板一眼地鞠礼和道谢,而是朝韩不信一拜道,抬眼带着嘲弄的笑意说道:“谢过韩子之言,但晋国六卿子弟,小子虽然不识其面,却曾闻其名,却不知有何值得交游之人。”
  他当场对晋国年轻一辈来了场点评,被太史墨记录在简册上,顿时传遍了新绛,让不少人恨得咬牙切齿之余,却又不得不服。
  知瑶戴玄端,一挥宽袖开始大发议论:
  “范禾有勇而无谋,做一冲锋陷阵的匹夫或者街巷喋血的轻侠倒是不错。中行黑肱色厉胆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守户之犬尔。魏驹自以为智计了得,却不知道自己处处只会效仿他人,其实是冢中枯骨。就连韩氏的阿虎,我也觉得是虚表无实,没什么本事。至于赵氏三子,藉父之名而已,碌碌小人尔。彼辈何足挂齿?又哪里值得小子交游?”
  韩不信哑然:“那小君子以为这晋国,这天下何等人值得交游?”
  “自然得要和我一样,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九州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的少年英杰。”
  “这世间有这样的年轻英杰?谁能当之?”
  知瑶昂首傲然道:“唯独赵氏无恤,方才值得小子一晤!”


第358章 世子之位
  十一月末,当知瑶对晋国一众同龄人的点评流传开后,初冠或者尚未及冠的少年们反应不一。
  赵伯鲁、韩虎性格使然,对此只是一笑而过,不以为然;魏驹明面上也是云淡风轻,心里却极不舒服。
  至于孪生兄长淹死在大河里后,范氏剩下的独苗范禾,则当着中行黑肱的面怒发冲冠,骂了知瑶一声:“其母婢也!”
  他随即恶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下一句话便是:“等死士练出后,莫不如将知氏竖子也一起杀掉罢!”
  这一年多时间里,赵无恤忙着在鲁国西鄙开辟自己的未来,魏驹忙着拾赵无恤牙慧,然而画虎画皮难画骨,能做成什么样不得而知。
  至于中行黑肱和范禾,近来却是把精力放在另一条道路上,那便是花费重金,招募死士。
  中行黑肱被知瑶评为“色厉胆薄”,说他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是“守户之犬尔”,他一脸阴沉,却强忍着不满劝诫范禾道:
  “我那堂弟本就高傲,连他的兄长知宵也不放在眼里,其性情比赵无恤还令人厌恶几分,这次是将晋国所有同辈之人统统得罪了。此事日后再算,迟早会叫他付出代价,如今之计,早日割掉贱庶子无恤的项上人头,为范子复仇才是正途!”
  他和范禾眼界也就如此,对于赵无恤“杀”范嘉却逃得性命一事耿耿于怀。无恤出奔后又辗转到了鲁国,忽然间竟风生水起来,更让他们又嫉又恨。可相隔千里,又是在外国,俩人在族中虽然跋扈,却鞭长莫及,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有不少猛士甘愿为贱庶子无恤效命,他身边防备甚严,须得技艺高超的剑士方能近其身!”
  中行氏从中行献子、穆子时就好养士,麾下能人异士自然很多,范氏财大气粗,当年范鞅所养的勇者丕豹名扬天下,两位君子合力,还真找来了不少敢死之士,现如今全都列于堂下。
  在中行黑肱和范禾的计划里,他们将花费数月,训练选拔其中的善战者,陆续派去鲁国,做行刺之事!
  列中的末尾有个头戴青幘巾,身穿劲装的年轻少年,正是先从范嘉,随后被中行黑肱要到手的豫让!只不过他脸上和手臂上已经多出了数道厮杀留下的疤痕,也没了最初投奔中行黑肱时的踌躇满志,此刻与粗鄙的剑士们为伍,只是垂首暗自叹息。
  “本以为委质于中行氏后会得到重用,孰料中行氏虽然尊贤者能者,却不能重用之;虽然贱不肖者,却不能斥退不肖者。在中行子心里,我竟只是一轻侠死士之辈,可以随时抛出去伤人的器物而已,他和已死的范子一样,都是以众人遇我啊……”
  但臣事君以忠,中行黑肱虽然无法让他满意,却也没有太过亏待的地方,面对君命,自命为“士”的豫让不得不从。
  ……
  范禾在领邑里做的事情比较隐秘,但宗主范吉射却知道的清清楚楚,当家臣进谏是否要约束规劝时,他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由着他去罢……”
  在范吉射看来,这个冲动好杀的小儿子不如已死的大儿子多矣,但这份想为兄长复仇的心思却是好的。暂且由着他去,若能成功自然好,却不能指望太多,依靠权谋与赵氏抗衡才是正道。
  他今天接待了一位来自齐国陈氏的客人。晋齐两国敌对,边境已经处于半封锁状态,按理说范、中行亲善,若是有一块范氏的符节,完全可以从夷仪附近的大河东岸乘舟过来。然而这位客人却做贼心虚,反而绕道卫国,走了一个大圈子后才抵达朝歌。
  究其原因,正是陈氏所谋之事对中行氏不利!
  范氏和陈氏在范鞅时代交往甚密,范鞅死后,作为六卿之末的范吉射也希望在国外得到一个强援,所以想维持这种关系,但因为两国敌对,所以一切都得隐秘从事。
  对于这些龌龊,范吉射不太敢让同盟中行氏知晓,只因为中行氏从中行献子时代起,一向是对齐作战的急先锋。且他们的主体领地“东阳”的鄋瞒、夷仪两大县与陈氏高唐相邻,就隔着一条大河相望,所以并不太友善。
  从陈氏送来的文书里,范吉射得知了一件事情,陈氏目前在极力怂恿齐侯乘着曲阜之乱攻鲁。然而在垂危的晏子强谏下,齐侯却改变了心思,决定明岁征兵时换一个主攻目标。
  陈氏这次是专门派使者来暗暗告知此事的,同时希望范氏不要干涉太多,以免两家交兵,伤了和气。
  因为那块隶属于中行氏的土地太过关键,连陈氏也有些心动。
  “陈氏这是希望我范氏袖手么?”
  陈氏此行大有深意,一是想取信于范氏,二是玩了个小花招。无论范吉射告诉中行与否,都符合陈氏的利益:若是中行无准备,那陈氏可以乘机为先锋,夺城得邑。若是中行有备,寻个借口让齐国公族国、高之兵先去消耗即可。
  范吉射有些头疼,如今六卿离心,执政知伯对争霸之事漠不关心,像今年这样合力出兵,让齐人只敢龟缩不敢对敌的事恐怕难以再现了。即便晋齐开战,他范氏作为中行的盟友,也不乐意让族兵去出力流血。
  因为两卿之力是绝对敌不过齐人举国来攻的,何况其他四卿?
  他现在总算知道当家做主的难处了,也开始怀念父亲范鞅还在的时候……
  那真是范氏的黄金时代!
  ……
  而赵氏那边,赵鞅在送走来访的韩不信父子后,立刻召见了家臣傅叟。
  “果然不出董子与傅大夫所料,韩伯前来试探我,席间大加夸赞无恤在鲁国之功。他还提及当年范武子封随,于是从士氏分出,中行桓子为中行之主、知庄子封于知,便从荀氏分出的往事,暗示无恤既然有这份功绩,我完全能效仿前人,立他为侧室小宗了……”
  傅叟行礼道:“那主君打算如何应对?”
  赵鞅在席上坐下,抚着美须道:“我婉拒了,理由是无恤尚幼,赵氏现在还嫌小宗太多,何必急着出新的支系?五指紧握成拳方能伤人,若是离心反倒会被人各个击破,等日后再说不迟。”
  傅叟道:“这理由不错,事关赵氏内政,韩伯纵然会失望,却也不至于伤了赵、韩两家的关系。只是主君,此事终归不是个办法,须得寻机解决啊……”
  思及此事,赵鞅有些烦躁,坐在案几上用食指轻敲桌面,声音阴沉地说道:“大夫应当知晓,无恤不归一日,此事便无法解决。”
  傅叟一个激灵,立刻窥见了赵鞅的真实想法!
  “那是自然,下臣明了!”
  经过上次赵鞅昏厥事件后,赵氏的主要家臣虽然还没有公开意见,但多半已经属意能稳定局面的赵无恤,希望这位精明强干的君子成为未来的家主。
  赵氏一向唯才是选,有数次庶子逆袭嫡子,被选为新家主的传统,所以在传统方面阻力不大。
  真正的阻碍,还是那场突发的意外,乐祁身死,范嘉喂鱼,赵无恤流亡鲁国。一般而言,流亡之人在本国政治发展上被判了死刑,于是不少家臣又悄悄收回了准备投出去的票,转而注视其余三子。
  但有无恤珠玉在前,那三子除了伯鲁尚可称孝外,怎么看都觉得不堪……
  然而这才一年多时间,赵无恤凭借自己的努力,隐隐崛起于鲁国,其势力增强的速度让人骇然,家臣们的心思又开始飘忽起来。
  “庶君子或许能像范武子、范献子一样再度归来也说不定……”
  这是很有可能的,往长了说,赵鞅年富力强,无恤也才十六,而知伯已老,且知氏家主的寿命一向不长,说不准过几年就死了。到时候赵鞅为正卿,专晋权,一份赦令发向鲁国,除非范氏跳反,否则谁又能阻止无恤归国?
  一念至此,又有不少家臣回到了观望的态度上,傅叟便是其一。
  光冲着赵无恤在冬至等节庆送来的那些金玉嘉柔,还有字里行间的那些允诺和示好,便足以让傅叟替他说些好话了。
  赵鞅沉吟片刻后做出了决断:“侧室是可以立的,但立的不一定是无恤,也不是现在,伯鲁纯孝,应该谅解我的心意……”
  傅叟心中暗暗感慨,主君啊,其实两年前就有个快刀斩乱麻的机会,可以早早解开赵韩之间的结,甚至能避免无恤被逐的意外!
  终究还是自己这位主君性格太急太刚强,也太讲情义,少了几分利害的算计。不过这也是傅叟,以及天下许多士人甘愿效忠的原因之一。
  赵鞅的胸襟和豪迈,很大程度上能弥补他的缺陷。
  但傅叟还是有几分遗憾:“若当初主君不要急着敲定庶君子与乐氏女的婚事,反过来让他与韩氏联姻,以韩氏女为正室夫人,那即便他成了世子、宗主,与韩氏间也多了一层关系,少了几分顾虑!”


第359章 季嬴
  按照傅叟的料想,如此一来,韩氏或许能对未来更放心一些。
  但为时已晚,且不说当时赵无恤尚无贤名,韩氏嫡孙女哪能看得上他一个贱庶子,往后的事情谁也料不就。
  现如今,这一计策的实施条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若是下出来,反倒会成一招烂棋。
  他清楚赵鞅的脾性,虽然去鲁国那一趟在无恤的劝诫下性情收敛了不少,与韩氏、魏氏的关系稳固发展,对知氏也不再公然抵触。但赵鞅却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从不毁诺!
  何况此计更可能一次性得罪韩氏、司城乐氏两家人,结果还讨不到好。
  赵伯鲁与韩姬的婚约虽未正式公开,但在晋国卿大夫圈子内已经人尽皆知。而赵无恤与乐灵子的关系因为那场羊肠坂的风雪夜刺,以及他扶乐祁棺椁归宋,为其守灵一事更是无人不晓。
  一旦反悔,晋、宋的卿大夫们会对赵氏不齿,伯鲁以后也再无颜面立于世了。说不定,对人颇讲究情义的赵无恤也会怨愤他……
  于是傅叟立刻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后之论吞回肚子里,集中精力应对赵鞅关于另一件事的询问。
  在赵无恤、董安于、尹铎等人的共同建议下,赵鞅这些时日一直在筹谋一件大事。
  那便是迁家!
  尽管有许多反对意见,但赵鞅却意志坚定:“三年之内,要持续不断地往大原、狼孟等地移民开拓,待到那数县之地人口多达十万后,便可以将赵氏的家庙迁到晋阳了!”
  无恤在鲁国与三桓、阳虎斗智斗勇之余,与晋国本土的消息来往也从未断掉,晋国内部听闻了他的事情,他也通过赵氏如饥似渴地了解晋国国内发生的各自变化。
  在上次建议赵鞅“高筑墙,广积粮”后,又陆续寄来了不少简牍,阐述自己对赵氏未来的想法和谋划。
  有了对赵氏领地经济、人口十分熟悉计侨,还有聪慧的张孟谈辅佐,无恤对形势的分析愈发中肯。比如赵氏的田亩政策、大本营转移计划、对各小宗和领邑的集权手段等等,许多事情都戳中了赵鞅的痒处,他对无恤是越发的满意了……
  如此一来,小儿子虽然不在身边,却依然能向赵鞅进谏,拾遗补缺,不差于他的三个兄长!
  但有一件事情赵无恤是不方便说的,那便是关于世子之位的归属。虽然赵鞅上次会面时许下了允诺。但他作为当事人,若是在简帛里一个劲的叨叨,言多必失,失了赵鞅欢心反倒不美。让那些已经意属无恤的赵氏的家臣,如董安于、邮无正来谏言效果反而更好。
  “小子在与人博弈时,听说过一句话,叫金角银边草肚皮,迁都晋阳,可以避开敌对卿族的主力,又可放心开拓戎狄,经营好一角,其形势仿佛当年献公时的晋国!”
  这是赵无恤在一张“公输纸”上写给赵鞅的亲笔信,也是他认为赵氏想要化国为家,必须经历的历程!
  无恤在信中分析道,赵氏在新绛附近处于绝对劣势,太行以东的大片领土却又归属邯郸氏,其余诸邑四散,唯独在晋阳一代比较集中,而且山河形胜之地,易守难攻,可以作为军事要塞。只可惜,那里十多年前还是“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荆棘丛生之地,若是想要迁徙宗族中心,还需要长时间的开拓和改造。
  一如他所说的狡兔三窟,现在赵鞅依然年富力强,父子两人一人一边开拓反倒是更好的战略,虽然,无恤选择的地方恰恰是“草肚皮”……
  开局不佳,不过能下成怎样,能不能一举翻盘,还得看下棋人段位如何!
  ……
  与傅叟等人谈完公事后,赵鞅回到了居室,卧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捏着自己的眉宇,想着与赵无恤有关的事情。
  赵鞅也烦恼啊,做晋国次卿可不容易,一面要考虑宗族,赵氏内部,儿子们、小宗、家臣,纷乱的事情已经数不胜数。此外还得应付国内五个敌友,一面又要顾虑邦国,着实心累。
  但赵氏第一家臣董安于在晋阳主持大局,身边的尹铎和傅叟虽然各有所长,但却也各有所短,三个儿子并不足以依靠,他身边需要一个辅佐之人。
  就在此时,门扉处却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鞅性格刚强,对下严苛,他在处理政务或者休息的时候,无人敢扰。
  他皱着眉头大声问道:“何人在外吵闹?”
  “是女儿。”
  赵鞅的怒气凭空消散,来者正是他的养女季嬴。
  门扉推开,一朵红云飘了进来。
  季嬴穿着红色深衣,在门口脱下鲁缟织就的鞋履,只着洁白足衣推门而入。
  过去一年里,或许是唯二值得依靠的弟弟远行,季嬴也发生了她发生了极大的蜕变,从一朵含苞的花骨朵变成了初开的繁花。
  虽在门外等候了许久,她却依然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举止间落落大方,文雅而自然。
  但也有不变的地方,比如那份发自内心的温柔和细腻,她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芦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蹑足走过时,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隔着十步,她便朝赵鞅裣衽行礼,道:“父亲安好。”
  赵鞅微笑着抬手:“免礼罢……”
  他忙于外事,知氏夫人身体不佳,魏姬不受宠爱,居于新绛赵府。所以下宫家事很大程度上被季嬴默默接了过去,凡是女子能负责参与的祭祀,全都一手包办,从未让赵鞅操心过。
  这也是让他颇为欣慰的一件事情。
  “父亲,腊祭的享祀已毕,接下来可还有事情需要女儿去安排的?”
  赵鞅想了想道:“也就剩下明岁开春的各种祭祀了,迎来送往方面,韩氏的阿虎已经成年,给韩氏的礼物要加倍,感谢下韩伯今日来拜访的好意。等到三月份时,伯鲁便要与韩氏女成婚了,那些宾礼之类,还须你多多操心……”
  季嬴应诺,又垂首道:“父亲,女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但说无妨。”
  “瓷器本出于成乡,技艺掌握在那些鲁国陶匠手中,去岁以后收了不少值得信任的赵氏陶匠为徒,在下宫也有建造瓷窑,如今销行天下的瓷器,七成产于下宫,三成产于成乡,分别被称为赵瓷、成瓷,所获的金玉钱帛颇为可观。”
  赵鞅原本还面含微笑,现在却慢慢严肃起来了,自己这女儿,居然对赵氏的支柱产业如此了解,她的确和无恤一样,时不时就能让他另眼相看。
  “父亲政务繁忙,或许未曾发觉,自从今年八九月间,半数鲁国陶匠去鲁国西鄙投奔无恤后,或者说,从无恤离开晋国后……”
  说到这,她面上有了一丝罕见的感伤,但转瞬即逝。
  无恤的远去虽然让季嬴一度伤神,但她本就坚强,很快就振作了起来。这一年多里俩人书信往来也没断过,季嬴亲手做的春服、夏蝉衣、秋服、冬裘,鞋履一一寄了过去,无恤凡是有什么新颖的出产,也会让人送回来。
  比方说前几天,从鲁国寄来了不少似绢非绢,似麻非麻的东西,名为“纸”,质量好的可以用来书写,比沉重的竹简方便多了,质量差些的则可以用来做些不能为人道之的事情……
  想必宋国乐灵子处,也收到了一份罢?
  她脸色微红,轻咳一声后继续说了下去。
  “从那以后,虽然下宫、成乡出产的瓷器不减反增,但质量和外观却再无改进,连在新绛、温县等地的售卖也有些萎缩。匠人们不得其解,女儿在开窑时去看过一眼,发觉大多都是青瓷,全然照搬原先的样式,成色虽无多少变化,但看着却索然无味。”
  “为何会觉得无趣无味?”
  “工匠们没有用心去做,只是在模仿无恤和鲁陶匠留下的工序而已。世人已经对此物见怪不怪,女儿听无恤说过,这类工艺,重点在于用心研制,推陈出新,才能长盛不衰。所以想恳求父亲,让我试着管一管瓷器烧制,何如?”
  说罢,她抬起了头,殷切地看着赵鞅。
  说到用心,说到对瓷器的喜爱,谁人能胜过她?
  季嬴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宛如水晶,颈项纤细温柔,肌肤晶莹细嫩,绝美的脸上自有一种安闲的态度,无法形容,只让赵鞅感慨不已。
  她与其父、其母长得越来越像了。
  季嬴已经十六岁了,但赵鞅却迟迟未为她举行及笄之礼,她也不着急,反倒专注于未赵鞅分忧解难。
  于是赵鞅接受了这份好意,手指敲了敲案几,曰:“可!”
  季嬴欣喜,再拜道谢,却听赵鞅提出了一个条件。
  “瓷器已经是赵氏柱石之一,无恤带着鲁陶匠创造此业,其中自有它的规矩,虽然你说得头头是道,可不能由着喜好乱来。这样罢,你先代管成乡那几个小瓷窑,看看半年后,会有怎样的成效……”
  ……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翌年夏五月,繁花似锦,鲁国西鄙已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那是田间粟苗的颜色,是青蛙野草的颜色,也是济水、濮水的颜色,岸边的杨柳,水中的荷叶,还有荡漾着绿色青苔的水花,一条条狭长的船只从上游驶来,呈百舸争流之势!
  船上站着些着短打,腰间别短剑,手持两丈酋矛、长戈、长戟的兵卒,看这样子,似乎是在修习水战之法。
  岸边,穿着轻薄夏衣的鲁国小司寇、三邑中大夫赵无恤却大摇其头。
  他对身边的张孟谈等人说道:“虽然这些武卒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已经初始水性,在快走的船上也能渐渐站稳脚跟了,但想要进入大野泽,与那些在水泊里活了半生的群盗抗衡,还差得远呢!”


第360章 卧榻之侧
  自从平定去年十月的盗患后,赵无恤的势力在鲁国内部斗争中赚得钵盆满盈,声名一时无两,随后他却低调地蛰伏了半年之久。
  鲁国西鄙外表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三邑内部,却经历着巨大的变化。
  名为“维新”的新政已经在三邑每一个乡亭小邑推行开来,一千名全副武装的常备武卒是逼迫乡里地方势力屈服的压力。而无恤暂时允许各宗族对土地的所有权和控制,并从各家提拔年轻子弟进主邑为吏,则是保证三邑合作的纽带。
  软硬皆施之下,新政顺利实行,无恤对封疆之内的控制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最直观的证据就是今年的春种、夏收之高效,还有名为“春搜夏苗”的军事演练。
  “俗言道,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同理,一农之事,必有一耜、一铫、一镰、一耨、一椎、一锃,然后成为农。一女必有一刀、一锥、一箴、一钵,然后成为女。”
  面对男耕女织的春秋社会经济,赵无恤提纲挈领,提出应该改进生产工具。
  女织方面,他前世压根没任何关注,所以不知道该如何改进,只能寻些孤弱的巧妇集中在织造坊做工,鼓励她们发现些能提高效率的法子。
  至于农事方面,这是任何文明的必要支柱,也是无恤势力有经验和基础的事情,做起来自然驾轻就熟。
  卫、鲁两国属于兖州之地,西鄙地形较为低洼卑湿,虽然土地不算特别肥沃,为“厥土中下,土唯黑坟”,但农业水平却走在时代前列。
  毕竟周人祖后稷,本身就是农耕起家的部族,迁到鲁国后也依然如此,一如他们在《鲁颂》里夸耀的“黍稷重穋,稙穉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总之,这一带有很浓厚的农业基础。
  所以赵无恤来到这里后,看到田亩中的民众使用的工具并不比霸主国晋人差,基本人手都有硬木制作的一耒、一耜,翻土的金属工具铫则少些。
  某些类型甚至比晋人用的更先进,比如他发现,廪丘人居然已经用上了铁犁……
  这并不算一份新发明,早在一百多年前的管仲时代,齐国管夷吾就有“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鉏、夷、斧,试诸壤土”的说法。可知春秋时,冶铁已经在中原逐渐发展起来,但冶炼出来的生铁杂质很多,制作铁兵器依然存在无法突破的技术瓶颈。可用来做农具,却是可以的。
  只可惜那廪丘农人的犁没有犁壁,只能松土破土,不能翻土造垄,构造比较简单,比起赵无恤前世在农村亲戚家时见过的曲辕犁差远了。既然还记得那种农具的式样,在晋国时还让人试制过,他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不拿出来。
  无恤虽然能提供一个后世成熟的工具式样,却无法让冶炼技术也跨越百年前人,所以他依然只能走前人的老路,打算先用质量一般的杂质铁来做粗糙的铁农具。
  鲁国虽然极缺铜、锡,但冶铁业却渐渐发展起来了,在鲁城,有两处占地颇大的冶铁区域。同时在封疆之内,还有几座出铁之山,集中在泰沂山系以南的丘陵地带,郓城附近也有较小的一座。这类东西属于山林川泽,一般来说若是没有专门分给某个贵族,那便是邦国公有财产,归大司空孟氏管理。
  对于青铜,孟氏看得极紧,但对于出铁之山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任由当地邑大夫开挖。究其原因,这时代用铁来制作兵器的例子太少,不足以引起孟氏重视。
  这时代大概只有晋、齐、吴等冶金大国,才注重铁的管理和封禁。
  无恤身为小司寇,又与孟氏关系复杂,虽然双方隐隐防备,却还能坐下来谈合作。何况孟氏也管不住鲁国这么多士大夫,只要无恤钱帛足够,便能将在当地冶炼出的粗铁一车一车往郓城、廪丘运去。
  在那儿,颇有些山林可以提供柴火,而别看郓城沼泽遍布,却也有几座层次较浅的石涅矿(煤炭)。
  原料问题解决了,接下来便是如何制作。
  因为无恤对手工业作坊的重视,从鲁城和宋国要来了不少工匠,与时代水平相同的冶金铸造业便在廪丘建立起来了。共有数十名技艺娴熟的攻金之匠,以及不少被罚为隶臣的被俘盗寇随时听后无恤调遣,开炉冶炼、铸造、锻打。
  不同于一般的卿大夫,赵无恤没让他们铸造华美的礼器,如鼎簋等物,却将攻金之匠分为两大类。一类负责青铜兵器的冶炼和铸造,另一批人则要将铁炼出,在陶模上做成农具,同时研究如何改进冶铁技艺。
  类似的事情,他在晋国时已经做过,因为有了成乡的经验和教训,无恤的农具改进政策在鲁国推行了数月,十分顺利。
  到了春暖花开之时,至少在三邑周边隶属于赵无恤的公田上,木质的耒耜基本被淘汰。在私田劳作前,受雇佣有偿来帮无恤躬耕的农人们用上了中耕用的锄头和铲,还有类似耙子的铁耨(nou),此物可有效地用于除草、松土、复土和培土。
  还有一个大问题是牛马的数量,三邑地处中原,自然比不上晋国与戎狄杂处,有许多牲畜的来源。
  但无恤还将三邑的牛收集了起来,外加子贡从陶邑买来的不少水牛,有偿发放给各乡亭,配合曲辕犁耦犁使用。
  他在公田处示范了一种“耦犁”之法。其操作方法是一人牵牛﹐一人掌曲辕犁,以调节耕地的深浅。曲辕犁的犁头呈V字形,增加了犁壁,使用时可以将深耕和翻土、培垄一次进行﹐可以耕出代田法所要求的深一尺、宽一尺的犁沟,周边的乡亭纷纷效仿之。
  计侨巡视过后欣喜地向赵无恤汇报:“二牛三人,开春时可管三四百亩田地的翻耕,耕作速度快,不至耽误农时。”
  无恤想到的则是,若是能在接下里一年时间里实现城邑周边田地农具的更新,三年内完全在三邑替换原始的耒耜,再加上代田法,那就能让三邑农稼收成翻一倍!
  生产力的发展也意味着能养活更多的人,更多的兵卒!
  他还很重视郓城地区的稻米种植,春秋中后期属于温暖时期,雨水充沛,气温比后世高了不少,大野泽又近在眼前,所以郓城一直在种植稻米。
  “比起粟、黍、麦,最能养活人口的,其实还是稻米……”
  只不过若单吃稻米,难免会体内蛋白质不足,所幸这时代的农人们还在从事渔猎采集的附属经济。
  有了去岁冬小麦的试种,代田法已经被部分地区接受并且在春耕里付诸实际。春耕时无恤派了不少来源杂糅的子弟去乡亭作巡视的农官,督促各邑和乡亭播种。
  在什伍制度的管理下,这项工作完成得十分能顺利。现如今田里长得青青的粟、稻、黍让民众看得喜滋滋的,今岁若无灾年,等到秋天一定又是个丰收!
  ……
  二月春种过后,就进入了为期两月的农闲之时,无恤也不让民众空闲着,而是准备进行名为“春搜”的军事训练。
  “农事完成的不错,但军事上也不能拉下,要知道,反映一个政权组织度最直观的证据,便是征兵的速度!”
  赵无恤的这番话,让负责去乡亭征召兵卒的军吏们压力极大。
  《司马法》曾言:凡是作战:对全军下达的号令,三天以内就要贯彻执行;对百人小部队下达的号令,半天以内就要贯彻执行;对个别人员的指示,要立即执行。
  从领邑征兵,就晋国赵氏而言,一个里一天之内就能征召完毕,一个乡要三天,一个县得十天,整个卿族集结则要至少半月。这已经算极其高效的了,鲁国的全国集结,至少得提前数月准备,再花一月时间,这还是在三桓不相互掣肘的情况下……
  这也是春秋时代战争低烈度和不持久的原因之一。
  然而“春搜”的演练里,无恤三邑的征召民兵集结,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将三四千人武装了起来,随时可以应付外敌入侵或者主动发起进攻。
  这其中也有快慢之分,本来就被定位为齐国军事要塞,年年都有征召作战的廪丘是最快的,两天。甄地去年被无恤征召过两次,适应武卒经验后他们花了两天半。唯独郓城最后,足足三天才将兵卒勉强统合起来,不过他们也是对赵无恤征召怨言最少的人,只要多加训练,一定还能更快些。
  按照三邑的临时律法规定,这些潜在性军事力量,在农闲时每人每年都要有两次在郓城、廪丘、甄三城服役的经历,以保证五百人的守军数量不缩水。
  此外,青壮年在十七岁傅籍后也必须服役,可以选择做一个月的邑卒,或者去当一月民夫。民众的精力有限,所以每次服劳役时只能集中力量修建一处公共工程,虽然三邑百废待兴,但无恤却必须有取舍,于是他首选了疏通水利工程。
  在这方面,甄、廪丘两地比不上郓城早先的河网纵横,沟渠遍地,而郓城的灌溉体系只需要修缮后便能加以使用。
  于是经过一个春天农闲的修缮,郓城水道河网疏通,连接邑北邑南的通道已经畅通无阻,各种沟渠也能正常运作。甚至还能让赵无恤选派伍井率领“舟卒”们进行训练,水兵多征召郓城邻水而居,水性出众者,其中有不少人还是捕鱼的渔夫。
  这才有了五月初时,济水河上的这场百舟竞逐。
  至此,赵无恤已经基本消化了三邑,腾空了口牙,便准备继续寻找下一只猎物了!
  ……
  看完这场水战演练后,无恤偕同属吏们回到了郓城望江楼台上,他很喜欢这地方,可以远眺如同两条玉带的濮水济水,还有明如铜鉴,野鸭水鸟齐飞的大野泽,颇有几分意境。
  每次来这,他也颇有些自得。
  “这是我的封邑!完全属于我的领地!”
  这里的席案前,还铺开着一幅麻纸制作的地图,每每摊开它,赵无恤的自得便消失了,转而变为对领土更大的诉求。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对张孟谈如是说!
  关于已经在鲁国深深扎根的势力未来将何去何从,向哪儿发展,俩人也有过不少谋划。
  无恤指着地图说道:“如今吾等盘踞三邑,人口六万余,胜兵五千。北有秦邑、范邑与齐国相隔,东有高鱼隔断和郓城的联系,西、南则是卫国,其中濮南之地已经派遣细作渗透过了。大泽周边,盗跖手下有从卒七八千,人口四五万。”
  张孟谈作为无恤的二把手,对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
  “如今司寇毕竟是鲁国封臣,暗中让中都宰为司寇效命可以,但直接吞并却无法做到。齐国没有乘着阳虎之乱进攻鲁国,如今两国关系虽然尚未弥补,但已经有所缓和,吾等实力微小,主动攻齐是自取灭亡之道,不可为也。卫国现在居然还未叛晋,卫侯一直都在忍耐啊,但我估计他深恨被辱,绝对等不到今年秋天便会与晋翻脸。”
  张孟谈为无恤谋划,对于主君的利益比晋国的利益看得更重要:“到时候晋、齐再度为争卫开战,希望与齐国毗邻的中行氏能吸引齐军主力,到时候司寇便能从中渔利,在卫国濮南近百里地域布下的棋子也能一一生效了。”
  无恤沉吟:“所以短期内,我依然只能稳固封邑,同时开拓大野泽群盗!”
  但离无恤最近的大野泽盗跖,也是头长满了尖牙利爪的觅食者,入夏后也在疯狂地捕食,这一口若是想咬下去,可不大容易……
  无恤将一千常备的武卒安排在郓城,专门为防备盗跖劫掠而来,不过今年盗跖似乎转了性,开春时,开始来试探郓城防务,武卒与群盗打了一仗,在陆上对战群盗一败涂地,但武卒望着敌人带着伤员坐船而逃,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所以赵无恤才起了训练舟师的心思,不过舟兵们的表现并不让人十分满意,还做不到深入大野泽追击,所以无恤在考虑,是不是在别处寻点擅长水战的人来呢?
  南方的吴人、楚人、越人都长于此道,有空时派个使者去打探打探也不错,难说还能与吴楚上层贵族搭上线,看看能否倾销些三邑产品,再购入铜、锡。
  另一边,盗跖在濮北一带碰了一头钉子回去后,便开始发挥典型的盗寇心思,刻意规避赵无恤的领地,先把湖泊西、东、南的曹、卫、鲁领邑乡里抢了个遍。据说已经到了“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的程度。
  这次群盗还用上了新战术,大批邑兵来就坐船退走,少量来就围歼之,不来就猖狂地沿着河流劫掠。这打法让各邑大夫无可奈何,于是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不过赵无恤的三邑因为武卒庇护,却没什么事。
  此时是仲夏时分,因为顾虑群盗劫掠,冬小麦收割得极其迅速,现在已经入库。它们将会磨成可口的粉食,风靡整个西鄙地区,让能吃得起它的中人之家赞不绝。
  郓城再往东,大野泽湖东的中都和阚城受武卒保护,中都的宰予和赵无恤同气连枝,仿佛他的邑宰般,许多中都事务都会报无恤决断。遇上盗跖来袭,宰予便会第一时间求助,可武卒一来,群盗便退走了。
  那次盗跖声东击西,乘船西撤,还试图打郓城的主意,但刚好碰上三邑第二次征召兵员训练的“夏苗”,他的千余前锋遭到了征召兵抵抗,所以未能得逞。
  这明显的疲敌之计,无恤自然看得出,但盗跖之兵神出鬼没,而且学聪明了,从不远离河流干道,每次抢完上船就跑,根本没法抓他打一场决战。
  所以,这条滑泥鳅恐怕是没法逮住了,但赵无恤也一直在坚持从前的观点。
  “大野泽群盗的问题,终究是经济问题,不是军事问题。”
  若不是周边邦国厚敛重赋,民众至于往荒芜的大泽里钻么?苛政猛于虎啊!
  若能有人轻徭薄赋,民众自然会归之入流水。所以赵无恤决定,既然不能从肉体上彻底将其消灭,那就先拆卸了盗跖的四肢手足。
  过去半年里,由张孟谈和计侨组织的郓城拓荒募民政策已经吸引了近千大野泽野人来归顺,他们种着无恤供给的轻税地,做回了编户齐民,不愿再居无定所,渔猎采食度日。但更多的人依然团结在盗跖周围,处于观望状态,反正盗跖除了和无恤相互无可奈何外,对上大泽周边其余城邑,基本上每次都能抢得钵盂满盈。
  鲁国那些遭殃的城邑也会向曲阜诉苦告急,鲁侯和三桓便询问赵无恤身为小司寇,为何没能保护好诸邑?
  赵无恤的理由却让他们无话可说。
  “盗寇奸猾,常常声其东而击其西,下臣只统有三邑,兵员只够保护阚城,其余诸邑恕下臣不能顾及。”
  阚城在去年十月的险情后加强了守陵防守,赵无恤这位小司寇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好鲁公九陵,哪能为了其他无关紧要的小邑,让盗跖再来围上一次?
  三桓哑然,赵无恤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不给更大的权,别想要我多卖力。”
  但三桓,尤其是名誉执政季氏,已经不愿意在权力分配上再做更大让步了,他也是鲁国公族,公族天生的排外本性让季孙斯不希望无恤在西鄙继续坐大。
  所以这份由赵无恤主动递出,希望不战而获利的交易就被搁置了下来,盗跖劫掠依旧,无恤继续和他玩捉迷藏,而季孙斯则尸位素餐,大泽周边城邑告急的简牍码得越来越高。
  到了五月中的时候,无恤接到了一封麻纸信件,却是他留在鲁城的眼线封凛的手书,内容则是关于“肆师”孔子的。
  无恤看罢后对张孟谈说道:“孔子虽然不是新官上任,却非得烧起三把火来!季氏失算了,搅局人来了!”


第361章 邾国
  鲁国的肆师直属于大宗伯,爵为下大夫。肆,乃是陈列之意,肆师职责是“掌辅佐宗伯”,陈列祭祀之位及牺牲,察看所陈列的馔具,告教并协助群臣行祭祀的小礼,责罚怠慢礼事的人等。
  去年十一月,孔子升任肆师,因为他出身低微,在基本由公族组成的宗伯署内不怎么受人待见。无事时,他就带着国内的年轻人学习礼仪,为此没少收弟子,碰上诸侯卿大夫家死了人,还要跑去主持丧礼,权力和威望一直没太大起色。
  直到一次来自邻国邾国的外交聘问,才让孔子名声大振!
  那次聘问赵无恤也有所耳闻,为此还让人收集了不少关于邾国的典史和信息,毕竟那儿离鲁国阚邑也就百余里距离,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赵无恤的邻居。
  邾国本是夏商古国,曹姓,出自中原祝融部族,追溯的祖先为陆终氏。祝融能“昭显天地之光明”,所以其后裔多为柔嘉材士,在夏商之时十分兴盛。己姓昆吾国为夏的侯伯,大彭、豕韦两国为殷商的侯伯,相当于周代齐、鲁的地位。
  不过到了周代,与周人系统不同的祝融八姓子孙多半衰弱灭亡了,除了芈姓楚国再度兴起于南方外,在淮河以北只剩下曹姓邾、己姓莒两个东夷化邦国。在山东境内,它们是仅次于齐、鲁的国家,泗上小国中的佼佼者。
  邾国的图腾是蜘蛛,邾文公时定都于邹城,所以又称邹国。
  邾与鲁既是长期敌国,又受鲁国文化影响,到了后世,甚至成了名为“邹鲁文化”的圈子,孟子也是邹人。
  但在西周时,邾国一直被视为异族夷人,到了齐桓公时因为帮齐争霸的缘故,才被周王室承认,封为“邾子”。其国土的东西北三面被鲁国包围,所以“击柝之声相闻也”。南部与小邾国、滕毗邻,人口与曹国相仿,有三十万左右,却号称有六百乘的兵力,是鲁的三分之二强。
  鲁军放到中原诸侯里常常充当鱼腩的角色,但其国力却强于邾、莒,又是秉承周礼的侯国之首,国际地位较高。在春秋时期,邾君多次到鲁国结盟朝见,希望结好于鲁。但这些“东夷”恰恰是鲁人扩展领土的主要方向,于是他们常常借口“伐夷”加兵于邾。短短的二百余年里,鲁国对邾国的入侵就达十几次之多,先后夺取了邾国大量的土地、人口。
  邾国对鲁的防御战争先是各有胜负,其后却呈现崩盘的趋势,早在邾悼公时,就发生了数起邾国大夫带着领邑投奔鲁国的事情,邾庄公时亦然。
  国势衰落,与鲁国的力量对比更为悬殊,邾见正面对战抵不过鲁人,只能经常与当时的强国如晋、齐、楚、吴相交结,求得保护,使得鲁国不能轻易将他们吞并。比如二十多年前,在晋平公召集诸侯的平丘之会上,邾国曾联合莒国告状说:“鲁朝夕伐我,几亡矣,我之不贡盟主,鲁之故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晋人控诉。
  晋国虽然有意维护国际秩序,但毕竟霸业渐渐衰微,鞭长莫及,囚禁申饬了季平子一番,却没起多少大效果。所以在鲁不断施压下,邾国也只能进贡示好以求和平,借以苟延残喘。
  赵无恤了解具体情况后不由好笑,鲁国成天被晋、齐、楚欺负,他们的优越感,也就在这些小国身上找了。
  于是在今年春季时,邾国又派人前来朝聘,同时送了一次刷声望的机会给孔子。
  这事情的起源还是几年前的一桩神奇丧事关于那件事,阚止所在的阚城与邾国比较近,所以知道的极为清楚,当时他忍着笑对赵无恤讲述了这些“夷人”的笑话。
  “邾庄公在几年前死了,死法奇特。据说有一次,庄公与邾国的大夫夷射姑一起饮宴。期间夷射姑出来小解,看门的阍人便向他讨酒肉吃,却反被酒醉的夷大夫用小杖追打,俩人就此结怨。过了一会,轮到邾庄公到庭院中散步醒酒,阍人见到国君出来了,知道他性急而好洁,就故意将庭院撒湿,又告诉庄公这是‘夷射姑旋焉’……”
  无恤差点把口中的浆水笑喷出来了,那阍人这话的意思是,庭院里的水迹,是大夫夷射故小解给弄脏的,这位大夫也是倒霉,被扣了这么一顶黑帽。
  阚止道:“邾庄公性急而且好洁净,如何能容忍这种事,便下命令抓捕夷射姑,可是吩咐下去好久都没有抓到。邾庄公更加怒不可遏,回到寝宫就自己重重坐到榻上,由于坐得过重,也许顺势打了个滚,就不小心跌入榻边的炭炉里烧伤,不久就因为烧伤的皮肤溃烂而死。他死后以夷礼而葬,葬以车五乘,殉五人,还是个童子的邾国太子益才得以继位……”
  这竟是一场子虚乌有的随地大小便引发的国丧,看来邾庄公是个性情暴躁而且有重度洁癖的人,可以列入春秋诸侯奇葩死法前三,和晋景公之死有得一拼。
  邾子益继位时年纪尚幼,连冠礼的玄服都穿不上,于是只能由卿大夫摄政,待到今年春天,已经和无恤差不多大小的邾子才准备行冠。
  他对此十分重视,于是便派大夫来向玩礼的高手鲁国讨教,别的人他不找,偏偏通过孟氏找了新任的“肆师”孔子,询问举行冠礼的有关礼仪。
  当时,在公宫宗伯署内,当着一众礼官的面,孔丘侃侃而谈,还让弟子一起演练这道礼仪,给邾国人好好上了一课。
  “邾子的冠礼和国君太子之冠礼相同,加冠时要站在大堂前东面的台阶上,然后站在客位向位卑者敬酒,以表示他已经代父成为国君。缁布冠、皮弁、爵弁三次加冠,一次比一次尊贵,是鼓励他有所成就,从此以后便可以以冠者身份执掌朝政了。”
  先是邾国人听得点头不已,其后是宗伯署众人也对孔丘心服口服,在玩礼上,他真的无可挑剔。
  孔子其后还大发议论:“即便是天子的长子,在冠礼的内涵上与国人庶民也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天下没有生而高贵的人,而是在后天弥加而尊的。故冠礼一定要在祖庙里举行,用裸享的礼节来进行,用钟磬之乐加以节制,这样可以使加冠者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以表示自己不敢擅越先祖的礼制!”
  他最后一句字眼咬得极重,礼乐崩坏,这便是孔丘做肆师几个月来所见所闻后,决定更正弥补的东西!
  邾国的聘问大夫十分满意,答应一定按照孔丘传授的礼仪去为国君加冠,还邀请孔子本人到邾国代为主持典礼。
  孔子以有公务在身推辞了,但还是派了颜回、闵子骞两名在擅长礼仪的弟子去邾国帮忙。子路从阳关司马任上回来述职,也被鲁侯派去护送邾使者归国,这一去又在邾国打下了一个“无宿诺”的好名声,孔门这回算是成功将影响范围带出了国。
  这件事情足以让鲁国贵族们弹冠相庆,鲁人一方面瞧不起这些用夷礼的“夷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擅长的周礼能感化他们。以往成效并不大,比如邾庄公死时公然用夷礼,还以人殉陪葬,但这次新继位的邾子似乎对周礼很感兴趣,这可是个好消息。
  此外,鲁国刚刚从内乱里缓过劲来,阳虎依然盘踞灌城死守,盗跖在大野泽南部折腾,所以三桓实在不想再与邾国为敌。毕竟对方也有六百乘武装,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先与其虚以委蛇再说。
  这次邾国的朝聘,孔子弘扬了鲁国周公之国的名声,为鲁侯长了威风,所以得到了国君奖励,让他升任小宗伯。三桓中尤其是季氏,因为与孔门正处于蜜月期,对此无异议,只是将鲁侯想授予孔丘中大夫之爵的打算驳回了。
  ……
  鲁国的小宗伯一般设置有三人,一个在泰山之阳,一个在阚城公陵,还有一人居鲁城,为大宗伯副手。国有大礼则辅佐大宗伯,小礼则为专掌礼仪之官,掌管建立王国祭祀的神位;掌管有关五礼的禁令,以及所用牲和礼器的等差,权力比肆师又大了几分,地位已然接近赵无恤的小司寇之职。
  于是孔丘的事业开始渐渐起步,据赵无恤从封凛密信里得到的消息,邾国朝聘事件后,出身公族而尸位素餐的大宗伯开始事事依仗于孔丘。
  小宗伯下有属吏多人,其中上士八人、中士十六人及旅下士、府、史、胥、徒等人员。闵子骞和冉雍、冉耕等人也因为出使邾国有功,被在野的柳下季上书举荐,也进入了宗伯署,作为基层属吏。
  有了弟子们的辅佐后孔丘如虎添翼,在鲁侯的暗中支持下,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鲁国卿大夫家许多不合规格、僭越的礼仪都遭到了更改,渐渐将矛头指向了三桓!
  比如初夏时,孟氏在宗庙祭祀祖先公孙敖,完毕撤去祭品后,便命乐工唱《雍》这篇诗。
  “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于荐广牡,相予肆祀!”
  声乐被前来观礼的孔子听见后,便立刻趋行到了堂上驱散乐官们,仪式终止,被愤怒的公敛阳质问时,孔子道:“《雍》这首诗上这两句,‘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这样的话语,连诸侯都不能使用,怎能用在卿家的庙堂里?”
  他还批评曾做过他弟子的孟孙何忌和南宫阅不知礼,辜负了其父孟僖子的期望。面对有理有据的小宗伯孔子,孟氏的家祝统统被驳倒,孟孙何忌自己也无话可说,在子服何的斡旋下,孟氏低头认错,取消了这些失礼僭越的行为。
  季氏幸灾乐祸,在这事上大力支持孔丘,于是三桓中像“八佾舞于庭”这类的僭越顿时少了许多,鲁侯的威望在一次又一次的礼议中被提升。
  但季氏万万没有料到,孔丘这小宗伯,竟然是对事不对人,下一次要针对的,可就是他季氏了!
  这一次,就在季孙斯不乐意再加大赵无恤在鲁国西鄙的权势,与他隐隐对峙之时,其腹心却被孔子一封上书捅到了痛处,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第362章 大礼议
  二十年前,鲁昭公在内战中失利,被季平子联合孟氏、叔孙氏驱逐。他外表看似“知礼”,所以被逐之初赢得了许多诸侯和卿大夫的同情,齐侯送上人口两万五千户,并夺郓城作为他的养邑,还处心积虑想借着帮鲁昭公回国的名义打进鲁国去。
  鲁国叔孙穆子,宋国乐祁,郑国子大叔等人则积极为鲁昭公奔走,想要通过与季氏公开和谈的方式让昭公和平归国,晋国六卿则充当仲裁者。
  那几年,的确是“弭兵时代”的诸夏卿大夫们最团结的日子了,所有人仿佛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努力,希望创造一个其乐融融,礼乐昌盛的姬周宗盟……
  然而,因为鲁昭公的秀逗性格,非要和季氏斗个你死我活,绝不妥协退让。所以谈判僵持了,连喜欢装得人畜无害的晋卿知跞都受不了他,只能掩着耳朵趋行而走。
  国君们耐心丧失,便对鲁昭公不理不睬起来,把他当成臭皮球踢来踢去,使这位流亡国君只落得个身死异国他乡,死后陵墓不能和先祖相邻的下场。
  鲁昭公若是泉下有灵,想必最痛恨的还是季氏,但他大概想不到,在死后近十年后,还有人出面为他说话、翻案。
  不同于夏初时孔子让孟氏停止僭越的乐舞,这一次,孔子的上书顿时在鲁国引发了轩然大波!
  ……
  无恤召来阚止,将封凛想方设法寄回的上书抄件展示给他观看,随后说道:“早先,季平子把鲁昭公葬在鲁国先王陵寝的墓道南面,使昭公不能和先君葬在一起,以泄私愤。前几天,小宗伯孔子向鲁侯提出,应该派人挖一道沟渠,将昭公的陵墓与先君的陵墓圈连到一起,以正其名分!”
  在关于孔子的事情上,赵无恤不好让冉求、公西赤等人知晓,一般就与张孟谈或阚止商议了。
  说起阚止,这半年来他一般跟在赵无恤身边做参赞之事,时不时能提出一条精妙的建议来。无恤也觉得,能在鲁国发现此人真是捡了大便宜,他头脑聪明,对政治十分敏感,而且胆子极大。
  这个少年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张扬过度,口直心快,和张孟谈的低调对比鲜明。但在对于鲁国的了解上,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土著却又比张孟谈见解独到几分,若能再历练一番,或许能成为不错的谋士、宰臣,可以成为“一国之才”,只比张孟谈和子贡这种“王霸之才”差了点。
  若是赵无恤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少年后来能成为齐国的国相,还可以和陈恒(田常)斗法,差点让陈氏代齐的事业泡汤,也就不会再对他的才干感到奇怪了。
  所以,仅仅通过封凛传回来的信息,加上从宰予处得到的一些孔门小道消息,聪慧的阚止竟一眼看穿了孔子这段时间所作所为的内涵。
  他说道:“司寇,这实质上是国君和小宗伯想通过议礼之争,打击三桓的气焰,确立和恢复尊君统治,为强君权做准备啊……”
  阚止随即打住了话,看了无恤一眼道:“原来司寇所说的搅局的人来了是这意思,孔子的这次上书恐怕是鲁侯的授意,正好踩到了季氏的痛脚,改先父之政相当于承认季氏当年的过失,这是大忌,大司徒一定会极力反对。但孟氏为了打击季氏,一定会大加赞成,叔孙则不知其向背……不知在司寇心中,此次之事吾等应该支持谁人,反对谁人?”
  阚止说话不爱绕圈子,他献计一向只需要听听主君的倾向,就能提出自己的建议。
  赵无恤道:“我曾过济水,见一只河蚌正张着壳晒太阳。有一只鹬鸟,伸嘴去啄河蚌的肉,河蚌连忙把壳合上,紧紧地钳住了鹬鸟的嘴。鹬鸟就说:‘今天不雨,明天不雨,你就会死。’河蚌也对鹬说:‘今天不释,明天不释,你就会死!’两个谁也不肯放。渔夫看到了,就把它俩一齐捉去了。我对这件事的对错没有丝毫兴趣,只想做最终得利的渔夫!”
  ……
  赵无恤和阚止所料不差,孔子和鲁侯的意图,正是在鲁国行“以礼争权”之策,这半年来效果显著。
  从不为人注意的礼仪小事上着手,凭借邾国的朝聘求问打响名声,到申饬孟氏的祭祀僭越慢慢试探三桓底线,顺便让他们之间产生不和。等到别人以为风平浪静时再掀起滔天巨浪,这手段是一套紧密的组合拳,让无恤不得不对孔夫子刮目相看了。
  如此一来,渐渐恢复力量,正试图再度专鲁的季氏就将面临巨大的挑战:是承认先代宗主的错误,向鲁侯低头,亦或是联合孟氏、叔孙氏,死扛到底!
  然而虽然对上次孔子斥责孟氏的僭越行为颇为不满,但对于改昭公墓这件事,孟氏却不觉与自己有何关系。上次自家被孔子指责倒霉时,季氏不也支持孔子,在一旁拍手叫好么?如今有这报复的机会,可不是该踩上一万脚才对?
  于是乎,针对是否要更改鲁昭公陵墓规制,在鲁国朝堂上便出现了两面争执的场面,鲁侯尚未正式表态,孟氏支持孔子,季氏极力反对。
  至于叔孙氏,这个在阳虎之乱里受害最为严重的家族好容易恢复了点元气,收拢了几千族兵,但领地郈邑依然在车正侯犯的控制下,力量微弱,半年来一直和季氏相互依附。
  面对这个被翻出来的历史问题,叔孙州仇是有些犹豫的,因为当年他的祖父叔孙昭子是同情鲁昭公的,事后也要求迎回昭公,受季平子欺骗愤而辞世。
  到了叔孙州仇的父亲叔孙成子时,也是主张迎回昭公的主力,昭公归葬时恰恰是他去扶柩的。
  家族传统的倾向如此,所以叔孙州仇才犹豫着要不要也站到孟氏、孔子一个战线上,但却被家臣公南劝止了。
  “当年鲁昭公欲灭季氏时,叔孙氏之所以奋起支持季氏,是因为无季氏,则无叔孙氏,这句话放到今天也是对的,若是季氏威望大损,叔孙也会受到波及,请家主三思!”
  于是叔孙氏还是紧随季氏,反对孔子的提议,斥责他多事。
  叔孙一倒向季氏,天平就有些倾斜了,鲁侯本来就对这件事情犹豫不决,此时更是想着要不要就此停止,唯独孔子骑虎难下,若是不能将此事推行到底,他可能只有请辞一条路!
  也幸亏三桓对孔子已经产生了既定的印象,下意识觉得他是一固执老儒,上次纠正孟氏的僭越,这次想要更改鲁昭公陵墓的行为,大概是发自本心的迂腐之举,而不是尊君权计划的一环。所以连季氏也并未太过警觉,只是烦不胜烦而已,也只有赵无恤等旁观者,才能看清真相。
  给孔子沉重一击的,还有与季氏亲近的大夫少正卯也开始站了出来,同样被称为“鲁之闻人”的他开始引导一面倒的民间舆论,坚持昭公陵墓不可改,一时间朝堂上唇枪舌剑,争的不亦乐乎。
  两相争执不下时,却从鲁国西鄙传来了一封麻纸做的书。
  到这时候,三桓和鲁侯才恍然想起,窝在西鄙三邑的那位晋卿之子,鲁国小司寇,可是沉寂已久了。近来一直忙着治理领邑,和盗跖玩捉迷藏,外加烧制瓷器,到处送小物件给卿大夫做礼物,以及在鲁城曲阜推广一种名为“纸”的书写材料……
  在书信中,赵无恤提出了一个建议。
  “臣闻小宗伯之言,甚为有理,少正大夫之论,亦是可信。此事关乎国本,非此即彼,非对既错,但三卿争论不休,非邦国之利。何况仪礼之事,历代各有不同,夏朝和殷商治理天下,都有自己的典章法制和礼乐,但是其立法并不尽善,流弊使制度偏失了中道。自宗周兴起以来,有文王和武王这样的明君,有周公这样的良宰,于是考察夏商两代的礼制,或者去除其中过分的内容,或者增加其中不足的内容,制定出纤细入微的周礼,又流传鲁国,所以季札公子曾言,周礼尽在鲁矣!”
  “然而数百年来,礼仪繁杂累积,有不少都丧失了本原,若是不信,朝中肉食者识周礼者有几何?俗言道,礼失求诸野,不如广纳鲁国贤明大夫、士人之言,让彼辈在鲁城毫社聚集议论礼仪,执政和诸大夫择其善者为治国良药。”
  “聚集?”
  “议论?”
  “大礼议?”
  赵无恤的建议让正反两方都愣住了,随即又迅速反应过来。
  所谓鲁国“知礼仪”的“贤明大夫、士人”,说的不就是孔子和少正卯两派人么?
  对于这一点,两边从各自的领袖开坛授私学以来,往年已经战过不知多少次,又怎会怕多出这么一遭来?
  孔门弟子和少正卯的年轻弟子们首先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而孟氏和季氏处,却又分别接到了赵无恤的书信。
  对季氏,赵无恤声称他担忧这次孔子的发难,从头到尾都是孟氏在搞鬼,先故意僭越让孔子申饬一顿,随后再让季氏遭受更大的危机,所以季氏应该和无恤回到最初合作的道路上去。
  对孟氏,赵无恤则摆出了一副支持孔子举动的架势,他与子服何一样,跟孔门关系亲密,领邑里还有冉求、公西赤等人效力,简直是铁证如山。
  有阳虎的前车之覆在,无恤没指望取信于二卿,只要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钉子,让季氏孟氏永远没法再度合作就行了。
  鲁侯宋九年夏五月底,在子路等人的号召下,孔子数百门徒决定齐聚鲁城,少正卯的弟子们亦然。曲阜的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陌生流动人口也多了不少,却是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论战即将爆发……


第363章 楮皮纸
  鲁城的大礼议时间定在五月底,地点则定在了“毫社”,孔丘和少正卯两位私学先辈这十多年来培养的学生们如鸟云集,一时间战云密布。
  而始作俑者赵无恤这边,在朝小池塘里扔了一颗大石头,溅起无数水花和波纹后却一溜烟跑开,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对于鲁侯和三桓的邀请,他以要防备盗寇突袭为由辞谢了,只是提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将这次公开“礼议”的记录书写材料大包大揽了。
  实际上,无恤的真实想法是,所谓的礼议,争的不是谁的谁知识渊博,谁对谁错,而是一场pi股之争。那种又臭又长,看似引经据典,实则是空口白话喷口水的场面,他才不想去看。虽说这时代尚武精神十足,要是吵崩了,书生打架依然是会拔剑格杀的……
  但要想看角抵技击,还不如去子贡经营得蒸蒸日上的陶丘侈靡之所呢!
  不过,三邑的属吏里,却有不少人想去瞧瞧热闹的,孔门弟子冉求忠于职守,已经正式被任命为旅帅,他也知恩图报,认真地履行着本职职责,带着一旅长矛兵训练,兼顾郓城的防务。当消息传来后,冉求虽然心里想去,在无恤面前却半字未提。
  倒是阚止和公西赤年纪轻,实在是耐不住寂寞,无恤索性交给他们一项任务,阚止是要去和封凛配合,继续交好鲁城士大夫,同时看清各色势力在这场礼议中的表演。至于公西赤,则是要在毫社旁听,将这场“大礼议”的内容和过程一一记述下来,而且赵无恤还有一个硬性的要求。
  “记住,每一个字都得用纸写!”
  ……
  离廪丘麻纸初次造出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在那之后,工匠们被严密控制了起来,工坊外也围上了高高的墙垣,让人不能窥见里面的秘密。
  在美食嘉服的待遇下,一直以来都“食”于官府的工匠们对于被暂时杜绝了与外界、家人的联系也没什么好不满的。于是廪丘的造纸技艺在不断精进和简化,如今以半月时间为周期,每次都能制作千余张麻纸,用的自然是小公输班偶然发现的草木灰制浆配方。
  但被认为是“失败”的石灰水制浆配方也没被废弃,赵无恤让工匠们继续制作,然后让人将这韧性较低的“劣麻纸”送去的自己的邑寺里,自有用处。至少以后如厕,就不必再浪费布帛了……至于厕筹,恕他抱歉,实在适应不了。
  过去半年时间里,三邑官署走的是麻纸与竹简并行的模式,除了制作麻纸的材料受限制外,想要彻底取代正值鼎盛的简帛,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在历史上,这个历程经过了整整五百年,赵无恤觉得,在自己的干预下,或许会缩短到百年之内?
  同理,刚有了点规模的瓷器也只是在铜器和漆器的夹缝里占了一席之地,想要继续壮大,就必须如汤盘所铭刻之言一样:“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必须推陈出新。
  赵无恤倒是听说,自己远在新绛的姐姐季嬴似乎对制瓷有些兴趣,接管了成乡的瓷器坊不说,还取得了不小成就,甚至在陶丘贩卖时力压甄地瓷器一头,这着实令他刮目相看,瓷匠们则在倍受打击之余,也起了几分一较高下的心思。
  纸张想要出头就更艰难了,士大夫们对初现的“公输纸”不如无恤想象中那么推崇,一来是和公西赤一样,他们已经习惯了使用竹简,其二是“公输纸”的书写性能并不十分优秀。所以如今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反倒是质量较差,韧度不高的劣麻纸比较受欢迎,却不是用来书写,卿大夫们购买此物的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那段时间里,公输克对此有些失望,而计侨、公西赤等则愈发认为竹简不可替代。
  然而赵无恤却对他们说了一段拗口的话,将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万物发展势头是向前的,但新物的创造不是一条直线上升的,相反,它的成长壮大必定要经历艰难曲折,新物必定战胜旧物!”
  总结教训后他们认识到,麻纸因为其局限性,无法大批量制作,想要在鲁城市肆里卖出高价是不可能的,于是赵无恤便要求造纸工坊尽快产出新的,更加优良的纸张。
  经过数月研制,就在前几天,公输克喜滋滋地来报,新纸已经试制成功,是以一种野生的桑科木本树木“楮”为原料做出的纸。
  古时曾用楮树皮织成衣料使用,和麻异曲同工,但成本却更低,因为楮树无须人工栽培,在山上随处可见,谁都可以砍伐。它的韧皮是很好的造纸材料,所含纤维质地较高。
  等无恤去巡视时,发现用楮皮造纸先要将其沤在水中脱胶,再用公输班偶然发现的草木灰蒸煮法,以下程序和麻纸相同,只不过要不断将楮树的青皮剥去。总的算下来得有二十多天的制作周期,成本比麻纸还低,做出的楮皮纸却比麻纸要好得多。
  泛黄的楮皮纸从四个方向轻轻撕扯也不会断裂,韧性大幅度提高,墨汁滴在纸面上没有大面积的浸染,纸张表面可以做到最基本的光滑,没了麻纸那些过多的粗纤维残余。并且多次试验过,完全能够胜任书写,连对竹简有所偏爱的公西赤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竹简太狭窄,在上面书写受限于材料,但在楮皮纸上却更加自由和明快,公西赤留在上面的字,隐隐有点书法的味道了。他自己也看着欢喜,试过几次后便开始三天两头往造纸坊跑,三番五次向公输克讨要楮皮纸来用。
  但是那晦暗发黄的表皮依然让赵无恤甚是不喜,用过前世完美白纸的他又怎会看得这草纸般的颜色?于是无恤没有像上次初次制纸一样大肆夸奖工匠们,而是放下一摞新纸后云淡风轻地道:
  “还算不错,但这工艺也太繁琐了,二十天才能造出一千张纸,效率低,原材料限制也大。楮皮纸的试制拓宽了造纸的材料来源,但我让你们试试树皮不代表只有树皮能造出高韧度纸,还可以试试别的材料,如竹子、檀皮、麦杆、稻杆等……”
  此外,产品做是做出来了,但传播却是个大问题,光三邑这六万人口,其中九成九的人暂时是用不上楮皮纸的,自产自销可没法盈利。
  至于对外售卖,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加上这时代龟爬的信息传播速度,若没有行政力量强制推行,再过十年,鲁人们也不一定会买纸的账。所以赵无恤必须寻一个契机多加宣传,先让鲁国上层贵族认识这种新的书写材料,再慢慢推广开来。
  所以乘着这次礼议,他打算向宗伯署免费提供两千余张楮皮纸,希望借此良机打开局面。
  这便是赵无恤向三桓提出的“奇怪请求”,于是乎,楮皮纸,就成了“鲁城大礼议记述唯一指定书写材料”了……
  ……
  五月末,所谓的“大礼议”在鲁城毫社正式举行。
  虽然事关自己,但这场前所未有的礼议,小宗伯孔丘必须全程,比如布置会场,比如检查记录的准备工作……
  在毫社绕了一圈后,他对紧随身后的几个弟子说道:“先君伯禽封于鲁国时,成王和周公赐他殷民六族,所以鲁国国人和为师一样,多为殷商遗民。为了祭祀殷商先王,殷民的各个氏族合力建了毫社,从此成为数百年来国人聚集议论、歃血盟会的场所。几年前国人被阳虎强迫在此结盟,半年前其党羽叔孙志被戮于此,如今竟又要见证这场礼议之争了……”
  子路对孔丘极为有信心,便拍着胸脯说道:“夫子乃是鲁之闻人,能言夏礼,杞不足征也,又能言殷礼,宋不足征也。至于周公之礼,夫子更是深得其精髓,一定能将那少正卯说得哑口无言,让季氏更正过去的错误!”
  孔丘倒是叹了口气:“若是对的事情就会被实行,那便好了……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次礼议,要争的不仅是为昭公正名,还要在鲁国立下复兴周礼的基础!”
  不多时,弟子们渐渐聚集起来了,颜回,闵损,冉雍,冉耕等先进学生纷纷前来,连归家的樊迟也闻讯赶来。他们围拢在孔子周围,多达十余人,那些在籍弟子则远远跟在外围,多达百余人。
  孔子看似极为镇定,但心里依旧有些紧张,毕竟事关正礼,事关自己毕生追求的真理,还有来之不易的事业,少正卯不是好相与之辈,胜负孰为难料。于是他看似不经意地走到了忙里忙外的弟子公西赤身边,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道:“子华,这就是楮皮纸?”
  “正是,夫子要不要试试?”
  原来,公西赤正带着几名赵无恤派给他的佐吏,捧着厚厚的黄色楮皮纸和上好的松烟墨摆放在笔吏的案几上。
  孔丘对赵无恤提出大礼议是心存感激的,因为当时情形,他在季氏、叔孙的压力下是有些势单力薄,孟氏的支持并不够强硬。所以在孔门看来恰恰是无恤帮了他们一把,要论起礼来,少正卯纵然号称博学,却哪能是儒者的对手?何况这样一来也能将孔门思想大肆宣扬出去,让国人们知晓。
  但对于赵无恤一再要求使用的“纸”,对新鲜事物兴趣不大的孔丘是心存疑虑的。它们将由史官、笔吏记录在座的一言一行,然后藏于府库,传于后世,但纸能担当如此重任么?
  这会,他接过了公西赤献上的一叠新纸,心下略有些纳罕。


第364章 渔翁得利
  经过半年的流传,廪丘麻纸在鲁城已不罕见,不过多是劣麻纸,被那些娇贵的贵族女子所喜爱……
  那种“公输纸”当然也有,但孔丘却从没见过眼前这样薄如丝絮还有韧度的纸。
  他晃动纸张时发出脆生生的响动,手指摸在纸张表面冰如玉滑入丝缎,一时兴起提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小字,却见墨迹凝而不散,翻折过来对着光亮还能看到反面的字迹,的确比在竹简上方便多了。
  作为一个搞教育起家的夫子,作为一个学富五车的士人,孔丘自然清楚,书写材料的进步将意味着什么,他顿时眼前一亮。
  “竹简木牍太笨重远不如丝帛轻便易用,丝帛却又不如竹简便宜,据说这种名为纸的物件兼得两者之妙处,不知若是大量制作,成本能不能承受的住?”
  孔丘一眼就能明白纸的好处,但最担心的是成本太高,又或者受到原材料限制达不到量产。那样的话,即便新纸有千般好处也只不过是卿大夫贵人们的玩赏之物,无法普及开来,做到孔门提倡的“有教无类”。
  公西赤则朝他行了一礼,将自己半年来所见所闻的纸张进化历程徐徐道来,只是略过了具体的工序,那可是赵无恤势力的秘密,凡是参与此事的家臣都被勒令决不能外传。
  他最初之所以坚持认为纸不能取代竹简,是因为麻纸乃是用织造的边角料制成,排除其先天脆弱的毛病不谈,受限于织造业的规模,很难大批量生产。
  反过来说,若是强行提高麻纸的产量,就必须牺牲葛麻织物的数量。万一司寇沉迷于此,说不准会影响三邑的衣褐穿着,得不偿失,因而公西赤不赞同大规模制造麻纸。
  可现如今,非但满山都是的楮皮可以做纸,以后也许还有竹子、檀皮、麦杆、稻杆等。它们原本就是没多大用处的东西,现在却能变废为宝,为邑中创收的同时却不会花费太多人力和财力,还能推广孔门提倡的识字教化,何乐而不为?
  所以公西赤开始慢慢转变为纸张的支持者,出了三邑,捧着楮皮纸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写下一笔漂亮的墨字,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听了公西赤的叙述后,孔丘十分高兴。
  “窥一斑而知全豹,看来廪丘的造纸术并非赵小司寇心血来潮摆弄的玩物,楮皮纸可以代替绢帛,用于官府贵胄们的公文信纸,美观而又轻便,可惜此物价格还是比竹简贵些,麻纸虽然廉价,但却不够好……”
  公西赤道:“司寇也是这么说的,以后或许还能做出竹纸,让普通士人、国人也用得起。”
  孔丘渐渐激动了起来,拊掌而赞道:“善哉,这可是有利于天下的功绩啊!赵小司寇光凭这一点,就能做到三不朽中的立功,留名百世了!不知不觉间他竟做下了这等事业,实在是令丘惭愧。今日大礼议之后,我一定要上书国君和三卿,大大支持此业!”
  细想下去,若庶民也用得起纸张、炭墨,岂不是全天下的民众都可以读书识字,人人都可以闻周礼听天子命,知礼义廉耻晓仁孝忠恕。若世上每个人都以贤明君子为榜样,那么天下大治万事太平的目标就更进一步了!
  孔子觉得纸张将是他重现周礼世界的利器,还来不及说更多的赞誉,却闻报说鲁侯和三卿已到。
  ……
  孔丘扶冠、正襟,带着弟子们出了毫社遥遥下拜迎接,正望见有百余人从远处迤逦行来,有高车大马居中。
  人尚未到,笙箫钟罄之声已随风入耳。
  主车乃是一辆四维轓车,正是鲁侯的座驾,由四匹健壮白马拉扯,车盖是漆染的黑色,车两侧的屏障都被涂为红色,朱与黑,一向是先秦最为尊贵肃穆的颜色。
  这辆车的前后还各有十多名个扛棨戟的虎贲护卫,一众步卒开道,斧车前驱以壮声威,这便是国君出行的一整套仪仗。除此之外,又有童子、竖寺、随从、其它吏员并及兵卒从行,旌旗招展,辎轺蔽日,好不气派!只看得道路两旁的鲁人们啧啧称奇,纷纷说好久没见过这么威风的国君了。
  孔丘暗自点头,正君名,复君威,仪容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正是他给国君的建议,虽然花费较多,但咬着牙也得坚持,好让国人们知道,什么叫赫赫周仪!
  依照规定,诸侯的乘车是朱轮黑盖,黑色屏障。卿的乘车是黑色的车盖,车的两边屏障涂为红色。大夫的乘车则只有左侧屏障涂为红色,白车盖。鲁侯的马车后还有三桓、大宗伯、少正卯、柳下季等卿大夫的车驾,颜色泾渭分明,一眼看去便可知尊卑。
  这也是孔丘升为小宗伯后努力规范的礼仪规格,吃一口饭,走一步路,穿一件衣服都得讲究。
  此外,车队里还有许多未穿朝服、仅着深衣的士人,他们大多是孔丘死对头少正卯的弟子。其中不少是曾在他门下听讲,其后“叛”到了少正卯那边的,所以子路瞧着对面这些熟脸,恨得咬牙切齿,胡须都直了起来。
  鲁侯下车后让孔子等人平身,众人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进入毫社外的开阔场地,分两边坐在蒲席上,孔丘及其门徒为右,少正卯及其弟子为左,鲁侯及三桓居中仲裁。
  “小宗伯,少正大夫,二位可以开始了。”
  随着国君一声令下,辩论正式开始,席间孔丘和少正卯,还有他们手下的弟子都唇枪舌剑,列出自己的理由,或坚持鲁昭公之陵墓必须改制,或坚持绝不能改!
  仿佛鲁国未来的存亡兴衰只系于一个流亡君主的孤坟位置一般……
  场面几度跌宕起伏,期间,孔子劝季孙斯道:“大司徒,令尊以此羞辱国君却彰显了自己的罪行,这是破坏礼制的行为。现在把陵墓合到一起,可以掩盖令尊不守臣道的罪名。”
  但少正卯则用孔子曾说过的一句话反驳:“仲尼曾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按照这个道理,大司徒不是应该为先执政平子隐么?”
  对面的闵子骞立刻抢过话头:“既然少正认为这是隐,是否意味着承认当年平子为了一己私欲做错了?有过则改,方为君子。”
  颜回也优雅地劝慰道:“正是,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更之,人皆仰之。”
  于是少正卯的一帮弟子又起身反驳,局面十分剧烈,让鲁侯、三桓眼花缭乱。
  到了后面,两边开始吵得烦躁起来,就将矛头转向了人身攻击。
  少正卯的弟子攻击孔子这次更改昭公墓的建议,其实是儒者主持丧事玩上瘾了,玩庶民、士大夫家的还嫌不够,就想插足国君的,以博取虚名。说着说着,连当年孔子移坟葬母的黑历史也翻了出来,质问此举的合礼性,乃至于孔子本人“野合”而出的身份该不该算一个士。
  孔子的弟子们气得七窍生烟,也驳斥少正卯私德有亏,说他“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兼具五种恶劣品性,是小人中的桀雄,一切思想都是罪恶的,是想要变尊卑之礼,蛊惑鲁国民众造反。
  也难为双方了,都吵到这份上,礼还是得谈下去,在鲁侯三番五次打断他们的相互攻击后,话题终于回到了正轨,孔丘和少正卯关于礼的争辩也议得越来越深入。
  大礼议最开始是争昭公陵之位置,继而争当年季平子以臣逐君的正确与否,最后争鲁国现在的君臣关系。孔子甚至提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要求将鲁国庙谒及乐舞统统重新排查,定一个标准,那便是“克己复礼”!
  ……
  这场大礼议持续了整个早晨和下午,赵无恤提供的千余张纸愣是用篆书密密麻麻写了三分之二,公西华等记录者疲惫不堪,事后揉着酸痛的手连呼庆幸:“幸好用的是纸张,若是竹简,那我与笔吏们还不得活活累死!”
  总之,笔吏们是彻底爱上这种书写材料了,此事结束后纸张会被收入收藏室的文献档案中保存,就意味着官方正式接受了它。在孔丘的建议下,一笔来自各个官署的纸张订单发向廪丘,并将廪丘纸定为“贡物”,公宫也会出钱帛购买一批,这样一来,阚止的使命也完成了一半。
  若无意外,书写用的纸张以后会在鲁国渐渐流行开来,最开心的是守藏室的书笔吏,伤心难过的,恐怕只有竹简工匠和做铜削的人……
  而回到大礼议本身,这是一场空前的大论战,结果算是不分胜负,谁也无法说服谁。
  但究竟还是季氏理亏,国际上,还有鲁国内部同情鲁昭公的人是很多的。于是鲁侯最后拍了板,他希望季孙斯能允了此事,让自己的苦命哥哥的坟墓能与先君陵寝连到一起。
  孟氏在一旁支持此事,叔孙氏也开始有所动摇,在嘴皮子上没占到优势的季氏不得不从,只好允了此事。
  事后,季孙斯也恍然发觉,从继位开始就一直是个傀儡的鲁侯宋,如今手下居然也聚集了柳下季,孔丘等一众班底,连带掌握部分军权的阳关司马子路也听命于他,竟然有些脱离掌控的意思。
  从此季氏对国君,乃至于孔丘加大了提防。按理说三桓应该联合起来压制之,但季氏与孟氏因为礼议事件公开撕破了脸,加上赵无恤的离间计,两家再无合作可能。
  于是季氏转而想拉拢叔孙,再次向赵无恤示好,希望能与国君、孟氏抗衡,不要失去执政之位。
  但赵无恤虽然虚与委蛇,但实则却打算保持中立的态度。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利益,虽然想让鲁侯和孔子站到台前,帮自己吸引季氏的注意力,让三桓无法合力排外,却并不想刻意偏向哪一方。比如事后孔丘亲自带人去阚城开挖沟渠,连接昭公墓,他还派了几名数科学生前去帮忙规划协助。
  与此同时,赵无恤在收获这场渔利之余,却几乎同时收到了来自曹、晋、宋、吴四国的四条消息,这让他不得不立刻启程前往曹国陶丘,参与一场“盛会”。


第365章 来自陶丘的邀请
  晨色清冷,带着一丝湿腻,预示着雨季将至。
  五月末时,夏雨绵绵降下,各种消息也仿佛雨后的白蘑菇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纷纷传到了廪丘赵无恤处,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首先得到的是一封来自曹国陶丘的绢帛,上面的蝇头篆字正是曹伯阳亲笔所书,内容则是邀请赵无恤去参加他的三十六岁寿宴,里面还附着子贡的一些话语。
  赵无恤知道,早在《诗·小雅》里就记载着“吉日庚午,即差我马”之言,反映午与马相对。春秋时代已经有了十二生肖,自然就也了本命年的说法。
  子贡在信中如是解释:“司寇当知,一年有月份十二。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虫也;巳,鸡也;午,马也;未,羊也;申,猴也;酉,鸡也;戌,犬也;亥,豕矣。十二生肖往返循环,所以世人对十二的倍数生日十分重视,加上去岁一整年里,曹国因为侈靡之业得到了不少税收,曹伯喜悦,今年便决定将场地扩建加固,做一个世间从未有过的‘大竞技场’,广邀天下卿大夫毕至,以庆贺本命生辰。”
  无恤名下的侈靡之业在过去一年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据说现在陶邑的侈靡之所里,其倡优、舞技无不吹竽鼓瑟,也不乏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只为博得士大夫和国人一乐。
  每逢赛车、赛马、角抵,还有初具雏形的蹴鞠联赛举行的日子,附近街巷常常挤得车彀击,人肩摩,赛场观众席上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开设产业的商贾如子贡等人都“甚富而实,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子贡在描述了这些盛况后写道:“司寇若是得空,大可来陶丘一观,一面巡视下吾等的业绩,另一面也能让曹伯与有荣焉,日后在陶丘行事和货殖也可以得到些许便利,此乃不情之请,端木赐再拜言。”
  曹伯的邀请,子贡的谏言无恤不能不考虑。陶邑是天下之中,商贾云集的地方,在无恤的战略里地位十分重要。除却消息来源外,那儿还是三邑的纸张、瓷器,还有其余特产销售的终端,也是购入稀缺原材料的大市肆,可以说扼着无恤势力的经济命脉。
  当然,若仅仅如此,他也不至于在鲁国局面微妙的情况下贸然离开。
  但与此同时,子贡又汇报了一事:“侈靡之业也吸引了数不清的外国贵族前来消费,赐也因为职务便利结交了不少,其中有几个吴人,他们醉酒时无意透露了一个消息……”
  ……
  子贡告知的第二件事让无恤下了决心,反正从三邑到陶丘才两百里地,来回五六天而已。于是无恤将在郓城主政的张孟谈唤到廪丘,一方面交付他政事,一方面解释此事。
  原来,到下月时,南方新兴的强邦吴国将再次派出使者北上,最终目标是前去晋国朝聘。期间会经过宋、陶、卫三国,刚好能赶上曹伯的寿宴,所以吴国行人将会在陶丘停留些时日。
  这件事的真伪,子贡已经派人入吴境查证过,而行人的身份,他也打听清楚了,当那名字呈到无恤案头时,让无恤感觉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吴国行人刚好是屈氏的人,也就是当年屈巫臣南下吴国时,在那儿留下的儿子狐庸的后代……”
  当年,为了夏姬而出奔的屈巫因为怨恨楚国令尹、司马族灭他宗族,于是便向晋侯请使于吴,晋侯许之。于是屈巫借道莒国,到了当时还被中原视为蛮夷的吴地,说服断发文身的吴王寿梦加入晋国的姬周宗盟。
  屈巫还教打仗散乱无序的吴国人列阵和车战之法,让他们强大起来攻击楚国侧翼。他离开前请名剑匠铸造了宝剑少虡,还把大儿子屈狐庸留在了吴国,那支屈氏后人世代作为和中原沟通的行人,至今已经过去了八十年。
  说起来,屈氏家族倒和赵无恤十分有缘,被称为伯芈,无恤则亲切地叫她薇的邢氏少女,还有在陶丘子贡处做事的少年邢敖都是屈巫后人,当年他们被父亲带着南下,就是想去吴国投奔亲属。姐弟俩被无恤所救后,伯芈已经相当于他的妾室了,而宝剑少虡在邢敖成年前也由无恤代为保管,此时正挂在他腰间。
  救薇和邢敖是意外之举,无恤当时没想过回报,谁知眼前却一个机会。所以得知这消息后,赵无恤难免动了一些心思,或许,是该用这把许久未曾染血的宝剑换一些实质利益了。
  春秋时代,人们最终血亲宗族,何况两边血缘还没过五代,隔得不算太远。若是能让邢敖和那屈氏行人两个分别南北的宗族支系会面,此乃成人之美,必将成为贵族中的美谈。
  但这只是赵无恤与吴国屈氏拉上关系的手段,他更关心的是能否打通一条购置铜、锡的铜路。
  穿越之初无恤对青铜这种材料还有些不屑一顾,可渐渐却明白了这时代人称之为“美金”的缘由,因为在冶铁成熟前,它真的没有合适的替代品!
  无恤对青铜及其原材料十分渴望,不单单是因为冶铁技术不过关,做不出质量优秀的铁兵器,军事武装与青铜数量挂钩。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已经被鲁国落后至极的货币系统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将本来尚嫌过早的铸币计划提前了。
  这事得从纸张、瓷器的售卖说起,楮皮纸的成本已经降到了和竹简同等的程度,价钱却可以比麻纸、竹简卖得贵上好几倍,但外人却不知道其中奥秘,还觉得是占了大便宜。
  当一高一低两种纸开始在鲁城售卖,第一批钱帛收上来时,赵无恤就对鲁国的货币和商品经济大失所望了。
  当时计侨给他算了一笔账:“鲁国铜贝按照铸造地点的不同,质量层次不齐,但平均的重量大概就是半两一枚。一般的竹简是一铜贝两册,公输纸原本一铜贝换十张,劣麻纸一铜贝二十张,楮皮纸的价钱则是一铜贝两张!”
  晋国好歹有铸造的铜空首布,双肩足布等,但鲁国号称礼仪之邦,却还保留着上古时代的贝币系统!虽然从鲁僖公以后渐渐变成铸造的铜贝,但还是怎么看怎么落后。所以即便收获了万枚铜贝以及包铜的贝壳,看着垒在一起的贝丘,无恤却没有发财的感觉,只感到滑稽。
  若不是赵无恤自己苦于府库青铜不足,熟悉经济的子贡也不在身边,说不定就让工匠坊分出一批攻金之匠熔铸铜币,让它们席卷鲁国了。
  后世经过时代经济选择的圆钱、半两钱、五铢钱,都足以将鲁国落后的铜贝、贝壳一股脑淘汰掉。在之后的两千年,铸币都是一项敛财的巨大权柄,也是掌握一国经济命脉最好的手段,什么造纸、烧瓷与之比起来,都成了小打小闹……
  更让人欣喜的是,毕竟是铸币是刚出现不到五百年的新事物。这时代的主政者们对铸币认识还不足,所以并未立法管理私铸现象,只要有人手和铜料,就能自个设坊铸造,从此财源滚滚。
  但无恤却力不从心,他手上缺少足够的铜料,三邑不产铜、锡,整个中原地区也很少。何况鲁国大司空叔孙氏,还有晋、鲁、曹的贵族商贾都对这种军备材料极其重视,不肯轻易售卖。
  所以无恤便只能把目光盯到了楚、吴两个产铜大国身上,楚国虽然铜料丰富,但实在太远。吴国和鲁倒是在淮北一带相邻,何况吴国政治体系构建较为原始,若是能和领邑主搭上线,以精良的手工制品偷偷转运些铜、锡是没问题的!
  于是他便做出了决定,要到陶丘与吴使会个面,顺便参加曹伯寿宴。
  张孟谈听了无恤的理由后也十分赞同,认为值得一去,允诺说无恤不在时他会统筹调度好三邑军政,防备盗跖袭击。
  这时候,无恤只想着速去速回,没料到还有另外两桩分量不小的事在陶丘等着他解决……
  ……
  诗言,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晋国新绛郊外,昔日因为赵无恤主政一年而热闹非凡的小邑成乡,仿佛已经沉寂了下来。每当傍晚降临,只听见蚱蜢螽虫响彻草间,夜深人静时,甚至还能听到求偶的野鸡在振羽啄翅。
  前年冬天,赵无恤因为误杀范氏嗣孙而被逐的消息传来后,成地举乡哗然。
  当时羊舌戎等愤慨地说道:“范氏以嫡孙被杀为耻,吾等也以主君被逐为耻!君辱臣死,成乡全邑上下,爱戴君子就像爱自己的父母一样,儿子想着为父母报仇,做臣下的想着为主君报仇,若是主君有召唤,难道还有敢不尽力的人么?”
  于是,此乡半数的青壮子弟自带衣物、弓矢、武器,他们告别了昆父妻子,在成抟、计侨、羊舌戎等人的带领下,分批前去宋、鲁投靠流亡的主君赵无恤。
  在他们离开家门时,成乡的国野民众没有往常送子侄征召的悲切,而是相鼓励,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纷纷说:“有君子这样恩惠的主君,就算为他战死在异国也值得!若君子不归,也休要回来!”
  这架势,颇有当年晋重耳流亡,狐氏兄弟、赵衰、魏武子誓死相随的意思。
  男子们怀着“报君恩”的心思离开了,成乡顿时成了女儿乡,田亩间劳作者,里闾出没者只见巾帼,罕见须眉。连昔日防范严密的瓷窑也空了一半,只剩下一些年轻鲁陶匠和下宫陶匠学了半拉子瓷器活,维持着“成瓷”的产量,却已现颓势。
  这种情况持续到半年多前,赵氏宗主突然下令,将成乡转封为他幼女季嬴的养邑。而那位披着红兜帽和裘衣,乘坐四轮华车到来的女邑主,竟然和赵无恤当年初到时一样,给开始沉寂的成乡注入了新活力。
  邑寺被修缮一新,小院落里冰冷的石案、青绿色的菜圃依旧,庖厨里还是日日都有香味飘出,但比起以前的大盐,多了几分甜腻的女儿家气息。住在里面的人也物是人非,继无恤之后,君女季嬴成了此处的主人。
  她从下宫带来伺候的人不少,其中最受信任的,就是风传无恤君子离开前十分宠爱,甚至连沐浴也让伺候在旁的伯芈。
  伯芈是昔日的邢氏丧父之女,成氏的殉葬小隶臣,与无恤有肌肤之亲的贴身侍女,她还有一个名叫做“薇”。
  但自从赵无恤南行后,这个私名就被深深埋了起来,换成了更正式的“伯芈”。这是君女季嬴让她改的,意味着承认她源自楚国屈氏的姓,还有一度失去的贵族女子地位。
  但伯芈没有丝毫的得意,她身份变高了,走路时却依旧垂首趋行,此时正捧着一叠从鲁国西鄙刚寄来的楮皮纸,只着足衣进入了居室,站到了君女身旁。
  伯芈没了以往浮萍弱柳的模样,在季嬴的调教下多了几分贵族气质。她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深衣,头上朴素的布饰则是黑色,众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副服丧似的打扮。只有伯芈知晓,自己之所以这么穿,因为君子喜好这打扮。
  和伯芈的洁白低调不同,季嬴依然是一身红妆,坐在榻上,纤手持兔毫笔,正对着一张麻纸凝神思索。
  “这便是楮皮纸?”接过廪丘最新做出的一批纸后,她面带欣喜。
  “唯,一共送来了四五百张,以后或许还有更多。”
  “无恤在晋国时便心思精巧,时不时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来,谁想去了国外还是如此。”
  季嬴手里有一根木尺矫正字体行序,木尺表面用刀削刻上笔直均匀的刻度再涂上漆,既可以当作简单的测量单位,也能用来对当作齐字体和镇纸的工具,这自然也是鲁国西鄙的产物。
  楮皮纸质量胜过麻纸不少,季嬴一时技痒,接过来蘸着笔墨,开始画着瓷器模型和釉彩。她下笔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举止间落落大方,文雅而自然。
  从季嬴开始主持成瓷后,这个离开赵无恤点拨后渐显颓势的瓷窑便开始复苏。
  因为土质问题,成瓷以“白瓷”为主。白瓷并不是首创,早在刚建瓷窑时就有少量出产,在制作时只需要注意釉色中铁的成色干扰,产品便会从青瓷变为白瓷。
  季嬴其实并不懂烧制,但她却明白自己想看到怎样的产品,于是成地白瓷越发的器形细腻,装饰精良。它们胎色灰白,质地细密,釉色青灰,如冰似玉,颇受女子喜爱。
  而与之交相辉映的,正是近来才出现的甄地“黑瓷”。
  和制作白瓷异曲同工,只要加重瓷釉中铁的含量,就烧成了黑瓷。也许是沾染了武卒肃杀的风气,甄地黑釉瓷乌黑油亮,造型粗狂浑厚,端庄厚重,器物注重实用。
  对此季嬴评价道:“我看那些黑瓷,花纹是有的,但作为男子,内心实则是蠢笨至极的,哪能比得上女儿家心思细腻?所以甄地黑瓷胜于色泽新颖,而成地白瓷则胜于造型别致,各有所长。”
  她审视了一遍画在纸上的模型,将其交给了伯芈,让她带去工坊,叫匠人照着上面的形状试制。
  伯芈侧目看去,却见那张楮皮纸上,笔下慢慢跃出了一个美丽的精灵,它造型优雅别致,白如莲花,美得不可胜收。也不知道真正烧制出来后会是何等模样,恐怕刚开窑,就能引发工匠们一阵惊叹罢。
  就在这时,季嬴却对她说道:“最新一批出产的成地白瓷将运往陶丘,我想让你亲自去一趟。”
  季嬴已经从信件中得知无恤将去陶丘,信中还提到了屈氏后人的事情,虽然无恤并未明说,但聪慧的季嬴却考虑到了,这次与屈氏会面能否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或许能靠伯芈她们姐弟以“亲情”动之,所以便谴她前去。
  伯芈自然知道这一去是为了什么,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下妾……”
  季嬴却不容她分说:“无恤已经离开了一年半载,归期不知,之前是因为濮上战乱不休,所以才未让你去。可如今鲁国局势已经平稳,常年在军旅之中,日子一定过得粗糙而随意,他身边总得有人照料,所以我想要你去!”
  声音变成了命令的口气,伯芈只能俯首下拜,不敢再辞。
  她不知道以前的君女是怎样的,但现在的季嬴华贵而成熟,这一年多时间她发生了一场蜕变,从一朵含苞的花骨朵变成了初开的繁花,话语中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实际上,季嬴心里想着的,却是恨不能摆脱赵氏君女的身份,亲自前去陶丘,与赵无恤一晤……
  ……
  吴国延陵邑位于大江之南,震泽以北,当年吴王寿梦死,想要传位于幼子季札。但季札不愿为君,便学太伯、曹公子故事,躬耕于延陵,以避让君位,吴王徐祭遂封季札于延陵,号延陵季子。
  季札如今是吴国公族中辈分、年纪、见识最高最广的人,也是对北方诸夏礼乐最熟悉的人,所以北上陶丘的吴国使节团在此停留,向他请教一些礼节问题。
  此时,一位白发垂鬓的年迈大夫抱着剑坐于水边一座茅亭中,眼前是浩浩汤汤的震泽。
  他的右侧陪坐着一位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华族大夫打扮,虽然是吴国地位卓然的行人,却对老者态度恭敬。左侧是一位缁布冠的青衣少年人,在场众人数他听得最认真,眼中满是对北方诸夏的好奇,身上虽然是中原士人打扮,但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纹身却暴露出他是土著的吴人。
  而一旁那名身材粗壮,腰别短剑的大汉更是完全的断发纹身,颇有些不耐地看着震泽景色,目光放在不时跳起的游鱼上——他脸颊上的纹面正是一对青黑色的双鱼图案。
  他的父亲专诸,当年就是在这里学习炙鱼的……
  就在此时,白发老者突然停下了侃侃而谈的话头,仰头吟诵了一首诗歌后泪流满面。
  陪坐的三人大惊,那名为言偃的吴人少年更是关切地近身求问。
  “季子,不知为何悲吟?”
  季札拭去纵横的老泪,“铮”地弹了一下长剑叹息道:“老朽心口微痛,想必是晏平仲辞世,世间又少了一位知己之人……”
  于是,就在分处两地的无恤和伯芈都准备动身出发时,一道来自齐国丧事却在短短几日之内震惊了天下,让他们的行程也不得不延误数日。


第366章 不朽者
  四十年前,齐国崔杼之乱,齐庄公被弑,晏子这位“不死君难”的智者逃过了那一劫。随后庆封灭崔氏;栾、高“二惠”与陈、鲍驱逐庆封;陈鲍驱逐栾、高三场大乱,他从未卑躬屈膝,却奇迹般地保全了自己的宗族,在齐侯杵臼时相齐,创造了一段难得的安定时期。
  晏氏自晏桓子后开始崛起,到晏婴时成为上大夫,一度执掌齐政。虽然他从不为自己家谋私利,家无筐箧之藏,居于商贾之里闾,家有老妻却推辞齐侯赐予的美室美妾。但挡不住他名声太好,民众扶老携幼前来归附,如今已经成为齐国在国、高、陈、鲍四卿下的第五强家。
  但他终究还是没逃过司命的催促,晏子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临淄民众万分痛心,数万人走上街头同悲,挂满了墨旌和素稿。
  据说在晏子病重将死时,特地凿开楹柱放进一封帛书,对他妻妾们说:“楹柱中的信,阿圉年长后再给他看!”
  晏婴老年得子,其子晏圉尚未及冠,却被齐侯直接授予上大夫之爵,养于公室,请名师教其君子六艺,以继承晏子的宗庙家邑。
  晏子遗书里写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或许是对齐国未来的预言,或许是指点后人保全宗族的妙招。
  齐侯也十分哀痛,他用最隆重的上卿礼节,亲自为晏子发丧,还捧着璧玉在晏子的黑色棺椁旁哭得死去活来。
  有人在旁劝道:“君上,这样做不符合礼的规定。”
  齐侯哭得眼泪鼻涕都混到了一起了,他直接用素衣的宽袖一擦,说道:“汝等怎能知道晏子的好处?从前孤与晏子到遄台游玩,一天之内他给我指出了三次过错,逼我改正。现如今斯人已逝,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公正、那样时常督促寡人?没有了晏子,齐国危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不礼的!”
  国夏、高张、鲍国对于晏子之死都十分悲痛,唯独高兴的大概是高唐陈氏。唯一的克星已死,陈氏父子明面上双目垂泪,回家后则弹冠相庆,抓紧了削弱齐公室和其他三卿的谋划。
  而晏子的谥号也由齐侯亲自选定了。
  谥曰“平”!
  治而无过曰平,无灾罪也。
  执事有制曰平,不任意。
  布纲治纪曰平,施之政事。
  于是晏子自此便被天下人尊称为晏平子、晏平仲!
  ……
  鲁国方面,刚刚完成更改鲁昭公陵墓,威望正隆的孔子也穿上了端庄的礼服,带着弟子们朝临淄和晏邑的方向垂拜,虽然晏子并不欣赏他,甚至阻碍了他在齐国的从政之路,但孔丘却十分赞誉其人。
  他曾称赞说:“晏子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这会又无奈地感慨道:“扶助拯救民众却从不自夸,言行裨补三位君主齐灵公,齐庄公,齐侯杵臼的过失却不矜功自傲,晏平子果真是君子啊,惜哉。”
  赵无恤的廪丘,也赶着这场波及全天下的风潮,降低了饮食规格,推迟了南下陶丘的计划,好为晏子默哀。
  晏子头七的遥祭当日,他对冉求、公西赤、阚止等属吏说道:
  “叔孙穆子曾经说过,像保姓受氏,以守宗祊,让后世不绝祀,这样的卿大夫任何邦国都不少见,这些人仅仅是及身而止,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三者能得其一的士大夫万中无一。然晏子之德无人能挑剔;晏子相齐,辅佐三代齐侯,有大功于国;其言语诙谐睿智,出使楚国之事为列国行人所传颂效仿。如此,晏子可以称之为……
  不朽!”
  对晏子也极为敬仰的阚止今天有些走神,听到赵无恤这话,总喜欢直言自己观点的他反问道:
  “想要不朽何其难也,百年内天下人人赞誉晏子,但五百年,千年后寻常人不知其名,两千年后他的姓氏和功绩言行或许就湮没无闻了。司寇就这么能够笃定,这世上真的有死而不朽者?”
  赵无恤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然也,我可以肯定,两千年后的人,纵然不知道现任齐、晋国君是谁,不知道列国执政是谁,但晏子之名却耳熟能详!他的事迹将流芳百世!”
  阚止听呆了,赵无恤此言如此的肯定,仿佛他穿越千年见证过一样,让人不得不信。
  无恤当然能确定,他与晏子跨越数千年的相识,大概是从那篇《晏子使楚》开始的吧?
  但如今,他也只能感叹道:“遗憾啊,我却没能和这位智者见上一面,聆听他的教诲。”
  ……
  六月中旬的时候,晏子的丧事也传到了晋国。
  晋齐两国虽然处于敌对状态,但晋侯依旧专程为晏子减低了饮食规格,罢朝一日,六卿之邑亦然。
  这是对这位风趣聪慧的政治家的一种尊敬,他虽然身高不足六尺,但其德,其功,其言却足以让晋国所有卿大夫侧目!
  六卿同时也在揣测不已,晏婴去岁秋冬久病,却断断续续撑到了今年仲夏才去世。有人认为,晋齐两国持续了两年的争霸战争之所以在甄、廪丘之战后沉寂了这么久,齐国也没有乘着阳虎之乱攻鲁,就是晏子的谏言在起作用。如今他这一去,战端恐怕又要起了,只是不知道齐国是选择在秋收前还是秋收后发难。
  至于攻击的地点,有人认为或是齐国陷没于鲁的要塞廪丘,或是与高唐隔河相望的夷仪……
  ……
  列国卿大夫虽然都有所表示,但最伤心的,还是吴国延陵季子。
  这位老者如今已经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坚持,在吴国徐地证实老友晏子真的死后,又给了他沉重打击。
  弭兵之会后,天下以叔向、子产、晏婴、季札为四贤,如今三贤已凋零,唯独剩下吴国公子孤身一人了。
  悲伤过后,他却很快就走了出来,因为吴国十多年前刚征服的徐地有些不稳,受吴王阖闾所托,老季札特地带着吴国的北上使团到这儿跑了一趟。因为为徐君挂剑之事,他在徐人中威望极高,徐子在被吴军水攻投降后,甚至主动向吴王请求,莫不如以季札为徐地的封君,他甘愿为臣子,但却被吴王否决了。
  季札虽老,但他依然是吴王之位的合法继承者!
  老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叫诸樊,次子叫余祭,三子叫余昧,四子便是季札。季札贤能,寿梦生前也曾想让他继位,但季札避让不答应,于是让长子诸樊继位摄政,但寿梦死前下了遗命:一定要让季札继位!
  他若是不肯,季札的几位兄弟就得兄终弟及,一个接一个地为季札守着王位,等待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坐上君位,好满足先王寿梦的遗命。
  所以,过去的历代吴国诸王,诸樊,馀祭,馀眛,王僚这几人,在一些吴人看来,都是帮季札占位子了。连阖闾刺杀王僚后,都不得不摆足姿态,亲自跑去延陵“恳求”季札继位,好安抚沸腾的舆情。
  季札再次拒绝了阖闾的虚情假意,他只愿意做他的延陵季子。
  此刻在徐地,一处装饰简单,却摆满了无数竹简的居室里,季札对中夏士人打扮的吴国少年言偃说道:“晏子的聪慧天下无人能比,但他能逃得了内乱,能不屈服于人却能保宗族身家平安,却任旧逃不过生老病死。我也一样,能避开王位,却避不开大王的猜疑,如今就想守在延陵,只希望能多教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吴人,好传播诸夏的礼仪,开化句吴的蛮夷之俗。”
  当年吴国太伯、仲雍断发文身,抛弃了周礼,以荆蛮、于越风俗治国,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甚至被鲁人视为野蛮的蛮夷。吴王寿梦之时吴人开始渐渐恢复旧俗,季札就是其中代表。
  他随屈巫之子狐庸学习中原礼仪,随后代表吴国第一次正式出使诸夏,沿途种种事迹都传为美谈。
  言偃仿佛是季札年轻时的写照,他是延陵当地的吴国贵族,年少时也剪发文身,光着膀子,口咬短剑在江河湖泊间遨游。稍稍年长后却开始养发扎髻,拜在了季札门下,跟着他穿冠带广袖,学习中原文字,诗书礼仪。
  如今略有小成,就将作为吴国行人屈瑕的助手北上,一来作为翻译,二来他也想像季札一样,在北方观礼、求学,好引入北方先进的文化,将“大吴之国,剪发文身”的荒蛮景象早日改变。
  言偃诚恳地说道:“诸夏士人相互称呼必称字不称名,言偃尚无字,还请季子赐字!”
  季札微微一笑:“吴人本是周室游子,你如今北上求学,又是吴国的游子,你的字就叫子游好了……此去北方,不知想求学于何人?”
  言偃早就做好了打算:“听说郑国有位邓析先生,长于律法诉讼,作竹刑。而鲁国有两位闻人,一是小宗伯孔子,擅长礼仪教化,二是少正卯,长于辩论博学,我或许会拜入他们门下。”
  季札却摇头:“邓析近来似乎正受郑国执政为难,自身也难保。此外,如今鲁国的闻人不止两家,而是三家了!”
  “敢问还有谁?”
  季札捋着胡须说道:“晋国赵卿之子无恤,颇有贤名,去岁的格物致知之说,修齐治平之说传到了延陵,都十分发人深省。听说他手下还有不少贤能,或擅长工匠技艺,或长于数科筹算之术,你途径鲁国西鄙时可以停留些时日,替我看看这个赵氏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367章 楫门而盗
  六月末,等屈无忌带着使节团里的专伯鱼、言偃等人准备离开徐地、钟吾时,季札却只能遥遥相送。
  在季札的斡旋下,此地因为青黄不接而发生的动荡已经平息,再过几日,他也要返回延陵。何况他已经老迈得无法远行,徐地就是他能走最远的终点了。
  四十年前,他聘于鲁,请观周乐,听遍商、周、鲁之颂,以及大小雅、十六国风,期间每一个点评都让自诩为知礼的鲁人汗颜不已,纷纷甘拜下风。他过徐国时为了未说出口的信义,在徐子陵墓旁的松柏上挂吴中宝剑,也传为美谈。
  他过郑国时见到了正值壮年的子产,俩人一见如故,季札预言子产将执政郑国,创造一个中等强国。他过齐时,也与晏子结交,建议晏子主动交出封邑和权力,正因为无邑无政,晏子才幸免于栾、高之难,没有遭陈无宇毒手。
  至于他适晋时,则是与叔向交游,并特别欣赏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三人。
  季札回忆着自己与这些人的交好,如今他们都已经尽数死去,人亡政息,晋国羊舌氏已灭,六卿专权,不知何时就会打起来。齐国没了晏子,权柄就要落到陈氏手里了。郑国那边,子产的继承者子大叔也死了,心胸狭窄的驷歂执政,据说最近正在为难名士邓析。
  “未来几十年的天下,将是个礼乐崩坏的季世……”
  从好时代到坏时代的季札充满了悲观。自己的侄儿吴王对礼乐教化并不感兴趣,他心性残忍,一心想要争霸,却不务德行,只知力争。就像申包胥说的,这样的吴国就如同巴蛇和巨彘,即便称霸蚕食天下,若没有属于自己的文明文化,霸业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开始努力回想离开晋国前嘱咐叔向的话,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对了,我离开晋国前,曾对羊舌子说,叔向,你要勉力惜生啊!晋国国君奢纵平庸而良臣又多,卿族势力强大,未来政权恐怕要落到赵魏韩三家手里了吧,你为人刚直,定要慎思如何免于祸患!”
  如今他送给言偃的道别之言,却没了以往的忧国忧民和预言,而是简简单单的絮叨。
  “偃,中国的饮食衣物不同于吴越淮夷,你或许已经戴惯了高冠博带,穿惯了鞋履衣裳,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成周雅音,但脾胃却依然是吴国人的。这些天多食些鱼羹稻蛤吧,渡过淮泗后,想吃都吃不到了!”
  望着言偃北去,季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是一部分吴国士大夫想要归化母体“中国”的迫切渴望,但在中原人看来,他们已经是蛮夷之邦了。
  ……
  同一时间,无恤也离开郓城,南下陶丘。
  从鲁国西鄙去陶丘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出郓城水门,从小港口上船,沿着大野泽西岸往南行,在巨野邑进入济水,逆流而上,只需要两三天就能抵达。
  水路最好走,但却不安全。
  今年开春后,无恤让张孟谈在郓城主政,招募大野泽游民,希望以经济问题解决盗患,压缩盗跖的活动范围。虽然取得了不少成效,投靠者已经多达两千人,在计侨数科学生和营造之匠的合作下,一些沿湖的亭舍哨所、高数丈的夯土烽燧也在湖西岸陆续立起,预示着赵无恤对这里的统治,地方亭乡民众常常被征召进行防盗训练,叫盗寇只管有来无回。
  但这仅仅让盗跖在吃过几次苦头后,不敢派人来西岸的新开垦地劫掠,将目标转向湖南岸、东岸的城邑。
  另一方面,赵无恤却也不敢乘船入湖太深。正如本地有句俗言,旱鸭子学会游泳,也不要和水鹄比水性。虽然郓城的舟师卒已经略知水性,日夜演练舟战之法,但要知道,后世的曹操也是在荆州练了小半年水兵才打了赤壁之战,结果人人知晓,和东吴水军一碰,他连老底都输光了。
  上次离间季氏和孟氏的计策成功后,赵无恤已经不再需要养寇为患,虽然想彻底剿灭盗跖,但他暂时有心无力。
  所以官匪势力的分野便以湖岸一里内划线,他这次只能带着三四百精锐武卒陆行,入湖泽观碧波的风雅事只能等明年了。
  无恤之所以带这么多人出行,是因为濮水以南,大野泽、济水以西的地域,理论上来说是属于卫国的。如今卫国只是勉强服晋,不知道何时就会叛离,无恤在宋国和卫侯的男宠公子朝相恶,之后又攻略了甄城,他可保不准卫人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下手。
  这片他们经过的地域就称之为濮南之地,濮水、济水流经,雷泽、历山居其间。其中有笙窦、乘丘等几邑,又号“济西之田”,历史上因为晋文公厌恶卫国从楚,一度划归鲁国,之后百余年变迁,现在又成了卫国领土。
  上次无恤昼伏夜行,才避开了这些卫邑的耳目,达到了奇袭甄城的目的。转眼一年过去了,他和手下们已经不再是内心惶恐的流亡者,他们已经在鲁国站稳了脚跟。如今还乡团归来,却是旌旗招展,大摇大摆的走正道,骑士个个昂头,持矛戟者人人骄傲,卒长们说了,可不能堕了鲁国小司寇的威风。
  过路时,赵无恤也按照老规矩,让人把这一带的道路舆图统统画下来,还指着远处的乘丘邑对随行的亲信说道:“子贡手下的商贾已经遍布北方诸国,尤其卫国濮南之地,更是无孔不入。此外还有一些在甄城本地培养的暗子,他们用卫国口音掩盖了身份,已经混入了这些小邑内,随时窥探和回报消息。”
  “司寇是要图谋卫国濮南之地么?”阚止小声发问。
  张孟谈要治理三邑,冉求、公西赤等人正而不谲。所以遇上阴谋之事,无恤便多半与聪慧的同龄人阚止商议,常常能得到不错的反馈。
  “卫侯若是一心留在晋盟,我自然不能动他,若是叛晋入齐盟,那鲁国作为晋国盟友自然要兴师讨伐,三邑位于西鄙首当其冲,以正伐逆,何言谋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阚止却只是轻笑道:“楫门而盗却谓之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孔子的这句话似乎被司寇活学活用了。”
  无恤面色一僵,却只是笑了笑,抬头去看着天边如丝如缕的秋云了。
  阚止的这一点让无恤有些不喜,他性子就是持才而傲,肚里有话总忍不住说出来显示自己的能耐,看破不说破多好?君臣之间还能继续谈笑风生,这便是他不如张孟谈的地方了。
  无恤还是有容人之量的,不过等再拓宽势力和领地后,寻个千室邑让阚止去做做实事,磨一磨他的棱角倒是不错。
  ……
  近两百里路,他们走了四五天时间,到达陶丘时已经进入七月份,夏末秋凉。而无恤此行的主要目的,吴国使节团,才刚结束了对宋国的访问,进入曹国边境呢。
  子贡出城十里相迎,他依然眉目俊朗,儒雅斯文,但唇上却留了两撇矢状的黝黑短须,显得成熟干练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不似多数商贾般炫富似的穿宋缯鲁缟,布满鲜艳纹绣,而是着面料极佳的淡雅蚕丝深衣,却更凸显出他的品味和与众不同。
  随着赵无恤手下越来越多,来源越来越广,每次会面,都得将身边的人介绍一番。子贡多次婉拒了曹伯对他的加尊和授职,如今依然是白身的士人,他对无恤下拜,又与无恤身边的阚止等人见了面。
  阚止将子贡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倒是没看出子贡有何特别之处,无恤手下的孔门弟子冉求、公西赤等人,他都觉得不如自己,唯独对张孟谈比较佩服。
  他现在是赵无恤身边最受重用的家臣之一,这次有机会,便少年心性发作,卯足了劲想和子贡争一争第二把交椅。
  于是他见无恤与旁边的陶蛊等人说话,没看这边时,便对子贡再度行礼道:“久闻子贡之名,只望你的才干能不负阚止期待。”
  阚止说完眉毛一扬,话语里有些带冲,子贡却也不愠怒,只是淡淡地回礼。等到无恤邀他同车而行时,才悄声对无恤说了些话,叫后面的阚止以为是在告自己刁状,心中便有些不屑。
  “不愧是个商贾皂隶!”
  其实刚才的事,子贡压根没发在心上,他对无恤说的是:“司寇,晋国那边来的人,赐已经安置妥当了……”
  无恤明了,点头称善。
  晋国来的人,自然是随着赵氏商贾,运送一批白色“成瓷”和“下宫瓷”来陶丘的少女伯芈了,也就是无恤当年在成乡救下的侍女薇。
  无恤的去信上未曾明说,但季嬴却一眼看出了他未尽之言。
  对于季嬴的这个决定,赵无恤是大感欣慰的,有了伯芈在旁,与吴国行人屈无忌的结交便能更添几分成算。
  因为要算起来,若是无恤承诺给伯芈一个名份,他便与吴国屈氏有了实质性的亲戚关系。
  当然,他本人也有几分期待,那如同一朵白色小花的清秀少女,偶尔也会入梦。两年未见,不知她会不会像祖先夏姬一样,容颜不变……


第368章 解救邓先生
  让武卒停留在曹国人临时搭建的临时军营内休整,无恤只带着卫士和亲信数人,从北面入城。这儿临近济水的市肆,整个中原世界最大的贸易中心位于济水边上。
  市肆密密麻麻挤满了河岸两边,百货陈杂,熙熙攘攘。城中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身穿宋绣鲁缯的富足商贾领着皂衣侍从招摇过市,讨价还价的声音喧嚣其上。玄衣的市官“褚师”则带着市掾吏巡视期间,收取贸易税。
  无恤去年经过这里时,只是感叹商品之多之繁杂,但这回再次路过,再看那些货物,却从中窥见了不同之处。齐国的鱼、盐;北燕、鲜虞的牛马;宋鲁的五谷、丝麻;晋的皮革和池盐;吴国的铜锡;楚国的杞梓、鸟羽、丹青,甚至是开采自汝水汉水的黄金……
  这些东西都是战略资源,关系到民生的衣食,关系到工匠能不能制造兵刃、箭羽、甲盾,关系到一个君主的统治能否稳固,还有他的战争机器能否顺利运转!
  往内城走去,无恤和子贡闲聊道:“看上去陶丘变化并不大。”
  子贡轻笑:“等到了外郭区的侈靡之所,司寇恐怕得将这句话收回了。”
  原来,子贡鼓励奢侈的计策奏效了,曹国去岁收益不错,收入比往年多出了一倍。曹伯顿时大为感谢赵无恤和子贡,甚至将打猎时才有的财大气粗拿了出来,出资将侈靡之所简陋的土木竞技场翻修。
  在赵无恤来信建议下,曹伯让工正派遣数千劳役采济水上游的石头,用长舟运到陶邑。新造了一个石质的“大竞技场”,好炫耀财富,庆祝生辰,据说那儿可以一次性容纳五千人!
  “如今那边地价正在不停飙升,左近一里内的农人田地大多被并购,如今一亩值数百齐刀币。”
  无恤诧异:“足足升了几十倍?”
  “虽然贵,但如果能在那附近开一家吃食饮酒的店肆,那必定能一本百利,商贾们都说,这是司寇的恩泽,但土地多半在吾等手中……此外,账目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司寇查验,抛去所有开支,去岁一共得到纯利黄金九镒,宋缯、鲁缟千匹,齐、晋钱币数万枚。若是将这些全换成粮食,则可以让三邑六万人饱食一年,若是全换成良马,也能凑出一两千匹来!”
  “此事且不急。”
  随着子贡渐渐在陶丘站稳脚跟,赵无恤也计划着将手伸向其余领域了,瓷器和纸张必须尽快在这儿打开局面,购置战略物资的计划也得提上日程。
  不过无恤今天可来不及过去一观究竟,甚至没时间去子贡居所见一见闺中梳妆以待的佳人。
  当夜,曹伯阳摆出了隆重的仪仗,亲自出内城迎接,并与赵无恤同乘四轮奢华大车进入公宫,在临近济水的高台上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席位设在君位右侧三步之内!
  陶丘的各方势力举城哗然,这规格,是将无恤区区一鲁国中大夫当成大国之卿、小国之君来接待了!
  “曹君糊涂!荒谬!”部分人如此暗暗作骂,但这丝毫不影响无恤的待遇。
  而在这场纸醉金迷的宴席上,东道主曹伯还亲切地拉着赵无恤的手,指着宴席靠前位置的两人对他说:“子泰,此处还有你的两位故人!”
  无恤定睛一看,筵席上一前一后,正起身朝他行礼,眼中意味深长的,可不就是两位来自晋国的老熟人么……
  ……
  “想不到能在此与子泰相见。”
  “籍师乃是小子泮宫老师,直呼我为无恤即可。”无恤说完,朝籍秦身后的邓飛也行了一礼:“见过邓先生。”
  曹伯的寿宴,邀请了除宋国外的所有中原诸侯,春秋时期的国际关系十分密切和复杂,血缘、宗法、姻亲和利益相纠缠,所以国君们也要相互朝聘以联络关系。
  晋国也派了公族大夫、上军司马籍秦前来贺寿,籍秦虽然只是中大夫,但大国之中大夫,相当于小国之上大夫,所以他位置靠前,属吏邓飛也陪坐在后,曹伯所谓的赵无恤“故人”正是他俩。
  籍秦黑衣长冠,坐于案后,两年未见,他颔下的胡须似乎长了几分,不过看上去依旧雍容斯文。不同之处在于脸上堆着笑,手里鞠着礼,对无恤十分殷切,当即向他敬酒,还谈及晋国的往事好套近乎。
  说起来,当年籍秦见无恤相貌平凡,又只是赵氏的贱庶子,十多岁才来泮宫就学,所以并没有引起他太多重视,没亲手教授过一堂课,完全扔给属吏邓飛。
  可现如今,他却有些悔之晚矣,因为无恤尽管被“驱逐”出了晋国,却声名远播,在鲁混到了和籍秦一样的爵位,领邑却胜过他数倍。而且年纪才十六七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怎能不巴结一番?虽然籍秦是上军司马,作为上军将中行寅的下属,目前投靠的是范、中行一派,这次他还带来了两家的礼物和押送礼物的兵卒。
  投之以桃,则报之以李,赵无恤对籍秦也礼数有加,毕竟他在新绛泮宫时也曾献上束脩,以籍秦为师,这份表面的敬重是要做的。
  不过他更加尊敬的,还是在籍秦身后跟着一起行礼的邓飛。
  见无恤当众敬重他,邓飛感动之余也连忙还礼:“穷士不敢当大夫之礼。”
  无恤却坚持道:“此言差矣,先生之才堪当此拜!”
  这位教了赵无恤不少典史和晋、郑律法的士人今天着缁布冠,略为矮小的身材裹着素色深衣,用黑色帛带拴住。比起两年前,他鬓角已经多出了几根白丝,毕竟是年过四旬的人了,岁月不饶人。
  筵席上不方便说话,无恤和他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后便回到了座位上,和曹伯把酒言欢。今夜曹国庖厨寻来了各处的珍馐,其中不少是国君前几天亲手打到的猎物,主菜是一道炙全鹿,一道罕见的巨鳖羹,但那份淡淡的腥味让无恤不太喜欢下箸匕。
  此外还有各色肉食,像天下闻名猩猩之唇,獾獾之炙,豹胎、象尾也被找了来。春秋是分餐制,食物分别盛在豆中和鼎中分别端到各人的案前,正是入秋肉肥的时节,这些野味蘸着酱吃十分可口。
  饮至酒酣,曹国宫女们拖着宽大的袖衣开始上来献舞,飘飘若仙,曹伯喝得兴起,再次举杯,别的不感谢,却谢赵无恤送了他一样狩猎利器。
  “多亏了子泰献上的马鞍,如今寡人也组建了一卒的轻骑士,但穿林越水是够了,在疾驰的马上开弓射箭却还做不到。”
  开什么玩笑?在赵无恤迟迟不制作马镫的前提下,想培养一个弓骑士,没三四年时间能见成效么?何况就算是赵无恤,也不敢把胡服骑射全民推行,只敢在军中挑选部分地位较不高的圉、牧、戎、狄种作为轻骑士,才避免引发不满,被人口诛笔伐。
  这世上除了晋、秦、燕、鲜虞等有天然优势的边国,其余诸侯都不具备大规模量产骑兵的条件。
  不过曹伯这句话说得一旁的曹国卿大夫们叹息不已,虽然去岁年景不错,入境的商贾和贵族数量飙升,府库渐渐充实。但自家这位主君,似乎从未正视过狩猎以外的其余事情,对侈靡之业上心,也仅仅是因为这能让他获得狩猎的花销而已。
  在燕飨过后,宾客散尽,赵无恤也饮得微醉,便和籍秦等人一同离席。他们一个住内城西面,一个在内城东面,所以无恤打算走到大道的岔路上再告辞,馆舍内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今天的宴饮只是曹伯寿宴的开胃菜,到了后日,那些吴国人也将抵达陶丘,到时候才是正菜!
  籍秦总算在絮絮叨叨一番后辞别了,他的属吏邓飛却半道小跑着绕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拦下了赵无恤的马车,说是有要事求他相助。
  邓飛对晋、郑刑律都十分熟悉,赵无恤的新政体系里最缺的就是管刑法诉讼的士师,还有根据当地情况制定出的一套合理法规。
  他曾起过在晋、郑寻一批法律人才的想法,邓飛首当其冲,但那会三邑百废待兴,主要任务是防备盗跖,内部的冲突并不显著,赵宣子之法也能凑合着用,这件事也就耽搁了。
  不过现如今,见邓飛职务依然繁重,待遇也没被籍秦提升几分,所以这个计划又浮现出来。赵无恤生出了招揽之心,作为籍秦属吏而非家臣,邓飛算是自由身,良禽择木而栖,籍秦不是明主,只要晓之以情,诱之以利,无恤不信他不来。
  同是中大夫,一个上军司马,一个小司寇,谁比谁差?论领地,赵无恤还多出一个呢!论名声,“数典忘祖”的后人怎么和十六七岁就为诗三百添了好几首新词,如今风评正好的赵无恤相提并论?
  于是他便邀邓飛蹬车一叙,还故作醉后愤懑抱怨道:“籍大夫待先生也太薄了,出行竟然没有车马配送,真是岂有此理,明日起便用我的车驾!至于先生所说之事,只要是无恤能办到的,一定不会耽搁!”
  邓飛感动之余,提出的请求却是赵无恤事先没想到的。
  ……
  “想必大夫有所耳闻,我原本是邓人,百年前邦国亡于楚后举族北上,散落在郑地。飛有一表弟名为邓析,乃是郑国讼师,生性傲慢,擅长两可之说,对律法钻研得比我还深。他如今因为得罪了郑国执政,被禁足于家中,在给我的来信上说,此生绝不愿苟且低头,但若不低头,可能会被郑卿判罪当死,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夫能出手救他一命!”
  “邓子被禁锢起来了?”说到这儿,赵无恤暗道从子贡处听到的消息果然是准确的。
  说起邓析,那也是这时代的大名人,可以说是战国法家和名家的开山人物。他这十几年来做的一桩桩都是大事,先是不满子产之政,便欲改郑所铸旧法,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书之于竹简,故言《竹刑》。
  其后是向郑国国人、商贾们传授法律知识,还公开承揽诉讼,为人打官司,他在审案的棘下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多次翻转了案情。这让郑国司寇、士师十分被动,只要邓析到场,便再无人敢主事。
  所以他的大名无恤早有耳闻,还曾派人去郑国求见邓析,并出钱帛购了几大卷手抄的《竹刑》。回来翻过一遍后,发现邓析的思想实在是激进得无以复加:他这是想改变郑国的旧制,既不提效法先王,不肯尊礼义,更不愿意接受当时国君、执政的命令。
  到了现在,邓析胆子越来越大,开始非难起郑国执政驷歂来了,还在一场辩论中胜过了他。
  于是乎,在这位邓先生的折腾下,郑国出现了一股新的思潮,传闻“郑国大乱,民口喧哗”,对郑国七穆的统治造成了严重威胁。
  当年郑子产活着的时候,面对国人对他的不满、诽谤,他不毁乡社,不堵塞舆论,用实质性的政绩扭转了国人的看法,可谓是有容忍之量。子产死后,继承执政地位的是七穆之一,游氏的子大叔,他为政敦厚、持重而宽容,所以也没找邓析麻烦。
  现在,继子产、子大叔而任郑国执政的是驷氏的驷歂,他不胜邓析之辩,自觉丢了面子,于是便对邓析下了禁锢令,不许其出门,同时勒令更改《竹刑》里的一些条款。
  这便是邓析遭灾的前因后果,驷歂的心胸可没前两任执政那么宽广,一旦他觉得应付不了郑国“民口喧哗”的局面,随时可能会执邓析而戮之!
  如今面对邓飛的求援,无恤沉吟片刻后反问道:“无恤是鲁国司寇而非郑国司寇,一个区区中大夫也不会被郑卿看在眼中。郑国的邓子天下知名,如今喜好招纳贤才的卿族不在少数,他们若能出手,定然不费气力就能救邓子出来,先生为何偏偏向人微言轻的我求助?”
  邓飛也是无奈,自己的主君籍秦是个没担当的,虽然用他,却只是以寻常士人待之,怎么可能会因为他一席话而去救邓析?世上卿大夫虽多,但与他相熟的就寥寥几人,思来想去,值得托付的也就赵无恤了,他虽然和邓析关系不好,但毕竟是未出五服的血亲,怎么能见死不救?
  于是他郑重下拜道:“族弟虽然在诸侯间有名望,但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试问谁能容得下一个鼓噪‘治国制刑,不隐于亲’‘大夫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言的舌辩名法之士?而郑国的商贾们也惧怕执政之怒,避之尤恐不及。但我却知道,司寇有仁心,而且喜好名法之学,且手下的商贾货殖中原,在郑国也有些人手,还望能设法解救族弟,能让他在鲁国西鄙避避风头。司寇结草之恩,飛与邓析,乃至于邓氏全族定当报效之!”


第369章 千金市马骨
  当晚,在安置好邓飞让他稍安勿躁后,赵无恤连夜唤来子贡、阚止二人,征询他们的意见。
  “邓析此人,救,亦或不救?”
  “邓析之学虽然走了歪路,但依旧是当世名士,若是死了难免可惜。但赐窃以为司寇不必卷进去,更不必在事后让他去鲁国西鄙避难。”
  子贡的反应不出无恤所料,婉转的反对解救邓析即便要救也不用加以庇护。
  子贡的思想在孔门弟子中是比较持中的,连孔子的死对头少正卯,他都是一种“和而不同”的态度。所以对远在郑国的邓析,虽然道有所不同,也没表现得必杀之而后快。
  但他毕竟是儒家中人,在深受孔学熏陶的子贡看来,邓析这种“不法先王,不是礼义”的家伙,简直就是儒家的对立面,两个学说天然敌对。何况驷歂禁锢邓析,也是根据《竹刑》上的条款,这真是作茧自缚,若是被骤然杀戮当然有违“刑不上大夫”的礼仪,可若只在牢狱中关段时间,让他得些教训倒是不错。
  “子贡之言差矣!”
  阚止却从子贡的这番话里嗅到了自己的机会,他向前迈了一步,踏到了子贡面前,朝赵无恤进谏道:“邓析是位娴熟律法的人才,司寇的新政正需要这种人来做士师,若他能到三邑,一定能成为好的助力。”
  子贡反驳道:“助力?子我难道没看见,邓析在新郑私自编修竹刑,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教授民众诉讼,使得郑国大乱,民口欢哗,他在郑国怎样,来到三邑便会怎样。若是邓析入司寇幕下,一定会故态复发,扰乱已经渐渐由乱入治的三邑!”
  他对非孔子的异端学说是抱有一定警惕态度的,在晋国时,赵无恤就表现出几分偏向管子、子产之政的倾向。如今到鲁国后,因为与孔门弟子们交游,聘用冉求、公西赤,子贡觉得赵无恤已经渐渐转向儒家了。
  他可不像孔子一样指望鲁侯,而希望能将赵无恤打造成一位符合儒家标准的卿士主君。
  当此之时,千万不能让别的学说再掺和进来!
  阚止则有不同,虽然中都和阚邑靠的近,但他对孔门弟子并不待见,加上和子贡起了竞争的心思,子贡反对的,他就一定要赞成!
  于是乎,子贡和阚止就在赵无恤面前辩论起来,两人都是善辩之人,屋内顿时一阵唇枪舌剑。而赵无恤最初时并未透露自己的意愿,只是静静听着,因为除却咨询外,他还想看看俩人对名法之士的态度。
  子贡语速较快,先谈起了有关邓析的一件事。
  “有一年郑国洧水发了大水,淹死了新郑富户家的一人。尸体被一个国人打捞起来,富户的家人要求赎回。然而捞到尸体的国人要价太高,富户的家人不愿接受,他们便找邓析出主意。邓析对富户说:勿急,除你之外,他还能卖给何人?捞到尸体的人等得急了,也去找邓析要主意。邓析却又回答国人道:勿急,他不从你这里买,还能从哪儿买?”
  阚止不以为然:“此事我也知道,但只靠一件往事,子贡想说明什么?”
  子贡道:“这说明邓析是个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之人,如此一来,则万事的可与不可将发生巨变,这世间便再无君臣尊卑孝悌对错之别了!”
  由此看来,虽然邓析主张“同罪异罚,非刑也”,但他自己的两可之说却也游走在无原则的边缘上,故子贡质疑其为人,认为招揽进来将成为己方的祸患。
  阚止认为这是耸人听闻,但子贡本就没打算说服他,只需要说服赵无恤即可。
  于是他再度批判道:“司寇,邓析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绮辞。邓析之竹刑不符合圣人之教,也不可以作为治国纲纪。只是因为他的诡辩看似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才能够欺惑愚众,实则是辩而无用之学,不为君子所取!”
  无恤一思索,的确,虽说他现在急需法律人才,但邓飞这等老实本分的循吏型人才还好,邓析却是把双刃剑,他能让郑国执政焦头烂额,也能把无恤的三邑搅乱。
  阚止则立刻力争道:“怎能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判定一个人的才干和德行,司寇且听我讲一个故事。”
  “从前秦穆公想用千金求千里马,过了三年仍无收获。于是派一位近臣外出求马,他花了三个月追踪到千里马,但赶到时它已经死了,于是近臣用五百金将死马的尸骨买了回来。秦穆公见后大怒,斥道:寡人要的是活马,汝为何用五百金买死马的骨头?近臣说:死马的尸骨君上都愿意用五百金买,何况是活的马?天下人一旦将此事宣扬开,定会认为君上是真心买马,使者行人将不绝于道,赶来秦国献马。”
  “在这以后,不到一年,秦穆公果真得到了数匹别人献上的千里马。这便是下臣想说的,欲得千里马者,必千金市马骨,不论邓析其人德行和能力如何,他在天下间名声是有的,至少能做司寇的一千里马骨!”
  静静听完阚止的话后,赵无恤有些心动了。没错,吸引人才,就应该做出爱才惜才的姿态。
  春秋后期,养士之风已经渐渐兴起,晋国六卿,鲁国三桓,乃至于列国卿大夫都养宾客,招揽贤才。无恤现在势力不大,那些知名的人才不大可能来投靠他,只能乘着这种别人避之不及的机会笼络一二。若是他解救邓析的消息传出,尊贤救难的名声就会广为流传,三邑才能群贤毕至,事业兴旺。
  所以,虽说救邓析入麾下利弊皆有,但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怎能因为良马难驯就起了退却之心?
  无恤决心已定,但眼前两人的争论未停,他顿时皱起了眉。从阚止眼中的挑衅里,察觉到他表现出的咄咄逼人,还有子贡反驳中的愠怒。
  虽然鼓励下臣们相互竞争,但赵无恤却不愿他们敌对,乃至于党同伐异!子贡和阚止都是他选定好的重要属下,日后必将重用,若刚见面就如此,还谈何合作?
  于是赵无恤难得板起了脸,喝止了俩人,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故人有托,邓析不可不救。”
  子贡面色一滞,垂首叹了口气,而阚止则眉毛高扬,再度迈步上前,申请让自己负责救人之事。
  赵无恤却白了他一眼:“子我熟悉新郑的地形、七穆势力、防备紧松程度么?邓析家何在?他被囚禁是软禁还是拘禁?”
  阚止气势一滞:“不知,但司寇不是有人在那边么?若能让我来主持,定能……”
  赵无恤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那子我可熟悉他们,知晓他们有何能力,可靠与否,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么?还有邓子怎么救,用哪些人手,得手后如何离开新郑,又如何离开郑境,这些计划可有头绪?”
  “这……”阚止默然了,刚才也是一时头脑发热,但因为他压根不懂郑国情形,所以这会暂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飞速动着,焦急地想着要如何解除尴尬。
  无恤却转怒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吏之道,勿焦勿躁,都忘了么?此事你便不必参与了,稍后我另有重用。”
  像阚止这种得志便猖狂的少年人,就得挫一挫他的锐气,但敲下脑门还得给颗枣吃。所以无恤让他去管理留在城北军营那数百武卒的辎重、衣食物调配,算是加以“重用”了。
  随后,他转而指派了子贡操办此事,还规劝安抚道:
  “子产、子大叔何等英明的人,却不杀邓析,可见其人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所以我也不能不仁。驷歂不胜其辩,故将执而戮之,我的心胸可比驷歂宽多了,能够接纳邓析。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邓析的学说,我自然会加以扬弃,其实我想要使用的,还是他的刑法之才,而不是诡辩之术,这一点子贡大可放心!”
  虽然子贡不建议让邓析到鲁国西鄙,但无恤知道他这人遵循士的准则,那便是“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一定会不负君命的!
  实际上,赵无恤此次的举动还有更深层的目的,他总不能单靠孔门儒派的人,还得异论相搅。邓析思想太过激进,但却是树立法制的不错标榜,无恤的目的是兴百家,不是独尊儒术!
  ……
  果然,子贡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还是允诺会认真履行无恤交待的事情。
  如今陶丘市肆已经是几大势力的天下,郑商,齐商,还有楚国贵族,吴国贵族,晋国六卿的私商,彼此间虽然泾渭分明,有竞争,但还没到赤膊上阵的程度,反倒是子贡在此悄然崛起,打破了局面的平衡。
  齐商对赵无恤和子贡依然保持着敌对态度,但精明善变的郑商因为想做瓷器转运贸易,如今却换上了笑脸,所以子贡手下的商贾们在新郑尚有一席之地,有自己的市肆和出入途径。赵无恤早先派人去购置《竹刑》,也在那边留下了一些暗子,搞内部破坏不足,但救出一个人来却是有可能的。
  “具体的计划,你和田贲等商议妥当后实施,切记,若是事不可为,便抽身而退,宁可放弃这次解救,也不要让商贾或冒刃之士死伤!”
  此事之后大概会得罪郑国执政,但郑本就是晋、鲁敌国,迟早是要彻底翻脸的。有得必有失,其中的利害计较,赵无恤自然明了。
  就这件事讨论了大半夜,等到邓飞千恩万谢地告辞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揉着有些疲惫的眼睛回到居室,无恤推门而入,看到案上有麦粉制作的点心,用瓷盘盛放着,一样样都是在晋国时他爱吃的食物,还有漆碗里的温汤,这一夜不知道重新热过几次。
  再往内,只见一位肢态窈窕的白衣少女仍未上榻,她一整晚等着无恤归来,如今却怎么也熬不住,正在案几上打着瞌睡。
  就着晨曦,她的侧脸白皙而明媚,眼角有泪,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


第370章 吴国人来了
  两天后,陶丘外郭区,侈靡之所新建起的竞技场之外,赵无恤和晋使籍秦,还有一些曹国贵族一起等待着吴国使节的到来。
  作为主持此地运作的商贾之首,子贡颇有些不满:“曹君和司寇都在此邓了一刻,吴人却还未到。我查了一下,从吴子寿梦时起,晋国每次盟会、朝聘,都是带着诸夏国君一起等吴人,即便未来也不多加斥责,倒是把他们惯得不像话,架子端得极大,次次来迟。”
  无恤这两日神清气爽,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想见远亲可不是件易事,谁让当初晋国有求于人,而如今,如同爆发户的吴国大概是更加瞧不起中原各国了……”
  昨日正式宣告竞技场建成的典礼上,曹伯举行了一整天的庆祝活动,围猎宰杀了900只鹿、猪、黄羊等禽兽,肉食分发给全城所有士以上的贵族,以庆贺去岁曹国府库的收入翻倍。
  “竞技”之名,来自赵无恤的建议,毕竟这里无论是赛车、赛马,还是蹴鞠、角抵、斗鸡等,都属于竞争性和对抗性极强的运动。
  至于今天,则要在竞技场内举行一天的各色比赛,同时邀请吴国人来观看。
  吴国已经越来越强大了,无恤听说,阖庐继位后为了节俭开支用于征伐,每顿只吃一条鱼,一碗羹,绝不加餐。他跪坐不用两层席子,器皿不染红漆、雕刻,宫内之中不造亭台楼阁,车船不加装饰,衣服和用具,取其实用而不尚虚华。在国内,遇到天灾瘟疫就亲自巡视,安抚孤寡和资助贫困之人,在军中,与士卒同吃同睡。因此兵卒和民众愿意为其效死。
  阖庐的治国之策起了效果,五年前他们五战破楚,让中原诸侯也震怖不已,去岁与楚国交战又大获全胜,逼得楚人舍弃了郢都,迁都更容易防守的鄀地。
  如此一来,楚失群舒、失淮夷,一路败退向西。一度被周王口头允诺的“镇汝南方夷越”的地位,实质上已经拱手让给吴国了。若说现如今天下诸侯谁最有希望一举建立楚庄、晋文那样的霸业,不是苦苦维持姬周宗盟的晋国,也不是忍耐了一百多年的齐国,更不是宅在雍州的秦人,而是吴王阖庐!
  不过赵无恤也得到了子贡打听来的一些消息,在战胜楚国后,这位吴王志得意满,也有些惰性奢侈了。他干出了为中原诸夏不齿的奸淫楚王、楚令尹、司马妻妾,公女君女们的行为;扩建城池,增修宫室,购买瓷器等奢侈品;其女死,诱数百越人入墓陪葬,举国大哗。
  不过虽然倒行逆施,但好歹他身边还有伍子胥、孙武,都是世之英豪,王霸之才!若是能善用人才,稳住局面,先灭了越,再蚕食楚国、淮泗小邦,只需要几代人时间,勾吴一定能统一南方,成为大霸之国!
  所以现如今的吴人没了以往的自惭形秽,他们自信满满,再次向北方派出使节。中原诸侯也开始转变对吴的态度,尤其是淮泗的十二邦国,都得小心伺候着吴人,生怕得罪了他们惹来战火。
  曹伯也在其中,他想到的法子,自然是利用侈靡之所了。
  ……
  在子贡的打理下,引入了后世不少新鲜玩法的侈靡之所一次又一次引爆了中原贵族们的热潮,如今的陶邑比以往更受欢迎。
  随着各色人等的涌入,陶邑成了全天下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所以,曹国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吴国人的到来却让这儿不事农业,只以货殖为生的富庶国人们好奇不已,纷纷跑来,挤在路边围观。
  当吴国使者的车队终于从内城驶出,出现在路的尽头时,民众们更是踮起了脚尖,想一窥究竟。毕竟对于中原来说,那个三千里外的蛮荒海滨之国,实在是太遥远陌生了,更别说还有种种传闻。
  等到那边的人渐渐看得清衣着模样,无恤顿时嘿然,和后世吴越之人粉面小生的形象大相径庭,春秋时的吴人是一副野蛮彪悍的打扮。
  他身边响起了阚止细微的声音:“夫翦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却冠秫绌,大吴之国也。我还以为这是夸张之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前方开路的吴国兵卒身材不高,却粗壮勇武,不同于华夏蓄发冠笄的礼俗,他们头发长一尺左右,都断成短发,有的将短发梳成椎髻,有的则直接披在肩上。七月尚热,他们身上套着黝黑的短甲,腿部的甲裙只到大腿,膝盖绑着一块熟牛皮做护膝。
  赤铜色的脸和赤裸的手臂上有青黑色的纹身,这是用针等工具在皮肤上黥刺花纹,然后再以墨或丹青填之,使成为永久性的标志。吴人还跣足,脚上长着厚厚的老茧,在砂石上行走也如履平地。
  吴国人的这副打扮,惹得围观的曹人们窃窃私语,但这些话吴人却是听不懂的,他们之间偶有对话,到了赵无恤耳中也成了南蛮鸠舌之语,不可理解。
  因为遥远和陌生,吴国人的形象一直受到异化,关于他们的传说有很多,比如吴人的禽兽行,无礼仪,生吃鱼鳖虾蛤,甚至是食人……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南方潮湿卑热,头发太长容易滋生寄生虫,也会让头昏热。而纹身,则是因为江湖中到处都有虫蛇鳄鱼等,“正所谓,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受其害也”。吴越人认为将身上纹上水族的鳞片标志,就能免受其害,这只是一种对龙蛇的崇拜。
  经过前晚的争论后,子贡和阚止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现如今他虽然知道缘由,却懒得搭话,只是笼着袖子不言语。
  反倒是赵无恤对阚止说道:“不必惊讶,居楚而楚服,居越而越服,居夏而夏服,这不是人的天性如此,而是根据周遭的风土,习惯使然,吴越之人从来就是如此……”
  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不过没料到的是,原本是姬姓之绪的吴国公室也被同化了。”
  吴国的国君如今和土著越人并未区别,纹身,不知礼,一如当年吴王寿梦首次参与中原盟会时看着衣冠之盛,便说:“孤在蛮夷,徒以椎髻为俗,岂有斯之服哉。”
  无恤知道,周代大分封,是以周君夷民、戎民、狄民的形式存在,这需要以强大的文化优势加以融合,还得有足够的移民基数为支持,否则就会出现吴国这种被逆同化的例子。
  放眼后世,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维京人在罗斯人的地盘的建立了不少王朝,最后却被彻底同化为罗斯的君主。蒙古人西征,也同样是在突厥人的领地上为君主,却一拨又一拨的被突厥化了。
  所以数百年来,吴国弃在海滨,不与诸姬相通,于是在他们的“亲戚”曹国人看来,这些吴人全然是来自异世界的蛮夷,叫人看了不得不皱起眉头!
  当是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唯独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吴国,介于南蛮东夷之间,虽然政治上已经被纳入了体系,但在文化上却仍在艰难探索,处于华夏和蛮夷的十字路口上。一旦他们用侵入楚国的方式肆虐中原,后果不堪设想!
  而更南方的越,则比吴更加蛮夷化……
  至于西方、北方的戎狄,如义渠、鲜虞、代,乃至于还在阴山以北,尚在襁褓期的匈奴部落,也会随着气候变迁不断朝中原不断发动冲击。
  无恤暗自道:“事实是,在整个东方世界,如今唯有华夏最为文明开化。这是一场华夏与四裔,文明和野蛮,农耕体系与游牧、渔猎的较量。若是吾等不努力,子孙披发左衽是很有可能的。”
  想要赢得这场战争,或用武力的征服,或用强大的文化向心力同化之!
  不过说这些为时尚早,在无恤看来,似乎吴国贵族中,在华化和保持土著性上一直有巨大的分歧,将其和平演变为“文明国家”是很有希望的。
  在眼前的吴国车队里,就有小半“异类”。
  比方说现下车趋行,朝出迎的曹伯,以及诸位卿大夫行礼的吴国行人屈无忌,如今他已经算是无恤的远方舅兄了……
  经过千余年的交流和模仿,楚如今已经是中夏的子文明了,巫臣和狐庸本是楚人,他们的后人屈无忌保持着这种传统。他高冠博带,深衣广袖,说一口成周雅音,行着得当的礼节,但因为吴国的国力远超曹国,又打败了让中原头疼了两百年的楚人,所以他骨子里透着些傲慢。
  而屈无忌身后那个同样华夏士人打扮的少年也吸引了赵无恤的注意力,他将蓄起的头发扎成圆髻,裹着缁布冠,抬着乌黑的眼睛在不停打量四周,充满了好奇的向往,但举止间却有几分迟疑和羞涩。
  这是个非典型吴人啊。
  无恤猜测:“屈氏是客居吴地的楚人,他的言行服饰不能代表吴国贵族现状。但瞧这个少年的身形肤色,还有领口下露出的纹身,大概是吴国土著吧,是因为这宽袍大袖还穿不习惯,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么?”


第371章 言偃与伯鱼
  昨日傍晚,吴国使节团赶在闭城门前来到了陶丘,这是他们此行北上中原,继商丘后的第二站。
  歇息了一夜后,他们便不慌不忙地梳洗完毕,受曹伯的邀请来到外郭区的“竞技场”。
  吴国一般甚少向北方派遣使节,对于晋国邀请的盟会也是爱理不理,或许是因为吴王寿梦那次赴会,瞧瞧自己身上的花纹,再看看诸侯们的冠带自愧形秽了,或许是瞧不上诸侯对阵楚国时的退缩。所以虽然名为晋国盟邦之一,吴人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自外于诸夏。
  所以,言偃对中原的了解,还停留在公子季札的口头描述上,吴国地广人稀,城池不多,即便在之前的商丘,他也没见过陶邑这等繁华的都市,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人。
  街巷内挤得车彀击,人肩摩,市肆里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让习惯了吴地旷野大湖的他眼花缭乱,有些喘不过气来。
  “美哉宫室,富哉大城,可惜防备不甚严谨,我要向行人请命,让我离开前带兵卒在此城的市肆劫掠一番,定能大获!”
  就在言偃还沉浸在震撼里时,旁边却响起了一个不谐的声音。
  和言偃同车的是此次出使的护送亲卫专鲫,字伯鱼,他年纪虽轻,却因为父亲专诸的缘故,加上在对楚、越作战里立过些功劳,已经是一位大夫了。
  五年前的伐楚入郢之战,因为没抓住楚王,大行人伍子胥暴怒,纵吴兵大掠三日,以报复楚国杀父兄灭伍氏之仇。那时专鲫刚刚成年,也参与其中,他在郢都里跟着公子夫概好好抢掠了一番。楚国章华台里的宝器尽情掠夺,楚王宫寝室中细腰的美人儿们尽情享用,抢完后还将宫殿一把火焚成灰烬,留给楚人一片废墟。
  在那里,专鲫懂得了征服者的爽快,那滋味会上瘾,所以他现在就眼睛发直地盯着陶邑那些穿着两色襦裙集体出动的曹国贵族女子,还有与之同游的士人——他们腰间华而不实的佩剑,镶着珍珠的鞋履,下裳的佩玉。还有各色财货、钱帛、堆积成山的售粮、盐、鱼等……
  可言偃却对他这想法深恶痛绝,就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丧心病狂的大掠,还有吴国喜欢干的乘丧而伐,才让诸侯依旧视吴为蛮夷,称之为“返禽兽行”。
  “伯鱼,吾等此行是为了通旧好,让吴国再度列于诸侯盟会之上,怎能骤然攻城掠财?”
  专鲫却道:“通旧好?中国之人恐怕不如此觉得,我曾听人私下称大王为吴子,真是无礼至极,若不是行人拦着,我便拔剑去割了他的舌头!我听孙武子说过,当年有位楚王有这么一番话,叫‘我蛮夷也,不与诸侯号谥’,周王不尊楚,他便自尊为王。吴国也应当如此,而不是学着中原士人的模样,褪下短甲,穿戴冠袍,就不嫌碍手碍脚么?真不知道季子与你是怎么想的。”
  言偃不同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当年太伯奔吴,最初穿着周人玄端的衣裳,戴着委貌的冠带来推行周礼,成效不大,困于越、荆蛮。仲雍继承他的位置,却反过来效仿当地人,把头发剪断,身上刺上花纹,作为裸体的装饰,他难道是故意要抛弃周礼么?这其实是为了便于统治荆蛮、越人的无奈之举。”
  “可现如今,吾等国力强盛,又再度与中原相通,身为姬周之后,怎能不立刻抛弃夷俗,恢复中国的典章服饰,难道还要彻底化为蛮夷不成?”
  专鲫依旧是传统的吴人打扮,言偃口中的“夷俗”说的就是他,他大咧咧地挠了挠自己的短发,拍着腰间的鲨皮鞘短剑“鱼肠”道:
  “蛮夷有何不好?从进入宋国起,我就觉得这些中原邦国的人太羸弱,难怪会被楚国欺压数百年。吴师战无不胜,等大王解决了越人、楚人后,便会挥师北上求霸,商丘、陶,乃至于齐鲁等国,以武力服之即可。到那时,彼辈自然俯首帖耳,口称吴王,再献上钱帛子女,这才是正途!”
  到这时,前面的屈无忌也与前来相迎的曹伯寒暄完毕,接着轮到了各自身后的人。于是言偃扭过头不理专鲫,转而趋行上前朝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位君子垂拜。
  “在下延陵言偃,见过中原君子。”
  他瞧了一眼那公子衣裳下用纬带系着的玉玦,看得出是极其罕见的宝贝,君不见专鲫的眼睛又看直了,一心想据为己有。
  此人地位似乎仅次于曹君和曹国的卿,应该是某位公子公孙?
  那君子也拱手道:“鲁国大夫,晋卿赵氏之子无恤,见过南方君子。”
  这就是赵无恤?
  不但言偃惊讶,吴国使团那边一群人的眼睛也齐刷刷地看过来了,季札送别时和言偃的对话他们都在场,知道季子对此人评价颇高。而且去年太子夫差的宋国夫人将瓷器带到了吴地,她对此物格外喜欢,也影响到了贵族们,但此物只有晋国赵氏出产,据说这就是眼前这少年创办的产业。
  专鲫憋了半天才用生硬的雅言说道:“竟然比我国太子还年轻……”
  ……
  几乎人人初见无恤,都会惊讶他的年少,他也早习惯了,只是报以一笑。
  “无恤已经虚岁十七,二三子可勿嫌我年少。”
  侈靡之所由子贡经营,但名义上却是无恤和曹伯共同的产业,所以今天他也算半个东道主。
  于是无恤便对那知礼的吴国少年,还有他旁边野性十足的矮个武士邀请道:“我居北海,君等居南海,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托了曹伯之福,却能会于此,实在难得,今日聚于此兮欢乐极,请!”
  “请!”
  当人群朝两边散开后,目之所及,山坡平缓的线条伸向蔚蓝的天际,其下的济水河畔,一座高大砖石建筑浮现眼前,一种恢弘磅礴的气势喷薄而出。
  这就是所谓的“竞技场”么?不单言偃,吴国使节团的众人都愣神了,纷纷出言道:
  “美哉!”
  无恤面带微笑,陶丘新建的竞技场,其实只是类似于后世一个中学足球场的规模,中央是凹陷的场地,四周凸起的土围子用济水上游运来的大石块镶砌起来而已。但放在这时代已经是了不得的建筑了,尤其是正门,造得那是气势恢宏,从外面看上去足足有三层小楼那么高!
  也难怪吴国人吃惊,他们南方依傍江河的干栏式建筑矮小,也就近十年来由伍子胥亲自督造的新都“吴大城”比较中看。所以接下来一路上,吴国人不时发出的惊呼和倒吸的冷气都有些乡巴佬进城的即视感。
  走近以后,竞技场大门外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有着一圈店肆、楼阁,最高大的当然是竞技场官方操办,售卖“门票”和“彩头”的小楼。其余大多是旗帜飘拂的酒肆,陶蛊本来还打算兴办女闾,在有精神洁癖的子贡反对下作罢。
  当时子贡态度坚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赐虽然鲁钝而爱财,却从不取不义之财,不行无义之道,女闾绝不可开设!”
  子贡不喜欢管仲的地方,除却不太讲信义外,其中一点就在于他大兴女闾,虽然是为国谋财,但仍然超出了子贡的底线。
  不过赌坊显然在子贡的底线之内,所以有不少分布在里巷里,能让赢了赌注的赢家将他们赢来的钱都花出来。至于输家,可以去酒肆里借酒浇愁。
  至于自家马车或蹴鞠队赢了比赛后兴冲冲来开荤的贵族少年,或者输了赌注窝了一肚子气的观众们,就只能另寻他处去发泄了。
  从一开始,赵无恤和子贡就打定主意,要将侈靡之所打造成一个综合性娱乐场所,将同样蹴鞠、驰逐、赛车、斗鸡、角抵等聚集在一起,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这里可是八方通衢的陶丘,天下财富汇聚的地方,这里越来越多的流动人口,便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钱帛和机遇。
  这时代可没什么知识产权,瓷器和造纸能保密,这侈靡之所的点子可守不住。郑国商贾已经在新郑山寨了一个,但因为没占据陶邑这种天然优势,又少了子贡出色的经营能力,规模和影响终归差了些,尚不足以构成竞争。
  ……
  在竞技场入口的墙壁上用不同颜色的石子镶嵌了两幅壁画,左边是数辆赛车奔驰,右边则是剧烈的蹴鞠比赛。
  吴人们走进竞技场后,只见这儿呈马蹄形,沙土夯实的赛车跑道、石砌的起跑线和绿草茵茵的蹴鞠场。场内两根平行的线,连接着一小段弯弯的弧,顺着直线和弯弧就是用石块打底的看台,上面用烧出的青砖堆砌而成的一排排座位,可容纳五千名观众。
  本来曹国司城建议今日干脆不让民众进来,只容许贵族入内,但曹伯认为那样的话竞技就不热闹也没意思了。反正在设计竞技场时,贵族们入场的通道就是单独开的,入内后也和观众席用墙垣隔开,只要做好安全检查,应该没什么问题。
  竞技场内的细煤渣跑道黑得象墨,国君卿士以及贵客才能上去的贵宾席位上,大理石台阶冰雕玉砌,蒲席摆的整齐,蔬果酒水放置在案几上,旁边自有曹国美妾伺候。这里仿佛不是激烈的竞技场,而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让吴国人再度赞叹不已。
  不过那武士打扮的专鲫却不以为然,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故意表现得不屑于此,转而夸赞起吴国都城来。
  “这处竞技场虽然不错,但还是不如吴大城远矣,吴城周四十七里二百一十七步二尺。旱门八座,水门八座,都有高大的楼阙,此乃大王阖闾命大行人所造也,啊相土尝水,象天法地,胜却宋城、陶丘数倍,不是这小小的竞技场能比的!”
  他雅音说的不好,所以还需要言偃为他转译。无恤和子贡、阚止等人面面相觑,随后嘿然。
  “以一大国都城与一处区区大夫、小小商贾修建的娱乐之所比,当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无恤心里则暗暗吐槽道,这刺客专诸的儿子从见面开始,怎么就一副吴国天下第一的模样,这是自卑造就的自傲么?
  不过不知是不是言偃翻译没到位,专鲫似乎没听出话语里的讽刺,他依旧如故,总能在竞技场挑出点不好的地方来。言偃满脸抱歉,到后面索性不帮他转译,让他一个人自娱自乐去了。
  赵无恤目光转向别处,除了这处位置最好的正面看台外,旁边两侧还有木质的包厢,上有屋顶,外有帷幕和木板与外界隔绝,只开了数道窗户,能让女眷和孩童在里面观赏比赛。
  无恤知道,刚扎换上新发式的少女伯芈就在里面,由弟弟邢敖陪着,也在朝这边看。
  不过吴国行人屈无忌现在还恍然未觉,他正高傲地昂着头,和曹国的司城大人谈笑风生。那件事情不适合当众说破,私下聊更好些,所以联络屈无忌的计划得慢慢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伯芈,也就是曾经的侍女薇,并没有在寻找着失散多年的远亲,而是隐在帷幕里,一双大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正襟危坐,与旁边的子贡、言偃和言谈笑的赵无恤。
  托了包厢和帷幕的福,在这儿,她终于不用再垂首偷看君子了……
  他是那么的胸有成竹,无论家人还是邦国天下,都能兼顾之。
  ……
  众人相互推让着按照各自的爵位职务就坐后,无恤左侧正好是言偃和专鲫,曹国的乐师们一阵钟鼎齐鸣,比赛便正式开始了。
  陶丘在侈靡之所的带动下,各行竞技业已经陆续起步,只不过论起吸引力,终究还是赛车驰逐和蹴鞠更胜一筹。


第372章 奥林匹克?
  在赵无恤和子贡提出的新概念下,曹国的贵族,大商贾,乃至于别国的公子公孙都组织了一支乃至于数支蹴鞠队和参赛战车,他们参加一年一次的“联赛”,蹴鞠分为甲乙两个等级,赛马则分四马驾辕和两马驾辕两种类型。
  庄家子贡向众人介绍道:“除了春播秋播、夏收秋收,以及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遇到卿大夫的丧葬,或者公族有人亡故,两项联赛不得不暂停几日外。过去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蹴鞠也罢,赛车驰逐也罢,都是最为吸引国人的竞技。”
  无恤原本期待的赛马反倒吃了时代的亏,迟迟不见起色,这是他唯一失算的地方。
  因为贵族家的私卒拉一块就能开始训练蹴鞠,数月便能参赛,只是踢得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赛车驰逐的话,卿大夫家自有御者和车马,但能单骑走马参加比赛的人却很少。
  昨天,在看了一场只有寥寥几人的赛马后,子贡的建议让无恤哭笑不得:“司寇若是在多马多单骑戎狄的晋阳,或者北燕开办此业,可能还好些……”
  于是无恤只能认栽:“也罢,先将此业停歇吧,总不能把曹伯的狩猎轻骑,或者武卒里的轻骑士都拉来比赛吧。”
  在历史上,再过短短百余年时间,齐国就会兴起赛马行业,这才有了“田忌赛马”的千古佳话。所以无恤也开始担心,若是歪打正着让齐国提前兴起了单骑走马的风俗,造就一支难缠的骑兵对手,这反而不美了,还是停了罢。
  反正赵无恤举办赛马的初衷是收集优秀马种,在赛车驰逐的过程中,子贡也会观察选购来自各国的优良马匹,效果是一样的。随着地盘的扩张,养战马和配种的计划得提上日程了,这可是长达数十年,上百年的工作,还是尽快起步为妙。
  ……
  竞技场西侧是参赛者和裁判员的入场口,今天参赛的两马驾辕战车已经提前进入马栏,待比赛开始的钟鸣声响起,马栏前的栅栏齐齐打开,而后一众御者便会驱赶着赛车从栏中奔出。
  在一阵欢呼声中,上盖煤炭残渣,下踮沙土铺起碾实的跑道上,参加比赛的五辆赛车上御者各自施展驾驭绝技。马儿们在鞭梢声中纵蹄狂奔,如风驰电掣,转瞬间百十步的距离便一晃而过。
  子贡一边给言偃等人解释着赛车的规则,赵无恤则直起身子望去。他看到其中两匹高大的褐色东莱马,拉着辆标号为“四”的竹制轻车一车当先,将其他赛车远远的抛在了身后,看模样是一举夺冠的架势,然而周遭的曹国观众却发出了一阵阵喝倒彩的嘘声。
  无恤问道:“那是哪家的马车?如此不受人待见。”
  子贡对这一比赛极为熟悉,瞧了一眼便道:“那是齐国陈氏一个小宗家的赛车,车主是名为陈平仲的年轻人,齐人中独他愿意与我合作,司寇上次应该见过一面。之所以被喝倒彩,大概是他们此次改造了赛车,让曹人不满了吧。”
  赵无恤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头:“还是齐国人机智,其他战车都是原装的硬木,十分沉重,但他们却改进了赛车的结构,让它变得更轻。看来驰逐竞技的规则还是得继续细化啊,否则日后一定会被人争相效仿……”
  子贡赔罪道:“是赐大意了,不过整场比赛要绕场六周,一周长半里。若是一开始跑得太快,后面就会慢下来,齐国东莱马的体力不佳,所以齐国人虽然耍了滑头,但胜负却犹未可知。”
  仿佛是在印证子贡的话,三圈以后,之前还遥遥领先的褐色齐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原本几十步的车距,也在转眼之间缩小了一半,紧追他的,是一黑一红的异色马,拉着标号为二的马车。
  看台上数千人的助威声中,二号马车已经追上了齐人的车,并迅速超越了数步距离。只剩下半圈,四号马车的齐马力衰,胜负已定。
  “那是曹国大司城的马车……”
  子贡言罢,无恤侧目看去,朝捋着胡须洋洋得意的曹国大司城行了一礼,以示祝贺。
  在拿了无恤和子贡不少好处后,曹国的执政司城大人如今可是竞技场的最大支持者。他已经老了,恐怕在这个位子上呆不了几年,对于地位到了卿这个等级,钱帛和脸面都很重要,所以他家的赛车,选用的是天下最好的鲜虞马、代马。
  若能能得胜,不仅御者有可观的奖金,马匹的身价也会倍增,大司城能得到彩头分成,同时也可以让他在国人中的声望盖过同僚们。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胜负已经笃定的时候,竞技场内却突然爆发了一阵如同山崩地裂的呼啸,五千人同声而出,将马匹的嘶鸣都盖过去了。
  无恤还未回头,就听到一旁的言偃和阚止齐声喊了起来:“那两辆车撞到一起了!”
  ……
  这是竞技有趣的地方,总会有意外发生,在最后一个弯道时,二号和四号马车轮子的短毂竟然搅到了一起,一齐停在了离终点只有百步的地方。
  机会瞬息即逝,于是最后赢得比赛的,是出人意料的一家。看台上赌马的马券落了一地,国人们骂声一片,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但懂行的人想想就明白了,意料之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驾车的正是两匹通体雪白的马儿。
  整个竞技场只要是懂马的人,顿时一片哗然。
  “居然是骕骦马!”
  拉车的是两匹年幼的骕骦马,因为年岁太小所以不被看好。但它们愣是闷声不出气地跑完全程,拉短了与对手的差距,并抓住机会完成了冲刺。
  车的主人是来自唐国的公子恪,他如今正在侧面的一处席位上朝这边的曹伯、赵无恤、吴国人遥遥行礼。吴人得知他的身份年后,也在屈无忌的带领下难得地集体起身,回了一礼。
  骕骦马啊,赵无恤嘿然而笑,唐国已经没了,唐国公子恪能流亡到陶邑,的确是吴国人的锅。
  唐国属“汉阳诸姬”之一,春秋中期,在楚国的威逼下成了其附庸国,等同封臣。骕骦马是唐国山地一带独有的珍惜马种,名云骕骦,马色如霜,这种马十分护主,而且耐力惊人,被唐人视为国宝。
  当年楚国的令尹子常,也就是伍子胥的仇家之一,他就颇为觊觎此马。竟然在唐成公朝楚时将他扣押,声称必要和进献楚王一样送他几匹骕骦马方能放归。唐成公不从,于是被囚禁了数年,到了最后,唐国内的卿大夫们受不了了,偷偷违背君命献马于子常,才得以将国君赎回。
  从此唐成公恨透了楚国和子常,于是五年前,他便与有过类似经历的蔡侯一起,会同吴国伐楚,他们带路有方,吴师一举攻克楚都郢城,为唐侯报了仇。
  可瘦死的骆驼压死马,到了第二年,楚国从秦国搬来救兵,子蒲、子虎、子期等人率联军数万,战车五百乘,大败吴军后又在蔡阳夹击唐军。四年前的七月,秦楚联军围攻唐国都邑,唐成公战死,唐遂灭。
  唐国的公子恪虽然逃出生天,但已经没了祖国,他只能辗转诸侯,去年才来到了陶丘。没想到他手里还有几匹骕骦马,今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所以说,就算是事前掌握了大部分信息资源的子贡,也不可能将比赛的结果猜得半点不差。
  输家方面,对面看台上齐国的陈平仲报以一笑,而曹国大司城的脸色却有些不快。
  但结果对于经营者却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赵无恤根据前世几次惨痛的经历,曾经对子贡说过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要知道,在赌场上庄家是不会输的!”
  ……
  比赛结束,下面御者牵着马站成一排,今日是特殊的比赛,所以待遇如同联赛决赛一般,印着马车的金爰,银爰,铜爰,这就是冠亚季的奖品。
  赛车之后,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娱乐表演,先是驰逐超乘,类似后世的马术杂技。随后又是一群倡优上来走了一圈,惹得观众哈哈大笑,吴国人也被逗得乐不可支。
  乘着这空隙,子贡还低声对赵无恤算起一笔账:
  “对于陶邑中普通的国人来说,在这里消磨一天时光,只要不赌博,门票和彩头算在一起,也就是一顿飨食钱。侈靡之所提供了新颖的玩乐,所以贵族少年们天天泡在这儿,富户子弟一月来四五次,中户子弟一月来两三趟不成问题。一旦遇到了赛车、蹴鞠的比赛日,这里便会爆满,所以之前只能容纳两千人的那一处简陋校场便无法满足需求,这才新建了竞技场。”
  这里的店肆和地皮是曹伯当初“赐”给赵无恤的,如今都翻了近百倍的价钱。可以这么说,在竞技场建起后,从前一片荒芜,连种地都要折本的荒土地,顿时变成了一座大金矿。虽然曹伯也眼红过,但在子贡“不可杀鸡而取鸡子”的建议下好歹忍住没强行收回抛售。
  从多方获利后,虽然创办还不到一年,但子贡这位“卫贾”在陶丘的势力和财力就已经直追齐、郑两大商贾。和赵无恤在鲁国西鄙站稳脚跟一样,子贡也在陶丘扎了根,各方都打点得当,早没了一年前受制于人,甚至被竞争对手贿赂曹国市吏软禁在馆舍里的窘迫!
  如今,赵无恤的其余产业也开始准备进军陶丘市场,让子贡能够与齐郑商贾,尤其是陈氏商贾们分庭抗礼!
  当然,这一切也少不了身旁的吴人,北来的吴国贵族可没少在这里抛洒钱帛,无恤是用杀大户的心态看这些吴人的,他们在无恤眼里是未来的铜、锡、皮革等原料的供应商。
  除却冶金、造船外,吴地的手工业都比较落后,五年前在破郢之战里抢掠了楚人积蓄数百年的财物,铜器金银都得一车一车的拉,只要打开了销路,他们还能成为赵无恤的钱帛搬运工。
  表演结束后,便是另一个重头戏蹴鞠了,在赵无恤的设计下,在子贡的完善经营下,蹴鞠赛制和后世的足球联赛类似。可惜如今曹国连公室、公族蹴鞠队加起来,只组建了十多支队伍,勉强够凑合打甲级和乙级两个等级联赛。而且各支队伍组建时间尚短,水平层次不齐,去年的联赛,是赵无恤留下的那支武卒蹴鞠队毫无悬念地夺冠。
  子贡道:“就我所知,一共有十多家卿大夫、商贾,还有外国公子公子已经出资组建蹴鞠队,等到明年,一定能增加许多。”
  无恤点了点头,蹴鞠一如以往那样热闹,对抗剧烈。国人们最后都坐不住了,站在看台上冲着场中狂呼乱叫。连正席上的吴国人都渐渐加入了浪潮中,屈无忌还说日后也要组建一支属于他的蹴鞠队,送来陶丘参赛。
  至于赛车之事,屈无忌倒是没提,虽然当年就是他的祖先巫臣教会了吴国人驾车作战,但现在吴国依然少马,军队中车兵的比例极低。再说,若是让孙武子知道屈无忌将珍贵的军事物资马匹、车舆拿来驰逐玩乐,还不得把他军法处置……
  如今侈靡之所的影响已经走出了曹国,影响到周边国家,一同传播出去的还有各种竞技运动。在竞技场建起后这速度会加快,或许再过五年、十年,赵无恤就能将各诸侯国组织到一起,开一场东方版的奥林匹克运会了……
  至此,今天的行程接近尾声,整个过程里,言偃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只是面带微笑地观看,时不时还得帮旁人翻译几句。
  而一旁的专鲫却比较独特,不知道是没看懂或是不懂规矩,他显得百无聊赖,抓耳挠腮。当蹴鞠结束后,他便开始拉着言偃,非要他翻译一些话,说与赵无恤听。
  “鲁国的小司寇大夫,这竞技场里的玩乐看似热闹,其实都很无聊了,可否能加些有趣的,能见血的玩乐?”
  无恤沉吟:“伯鱼指的是斗鸡、斗狗、角抵这些?”
  专鲫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他舔了舔嘴唇,拍着腰间的短剑说道:“非也,这些都太过平常,我说的是,在赛场中以兵器格杀,至死方休的比赛。或者单人、数人持兵刃,让他们与猛兽博斗,可乎?”
  赵无恤一愣,这不就是西方希腊、罗马的角斗么?
  他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第373章 以人为本
  在看完全程后,专鲫觉得在竞技场内,无论驰逐、蹴鞠还是角抵之类都太过平淡,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于是他建议赵无恤加入持械战斗厮杀。
  “自吴人建国之初,斗剑便是军中常有之事,此类格斗并非纯粹的杀戮,它展示的是吴人的勇气、技艺和力量,那些最令鬼神愉悦的东西,是献与鬼神和水伯的血祭。胜者拥有宴饮、享乐与荣耀,而英勇战死的人也会得到敬意、被人怀念。对于斗兽的死囚而言,此处则是鬼神审判之地,是还其清白的最后机会。”
  在言偃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翻译过来后,赵无恤脸色微沉。
  从春秋一直到三国时,吴越之地可没有后世的小桥流水、温文尔雅,而是民风彪悍的边地,君不见项王三千江东子弟,东吴丹阳部曲都是骁勇善战之辈。
  正所谓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鱼稻富饶,不忧饥馁,其民众信鬼神,喜淫祀。吴人有句话叫“宁可无食,不可无水”,水稻以水为主,江南又多水患,所以吴人从断发纹身防水开始,对水有一系列祭祀和禁忌。从初生的婴儿被抱到水中沐浴为始,到死后以船棺入殓为止,不知有多少与水有关的活动,因此水神的祭祀较多。
  所以,吴国人为了在“鬼神”和“水伯”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敢,常常陆能搏虎,水能擒蛟龙(鳄鱼),南方的野蛮习俗一览无遗,斗兽、斗剑风气也渐渐流行。
  和西方的古希腊、罗马类似,吴越之地,最初的角斗是人与人之间的拳斗角抵,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人与猛虎、熊罴、豹、野牛、甚至是鳄鱼鲨鱼的肉搏。到了后来,为了寻求更大的血腥,赢得鬼神更大的恩宠,吴人开始流行剑斗士:两个斗士手里拿着一尺或两尺长的利剑或戈矛、盾牌相互刺杀。
  他们日夜相击于震泽北岸,常常为了取悦鬼神、吴王与贵族而搏杀到死,死伤者岁百余人。但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于是当这些剑士们被孙武组成密集方阵,冲向楚国军阵时,方能所向睥睨。
  言偃不太高兴:“这本是蛮夷之俗,缘何要引入中原,这不是以夷变夏么?”
  专鲫道:“此事对于小司寇大夫来说好处多多,子游你只管为我转译即可!”
  言偃无奈,只得继续为专鲫转译道:“如果小司寇大夫能在竞技场里让轻侠和死囚们以剑相厮杀,或与猛兽搏斗,至死方休,一定可以为陶丘带来更多贸易,让府库内装满天下诸侯各式各样的钱币。因为世人皆有好斗之欲,观看斗剑可以让他们得到满足,从而使陶丘更加安宁富足。”
  无恤听罢,沉吟片刻后说道:“就跟斗鸡斗犬一样?我知道人们看这两种比赛时乐见血肉横飞,最喜欢的则是赛后将失败的鸡犬砍头那一瞬间。由此可知伯鱼你说的没错,人们的确是喜欢血腥,若是将南方斗剑和斗兽之俗引入竞技场中,的确可以获得很大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来观看……”
  君不见古罗马的角斗行业如此兴盛,这就是人类骨子里的好斗和残酷在起作用!
  闻言后专鲫点头称是,一旁的子贡,乃至于言偃都大惊失色,以为赵无恤被他说动了。
  俩人正要劝谏,却听赵无恤斩钉截铁地说道:“然而不行,哪怕有再多的利益和好处,我都不会让斗剑、斗兽进入竞技场中!”
  专鲫愣了:“既然有好处,为何不可?”
  “因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推广斗兽、斗剑,这是在用别人的性命来为自己取乐,是君子不能做的事情。我举几个例子罢,桀纣暴虐,残民以逞,所以他们被汤武行仁,吊民罚罪了;当年莒子庚舆喜欢剑,每铸成一剑,必以人试剑,岁杀数十人,终于成为国人大患,于是他被驱逐。总之,用残害民众来满足自己意愿,最终只有这种下场。”
  专鲫哑然,但他还是坚持道:“并非单单是取悦观看者,也是在取悦鬼神。”
  赵无恤的声音徒然提高:“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专鲫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只得在那儿干瞪眼,而为赵无恤转译的言偃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看来伯鱼还是不明白我的为人,你若是和旁人打听打听,便知道我在领地推广了止殉令。现在,驱使武士和隶臣去斗兽、斗剑而死,和将他们人殉陪葬有何区别?只是换一种死法而已,我又怎么会同意?我中国之礼仪不同于蛮越,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人毕竟是万物之灵,任何一条人命都弥足珍贵,不是鸡犬之流能相提并论的,此事不可为也,伯鱼休要再说了!”
  专鲫理屈词穷,沉吟思索,随即仿佛被什么东西再次惊醒了,手不由自主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
  这边的争执也吸引到了曹伯,曹国大司城,还有籍秦、屈无忌等人。
  他们将脸转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刚好听到专鲫在自夸吴人的斗剑之俗,声称可以引入竞技场。这听得曹伯眼前一亮,但随即赵无恤不容驳辩的话语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人为本,说得好啊!”
  曹伯阳偷眼看了看点头不已的大司城,他平日狩猎无度,就已经被大司城屡次谏言了,若是再做点“残民以逞”的事情出来,那还了得?这老叟不得说得他耳朵生老茧。赵无恤的心思他能猜出一点,中原不比吴越,名声极其重要,作为国君、封君,做事必须有些底线,否则,国人的舆情和青史可不会放过你。
  以人命来取乐敛财,不被黑成桀纣才有鬼!
  屈无忌虽然生于斯长于斯,但对吴越之地的一些野蛮习俗也颇不习惯,他和旁人一样拊掌称是。
  谁料下一刻,众人却看到词穷后满脸涨红的专鲫摸向了腰间的短剑,铮的一声响后拔剑而出!
  众人大骇,伯鱼这是气急败坏,想要与赵无恤拼命么?吴越之士的性情,竟然刚烈如斯!?
  专鲫的是谁人之子他们再清楚不过,昔日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如今仿佛那彗星之夜重现,匹夫一怒下,曹伯隔着老远就踉踉跄跄地后退,想把老迈的大司城推到自己跟前格挡,晋国使者籍秦也缩到了案后,而身材高大的屈无忌虽然手放在了腰间长剑上,但却犹豫不决,不敢抽出。
  以往在吴国斗剑时,除了太子夫差外,赶在专鲫面前拔剑的人不过一个死字……
  如今离专鲫最近的,还是赵无恤。
  所以他看得分明,只见专鲫手中那剑长不足一尺,可以藏于大鱼之腹,所以名为鱼肠剑,当年吴王僚被此剑贯穿三层甲衣而死,如今轮到自己了?
  他依旧立于原地,手握在少虡剑上,但拔剑已经来不及了。而子贡、言偃、阚止三人偏向文士,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脑子一僵怔在了原地,只听到一声破空的轻微声响疾速飞来,在耳旁嗡嗡作响。
  ……
  竞技场侧面的木质包厢中,姐弟二人在窗檐前扶着栏杆,并肩站立。
  伯芈侧过头欣慰地看着弟弟邢敖。
  “阿弟已经虚岁十五,却是比我还高一些了。”
  邢敖已经没了童子的稚嫩,他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翩翩少年,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蹴鞠比赛,不时发声为自己喜爱的蹴鞠队助威,还将这规则和过去的胜负讲解给伯芈听。他过去一年一直跟着子贡在陶邑做事,无论运营筹划还是亲自下场赛车蹴鞠,都有旁听和参与,这竞技场的一砖一瓦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
  伯芈只是偶尔瞧一眼比赛,好和弟弟搭上几句话,她对这种剧烈的竞技并无兴趣,心思多半还在赵无恤身上。
  之前那一夜温存来得突然,出乎两人意料,但既然事情发生了,以赵无恤的性格就绝不会回避退让,对她益发疼爱起来。今日还特许她跟着来观看竞技,也允诺会寻机会让她与远亲屈无忌相认,好正式结两家之好。
  伯芈羞涩之余也满心欢喜,倒不是亲戚即将相认的喜悦。虽然明白自己到顶也只能作为一个妾室,但她却知道一个名分的重要性,也思索着君女的话,自己这次来除了照顾君子起居外,可不是来做点缀的。
  她在赵无恤离开后就跟在季嬴身边,除了拿手的庖厨手艺外,还跟着季嬴学了勾勒一手好瓷绘,相信自己除了作为赵氏和屈氏的政治纽带外,在其他方面也能帮上君子!
  然而就在此时,注意力一直在赵无恤身上的伯芈却察觉到公室看台上发生了一场混乱,随即她眼睛一飘,瞧见了侧面一处石质台阶和木楼间的缝隙阴影处,正贴着一个身材瘦削的褐衣的人!
  他手里似乎拿弓状的武器,瞄准了赵无恤的方向,手上轻轻一动,身体像是被什么反弹了一下微微一颤,射出的东西被阳光一照闪着反光!
  伯芈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善意的举动。
  不公平,不公平!她心想,为何乐极一定是悲,随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泪水犹如毒药,流过她的面庞。
  “君子!”
  但这声音转瞬即逝,随即被蹴鞠进球后全场观众起身欢腾的狂呼声完全掩盖住了!


第374章 刺杀!
  专鲫的作为震惊了看台上一群人,但并非所有人都呆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专鲫拔剑后,赵无恤身边一左一右却有两名勇士闪了出来,一是穆夏,持小盾和制式短剑,二是田贲,左手短剑,右手小戟。他们今日都着士人服装护卫在无恤左近,专鲫一有异动,俩人便立刻站到了无恤的身前。
  不过,他们却没有和专鲫对峙,穆夏觅着声音的来源反手一挡,沉闷的哐当一声,一支从暗处射出的冷箭被他手里的小圆盾挡住了。而田贲则一挥手,练过千百遍的短戟脱手飞出,将藏在十多步外阴影处的放箭者击杀,那人发出了一声痛呼后掉到了看台下,翻了个滚后血流满地,死了。
  “有刺客!”
  子贡、言偃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也各自抽剑防身,同时轻声喊了起来,召唤卫士。
  专鲫倒是没料到之后的事,他嘴里用吴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言偃为之翻译,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方才不是口角起了冲突,而是专鲫觉察到了危险。他作为一个从小厮杀的武士,发现四周有淡淡杀意,于是便先拔剑戒备。谁料那藏于暗处的暗箭者刚露出头,便被无恤的两名亲卫解决了,这事办得干净利落,连专鲫都挑不出毛病来,只是他方才憋足了劲,如今颇有些泄气。
  竞技场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安全因素,霎时间,一群武卒和曹国甲士从甬道涌上看台,手持大盾将一干贵族都护卫得严严实实,对方万箭齐发也不能伤之分毫。
  同时也有兵卒跑向观众席位,维持秩序的同时捉拿刺客同党:方才有几人试图朝贵人们在的看台上冲去,但还没跑到台阶处上面就结束了战斗。他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同党被杀,随后便缩回了人群之中,打的是乘乱脱身的主意。
  看台上,无恤从始至终保持着镇静,他知道自己不是玩剑技的料,所以一切安全问题都只能指望身边的几位猛士。穆夏和田贲有了上次在太行山羊肠坂被古冶子以一敌百刺杀乐祁的教训后,痛定思痛,这次便成功阻止了刺杀。
  方才那支冷箭不是射向曹伯,也不是射向籍秦、屈无忌的,而是射向赵无恤面门,这说明刺客想要的是他的命!
  ……
  刺杀发生后,无恤也让人去侧面的包厢处,保护伯芈和邢敖等人的安全,随后他便思索开了。
  那刺客的武器已经被田贲拾回来了,是一把小型手弩,还有数支箭簇闪着绿光的浸毒片箭。弩这玩意并非赵无恤一家独有,在晋、楚开始流传,吴国、齐国也已经有人试制,说明不了什么。
  但刺客的目标是他这没错,那么,幕后之人会是谁呢?
  无恤恍然发觉自己近来仇家不少,所以答案还真有点难猜。
  能出动这么大手笔,混进陶丘和竞技场来刺杀的,除了国内的范、中行外,也就是齐国陈氏有点可能,哦,或许还有盗跖之徒铤而走险?
  他将可能性一个个加以排除,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有杀子之仇的范氏,还有其盟友中行氏身上,不过此时尘埃未定,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
  他心里有愤怒,对别人觊觎自己珍贵性命的愤怒,他若是抓住幕后主使,必将千倍百倍报之!也有不齿,双方既然已经结怨到了这种程度,甚至都不敢与他正面对敌,只敢玩这种手段么?
  一如当年的吴王派要离对庆忌做的事情……
  方才憋了一口气却落空的专鲫并没有因为甲士们进来而放松了警惕,他的眼睛又猛地盯上了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帷幕,里面的丝绸帘子随风而微微飘动,看似一切正常。
  但专鲫却觉得有些不对,里面应该有吴国人留下的两个卫士守着,刚才外面这么大动静,他们应该冲出来才对。若是有刺客,方才那位置正对赵无恤后背,若是配合前方的暗箭突然发难,得手的几率是很大的。
  专鲫朝田贲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双持的勇武汉子颇有好感,两人默契地朝那位置走去,一人猛地掀起帷幕,另一人闪身冲了进去,却一无所获。
  地上有两具吴国兵卒的尸体,这两人是专鲫的手下,本事了得,剑斗的本领放吴国军中也是极佳的,孰料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了,没有发出一点反抗和声响。
  田贲在四周绕了一圈后表示这已经无人了,只有一根束带拴在窗檐上,那刺客就是从这里脱身的。
  专鲫眉头大皱,他仔细观察尸体后发现,伤口的平滑和细小程度让他骇然,都是在脖颈处被人持短剑一击致命,这需要极为高超的剑技,刺客的手笔,连他也自愧不如。
  但那下手之人在杀掉守卫后,却没有继续履行职责,而是抽身而退了。在专鲫想来,以他的身手应该主动一搏才对,就这么跑了简直大失水准。
  “怪哉!”对那刺客奇怪的作风,专鲫百思不得其解。
  ……
  赵无恤、专鲫都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蒙着面孔,扎圆髻,浓眉大眼的少年豫让就握着滴血的剑,隐藏于这帷幕之后,等待同伙发难。
  他上次与赵无恤初见,还是在范、中行二位公子头脑发热想要偷袭成乡的那一战里。他作为吕梁群盗的向导,差点在山路上将赵无恤围杀,也差点被反过来擒获,幸好他身形矫捷,直接从断崖上逃出生天。随后被暴怒的范氏君子责怪,又被中行黑肱要走,这一年时间里,则是作为范、中行二位君子刺杀赵无恤计划中的一员而存在。
  其实暗箭只是正面的诱敌,真正的杀招在他这儿!
  剑上萃了毒药,见血必死,只需要在所有人注意力在那支毒箭的时候,他冲过去对赵无恤轻轻一划,这次的刺杀计划就能成功。
  豫让算过,至少有四成的机会能成,但他却有九成九的几率必死!这不是一个士应有的下场,但豫让别无办法,因为有君命在身。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他就越是紧张,赵无恤和专鲫的对话传来,他们的声音比较高昂,不但传遍了正面的贵族看台,连隔着一道墙垣的甬道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无恤的每句话,无论是敬重身边的贤士,还是以人为本,都说道豫让心坎里了。
  所以当作为信号的弓弦轻响时,本应该冲出去的豫让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因为刺杀之事非大智大勇,九死而不悔之人不能为也。此时的豫让就不行,他下不了必死的决心。
  豫让早在年幼学剑时,就给自己立下了“不怀二心以事其君”的准则,他现在都是中行氏家臣,需要为主君的目标,尽上自己的一份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必须献上自己的性命。
  两年前的成乡之战里,他目睹了乡卒们疯狂的反扑,还有那御者豫让驾驭驷马冲撞戈矛人墙的壮举。敌人如此勇毅,这让他震惊之余,也感觉到如噎在喉。
  他当时就想:“壮哉!想必,他们的君子,是以国士相待的吧,否则为何人人都愿意以死相报之,而尤不后悔?”
  豫让现在再次扪心自问,若是为中行氏君子,他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中行黑肱对他虽然看似敬重,但实则还是当成一件器物来使用,既然他只得到了“众人”的待遇,以众人的心思报之即可。
  这一迟疑,时机稍纵即逝。于是豫让在目睹那放暗箭者被田贲掷出短戟反手击杀,而专鲫的目光也转向了这边。于是他连退三步,随后迅速解下一根束带从窗檐逃走了。
  所以等专鲫和田贲冲进来时,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这次行事太过仓促,拔刺不成反被扎手了,赵氏子身边防备太严,即便我上前也是枉然……”
  豫让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换上了曹国商贾的装束,混入外面的人群里遁走了。
  至于他还留在竞技场的同伙们,基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了,国人看台上骚乱持续了好一阵时间,刺客一共七八人,一个个都负隅顽抗,或被格杀,或服毒而死,最后竟然未能擒获生者。
  ……
  事情尘埃落定,被吓了一身冷汗的曹伯和大司城、籍秦等人已经陆续离开,场面交给曹国司寇和半个东道主的赵无恤、子贡善后。
  包厢那边也是虚惊一场,但伯芈放心不下,便让邢敖带她过来看看赵无恤有无受伤。白衣胜雪的伯芈虽然蒙着面纱,却掩不住诱人的腰肢和明眸,众人都在猜测她究竟是哪家公子的妾室,她却朝众人行了一礼后,径自趋行到了赵无恤身边。
  “君子无恙乎?”
  她神情焦急,越益发显得可人。周围的屈无忌等人都觉得十分惊艳,见此女对赵无恤十分关切,且举止亲密,肯定与他关系非同一般,对赵无恤有如此艳福心生羡慕,只有言偃守礼地移开了目光。
  赵无恤见她过来了,而屈无忌尚未离开,便心思一动,于是先向她展示自己并无受伤,随即对专鲫表示感谢。
  “多谢伯鱼示警,二三子才能察觉有刺客要谋不轨,不过这正如我说的,我中国之政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故上明则下敬,政平则人安,士教和则兵胜敌,使能则百事顺!若是我对身边的武士不加爱惜,让他们为了取悦我,取悦鬼神下场斗兽、斗剑去了,则今日无恤或死于此!”
  专鲫对此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应是,眼睛却定在伯芈身上移不开了,如此秀美婉约,恍如白云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于是直到赵无恤连续呼唤两次,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无恤是在求鱼肠剑一观。
  他性格直爽,也不藏私,索性再度拔剑出鞘,将鱼肠放在阳光之下让众人看看。
  只见此剑不仅小巧,而且剑身上的花纹犹如鱼肠。这种鱼肠倒不是指生鱼的内脏,而是要将一只鱼烤熟,剥去两胁,然后再看鱼肠,则有点像古剑剑身上的纹路,曲折婉转,凹凸不平。
  据说这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制成了五口剑,分别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
  世间有相马者,亦有相剑者,越国的相剑师薛烛观鱼肠剑,称其“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于是那位越王就起了歪心思,原来这把剑生来就是逆理悖序的,是用来弑君杀父的,真是太可怕了,当然不能留在越国,还是去祸害邻国去吧。当时吴越两国关系还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便乘着朝聘吴国的机会献鱼肠给吴王寿梦,这柄剑因此由越而入吴,辗转到了公子光手里,这才有了专诸以鱼肠刺王僚的故事,其后它又成了专氏的传家宝贝。
  “不愧是天下神兵!”赵无恤出言而赞,暗道当年吴王僚死的不冤枉。随即当着专鲫、言偃的面举起了自己的佩剑少虡,目光却放在屈无忌身上。
  “凡名剑不可无配属,既观鱼肠,不若再看看我这把剑,何如?”


第375章 远交近攻
  一说到剑,吴国人就笑了。
  在文化上,工艺上,别的方面他们落后于中原,但在剑上,吴国敢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专鲫大笑了起来:“北方哪里有什么好剑?天下名剑俱在吴越,迁乎其地而弗能良也!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我就不知道有什么剑是能配得上鱼肠的。”
  无恤拔剑:“是么?但此剑对于屈大夫来说,其意义或许还真比‘鱼肠’要重要几分。”
  屈无忌没想到还会牵涉到自己,顿时愕然,但当赵无恤的佩剑出鞘后,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专鲫是行家里手,看的是剑的式样和锋利程度。
  只见此剑式样古朴,长约两尺半,宽约四分之一尺,脊在两从间凹陷,从宽斜,前锷狭。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饰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圆形剑首饰云雷纹,两刃反射着青金的光芒,虽然不如鱼肠,但也算是剑中精品了。
  屈无忌看得则是剑上的铭文,这一看不要紧,当剑身正面那十二个错金铭文映入眼帘时,他的手顿时激动得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莫非是……”
  剑身正面写着的是:“子灵自作用剑,子孙永葆是用!”
  而背面的字证实了屈无忌的猜测:“吉日壬午,乍为元用,玄镠铺吕。朕余名之,谓之少虡!”
  “这竟是吾祖的佩剑少虡!”
  ……
  发生在竞技场的刺杀事件在陶丘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公族和宾客中未有人受伤,但缉盗时国人看台上引发的骚乱却导致了一场踩踏事故,死伤了十余人,一时间全城人心惶惶,侈靡之所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影响。
  为此,此地的经营者的子贡引咎请罪,同时申请彻查此事。曹伯阳也极为震怒,在刺杀指向目标赵无恤的要求下,他严令曹国司寇关闭四门,在城中大索,一定要搞清楚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外面鸡飞狗跳,但漩涡的中心竞技场内却平静了下来,包厢中,几张蒲席,数个漆亮的案几铺展开来,无关人等尽退,只剩下赵无恤、伯芈、邢敖,以及吴国的屈无忌等人分坐两侧。
  气氛最初相当不错,一副亲友相认的温情脉脉,但不知何时,却突然冷了下来,只剩下赵无恤和屈无忌的对峙。伯芈则担心地在两边打量着,手紧紧扭着袖口,不知应当如何劝解,但心里却是一种久违的温暖。
  那是来自父辈的支持和爱护?
  虽然她也猜不透这强撑腰的背后究竟隐含着怎么样目的……
  原来,在认出巫臣在吴国请剑师所铸的少虡剑后,以此为铁证,过去的一切便都能摊开来说了。
  屈氏家族起源于楚武王的儿子熊瑕,他官至于莫敖,采食邑于屈地,故以屈为氏,申公巫臣屈氏只是其中一支。
  当年巫臣完成使命离开吴国时,将大儿子屈狐庸留下做吴国行人,于是便有了吴国屈氏,延续至今,仍旧是吴国与中原沟通的重要纽带,颇受吴王恩宠。他与夏姬的小儿子则在晋国继承了领地邢,号称邢氏,流传数代人后因为一场争地事件被灭,宗族从此失政衰弱。
  时隔八十年后,两个离散南北的宗族后裔终于再次相逢,某种意义上,这都是托了无恤的福。
  “原来如此……这其中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曲折,悲哉堂兄,当年曾有一封帛书到吴国,说将携族人来相会,谁知竟然在半道上遭遇不测。”
  在赵无恤和姐弟二人分别讲述完过去发生的事后,屈无忌的目光转向垂目的伯芈,还有挺直了腰杆回视他的邢敖,颔首笑道:“其女美哉,其子梓材,果然是吾族之后。幸而有赵氏大夫相救,才让邢氏得以留存血脉,这么说来,你二人应当称我一声伯父才对。”
  伯芈和邢敖看了赵无恤一眼,见他点头认可后,这才各自行礼,口称“伯父”,让屈无忌欣喜不已。
  屈氏家族成员素来以模样秀美著称,当年巫臣就是一个美男子,后世又出了个屈原。更别说在加上夏姬的基因后,伯芈模样妖娆,隐隐有几分夏姬的魅力。邢敖也早没了幼稚童子的模样,他长得身材高大,面容俊美,叫屈无忌看了点头不已,认定他们的确是自己的族人。
  不过屈无忌心中也有疑虑,这对姐弟之前一度沦为他人隶妾,既然为赵无恤所救,他将此事说破,究竟是作何打算?
  索要好处?亦或是……
  巫臣屈氏在楚国的那一支已经被楚国子期、子反二人所覆灭,狐庸一族孤零零地被留在蛮荒的吴国,虽然备受吴王恩宠,但内心里却是瞧不起典型吴人的。
  他们整日穿着冠带容于一群断发纹身之人中,那种“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的感觉自然会格外强烈。楚国是回不去了,在这宗法时代毕竟血浓于水,屈无忌很是惦记着远在晋国的老亲戚,两边失去联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所以屈无忌想着,若姐弟二人的人身依旧受赵无恤束缚,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他二人赎走,带到吴国好生相待。他们家族的一个短板就是人丁太过稀疏,连续三代都是独苗苗,并未开枝散叶。屈无忌更是连儿子都没有,为了继承人的事情,他头发都快愁白了。
  这下他总算松了口气,邢敖被赵无恤培养数年后文武双全,日后可以成为宗族的助力,若是自己一生无子,领地也有他继承。而以伯芈的美貌,则可以用来与吴国强宗联姻,甚至是入吴宫侍奉大王、太子!巩固屈氏的地位。
  对了,方才那专鲫也被伯芈的相貌震住了,他是大王宠臣,伍员爱将,太子亲信,若是将伯芈许给他,也不算委屈。
  但屈无忌这话到了嘴边,却迟疑了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家的远房侄女伯芈与赵无恤关系亲密,究竟是何关系?
  最后,还是赵无恤点破了这层关系:“伯芈如今在我居室中侍奉。”
  “侍奉?”
  伯芈羞涩,脸色微红,垂首认可,屈无忌心中大失所望,这和他心中的期许相差很大。
  所谓的侍奉,大致是侍女、侍妾一类。他作为吴国这一新兴强国的外交行人,在中小诸侯霸道惯了,如何能忍受自己侄女为人妾室这种事情?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死死盯着赵无恤看。
  于是便有了这尴尬对峙的场面。
  无恤也不着急,他接过伯芈为他倒的曹国米酒,抿了一口后淡淡地说道:“大夫莫不是觉得,我这是委屈了令侄女?”
  屈无忌硬邦邦地回答:“难道不是?屈氏的女儿,怎能为人妾室!”
  他说完又瞪了伯芈和邢敖一眼,没了最初的和善,用后世的话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赵无恤摇着酒盏不答,那一夜温存着实有些冲动,事后无恤也暗悔没把持住自己,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只能硬着头皮善后。今日之事除了想结交屈氏,也存了让伯芈姐弟与亲人相聚的好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接受屈无忌这长辈作态,对他无底线的退让示弱。
  他今天来,是想以实力与屈氏相交,而不是倒贴讨好的!
  他是高贵的卿族,是封君,是鲁国西鄙说一不二的小司寇!不是上门受气的赘婿!
  在这尴尬的间隙,倒是伯芈道:“伯父误会了,父亲已经不幸去世,伯父便是下妾唯一的长辈,君居南海,妾居北国,此事不能事先禀报伯父同意,是下妾之罪也。但下妾与阿弟最初为人殉奴,幸而君子解救,他不以隶臣待之,而是让我恢复了本姓和贵族女子身份。下妾无以为报,所以自荐枕席,侍奉在君子榻前,已经心满意足,还望伯父能够应允。”
  说完她朝屈无忌郑重一拜,既然姐姐都红着脸出面了,邢敖也一同相劝。
  “阿姊之言句句属实,还望伯父不要责怪。”
  但屈无忌还纠结于屈氏女儿为人妾室的面子中,直到无恤也缓缓开口解释。
  “君父之命,媒妁之言,小子与宋国卿族司城乐氏已经有婚约,所以能给伯芈的名分只能是滕妾。之前不娉而奔,已经大为失礼,如今还望大夫许嫁,为我二人做个见证。我虽然不才,但年方十六,已经是鲁国大夫,晋卿之子,三邑六万民众之主,麾下虎贲千余,日后当不会委屈了她。”
  无恤最后一句话让屈无忌醒悟过来,细细一算,伯芈做无恤妾室的话,还真不算委屈。
  赵无恤现在和他职守、爵位相当,按理说吴国是大国,鲁国是小国,屈无忌应该比他高出一头。但实际上赵无恤的领地更大,出身也更高,他虽然是庶子,但卿族毕竟是卿族、屈氏能与晋卿赵氏这种千年家族联姻,相当于是高攀,尽管只是滕妾的地位,但也可以接受。
  而且看来伯芈颇受宠爱,赵无恤不仅让她与自己相认,而且举止间也十分和善,绝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贱妾。
  更何况,如今赵无恤在四渎之间混得风生水起,屈氏的使命就是联络中原,大王和太子颇有北上之志向,日后他说不定也要仰仗于无恤,两家若是结亲,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屈无忌发挥了行人这职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色,重新露出了笑容。
  “本想试一试子泰与侄女的情意,果然匪石匪席,不可转亦不可卷,愿我两家情谊也能如此!”
  屈无忌对静静看他反应的赵无恤口称恭喜,并愿意作为伯芈的家长,许嫁见证,让屈氏与赵氏结两家只好。
  赵无恤却从他这句话里想起了乐灵子,顿时一阵心虚,不过很快恢复了镇静,颔首道谢。
  屈无忌笑着解下腰间的佩饰:“侄女已经及笄,我却漏了礼物,这块玉佩,便是迟来的贺礼了,至于嫁妆等我回到吴国,再补上不迟。”伯芈千恩万谢地接过。
  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因为无论屈无忌愿意与否,结果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伯芈的事情解决了,剩下的便是邢敖,还有赵无恤手里那把少虡剑。
  ……
  在屈无忌想来,伯芈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事不可为,但那柄祖传的少虡剑,他是一定得要回来的!
  但无恤却先一步开了口,堵死了他的说辞。
  “名士之后不能埋没于厩苑,我本想着,要效仿赵成子扶持韩厥之举,将敖培养为一个精通六艺的士人,好留存邢氏的社稷庙宇,这剑,我只是在他成年前代为保管而已。”
  屈无忌大喜,直起身子道:“善,既然如此……”
  然而赵无恤却打断了屈无忌的话,而且他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屈无忌钦佩不已。
  无恤指着邢敖道:“这两三年我是看着敖长大的,他如今虚岁十五,我在这个年纪时已经行了冠礼。屈大夫,我是这样打算的,等你从晋国出使归来后,吾等便为敖行冠礼,何如?这把少虡剑乃是邢君子灵所铸造,之后一代传一代,传到敖的父亲时流散,待他及冠之后,我将亲自交还!”
  “之前邢敖由我监护,但如今既然他与大夫相认,那自然得接受亲长的教诲。冠礼后,就让他随你回吴国,跟在身边聆听教诲,也作为你我两家联络的中介,何如?”
  屈无忌巴不得这样,答:“可。”
  “还望大夫能好好教导之,正如诗言,匪面命之,提其耳正。敖,你也要多向汝伯父请教,诲尔谆谆,听我藐藐!”
  “邢敖遵命。”
  屈无忌这下是彻底心服了,对到手的名剑,一般人都是占为己有的心思,但赵无恤说归还就归还,这气度很了不起。他相信赵无恤的本心就是如此,从始至终都是在为伯芈、邢敖姐弟着想,顿时坚定了结交的想法。
  “固所愿也!虽然伯芈在赵,邢敖随我去吴国,但我两家的姻亲便从此结下了!”他当场划开手臂与赵无恤歃血为盟,这将是此行,他在北方结下的第一位盟友!
  这事情最后落了个皆大欢喜,也是两全的结局。
  这场结盟带给赵无恤的好处极多,屈氏在吴国呆了四代人,对吴地的外交、经济情况极其熟悉。有了这个奥援,就能为赵氏商贾在吴国的商业活动提供方便,以后向吴国两淮、群舒的贵族们购买铜、锡、皮革,以及向江南倾销领地的商品,就有了引荐的人!
  派邢敖去吴国,则是赵无恤放出的长线,在那个新兴的强国他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一方面帮无恤在寻找擅长水战之人,来大野泽帮助他训练舟师剿灭盗寇,另一方面可以帮他结交兵圣孙武。
  从大局上看,赵氏能给屈氏在晋国的出使行方便,屈氏则可以让赵氏与吴国相交,结下一远方强援。相隔数千里,短期看效用不大,但若是心怀天下者,一定能明白,此所谓远交近攻也!
  无恤记得,老吴王也没几年好活了,夫差就要上台,他的好基友勾践也即将崭露头角,原本的历史上,未来几十年是吴越做主角。
  吴越春秋,南国最波澜壮阔的时代将到来,多少男儿血,多少英雄泪,多少壮怀激烈,多少河边枯骨,多少美人离殇……
  既然来到了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他赵无恤自然不会甘于寂寞,做一个局外人!


第376章 棋走边角
  就在屈无忌和失散多年的“侄女侄儿”认亲,人人皆大欢喜之际,发生在竞技场的刺杀案也水落石出。
  但矛头的最终指向却出乎众人意料,嫌疑最大的,居然是晋国使节团!
  曹国人在查实那刺客身份后惊呆了一片,这个结果却在赵无恤的猜测之内。
  原来,持弩刺客之所以能避开检查,是因为他混在晋国公族大夫、上军司马籍秦的卫队里,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使者的卫士携带武器,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于是疏漏便发生在这儿了。谁能料到在蹴鞠比赛正激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滚动翻腾的皮毬上时,这名本应守在籍秦身边的“卫士”竟然借口小解,悄悄挪到了射程之内,对准赵无恤射出了一支毒箭!
  若不是吴人专鲫情急之下拔剑示警,而穆夏和田贲两人护卫得当,子贡布置的武卒从甬道里出来得极快,后果将不堪设想!
  得知晋国使者卷入此事,曹伯又惊又怒,连夜传唤嫌疑人籍秦。面对曹国司寇反复彻查的结果,还有那刺客的尸体,籍秦倒是没有推说不知,痛快地承认这是他的人,接下来却对刺之事一概否认。
  他发挥政客的本领大呼冤枉道:“此人乃是半年前来投靠我的晋国轻侠游士,声称会使新式的武器手弩,而且十发九中,所以我的家司马才纳为卫士。他的背景我派人查过,只是新绛城中一个中户之家的恶少年,并无问题,平日也还算忠心,谁知昨日竟然突然发难,做出行刺之举。”
  末了籍秦还加了这么一句:“若是曹国的司寇和赵氏大夫不信,大可派人去晋国彻查。”两手一摊,仿佛自己真是清白的。
  籍秦虽然向赵无恤再三抱歉,却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连那刺客的身世,他也刻意掩盖了过去,但这反倒暴露了他欲盖弥彰之意。
  曹国自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何况证据并不确凿,于是籍谈在司寇署呆了半宿后就被放走,只剩下义愤填膺的阚止骂道:“不用想,能在晋国上军司马的卫队里安插人手寻隙刺杀司寇的,除了上军将中行氏,还能有谁?”
  子贡摇头叹息道:“这谁都能看出来,但证据不足。属于籍秦卫队里的唯此一人,其余都是无人能识的生面孔,混在人群里进来的,手里无甚武器,而那连杀两名吴国甲士的刺客已经潜逃,城中大索一日却没什么结果。所以若是籍秦不配合,还真不好往下查,他毕竟是晋国使者,还与司寇有师生关系,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也无法拘押、动刑。”
  于是线索就在籍秦这儿断掉了,还好赵无恤之前结下的良缘起了效用,不一会就有皂衣的小吏来递送木片。无恤接过一看,却是一直跟在籍秦身边的邓飛送来的,他在里面将赵无恤等人所不知道的细节一一写下。
  那刺客的来由确定无疑,的确是中行氏和范氏豢养的死士,一旬前受人指派,插进籍氏亲卫中。但这场行刺籍秦真被蒙在鼓里,也并非中行寅和范吉射的授意,而是中行黑肱,范禾二人得知无恤将来陶邑,便想派人刺杀赵无恤,为范嘉“报仇”。
  籍秦起初还以为这名卫士是二卿的赠赐,直到事发后才想明白缘由,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细细回想起来真是后怕不已,若赵无恤出了事,他肯定要面对晋国中军佐赵鞅的暴怒。可即便对中行、范二子的行为深感愤怒,他却依旧死守牙关,宁可自己背锅,也决不说出幕后指使。
  无恤对他的心思也能猜到七七八八:“籍秦毕竟是上军司马,还得考虑到自己的前途,他现在投靠的是中行氏,二子利用他,他却只能主动揽祸。”
  阚止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若是能让邓先生出面作证……”
  子贡摇头:“这恐怕没用,邓先生虽然愿意告知吾等真相,提醒司寇以后出行要格外小心,却也不愿当众泄密让自己的主君难堪,那是公开的背叛,是为人吏臣者大忌,所以才在简牍之末请求看过后将此物销毁。”
  听取两人意见后,无恤沉吟片刻后做出了决定:“此事我会告知父亲,并将范、中行刺杀我的‘猜测’上报晋国执政知伯,请他审理。不过知氏态度暧昧,还真不知道会偏向谁。此事大概会无疾而终,范、中行二子即便罪名坐实,最多也不过被拘禁放逐,对二族实力不会造成打击。”
  “但我也不会强迫邓先生佐证,派人去回报他,日后若是有类似的事情,还请速速告诉我知晓。无恤无以为谢,只有尽快解救邓析子,但新郑离此有千里之遥,这一去一回得一个月时间,请不要焦虑。”
  说完,他又让人备车。
  阚止吩咐属吏驾辕,问道:“司寇这是要去哪?”
  “我?我要连夜入公宫,去求见曹伯,在他面前状告范、中行二卿刺杀一事!”
  “不是苦于证据不足,不能证实么?”
  无恤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在晋国内自然无法证实,一切都由着两方博弈,但在陶丘,我只要让曹伯一个人相信就够了。”
  阚止了然,子贡则下拜道:“妙计,赐愿为司寇御者!”
  范、中行二子行刺赵无恤之事,因为证据不足尚不能在晋国内掀起轩然大波。但凭借无恤的说辞,却让曹伯确信不疑:二卿在他三十六岁生辰上,在充满欢乐和祥瑞的竞技场公然行刺贵宾赵无恤!这是极大的冒犯和不敬!
  曹伯阳心机不深,本就容易受人蛊惑,他怒极之下,虽然举国实力还不及范氏或中行氏的一半,但从此对这两家深恶痛绝。
  这样一来,赵无恤逐渐从边角入手,布下了他期望中的棋局。
  若是赵氏与这两家起了冲突,那可不是一场局限于国内的小打小闹,而是整个北方诸侯都可能卷入的“世界大战”。届时,赵无恤即便不能保证曹国发兵相助,也能让此国选择性中立,至少不会倒向敌人……
  但即便如此,赵无恤心里也没法咽下这口气,他虽然不至于用相互刺杀这种下乘手段,但非得想办法让中行氏和范氏吃一次大亏不可!方能出这口恶气!
  ……
  曹伯又以为各国使者压惊为名,在宫中又大宴一日,之后,吴国使节团便要离开。他们此次北上的行程比较紧张,接下来会去郑国、成周、晋国三处,等到返回时,走的则是卫国、鲁国、莒国的路线,刚好会路过赵无恤的领地。
  “届时大夫一定要多呆几日,让无恤好好招待一番。”
  经过认亲一事后,赵无恤与屈无忌仿佛真成了亲戚,两人变得无话不谈,一路上其乐融融。吴人出陶丘西门沿着济水逆行,他还到船上相送,并赠甄邑刚烧制出的黑瓷和麻纸、公输纸、楮皮纸数百张,他希望等屈无忌回程时,能给三邑带来一大笔订单。
  屈无忌暗示自己这次北上,想在晋国买些马匹,最好是大原附近和句注山以北的代地良马,还望赵氏相助,无恤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关于求购铜、锡和寻觅舟师水战者之事,赵无恤也提起过。
  屈无忌道:“舟师不必愁,南人使船,北人使马,自古已然,我一回国就能给子泰派一队人来。至于铜、锡、皮革,大行人子胥曾严令不许私人输出……”
  他看了赵无恤一眼,话音一转道:“但徐地、钟吾、群舒的邑主们多是近十多年来大王新封,邑内多矿产、兽类而少丝麻和奢侈品。若子泰的领邑能够提供这些货物,我自然可以作为中介,让你们通过一些渠道交换。”
  有些事情他不足为外人道哉,吴国在大王之下,权力是如此分配支持的,分别是太子夫差监国、大行人伍子胥谋国事、客卿孙武主军、以及大宰伯嚭主财政内务。
  其中与太子关系亲密的伯嚭在破郢都鞭楚平王尸,淫令尹子常妻女,为伯氏一族复仇后开始丧失志向,变得贪财好色起来。他对侈靡的器物十分喜爱,那些美轮美奂的瓷器由太子夫差的宋国夫人带到吴国后,除吴宫外,大宰的领邑府邸是需求最迫切的。屈无忌只要走他的门路,就能绕过大行人伍子胥和孙武,和赵无恤做些交易,自己也从中获利。
  聊着聊着,屈无忌还说起了吴国此次派人北上的目的,直听得赵无恤聚精会神。
  屈无忌祖上也是楚人,但他对这个母邦却没有丝毫的感情。
  “楚国迁都鄀地以后,令尹子西改纪其政,楚王也似乎有意振作,故大行人有些担忧……”
  吴国经历的胜利太多,所以屈无忌说此话时显得得不以为然,但赵无恤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楚国虽残,但他们的潜力,伍子胥和孙武这两位战略高手再清楚不过,足够让人心生警惕了,于是便推动了这次出使,其目的是与晋国修旧盟!
  对赵无恤来说,这应该是件好事。


第377章 夷夏之辩
  赵无恤知道,距离吴楚柏举之战仅仅过去了五年,这一次几乎亡国的惨痛经历让沉浸在迷醉中的楚人猛醒,积压多年的弊端全部曝光,在他们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所幸楚国的大奸臣令尹子常已死,于是以往的恶政都算到了他身上,楚王熊轸被视为受蒙蔽的无辜者。战争中楚国人“必死而不从吴”,父兄携幼扶老而追随楚王逃离郢都。边鄙的国人也相率而为致勇之师,帮助楚军驱逐吴寇,皆奋命袒臂而为之斗。
  当此之时,县公领主们纷纷腐朽溃逃,但民众却在“无将帅以行列之”的情况下,各至于死,撑到了秦军抵达,于是却吴兵,复楚地。
  赵无恤记得,三百年后的秦朝尚且要位楚人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执拗而头疼,何况如今楚人血液里的骄傲和野性更甚之?吴国君臣深刻感受到了楚人的难治,明白灭楚非一朝一夕之事。
  肃清毒瘤后,楚王君臣也以此为戒,以子西、子期二公子为令尹、司马,大加封赏帮助楚王逃窜和抵抗吴人的功臣。子西还以“不长旧怨”为施政纲领,既往不咎,宽赦欲杀楚王的斗怀,还有不让楚王渡河的蓝尹等,努力缓和国内矛盾,同时训诫国人,不忘前败。
  但吴楚军队的强弱态势已成定局,三年前,楚国舟师再败于吴,有大夫七人被俘,司马子期的陆军也在图谋蔡国时被击败。楚国惧亡,于是迁都于鄀,而改纪其政,以安定楚国。
  吴王阖庐发动战争的目的本是为了夺取群舒和“逞其名”,但伍子胥和伯嚭则是为了报家仇。
  攻楚之战,楚国丢了半壁江山,吴国虽然金玉钱帛和土地抢了不少,但也损失也很大。先是连续遭到楚人反抗,接着是秦军攻击,越王允常还越过浙江击其后。致命一击的,则是阖庐的弟弟,伐楚大将夫概反叛自立为王,被吴王回师击败后投了楚,被封为堂溪氏。
  吴王悔之晚矣,开始重新任用孙武。按照他“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的慎战思维,现在只要楚国不主动出击,他们也不去骚扰,而是在尽力消化这十多年来新夺取的领土,如钟吾,徐国,群舒等。伍子胥也冷静了下来,认为待休养生息几年后,先把和自己“接土邻境,壤通道属,习俗同,语言通”的越国吃下再说。
  但楚国却在干一件让吴人担忧的事情,楚王熊轸一改过去单单与秦交好的外交战略,先和齐国联姻,娶齐侯杵臼之女。又开始极力交好越国,一面派遣楚国士人、工匠入越,传闻他还要迎娶一位越王之女为夫人。
  当年晋国扶持吴国削弱楚国后方,如今楚人照葫芦画瓢,开始扶持越国,其中目的,战略大师孙武自然一眼看透。
  越国和吴国已经成了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敌国自不必说,吴王阖庐有北上之志,像淮泗以北的郯国已经被纳入势力范围,他的手还在朝邾国、莒国等伸去,但这些地方,却被齐侯杵臼视为禁脔。
  于是乎,天下格局就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秦、楚两国世代联盟,晋、吴同盟与之对抗,现在齐国拉着郑、邾、莒等打算另起炉灶,九州顿时分为三足鼎立的架势。
  楚与齐国的接近让吴国感到紧张,齐国若是以东莱舟师沿着琅琊南下,或是越过莒国伐吴,可以袭扰到吴国新攻占的钟吾沿海。所以他们才派出使节,看看能不能让晋国在北方对楚国、齐国施加一定压力。
  不过无恤觉得,他们来与不来区别不大。晋国六将军分立,内部一团糟,哪还有闲情去管楚国。尤其是抗吴的大英烈沈尹戎之子,子高成为叶公,为楚人驻守北境,据说这个年轻人也是一代英才。
  至于齐国,吴人也大不必担心,晋齐的鏖战势均力敌,没有个十来年是分不出胜负的,诸卿一直在巴巴地猜测齐人今年究竟会在秋收前,还是秋收后发动进攻呢?或许他们还会反过来要求吴国进攻齐国,为晋国分担压力,不知到时候屈无忌会是什么表情……
  无恤嘿然:“他心里大概会觉得,死道友,莫死贫道吧。”
  ……
  屈无忌自然能将雅言运用自如,但使节团里其他吴人的饮食起居,都得言偃来引领,所以他也作为“重译”随行。走之前,他站在舟上,向渡口的赵无恤请了一个问题。
  “赵大夫想必是第一次与吴人接触罢。”
  “然。”
  “偃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我曾在延陵季子处观鲁国典史,其中在成公七年时记载,‘吴师入郯国’。当时鲁国的季文子是如此说的,‘中国不振旅,蛮夷入伐’……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于是从蛮俗,断发文身,僭越称王,号句(gou)吴国,也被中国视若蛮夷。”
  言偃说的的确是事实,虽然因为晋吴同盟的缘故,中原诸侯对吴国的态度改观了许多,但多半是因为想要依仗、或者忌惮的缘故。从文化上来说,他们虽然承认季札是知礼君子,但那只是个例。大多数人依然不认同整个吴国,动辄以蛮夷禽兽称之,吴人也自外于中原文化,出了专伯鱼这种逆同化的蛮夷派。
  言偃叹了口气道:“大王和太子也纹身,王族的姬姓贵胄尚且如此,何况吾等世代居于湖泽的土著。我还听说过一句话,叫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此次北上我有感而发,见人人视吾等为蛮夷,犹如珍禽异兽,不知大夫是如何看的?是否吾等吴人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得到中原君子认同,视为中国之人呢?季子称赞大夫年纪虽轻,却颇能思人所未思,见人所未见,还请大夫教我!”
  无恤沉吟了,这是关于华夷之辩的大命题啊!
  它困扰着季札,困扰着言偃,也困扰着后世无数个归化中国,或者入主中原的戎狄蛮夷之族,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吵了两千多年都没什么结果。
  但赵无恤的华夷观却很清晰。
  于是他答道:“夷夏之别,血统的确是前提,但并非必要。齐太公出自戎疆,与姜氏戎同为四岳之后,但现在能否说齐国是戎?鲜虞白狄与周室同为姬姓,但他们渐染狄俗,如今可否称之为华夏?故,夷用夏礼则夏,夏用夷礼则夷,华夏与戎狄蛮夷最初的区别,不过是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昔日的夏族、商族、周族与东夷早已融合,曾经的淮夷徐国,因为用冠带,行礼仪,已经被齐人视为华夏盟邦的一员!”
  要是像极端皇汉主义者一样,凡有一丝异族血脉的都得人道毁灭,那出自东夷,和申戎、隗姓戎通婚过无数次的嬴秦和老赵家祖祖辈辈,还有赵无恤这具身体就得先自挂东南枝喽……
  “只要吴国奉行延陵季子的教化,想必不出几代人,一定能成为冠带之国,得到诸夏认同,子游是南国君子,承继季子之志,当勉之!”
  赵无恤这么说是有依据的,现在的吴越蛮夷之地,千年后的江南水乡,恰恰成了华夏文化最浓厚的地方……
  凝聚,融合,在这个时代,文化的向心力必须始终保持在华夏这一边。周边的四裔,只要是适合农耕文明的地方,就必须接受这一融合,否则就会像曾经兴盛一时的莱夷、赤狄、长狄一样灭绝!
  从种族到文化!留不下半丝痕迹!
  蒙昧洪荒的上古已经过去了,在这个华夏骄傲而昂扬的时代,但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
  言偃沉思半晌后叹服不已,赵无恤的华夷观在这个时代虽然不算别开生面,但还是在他脑中扎了根。
  他登船后对屈无忌说道:“小子北上时和季子说起过,要寻一位名师学习,如今已经找到了。”
  “是谁人?”
  “自然是赵氏大夫,我想他不仅能教给我华夷之别的大道理,还能教给我如何治理,如何教化子民的真本领!”
  言偃决定了,在跟随使节团完成君命后,他要申请留在赵无恤的领地,或为属吏,或为家臣。至于孔子和少正卯两位“贤达闻人”,就这么被言偃列到了第二第三志愿。
  对言偃的这个决定,赵无恤和屈无忌自然是求之不得,邢敖将去吴国,而言偃这个对吴国知根知底,还心慕华夏的吴人留下,他们谋划的交易也能方便许多,至少两边交接人员的语言问题是不用愁了。
  赵无恤还有别样的心思:“日后让吴国渐染华俗,从文化上变成真正的华夏疆土,或许就得靠子游。”
  这也算他在棋盘边角投下的一手闲子,如今毫不起眼,但也许几十年,千百年后,后人转眼一看,却会赞叹这是一计妙杀……
  ……
  满载吴国使者的船只在纤夫和牛马的拉拽下沿着缓缓流淌的济水逆行而上,直到进入郑国才会转陆路,无恤与他们告别后,再呆几日也将返回领地。
  在此之前,他还有事要做,一是将刺杀之事善后,在国际上得愤怒的发声,扩大其影响,为自己争取同情。二是在陶丘消弭此事给竞技场带来的不利影响,将一些赛事的规则细化改进,安检工作也得重铸。
  他语重心长地对子贡和阚止说道:“这就是所谓的三折股而为良医,不怕犯错,怕的是犯错后不知道亡羊补牢!”
  子贡肃然应诺,随着事业越做越大,他现如今已经彻底以赵无恤家臣属吏自居了,此次的纰漏让他惭愧难当。
  阚止则有些幸灾乐祸,事后他打趣地笑道:“司寇与下臣年纪相仿,比子贡还要小些,平常说话做事却像三四十岁的父兄般。”
  无恤沉吟,意味深长地说道:“然,用孔子的话说,我已是而立之年了……”
  最后,就是在临走前开一个别开生面的“展销会”,让领地带来的新产品打响名头!
  这也成了竞技场落成后,陶丘最热闹的一件盛事……


第378章 虎入平阳
  子贡在陶丘整整一年,把侈靡之所经营得有声有色,其他方面却也没拉下。曹国朝堂、市肆,无论是黑道白道,官方私家,他都十分熟悉。平日里打点得当,碰上贵客来侈靡之所也亲自作陪,于是结下了不少良好的关系。
  曹国大司城是其中之一,唐国公子恪,郑国长驻陶丘的大贾弦氏、玉氏等人也在其列。
  这次在陶丘市肆集中售卖,主要的商品有三,刚刚兴起不久的“甄瓷”,方兴未艾的“新成瓷”,还有曹人从未见过的书写材料“纸”。
  当“甄瓷”和“新成瓷”两种瓷器摆到一块时,众人不由莞尔。除了区别不大的青瓷外,它们同根同源,却因为烧制土质不同,釉彩配方不同,以及主持者意识倾向的不同,衍生出了不同风格的瓷器。
  甄邑的黑瓷是鲁陶翁监制,混入了赵无恤的倾向,所以有些雍容厚重,它釉层较厚,釉面滋润,乌黑发光,以独特的釉色取胜,没有太多的装饰,可与漆器媲美。除了传统的圆形鼎簋壶外,还有碗、碟、盘、豆、灯等,适合放在庄重的公室或者官署公用。
  伯芈和赵氏商队从新绛带来的新白瓷却比黑瓷更火爆些,那些由季嬴闲暇无事时亲手设计的造型比较迎合女性柔媚口味,以及商贾的猎奇思维。它们以造型取胜,新颖优美,布着玄纹、水波纹等流线型花纹,兼在一些瓷器上面有褐色小点作为装饰。造型除了传统的器皿外,还有羊尊、侍女持灯、舞女俑等,乃至于和新鲜产物纸配合使用的白瓷镇纸。
  那白瓷镇纸,其精巧细腻连赵无恤都被吸引了,它色如羊脂,表面光滑,却质量较重。其造型拟人,一如红袖添香的垂首仕女,无恤仿佛在她上面看到了姐姐季嬴的影子,于是便不客气地从市肆里撤走,收为己用,并说道:
  “将这些白瓷带一部分回甄邑,让公输克、鲁陶翁等工匠好好看看,虽说甄瓷已经形成了自有的风格,但这种新成瓷也很值得学习学习。”
  相比于黑瓷,“新成瓷”更适合作为奢华的装饰,摆放在私人场所里把玩,尤其受女性欢迎。两种瓷器互为表里,吸引了不同的客户,一个早晨就告罄,目前为止,瓷器作为最流行的奢侈品,一直是供不应求。
  但纸张的推广要困难些,赵无恤此次让子贡推销三种价位不一的纸张。劣麻纸用来如厕,公输纸给一般国人用,楮皮纸则入公宫官署。
  然而直到日暮时,与陶瓷前来购买纸张者依然寥寥无几,多半是看在与子贡的关系上购买少量回去试个新鲜的。
  “新事物代替旧事物的过程果然是漫长而曲折的,看来得和在鲁国一样,利用类似大礼议的事件,让纸张可以被士大夫和国人接受。”
  无恤躺在榻上,由伯芈揉捏着肩膀,晒着秋日暖和的阳光,微眯着眼思索这个问题。
  现如今吴国那边的购铜渠道已经被屈无忌包揽了,接下来就得在实物交换以外,再获取些钱帛用来进行大规模贸易,所以陶丘的局面必须打开。
  于是他从榻上起身,在居室内绕了两圈后,还不待想出主意,子贡就让邢敖来禀报,说是有出了让纸张在陶丘流行的一整套计划。
  “哦,这么快就想出来,快说来听听。”
  邢敖由赵无恤做主,让他跟随屈无忌去吴国,伯芈虽然不舍,但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在陶丘历练一年后,原本就十分懂事好学的邢敖也变得更加可靠,君子派他去吴国那边,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何况,邢敖跟着伯父屈无忌,或许还能继承一份领地,让邢氏重新列为大夫……
  这在几年前,他们姐弟还在稻草堆里相依为命,朝不保夕只求一顿饱饭,一片葛麻御寒,如今的一切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邢敖道:“端木子说了,竞技场不是在卖门票和彩头么?以往用的都是小木片,从今以后,都可以改用公输纸,至于专卖给士大夫的包厢门票,则要最好的楮皮纸!”
  无恤得知这个主意后眼前一亮。
  “善,就这样去办,吾等不日便要返回鲁国,这边依旧是子贡负责。敖,你和你阿姊也随我归邑,离南下吴国还有数月,你姊弟二人也能好好相聚。”
  此外,推广困难的一个原因,是麻纸弊端多多,无恤又不想将楮皮纸卖得太便宜。所以廪丘那边,质量和价格适中的竹纸还要多加把劲,尽快拿出来。
  现在生产渠道和销售渠道基本解决,只需要等待时间来产生效应,剩下的难题就是运输了。
  大宗货物的运输,陆路终究比不上水路,何况走陆路还得经过卫国的濮南之地,在卫国态度暧昧的情况下,终归不太安全。
  至于水路,从西鄙南下陶丘,大野泽和济水都是必经之地。所以盗跖对于赵无恤来说,已经失去了养寇的必要,反倒变成了在背的芒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扎他一下。
  只待屈无忌承诺的擅长造舟水战者到达后,他就会加快舟师的建设,拉紧湖泽西岸的包围网,将盗跖彻底剿灭。若是大野泽周边的群盗都能变成编户齐民,赵无恤领地的人口至少能增加三分之二,突破十万大关!
  与此同时,赵无恤也得到了张孟谈派人送来的情报,说是在鲁国北境发生了一件大事!
  ……
  在陶丘的家臣属吏们共聚一堂,无恤向他们宣布了这个消息:“孟氏光复灌城,叛贼阳虎逃往齐国了……”
  众人面色微变,但从入夏时起,赵无恤便一直在等待这份消息。
  阳虎的逃离,只是赵无恤去年的一子闲棋,却让孟氏操透了心。
  因为孟氏的主邑郕距离阳虎割据的灌只有一日行程,鸡鸣钟鼎之声相闻。赵无恤可以关起门来安心发展,季氏的费邑也算是解决了,可孟氏的卧榻之侧,还睡着一头噬人的猛虎呢!
  阳虎残党就这么成了孟氏的心头大患,于是乎郕邑宰公敛阳这半年多时间里,都没心思去和季氏、赵无恤内讧,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攻克灌城。
  若阳虎盘踞的是险要的阳关,守个一年半载都不算难事,但赵无恤问过冉求,知道灌城邑小人少粮乏,绝对撑不了多久。
  公敛阳算是自阳虎以下,鲁国最善于用兵的人之一,他先是装作阳关叛党,想把阳虎诱出,阳虎却不上当。
  其后则是长达数月的围困,试图让灌城粮尽。这是春秋时代围坚城比较常见的法子,毕竟攻城技术和器械精巧有限,强攻代价太大。直到春秋末战国初时,公输班和墨子两位大咖斗法,一个攻一个守,才把这一技术推进到极高水准。
  六月中旬时,灌城终于如赵无恤、冉求预料的一样箭尽粮绝,于是公敛阳便驱赶着孟氏族兵进攻。双方又拉锯了半月,到六月底时,阳虎不敌,于是派人焚烧南门,装作向北突围,然而却突然转而往东。他的兵卒用命,这一次,没有赵无恤那令人防不胜防的轻骑士骠骑追击,于是阳虎便成功逃脱鲁军追赶,跑到了齐国边邑请求庇护。
  赵无恤在陶丘听闻此事时,时间已经到了七月初,他不由为阳虎的大胆而感叹。
  阳虎当年为了紧握兵权,同时讨好晋国,寻找机会谋害季孙、叔孙、孟氏三卿,可没少出兵讨伐齐国。几乎无年不战,攻城掠地数次,为此,齐国从国君到国人都恨透了他。
  在鲁国待不下去后,阳虎选择投奔齐国是无奈之举,也是一个冒险的决定。
  要知道,齐国虽然总喜欢在鲁国内乱时横插一脚,但又想保持自己大国形象,明面上总是会支持合乎礼法的一方。当年庆父之乱如此,鲁昭公被逐事件如此,阳虎那背叛季平子的前辈,费邑宰南蒯,在事败投奔齐国后,也被齐侯杵臼骂做“叛夫”,说他“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极不待见。
  所以阳虎这个“以陪臣执国命”,罪行更严重的家伙,在入齐侯要面对的可能是千夫所指,还有麻绳和牢狱之灾。当然,此人极有才干,现在晏子已死,没了这位智者,阳虎也可能将齐国君臣说动,被一心想谋鲁争霸的齐侯捧为座上宾。
  无恤让家臣们各言其所想,阚止思索道:“阳虎入齐,若是齐侯接纳,那鲁齐将成解不开的仇敌,这对吾等来说是件好事。”
  阚止虽然是鲁国人,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现在是私家之臣,鲁国公家的利益与他毫无关系,他只知道无恤只要还想归晋,那就必须站在齐国的对立面。
  无恤挥了挥信纸道:“但镇守三邑的张子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言道,齐侯此次若将阳虎绑了归还鲁国,这也是齐鲁和解的一个契机。”
  还是张孟谈想的更深些,阚止闻言后细思恐极,顿时出了一头冷汗:“若如此,则大事不妙!”
  无恤颔首道:“然。”
  若是齐鲁请平,乃至于化干戈于玉帛的话,赵无恤的势力将难容于齐、鲁、卫之间,届时他们将面临一个艰难的局面。
  无恤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凡是选择,总有利弊之分,他去年面对三桓和阳虎的两边拉拢,最终选择倒阳虎,获得了势力翻倍,立足西鄙,名望在天下诸侯卿大夫间大振的好处。
  但其坏处,便是让对外软弱的三桓重新登台,从此鲁国对晋、对齐态度便会变得暧昧不明。阳虎奔齐,主动权便到了齐国手中,这位齐侯优柔寡断,性情飘忽不定,还真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所幸,赵无恤现在作为中大夫、小司寇,已经有干涉鲁国国策的实力和地位!虽然无法左右齐国的选择,但他至少可以操纵鲁国的应对!
  赵无恤对众属吏家臣说道:“看来无论如何,鲁、齐间都即将生变,吾等也到了返邑的时候了!”


第379章 取威定霸,在此举矣
  和赵无恤所料不差,像阳虎这种乱臣贼子,一入齐境的阳州,就被邑吏毫不客气地五花大绑起来,待遇差得可以。
  阳虎被围困期间过了半年多苦日子,又死战多日,这会看上去蓬头垢面,却依旧不低头,反问阳州邑吏为何如此待他。
  那邑吏边绑绳子边恶狠狠地道:“什么?待客之礼?去岁春天,汝带鲁人侵齐,攻阳州,射杀我亲族,若不是要将你押送去都城,乃公现在便手刃了你!”
  阳虎哀叹:“你做得对,只是想不到我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随即坦然受缚。
  在齐国官道上徒步走了几日后,七月初时,阳虎终于被带到齐都临淄。刚进城他就发现不对劲,临淄街头依然能见到白色的旌旗和墨染的哀服,齐国公宫中,那些层峦叠嶂高台上亦然,远远望去仿佛终年不化的雪顶。
  阳虎被孟氏的公敛阳包围在灌城中,与外界消息完全断绝,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晏子已死。暗道天无绝人之路之余,他又极力请求面见齐侯杵臼,说是有要紧事要告知齐侯。
  物伤其类,此时老晏子的葬礼才结束没多久,齐侯都是闷闷不乐的,没什么心情游玩宴饮。听说阳虎奔齐,被缚送临淄,好奇之下便同意召见,臣子们极力阻止,说他一国之君何必见外国叛臣,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晏子死后,齐侯越发一意孤行起来,他气呼呼地说道:“从鲁国叛逃出来的人孤见多了,却没与阳虎碰过面,此人身为私臣,却执掌国命数年之久,想来一定有过人之处,见他一次又何妨?”
  于是他最后是在牢狱外的蒲柳树下见到了阳虎,齐侯虽然老迈,但神态雍容,穿着华贵的裘衣。阳虎正值壮年,却枷锁在身,只因为国君要接见才被狱卒泼了一身冷水又用坚硬撩人的猪毛刷子冲洗,又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麻衣。
  七月入秋后天气骤变,阳虎着了凉,像极了蔫了的夏苗,他勉强稽首道:“鲁国的外臣阳虎,见过齐君。”
  齐侯瞧不上他的模样,态度倨傲:“无君无父的鲁国叛臣阳虎,缘何要求见寡人?”
  阳虎抬起头红着眼睛道:“无他,外臣只是有一份取威定霸的好机会要献予君上。”
  只一句话,阳虎就搔到了齐侯的痒处。
  ……
  阳虎知道,这位齐侯杵臼早年的经历和现在的鲁侯宋极其相似。他是齐灵公幼子,齐庄公之弟,当年崔杼弑齐庄公,还在幼年的吕杵臼被扶持为国君,但形同傀儡,一直战战兢兢,唯权臣之命是从。
  崔杼之后是庆封掌权,这一位更过分,将杵臼身边的人全部换成自己亲信。那是吕杵臼过得最凄惨的一段日子,本来国君每日膳食是两只鸡,结果却被大胆妄为的雍人偷偷把鸡吃了,换成鸭子。杵臼惧怕庆封,只能含着泪忍了,结果连御者也跟着欺负他,把每天的另一只鸡也偷吃了,将肉食尽,只剩下骨头在食盒里。
  那一日,当杵臼看着那仿佛在嘲笑他的鸡骨头时,一下子掀了案几,心中暴怒至极,竖寺们则在旁窃笑不已,为君者的自尊被践踏到了极点。
  怒后是如死灰的凄凉:“这国君当着有何意义?”
  这之后,子雅、子尾二惠驱逐了庆封,他们好歹是公族,虽然依旧架空杵臼,但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城头变幻大王旗,等到二惠死后,其子嗣又被陈氏、鲍氏驱逐,这时候已至壮年的吕杵臼开始施展自己的手段。他任用晏婴,扶持旧卿族国氏、高氏,制衡陈、鲍,一举扭转了过去几十年来齐国君权的颓势。
  但那堆食盒里的鸡骨头仍然不时入梦,所以在亲近佞臣梁丘据,疯了似的嬉戏、享乐、敛财之余,齐侯也希望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好让自己忘了那段凄凉的日子。
  那便是求霸!历代齐侯,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那便是能光复齐桓公的霸业!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按照弭兵之会的盟约,齐国虽然位列四大国之一,但仍然是晋国的小伙伴。杵臼还得让晏婴送宗室女去让色中饿鬼晋平公糟蹋,死了一个还得赔笑脸再送一个。碰上晋君新立,他还得朝拜晋国。
  但晋侯多短命,国内六卿争权,杵臼却身子硬朗,熬死权臣陈无宇后更是在国内说一不二。
  那一年晋昭公初继位,中行穆子相礼,宴会中,晋、齐两位国君玩投壶游戏,微醉的杵臼开始显露自己的野心。
  当时,晋昭公先投,投壶必行酒令,中行穆子便替国君说道:“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昭公一投就中。
  在晋国人拊掌而赞的时候,杵臼也举起矢,说:“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也投中了。
  这下满场寂静,中行穆子怒目而视,杵臼因为齐国复兴而想与晋国争一争霸权的心思一览无遗。
  但此时的晋国依然是“军帅强御,卒乘竞劝”,还有中行吴、魏舒这两位名将坐镇,韩起为执政,连不可一世的楚灵王都不敢说能抵御,诸侯谁都不敢造次。
  所以杵臼虽然说了大话,却奈何晋国不能,几年后的平丘之会上,面对晋人的四千乘强兵,吓得脸色惨白的他不得不屈从于晋的霸权之下,派上卿去捧场表忠心。
  但自此以后,他渐渐重用晏婴、司马穰苴等贤臣,同时四面出击,为齐国打开了局面。
  在东面,抓紧消化莱夷。南边,打着攘夷的名义攻打徐、莒,结果齐、徐、郯、莒四国结蒲隧之盟,齐国遂成海岱偏霸。在北方他争取北燕,让燕国成了齐的与国,纳女求和。在中原方向则支持被逐的卫侯归国,还干涉鲁国的昭公出奔事件,在晋国无作为的时候仿佛成了诸夏国际事务的仲裁者,捞足了威望和虚荣心。
  晋国这时候六卿内斗愈演愈烈,只能对齐国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回头,却发现齐国身边已经多出了北燕、郑、莒等盟友,宋、邾、卫等态度暧昧,指不定哪天就会投奔齐国怀抱,自己的小伙伴只剩下了一个鱼腩般的鲁国,还有自顾不暇的周王室。
  到这时,齐国才敢和晋国彻底撕破脸,开始明目张胆的争夺北方霸权。
  不过随着司马穰苴、晏婴陆续死去,齐侯也发觉,自己的“霸业”终究差了一点什么。花了三十年了都没彻底将晋击垮,南方新收的小弟徐国和郯国又陆续落入了新兴强国句吴手中。
  去年的战争里,非但已经进了口袋的卫国被晋人强行夺回,连要塞廪丘也失陷了,争霸之事落于下风。他受此打击,加上亦师亦友亦臣的晏子死了,顿时四顾茫然。
  随着须发渐白,齿牙动摇,齐侯开始焦急,希望能在死前和齐桓晋文一样,能让天子致伯,享受一下正儿八经的霸主待遇。
  所以阳虎的这席话,正中他下怀!
  ……
  齐侯兴趣上来了,他追问阳虎道:“你倒是说说看,有何良策可以助寡人复齐桓晋文之事?”
  阳虎道:“中国局势,非晋既齐,现在君上的四境已服,晋国唯有一个鲁国相助,过去每逢晋齐构难,鲁国便会从齐的腹背进攻,掣肘齐师……”
  阳虎这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过去几年里,带着鲁军一而再再而三地牵制齐人的,不就是他么?
  齐侯当然也想到了,他笑而不语,阳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忽悠道:“叔孙穆子有言,鲁不贰,则小国必睦。若是连鲁国也从于君上,非但除去了一个腹背之患,晋国没了与国,还做哪门子的霸主?自然就会失霸,届时,淮泗诸侯莫不趋风而降于齐,此所谓战胜于形势也。”
  齐侯抚须颔首,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此话不错,但有人进谏说,若是收留你,必定会和季氏结怨。可若是将你送归鲁国,便能交好鲁侯和三桓,推动齐鲁议和之事,如此一来鲁国不战而平,何必交战,你觉得如何?”
  他本想看阳虎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孰料阳虎脸色不变,笑道:“若是阳虎的头颅能助君上得霸,那便拿去好了,但如今鲁国之内却多了一个变数,君上这个打算恐怕是行不通了。”
  “什么变数?”
  “君上可否听说过晋国赵卿之子无恤,他入鲁不过一年,现在已经位至小司寇,雄踞鲁国西鄙三邑,位高权重。此人最初为我所树,所以阳虎深知其人,他年纪虽然幼弱,却生就一颗狼子野心,想为晋击齐好谋求归国,鲁城任何事关和谈的决议,都会被他阻挠。”
  齐侯颔首:“没错,正是此人以甄邑,廪丘两邑入鲁,让齐、鲁,卫、鲁的和解多了几分阻碍。”
  阳虎乘机说道:“依外臣看来,不如发兵攻之。外臣知道鲁军虚实,在国内还有不少党羽,可以为向导,带着齐师先拔阳关、灌城,虚其北境。鲁人怯懦,一击不成,三击必溃!”
  “晋国六卿多事,无暇东顾,赵无恤以晋人窃据鲁西鄙,万民苦之,纷纷奔逃大野泽为盗寇,此天授君上以救灾恤患之名也,于是再取郓城,拔甄邑,复廪丘。届时鲁国三桓一定会遣使求和,而不必辗转数百里,与晋军决战于河济之间,让临淄的民众夫妻父子离散。”
  阳虎知道这次与齐侯相见是他活命,乃至于报怨的唯一机会,所以将口才发挥到了极致。毕竟是当过几年一国“执政”的人,跳出局中后痛定思痛,眼光自然非同一般,竟让齐侯有些意动。
  “取威定霸,在此举矣!请君上思之!”


第380章 南子的消息
  阳虎说得意气风发,没了最初虎落平阳的颓唐模样,他稽首再拜言。
  “取威定霸,在此举矣!请君上思之!”
  齐侯杵臼本就是个没主见的,当年孔子在齐时就评价过,晏子能够明白自己应做的事,齐侯却只会做他所高兴做的事。这会被阳虎一忽悠,齐侯便将晏子昔日的劝告忘到一边,准备答应了。
  “松绑,将阳子移到馆舍好生招待,攻鲁之事,还得多多仰仗,司马穰苴逝去,晏子也已辞世,你就是助寡人求伯的梓材!”
  阳虎松了口气,他总算是逃过一劫。
  齐侯已经满心想着得到阳虎带路后,便可以征服鲁国,朝自己的“齐桓晋文之业”迈进了。他回到宫中后,在榻上坐下准备用飨食,却听寺人来报,说卿士鲍子在公宫外求见。
  齐侯也顾不上吃饭了,连忙投箸而起。
  “天色近晚,要是老卿士在门外吹了风有何不适这还得了?速速有请!”
  鲍子就是鲍国,他已经年过九旬,但身体却硬朗,以老成持重著称。
  鲍氏一族是管仲著名的好战友,鲍叔牙的后裔,传到鲍国已经是第四代人了。鲍国早年作为宗族庶子生活在鲁国,为鲁国施孝叔的家宰,在鲍氏家主得罪齐灵公被砍了脚后,才被召回继位。
  这些年里,齐国的政局混乱,公室衰落,卿大夫互相兼并。齐侯杵臼经历的历代权臣,鲍国也一一共事过。他带领鲍氏一族,不但没有被其他氏族兼并,反倒更加壮大,其中自有他的过人之处,难怪晏婴临终嘱咐里,还推荐基本赋闲在家的鲍国作齐侯的第一辅政顾问。
  晏婴死后,齐国还剩下四位重臣,分别是地位超然,作为“天子二守”的国、高二氏,其外便是异姓的陈氏和鲍氏二卿。
  鲍国在得知齐侯召见阳虎后,便立刻拄着鸠杖入宫请见,须发尽白的他拄着鸠杖,缓步走到厅堂中,齐侯连忙行礼,殷勤地邀他共进飨食。
  寺人端上来的是两只鸡,一只在鼎里炖,金黄的油汤香气四溢,一只在火上炙烤,发出滋滋的声响。
  鲍国接过一盏热鸡汤,笑道:“多少年了,君上的飨食还是一直不变的日双鸡。”
  他今年九十岁了,算是看着杵臼长大的,知道这位君主的性情优柔寡断。老人家也不急,就这么品着鸡汤,优哉游哉地开口说道:“老臣听说,鲁人驱逐驱逐了阳虎,免除了他带来的疾患,这是好事。但君上却收留了阳虎,将他视为宝贝、梓材,可有此事?”
  齐侯觉得这谈话气氛不太对,便将阳虎的建议说了一遍,鲍国听完后,开始冷笑不止。
  他鸠杖轻轻敲打着地板上的木条道:“阳虎自称熟悉鲁国情形,下臣也曾在施氏那里做过家臣,还多次出使过曲阜、费邑,他说的这些难道还不清楚?所以我明白鲁国是不能以武力占取的,虽然齐强鲁弱,但从先君僖公、襄公时起,齐国与鲁国的战事便各有胜负,齐之不能并鲁,犹如晋之不能并齐。其国上下犹和,众庶犹睦,能侍奉晋国,而无天灾袭扰,如何取之?”
  面对鲍国的教训,杵臼变得讷讷:“但阳虎说……”
  鲍国作为齐侯父辈之人,一点不和他客气:“君上,阳虎有野心,他想要让齐师与鲁鏖战,若是齐师久战罢敝,主将大臣必多死,他便可以活跃在齐国朝堂,施展诈谋了。”
  “君上细思,阳虎为人亲富不亲仁,为了得到晋国承认,带着鲁人卷入战乱,以不利于己国的行为来讨好别人,有宠于季氏,却反过来想杀死季孙斯。我听说他一度嫌弃鲁国太小不足以施展才华,君上比季氏富有,齐国比鲁国强大,阳虎所图谋和想要颠覆的,正是晋、齐这种大国!在老臣看来,阳虎此人和当初的崔杼、庆封并无区别,豺狼辈也!君上若是用他,必受其害!”
  听到“崔杼、庆封”这两个他当年又惧又怕的名字,杵臼仿佛又看到食盒里一只歪嘴鸭,还有一堆零碎的鸡骨头在朝他哈哈大笑,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思虑再三后也回过神来了。
  “若非卿士之言,差点就中了阳虎这叛臣的奸计!”
  鲍国捋须而笑:“然,桓公之时,与鲁国数战,连胜而负于长勺。桓公不服,再战三胜,又在柯地被曹沫劫盟,所侵之地尽数归还鲁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最后还是通过助季友诛杀庆封,平鲁内乱,管子又献戎菽、冬葱,拜周公庙宇,这得到了鲁国的倾心投靠。若君上想笼络鲁国,老臣愿意派子侄出使,让两国和解,而不是贸然加兵。”
  齐侯颔首:“有劳老卿士了。”
  鲍国又道:“至于争霸之事,先君桓公有斩孤竹、伐山戎的功绩,晋文公有城濮之战,楚庄有邲之役。老臣活了九旬,未闻有不战而霸者,君上还得以堂堂正正之师,约合晋侯战于大河两岸,以雪齐国鞌、平阴两败之耻……”
  ……
  当夜,齐侯态度骤变,下令将本已经移到馆舍的阳虎再次逮捕,准备把他囚禁在与莒国靠近的东境,一生不得放归。
  第二日清晨,还没在馆舍的榻上睡个囫囵觉的阳虎就被提溜上了囚车,准备押送到东境去。他摸着熟悉的枷锁苦笑不已,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位卿士闻讯赶来,阻止了车队东行,还进宫求见齐侯,却是陈乞。
  公宫中,因为思索未来霸业的着落,一宿未眠的齐侯红着眼,听陈乞陈述道:“君上,鲍子老迈,处事自然会有些保守和迂腐,齐鲁构兵多年,晋国赵卿之子又在鲁为大夫,镇西鄙,侵夺我廪丘,岂是想和解就能和解的?”
  齐侯杵臼对陈氏既有提防,又有宠幸,毕竟当年他能从庆封的魔爪下,还有跋扈的二惠手中幸免,陈氏也有功劳。虽然晏子临终时敦敦教诲他要提防陈氏,但以杵臼这随喜好而任意妄为的性格,当时听到心里了,过一段时间又忘了。
  关键是,他眼里的陈乞嘴又甜又会办事,是国内最让他省心的卿大夫,所以常常听信之。
  但他对陈乞可没对鲍国那么客气,摆起了国君的架子道:“那该如何是好,陈子年前不是说当下应攻取夷仪么,莫非现在又支持先攻鲁西鄙了?”
  “下臣认为,鲍子和阳虎的对策都有所偏颇,王霸者必胜于堂堂之战,下臣请君上亲征夷仪,高唐愿发兵辅佐。但鲁国西鄙也不能不管,去岁赵氏取我廪丘的耻辱还未偿还,鲁国又敢接纳赵氏子,以廪丘为鲁邑,若不报复,恐怕会被诸侯小觑。依臣之见,不若如此这般……”
  也不知道之后陈乞对齐侯说了些什么,最后还真让齐侯撤回了昨夜的命令,阳虎再度回到馆驿,受到了好生招待。
  但这次他可留了个心眼,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要遭殃,同时恍然明白了当年鲁昭公被季平子驱逐后,投奔齐国寻求帮助,为何会遭遇那么多坎坷。也看懂了为何齐侯一直在奸佞之臣梁丘踞和贤臣晏婴、司马穰苴之间摇摆不定,连对国内的陈氏也是能拿起,却不敢摔下。
  感情这齐侯的性情大有问题啊!
  “优柔而寡断,志大而才疏,难怪继位四十多年却无法成就霸业,非良主也!”
  阳虎对齐侯轻蔑之余,也开始觉得齐国恐怕非久留之地,什么理想志向,什么对三桓和赵无恤的旧怨之类,都被抛之脑后了,总之先得活命,站稳脚跟再说。
  但他现在形同软禁,被齐人看得死死的,名声也早就坏透了,鲁、郑、卫视他为仇敌,齐国亦然。
  陈氏或许有招贤纳士之心,但这个走赵无恤所谓“僭主”路线的家族得考虑迎合国人喜好,所以见了阳虎都会捏起鼻子绕开,生怕沾染上,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呢?
  ……
  赵无恤得知阳虎奔齐,便认为齐、鲁之间将要生变。等到当日的商品售卖告一段落,他便让闲了好些天,却一直老实呆在营地里没出来胡乱走动的武卒们在陶丘外郭集结,连夜启程,在七月中旬前回到了鲁国。
  “这一路上总算是无惊无险,亏得吾等还日夜防备,生怕卫人偷袭,谁知却是无胆的。”田贲在踏上郓城边亭后松了口气。
  但穆夏依旧严令众人不得卸除甲兵。
  “此处离大野泽湖岸不远,其间还有河流可以让长船驶入,须得小心为妙!”
  被围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辆内部宽敞的四轮马车,大夫妻妾装扮的伯芈侍候在侧,长途旅行有些疲惫,正打着瞌睡。赵无恤则任由肩膀让她依靠,一手抚着那份来自宋国的手信,他神态内敛,目光深邃,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无恤离开的这半个月里,三邑的防务由张孟谈筹划,羊舌戎、虎会主持,外加冉求、伍井一批军吏辅佐,让他很是放心。以武卒的战力,还有乡亭邑兵那令人瞠目的集结速度,除非齐人三军举国来攻,否则对付盗跖的零星骚扰,维持城邑治安绝无问题。
  国内国外,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该布下的棋子也布下了,接下来只要应对挑战即可。
  所以赵无恤思虑的,是关于宋、卫的一些问题,那些地方,是他手很难伸到去的,何况直到离开曹国前夕,他才接到了这份迟来的消息。
  “这是南子亲笔所书……”
  只一眼,赵无恤就将写信之人认了出来,那铁笔银勾的霸道字迹,很难想象是一位外表娇滴滴的妖媚女子所书,看来她沾了乐灵子的光,也习惯了使用纸张。
  俩人过去一年间没少通信,基本是南子在向无恤通报在宋国发生的事,诸如向氏兄弟与乐大心、五公子争权,司城乐氏与乐大心不睦,公子朝又从卫国跑来烦扰云云。
  但偶尔,内容也会无关政事,她或用极其露骨暧昧的口气询问赵无恤身边可否有隶妾侍候暖床,或深究那枚季嬴所赠,却被南子当成“人质”的玉环来历……
  可这一次却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装信的竹筒上附着几根狭长的翎雁羽毛,这是赵无恤与南子约合的暗号,预示着里面的内容万分火急!
  还未打开,赵无恤的眼皮就猛地一跳!


第381章 兵贵神速
  春秋史事繁杂,史书里记述详略不一,赵无恤虽然是后世来人,但他对这时代宋国发生了什么事几乎一无所知。只能依靠乐氏和南子送来的消息加以分析,所以很担心商丘那边出什么意外,波及到司城乐氏。
  至于南子,两人书信来往,好歹有了些交情,似合作者,又似异性朋友。无恤也不是不担心,但不知为何,他却深信,这个聪慧的妖女长袖善舞,能将大部分危机一手化解。
  但一如南子所说,虽然贵为公女,受万般宠爱,却也有办不到的事情,比如和卫侯的联姻,就是久久困扰她的心病。
  这信中,便是关于此事的。
  无恤没注意到肩膀上的少女已经半醒,他喃喃自语道:“信中说,卫侯又派公子朝入宋,请求将婚期提前,提前到今年七月流火,也就是秋收之前举行……”
  南子听闻后大惊失色,在此事上,她可以依仗的人不多,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和赵无恤谋划到一块。
  但好在这只是一场虚惊,在南子的央求下,宋公好歹借口说巫祝的卜辞曰更期不吉,婉转拒绝了,婚期依然是明年阳春时许嫁。
  赵无恤读完后松了口气,心里的感觉有些奇妙,在翻阅书信时,他居然产生了一丝愤怒,对卫侯、公子朝,乃至于宋公的愤怒。
  “只是不想让好白菜让猪拱了而已……”
  无恤如此安慰自己,但却明白,在阻止南子嫁与卫侯这件事上,他已经从被动的受南子胁迫,变成了自发履行……
  不过无恤也顾不上往那方面细思,从卫国的这一举动中,对政治越来越敏感的他已经嗅出了某种信息。
  赵无恤与南子的事情属于机密,一直秘不示人,对外展示得到的消息时,也只是说成模棱两可的“宋国密报”。
  咨询阚止时,他的想法和赵无恤相同:“卫国想要将婚期提前,其目的不言自明,八九月间,濮上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宋国在卫国之南,若是将姻亲关系定下来,就能确保南境无虞,便可以放下心来投齐叛晋,用兵于东西二境!”
  卫国西境是晋国朝歌一带,东境则是甄城!
  无恤颔首道:“卫国在遭受去岁都城被围,甄邑丢失的打击后,虽说军力恢复很快,但只相当于晋国一卿。之所以敢再度叛晋,一定有所依仗,说不定,齐国与晋国的争霸战争将会在八九月间打响!”
  虽然只是猜测,但如此一来,卫便成了潜在的敌国,无恤他们从其南境穿过时便多长了一个心眼。
  但或许是人手带的充足,足足有三四百人,或是卫人无胆,不敢掠武卒锋芒。赵无恤等人在卫境内的武装行军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平安回到了郓城。
  等无恤又从郓城去到作为要塞城邑和手工业中心经营的廪丘时,齐国开始征召邑民,集结乡鄙之兵的消息也传到了周边各国。据传闻说,这次他们攻击的目标,很可能是鲁国的北境和西鄙!
  ……
  “这消息不知是谁先放出来的,但已经得到商贾和探子证实,齐国虽然自以为行事隐秘,寓兵于政,但他们与邻国的边界漫长,往来没有太多限制,所以这次治是瞒不住的。之前我料想齐人或许会攻对晋齐争雄更加重要的夷仪,但现如今矛头却指向了鲁国,在下臣看来颇为不智,或许是受了阳虎奔齐的影响?”
  廪丘邑寺,刚刚交接完这半月来的政务后,赵无恤和张孟谈便开始讨论即将到来的战事,看着河济之间的地图,张孟谈陷入了沉思中。
  离开晋国已经一年多,张孟谈年近二十,也开始留须,颔下淡淡一点,佩上雪白深衣,看上去多了几分羽扇纶巾的味道。
  他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后,领地里最大的氏族甄氏开始托赵无恤说项,希望能将嫡女嫁与张孟谈,附赠千亩田地作为嫁妆。不过张孟谈以婚事不敢做主,还要禀报在国内的父亲为由婉拒了。
  甄氏女儿赵无恤也见过,十分美丽贤淑,但却不是无恤的菜,虽然他婚姻观念受这时代潜移默化影响,但若见一个女子就要收入后宫,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可与地方势力的结合,有时候必须以婚姻为纽带,所以赵无恤倒是支持手下的属吏们与各氏族联姻。
  只是,若轮到张孟谈,这个三邑的二把手,无恤却有些瞧不上甄氏的势力了。
  “甄氏只是上士之家,他家的女儿若是作正室夫人,倒是屈就孟谈了。”
  “下臣也只是张氏庶子,何谈屈就?”
  无恤瞧了他一眼:“孟谈现在虽然名为邑宰,但实际上权同大夫,日后的前途当不限于此。”
  张孟谈虽然心境平和,随着年岁增长,对名利看得倒是越来越淡,心思放在三不朽之一的“立功”上,但这句似有似无的允诺依然让他大为感动。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自然也愿意用己身为赵无恤的势力巩固扩张做些贡献,赵小司寇日后谋划卫国的濮南之地,少不了这些卫人氏族的辅助。
  “若是父亲同意,等战事终了,我倒是愿意与甄氏联姻。”
  几个守备军吏里,羊舌戎驻守甄邑,虎会驻守郓城。在廪丘的则是被赵无恤认为有“将才”的冉求,他除了能严格履行命令外,心中还有一套战争方略,有他在,可以填补无恤和张孟谈的一些不足。
  此外,与会的还有阚止等人,众人面对齐军可能来袭的消息,颇有些紧张。这倒不是害怕,只是赵无恤的势力和整个齐国比起来微不足道。
  本来齐国兵制,万人为一军,随着人口经济的发展,三军至少能征召六万之众。加上卿大夫的私属,凑个战车两千乘,兵卒十万观兵濮上是没问题的。即使只派一军两万人,也足足有三邑武卒和邑兵、乡亭兵加一块五倍之多,所以众人只感觉泰山压顶,小城欲摧。
  谁知在探讨军情时,赵无恤和他的谋主张孟谈还能轻松地聊起战后结姻之事,叫他们哭笑不得,同时也情绪一松,暗道司寇和张子大概已经有了万全之策罢。
  赵无恤说道:“还不能算万全,只是一国之众的集结费时费力,吾等有的是时间以逸待劳。”
  春秋时期的战争准备过程极其漫长,且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如孙子总结的:“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就说兵贵神速,指的不仅是行军,还有集结……
  战前军队的集结过程,被称为“治兵”,春秋诸侯的兵制基本是农兵结合,以都邑国人为主,乡鄙野人为辅。一个千里大国,从朝堂发出开战命令,到各层卿大夫封邑主带着自己的领民、私属集合于郊,其后是划分阵列建制,最后训练开拔,一般需要两月到三月的过程。
  比如说被视为兵家经典的晋楚城濮之战,看似剧烈无比,其实是一场慢吞吞的战争。
  鲁僖公二十七年秋八月,楚成王做出了“将围宋”的决定,让令尹子文治兵于睽地,司马子玉复治兵于蒍地。到了冬十月时,楚人才走出国门,十一月,才纠结了陈、蔡、郑、许联军围宋,时间跨度三个月。
  北边的晋国效率更高些,在冬十一月才接到楚国围宋的情报,十二月,晋人便在被庐集结完毕,作三军,谋元帅,颁布《被庐之法》。鲁僖公二十八年春一月,晋三军开拔出国,准备攻击卫、曹,时间跨度两个月。
  至于两国在城濮决战,那已经是四月份的事情了,距离开战足足有大半年,这也是春秋时冠带诸侯们在职业兵尚不普及的情况下,征召农兵能承受的极限了。若是小规模征召,还可以轮番调换前线兵卒,或者拆东墙补西墙。若是举国而战,就会耽误农时,当时楚成王不顾子玉的请战忙着想退兵,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一直站在边上的冉求补充介绍道:“然,齐国自从管仲改革兵制,司马穰苴又加以调整后,治兵效率比百年前的晋、楚高出了不少,但也不容高估。”
  管夷吾当年对齐国的军事改革,其原则是“作内政而寄军令”,其措施是“参其国而伍其鄙”,内容为:将全国分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工商之乡不从事作战,实际从事作战的是士乡十五。
  齐国以五乡为一帅,有一万一千人。由齐侯率为中军,两个上卿国、高各建鼓率五乡为左右军,是为三军,就是“参其国”。
  一乡征召二千人一旅,乡良人帅之。乡有十连,二百人为卒,连长帅之。连有四里,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帅之。一里有十轨,五人为伍,轨长帅之,一轨则有五家。这就是“伍其鄙”,轨中的五家,因世代相居处在一起,因为利害祸福相同,所以他们“守则同固,战则同强”。
  这是一种社会与军事相结合的战斗体制,算是领先时代的创举了,所以当年齐国才能以三万之众四面出击,做出跨越千里远征山戎,灭孤竹国的举动来。
  其后随着齐桓公和管仲的死,这制度一度败坏,但司马穰苴又将其恢复。他作《司马法》传世,使得齐人春以蒐振旅,秋以狝治兵,乡鄙的卒伍集结于里,都邑的军旅集结于郊,效率比百年前的晋楚要高得多。
  但或许是赵无恤站的起点太高,当他将齐国人引以为傲的“参其国而伍其鄙”与他的“乡亭什伍”制做了对比后,反而觉得齐人的治兵慢如龟速……
  “子有说的没错,现在是七月中旬,齐是大国,南北五百里,东西一千里,边鄙的军队半月能够在边境集结好,中心都邑的或许得一月之久,等到三军全部开拔攻鲁,或许得八月底了。”
  比起转身困难的大块头,三邑这只五脏俱全的小麻雀在这方面反而更占优势,尤其是军令政令的效率极高。民心已经渐渐归服,自从有了赵无恤山寨秦汉的乡亭什伍制度后,更是将统治的触须深入了基层。
  司马法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所以无恤时刻让领邑绷紧神经,大野泽的盗跖就是个很好的征兵训练借口嘛。
  计侨统计过,过去大半年里,三邑至少有过两次治兵的演习,因为什伍自有所属,亭长、求盗自是军吏。所以一天时间能集结完一个乡、亭,三天内乡亭卒就能到邑郊和邑兵汇合,五天就能合军为数千之众!
  “没办法呀……”无恤想道:“毕竟咱的制度领先时代两三个世纪。”
  这一对比,让属吏们稍微松了口气,因为能够及早治兵防备,至少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何况,攻的方面,在卫国濮南那些暗子已经埋下许久,只欠东风了,因为南子的事情,赵无恤近来特别想找卫国的不痛快。守的方面,齐人集结的这段时间里足够让三邑训练好兵卒,修缮好墙垣,做好万全准备以应对战争阴云到来。
  何况,无恤和张孟谈的脚步并未止步于坐待,短短数日,他们便敲定了一个“以进为退”“以邻为屏”的《西鲁联防计划》。


第382章 “西鲁互保”
  “武卒虽然擅长野战,但齐人众而我寡,一千武卒外加三千邑兵、亭卒恐怕连齐国半军之众都抵御不了,再强的军阵面对海一般的人潮也会被拍碎。何况廪丘原本就是齐邑,若是野战不利则城内容易生变,故届时若齐人长驱城下,只有守城,才能御数倍之敌。”
  针对齐国可能发起的进攻,实力有限的赵无恤决定,以守为主,但如何防守,就有很多花样可以玩了。守城方略不能光凭嘴上说说,还得有具体的细节,这种事情赵无恤只在前年成乡的小打小闹里经历过,但好在军中自有专家。
  虎会是赵氏资深家臣,在晋阳的小邑抵御过戎狄攻城,在卫国也打过拔廪丘之战,所以颇有经验。为此七月中旬时,在郓城的他接到通知,与冉求换防,专程被招到廪丘参与公议,负责筹划细节。
  虎会是赵氏老卒了,面对齐人的泰山之势却浑然不惧,提的第一个建议却不是如何守城。
  他说道:“要下臣说,作战和六博一样,齐侯倒是个赌徒,偏偏挑着秋收时节开战,真是孤注一掷。齐人或是不打算过明年的日子,三邑的民众还得过,食兵,食足,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司寇在战前就得先想好如何蓄粮,守城有时候会长达数月半年,六万人马吃穿嚼用,可不是小数目。”
  这倒是点醒了赵无恤,《尚书》也说过,治国之法,一曰食,二曰货。守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积蓄大量粟米,最好能做到“粟支三年”的程度,同时压制民间粮价飞涨,以安定人心。守城之战的长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守方有多少粮食,同时代也只有宋人那样执拗的性格,才能坚持到易子而食尤不投降。
  至于几十年后悬釜而炊的晋阳之围,赵无恤不打算让那发生。
  “然,如今三邑的春麦和粟米渐渐成熟,就算是十万大军压境也不能耽误,正好让各亭、里组织亭卒收割粮食,运入仓禀,何如?”
  虎会笑道:“善,待秋收后再将其中一半亭卒调拨到邑郊训练,农事与治兵两不耽误,此乃妙法。亭长、求盗则领着剩下的人和地方宗族配合,维持治安。至于邑中不务农事的邑民则先充当劳役,负责修补加固墙垣,门楼、岗哨、水井等要加速修建。”
  无恤补充了一句:“还有厕溷,让工匠按照邑内的公厕修建,要做到城中每个里闾都有,排污要合理,切勿沾染水源!凡是有病症者,俱送至医官子豹处隔离治理。”
  历史上类似的战例极多,到时候别城墙没被攻破,邑内却被滋生的疫病击垮,那赵无恤曾经“指导”神医扁鹊的名声就成大笑话了。
  虎会称善,继续说道:“守城之法,在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要把房屋和门楣统统推倒,以免被敌人利用来作为防御工事。十里以内,所有柴草树木一律砍伐运进城内。在城内,凡是城内可能射入箭的地方,一切屋顶都要抹上一层泥防火。还有一月时间,众人见寇久久不至,未免会懈怠,还要让各邑的守吏每日视察岗哨,巡视河沟城防。”
  “此外,所有氏族要供应部分战争所需的粮饷钱款,一切有手艺的工匠都要各施所长,打造守城器械。还要加强亭舍的过往行人检查,防备齐人奸细混入。让骑从斥候四散领地,阻塞和监视敌人可能会经过的偏僻小道。”
  这些事情,无恤不必亲力亲为,交予邑大夫和邑守们去组织即可。在有了这些准备后,他更有信心了。
  “有句话叫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齐人不攻西鄙则好,若是敢来,准保叫他们在城下枯耗,只要入了冬,他们就算是不想走,冬日的雨雪天气也会赶他们走!”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众人闻言后愣了半晌,虎会过了一会直赞此言精妙。
  “司寇此言总结得极好,的确,比起谋略和外交,还有武卒最擅长的野战来说,攻城的确是最下乘、最伤人也伤己的作战之法。下臣在军旅多年,所见过闻莫不如此。”
  “这倒不是我说的,而是孙武子的一句话,之前在陶丘听吴人们说起过……”无恤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孙子兵法上人尽皆知的这一句还没流传开来么?
  这只是应对齐人兵临城下的最坏情况,除此之外,他与张孟谈还备下了伐谋、伐交、伐兵三种计策,有的已经完备,只待事起,有的还在策划中,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实施……
  ……
  除了在内部做好长期守城的准备外,赵无恤还让人彻夜兼程去晋国新绛送信,向赵鞅通报此事,让老父做好应对之策,这便是“伐谋”之策。
  齐国再次发难,短期目标是为了夺回卫国,惩戒鲁国,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和晋国争霸主之位。六卿即便内斗再严重,面对外寇也得捏着鼻子共事,好歹做出点反应。
  但赵无恤观察晋国内部形势,觉得像去年那样中军、上军直趋濮上,将齐人吓退的场面可能无法再现了。他也不希望赵氏主力被抽调出国,但若是齐人攻来,赵鞅以温县少量兵卒东进威慑卫国,让他们无法从西面骚扰甄邑是完全可以的。
  同时还可以遥控邯郸氏,试一试他们作何反应。
  “光有这一计策还不够,等消息传到晋国,晋国六卿再商量出决议,集结好军队,或许都到九月底了。在齐晋出兵的一个月时间差里,齐师指向哪儿,哪儿就得承受巨大压力。虽然三邑做了充足准备,但兵灾若起,民众死伤,田亩荒废,商旅百工之业凋零是少不了的。必须设法御敌于邑外,避免司寇的领地成为主战场。”
  张孟谈还是老样子,谨慎持重,想出一个计策后又接着冥思苦想另一个,这,便是“伐交”之计了。
  无恤这几天看地图看得眼睛都花了,他如今闭着眼都能背出鲁国地势和城邑情况。
  “齐人主攻的方向无非是西、北两处,北境的郕邑和灌城现在是公敛阳主事,阳关一带则是子路在守,那边就交给三桓自己操心去罢。西鄙这边,以我对三桓的了解,恐怕无法指望他们半分,只能靠自己。但北面的秦邑、范邑、郿邑、须句,还有廪丘和郓城之间的高鱼,乃至于汶水以南的中都,都不是我的属地……”
  张孟谈颔首道:“秦邑在甄之北,范邑在廪丘之北,郿、须句在郓城之北。齐人若来,最先承受冲击的不是吾等,而会是以上诸邑,若是不能协调好,彼辈投降资敌,反倒会成为司寇的累赘。”
  无恤却成竹在胸:“过去半年里,让计先生心疼不已的一车又一车礼物可不是白送的,给西鄙各邑大夫的消息已经传过去了,孟谈且看好了,不出数日,他们必慌不择路,纷纷来向我求助!”
  张孟谈道:“鲁城那边,司寇也得放低姿态,假意向国君、三桓求助一番……”
  无恤点头:“吾知之,无论如何,尊君的态度要做足,一定要先让三桓不仁,吾等才有理由不义!”
  ……
  七月底,不同于赵无恤势力的有条不紊,在齐国开始集结乡鄙之民,欲观兵于鲁国的消息传到鲁城后,曲阜公宫内外,朝堂上下是极其慌乱的。
  最后还是小宗伯孔丘一席话让鲁侯和三桓镇定了下来。
  “君上!齐桓公时齐师何其强大,尚且在长勺被鲁人击退,鲁国昔日与齐国的龌龊都是阳虎之过,如今齐人却听信那叛臣之言来伐,是为不仁不义之师,必败。鲁国虽小,却有持戟数万,虽是周礼敦敦之邦,却不可轻辱。还请君上令诸卿大夫各守其境,集结左右二军分别待命北境、西鄙,则齐人可御。”
  按照宗周时的旧规,是“天子六军,大国三军,中国二军,小国一军”。鲁本是二军,襄公十一年,自命为“周公之国,姬姓之长”的鲁国大概是觉得自己国际地位较高,在周遭滕、薛、郯、杞等小国的朝见下一时头脑发热,便“作三军”,季武子、叔孙穆叔、孟献子各主一军之征赋。
  但弭兵之会后鲁面对晋、楚两边同时逼贡,渐渐吃不消军赋了,鲁昭公五年,三桓又决定“舍中军”,回归二军编制,四分公室国土以供赋税。季氏主右军,孟氏和叔孙各自主半军,其实和晋国情况一样,都是用私属族兵凑数。
  孔子的这番话,三桓听进去了,北境和西鄙一向是齐人往年攻击的主要目标,但自私的他们却不乐意调拨人手去西鄙守御,因为那边的大夫们比较独立,少有三桓领地。
  孟孙何忌想起家臣公敛阳交待过的话,第一个推脱道:“灌城初破,周遭可能还有阳虎遗党残部,郕邑扼守鲁国北境,若是被攻破,齐人便可以沿着泰山南麓直趋鲁城,不可无备,故孟氏的半军得在郕邑、灌城一带迎击。”
  季孙斯被少正卯暗示眼色,也不落下风:“余乃是鲁国执政,必须坐镇都城纵览全局,故季氏的半军得驻防鲁城,以备不时之用。至于另外半军,一向是从费邑征召,如今公山氏不听调遣,余也无可奈何。”
  他唉声叹息,鲁侯目光只好看向了叔孙州仇。
  “大司马?”
  叔孙州仇作为三桓实力最差的一家,自然也不愿让好容易恢复点元气的叔孙族兵去和齐人硬耗。于是就顺着季孙斯的话头,主动请缨带着半军之众去监视费邑,以免“公山不狃和阳虎里应外合”。
  于是乎,孟氏因为郕邑的地理位置所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得承担北境的一半防务,另一半就压到了阳关司马子路的肩上。
  孔子为弟子忧虑之余,也放心不下西鄙,他与赵无恤,还有汶上的几位大夫关系不错,曾经就职过的中都邑也在那儿。
  “西鄙呢?西鄙数邑是往年齐人的主攻方向,该如何是好?”这几日,鲁侯都愁得白了几根头发,此刻声音疲惫。
  叔孙州仇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理由最说不过去,便一拍大腿补充道:“君上忘了,西鄙不是有赵小司寇么?”
  孔丘提醒他:“大司马,你莫非忘了,方才君上才展示过赵小司寇的求援信,说是卫国、大野泽盗跖似有异动,若是齐人来犯,兵卒恐怕不够,还望发兵来援。”
  大夫少正卯则笑道:“谬矣,小司寇太过谦虚了,赵氏武卒乃是鲁国少见的强军,抵御齐人的重任,自然该让他来承担。”
  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对视了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如今季氏、孟氏和赵无恤都是防备加相忍的关系。其中季氏因为上次被孟氏利用孔子大礼议一事捅了一刀,威望大损,所以对赵无恤多是求助,只是总忍不住暗地下黑手。孟氏则因为公敛阳恶于赵无恤的缘故,算是公开的敌视。
  叔孙州仇想到的事,他们又岂会不知?排外的三桓对赵无恤这个晋人一直有所排斥,平日里只想赵无恤履行剿盗的义务,却不给更多权利。
  现如今国难当头,他们却摆明了不愿给赵无恤任何承诺。待齐军攻西鄙,为了保卫领地,赵小司寇自然会出兵,事后口头安抚一番即可,若是能让齐、赵两败俱伤最好!谁让他当初夺甄城、廪丘时不想想今日的危局!
  他们恍然忘了,去年鲁国被齐国围困郓城时,恰恰是赵无恤夺甄地,引赵鞅攻齐廪丘,这才加速了战争的结束。
  孔子入都城大半年也看明白了,鲁国朝堂无事则已,遇到事就找不出几个敢担当的人,一时间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愿意站出来背锅。
  他虽然地位提升,得以参闻政事,可作为小宗伯,专职是参与礼仪祭祀,以及规正卿大夫朝堂上有无失仪,对戎事建议则可,过分干涉则不可。
  “为政者果然皆斗筲之人!”信奉中庸之道的他难得产生了一丝愤怒。
  面对依旧在继续扯皮的三桓和诸大夫,孔丘一时间感觉有些疲惫,开始想念在中都与众弟子齐心协力的时候了……
  他事后对老友柳下季诉苦道:“若是吾弟子中知兵有勇力者仲由、冉求、樊须、公良孺俱在此,丘自可请命领军去西鄙御敌,何须听此辈争执!只希望赵小司寇能渡过这次危局。”
  ……
  事到如今,鲁城那边的情况果然不出赵无恤所料。三桓临事缩头,为如何分配防区吵翻了天,西鄙的安危除了孔子等几个在戎事上说不上话的,竟无人理睬。
  其余各邑大夫、邑宰们也陆续得知了齐国的动作,告急书信像是雪片似的飞进了鲁城,得到的却是一些毫无营养的空话。
  于是乎,部分求援信便开始朝廪丘飘来了。
  这正中无恤下怀,他一改向鲁城“求援”时的焦虑模样,在给秦邑大夫的回信里大义凛然地如是写道:
  “如今鲁国政出多门,为政之人弃西鲁如同草芥,无恤知大夫惶恐。吾乃小司寇,有职权曰‘小师,莅戮’,其意是遇戎事,就得亲自监军,察刑罚之事。所以此次西鄙抵御齐军,我有协调监军之责,自然不会坐视齐人进攻秦邑。还望大夫能知会友邻,吾等被逼无奈,只能互保,以无恤为主,共同联防!”


第383章 该怪谁?
  到了八月初,以上六邑大夫的反馈陆续传了回来,面对齐人越来越热闹的治兵动作,对于赵无恤倡议的“联防”之事,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像高鱼、中都两处,早在大半年前就和赵无恤暗通款曲,高鱼的鱼氏大夫是唯一一个出兵帮赵无恤围剿盗跖的,他的领地又夹在廪丘和郓城中间,两家鸡犬相闻,声息互通,关系处得极好。
  至于中都邑的宰予,他原本就是受赵无恤推举才得到邑宰之位。此人在孔门弟子里是个特例,有野心,有能力,在老师眼里却是个失败的学生。
  但这并不影响他为自己谋划前程,在军事上有武卒庇护,手下还有不少孔门弟子留下辅佐。所以中都去岁被盗跖破外郭后虽然残破,大半年时间居然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也证明了宰予的能力。
  孔子不待见这位叛逆的弟子,但宰予自有靠山,他在无恤的再度推举下,从假邑宰转为正式任职。
  宰予升迁,自然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中都在政治上对赵无恤一向亦步亦趋,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无恤才是中都大夫呢!
  这两邑虽然不必直面齐人攻击,其邑主却第一时间答应,愿意亲至廪丘盟会。
  但接下来,赵无恤收到的却是须句城义正言辞的拒绝!使得这次计划平添了几分波折。
  须句原本是个独立小国,和任、宿、颛臾一样,都是风姓太昊氏的后裔。进入春秋后任、宿陆续灭亡,只剩下须句和颛臾一西一东。他们理论上是子爵的夷人小邦,但削弱不能自守,实则是鲁国私属,不能与其他诸侯来往,每年都要向鲁侯朝贡,满足鲁人“憬彼淮夷,来献其琛”的虚荣心。
  百年前,须句曾被邾国灭亡,须句子奔鲁求援,鲁僖公认为“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蛮夷猾夏,周祸也”。于是次年伐邾国取须句,让须句子得以返国。
  过了几十年,倒霉的须句又被邾国所灭,这次是亡得干净了。鲁文公再次夺回须句后,就干脆让自己的儿子做大夫,所以须句大夫也是鲁公族。
  须句在西鲁位置最为靠北,它位于济水、濮水下游,也就是后世的梁山泊一带。地势较低,一旦到了雨季,周遭常常会变成湿地沼泽。
  正因为这糟糕的交通状况,让这个小不点能保持独立千余年。虽然齐人的东阿、平阴之师朝发而夕可至,往年却不太乐意走须句的烂泥路,更愿意绕道秦邑,先至廪丘,再攻打郓城等地。
  须句的这种地形极易防守,它好歹曾是一个子国,都鄙共有户数四五千,若是全民动员,一师之众是拉得出来的,也是赵无恤最希望争取的一家。
  但让他失望的是,须句大夫生性多疑,平日行为就极为乖张孤僻,窝在领地里闷闷不乐,总觉得有人要谋取他的祖地。过去赵无恤送去的礼物便总得不到回馈,此次更一口回绝!
  收到信后,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语气,无恤气极反笑:“须句大夫自视甚高,自以为是鲁文公之后,看不起周围的邻居。觉得就算齐人来了,碍于周边的湖沼也奈何他不得,反倒会先攻打其余几邑。声称除非让他这个公族做主盟之人,否则不愿屈尊于我之下。”
  西鲁联防之事,前提条件是以赵无恤为首,这点绝不容于动摇,所以赵无恤也不打算示弱。理论上,须句大夫的身份地位和他是相当的,无恤拉拢诸邑联防的借口“小师,莅戮”本就十分勉强,无法逼须句加入联防计划。届时各自为战,这种以邻为壑的举动,只能日后再与他算账了。
  希望到那时,须句还没被齐人攻破,虽说那里有湖泽作为屏障,但连邾国、鲁国都能两度破城来看,其实一点不保险,只是可怜须句的芸芸众生。
  不过好在其余三个邑秦、范、郿陆续同意了这份《西鲁联防》的提议,所谓的联防,就是各邑主政之人歃血结盟,共享情报,邑兵归赵小司寇统一指挥,让鲁国西鄙联合起来,好渡过此次危机。
  三桓各自为政,对西鄙的不管不顾让大夫和邑宰们伤透了心,他们原本一盘散沙,打算能抵抗则抵抗,不能抵抗则请降,谁料赵无恤这边却给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因为就算投降,也不一定能保住领邑,齐侯那边也有一堆士人眼巴巴等着拿封地呢!
  ……
  就在“西鲁互保”之事顺利发展的同时,公西赤这些天却过得不太舒心,在赵无恤手下做家臣就这点不好,他总会遇到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上次是竹简纸张之争,这一次,则是无法逾越的道德障碍。
  公西赤字写得好,所以往常赵无恤要写奏疏,一般都召他去撰写,这次也不例外,但无恤口述的内容却让他停住了笔。
  无恤问道:“子华,是我的话有何不妥之处?”
  公西赤迟疑道:“司寇,虽说与诸位大夫同声通气是因为三桓的不作为,但周礼云,卿大夫间不得私下盟会,只能行相见礼。这所谓的廪丘之会,恐怕不妥当吧……”
  对这点赵无恤绝不相让:“无盟会不足以使敌畏惧,无歃血则不见信义,不足以托付兵事,吾等也是被逼无奈。”
  公西赤讷讷地说道:“但这不是一般的盟会,而是撇开国君和执政商议与齐人动武,是私下串通结党,夫子也说过,君子不党的。”
  赵无恤脸色沉了下来:“为学切勿断章取义,是君子群而不党!吾等做的事情,就好比泉水干了,搁浅的鱼得吐沫互相润湿,事急从权也,并非结党营私,更不想割裂鲁国!”
  这番训斥将公西赤镇住了,一旁对所谓尊卑礼法一向不以为然的阚止站出来开导他。
  “子华迂腐,早在晋灵公元年,晋君尚幼,赵宣子就代表晋君与齐、宋、卫、郑、曹、许君盟于扈,此为大夫主盟之始。当今之世,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既然大夫盟诸侯都可以,大夫盟大夫又何必奇怪。何况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为君者、主政者自有保护属下大夫的职责。如今鲁国的主政者抛弃了西鄙,让各邑自生自灭,难不成吾等要碍于礼节,连相互自保也不许,只能引颈待戮不成?”
  这话让公西赤无言以对,是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究竟该怪谁呢?
  在鲁国,上下异位已经持续了百余年,三桓自家的领地都说叛就叛,连国君昭公也做过带着城邑奔齐的事情,就更不用指望大夫们有多少忠君忠国之心了。
  对于大夫们来说,如何保全领地才是最重要的,为此,不得已时降齐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情,何况投靠同为鲁臣的赵无恤?
  公西赤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一味抵制此事,司寇恐怕会对他生出恶感来。甚至,他身为廪丘的“三老”,若在廪丘举行盟会,他还得到场充当司仪,主管祭祀、迎宾、礼仪等事项。
  是从,还是不从?
  “夫子啊,你教了我宗庙之事,让我可以束带立于朝,与宾客言。”
  “但你却从没教过我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在高官厚禄、轻裘肥马与固守夫子所教礼仪之间,公西赤咬了咬牙,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至此,已经基本筹划好“西鲁联防、互保”的赵无恤决定“先斩后奏”。由他口述,让公西赤抄写了一份八邑四大夫、两邑宰参与署名的联合请命,打算让封凛送到朝堂上与三桓摊牌。
  他很期待三桓那不愿同意,却迫于形势不得不从的表情……
  ……
  盗跖的事件告一段落后,柳下季被重新启用,于是朝堂上,有他和孔丘在侧,鲁侯一系的“君派”隐隐有抬头之势,孰料这引起了三桓“卿派”的反弹,更加剧了鲁国中枢的矛盾。
  强敌在侧,鲁国朝堂上却没在思索御敌之策,而是在空耗时间,经历了整整半个月的口水战,今天亦然。
  孟孙何忌已经去了郕邑集结兵卒,过去大半年他们的族兵一直在围灌城,领地民众颇有些不堪劳役,如今还要与齐国鏖战,甚至会耽搁秋收,所以必须安抚一番,让他们多忍几个月才行。
  所以公宫内,鲁侯面前只剩下孔子、柳下季,还有季氏和叔孙氏在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说到底,西鄙究竟应该如何防备,大司马除了将责任推给赵小司寇,推给当地大夫们外,还是没拿出一点方略来!”
  鲁侯忍不下去了,一向作为泥塑傀儡的他难得拍了桌子,朝堂上一时间寂静了下来,季孙斯越来越有执政风范了,如同老僧入定,尖嘴狸腮的叔孙州仇也移开目光避而不答。
  随着赵无恤在西鄙的根越扎越牢,他们开始嫉恨,虽然碍于晋国赵氏,不敢和无恤公开翻脸。但却一直等着看这少年失败受挫。
  这次齐人攻来,不就是一个机会么?
  他们等着看他从巅峰上狠狠摔下来,等着看他众叛亲离的笑话,然后就不得不向自己低头,变成庸碌无为的鲁国大夫!
  作为流亡卿子,不就应该这样么!
  最后,打破寂静的却是一个携带书信入内的寺人,说西鄙的赵小司寇遣人献上了一份书信。
  众人都一个激灵,这已经是这月送来的第三封了……


第384章 礼乐征伐自大夫出
  “大概又是求援信吧,卫国在其西、南,盗跖在其东,齐人再攻其北,也真是难为小司寇了,寡人在他这年纪,还在鲁城里闾斗鸡呢……”鲁侯自嘲的苦笑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
  “也罢,就算内容一模一样,也得先打开一观,小宗伯,劳烦你将这信念给大司徒、大司马听听,让他们知道西鄙现在怎样了!”
  孔丘应诺,接过寺人手中那封楮皮纸写就的信件。
  在大礼议后,实惠而使用方便的纸张在识字率较高的鲁国渐渐走俏,孔丘也习惯了用这物件书写,开始与竹简并用。这份书信的纸质入手光滑,比自己在宗伯署用的还要好些,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内容。
  拆开了上面密封的玄鸟花纹印章加盖的红漆后,映入眼帘的是漂亮而规整的黑色篆字。孔丘知道,这是弟子公西华的笔迹。
  想起那个年轻的知礼弟子,少时跟着他亦步亦趋学习仪礼、雅言,诗书的模样,孔丘卷须后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一晃眼十多年,自己的弟子们大多都开始步入仕途了,学而优,则仕。
  公西赤喜好享乐,偏爱轻裘肥马,他看似随性任意,实则执拗得很。上次就是他一直坚持不该废弃竹简,如今果然证明了他是对的,纸张虽好,却尚不足以完全取代简牍。
  据孔丘对赵无恤的观察,此子有好的一面,那便是对民众极其仁德,他取消殉葬,领地的轻徭薄赋程度让孔丘也自叹不如。
  但他却也有恶的一面,或许是受其父赵鞅影响,行事不择手段,好用谋,有偏到穷兵黩武、严刑峻法错误道路上去的倾向,而且过于依赖工匠巧技。纸张这等能推广教化的自然可以,但瓷器、侈靡之术等,多是耗费民力的无用之物。
  最重要的,虽然赵无恤表现得彬彬有礼,但孔子在他那双刻意低垂的眼睛里,看不到对君威的无条件崇敬,还有对礼法的无条件尊从!
  “有子贡、子有、子华在身边辅佐,或许能规正他一二吧?”
  但这三位弟子,都不是孔子最满意的,他对他们的评价虽然很高,但却都加了一句“不知其仁也”。
  孔丘一边想着,一边展开书信,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道:“下臣赵无恤泣血再拜言……”
  “果然是求援!”
  如此凄烈的开头,让鲁侯、柳下季一脸凝重。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则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发笑,却一点相助的心思都没有。
  孔丘叹了口气,赵小司这次要遭大难了,他恐怕已经急红了眼吧,希望冉求,公西赤能帮上他的忙。
  他继续念道:“齐人滑寇,治兵于济南,欲侵掠鲁国。自齐桓、庄公战于长勺,齐人但凡发难,必先争西鄙,曾攻汶阳,占济西,三夺郓城,幸有周公之灵庇护,终不能守。此处与卫、曹连壤,控濮、济、汶三水之津要,舟车四通,乃扼守鲁国西门之噤喉,其于鲁国而言,如宫室之砥柱。”
  “齐师在东阿、平阴处多有调动,旦夕可至。吾等盼三卿帅左师、右师来援,如孤儿之盼望父母,久旱之盼甘霖,然终无回音。士大夫与民众惶恐云,‘君上弃我焉?’有齐人细作亦云:‘不如早日降齐’……”
  “西鄙若失,鲁国之半去矣,则齐人便可深入长驱,曲阜必危!”
  西鲁各邑的绝望,一旦有失的危险,赵无恤一一道来,可谓是苦口婆心了。
  但没用,这些事情他又不是没提及过,但没了强势的阳虎,鲁国仿佛连脊梁骨都被抽走了。三桓对齐师避恐不及,哪里还愿去“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而转输所经,常为南北孔道”的西鄙低地和齐人决战?
  孔丘心里愤愤然,他对三桓的不满也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程度了,只想将这书信甩给他们自己看,但当眼睛撇到下面的内容时,却不由自主的读了下去。
  “下臣无恤,愿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于既倒。临危受命之时……西鲁有大邑郓城、须句,中邑甄、廪丘、范、秦、中都,小邑郿、高鱼。十万民众,胜兵万余,若能合而为一,则齐人可御,西鲁可保……”
  当孔丘抑扬顿挫的声音读完着一段后,朝堂中一片寂静。
  “联防?”
  “西鲁互保?”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设想过赵无恤的提议,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内容。
  接下来,赵无恤再度请求鲁侯和三桓派兵支援西鄙,同时再次声明西鄙诸大夫被逼无奈,请将这次联防合法化,允许诸大夫在廪丘相会,莅盟!
  季孙斯惊得手指颤抖:“他,他竟想以大夫之位主盟?”他仿佛想起上次在五父之衢,被阳虎逼着结盟的事情来。
  比起翻阅时竹片碰撞哗啦作响的竹简来说,信纸不重,一点不重。但不知为何,孔丘能感受到其中的重量,压得鲁国这艘漏洞百出的破船微微一沉的分量!
  ……
  叔孙州仇的职守是大司马,掌管军务,他愣了半晌后才说道:“君上,绝不能答应!”
  鲁侯最初时也比较震惊,但随即露出了苦涩的笑。
  “这是现如今唯一一份提出如何在西鄙防御齐军的进言,虽然有些不妥,但大司马可否有更好的建议?亦或是愿意帅叔孙氏的半军族兵去履行职责?”
  叔孙州仇顿时哑火了。
  赵无恤此举,其实心系西鄙安危的鲁侯和孔丘、柳下季都是可以理解的,连续的求援无果后,若是不做出点反应来,那就不是赵无恤的性格了……
  只是孔丘觉得,将西鄙的兵事全然推到一个晋国卿子身上是极不负责行为,是主政者之耻。可若是坐视大夫主盟,那便是在践踏君权,将上升到全鲁之耻了!
  君辱臣忧,但他既然拿不出更好的防御之法,那就无法阻止赵无恤和其他诸邑的大夫“相濡以沫”。若是鲁城既不派援兵,还从中阻扰,那真就是在逼西鄙降齐了。
  季孙斯接过书信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了信的末尾:“赵小司寇竟让各自为政的大夫们联合了起来,共同上书,瞧着些整齐的署名,简直就是在逼吾等就范!”
  除却没有署名的须句大夫外,其余八邑四大夫,邑宰二人,包括孔丘的弟子宰予在内,已经在齐人压力下纠合成了一个以赵无恤为首的政治军事联盟,十万民众,胜兵近万,足以让三桓心生恐惧。
  而且孔丘从信中看出,这份建言,只是一个事后的补充:“赵小司寇说事急从权,他主持的西鲁联防之会,不日便将在廪丘举行,大夫们都会到,若是今日君上便发出册书,或许还能赶在歃血前送达……”
  这话里的暗示与威胁之意十分明确,现在的情况是,无论三桓愿意与否,都无法阻止西鲁的联合御敌。这份奏书,其实只是给鲁侯、三桓的一个台阶,让他们追加委任赵无恤,为这次行为套上一件合乎礼法的外衣罢了。
  鲁国的三桓天生具有妥协性,说白了就是欺软怕硬,敢欺负傀儡鲁侯,欺负莒、邾、杞等若于自己的小邦,对强大的晋、楚则极尽跪舔只能,对齐国也是怕得要命。
  所以在赵无恤假意求援时,三桓摆足了架子,等到他携西鄙诸大夫的联合之威,在信中锋芒毕露时,季氏和叔孙氏竟然怂了。
  “要是吾等不答应,那他们也会按照这想法走下去,只怕到时候,局面将会彻底失控,鲁城号令再也无法进入西鄙……”
  负责鲁国对外交往的柳下季也补充道:“若是起了战事,晋国不会坐视不理,六卿巴不得鲁国能挡住齐人的进攻。其国内有赵卿干涉,一定是会支持这场西鲁联防。”
  如此,结合国内国外的情势,西鲁的联合已经是大势所趋,由不得他们不乐意了。
  何况前年在五父之衢,鲁侯和三桓还被阳虎逼着盟会,那可是陪臣主盟诸侯、卿大夫,与之相比,赵无恤这大夫主大夫之盟又算得了什么?
  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鲁侯和季氏、叔孙氏勉强承认了赵无恤这次行为的合乎礼法,好挽回西鄙自搞一套带来的影响,让他们联合迎敌,总比让齐人攻进来要好。
  在尘埃落定后,孔丘走出朝堂,看着鲁城上方阴暗的天空,他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话:“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大夫出,希五世不失矣!”
  ……
  与此同时,“先斩后奏”的诸大夫盟会也已经开始了,以赵无恤为主盟者,秦邑大夫,高鱼大夫,范邑大夫,中都宰宰予,郿邑宰全部到齐。
  这几个邑基本是两千室、千室的中邑小邑,各自人口一万左右,总计五万,能各自出一个旅的兵卒就不错了,合起来也就胜兵两三千。加上赵无恤这边的四千,勉强能凑出近六七千人,有半军之众。
  若是合理安置在边境关隘险要之处,由赵无恤的人协调布防,是可以抵御齐军一军偏师进攻的。
  但,大夫们也有些忐忑,投靠军力强盛的赵无恤不失为自保之法,但,他真的能拿出御敌之策来么?
  赵无恤今日戴着高冠,着玄端朝服,看上去威严无比,他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指着地图部署道:
  “大野泽在北面的须句、郿邑处有大片遗存,如今雨季刚过不久,济水、濮水流经,所以极其泥泞,而且丛林灌木密集,只有几条狭窄的堤道可以行军,离开干燥的涂道数里便无法下脚扎营。这便是此次吾等抵御齐军的东部防线,由雨水和湖沼造就的天险!”


第385章 赐尔玈弓
  “还是古时的战事好,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凭借险要关隘来作战。那时候战胜也逐奔不过百步,战败也纵绥不过三舍,领军的将领都是讲礼的人。他们对敌人也会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战前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
  范邑大夫有些古板怯懦,对以往的贵族战争十分怀念,拼命的事情交给国人庶民,贵族只需要在战车上放放箭,和对面相识的将领打了照面,相互间还能敬个酒,夸一夸你戈矛不错,新铸的?马儿俊美,新买的?
  “可现如今,争野以战,攻方都是不覆灭邦国誓不罢休的架势。争城以战,守方也没了坦诚相战的旧俗,生怕城墙不够高、杀人的器械不够锐利,无所不用其极,人心不古啊。如今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这是从数百年前太公、伯禽封于东国就有所预料的事情,就算将城墙加到万彻也没有用处。”
  然而他在西鲁诸位大夫、邑宰们讨论如何借助大野泽、济水、濮水北注造成的湖沼地形坑齐国人一把的会议上公然怀古,虽非有意,却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更何况这位范邑大夫一直认为抵抗齐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武装化,再和齐国主帅达成协议,任由齐人长驱直入。
  “小司寇方才询问如何御敌才能将损失减到最少,大夫们各有所言。但要我说,应当派使者去平阴、东阿求见齐师五乡大夫,保证西鲁关隘不设防,军队不列阵,任由他们进入。齐人此次战事的目的是为了服鲁,想必不会难为沿途诸邑,齐鲁若是请平,吾等就再也不必饱受战乱之苦了,战后也会返还侵敌,何乐而不为……”
  赵无恤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别人还好,他却绝对不行,一旦城破,他的一切都会瞬间失去,最好的下场就是被押送到临淄和阳虎同志作伴。
  会场上一时间寂静了下来,已经有人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这种投降倾向若不加以驳斥,少则有伤士气,大则会让好容易纠结起的同盟土崩瓦解。
  于是坐于上首的赵无恤目视坐在末席上的宰予,宰予会意,当即站起来慷慨言道:“范邑大夫之言谬矣,这就好比两人角抵,不去想着如何战胜敌人就算了,哪有防备大开迎敌的道理?当年宋襄公就是带着这心思与楚人相战于泓,他拒绝半渡而击,所以遭到惨败,伤股而死。若非其后晋文公出现,中原诸侯早已纷纷沦为楚国的县公,姬姓的社稷恐怕已经不保了,大夫的迂腐之言于如今战事毫无益处。”
  范邑大夫好歹是个下大夫,见小小邑宰竟敢出来驳斥他,而且言辞相当不客气,当即不高兴地说道:“莫非中都宰很懂战事?那上次怎么会被盗寇攻破了外郭,若非赵小司寇救援,汝与汝的夫子、同门恐怕都被迫从贼了罢!”
  他在嘲笑宰予师徒也不过如此,连孔子也在城头上受了伤,宰予虽然对孔子敬意一般,但他出身孔门,在外人面前必须绝对维护。
  “我虽然不懂战事,却阅览古今典史,所以知道其中一些道理。当年宋国的司马目夷就曾说过,强敌因为地形狭隘而不能摆开阵势,这是天助我也,将其拦截而击,不亦可乎?如此还怕不能取胜,哪能因为不忍心而下轻手。如今齐国是吾等的大敌,其军中虽有老者,战场上便是仇敌,俘获了就要关押,直到战争结束为止。赵武卒明耻教战,为的就是多杀伤敌人,好保卫民众财货,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方民众残忍。”
  论起扯皮,范邑大夫哪里是“言语”科高材生宰予的对手,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重重地指着宰予道:“我听说孔子教导弟子仁义德行,结果就教出了你这等人?不当人子!”
  宰予恰恰是孔门弟子里思想上最逆反的学生,他对仁、义、德往往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反而偏到功利派上去了。
  “大夫想知道夫子是如何教我的?好,我便说一说罢,夫子曾教我《诗·大明》,其中有这么一句,‘帝谓文王:訽尔仇方,同尔弟兄。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号称仁义君主的周文王攻崇,也是动用了钩援、临冲等器械,经历苦战方才获胜的。”
  “夫子还教过我《尚书》的外篇,我记得其中有这么一段:武王遂征四方,凡灭国九十有九国,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斩首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十万有二百三十!大夫现如今知道武王的功绩是如何来的了?是用人头堆出来的!”
  这段引经据典将范邑大夫喷得哑口无言,宰予尤不满足,再接再厉发出了最后一击:“《尚书·武成》里也有流血漂橹之言,所以可见,古时候文王、武王作战尚且如此,何况吾等?大夫若是有心,就好好听听小司寇的御敌之策,不要思古非今了,也不要再说降敌之言了!”
  范邑大夫脸色惨白,方才受他影响,意念有些动摇的其余大夫、邑宰相视摇头,不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此时,赵无恤才缓缓拊掌,假意训斥了宰予一番,给了范邑大夫一个台阶下。
  “子我无礼!速速回到席上去。大夫的意见虽然与我相左,但这是和而不同,本心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是否?”
  见人递过楼梯,瘦脸涨得通红的范邑大夫就顺坡下驴:“还是司寇有见地,明白我的意思。”
  无恤道:“但齐人滑寇,入侵鲁国西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残民甚重。大夫既然来了,想必是希望能与吾等合作的,范邑位于秦邑和郿邑之南,廪丘之北,是此次御敌的中枢,但战事却不一定太剧烈,到时候还得多多仰仗大夫……”
  范邑大夫口称不敢,也不再提投降之事了。
  西鲁的几个邑大夫、邑宰虽说在齐人大军压境前夕相聚于廪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休戚与共,一同抵御敌军入侵。可实际上,大家关心的都仅是自家封地的安危,因为三桓自顾不暇,不管他们死活,不得已借助军力强盛的赵无恤,希望得到保护罢了。
  所以在求援时,大夫们个个当先,轮到赵无恤提议大家互帮互助,各自付出些义务时,他们便开始诉苦。
  ……
  作为位置最靠北,是为迎战齐人第一线的郿宰抱怨道:“郿邑濒临平阴、东阿,城小兵少,不足以守堤道。”
  秦邑大夫紧接着说:“秦邑四野无川泽之险,齐人可以分散劫掠,或者轻松绕城而过,也急需兵卒。”
  瘦脸的范邑大夫一言不发,他们范邑户口两千余,不缺人手,土地丰饶肥沃,也不缺粮食,缺的,大概是御敌的胆量。
  总得来说还是矮个的高鱼大夫最实在:“高鱼虽小,也有方三里的城郭,何况位处南方,被各邑环绕,只要前方守住,齐人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我愿带一旅之众听从赵司寇调遣,只是现下缺粮,无法提供在外作战的粟米。”
  瞧瞧,瞧瞧!这才叫觉悟,这位曾披甲戴胄亲自缉盗的大夫,如今倒是赵无恤最有力的支持者。
  宰予作为第一个投靠赵无恤的邑主,自然也不能示弱,他说道:“虽然中都去岁才被盗跖破了外郭,这是司寇亲眼见到的,但如今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我有同门樊须,除了子路、子有外,就属他最为知兵,守卫汶水南岸,为大夫保卫侧翼不成问题。”
  或许是因为盗寇破外郭的教训太过惨痛,中都邑从今年开始,渐渐从以往的后军政策变为先军政策,孔子虽然质疑过宰予的治邑之法,但也没有过多干涉。鲁国的第一块儒家试验田渐渐变了样子,大有被赵无恤势力同化的趋势。
  在赵无恤的扶持下,武卒淘汰的旧式装备基本都输送到那里去了,全民皆兵的情况下,武装起三百之众不成问题。有趣的是,那位曾向孔子“问稼蔷”结果受到冷遇,被孔夫子视为“小人哉”的樊须(字子迟),他拉起来的邑卒竟全然是长矛兵,看一眼就知道是在山寨赵武卒,毕竟年轻的他也只能从师兄冉求那儿汲取经验。
  赵无恤道:“诸位大夫勿急,吾等八邑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或缺兵卒,或缺粮秣,或少险要,这次西鲁联防就是要将吾等的长短结合起来,统一调度,达到互保的目的。”
  他很快就对各邑的防务和各自负责的事情进行了交待,总的来说就是秦邑、郿邑顶住最前线,切勿让齐人越过那三四十里的地域,东面的郿邑可以凭借湖沼地形防守,秦邑就得集结联军的主力了。
  秦者,是黍的一种,秦邑因此而得名,西方的秦国得名于非子所封“秦亭”,也是因为有这种作物的缘故。秦邑这地方和范邑一样,位于濮水下游,本就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不缺粮食,只少兵卒。
  中都那边有汶水,还有泰山余脉,一向不是齐人主攻的方向,让中都兵守在汶水南岸即可,若是有事,郓城的冉求也会驰援。
  范邑提供中转的牛马辎车,还有劳役,对于出兵之事则推推囔囔。赵无恤对范邑大夫还是不放心,若是可能,还得派人将其防务控制住,否则最坏的情况,在秦邑和郿邑不保后,范邑若忽然来个投降资敌,那齐人就真的兵临城下了!
  军队方面,赵无恤出大头,武卒的一半,邑卒、亭卒的一半都会拉到秦邑设防,之所以只去一半,是他还得防备着卫国和大野泽的盗跖。
  “各邑往来书信消息由轻骑士送达,速度比传车快了不少,秦邑和郿邑,还有汶水以北广布骑从,齐人一有异动,西鲁可以提前知晓……诸位以为如何?”
  相对于他们的慌张失措,廪丘、甄、郓城这边已经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布防,甚至能抽出人手去帮他们一把。大夫们自然求之不得,相互点了点头,包括首鼠两端的范邑大夫在内,无不应诺。
  “吾等唯司寇马首是瞻!”
  不过,他们虽然在赵无恤的怂恿下来廪丘盟会,但在御敌之策商议妥当,心里有了颗定心丸后,也想到了战后的事情。
  尤其是郿邑宰最为忐忑,他是在阳虎倒台,前郿宰潜逃后新上任的,是直属于鲁侯的邑宰。本来级别就比大夫低,同级的宰予好歹在朝中有位小宗伯的夫子,还和赵无恤往来甚密,他却是什么背景都没有,否则也不会被扔到郿邑这又小又穷的边鄙之地。
  “这次相会虽然情有可原,但毕竟是场违礼的私会。赵小司寇有晋国赵卿做靠山,还是君上倚重的大功之臣,顶多一句申饬。可我也公然到此,待战事终了,国君必然大怒,三桓不知道会如何对付我,这职守恐怕是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说来自鲁城的君命到了。
  ……
  宣读鲁侯策命的依然是子服何。
  子服何和赵无恤本来关系不错,这次却阴沉着脸,一照面第一句话便是:“小司寇这次行事有些过分了!”
  无恤叹息道:“情非得已,事急从权而已,难道事到如今,我还能指望季氏、叔孙氏相救么?亦或是非得将自己的手绑起来降齐,才算行事稳重?”
  子服何无言以对,他们孟氏和季氏、叔孙还是不太一样的,承担了北境的防御,自保不暇。甚至在短期内,还得倚重赵无恤在西鄙帮忙守住侧翼,虽然公敛阳对赵无恤心存恶意,但南宫阅和子服何是乐见其成的,只是不满于赵无恤的做法太过无视礼法了。
  面对西鄙诸邑的抱团举动,季氏和叔孙氏仿佛被将了一军,不想同意,却又无法阻止。而鲁侯柳下季商议过之后,认为若是不管不顾,等战事终了,西鄙溃败失陷倒罢了,若是守住了,那公室的威望将会受到极大打击,必须速速追加承认这次盟会。
  反倒是之前对赵无恤最为同情,当然也仅仅是同情的孔子表示反对。
  “大夫私下会盟的行为是为非礼,即使在史书上,也要用特殊笔法加以贬低,怎能追加承认?若是此事之后,全鲁大夫纷纷效仿那该如何是好?国将不国!”
  但鲁国连礼乐征伐自陪臣出的年头都过来了,主政者们虽然不乐意,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毕竟比起赵无恤来说,来势汹汹的齐人反倒更可怕些。如今六卿分立,他们可摸不准晋国那边的应对速度有多快,说不定还得仰仗赵鞅,才能让鲁国渡过危局,既然赵无恤想挑大梁,那便让他挑罢,反正这次联合只是暂时的应急之策。
  于是便有了子服何的这趟廪丘之行。
  “公曰:呜呼!小司寇,今孤祗命汝以军旅之事,往哉!赐尔旌旗三面,玈弓一,玈矢百,御齐人于西鄙,勿使侵鲁国……”
  玈弓、玈矢就是漆成黑色的弓箭,是诸侯赐给卿大夫的象征性物品,比起天子赐给诸侯的彤弓低了一级。
  正所谓“诸侯卿大夫有大功,赐弓矢,然后专征伐。以讲德习射,藏示子孙。”弓箭有射击和御敌的含义,卿大夫接受旌旗和玈弓玈矢,就等于被国君授予征伐之权。
  接受策命后,西鄙诸大夫们松了口气,赵无恤亦然,虽然迟来,好歹也补上了一道程序,使得各邑的私会成了合乎礼法的行为。
  子服何说道:“君上还赠言说,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这段话出自《小雅·出车》,南仲是周宣王中兴时的朝臣,受王命在朔方筑城,抵御玁狁入侵,鲁侯和赵无恤的身份倒是合符诗意。
  于是赵无恤回应道:“既出我车,既设我旗,一定不辱君命!”
  子服何还在生气,他刻意不留,临走前冷冷地说道:“于公,我希望司寇能为国抵御住齐人,于私,我则希望司寇做南仲,不要做申侯!”
  姜姓西申侯,原本是周王室的亲家,却引犬戎入丰、镐,是为宗周覆灭的罪魁祸首,和南仲对比鲜明,故子服何有此说……
  无恤微笑应诺,心里想的则是……
  “我倒是更乐意做摄政的周公……”
  他这次纠合西鲁互保,依旧是一招冒险的着棋,冒着得罪鲁侯,得罪三桓,乃至于与孔门相恶的危险。
  只因为齐人的到来如滔天巨浪,时势不允许赵无恤韬光养蓄。谁让他走投无路之下,把大本营安在了鲁国西鄙呢?齐在其北,卫在其南,鲁国各势力在其东,大野泽盗跖在卧榻之侧,是为四战之地,东方有变,常为兵冲。
  如今的形势是,战则日强,不战必衰!
  赵无恤恍然觉得,自己和周遭邻居们,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战国时代。
  在得到了鲁城追加的承认后,大夫们心里的担忧也放下了,继续在细枝末节上扯了半日的皮后,协议最终达成。他们纷纷和赵无恤歃血为盟,还在盟会的地址外树立了《西鲁大夫会盟碑》,将盟书镌刻上去,表示愿意休戚与共,友谊如同磐石之不朽。
  如此,赵无恤算是扭转了齐人将至的必死局面。
  托了齐国的威慑力,还有三桓的无所作为,赵无恤得到的好处极其丰厚。他一来可以“以邻为屏”,避免领地卷入兵灾;二来能增加威望,名正言顺地成为西鲁大夫之首;三来请神容易送神难,等到战事结束,顺便将势力伸入这几个邑中,何乐而不为?
  至于能不能守住这块天赐之地,就得看自己本事了。
  时间接近八月底,西鄙这边蓄势以待,齐国也差不多完成了军队的集结。齐侯与国、高、陈等卿在济水之南治兵,朝四野放眼望去,兵车千乘以上,徒卒数万,可谓是耀武扬威。
  但在齐人大军开拔后,他们接下来的举动却全然出乎了鲁人的意料……


第386章 驷歂杀邓析
  污浊的空气,阴冷的温度,牢房厚重的木门外传来脚步声,最终停留在了外面,邓析明白,自己死期将至。
  是时候了,他心想,驷歂终于要对他下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子产、子大叔执政时起,七穆,尤其是驷歂就看邓析极为不耐,对他为人辩讼,提倡不法先王,不是礼义的行为深恶痛绝。上回两人在乡校驳辩,执政驷歂失败,于是对邓析更是恼羞成怒,竟然以“蛊惑愚民”的罪名将他软禁在家,令其反省。
  邓析最初仅仅把这视为驷歂的小小报复,郑国的言论自由十分兴盛,这是子产留下的好风气,那位“古之遗爱”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
  子产执政之初,郑人也是十分质疑的,于是包括年轻的邓析在内,国人们纷纷到乡校聚会,议论执政者施政措施的好坏。
  当时郑国大夫们急了,对子产说:“毁乡校,何如?”子产反问:“为何要毁掉?国人朝夕闲暇时到乡校聚会,议论下近来施政的好坏有何不可?何况我听说为政者要谨慎使用权威,靠忠言善行来减少怨恨,而不是靠作威作福来防止怨恨。像周厉王一样,防民之口虽然能一时封闭舆情,但这就像堵住河水一样危险:河水大决时造成的危害太大,吾等挽救不了的;不如在乡校开个小口导流,让民众们有宣泄之地。国人犹如为政者的老师,乡校则是向学的地方,吾等派有司在侧旁听,听取议论后把它当作治病的良药。国人喜欢的,我就推行;国人讨厌的,我就改正,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传出后,邓析对子产的胸襟和眼光可谓是心服口服,只对他所铸的刑书并不满意,认为还有待改进之处。于是他便作了《竹刑》,希望能有所补益,他在子产、子大叔为政期间也开始刻意当为政者在野的“良药”,与他们唱反调不是捣乱,而是希望他们能听到国人的声音,将郑国的黄金时代留存下来。
  但良药苦口,有些人不一定理会你的好意,反倒想除之而后快。从驷歂上台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为政刚猛,郑国风气为之一峻。
  邓析最初只把这当做文王囚于羑里般的历练,正好可以将为人诉讼的事情停一段时间,修订《竹刑》的不足之处。可没过几天,驷歂派人将邓析所作的《竹刑》全部收缴,同时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若是在乡校公开认罪,承认为人诉讼,作竹刑都是为了骗取民众信任,多得钱帛。同时还要入仕司寇署为吏,协助执政修订旧法,则可活命。”
  所谓的修订郑国旧法,包括废乡校,将渐渐坐大的商贾重新纳入官方控制等,其实不过是以七穆为首的郑国贵人们面对“民口欢哗”的局面,想以此为准绳,永远凌驾于方兴未艾的商贾、国人阶层之上罢了。
  若是邓析参与修订这份违背“不毁乡校”精神的恶法,他的追随者必定会一齐屈从,驷歂这是在利用他在郑国的威望,同时“顺应”国人们释放邓析的呼声。
  邓析想了整夜,清晨时仍未下定决心。看管他的人端来粟米粥,这是八月新收割的,喷香无比,但他思及“认罪”,嘴里就只剩胆汁的味道。
  “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铭,郑国虽然不大,却连一个小小的乡校都容不下么?若是我屈从于驷歂,郑国失去了谏言,就如同车舆失去了轮子,危矣!规矩一而不易,不为秦楚缓节,不为狄越改容,这便是我为人的原则,绝不会因为驷歂的胁迫而低头!”
  于是驷歂大怒,将邓析从家中提溜出来,扔到牢狱中。开始派郑国士师们彻夜翻查《竹刑》,试图从中寻找出能置他于死地的罪名。
  邓析从狱中的渠道得知后叹息:“用《竹刑》治我死罪,是想造成我作茧自缚的局面,同时重演周公诛管蔡的那一幕,驷歂方能出一口恶气,同时给国人一个交代……”
  但邓析不知他们是会当即动手,还是拉去游街之后,让虎贲用大斧钺处决。经过乡校辩论那一幕,驷歂和七穆想必更乐意让他悄悄消失,以免在国人面前再次丢脸。假如带邓析上街,以他的伶牙俐齿肯定会为自己的无罪辩护,他们不会那么傻吧?
  门栓转动,牢门“咯”地一声,猛然掀开。邓析背靠潮湿的墙壁,他企图站起来,腿脚却因长期躺卧在稻草上而麻木,只得弯下腰去,揉搓筋骨,整理仪容,他不能蹒跚着上刑场,他要在斧钺斩下时依然肃穆。
  来者隐隐约约有三人,都点着火把,火光照向脸庞,他举手遮挡。
  “秋后主杀伐,而午时最佳,执政是要我今天死么?”由于长期未说话,邓析声音很嘶哑,只希望驷歂杀他以后,还能继续用他的竹刑,为法而死,则郑国之法可立也!
  “先生猜错了,如今子时已过,丑时未到,全城都在熟睡,没人知道我来了这,也无人追查得到今天发生了何事。”说话人的声音邓析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的。
  来人将火炬放回牢房之间墙上的壁台中,让邓析能看清他。
  “是你?弦氏的伯甫?”
  邓析惊讶,正是郑国商贾弦氏的一个子弟,上次在侈靡之所露过面,名叫弦伯甫的年轻人。火光下,他一身黑色皂衣,打扮但很不起眼,身后则是两名神情警惕的轻侠。
  “邓先生受苦了……小子受人相托,前来救先生出去!”
  ……
  牢狱的走廊昏暗,邓析几乎被狱卒的身体绊倒——此人四肢张开,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弦伯甫道:“只是睡着了,其他六个人也一样,有人买通庖厨,往他们的酒里下了药,剂量没到致死的地步。”
  邓析叹息道:“我与弦氏只是泛泛之交,何必如此费周折来救我。”
  “先生莫非是忘了,你曾在前执政面前帮我家说过话,你的恩义和教诲,郑人牢记在心,当今正卿为政刚猛,乡校可毁,但吾等心中的乡校却毁不掉!弦氏从高祖贩牛于周时就是义商,父亲说过,当年知武子在邲之战里沦为楚囚,弦氏的先祖打算将其置于大桶中带出,既谋之,未来得及实行而知武子获释。此次先生受难,我既然有能力相助,又怎会坐视不管?”
  “城邑关口排查甚密,恐怕是很难逃出去的,事后反而连累了汝等。”
  “出城之法也不必担心,先躲在我家贩运用的大木桶中,在宵禁结束后前往洧水河畔,河边有船,上去以后便安全了。郑地的商贾和国人感激先生,加上有外国的贵人相助,天下任由先生去得,切勿气馁!”
  ……
  马车停在牢狱外的一条小巷里,弦氏是弦高的后代,主管跨国贩运,高大的车夫用一条胳膊把瘦小的邓析夹住,塞到了大木桶里。这空间对于他来说也太局促了点,他闻得出来,这曾是装生漆的桶,虽然洗刷过无数遍,里边还充实了些布料让邓析御寒,但依旧刺鼻难闻。
  “我若是死了,装盛我用的棺椁也不过如此……”外面的人钉上桶盖时,邓析如此想,接着感觉自己被装上了车。
  接下来是他这辈子最长的旅程,虽然实际花费时间可能还不到半个时辰。车停停走走,然后他被举了起来,滚滚停停,颠来倒去,大桶每跟什么东西碰撞一次,他的脑袋就会磕上桶壁一次,生疼!
  透过桶板,他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有马在身边嘶叫,在城门处接受检查是他最紧张的时刻,他甚至感觉到有只手在木桶上敲了敲。
  砰砰砰,桶盖上传来的每一下轻敲都能让邓析的心脏停跳!
  所幸有惊无险,他渐渐听到了水流的哗哗声,还有河边纤夫们一起喊出的号子,大概是到洧水的码头边了。又是一段让他胃里翻腾的搬动后,一阵陡然的剧震让桶停了下来,外面有人说话,让他不要担忧,同时在拿东西撬,几下就把桶盖撬开了。
  刺目的光线和清新的空气一道涌入,邓析贪婪地吮吸着它们,他试图站起来,却连带大桶整个翻倒。踉踉跄跄,终于踩到了实体,周围依然在摇晃,原来他已经站在船只的甲板上了,然后一只手扶住了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士人,腰间挂着剑,正是它解救邓析脱离苦海。
  “先生受苦了,想要出城别无他法,还望赎罪。”士人说的是标准成周雅音,但邓析还是听出了几分吴越鸠舌的味道。
  “敢问君子如何称呼?”
  “小子吴人言偃,字子游。”
  “吴人?”
  邓析向开着的船舱窗口看去,侧面是一艘接一艘的舟船,正沿着湍急的洧水顺流而下,上面多是纹面跣足的吴国人。
  他在被囚禁前就听说今年七八月间,吴国的使节团会在新郑停留,莫非这次营救是吴国人的意思?但那饭稻羹鱼之地,自君王以下,大多断发文身,苟利所在,不知礼义。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口头相约为法,是最简单的“伤人者偿,杀人者死”,怎么会想起来救自己这个刑名之士。
  难不成,是吴国客卿,比如大行人伍子胥的主意?
  但想想却不可能,当年楚国太子建在郑寄居,伍子胥虽然来投奔过,可邓析与他根本没打过照面,更无交情啊。太子建欲与晋人图谋郑国被邑民所杀后,年轻的邓析还写了一篇文章宣扬太子建的罪行,曾公开在乡校诵读过,传遍了周遭邻国。那时候伍子胥正抱着公孙胜从陈国逃窜入吴,若是深究起来,两人还有辱君之仇呢。
  言偃却打断了他的猜测:“先生虽然被困,但光是新郑一处,想要救你的人却不少,事情如此顺利,想必连赵小司寇都始料未及吧。”
  邓析一愣:“赵小司寇?莫非是前段时间来向我求借《竹刑》一观的晋国赵卿之子,司寇子泰?”
  原来,七月初时在陶丘,赵无恤答应邓飛会想方设法营救邓析后,便让子贡操办此事,因为在新郑的关系网他最熟悉,还有手下商贾在这边走动、货殖。
  子贡在上次冲突后,与在商言商的郑国人关系倒是处的不错,在侈靡之所陪坐时也没少听他们讨论邓析被抓之事。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弦伯甫,认为邓析若是就此死了,将是极大的憾事,言语中大有为他出头的意思。
  子贡虽然对邓析此人并不感冒,但赵无恤有命在先,他不得不尽力而为。他便想出了一个妙招,利用自己在新郑的人手,与弦伯甫合力救邓析出牢狱,但即便逃出,离开郑国也是个难题,正好借助途经新郑进行聘问的吴国使节团。
  无恤事先倒不知道,子贡和言偃在原本的历史上应该成为师兄弟,子贡使吴还是他引荐的。在穿越者蝴蝶翅膀扇动下,一些东西变了,另一些却依然发生,比如两人的友谊。虽然仅在陶丘短短几日相处,却相见恨晚,子贡大有将言偃引荐给孔夫子,收他为登堂弟子的心思。
  加上言偃已经答应事后会到赵无恤的领地做一段时间家臣,充当无恤和吴国屈氏之间的联络者,相当于同僚了。于是子贡便请求他在离开郑国时,出面向弦氏“购买”一桶“生漆”,以作“染刷车舆舟舸之用”。
  于是邓析便上了言偃专用的船,随他们从水路离开郑国,吴人大有称霸淮泗之势,其使节团嚣张蛮横,连执政都得好生招待着,哪个郑国关吏吃饱了撑着敢来查看是否有逃犯在上面?
  言偃道:“正是鲁国的司寇子泰托我捎带先生一程,如今吾等先随吴国行人西去成周,八月中可到晋国。先生且暂避新绛赵氏下宫,我听闻晋国中军佐赵卿曾铸刑鼎,喜欢刑名之术,更乐于与贤才名士交游,想来一定会欢迎先生的……”


第387章 齐人兵锋,不在西鲁!
  吴国使节团的到来让晋人惊喜不已。
  这位弃在海滨的本家小兄弟对于晋国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从巫臣出使吴国开始,两家便重新建立了联系。晋国盟邦虽多,动辄十多个一起来出来撑场面,但到了关键时刻多半是骑墙看戏党,或者是鲁国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队友。唯独南方的吴国最能打,将楚人一路狠抽,顺利实现了巫臣设计的谋划,最终拖垮了楚国。
  可晋国也不行了。
  这七八十年的时间里,多半是晋国巴巴派人去找吴人联络,吴人却很冷淡,几次会盟都不到,让晋侯觉得丢了脸面,却也不能任意责难,生怕吴人下回真不来了。除了公子季札那次外,鲜有如此庞大的,多达百人的使节团北上中原。
  晋已失霸,国际号召力一日不如一日,现在只有鲁国还固守着盟友的本分,此时若能再拉拢下吴国,应对齐国挑战时也会多几分助力。
  晋侯对此十分重视,而吴国人则直说希望中军佐赵鞅加以接待。
  每一次接待外国使节的权力,都是六卿争夺的焦点,因为这是结交外援,建议贸易和索贿的绝佳机会。范氏和赵氏不就因为争宋而交恶么?但一直以来,鲜有外国使节主动点名的,也只有吴人有这资格和胆气。
  这让晋人诧异不已,一打听才得知,上月在陶丘时,赵氏子无恤短短几日内便和吴国行人屈无忌成了“莫逆之交”,甚至影响到了他,乃至于吴国对晋国六卿的好恶。
  “又是赵无恤……”让晋国年轻一辈汗颜的是,无恤虽然被驱逐出国,在众人视线里露面的频率却比他们要高得多,也就行冠礼后越来越高调的知瑶能与之一拼。
  之前发生在晋国的争吵就是关于赵无恤的,具体来说,是关于陶丘的行刺案的。赵无恤以赵氏之子,以及鲁国小司寇的身份向晋侯状告范、中行两家的嫡子联手派人行刺他!
  赵鞅得知后大怒,强烈要求彻查此事,而范氏自从上次执政范鞅刺杀乐祁案后,再度陷入了丑闻中,还稍带上了中行氏,他们当然是一口否认。
  虽然对赵氏庶子有所忌惮,可因为一个讨厌范氏,一个讨厌中行氏,加上刺杀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了六卿斗争的底线,魏、韩都是站在赵氏这边的。中军将知跞被晋侯授权负责审查此事,却没个头绪,赵氏那边也拿不出什么具体的证据来,于是这场诉讼就陷入了僵局中,双方各执一词,晋侯不能决。
  直到吴人到来后,除带来了吴君阖闾对大侄子晋侯午的问候外,还送了赵鞅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位精通诉讼律法的郑国士人。
  ……
  “邓析?是作《竹刑》,被七穆嫉恨,被郑国执政拘禁的邓析子?他怎么逃到晋国来了。”
  负责接待吴国行人屈无忌的赵鞅乍一听闻邓析来晋,是极为高兴的。
  赵鞅爱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提老一辈的董安于、傅叟、尹铎、邮无正。就说这几年里,他的馆舍里多了一批新人,但他尤嫌不够。
  事情起于今年春天,在晋山之南田猎时,赵鞅突然若有所悟,抚膺叹息起来,一旁的董安于急忙问其原因。
  赵鞅答:“赵氏用谷米混合草料喂养着数千匹马驹,我在下宫还养着虎贲、力士、轻侠、游士数百名,方今却仅仅用他们来猎兽。我真担心邻居们也会大力养贤,用来猎我啊。传令下去,从今以后罢猎,将省下来的钱帛全部用来招贤纳士!”
  自从无恤倡议建轻骑,并且在棘津之战、甄之战中验证威力后,赵氏便开始格外注意马政。他们以瓷器、粉食,还有代田法获利的钱帛向戎狄购买良马,如今在晋阳、大原等地已豢养数千匹之多,再过些年小马驹长大,便能大用了。
  无恤关注的可不止是马匹,在他的建议下,赵氏对养士制度也进行了一定的改进,将其系统化。
  早先晋国的《赵宣子之法》曾明令规定,家臣连续三代辅佐一个家族,就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君;两代一下辅佐一个家族,要把他作为自己的主。辅佐君就要为他而死,辅佐主就要为他尽力。但到了春秋后期,这样的价值观已经渐渐流于形式了,那些时代镇守封邑的家臣往往会变得尾大不掉,赵氏就深受其苦。
  随着社会结构的变革、人才流动的活跃,特别是诸侯之间以及家族之间斗争的激烈化,人才成为竞争者们最为宝贵的财富,唯才是举、良臣择主而事的观念和做法已经成为新的潮流。
  养士的风气不止赵鞅一人,中行氏,吴王,齐国陈氏,楚国叶公高,都是这方面的佼佼者。所以说人才的流向是有竞争的,无恤结合后世战国时的养士制度,在书信中献上了一些扬名、择才的利器,好让赵氏在这一潮流中博得头彩,赵鞅赞不绝口,当即采纳。
  无恤强调,赵氏必须“仁而下士”,不能“以其富贵骄士”。
  赵氏在下宫修建了聚贤馆,将来投靠的宾客分为上中下三等,其待遇各不相同:举国闻名的上宾有自己的宅邸,出行配车马、随从,食有酒肉;有些才干的中宾睡单间,出行无车马,食有鱼;至于那些无甚才干的下宾,则睡通铺,食无鱼肉。
  用赵无恤的话来说,聚贤馆就是个双向招聘场所,也是暂时的人才聚集地。门客受尊重的程度是由自己的才能所决定的,与身份的贵贱无关,证明了自己的才干,等级便能受到提升。
  食于赵氏门下的游士根据自己受的待遇,对赵氏有一个择主的过程,赵氏也从中择才。双方看对眼后,门客便会正式出仕,转化为赵氏的下臣属吏。赵鞅给他们发放俸禄,派到地方领邑去做官,逐渐替换掉尾大不掉的世袭家臣。
  不过虽然建议在晋国这么做,可在鲁国西鄙,无恤却没有也开一个聚贤馆和老爹抢风头。
  一来是因为他地盘尚小,名望不广,招不来也养不起那么多士人。二来是他认为,所谓的养士,只是一种培养人才的过渡形式。如今私学的风气还不如战国那么旺盛,民间自由身份的游士比例没那么高,而且良莠不全。这种招才养士,或许会捞到这时代的一两条漏网大鱼,但仅能作为辅助。
  他的关注点还是在建设蒙学,定向培养基层人才上,虽然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争阴云,如今还没正式开张,只有数科和工匠两边渐渐起步。因为无法亲自在晋国主持,所以无恤才建议赵鞅采用这种容易被时代接受的方式,他觉得,赵鞅有领先战国四君子的底气。
  由此,赵氏的内部集权和招贤一同悄然开始了,当邓析随同言偃来下宫拜访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
  赵鞅对邓析早有耳闻,这时候才知道是赵无恤救了他,并且让他入晋投靠赵氏。虽然是因为东去鲁国的道路要经过郑、卫,无恤怕不安全,可如此一来,大有为老爹揽才的意思。
  赵鞅大喜,欲亲迎邓析,可也有人,比如狼盂大夫窦犨提出异议。毕竟邓析在上位者眼中名声并不算好,他一直以在野的反对派自居,在郑国做过带领国人商贾诉讼鼓噪之事,导致民口哗然,郑国大乱。
  “若是他投奔赵氏后也这么做,那该如何是好!?”其实,思想偏向仁治礼治的窦犨,对邓析这个刑名之士是有所敌视的。
  但赵鞅却说道:“你不知道,凡是美人,一定会为丑妇所仇视;盛德之士,一定会为乱世所疏远;正直之人,一定会为那些奸邪之徒所憎恶。郑国与晋敌对,给被逐的郑国贤才良好待遇,正可以打击彼辈。何况,此次与范、中行争论诉讼,我正需要邓析这样的皋陶之士相助!”
  说罢,他倒履出门迎进邓析,邀他入聚贤馆,以最好的上宾之礼待之。
  正如孔丘曾说过的“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一个人为周围的人们所喜欢还是厌恶,并不一定能够作为鉴定其品质高下、才干优劣的准绳,赵鞅也并非仅仅因为邓析被郑国卿大夫敌视而看重他。
  他相信的,还有自家儿子的眼光!赵鞅相信,无恤绝不会无的放矢。
  ……
  邓析从郑国牢狱出来后,经历了漫长的逃匿过程,到晋国后却住上了最好的屋子,屋内还有瓷器,吃最好的飨食,与赵卿同等,回想这个月的种种,恍如隔世。
  赵鞅尊贤下士,自然也是求回报的,他很快便以这场轰动晋国的刺杀诉讼案托付之。
  “范、中行二子派死士刺杀犬子无恤,侥幸未死,但彼辈诡辩,竟对此事一口否认,吾等也嫌证据不足,素闻先生在郑国擅长诉讼之事,还望先生相助!”
  “中军佐所言之事,析当尽力而为。”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春秋重诺然,对于恩德也极为看重,有恩必报是常识。所以邓析见赵鞅不问刑名律法,却专注于一次诉讼的成败上,虽然有些隐隐失望,但还是欣然答应了。
  邓析擅长辩论,所以有人称他“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并且在郑国时就是干这行的,他娴熟诉讼的程序,采证、辩论、定罪如同家常便饭,有他出面,准保让范、中行的两个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可正当邓析检索种种闻讯证词,网罗证据的时候,这件事情却不得不戛然而止。
  因为晋国,尤其是赵鞅,已经顾不上这件事了。
  ……
  赵无恤的求援信到晋国时,已经是八月中,一同抵达的还有齐人开始集结乡鄙民众,准备在秋收前后出兵鲁国西鄙的消息。它们就如同一剂滚油浇到了奔腾的火焰里,让晋国近来的争吵为之一滞,随即愈演愈烈。
  赵鞅顾不上再找范、中行二卿的麻烦,转而恳请晋侯征兵支援鲁国。但齐人这个时间点掐的不错,正赶上晋国粮食收割准备入仓,民众们是不会在这时候离开土地的,即便立刻征召,也会耽搁几天。军情如火,短短几日内,足够齐人做许多事情了。
  更何况,赵氏的请求还有范、中行掣肘,对于无恤所在的鲁国西鄙即将遭到进攻,这两家可谓幸灾乐祸。
  范吉射暗暗揣测:“齐人去年打算攻夷仪的计划一拖再拖,看来最后随着阳虎入齐而改变了,赵无恤真是自食其果。若是吾等牵制着赵氏兵力,让他们无法迅速去救,面对齐人大军,贱庶子定然领邑、性命难保,吾子大仇可报,岂不妙哉?”
  于是范、中行二卿扯着赵氏的手脚,借口领地秋收,拒绝立刻征召兵卒,知伯则笑看事态发展。
  就在此时,又一个消息传来,让帮着范氏鼓噪的上军将中行寅一下子懵了。
  告急信件来自中行氏的领地东阳,那份带血的帛书上有几个以墨笔写就的漆黑大字。
  “齐人兵锋,不在西鲁,而在夷仪!”


第388章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将治所从甄邑转到廪丘后,赵无恤的日子不必像从前那样艰苦,齐国大夫乌氏的府邸已经被他占有。这里依然是前朝后寝,后宅住舍自有亭台小榭,宅中临墙种有几棵槐树,树冠高出墙上,枝叶浓密,虽然入秋却未凋零,远远地即能望见。
  府外守卫森严,府内则静寂悄然,耳闻着绵绵的秋雨声,无恤只觉舒缓惬意。他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时刻了,在将伯芈和邢敖也接进来后,隐隐有了点家的样子。
  成乡县寺后的那个小家……
  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无恤的内室,徒然由乱入治,前一日两人共寝的床榻总会被打理得整整齐齐,怡然多了几分情趣。那些看得见的地方,后院种上了菜圃,秋葵长势喜人,庖厨也渐渐热闹了些,每日早晚两次香气扑鼻。
  隶妾竖人们都暗暗说,自从有了位晋国来的“主妇”后,这小司寇府顿时变了个样。
  不过这些言辞却被偶然听到的伯芈板着脸训斥了一番。
  “噤声!再过一年半载,宋国乐氏的淑女便要来了,她才是真正的司寇少君,谁再胡言,当心撕了嘴!”
  这些小事自然不会入无恤的耳,他公务之余,偶尔无事时陪陪妾室,与小舅子邢敖下下象棋,从来到这四战之地后,绷得橡根弓弦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些,办事效率高了不少。
  西鲁大夫们的廪丘之会获得了巨大成功,除了须句城傲然独立,对无恤的传书不理不睬外,其余大夫为了自保,纷纷加入了这场“联防”中。这举动也得到了鲁侯的追加承认,从此以后,无恤便是鲁国西鄙公认的大夫盟主,各邑的军务唯他是从。
  无恤在盟友和属吏们面前表现得极其自信,众人在他这里找到了抵御齐人的信心。可他心里,却依旧忐忑不已,因为比起小小的西鲁来说,齐国太强大了,其人口多达两百万,胜兵十万,能征召作战的至少有六七万,强大到能用人海将这片土地直接堆平!
  好在连绵的秋雨让道路更加泥泞,齐人越过濮水、济水、大野泽北注进攻西鲁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
  但除非晋国赵氏援军到来,否则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打赢,最好的打算也是将郿、秦、范诸邑丢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三邑坚城与齐国人耗到冬天。
  谁知,焦急备战的他今晨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你没有弄错?齐人大军在济水之南治兵结束后,直接往西去了,没有来鲁国?”无恤拍着案几,急切的问道。
  跪在赵无恤面前的是探马骑吏甲季,他道:“虞骑长已经帅轻骑从小道深入齐境数十里,至东阿左近,未见齐人兵锋。反倒是更北面的阿泽,齐人旌旗遍布,战车的辙都形成了宽敞的新路,徒卒怕不下三四万人,浩浩荡荡朝夷仪开去了!”
  “大善!”赵无恤憋了半天,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消息被骑从彻夜传回时,无恤正在用朝食。这是新收的春麦磨出的面食,一个多月来伺候无恤起居无微不至的薇给他做了一大份韭叶水引饼。用瓷碗盛放,喷香的大肉,切碎的葵菜,加上高汤,这味道,赵无恤可是想念许久了。
  但相比之下,没什么东西能比刚得到的消息更让他觉得可口了!
  这大概是虎口余生吧?
  “速速传虎司马、子我来见!”
  他起身踱了几步后,又说道:“张子和子有这会应该刚出城不久,将他追回来!”
  侍卫在旁的卫士、竖人们几声应诺后,是匆忙的脚步声。无恤心里狂喜,思考着对策一时失神,手上却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低头,却是伯芈着白裙,像一朵雪莲般跪在地上,仰着美艳的脸看着他笑,手轻轻将他紧握的箸筷取下。
  “君子还要继续吃么?”
  无恤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还没放下瓷碗,他摇了摇头,让伯芈退下后,也顾不得洗盥,便直接朝背后喊了一声。
  “敖,地图!”
  “诺!”声音沉闷,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不一会,一大早就穿上武士服在后院练剑技的邢敖,便和他新认识的伙伴公西赤一同抱着张长达半丈的羊皮地图,忙不迭地从后院跑了出来。
  无恤没有戴冠,只裹着帻巾,黑衣带剑,直接站在地图面前。
  “快些快些!”他对两个正在展开地图的青年催促道。
  少见司寇如此急切过,两人对视一眼后加快了速度,被各种颜色染得花花绿绿的羊皮地图在地面木板上摊开。上南下北,太行以东的山河形势,城邑邦国尽现眼前!
  正如诗言,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宗周时代以镐京为中心,统称东方各诸侯国为东国,以远近分,近者为小东,远者为大东。这副《大东舆地图》,是赵无恤让封凛,还有数科弟子与匠人公输克等依照鲁、卫、齐固有地图所画,采信了子贡手下行走诸侯的商贾们描述,还结合了无恤前世的依稀印象。
  前世的学校教室里就挂着幅中国地图,无恤仰着脑袋看了三年,至少山东和渤海的海岸线,他是能临摹出来的。虽然春秋以降,各条河流还会在入海口造出百余里的土地,许多地方沧海桑田,但这已经是领先时代的精准地图了:运用了比例的概念,还加上了地形地貌,甚至于海拔,道路河流十分细密。
  它和骑兵、弩箭一样,也是无恤的军国利器!
  无恤却顾不上怜惜这宝贝,他快步上前,直接用缯织就的白色足衣踏到地图上。若是计侨、封凛、公输克等为做这副地图而费尽心思的人看到了,定然会心疼不已。
  噌!闪着寒光的长剑出鞘,直接指在了黄河下游,齐晋交界的一个位置上。
  他眼睛里闪着光:“夷仪!就在这儿!”
  ……
  晋国边境的要塞城邑夷仪,绵绵的细雨连着下了三天。
  雨停罢了,高大坚固的夷仪城,在风雨飘零吹打后屹立于旷野之上。夷仪大夫扶着墙垛向外窥探,四野雾气苍茫,部分未来得及收割的黍黄垂穗,秋景怡人。
  可他越看越是满嘴苦涩。
  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徒卒,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黄白色营帐,还有飘扬着龙虎熊罴豹各色旗帜的豪华车阵,夷仪大夫的牙齿都在发颤。不知是因为一阵秋雨一阵寒,还是因为这些数十年未见过的强大敌人!
  整整多达四万的齐军陆续抵达,要知道,整个夷仪城军民加一块,也没有两万,周边千室百户小邑合一起,也才五万!
  齐国人在治兵时不是放话要去攻打鲁国西鄙么?怎么突然在阿泽折了个弯,到夷仪观光来了!
  夷仪大夫还发现,齐人在四下伐木制作攻城器械,两里外的一个小丘上,竖立起了一杆紫色大旗,那是齐侯的旗帜。
  杵臼的确在那儿,虽然腿脚不好,但一如在临淄大修高台一样,他把这座小丘当成了此次攻夷仪的指挥中枢,营帐树立,一干猛将军吏侍候在侧。
  齐侯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寡人此次亲征夷仪,虽然谋划已久,但具体到细节上,还是陈卿的建议,大善!陈卿料就了晋人的政出多门,治兵时故意透露消息,明面上大张旗鼓说要去打鲁国,使得鲁人紧张,不敢动弹,瞧赵氏贱庶子在西鲁慌成什么样了?联防?互保?哼!”
  一旁的东阿大夫奉承道:“而晋人则放松了警惕,中行氏不愿意救鲁,军队大多在柏人防备鲜虞人,哪里料得到君上会有此举。拔营至此后,未见丝毫抵抗,晋国援军,至少要一月后方能抵达,有君上在军中,士气大振,足够吾等拔除此邑了!”
  陈氏的嫡子陈恒也到了领兵的年纪,他此次带着族兵随行于齐侯身旁,也谦逊地说道:“君上,我父说了,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本就是陈氏同族孙武子的作战之法,可不光吴国人能用。”
  听到这里,齐侯不由有些遗憾,当年国、高二卿对掌握了军权的司马穰苴忌惮之极,将他活活逼死。那会正是陈无宇初死,陈武子只是个武夫,陈氏风雨飘摇的年头,所以司马穰苴的同族弟子孙武无人庇护,便南逃吴地。
  当时齐侯虽然为司马穰苴感到遗憾,却也没在意孙武这个小角色,谁料十多年后,他竟能帮吴王做下五战入郢的壮举。当初若是留下此人,那司马穰苴便后继有人,今日他自己是否已经能涉流沙,登太行俯瞰铜鞮宫,称霸天下了呢?
  要知道,这次齐人之所以敢在秋收时分征召乡鄙民众,并在八月底就提前完成治兵,正是采用了司马穰苴的旧法的缘故:只征召一半的劳动力,临出发前数百把粟米收割了,受召者税赋减半,还能吃着新饭上路,以免他们惦记家里挨饿。征召后靠近边境的军队先集结作为先锋,国都和东方的军队次序抵达,作为主力和后备队,此番一用,果然妙不可言。
  最后,齐侯摇了摇头,多想无益,此行打的就是时间差,要速战速决,在晋国援军抵达前攻陷夷仪——这座晋国在黄河以东的桥头堡,也是齐国百年耻辱的肇始之地!


第389章 回归的希望
  夷仪位于黄河以东,和齐国高唐临近。这地名,可能和土著的东夷人有关,但到了春秋中期时,此处却成了邢国的都城。
  周惠王十八年(公元前659年),赤狄攻邢(晋国邢邑),邢国崩溃,被齐桓公所救后迁都于夷仪,齐、宋、曹等国为之筑城。
  周襄王十八年(公元前635年),卫国灭邢,夷仪入卫,在晋楚争霸的过程中,作为对卫国从楚的惩罚,这里又成了晋国的城邑,中行氏的封地。此处也是晋军东进攻齐的桥头堡,鞌之战,平阴之战,齐人的每一次耻辱都由此而始。
  但这一次,齐侯打算让耻辱从此告终,那堆不时入梦的鸡骨头亦然!
  腰间长剑脱鞘而出,齐侯左手斧钺,右手轻吕,虎贲东郭书、犁弥、敝无敞等人在他身后张开戈矛旌旗扈从之,一如当年在牧野之战以雁行阵致殷师的太公望!
  四万双眼睛注视着他,这一刻,杵臼仿佛感到齐太公、僖公、桓公历代祖先灵魂附身。
  皮制的甲胄仿佛让齐侯恢复了年轻干练,他在风中须发飘扬,斧钺轻吕高举:“嗟!我友邦冢君,御事:五乡元帅、乡良人、连长、里有司、轨长,及私属夷人、莱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孤其誓!”
  “晋,吾三世之大敌也,鞌之战,顷公易装,国母险些为质,田亩几乎东向;平阴之战,灵公之车绕华不注三圈,临淄四门被烧……二三子亦见先君之事矣,皆齐之耻也。今小子杵臼不才,欲雪耻于此,为上天讨伐桀晋!”
  他接下来例数了晋国为霸不仁,肆意吞并同姓国如虞、虢的罪行,勾结伊洛之戎凌暴天子,以及六卿勒索诸夏,让列国苦不堪言的残暴行为。他立誓要将这一黑暗势力打倒在地,重新将齐桓公时代清明公平的霸业还给诸夏。
  话音刚落,齐人同声呼喊沸腾,如虎如貔,如熊如罴,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齐侯相信,这份誓言,将是和《甘誓》,《牧誓》一样流传千古,阳虎虽然诱他攻鲁心存不良,但有句话却是说对了,此乃取威定霸的第一战!
  唯有一同高呼的陈恒冷笑不止,此次攻夷仪,他陈氏以齐侯的名义征召了大量劳役,族兵则主动请缨去黄河周边攻略小邑,“堵截晋国主力来援”。心急的齐侯等不得东莱等地的乡鄙兵到达,用上了东阿,平阴的军队,由国夏统帅,准备强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攻城为下,这个道理君上不是不懂,但为了能在生前求霸已经不顾一切了……此次国子的部属恐怕要受不小损失,等到城邑打下,此地离高唐很近,只要手段得当,夷仪的邢人必然归之入流水,还不是入了我陈氏的口袋!”
  ……
  齐国这次战略欺骗做的十分成功,着实出乎鲁人意料,也是鲁国为晋国人挡枪惯了,齐人一动员,就满心以为他们会来揍自己。于是哭喊的哭喊,缩头的缩头,抱团的抱团,结果乌云密布后暴风雨却往别处去了,叫人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鲁侯大呼文王、周公之灵护佑,三桓长出一口气,孔子为鲁国免于刀兵,子路不必亲冒矢石而庆幸。
  劫后余生的侥幸后,鲁人的心思也生出了变化,比如西鲁诸位大夫们,之前倚重赵无恤军力,结盟相濡以沫的心思就淡了不少。范邑大夫甚至提出,大家各安其分,相忘于江湖算了……
  无恤也有点蓄力后扑了一空的失落感,但他不能容许西鲁联盟在未战之前便分崩离析,即便齐人不来,北面的几个邑也有为自己挡枪的作用,吃到嘴里的东西怎么能吐出来,必须拉拢住了。
  此时已经是九月初,廪丘之会后过了半个多月时间,已经足够赵无恤在西鲁各邑安插不少人手,比如以指导防务为名进驻各邑的武卒军吏们便开始在刚处熟的同僚间四处宣扬。
  “西鲁联防并非没有好处,正因为小司寇做准备,才让齐军心生忌惮,最终改了目标,这就是所谓的胜之于未战之时!”
  于是这次齐人不来的功劳,就被赵无恤悄悄拿走了。
  无恤也劝各位大夫道:“齐军虽然去了夷仪,但彼辈一向狡猾,谁知是不是计谋,或许国、高二卿带着主力就埋伏在附近,只等西鲁各邑防备松懈,便可以一鼓而下!”
  这点倒不是无恤哄骗他们,据虞喜等探马轻骑送回的消息看,齐人这次攻夷仪是分批集结军队,只带去了四万左右,加上后续的辎重,不超过五万。其余几万隐形战力不知是没有动员呢,还是正在来西鄙的路上呢?
  至少,东阿、平阴一带的确有数千齐国邑兵对西鲁虎视眈眈,无恤在防备着他们,他们也在防备赵无恤进攻齐主力的侧翼,去年乌亚旅惨败被赎回后,可没少向他们夸大武卒的强大……
  于是乎,被无恤吓了一吓的各位大夫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散伙的事情暂时没人提了。
  ……
  “声言击东,其实击西,齐国人玩的好手段……”阚止摸着蓄须的下巴啧啧称奇。
  距离齐人攻夷仪的消息传来已经过去了数日,廪丘邑寺,无恤手下的军吏和谋臣们齐聚一堂,围在地图前讨论应对之策。
  虎会跟赵鞅打过不少仗,和善用兵的邮无正共事过,对晋国内部军务十分熟悉。
  “晋军东进攻齐,一般只有两条路,一是越过卫国,从鲁西鄙沿着济水往东北去,二就是经中行氏的东阳,从夷仪进攻,所以夷仪就如同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阚止插话道:“如此说来,比起打鲁国西鄙,攻夷仪要重要多了,张子战前就说齐人攻西鲁之举让人疑惑,如今果不其然。”
  无恤道:“看来齐人图谋夷仪,非一日之谋,想想也对,高唐陈氏就在旁边,岂容中行氏长期盘踞?二三子今日便说说看,夷仪能否守住,若是守不住,会对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虎会道:“夷仪经过邢、卫、中行百年经营,城坚池深,齐人发数万大军攻打,若是无援,虽然陷落只是个时间问题,撑上月余倒是没问题,或许能等到晋军抵达。”
  现在齐人发难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晋国了,之前齐欲攻西鄙,只有赵氏因为心系无恤,集结了军队随时准备驰援。现在已有一师之众开到到了温地,加上温大夫赵罗的军队,可出兵五千。
  坐于赵无恤下首的张孟谈在心中算了一下,捋起宽袖,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向晋国方向:“但范、中行却无甚准备,此番仓促应战,东阳之地、鼓、肥、柏人,中行能发兵万余。朝歌一带,范氏也能提供万余的兵卒,与齐人相比依然处于劣势。”
  无恤向朝歌以北,柏人以南的位置努了努嘴,冷笑道:“孟谈别忘了,还有与中行氏有姻亲的邯郸氏,他们有大县邯郸,还有几个城邑,可出近万之卒。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邯郸对赵氏大宗的命令已经听调不听宣,反而成了中行的盟友。”
  张孟谈点了点头,赵无恤和邯郸稷在晋国泮宫的冲突,他就是亲历者。
  “现在晋国有些地方秋收还未结束,从开始集结、治兵到上路,这几处的援军一个月大概能开到夷仪,虽然依旧无法与齐人直面对抗,但让他们有所顾虑,不敢强攻城邑是做得到的。”
  “如此算来,齐人虽然战略欺骗成功,可也不是必胜之局,难道说,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无恤和张孟谈的目光齐齐盯向了地图的南端……
  “还有卫国!”片刻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无恤语气急促:“卫侯自从上次荧泽之盟后,一直对晋国,对我夺其甄邑有怨愤之心,早想脱离晋国控制已久。这次齐国攻晋,正是再度叛晋就齐的好时机。虽然不知道卫侯和齐国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从现在的局势看,若是在范氏和邯郸氏准备支援夷仪,卫军突然出动,攻入晋国境内,这两家的军队就不得不推延东进的时间,为齐人拔城赢得时间!”
  虎会也认同:“没错,拔除夷仪后,卫国的东北两面就完全被齐人包围了,对解除晋国、鲁国对卫国的夹击十分重要。同时齐军还可以隔着黄河与晋国对峙,若是形势有变,随时和齐庄公时一样,主力打穿东阳,直插富庶的邯郸、朝歌、南阳等地,登太行,羊肠坂以东的县邑便要无日不惊了!”
  有了虞喜等探马轻骑传回来的即时情报,有了子贡手下商贾打听到的零碎消息,加上虎会对晋国内部军力的了解,结合张孟谈对局势的推演能力,齐人此次举国而战的目的渐渐云开雾散。
  现在的情况是,若局势一如他们推演般一一应验,齐军攻克夷仪,就赢得了这场争霸战争的主动权!
  冉求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地听着,此时他心生一计,道:“纵观局势,只有在温地的五千赵氏偏师,还有司寇的数千武卒、邑兵能对卫国形成夹击。如此,则可让卫侯无法顺利实施与齐国商议好的计划,阻止齐人拔夷仪,阻止齐国获得战争优势,事后不失为大功一件!”
  “或许,司寇便能因此而归晋了!”
  一时间众人停止了讨论,室内寂静无声,数道目光定在主君赵无恤身上,他们的情绪各不相同,晋人虎会等人光中带着殷切,鲁人阚止等人眼里则有些担忧。
  而第一谋臣张孟谈,则抿着嘴角,低头把玩起顺手拾起的一枚象棋。
  无恤知道,那是枚黑色的“卒”,在家只能直走,过河却能横行的小卒。


第390章 何去何从
  一刻后,军议结束,人走屋空。
  张孟谈俯身一边小心地卷着地图,一边说道:“司寇最后还是婉拒了子有的建议。”
  无恤坐在席上沉吟了片刻,想起冉求的提议,想起方才那阵沉寂,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子有知兵,且眼光独到,可惜他的性子正而不诡……”
  冉求是赵无恤发现的将才,也是个可以托付重任的敦敦治吏,可惜人哪有十全十美,他的情商以及对局势的观察比张孟谈、阚止差了不少。
  无恤轻笑:“也罢,不诡便不诡,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子有性情如此,难怪喜欢堂堂正正之师列阵而战,战势上虽然有创新,但都在阵法和兵种上,却不太用奇谋诡计。”
  纵然如此,往日治兵军演时,羊舌戎、穆夏、田贲、虞喜、伍井等人却无一能敌。唯独虎会依靠作战经验老到,能胜之一筹,等这仗打完后,有过历练的冉求大概就是无恤手下除虎会外,第二个能独当一面的军吏了。
  ……
  冉求退下后有些莫名其妙,虽然方才话刚脱口而出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却不太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归晋,这是赵无恤在朝见鲁国君臣时常挂在口边的事情,也是鞭策手下晋人们筚路蓝缕的动力,可事到临头有了机会,却为何以“不可轻举妄动”为由搁置了呢?
  他思索再三,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些东西,但又无法确定。这一夜冉求辗转难眠,便摸着黑起床,让人备好礼物,等到第二日宵禁刚结束,便带着随从抱着一只士见礼用的野稚赶到阚止的居所外静静等待。
  在赵无恤手下做事的属吏都过得挺滋润,俸禄粟米足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私属,若是花的不大手大脚,还能有些富裕。此外,出手阔绰的主君还会帮你把住房问题一起解决了,中级军吏和属臣自有居所,冉求和公西赤住处邻近,阚止则傲然独处一边。
  但冉求却舍近而求远,一来是因为公西赤作为邑三老,并未参与今日的军议。而阚止作为无恤身边佐吏谋臣,却得与听闻,谨慎的冉求牢记军务不得外传的禁令,绝不会以身一试士师成抟负责的军法刑罚。
  二来,他觉得师弟子华的性情有时比自己还大条,恐怕理不清这其中的各种关系,反倒是阚止经常玩弄阳谋阴谋,向他请教或许能得知答案。
  平日冉求为人低调小心,交游不广,很少过来,今天来此拜访殊为难得。
  不过看来阚止也是这样的人,他的府邸门可罗雀,连过路的人都没几个。冉求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朝食前后,门总算开了一边,看门的阍人揉着眼睛往外一瞧,有个士人在外等待,便忙不迭地去告知主人了。
  他心里暗道奇了怪哉,自家这位主人人缘极差,自从搬到这儿以后,鲜有人来拜访的啊!
  没多会,阚止趋行而至,口称“稀客”。他邀冉求入内,冉求这才发现,这座由赵无恤馈赠的小小居室和公西赤那处大小相同,里面却完全是两个样子。
  公西赤喜好享受,虽然俸禄不多,但即便向人借贷,也要维持侈靡生活,他府中高车肥马,轻裘鲁缟充斥内外,瓷器玩好陈列其间。
  但阚止这地方却不同,家中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虽然不知道他在阚邑时是什么样子,但至少现在看上去十分节俭清廉。
  冉求此时尤未多想,只是暗暗思索道:“我也得劝劝子华,私行勿要太过侈靡,司寇虽然让子贡经营奢侈之业,却将这股风气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领地之外!”
  随后,两人在席上分坐后,冉求也不多客套,直接表明了来意。
  “还请子我教我!”他长拜发问,问的自然是昨日军议时发生的事情。
  阚止挥手将侍奉在旁的竖人隶妾退下,移席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本来应该秘而不宣,不知道的就不要问,知道的也要烂在肚子里。但我明白子有是个能守住话的人,便破例为你解惑一次,你平日为人谨慎,昨晚的提议,确实莽撞了些……”
  “司寇多次说过欲归晋国,晋人同僚们也不时露出思乡之情,我本以为……”
  “道理上没错,但却不能现在说出来,尤其是不能从吾等鲁人口中说出!”
  “求愚钝,还望子我教我!”
  阚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分析道:“看一看典史便能知道,晋国之政,内斗与外争从未停止过,当年范文子就曾说过,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必然会偏于一边。如果偏重于外患,晋国诸卿合力对外,那局势还可以补救,如果偏向内斗,那政出多门,晋国就危险了。”
  “子我的意思是,司寇的选择,是考虑到晋国内争的缘故?”
  “没错,从司寇被逐出晋国时起,晋人齐心对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子有恐怕不知道,赵与范、中行有隙,几乎到了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程度,可不是一次援救和市恩能解除的。你说,司寇怎可能为了救中行的城邑而在火中取栗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司寇此次保全了夷仪,为晋国立下大功,那样真的就能回国么?或许会更受忌惮,归国之事只能依靠赵氏和司寇自己,指望晋侯开恩,指望其他诸卿?嘿,恐怕永无归期!”
  ……
  在阚止将其中缘由叙述一通后,冉求顿时出了一头冷汗,暗呼侥幸。自己这次莽撞的建议,还是不懂晋国内部纷争的结果,差点坏了司寇的大事。
  冉求也意识到,自己身为军吏,只需要考虑如何胜于战阵,赵无恤要考虑的却更多。他眼里的齐人是敌国,可在赵小司寇眼里,说不定还是削弱中行氏的利器咧!
  阚止继续提点他道:“更何况,子有想过没有,若是司寇此时归国,西鲁的局面,尤其是三邑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是继续作为鲁国的城邑领地,由国君和三桓指派新的大夫来统治呢?还是继续保有在司寇名下,在他归国的交割给晋国,从此成为赵氏的一块飞地。”
  虽然第二种情况在春秋多有发生,比如郑国和宋国的卿大夫都曾接受晋国的赠地以作养邑。但冉求觉得,鲁侯和三桓只要还想留下半分邦国脸面,就绝不会允许第二种情况发生。
  于是阚止便顺着这种可能性继续往下问:“那子有你呢?到时候是随司寇去晋国,从赵氏门客家臣从头开始呢?亦或是留在三邑侍奉新的主君。”
  这下冉求便两难抉择了,他舍不得鲁国,舍不得夫子和师兄弟们。但经过一年的任职,他对目前的状况十分满意,赵无恤也是极为少见的明君,不以亲疏而以能力择才,若是换一个主君,是否能像赵无恤一般敢放权,敢提拔呢?冉求觉得不可能再遇到了。
  所以若是无恤归国,他作为事君的家臣,或许会追随而去。这本是这数百年来的常态,但遵守的人已经不多,因为这意味着要割舍许多东西,尤其是本地籍贯的属吏,恐怕不会追随吧。
  “无法抉择了?所以说,一旦司寇归晋,晋人们自然欢喜,但吾等鲁人便要为难了,或是背井离乡,或是硬着头皮留下来,以三桓的胸襟,恐怕再也不会重用吾等。”
  冉求恍然大悟,他感谢了阚止一番,临走时还提出下次再来拜访。
  谁知阚止话说得十分决绝:“我的门楣,子我还是少来为妙。”
  冉求愣住了,虽然阚止与无恤手下的属吏们,尤其是孔门弟子关系十分一般,可哪有这样的送客之法,也太过无礼了吧。
  “我对子有有几分欣赏,不似与子贡、子华一样话不投机,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澧,何必日日相会互访,更何况……”
  阚止整理了一下衣襟,傲然道:“不瞒子有,司寇恐怕会在战后设立监察史之职,我便是第一个人选。我如此作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见谅。”
  “原来如此,恭喜子我了。”
  冉求了然,所谓的监察史,便是赵无恤打算新增加的属吏。地位不高,属于百石吏,比邑宰、邑司马、邑士师还低,只与邑三老相当。三邑只设正副两人,负责代替越来越忙的赵无恤巡查亭、里,对基层的行政事务进行监督。
  这个职位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对赵无恤的忠诚,不结党营私,第二是不畏强暴,第三便是清廉!
  如今无恤手下能用的人才已经不少,而且涵盖了方方面面,但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性格独特的阚止等寥寥几人,任命本来已经下来了,却被突然的战事打断。
  这职位少不了奔波劳顿,俸禄虽然不高,但权力不小。无恤就是想用阚止这个要人缘没人缘,又不怕得罪人的家伙将官僚们可能滋生的腐朽之芽扼杀在萌发状态。
  冉求拜别后暗暗想道:“子我性格高调,初来乍到便和司寇倚重的子贡有了冲突,我还以为他没什么心眼,谁知竟是刻意营造不党不私的形象。他在家如此节俭,大概是在学季文子的克俭持家罢?此人他日必成大器!”
  不过冉求却不见得认可阚止这种刻意为之的“伪饰”行为,更不会效仿。
  与此相对,他恍然想起了同样字“子我”的宰予,虽然那位师兄也有些“伪饰”的性情,但和阚止的孤僻独立正好相反。
  宰予来廪丘参与会盟时曾拜访公西赤,捉着他的手说了这么一番话。
  “如今除了晋国旧人外,子贡、子有,还有你是最受重用的一批。正如夫子说过的,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汝等还要向司寇继续引荐同门,愈发抱团才行,如此,君子便会充斥幕府上下,才能更好为司寇效力!”


第391章 赵鞅出征
  阚止分析的不错,但却也有没能看到,或者说并未给冉求说透的地方。
  赵无恤不是不想回晋国,而是时机未到,他现在就像张孟谈手里的那枚黑色小卒,在車马相帅的夹缝里毫不起眼。在晋国内,他身上套着无数层束缚,晋侯的,诸卿的,甚至是来自赵鞅的,他只能按照限定的规矩,默默的向前拱。但出了晋国,便如同过了河界,能在棋盘上横行无忌,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回晋国不是最终目的,若是让他放弃一切手上的权势,回去继续做一个仰仗赵鞅满意才能获得世子之位的小庶子,那还不如杀了他!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来到鲁国后,赵无恤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六万人口,胜兵四千。让自己和赵氏变强才是最终目的,在鲁国能得到的东西,远远不止眼前这些。
  西鲁各个邑已经完成了布防,郿邑凭借湖泽为防线,派人稍微盯着便可,齐人既然主力去了夷仪,尽全力还恐怕不能攻陷,短时间内,东阿大夫和平阴大夫手里那几千人,恐怕没有两面开战的心思,即便有,也仅是持重而不太可能冒险。
  秦邑那边,赵无恤指派了羊舌戎和高鱼大夫带了两千邑卒过去支援,加上从范邑运来的充足粮食,齐人少了一万,别想轻易破邑而过。
  大野泽边上,无恤打算让虎会管理郓城防务,千余亭卒配合中都、阚邑,以防守的姿态应对盗跖可能发起的突袭。
  至此,赵无恤手头还剩下一千武卒,一千邑兵的机动部队,驻扎到了甄城,可以北援秦邑,也可以随时渡过濮水攻略卫国!
  夷仪被围的消息也传到晋国去了吧,中行氏现在大概已经急得跳脚。无恤觉得,自己得和赵鞅好好合计下,如何在中行氏顶住齐人主力压力的情况下,在乱局中火中取栗!
  他已经有了个绝妙的主意,也派人送到了赵鞅的手里,希望自己这位古道心肠,以前一心为晋国求霸的父亲在政坛上跌了无数跤之后,能看透这世道的真相……
  ……
  时间一晃,很快便到了天气转冷的九月中旬,晋国赵氏猎场绵上,五千兵卒集结于此。
  绵上已经没了三年前狩猎围场的模样,成百上千的营火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排列整齐的马匹绵延数里。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一整座树林砍伐而光,这里布满了营帐,人来人往。
  晋阳和马楼等领地的家臣、小宗响应了赵鞅的号召聚集于此,共有兵卒五千余。
  他们的主君赵鞅则站在鼓车上,他一身黑色甲胄,手扶长剑,眸子里带着几分期许。
  从十余岁时以庶子身份持戟添为黑衣开始,这不知道是赵鞅第几次出征了。以往大多是为晋国的霸业而奔波劳碌,如王子朝子乱,伐陆浑戎,还有去岁的争卫之战……
  五年前,晋国最有希望独霸天下的皋鼬之盟被范鞅和中行寅因私欲败坏后,他还生气得很,公然祭拜了被活活气死的郑国执政子大叔,从此和范氏、中行结下深怨。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
  最初传出的消息是齐人将攻鲁国西鄙,赵鞅之子无恤的领地就在那一带,当时中行氏和范氏是怎么说来着?
  中行寅笑眯眯地说:“用兵不违农时,秋收时治兵恐怕有伤农事,至少要挪后半月乃至一月方能征召……”
  当年两人同在上军,赵鞅为主,中行寅为副,却对他这个上司很不尊敬,冲突没少发生,甚至演变为年轻一辈仇视相杀,范嘉溺死,赵无恤被逐的事情来。
  范吉射干脆不说话,只是冷笑不已,他就巴不得有杀子之仇的赵无恤被困,死于齐人的刀兵之中。知伯这只老狐狸也顺水推舟,对征兵之事并不上心,韩魏虽然愿意在粮食和沿途驻防上帮助赵氏,却也不愿意出兵同往。
  若是没有后来的事情,晋国五卿甚至连鲁国丢了,都不会提起太大兴趣去救援。
  当时赵鞅气得直咬牙,他怒其不争,又心系儿子安危,急令董安于治兵于晋阳、狼盂。而下宫左近的一师之众则让邮无正越过太行,此时应该抵达温地了。
  谁料最后事情却急转直下。
  一个月前,齐攻夷仪,晋国东境顿时告急。往常齐人纵然胆大,大多数时间都只是间接进攻和争取晋国的盟邦,很少敢直接攻入晋国本土的。所以晋侯慌乱不已,六卿则一时愕然,但随即便各自忙活开了。
  春秋无义战,最不缺的就是战争,晋国的体制说白了就是军国主义,六军将佐既是六卿,晋国先军政治,无年不战,对这类事情都习惯了。
  其中最急的,自然要数夷仪的主人中行寅,接到消息的当天,他便在朝堂上大力请求晋侯征召全国兵卒去支援,赵鞅想到这胖子涨得通红的脸,心情就一片大好。
  晋侯还是很关心夷仪的得失,晋国霸权得失的,他给六卿下了严令,让执政知跞主持。
  可知伯对中行氏领地,乃至于晋国霸业能否保全依旧漠不关心,过去,凡是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知跞总习惯避让甩锅。
  当年和籍谈一起出使成周,遇到周景王的刁难,他见情况不妙就让籍谈应答,结果籍氏留下了“数典忘祖”这一恶名。等到鲁昭公被驱逐出国,来到晋国寻求仲裁时,知跞见这位丧家之君性情实在太过刁钻,于是便捂着耳朵推脱了职守,把球踢还齐国。
  他没有当上执政前,隐身于范鞅和赵鞅这两个强势的上司下属背后。执政后虽然多了些担当,勉强主持了一次支援鲁国,反攻齐国的战争,但凡事依然想指派赵鞅去出头,让赵氏的力量去与齐人消耗。
  这一次,赵鞅却推辞了,自从铸刑鼎事件后,被范鞅等人利用戏弄过多次后,赵鞅也渐渐学聪明了,以往都是赵氏在流血,其余诸卿在后方无所作为,这回让中行氏挡挡枪有何不可?
  “鞅带着偏师辅佐中军将即可,哪能枉自称尊,僭越主帅之职?”
  于是乎,这次出兵便成了中行、范、赵、韩、魏五家均摊的事情,知氏上次出过兵,在太行以东少有领地,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守,知伯以执政身份遥遥指挥。
  若用赵无恤的话说,晋国现在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何况执政自己就是最自私的一个。
  比起边鄙之患的齐国,晋国六卿内部矛盾已经成了主流。即便是一个初入新绛的卿族少年,只要在泮宫里摸爬滚打几个月,在晋国贵族圈厮混上几年,就再也没人说得出“由我失霸,不如死”的豪言。
  当年外战急先锋卻氏,鞌之战,鄢陵之战都立下巨大的功勋,结果如何?一转眼,就被栾氏、中行氏利用晋厉公灭了满门!
  六卿再也无法信任地把后背交给对方,再也无法全心为晋国谋取霸权,每次战争都会留一大半,甚至是全部的兵力留守,也难怪霸业越来越凋零。
  所以,这一次赵鞅是因为自家儿子,还有董安于的谋划而出兵,他要为家族的利益而战!
  ……
  当然,顾虑到自己的声望和国人舆情,姿态上也得做足,他明面上也是受了君命,要去抵御齐人入侵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邮无正带着温县兵卒,去韩氏的州地驻防,与赵无恤的西鲁遥相呼应。
  他甚至还十分大度地给小宗邯郸氏放话,同意他们发兵相助姻亲中行氏,如今邯郸也竭尽全力,集结了八九千人,只等与朝歌的范兵汇合,便可凑齐千乘兵力进逼黄河,到时候齐人就别想安心攻城了。
  赵鞅自己则亲带的五千赵兵也会做出驰援夷仪的架势,但征召速度,行军路线,主攻方向就有很多可玩的花样了……
  临走前,他还完成了与吴国人的接洽,虽然在硬碰硬的战争中,赵鞅再不愿意让赵兵白白损耗,但在外交上,他还是尽力为晋国争取了一些东西。
  吴国行人屈无忌希望买些大原、代北、鲜虞良马南下,同时希望晋国能对楚国北境予以压力。
  前者赵鞅一一满足,后者他表示无能为力,齐国方面倒是能考虑一二,两家鏖战得越发剧烈,吴国就越能安心向南。赵鞅也希望吴国能做出北上的姿态,晋侯愿意承认吴人对徐国的占领,以及将郯国纳入势力范围的举动,甚至连海滨的莒国也没问题。
  对此,屈无忌无法抉择,只能说回去禀报吴王和大行人伍子胥知晓,再回复晋人。
  赵鞅对此并没有报希望,这一去一回可得三个月时间,到时候恐怕晋齐早已分出胜负了。
  吴国使节团也会随同赵鞅东行,他们接下来会穿过卫国,在濮阳呆上几日,然后访问鲁国西部,再从曲阜、邾国、莒国归吴。
  这路线和赵无恤的谋划正好重合,于是赵鞅便又向屈无忌提出了一个请求。
  “吾子无恤有信件至此,称西鲁缺人手,此次吴使过卫,还望能带上些许‘商贾’、‘工匠’‘隶臣’随行,可乎?”


第392章 忍
  绵上鹿苑,季嬴梦见母亲依然安在,父亲保护一切,她依然是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活蹦乱跳。阿弟尚未及冠,瘦得像把剑,在她在草地上打盹时握着马鞭守在她边上,暗夜之中轻浅地微笑。
  梦多么甜蜜,甜蜜的事总是不会久长,黎明无情地到来,阳光如同匕首穿刺而下,她浑身酸痛地醒来,孤独而疲惫。
  她因从成乡到下宫,再到绵上的旅途而疲惫,因阿弟和父亲陆续离开后,她必须承担的责任而疲惫。
  近来晋国风声鹤唳,太行以东又要打仗了,而季嬴匆匆到此,只是为了远远眺望,给父亲赵鞅送行。
  艳阳下,本来空旷的绵上猎场变得拥挤不已,人马嘶鸣声不绝于耳,赵氏家臣和私属们扎营的帐篷好似葛麻做成的蘑菇,遍布四野。在马车的帷幕里,她看见那些新投靠赵氏的门客,一个个都高昂着头,就指望着这次出兵能立下功勋,能被提升在聚贤馆中的等级,或者顺利转为属吏和军职。
  她还看到拿戈的兵、带剑的吏、戴胄穿甲的虎贲站在路边,他们刚结束了一场以狩猎为名的演练,无数矛尖闪着红光,仿佛正在泣血。
  还有前来旁观赵氏军威的吴国使节团,那些断发纹身的异邦人不屑地看着赵兵们列阵,其中几人颇有想上前较量一番的心思,看到季嬴走在车外的侍女隶妾们,还会故意发出一阵狼嚎般的喊叫。季嬴颦眉不已,因为母亲的言传身教,她对这些吴人一向是敌视而无好感的。
  仔细观察的话,他们队伍里夹杂着驱赶辎车的商贾工匠,还有喂养牲畜的虞牧,其中一些人的面孔季嬴熟悉无比。是赵氏下宫的黑衣卫士,连司士郑龙也在其中,他们本应该穿上黝黑的甲衣,护卫在父亲左近,却为何打扮成了这副模样?
  在季嬴私下里询问时,赵鞅看了他一眼道:“是你阿弟的谋划,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就不必知晓了。”
  赵鞅以往没少出征,但这次略有不同,季嬴在心系两个人的同时,还得承担下宫内务。
  “此次我让董子回下宫主持赵氏政务,外事由他,内事就由你了,等战事终了,赵氏的主邑便要迁徙到晋阳去,一应事务都要协调好,北方苦寒,比不了新绛富庶,还得做不少准备。”
  “唯……女儿知道了。”
  季嬴已经十七岁了,她和两年前相比变化极大,不仅是体态,还有性情和能力。她一手操办了成乡的瓷器生产,接管了下宫的种种内务。
  但夜深人静之时,少女只想痛哭一场,她实则真的厌倦了这种竭力坚强,如果能再一次,再一次变回年少时那个天真又胆怯的小女孩,就一次,真的……一天……一个时辰就好……
  但此番,她只能坚强,站在高岗上眺望,季嬴注视着赵鞅驷马战车上的旌旗。那是她毕生所见最为壮观的旗帜,白底黑边,绣着赵氏家族黑色的玄鸟纹,巨大、腾越而骄傲。
  抚着手边长大的小白鹿,季嬴昂头向昊天祈求。
  “只望此次父亲能旗开得胜,无恤也能心如所愿,早日归来。”
  等到卒伍全部开出猎场,季嬴看着眼前再度寂静空旷下来的绵上,心里想着等明年开春,家族就要北上晋阳。听说那儿地广人稀,单单赵氏划出的大原猎苑就有百里之广,或许可以里边多养些鹿,甲兵在外,赵氏的经济也不能落下……
  “不过,一旦去了晋阳,离无恤所在的西鲁又远了数百里。”
  良久,一首深婉悠长的《君子于役》在高岗上缓缓回响: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
  “卫侯此人虽然私行糜烂,对民众也不见得多爱惜,但在士大夫中风评却是不错,他天资聪慧,治国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的,尤其是能忍!”
  九月中旬,廪丘城中,赵氏邮无正师抵达南阳的消息已经传来,赵鞅也将帅主力越过太行东来。在中行、范、邯郸三家的目光紧盯东阳、夷仪,正忙得火热朝天地征召兵卒准备救援的时候,赵氏东西两位主政者却一直保持着对卫国的警惕。
  从去年的荧泽之盟后,有消息称卫侯对晋国强加的割地赔款“不平等条约”极为不满,他一直在与齐国接洽,随时可能再度反叛。
  “晋以力争,而不务德,自然就无法长久留住小国。”连赵无恤也不能不承认,在安抚诸夏维持国际关系上,这十多年来,晋国做的还真没齐国好。也就赵鞅在不停奔波,但放到大局上,却没什么大用。
  吃力不讨好的王道霸业时代已经过去了,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战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以后几百年的争霸,都会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最后演变为大规模兼并。
  无恤不知道,历史进程会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提前。
  总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开春时卫国没叛,入夏后也没有。直到齐国攻夷仪,濮阳那边依旧不见动静,只是在秋收后集结好了兵卒,举国之兵五百乘驻留濮阳,不知道意图何在。
  所以到了九月中时,连赵无恤都不得不对卫侯的隐忍感到佩服了。
  张孟谈在旁分析道:“虽然齐人日夜相攻,但夷仪毕竟是经营百年的坚城,至今外郭尤在。晋国援军还有些时日才能抵达,目前齐军主力只需面对中行氏少量邑兵骚扰。所以说,比起去年冒冒失失的和齐国盟会反晋而言,卫侯现在学聪明了不少,既然形势并不紧张,那他便可以等待最佳时机举旗。”
  无恤有些牙疼:“这一拖延,既能让我西鲁不能贸然挑起战事,又能在最合适的时候给晋国范、邯郸援军拦腰一击,使他们无法增援夷仪。”
  耳闻不如目见,经过此事后,无恤开始抛弃对卫侯这个男女通吃者的鄙视,重新把他当成一个重要敌人来考量。无怪乎,一年前和孔子在中都相见时,子路在侧,说起诸侯国君,孔子竟然认为卫侯在为政上是比较贤明的。
  无恤表示不解,当时孔子说道:“卫侯天资聪睿,他年轻时,因为弥牟的智慧足治千乘之国,其信誉足以守土,于是爱而任之;又有名为林国者,见贤必进,是以卫侯之朝无游放之士,一并贤而尊之;又有名为庆足者,卫国有大事必起而治之,无事则退而容贤,灵公悦而敬之。大夫史苟因政见不合就离开了卫国,卫侯就赶紧跑到郊外去野宿了三天,还停止了娱乐,一定等史苟回来后才回宫。他能有这样的作为,誉之为贤,不亦可乎?”
  齐豹、北宫喜之乱后,卫国竟然近二十年没有再遭内乱,中夏诸侯现在唯独宋、卫尊其君,这也是一个明证。
  但无恤在听过卫人子贡一些叙述后,却觉得这话有所偏颇。
  弥牟就是弥子瑕,他被重用可不止是因为有才,还因为是卫侯男宠的缘故,年老色衰就渐渐失宠,轮到公子朝受待见。那位林国举荐人才并不是没有代价的,被举荐之人得拿出一部分俸禄分给他。卫国也没有好到什么“朝无游放之士”的程度,子贡、子路就跑到国外讨生活了……
  他怀疑是孔子年轻时离开鲁国,受过卫侯礼遇的缘故,所以选择性无视了一些东西。没办法,夫子性情就是这么好恶分明,他近来就对赵无恤公然组织西鲁大夫私盟有些生气。
  阚止焦虑地说道:“无论如何,若再这么下去,吾等就会被北边的齐国东阿、平阴之师,卫国濮阳的五百乘兵卒,还有不知道何时会来袭的盗跖给夹在中间,反制得动弹不得。必须早日破局才行,否则,别说什么想在乱局中获取好处,说不定还会受损失。”
  “无妨,东阿、平阴的齐人偏师谨慎起见,只想挡着吾等北上,从未敢越过边境半步,有羊舌司马在,可以无虞。”
  “至于卫国……忍字头上一把刀,卫侯不动也好,他们的主力在濮阳,精力也被晋国范氏朝歌军,邯郸军吸引住了,正好让吾等解决一下大野泽的后顾之忧!”
  ……
  过去一年里,赵无恤一直在精心编制对付盗跖的大网,招募了三四千流民,甄别后分散安置在领地内。但若不彻底将盗跖势力击垮,大多数人依然会团结在他身边。
  可在打击盗跖的军事行动上,无恤却遇到了不少麻烦。
  且不说他那刚成军的舟师敌不过盗跖手下从小在湖沼长大的湖寇,就说在大野泽的边缘地带,军队的力量也很难深入。
  盗跖很聪明,他渐渐摸清了武卒作战的规律,线列方阵对上依然停留在“堂堂正正之战”的诸侯卿大夫军队时是占优势的。可对付神出鬼没,见利则聚合,不利则如鸟兽散的盗寇,一般只能冲散其主力,但围剿起小型部队,却占不了什么优势。
  所以,群盗现在觉得,自己只要别深入内陆,进入骑兵的活动范围即可。去年开春后,盗跖的手下外出劫掠也好攻城也好,都乘吃水浅的长船,不离开能行船的水边。敌来则退,乘船到大泽另一头继续劫掠攻城,在半沼泽地带作战,武卒也奈何他们不得。
  武卒内部的军吏们已经形成了一定的模式,所以邑兵、亭卒也是以这种方式训练的。
  所以夏天的时候,一支两百余人的亭卒追击群盗,就碰上盗跖亲自埋伏,他利用群盗如雨点般的投石索抛射打乱了亭卒的阵型,然后一拥而上摧毁之,等援军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次,共有百余亭卒死伤或被俘,是赵无恤势力在西鲁扎根后最大的一场败仗。
  无恤当时极为震惊,痛定思痛后,也开始改良武卒的阵法。他和冉求集思广益,结合群盗特点和前世见闻,研究出了一种“剿匪专用阵型”,这次正好能派上用场。
  “我自有主意。”
  无恤将目光从卫国移向了地图东面:“吾等这半月来的调动,可不止是为了单纯防御,郓城那边可布置妥当了?”
  “唯!子有遣人来报,说是万事俱备,只等柳下跖入瓮了!”


第393章 大盗的纲领
  大野泽南北宽三百里,东西宽一百里,从卫国巨野向北一直延伸到鲁国须句方止。北半部分流众多,夏秋有水,春冬变为泥沼,南部则常年波光粼粼。
  鲁、卫、宋、曹的野人和逃亡民众便在此啸聚山林,以盗跖为“将军”,有口数近四万,分别在湖边和湖中的数百个大小岛屿上求活。
  禹贡曾言:大野既潴,东原厎平,湖中最大的一座岛屿就叫东原岛上,其上方圆几里都是绝径林峦。岛上的群盗是盗跖嫡系,在他的组织下隐隐有了建制和分工,砍伐满山的苦竹做矛与弓箭,采鹅卵石和大木筑营扎寨,位于最高处的坚固大寨,自然就是“将军府邸”了。
  大寨的堂上,一位扎着扁髻,穿着干净葛麻衣物的老者正捧着两块简牍。向坐于豹皮榻上的盗跖汇报着什么。
  “将军,岛上的仓禀里已经能跑硕鼠了,虽说秋天正是鱼蟹虾蛤最肥美的时候,可就算把所有船都派去打鱼,也不够四万张嘴吃。岛上有零星的鹿群,还有野菜苍耳,只靠这些,今年冬天起码要饿死几千人。”
  管理岛上仓禀和食物的手下正在朝柳下跖抱怨和个不停,此人原先是鲁国大夫郈氏家的仓吏,郈氏被季氏所灭门后跑到了这儿。他先后投过五位盗首,最后在献出了上一位主人的府库后,成了盗跖的亲信。
  就在赵无恤拿盗跖有点难办的同时,盗跖也过的不舒心。相比过去数年间在大野泽周边的横行无忌,以及去岁十月之交的雄心壮志,如今他却有些灰心丧气。
  盗跖控制大野泽后,将各个岛屿上互不统属的人组织起来,因为湖中岛屿上没多少耕地,所以经济基础是女子负责渔猎采集,男子则在盗跖率领下外出劫掠周边城邑,抢来粮食和其他群盗不能自产的生活物资。
  本来按照盗跖的计划,去岁乘着鲁国内部大乱,他大可以劫掠阚陵的鲁公宗庙,发掘陵墓。再将那些贵重的明器遣人售卖到什么都敢买,也什么都敢卖的陶丘市肆上,换取兵甲衣食。
  可这一切,都随着中都和阚邑的两次失败而告吹了,他本来想着可以收拾旗鼓重头来过,孰料赵无恤在大野泽周边布下的网却越收越紧……
  柳下跖耳边又响起了老仓吏的絮叨声:“以往湖边还能打猎,自从那位赵小司寇为政后,沿着湖泊西岸建起了几十座亭舍哨所、高数丈的夯土烽燧也陆续立起。乡里的亭卒日夜训练不休,虽然敢深入湖沼的那些人都被吾等灭了,衣服剥得干干净净。可他们下不来,吾等也上不去,敢零星过去的人都被抓了。到了七八月后,大野泽边的鲁国城邑都开始有样学样……”
  盗跖默默听着,脸色阴沉,他能感觉到,从占据郓城时起,赵无恤就在精心地编织着擒拿自己的大网。整整一年了,他非但没有撞破赵无恤的包围,反倒被越收越紧。想要彻底灭了盗跖难,但赵无恤的手段也让他如噎在喉。
  他极盛时号称从卒九千,可去年被赵无恤在中都、阚邑连续打击过两次,又被“徕民”政策吸引去不少人后,如今手里能外出劫掠作战的青壮男子也就五千,精锐不过千余。
  虽然渐渐摸清了赵无恤武卒的作战特点,采取了行之有效的应对之策,但仅有的一场小胜,杀敌百余比起整体上愈来愈艰难的局面来又算得了什么?
  想在西鲁劫掠已经越来越难了,入夏后他试图进攻湖北岸西岸无果,只能退回来攻略南岸的巨野等地,可那些粮食吃到现在也所剩无几。
  “据跑回来的人说,青壮男子是被带到廪丘、甄邑种地,妇女老人则投入廪丘外郭的‘流民营’中,由工匠教授纺织和做些零工,虽然苦些,但能吃饱!我去其他各岛征粮时,好几次都听人说若再挨饿,还不如带着家眷偷偷出湖,去投靠郓城,做赵小司寇就得顺民算了。总之,将军您得想些法子,否则冬天一到,郓城那边再开粥棚放粮的话,东原岛上的人忠于将军,或许还不会跑,可其他岛上,起码得少一半……”
  “够了!”
  老仓吏吓得身体一颤,住了嘴。
  盗跖拍案而起,他再也不想听下去,虽然赵无恤在军事上已经奈何他不得,但这项徕民之策正渐渐显露威力,仿佛扼在盗跖喉咙上的手。如今已经有四五千人投奔过去了,其中还有不少青壮男子。
  自己每削弱一份,敌人就会强大一分!这个道理,柳下跖怎会不懂?
  “赵氏子手段连续不断,难不成我就只能听之任之,没有应对之策?二三子,吹响螺角,派出小舟,召集所有人来东原岛,就说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
  百级狭窄的石阶路从山顶的大寨通向渔村,石山背后为秋末里狂风呼啸的岛屿丘陵,更远处则广袤无垠的大泽。
  柳下跖很早便起来了,在山顶上停顿良久,等待东方日出。即便在这里,他仍能清晰地听见浪涛不倦的隆隆拍打声,仍能清楚地体会到大湖愤怒时蕴含的力量。
  渐渐地,世界有了色泽,他看着清风吹散薄雾,朝阳的曙光照亮云层,天空变为鱼肚白的红晕,黑暗的湖泽化作苔藓的灰绿。
  他拔出皮袋的木塞,灌了一口浊酒,然后开始低头审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力量。
  东原岛西高东低,连天芦苇丛中,有港汊纵横数百条,可以通向大泽的各个位置,也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今天,渔村和码头停泊了渔船数百条,运兵作战的长船数十艘。
  等曙光照到河滩上时,在船上过夜的人尽皆苏醒过来。掀开已经不再干燥的稻草毯子,陆续停泊登岸。他们或衣衫褴褛,或穿着鱼皮鹿皮服,手持竹矛、鱼叉,背着短弓。这是被城邦国人称之为“盗”的一群人,柳下跖的子民,他们离开洞穴和茅屋,离开渔村和滩涂,连夜来到东原岛,大野泽的心脏所在。
  打渔为生的土著夷人们燃起枯黄的芦苇,清洗鱼肉准备朝食。其余没带粮食的只能咽着口水干看,不时发生因抢夺食物而引发的骚乱。师帅、旅帅、十二岛主,三十六洞主各自约束着自己的手下,他们应召而来,齐聚一堂,仰望着从大寨顺着山路走下的“将军”。
  柳下跖没戴胄,身上只穿着陈旧的皮甲,身后随从不多,但谁敢怀疑?谁能怀疑?他才是大野泽真正的王者!
  “见过将军!”
  群盗沸腾了,牛角号,螺号不时响起,更多的人则敲打竹矛和木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敲打声响彻岛屿,最后吧嗒吧嗒的敲打整齐划一、摄人心扉,犹如上百根大树在互相搏斗,直到盗跖双手往下重重一按,让他们安静。
  敲打声停了,不少人乘着这间隙,叫嚣着今天要喝到“将军”赐下的浊酒。
  柳下跖络腮胡遮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他一挥手,身后高壮的亲信们便肩扛大木箱挤上前来。
  “酒有的是,稍后人手一盏,现在,让我带给你们大野泽西岸的财物,都是吾等如今最缺的东西。”
  普通盗寇们欢呼起来,有人已经做好了上去争抢的准备,慷慨,是他们支持盗跖的原因之一。而群盗首领则面面相觑,如今东原岛面临的局势他们清楚,哪里还有余财发放?这莫不是散伙的节奏?
  第一个箱子被打开了,淡黄的颗粒如雪崩般四散而出,未脱壳的粟米稀里哗啦。
  第二个箱子打开,粗糙的葛麻布匹铺满了一小块地面。
  第三个箱子打开,满满当当的青铜农具碰撞到一起叮咚作响,众人看到其中有铜镰和耒耜。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汝等的妻儿父老在挨饿,大野泽却不出产粮食。每年一入冬,窝棚抵御不了寒风,汝等便会夜夜受冻,大野泽却无桑麻之利。如何才能拥有这些,去抢掠么?吾等岁岁如此,但这和农稼一样,年景好时仅得粗饱,不好时家中就会饿死人。这湖泽虽大,却养不活四万人,只有土地,只有耕种,吾等才能活下去!”
  群盗愣住了,随即有人悲哀地嚎叫起来:“将军!吾等便是从鲁国逃出来的庶民,鲁国行税亩,作丘赋,每年泰半的收成都要交给邑宰,邑宰交予大夫,大夫再交予三桓,层层盘剥。此外还有无数劳役,或修公陵,或建宫室城池,吾等不能活命,只能逃入大泽投奔将军,将军这是要赶吾等回去么?”
  “非也!”柳下跖连忙在舆情鼎沸前大手一挥,大声说道:“不是回去再受压榨,而是吾等自己去将土地夺来!”
  “将土地……夺来?”师帅、旅帅、岛主洞主们都怔住了。
  “然!和去年一样,濮济之间又到了战云密布的时候,晋齐鏖战不休,随时会波及到鲁卫。一旦战乱四起,吾等的机遇就到了,我不日便将带人外出抄粮,此番我自己不取斗米匹布,统统分予众人!待足兵足食后,再转而攻城掠地,这次不是来去如风,事成之后,吾等便可迁出这块荒泽之地,直接占城而立!”
  这个念头在盗跖脑中存在已久,在和孔子的辩论时萌发,受赵无恤刺激成型,他今天竟一并吐露出来了,顿时在人群中惊起了一片滔天骇浪。
  “到时候我为将军、邑主,将伐贪婪之城,诛无道之君,均贫富,等贵贱,人者有其地,而无赋税之忧!”


第394章 圈套
  柳下跖觉得,自己又到赌一把的时候了,一如他当年孤身逃出鲁城的那一夜。这次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配合着齐晋鲁卫混战的时机,占几座城自立算了!
  “到时侯我为将军、邑主,将伐贪婪之邑,诛无道之君,均贫富,等贵贱,耕者有其地,而无赋税之虞!”
  盗跖话音刚末,整个渔港数千人一下子沉默了,脑子里在努力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从古至今,有无数支“盗”遍布九州,但多半骤兴骤灭,却从来没人提出过类似的纲领。
  “柳下跖!”忽然有人跳了出来,指着他叫骂。是一位地位仅次于盗跖的“师帅”,他占据了湖北面的一座大岛,上面有人口数千。
  “你的理智全在去年那场大败里丢光了?连湖岸都保不住,凭什么去夺取城邑?到那时,恐怕会引来诸侯围攻,死无葬身之地!”
  连续的失败和困境让盗跖在群盗中的威望一跌再跌,这也是他不能再坐待的缘故,必须有一场胜利来巩固他在大野泽说一不二的地位。
  柳下跖反唇相讥:“难不成师帅的岛上还有埋人的土地?够埋你,可够埋在场的千余部属?师帅,你与我一样身经百战,可在场众人除了我,还有谁曾踏入过鲁城公宫,还有谁更懂诸侯形势。我曾是卿大夫们的座上宾客,知道他们有多贪婪懦弱,我也曾潜藏民间,知道庶民的苦楚,只需登岸后振臂一呼,活不下去的野人们会首先响应,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然后是隶臣、国人……”
  那师帅哑然,声音顿时软了下来:“那吾等要攻打何处?”
  “首攻郓城。”
  “什么!”那师帅大惊,“为何要去郓城,吾等在水中尚能一战,上了岸,哪里是赵兵的对手?”
  “大野泽周边,最富庶的当数郓城,其地一岁二熟,秋收后仓禀装得满满当当,粟稻都要溢出来了。更何况,我在邑中还有内应,所以知道其虚实。”
  虽然赵无恤手下负责徕民的吏人排查甄别极其严格,但依然有不少盗跖安排的亲信混了进去,不时会传出一些消息,盗跖两相对比,以判断大泽西边的情况。
  “我听闻齐晋交战于夷仪,赵无恤在郓城的兵卒大半被抽调去了齐鲁边境上,此城空虚,大可乘虚而入。抢掠各乡里仓禀的粮食后,吾等便可足兵足食,但此邑城坚,恐难攻下,不可久留。接着南下卫国濮南地,攻略巨野等一二城邑,等卫国也卷入战乱,顾不上吾等时,便能长期占有了。”
  偷窃之前,判断情况以决定是否可以下手,为智;能猜出房屋财物的所在,为圣;行动之时,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为勇;盗完之后,最后一个离开,为义;把所盗财物公平分给手下,为仁。
  智、圣、勇、义、仁,这便是他柳下跖的“道”!
  多数人信服了,那师帅却不听,他早就想脱离盗跖的掌控,于是便拔出了腰间的短剑,孰视周围众人道:“也可能被箭射死在城郭之下,你要去便去,乃公可不会陪你送死!二三子,不愿去郓城的就随我离开……”
  在场一部分人虽然对等贵贱,均贫富,耕者有其地的口号心动不已,可对郓城兵卒却心存忌惮,闻言也打算风随云动了。
  然而,话音未落,一支毒蛇般的利箭便穿透了那师帅的喉咙,滚烫的鲜血溅了旁人一脸。
  巨大的岩石上,柳下跖粗壮修长的双臂挽着弓,弓弦还在微微震动。
  “在我面前拔尺刃者,死!”
  盗跖身后的亲信们也纷纷弓箭在手,或是在投石索的皮囊上放入圆石,对准了那师帅的属下。
  “敢不从将军之命者,死!”
  柳下跖果断射杀了那首领,压制了一场分裂,在场群盗愣了半晌,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远处几声水鸟的啾啾鸣叫。
  “小盗如果想要发展壮大,成为大盗,成就一番大事业,就必须采取圣人之道,否则,就只能成为蝇营狗苟的鼠辈之贼!从尧舜至今,可有哪一支盗寇有我如今的规模和成就?随我搏一把,汝等就能重新登岸,后半生享受衣帛美食。”
  他再挥手,老仓吏带着众人打开了盗跖带来的所有箱子,这次可不是粮食和农具。搜遍东原岛,能凑齐的所有钱帛财物呈现在旅帅、岛主和洞主们面前,扑上去双手攫满丝帛的匪首第一个喊出盗跖的名字。
  “跖!吾等愿随将军登岸,人者有其田!”
  盗跖之徒,他们一向如此称呼自己。
  “跖!”那些从鲁卫宋等国逃来的有地国人喊道。
  “跖!”接着是野人、氓隶、本地的土著夷人。
  “跖!跖!跖!”呼喊不断蔓延,不断增强,终于变成咆哮。声如雷霆,震撼岛屿,好比雷神在翻卷乌云。
  上千个嗓门在高呼柳下跖的名字。
  按照柳下跖的想法,此计若成,退则可以带着人口粮食退入大野泽,进则可以逼着这齐鲁卫晋几家势力招纳他做一个大夫、邑宰,至少能让手下人活过这个冬天。
  若是形势再好点,甚至可以独立于诸侯间!
  到时候,他柳下跖,就能从窃针线的小盗变成窃城池邦国的大盗!
  ……
  九月下旬的一个凌晨,乘着尚未消散的夜幕,数十艘长船,百余小舟缓缓靠岸,两千憧憧黑影窸窸窣窣地爬上了郓城东面十余里的湖岸。
  柳下跖之所以选郓城,也是无奈,因为卫国那几个临近湖泽的小邑他春夏时才抢过几次,现在恐怕没多少余粮。中都、阚邑近来防备严密,只有郓城这边因战争调动的缘故松弛下来,若不抓紧时机抢上一波,再过些天,机灵的赵无恤恐怕会将这漏洞填补上。
  他知道这是在冒险,可若不让手下人吃饱,如何攻城夺邑?
  盗跖白天时放出探子上岸窥视,居然只有一人遭追捕,其余都返回汇报,说是郓城防备已经抽调一空。这在两个月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越是如此,盗跖越是感觉情况有些不对,所以刻意将一半的人留在了岛上,自己只带三千余来抄粮。
  才刚登岸,他们便被高达数丈的烽火燎台发现了。
  烽燧白日用烟,晚间用火,于是乎火光点燃,瞬间传到了下一处,湖岸边连绵的烽火陆续亮起,盗寇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有盗寇慌张地说道:“将军,吾等已被发现,不如撤吧!”
  “不,熄灭燎火后继续深入。”
  手下们不知为何,盗跖解释道:“赵氏子狡诈,我最初觉得这次郓城空虚是他的计策,可若真想诱吾等深入,烽燧便不会燃起。如今反倒说明他没留后手,何况燎火虽燃,但里面留守的人却逃得一个不剩,这要换了以前,他们定然会坚守抵抗,等待援军。此番弃逃,是因为他们知道,不会有人来援了……”
  轻易拿下几座空空如也的燎台后,胆大心细的盗跖让人留下守候,若是有什么异常,立刻点起黑烟,赵无恤用来对付他的利器,反倒为他所用,成了最好的撤退信号。
  盗跖继续带着人往内陆而去,一路上先是沼泽,然后是稀疏树林,最后是收割完毕,只剩下秸秆的水田旱地。
  靠着湖泽之利,郓城是鲁国为数不多以水稻为主要作物的地方,想到马上就能吃到黏黏的黄白米饭,这个月只在东原岛上吃过唯一一次饱饭的群盗们顿时口水连连。
  靠近第一个乡时,盗跖也和他的内应碰了面,带路者是个打扮成流民来投郓城的亲信,已经潜藏了大半年。
  内应道:“我听人说,赵小司寇要在北边与齐人开战,亭卒被去廪丘,连青壮们也充当劳役,运送粮食去往北边,乡里中只剩老弱妇孺。方才看到烽燧,得知将军来攻,亭长、里长便带着人投郓城了,如今周边几个乡里就像是门户大开却无人看管的府库,任由将军取用。”
  这个内应在郓城为邑寺耕田,他装作老实本分,自称从未杀过人,渐渐得到信任。于是入秋时便从氓隶被提拔为小小农吏,负责管理来投的流民。所以他对这一带熟门熟路,带着群盗沿涂道走了一截,然后上了小路,经过一个人去屋空的亭舍,转往路边的乡里中去。
  到了乡里中,诸人齐齐动手,如狼似虎般一家家闯入,摔釜砸鬲,翻个底朝天。
  盗跖警惕地四下观察,和那内应所说不差,乡中并无多少人,仿佛搬迁一空似,因为走得匆忙,连粮食都没来得及带走。通往郓城的路上,还有不少散乱的车舆,上面载着沉重的麻袋,戳来一看,竟是白花花的稻米!
  盗跖十分满意,眼前的光景,让他心里笃定这是赵无恤的纰漏而非计策。抢完这个乡里,尤觉得收获不多,让诸人分散转战别处,继续抢掠。
  “不要只看外边的东西,要往里边去,看看有没有地窖之类!仔细点才能搜掠到东西!要是搜掠不到,今晚汝等就挨饿罢!”
  他们距离湖岸越来越远,先后换了四五个里,直抢到日上三竿。
  两三千多人大多都抢到了点东西,肩扛手提,有的人连竹矛都扔了。路上不时遇到汇合过来的同行,道左相逢,皆兴高采烈,碰见熟人,往往还会彼此询问几句收获如何?有抢到好东西的便拿出来得意洋洋的给对方看,遇到慷慨的,还会说回岛上后请对方吃饭。
  盗跖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就在他一声令下,准备带着诸人归去时,湖边的烽燧台却突然冒出了烟雾!
  苍蓝的天空中,一股灰黑色的细长孤烟垂直而上,在半空遇到一阵横风,顿时消散了一半,后续再无烟雾,大概是被人熄灭了……
  盗跖知道,那是他留下示警的烽燧,顿时一惊:“不好,有圈套!”
  可来不及了,不时有人来报说在乡里村落遭到袭击,周围的丘陵、树林里突然杀声四起,湖岸方向的旷野上则烟尘大作。


第395章 武卒的弱点
  “盗匪有许多种,就像鸟也有许多种一样。麻雀和鸳鸯都长着翅膀,但它们并不相同。”
  午后时分,赵无恤着黑衣黑甲,催动着赵鞅遣人从晋国送来的代马,踱步到了那片躺着零星尸体,鲜血渗入泥浆的水滩边,望着远处如鸟集云散的盗跖之徒,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世的小说戏曲喜欢歌颂好人为朝廷陷害,被迫落草为寇,但就赵无恤这几年来亲眼所见,大多数盗寇更喜欢欺凌弱小,而不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
  当然,他们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生来就是坏人,为贪欲驱使,心怀恶意,蔑视父兄宗族,只关心奸淫掳掠。
  与他们相比,所谓的流民更值得同情,尽管他们落草后也一样危险和桀骜不驯。
  流民们曾是淳朴的平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从没离开自己的居所里闾哪怕十里地。直到某一天,邑里穿着华服锦衣的税吏来了,板着脸,按照简牍上的记述索税,民众们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某位士大夫领地财产的一部分。
  于是他们收割的粮食被收走泰半,还被迫帮大夫围猎野兽,正所谓“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此外还得去城邑做劳役,税率从十一渐渐升到了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劳役从一年一月升到了无月不征,碰上苛刻的,甚至圈山占地,不让你进山林水泽渔猎。
  直到被压榨得无法忍受时,庶民们逃了,逃进了士大夫们无法追捕的山林和大泽中,想要去别处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乐土。
  乐土乐土,无此硕鼠!
  他们在荆棘从里穿行,冒着生命危险与野兽搏斗,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从来吃不饱,鞋履在无休止的跋涉中逐渐解体,衣裳烂成布条,许多人更因喝了脏水而生病,屎尿都拉在简陋的窝棚里,苟延残喘。
  如果想要新鞋履,或更暖和的衣物,或能填饱肚子的粮食,他们就得从别人那儿讨要,这种方式渐渐演变为偷窃和抢掠,目标自然是和他们以前一样的平民。偷鸡摸狗,杀牛宰羊,而这距离掠走平民的妻女也就一步之遥,流民开始转化为流寇。
  直到某天,他们环顾四周的湖岸,开始惶然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如何回家,他们变成了彻底的流浪者。
  到了此时,所有家的观念都已消失,邦国、主君、宗族对他们来说不如一碗馊掉的粟米,至少粟米能让他多活一天;也不如一袋浊酒,可以暂时淹没他的恐惧。流寇的生活今日不知明日,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活得像野兽而不像人。
  这时候若是某位大盗占岛称雄举起旗帜,就能聚集不少人,盗跖便是这样起家的。
  战后,在审讯俘虏后,得知柳下跖居然振臂一呼,发出了“等贵贱,均贫富,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后,赵无恤也愣了半晌。
  他不知道这是历史上原本就有,还是自己小蝴蝶翅膀带来的改变之一,只是暗自揣测,后世的学生会不会面对这样一道历史选择题:
  请问我国第一位提出口号纲领的农民起义领袖是?
  A.盗跖
  B.陈胜吴广
  C.张角
  D.黄巢
  总之,有了纲领的“农民起义军”和传统的群盗完全是两个等量级的,盗跖的话让他们如死灰般的内心重新燃起希望,不亚于一枚精神原子弹,赵无恤今天便见识到了。
  ……
  赵无恤为了引诱盗跖来郓城,可谓煞费苦心,不动声色地加强了除郓城外其他湖岸的防御,剿灭盗寇,这也是西鲁诸邑联合的一个约定。同时,他借口齐鲁边境紧张,大张旗鼓地将郓城邑卒调离,其实只是绕了个圈,又悄悄开回来了。
  对盗跖那些行踪漏洞百出的细作内应,他故意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以故意向他们透露些错误的信息。
  功夫不负苦心人,就在一刻前,群盗如赵无恤预料的一路深入内陆。湖岸边的烽火,还有这一路上民众仓促逃窜的场景,都是无恤让冉求布下的陷阱,诱惑狡诈多疑的柳下跖入瓮的圈套。
  而一旦开始抢掠乡里,就很难停手了,这是人贪婪的共性。
  虽然湖岸边燎台再次神器的火光和孤烟打破了既定计划,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喊杀声和烟尘之后,是整齐的脚步声,赵氏玄鸟旗飞扬。排成一条弧线的步兵线列方阵踏破尘埃,从三面包抄过来。矫捷的骑兵则从群盗侧后方如风般掠过,准备堵住盗寇唯一的去路……
  赵无恤站在一座小丘上指挥和观战,他的对手们看上去就是群乌合之众:群盗们穿着破烂的鞋履和破烂的衣褐,跟着自己的“将军”来到岸上,左手一袋粮,右手一只鸡。
  盗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把披甲的那近千精锐留了一半在了岛上。他带着的这两三千人大多没什么武器,只有镰刀、削尖的竹矛,或把石片用皮索绑到棍子上制成的简陋斧头。
  赵无恤的本心是降服他们,想让他们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游寇生涯,重新回归编户齐民,至少他能保证治下民众衣食粗饱。
  不过双方对话和接触的方式依旧是戈矛与剑戟,只有在武力上击溃打服,才能让这些人有畏惧之心。
  可群盗竟也不理会武卒这边让他们投降不死的呼喊,一向贪婪的他们狠下心抛弃了抢掠来的战利品,做出了抵抗的架势。
  而柳下跖的指挥能力更让无恤惊叹,他虚晃一枪,用了一招壁虎断尾,留下四五百人抵抗后,轰的一声就四散而走,如同一群被惊散的麻雀,朝溪流沼泽最密集的方向跑去。
  无恤将轻骑士集中于此的原因正是如此,他旗帜挥动,接着,百余轻骑士们从无恤身后策马冲出,十人一队,朝奔逃的群盗发动袭击。
  以弓箭和骑矛追杀散兵游勇一向是虞喜最爱做的事情,不出意料的话,今天也是如以前那样一边倒的屠杀。
  然而柳下跖竟有应对之策,原先为了避开前进的方阵而散得到处都是的群盗突然又聚集起来。断后者将长长的竹矛向外,阻止马匹冲入人群,隐隐有四武冲阵的架势。几十个投石索一齐甩出石头,想把操纵马匹的骑从打下来,其余人则不停地往地上抛洒着什么东西。
  没一会,群盗越退越远,马儿们却嘶鸣不已,望着面前看似平坦的地面止步不前,任由骑士呵斥,马鞭抽打,新发明马刺将马腹戳出了血也不愿前行。
  骑兵们无奈,只得从旁边绕道,赵无恤也带着指挥中枢转移,他打马过去,接过邢敖拾捡递上的东西一看,嘿然而笑。
  “是木蒺藜,这柳下跖真是个全才,对吾等是有多忌惮啊,上岸抢掠居然连这物件都带了几千枚,人手一个……”
  木蒺藜硬木质,呈蒺藜状,算是人们对自然观察的模仿,一般只有正规的诸侯三军才有,用来对付没有马蹄铁保护的拉车战马,马儿怕疼不跑了,车轮自然也就没法滚动。现在盗跖活学活用,居然在上岸前让人伐木赶制了许多,成了克制骑兵的利器。
  骑兵遇阻,步兵线列方阵那边也遭到了一定困难。
  近来赵无恤需要分兵的地方太多,比如漫长的齐鲁边境、与卫国对峙的甄城。所以他手边除了五百武卒外,其余五百都是才训练了半年的邑兵,缺少实战,初次上阵有些手忙脚乱。
  他们中规中矩的以矛阵和剑盾推攮击溃断后的几百盗寇是没问题,可平日的苛刻训练却让他们畏惧脱离行伍,变阵追击也颇为生疏。加上人人披甲持长兵,跑起来也没盗寇们快,于是被拉在了后面。
  赵无恤已经注意到了,大而密集的线列方阵只可用于正面交战,不适应湖泽游击,更不利于追击。这也是他在军事上迟迟不能深入湖沼的原因,幸好赵无恤已经在着手改良,今日便是检验的时刻。
  与此同时,群盗畅通无阻地狂奔到了两里开外的沼泽中,这场追逐战被带进不利于骑兵行进的地方。
  低洼泥泞,沼泽遍布,进退困难,这就是骑兵作战上的患地;左有深沟,右有坑坎,高低不平,看似平地,进退都会招致敌人袭击,这就是骑兵作战上的陷地,这两种情况都是骑兵作战的死地。
  明智的将帅要竭力避开不利于己方兵种的地形,出于谨慎起见,赵无恤鸣金召回了他们。
  步卒也匆匆结束战斗汇拢过来,穆夏和虞喜让敌人从眼皮底下跑了,愧然请罪,赵无恤却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
  原本的打算是,还要将盗寇们往内陆再引诱一下,到预定的战场伏击之,但盗跖太过警惕,探哨四布,甚至连湖边的烽火燎台也被他反利用了一番。于是武卒仓促下伏兵四起,却未能完成合围,尤其是通往湖边的地方缺口太大根本堵不上,这才造成伏击未能得全功。
  赵无恤扔掉了手中的木蒺藜道:“和柳下跖这样狡猾的对手较量,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短短一年,他居然已经摸透了吾等的缺点,此人实在可怖。”
  强盗不可怕,就怕强盗有文化……
  难怪春秋战国无数支盗寇,只有盗跖寥寥数人留下了姓名。
  “还没到泄气的时候,战事仍未结束!”
  他为手下的军吏们打气,马鞭指着湖边说道:“看到那阵新冒起的浓烟否?是子有在焚毁盗寇的船只,他们能跑得了一时,却跑不了一世。骑兵分左右两翼朝湖岸绕去,让步卒们变阵加速前进,只希望我让子有练的新阵法能多拦住群盗片刻。若是可能,定要将柳下跖活捉,之后的计划可少不了他!”


第396章 鸳鸯阵!
  在过去几年间,柳下跖在大湖边横行无忌,难逢敌手,也自诩为“天下善用兵者”,直到遭遇赵无恤的武卒后,他手下的群盗才真正尝到了战争的滋味。
  那些迈着整齐步伐,像山一样压过来的线列步卒,长长的矛能将他们贯体而过,把身体藏在大盾后的戴胄甲士,则会瞄准群盗满是破绽的阵列猛地冲撞过来,将你掀翻在地,大吼一声后锋利的短剑刺入心脏。那些诡异的弩机,齐齐飞射而出的弩矢则可以轻易将群盗的单薄衣褐刺穿,深深钉在骨肉间。
  还有背着大弓,全身罩着皮甲狄绔,看不到脸的骑士,持矛冲锋时大地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
  对一般的盗寇来说,尝过以上一点点滋味便足以令其崩溃,一如上次在阚邑之外的追逐战。但这次不同,虽然陷入了伏击,在盗跖的呼喊下,更多的人咬牙继续坚持。他们列好阵形,拿起竹矛、镰刀和开锋的农具坚守阵地,且战且退,在柳下跖的带领下杀出了一条血路。
  匆匆跑了几里地后,顾不上清点伤亡了,留下断后的那五六百人不用想全部报销,路上还丢下了三四百,这拼死抵挡却只给武卒造成了百人的死伤,刚抢来的粮食钱帛全都丢在了路上,抱着财物不放的都落在后面当了俘虏。
  又一次失败,但这次郓城之行不是没有收获,让柳下跖欣喜若狂的是,他似乎也窥见了武卒线列方阵战术,乃至于那来去如风轻骑士的弱点。
  大野泽和鲁国多丘陵沟壑、河渠纵横、道路窄小。武卒线列方阵大而密集的战斗队形是战车和徒卒的克星,却难以适应这种地形的作战需要。盗跖觉得,只要避免与之正面对抗即可,诱入山林,伏击之,分割之,便能像捉刺猬、乌龟一样,拔掉他们的甲壳和尖刺,吃到里面的软肉。
  可在正面对抗上,柳下跖暂时想不出该如何战胜赵无恤那正面无敌的线列方阵。
  按他的设想,或许只有同样训练、同样装备的重装步兵才能做到这点。线列对线列,堂堂正正的对决,才是解决那些青铜刺猬(长矛),木皮乌龟壳(剑盾)的最好方法。
  但散乱无序的群盗是不可能了,这世上,或许只有中行氏、魏氏的魏献子方阵,还有南方吴国的步卒大方阵能与之对抗。
  至于轻骑士,盗跖认为,其主要特点是快速机动,有着强大而猛烈的突击力,尤其利于平原旷野和一般山地、丘陵机动作战。以往赵无恤的胜利表明,在进行迂回、奇袭、断其后路、袭扰敌人后方时,常常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功效。
  但是骑兵作战不适于险隘水泽之地,不利于攻城夺塞,这就是它的弱点,只需要善加利用,发挥群盗熟悉路况,擅长跋山涉水的特长,避开轻骑士的活动范围即可。
  就在这时,柳下跖恍然发觉,队伍里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混乱。
  昨夜,大野泽里的群盗昆父兄弟共同踏上征程,他们得到了柳下跖对未来的允诺,出发时心情迫切。这次抢掠不像过去是抢了上顿不知下顿,而是一场回归故土,一劳永逸的冒险,他们梦想赢取财富和土地。
  可结果却是让人沮丧的。
  “又败了!”
  “抄来的粮食又没了!”
  “今晚又要挨饿了!”
  “这个冬天无衣无褐,该如何是好?”
  群盗在柳下跖亲信们的督促下往湖边撤退,一边走,他们一边抱怨着,当希望的火光熄灭后,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与绝望。
  柳下跖大声呼喊,想要将丧败的情绪压制下去:“至少吾等还活着,湖边还有船,岛上还有人手,此番赵无恤费尽心机却仍未留住吾等,等到下一次,便可以战胜之!”
  在看透武卒的弱点后,他有这样的信心!
  然而柳下跖话音未落,一个手下却指着他们即将到达的湖岸方向喊道:“将军,有烟!那边起火了!”
  ……
  柳下跖脸色铁青地看着湖岸上的浓烟,他知道,那是停泊船只的方向,刚才正是湖岸处的烽燧示警,他才觉察到陷入圈套的,想必是赵无恤在湖岸上也派了人手,想要去将他留下守船的那百余人剿灭时被发现了。
  如今,他们还是得逞了,那整整两百余艘船被毁后,自己和剩下两千多人的群盗就失去了逃脱的最快方法,在陆地上,随时可能再度陷入包围!
  群盗们已经六神无主,乱成一团,被毁的是他们平日赖以生存的渔船,也是赖以逃回湖心岛苟延残喘的交通工具,这下该如何是好?
  “别慌!我留了后手!”
  盗跖再度回头,在人群里大声喊了起来,杂乱的噪音渐渐消散,所有人都祈求地望着他,他们唯一的希望!
  “沿着湖岸往南边走,那儿还有几十艘船,东原岛的数百名渔夫等着接应吾等……”
  柳下跖,从不只做一个准备!
  他让群盗重新找回了希望,接着说道:“但首先,吾等得先将眼前这些赵兵击败!”
  群盗回头,才发觉不知道何时,湖岸的滩涂上已经多出了一支横列宽广的兵卒,举着旌旗,敲着小鼓,列着古怪的阵型,正缓缓向他们靠近。
  ……
  斜握着旗帜站在队列的最前方,冉求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有对失误的懊恼,也有大战在即的紧张。
  赵无恤一向夸奖他作战稳重,以往演练里也无往不胜,于是被委以重任,这几个月来日夜训练这一新型的阵法。
  谁知初次上阵,就出了差错。
  他的任务是统帅五百邑兵、亭卒从湖岸上摸过来,突袭盗寇留在湖边的人手,并摧毁他们的船,然后向内陆完成合围。孰料盗跖活学活用,竟然让人攀在烽燧台上瞭望,瞧见了他们的靠近,便褪下衣物点燃了烟雾,导致伏击暴露。
  “盗寇已至,只有吾等才能拦下彼辈,司寇援军即可便到。”
  本来这练了数月的阵型只是作为辅助来试一试效果的,孰料最后却成了防止群盗逃走的最后防线,冉求这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可他的手下们却并未做好这觉悟,脸色惨白,持兵器双腿战战的不乏少数。若是以多打少,他们自然不怕,可如今却是以五百面对两千人啊!能嬴么?
  “盗跖之徒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汝等都是郓城本地人,平日没少受其害,今日便是偿怨的时候。”
  冉求用令兵卒们亲切的西鲁方言大喊,夸大盗跖的恶心,激发他们的仇恨。
  “司寇有令,杀盗一人者,田十亩,俘一人者,田十亩,并可以隶使之,捕获盗跖本人,田三百亩,卓拔为吏。”乘着众人怒气横生时,冉求又抛出了赏赐,这些允诺的赏功册勋顿时让本有些忐忑的亭卒们精神一振。
  “敢有退后者,临战脱逃者,乱行者,军法处置!”
  在加以恐吓的同时,冉求也在观察他们的阵型是否如训练时那样铺展开来。
  而对面的柳下跖也注意到了,眼前的赵兵阵列比较特殊,与密集的线列方阵大为不同,乃至于任何一个诸侯大夫的邑兵都大为不同,是松散的两排线型,每一纵队相隔十多步,若是群盗一齐冲过去,这阵型根本拦不住他们!
  “这大概不是精锐武卒,而是普通的邑兵亭卒。”
  柳下跖故做自信地为群盗们鼓劲:“吾等有两千余,彼辈只有五六百,只要冲破了他们那单薄的阵列,就可以顺着湖岸窜逃了。这里地面柔软,轻骑士不会来,武卒方才被断后的人阻碍了,现在还在数里外,至少得半刻后才能抵达。”
  短短半刻,就是决定胜负存亡的关键!
  ……
  冉求手下一共五百余人,排出了两排松散的长阵,第一排和第二排都有二十五个纵队,以十一人为一队。
  每队最前一人为什长,也就是冉求持旗帜所站的位置,接战前领军,接战后在后指挥和监督。他身后左右两侧分别有对称的五人,与线列长矛阵较单一的长矛和剑盾不同,持着大不一样的兵器。
  首当其冲的是两个执藤盾和短矛的短兵,背上还背着几根短柄矛。他们多是年纪气力和胆量较大的稳重之人,既可以用藤牌遮挡盗寇抛射过来的箭矢、石块,刺过来的竹矛,掩护后队前进;还可以掷矛反击,或与敌突击近战。
  接下来的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所谓狼筅是利用大野泽周边生长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长一丈半,其用处是蔽身而壮胆,故用法明直易习。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并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矛手的进击。
  再次是四名手执一丈长矛的矛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
  垫底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这更是脱胎于平日翻土农具的东西。
  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兵器杂乱而不伦不类的阵,挡在了归心似箭的盗寇们面前,乍一看上去,比起方才严整而密集的线列长矛方阵,似乎不堪一击啊。
  话虽如此,可当对面的松散阵列开始变阵时,盗跖却不由心头不由一颤,生出了不好的想法来。
  ……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如何演练的,今日便如何施展。一会牌前进,狼筅救牌,长矛救筅,短兵救长矛,合则进,分则退,切不可乱了次序!”
  冉求记得,赵无恤神秘兮兮地和他商议演练这种新的阵法时,还给它起了古怪的名字,同时嘴角有古怪的笑意。
  “每个单位都是左右对称,就像大野泽里的鸳鸯一般,就叫鸳鸯阵何如?”
  没错,这便是“我就是不怕老婆”戚大将军那号称“倭寇终结者”的鸳鸯阵!因为赵无恤的缘故,次阵提前两千年问世,虽然对付的也是湖盗之流。


第397章 生擒活捉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会有莫名的恐惧,比如吃惯了城邑兵便宜的群盗们去年初次遭遇武卒这根难啃的硬骨头,面对线列方阵,面对轻骑士时的战栗。时至今日,他们仍然避之不及,唯有盗跖这样的大智大勇者方能在一年后就化陌生为熟悉,甚至能窥见其中的弱点。
  可武卒的改变能力远远超乎盗跖的想象,现如今,本以为是一冲就溃的松散小阵,却已经阻止盗寇们前进半刻有余。盗跖甚至惊恐的发现,己方的阵脚竟在慢慢被逼退,离救命的湖岸愈来愈远。
  群盗的远程抛射武器主要是投石索,可对方两人执牌面对左右,还有枝繁茂盛的狼筅帮忙遮挡,后面的数人都在牌后遮严,抛过去的石块被滕盾挡了下来,无法伤及。
  待双方接近后,敌人的阵开始出现变化,各个纵队依次展开,相连后形成了密不透风的横阵。
  盗寇们手持杂七杂八的武器大喊着冲过去时,首先面对的是枝茂繁重的大毛竹,此物看似取材简易,却避无可避,被扫中后,没有甲衣保护的他们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而敌人的盾手短兵乘机投出短矛,然后滚入缝隙持短戟刺杀。盗寇们想低头攻击盾牌手,但他们身前,四杆刁钻精准的矛齐齐刺过来,喉咙、胸口、头颅,都是瞄准的目标。即便想迂回绕开这些,也会被还沾着泥土的镗钯拦住去路。长短兵器次序分明,将盗寇挡在了一丈半到二尺的距离内。
  “这又是什么阵法!看似乌合之众,竟然如此克制吾等。”盗跖细思恐极,不时回头看着后面,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赵无恤带着矛兵小步奔跑过来时,地表发生的隐隐震动。
  也幸亏撤离的早,方才若是被这股兵一齐合围,那他就算是化身麻雀,也无法飞出牢笼。
  “这样下去不行!”
  他临时想不出妙招,只能收起了轻视的心思,让盗寇们十人一组,尽量拥在一起齐齐扑上,想用人命冲出一条血路来。
  ……
  与之相反,冉求这边却越打越顺利,越打越兴奋。
  “司寇说此阵乃是克制盗寇的妙招,果然如此!”
  此阵行动方便,长短兼具,攻守兼备,其阵法的变化特性在要求阵法突出单方面用途的古代独树一帜,面对虽然有些训练,但永远正规不起来的盗寇时优势非常明显。
  前世的冷兵器爱好者,键盘侠赵无恤几个月前神秘兮兮地给冉求透露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冉求的任务就是结合自己与盗寇作战的经验,绞尽脑汁,将这些零散的理论化为实际可用的阵法。这个过程是艰难而痛苦的,在遵照无恤提供模板的同时,冉求也加入了不少属于他自己独特的想法,所以虽然名为“鸳鸯阵”,实则和后世戚大将军有些许差别。
  冉求的“鸳鸯阵”不是全军大阵,而是一种以小股步兵为主的战术,目的在于对付湖寇并适应大野泽的地形特点。毛竹、农具,各种兵器就地取材,分工明确,每人只要精熟自己那一种的操作,有效杀敌,关键在于整体变阵配合,令行禁止。
  首选是整体变阵配合,鸳鸯阵以两列纵队排列时,宽度为5尺(约1.65米),而两队之间(以队长为例,就是从一个队长到另一个队长)的距离为一丈五尺/三大步(约5米),也就是说一个小队加上隶属于它的预留空地的总占地宽度也是一丈五尺/三大步。
  鸳鸯阵作战时,两列纵队并未保持较固定的位置,而是自牌和筅以后,后面的士兵有一定的行动自由,会依次展开,在展开的过程中,会渐渐将原先两队之间一丈的空地占满。
  “牌前进,狼筅救牌,长矛救筅,短兵救长矛,合则退,分则进。”这则是研究出来的鸳鸯阵要诀。
  如对面盗寇有数人同时重来,则藤牌手只需低头执牌前进;左筅防左,右筅防右;左矛随左筅刺出,右矛随右筅刺出;左右镗钯防御左右;籐牌乘二筅之势,于筅中滚出,持矛刺杀。
  赵无恤让冉求招收来的郓城邑兵亭卒,大多都属于淳朴可靠的青年农人,和冉求是同乡,使得他能以乡情、乡音御使,他能吃苦,平日和兵卒们同吃同住,颇得人望,加之以对盗寇劫掠的仇视激励。
  柳下跖虽然对归入自己麾下的流民还算不错,也不鼓励胡乱杀人,但对普通乡邑民众却依旧凶狠,夺其衣食,犹如杀其性命。所以青壮们尚记得前过去数年大盗侵掠、小寇四起的可怕情景,如今得到了赵小司寇的保护和重用,怎能不奋勇杀敌?
  而“鸳鸯阵”的战术,刚好和这些士兵的特点吻合。比如两个手持狼筅的士兵不需要特别的技术,平日耕田时膂力过人就足以胜任。镗钯的用法更是和在田地里别无二致,以至于兵卒们总觉得自己是在把对面凶神恶煞的盗寇当成自家阡陌田亩招呼。
  令行禁止也同样重要,别看训练时间才半年不到,可赵无恤对鸳鸯阵军士的要求是听到鼓声前面有刀山火海都要上,还要保护好牌手,听到鸣金前面金山银海也得撤。
  如已闻鼓声而迟疑不进者,即由站在后方指挥的什长以军法斩首。鸣金则急急复合为两个纵队,徐徐后退,让第二排鸳鸯阵上前轮换,以达到持久作战的目的。进止、阖辟、左右、前后,无论如何厮杀,定不可乱了原伍。
  总之,鸳鸯阵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接触时以多欺少的剿匪阵型,在接战前,组成大纵深窄正面的队形,充分发挥前排牌手的遮挡作用。进入近战后,则由后排士兵展开填满空隙。对付“夫盗寇人自为战”的盗跖之徒,在区域内以多打少,自然是得心应手。
  所以当穆夏带着线列步卒方阵从后方缓缓压过来,而虞喜也带着轻骑士尽量走干燥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觅到了盗跖的另一处船只停泊地点,将其尽数缴获后又绕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两千多盗寇被五百余鸳鸯阵兵卒拦住了去路,他们以多攻少,非但没有突破分毫,还被打得节节后退。对那满是倒刺的狼筅已经产生了阴影,无论盗跖如何催促,都不肯再上前半步!
  ……
  “败了,败了!”
  盗跖在东原岛上振臂一呼提出的口号曾振奋了盗寇们渐渐灰冷的内心,如今却再度冰凉一片。再也没人记得,再也不能激励士气,恐惧如同空气中酸败腐朽的味道,瞬间传遍了所有盗寇的内心。
  兵败如山倒,军心一散,两千人几乎同时溃败。
  盗寇们从落草开始,一年又一年,参加过不知多少次劫掠,小战大战无数,但即使是第一百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一百零一次战斗时崩溃。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朋友的肚皮被斧头劈开,他们还试图塞住自己的肠子,堵住咽喉处迸溅而出的鲜血。
  然后他们崩溃了,不少人面对无法战胜的鸳鸯阵当即掉头逃跑,他们扒着死尸爬走,只找个地方躲起来,哪都行,远离这块充满死者和鲜血的地方就行。甚至有人慌不择路,一头冲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泥浆灌满他们的嘴,爬进鼻子,接着是死亡。
  现如今,群盗们心里再没有一点揭竿而起、占城略地的念想,柳下跖举义的火光刚刚点燃,转眼就被疾风摧灭,连烟雾都不剩下几分。
  “降者免死!”远处突然有人用鲁国西鄙的方言大声喊了一声,可在喧闹的战场上是如此微弱,却如同一泉溪水的清泠,让快要渴死的人再度燃起一丝希望。
  不比方才伏击时劝降的无人响应,此时赵无恤传令官阚止招降的呼喊,如同一阵扫过战场的疾风,摧垮了众人残存的抵抗。
  “吾等愿降!”
  他们纷纷跪地请降,扔掉破败不堪的兵器,头深深埋在了泥地上。
  “执盗跖而降者,前罪既往不咎,每人赏田三百亩,钱帛无算!”
  而这第二遍传话,则让身处绝境的群盗又猛地抬起头来,红着眼,回头看着几天他们前才为其欢呼,声称愿意效死的将军柳下跖。
  比起那看似无敌的奇怪阵法,“将军”身边的盗跖之徒看上去要更容易突破不是?他正被亲信簇拥在中间,犹如在人潮里飘零的小舟,一个大浪就能打翻在地。
  ……
  身后,左侧面,右侧面,前方,喊杀声四起,盗跖知道,战局已定,这一次,他再度输得一败涂地!
  盗跖处境艰难,他身边的亲信已经不多,除了正在横扫战场的武卒外,他还得面对心怀叵测的群盗。他知道这些人的本性,即便平日大碗酒,大块肉,可出卖起你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抓住他!”群盗内部已经乱成一团,那些有志洗刷罪名,得到钱帛田亩的盗寇红着眼冲了过来,无数只手遥遥伸向盗跖,想借他来谋一场富贵。
  英雄难敌四手,倒戈一击的群盗在付出了不少人性命后,终于扒开了他的亲信,揪住了他的甲衣,将“柳下跖”按倒在地!
  若非赵无恤让人喊的是生擒活捉,想必此刻他的人头已成为千人争夺的蹴鞠了!
  于是半刻后,赵无恤来到已经打扫结束的战场时,就看到冉求和亭卒们拉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怯怯的盗寇。
  那被绑之人身材高大,发髻散乱,偏朝一边的脸上涂满黑泥,身上穿着一套紧密黑色甲衣,和衣衫褴褛的群盗区别明显。
  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赵小司寇,那些群盗便遥遥下拜,忙不迭地请功道:“见过司寇,柳下跖在此,吾等愿降!”


第398章 分崩离析
  赵无恤在大野泽西岸打了一个大胜仗,当迟来的合围终于实现后,群盗的士气崩溃了,柳下跖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他们群龙无首,登无斗志,四散逃跑。被穆夏、虞喜、冉有四面截杀,一成死伤,九成望风投降,只用了一刻时间就结束了战斗。
  战后检点战果,前后毙、伤敌人七百余人,俘虏两千余,三千多人的盗寇只逃出去了不到三百人。
  随后又整顿了下队伍,清点己方的伤亡。武卒和邑兵、亭卒伤两百,死六七十,这是个辉煌的战果,但还是让赵无恤有些心疼。
  逃出去的两三百盗寇大多顺着泥沼逃进了湖中湿地里,那是一条死路,泰半都得被泥浆陷没。因为对黑色泥潭里的情形尚不太熟悉,为避免无谓的折损,赵无恤没有让人追击。
  除却这个原因外,还因为此次围猎他最在意的那头猛虎已经落网,正等待赵无恤查看,所以对漏网的小鱼小虾提不起兴致。
  无恤面前的被绑之人身材高大,发髻散乱,偏朝一边的脸上涂满黑泥,身上穿着一套紧密黑色甲衣,和衣衫褴褛的群盗区别明显,据旁人指证说,这就是盗寇的首领柳下跖。
  居高临下,赵无恤晓有兴致地看着此人,虽然他并未想好如何处置。
  以他从柳下季处、孔门弟子处,还有亲身对敌后对柳下跖的了解来看,此人是他来到鲁国后最头疼的对手,眼界、胆识、对局势的判断都属于上等,可谓是大智大勇之辈。如果能降服之,或许能当王霸之才来用,若是杀了,实在有些可惜。
  可若是不杀,却碍于卿大夫和领地国人的舆情,不太好收归麾下。这就关系到阶级的问题了,春秋晚期贵庶对立,后世“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
  何况此人桀骜不驯,还破天荒的提出了口号纲领,大有从小盗转化为“起义军”的架势。如今虽然落败,但依旧是大野泽周边的一面旗帜,若是放虎归山,短期内或许恢复困难,但他日形势合适时振臂一呼,再掀起一阵巨浪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因为大泽周边各邑士大夫的德性赵无恤最清楚不过,每年的苛政都造成源源不断的人口逃窜进去,不比赵无恤徕民收编的少。
  他收回了思绪,轻咳一声道:“让他抬起头来。”
  “柳下跖”被五花大绑,几名军士用粗壮的手将他按在地上朝无恤下跪,对他丝毫不客气,这会一袋冷水从头上浇下,使得这个高大的汉子也打了一阵寒颤。
  不过当“柳下跖”被兵卒们揪着头发抬起脸时,看着那张布满疤痕的脸,那双忠勇有余,却无甚智慧的眼睛,赵无恤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柳下跖!”
  ……
  时间回到一刻前,面对即将合围的武卒,盗跖陷入了绝境。群盗们望风而降,还有不少人想回过头来抓了他去献给赵无恤,好谋一场富贵。
  “我今天便要死在这儿了么?”
  他在几名亲信的护卫下且战且退,退到了灌木丛生的泥潭边上,这已经吞噬了不少尸体的葬场让人无法下脚。
  “你过来。”他眼见突围无望,便喊了一个亲信到身边,握着剑对他说道:
  “我柳下跖此生佩服的人寥寥无几,其中之一便是楚国左司马沈尹戍,他在柏举之后与吴军连续作战,三次负伤,终于在雍澨战败,伤重不能再战。因为他过去曾在吴国为臣,与吴王、伍员、孙武等相识,不愿被俘受辱,便要求他的部下割下他的头偷偷带走。我今日欲效仿之,尸首两处,让赵小司寇认不出来,也好过悬首示众于郓城楼阙上!”
  说完便要学习这时代楚国贵族战败的传统,当场拔剑自刎了。
  亲信们见状,登时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加以阻止。
  有个身材和他相差无几的人说道:“想当年将军初入大泽时,也没少遇挫,几次孤身而逃。如今在东原岛上还有兵卒两千余,船只数百,焉知不能再起,怎可说这丧气话。小人等向将军委质效忠过,乃是将军之臣,君辱臣死,不如将军与小人更换衣物甲胄,再从泥滩遁走!”
  盗跖感动至极,却又面露迟疑,亲信们眼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急急喊道:“还请将军速速离开,只求将军他日攻城略地,不要忘了诛无道之君,伐贪鄙大夫,均贫富,等贵贱的诺言!”
  于是乎,换上盗跖衣物的那高个大盗就这么成了他的替身,在脸上抹了把泥后代替盗跖被俘,非但赵无恤一眼看透,在露出真面目后,连俘虏他的那些投诚盗寇也说不是了。
  至于真正的盗跖……
  “柳下跖即便逃走,也可能死于乱箭马蹄之下。”
  提及这个问题时,在赵无恤面前,那跪地的盗寇哈哈大笑道:“将军水性极佳,能在泥中屏息半刻之久,此时想必早已鱼入大湖,畅游天地,汝等竖子焉能找到他!”
  听闻柳下跖换装潜逃,众人面色沉重,跟在赵无恤身边当传令官的阚止跺脚可惜不已,冉求更是下拜请求责罚。
  “都是求没有掩盖好行踪,若是早早合围,定能生擒柳下跖!”
  虽然今日之战未能获全功,但赵无恤也不迁怒,他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转而朝那被缚的盗寇说道:“小小盗寇也敢自称将军,我且问你,用你的命换柳下跖的命,真就值得?”
  那盗寇梗着脖子道:“小人之命如草芥,将军之命如岱夫!如何能比!”
  众人大怒,纷纷申请将此人枭首示众,但无恤嘿然:“缚虎难矣,我与柳下跖欲相见一场殊为不易。客人远到,却不告而别,何等失礼,必须派人追赶挽留,邀他去郓城喝几盏新酿的鲁酒才行。”
  他严肃了起来,下令道:“虞喜,速速派轻骑士沿湖岸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人速速甄别出这些投降盗寇的成分,查清楚他们都来自哪些岛,岛上主事者是谁。随后派遣绣衣使者执我符节乘舟渡湖,力求每个岛都走一趟,就说盗跖已灭,鲁国小司寇可以免从犯者死罪,劝他们早早带人出湖归降,若发现盗跖下落,一并带来定有重谢。”
  一阵唯唯诺诺后,军吏们各忙各的去了,赵无恤目光转向了那面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的盗跖亲信:“至于你,也罢,我也不要你的草芥之命。松绑,给他一艘船,让他去东原岛见柳下跖,为我带去一封信件。如果那大盗真活着,并能将我如此多份的‘邀请’一一躲开的话。”
  ……
  剑刃刺入鱼儿那薄薄的躯体中,死命一拧,它的尾巴和肌肉猛地绷紧抽搐。
  随着温热腥臭的血液逐渐滴落口中,柳下跖指间的颤抖也逐渐停歇了。他的胃竭力压榨着银鱼的生命,直到最后一滴汁液被他吮吸殆尽,至此,那条鱼也只剩下了骨头,他这才伸出舌头将嘴边的鳞片舔入口中,结束了两天来唯一一顿“朝食”。
  血腥味从胃中蒸腾起来,喉咙自做主张地出一声低沉的吼叫沉闷,悠远深长。
  这种声音柳下跖似曾相识,记得六七岁时,还是个野种的他躲在大泽边的树上看几名夷人猎手围捕一头受了伤的孤狼。那狼陷入绝境,低沉吼叫,和他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
  那狼最后死了,身上扎着数支箭,被猎人们分尸剥皮。
  “可我不想死!”柳下跖心中的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过。
  他在大野泽西岸的战斗接近尾声时,换上了亲信的破衣烂衫,摸着尸体爬走。他站在潭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蹲下趴倒,像只巨大变形的蠕虫似的,慢慢潜入了齐胸的泥沼污水中。
  他甚至让面孔也全部漫过泥浆,屏住呼吸,以极其细腻的方式游动,直到脱离了武卒们的视线,他才冒出头来。接下来按照这方法继续前行,剑的重量恰好让他不至于浮起来,划动着水底的淤泥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移去,鲜有人知道,这个泥潭通向一条因雨季而形成的临时小河,小河又注入大湖之中。
  他就是以这种方式避开了大索,离开了湖岸,随即以精湛的游泳技艺横穿数十里水路,来到了群盗们控制的一个岛屿上。
  在这里,柳下跖受到了“岛主”的热情招待,热情到了反常的程度,他这才多留了一个心眼,连夜偷了条船遁走。果然,那些杀猪宰羊的绳子其实是用来捆盗跖的,和盗跖登岛擦前擦后,这位岛主刚刚向赵小司寇派来的使者叩首降服。
  他就在这众叛亲离的压抑心情中花了两天时间,以生的鱼、鳖为食物,愣是撑回了东原岛。
  这时候,盗跖已死,或者已经被捕获带往郓城的消息正在岛上疯传,除了东原岛外,大野泽许多岛屿响应了赵无恤的招降,盗跖经营多年的势力隐隐有全盘崩溃的趋势。
  好在他的归来稳住了东原岛上的一场哗变,让各岛顺风倒的局面稍稍一缓。
  晚秋的冷风吹面,换了一身甲衣的柳下跖神情恍惚地站在站在山巅,望向西面。即将日落,浪涛不倦的隆隆拍打声依旧,大湖愤怒时蕴含的力量还是那么惊人,可他的力量却比起战前大为缩水,至此,盗跖手里控制的人口和兵卒已经少了一半。
  不时有船舶驶来窥探,却不靠岸,而是与渔港和芦苇丛里的长船隐隐对峙,那是已经投靠赵无恤的各岛匪首,或许船上就有赵无恤的使者。
  “所幸我早有准备,将多数船舶,乃至于好几个岛主、洞主的家眷集中到了东原岛上,让他们想投降却又忌惮。所以还有千余青壮能为我所用,但我至多能撑几个月,入冬后缺衣少食,若是碰上雨雪天……”
  他的威望已经跌倒了最低点,再也无法维系下去了。
  到那时,郓城的一间粥棚都能胜过雄兵五千,他,还有他的苦心经营的势力只有分崩离析一途!
  渐渐地,世界色泽暗淡下去,他看着湖面上起了薄雾,夕阳的曙渐渐消散,云层变得和他的心情一样灰蒙蒙,绿色的湖泽化作黑暗的深渊,岛上的悬崖缝隙间冷风呜呜吹响,像极了老妇人在为未归家的丈夫儿子哭泣。
  就在这时,柳下跖得知那个替他被俘的亲信划着小舟回来了,还带来了赵小司寇的亲笔信!


第399章 驱虎吞狼
  “跖闻商汤猎于河济之间,见野人张网四面而祷告曰,上下四方的禽兽尽入我网中。汤曰:‘嘻,鸟兽尽之矣!不仁。’于是汤命去三面网,只张一面,祷告曰:禽兽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者,乃入吾网。诸侯闻商汤网开三面,赞颂其仁德施及禽兽,何况诸侯乎?于是诸侯毕服……”
  “今司寇于大泽内外布下罗网层层,舟楫不得出,粟米葛麻不能入,跖有罪,然四万民众何辜?待寒冬一至,冻饿致死者不知凡几,司寇素有商汤仁德之名,于心何忍?跖窃为司寇不取也……”
  九月末,郓城,赵无恤穿着黑底描红的皮甲,未着冠,只是带着黑色幘巾,听了阚止念的盗跖回信,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大概是他今年听到过最逗人的话语了。
  “若非早知道他是个横行江湖的大盗,我还以为是个斯文的孔门之儒,不去做个逞口舌之辩的行人却是可惜了,将我比作商汤,真是太过抬爱。”
  不过,被这么一个棋逢对手吹捧,无恤内心还是有点受用的。
  伏击战后,盗跖也不知道施展了什么手段,竟能逃出生天,他的威望虽然大跌,但有他这个轴心在,至少到今年年末前,群盗不至于彻底分崩离析。
  可赵无恤却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
  配合着军事上的胜利,政治上的攻势也得跟上,对大野泽内的大规模招降行动已经开始了,外围几个小岛,洞主之类望风而降,还差点帮他拘捕了盗跖。有几处偏东的地点没有回应,但也不敢加害赵无恤派去送行的使者,处于两可之间。
  可最大的东原岛还在盗跖手里,岛上还有他的精锐和资深盗寇千余人,都是凶狠的亡命徒。据说此岛地形复杂,峭岩密布,连天的芦苇丛中有无数条河道,盗跖的大寨位于高处,强攻恐怕要有不小伤亡。
  何况舟师未成,那些望风倒的盗寇他压根信不过,更不愿意让自己苦心的武卒登上贼船,万一事情有变葬身鱼腹那该如何是好?所以暂时不考虑再度进军。
  按照无恤和张孟谈原本的计划,如果能生擒盗跖,他和大野泽群盗是有可利用之处的。但现在未能尽全功,无恤虽然让人送去了一封书信,但自觉想劝降柳下跖困难重重,他这种有了自己独特的“道”的大盗,恐怕很难向别人低头。
  然而事实证明,无恤这次倒是低估了此人。
  于是就有了回信里,盗跖以商汤网开三面的故事为开篇,请求赵无恤放他一马的事情。盗跖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与无恤和解,只要能让湖泽里的“民众”熬过这个冬天,他愿意登岸歃血盟誓,以后再也不靠近无恤封邑,乃至于西鲁各大夫的领地。
  简牍里,柳下跖没了往年横行河济的跋扈,没了喊出“诛无道之君”时的傲然,字里行间透着无奈的低声下气。
  赵无恤非但不会因此而轻视他,反倒会更加重视上几分。能弯下骄傲的脊梁,能忍辱,能负重,能下人,这样的人比起宁直不弯着来说,更可怕上几分,虽然盗跖在简牍里多次强调他的低头是为了岛上的“民众”……
  阚止道:“事到如今,盗跖居然还想与司寇谈条件,他这是想拖延,只要熬过这一年,乘着齐晋乃至于卫鲁的战事,他或许就能再度觅到复起的机会。司寇不可信之,放虎容易缚虎难,应该乘势追击,一举剿灭!”
  无恤点了点头:“我又何尝不知道,但齐人在北牵制,卫国方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动作,三桓则根本靠不住,吾等现在有兵力全力对付柳下跖么?”
  阚止想了想,面露遗憾:“不能。”
  是的,无恤此次设伏的目的本在于让盗跖一时间无暇从后方袭击他,但若不能生擒或击杀首脑,即便能击退,却不足以斩草除根,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我念你写,再给柳下跖送一封信去,就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其一是收拾部曲,与我决一死战。其二是携大泽内全部青壮老弱,在十月初捣毁东原岛上的巢穴,登岸投降,把所有人口和船只移交给我,我会对无罪者妥善安置。”
  阚止道:“柳下跖恐怕不会降。”
  “他如今看似有战和降两条路,其实是没有选择。在遭遇鸳鸯阵后,他恐怕已经失去了力敌的信心,战则必亡,那是迟早的问题。以我对此人的了解,那种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束手的性情,肯定也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我会给他第三个选择。”
  无恤继续说道:“其三,既然他愿意低头,那我也不吝于将网张开一面,他们不时缺粮食衣帛么?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真好有,就看他愿不愿意去!”
  阚止恍然,一下子停了笔:“司寇说的莫非是……”
  “没错,我要让柳下跖请攻卫国以自效!”
  阚止思索片刻,拊掌赞道:“妙计!司寇高明。”
  无恤也不居功:“此乃张子的驱虎吞狼之策,若是盗跖被擒,那就以他为名,操纵盗寇们去做,现如今却只能稍微改一改了。”
  “卫国迟迟不动,我看卫侯是在等待晋国范氏、邯郸氏出兵夷仪的时机截击之。如此一来,吾等若是主动攻卫,就成了挑起战端者,首乱者死,说不准会被晋国诸卿非难。但盗跖不一样,他是不统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的野盗,群盗攻略桥梁、关隘不是年年秋冬都发生的事情么?当然盗跖无器械,吾等不指望,他也不可能攻破大邑,只需要切断邑和乡里的联系,占领道路桥梁,削弱濮南的防备,让守军疲惫即可。到时候濮南就成了一只被拔掉大鳌和蟹腿的螃蟹,任由吾等鱼肉了。”
  ……
  阚止虽然对柳下跖是否会答应此事心存疑虑,但结果让他吃惊,仅仅三天后,柳下跖便回信说,“愿为司寇效犬马之劳”,大湖内监视东原岛的船只也回报说,岛上再度开始动员。
  “不能放松警惕,得等到群盗真的进攻濮南地,此计才算成了一半。除了盗跖外,吾等刚收编的两千盗寇也可以择其顺服者为首领,继续打扮成盗寇模样,在武卒军吏率领下南下。”
  阚止道:“三邑兵卒要留一部分防守北面的齐人,所以若能以群盗为前锋,为我前驱,则可以减小伤亡。卫国兵卒死,则濮南防备削矣,群盗死,则大野泽之贼削矣。司寇也可以打着剿寇的旗号进入卫境,一路打到黄河边上与赵兵会师!”
  驱虎吞狼之计,令此攻彼也,使之两相残杀,以让第三方坐收渔人之利。后世荀彧令刘备攻吕布,隋炀帝令铁勒灭吐谷浑以自效而隋朝收其地,莫不如此。
  阚止又面露迟疑:“只是,若盗跖乘此机会劫掠民众,恢复元气,那该如何是好?”
  从字面不难理解,“驱虎吞狼”的操作者需要有高超的技术和手段,否则到了最后虎害大于狼害,则后患无穷。
  “只要上了岸,在武卒兵锋之下,就由不得他们了。我可以让他带部分粮食衣物归去,但不许掠人口,不许多杀伤,还可以乘机招降一批留下,到最后柳下跖会发现,他非但没能恢复,反而日渐艰难。其实不知盗跖明白过来否,得罪大野泽周边的民众多一分,他存活的基础就减了一分,他以为自己输在军阵上,其实是输在民心上。”
  盗跖或许意识到了,所以才有了均贫富的口号,但已经晚了,过去几年间,他手下那些良莠不全的盗寇肆无忌惮的劫掠已经挖了自己的根,赵无恤的到来和善政,又让这口号的杀伤力大为削减。
  从这点看,只要无恤拿下了大野泽周边,处理好民生问题,那盗跖便再无复起的可能,因为流寇注定会被国人唾弃,被历史淘汰。
  最后,阚止好奇地问道:“不知司寇最初送去的那份手书里,究竟写了什么,能让柳下跖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无他,我与柳下跖其实极其相似,他是柳下氏野合私生的庶子,入鲁城后受尽三桓白眼,最后被季氏驱逐,不得已而落草为寇。而我也是赵氏庶孽,十多年来受尽冷遇,一朝雌飞,却被奸佞嫉妒之徒构陷,如今也漂泊在外。大概是我信中某句话刚好让他动心了罢,唯有庶孽子,方能理解庶孽子的处境和雄心……所以不管真假,他目前至少放下了对抗的姿态,愿意尝试着与我合作一番,若是合适,说不准还能一同对付共同的敌人,做一番事业。”
  阚止尝试着追问道:“什么话?”
  无恤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卫国对晋的背叛,其实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卫侯元自觉在荧泽之会上由晋国卿大夫主盟,吃了亏受了辱,窝了一肚子气。晋国对卫的苛刻由来已久,和齐侯对他的亲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于是他回到濮阳帝丘后便打算叛晋投齐,只是齐国初败,再征兵作战得到第二年,所以才隐忍了下来。
  谁料一忍,便是一整年的时光。
  所以当齐国攻夷仪的消息传来时,卫侯是欣喜若狂的。
  但他又担心大夫们反对,因为卫国的卿大夫与晋国利害关系牵涉极深,卫人的庄园和晋国占据的淇澳之地犬牙交错,当年的孙行林父甚至带着土地直接投晋,至今都没索要回来。
  卫侯元无奈,只得再度请教在荧泽之会上帮他保全了脸面的大夫王孙贾。
  其实卫侯虽然偶尔精明一回,但才干只是平平,他因爱好男宠而多猜忌,且脾气暴躁,待民众昏乱无道。卫国之所以在他继位后国势稳固上升,是因为他和齐侯一样,在昏庸无道的同时,也有知人善任的一面。有孔圉接待宾客(就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孔文子),祝佗管理祭祀,王孙贾统帅军队,这便是如今拉动卫国的三匹骖马和服马。
  机智多谋的王孙贾生出了一个主意来,他让卫侯停止朝会,搬到郊外的行宫去住。这是当年卫侯元继位之初国内发生判断避难的地方,此举有特殊的含义,于是大夫们十分奇怪,纷纷前来询问是什么缘故。
  一打照面,卫侯的打扮就吓了他们一跳居然穿着军败或者国丧才穿的素稿素冠!
  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卫侯便把去年荧泽之会上,所受晋国人的侮辱和不平等待遇告诉他们,面色戚戚地说:“寡人深知有辱社稷,对不住先君康叔、武公、文公,无颜再占据君位,二三子还是改卜太子为嗣君,寡人愿意避于新台。”
  大夫们都愣住了,国君撂挑子不干了,这算什么事?
  他们深知这位男女通吃的国君看似糊涂好色,实则精明着呢,这二十多年来的权臣们,不都被他收拾了么?何况和宋国的婚事好容易软磨硬泡定下来,还指望着那边将公女嫁过来呢,这边的国君却公然退位,那该如何是好?总不是让宋国公女转嫁新君吧!卫国现在夹在齐、晋两大国之间,就指望处好和南面宋国的关系,好多一份依仗。
  和宋国一样,卫国虽然大小判断不断,甚至出过石蜡杀君,还有“政由宁氏,祭由寡人”的情况,但一直保持着尊君的传统,卿族虽然强大,还与外国勾结,但却不敢擅权。
  于是卿大夫们纷纷劝诫说:“这是卫国的祸患,哪里是君上的过错?”
  卫侯也本就是假意以退位威胁诸大夫,于是继续说道:“去岁的苛刻盟约也就罢了,可如今还有使更人担心的事,如今齐晋构难,晋国怀疑卫国将叛,于是派行人对寡人说:定要卫国太子与诸卿大夫之子为人质!”
  大夫们迟疑了片刻,虽然对晋人的逼迫有些不满,但还在接受范围内,到时候派庶子跟着太子去新绛为质,他们和晋国六卿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对方还能不照顾一二?
  于是便说:“若是此举有益于国,太子应该担当此任,臣下们的儿子岂敢不背负着马笼头和马缰绳追随骥尾?”
  王孙贾在旁冷笑道:“晋人索要的,可是诸大夫的嫡子,而非庶子!”
  大夫们哑然:“真是如此?则过矣……”
  王孙贾又蛊惑道:“不止如此,晋人借口要制作大量兵器甲胄,要濮阳所有的工匠商贾都迁徙到朝歌、邯郸、柏人去,卫的两军和国人也要为晋三军服役,去夷仪填沟壑!”
  大夫们有些愤怒了:“晋人岂敢如此!”
  卫侯戚戚然道:“卫国在宗周时乃是诸侯伯长,晋国僻在戎狄之间,地位大不如我。可自从城濮之战后,卫国放下了文王之后的尊贵,对武王之后的晋国无岁不贡,晋人却屡次羞辱吾等。当年晋文公因为一点小过节,便想鸩杀先君成公,因为周室太医用量不多,幸而未死,但晋人又把我济西之田分予鲁国。”
  “这是旧怨,就说新近发生的事情,几年前的皋鼬之会,晋人为了拉拢蔡国,竟然将这等蔡叔叛逆之余歃血的位次排到了我卫国之前,若非子鱼大夫据理相争,寡人恐怕要受辱了。去年的战事,晋军在卫国横行劫掠,至少有两千余户的人口被掠走,赵氏庶孽子甚至占据了甄城,晋国则公然将此邑划给鲁国。这也就罢了,可现如今,太子,诸卿大夫之子,还有国人、工匠商贾,只要吾等拥有的,全都得去服侍晋国,仿佛寡人已经不再是独立诸侯,而是晋的一个县大夫!”
  卫侯说得义愤填膺,突然起身,去冠,拔出剑将案几一斩为二!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等亡国灭社稷的屈辱,吾等决不能再答应,要依寡人的意思,如今齐国攻晋,不如叛晋投齐!”
  果然是为了这事!大夫们面面相觑,露出了迟疑之色。
  王孙贾圆场道:“莫不如先背叛晋国,发生危险再送人质,何迟之有?诸位大夫思之,若卫国背叛晋国,晋国伐我,会危险到何等程度?”
  虽然不知道卫侯和王孙贾信誓旦旦的晋国“苛刻条件”是否属实,但诸大夫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一个不愿意,说不准就被被扣上叛国的帽子,所以都说:“卫国虽小,却也是五百乘之国,晋人即便攻打吾等五次,却依旧不可能攻破濮阳,还有能力作战。”
  于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公议便有了结果,卫国下了背叛晋国的决心。九月时,两军五百乘战车、两万余徒卒聚集在濮阳,等待最佳的时机动手。
  根据齐侯先前和卫侯接洽达成的密约,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晋军的动向。
  所以濮南那边,卫国只留了一师之众防守各邑。
  时间到了十月初,在晋国范氏、邯郸氏各自集结了六百乘、四百乘兵卒准备东进支援快撑不住的中行氏时,蓄势待发的卫侯也接到了濮南地区被盗寇滋扰,各邑间交通、通信断绝的消息……


第400章 引蛇出洞
  十月初的一个薄暮,卫国濮南地巨野邑城东十来里处,距大野泽最近的一个小里外,田地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些妇人、孩童。
  冬日已至,秋粮早已收走,大部分进了邑中的府库,只有少量藏在庶民们的陶罐里。九月的时候战事又起,男人们被征召去邑里做更卒,甚至被调到了国都那边,只剩下妇人衣不蔽体,孩童蓬头垢面,念叨着征人何时归家。
  正如一手卫地民歌所唱的:“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不过她们首先要保证的,是父亲或丈夫兄弟归来后,不要在庐舍内看到自己和孩子横死的场景,再怎么苦,也必须咬紧牙关渡过这个寒冬。于是此刻便弯着腰在田中、垄上和起伏在野间的丘陵中搜找冬葵等诸般野菜,或者田鼠之类的小型活物。
  大野泽边上多为盐卤地,草丛和灌木不少,豺狼所嗷狐狸所居,没有太多人家和田地。为防遇到野兽,妇人们各带了武器,俱是些农家常用的耒耜之类。她们一边带着孩子细心地在野上搜寻野菜,一边时而起身抬头,警觉地向四面望上一望。
  这一带已经接近盗寇的活动范围,今年开春时他们才来抢过一波,那可怕情景和带来的伤痛犹在记忆中,不少人家的妇人还被抢了去,受尽侮辱后生死未卜。
  然而自从北边鲁国西鄙来了位“赵小司寇”后,沿着湖岸修建起了亭舍和烽燧,加上不时一场反击,盗患似乎有所减轻,卫国巨野邑的民众们也沾了光,过了个较安稳的秋天。
  就在妇人们见没什么收获,叹着气就要归家的时候,远处的涂道上却尘烟弥漫,打东边来了一支部队。共百来人,领头的几人单骑走马,剩下的多是衣着不统一,还扛着杂七杂八兵器的男子,且无旗帜,一看就不像邑兵,而是盗贼!
  当然,她们没有发觉,队伍后面还跟着行伍整齐的十余徒卒,正好将盗贼夹在中间。
  妇人们顿时大惊,虽然盗跖不鼓励杀伤和暴行,但无监督的情况下如何避免得了?往常每逢盗寇袭来,她们都没少遭侵犯,此时看到路上有大队人马行近,顿受惊吓。孩子纷纷躲到妇人们的身后,妇人们亦惶恐害怕,有的护子心切,抱起孩子便往里中跑去,有的则按着孩子伏身野中,希望能不被来人发现。
  然而那支“盗寇”在路边朝这儿指指点点的一番,随后有人想朝这边走过来,却被骑马的人扬起鞭子狠狠抽了几下,呵斥了几声后拦下了。
  ……
  “那些卫人害怕吾等。”已经升为什长的宋国人漆万背着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剑与盾,偏过头,对管理这百人的骑吏甲季说道。
  “是怕吾等的装扮,还有身后跟着的这些真盗寇。”
  甲季骑在粟色的母马上,出言纠正漆万的话。
  他正皱眉看着手里那份卫国濮南地图,上面用红漆标明了他们的目的地,用黑笔划着预定的道路。这都是赵无恤一年来安插在濮南的细作所为,他们有的是商贾,有的是游士身份,渐渐补全了地图和道路明细,现如今也有人在队伍里带路。
  上个月,甲季也曾和虞喜来查探过一番,所以对地形极为熟悉。
  此时,他一扭头朝几个咽着口水想过去骚扰妇人的盗寇抽了几鞭子,鞭梢脆响,在他们破旧的衣物上留下一条血痕。化妆成盗首的亭卒也挥着手里的矛制止,那几人这才缩着头站回了队里。
  漆万见那些妇人躲避的样子,不由想起了还在宋国的家人,他凑过去小声对甲季说道:“甲两长,大泽边颇有些狼狐,现在不是农忙时节,眼看天时已晚,乡人多归于家中,这几个妇人却带着孩童持农具在茫茫野上寻吃的,定是家中的男子不在,而釜中又无余粮。吾等携带些许粮食,可要分予她们一些?”
  甲季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莫不是看上其中的谁了?瞧瞧你身上的衣物,吾等现在是盗寇!盗寇不劫掠就算了,还会给平民衣食?传出去倒成了最大的奇闻轶事,吾等还是速速赶路要紧,天黑前必须完成对那座桥梁的控制,这可是军命!”
  漆万老实,性格却有些犟,一年半的募兵生涯让他有了军人的荣誉感,对此事早已不满了。
  于是他嘟囔道:“武卒成军时,司寇在台上说过一番话,虽然我当时没听懂,可事后请教旅帅,才知道司寇说的是‘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能安民和财者也’,这便是武卒存世的基准。我应募一年半来,跟着司寇伐贪鄙的阳虎和郓城大夫,为民众击退盗寇侵袭,做到了保境安民。可现如今吾等为何要与盗寇为伍?这些人有你我监视,才不敢做出害民的事情,若是放任他们,这些妇人一定会受侵犯。”
  在甲季心里,完成这项任务是最为重要的事情,至于眼前卫国人的死活,乃至于身后这些前盗寇的死活关他甚么事。
  他们轻骑士从来都是武卒的腿和眼睛,可上回在湖泽西岸的伏击战里却没起到什么作用,被新来的鲁国竖子冉求压了一头。虞旅帅憋了一口气,走前特地嘱咐他说,这次就算只是带路,也不能落了成乡旧人威风。
  于是他强忍烦躁说道:“军中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我有不少同僚都被调到了北面去防御齐国人了,剩余的主力也被集中使用,至于用途不是你我能过问的。总之武卒兵员十分匮乏,司寇才不得已利用上了这些盗寇。”
  “何况安民和财,安的是哪家的民,和的又是谁的财?司寇和诸位谋士、旅帅们商量的梓秘不是你我有幸听闻的,可有一点我却知道,我保的是司寇治下的民。这些卫人乃是敌国之民,妇孺的丈夫,孩童的父亲或许正等着与吾等兵戈相见,此时扶助,是资敌也。我知道漆什长心善,放心罢,吾等只需约束好手下,无愧本心即可,等这巨野邑成了司寇治下的城邑后,自然会有乡吏来赈济她们。与其过问,不如想想一会如何御使这些盗寇,让他们去消耗守桥的卫人。”
  漆万沉吟,他最后还是被说服了,因为赵无恤承诺过的事情,从来没有半句食言。甄、廪丘、郓城三邑的民生在瓷器、纸张创收的补贴下都在蒸蒸日上,他虽然是宋人,可看着这些心里却喜滋滋的。
  “走投无路的盗跖会负责袭击大湖沿岸卫人据点,但我只允许他停留在岸上十里内,不许劫掠民众,不许滥杀无辜。道路庐舍则由亭卒、投降盗寇混编的去破坏。而武卒主力也会扮作盗寇,集中攻陷重要的关隘,彻底切断巨野和西面三个邑的联系!”
  这便是赵无恤向穆夏、虞喜等中级军吏颁布此任务时传达的意志,他们又交付给了基层军吏。于是甲季和漆万一正一副,被委派带着这些刚投降半旬,吃得半饱的大野泽盗寇来巨野“执行任务”,目的是破坏巨野与卫国西部诸邑的交通桥梁。
  赵无恤还强调了一点:“关键是在濮南造成一种盗患四起的假象,引卫师来进剿,此乃引蛇出洞之计也!”
  于是甲季也没有隐匿行踪的意思,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来,大摇大摆的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过。
  趴在田亩里战战兢兢的妇人们便看到了这一奇怪场景,那些“群盗”本已经看到了她们,本想今日难逃一劫,只求保住孩子性命,谁料他们却径自朝西边去了。
  这几个妇人对老天千恩万谢,等那些盗寇远去后才敢起身归家。回到里闾中,免不了和相熟的人家说一说刚才的见闻,短期内即便再饿也不敢出门了。
  ……
  卫国的濮南地有巨野、垂丘、生窦、城濮四邑,总户数六七千,人口四万余,这里因为临近大野泽,往年没少受盗寇残害。但卫侯或许觉得这一带交付的赋税实在不多,所以对此爱理不理,一直没派兵加强防卫,每邑维持一旅五百人的征召邑兵就已经是极限了。
  直到去年夏天,赵无恤帅偏师从曹国彻夜皆行,绕过濮南各邑,偷渡城濮城外的渡口,攻克甄邑后,卫侯才仿佛亡羊补牢般在濮南加派了一师之众。这两千五百人由大夫公孙驱率领,驻防濮南的制高点历山,这座传说中尧帝曾居,舜帝曾躬耕的神山。
  公孙驱是卫襄公的孙子,卫侯元的侄儿,地位高贵。这次被委以濮南的防务重任,他压力是很大的,尤其是王孙贾在绢帛里对他嘱咐的那些话。
  “甄、廪丘、郓城的赵无恤有兵卒数千,如今被齐人在北牵制泰半,防备盗寇又去一半,所以能出动的兵力或许还没你的一师之众多。你只需在历山防守,不需进取,拖到齐国夷仪战事终了即可,我猜不会超过十月下旬!”
  如今距离那王孙贾预言的期限只有半个多月了,因为卫国尚在等地时机,引而不发未向晋国宣战的缘故,所以鲁国赵无恤方面也没什么异动。
  就在公孙驱刚松口气时,坏消息却陆续传来,入冬后,大野泽的盗寇又在四下劫掠了!
  垂丘、生窦、城濮三邑好歹相邻,可以互为犄角,少有盗寇敢冒险过来,但巨野却孤零零地位于东面临近湖水的地方。九月末时,隔上一天还有消息相互传达,可进入十月份后,竟然就这么彻底断了消息。
  公孙驱派了一卒百余兵卒去查探,却连他们也湮没了。
  “难不成竟是陷没了!”公孙驱叫苦不已,只能向卫国那边报信请示。然而就在这时,终于有一个信使和几名兵卒从巨野逃了出来,浑身是血,手持求援简牍。
  “盗患四起,邑卒已经折损过半,还请师帅发兵解巨野之困!”


第401章 垂钓于濮上
  在说服国内的卿大夫们叛晋侯后,卫侯元的精力便集中到了晋军的动向上。
  他对晋国内部的局势也有所了解,知道如今范氏与中行氏关系亲密,如同一家,中行氏的夷仪被围困,范氏在集中兵力后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而邯郸氏,虽然名为赵氏小宗,但早已出了五服之外,有太行山隔阂,对赵鞅的命令听调不听宣,反倒和自家的姻亲中行走得近,邯郸氏的族长邯郸午本就是中行寅的表亲侄儿。
  即便只有一卿一大夫,晋人依旧是强大的,范氏能出兵六百乘,邯郸则是四百乘,是卫国的两倍之多。
  于是卫侯自我安慰道:“我有王孙贾统帅右军,又有弥子瑕统帅左军,此二人都有治千乘之才,足以拖住晋国东去的援军,为齐人赢得时间,一定能!”
  濮阳现在已经军旅云集,卫侯仿佛孤注一掷般,将全卫国的力量征集了起来,因为一旦这场博戏获胜,嬴取的好处是极大的。
  “齐侯密使说,只要卫国叛晋,再拖住太行以东的晋人驰援夷仪,待城邑攻下后,便可以与我城郭分地。等到鲁国也屈从于齐侯,吾等在去岁失去的甄地也会还回来,甚至有机会得到高鱼、郓城!”
  但卫侯元的渴望不仅限于此,他对一百多年前永远失去的漳水、淇、澳之地,也就是膏腴富庶的殷墟朝歌一带依旧耿耿于怀。
  那时候卫懿公因为出身问题本就不受国内士大夫待见,加上他好鹤如命,荒废武备,对国人苛刻。于是当北狄人南下时,国人竟不愿参军,导致卫国几乎灭亡。被齐桓公解救时,只剩下五千余人,战车三十乘迁都到了楚丘以避戎狄之患。
  虽然卫国在卫文公时期缓了过来,他紧抱齐桓公大腿,与中原各诸侯国结交会盟。同时发展军事势力,使战车从三十辆增至三百辆战车,并出兵灭亡邢国,实现了复兴。可随着晋国在太行以西的崛起,朝歌一带就成了晋国的县邑,再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当卫侯元接到侄儿公孙驱从濮南发来的消息时,很不以为然。
  “只是一群小盗无衣无褐,出湖劫掠而已,随意派遣一旅去驱散即可。”
  濮南不能说不重要,但巨野却是卫国最偏东的一角,比起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来说,所谓的盗患不过是癣疥之疾。
  站在卫侯跟前的是美男子弥牟,字子瑕,他虽然年过四旬,但依旧发泽黝黑如墨,虽然刻意剃掉了胡须,却掩不住脸上棱角分明,少了几分年轻时的柔美。
  年老色衰,这便是以色事君者必须面对的事情,男女皆同,难怪他近年来恩宠日减。
  他是卫侯年轻时频繁通奸的男宠,所谓“分桃断袖”,断袖指的是西汉的汉成帝和董贤,分桃则是弥子瑕和卫侯间发生的基情故事。不过他虽然被卿大夫蔑视地称之为“卫之嬖大夫”,却并非单纯靠色相混到了如今的卫上大夫、左军司马之职,他号称智慧足治千乘之国,其信誉足以守土。
  对于濮南,弥子瑕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王孙大夫之所以请君上让公孙去濮南驻防,为的就是防备濮北的鲁大夫赵无恤。此人乃是晋国赵卿之子,去岁反齐攻卫的前驱,这一年半来,他在西鲁的举动和行政举措我也有注意。政通人和,兵甲雄壮,近来更是纠合了西鲁几位大夫联防齐军,若他在濮阳左军、右军进攻晋国时给吾等捣背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卫侯对弥子瑕早已不再言听计从,此刻他不高兴地说:“齐侯不是说,有两位乡良人率军数千监视鲁国了么?等到夷仪攻下,甚至还可以直接挥师直下廪丘,为齐国收复失地。赵无恤虽然看似可怖,实则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何惧之有。”
  弥子瑕垂首继续劝道:“话虽如此,但濮南不能乱,一旦盗患向西蔓延,定然会削弱防务,给赵无恤可乘之机。不若让公孙驱东进剿寇,扫清巨野后再回师历山,也可以给濮水北岸的赵无恤一些震慑,使其不敢造次!”
  自从公子朝重新归来,说起宋国公女南子的绝世容貌后,卫侯遍对那位二八少女垂涎三尺,对弥子瑕的那张老脸已经全无兴趣。
  想当年,他和弥子瑕恋奸情热的时候是何等的优容,卫国法令规定,私自驾驭国君戎车者,论罪要处以刖刑。有一天弥子瑕的母亲病了,有人抄近路连夜通知弥子瑕,弥子瑕心急火燎,便假托君命驾驭卫侯驷马戎车飞驰而出。卫侯听说后,非但不问罪,反而认为他德行好,赞道:“孝哉!因为母亲之故而忘其刖罪。”
  另一天,弥子瑕和卫侯元在濮上的果园游览,当时正值蜜桃成熟的时节,满园的桃树结满了白里透红的硕果。轻风徐徐送来蜜桃醉人的芳香,让人垂涎欲滴,弥子瑕伸手摘了一个又大又熟透的蜜桃,不洗不擦就大口咬着吃了起来,觉得新鲜爽口,于是就把这个啃了一半的桃子亲昵地递给卫侯,请他品尝。这本是极其无礼的行为,但卫侯不以为忤,还拦着爱人的手自作多情地说:“子瑕爱我哉!忘了他已经吃过这桃,还想让寡人尝一尝。”
  可现如今,当弥子瑕色衰爱弛,卫侯也不像过去那样去迁就于他,心里还常常历数其不是:“此人当年曾假托君命,私自动用我战车,又曾经把吃剩沾了口水的桃子给我吃!”
  总之,卫侯乃是薄情之人,一有新欢便忘却旧爱,若非看在弥子瑕还有几分能力的份上,早已把他驱逐出朝堂了。
  如今他见弥子瑕极力劝说,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那便允了你罢,派人传书公孙驱,进军巨野,剿灭零星的盗寇。”
  弥子瑕大喜,此时,因为赵无恤封锁消息的缘故,发生在郓城湖岸边的那场战役,还有近来大野泽里的波峰云诡,卫国人还一无所知。而等过几日后这消息传到濮阳时,卫侯、弥子瑕已经不在了!
  因为他们得知消息,朝歌范氏之兵已经动了。
  卫侯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再也无法等下去,王孙贾统帅的右军已经打着帮助晋人的旗号,在黄河渡口虎待命,卫侯则和弥子瑕带着左军出发前去汇合。
  一同发往朝歌的,还有一份仿照当年晋国行人吕相《绝秦书》体例而写的《绝晋书》。
  “昔逮我康叔及唐叔虞叔侄相好,戮力同心,共辅佐武王伐商,封之于卫、晋,申之以盟誓……”
  卫侯那位口才极其出色的大夫祝鮀,在濮阳新近流行起来的楮皮纸上大笔一挥,将晋卫关系从康叔、唐叔分封时地位孰高孰低,卫武公、晋文侯在护送平王东迁中谁立下的功劳更大说起,历数了晋国的种种“恶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如晋国曲沃之乱自相残杀;晋献公时灭亡了无数同姓宗姬邦国,晋文公行事诡而不正,毒杀卫成公;晋平公强纳卫国姬姓公女为侧室;晋国六卿对卫苛刻至极,割让卫国城邑给鲁国等事。
  卫侯恨不能朝全天下疾呼:卫国再次叛晋,全然是被晋国逼迫的!
  攻朝歌,拖延范氏那六百乘战车去支援夷仪,卫侯的计划便是如此,若齐国赢得了此次争霸的胜利,能把晋人赶回太行以西也并非不可能。到时候他就能打着收复故土的旗号占领朝歌,成为自卫文公后卫国再度复兴的明君!
  只是等又过了几日,当统帅右师的王孙贾偶然听闻弥子瑕建议卫侯,让驻守濮南的公孙驱之师东去驱逐巨野盗寇时,不由连连跺脚,大骂弥子瑕见识不足,坏了国事!
  可这时候再派传车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
  十月中旬,就在赵无恤的老仇家范氏被卫国叛晋的剧变拖住脚步时,清泠寒冷的濮水北岸,有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两人正垂钓于濮水之畔。
  张孟谈白衣胜雪,头上简单裹着一黑色幘巾,他披羊裘,持杆的手上未戴手套,虽然冻得通红却不动一下,竹竿仿佛黏在手上定住了一般。
  他的右首位置,赵无恤穿着黑底描红的皮甲,披着保暖的熊皮大氅,眼睛愣愣地盯着水波,貂皮手套里握着一根竹制的鱼竿,随着心绪微微晃动。
  过去半个月里,他费尽心机招降了部分盗寇,又以驱虎吞狼之计让盗跖进攻巨野邑。而骑从和亭卒则打扮成群盗肆虐濮南,将部分地区的交通切断,只放赵无恤希望传达的消息出入。
  比如巨野闹盗患的消息……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若是不能将驻扎在历山的那两千余卫师诱出,以无恤手头上的兵力,想要逆着地势强攻恐怕不易,攻略卫国濮南地的计划必然会多出几分变数来。
  就在他心绪不定的时候,却听旁边的张孟谈缓缓说道:“司寇已经将鱼饵投下,可鱼儿咬不咬钩,何时咬钩却无法全部料就,如今只能静下心来等待,好在传闻说卫国已经公然叛晋了……”
  “你说的对,从西鲁互保开始,到驱虎吞狼,再到如今的下饵诱敌,吾等的连环计已经走到了今日地步,现在只能静下心等。”
  他微微闭眼,甚至将保暖的貂皮手套甩到一边,让手上的皮肤感受着微微的寒意,以及鱼竿上传来细致入微的动静……
  半晌后,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声,是邢敖小心翼翼地膝行过来,在无恤耳边轻声说了如此这般。
  无恤微微颔首,却并不为之动摇,张孟谈也专心看着自己的钓钩,对此不闻不问。
  邢敖说完消息后,本来很期待地看着赵无恤和张孟谈的反应,结果却是这番光景,不由急得抓耳挠腮。
  片刻后,赵无恤猛地抬手,收杆,一条银色的鱼儿吊在钩线上,眼珠因惊恐而瞪圆,尾巴拼命甩动不已!
  他口中露出了笑容:“孟谈说的没错,钓鱼就得耐住性子,濮水南边的那条鱼儿,终于上钩了……”


第402章 这不是减灶计
  “既然盗寇已经被师帅击溃……”眼看周围的山丘和树林光线逐渐阴沉,石曼不禁催促道:“那今夜吾等不如退到平地扎营罢。”
  “石司马怕了?”公孙驱站在戎车上,带着轻浅的笑意反问。
  “得志便猖狂!”石曼强忍着怒意,咽回了对这个小辈下意识的训斥。
  石曼是卫国石氏,也就是那位“大义灭亲”的石碏后人,不过他仅仅是支系小宗,所以年近五旬依旧只是笙窦邑的邑司马,虽然长于军阵,但有能力注定不及有个好出身,好姓氏。
  而公孙驱出身公族,卫国公族也已经没落,一如诗言: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他们繁衍五百余年,已经像螽虫蝈蝈似的生了一堆又一堆,早就不稀奇了。
  但公孙驱却不一样,他是卫襄公之孙,卫侯元的侄儿,在儿孙满堂的家里排行老幺,备受长辈宠爱。他是个俊美的二十余岁青年,举止优雅,态度高傲,入军中就职不过数年就一路提拔至此。
  尽管从未经历过战阵,但他绝非空手而来,最起码行头一件不少:他裹着黑红相间的漆染皮甲,手挽只射杀过獐子和鹿的大弓,腰间挂着二尺剑,尽管石曼怀疑它从未沾染过人血,此刻站在黑色战马拉着的高轮戎车上,足以藐视个头矮小的副手石曼。
  此番巨野邑闹了盗患,在卫侯采纳了弥子瑕的建议后,师帅公孙驱领着两千余人东进剿寇,于是就征召了石曼和手下的邑卒。
  最初时,从未领兵打过仗的公孙驱对石曼可谓礼贤下士,凡事都要问一问,如何扎营,如何行军,如何寻敌,作战时阵型要如何摆开……
  他天资不错,什么都学的快,很快就在一场遭遇小股盗寇的战役里将其一举击溃,留下几十具尸体后,那些群盗便从山路逃走了。
  “奇了怪哉,往常大野泽盗寇可没这般不禁打。”在第三波盗寇溃败后,老石曼开始产生了怀疑。
  “尤其是连投降之人也没有,伤者也被统统带走了,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司马不是说过么,盗寇常常昆父兄弟一起行动,父亲若伤,则儿子搀扶,兄长若伤,则其弟救治,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如此也好,他们逃窜的速度一定会被拖慢,让后军加速前进!”
  然而这时候,公孙驱的态度开始产生变化,连续不断的胜利让他内心膨胀到了极点,对邑司马的建议嗤之以鼻。认为是自己指挥得当才获得了胜利,而邑司马却是个不会打仗的人,对那些不堪一击的群盗如此小心翼翼。
  正如现在,在逐渐接近巨野后,与群盗的遭遇变得越来越频繁,在轻易“击溃”今天的第五股流寇后。公孙驱变得不可一世,他强行接过了指挥权,让兵卒们迅速追击过去,定要追亡逐北,把他们撵到大湖边上不可!
  石曼连忙出言阻止道:“万万不可,常言道逢林勿入,盗寇狡猾,焉知没有埋伏,师帅还是持重为好。”
  公孙驱说道:“这些小盗只是藓芥,重要的是早日赶到巨野,解除围困,此乃君命,石司马这是要阻拦么?莫非是要将逐奔不过百步,延绥不过三舍的古军礼用到这群该死的盗寇身上?”
  石曼不善言辞,无言以对。
  公孙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石司马,让你的兵卒带路罢,吾等今晚要通过这片小丘,直达巨野邑下,满城民众盼公师久矣。”
  这将是他的首次战功,也是向叔父证明自己能耐的机会,卫国公孙的身份结合战无不胜的能力,成为上大夫,甚至位列卿族并不是梦想!
  公孙驱武断地认定这些“盗寇”斗志涣散,一击既溃。于是命令部队丢下辎重,全军昼夜兼程追赶,指望明日去巨野就地补充,完成此次出兵的使命。
  石曼人微言轻,只能由着公孙驱乱来,心里忐忑不已。
  两千余人的卫军呼呼赫赫地跑着路,追着仓皇逃窜的群盗,渐渐进入了一座丘陵环绕的树林地域之中,这种地形最不适合战车行进,但骄傲的公孙哪里会下车徒步行走?
  “这儿不太对劲。”进入丘陵和树丛后,石曼再度来向公孙驱进谏,喃喃地说。
  自信心爆表的年轻师帅对他轻蔑地一笑:“是吗?如何不对。”
  “师帅难道没感觉?”石曼质问,“仔细听听暗处的声音,归巢的鸟儿盘旋在树丛顶端不敢落下,有什么东西让它们畏惧。”
  石曼谨慎,之前已经朝两翼派去了几名探哨,让他们每人相隔百步,在树林里斩草前进。谁料过了一会,这些人竟统统不见来回报,再去查探时已经没了踪影,只有人说隐隐听到过闷哼的声音。
  若是有敌人,他一定有种杀人于无形无声的武器!
  就在两人争辩之际,那棵倒伏的大树猛地横亘在他们眼前,挡住了去路,石曼彻底确定,今天绝对是中计了!
  “不好!速速灭火!”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卫国人的队伍被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其中不少已经点起了松明火把。而位于最前方的高轮大车,公孙驱那身耀眼的行头,恰恰是将黑未黑时最显眼的靶子!
  一切都已经迟了,下一刻,树林两侧的山丘上万弩齐发!
  ……
  “凡深入敌人之境,必察地之形势,务求便利,依山林、险阻、水泉、林木而为之固……”
  一处离伏击点百余步远的安全树丛里,赵无恤一边听着丘陵那头卫国兵卒发出的凄厉惨叫,一边想着这半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自己和张孟谈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
  因为料定卫国会再度叛晋,所以赵无恤图谋卫国濮南之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一年前就不断遣人入卫,或借商贾之名,或假托为世上越来越普遍的游士。所以现在,他对濮南熟悉得跟自家后院的圃园似的,而轻骑士们,纵横其间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十月初,把被招降的盗寇们分批送入濮南地,这只是连环计中“引蛇出洞”的第一步。
  在卫国正式对晋宣战前,赵无恤不会让武卒成建制地开入卫地,给卫国人制造反叛的口实。何况若是一开始就没命地强攻濮南四邑,万一卫国人觉得这边威胁过大,改变原计划,将他列为头等大敌,五百乘大军观兵濮南那该如何是好?
  若真是那样,范氏、中行氏、邯郸氏岂不是得笑歪了嘴?赵无恤可没兴趣干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
  所以最初只是零星的盗寇骚扰乡里,慢慢道路被切断,升级为大规模盗患,大到历山驻扎的卫师,乃至于濮阳卫侯都不得不加以重视的程度。
  在和赵无恤有了几次书信来往,达成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协议后,盗跖前一日还是不死不休的大敌,后一日却态度剧烈转变,默默地为赵无恤服务起来。其中缘由非但盗跖手下们想不通,连无恤阵营里的中等军吏也搞不明白,只能稀里糊涂地执行命令。
  有张孟谈和阚止能窥见其中一二,都为赵无恤解决此事的奇思妙想而折服。
  总之,盗跖负责带千余群盗袭击巨野邑,切断了它对外的交通联络,冉求那剩下的四百余鸳鸯阵兵卒负责在旁“协助”,实则是就近监视,有这盗寇克星在,不怕盗跖不老实。
  终于,在长期的等待后,卫国总算迈出了最后一步,面对纳质子、出民夫等苛刻条件,以强硬的措辞对晋国说了声“不”。随即卫侯更是打了鸡血一般,带着王孙贾和弥子瑕,各帅左右二军主动出兵,五百乘兵卒向朝歌城进发!打了范氏一个猝不及防,也不知道那边战事如何了,赵无恤可是很希望他们两败俱伤的。
  卫晋既然决裂,那作为晋国的铁杆盟友,鲁国就不能不有所表示。要换了对外强硬派阳虎还在时,早就直接发兵濮阳了,可三桓无胆,消息也才刚刚传到鲁国,所以借口防御齐人,并未动作。
  何况朝中还有孔子,孔子此时对卫侯感官还不错,他一向喜欢颂扬鲁卫和睦,恢复周公、卫康叔之好,多半不会支持鲁侯助晋攻卫。
  鲁城再过半个月也不一定有所行动,可赵无恤等不了,他攻卫好歹占据了援助盟主的大义名份,尽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了。
  更可喜的是,那一日在濮水北岸,邢敖也传递来了濮南的消息,那条在历山盘旋蛰伏许久的蛇,终于出洞了!
  对局势的预测应验了,“引蛇出洞”完美实现,接下来,便是一个“投饵诱敌”的过程。
  那些使之无用,弃之可惜的收编盗寇便成了牺牲品,他们被成批安置在卫师的必经之路上,一击既溃,有的是真败,有的则是假意装败。而卫师的公孙驱在吃下一个又一个可口的肥饵后,早已被胜利和眼前的功勋冲昏了头脑,一路猛追,半步迈进了包围圈里。
  虽然这并不是减灶计,但此次伏击和历史上发生的孙膑擒庞涓的马陵之战有异曲同工之妙,兵法要活学活方为好的兵法。
  “我这次带了足足四百把单臂弩机,两万多支铜簇箭,都是专程为他们准备的……”
  弩箭还在穿梭作响,钉在人的身体血肉里,钉在大树上,钉在蒙皮盾牌上,声音各不相同,合在一起仿佛一场乐师高指导的钟罄演奏!
  这便是战争的乐章。
  心里估算着大概已经射出去了七八千支箭,无恤举起旗帜挥动,让手下在各自埋伏的位置准备好,只等弩箭一过,便可发动突袭,将这股卫军一举歼灭!
  这之后,卫国在濮南就只剩下各自为战的几支邑卒,到那时非但巨野瞬息可下,其余几座城濮、笙窦、垂丘也会大大减少攻略的难度。无恤想在十一月雪落之前,让它们统统换上赵氏的玄鸟旗帜!


第403章 善者胜于未战之时
  漆黑的树丛里,响彻着卫军惨叫和仓皇的逃窜声,弩箭像是雨点一样打在盾牌上,嘭嘭作响,像是十二月最寒冷时落下的冰雨风暴。它们射穿了牛皮甲,穿透了血肉肢体,将整个人钉在了树木上,热血浇灌着脚下干燥的土地。
  赵无恤让那些出身温县的兵卒,还有新招募的一些甄邑人,共计四百余臂张弩材士埋伏于山林两侧,分为三到五排,一声令下起身轮番齐射。历史上,这可是直到战国中期才能达到的攻击强度,远程火力上的绝对优势将卫国人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试图起身开弓还击的都被射成了筛子。
  两石的弩势大力沉,每一发都弹射得弩机弦处颤动不已,五十步内甚至能射穿藤盾,三十步内皮甲仿佛是纸糊的。一石的弩恶轻巧易发,轮换极快,与二石头弩配合,让人防不胜防。
  突然到来的袭击让卫国人们失去了方寸,更何况一些身边点着火把的军吏第一时间被当成靶子击杀,全师上下调度间出现了断层。
  公孙驱的驷马战车位于最前方,那是混乱的中心,因为战车的大块头和高高竖起的旌旗最为显眼,所以中箭最多。没一会车舆四面都插满了弩箭,蒙皮的木板被射得支离破碎,骖马服马齐齐倒毙,何况人乎?
  好在他的车右和御者护主有加,齐齐将他扑在身下,接着推到了马车下方,躲过一劫,只是大腿挨了一箭。但之前还对盗寇们嗤之以鼻的公孙驱此刻已经完全丧胆,呆滞着目光嘴角和手脚战栗不已,却不再继续指挥,任由兵卒们被收割生命。
  “师帅!公孙,公孙驱!”
  来自笙窦的邑司马石曼一边扶着胄躲避箭矢,一边焦急地大声喊叫,直到见公孙驱已经失去了反应的能力,这才跺了跺脚,大声呼啸,将接过了指挥权。
  这之后,卫国人发动了一次反击,石曼将能收拢的兵卒部署为冲阵,配置在便于作战的地方:戟盾布设在外层,足以防备四面射来的箭雨,而弓箭布设在里层,寻找一切机会向周围反攻,他判断伏击者人数也不过千余,绝不会比他们多。他还任命了部分人斩除草木,从侧面广开道路,以便于转移。
  然而战局变化极快,前军是遭到弩箭攻击最密集的地方,大概在半刻连续不断的激射后,弩机的扳动声终于停了,地上已经尸横遍野,卫国人损失了三四百人,其余几乎人人带伤。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边,卫师狭长的中段被从林中冲出,持剑盾的武卒拦腰截断,盗寇们则在掷矛兵的率领下从后方的各个阴暗处嚎叫着冲向了后军。
  冷兵器时代,甚至是直到一战、二战时,近程的刺刀搏杀依然是决定许多场战役胜负的重要方式。
  石曼就是这时候战死的。
  当老司马一剑杀死一个衣衫褴褛的盗寇后,一转身,田贲那迅捷的尖矛猛地掷出,刺向他的喉咙。他瞪大眼睛,奋力闪开并握住矛柄,用尽全力才让它仅仅擦破了皮肤,当他把手放在脖子上的伤口上时,鲜血从指间流过。
  又一个持矛和藤盾的敢死之卒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这次石曼抓住他的手腕然后扭过他的胳膊,矛与盾掉在了地上,石曼高高举起青铜剑,正要朝那人柔软的腹部斩下!
  但他的手指突然变得僵硬笨拙,他已经无法挥剑了。
  田贲再次站在他面前,他双手各有一矛,分别刺中了石曼的腹部和胸口,当他的手连带短矛抽回来时,它刺向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窟窿,鲜血潺潺流出,红得发黑。
  石曼跪在了地上,他摸索着找到了另一个矛柄,试图拔出却无能为力,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每吸一口气都使他感到胸中痛苦。
  身后,一件重重落下的钝器砸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哼了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他没有感觉到下一次攻击,降临的只有无边寒冷……
  ……
  赵无恤骑在马上,也只有在对此习以为常的武卒中,单骑的地位才会高于行动不便的战车。可其他地方却不是这样,若赵无恤要观兵曲阜,为了让鲁人士大夫们不鄙夷他,他还是得跳下鞍鞯,老老实实登战车耀武扬威。
  啪踏啪踏,他操纵着马儿,迈着征服者的步伐走到了死伤惨重的卫国残兵中。
  当你见过数十次一百次惨烈战事后,心里残存的那份怜悯也会渐渐消退,他现在早没了两年前在成乡的患得患失,还有脆弱。
  青铜与鲜血,这时代的战与和永远少不了这两样东西,虽然无恤很想把前者换成镔铁。
  这场卫人坚强却无用反击的指挥者,笙窦邑司马石曼,死于两柄致命的短矛,它们直接从腹胸穿透而过,一看就知道是下手狠辣的田贲手笔。石曼身被数创,却尤自死战到了最后,这点燃了部分卫国人的斗志,给赵无恤的兵卒造成了百余伤亡,自身却也死伤过千。
  其余卫卒统统缴械投降,只有数百人逃出了树林,不过外边的战马嘶鸣声预示着他们前途未卜。再过不久,大概就会被虞喜拴在索头绳上牵将回来,或拴着勒起淤血的手腕,或拴着滴血的首级……
  公孙驱大腿中了一箭,此时虚弱地缩在车后,冠歪在了一边,手紧紧抓着浸透鲜血的土壤颤抖不已。
  “的确是卫国师帅,公孙贵胄?这倒是条大鱼。”赵无恤对那位战死的邑司马满怀敬意,对这个苟且被俘的卫国公孙却视若无物。
  不过,他依旧下马,言语亲切地安慰他,让人将他安置妥当。
  因为公孙驱接下来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他的职守,他的身份。
  “子我。”赵无恤呼唤跟随身侧的佐吏。
  阚止在阚邑时也见识过盗跖之徒攻城的景象,但城外的尸横遍野依旧与他有一墙之隔,之后目睹的零星战事都是小打小闹,哪像这场屠杀一般的战事一样,胜的简单粗暴,胜得对方一点脾气都没有。张孟谈的智计,赵无恤一手练就的精兵结合,敌人再顽强的反击也会变成土鸡瓦狗。
  据说孙武子曾讲过,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对这一点,他算是信服了。
  此刻听到赵无恤传唤,他才猛地从满地的血泊里反应过来,匆匆趋行至跟前,拔掉翻倒在地的车舆上那些深深扎着的箭矢后,铺展开纸张和笔墨等待记述。
  “传令冉求,时机已到,可以驱使群盗围攻巨野邑了。如承诺所说的,城破后分给盗跖一些粮食衣物,乃至于钱帛,但不准他们肆意劫掠。其余零散各处的武卒立刻和统领的盗寇分离,双方要在卫国民众面前合力演一出武卒驱逐盗寇,解救濮南黎民的大戏来,一切破坏都要归到盗寇头上,一切建设和善政都要以我的名义来实行!”
  无恤看了周围的卫人一眼:“再让随军的军医官扁鹊之徒子豹给公孙驱疗伤,一定不能让他死掉!随后吾等收拾战场,让武卒换上卫人的旗号甲衣,再筛选部分愿降的卫卒来,共同装扮成溃败逃回的卫卒,胁迫公孙驱领着吾等撤退到历山卫军大营,还有濮南剩余的三邑而去,则大事可成也……”


第404章 攻敌所必救?
  “噼噼啪啪”,龟甲在火燎灼烧时发出了轻微的破裂声,披头散发的祝鮀闭着眼睛聆听这鬼神在耳边低语的声音。
  正所谓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祝鮀是卫国太祝,掌于祝辞,遇有大事巨变时,祈求鬼神保佑等事,因为他擅长占卜,所以偶尔代替太卜之职,为君主行龟策之事。
  卫人承袭了不少殷商的文化,对龟卜十分看重。
  春秋之际,麟、凤、龟、龙,被谓之四灵,子路曾问学于孔子,为何占卜以龟甲最佳,孔子答:占卜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儿遇事都想问一个为什么,也许他首先会去找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在小儿看来一定是经验丰富的人。人们占卜时首选龟甲,是因为乌龟的寿命最长,它博古通今,无所不晓,那有疑问时不问乌龟又能问谁呢?
  所以卫国府库里的龟甲都选用濮水里的大龟,灼烧后的卜甲上点缀着烫烧成的小孔,小孔周边有因高温造成的细密裂隙,这些纹理也是天帝鬼神在听到祈愿后留下的神秘符号,它们的脉络走向和邦国的命运息息相关。也许会决定卫国的走向,它们或决定着战争,或决定着媾和,或决定着迁都,或决定着收成是否风调雨顺。
  此时,待火燎移开后,祝鮀又不顾龟甲上残留的灼热,用指尖轻轻抚摸。
  “龟甲烧焦了,下臣卜得此行若贸然前进,不吉!”半晌后,祝鮀垂下了眼帘,向在一旁焦急等待的卫侯元汇报占卜的结果。
  “不吉?你说寡人率军经过中牟邑,进攻邯郸氏的领地不吉?”
  随着年纪见长,卫侯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讨厌忤逆自己的人。
  现在是十月中旬,距离齐人发动夷仪之战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据说如今在双方付出数千伤亡后,外郭已经被攻破,只剩下内城还在死命顽抗。
  只要继续围攻一段时间,齐人便胜利在望,拔除了夷仪,晋人在大河以东便再无据点,卫国北境也会摆脱他们的威胁。
  但晋国毕竟是老牌霸主,六卿虽然各自为政,但哪怕仅仅是两卿或者三卿合力,也足以对抗齐国!像卫国这种小邦,能和随便一卿分庭抗礼便不错了。
  经过中行穆子改革后,中行氏车兵少而徒卒多,中行寅在东阳之地集结了三百乘战车,一万多人在大河西岸,可对岸却是齐国陈氏的万余族兵守着,所以他们无法渡河驰援。
  中行寅向国内呼吁支援,中行的亲家邯郸氏自然不能无视之,他们的三百乘战车,九千徒卒也正在离开邯郸,开往了那一带。
  作为中行氏的盟友,范氏则是车兵多而徒卒少,他们在朝歌也集结了六百乘战车,总计万余人正欲北上,却被卫国十日前的突然叛晋打乱了计划。如今只得停留在中牟邑,与卫国的左右两军对峙,虽然卫国的战车不多,仅有五百乘,但徒卒的兵力却多达两万。
  中牟的邑宰佛肸虽然是赵氏之臣,但早已投靠了邯郸氏,休戚与共,所以竟能和赵氏的敌人范氏合兵自保。
  在帮齐人拖住了范氏后,卫侯尤不满足,他还准备北上去邯郸一带。这是一个冒险的军事行动,可却暗合兵法上“攻敌必救”的道理。到时候,说不定能逼得邯郸氏回师,那样一来,齐国在夷仪的压力顿时会减轻一半。
  但就在卫人占卜经过中牟如何时,龟甲却烤焦了,这是不吉的征兆。
  臣下们都劝卫侯说,不如停留在此地,不要远离卫国太多,如今已经为齐人拖住了晋国太行以东三分之一的兵力,已经仁至义尽了。
  “够了!”
  卫侯元却阴着脸斩钉截铁地说:“范氏和中牟合兵六百乘,卫国的战车只有五百乘,但有寡人在,也相当于一百乘,这就相等了,何惧之有!欲成大事,焉能不冒些风险?”
  于是卫国左右两军便经过中牟,范氏之兵则在城外摆开了架势,想要进攻卫人。
  但多年前因为与卫侯交恶而逃到中牟寻求庇护的卫人褚师圃却劝谏范吉射道:“卫国虽小,但他们有国君在军中,定然士气高涨,加上绝晋的理由充分,国人都有君辱臣死的心思,恐怕不能战胜。”
  “若是卫人北上,夹在中牟和邯郸中间,不单吾等无法顺利北上,邯郸氏或许也会被拖住脚步,到时候上军将势单力孤,夷仪就危险了……”范吉射黑着脸分析局势,仗打成这样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然而既然存了保全的心思,范吉射便不会尽全力与卫人决死一战,所以只能放任卫人在洹水和淇水之间,断了自己的去路,绕又不绕不开,打又不想打。
  卫国方面,虽然卫侯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玩了一出冒险,但他虽然愿意为齐人火中取栗,却并不愿意过分消耗自己。
  于是卫军和范、中牟军便在这一带对峙了数日。
  春秋时期的战争多半就是这样,晋楚争霸,两国的主力偏师相遇无数次,可大战只打了城濮、邲、鄢陵三次,小战也仅有数次。
  比如当年晋国阳处父伐楚,门于方城,遇息公子朱所率楚师,遂撤还。之后几年,阳处父又侵蔡,楚国司马子上救蔡,晋楚夹泜而军,阳处父诈退楚军,晋军亦还。之后的绕角之役、靡角之谷、汝水相遇莫不如此,好几回都是隔着河或者城邑对持,宁愿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也不愿意进行孤注一掷的决战。
  这本是一次绝佳的战略牵制,卫军在王孙贾的谋划下,冷静等待了月余,不动则已,一动就狠狠戳中了晋国援军的要害之处。如今非但范氏之兵动弹不得,连邯郸氏也心存疑虑,分兵一半回来防御。
  然而当卫国后院起火的消息传来时,卫军所处的位置瞬间变得尴尬无比……
  ……
  “子良司马从州邑出发,渡祭地,随后在郑国境内如入无人之境,又过宋国、借道曹国,绕了一个弧形,迂回五百里奔袭卫国笙窦,立下盖世之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了……”
  笙窦邑外,会面的两军都举着赵氏玄鸟旗帜迎风飘扬,赵无恤扶起下拜之人,看着他和手下人虽然疲惫,却依旧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由出言赞叹。
  任谁都想不到,这竟是赵鞅先前委派东进的前锋,赵氏家司马邮无正所帅的那一师精锐。
  巨野邑以西的伏击战结束后,赵无恤立刻以缉盗和替晋国惩戒卫人叛晋的名义发兵濮南。
  他先让冉求取了已经被消耗成空心竹子的巨野邑,又让人挟持公孙驱,假扮成败退的卫卒叩门,垂丘城第一个上了当,轻易便被拿下,卫师先前驻扎的历山大营亦然,占据了这处制高点后,卫国濮南地已经泰半落入了赵无恤手中,只剩下城濮和笙窦两处了。
  然而那位战死的邑司马石曼先前所在的笙窦邑防备极其严密,居然看穿了溃败归来之人是假扮的,拒不开门。不过他们只顾防备眼前的敌人,却被来自后方的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城邑失守。
  原来,早在一月前,在接到赵无恤的信件和叙述的“连环计”后,赵鞅便派遣邮无正帅一师前锋抵达了温地。在得知卫国向晋国开战后,他立刻渡河,抵达了晋国在大河以南的据点祭邑。
  祭邑本是古祭国,平王东迁后成了郑国地盘,南临邙山,北靠大河。周定王二十年(前587),郑国攻打许国,许国求救于晋国,晋国派兵占据郑之祭邑,赐给了知氏为领邑。虽然知、赵二卿并不是很对付,但赵氏愿意东进出兵,执政知伯也找不出理由阻拦,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邮无正过河。
  过了河后,作为齐人盟友,郑国人立刻围了过来,想围堵这只晋人偏师。
  邮无正全师竟然抛下了辎重,只带着数日口粮彻夜皆行,大胆地穿过郑国的北境。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他的队伍里多为车兵,还有学着赵无恤组建的骑兵,有邮无正这位号称“赵之伯乐”,当世最懂车马的人在,郑国人就算想截击,又哪里追得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了几个里闾就地补给后扬长而去。
  过了郑国,便是宋国,宋国虽然脱离了和晋国的盟邦关系,却并未投靠齐国。赵氏当年力保乐氏,赵无恤在宋城长袖善舞也赢得了宋公的好感,加上司城乐氏、南子从中说项,借道之事本来还算顺利。
  可却被执政乐大心制止了。
  “晋人此行必然是要图谋宋国的姻亲卫国,而不是像赵卿、赵无恤在信函里所说的那样去鲁国西鄙,再北上夷仪,君上切勿答应!”
  宋国五公子也附议,向氏跟进与之争吵,这场借路又一次变成了到底是投晋还是投齐的路线问题,不可开交。
  军情和战机稍纵即逝,邮无正哪能等着宋人扯皮?他胆大心细,竟直接带兵从宋卫边境的隙地一路向东行。这样即便古板的宋国人来问罪,也能借口说隙地并非宋境而避免责难。
  接下来的曹国自不必说,曹伯和赵无恤的关系正处于蜜月期,大笔一挥同意了邮无正借道的请求,子贡则带着补给和不少募来的劳役甚至是马匹等待在宋、曹边境上,给赵兵补充辎重粮草。
  “还望司马入卫,能少些杀伤。”作为卫人,他对赵无恤图谋卫国心存不忍,但作为无恤的家臣却又只能听之任之,甚至还得加以协助。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道理在春秋亦然。
  于是不到十日的时间,邮无正就完成了这时代少见的壮举,一个大迂回绕到了卫国濮南,给了笙窦邑致命一击,与赵无恤成功会师于此。


第405章 以谁为主?
  在一座可以俯瞰笙窦邑残缺土垣的丘陵上,树木被砍伐一空,帷幕在周围支起,防止尘埃进入。被木桩和脚板夯平的地方,蒲席摆放整齐,搭起了无数张松木做成的矮案,上面盛放着从邑寺庖厨里直接索要来的肉食与酒浆,香气扑鼻。
  这是一场庆功宴,也是重逢宴。
  赵无恤派人为远来赵兵搭建的连绵营帐就在小丘下,炎日玄鸟的大旗飘扬于长竿之上,而他本人便是在此与刚刚相会的邮无正,以及数十名赵兵军吏共进宴飨。
  最初得知邮无正计划时,赵无恤是不太相信的,虽说春秋晚期关隘并不算密集,但光是第一关,从郑国人烟稠密的百余里地界横穿,就已经极其困难。郑军的战斗力在中原诸侯里好歹能排到二流,万一被他们截留包围后果不堪设想,邮无正此计太过冒险,无恤在信中并不建议他实行。
  可老爹赵鞅偏偏有这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气度,他相信邮无正的能耐,一切让他自行规划。
  于是便有了这五百里奔袭的惊天举动,当邮无正和身后的赵兵们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时,赵无恤也不得不感慨这位“赵之伯乐”的武略和天才了。他虽然也有过不少军事冒险,可多半是谋于庙算后的稳妥之举,看来自己在气度和兵略上,还有很多东西得向赵鞅和邮无正学习。
  他暗自思索道:“难怪历史上的六卿之战,赵氏能以一族之力抗衡数国联军,其中少不了董安于打下的经济基础,更少不了邮无正等善战者的指挥有度吧。”
  所以他连忙扶起依旧一身戎装的邮无正,发自内心赞叹道:“子良司马从州邑出发,渡祭地,随后在郑国境内如入无人之境,又过宋国、借道曹国,绕了一个弧形,迂回五百里奔袭卫国笙窦,立下盖世之功,可谓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了……甲胄在身不必多礼,我且当一次东道主,犒劳子良及各位赵氏军吏一番!”
  “君子过誉了,当年郑国唯强是依,今日附楚,明日降晋,朝降而夕叛。赵兵去惩戒郑国没有一百次,也有几十次,对其中的道路关隘可谓烂熟于心,地图留于府库,我平日没少研读。至于宋、曹,还多亏了君子在那边打下的基础,若无此,无正早就被这两国拒之于国门之外,也谈不上沿途的补给了!”
  无恤这边对赵鞅麾下的猛将满是欣赏,邮无正也在为这位庶君子流亡后打造的事业叹服不已。
  去年七八月间,赵无恤初来乍到,只是个小小的下大夫,两邑之主,放在鲁国内部也不怎么起眼,晋国内部也有人预测,说他这一生也就仅限于此了。孰料一年过去后,一个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晋国,震撼得众人,尤其是赵无恤的同龄人们目瞪口呆。
  他成了驱逐阳虎,解救鲁侯的第一功臣,成了郓城邑主,中大夫。再加上近来群盗望风而降的小司寇,西鲁诸邑的主盟之人,濮南的征服者……无恤头上已经点缀着无数顶冠冕,而实现这一切的连环计策,以及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也让邮无正另眼相看。
  筵席上,他说的少看得多,听手下军吏跟赵无恤的佐吏相互较劲,一边吹嘘这一路上的经过,另一边则大声叙述近来几场漂亮的诱敌伏击战。邮无正则一边知礼地进食,一面观察无恤的为人处世、治兵之法。
  只见赵无恤举着酒盏在燕飨上坐于首位,既有主君的威严架势,又不失亲密地拍拍这人肩膀,和那人同声说笑。武夫们都希望有一位懂军事的主君,于是赵无恤既知兵,又能礼贤下士,加上饮酒豪爽的架势,很快便赢得了邮无正手下军吏们的爱戴,不少人已经大着舌头说愿意为他起万舞助酒兴,并在战场上效死了。
  邮无正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一些与军中虎贲相处的细节和手段,还是他当年教给赵无恤的,看来他吸收得很好,已经能活学活用,毫无做作之意了。
  ……
  待到第二日午后,在补给完成,留下一旅之兵守卫笙窦后,赵无恤与邮无正检阅行伍,准备再向北去夺取濮南最后一个城邑,那蕴含着晋国光荣与梦想的城濮。
  昨夜在大营内商谈时,邮无正便详细地向无恤介绍了他出发前晋国内部的情况。
  “晋国如今有三军,每一卿作为将、佐分掌半军,看似平均,实则手中兵卒都是自己的族兵,所以多寡不一。最强大的自然是范与中行、赵三家,朝歌、柏人、晋阳、邯郸几个大县都能出数百乘之赋,若是征召,三家分别能集结三万人左右,堪比千乘。只可惜赵氏近半的兵力都在邯郸、中牟等小宗和家臣手中。”
  “其次则是知氏,有两万五千人左右;再次则是魏与韩两家,各有两万人左右。”
  所以算起来,赵无恤虽然号称西鲁盟主,可即便他将包括须句在内的整个西鲁,乃至于濮南、大野泽完全吃下,实力也不过最弱的卿魏、韩的一半而已。
  晋国为何能在春秋称霸一个半世纪,历史上为何能一分为三还能全部位列七雄,并且打得周边邻国半点脾气没有。绝对的兵力和人口优势是一大原因,也仅有楚、齐能与之比拟。
  “如今中行氏太行以东的兵力都压在大河西岸,与齐国陈氏对峙,而范氏则驻兵中牟,被卫国左右两军拖住,无法驰援。连已经走到半路上的邯郸氏之兵也担心卫国进攻邯郸、寒氏等地,故遣了一半的兵卒回防。”
  “至于国内,魏氏主力在安邑、河西防御秦人,韩氏主力在州地防御郑国,知氏则借口防备戎狄动乱,派了些兵去往鲜虞,其余坐镇国都,所以主君东进只带了五六千人,不得不留下大半军队防备知氏。”
  赵无恤颔首,对诸卿的兵力分布和动向他都有所了解,这都是未来能影响到他计划的变数,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赵鞅率领的那五六千赵兵到哪儿了。
  邮无正道:“我渡过大河前,主君已经开始登太行过羊肠坂,想必现在已经到了州邑,离卫国棘下不远了罢……”
  无恤点头:“如此便好。”那才是此番连环计里最关键的一环!
  武卒和远道而来的赵兵都已经集合完毕,无恤骑在马上,邮无正如今虽然更喜欢单骑走马,而不是乘车,但还是习惯性蹬车站立。
  “子良司马可还记得,你在下宫时曾告诫过我,开战前,务必要让兵卒看清楚是谁在统领他们。”
  邮无正道:“自然记得!”
  “那今日你我合军后,当以谁为帅?”无恤目光灼灼,带着询问看向了邮无正。
  邮无正恍然,他被赵鞅委派为前锋时,没有明言他与赵无恤会师后以谁为主。家司马可以掌兵权,理论上主帅以老将优先,无恤将兵卒交给他来指挥也无可厚非,但按邮无正自己的心思,显然是要尊服于赵氏君子的。
  赵无恤话里的意思,似乎也是如此。
  邮无正又何尝不渴望一位强势的赵氏继承人,也下了决心:“若无恤君子能早日归国为世子,则赵氏强兵富家指日可待!”
  于是他拱手答道:“自然是下臣为辅,君子为主!”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说来惭愧,本应早到几日,协助君子共击卫师的,如今既然错过,只能为君子扫清濮南卫军残敌,今日北上城濮,下臣请为君子前拒!”
  “善,如此便好。”无恤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后纵马前行,将原本平行的两人拉开了距离。
  邮无正的位置刚好在无恤马臀侧后方,这会光线通明,细细瞧了一眼后不禁讶异这位早先瘦小的庶君子何时长得这么高大,快跟主君赵鞅一般高。随即恍然想起,无恤离家两年,已经十七岁了……
  赵无恤那玄色大氅随着移动被风吹拂轻声作响,漆黑描红的甲衣上有金青色青铜构件反射着日光。他全身上下只有脱了胄的头部暴露在外,微风吹动他黝黑的发髻和红色缨带,迎接兵卒们殷切的目光。
  他们现在知道,今日的统帅依然是赵无恤,也相信,随着赵小司寇的剑,还有赵氏的玄鸟旗所指,便能战无不胜!
  ……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
  后院起火的消息传来时,卫侯正带着左、右二军处于洹水、淇水之间,也就是昔日卫国核心三大区域“邶、鄘、卫”中的“邶”地。
  仿佛归乡怀思,虽然邶地这一百多年里混入了不少戎狄和东来的晋人,但卫侯听此地卫音犹存,食物水土和濮阳别无二致,不由更加希望战后能“收复”这里。
  不过卫侯心里也有个疙瘩,前些天,当王孙贾听说他和弥子瑕将历山驻扎的卫师遣去东面剿盗时,急得直跺脚。
  “子瑕大夫也是知兵之人,缘何如此糊涂?”
  当时弥子瑕犹自不服,辩解道:“盗寇肆虐,自然要进剿,这有何问题?”
  “你这是没见识,缺应变的看法,是顾小而失大!盗寇自然不能不防,可彼辈偏偏挑这时候出没于濮南,焉知不是赵无恤的计策,往年可没他这个变数在。我宁可让公孙驱稳重地留在历山,保全大半濮南,也不愿意他为了救巨野而陷入圈套,导致局势糜烂!”
  卫侯越听越觉得有理,痛斥了弥子瑕一番,直让人速速发传车去追回这道命令。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他听闻西鲁的赵无恤以缉盗和替晋国惩戒卫人叛晋的名义发兵濮南,陷没巨野、垂丘时,顿时掀了桌子,大骂“贱庶子”。
  “果然如王孙大夫所料,但却未曾想到,公孙驱会溃败得如此之快!寡人真不该将濮南防务交给他。”
  不管怎样,卫侯元再也没长留此淇水和范氏、邯郸慢慢对峙消磨时间,坐待齐人取得胜利的心思。他满心只想快些归国,去把窃取他城邑的盗贼驱逐出去。
  濮南虽然既不大也不富庶,只有四个邑,五万人不到,可对于人口不过五十万的卫国来说依然十分重要。
  但卫军现在却动弹不得,本来他们扎营在淇、洹二水之间,南阻范氏,北拒邯郸,是绝妙的战略。如今却成了死地,欲南不能南,欲北不能北。
  恰在此时,王孙贾又献上一计。
  “君上,吾等将万余晋人拖了半月之久,对齐人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濮南危急,甚至会波及到濮北帝丘。莫不如遣使节去范氏军中,提议两家各走各路,吾等让开渡口放他们去夷仪,他们也不得在吾等归国时攻击。范氏与赵无恤有杀子之仇,此仇远远大过国事,范吉射一定会应允的!”


第406章 争渡,争渡!
  十月底,北风徐徐,寒霜初降。
  棘津一如其名,是大河下游的一个渡口,靠近河沿的地方,千百年来堆积的泥沙板结,形成了平坦而坚实的地面。但因为盐分卤水较重,所以只长着些棘丛,能让当地人养些山羊,采摘枸杞,却没有田亩农稼,所以少有城邑里闾。
  这里也是连接晋国和南方卫国、鲁国、宋国等濮济淮泗诸侯往来的交通要道,由卫国人控制,盖着几间庐舍的南岸渡口处系着大小船只数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
  在河济之间的兖州之地上,鲁城曲阜随着权臣的更迭和孔丘的到来有了些许改变,帝丘日日唱着濮上的靡靡之音,经济中心陶丘更是一月一个大变样,可偏僻的棘津却几乎永远不变。
  直到战争爆发。
  一棵一半浸入水中的大垂柳下,停泊着一艘独特的船,老津吏一边嚼着鱼肉干,一边朝他那渐渐长大,正编织渔网的女儿唠叨着陈年旧事。
  “自从前年十一月底,赵氏和范氏在对岸打了一场,淹死了百余号人,还有一位晋国君子后,这河面两岸便不安生起来了。去岁卫国就和晋国打过仗,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老夫我过去几十年里见过的兵,还没去年见得多,而今年,只怕还要更严重。”
  比起往常,这里多了一旅从帝丘派来守卫的兵卒,将军营扎在渡口外,把北岸的渡船全部收到了南边,还轮流派人警惕地监视着对岸的动静,生怕有敌来袭。
  渔民和船工们相问,但具体情形连卫卒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国君一声令下后,卫国与晋国再度开战。这可苦了两岸的民众,往常商贾络绎不绝的场景也停止了,据说他们的车队大都被就地征召,充当了军队辎车。
  大河之上还未结冰,皮肤健康的津氏少女缝补着破漏的网,长脚的鸥鹭在渡船码头周围的浅水里行走寻找鱼虾,忽然警惕地叫了起来。
  本来在岸边守卫瞌睡连天的卫国兵卒被鸟儿们啾啾的叫声惊醒,也猛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举着弓箭和戈矛,“敌袭?”“敌袭”喊个不停。
  船上的少女也放下渔针,抬起眉眼,眯着眼看了一会说道:“阿翁,对岸来人了。”
  ……
  来人人数两百不到,而且打出了鲜明的旗帜,原来并不是晋人来袭,可他们的打扮依旧让卫国人紧张不已。
  翦发文面,黑齿雕题,却冠秫绌……这都是南方蛮夷的标志,和中原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后让卫人们松了口气的,是那边还有一位冠带华族青年举着以竹为杆,上缀牦牛尾毛的节杖,第一个坐着船过来和卫人旅帅接洽。
  他笑容可掬,言谈有礼有节:“吴国行人归国,途径贵地,数月前曾知会贵国国君,吴人南归时将要借道,有符节信物在此,还请履行诺言,派船渡吾等过河。”
  原来,这正是七八月间从郑、周入晋的吴国使节团,而过来商洽渡河事项的则是虽为吴人,内心却早已被延陵季子华化的南方君子言偃。
  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个吴国武士,此人身材不高,却长得粗壮勇武。不同于华夏蓄发冠笄的礼俗,他的头发长一尺左右,断成短发,梳成矮矮的椎髻,脸上有双鱼形状纹面,正是太子夫差的亲信专鲫,字伯鱼。
  “诸夏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寒冷,我此番南归,立誓再不北渡大河……”在言偃和卫人交涉时,他暗自抱怨道。
  比起古板的宋国,富庶而脆弱的曹国,国人奸猾的郑国,还有老态龙钟的成周,晋国的风土和人情其实更对专鲫口味。与戎狄相杂而苍茫浑厚的唐风,汾水畔燎口的糜子酒,还有六卿子弟的尚武和昂扬。
  而在赵氏下宫的那些天,他更是对赵鞅这位豪迈的次卿青眼有加,总算是明白,赵氏为何会出现赵无恤这样的人物。
  虎子必有虎父!
  但那是在入冬天气转凉前。
  专鲫生于江南卑热之地,从未见识过雪的冰凉,更没有经历过北方这寒冷的天气。比不了八月间入晋时的短甲短褐,如今在瑟瑟北风中,他紧紧裹着晋国赵氏赠送的皮毛裘衣,却依旧被河边的阴寒冻得直打哆嗦。跣足也跣不了了,身在北国,必须学会脚踩内衬皮革的温暖鞋履。
  他瑟瑟发抖,用叽里咕噜的越语咒骂北方的鬼天气。这位一度向往为吴王征服北地诸侯的吴人勇士,如今却冻出了青鼻涕,像一头生病的老虎般狼狈不堪。
  没了刚出来时的豪言壮语,他和对岸挤作一团点火取暖的吴人一样,现在更像是南归的雁鸟。
  所以当归乡心切的专鲫听言偃和那卫国旅帅说了半天,对方却依旧支支吾吾不肯派船时,顿时火冒三丈高。
  “贼!”
  他也不怕冷了,一手将身上披着的绒毛裘甩开,朝那吓得几乎跳起来的卫国旅帅紧逼几步,摸着腰间的鱼肠剑恶狠狠地骂将开了,虽然无人听得懂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言偃乘机捡着其中有用的话翻译:“这位虎贲乃是吴国下大夫,屈尊过河来向你一小小旅帅索要渡船已经十分宽厚,汝等竟还要拖拖拉拉,这是何道理?”
  那旅帅看了埋头不敢说话的老津吏一眼,苦着脸说道:“贵使息怒,此事朝中大夫也有过嘱咐,但当时晋卫尚未开战。如今不一样了,贵使刚从晋国归来,下吏得派人去廪延邑里禀报过才行……”
  “得需多久?”
  “来回三四十里,入……入夜时分即可。”
  入夜时分?现在只是午后,这意味着吴国人还得在河边挨冻大半日。
  专鲫听言偃翻译一番后,再度暴跳如雷:“再拖延片刻,吾等南方勇士都全部冻成冰棍了!对面的吴国行人乃是中大夫之尊位,哪能在这野地里长期等待!”
  言偃也诉苦道:“正是,今日天气阴沉,眼看就要降雨,吾等的车队里还有要献给贵国国君,以及诸位卿大夫的贵重礼物,风吹雨淋如何使得?还请通融一二,让商贾、工匠将其先运过来再说,若是有什么损坏,到时候吾等只能说是在棘下被汝等阻拦的缘故……”
  专鲫也继续威胁道:“硕大楚国都被吾等的大行人和军帅孙武子击穿,若是卫国怠慢使节,保不准明岁大王就带甲十万来濮上观兵,到时候让卫吴交恶的罪责,汝担当得起么!”
  那卫国旅帅只是一个小小上士,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在言偃的好言劝说,以及专鲫的恶语胁迫下,只得答应通融,先让吴国大行人屈无忌带着商贾、工匠等携礼物渡河过来,喝碗热鱼汤暖暖身子再说。
  ……
  宽阔的大河潺潺流淌,如今正是枯水季节,所以河中沙洲不少,但论宽度,这条河依旧是北方之最,唯独南方吴国所处的大江能与之匹敌。
  两条大河,两种同为农耕却有差异的生活方式,粟麦造就的文明,以及稻米造就的文明。
  护送大国使者渡河,自然要派外表最体面、行驶最稳重的船只,于是老津吏便被旅帅点了名。他那戴着斗笠,脸深深埋在蓑衣里的十六岁女儿也握着撑杆随行。
  大河边的撑篙船顶棚低矮,空间宽阔,没什么复杂工艺,内陆的人贬损它们是建在木筏上的破房子。其实除了最贫穷卑微的渔民外,大家都努力把船雕画得美轮美奂,而其中就数老津吏家的船最为干净体面,这还多亏他有个巧手和心细的女儿。
  眼前这艘船漆着深浅不一的黑色,木舵柄雕成鸬鹚,栏杆扶手上则是刻着鱼纹,它的甲板上堆满撑竿、绳子和装水的罐子。
  此外还有被称为“篷”的简陋小帆,两根撑起的竹竿张开了一席皮布,此物见于记载要等到几百年后的东汉。
  当那位高冠黑衣,裹着熊皮裘,腰挂长剑的“吴国行人”登上甲板时,老津吏不由眉宇一皱。
  他迎来送往这么多年,卿大夫,乃至于国君也见过几十个,但眼前这一位却有些不一样,让他感觉怪怪的,腰杆粗壮,举止似常年的军旅之人,而不像雍容的行人大夫。于是他对女儿使了个小心行事的眼色,一边撑着杆,一边像以往那样唱起一首渔歌,或者谈吐些风土人情,似乎是想让贵人开心讨些赏赐。
  但“吴国行人”从始至终板着脸,盯着对岸和身后的情形,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老津吏更加确定其中有问题。
  棘下渡口的几十条船齐齐驶到北岸,让那些赶着车马,上面拉着厚重器物的“商贾”“工匠”“隶臣”登船。
  迎接“吴国行人”的大船上,看到这场景,老津吏光秃的眉头颦得更紧了,只因为那些吴国武士手持短剑环绕于其身侧,所以他不敢发音。
  南岸潮湿的地表上,专鲫没有重新披上裘衣,而是呼着白气,光着膀子迎接北风,以及那些正在破浪驶来的船只,用吴语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过来了……”
  “然,计成矣。”言偃心情则要更复杂一些,这种事情本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但既然屈大夫允诺,自己作为属下,就得照办。
  “一会尽量少杀人,吾等答应赵卿的事已经做到了!”
  ……
  这来回两岸的一刻时间里,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直到船只平稳靠岸,老津吏才在女儿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少女贝齿咬着下唇摇头不已,却被老津吏使劲掐了一下,这才含着泪躲到庐舍里去了。
  老津吏若无其事地走到正摆出微笑,要去和“吴国行人”见礼的卫国旅帅身旁,拦下了他,像平常一般笑着随意地唠叨了几句。
  那卫国旅帅骤然被拦住去路,先是有些生气,听完老津吏的叙述后表情怪异,看了看那吴国行人,又看了看老津吏,最后一挥手。
  “荒谬!速速下去,休要在此乱言。”
  随后他不再理会老津吏的苦劝,摊着笑迈步走向“吴国行人”,在躬身见礼时,迎接他的却是一把贯体而过的鲜红长剑!
  在他倒地时,呆滞的瞳孔深处依旧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的手死死抓着“吴国行人”的深衣,随熊皮裘和丝织深衣落地,里面露出的是纯黑色的甲衣!
  “赵氏黑衣郑龙在此!”黑衣侍卫的司士郑龙持剑长啸,仿佛是信号一般,他身后的撑篙船上陆续涌出来几十个商贾和工匠、隶臣,皂衣之下,黑甲裹身,个个装备着短剑和弓弩。
  在旅帅被一剑刺杀的一瞬间,南岸的卫国兵卒们全都懵了。
  这是一场夺取渡口的计谋,借卫人忌惮的吴国使节团之名,藏赵氏精锐的黑衣甲士于其中。
  但失去了旅帅的卫卒们毕竟还有四五百人之多,若是齐齐压上,还是能将这些仅有自己十分之一的赵兵赶下河的。
  可他们注定无法得逞,对手是最精锐的赵氏黑衣甲士,赵鞅苦心打造出来的家臣死士团体。他们五人为一队,纷纷跃下船头,将反应过来的卫国兵卒刺穿,随后搬来辎车杂物,长矛弓弩对外,竟在渡口处防守起来。
  专鲫也撂倒了两名持戈欲上的卫人兵卒,却没动用鱼肠剑。
  此剑是蕴含了他父亲魂灵的神器,是用来杀王侯的,连一般的卿大夫都不配死于其下!
  “伯鱼,过来!之后便不关吾等事了!”言偃已经悄悄退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些个跟在“吴国行人”身边的吴人对发生的战斗熟视无睹,全部围到了言偃身边保护他。
  专鲫又被冷风吹到了,抽了抽鼻子,却闻不到久违的血腥味,这才悻悻地在水边洗了洗剑,入鞘后回到了言偃身边,让出了战局。
  这些真正的吴国人同意参与计划,却不愿为赵氏出力流血,他们重新返回船上,而老津吏和其余船夫被剑戈逼着,撑起船篙,再度返回北岸。
  大河之上,鸥鹭被厮杀惊得漫天乱飞,北岸的广袤原野处,风起雷动,玄鸟旌旗遍布,那是赵氏黑压压的军队……


第407章 鼓角吹寒
  鼓点和号角声高奏,搅动了黄昏忧郁寂寞的空气,落日余晖前,小邑城濮终于陷落了,经过数日苦战,胜利者不由自主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比起被群盗活动而削弱得疲惫不堪的巨野邑,因溃兵计而一击而下的垂丘、历山大营,以及前后夹攻被摧垮的笙窦邑,城濮反倒是濮南四邑里抵抗最顽强的一个。
  当赵无恤的军队来到城邑前时,人畜都逃回了城中,城濮大门紧闭,拒不投降。
  但此时赵无恤的武卒、邑兵、亭卒,乃至于从新占领各邑调拨过来的劳役,邮无正带来的那一师赵兵也归他节制,加一起足足有六千之众,和城内总人口相当。
  经过几天的进攻后,城门破了。
  当然,最后立功的还是一架廪丘工匠坊打造出的冲车,撞桩以大树树干制成,青铜锁链固定,顶端削尖后用火淬硬,上面铺有木制顶棚防止城邑上射下的箭矢和石块。这东西在殷周之际就有,正所谓“与尔临冲,以伐崇墉”。
  在浩浩荡荡的武装游行扫平城内外可能出现的抵抗后,赵无恤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让随军庖厨生火造饭,将携带的钱帛赏赐给有功者,把城邑里的被褥征召一部分出来。但不要让兵卒入城,各军吏就在西墙下安营扎寨,挖好壕沟,安置尖桩,不可懈怠,附近仍有盗寇出没。”
  跟随他身边的阚止笑道:“濮上最大的一支‘盗寇’不就在君子麾下么,濮南虽然有些互不统属的小盗,可下臣觉得,恐怕没有人敢来触犯司寇怒鳞。”
  “饥饿能让人铤而走险。”赵无恤不打算冒一丝一毫的风险,何况他真正要防备的,其实城邑里那些参与抵抗,在战争中死了亲友,这会躲在闷闷不乐看着他们的卫国人。必须承认,他们中很多人对赵无恤占领此城并不高兴,幸好到目前为止,其反感只闷在心里。
  稍后,在邮无正询问无恤打算如何处置濮南四邑时,无恤的回答是:“卫国屡次叛晋,必须加以惩戒,我要暂时占领和统治此地。”
  “倘若齐人南下,或者卫国主力还师,这四邑依旧是不稳固的。”
  无恤沉吟片刻说道:“濮南之地南面是与我亲善的曹国,子贡在陶丘购买的粮食会源源不断运过来,再也不需要被卫国关隘征税阻拦。其东面是大野泽,盗跖已经被打残,如今为了一些养活部属的粮食甚至愿意为我火中取栗,此番群盗登岸,又被诱降不少,只要做好善政,盗患可以平息矣。北面则隔着濮水背靠西鲁,齐人得先攻破秦、郿、范,以及甄、廪丘、郓城两道防线后方能威胁到这里。”
  “所以吾等如今需要面对的敌人仅是西面的卫国,但司马也应该知道了,卫军主力现如今作茧自缚,被困在淇水、洹水之间动弹不得,纵使归国,也会被父亲的大军阻拦,难以威胁到此地。唯一值得担忧的,便是齐人攻破夷仪后一路南下,所幸接下来便要入冬,十一月中雪降后,战事会中止数月,直到明年春耕后方有可能重新开战,我有的是时间巩固在濮南的统治。”
  邮无正对赵无恤的战略眼光颔首不已,暗道庶君子在离国两年后,对兵事越发娴熟,可以称之为善用兵者了,统帅半军之众了。自己将主帅让与他,可谓是明智的选择。
  正所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在这个时代,自然对军队的损耗是远远大于一次战役的。
  当然,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赵无恤占领巨野、垂丘。笙窦三邑后,都留了一旅之众来守备,在支援到来前,他们的粮秣自然是从当地府库里征收,若府库不足,还会摊派到城邑民众头上。
  但赵无恤为了广收民心,也不打算做的太过分,所以他甚至不让杀红了眼的兵卒们入城驻扎,因为攻城的过程中,攻守双方都有数百死伤,若是不管束严厉,难免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来。劫掠、强暴、杀人,当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怒火和欲望被战争的杀戮唤醒后,这是他无法一一控制的。
  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厚功厚赏满足其心,苛刻惩罚威慑其胆。
  无视禁令入城劫掠者已经被砍了脑袋悬在楼阙上了,赵无恤也站在此处俯瞰濮水,北面,张孟谈组织了一批人在那儿修建了一个渡口,方便西鲁和濮南两地联系和物资运送。而南方的笔直涂道上,子贡的商队则通过笙窦源源不断运送粮食和衣帛来。
  有了这个两道输血的管道,赵无恤在濮南就算不上是深入异国,反倒像在家门口御敌似的。
  “齐人太强,如今只靠范与中行两家恐怕顶不住多久。至于卫人,如何在保全赵氏力量的同时尽量削弱他们,这才是吾等需要考虑的。如今父亲已经渡过大河,直扑帝丘了,等稳定濮南局势后,我便伺机而动,前去与之汇合……”
  ……
  赵军大帐内,在屈无忌告辞之前,赵鞅与他又谈了半个时辰。
  对屈无忌愿意让赵氏黑衣甲士冒充吴使,夺取棘下渡口的事情,赵鞅表示了感激。
  这算是抛弃荣誉的诈术了,而且由吴国使节来做,也是一种玷污国家信誉的行为。但当初赵鞅手下的傅叟提出此策时,吴国人却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在许诺的好处面前一口应允下来。
  当还有几分节操和顾虑的言偃劝屈无忌再考虑一二时,屈无忌却不以为然:“赵卿许诺吾等,若是愿意配合,便会在马匹的价格上稍减几分,还会承认郯国划归吴国,利之所在,为何不答应?”
  至于国家信誉……除却季札出使诸夏那几年,吴国有过这玩意么?现在坐在王位上的阖闾大王,不就是靠背信弃义和一把鱼肠剑才干掉王僚的么。
  原来,吴国人的作战不像诸夏贵族一样古板,对战争里耍些手段是毫不在意的,从最开始,便不是个喜欢按常理出牌的国家。
  “乘丧而伐”,本来是诸侯间的大忌,可这却是吴国人最爱干的事情,为此没少被诸夏史官诟病,而吴人则毫不在乎地以“我文身,礼不足责也”搪塞过去。
  比如吴王僚十三年春,吴国趁楚平王驾崩,国内动荡之时,兴兵伐楚。吴王派同母弟公子掩余、公子烛庸率军包围楚国的六、潜二邑,还派季札出使晋国,观察诸侯动静。
  历史上几年之后,老越王病逝,吴国又乘丧而伐,结果打了著名的携李之战。
  何况,在过去十余年间,孙武子的兵不厌诈,以及伍子胥的为复仇和胜利而不择手段,已经深深影响到吴人。
  “既然齐人是吴国的敌人,晋国是吴国的盟友,齐卫联合反晋,吴国虽不能在南方牵制齐国,但吾等此次助赵卿夺棘下,也算履行盟誓了……”屈无忌如此狡辩。
  齐国和吴国虽有联姻,但先前嫁给吴王太子的齐国姜姓公女因思念家乡而忧虑死去,顺便还把多愁善感的吴国先太子的魂灵和性命一并带走了。亲事变成了丧事,吴王还因此愤恨齐国,而太子夫差也才能顺利替补上去。
  所以屈无忌只关心赵鞅许诺的好处能否全部兑现,经过几月相处,他也确定,晋国政出多门,唯独赵鞅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是吴人在晋国最值得仰仗的卿士。
  加上和赵无恤那间接的姻亲关系,所以屈无忌此次北来,与其说是结的是晋吴联盟,还不如说是赵吴联盟……
  ……
  谈完后,两人相互行礼告辞,屈无忌回到吴国使节团的营帐中,赵鞅则披挂甲胄,还有女儿为他缝制的玄色大氅,前去视察营地。
  说实话,这才是赵鞅喜欢的生活。在沙场上,走在士兵中间,比待在新绛朝堂、下宫苑囿里舒服多了。
  赵氏之兵都很爱戴他,一堆营火前,三名从晋阳征召来的邑卒邀他共享逮住的野兔,一名世代为赵氏家臣的年轻黑衣甲士则有些羞涩地请他指导如何用盾牌防御短剑攻击。
  他沿河向下游漫步,看见两个被发的戎人女子骑在两个温县县卒肩上,于浅滩上打闹嬉戏。那两个戎女喝得半醉,衣裳不整,嘻嘻哈哈笑着去抓对方凌乱的皮革衣服,而其他十几个温县士兵围着加油助威。
  此次出兵,赵鞅的堂弟赵罗派了他的儿子赵广德帅千余人来助阵,不过温县兵卒的战斗力和军纪不容乐观,眼前光景直看得赵鞅眉头大皱,让人去将其驱散,同时严令女子入营。
  在渡过棘下后,赵鞅率军一路沿着大河往东北行,如今抵达了楚丘。这些地方到处生长着称为“荆”、“楚”的灌木,所以便以楚为名。
  到了近世,卫国被狄人攻破朝歌,几乎亡国。齐桓公带着诸侯救卫,便将五千卫人移到了楚丘,时隔几十年后,戎狄之患尤存,卫人或许觉得这里还是不安全,便又迁徙到了东面几十里外的帝丘濮阳去。
  如今楚丘依然是华戎混居,有戎人的小据点“戎州”,这几个小邑从帝丘城墙上都能遥遥看到,这些戎人对卫国没什么归属感,所以愿意为赵鞅的军队提供营地和食物。
  赵鞅之所以选择在楚丘驻留,还因为就在不远处的大河北岸,卫国的左右两军已经放弃阻拦范氏,他们离开了淇水、洹水之间,正在名为“檀渊”的地方驻扎,随时可能渡河,去收复被赵无恤攻陷的濮南,站在赵鞅的位置,隐隐能看到对岸的营帐。
  不过卫侯终究不敢尝试,因为夹河对峙的赵鞅随时会对其半渡而击,所以便尴尬地夹在赵氏、范氏、邯郸氏三支人数一万到五千不等的晋军中间。赵鞅已经派人知会了那两家,赵范双方虽然有仇,但如此一个三面夹击的局势,是削弱卫国的绝佳机会,若是彼辈不从,赵鞅作为职权更高的中军佐,甚至可以给六卿排位最末的下军佐范吉射扣上一顶通敌的大帽子!
  官大一级,压死人,一如他当年被范鞅欺压一般,现在就轮到范鞅的儿子了。
  至于邯郸氏,区区小宗,虽然早就出了五服,可面对宗主的命令,他们也不能不考虑一二。
  想到这里,赵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现在西逼卫军,东临濮阳,只要儿子扫平濮南过来与自己汇合,合军近万,就更能让卫人难受了。
  正当此时,有传车快马加鞭驶入营中,给赵鞅送来了一份传书。
  书信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可读完后,赵鞅面上情绪却像是冬日的天气,骤然变化。
  司士郑龙询问发生了何事,赵鞅合上书信缓缓说道:
  “齐人,终于攻破夷仪了!”


第408章 壮志与阴谋
  敝无存是齐国中士,在济水北岸的麦丘邑做城门官,一家兄弟两人,他排行老大。当齐侯的征召命令抵达麦丘时,他的父亲正要为他娶妻,对象是门当户对的邑宰之女。
  小中士果断将未过门的妻子让给了弟弟,自己应招参军,作为区区“连长”率领麦丘邑的两百多征召兵,在邑司马华美的旗帜下出发前往战场。
  敝无存从小听过齐桓公北斩孤竹,伐山戎的歌谣和故事,出发时心情迫切,梦想见证奇景,赢取财富和荣耀。战争仿佛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妙历程。
  日复一日,齐国人开始在秋收时分汇集,他们沿着济水西行,白天赶路,夜晚睡在乡中庐舍屋檐下,直到最后树木渐疏,眼前出现绵延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大河和阳光普照的原野。平原上,数栋烧毁的房屋骨架像焦黑的烂牙齿一般竖立,这是齐人先锋攻击夷仪时留下的印记。又走一整天,他们方才隐约看到夷仪城的望楼和灰色墙垣耸立在黄绿色的大河之畔。
  看着此情此景,第一次离开齐国境内的敝无存当众说出了一句一句豪言壮语。
  “此次如若不死,定要立下大功,归去后娶于国氏、高氏!”
  国、高二卿是齐国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大宗族,还是天子的二守,地位超然。连同为卿族的陈、鲍都不一定配得上这两家的嫡系女儿,一般都是嫁给天子、诸侯的,小中士地位不高,却心怀壮志。
  于是他的狂言被众人嗤笑,甚至在军营里慢慢传播,最后传到了齐侯杵臼的耳中。
  齐侯觉得此人有趣,竟在宴飨上亲自召见了他,让自己麾下的两名勇士东郭书和犁弥试了试他的气力和武技,一时间宴飨上三名虎贲褪去衣裳相互纠缠在一起,踩得地动山摇,案几被压碎的声音不时响起,最后是欢呼阵阵,他们的能耐居然不分上下。
  “壮士哉!赐之卮酒!”
  齐侯大喜,他倒没太多尊卑不可逾越的觉悟,对有才干者一向是比较优容的,但爱的快弃的也快,比如对待司马穰苴便是如此。
  于是侍者与之斗卮酒,敝无存拜谢,起,立而饮之,酒浆顺着浓须流到鼓起的腹围上,里面居然发出了一声咕噜怪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齐侯制止了笑声,面露惭愧之色,又道:“军中苦寒,士卒缺少肉食,竟然让如此壮士腹中饥饿,寡人之罪也,来人,赐之彘肩!”
  侍者又与一生彘肩,敝无存也不客气,没有席位,他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的盾牌上,双手捧着猪肘就啃了起来,仿佛饿虎在吞噬牛犊。
  齐侯看着他打趣道:“听说你立誓要娶国、高之女?”
  敝无存擦了擦沾满油的嘴,声音浑厚:“然!大丈夫立于世间,娶妻必娶大氏,若不能,不如为君上战死于城下!”
  场内众人皆对他的大胆啧啧称奇,齐侯大喜,将敝无存破格提拔为自己身边的军吏,在年轻的陈恒眼珠一转在他身边耳语一番后,还转身问身边的上卿国夏,可吝惜国氏的女子。
  国夏扫了似笑非笑的陈恒一眼,虽然晏子临死前让齐侯小心提防陈氏,但自己这位君上就是耳根子软。陈恒会说话,相貌英俊,能陪着国君玩乐,还能不时提出些中肯的建议,如今正受宠爱,其难缠程度更甚其父陈乞,让国夏也无可奈何。
  看得出来,齐侯是在利用这个大言不惭的人作为鼓励士气的手段,国夏若是不能领会这意思,难免陈恒陷害,所以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若是你能立下先登夺城之功,国氏一个庶孽宗女,许给你又何妨?”
  若是敝无存做不到,那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若他真能立下先登之功,齐侯对功臣一向十分大方,这份功劳足够敝无存升为大夫,拥有自己的领邑了,到时候国氏也不算吃亏。
  这可让敝无存喜出望外。
  齐军围城一月,几乎无日不攻城,但城邑内的中行氏族兵守卫严密,几次机会都功亏一篑。他们期盼着来自大河以西的援军,但却不知道,中行氏的主力在和陈氏夹河对峙,而范、邯郸则被卫国人拖住了脚步。至于老赵小赵两人,此时正乐呵呵地扫荡濮水两岸,为自家捞利益,才没兴趣来帮中行氏背锅。
  早先传闻齐人要攻西鲁时,范、中行除了幸灾乐祸外,还干了什么?
  齐卒中最为勇敢的自然是敝无存,这一日,他身被数创,最后真的抢先登上夷仪的城墙。但就在他站在墙头哈哈大笑的时候,却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流矢击中背心,死在墙头之上,随即齐军被击退,他的同僚连敝无存的尸首都没来得及抢回。
  在敝无存的带动下,齐人顿时心生同哀之心,而哀兵必胜。跟在敝无存身后的东郭书撂倒两个夷仪人后再度登上城墙,犁弥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仿佛骖马与服马一般挡住了夷仪人的反击,主宰了城垣的攻防,齐人顺着他们开出的道路,像潮水拍岸般涌了进去。
  “城破了!”
  “城破了!”
  从八月底开始到十一月初,经过齐人五万人历时两个月的鏖战,终于攻陷了这座城池!
  ……
  胜利后,齐侯杵臼乘坐战车开入城中,享受胜利者的滋味,他意气风发,赏赐据说是第一个登城的犁弥。
  但犁弥辞谢了,说:“有先登城墙者,下臣紧随其后,此人为了能快速移动而抛下了铜胄,只戴着白色幘巾,还披着公猪皮斗篷。”
  他说完目光转向东郭书,齐侯便转而赏赐东郭,连同有辅助之功的犁弥,两人却再度推辞。
  “若没有英勇战死的敝无存,吾等根本没机会登城,还希望君上能寻找这位勇士的尸首,妥善安置。”
  “然,理应如此。”
  齐侯颔首,但齐人强攻夷仪,杀伤数千,自己也付出了近十分之一的伤亡,尸体在城垛上堆积如山,根本无从找起。
  于是齐侯召集夷仪数千降兵宣布说:“谁能找到敝无存的尸体,赏赐五户,免除十年劳役!”
  重赏之下,尸体和各种残垣清理得极其迅速,很快就找到了敝无存的尸体。他中箭数矢,死时却双目瞪圆,依旧紧握短剑和木盾尤不松手,东郭书和犁弥两名大力士都掰不开,只能如此下葬。
  而他背后那支致命的箭,却不知何时被人拔走了……
  一切都湮没于无声,似乎一切都是巧合,而非预谋已久的阴谋。
  齐侯既然做,便将形式做足,他亲自下场,三次为敝无存的尸体穿衣服,给他犀牛皮装饰的高贵车子和长柄伞作为殉葬品,而且先把尸体送回麦丘。他让拉车的夷仪人跪着行走,全军数万人吊哭他,而齐侯甚至还在泥泞处亲自推车……
  “有君如何,焉能不死战!”
  “晋人欺压我齐人的百年之耻,此次便要一一偿还回去。”
  齐国人沸腾了,本来他们满心想着,打下夷仪便可以解散归家,现在却都不好意思提出,反倒生出了再替齐侯打一仗的想法,反正今年冬天也不算太冷,农活得开出才陆续开始做。
  “军心可用!陈氏子之策果然是妙计!”
  人前哭哭啼啼表演完毕,齐侯在人后却嫌弃地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把在泥泞地里行走时弄脏的袍服全部烧掉,换上崭新的一套。
  原来,这事情从头到尾,本就是陈氏嫡子陈恒向齐侯提出的计策。
  “君上,我在司马法中看过这么一句话,对待士卒要用仁爱解救他们的危难,用道义鼓励他们去作战,用智慧明辨他们的功过,用勇敢率领他们去战斗,用威信使他们唯命是从,用财物奖励他们去效力,用功勋鼓舞他们去取胜。不如提拔敝无存,让他作为勇士和表率。”
  在敝无存战死后,陈恒又建议道:“司马法又言,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敝无存虽死,却尤有用处,不如让东郭书和犁弥两位有功之臣推功,再寻找敝无存尸体,给予战死者最高荣誉……”
  结果果然如陈恒所料,齐人士气大振!纷纷喊出了愿意为君效死的口号。
  夷仪是五千户的大邑,中行氏把这作为一个县的建制,其下还有糕、棠、聊、媚、杏等千室诸邑,总人口超过七万。在围攻夷仪的过程中,陈氏早已自告奋勇,将这几处地方陆续拿下,同时隔着黄河和中行氏和邯郸的两万兵卒对峙了。
  在失去夷仪后,晋国在黄河以东再无据点,齐国拔除了从北面威胁卫国的这个堡垒,在齐晋争霸中赢得了主动权!
  “夷仪局势已定,莫不如乘着冬雪未降,帅军南下救卫,或者一如陈氏建议的,攻击鲁国,夺回廪丘?”
  齐侯被耀眼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不打算适可而止停止战争,何况阳虎昔日提出的攻鲁计划也让他心动不已,若是进攻西鲁,还可以起用此人为向导。
  只要逼降鲁国,扫平赵氏子无恤的那几个领地,整个东国便落入齐国手中了,霸主的位置如此之近,近到让齐侯无法忍到明年开春。
  在齐侯一意孤行下达了休整数日便南下的命令后,营帐角落处,年不过二十的陈恒露出了一如祖父陈无宇,父亲陈乞般的阴谋家笑容,一切都在他们父子的算计之中。
  “齐侯恐怕是忘记了,司马穰苴还说过大捷不赏的话吧……古者戎军三年不兴,赌民之劳也,国虽大,好战必危。去罢去罢,就带着公室和国、高的兵卒往火坑里跳吧,顺便帮我把赵氏子的西鲁扫清!”
  不知为何,那个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的赵氏少年,总是让陈恒心生嫉意。


第409章 坏消息
  “夷仪被攻破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范吉射正坐在柯邑烧着温暖炭火的邑寺中打着瞌睡,他顿时便惊醒过来,愣了又愣。
  从战争伊始,范吉射便从未真心想和齐国人硬拼过,卫人挡在前路上刚好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
  因为在范吉射心里,齐国人太强大了,攻击夷仪,齐侯总计投入了两千乘之众,五万之兵,这还不包括陈氏那万余与中行夹河对峙的偏师。而晋国只有两卿一大夫正面与之对抗,中行有兵万五千人,夷仪的一师守军报销后只剩下一万二千人守在大河西岸。范氏出动了一万二千人,邯郸氏八千人,因为卫侯的突然叛晋耽搁了半月,都未能及时赶到,只有前期出发的千余人搭了进去。
  至于本应是此次御齐元帅的赵氏……
  想到这里,范吉射便满心愤恨,赵鞅没了以往先国后家的好习惯,他竟对被围困的夷仪不管不顾,直接渡棘津去了楚丘,威胁濮阳。而他的儿子则南下濮水,如今已经夺了卫国一大片土地和人口:巨野、垂丘、历山、笙窦、城濮,如今还再渡濮水围攻清丘,堪称此次战争最大的赢家。
  六卿里三卿因为在太行以东领地不多,对与齐国的战事漠不关心,以各种借口龟缩国内,东来的三卿一大夫各怀心思,如何与举国而战的齐人抗衡?
  不过范吉射虽然对赵氏有深深的偏见,也不得不承认,赵鞅这一手玩的的确漂亮,邮无正的两千里奔袭让人瞠目结舌,赵兵渡过大河后,河济之间的局势转瞬剧变。
  在卫人得知濮南陷落后,卫侯急匆匆地派人与范吉射接洽,范吉射也不想与同样是全国动员的卫人作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脱离战场。范氏也从中牟出发,谁料才走到中间的柯邑,夷仪便没了。
  “此城陷落是迟早的事。”
  说出这句话时,范吉射心中有未能及时赶到的遗憾,有对与他亦友亦兄的中行寅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的感觉。
  虽然可惜了夷仪那五六万人口,还有中行氏的一师守军,范、中行的两千前锋。但比起让中行氏主力受损以至影响到国内六卿力量对比,损失十分之一的人口还是划算的。至于被俘兵卒,或许可以通过外交和密谋的手段,托和范氏有关系的陈氏帮忙赎回。
  “然,是数日前攻破的,我本来已经赶到了新筑,得知此消息后知道大势已去,所以便分兵南下。”
  屋内另一人是邯郸氏的家主邯郸稷,夷仪陷落的消息,便是他告知范吉射的。
  邯郸稷年纪才四十余岁,身材并不算高大,足以被黑色的貂裘裹着,面上忧愁,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苦着脸。他才从北边回来,此刻在兽口铜燎炭盆旁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和耳朵,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上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想必外面的邯郸兵卒正在营帐内挤作一团呢。
  范氏虽然与赵氏敌对,可对邯郸氏却十分亲近,将其视为中行氏的从属。
  邯郸兵出发比范兵要早,已经走到了离夷仪很近的地方,得知消息后,邯郸稷把麾下的八千人一分为二,一半去与中行氏汇合,另一半则由邯郸稷率领来到了柯邑,停留两日后还打算继续南下。
  “你南下意欲何为?”范吉射一个激灵,继续发问道。“莫不是要去助赵孟?”
  邯郸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家主有召,卫人如今在檀渊,家主在楚丘与之夹河对峙,他让邯郸兵从北进攻,赵兵则越过大河击其后……他还以中军佐之位令范氏也随行。”
  “嘿,赵孟打的好主意。”面对仇家的传唤,范吉射冷笑一声,并不打算尊从。
  上古时代,大河在东注于海的过程中,在冲击平原下游分出了许多条支流。
  在禹时,大河下游有九条分支,正如《禹贡》所说的“九河既道”,分别是徒骇、太史、马颊、覆融、胡苏、简、洁、钩盘、鬲津九条。
  到了殷周春秋之际,随着气候的骤冷返暖,九河或干涸,或改道,或湮没于大海,只剩下一东一西两条。它们在棘津下游分离,而中间这块狭长地域,就被称之为河间地。河间地的北、中、南分别由齐国、晋国和卫国控制。
  晋国河间地最南端便是范氏的柯邑,再往南五六十里濒临大河处便是卫国檀渊,也就是后世宋辽檀渊之盟所在地。
  若晋国六卿还是铁板一块,赵鞅此次行动自然是绝妙的战略大迂回,若能将战斗力堪忧的卫军围歼,此次虽然丢失了夷仪,却能从卫国身上狠狠咬一块肉下来,损失和获得可以相抵。
  但从范鞅的时代起,范赵两家便势同水火,想要范吉射去帮忙?简直是痴人说梦!
  非但如此,范吉射要给赵鞅下跘子,力劝邯郸稷,让他切勿南下!
  ……
  邯郸稷还是有些怕赵鞅的,他犹豫地说道:“且不说赵孟是中军佐,被国君和执政委任为元帅,如今在前线三卿里职守爵位最高。就说赵氏乃大宗,邯郸乃小宗,家主之命若是不尊,恐怕赵孟回去后又要动怒,对我族加以惩戒。”
  范吉射巧舌如簧:“谬矣,当年赵共孟有二子,其一是邯郸先祖,其二是赵成子,邯郸先祖本是宗族嫡子,身份尊贵,理应继承家业,可因为成子追随晋文公流亡有功,这才得以成为大宗,可见大宗与小宗并非绝对。何况如今百余年已过,邯郸氏也出了五服序列之外,理当独立于邯郸,直属于国君,何必再受赵孟呼来喝去?你莫非忘了,前年赵氏贱庶子无恤与汝子阿午有隙时,赵孟是如何将你唤到温县,当着那无能之辈赵罗的面训斥的?”
  在成功唤起邯郸稷心里对赵氏大宗不满的记忆后,他又乘机说道:“若是此次你我派使者与齐、卫商洽,共击赵氏……”
  他话还没说完,邯郸稷就慌了神,从席位上直接跳将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下军佐休得妄言!晋国之法,首祸者死!且不说此事能成与否,若是让国内的知、魏、韩三卿知晓了,岂会放过吾等!”
  通过半句话,范吉射便摸清了邯郸稷的底线,他对赵鞅心存不满,却又不敢明面反抗,对赵鞅的命令既不愿意听从,又不得不做。
  究其缘故,还是赵氏大宗实力依然超过邯郸,尤其这几年在赵氏贱庶子无恤的折腾下,赵氏的短板经济更是蒸蒸日上,更有迁都晋阳之意,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范氏就更奈何赵氏不得。而赵鞅此人又极其强势,强势到让邯郸稷如鼠见猫的程度,按照这样发展下去,只有赵鞅死后,邯郸才有可能叛离。
  可赵鞅年富力强,若无意外,至少也有一二十年寿命,范吉射如何等得?
  于是他摆了摆手道:“邯郸大夫误会了,我的意思并非你我亲自参与进去,而是在西岸处观东岸之火……”
  邯郸稷问道:“此言何意?”
  范吉射挥手让亲信拿来地图铺展开来,随即挥手赶走了所有人,还让护卫远远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进入。
  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极其机密,绝对不能外传!
  范吉射指着地图对邯郸稷说道:“你不是说,齐人在拔除夷仪后,已经派了前锋南下么?就我看来,其目标无非有三,其一是我范氏的五鹿、顿丘二邑,攻陷此处后,晋国在大河以东便再无城邑能威胁齐、卫,联络鲁国。其二便是去濮阳、楚丘,好逼退赵孟和吾等,解卫侯的尴尬处境。其三便是西鲁、濮南之地,齐侯锱铢必较,肯定会想方设法夺回去年被赵孟攻克的廪丘!”
  邯郸稷见范吉射分析得头头是道,颔首同意。
  “齐人有三处可以攻击,但若是你我渡过大河,分别驻守顿丘、五鹿,见攻略无忘,天寒地冻的,围困也不知道何时能够结束,所以届时则齐人必然会避开这里两处,这便是第一步。”
  “与此同时,吾等再与卫军商洽,放彼辈渡河回归帝丘濮阳。卫侯得以走脱,必然会率军南下前去收复濮南,届时便可以和齐侯达成夹击赵孟和赵无恤之势!此乃第二步。”
  “齐人纵然让伤卒先归,还得留兵守卫夷仪防备中行,也能有四万之众。再加上两万卫人,攻打赵氏父子万余兵卒,便如同以石拍卵一般,届时赵氏大溃,实力大损,你便可以从大宗的束缚下解脱出来,我与中行伯甚至能助你取代赵孟为卿,何乐而不为?”
  ……
  濮水以北的清丘邑,赵无恤挟席卷濮南之威,再下一城!
  清丘邑西临曹国的洮邑,东北则是甄邑,再加上秦邑,正好连成一条防御的斜线,将新近夺取的濮南之地保护在身后,切断了卫人过去的通道。
  至此,濮南攻略便大功告成,整个过程历时月余,前后杀伤卫卒两千余,俘获也有两千余,己方死伤不过七八百人,多数的伤亡还是那些刚刚收编的炮灰盗寇。
  欢呼声阵阵,但征服者赵无恤的面上却并无喜色,因为西边赵鞅处派来的信使,以及北面张孟谈派来的探马送至的消息,都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坏消息一个接连一个,齐人攻克夷仪后,有南下观兵于西鲁、濮水之志。而本来牵制着卫国人的范、邯郸两军竟坐视卫侯从容渡河,如今卫军已经过了大河,准备回防濮阳、楚丘了……”


第410章 会师
  虽然春秋末叶也处于一个温暖期,平均温度比后世要高,但周历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了,攻城之后,四周更显沉寂阴霾,偶尔有压低了声音的凄厉哭声传来。
  气氛十分凝滞,得知一前一后两个坏消息后,无恤和所有人一样,心里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般。他抬头望着风云卷动,思绪却飞到了复杂的战局上。
  如今的情况是,在范氏、邯郸卖队友的行为下,赵氏东西两支大有被齐、卫夹击的架势。
  虽然这一切都在事先预料之中,只不过是最坏的设想,竟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该如何是好!”得以知道这一机密的众人勃然色变,连一向自诩为大胆的阚止亦然。
  赵无恤却镇静了下来。
  恐惧?他是有的,任谁听说自己即将遭遇五倍于己的大敌,都会胆战心惊。
  但人唯有恐惧时方能勇敢。
  或许是因为这一个多月来他憋足了劲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缘故,或许赵鞅也在百里之内,背后多了一双手支撑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他和张孟谈先前料敌于先,做了不少后手的缘故,无恤心中的恐惧和怯懦渐渐消退了。
  他在前世曾读过一本书,上面说人类文明生长发育的动力,无非是挑战与应战两种。
  一个文明、民族、邦国的成长、衰弱和灭亡,同样是挑战与应战的结果。对于持续不断的挑战能够持续成功地应战,文明就不断地成长,一旦挑战消失,或者人类不能成功应战,那么文明就趋于衰弱和解体。因此文明的成长和发展需要源源不断的挑战,更重要的是能够成功地应对这些挑战!
  宗周没能成功应对犬戎的挑战,于是覆灭了。春秋以降,诸夏在霸主的带领下成功应对了蛮夷戎狄的挑战,便转危为安,越发兴盛。宋襄公欲为霸,结果在泓水之畔被楚人的挑战打得落花流水,结果无疾而终。晋文公欲为霸,城濮将楚国子玉的挑战迎头击退,于是乎一朝雌飞!
  同理,如果新兴的赵无恤势力不能承受住周遭势力的挑战,那他只有灭亡一条道路!
  谁叫他重生于大争之世,被时代的浪涛推到了不得不争的焦点。
  这是春秋,礼乐崩坏的春秋,战争已经脱离了贵族游戏的温情外表,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齐桓公为诸夏主持公道的霸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旦吞城夺地的兼并行为开始,便再也无法停止下来。
  谁叫他当年走投无路之下,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四战之地呢?
  于是选择只有两个,像雪球那样越滚越大,亦或者,在阳光下被晒成一摊水,再蒸腾殆尽!
  于是他沉吟片刻后,对身边的面色凝重的军吏们说道:“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与我父会师,合军一处再说!”
  若是纠合西鲁诸大夫,还有邮无正的两千余车骑,他手里有五六千人。赵鞅那边加上温县的援军,共有七千余人,合军一万三千,胆气也能更壮些。
  因为对岸范、邯郸两家的不配合,赵鞅孤军身处敌境,自然无力独自阻止卫军还师,他如今已经离开楚丘,此时正经过濮阳城郊,也想先东来与无恤会师,至于双方会师的地点……
  赵无恤将目光转向恭谨站在身旁的青年,他裹着幘巾,儒雅斯文,气度不凡,却是一位从陶丘而来的卫国商贾。
  “子贡,我所说之事,曹伯意下如何?”
  子贡瞥了一眼额角流汗的阚止,此人是司寇的新宠,他聪明机智,只是有一颗无视礼仪的心。子贡与阚止性格冲突,三言两语便会矛盾重重,此时见他举止失措,便在心里嘿然冷笑一声,拱手回答道:
  “司寇离开陶丘前便有过嘱咐,赐历时数月,终于不辱使命。曹伯已经应允,他不日便会帅曹军北上,与中军佐、司寇会猎于洮!”
  ……
  来访的队伍如同一条由青铜、皮革和木杆交融而成的璀璨河流,浩浩荡荡涌进曹国洮邑城郊。他们为数一共七千人,在卫国境内横冲直撞数百里也没有任何折损,由大夫、家臣、门客与小宗组成,冰冷的北风拍打着他们头顶高举的十数面旗帜。
  尽管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迷朦雾气,赵无恤依旧瞧得出那是白底的旌旗,中间墨黑与焰红相间的一图案只可能是赵氏的炎日玄鸟。
  一会儿,待那支军队从薄雾中走出后,他更是确定无疑。
  “是吾父到了!二三子,速速与我去前方迎接。”他轻踢马刺,快步朝前奔去,身后的军吏们或策马,或驾车追随于尾后。
  赵无恤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身漂亮黑底描红战甲,青铜胄上有长长的白羽,眼神威严,美须飘飘的赵鞅,他身高七尺半,手持代表征伐的斧钺弓矢,站在高车上更是如巍然巨塔,在众人之中似鹤立鸡群。
  看来在医扁鹊的调理下,赵鞅上次风疾后的衰弱已经完全恢复了,据说此次扁鹊也随军而来,希望他能够解决赵无恤头疼的兵卒伤病和寒冬带来的冻疮。
  但连神医扁鹊也掩盖不住的,是赵鞅眉角隐隐的皱纹。
  于是赵无恤滚鞍下马,远远就朝赵鞅下拜行礼道:“见过父亲!”
  原来,赵鞅在得知范氏和邯郸的所作所为后勃然大怒,却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的谋士傅叟已经分析过这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他先派人回晋国将范氏的纵敌告知晋侯,又再度遣人去申饬邯郸稷。
  而他,则率领车马较多,机动能力较强的赵兵突然北上,在临近檀渊的对岸将已经开始渡河的卫军吓了回去,不少卫人淹死在河里。随后又将南岸的船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岸边广射稻草人,在雾中乍一看还以为是站得密密麻麻的赵兵,光凭这个,至少又让卫侯两天内不敢渡河。
  完成这一出兵法上的“以进为退”后,这才向东南面转移,前往赵无恤告知的会师地点洮邑。
  时隔一年半,父子再度相见于濮上,儿子看父亲又衰老了半分,父亲见儿子则又高了几寸……


第411章 父子相见
  赵鞅是绕道洮邑南方靠近城郊的,最初时,看到赵无恤连东边和南边也派出了斥候,警惕地向他们靠近,赵鞅感到很高兴。虽然无论是卫军齐军,出现时都会在西方、北方,但儿子谨慎行事毕竟是好的。
  七千大军行行复行行,稍远处,透过雾气,赵鞅瞥见了洮邑的高墙门楼,他们已经抵达了终点。
  洮邑又曰姚墟,据说在上古之时,是姚姓唐尧的故都之一。鲁僖八年,齐桓公盟诸侯于洮,后屡为会盟之所。鲁僖公三十一年,晋文公分曹地,自洮以南,东傅于济,作为附从于楚的代价,这儿便成了曹国在濮水北岸唯一剩下的据点,在这齐卫大军逼近的情况下还能借到此地与自己会师,足见赵无恤与曹伯交情匪浅。
  看来他已经学会寻找盟友了,而不像在晋国国内一样,孤身一人奋战,有了成就便招人妒忌,却没有多少朋友可以帮衬。赵鞅嘴角也露出了一丝自嘲,这一点,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他也是经过年轻时跌了无数跤后才学会的。
  最后,当赵无恤前来下马迎接拜见时,赵鞅见到他的身边围绕着家臣和军吏,不少人对无恤俯首帖耳,同时抬起眼用好奇和敬仰的目光看向自己。
  “吾儿也蓄须了。”赵鞅将斧钺和弓矢交给车右郑龙,笑着下车将赵无恤扶起,他本有许多疑虑和话语要询问赵无恤,但第一句话却是如此。
  “唯。”
  赵无恤愣了一下后欣然应诺,然后不好意思地摸摸因为行军在外,无时间打理而长满胡茬的下巴,好像突然觉得不太习惯。不过赵鞅初见面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为父者的关切,却将俩人长久未见的生疏瞬间赶跑了。
  “善,倒是和为父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多了几分威仪,更像位冠者了。”
  赵无恤身后的下臣和军吏们陆续过来向赵鞅见礼,武臣甲胄鲜明,文士眼里透着机灵。最后是迂回至此的先锋邮无正,他捧着那一师车骑的虎符向赵鞅回复作战情况,赵鞅却再度将虎符推还于他。
  “大战将至,孤还指望子良继续做我的前锋!”
  ……
  赵鞅的威仪让赵无恤手下的文武们暗暗赞叹,虎子必有虎父,那份不怒自威的人格魅力还更甚无恤几分。
  对面队伍中也有不少赵无恤熟悉的面孔。黑衣侍卫的司士郑龙持剑侍候于赵鞅之侧;深衣高冠的是带在身边的谋臣傅叟;医扁鹊鹤发童颜,见了赵无恤笑容可掬。
  在棘下立了大功的吴国使节团则行进在侧面,屈无忌与无恤态度亲密,勇士专鲫被冻得像霜打的茄子,没了以往的骄横模样,跟无恤还礼时还哆嗦了几下,显得有气无力,直叫无恤好笑不已。而南国君子言偃身后拉着半车书卷,据说这是他在下宫守藏室里用无恤相赠的纸张,对着灯烛和沉重的竹简一卷一卷手抄的。
  然而那个走在队伍中列,带着温县县卒的贵族,在赵无恤眼里竟像个陌生人……一直到对方翻身跳下战车,发出似曾相识的洪钟呐喊,然后在赵无恤面前下拜行弟见兄之礼,他方才认出来者是谁。
  “堂兄英姿一如当年!”
  要是赵无恤也能对他说同样的话就好了,两年前腼腆的小胖子赵广德虽然身材有些臃肿,但好歹面容修整干净,眼神清澈。可现如今两年不见,也不知道他在家都吃了些什么,十六岁的少年像吹气球一样鼓起,已经身高近八尺,在人群中鹤立鸡群。高一点是好事,可惜腰围也变得和身高同样惊人,他起码胖了一倍,有一团粗黑如铁丝的胡子遮住他肥胖的双下巴。
  不过古代的审美对男子的腹围是十分欣赏的,认为是一种有力量的象征,君不见汉唐壁画雕塑,凡是武士几乎人人都腆着大肚子。看上去赵广德的力量的确见涨,战车上放着一柄全铜制作的大椎,似乎是赵广德的武器,赵无恤按自揣测,自己也只能勉强扛起。
  在一路上的闲谈中赵无恤得知,温大夫赵罗留在后方负责温地的防御,他虽然才年四旬,体态却臃肿得几乎无法蹬车作战。
  “他们父子真该少吃几只熊掌。”赵鞅谈笑风生,顺便向赵无恤暗暗抱怨。赵罗过去几年越发贪图享乐,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打仗似的。所幸他的儿子虽然也物欲旺盛,好歹还有几分胆量,念着赵无恤当年对他的好,主动请缨领军随行。
  温县县卒战斗力较差,不过在援引武卒训练方式后,这一千余由赵广德直接统辖的兵卒也没那么不堪。此外,郑龙带着两百余从家臣之子中精挑细选出的黑衣甲士,拱卫赵鞅左右,还有三百在大原骑乘代马训练的轻骑士,这些人算是赵氏常备军。其余五千人,则是赵氏从下宫、晋阳等地临时征召来的,配备长矛、弓箭和戈戟的邑兵。
  无恤甚至还看到,有数百卫国楚丘戎州被发的戎兵相随,他们与卫国人积怨已久,不少人在招募下投了军。
  这便是赵鞅手里的全部战力了,最让无恤惊喜的,自然还是那三百轻骑。虽然训练作战大不如无恤手下的原始版本,可对于即将发生的战事来说,也是不错的补充。
  “加上两百武卒轻骑,还有邮无正手下的三百余,此次作战,我便能凑齐八百骑兵了!”
  若是使用得当,千骑击走万余徒卒并不是神话,而是历史上反复重演的事实!
  他们父子进行的军事改革仅限于军中,而不像后世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样在民间和贵族中强制推广,所以虽然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可对于圉、牧、狄人血统出身的轻骑兵也渐渐司空见惯。用赵鞅的话说:“吾等祖上伯益、造父便是乘马牧马之人,骑马作战又如何?”
  他年轻时也做过乘马游园的事情,那时候,赵氏与范氏的关系还算亲密,赵鞅本人与范吉射兄弟也有些交情。
  如今物是人非,一而再再而三,赵与范,经过这次纵敌渡河的事情后,更是成了解不开的死仇!这笔账,等赵氏父子脱险后自然要与之算一算。
  赵鞅最后向无恤引荐的,是位扎着扁髻,一口卫国邶地口音的陌生老者。
  “卫国先大夫褚师圃,恶于卫侯元而被逐,本来亡在中牟,听闻我渡河入卫,便前来相助。”
  褚师是春秋时期的官称,就是负责管理市场的官吏,也称作“市令”,卫国工商业发达,工匠和商贾势力庞大。十多年前卫国齐豹、北宫喜、褚师圃、公子朝作乱,正是利用了工匠的力量才将卫侯逐出濮阳,所以王孙贾才说过“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为患”。
  不过那次政变最终失败,公子朝、褚师圃逃亡入晋,那位美男子最后靠着卫侯的恋奸情热获得了原谅,又回去了。而褚师圃本来寄居在赵氏的中牟大夫处,如今更直接投入了赵氏门下。
  毕竟下宫处招揽门客的“聚贤居”经过一年发展,已经名声在外,除了那些年轻的游士外,招揽的一大对象就是各国亡臣。这些人对故国心怀不满,又常年身居高位,对彼国军政虚实了解极其详尽,可以加以利用……
  入晋的楚国亡臣屈巫,入吴的伍子胥,莫不如此。当年鄢陵之战,晋国的亡臣苗贲皇在楚共王之侧,楚国的亡臣伯州犁在晋国诸卿之侧,对母国的军队进行了彻头彻尾的分析,更是一个经典场景。
  而褚师圃亦然,这位已经年过六旬却还妄想着重返卫国朝堂,甚至将卫侯赶下台的老家伙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中军佐与小司寇勿忧,卫国两军虽然有两万余人,但卫侯生性多疑,绝不会孤注一掷。老夫在中牟时,知道范氏和邯郸两家将驻兵在大河以东的顿丘等地。那儿离濮阳极近,卫侯虽然被彼辈纵敌,但依旧有防备之心,必然要将弥子瑕所帅的左军半军留在濮阳,再和王孙贾帅右军和半支左军,共万五千之众,伺机与齐人汇合。”
  “若真能那样便好。”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让无恤眼前一亮,若卫军参战数量只有一军半,那他的计划就更有可能实现了!
  ……
  就这么边说边走,无恤扎营选了一个好地方,马蹄下的土地干燥,不会随着踩踏下陷。他们行经炊烟袅袅的营火,一排排的战马和车舆,满载粮食和谷物的辎车,这些大多是从陶邑直接运来的。
  再然后,赵鞅看到了赵无恤的兵卒们排列整齐,在军吏的率领下列队迎接,见到他的战车驶来时高呼声不断响起。
  照样被不由赞叹道:“威武雄壮,阵列无隙可击,已经是一支百战之师了!”
  不过其他军队就没那么让人乐观了。
  常备军的武卒已经扩充到了千余人,廪丘、甄、郓城的邑兵亭卒基本被赵无恤抽了大半,一口气调了两千过来,一千由冉求带着留守濮南,顺便监视仍未完全归服的大野泽,一千则作为战斗部队使用。其次便是西鲁各邑拼凑的一千人,大夫们得知齐人南下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所幸赵鞅已至,又让他们安心几分,所以也纷纷派人来示好凑数。
  加上先期抵达的邮无正师,无恤手头有近六千之众的战斗部队。
  赵鞅带来的兵卒们陆续被引到已经搭建好的营帐去,众人的目的地则是在一个地势较高的裸岩上,用厚重的牛皮和木杆搭建而成的中军大帐。
  在屏蔽左右后,账内便只剩下赵鞅与赵无恤,一时间父子两人沉默了片刻。
  案几上有用包茅缩好的粟米酒和小鱼干,赵无恤给赵鞅倒了一角杯,他在榻上坐下来,小啜一口之后,再次细细端详儿子。他似乎比去岁长得高了些,那点黝黑的胡须也确让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不少。
  “吾子正与我并肩而战。”他心里想,这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最能干的一个,换了其余三个,加起来都不足以驾驭五千之众。
  这是理所应当的,从离开晋国开始,赵无恤便单枪匹马在各国流亡,夺甄城,入鲁为大夫,又乘着鲁国内乱混到了大邑郓城,当上了职权较高的小司寇之职。他似乎在用事实证明,即便不在国内,他依然能时不时给赵鞅一个惊喜。
  比如此次月余时间席卷卫国濮南,已经有五个邑落入手中,虽然并没有建立起稳固合乎礼法的统治,但这已经是连赵鞅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做到的事情,甚至比当年的晋文公,表现还要好上几分。
  可这成就如同建立在沙丘上的壁垒,随时可能在海浪狂风的吹击下轰然倒塌。
  而风暴,正在北方形成。
  于是赵鞅缓缓开口道:“想必局势你也清楚,多亏了范氏和邯郸午两人,再过些时日,你我父子要面对数万齐、卫联军了。虽然卫人一如褚师圃所说,不会全部南下,但为父便实话实说罢,纵然如此,我虽然素来自诩为善战,却没把握必胜。”
  末了,赵鞅又加了一句:“曹伯真的会来么?曹军真能助吾等?”
  赵无恤认真地听着,恭敬地回答道:“我承诺事成后割让笙窦和历山、雷泽以南的土地,以及近万人口。子贡的巧舌父亲是见识过的,正是因为有他说项,曹伯才答应了此事。曹军近万人已经北上,离此只有一日行程,明日便能与父亲冬狩于洮!”
  “曹伯虽然应允,但来了以后,面对如此大敌会不会反悔?”
  无恤笑道:“儿子与麾下谋臣自有后手,如今已经一一发动,虽不指望齐、卫的数万人分崩离析,但也足以让齐侯多些麻烦,想必再过几日,吾等面对的敌军便没这么大的威势了。父亲恐怕还不知道罢,说来也巧,昨日从北面传来消息,留守临淄的唯一卿士鲍国,已经逝世了!”


第412章 猎国(上)
  犹豫,从离开陶丘的那一刻起,曹伯阳就在犹豫。
  时人有言,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大意为:春天是禽兽繁殖的季节,要对野兽的数量进行搜索和统计;夏天可有计划地猎取未怀胎的禽兽;秋季是农作物成熟、获取的季节,要猎杀践踏庄稼的禽兽;冬天万物即将休眠,可进行围猎。
  往年这个时候,曹伯阳本该在曹国济水和濮水之间的苑囿围猎才对,驾车纵马驰骋在原野上,将手里的箭矢射向一头又一头惊慌失措的野兽。他能辨认出猎物的脚迹,明白野熊和麋鹿的栖息之地,这是曹伯最为擅长的事。
  也许是人生而有才干,对于处理国政,调整对外的战和关系,则是他不擅长的,需要倚重于人的。除了下意识地将祭祀和军权牢牢抓在手里,其余都交给卿大夫们去主持,他只关心每年岁末时国库能顺利进账即可。
  去年和今年,因为侈靡之所的开启,以及陶丘变成了瓷器、纸张的交易中心,所以市税一直见涨。曹国府库渐渐充实,除了狩猎次数增加,器具更新外,连武备也可以重新装备一番,这叫曹伯在喜不胜收的同时,也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来。
  某天深夜,他趴在皮制的地图上研究要去何处游猎时,却恍然发觉,星罗棋布的中原诸侯里,曹国显得好小。
  东西不过百里,南北不过两百里的小邦,人口不足二十万,举国的农人、商贾、工匠都征召入伍后,只有不满一军的万人之兵……
  “比起齐、晋、楚,乃至于宋、卫、鲁,曹国太小,只能和邾、莒之流比肩。”曹伯叹了口气,说出了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同时也滋生了别样的欲望。
  这个过程无法一一说清,也许和后世的汉武帝刘彻在上林苑打了几年猎后,竟生出了一雪国耻,与匈奴作战的愿望有些相似。
  杀戮会将内心的野望勾引出来,更何况还有北方赵无恤不断开拓领地的ci激,作战不就是和打猎差不多的事情么?何况轻骑士这个兵种,曹国也有!
  虽然只是用来猎兽,而非猎国。
  但曹伯这时候还有自知之明,他也就想想,在地图上开开疆域过把瘾而已。
  恰在此时,俨然已经成为曹伯最重要宾客的卫贾端木赐前来进言,再度激发了他的心思。
  子贡巧舌如簧,描述起事情来绘声绘色:“历山有深林,山上甚至有些白色的麋鹿奔驰其间,便是君上最希望猎到的那种白鹿。雷泽亦有不少猎场,甚至还有关于雷神的传说,据说其龙首人颊,鼓其腹则雷……”
  光是一个新的猎场,曹伯自然是不会让邦国冒险,祖宗保住这片领地可不容易,可晋国赵卿和赵无恤允诺的好处可不止这些。
  他声称只要曹伯愿意借出洮邑给赵无恤父子会师,并率军北上帮忙壮一壮气势,那么赵无恤新近从卫国夺取的笙窦邑,这座百年前属于曹国的领邑也可以归还回来。连带历山、雷泽以南的土地,共计万余人口,算是给他的谢礼。
  曹伯听得怦然心动,反正卫国因为要和宋国联姻的缘故,和曹国的关系并不好。在子贡的怂恿下,他不等去南方巡视的大司城回来,就直接拍板,让一师之众留守,其余在陶丘和附近征召的五千余人浩浩荡荡出发了,号称一万。民众和商贾们甚至不知道这是要去参战,还以为又是一场狩猎。
  可才离开陶丘,被冬日的冷风迎面一吹,曹伯阳就后悔了。
  这可不比一切都在计划中的狩猎,此次齐人的势头可不小,据说已经攻陷了夷仪邑。而卫国虽然小,军力却也是曹国的两倍,只靠曹军和晋国赵卿,加上赵无恤能与之对抗么?说不定到时候,自己反倒变成被别人瞄中的猎物。
  可曹伯作为一个好面子之人,既然兴师动众地出来了,也不想就灰溜溜的滚回去。总之得硬着头皮去洮邑看看情况才行,届时反正还在曹国自己的地盘上,找借口拒绝也没什么问题。
  ……
  离洮邑的赵兵大营尚有半日之遥,曹伯这五六千人就被发现了,曹军吏的斥候飞驰回报远方的山丘上有人监视,但等曹伯让人去山丘上搜寻时,骑从已然离去。
  “是赵氏轻骑,大概再过一会,那边便会有人前来迎接。”
  子贡这半月来南北奔波,为赵无恤采购各种军用物资,还作为曹伯和赵氏的传信使者。为防曹伯路上反悔,无恤让他一路定要陪同左右,巧舌诱惑下好歹让曹伯抵达洮邑。
  果然,他们继续前进,在离赵营还有十里的地方遇到了赵鞅父子的车马队。
  那位英姿飒爽,着武贲服,戴玄端冠站于华丽戎车上的中年卿士应该就是赵鞅。赵无恤则扈从在侧,一身黑色皮甲,下身穿绔,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他双手离开缰绳马辔朝曹伯见礼,随后又跟着赵鞅下车马行外臣拜见外国国君之礼,让人送上羊羔作为礼物。
  “居然是晋国中军将和鲁小司寇前来迎接!”
  曹伯连忙还礼,并且受宠若惊。
  晋国是霸主之国,其卿士几乎可以与中等国家的卿抗礼,何况自己一个区区五百乘小国?以往曹国的国君出席盟会,包括曹伯阳曾以太子身份参与的皋鼬之盟,都是被晋卿们呼来喝去的存在,哪有像今日晋国二号人物赵鞅亲迎的待遇。
  而前往洮邑外赵营的路上,赵鞅不时外露的风度,更是让曹伯心驰神往,暗想自己虽为国君,也不如赵卿有威仪。
  离赵兵驻扎在濮水北岸营地尚有一刻骑程,他们便看见营火的烟柱。接着,各种声音飘过农场、田地和原野汹涌而来,朦朦胧胧,有如远海的呼唤,渐行渐近,涛声便愈加强烈,他分辨出人语,金铁交击和马嘶。
  待一切显露在眼前后,对曹伯而言,尽管有先前的烟柱和声响预作提醒,仍旧不由自主地为眼前的大军张口结舌。
  一万两千余人,曹伯举国之力,也召集不了这么多兵卒啊。难怪洮邑大夫在得知此地成为大军的会合地后叫苦不堪,光这几天里人吃马嚼,就足够把洮邑吃穷了,所幸子贡此次重返陶丘,还花大价钱购买并押送了数百辆辎车粮秣前来。
  成千的营火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赵兵车骑较多,所以排列整齐的马匹和战车绵延半里。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一整座临河的树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艳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着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营帐好似从地底钻出的皮质蘑菇,遍布四野。
  无恤自然知道曹伯带来的人哪有近万,至多五六千,而且装备也算不上精锐,他却仍然夸张地说道:“曹伯到此后,吾等合军一处,便能超过两万五千,两军之众,千乘之卒!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城濮之战的晋军也不过如此。”
  曹伯受此言气势感染,不由心驰神往,但随即又冷静了下来。在丛林中打猎有时会碰到类似的情况,猎物的踪迹十分明显,顺着脚印过去或许有巨大的收获,但也可能被猛虎扑食于林中。
  不要猎取你箭无法射穿其皮革的野兽,从第一次射猎开始,曹伯便被伯父和父亲教导这个道理。
  对齐国这种厚皮力大的巨象,能远离最好远离,不要轻易去招惹,他那颗猎人思维的脑袋开始寻找借口。
  于是曹伯阳寻了个话语的缝隙,有些结巴地说道:“奈何齐人挟持大胜之威南下,我听闻卫军也渡过了大河,正返回濮南,倒不是寡人害怕,只是齐卫合军,人数恐怕是我数倍!”
  赵鞅和赵无恤沉默了下来,他们对视一眼,暗道曹伯果然起了犹豫之心。
  于是无恤笑了:“曹君初至,恐怕还不知道最新的消息,此事另有玄机,不如入账内或者进洮邑里密谈……”
  不等无恤说完,赵鞅却改变了主意,他突然打断了儿子的话:“且慢!”
  ……
  无恤诧异地转头,却见赵鞅的呼吸在冬天的冷气里蒸腾:“营地里闲杂人等太多,只怕隔墙有耳。况且吾等说好是来冬狩的,不猎几只猎物怎行,不如你我与曹伯出去走走,顺便体验一下曹地风光。”
  父子俩人默契不错,无恤得了暗示后心中了然,他颔首同意,又转头咨询曹伯意见。
  曹伯阳愣了一下,这才瞧见赵鞅方才介绍过的邮无正和郑龙率领十数护卫跟在身后,一副继续出行的架势。他骑虎难下,既然赵卿邀请,怎么也得给面子,看来除了带着亲信硬着头皮再度登上戎车外,别无他法了。
  赵鞅单骑的本领不错,他骑着他那匹黑色战马一路狂奔,曹伯也只好驾车跟上。
  “这是要去往何处?”
  他边驾边问左侧骑行的赵无恤了一句,但朔风吹散了他的话音,无恤似乎没有听见。之后曹伯不再发话,只静静地驾车,两骑一车仿佛是在赛跑一般,离开大道,奔进黑雾浓郁的辽阔平原。
  直到他们登上一道低缓山脊,赵鞅和赵无恤方才慢下脚步,此时他们已在营地西方数里之遥,护卫已离他们有段距离,再听不见三人交谈。
  曹伯手臂酸软地跟上赵鞅,只见他满脸通红,神采飞扬。“痛快!”他笑着说道,“许久没在野地如此奔逐过了。”
  “孤亦然。”
  曹伯阳这会也狂奔得放开了心思,之前的后悔和忐忑渐渐放下,找回了狩猎时的熟悉感觉,他一时间觉得赵鞅和赵无恤一样,都是自己的同道之人。
  升到高处后开始西落的旭日照耀大地,一片辽阔原野在三人眼前展开,其中除了长而低缓的零星小丘,尽是片片已经收割完毕的田亩,当然也有不少种上了越冬麦子的,而青绿色的濮水奔腾其南。
  骑在马上,赵无恤指给赵鞅看,眼睛却瞥向了曹伯阳:“再往东面去就能看到小子新近打下的卫国笙窦之地,所谓的自洮以南,东傅于济,说的便是这块土地了。”
  听闻此言,曹伯脸色微变,“自洮以南,东傅于济”,这处地方涉及到一项百年前的分地条约,一如后世幽云十六州之于宋朝,是曹国历代国君的一块心病……


第413章 猎国(下)
  当年晋文公落魄流亡诸侯时路过曹国,被变态曹共公偷窥洗澡,受了极大的屈辱。这位有仇必报的瑕疵霸主回国后没几年便借口曹国从楚,并且不任用贤人反倒小人盈朝而伐曹,一举攻克后就打算将曹国灭亡,将其地瓜分给宋、鲁了。
  直到晋文公生了重病,曹共公的侍从贿赂晋文公的筮史,让他把得病的原因说成是由于灭了曹国。
  于是筮史对重耳说:“占卜的结果是天帝对我说,君上的病由曹国而起,曹国的叔振铎,是文王之子;先君唐叔,是武王之子,当年齐桓公主持会盟,宽容地封赐异姓邦国,如今君上会合诸侯却要灭掉兄弟之国,这是不符合礼仪的。曹、卫两国一样得到君王的诺言,但现在却不能一同复国,这是不讲信用;罪过相同而惩罚不同,这是不符合刑律。还望君上能以礼仪用来推动道义,以信誉用来保护礼仪,刑律用来纠正邪恶。”
  于是晋文公这才恢复了曹共公的君位,让曹国得以继续列为诸侯,社稷不至于消亡。
  但惩罚却还在,那就是分曹国的土地给恭顺的鲁国。鲁僖公三十一年春季,晋国取济水以西的田土交付给鲁国臧文仲,自洮以南,东傅于济。
  这就是赵鞅、曹伯阳、赵无恤三人眺望的东方,也是笙窦邑和历山、雷泽以南地域。这本是曹国的土地,先是入鲁,后来又因为复杂的国际形势而归了卫国,如今被赵无恤攻克。
  “只要曹伯愿意助晋国,鞅必不忘恩德,以晋卿之位立誓,这片古时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的地域,自然可以让曹国收回。”
  赵鞅的话让曹伯阳十分心动,这本就是他们曹国历代君主念念不忘的地方,若非赵无恤提出将此地割给曹国,他甚至会生出觊觎之心。但代价似乎有些大,他必须带着曹军参与一场看似没有多少胜算的战争。
  他忍住了立刻答应的冲动,说道:“凡战,必察敌虚实,还是请小司寇说说方才未尽之言罢。”
  赵鞅和赵无恤知道,若是没有实际可行的胜利保证,曹伯是不会轻易为他们所用的,于是赵无恤便道:“军中有卫国亡臣褚师圃,他断言卫军只会出动一半,也就是万余人南下试探,而不是将全部两万人压上。”
  为了尽量说服曹伯,赵无恤在数字上有所夸张和隐藏,可在大的方面上,基本都是实言。卫侯在被赵鞅吓回大河北岸后,前几日才慢吞吞再次从檀渊渡河,回到了帝丘。
  “卫国如此,但是齐国,齐国人呢?”曹伯阳连续强调了两遍,不知是想突出齐人的强大,还是要显露他内心的恐惧。
  “还望中军佐、小司寇不要见怪,寡人今日便实话实说了!”
  ……
  曹伯恢复了为君者的雍容,平静地说。
  “赵兵今日之盛,孤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兵卒,可还请想想,从夷仪南下的齐人又有多少营火?我听说赵兵合计不到一万五千,不过六百乘,可齐人,光围攻夷仪的军队便有五万,足足一千五百乘!这还只是齐军的一半,陈氏万余人就在大河边上,东莱那边还能征召万余人前来。加上东阿、平阴各地汇聚来的邑兵,若是再与卫人汇合,想来其夜间的营火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以吾等区区两万众如何抵挡……”
  赵鞅听过后露出了轻蔑的笑。
  “凡战,不在众之多寡,而在兵甲之精良,阵列之轻重,兵势之顺逆,粮秣之虚盈。齐人虽多,国人性情虽然刚强,但自以为破夷仪得志便恃胜而骄,君臣忽视民众利益,寒冬尤不放民众归家。其军中政令松弛而待遇不均,一阵之中人心不齐,兵力布署前重后轻,所以阵势庞大但不坚固。晋人从未怕过齐人,吾等人数虽少,但父子同心,上下齐力,焉有不胜之理?”
  曹伯阳被赵鞅这霸道的回答惊得瞠目结舌:“但,以少击众毕竟太过冒险。”
  赵无恤心里暗暗想道:“你以为我想冒险?想在这战阵上扮演角色?”他属于两千年后和平安逸的年代,虽然时常抱怨这抱怨那,却不必亲历厮杀,见证死亡。他属于好容易产生一点“家”的归属感的新田下宫,成乡小院,属于姐姐季嬴,却被驱逐出了故乡,来到这河济之间搏命。
  他无时无刻不在冒险。
  但无恤出口的话,却是想让曹伯减少这种“冒险”的不安全感,这是个谨慎胆小的猎人,想说服他暴虎冯河是很困难的。
  “一如父亲所言,齐人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强大,其一,属于陈氏的一万人要留在夷仪与依然伺机渡河的中行军对持。其二,此番攻击夷仪,算上折损和伤病,至少得有五千人无法继续作战。其三,曹伯恐怕还不知道,留守临淄的卿士鲍国死了。”
  “鲍子逝世了?”曹伯一愣,随即镇定下来,鲍国已经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走在晏子之前,孰料一直撑到了冬天。
  从长远来看,齐国也是注定要进入一个命运多舛的时代,唯一两个能稳住齐侯,震住陈氏不臣之心的卿大夫鲍国和晏子一前一后撒手而去,正值壮年的陈氏父子恐怕要笑歪嘴了吧。
  “现如今齐国国君和国夏、陈乞都在夷仪,而高张则带着偏师守卫平阴,鲍国死后都城无人镇守,那齐侯纵然不退兵,必然有一卿要回去。此消息已经被我安插在齐境的轻骑探明,回去的是国夏,带走了近万名兵卒。”
  曹伯面色一喜,国夏是自司马穰苴之后,齐国最能战的统帅,齐军少了他,威胁立刻降低了一半。
  “当真?为何要带走近万兵卒,似乎有些太多!”
  无恤回答:“小子听闻东莱一带的莱夷突然暴乱,而鲁国阳关邑司马也开始带一千之众出击齐境,所以齐侯才让国夏回去。而齐侯因为攻陷了夷仪而骄傲,自以为善于掌兵,便亲帅大军南下与高张汇合,如此算来,齐人能南下西鲁者不超过四万。”
  “四万?”曹伯算了一下,如此一来,齐军不过是他们的两倍而已,若是采取守势,还是能撑几天撑到雪落的。
  其实曹伯不知道,仅仅是鲍国的死倒不会对局势产生太大影响,但恰巧此时,若是齐国莱地的莱夷遗民受外国商贾以精美的瓷器煽动闹出一些小暴乱来,亦或是鲁国北境的阳关司马子路按照无恤的请求率师北上袭击齐国腹地……
  这便是那日赵无恤对赵鞅说过的“后手”,由张孟谈主持,他前段时间就是在忙着这两件事。虽然杯水车薪,无法对齐国造成致命的威胁,却也聊胜于无,至少能牵制对方部分兵力。
  曹伯此时的犹豫转了一圈又绕回了原地,他讷讷地问道:“那,中军佐和小司寇打算如何对敌?”
  如今的情况是,卫军万余人在卫侯和王孙贾的率领下,一边等待齐人会师,一边试探着向濮南开进。而齐侯让陈乞留在夷仪防守中行氏,还派遣了国夏去回防临淄,镇压东莱的小小乱象和击退子路的大胆进攻,他自己则和陈恒一起南下与高张汇合,四万余人朝西鲁开进。
  赵鞅直截了当地说道:“外臣不要曹国做太多,只需要帮吾等挡住卫人即可,齐侯那边,由赵兵去对付!”
  ……
  “这是要……分兵?”
  “没错,就是分兵!”
  曹伯自然不知道,分兵的决定,其实还是在前几日仔细咨询过卫人褚师圃后做出来的。
  褚师圃毕竟是在卫国做过多年大夫的老油条,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卫侯性情,乃至于卫侯手下的将相行事风格和性情再清楚不过。他这十来年虽然被逐,可一直窝在中牟关注着卫国的一举一动,而且在国内也还有一些势力残存,尤其是在工商之间,消息极其灵通。
  他如此建议赵鞅和赵无恤:“卫国虽小,卫军虽少,但其国君尚在军中,还有机灵的王孙贾为帅,其为人行事谨慎,没有万全的把握很少轻易冒险,恐怕无法引诱其交战。而齐军正好相反,攻下城邑就骄傲,他们的元帅国夏回了临淄。齐侯为人骄奢,虽然能暂时骗得人心,可国人好逸恶劳,只要在冬日的河济间行军几日便会怨声载道,两军相遇,赵兵一定可以打败他们。故亡臣认为,与其被卫军牵制于此,不如北上向齐军挑战。”
  赵氏父子和谋臣们商议过后,也觉得此法可行,西鲁现在基本算是己方地盘,齐人长驱直入,正好落入了赵无恤和张孟谈坚壁清野的圈套里。如此一来,凭借赵氏车骑较多的机动优势突然北上对齐人迎面一击,也许能起到奇效。
  在得知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后,分到较轻任务的曹伯惊讶之余也心中大定,他虽然只带了五六千,但凭借洮邑阻拦卫人的一军之众尾随赵兵而去还是能够做到的。
  于是他本着不用作战就能白捡回失地的心思一口允诺,愿意加入战局。
  比起猎野兽来,当然是猎国更有趣一些。
  这其实也是个冒险的计划,若是曹军突然反悔,若是齐人卫军提前汇合……等待赵氏父子的将是灭顶之灾。
  在赵无恤的服侍下,赵鞅与曹伯便在这里向雷泽雷神,还有赵造父、曹叔振两位先祖歃血盟誓,盟誓之后,三人开始返回洮邑和赵营。
  他们再度登上那道低缓的山脊。
  这座小丘其实没有高到可以称为“山”的程度,只因四周都是平坦空旷的原野,三人才能极目眺望遥远的地平线。此时天色已经渐渐近晚,朝西方望去,能看到赵兵大营处慢慢点燃的焰火,火焰如同坠落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赵氏父子骑马在前方欢笑,指着繁星,似乎说起了在晋国的往事。
  曹伯阳也在遥望着天际,他瞥了一眼初露的繁星,突如其来地感到莫名的心中颤栗,他再度看着高处的赵氏父子,竟觉得他们有一种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感觉!


第414章 坚壁清野
  眼看齐国四万大军拉成长列,沿堤道穿过大野泽北注的黑色沼地,涌进彼方的西鲁地区,齐国最尊贵“二守”之一高张的忧虑与日俱增。
  高张为年老的卿士鲍牧逝世而遗憾,那位老人经历了过去六七十年齐国政坛的风云变幻,却永远占据屹然不倒的位置。让国君重新启用国、高二氏,算计司马穰苴发疾而死,打压陈氏都是他的手段。
  如今他死了,和晏子逝世一样,齐国少了一位引路的智者,似乎预示着齐国的未来将进入一个寒冬。高张虽然不算聪明,却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至于国君?随着年龄日渐增长,那是位糊涂比清醒时要多的君上。
  他还为年轻的国夏离开而焦虑,国、高二卿乃是齐文公之后,从遥远的宗周时代传承至今,已经有三百余年,十余代人了,虽然说早已出了五服,但依然休戚与共。
  就在齐军打下夷仪后没几天,东面便传来了东莱地区受征召的夷人叛乱的消息,据说是一些外国游士和商贾在作祟。
  而和齐国接壤的鲁国阳关处,阳关邑司马仲由也突然带着一千邑兵北上,虽然人数少,奈何此人作战勇猛,仅仅因为“子路无宿诺”这句话,在泰山一线竟颇有威望,不少因为苛政逃入山中的贼人应势追随。所以阳桥那边居然隐隐有撑不住的架势,告急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
  当时国夏乘机进言:“君上,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国虽大,好战必危!不如撤军罢,等明岁开春再图谋西鲁和被鲁国小司寇占领的濮南不迟!”
  可这番肺腑忠言却被因攻克夷仪而冲昏了头脑的齐侯认为是怯懦,反倒令国夏回去留守,务必要在这个冬天击退鲁人,同时平息莱地的不稳。
  于是就轮到不擅长领军作战的高张随军南下,去帮助此次夷仪攻防中立了大功的卫人解困,并收复失地。
  高张毕竟是年过四旬的卿士了,大风大浪也见识过几次,他将恐惧埋藏在沉着冷静的面具之下,但它依旧存在,并随着他们跨越的每一里不断增长。白天他焦虑不安,晚上则辗转反侧,每一只飞过头顶的鸦雀,都令他不禁咬紧牙关。
  他也为齐侯在这阴沉的大冬天里还发动兵卒持续作战的不理智行为而恐惧,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位君上表现得还算不错。
  齐侯披着白色的熊皮裘衣,温暖的狐尾绕在脖颈上,乘车走在队伍最前面,齐军的鲜艳旗帜在他头顶迎风飘扬。
  每天,都会让一位卿大夫与他同车,借此机会讨论战略,但更多时候簇拥在身旁的还是陈恒。齐侯也轮流邀请每一位有名望的士人和外国宾客陪伴左右,丝毫没有表现出个人好恶,甚至连鲁国亡臣阳虎也在其列。
  齐侯看似用心聆听对方意见,仔细衡量每种说法,但高张心里却清楚,他多半不以为然,在夷仪的胜利仿佛让齐侯年轻了三十岁,开始不可一世起来,仿佛霸主之位伸手可及。
  东郭书和犁弥被齐侯挑选为先锋,他们挑细选出一百乘车和三百武贲,当先到前方索敌,并执行侦察任务。但从南北两面陆续回报的消息,丝毫未能纾解高张的忧虑。
  后方,中行氏的军队还停留在大河西岸,依旧觊觎着刚刚失去的夷仪,那边有陈乞带着近万高唐族兵防备。
  范、邯郸的军队和卫国人似乎达成了默契,先后两次放纵卫国人脱离了包围,据说范吉射和邯郸午都渡河去了顿丘等处。这绝了齐侯想去偷袭这两处晋国据点的心思,也牵制了卫国数千人不得不留守帝丘。
  而更靠南,则是齐军此行的真正敌人,赵氏父子的万余军队,但与他们仍有相当距离。齐侯的最初计划是攻击西鲁,诱惑赵兵前来,冬雪将降,漫长的攻城战是没时间了,必须速战速决击垮其主力才行。
  唯一值得高张庆幸的是,在鲁国人阳虎的带领下,齐军没有走几乎全是冰冷烂泥路的郿邑和须句一带。据阳虎说,那儿一旦雨季淤积了太多的水,就会变成看似永无止尽的黑色泥泞,空气阴湿黏腻,加上堤道太狭窄,万人以上的队伍夜里连扎营都没办法,曾有人一共花了十天时间才穿越区区百里。
  他们直扑秦邑的干燥涂道,一切看起来还算顺利,但高张却不信任阳虎此人,一直另派哨探在前带路。阳虎这时候看上去极其乖顺,有问必答,丝毫没有像在鲁国时那种跋扈和不臣之心……
  “无他,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还是阳虎主动将原因告知高张。
  “卿士勿忧,寡人已经收服他了!”
  齐侯也颇有些自得地说道,仿佛阳虎真的被他的君威征服,由野生的猛虎变成了家养的狸奴。尽管晏婴和鲍国逝去,但他又得了陈恒和阳虎两名人才,虽然在高张看来,此两人都是吐着信子,将毒牙掩藏在笑意里的“人才”。
  ……
  进入鲁境第一座城邑秦邑时,齐人遭到了剧烈的抵抗。
  这是在预料之中的,秦邑本就是鲁国西鄙抵抗齐人的最前沿,也是最坚强的一处。孔丘还有几个秦氏弟子在其中,有秦商(字子疆)为佐,秦非(字子之)在邑卒中为吏。
  “西鲁几个邑在赵无恤的纠合下进行联防和互保,所以秦邑中有支援的兵卒近千,还有青壮民众千余。此邑墙高城厚,民风倔强,若是要强行拔除,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何况攻城器械还有后方没能运到。”
  齐侯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秦邑,却听闻南方传来的消息称,知道赵兵之所在!
  据说这支军队的主力万余人已经在清丘一带被卫国人牵制得无法动弹,只等齐人南下合围,就能将其击溃!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齐侯再也不想管硬骨头般的秦邑了,他让浩浩荡荡的齐国大军绕开这座城邑加速南行,目标直指濮南。每日的行程从三十里增加到五十里,走不动的就留在沿途等待辎重粮草——从临淄、高唐等地长途跋涉运过来的粮草,中转处则部署在平阴,等齐军抵达甄城、廪丘一带后,这条补给线已经被拖到了百里之远。
  甄地和廪丘本是卫国和齐国的城邑,尤其廪丘,还是齐人经营已久的攻鲁要塞,按照原先的设想,这一带应该会出现心怀故国的卫人和齐人群起响应才对。
  可直到齐人抵达此处,才发现预想中的廪丘和甄地人挟壶浆以待齐师的景象没有出现,齐侯顿时勃然大怒。
  “这两邑居然不心怀君恩!?”
  其实也怪不得甄地和廪丘的民众,就说廪丘的齐人,还在齐国大夫乌亚旅统治下时他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正如晏婴向叔向吐诉过的,齐君为了争霸和敛财,抛弃他的民众,任由他们被陈氏的小恩小惠收买:民众把劳动收入分成三分,两分归公家,只留下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齐侯在府库里聚敛的财物已腐烂生虫,老年人们却挨冻受饿。又因为刑罚苛刻,国都临淄的各个市场上,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而廪丘被赵无恤夺取后,民众因为子弟死伤最初的确有一段时间的猜疑和不满,可都被武卒在甄之役的强大战力威慑着不敢发作。随着无恤听了张孟谈的建议,一把火烧光了邑寺积压的债券市恩义后,廪丘人开始接纳无恤,可并未产生多大归属感。
  可接下来还有推行到乡亭里闾的基层组织,将无恤的统治下放到了每个人头上,赋税劳役丘甲大幅度降低,十税一乃至于二十税一比起齐国的三分之二税低了不知道多少倍。无恤既然比齐国陈氏还好还大方爱民,于是民众归之如流水,加入邑兵亭卒比以往积极了许多,看待齐军自然也不会把他们当成“光复者”,而是当成损害财物,掠夺子女的入侵者!
  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张孟谈推行所谓“坚壁清野,以俟其来”的策略时,民众们都比较配合。廪丘几乎所有的野外乡亭都空无人烟,十里以内,所有柴草树木一律砍伐运进城内。在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房屋和门楣统统推倒,以免被敌人利用来作为防御工事。
  而经过加固的廪丘邑高达数丈,拥有数千军民守卫的情况下,已经不是齐人想攻打就能轻易打下的了。
  齐侯在高张的劝说下,好容易忍住强行攻破此邑纵兵大掠三日以报复廪丘人“无君背国”的举动,决定还是按着原计划穿过西鲁,南下濮南,和卫人合围赵鞅、赵无恤父子。
  所以当早已以逸待劳多时的赵兵突然歼灭了齐人一只前哨,出现在廪丘以南十余里的丘陵地带时,从齐侯到高张到阳虎,乃至于从始至终镇定自如,觉得自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输掉这场战争的陈恒都惊呆了。
  阳虎替齐侯追问道:“你可看清了,来者真的是赵兵主力?”
  逃脱生天的齐国斥候以性命立誓:“的确是赵氏炎日玄鸟大旗,遮天避地万余人。”
  齐侯沉吟了:“此旗除非家主和世子不可携带,如此说来,前方的确是赵鞅,亦或是其子赵无恤!”
  既然赵氏主力在这里,那在濮南和卫人对峙的,又是谁人呢?


第415章 这真是减灶计
  一如卫国的亡臣褚师圃所说的,卫国右军的主帅王孙贾是个聪慧而谨慎有余的人,在和赵兵洮邑的前锋稍稍接触,损失了数百人后便引军折返,再也不冒险靠近。
  对方的甲胄,对方的旗帜,还有那连营数里的灶火数量,都让他笃定,自己已经咬住了赵兵主力,他们休想引诱自己过去接战,可也别想轻易离开。
  所以卫侯派传车送去给齐国大军的情报便成了这样:赵兵被卫军纠缠于洮邑、清丘一带,还望速速前来会战。
  此举正中齐侯杵臼想在雪落前速战速决的下怀,他大喜之下,便放弃了围攻秦邑和甄、廪丘,不顾越过敌境馈粮的危险,浩浩荡荡的四万大军一路南下,戈矛高举,旗帜飘飘。谁料刚到这里,就碰到了赵兵先锋,吃掉了他的五十乘先头部队。
  “此地离洮邑有百里之遥,卫人方才信誓旦旦地说赵鞅在那一带,如今赵氏炎日玄鸟大旗却突然出现在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侯杵臼暴跳如雷,突然和赵兵相遇让他有些不安,毕竟赵鞅的善战和勇敢是出名在外的。
  “卫人的消息是几日前送达的,也许就在那不久后,晋人便听到了吾等进入西鲁的消息,于是不顾卫人在身后追赶,连夜回到了此处,想寻一座坚城阻挡吾等?若真如此,彼辈却是失算了,他们错过了廪丘,如今还当紧追其后,切勿让彼辈遁入高鱼、郓城等邑,只能在野外与吾等对战!”
  就在高张一筹莫展的时候,陈恒的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却让齐侯转忧为喜,立刻部署齐军形成了钳形的两路,朝一击既退的赵兵发动了追击。
  当晚,他们在高鱼邑附近追上了敌人的尾巴,但却是赵兵先发动了攻击。
  透过高高的墙垣和月光照耀的田野,高鱼邑内可以看到两军交火的地方。赵兵大概认为能趁夜色不备或齐人有所松懈,结果大错特错。齐国的数千弓手们放出一阵阵密集的火箭,飞矢在田野上空咝咝作响,落下时点燃了枯草,远远观之有种别样的美,却并未插中多少活着的目标。
  “晋人的突击毫无效果,敌军遗尸累累。”虽然陈恒在请功时如此说,但第二日清点战果时,齐人只发现了几具赵兵尸体。昨夜的战斗很快结束,幸存的敌军在黑夜中遁逃无踪,虽然杀伤不多,但这终归是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当齐人再次重振旗鼓,准备继续追击敌人时,齐侯得意洋洋地询问阳虎对此战的看法。
  “晋人已经穷途末路了,君上已经将西方和北方的道路都封死,直接将赵兵逼向濮水,等到达河流边上,彼辈便插翅也难飞!”消瘦了不少,威风不再的鲁国亡臣阳虎如是说。
  齐侯很高兴,但阳虎行礼的真正所想却不是这样:“这根本不像突围的进攻,只是赵卿以指尖轻轻一弹,仿佛是挑逗齐人继续深入一般。”
  阳虎在去年夏天才见过赵鞅一面,印象极其深刻,觉得以他的性格,若是真心想战,只会收紧手指,成为青铜一般坚硬的拳,对准齐军薄弱部位猛烈轰击,强打出一条路来,而不是做如此窝囊的败退。
  可在齐侯面前,他是不敢说真话了,什么“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也是他胡诌的假话。齐侯此人一遇到胜利就会变得刚愎自用,阳虎着过上次的道,才不会自讨没趣,他一面在齐军中充当参赞之责,一面观察着形势,寻找脱身的机会!
  到了第三天,机灵的陈恒发现赵兵遗留的营火和灶火居然比前一日大大减少,更是大喜过望。
  “赵兵灶火大减,前日万余,昨日一万,今日只有八九千,大概是被吾等紧追士气丧尽,那些在西鲁和卫地强征来的民众开始溃逃了!”陈恒欣喜地说道。
  齐侯抚着胡须笑容满面,仿佛看到胜利和霸主之位在向他招手:“然,一旦被迫回头与吾等决战,赵孟此次却是要大受损失了!不知能否活捉他。”
  众臣纷纷加以祝贺,只有高张依然愁眉苦脸,担心这担心那。
  “君上又要纵兵急追,也不知道后方的粮草辎车赶不赶得上大军,军中之粮,可只够撑三日的……”
  ……
  “昨日的溃败倒是很有你温县兵的风范。”乘车站在犁邑废墟外,看着装作劫营,随后又诈败归来的侄儿赵广德,赵鞅一边为他拂去衣甲上的泥点,一面纵声大笑。
  虽然胆小的赵广德已经从连木剑都不敢握的无能贵族变成了能提着重兵蹬车督战的健壮少年,但和老爹赵罗一样吗,怕赵鞅怕得要死,比面对那些戈矛更加害怕,所以对赵鞅的打趣,他只是讷讷不敢言。
  赵鞅感觉有些无趣,同时也有点不乐意,面容顿时板了起来:“只是傅叟与无恤的这个计策也太过窝囊,居然要老夫一路假装退败引敌深入,齐侯如今想必已经极其看轻我了!”
  赵广德差点吓得咬了舌头,连忙回答道:“只是暂时而已,只望堂兄能早日完成计划,到那时,伯父便能回头痛打齐军了!”
  赵鞅的铁掌再次重重拍了拍他的头,震得赵广德头盔下的脑袋晕乎乎的。
  “你比汝父会说话多了,但愿如此罢……”
  原来,部署在洮邑一带的,其实是和赵鞅、赵无恤达成协议后,利用遗留的旗帜和衣物伪装成赵兵的曹军,他们明明只有五六千人,却虚张声势为万余,在南方拖住了卫人,然后让齐国听信假消息疾行南下。
  赵兵与齐人相遇后,装作猝不及防朝东南方向撤退,一副想进入高鱼、廪丘防守的架势,可每次都显得“只差一点”,这让齐侯心痒不已,不顾危险猛追不止。同时赵兵较好的机动能力和不时能从各个城门紧闭的邑中得到的补给,使得他们脚步总是比齐人快那么一点。
  齐军紧随其后,方位越来越靠南,距离屯储粮秣的大本营东阿、平阴已经足足两百里,距离卫国那积满粟米的都城帝丘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这段距离,步卒快步行走得四天,满载粮食的辎车得花费六天时间才能抵达!
  又因为要追赶赵兵,齐军随军携带的粮草辎重,乃至于那些备用的过冬衣物落在了后方三四十里外,以一个师的兵力护送缓缓而行。
  而从头到尾没露面的赵无恤,将全军的八百轻骑集中到一起,静静地等待在廪丘以西的一处树林里,整装待发……
  他们东面那处平坦溪谷,营火点点,正是齐军辎重之所在!


第416章 欲将轻骑逐(上)
  有北风吹拂而过,在稀疏树林的枝桠间轻响,絮绕耳际。
  眼看月亮升上树梢又渐渐落下,时间已经到四更天,无恤将长剑又擦拭一遍后入鞘,戴起用来保暖和防止马辔将手勒出血的貂皮手套。
  他转头向打探敌情回来汇报的虞喜问道:“齐人的部队规模如何?”
  “齐人收拢了一路上跟不上的兵卒,数量比昨日又多了些,总共三千持兵器的徒卒,民夫千余,战车五十乘,辎车数百,依溪水扎营。”虞喜如此回答,他也早已一身甲胄。
  “齐人的兵力是我军三倍多。”属吏阚止跟进一步,有些忧虑。
  “不错,无论是在整个战局上,还是眼下的一隅。”赵无恤回答道,“但齐国人缺乏三样东西。”
  “缺什么?”阚止问。
  “天时,地利,人和!”
  谷底清冷的溪水奔流,蜿蜒穿过鹅卵石铺就的河床,已经升得老高的月光在水面粼粼波动。树下,赵氏八百轻骑停驻在此,还有两百武卒步兵,是由穆夏带领的盾剑护卫,只有他手下这些韧性极强的士兵才能跟上骑兵的脚步。
  年轻的兵卒们压低声音,紧张地开着玩笑,赵无恤不时听见调试弓弦的声响和硬皮甲滑动所发出的微弱声响。
  他缓缓说道:“褚师圃说的不错,齐侯拔除夷仪后太过骄横,不顾已经征兵三月再度挥师南下,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中旬,虽然今年比较暖和,可这个时间冬雪随时可能降下。一旦雪落,齐人身处西鲁腹地,四万大军将面临巨大的补给威胁,若不退兵,数万人畜都只有冻饿致死一条路,时间站在吾等这边,此谓之天时。”
  无论是得到赵兵主力在濮南的消息后从西鲁南下,亦或是在赵兵佯败的诱惑下紧追赵鞅不放,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齐人仗着人多在赵无恤的地盘里不断深入,将补给线拉到了足足两百里远,即便沿途占据空无一人的村寨为粮站也无法弥补这致命伤!
  “如今减灶计已经起了作用,齐侯也意识到战争拖到雪落后对齐人不利,所以迫切需要速战速决。但他又不敢分兵,所以这份急切恰恰让他帅主力疯狂追赶父亲,甚至不顾行进缓慢的辎重,将其远远拉在了三四十里开外,这才给了吾等袭击辎车和粮道的机会。”
  虞喜听得眼前一亮:“对,我见齐人拉车的牛马较多,所以要在溪边驻扎方便饮水,溪水在那儿刚好形成了一个拐弯,将齐营的北侧包围在内,如此一来便只需要防守南边。齐人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溪水不够深,马匹能渡,何况司寇若是从南方突击,彼辈也不好逃。”
  “然,此谓之为地利!”
  随着赵无恤的诉说,围过来听讲的军吏越来越多,而骑兵们也停下了轻声交谈,纷纷看了过来。
  邮无正手下那三百轻骑还好说,无恤作为在攻略濮南时也与他们协同作战过。但赵鞅新带来那三百,是训练才半年多的新卒,在疾驰的马上开弓根本做不到,难免有几分忐忑。
  何况即便是骑兵成军最早的武卒里,轻骑也一直作为辅助兵种存在,或前敌探哨,或追击溃兵。可第一次集中作为主力部队来使用,这还是中国大地上破天荒头一次。
  其实无恤自己又何尝不紧张,他在这场双方总人数五六万的大战中充当发出致命反击的偏师统帅,主动请缨承担袭击齐人辎重部队并向北切断粮道的任务。一旦失败,输的可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还有赵氏的未来!
  无恤一边思索,一边抚摸着那匹高头战马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它齿岁已经五六年,灰毛黑蹄,正是当年在成乡夜袭时立下大功而幸免于难的“乌蹄”。扁鹊的弟子子豹不仅擅长治人,也擅长治兽,无恤重金之下,他让它康复,这两年带到大原悉心喂养下健壮如初,又被赵鞅带来给无恤,因为经历过生死厮杀,所以乌蹄在马群里显得格外镇静。
  其余战马悬着枚只能发出微弱的嘶鸣,它们和主人一样,不安地伸蹄扒开覆满秋日落叶的湿软地面——雪落之后它们将会被冻得硬邦邦的,野地里再也无法找到食物。
  “我得给他们勇气。”赵无恤暗暗想道。
  于是他扶鞍上马,小舅子邢敖则为他拉住缰绳。邢敖只比赵无恤年少两岁,此时却幼稚得活像小他十岁,虽然也经历过战事,但此刻兴奋之余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替无恤手臂上绑好可以挡住攻击的小藤盾,递上打磨得光滑锃亮,上面还插着野雉尾的青铜头盔。
  无恤这会没有戴上铜胄,赵鞅和邮无正教导过他,开战之前,要让部下看得到首领与他们同在!
  他已经虚岁十七,除了那颗两世为人的心外,连生理上也迈入成人阶段,战争将他脸上少年柔和的线条通通融掉,让他变得精瘦而坚强,下巴上蓄起的细微胡须让他更加成熟可靠。
  无恤用刚好能被众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勿要担忧甄邑和濮南,卫人去岁才在荧泽歃血签订盟约,永不背叛,血口味干就投靠了齐人。卫侯此等背信弃义之举连本国人都看不下去,甄邑氏族自有许多子弟在赵军中为佐吏向导,濮南纷纷向我献邑请降。”
  “也不必担忧西鲁,鲁人深受齐国入寇之苦,秦邑、郓城等地无岁不战,万民苦之,仰仗赵氏抵御齐人,犹如万物仰仗太阳,见了齐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更不必担忧廪丘,齐侯贪婪暴虐,国内重敛高税,动辄处以刖刑,在临淄市上,踊贵,履践。故廪丘齐人不甘其苦,早已成为我治下顺民。故齐人行经的各邑无论先前所属哪国之下,都视齐军为仇寇,紧闭城门抵御之,视我为父母,挟壶浆以资赵师!”
  他纵马从众人面前跑过,指着那处营火旺盛的齐国军营说道:“我今日实话实说,齐军人数是吾等的三倍有余。但齐军虽多,却恃胜而骄,其军中政令松弛而待遇不均,一阵之中人心不齐,兵力布署前重后轻。所以阵势庞大但不坚固,一旦遇到小的挫败便会惊慌失措。”
  “而吾等晋人虽少,但父子同心,上下齐力。正如《书》言,受(纣王名受)有臣亿万,唯亿万心。予(周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此谓之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俱在赵,故此战赵氏必胜,齐人必败!此番参战者,凡庶民者统统升为赵氏国人,国人立功升为士,田亩、粮食、隶臣战后都有赏赐,还望二三子尽力,牧野之事,便在今朝!”
  “必胜!”
  赵兵们的士气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们发出了低沉的应和声。
  “各自归队,骑吏收拢手下的骑从,秣马厉兵,待日出时分随我出击!”
  兵卒们应声而散,十人一什,百人一卒集合起来,共有八个攻击队列,无恤自帅五百,虞喜三百。普通骑兵们将每日只舍得吃一点的粗豆饼和炒熟的粟米袋子喂给马儿,好让它们有充足的气力驮人奔跑。无恤君子说了,在作战时,战马就是轻骑士的双腿,马死腿断,骑兵也就失去了速度和存活的根本。
  随着月亮彻底落下,天空渐渐由黑暗转为朦胧的微亮,新的一天降临了……
  ……
  虽说齐人主力抛下了辎重,但随行护送的兵卒其实并不少,足足一师之众,还有五十辆戎车扈从。而他们的营垒也扎得极其稳固,整个线条不规则的营盘外以车舆为墙,这正是军队在山林旷野地区扎营时,应用木材结成名叫虎落柴营的栅寨。
  为了防止可能的敌人前来突袭,几个棱角突出部位设立高耸的哨塔,帐篷与围栏也相隔约数十步,留出集结的空间。其内才是林立的帐篷,十人一帐,两百人一营,此外还有密密麻麻的辎车,上面满载粮食和保暖衣褐。
  若是赵无恤想在夜间突袭,恐怕面对数百齐国弓手,讨不到什么好处。
  但再谨慎的乌龟也有探出壳来晒太阳的那一刻,当夜幕宣告结束,黎明到来时,齐军要再次启程,前去追赶在前跑路的三万多主力。这日清晨,齐卒们睡眼惺忪地爬出营帐,开始拆除栅栏,将能带走的都装到辎车上,连对外呈防守状的车舆也调转了头,准备上路了。
  然而就在这齐军里将阵未阵,营地将拆未拆,到处一片混乱时,有耳尖的齐卒却偏着头,似乎听到了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
  先是无人理睬,但渐渐地,许多齐国兵卒们都听到了。他们或举首,或扭脸,或翘足,下意识地往响起声响的地方看去。
  齐人扎营溪谷的南口并不狭窄,有如弯曲的手肘转了方向,南面正对一处低矮山脊和稀疏丛林。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轰隆隆,像是上百匹马儿在齐足奔腾驰骋……
  “有人过来了?”
  只见一个夹着长矛的年轻将领迎着晨阳,驱马驰出了林中,一面迎风猎猎飞舞的炎日玄鸟旗招展在他身后,正毫不犹豫地直奔已经卸下防御的齐营!
  五百骑兵紧随其后,自密林黑影后现身,排成五个攻击菱形纵队,开始冲锋。当他们自树林中激迸而出时,在那么细微的心跳瞬间,齐国人看到初升的日光洒落矛尖,仿如千只包裹银焰的萤火虫,朝山下扑来。
  “敌袭!”
  反应过来的齐人们慌不择路地四散防御,手忙脚乱起来。
  “天命玄鸟!”无恤发声高喊,赢得了数百赵氏轻骑兵高声同呼,这是赵氏独有的冲杀呼喝声。马儿前脚踢扬,他们在赵无恤的带领下就像一支离弦的锐矢笔直地钻入了齐营南口附近的数百齐卒中。
  这些齐卒是刚刚结束了守夜警戒,准备去车上睡一会的,所以对瞬息便至的袭击仓促无备,根本不是对手,眨眼间就被赵无恤等人冲破。而攻击者马不停蹄,或挺矛呼咤,或开弓激射,连破两座营地,继续向深处冲去。
  ……
  齐军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齐人在夜间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却没有想到会有人在黎明时分突然进攻,短暂的慌乱后,较远处、远处的士卒纷纷自发向被突破的南口这里涌来。
  从山林里突然冲出,连续刺死数人冲入齐营后,因为甲胄齐全,又是骑马,赵无恤起初觉得很轻松,没感到什么压力。不费吹灰之力就冲破了数百名齐国守卒的防线,连破三座营地。
  可冲了没多远,较远处的齐人士卒奔跑着围了上来,短剑矛戈、弓矢,各色各样的兵器横七竖八打来。
  但赵氏轻骑们显然更加有备而勇敢,无恤跃马前冲,大喝一声,握紧矛柄,用力前刺,将口瞪目呆,连架矛都忘记的齐人刺倒,然后马不停步,从这人的身上踩踏奔过。
  连人带马几百斤重,许多齐人躲闪不及,纷纷被撞翻在地,然后眼睁睁看着马蹄踩上他的大腿、身躯,伴随着“咔嚓”的脆响,骨肉碎裂和惨叫声响彻一片。
  鲜红的血四处溅射,洒在地表上,溅在邻近的马上、衣甲上。见此惨状,加上被骑兵一冲胆气消失,前来阻拦的第一波齐卒里不少人丢下武器,转头逃跑。
  至此,赵兵已经攻破五座营寨了……
  无恤此行是为了摧毁齐人的辎重部队,当然不能就此停止,于是催马驰行,接着向前冲锋,但骑兵们最初的气势和速度已经不在,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敢退者死!”
  就在此时,齐兵中军大营处响起了一个年轻却甚有威仪的声音,随后甚至响起了隆隆战鼓。数量占优的齐人仿佛打了鸡血似的,如同一道巨浪拍岸,前浪方到,后浪又起,铺天盖地,几乎在片刻间就把无恤等人淹没其中。


第417章 欲将轻骑逐(下)
  齐人的这次反击事发突然,所幸赵无恤的马战经验已经极其丰富。面对对面密密麻麻的敌人,无恤略微放缓了马速,两腿夹紧乌蹄的马腹,一手紧握马辔,居高临下地挥动长矛,将最先朝坐骑砍来的一柄戈挑开,手下也不留情,噗呲一声,顺势刺入一个齐卒的腹中。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死在手里的这个齐人长什么样,就猛地一拔矛,掷出将另一个想过来将持旗邢敖砍翻的齐国军吏钉在地上,鲜血殷红。
  至此,他也从第一梯队渐渐落到了后面,骑从们纷纷从侧面绕过,将主将护在中间。无恤也不客套作伪,直接弃矛开弓,驻马骑射,每射一箭便从倒地的尸体边奔驰而过前行一段距离。
  很快,就把围上来的第二波齐国兵卒杀散,骑兵连破七座齐营,席卷近半,离齐军的辎重粮草更近了。
  但齐兵众多,足足三千之众,杀散了一波,又上来一波,接连冲过三波围堵,无恤感到压力倍增。
  鼓声稍停,敌人暂歇,无恤转回头,挽弓四顾。骑兵的速度优势也就到此为止了,此时随无恤冲杀的骑从们好多都从骑马改成了步行,放眼看去,仍留在马上的大约只有一半。
  不过,尽管两百人弃了马,但因轻骑士们皆身着皮甲,又经过严格训练,故而伤亡仅有数十,多数人纵然浑身血污,然而精气神还不错。他们或持短剑,或挽角弓,围在无恤周围保护,但没有余力再冲。
  初升的太阳仿佛不忍看着横尸遍野的惨烈场景,隐入了云层间,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乌云密布起来。
  在那指挥者和鼓声的激励下,眼前的齐人虽然只是辎重部队,可不是一击既溃群盗,更不是不禁打的卫人能比的。他们是曾经称霸诸侯的骄傲齐人,虽然国君苛刻不惜民,但直到数百年后,这个国家依旧出了无数兵法家,让诸侯战栗,决不可小觑。
  ……
  刚刚被击溃的那批齐卒虽然四下逃窜,但其中带头者纷纷被斩首,这导致有更多的齐卒蜂拥跑来,还有些弓手在远处开始射箭。
  零星的箭雨朝骑士飞来,而无恤则带人与之对射,一枝飞矢从左方朝赵无恤的马射来,却“咚”地一声插在木盾上,是穆夏的盾。
  “齐人还有千余能战之众,若是合围,吾等讨不了好,虞喜怎么还不过来!?”穆夏手持剑盾,是挡在无恤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此时不由念叨起同伴来。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话音未落,透过纷乱嘈杂的战场,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从齐营东西两端响起。它低沉浑厚,充满哀悼之音,加入了这场黎明的大合唱,吹号者气力十足,呜呜声连绵不绝,直让人以为有万千伏兵。
  齐人顿时大惊,回头一看,却见东面,又有甲胄鲜明的三百轻骑已经渡过了溪水,奋力从齐人渐渐成型的陈后掩击,有位高瘦的黑甲骑吏一马当前,挥矛奋击。
  西面,一位未着寸甲的壮汉睚眦欲裂,扔掉号角后发出了一阵怒吼。他奋力把手中短戟投出,如流星赶月,戟头从岸边齐卒的前胸刺入,穿出体外。他身后近百悍卒也迈步越过溪流,冲入齐营中,所到之处如同摧枯拉朽。
  正是虞喜的偏师和田贲的近百名悍卒,他们在战前负责装作伏兵,等到骑兵冲阵完毕后,则负责下山完成致命一击!
  援兵到来后,无恤这边也士气大涨,还在马上的骑从们纵马稍退,再度发动冲击,有赵无恤的英勇杀敌激励,他们所向披靡。武卒盾剑手在穆夏的带领下也跟了上来,左砍右杀,勇武无敌,邢敖则竭尽全力高举玄鸟大旗,飘扬不倒……
  ……
  方才,赵无恤从正面击穿齐人七八座营寨,凡经过处,齐人无不溃败。此时,又被虞喜和田贲从后夹击后,更是雪上加霜。
  无恤带着手下剩余的四百余人从南向北继续拔营破寨,朝敌军冲去。他骑在马上急驰而过,身边围绕着数百骑兵,寒光和殷红在矛尖闪耀,赵氏的炎日玄鸟在头顶翱翔。齐人的残余部队遭到了三面夹击,在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瓷瓶,支离破碎。
  战斗已经没了悬念,齐人在连续败退后一度打算逃走,可因为营地被溪水三面环绕,冰冷的冬日溪流让人不敢下脚。何况对面还有些持弩的武卒静待送死,所以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投降,只有百余人逃出生天。
  可战事也不轻松,还有部分齐人顽抗不已,战后,赵兵一共损失了近两百人,许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齐卒和赵兵混在一起,倒在迅速变冷凝固的血泊里——云层乌黑,周围越发寒冷,似乎要变天了。
  等无恤再见到虞喜时,他骑的已不是原本那匹灰马,而是一匹花斑马。穆夏的盾牌也连换三个,前两个被箭雨和戈矛击成碎片,他手上这块蒙皮木盾上依旧刻画着深深的剑戈痕迹。
  万幸,左膀右臂和无恤本人都安然无恙,但他黑底描红的精良皮甲几乎被染鲜血成了漆红色,虽然这些血多数是别人的。他唯一受的伤,还是因为持矛的与人体剧烈碰撞而迸裂的右手虎口,此时貂皮手套里滑腻不已,隐隐作痛。
  但他没时间去管,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他让生者打理死者,将己方人马伤亡情况统计一下,方便决定接下来还能否快速机动。虞喜则带着数十骑去南方监视涂道,谨防齐人援军。又让属吏去将俘虏的两千齐人捆到一起,再清点缴获的粮秣辎重,乃至于车马,以待稍后发落。
  最后,无恤还检查了坐骑“乌蹄”身上,并未发现重创,仅有几处擦伤。于是他松了口气,将马儿交给骑从后,在一处安全的营帐内无力地坐倒。
  他在邢敖的帮助下脱下手套,乃至于硬邦邦的皮甲,将其扔在地上,活动酸痛发肿的手肘和手指。
  “古来征战几人还……”不知为何,他突然对邢敖说出了这句话,少年身上也挨了一箭,所幸只是透皮的擦伤。
  战争,无论是过程中还是战胜后,都没有诗人边塞诗里的美妙雄壮,只有战前你才会去想那些威武雄壮,打仗时只会思考如何让自己不死,让手下人不死。战后则只想将自己灌上几斗米酒忘却恐怖的厮杀,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找处柔软的毛皮床榻好好睡一觉,身边要是有心仪的女子侍候则更佳。
  齐人这一支辎重部队至少携带着十多万石粮食,如今一次性落入他的手中,但无恤暂时无法带走这些。齐侯得知粮食被劫恐怕会暴跳如雷,再派数千人回来救援,他们至多只有几个时辰的时间处理后事,将这些粮秣烧掉,或许是最好的办法,虽然无恤也有些舍不得。
  至于那两千多齐人俘虏,怎么处理也是个大难题。坑杀降卒这种事情别说他那颗后世的脑袋接受不了,若真这么做了,恐怕会被全天下群起而攻之,毕竟这时代还是春秋,不是战国。
  正在赵无恤思索的时候,营帐外传来了穆夏的呵斥……
  ……
  呵斥之后是请示声,是田贲的声音,似乎有事。
  “进来罢!”
  在属下面前,无恤必须维持自己的威仪,他整理仪容后,只见穆夏首先掀开营帐帷幕钻了进来。这位憨厚的大个子虽然疲惫,却换上了新的剑盾,一直守护在侧。
  一群人跟在后面,是些手脚粗壮的悍卒,大多是田贲手下的轻侠。他们打的太狠,太不要命,几乎人人带伤,皮甲凹陷,浑身脏污。这些人在外面嘻笑不停,见到无恤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顿时安静下来,乖乖下拜稽首。
  田贲一直以对赵无恤的绝对忠诚驾驭属下,而赵小司寇的英勇也让他们敬佩,所以都发自内心的服从。
  随后才是田贲,他手里还拽着一位披着白裘,着深衣广袖的青年。
  青年眉眼清秀而高傲,那白裘是用几十只白狐的皮缝制成的,举世难觅一件。里面的衣料也极其光鲜,墨与朱红相间,是诸夏公卿最喜欢的颜色,只是镶着玉和玳瑁的高冠歪了,显得有些狼狈。
  而他的佩剑也被田贲扔到了地上,那是最贵重的檀木剑鞘,镶着金玉,华丽雍容。
  此人不简单,无恤带着疑问的眼睛看向了田贲。
  “禀司寇,是在中军大帐外捉到的。”
  大帐外?大概是随军的某位齐国显贵罢,还不是一般卿大夫,或许是齐公族?或某个大邑的主人?
  “你是何人?”赵无恤身体前倾,朝那贵族青年问道。
  “余名阳生。”那说着标准雅音的青年最初有些慌张,此刻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即便是这光景也不失礼仪。
  “阳生?”赵无恤皱起眉,细细回忆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若他没听错的话,这青年就是那个大喊一声让齐人士气复振的人,那个齐国辎重部队的统帅。
  那齐人贵族青年高高昂起了头,像一只斗败后依然假装不屈的公鸡,但战栗的身体却暴露了他的害怕。
  似乎对无恤不知道他的名而气恼,他又多此一举地强调道:“余乃齐侯之子,公子阳生!”


第418章 大雪满弓刀(上)
  “辎重被劫了?这怎么可能?”
  陈恒满心郁闷,本来他经历了长途的急行南下,身体劳累不说,还得不停绞尽脑汁算计齐国君臣卿大夫。心里想太多容易疲惫,所以一想到入夜后可以在防风的温暖帐篷里稍作歇息,虽然第二日还要赶路,可依旧使陈恒大为振奋……
  齐侯严令众人以耗尽体力的速度行进,结果损失惨重,战争中的伤员和病痛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抛下来自生自灭的下场,运气好的还能等到辎重部队搭救。
  每天早上他们动身之时,总有些人倒在路边,睡着便再没醒来;午后,又有另一些人筋疲力竭地瘫在道旁;到得晚上,更有些人当了逃兵,遁进夜色之中,连一些大夫都开始动摇了。
  军中已经开始有隐隐的怨言,在夷仪驻留不动和长途行军差距是很大的。那些之前受了激励,一心想为齐侯效忠再战的国人早没了这想法,只想回家去抱着妻子窝在屋棚里,躲过这个冬天。
  “赵兵士气更低,损失更多!”
  齐侯如此勉励卿大夫和士卒,的确,这两三日来,赵氏在前方节节败退,每次都丢下许多具尸体,灶火数量一天比一天少。而齐侯觉得胜利就在眼前,紧追不舍,非要将赵兵彻底击败,俘获赵鞅才肯罢休。
  卿大夫们服从了,兵卒们忍耐了,每天还能吃到粮食,这大概是他们最后的底线。
  总之,就在片刻前,陈恒人还在帐篷里,躺在柔软舒适的皮毛床榻上,怀抱偷偷带出的隶妾温暖的身体。他可受不了行军的苦,平日这些女婢就装作是亲兵藏在辎车上。
  然而他真正的亲卫匆匆跑来把他摇醒,报告说辎重队处有重大消息。
  此刻,当陈恒匆匆赶到时,却见齐侯召集的卿大夫和乡良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听斥候陈述事情经过。宽敞而无风的齐军大帐里,只有铜燎炉中的兽头银炭在劈啪作晌,迸溅出点点火星。
  齐军只带了三天的口粮,每日基本都能得到一些补充,可今天的运粮队迟迟未到,齐侯愠怒之下派人回头去查探,至午后方才得知后方几十里开外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有人绕道后方,突袭了齐军辎重,还有他们赖以行军和生存的补给线!
  聪明的陈恒立刻明白除了他以外,还有人在算计着齐军。
  ……
  “谁干的,多少兵力……还有,公子可逃出来了?”
  稍后,在这个消息面前沉默已久的齐侯杵臼发出了一系列疑问,直到最后才迟疑地问了问儿子的下落。
  齐侯已经在位四十多年了,娶有几位夫人,还有许多出嫁或待嫁的女儿,但却没有嫡子。
  在几个庶子里,他最喜爱的还是刚出生没几年的公子荼——此子是由宠妾芮姬所生,当时齐侯已经过了六旬,老来得子的心情可想而知,甚至可以给小儿子当马骑,满大殿呵呵笑着乱爬,磕掉了自己的门牙也在所不惜。吕杵臼期盼着这个和自己极像的小家伙快些长大,就能将君位传予他,而已经成年的公子阳生则并不受待见。
  可阳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且已经成年,应该承担起一些齐国公子必须做的事情。本以为护送粮秣之事是比较安全和稳妥的,可以让阳生去历练一番,为此齐侯还特地留了些精锐,谁能想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据说来袭之人是近千单骑,打的是炎日玄鸟的赵氏旗帜,公子……公子不知所踪。”
  “这怎么可能?”立下破夷仪大功被提拔的东郭书大声呻吟道,“我和犁子亲眼所见,晋国中军佐的大旗就在前方数十里开外,足足有万余之众。吾等朝着东南方紧追不舍,不时还能杀伤俘获一些赵兵,也见赵鞅穿戴甲胄乘车断后冲吾等骂阵过……”
  陈恒突然发话道:“赵鞅是在南方赵兵主力中没错,可他的儿子,鲁国小司寇赵无恤呢?他在何处!”
  齐军大帐内顿时一片寂寥,众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自从去岁甄之战以后不断出现在耳旁的名字。赵无恤一向是河济之间的焦点,可自从他攻下濮南后,似乎是在父亲赵鞅的巨大阴影下,显得过于沉寂了。
  赵氏炎日玄鸟大旗,新奇的兵种骑兵……如今做出这事的人显而易见,赵无恤,卿大夫们心惊不已。
  好个赵无恤,这一刀捅的真是够狠啊,位列末席的陈恒也感觉到一阵牙疼。虽然赵无恤的举动和他的计划并无冲突,甚至还帮了他一把,陈恒却依旧从心里生出了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但他顾不上嫉妒,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让陈氏获得最大利益。
  一直以来主张退兵的高张说道:“君上,辎重被劫非同小可,莫不如立刻退兵!”
  退兵?
  这是齐侯杵臼绝对无法接受的建议,若真如此,齐军这次八成是要白跑了一趟。何况卫国此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为了阻止晋国援军去夷仪,已经丢了濮南地,若不攻克归还,恐怕说不过去。
  陈恒看到齐侯双肘撑在案上,十指交叉,顶着下巴,倾听时只有眼睛在动。他两颊的灰色长须围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活像一张面具。然而,敏锐的陈恒依然注意到国君额头密布细小汗珠。
  国君在犹豫不决,而陈恒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啊!
  陈恒帮父亲消耗齐国公室和国、高军队的计划正在顺利实施,可他也不希望败的太惨,尤其是将自己搭进去,何况也不想再在苦寒的军旅里多待一天了。
  “只是赵氏庶孽子一次偷袭罢了,并不能决定整场战争之成败。”陈恒摸清了齐侯的打算后,踏出一步。
  “齐国还有机会,再向前追逐两天,就能将赵兵逼到濮水边上。”吸引众人目光后,他自信的声音穿透众声喧哗,宛如利剑划破油脂。
  齐侯眼前一亮,但高张却站出来反对道:“赵氏子无恤的单骑走马不同寻常,速度极快。如果连沿途的粮站也被捣毁,那不出三日吾等便要断粮……”
  陈恒昂然道:“卿士考虑的是,至于后方,下臣愿率车兵前去寻找赵氏轻骑的踪迹,跟赵无恤在战场上亲自较量较量!战胜后将粮秣送来。”
  陈恒的主动请命让齐侯老怀大慰,但他却迟疑地说道:“公子多半落到了赵氏手中。”毕竟是亲儿子,这影响他的下一步计划和判断,颇有些投鼠忌器的感觉。
  “赵氏绝不敢伤害公子,君上当知,下臣与公子为友多年,若是不幸被俘,下臣定会将公子安然救回!”
  ……
  齐侯最后还是听信了陈恒的话,他将辎重被劫,公子遭俘的消息封闭起来不让任何知情者外泄。随即装作没事似的继续休整向南追击,势必要在后日入夜前赶到濮水边,和赵鞅来一场决战。
  而陈恒,一共带了战车百乘,隶属于陈氏的精卒三千北返。火速赶往辎重被伏击的地点,寻找幸存者,搭救公子阳生,还有阻止赵无恤继续切断齐军粮道。
  但陈恒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要远离战争的漩涡中心,让齐侯、高氏和赵氏的兵卒打个热闹去罢!
  所以他甚至都没忘记带上那几名装扮成亲卫的隶妾。
  因为是战车和精兵疾行,陈恒的速度很快,到傍晚时分,便已经离遇袭地点不远了。太阳依旧藏在乌黑的云层里不露面,叶子几乎落光的阔叶林看上去凄冷无比,就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第一波溃兵。
  ……
  那些齐人出现得很突然,让陈恒猝不及防,等他得到消息赶到前拒位置时,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一共有两千多人,身上的甲衣都被扒了,就这么或着单薄的衣褐,或光着膀子挤在一起避寒避风。无伤的搀扶着有伤的,一瘸一拐慢慢往前挪,重伤的则用树枝或矛柄做成了简单的支架抬着,甚至连死人都背在身上,所幸天气寒冷,血液都凝固成了黑色的块状,这才不用一路上鲜血淋漓。
  陈恒乘车绕了半圈,让人将这些人驱赶到路旁,休要阻拦去路,就这么折腾了一刻,方才得知,他们是先前被赵无恤俘虏的齐国溃兵,就在一个时辰前才被释放。
  他点了其中一个面善的“里有司”,也就是统领五十人以上的小军吏过来问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恒有些奇怪,按照常理,俘虏一般会被带回城邑发落,可这赵无恤竟将他们原地释放了?
  “军中的公子、乡良人、连长、里有司都被找出来拘押了,我因为部众逃散,所以没被人认出来,这才逃过一劫。随后那些晋人单骑乘马开弓监视着,逼着吾等带上所有死伤的同袍,先等在溪水旁,一声令下后才缓缓向南走来,若是有人走太快想逃跑就开弓射死,呆在原地的也被鞭打。”
  那里有司的声音因疲累而呆滞,在他破碎的衣褐上,干涸的血渍遮住了缝补的针线纹路。
  陈恒听罢,隐隐猜出了赵无恤的打算,暗骂此人阴险毒辣,这么无耻的伎俩也能使得出来。
  “赵无恤啊赵无恤,你以为我不知你想要做甚?”


第419章 大雪满弓刀(中)
  陈恒喃喃自语道:“赵氏子阴险毒辣,将这两千余人去其衣物原地释放,让其阻拦在涂道上能拖慢吾等援军的速度。这一师兵败丧胆,又失了调度的军吏,已经是一支残兵,不经过数月恢复和重组恐怕再也无法单独成军,还外加多了两千张嘴,大军本已不多的粮食更是稀缺。”
  尤其是那些伤员,不救也不行,士气将受到打击,救也艰难,甚至连伙食都无法保证。
  他随即急切发问道:“赵无恤何在?粮秣辎重何在?”
  那里有司迟疑片刻:“大夫,他们分两路走了。”
  “哪两路?”
  “小人看见有人将近千头拉车的牛马统统卸下辎重,又将俘获的军吏们绑在上面,往西面大道赶去了。而晋人的大旗方才还驻留在原地,公子也在那儿,若是大夫疾速北行,或许还能赶上!”
  西面,自然是依然控制在赵无恤手中的甄邑,他释放无法迅速收服的人,却带走了容易驱赶的牲畜,这笔生意倒是做的精明。
  陈恒却不愚笨,他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北上,生怕又遭了埋伏,这赵无恤作战倒是很有他们陈氏族人司马穰苴和孙武的风范,有时玩堂堂正正之战,可有时却智计百出,不可不防。然而,直到半个时辰遥见那座齐人营地,却没有在沿途发现赵兵的任何踪迹。
  “大夫,有烟,有火!”眼尖的兵卒指着数里外大声喊道。
  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陈恒抬头望去,只见到一股滚滚浓烟和灿烂的火焰从溪谷处陡然升起,火足有三四丈高,在黑暗中璀璨夺目。
  那火越烧越旺,齐兵们看得瞪口呆:低矮的乌黑云层染上火焰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覆盖天空,美得诡异,恶得可怕,正如夕阳的晚霞,然而今天太阳始终没有露面,周围冷得渗人。
  等他们再靠近一些后,发现曾经驻兵的虎落柴营废墟里烈焰熊熊,那一朵朵的营帐半数起火。空中满是烟尘,一车又一车的粟米被欲望的火焰所吞没,烧焦的香味让赶了三四十里路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饥肠辘辘。一股明红色的亮光使众人不得不遮住眼睛,火焰在营地里舞动,噼里啪啦,咝咝作响,那是大量的葛麻在燃烧……
  热浪掀起营地里飞舞的绯红披风,抽打到陈恒裸露的脸上,方才一路疾行,连脸都有些冻僵,骤然遇热后火辣辣的疼,但他并没有避让,若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燎原,耳中仿佛听到撤退到十多里外的赵兵在欢呼……
  “十万石粮秣,数千匹葛麻,毁于一旦!”他突然冷笑了起来。
  赵无恤此举不单增加齐人补给的负担,他又在此将粮秣、衣物等焚烧殆尽,齐人见状必然士气大降,别说打仗,连归国都困难……
  齐侯这些天来往南急奔,无止尽的急行军和弃于路边的零星尸体……全成了空。
  除非后日真能在濮水边上一举击溃赵兵主力,将赵鞅击杀或俘获,否则齐国此行所获不如所失。
  对于一位君主,一位卿士来说,这是严重的失误,要知道,楚共王时,大臣子重就是因为这个罪名,在国人谴责下自咎忧患,遇“心疾”而卒的!
  若如此,公室在国内将民心大丧,声望大跌!
  但这已经不关陈恒什么事了,他让御者调转车头,派传车回去报信,尽捡好的方面说,让齐侯不要太过担心。他也不打算就这么归去,瞧这样子,赵无恤烧了粮草辎重后是向北去了,其目标很明显,正是齐人沿途的粮站,陈恒正好借着追击救回公子阳生为由,一路离开西鲁,安然回到齐境!
  当然,他与阳生交好是真的,是不是真心就不一定了,那位外表高傲,内心胆怯的公子,被俘后一定不大好受罢。
  不过接下来,齐人要面临的冬雪却更不好受。
  “大营处有温汤,热饭,汝等速速南下,还能赶上……”
  他非但不为齐侯分忧,却这时候在干柴堆里又加了把小火,让那两千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齐国溃兵挨着夜晚的霜冻,一路向南往齐国大营而去。
  天空中,仿佛受到地表火焰的挑衅,乌云越发黝黑,第一片雪花开始缓缓飘落下来……
  ……
  入夜时分,捣毁齐人在甄地以北设立的一个粮站后,赵无恤让人寻了处能够遮蔽寒风的乡邑停驻歇息。
  因为坚壁清野,大多数人已经迁入城邑里集中的缘故,他们路过的几个亭里中都是空空荡荡,基本不见有人出入。
  偶然遇到一两个,也是投机的盗贼之流,一瞧见他们这些全副武装的步骑,也都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无恤让人捉来一问,并不是盗跖手下。
  那人现被冉求带着五百鸳鸯阵兵在郓城看着,在无恤提出的官家出钱粮,盗跖出力的临时“雇佣兵”模式下被稳住了,无恤也是没办法,除此以外,暂时没有能让双方都能接受的合作方式,等打完齐国人后再算总账。
  “经过此番坚壁清野,我治下的各邑相当于受到了兵灾重创,损失不少,连冬麦都有不少遭破坏的。所幸秋粮丰收,明岁只要不耽误春耕,民众依然能饱食。”望着空无人烟,连院墙都被齐人多处破坏的里闾,无恤感叹道。
  众人颔首,只有田贲拍着在齐国营地里吃得圆鼓鼓的肚皮,没心没肺地说道:“不然,司寇得到的那近千头牛马,还有吾等身上缠着带走的丝帛,也足够补偿三邑的损失了。”
  齐人辎重里较轻的丝帛,赵无恤选择直接带走,还当场按照各卒立功程度分发了部分,故一行人都喜滋滋的。
  “敖现在应该已经赶着牛马回到甄城,受全城民众欢迎罢,吾等在外流血流汗,先得凯旋的却是此小子。”虞喜手把手教过邢敖骑马,将他视为己弟,此时也打趣地如是说。
  此行收获还是很大的,只可惜粮草太多太重,无法全部运走,所以无恤只来得及让众人将炒过的粟米就着烧熟的牛马肉饱餐一顿,养足力气后离开。其余统统就地焚毁,省得再被齐人利用,此刻从这里回头,在寂寥漆黑的夜空里,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数十里外那团经久不熄的火焰。
  无恤笑道:“今日天寒地冻的,想必齐国援军抵达后在那附近还能烤烤火,不像吾等,只能挤在此处围着这个小火堆,家徒四壁。”
  众军吏一阵大笑,赵无恤这与将士同甘共苦,厮杀场后相待如己的风格在这个时代颇为另类,却也赢得了众人的崇敬,他索性给众人讲起了一段往事。
  “当年鄢陵之战时,楚军仓皇撤退,于是晋军战胜后进入楚国营地,连续吃了三天楚人携带的谷米。吾等今日的做法与之相似,是极其打击齐人士气的!”
  说起来,那场战争里,因为年轻赵武也才刚刚恢复领地,赵氏家族并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或者说,赵氏从来就不以军事闻名,赵成子文质彬彬,城濮之战里就打了个酱油;赵宣子虽然是权臣但打仗却不是行家;其后邲之战里赵氏诸人更是分居主战主和捣乱派三个阵营,只有赵庄子表现中规中矩;到了赵武,他的作风不像名而像谥号“文子”,平阴之战攻打齐国也没什么入得了眼的战功,还在城邑下“不克”,碰了一鼻子灰。
  可如今晋国残留的六卿里,除了范氏外,其他诸卿都有过在军事上十分抢眼的人物,中行林父和中行吴,魏舒,韩厥,知首……
  不过这次对齐作战,光凭邮无正五百里迂回,无恤八百轻骑突袭,就足够让赵兵打出威名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实际利益,但赵氏在新绛国人心里的地位会上升一大截。
  六卿争强,不光是相互联盟对抗,争取领地人口的扩张,对国人人心的得失,也是极为重要的。
  就在此时,阚止来到火堆边,朝赵无恤耳语几句。
  “公子阳生要见我?”
  原来,是被俘虏的齐国公子阳生吵闹着要与赵无恤说话,其余并不重要的俘虏,无恤让邢敖直接带回甄城去了,只有这条网到的大鱼亲自携带。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路顺畅,万一遇到危险,也可以作为人质让齐人投鼠忌器。
  “也罢,余且去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
  关押齐国公子的屋子是里中的一个普通民居,不大但干净,可对一个被俘虏的公子来说,却显得非常空寂。
  阳生默默地坐在蒲席上,瞪向面前案几上的酒盏,唇边米酒无味而酸楚,那些粗糙的饭食和烤得金黄的牛马肉他更是一点没动。
  他只顾得上想自己的出路。
  就在阳生再度艰难咽下口水时,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了,赵无恤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穆夏,他方才就负责守在外面。
  “不知公子有何事?”无恤披着一件温暖而厚重的熊皮裘,从这身打扮上,阳生能想见外面的寒冷。
  对于一位高贵的公子来说,被俘和拘押是屈辱的,阳生面露不忿:“余无才,不幸见擒于小司寇,不知小司寇要如何处置余?”


第420章 大雪满弓刀(下)
  说起来,赵无恤跟晋侯、齐侯、宋公、曹伯多位国君打过交道,和数量更加庞大的诸侯君子们却交往不多。唯独一个,就是那个亡了国后跑到陶丘的唐国公子恪,无恤正在打他手里那些骕骦马的主意。
  而眼前这位齐公子阳生,他在前世没有任何记忆,但却不一定是个小人物。无恤过去几年在西鲁,也只听说这是位庶公子,事迹并不出众,此次能将其俘获,也实属意外之喜。
  于是赵无恤笑道:“这得看大国何时才能熄兵,等到晋齐鲁三国国君能够坐下和谈把酒言欢时,赵氏便能和齐侯私下商量公子的去留了。想必公子在齐时也听说过廪丘大夫乌亚旅的事迹,应该知道我一手交人一手交赎金的信义。”
  无恤在军旅里几个月染上了几分武人脾性,此刻身处敌我两方,也没耐心和阳生多说废话。他言谈举止带着应有的礼貌,却没有过多尊敬,直言利益,这种平等的态度让公子阳生浑身不自在。
  按照诸夏的惯例,贵族被谁俘获,便是谁的特殊“财物”,可以上交给国君换取赏赐,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和敌国沟通,以赎金将被俘的人质换回。比如当年邲之战,智武子被楚国俘虏,他的老爹知首则奋力厮杀,俘获了楚国公子縠臣与之互换,还声称:“不活捉他人之子,如何换回吾子?”
  公子阳生一时无言,随后声音却突然变得高亢起来。
  “小司寇切勿说得如此肯定,齐国持戟者二十万,吾父一怒,则戎车三千乘举焉,投鞭可断濮水,汝的小小西鲁瞬息便可碾为平地。我听说赵兵只有万余,小司寇麾下不过千骑,如何抵挡?此战齐国必胜,若是你早日将我释放,我或许还能劝说君父,放汝父子一条活路!否则!”
  “否则怎样?”
  无恤瞥了他一眼,那其中蕴含的隐隐怒意差点让阳生说不下去。
  阳生胸口剧烈起伏,缓了缓后,索性豁出去大声威胁道:“否则,定教汝等狐死不能归首丘!”
  ……
  狐死首丘,这是一个齐国的典故,昔日齐太公封于营丘,他和之后的五代齐侯死后都反葬于宗周。时人所谓“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公子阳生这是在威胁赵氏父子将战死于外乡,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这间小居室里寂静无比,唯有穆夏咬牙和拔剑的噌噌声。君辱臣优,辱君者,死!
  公子阳生话说得很嚣张,头昂得很高,极力表现自己的不卑不亢,可无恤却窥见了他的胆怯,当面对穆夏利剑的寒光时,他双腿和手指的战栗。
  他伸手阻止了穆夏,突然皱了皱眉,随后手伏在剑柄上,大踏步朝公子阳生逼近,吓得阳生原形毕露,慌忙后退中撞翻了案几。
  “你,你要作甚,吾乃齐国公子!姜姓贵胄!”
  无恤止步看着他,淡淡说道:“公子如今已是阶下囚,我本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折辱你,好报复齐人对我领邑的破坏,但我没有。你现在食有肉,行有车,饮有酒,受着赵氏宾客的待遇,却出言侮辱我父,威胁于我?公子说的没错,此战胜负尤未确定,不过你现在该关心的可不是这个,明日吾等还有几十里路要走,不想累得生不如死的话,还是填饱肚子后早些歇息罢!”
  将外强中干的公子阳生吓得不敢动弹后,赵无恤转身就要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和颜悦色地笑道:
  “当年宋国华元被郑人俘获,宋文公用一百辆战车,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马向郑国赎回他。此人乃是宋国执政,也不知道齐国公子所值几何?能否与之匹敌。华元在赎金运送一半时便越狱自行归国,若是公子有这份能耐,大可一试!”
  公子阳生面色惨白,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他没有被绑,却丝毫没有逃离的打算。只因眼前那个高壮的大个子入夜后就死死盯着他,此人似乎是叫穆夏,是手握剑盾的虎贲,一个拳头就能将阳生的脑袋砸成破裂的酱坛。何况这天寒地冻的,即便他想法逃脱,也无法顺利活着找到齐军。
  从始至终,他的高傲和不屈都是装出来的,他深知,只要有受父亲宠爱的幼弟公子荼一日,他甚至还赶不上华元的价钱!
  既然狐假虎威吓不住此中老手赵无恤,他如今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等赵无恤走出这间居室后,却看到兵卒们三五成群,拄着矛,抬头看着天上。
  “司寇,下雪了!”
  一枚冰凉的雪花在空中飞舞,然后是又一片,纷纷扬扬无数片,它们落到赵无恤的发髻上,一场大雪正从穹盖般的乌黑天空泼洒而下。
  无恤昂着头,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叹息:“下雪天,最适合杀人了。”
  ……
  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天两夜。
  瑞雪兆丰年,本来埋藏在雪下的应该是越冬的麦子,可如今濮水北岸,雪下却埋着一些齐国的兵卒。一个个肢体冻僵,面色淤青,他们蜷缩在小路边,涂道上,仿佛是睡着了,尸体构成的路标从北到南,绵延数十里。
  这是那两千名被赵无恤强行褪去保暖衣物,驱赶南下,又被陈恒刻意指引让他们去投奔齐国大营的齐卒。在经历两个寒冷凄凉的夜晚后他们冻死了四分之一,是这场冬雪的第一批牺牲者。其余千余人咬着牙坚持,好容易赶到齐军大营,得到的竟是继续前行的消息,不由哀嚎不已。
  对这些本应该携带大量粮食和衣物前来支援,如今身上却空无一物的齐卒,齐侯心里怒火直冒。前日入夜后,陈恒的消息伴随冬雪一同到来,他的儿子阳生的确是被俘了,如今被赵氏子带着不知所踪。
  “同样是庶子,为何我的儿子如此无能,真是齐国之耻!”
  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看来击溃赵兵后一定要生俘赵鞅,虽然儿子被对方儿子抓了,可自己抓了父亲,也算找回了面子,同时也不会激得赵氏子将阳生杀了。
  而眼下的难题是,这些被故意放归的齐人又冷又饿又累,已经成了大军的累赘。求生的欲望促使他们追了上来,却无法再走动半步。齐侯左思右想,还是接纳了高张的建议,不如放他们在这里为自己断后。
  “也罢,将军中剩余的皮毛和衣褐分予彼辈,每人都持竹矛,再发两日口粮,在犁邑的废墟里休憩等候,不必跟着前行。”
  等击溃赵兵主力后,西鲁和濮南自然会不战而降,到时候就地补给,待天气转好后再北返不迟。
  至于其他人,还得硬着头皮,顶着风雪继续前行。因为齐侯性格里的刚愎自用开始发作,虽然高张等人已经多次谏言说还是乘着齐军还有点余粮和衣物时速速撤退,或者强攻一座城邑补充辎重,等天气转好再决定是北上还是南下。
  这本是稳妥之计,但赵氏的减灶引诱让齐侯一直觉得胜利就在眼前,不愿意在最后一刻放弃。
  于是他们冒着雪日夜兼程,加急赶路,睡卧车舆,只是饮马和造饭时方才能稍作休息——粮官向齐侯和高张告急过无数次,军粮只剩下两天不到了,而鞋履的磨损也日益严重,许多兵卒已经无履可穿,只能用桦树皮和破布裹着脚,里面满是冻疮,一步一阵剧痛,行军速度已经大大降低,从日行三十里变成了二十里。
  但齐侯选择性无视了这些警告。
  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击溃赵兵后便能逼降西鲁各邑,到时候可以就地征收粟米和衣物,何况东阿、平阴处也会源源不断有辎重南来,有陈恒向北打通粮道,吾等大可放心南下,并无大碍。”
  于是齐军之后又继续前进,他们踏过光秃的岩石,穿行阴郁的松林和零星的积雪,跨过不知名的浅浅溪水。最终,再绕过眼前这座遮蔽目光的小小丘陵,就是濮水北岸了。
  在齐侯想来,齐人面临降雪的阻碍,赵兵也好不到哪去。前锋昨夜汇报说,因为濮水尚未冻结,但水已经冷到极致,泅渡显然是无法做到的。那些赵兵就被困在这里,隔着山,他甚至还能听到一些鼎沸的人声。
  没错,历经数日艰难,他们终于追上猎物了!
  料敌为先,齐人虽然有不少减员,但还剩近四万人,对上万余,不,应该是损耗近半的一万不到的赵兵,足足多出三四倍,此战必胜,齐侯对此充满了信心。
  “再往前几里就是濮水了,朝食已过,午时时分,吾等全力进发。”齐侯召开最后一次军议时,卿大夫们已经寂寥了许多,他们里的主战者已经越来越少,只是迫于齐侯的一意孤行在默默履行职责。
  弓弦因为降雪而变得难用,齐人占优势的弓手或许会减弱许多,赵氏这边也好不到哪去,而兵刃也比以往更加寒冷,刺入热腾腾的人体里时是否会感受到寒意刺骨?
  “吾等分为两军绕过丘陵,夹击赵兵,毕其功于一役,击垮赵兵后,务必俘获赵卿,再回头逼降西鲁、濮南,顺便勒令赵无恤将吾子阳生送回!”
  布置完作战命令后,左右两军在高张等人的率领下分别而去。
  齐侯则带着亲卫登上小丘,想看一看对面赵兵的凄惨模样,同时在此指挥,享受赢得胜利的那一刻。
  可这一看,竟让他目瞪口呆。
  濮水潺潺流淌,它宽十多丈,深丈余,的确没有结冰。但赵兵也不在北岸,而是正乘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河流上的数十艘简陋船只,渡到了对岸。当齐侯放眼望去时,正好看到最后一艘木舟载着十多名赵兵破开冰冷的河水靠岸。
  一眼看去,他们人数也未减少,依然有一万余人!和每日赵营遗迹数得的灶火数目显然对不上号。
  诡计?谎言!这些天以来对胜利的迫切希望彻底落空了,不单齐侯,本来已经蓄势待发的齐卒们也感觉扑了场空,迷茫地回头看着自己的主将和国君。
  齐侯站得高,风很冷,高处不胜寒,望着眼前的景象,他浑身透骨冰凉,也清醒的一些。
  也不知道赵兵是从哪里征召的船只,似乎是早有预谋停泊在此的,但无论如何,齐人是很难再渡河追击了,要避免半渡而击,齐侯还是知道的。
  也罢,不能再冒险下去了,现在撤退,还来得及。
  “全军前拒改后队,速速撤兵!”不知过了半刻还是一刻,当雪再次降下时,在小丘上呆立良久的齐侯才从牙缝里艰难吐出了这几个字。
  ……
  濮水南岸,万余赵兵已经在大野泽渔船的帮助下,从北岸渡到了南岸。船主多半是大野泽的群盗,在连续失败后为了一口饭,一身衣被迫服从于赵无恤。他们整整渡了一夜才将兵运完,就这么避开了齐国人优势兵力的包抄和追击。
  赵鞅也站在岸边,雪盘旋着在他周围降下,似乎没有停下的迹象,他肩上披满雪花,就像裹着一件白色裘衣。
  按照赵鞅自己的性格,自然会等在对岸背水一战,和齐人堂堂正正而战,与齐侯君对卿的。可在傅叟、邮无正的力劝下,还是按照之前和无恤商量好的对策,乘坐大野泽盗寇们撑着的简陋木舟渡过深深的濮水河,避开了齐人的锋芒。
  赵无恤和傅叟都认为,赵氏不值得为这场战事流太多的血,既然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消耗齐军,那何必自己上呢?
  冬雪,寒风,饥饿,都是消磨敌人的好手段。赵无恤在劫持并烧毁齐人辎重后,已经一路带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向北运动,一路捣毁齐人粮站和阻拦可能从平阴发出的第二批辎重。所以齐人若是回头,将面对百余里纵深的无粮道路,这种天气下,费事五六天才能走完。
  更糟糕的是,前方的几座城邑他们都没打下,没有任何可以临时落脚的地方,而后方的赵鞅也能渡河,寻找机会狠狠咬齐人一口!
  看着对岸陆续掉头准备撤离的齐军,赵鞅抚着被雪打湿的胡须,露出了冷笑:“这几日来平白憋屈了许久,如今,终于轮到吾等蹑尾追击了!”


第421章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十一月中旬,齐鲁边境附近的秦邑。
  那场覆盖大半个东国的雪早停了,此时由近至远,城下的空地、城外的旷地,长长的涂道、远处的田野林木,白皑皑一片。
  城门吱吱呀呀,破开凝结的冰雾开启,随后数百匹蹄上裹着防滑布匹的马儿奔腾而出,将泥土和雪水抛在身后。战马上面备有能让骑手坐稳的鞍,年轻的轻骑士们精神抖擞,内穿保暖葛麻布衣,中间是无袖皮甲,军吏还披着一层皮裘。其统帅赵无恤一马当先,玄色大氅在身后翻腾。
  自袭击齐国辎重后已经过去了数日,赵无恤他们得手后旋即沿着涂道北上,避开齐国的援军。
  他之前已经让伤员全部去了甄邑,将备用的战马用上后,一共还剩下七百余骑能够出战。无恤自己亲帅主力,将齐人在沿途设置的粮站依次摧毁,间或还会遇到数百人的齐国押粮小队徐徐南行。一路上未逢敌手,俘获齐卒和民夫数百,多半就近押送到附近的城邑去了。
  但危险自那日雪落后就一直悬在他们头顶,身后便是齐国的三千余援兵,赵无恤为此专程派虞喜为辅,带百余骑往东南去,爬上能找到的最高点,以观察身后的那支齐国援军的举动。一旦发现齐人有异动,虞喜就会吹响镶青铜的牛角号加以示警。
  然而让无恤诧异的是,那支齐军看似在追击赵无恤的行踪,最近时与他只有十多里的距离,可又不像有追击作战的打算。无恤兵力较少,见这支齐兵里没有溃兵作为拖累,精神状态不错,应该是精兵,也不敢贸然发动突袭加大自己无意义的死伤。
  双方就这么小心提防着对方,一前一后抵达了齐鲁边境,至此,赵无恤率军往西一偏,索性进入了秦邑里。而那支齐军,竟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返回了齐国境内,让人摸不清头脑。
  “这支齐军意图古怪,真不知是在作甚,事为怪反为妖,纵然彼辈进入了齐境,吾等须得小心提防才行。”
  期间双方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无恤也不知道对面的统帅,正是他未来几个重要敌人之一的陈恒……
  秦邑大夫在齐人大军过境时看见密密麻麻的四万与人,他差点吓得献城投降,所幸有羊舌戎和孔子的两个弟子秦商和秦非劝诫,同时架空了他的兵权,这才没酿成大错。如今随着冬雪降下,有消息称齐国人已经开始败退,而赵无恤更是断齐人粮道辎重,擒拿了齐国公子,于是秦邑大夫转而对赵无恤佩服得不行,唯独无恤马首是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其实是无恤的封臣。
  所以骑兵们在邑内得到了很好的补充,无恤将俘虏的齐国公子阳生扔到邑寺,让已经接管此地防务的羊舌戎和穆夏看着。
  如今他们继续出发,却将骑从们一分为二,虞喜继续帅两百骑盯着齐鲁边境。而赵无恤则自将五百,开始回过头沿着原路南下,想找找齐国那四万大军的不自在了。
  “现在大概没有四万了,降雪不冷雪化冷,自从那一日雪停后起,温度一日低过一日,想必齐人现在饿着肚子,缺衣少粮,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十分不好受吧!”
  ……
  齐人的确一点都不好过,这是黑暗、寒冷、饥饿的一天,像昨天和前天一样。雪不停落下,又不停融化,到处是齐脚踝深的积雪,冷风打着旋儿从西边吹来,还带着穿过冰冻的地面时吹起的雪花。
  阳虎以一处民居的废弃墙垣作为今夜的居所,他以燧石和铜削摩擦生火,好容易弄出一缕青烟。火苗摇曳,在刮下的树皮和枯死干燥的松针上蔓延。当天寒地冻,温暖的火焰是最美丽的东西,在阳虎看来就如同含羞的新妇般可人,如花的美貌,让人击节赞叹。
  齐军开始掉头撤离时只剩下一天半的粮食了,匀着吃勉强够两天半。阳虎作为齐侯的宾客,其待遇是比较高的,即便是这困难的时刻,他昨日分到的是一条干鱼和满满一碗粟米饭,今天却只有半碗,干鱼也没了最肥美的腹部,只剩下松脆的头和干瘪的尾巴。
  但阳虎却没有抱怨半句,普通兵卒的伙食更差,他见过,他们喝着如同清水的稀粥,里面只漂着几片菽叶。于是他暗暗庆幸自己如今的地位不是囚徒,随后高高举起碗,箸筷飞速扒动,将渐渐失去温度的粟米饭吞食殆尽,连同干鱼的骨头也一一嚼碎咽进胃里,好让它们产生让自己冷静思索的热量。
  也不知齐侯的案几上是何等伙食?还是不是日双鸡的标准?也不知道他苦涩的口中还能不能咽下甜美的米酒。
  这注定是一场失败的冒险,在阳虎看来,齐侯若是能在攻克夷仪后不要贪图歼灭赵兵的全功,而是谨慎的先去濮阳和卫人汇合,在晋国三卿各怀心思的情况下,这场战争齐国是稳赢的。但看着正在兴头上的齐侯,阳虎选择了缄默。
  即便是南下西鲁,也应该在辎重被劫,雪落之前就掉头上路,若能如此,至少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现在说不定已经回到齐国了。但当时,看着因为劝诫而被训斥的高张,阳虎选择了明哲保身。
  他一个鲁国亡臣,何必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齐侯操心那么多?
  于是齐军便落入了冻饿致死近千人,冻僵人数还在每日剧增的尴尬境地中。
  亦或者,是赵氏父子此次的计策太过漂亮?阳虎自己也吃过赵无恤的亏,在倒台后还被他利用了整整大半年,在灌邑竖起靶子,让三桓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无法合力排挤无恤。
  其实在阳虎心里,还有一个救命的办法,那就是以四万之众,花费一两天时间西行攻克甄邑,亦或是廪丘。虽然这会付出数千死伤,但起码能在破城后得到邑中的粮食,让齐军休整一番,等到雪化完后再思考是继续战争,还是撤军。
  但赵氏显然没有给齐人这种机会,且不说这两座城邑的防备都十分谨慎稳固,就说已经渡过濮水的赵鞅,便一直在齐军身后二三十里外徘徊,像一头等待猎物耗尽体力后猛扑上来的狼。一旦齐军打算攻城,恐怕会受到内外夹击,后果只会更惨。
  北去寻找辎重和那位倒霉被俘公子的陈恒迟迟不见回复消息,现如今他几乎成了齐军唯一的指望。也不知道下一次粮食何时送到,反正沿途经过的那个粮站已经被完全捣毁,谷物烧得半点不剩。
  “这肯定是赵无恤的手笔。”阳虎在齐侯面前咬着牙如是说。
  那支让阳虎在五父之衢受尽屈辱的骠骑,以它们两倍于步卒,日行六七十里的速度,此刻已经抵达齐鲁边境了罢。若是赵无恤转而掉头南下,再和已经渡过濮水的赵氏主力配合南北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齐军数量依然占优势没错,但身处敌境,更关键的问题在于,齐人现在已经失去了战心,士气接近崩溃,甚至无法抵御一场突袭。
  总之,再这么下去,齐军要完!
  这是阳虎这半年多来虎落平阳练就的敏锐感官。
  如果齐侯再不想办法的话,阳虎就得自己寻找脱身求生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营帐外面传来了阵阵惊呼声。
  “赵兵这么急切就发动进攻了?”
  阳虎骇然,这超乎了他的预想,赵兵应该再等一两天,等到南方的徒卒和北方的骑兵汇合,再乘齐人最虚弱的时候才对啊。他握着剑,探出头一看,却不是袭击,而是齐人在团团围观着什么。
  ……
  齐国的营地如今像个醉汉似的,扎得东倒西歪,早没了夷仪大胜后的精神气。
  阳虎出来时,看见几十匹马在雪地上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寻找雪下的枯草根茎,人都没吃的,哪里还能供给马匹?兵卒们则疲惫地挤在火堆旁,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行军,只有休憩时才能在火堆旁烤着永远都不会干的衣物和鞋履足衣,此时一动也不想动。
  昨日和前日还有人在营地周围捕猎野兽,但除非是练就一身技艺的猎人,否则在这种天气下寻找食物显然是种奢望。阳虎见过不少偷偷离开营地觅食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大队人马在涂道旁发现了他们冻得僵硬,被野兽吃掉一半的尸体……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舔干稀粥后睁着疲倦不堪的眼睛,然后痴痴地望向阴沉的天空……
  直到那阵成功吸引了阳虎的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是君上!”
  阳虎挤上前去,却看见齐侯脱下了从不离身的厚重大裘,这位年过六旬的国君和普通兵卒穿的一样单薄朴素,显得有些老迈,兵卒们先前对齐侯的隐隐不满,顿时因为这身打扮而消了一半。尽管阳虎知道这是临时装出来的,却不免为齐侯的聪明和演技而感叹。
  但,他这是要做什么?
  却见齐侯朝周围的兵卒们抬起了手,面色戚戚道:“孤不天,不能事天帝,使上帝怀怒,降下雪雨,害得三军受累,冻饿不堪,死者相望于道,不能归葬蒿里,寡人之罪也!”
  他停顿了一下又满怀感情地说道:“然此地离齐国仅有百里,三日之程,还望众人尽力前行,早日回归乡中里闾。寡人有言在此,凡此次出征者,家中税赋减免一半,三年内再不征召!”
  人群中一时轰动,赋减免一半,三年不再征召?他们隐隐有些激动,这可是重敛横行的齐国难得的恩惠了。
  但随即有人嚎哭道:“君上仁德,但吾等如今最紧要的是身上寒冷,腹中空空,还望君上怜之,赐一顿饱食!”
  众人瞬间反应过来了,的确,什么减税一半,免征三年,都是日后的事情。正如诗言:“无衣无褐,何以卒嵗?”如今他们腹中饥饿,甚至连再走上三天,走回齐国都困难。本来重新开始闹哄哄的齐人顿时一片寂静,殷切的目光看向了齐侯。


第422章 两难抉择
  “这有何难,将寡人的马牵来!”
  齐侯下达指令,他边上的东郭书等人随即照办,勇士犁弥将那匹雄壮的红色骏马牵进空地。
  “众人应当知晓,此乃寡人爱马,拉车的驷马之首。”
  的确,阳虎见它双腿修长,耳朵尖锐,且极其聪明。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红马立即翻开白眼,扬起前脚,嘶鸣不休,合数人之力才将它们制服。
  齐侯拔出了腰间佩剑,大声说道:“今日,寡人不爱马而爱众,便杀之以飨士!”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齐侯先是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骏马的脖颈,随咬了咬牙,将利刃狠狠划过,割开它高贵的头颅。马儿惨叫一声,四肢瘫倒在地,浑身猛烈颤抖,鲜血有如一股红泉,自伤口喷出。
  齐侯真的杀了自己的爱马,众人震惊了,随即马儿遭到了分割,一块块鲜红的马肉在寒冬下冒着白色热气,被一一传递了过来,让人捧在手中,垂涎不已,它们将在火堆旁被烤熟,填饱饥饿的肚子。
  “至于无衣者……”齐侯一挥手,竖寺便将他平日穿的衣裘取了来。
  齐侯接过后,亲自将其披在了方才提出异议,叫冷叫饿的人身上。
  “寡人衣物众多,也穿不了那么多,多余的,便分给众国人罢!”
  齐侯的表演十分到位,无论是捧着马肉的,还是被披上衣裘的,都发自内心,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在雪地里朝齐侯下拜,行稽首礼!
  齐侯依然是一副对不起众兵卒的表情:“此次寡人驷马皆杀,除了部分拉辎车的牛马外,其余各卿大夫和军吏的马,凡有冻病不能行走、拉车者皆杀之。卿大夫有多余衣物者,统统分予下吏,聊以为继,还望众人再坚持几日!”
  阳虎旁观了整个过程,期间点头不已,毕竟是做了将近五十年国君,在历次强卿专权里活命的人,齐侯并不是没有才干,而是平日没用对地方。只要他好好装下样子,将晏婴教的那些东西施展出来,一如在夷仪为敝无存发丧一样,还是能重新收拾军心士气的。
  当年齐桓公率军千里行军,北伐山戎,斩孤竹国,回途时困于大雪封山之中,失去了方向,最后以老马识涂而归。如今齐侯杵臼见困于濮北冬雪,于是杀马飨卒,解衣暖士,也足以成为千古佳话了。
  果然,在齐侯的表演下,齐人山呼君上贤明,众人方才的疲惫和绝望居然就这么一扫而空,启程行军时速度甚至加快了不少……
  但阳虎却知道,这些牲畜的肉平摊上每个人头上,最多只够半顿。从去岁十月到今年夏天,他被孟氏公敛阳围困在灌邑里,尝过饥饿的滋味。饥饿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是无穷无尽的,它会从内而外,从肠胃到肌肤骨骼,将一个铁打铜铸的汉子摧垮,看见一团粟米也能卑躬屈膝。
  他猜测,明天,至多后日,如果情况没有好转,那好不容易激发的士气依旧会低沉下去,最终让齐军分崩离析!
  所以还是得自己想想脱身活命之法,阳虎可不甘心做乱军之中的一个屈死冤鬼。
  ……
  一日后。
  入夜时分,世界一片灰暗,松木和苔藓的味道和着一丝寒意,飘荡在风中。土地上升起苍白的迷雾,武卒的骑手们在碎石和乱木中费力地穿行,攀上小丘。
  在这里,他们能看到夜幕下的原野上,如珍珠般散落的温暖火堆。那些火堆很多,多得让赵无恤无法计算:成千上万的篝火组成一条摇曳的光带,伴随着一旁缓缓流淌的乳白色溪水,看起来就成了两条河,一条冰,一条火。此情此景,是前世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观。
  但,那是敌人们创造出来的景象,篝火越多,说明齐人这一路上挨饿受冻受的损耗越少。火堆越整齐,越说明他们士气未完全垮掉,组织度尚存,可以发起反击,并不值得无恤赞叹和欣喜。
  “雪地上,火是生命之源。”无恤对手下也冻得有些发颤的兵卒们缓缓解释道:“也是取死之道。”
  奉他指示,自从开始靠近齐人大军后,骑兵们便不再弄出明火。大家以生冷的腌肉干、炒粟米和更硬的鱼脯为食。睡觉时则挤在斗篷和毛皮下合衣而卧,彼此取暖,以避免齐军发觉,让骑兵失去了最擅长和需要的突击先机。
  他指着对面那座小林子说道:“在背风处举火,摇晃三下。”
  手下照着做了,对面很快就有了回应,一辆马车身后跟着百余兵卒,沿着小径缓缓驶来。车上面有位高大的乘车者,他浑身裹着熊皮裘,自己也活脱脱像一头熊罴。赵无恤对小堂弟徒然长高的身躯和体格依然有些无法习惯,愣了片刻才想起,这应该是赵广德。
  按照约定,无恤和赵鞅的主力将在这片农田旷野上再度会师,完成对齐军的“合围”,而赵广德就是被派来接洽的。
  远远看见赵无恤,赵广德就下车朝他行礼,口中呼出了一大股白气:“堂兄辛苦了。”他连声音也粗犷了不少。
  无恤笑着上前,替他拂去肩膀的雪花和冰凌,态度亲切,赵氏大宗和小宗关系一直不太好,无恤希望自己至少能将温地一系笼络住。
  “堂弟亦辛苦,我父的万余大军可都到了?这些日子损耗如何?齐人营地火光太旺,都无法看清南方二三十里外的情形。”
  赵广德张口预言,又看了看周围的人,靠近在无恤耳边轻声说道:“堂兄,事情有变……伯父所帅没有万余,只有六千人!”
  ……
  “怎么回事?”无恤闻言后微微诧异。
  赵鞅所帅的主力比预想中足足少了五千,是和齐军提前发生交战受了损失?按照赵鞅的性情的确会忍不住做出这种事来,毕竟先前就一路被齐侯追赶,受了不少憋屈。但有傅叟这只老狐狸在身边参赞,应该能劝诫住他吧?
  亦或是,南边出了什么意外?
  “然,就在引诱齐人抵达濮水,我军将再次渡河时得到的消息,濮南有变。卫侯与王孙贾部识破曹伯伪装赵兵后,向曹军进攻。曹伯败绩,损失近千,如今已经退守洮邑,向伯父连续发三次求援,声称卫军就要渡河去濮南了,曹国恐怕无力阻止。”
  “于是父亲便分兵去支援曹国?”无恤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由满腹遗憾。
  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的确不能小觑各诸侯的人才啊,否则他们会不时给你惊讶。
  另一方面,曹国这个猪队友果然还是靠不住。但当时情况对赵氏极其不利,齐卫大军一副巨石压卵的架势,所有人都觉得赵氏必败,他除了忽悠性格有点二傻的曹伯外,还真没别的人可以指望。
  无恤可以想象赵鞅在接到曹伯告急时的暴跳如雷,但这样一来,他就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若按原计划全军渡过濮水北上,等齐人粮秣吃完,气力耗尽,组织开始崩溃时发起进攻。乐观的估计,在父子同心,步骑协同的情况下,加上无恤发动各邑亭卒来捡便宜,至少能将齐军四万人留下一大半,虽然赵氏也会付出两三千人的伤亡。
  但那样一来,赵无恤费尽心血攻略下的濮南地就可能被卫军一举收复,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若让赵无恤选择,他还是会选重创齐人。因为战争,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第一准则,而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后世的耳渲目染让他有了这种意识。至于得而复失的地盘,这个冬天不行,就明年再战,在齐人主力垮掉后,卫人自然无法再守多久。
  他不知道当时赵鞅是如何想的,依照这位强卿的性情,无恤以为他会选后者,孰料他却选了分兵去保濮南。
  那么,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赵鞅的判断?
  其一,或许是这时代战争攻城略地抢夺人口的目的。其二,无恤猜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赵鞅对儿子护短——“吾子辛苦打下的地方,哪能轻易丢失?”大概是这种心态,这让无恤心里一暖之余,也有些无奈。
  如此一来,他和赵鞅加起来也只有六七千人,想要一口吃下齐国主力困难倍增。
  “分出去的六千人都是什么成分,由谁为将?”
  赵鞅是将军队平分,但六千人对上随时可以从濮阳调兵的卫国,还有狡猾的王孙贾。若主将不得力,说不准还会被狡猾的卫军占了优势,曹国那五六千人,无恤是无法指望他们在野战里出力的。
  赵广德答道:“去的多半是晋阳赵兵,其主将是子良司马。”
  无恤松了口气,有邮无正这个赵氏内最擅长用兵的家臣,濮南应当无事,若卫军不小心应对的话,难说还会被邮无正狠狠割一刀。
  再怎么可惜,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只能想办法弥补。
  他看着齐国大营乱中有序,序中有乱的璀璨篝火陷入了沉思,赵鞅虽然只有六千人,过去几日不时袭击齐人分出去寻找食物的小队,也给对方造成了数百死伤。
  无恤半晌后打定主意道:“堂弟且回去告知我父,我从今夜开始便会袭扰齐军,使其不得休憩!”
  受大雪影响的又何止是齐军,中行、范、邯郸、卫都受其害,乃至于赵无恤父子,也已经在勉强坚持,这时代,气候对军队的杀伤远远大于作战。
  总之,此战已接近尾声,这片原野农田位于秦、甄、廪丘三邑中间,离齐鲁边境只有两日路程。能否为这一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就看接下来两天里,骑兵能不能像追逐羊群的野狼一样,在齐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第423章 雪橇
  大雪又一次从空中飘落,一直没有停歇。积雪漫过膝盖,厚厚的冰壳如白色的护胫甲覆盖在小腿上,使阳虎的脚步拖沓而踉跄。
  如果阳虎的马还在,他就能坐在他从赵氏轻骑处偷学来的马鞍上,甚至睡一会儿。然而并没有,阳虎之所以会这么惨,还是因为昨夜凌晨的那场袭击。
  当时阳虎还在裹着皮毛睡觉,突然间凄厉的号角被吹响,紧接着便是鼓声和鸣金声。敏锐的他一个激灵起身,出门一看,发现雪正飘落在营地里,齐卒们慌乱地钻出营帐,抓起弓箭和长矛,奔向栅栏。
  是敌袭,外面有嗒嗒的蹄声和马匹嘶鸣。
  但弓弦冻得僵硬,大多无法开弓,矛上也结了层冰凌,入手刺骨。所有人乱成一团,三步以外,什么都看不清,甚至环绕营地栅栏和雪墙上燃烧的火炬也不例外。
  接着,羽箭从营地外嗖地飞入,但因为视线和射程问题杀伤不多。齐人在军吏们的组织下,那些还能抛射的武器匆匆发起了反击,他们毕竟有四五千弓手,很快就将对面百余把弓死死压制住了。
  蹄声渐渐远去,沿着栅栏排列的齐人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但顷刻间又消退下去。有人绝望地喊道:“他们又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羽箭,阳虎隐约能看到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那是赵氏的弓骑兵,他们像是拍打礁石的浪潮一般,退了一浪,又来一浪。齐人们却不敢出击,只能盲目地射箭,随着中箭的人陆续倒下,他们今天被齐侯激发的勇气渐渐丧失,纷纷往后退去,颤抖得像秋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既寒冷,也恐惧。
  于是整个前半夜,就成了齐人的不眠之夜,赵无恤只用一半的骑兵,分为四队从四个方向骚扰,便让齐人没睡一个好觉。
  后半夜时情况更糟,后方吊着的数千赵兵也赶了过来,同样不贸然进攻,而是站在营地外以弩矢朝大营里放箭:火箭!
  当灿烂的火花在齐营中逐一炸开时,所有人都慌了,于是齐卒们迷乱地转圈,恐惧一如既往在体内增长。
  所幸齐侯已经有所准备,让人铲雪扑灭之,但顾得上这头顾不了那头,有一个外围的营地被攻击,彻底摧毁,还有一大片营帐被焚毁,许多人死在了里面。好容易熬到了天亮,齐侯怒气冲冲地带着兵卒们往外走了几里,想寻机与赵兵决一死战。但赵氏的步骑却没了半点踪影,他们只能灰头土脸地回来,一清点人数,昨夜足足死伤两千人。
  阳虎仅剩的那匹用来代步的马便是死在那场混乱里的。他本来有两匹备用的马,但齐侯杀马飨卒,解衣暖士,自他以下的卿大夫们也未能幸免,阳虎也只能将较瘦的那匹贡献出来。
  这本来是齐侯做给齐卒们看的,他和高张等人自然不可能在雪地里步行,但却没人再管阳虎。今日启程时他去请求再分一匹马代步,居然还挨了辎重官的白眼。
  那人声称:“多数坐骑都在营地宰杀,剩下的驮着火炬,箭矢和走不动的士大夫们,已经没有闲置的,汝还是到别处寻去罢!”
  阳虎是齐侯宾客,位比卿大夫,但自从昨日齐侯冷冷看了他一眼开始,他的待遇便迅速降低,当日只分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黝黑马肉,都不够塞牙缝,一路上再没人邀请他上车同行。
  军中有已经有些闲言碎语,说此次南下西鲁,全然是阳虎在怂恿君上,这才导致了他们今日的处境。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的齐卒们开始对阳虎咬牙切齿,阳虎则知道,自己被齐侯当成了替罪羊。
  于是他只能和那些底层军吏兵卒一样,在雪地里徒步蹒跚,承受数万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所幸阳虎勇力之名在齐人中广为传播,还无人敢剥夺他的衣物,阳虎共穿了三双足衣,两件里衬,外套一层羔羊毛的裘,然后才是冰冷僵硬的皮制甲衣,甲衣外他裹着一件宽松的无袖大氅,用骨针固定,皮帽前翻盖住额头。虽然如此,他仍觉得冷,尤其是脚。就在昨天刚开始步行时,它们却又痛得厉害,教人站着都无法忍受,更别说走路。
  所以此刻阳虎又冷又累,很想停下来,哪怕在火堆边睡一小会儿,吃点没有结冻的食物也好。
  但已经没人会跟阳虎分享这些东西了。
  何况如果停下来,就死定了,不是死于风雪,就是死于赵氏骑兵徒卒的兵刃!
  幸存者们对此都很清楚,今晨撤离营地时,他们还有三万余人,也许更多,但接下来有人在大雪中走失,还有伤员流血至死,如今可能已经又折损了千余……有时阳虎听到殿后的人发出喊声,甚至是凄厉的惨叫,那是赵氏的骑兵又来了,要把齐军一个个放倒。
  这次来的可不止是骑马的人,还有些“骑木”之人,看得齐国人目瞪口呆。
  雪已经积到了脚踝,车轮和脚步行走十分艰难,马儿要在蹄上裹着厚厚的皮毛和布帛才能跑动,速度也大为降低。但后方追赶的赵兵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们里速度最快的那些人不是赵无恤的轻骑,而是以拆卸车舆打造打新型工具。原本是轮子打地方如今是用两块两端翘起的镶铜木板打造的东西,赵兵就站在上面在马儿拉动下快速移动,运来箭矢。带走俘虏。阳虎不知道,如今赵兵将此物称之为“雪橇”。
  还有更可怕的,竟然是踏在两块竹板上,手执曲棍,在冰面上滑行的人。他们几人为一队,以S形滑动,靠近齐卒后或开弓射箭,或者凭借速度掠过你身旁,将利剑刺入落单的齐人胸口,在惨白的雪地上洒下一泉热血。
  齐人从未见过,皆以为神助也,士气下降得更快了。
  所以再怎么累,也千万不能落在后头,阳虎紧紧握着短剑,好让剑身不要在剑鞘里冻住关键时刻无法拔除。他一听到动静便开始狂奔,尽其所能地跑,冻成冰棍的双脚死命踢起积雪。终于,他再次追上了齐侯的车驾,他坚信不到最后时刻,这便是全军中最安全的地方。
  ……
  “齐人的左侧面又有一个连被吾等击溃逃散了,连长和两名里有司被活捉,死伤数十,吾等并无伤亡。后方被拉下的那些齐人也由中军佐派出的骑木之人俘获。”
  无恤站在小丘上听着汇报,他纵广全局,看着齐人黑压压的大队往北缓慢行进,就像一条疲惫的长长蠕虫。而赵兵好整以暇,如同翱翔在天等待捕猎的玄鸟。
  在战法上,赵无恤的轻骑士们不再和上次突袭辎重一样,冒险用马匹损耗较大的近身冲锋。而是悄悄骑下丘陵,没有举旗也没有吹奏,一片死寂中如同捕猎的鹰隼般忽然朝齐人靠近。能边骑边射的则从侧面掠过开弓,反复来回,无法做到的则驻马而射,用箭雨将敌人的意志摧毁后再飞一般的撤离。
  无恤和赵鞅的传令吏碰了头,总的指挥他得听父亲的,而赵鞅那边的打法也让无恤有些意想不到。就在方才,他居然看到百余名脚踏滑雪板的赵兵在雪地里飞速移动,比马儿跑的都快,齐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翻在地,做了俘虏,被拴在绳子上拉回马拉雪橇上。
  在雪天时,用马拉雪橇来运送辎重,这是无恤先前给赵鞅的建议,廪丘的工匠们对此早有准备。这种方式比带轮的车舆要优越,赵兵之所以在花费了整整半天时间渡过濮水后,还能这么快就能追上齐军衔尾攻击,这种简单却实用的东西立了大功。
  可让无恤没想到的是,在赵兵中有一些老卒,居然直接砍了几块木板削薄,再压制成合理的曲线,手里撑着两根细长的木棍,就直接开始滑雪了。看那样子还不是新手,比起前世无恤去东北旅游时摔得一脸淤青要强多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短时间修习来的,无恤向赵广德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晋阳籍贯的老卒。
  原来,早先曾有过不少濊、貊的部落与晋阳毗邻处之,甚至还有来自遥远肃慎,向周王室和晋国进献“楛矢石砮”的使者未能返乡居留此地。这些人“射猎为务,食肉衣皮”,又因为冬天“地多积雪,惧陷坑阱,故骑木而行”,也就是无恤所见的滑雪板。
  几百年下来,晋阳之地变成了华夏与戎狄杂处的地区,于是这种独特的风俗习惯也被晋人习得,何况他们中不少人本身就是晋父狄母。
  这便是无恤眼前看到的场景了,当真是来如风,去如电,潇洒无比,是雪地追击的利器。骑兵们的风头甚至都一时被占过,至于地域偏南的齐人,更是从未见过这种玩法,看得目瞪口呆,视之为神怪之术。
  看来滑雪运动,不用等到后世满清爱玩的冰嬉了。
  无恤收回遐想,下令道:“吾等也不能落了下风,就按照这次序轮换骚扰,让前方的人回来,另一半人备马准备上。此处离秦邑也只有两日路程了,虽然北方齐军暂时没有支援的意图。但我父有令,等到明日甄、廪丘、郓城,乃至于大野泽的人过来汇集后,便要开始发动总攻了。毕其功于一役,不求彻底歼灭齐人,也要让齐国三五年内,再也不敢打西鲁的主意!”


第424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等赵兵再度离开后,阳虎在齐侯车驾旁一边走一边思考道:“照目前的形势,赵兵可能明日便要发起进攻,大军一乱,雪地里想逃也无处逃,我得想办法脱身才行。”
  若是在刚刚南下时,阳虎依然是备受齐侯信赖的宾客,那自然会被保护得很好。但如今他已成众矢之的,甚至不确保齐侯会不会突然杀了他活祭,祈求天气好转。
  毕竟兵卒们都传开了,还说的信誓旦旦:“都是因为阳虎此人在鲁国作恶太多,才惹得本地的神主暴怒,降下数十年才得一遇的大雪!”
  所以阳虎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按照上次齐侯傍晚时还与我推心置腹,晚间听了鲍国的话便要将我绑了送回鲁国的架势,此次无论能否走回齐国,我留在齐军中,都必死无疑。”
  阳虎也做过鲁国的“执政”,知道一些为政者不言而喻的惯例,每逢邦国遇到灾荒,亦或是败军,事后为了平息国人的不满,必然得有人来承担责任。责任者当然不会是国君,而是会下放到臣子头上,当年楚国两次败于晋国,城濮之战子玉自杀,鄢陵之战子反身死,都是如此。
  在阳虎看来,此次齐国大败,齐侯回去后肯定会把一切责任都推脱掉,高张一直主张早些退兵,也不会遭殃。那么,以阳虎作为替罪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想到未来自己被戮于军中,或被杀于临淄市上以平民愤的凄惨下场,阳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走到齐侯宽阔的舆车前,再度请求觐见。
  他有一个主意,虽然有些阴损,有些冒险,但仍然可以赌一赌!
  齐侯的亲卫拄着戟,冷冷盯着阳虎看,目光中带着不善,但里面传来齐侯的传话后,也没人阻拦他。
  齐侯的马车很大,外面八匹良马拉着,用厚厚的皮革防止风和冷气进入。里面很宽敞,烧着铜燎炉,热气腾腾,阳虎感觉自己鼻尖上的霜一瞬间就化了,变成汗水滴落,丝毫没有外面的寒意。
  没错,齐侯虽然在兵卒面前装得很下士,其实对侈靡舒适的生活要求很高。
  真巧,高张,东郭书,犁弥等人都跪坐在车内,似乎正在讨论军情。
  “寡人绝不会弃军而走!”当阳虎走进去时,正巧听到了这句话。
  ……
  弃军而走?
  阳虎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当然不能走,齐侯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多亏这三万余齐卒的保护,若是抛弃大军抢先离开,那边前脚刚走,后面齐军便能彻底崩溃。
  而赵兵既然有数百轻骑,更有在雪地上来去如风的“竹马”,齐侯这一次可没有华不注山可以绕上三圈,更没有御者逢丑父替他遭罪,也许国君见擒,贻笑千古便在明日!
  齐侯应该是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他断然拒绝,并将那建议之人轰了出去,扔到雪地里。
  但问题还是没解决,车子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时因为轮子陷入雪中而停下,百余人在后推攮,照这速度,这路还有得走。
  随后,是东郭书和犁弥请求帅数千人断后,对此齐侯犹豫不决,无论何时,分兵都是一个险招。
  高张也不赞同,他的建议则是,全军抱团走的话,也许最终损失还不会这么大。阳虎只能在心中笑他天真,赵无恤比冬日里在海岱捕猎的苍鹃还要阴险狡猾,怎会轻易放过任何能削弱齐人的机会?
  众人争执不下,最后,烦躁不已的齐侯才将目光放回到阳虎身上,没好气地问道:“阳子来此所为何事?莫不是又要求马求粮?”他果然将此次攻鲁的决策失误全部怪罪到了阳虎刚入齐时的建议上。
  阳虎躬身道:“外臣有一策,可解如今危局!”
  车厢内寂静下来,齐侯定定的看着阳虎,突然哑然失笑,态度来了个大转弯:“阳子这几日受累了,不知是何妙计,还请教我。”
  阳虎心中冷笑,明面则殷切地说道:“如今之计,不如让外臣去赵营与晋国中军佐请平。”
  ……
  “请平!?”车厢内众人都诧异愕然。
  这是和谈的婉转说法。
  阳虎话音刚末,对他早已厌恶不满打高张就出言斥责道:“请平?汝以为现在还是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的桓公之时么?赵孟是半渡不击的宋襄公么?如今彼辈占尽优势,如何会接受吾等请平,更何况你与其子赵无恤还有过节。”
  他指着阳虎,言语字字诛心:“君上,此人恐怕是想借机脱身!切勿信之!”
  你说对了一半,阳虎心里暗暗想道。
  他作出一副虚弱和忐忑的模样,虎背熊腰佝偻得不行,声音发颤地道:“外臣接下来的话字字发于肺腑,高子也知晓,我曾提拔庇护赵卿之子无恤,帮他入鲁,又赠予大夫之位。然此子背信弃义,勾结三桓算计于我,致使外臣蒙难于鲁城,幸得君上接纳,才苟活一命。赵氏子心虚,他与三桓都欲杀我而后快,外臣即便想脱身,却又为何要往赵氏轻骑头上撞?”
  这番话说的在理,齐侯听得颔首,高张也挑不出毛病来。
  阳虎继续说道:“至于请平可行与否,还请君上容外臣细细道来。”
  “外臣在去岁的瓦之会上见过赵孟,知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行事随性。君上当知,赵氏与范、中行交恶,先前齐国放言欲攻西鲁,范吉射与中行寅不救,此番齐国攻中行氏的夷仪,赵孟高兴还不够,怎会与君上为敌?后来之所以与齐军交兵,无非是因为其子无恤的缘故,因为卫国、濮南的缘故。只要遣外臣前去,威胁说若是齐赵两伤,范、中行就会在晋国内进攻赵氏,赵孟必然忧虑。届时再允诺齐国不夺西鲁、濮南地,那两边自然能化干戈为玉帛。”
  齐侯脸色涨红,请平,那便是认输,他堂堂的准霸主,居然有向晋国次卿认输的一天!那和数十年前,齐顷公被晋卿卻克羞辱,崔杼杀齐庄公以平息晋卿范匄之怒又有何区别?
  但形势比人强,齐侯如今已经没了刚破夷仪时的骄傲和气势,齐桓公还有被管夷吾射中钩带装死的窘迫,还有在长勺被鲁国人奸计打败的时候呢,一朝雌伏算什么?不如以和谈的小辱避免兵败后的大辱。
  反正等脱身后,他大可翻脸不认人,将罪责推到前去和谈的人头上,杀之于临淄东市以平国人之怒。
  但高张的话也有道理,在请平人选上,却得再斟酌斟酌。
  于是齐侯用平板的语调问道:“请平之事,可也。但既然阳子与赵无恤交恶,那寡人为何要派你去请平?或许单单看到你,赵无恤便会大怒,将汝当场杀死,让和谈之事告吹。”
  阳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氏子比其父还识大体,只要我打着君上使者的旗号,他绝不会为难我。”
  他满是黝黑胡须的脸转了回去,看着高张不怀好意的笑了。
  “何况,在场之人中,唯独我与高子和赵孟见过面,若君上信不过外臣,不若让高子去,何如?”
  高张忠于国事,唯独胆子不够大,此时大惊,支支吾吾地想推脱。
  齐侯一想,高张如今是他的左膀右臂,离了他还真不好统筹全军,这时候后悔没带国夏出来已经来不及了,看来除了阳虎外,还真没有好的请平人选。
  阳虎道:“君上不放心的话,再派一勇士在旁即可。”
  齐侯觉得有理,便又点了东郭书的名,让他名为护送,实则监视阳虎前往赵营。
  但临走前,齐侯又拉过犁弥耳语了几乎,稍后,犁弥将一柄尖锐的短剑交给了勇武的东郭书,嘱咐道:“赵卿能够许平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汝须得寻机会刺杀之!赵孟若死,赵无恤短时间内不能驭众,大军便能乘着赵兵大乱之际脱险了!”
  东郭书愕然:“这是君上的意思?”
  “此等事情,怎能让君上受恶名,这只是你我私下效仿曹沫、专诸罢了,可还有胆量去赵营一行?”
  此事非死士不可为也,因为无论刺杀成败与否,他都会被愤怒的晋人处死。
  东郭书咬了咬牙,看着眼前的生死袍泽,他的回答只有八个字:“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
  风从车舆侧呼啸而过,阳虎面对寒风巍然不动,虽然之前在雪地里步行数十里的腿阵阵抽痛,头也一样。他现在已经很虚弱了,或许是得了病,但为了脱身,还是得去完成使命。
  但至少,作为齐人使者,阳虎打扮得体面而温暖,和东郭书同乘一车。这位夷仪的大功臣,三士和蔽无存死后齐侯最倚重的虎贲心事重重,东郭书内外如一,太过简单了,以至于他在担心什么,阳虎一猜便知。
  即便真的被天子致伯,齐侯的风格依旧透着一股市侩和投机,永远大气不起来,这也是阳虎鄙夷的一点,这种人,怎么配做他心服口服的主君?
  “东郭司士不必担忧,此行不会出太多意外。”阳虎出言安慰,这句话发自真心,如果事情按照他的计划来,他的确可以让东郭书什么都不必操心。
  到时候双手就缚,等待发落即可,还需要担心什么?
  他们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路上不时出现齐人遗弃的车舆残骸和支离破碎的帐篷。还有或冻僵,或受伤而死的尸体,散布在雪地上,被乌云的阴影所遮盖。
  阳虎真心希望自己能遇到赵鞅而不是赵无恤,他对那位让他生出佩服之心的晋国卿士还是心存希望的,对赵无恤却只有厌恶和避让。
  所以小小的车队没有走骑兵出没的西南侧,而是向赵兵主力可能在的地方走去,车上高高竖着显眼的玄鸟旗帜——其实来袭的赵兵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便是齐人缴获的一面军旗。说来也好笑,方才他们还祈求昊天和本地神主庇护,落单时不要遇到赵兵那神出鬼没的滑雪小队,如今却巴不得碰见一支。
  出发没多久,他们便被赵兵发现了,东郭书在对方射出一支箭后大声表明来意。对面刚巧是个温地兵卒,能懂齐国方言,挥手制止了袍泽进攻,没有造成因晋人听不懂临淄话而以为对方是在骂阵的悲剧……
  于是阳虎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辆车被一群赵兵隐隐包围,在他们护送下慢慢前行,最后前方出现了一个骑者,迎面而来。
  赵兵目前也在移动中,阳虎不知赵鞅会不会亲自来中间地带谈判。随着距离拉近,他发现对方是个身材修长的小将,骑在黝黑的马上更是鹤立鸡群。他镶嵌铜泡的鞮轻轻踢着马腹,大弓和剑挂在马鞍上,一身收紧打玄色描红皮甲衬得身体有些瘦削,有些许短短绒毛的颔下却让他精神抖擞。
  “吁!”相遇之后,赵无恤勒住了马,大喊道:“竟是阳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别就是一整年,小子还怕再不能睹君之颜了!”


第425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无恤在马上没下来,尤其是不肯靠阳虎和东郭书太近,这两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看到阳虎那张自认倒霉的脸后他收敛了笑容道:“阳子勇乎?愚乎?两军交锋在即,还敢离开齐侯庇护来此寻死,你可知道汝的头颅在鲁城已经价值十镒黄金了?”
  阳虎遇到了最不想见的赵无恤,脸色变幻几番后哈哈大笑。
  “为何发笑?”
  阳虎捧腹道:“我还以为自己至少值一座五千户大邑,孰料三桓只出得起这个价,真是可笑至极。如今齐侯派我为使者来请平,还请通报晋国中军佐。”
  他之所以冒险来这里赌一赌前程,是因为雪地之上已无安全可言,齐营内外皆是如此。
  “请平?”赵无恤先是一愣,又道:“若是早一个月,齐侯初破夷仪时倒还好说,但如今齐军无粮无秣,无衣无褐,犹如网中之鸟,更别说齐国公子阳生已被我俘获,还眼巴巴等着赎金,齐侯还能与吾等谈什么条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几日汝等想尽办法消耗齐军,想必已经发觉了,齐人士气并未耗尽,尤其是高氏之兵犹有余力,其部属打得极其顽强。且齐君有两位勇士东郭书、犁弥,有陆击猛虎,水擒蛟龙只勇,就像齐军的左右臂……”
  东郭书见阳虎提到自己,只当他是在赞誉以夸大齐人声势,于是高高挺起胸膛,不卑不亢地看着赵无恤。
  “总之,齐人有损失,但赵兵好不到哪去,若是两边决死一战,因为不知齐军内部的部署深浅,精锐所在,赵兵至少要死伤过半!”
  无恤也在看向有勇无谋的东郭书,咀嚼着阳虎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道:“那便走罢,但汝等须得将武器全部留下。”
  ……
  一行人朝赵兵行营走去,在阳虎想来,赵鞅应该和齐侯一样,让儿子和家臣们在外作战,自己则呆在温暖的车舆上指挥,那就是中军位置,齐侯还嘱咐他一定要借机找到中军之所在。
  无恤在前引路,突然在马上回首问道:“敢问齐侯此番请平的条件是什么?”
  “虎身负齐君之命,非得见了晋国中军佐才能明言。”
  “父亲与我犹如一体,你若是想与父亲交涉,是避不开我的,就不必掩掩藏藏了。”
  阳虎心里产生了一丝不耐和厌恶,但又只能强忍。上次赵无恤放虎归山是在利用他,但阳虎也发现无恤所图和三桓不同,虽然对自己背信弃义,却并无杀意,今日重逢果然如此,他甚至还愿意在前为自己引路。
  于是他反问了一句:“既然小司寇能代替赵卿做决定,那小司寇觉得,要如何才能与齐允平?”
  无恤却大大方方将话题接了过来:“齐侯想要请平,得先赔偿此番出兵让西鲁各邑所受的损失。甄、廪丘乃是晋国做主割给鲁国的,齐侯对此一概不承认,此战之后,须得将此事颁布于册书,合之于礼法。再次,卫国濮南地,乃是惩罚卫国叛晋而攻陷,齐侯须得说服卫候,此地应由晋、鲁、曹三国占领五年,以观后效。还有,齐侯应当解除平阴等地的军备……”
  东郭书有些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岂能如此!两边至多休兵归国!”
  他虽然擅长于亲冒矢石,不长于行人言辞,但这场仗可是一城一地跟着打过来的,所以也知道如果按照无恤的条件一一执行,那齐国此番出兵就变成彻底向晋、鲁认输了。什么宏图霸业根本不用想,诸侯必然觉得齐国卖卫,不可从也,君上努力一生的事业便会中道而阻。
  无恤关注点显然在阳虎身上,对东郭书这个莽夫的抗议只瞥了一眼而已。虽然此人已经被搜身,卸下了携带的武器,但自从那次羊肠坂被古冶子袭击后,赵无恤和所有肌肉发达的齐人自觉保持三步距离,这毕竟是刺客流行的时代,他可保不准齐侯还会不会再干出那种下作事来。
  所以他对沉吟不语的阳虎说道:“别急,我还未说完,齐国公子阳生在我手中,齐侯总不至于自己归国而抛弃公子罢。当年宋文公赎回华元的赎金,且备好一模一样的换算成粟米送至西鲁,公子便能平安归国,如若不然,就先在我的宅院里多住上七八年。”
  一百乘战车、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马,这相当于齐国一个大邑的兵车,齐侯苑囿里大半的马匹了。换成粮食都够赵鞅和邮无正那七八千人吃上小半年,无恤就不用操心这个冬天该如何养活他们了……
  东郭书气的暴跳如雷,果然如袍泽犁弥说的一样,此行根本无法达成一个让齐人满意的协议,一如当年齐国大胜鲁国曹沫后的柯之盟一般,自己莫不如……
  阳虎面对赵无恤的“过分”要求,却一下就抓住了重点:“那夷仪呢?小司寇对齐人占领的夷仪,就没什么想说的?”
  “阳子此言差异,我只是鲁国小司寇,至多能代表西鲁的意见。而夷仪却是晋卿中行氏领地。晋国封疆内的事情,得归晋候和诸卿管,你一会自去询问我父,休要来引我僭越职权。”
  阳虎明白了,晃着沾满雪和冰渣的大胡子摇了摇头道:“齐君绝不会同意这些条件,但此乃小司寇一人之言,我还是得面见过赵卿后再复述一遍。”
  他看着周围似乎应无止境的雪景和不时出现的赵氏行伍,抱怨道:“小司寇带的路可对?为何这么久了还没到。”
  “我赵氏大军万五千人,前后绵延数里,自然要走很久。”
  一万五?我看你们连一万都不到!
  阳虎对无恤说话不眨眼睛嗤之以鼻,从始至终,两人都在试探和忽悠,从未坦诚相待,也许日后永远也不会了。
  他们间的信任,都在去年的鲁城之乱里丧失殆尽。
  唯一能让阳虎忍住不寻机击杀赵无恤的理由,或许就是他那位被囚禁在廪丘的弟弟阳越了……
  ……
  对阳虎此行,赵无恤也是充满疑惑的,他隐约记得,在历史上,阳虎最后是投靠了老爹赵鞅的,为此赵氏还挨了孔夫子的诅咒,莫非因为自己在鲁国的干涉引发了些许变化?
  无恤决定再试探试探,领着他们在赵兵外围饶了一个大圈,除了让东张西望的东郭书借机窥探赵兵中军所在的打算落空外,也有这一目的!
  于是赵无恤一反常态,尖酸地讽刺道:“我听孔子说过一句话,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阳虎为了齐国在大雪天里奔走,真是国士无双,和在鲁国为季氏臣而叛君的作风大为不同。”
  “虎乃丧家之犬,蒙齐侯相容,自然要尽力报效,也好让天下人知道,世上尤有不忘恩义之人。”最后两个字,阳虎咬的很重,看无恤的目光同样充满了嘲讽。
  这下连东郭书都觉得两人间充满了怒气和杀意,对阳虎和赵无恤势如水火的关系再不疑有他。他斜眼看着赵无恤,阳虎曾多次与他说起过,此人不可信任,就和晋国、鲁国人都不可信任一般。
  这倒是让无恤有些诧异,阳虎竟然在大谈恩义?当年他是怎么对付季氏的?莫非齐侯是少见的明君,真能让脑后生有反骨,从不知道什么是感恩的阳虎效忠?
  若真是如此,那就真有点可惜了,他甚至为父亲赵鞅感到了些许遗憾。
  的确,阳虎或许是个桀骜不驯的桀雄,但也是个掌兵治国的王霸之才。无恤记得,历史上阳虎在赵氏麾下似乎还干的不错,让赵氏家业蒸蒸日上,完全没有孔夫子诅咒的“赵氏亡乎?”发生。
  但阳虎眼窝微陷,精神状态大不如前,若是备受齐人器重,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他反倒更加认定阳虎今日话里有话,这个小人中的桀纣绝不会是忠臣,表现得越是尽忠职守,就越是有鬼!
  既然阳虎身边的东郭书这方面比较白痴,对无恤和阳虎攻防已久的言语交锋恍若未闻,只听得懂最表面的意思,那不如再说的露骨些,也好搞清楚阳虎今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叹了口气:“我听闻齐侯爱士,果真如此,或许阳子能成为下一位司马穰苴也不一定。”
  司马穰苴下场可不好,阳虎哪能听不出来无恤的试探?
  “然,齐侯待我与其他人不同,虎初入齐,众人皆言阳虎乱臣贼子可杀。齐侯不杀,仅仅将我下狱,不久便赦免之,带在身边参赞军务。此番见困于西鲁,众人皆言阳虎乃祸首,可戮。然齐君不从,反倒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放眼诸侯,有哪位主君能做到。”
  无恤笑道:“我父便能,赵氏聚贤馆已经有近千宾客,父亲礼贤下士,不因出身而加以区别。对待有真才实干者,无论是外国亡人,还是区区庶民,其衣食住行一如士大夫规格。”
  “小司寇休要自夸。”
  “无恤虽然曾欺瞒过阳子,但今日之言句句属实。聚贤馆开设时,我曾根据父亲当年和叔向大夫的对话作了一首诗篇进献,得到他的赞誉,我这便吟诵给二位听听。”
  不待阳虎回答,无恤突然打马小跑起来,在风雪中,他纵声长啸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当年,刚刚登上卿位的赵鞅羡慕鲁国的孟献子,说怎么人家就有五个那么出色的家臣,而我没有呢?于是他便向贤达的叔向问出了“安得猛士?”的疑问。
  叔向回答是,你现在还年轻,只要想得到并付诸实践,就一定能找到猛士。赵鞅是个从善如流的人,之后二三十年里一直遵循这一点,对于凡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出身,均设法网罗其门下:董安于,邮无正,傅叟,尹铎,郑龙,虎会,王孙期均是如此,不知不觉间,已经为赵氏盖起了一座人才云集的大厦!
  对老爹这一优点,赵无恤还是很自豪的。齐侯什么的跟他比起来,算个鸟!?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鞅在招纳贤才的“聚贤馆”修建后还亲自宣扬过这句话,在新绛和晋国引发了巨大震动,投奔者不绝于道。但因为战争的缘故,大概还没传到齐国,但赵兵中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刻老卒们纷纷跟着赵无恤复述,一时间大风歌之声响彻雪原,映衬着战前的浓重气氛,有种别样的豪迈美。
  这首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长吟气势非凡,求贤若渴之心溢于言表,自诩为“公侯干城”的东郭书也觉得震撼不已,连赵无恤和阳虎对话里的露骨意图也来不及细想了。
  至于阳虎,他那颗本以为早就死了的心中也被感染得褪去了铜锈,如同那次在瓦之会上初见赵鞅为无恤强出头,力压晋鲁诸卿时心驰神往一般,再次迸发了些许期待。
  虽说赵无恤声称是自己所作,但阳虎宁愿相信,这其实是赵鞅本人的意思!
  无恤唱完后打马回来,玄色大氅在身后飞舞,卷起朵朵雪花:“我父的车舆就在前方,天寒地冻,路程遥远,怠慢二位了。”
  他从马鞍上取下一个水袋,拔出塞子道:“此乃晋国糜子酒,出自北地,能让吾等暖和些,这也是庆贺小子与阳子的重逢。往日的许多得罪之处,还望阳子见谅,甲胄在身不便下马,若齐与晋鲁能成功请平,我与阳子能再度共事天子(开战后,齐晋相互指责对方背叛周天子),日后宴飨上再行赔罪!”
  他态度突然谦卑了不少,行礼后喝了一大口扔给了阳虎,此人今日的来意,他已经大致明白了,真是典型的桀雄作风,只是可怜齐侯和东郭书还被蒙在鼓里。
  阳虎伸手接过酒袋,袋内装满酒,但他知道这不是酒,而是赵无恤递过来和解的手。若是应下,就意味着他要下定决定与之相处,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眼下唯一的活命之法。
  当然,凡事都有代价,这也意味着,阳虎须得将过往的仇恨和背叛忘记,至少,得先深深埋藏在心中……
  他犹豫片刻后,高举皮制的酒壶,朝腹中灌了满满一大口!
  阳虎眼睛水汪汪的,胸中如有条条火蛇盘踞,在寒风中,他对这阵热浪显然很是受用。
  但,苦,真他娘的苦!烈,真他娘的烈!
  和他过去一年间,近来数日里遭的罪受的难一样苦。和他深夜寂静无人时对毁了他执政鲁国大业,让他如丧家之犬的赵无恤的仇恨一样烈!
  阳虎抽了抽鼻子:“好酒!不愧是晋酒厚而鲁酒薄,希望日后小司寇之行能如晋酒,而非鲁酒。”
  说完,又将酒壶扔给依旧一脸懵懂的莽夫东郭书,他也灌了一口,还擦了擦打湿的胡须,朝阳虎咧嘴笑了笑。方才此人还是很维护齐国和齐侯的,若是能顺利完成使命,回去一定要跟君上说说他的好话。若是不能,那便在和谈时发难挟持赵无恤,亦或是赵鞅,到时候阳虎便要自求多福了。
  他真的没有携带任何兵刃,因为他的掌刀和坚石般的膝盖手肘,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然后半刻后,在赵鞅车舆旁,在冷冷看着他的赵无恤父子面前,还不及发难就被人出卖了的东郭书被郑龙、穆夏两名猛士合力按倒在地,尤自扭着头叫骂不休。
  “阳虎小人!背信弃义!”
  ……
  第二日凌晨,齐侯车舆处,一夜担惊受怕,都没合过眼的吕杵臼探出头在寒风里向外观察。
  已经过去整整一夜了,但去往赵军处的阳虎和东郭书为何还不归来?也不知道他们得逞与否,反正赵兵的进攻是稍稍缓和了,这让齐侯欣喜不已。
  但外面是灰蒙蒙白茫茫的雪原和稀疏的树林,根本看不清什么,这里已经靠近秦邑,离齐鲁边境只有一天半行程了。
  “天主、地主、阴主、阳主、日主、月主、四时主、还有蚩尤兵主,予小子往日祭祀并无怠慢之处……”
  但就在齐侯细声念叨,祈求齐地的八位神主祈求让自己和齐国大军平安归国时,整个齐军的外围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
  “啊呜呜呜呜……”赵氏骑兵惯用的号角声四起,杀声阵阵,惊起了林中蛰伏的少量飞鸟走兽,连见惯了生死的马儿也有些惊慌地扯动着耳朵,打着鼻息。
  “君上”
  齐侯骇然,却听到喊叫从后面传来,高张乘车冲出疏林,额头上满是汗水,面容急躁。“君上,是赵兵,赵兵进攻了,彼辈从身后两侧攻击我军,数量远超以往!”
  “贼!”
  齐侯咒骂着将手里的剑砍着车身。“一定是阳虎和东郭书没能完成使命。”
  高张欲言又止。
  “说!”齐侯有些乱套了,他瞪着高张。
  “阳虎。”他听见高张呢喃道。
  “有人说在前方看见赵孟的炎日玄鸟旗帜,和赵无恤稍小的旗帜在一起,双旗之下,领路攻击我军薄弱处之人甲胄在身,为赵卿副车,正是阳虎!”


第426章 上阵父子兵(上)
  赵兵发动总攻的地点位于秦邑小丘陵和大野泽、濮水的平原间,周围的土地大致平坦,从北往南,由西向东有些低缓的下坡,丘陵遍布其间。丘陵里还有些许林木点缀,不过此间树木多半已被伐尽,辟作农田,再被大雪一盖,恍如一面反射着阳光的镜子。
  黎明时分,朝阳自地平线升起,一根根淡红的手指从东方伸出。西边的天空是一片深紫,缀着几颗星星,将整个雪原变成了一片温暖的粉红色。
  “等打完仗,这里就会被血染成深红,几天后就是臭烘烘的黑色,明年则是绿葱葱的庄稼,有了成千上万具尸体肥田,这片田地一定会有好收成。”
  阳虎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装,临时给他寻来的皮甲有些不合身,但丝毫不影响这位新生者的情绪。站在车上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旁骑行的无恤却只觉得阳虎自从背齐投赵开始,话就变多了。
  昨日,阳虎在与赵无恤言语交锋后冒险暗示了自己的来意,无恤了然,又是引诱又是赔罪又以他弟弟阳越的性命胁迫,这让走投无路的阳虎下定了决心。
  于是在拜见赵鞅时,阳虎毅然出卖了同行的齐国勇士东郭书,指证齐侯派人来请平是假,窥探赵军虚实和刺杀赵鞅是真。
  赵鞅大怒,这场双方都没什么诚意的请平还没开始就告吹了。在东郭书被拿下后,阳虎随即借机请求归入赵鞅麾下,助他进攻齐侯大军。
  “因为此战,义在晋国,在赵氏!”当赵鞅询问阳虎为何突然反水时,阳虎如此回答,说得大义凛然,连无恤都为他脸红。
  “此人数度叛主,先架空季氏,如今又出卖齐人,乃无义无信之人,纵然对吾等有利,也不可不防。不若先执于牢笼中,待战后再行发落。”傅叟斜眼看着阳虎,隐隐觉得这个鲁国人若是入赵,可能会成为自己未来争夺第一家臣职位的敌人,故有此建议。
  这位眼下赵鞅身边的第一谋主冰冷的言语让阳虎冷汗直冒,但
  赵鞅摆了摆手道:“不可,如此一来,我与齐侯有何区别?”
  他对阳虎倒是没有太多恶感,过去几年晋国多次仰仗鲁国牵制齐人,阳虎的积极为他提供了不少方便,无恤入鲁,此人也十分配合,算起来,赵氏还欠了阳虎一个人情。鲁城之乱的具体情形赵鞅不是很清楚,但从一些传言看,自家儿子的确是算计了阳虎的。
  他瞥了一眼儿子,虽然此小子一副无愧于心的模样,自从再度和赵无恤会师以来,赵鞅也发觉他的成长不仅是外表,还有内心。大概是受了那些孔门儒者,伪诈之人的影响?除了作战时依旧勇锐外,无恤的行事风格渐渐不再像自己,反倒和祖先赵宣子神似。
  但纵然赵氏有对不住阳虎的地方,可这是两国相争,不是谈恩怨的时候。赵鞅也不是每次都以个人好恶来做决定,他不会为难阳虎,却不代表会用他,于是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当事人赵无恤,想看他如何说。
  这一次,就试试儿子的胸襟和气度罢。
  既然傅叟已经抢了黑脸的角色,那赵无恤自然乐意唱红脸的角色,虽然在阳虎眼中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张反复无常的白脸。
  “小子曾闻,良禽择木而栖,父亲乃是求贤若渴的檀木,天下身份自由的猛士谁不想离开旧主投入聚贤馆中,我想阳子也是这心思?何况他这数月来与齐军同吃同住,颇知其中虚实,又执齐国勇将东郭书献予父亲,有功于赵氏。莫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委命为副车虎贲,为赵兵前驱,以观后效。”
  赵鞅暗暗点头:“无恤能看出阳虎的用处,抛弃旧怨为他开脱引荐,倒是有几分当年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的胸襟,大善。”
  于是赵鞅许之,让阳虎快快谢过赵无恤,然后跟随父子俩的双旗行动。
  但赵鞅还是驳斥了“良禽择木而栖”这种言论。他希望其他卿大夫的家臣私属络绎来投,却要守好自己的阵脚,强调和推崇忠诚。对叛臣他可以不介意外人的眼光和抗议敞怀接纳,但绝不能赞同其背主行为!
  对于赵无恤来说,此举是对阳虎的一个考校,看看他能不能被赵鞅驾驭住,若是敢露出了丝毫桀骜和反水的意图,无恤便会亲自割下他的头颅掷于马下,永绝后患!
  不过赵无恤觉得,自己在身边,只会加剧这家伙的不自在吧。
  好在他们很快就要分道扬镳了。
  ……
  持续数日的小规模骚扰和追击已经够了,经过整夜无休的长途行军,齐人此刻一定筋疲力竭,虽然远没到人相食的崩溃时刻。但若今日再不发起致命一击,齐人至迟明天傍晚就能从容退入齐境,保全大部分兵卒。
  黎明的晨光中,随着赵鞅不断发出的命令,全军开始展开。在齐国大军身后尾行数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兵终于露出了全貌:他们有如一朵缓缓绽开的青铜玫瑰,尖刺闪闪发光,覆着皮毛和甲衣的坚硬温暖外壳。
  赵鞅坐镇中军所在的丘陵之上,他身处可将战况尽收眼底的高地,视情形将部队投入最需要的地方。身边簇拥着家臣们和黑衣卫士组成的预备队,四周是此战的主力,来自赵氏本部的步卒和弓手,多达三千余人。
  阳虎则位于前拒的副车上,他回过头,观察自己未来的新主君,即便从远处观之,这位全身漂亮甲胄的卿士依旧辉煌耀眼。
  赵鞅的大氅由数十张紫色的北地貂皮织成,毛色光滑发亮。他的甲衣则是厚重的铜皮合甲,内里是上好的犀牛皮,染上了亮红色的漆,手臂和护胸、腿部则有青铜铸造的半套防具,均有繁复的流云纹装饰。
  至于铜胄,更是气势逼人,那是一只羽毛刻画得栩栩如生的三足金乌,由纯金打造,镶了红宝石眼睛。它一爪探空,张口鸣啼,双翅做成了胄的护耳翼,由细长鸟羽构成的尾巴则构成胄顶的缨。
  赵鞅是全军的中心,兵卒们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甲胄,便会心安,就会奋勇向前。
  他的气势和风度,连赵无恤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他的眼神瞥来时,其中的威仪让阳虎不敢造次,赶忙垂下了头。
  “赵卿乃世间少有的英杰,我不可再用对付之前几人的法子对待他,否则……”
  阳虎恍然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和在鲁时彻底架空鲁侯、三桓,鲁侯不同,也与在齐侯面前的口是心非大不一样。
  在赵无恤面前,阳虎有严重的不安全感,感觉自己的秘密都被窥探去了,随时要小心防备。而在赵鞅面前,他则不敢生出之前有过的觊觎心思,只能做好眼下自己的事情。
  那就是作为向导带着赵兵前锋,进攻他昨夜为他们指出的齐军薄弱之处!
  带路这种事情,他还是很擅长的。
  ……
  赵兵前拒是熟悉此地地形的赵无恤武卒,赵鞅在下达军令时没有丝毫的随和,认为是合适的部队就会受到指派,无论他们是谁的部属。
  而赵无恤自然不愿自己的嫡系去打前阵,承受无谓的消耗。
  说起来,赵无恤自从出了晋国,已经两年没有在军阵中居于人下的经历了,最初被赵鞅庇护和指挥时还很不适应,父子间曾有过几次小小的顶撞。所幸他很快反应过来,赵鞅性格里有虚心纳谏的一面,也有刚愎自用的一面,在那些没有大错的事情上,不要过多与其争执。
  尤其不能让赵鞅感觉自己试图在军政上凌驾其上,他只能抽空建议几句。
  所以这一次,面对赵鞅不讲情面的强硬,无恤却没法置喙,赵鞅性格是外强内刚,无恤则是外柔内刚。最后他只能退让服从,但请求让已经从赵鞅家臣变为自己私属的虎会统领武卒。
  对这一点,赵鞅允了。
  无恤也有些心忧,这种情况从前就有,只不过那时,还有秀外慧中的姐姐季嬴从中调和,不像这次,争执差点起了口角。
  “若我此战后便回了晋国,失去了对直属领地的控制,就成了无根之水。今天的情形会不会再度重演,甚至与他产生更大的分歧,到时候还得一让再让么……”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又岂是鲁国之内存在,无论哪个家族,哪座山头皆是如此。赵鞅还年富力强,无恤没记错的话,他还能执掌赵氏二十余年。
  如何当上一个既出色又不和父亲抢风头的世子,这对已经走出和历史上不一样道路,建立了自己班底的赵无恤来说,恐怕是一个比起归国更大的难题。
  “看来,还得和孔子多学学中庸之道啊……”
  此事尚早,暂且不必操心,无恤放眼望去,黎明的雪原上,前方齐国三万余人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但齐侯也有意识地让众人聚集在一起,避免被截成两半,有的部分散乱,有的部分依旧严阵。
  而吕杵臼那辆金碧辉煌的八马车舆,就隐藏在最中间!
  眼下,赵兵按照围猎的模式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字雁行阵,就和早先无恤跟曹伯阳吹嘘的,这个冬天咱猎的不是野兽,而是猎诸侯、卿相,猎国!


第427章 上阵父子兵(下)
  阳虎所在的前拒处,那些他眼中神秘的弩兵排成三到五列,分立丘陵东西,冷静地调试机括和弓弦,箭筒在腰间晃动。成方阵队形的长矛兵站在弩手身后,再后方则是一排接一排手剑盾的步兵,这些人稳健而沉着,不愧是当年将他击败了打赵无恤精兵。
  数里外,左翼则被赵鞅交给了赵广德那一千温地兵,还有集中使用的晋阳雪橇小队,他们并非主要打攻击手,只需要将向北逃离的齐军挡回,让前拒、中军痛击即可。
  接着,赵氏两面炎日玄鸟旗开始分离,无恤朝赵鞅遥遥一拜告别,又对阳虎笑了笑后去了左翼。左翼几乎全为轻骑兵,只有零星打掷矛兵追随,共约六人,装备精良。其余的骑从则五人一队,散到周边控制道路和监视敌情,随时往返报告。
  总之,赵兵主力构成的这张大网将从西南方展开,虽然因为兵力不足的缘故,这张网的网眼似乎显得有些大,会让猎物钻空逃走不少,但无恤还有弥补措施。
  在西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驻扎在秦邑的甄邑、廪丘邑卒在羊舌戎带领着,正在骑从指引下抵达指定位置,那一带有几处凸出地面的小丘陵,齐人奔逃经过时会接到不少惊喜。而十余里外的东北部,得到消息后,穿着厚厚皮衣的大野泽猎人们也已经到位,不要指望他们太多,盗跖狡猾多疑,只有等齐军彻底崩溃后才会出来捡捡便宜。
  “轰隆隆!”
  鼓声传来,那是赵鞅在中军处亲自敲打,这是进攻的信号,今日,父子二人将首次并肩作战。
  “咚咚咚!”前拒的武卒们做出了回应,手鼓击打,开始踩着步伐前行。
  赵无恤这边也小旗挥动,骑从们纷纷爬上休息了一夜的战马,为了缓解紧张情绪,他们彼此嘲弄,其中几个的手明显在抖,那是激动,眼前可是三万大军啊,这是武卒们从未经历过的大阵仗。
  但还不是时候,按照赵鞅的部署和无恤自己的建议,骑兵还不到参战的时候。
  他瞭望,他等待,等待战机,眼睛一眨不眨,等待那个属于他的目标出现。
  ……
  两军相距本来就不远,刹那间,齐人已出现在前方,从丘陵顶端漫山遍野地冒出来。
  当赵兵的前拒千余人开始加速向前追击时,本来只顾着向前赶路的齐人也发现了他们。
  齐人还未弱到如同被狼追逐的羊,他们第一反应居然是掉头反抗,因为放置在后军处压阵断后的,主要是高氏之兵,齐人中的精锐。
  高氏三百年大族,手下有无数家臣和士人效命,连孔丘也一度投靠过他们。这些年高氏复兴,实力自然不弱,兵卒数量仅次于齐国公室和国氏。
  这也是赵无恤不愿让武卒做前拒的原因,最锋利的刀,他很不愿意在这里磨损了,和齐人死磕并不符合他自己的利益。但赵鞅却认为,利刃不就是该用在这种攻坚战上么?此战若胜,赵氏的威望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而晋国也有机会挽回霸业。
  无恤势力的私利和整个赵军的利益,至少在此时,注定是无法完全统一的。
  此刻他在小丘上担心地看着战线,担心武卒损失太重。所幸,齐人不仅没有骑兵,戎车因为在雪地不易行走,马匹大量宰杀,所以原先千乘的可怕车阵基本崩溃了。前几天一度孤注一掷,组织了百乘想冲出来,却因为没有步卒协同,以及车轮陷在雪中,被骑兵配合雪橇车打得落花流水,再也不敢来试。
  此外,齐军中大量步卒又累又饿,战斗力低下,唯独弓箭手多些,但连续恶劣的天气毁掉了大半弓箭的弦,让它们射程和威力大受影响……
  所以武卒一直冲到齐人跟前,受到的阻击只是几阵无力而杂乱的箭雨。
  他们却能还以数次力道惊人的弩机齐射。
  正前方,一群敌军矛兵组成半月阵形,有如一只两面生刺的青铜剌猬,躲在木盾后方。
  “杀!”
  当武卒的矛阵和它们重重撞到了一起时,装备和训练的细微差别开始显露出来了。
  高氏之兵虽然不差,但和武卒的刻苦训练,配合默契没法相比,他们仅有三成步卒穿甲,无法防住长矛刺杀,面对大排长矛,他们被矛尖的冲击力贯胸而出,当场死亡,无恤见十来个人因此倒地。此外武器也磨损严重,毕竟在夷仪经历过苦战,竟刺不透武卒的甲衣,战线此消彼长,在不断朝齐人身后压过去。
  而穆夏带领的剑盾手则乘机组成楔形阵势,在弩兵激射的保护下寻找破绽,冲了进去,高高举起短剑,展开疯狂攻击。
  令人诧异的人,阳虎在指引完齐人部署较为稀疏的地点后,没有退回,反倒跳车加入到了弩兵的阵线后,也开弓朝齐人射箭,不时突进,斩杀一个齐人里有司后又退了回来,连续数次后,周围的人不由为他叫好,连观战的赵鞅也颔首不已。
  无恤看得真切:“齐人开始乱了,高氏的精锐还在抵抗,但躲在他们身后的那些轻侠已经慌了,开始加速离开,而不是过来助阵。”
  掩盖在高氏之兵后的一万余人,或是大批毫无纪律的临淄轻侠、游士,或是手持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剑戈的庄稼汉。其中甚至还有些临淄街角中找来、并未完成训练的十六七岁少年……与他们同龄的赵无恤,已经身经数战了。
  无恤看见齐人们困惑地东奔西跑,有的加入战团,有的远远逃离。一头脱缰的马匹拉着车在队列里横冲直撞。当齐国人自己的战鼓擂响,他们下意识地忙乱组成方阵,但行动太迟,组织混乱,动作也慢。
  所以说,只要武卒突破了眼前这批三千余人的高氏精锐,那就像剥掉了刺猬外面的刺一样,可以吃到内里柔软的肉了。
  但下一刻,情况变了,赵无恤可以看见战团中央,一位齐国军吏高高站在战车上。反射阳光的铜胄,红黑相间的甲衣和斗篷使其十分醒目,他举起长剑,人们随之聚拢,同时驰援。
  “那应该是高张。”
  战局陷入了焦灼,武卒们在流血,赵无恤心里也在流,此战后能给他剩下一半人就谢天谢地了。齐人虽然饿累交加,但在那位指挥者的鼓励下,士气未完全垮,等到武卒攻陷大半纵深后,终于无法再前进了。
  正当齐人要鼓起勇气掉头将武卒们吞没时,赵鞅那边巨大的炎日玄鸟旗挥动,三千赵兵动了,顺着武卒开辟出的坦途,一路冲杀了过去。
  于是正南、东南和西南三个方向,一群群高氏之兵仍在顽抗,却被攻击者们径直踏过,从完整的阵线变成了各自为战。齐人在人数上占优,足足有近万人,但攻击者浑身都是气力,如下山猛虎,收拾起他们来并不费劲。
  骑从们看得热血沸腾,纷纷上前请战,但无恤却说:“再等等,还不到时间。”
  他看到中军处,赵鞅左边的小旗连续挥动,催促赵广德的左翼动身,温县的兵卒在赵氏中军与齐国后军相撞时,便带着兵卒和雪橇车从左翼绕了过去,切断部分人的退路,将他们堵了回来。
  骑从们急得抓耳挠腮。
  到这时候,齐人已经彻底乱了,高氏断后的精兵也被击溃,因为西侧被阻断,只能往东北移动。这加剧了中央意志薄弱的民兵和轻侠们的恐慌,混乱开始出现,齐人如同一个手忙脚乱的笨壮大汉,自己将自己部署的防备撕开,让赵无恤窥到了等待已久的机会!
  那尖尖的顶端,那反射着金色阳光的车舆,那八匹奔驰的骏马,通通显露在眼帘中!
  赵鞅大概也看到了,中军处鼓声阵阵,无恤则让号手做出了回应。
  “啊呜呜呜呜”,号角声低沉哀怨,它们让本来在奋战和逃命的齐人下意识抬起头来凝神细听,然后逃得更快。这声音他们太熟悉了,前几天日日夜夜有会有,有时真,有时假,总之,已经令见骑心惊的齐国人从身体到内心不寒而栗。
  赵无恤领军出发时,空气中游移的雾丝正逐渐被东升旭日所蒸发,他一踢马肚,吼出一声命令,几百个人的声音随即回应,加入这场嘈杂的大合唱。
  “齐侯大帐!”当他们策马开跑时,赵无恤对部下们吼道,“等武卒和中军彻底撕开齐人后军后,吾等便直冲齐侯那辆金碧辉煌的八马车舆!”
  “有俘获齐侯者,无论出身如何,皆赐千室邑一座!”


第428章 敢把诸侯拉下马!
  看着在赵兵攻击下开始退却的齐国大军,阳虎能理解他们的无奈。当腹中饥饿,连续几夜没能好好睡觉后,战斗力便会直线下降,齐人能拖这么多天没有垮掉已经是奇迹了,尤其是那些和群盗落草前没什么区别的齐国邑民、轻侠。
  当初他也是在这种困境下,被迫接受赵无恤提出的和解。
  两个月前,就在东南方几十里处的郓城湖畔,阳虎的三千余人全军覆没,大半被俘,只剩下他自己泅水逃生,跑回了东山岛。若是赵无恤就此不管他,他还是有信心据岛撑到明年的,但那得付出条性命,甚至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
  但赵无恤的反应也超乎了他的想象,但从接到回信时起,盗跖就停止了与西鲁的对抗,虽然他的本意是拖延时间。
  这位鲁国小司寇没有像以往那些前来招降的鲁、齐士大夫一样要他卑躬屈膝,将部众全部交出,而是让使者提出了一个合作的模式。
  募群盗击卫?
  齐晋大战在即,无恤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让盗跖彻底降服,只能维持现状。他提出盗跖可以继续统领东山岛的群盗,和其他已经归附郓城的岛主、洞主一起,交出亲人作为人质,然后由赵无恤出钱粮救济他们度过冬天。群盗的义务则是出人出力,助他袭击濮南地,以弥补兵力不足的困难。
  群盗为了过冬,只能在濮南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不少人被有意无意地遗弃,成了被卫国公孙驱吞下的诱饵,或者巨野邑下的填沟壑者。也有不少人被郓城诱人的条件招揽了过去,悄悄带着家眷登岸请降,心甘情愿当赵无恤的编户齐民。
  聪明的盗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之举,大野泽的民众和部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失。但他也无可奈何,且不敢起异样心思,冉求那让盗寇惊骇的数百鸳鸯阵兵卒正在侧虎视眈眈呢。等到赵鞅大军抵达时,他们更不敢造次了。
  然而齐军更加庞大,足足四万之众穿西鲁而过,直让盗跖手下的人觉得,赵氏父子此次要完蛋了,一卿一大夫,如何与齐侯亲征的举国之师抗衡?他们满心欣喜地等待着赵无恤的势力崩塌,西鲁、濮南陷入一片混乱。
  “到那时,将军便能从东山岛再起了!”
  “且勿高兴太早,一切尤未可知。”
  但盗跖却没这么乐观,即便到了看似最危急的时刻,冉求那数百鸳鸯阵兵也从未从湖边抽离,看得出,赵氏远未到最后时刻,更甚于,这种退却或许是他们故意为之,就像上次引诱群盗登岸袭击一样。
  果然,赵无恤将之前俘获的船只统统集中到了濮水,赵兵成功脱险。当大雪降下后,形势逆转,盗跖亲眼见证四万齐军是如何被截断粮道,缺衣少食地退却的。
  随着战争的深入,他的心思也从最初的虚与委蛇变成了全身心投入。
  猎诸侯、卿大夫,猎城邑,国,这也是身为大盗想做的事情,局势如同湖心的巨大漩涡,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今日他带着近千人潜伏于战场东北面,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作甚。
  见证齐军的毁灭,君侯冠冕的掉落?他当初在鲁城交恶于季氏,被季平子驱逐,不就是因为主张对齐强硬,与季氏利益不符么。
  还是为了在求贤若渴的赵卿面前表现一番,给自己的未来谋一个出路?赵氏下宫聚贤馆不问出身,只看能力招揽门客的传闻,他也隐隐有听说,说从未心动过那是谎言。
  亦或是突然暴起发难,助齐攻赵,以报复他注定无法独立抗衡的赵无恤呢?盗跖心中的野性诱惑他选择这条路。
  但盗跖看了看身后不远处与自己互为犄角,实则是监视的冉求鸳鸯阵兵,放弃了最后一个打算。
  形势比人强,他手下只有千余人,实在扶不起齐军的乱局,搞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所以他一直等到现在,旁观了大半场战斗,在心里飞快思索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
  赵兵已经发动了总攻,越来越多的人从丘陵那边涌出,他们躲在盾牌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地迈步前进。不仅有甲士,还有穿厚厚葛麻布衣的弩手,数目成百成千,他们都是盗跖极为熟悉的敌人。
  一面面鲜艳旗帜在他们头顶飞舞,风吹得旗面不停摆动,没有文化的群盗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但见一只只的禽兽图案,但盗跖却能叫出每一面旗的名字和含义。
  “错革鸟曰旟,因章曰旃”,赵无恤的旗帜是旟、旃结合,旗杆顶端有木质或铜制的玄鸟塑像,而其下的旗面图案不同,代表不同的兵种。
  盗跖瞥到一只怒气冲冠的斗马鸡,那是作为前拒的旗帜。剑盾手扛着持剑盾的步行虎旗,长矛兵扛着豪猪旗,弩兵里竖着枭旗。他们之后,数千赵兵蜂拥而至,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上面龟蛇四游。
  至于小丘上的“蜂旗”,那应该是赵卿身边黑衣亲卫的旗帜,象征着他们如群蜂护巢一般守卫主君。还有那面代表赵氏家族的炎日玄鸟大旗,以及代表晋国中军佐之位的牦牛尾大纛。
  至于齐军那边,或是因为逆风,但见旗帜歪斜,一面面沾满冰渣的旗帜在赵兵冲击下开始倾倒。接下来,连卿士高张得到齐侯特赐,绘着交龙之旂的“灵姑”旗也开始后撤。
  最后,是齐侯车舆处,巨大的“龙九”旗显露了真容:这还是当年齐桓公成为侯伯的仪式上,天子周襄王特赐的!
  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随着那辆金碧辉煌的大车和龙九旗帜移动。
  风从北方来,山丘上,赵氏的轻骑动了,赵鞅特赐的炎日玄鸟和代表骑兵的飞马踏隼旗烈烈飞扬,其中分出五骑则径自朝盗跖这边过来了。
  群盗握着武器,警惕地站起身来,但盗跖制止了他们的异动。
  “小司寇让吾等给将军传话!”骑从对群盗很是蔑视,但还是下马行礼,硬着头皮称盗跖为将军,这是赵无恤特地嘱咐过的话,阵前切勿辱之。
  得到赵无恤口述的话后,再看看战场上的局势,盗跖想了片刻后,下定了决心,他转身对伏于雪地的大野泽猎人们大吼道:“起!”
  “吾等配合赵兵,攻齐军右侧!”
  “助我击齐军,擒齐侯,无恤愿保你为赵氏家臣,以君之才,甘愿屈居大野泽一隅?千室邑,万户县,何足道哉!”
  这是赵无恤派骑从送来的最后条件,也是让盗跖最后选定筹码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承诺是定心丸,但让盗跖更为兴奋的,还是赵兵那舍得一身剐,敢把诸侯拉下马的气势!
  在晋国诸卿,鲁国三桓统统龟缩时,只有这对父子创造了奇迹。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句话,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盗跖现在希望等他接近齐军中央时,龙九大旗还在。
  ……
  “呜呜呜呜呜!”他们速度飞快,耳边刮过的风猛烈到让人分不清什么是风声,什么是号角声。
  在武卒和赵氏主力的冲击下,齐人的建制逐渐崩解,他们纷纷后退,原本就不甚严整的散阵裂开了巨大的缝隙。
  “二三子,向东!”
  无数只马蹄溅起泥块和雪点,向前狂奔而去,上面的骑士却突然一抖缰绳,让它们转向。
  赵无恤带着五百骑出击,从齐人的西侧走着直线,绕开了陷入混战的战线,在他认为最佳的位置猛地朝东转向。他们这次大旋转的轴心,自然是因齐军溃败而暴露在眼前齐侯的车舆,还有那面显眼的龙九大旗!
  轻骑兵趁敌方后军溃退,中部混乱,巨大的裂缝还来不及合拢时冲了进去,如同一把滚烫的利刃划开膏油,切入了齐人的左前方,直扑心脏。
  一阵箭雨洒在他们头上,究竟从何而来赵无恤也说不准,它们或被盾牌和皮甲挡住,或找到暴露的血肉深深扎了进去。赵无恤举起藤盾,躲在下面,催动马匹向前,谢天谢地,由于天气比较阴暗加上自己的慌乱,齐人弓手都失去了准头。而且攻击者对赵兵和齐军一视同仁,非但没能阻止骑兵,反倒让己方的防守者丧胆,弃械而走。
  陷入纷杂的人群中后,赵无恤自己的方向也有些混乱了,他在人群中不断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目标,朝着记忆中的位置前进,直到不远处再度露出了一角龙纹。
  旗帜被打理得和一百多年前葵丘之盟上一样鲜艳明丽,但上面颜色各异,长牙舞爪的九龙却一副仓皇逃窜的架势,气势全无。
  “在那边!”赵无恤大喜过望,于是乎,他们就这样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齐军最紧要的中心位置,至此还剩四百余骑。
  齐国公室的精锐守护在齐侯左近,他们虽然被溃兵冲散了一大半,但还能组织起阻拦。于是战场瞬间缩小到坐骑周围几尺,以至于远射的马弓已经用处不大,矛和二尺剑成了主要的作战手段,每次落下都溅起阵阵血花。
  无恤瞥见一个骑从的坐骑倒地而死,人则跳开脱身;有个悍卒被钉死在齐兵的长矛上;他自己的马则扬腿踢断了一个试图靠近敌人的肋骨。
  但更加紧要的,依然是骑兵们的速度,他们甚至都顾不上照应落马的伙伴。“向前向前向前”,这就是赵无恤给他们下达的命令,而田贲带着掷矛兵紧跟在后,为骑兵挡住任何想过来阻挡之人。
  ……
  齐人彻底慌了,虽然征召的平民狼狈窜逃,但高氏之兵和齐国公室兵,他们本来还能在高张指挥下且战且退,如今一回头却发现主君所在的方向被攻破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回援,但高张这边甚至无法从武卒和赵氏主力的进攻中抽身,至于右翼……
  作为赵无恤安排的后手,位于右侧的盗跖已经行动了,冉求的五百鸳鸯阵兵紧随其后。
  群盗们排成杂乱的锋失之阵向齐人右翼发动突击,面对数千齐人陷入苦战,一冲不动,再然后隐隐有败退迹象,但随后到来的鸳鸯阵兵又很快就把齐人压了回去。
  总之,凭借速度越过公室精锐后,只有齐侯那已经无法在人潮里继续前行的车舆周围,齐国宫卫们仍然坚持,他们组成的严整方阵,成为赵无恤与齐侯间唯一的障碍。
  宫卫们大喊着“为君效死”冲了过来,赵无恤看见自己右边的骑手大声喊着“天命玄鸟”撞到架起的矛上,青铜、皮革和嘶叫的马搅作一团。然后田贲带着悍卒们扔光了短矛,拔出短剑一拥而上,为自己的主君开出一条道路……
  但赵无恤顾不上这些,他们还剩下三百骑,楔形队形在缝隙里保持着飞奔的状态,从刺来的红色矛尖上穿过,从惊恐的黑眼睛间穿过,从凛冽的风雪间穿过。时而有马跌倒翻滚,时而有人坠落在地,时而火炬在空中打转,时而剑戈砍向血肉。但赵无恤只管单手把马死死抓紧。
  他也已经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却分得清前面就是自己的目标:
  汹涌的血海中那座镶金贴铜的孤岛!
  龙九大旗之下,八马驾驭的车舆上,浑身漂亮甲胄,手持轻吕,是正满面惊恐看着周围的冠冕君侯。
  赵无恤深吸了一口夹杂着血腥和寒意的空气,高高举起了矛,兴奋的他忘了什么韩厥“不可辱君”的古训,忘了一切属于这时代的礼法,一声大喊,几乎将对方的魂魄吓飞。
  “杵臼!”
  ……
  两千年后,一副壁画从被黄河淤泥深深掩埋的大梁城中出土。
  壁画长两丈一尺米,高一丈六尺,由50万块在泰西之地被称为“马赛克”的小瓷块组成。当考古学家们拂去上面覆盖的泥沙后,不由惊叹万千。
  感谢伟大的发明,千年不损的瓷釉,这破损壁画上的条纹和人物显现出来,依然如刚刚做成时一样明亮艳丽。
  它表现的是名为“春秋”的分裂时代里,雪原之战的最后时刻。左边是尚未成为世子的赵无恤,他英姿飒爽,身上没有丝毫损伤和血点,正率领着有马鞍而无马镫的伙伴骑兵冲锋,手中的长矛将一个全身甲胄的齐国大夫刺穿。
  右侧则是高居战车之上的齐景公吕杵臼,以及簇拥在他周围竖着戈矛剑戟的宫卫们。齐景公身体前倾,两眼圆睁,满脸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御者犁弥则拼命挥动马鞭,驱使战车掉头逃命……(自搜伊苏斯壁画)
  壁画右下角还有总体风格变幻万千,让后世文学家绕破头皮也百思不得其解的诗经《赵风·月黑》一首为赞:
  月黑雁飞高,齐侯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第429章 战争的尾声
  “功败垂成啊。”
  战场上一片狼藉,看着齐侯车舆在密密麻麻的齐卒护送下安然离去,无恤不由遗憾地用马鞭抽打地面,连田贲递上的齐侯“龙九”大旗也不想去细看了。
  他那一矛,只将这旗帜弄断了而已,却没能伤及齐侯半分,在赵鞅的计划里,齐侯是要生擒活捉的。
  但……战场上总有意外发生。
  “可不是,若非那支齐人援军偏偏此刻抵达,齐侯便要见擒于司寇了!”穆夏也扬天长叹,方才的战斗里至少有两百武卒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伴随赵无恤发动袭击的五百骑从里也有百人死伤,可以说是自成军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了,谁知竟还不能得全功。
  “都是虞喜的罪过,还请司寇杀我以平士愤!”虞喜滚鞍下马跪在血泥混杂的地上,头深深埋在粉红色的雪中。
  赵无恤感慨完了才让他起身:“你有不能及时通报之罪,却也有阻挠之功,归根结底,还是吾等兵力不足,以及陈恒此人太过狡猾……”
  陈恒,这个名字,赵无恤这回算是永远记在心里了。
  ……
  就在半个时辰前,在赵兵的攻击下,齐军大败。
  赵无恤接近车舆,一矛将代表齐侯的龙九大旗截断,它掉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踩踏,直让齐军以为齐侯危矣。
  在主心骨的龙九大旗断裂倾倒后,整个战场上的齐人都崩溃或濒临崩溃了,轻侠们弃械逃亡,都邑兵,乡鄙卒,衣衫褴褛的莱地夷人,全都撒腿开跑,还有人将一位齐国大夫的头挑在长竿上挥舞。高张的队伍也宣告败退,他们的意志早被饥饿和寒冷消磨殆尽,无法持久,现在以为君上出了意外,更是如遭重创。
  然而就在赵无恤越来越近,有机会伸手过去将齐侯一把拉下战车来时,前方溃逃的齐人中,却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朝地平线上溃逃的齐人停了下来,惨叫声连连,他们遭到了一阵箭雨射击,凡是想正面通过的人都毫不留情地被杀死,而攻击他们的人并非赵兵,而是一群打着齐国陈氏旗号的严整军旅。
  有人看得分明,那不就是之前带着三千人北上追击赵无恤,寻找公子阳生下落,结果却音讯全无的陈恒么?他也是这些天来齐侯挂在嘴边,期待最多,骂得也最多的人。
  但如今他带回来的人可不止三千,足足有五千之众!
  那些齐国溃兵遭到狙杀,开始下意识从陈氏兵两边绕过去,刚才他们发动的攻击,正是为了避免溃兵将自己的阵列冲乱。在陈氏军吏的呼喊下,甚至还有见到援军后精神一振的齐人掉回头来对付赵兵。
  而齐侯这边,新的旗帜也打了出来,是另一面双龙交错的灵姑旗,这是宣告国君安好的标志,直让整个战场上的齐人欢呼阵阵。齐侯的宫卫在勇士犁弥的率领下誓死抵抗,赵无恤的骑从们冲不动了,损失不断增大,在陈恒带着数千人分左右中三阵压过来救驾前,已是强弩之末的他们回头看了看赵鞅挥动的旗帜,还有鸣金的声音,只能选择了退却。
  等无恤退到战场边缘时,正巧虞喜也狼狈地带着十余轻骑前来复命汇报,赵无恤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数日前陈恒“追击”赵无恤,却径自入了齐境。他在齐国休整,得知齐侯开始从濮水北上,召唤他去接应的消息后却不紧不慢地在边境绕了一圈,将各地邑卒抽调了两千人,等到齐侯撑不住时才杀回来了,于昨夜进入鲁境。
  之所以现在才到,还是因为被赵无恤安排在秦邑以北的虞喜一路骚扰的结果,但他手下只有两百骑,对上五千齐军只是杯水车薪,于是只能星夜赶回来,刚刚才见过赵鞅,将此消息通报。
  然后坏消息还不止于此,陈氏的五千生力军,和赵氏剩下的疲惫之卒数量相差无几,若是陈恒大着胆子进攻,去支援已经濒临崩溃的高张近万人,甚至有机会让齐国反败为胜!
  然而赵鞅的决断避免了这种情况发生,晋国中军作亲自率领预备队倾巢而出,沿着丘陵朝敌军冲去。带着骑从返回来休整的赵无恤看着父亲在车上急驰而过,鼓声绵延不息,他身边围绕着数百名黑衣亲卫和家臣,阳光在矛尖闪耀,赵氏家族的炎日玄鸟旗帜在头顶飞扬。
  赵鞅的亲冒矢石让赵兵士气大振,只是途中他的御者中箭落车,一时间战车晃来晃去无人控制,这让赵无恤心里大惊。所幸有惊无险,有位强壮的勇士超乘上去控制着八辔,避免鼓声中断,那人竟是阳虎!
  于是陈恒也没有冒险,陈氏的军队继续南下,放齐侯和溃兵到自己身后去看,然后断后徐徐退却……
  ……
  这便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无恤叹息,开始思索这位素未谋面的对手:“尽管陈恒没有咬住我的骑从,没有夺回粮秣,甚至连齐公子阳生也没救回,但光凭今日的表现,一个大大的救驾之功免不了,此番公室和高氏大受损失,想必以后齐侯更得倚重陈氏了……”
  自己辛苦流血,却反过来成就了别人的功劳,赵无恤心中是极不痛快的。
  但事到如今,疲惫的赵兵再追逐是不明智的,齐人再行半日,就彻底进入齐境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指挥骑兵们操纵疲倦的马儿四下追击,尽量抓捕溃逃都八面都是的齐卒,扩大此战的战果。
  战事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赵无恤所在的位置除了大批尸体,没有与他对敌的活人留下来。乌鸦在上空盘旋、落地啄食,他看到赵鞅还在不断派出卒伍堵截逃兵,绕了一个大圈的赵广德部将部分人逃亡的齐人再度逼回这里,等待他们的或是被俘,或是屠杀。
  光光是此战,齐人因为作战和自相践踏,至少死了五千人,而赵兵以少击众,虽然打的是羸弱之徒,但还是付出了千余死伤。至于抓捕的人数,如今统计还为时过早,但据无恤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千!
  而成功逃掉的齐人,只有两万出头……
  一比十的战损……
  他们赢得了战役,乃至于整场战争?
  大局已定,齐人已经彻底离开了,他这时候终于开始低头去观察被田贲捡回来的那面齐侯“龙九”大旗,别看上面布满了鲜血和泥泞的脚印。但它和齐国公子阳生一样,是此次对齐作战最拿得出手的两样战利品了。
  光是这两样,对于应该如何奖赏赵无恤,就足够晋侯和国内五卿为难了。
  “嘶……”这会手稍微一动,赵无恤才感觉到阵阵剧痛便自肘部直冲脑际,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幸亏解开护臂和甲衣一看,只是有些发肿而已。
  于是他也就没参加最后的零星战斗,转而和田贲等人前去寻找他的手下。许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一个从成乡起就跟随赵无恤的老卒倒在一摊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右手肘以下全部不见,身旁还倒卧了十几个与他死在一起的齐人,无恤让人将他们分开,老卒盛装收敛,齐人则留给乌鸦。
  他看见从宋国漆城募来的大个子剑盾兵漆万颓然靠坐在一棵树下,全身插满了箭,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矛兵的头枕在他膝上。
  无恤本以为俩人都死了,但当他叹息一声下马时,漆万却睁开了眼睛:“主君,穆旅帅。”他声音哽咽,眼泪汪汪的:“齐人杀了我堂弟,我还说此战之后便在郓城为他娶个妇人。”
  漆百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有长矛贯穿胸膛的一个红点,血不知道是否已经流尽了。
  “我会厚葬他,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将汝等家人接到西鲁来。”
  赵无恤亲自扶漆万站起来,大个子仿佛这才注意到身上卡在两层皮甲间的箭,便一枝枝拔出来,但其中一些却连着血肉……他一边拔,一边哭得像个孩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堂弟的事迹。
  最后,是赵广德驾车过来,喜滋滋地讲述作战过程,向无恤展示他割取的四只左耳朵,这是他今日亲自射杀的。赵无恤知道堂弟是虽然个子见长,领兵时也有几分模样,但依旧不敢动手砍人首级。
  他还看到从东面赶来的群盗正在首领带领下掠夺被他们杀掉的齐人,他们在盗跖的统领下大概还有三分之二幸存。
  “争野以战,杀人盈野!”
  此刻放目望去,马和人的尸体铺满了整个雪原。期间赵无恤途经一个齐人的尸体,此人是位大夫,他的脑袋被利器砍开,一只乌鸦正从碎裂的头骨当中一点点啄出脑浆。经过时,乌鸦抬头看他们,呱呱直叫,然后展翅飞走。
  无恤有些恍惚,就和战前阳虎预言的一模一样。
  “等打完仗,这里就会被血染成深红,几天后就是臭烘烘的黑色,明年则是绿葱葱的庄稼,有了成千上万具尸体肥田,这片田地一定会有好收成。”
  “明岁的丰收么?但愿如此吧。”
  尽管在面对生死上越来越像一个春秋人,但赵无恤还是感到了些许震撼,但随即手肘的疼痛就让他缓了过来,让人抓紧去救治赵兵。此番幸亏扁鹊,还有他的两名弟子就随军行动,希望能多救下些来,连赵无恤自己,也得去找他治治伤。
  ……
  与此同时,战场上最安全的赵鞅中军处,鹤发童颜的扁鹊在两名弟子的搀扶下从安车上走了下来。他在整个战斗期间都留在上面,听着喊杀的惨叫,不愿意目睹双方的屠杀。
  已经有五千齐人和近千赵兵丧命于这片濮水北岸的雪原上,此战之后,便是群鸦的盛宴。
  扁鹊那双清明的眼中充满了悲悯,扶着车舆,发出的却是无声的叹息。
  他和赵无恤面对同一样片惨景,看到的却是不大一样的东西。
  “不祥啊,败绩之军,死者蔽野,尸且万数,温气疫疠,千户灭门!”


第430章 治国之英才,乱国之桀雄
  第二日,秦邑外郭,在那场雪原大战后,见齐国援军有备而来,赵鞅便没有进行追击,而是收敛死伤,押解俘虏。赵兵的大营迁移到了秦邑,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五六千齐人俘虏,如今密密麻麻,被圈在简陋的木栅栏里,顶上仅有皮蓬遮挡风雪。
  鲁国的秦邑大夫被赵氏的战胜之威彻底吓到了,他在雪地里膝行迎接,口称“大国卿士”,还亲自打理,为赵鞅腾出了邑寺,极尽摧眉折腰。但赵鞅拒绝去住温暖的厅堂,而选择在外与士卒同甘共苦。
  此刻,初具规模的大帐内,赵鞅主持了一场犒劳各家臣和虎贲们的宴飨,虎会在大帐中央展示伤口,每数一块新疤,则赵鞅赐酒一盏,是夜虎会大醉。之后赵氏父子聊起战事,正为齐侯的脱逃而遗憾,坐在席间的阳虎却突然说了一句话。
  草草梳洗后恢复了往日精神的阳虎晃着黝黑的大胡子,抹去了上面的酒汁,他声音洪亮:“阳虎以为,此战让齐侯走脱,要好过将其擒获。”
  阳虎侃侃而谈,言惊四座,本来竖着耳朵想听听这个鲁、齐叛臣的家伙究竟要如何蒙蔽主君的赵氏家臣们不由愕然,随即出言呵斥:“这是何道理?”
  不知为何,傅叟刚开始便对阳虎大有敌意,此时见他说出了这番话,只觉得是哗众取宠的醉后之言,于是便冷笑着讽刺道:“阳子真是心在赵营,身却在齐,如今还在为齐侯庆幸?”
  此言诛心,连赵鞅也皱着眉虎目扫来。
  “咳……”在赵鞅左席的无恤轻咳一声,制止了他们的责难。
  傅叟这话却有些过了,阳虎今天的表现赵无恤都看在眼里,这厮有带路之功,又英勇杀敌。登赵鞅危车降服驷马与服马,被认为有功,得到了赵鞅的欣赏,不单邀他同车巡视营地,竟然还让他参与宴飨。虽然按照功劳和职位,坐的是居中位置。
  赵鞅也摆了摆手,自行发问道:“何出此言?将者,一军之胆也,君者,一国之胆也。若是能生擒齐侯,吾等不光能赢得眼前的战争,还能将齐侯裹挟归国,献于虒祁宫中,让君上看看我赵氏的不世之功,以此为要挟让齐人降服,割地,赔罪,莅盟。你倒是说说看,这其中有何坏处可言?”
  见赵鞅不以为然,阳虎起身道:“这些都是对晋国的好处,而非赵氏。何况中军佐方才已经说到点子上了,立下不世之功,这正是赵氏需要忌讳的。”
  赵鞅愕然:“为何?”战胜于疆场,为宗族扬名,然后在国内获得更大的权势,这是他在这场战争里渴望的事情。
  “因为物极必反。”
  下宫之难的阴影从未远离历代赵氏家主,赵鞅眉宇一跳:“你且细细道来。”
  阳虎扫了一眼大帐内对他敌视的赵氏家臣,还有笑而不语,任由他表现的赵无恤,知道自己的去留、生死、乃至于未来在赵氏内部的地位都决定于之后说的话。
  “我虽然是鲁人,却听说过鄢陵之战的事情,当时新军佐卻昭子(卻至)才学卓越,多谋善断,果敢刚毅。他以一己之力劝说诸卿与楚交战,又在战前指出了楚国二卿相恶,楚卒师老,郑卒陈而不整,附从的蛮兵阵列无序,各顾其后,莫有斗心等六个弱点。在战时,又三次靠近楚王驾前,出尽了风头。战后,卻昭子在出使成周时夸耀鄢陵之战全然是自己的功劳……当是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卻氏盛矣,在晋国乃至诸侯间都威名远播,可结果如何?”
  赵鞅口中有些干涩,那段历史他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卻氏太过强大显赫,惹了国君,乃至于诸卿的嫉恨。于是晋厉公与栾氏、中行氏共灭之,卻昭子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昨日辉煌一朝而灭,连封邑温地也变成了赵氏的领地,莫之哀也。”
  “然,此番赵氏与晋国诸卿,尤其是知氏、范、中行的关系并不佳,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到局势,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司寇横扫卫国濮南地的功绩已经足以让人侧目,但这是以晋、鲁、曹三国惩戒卫候的名义占领的,名正言顺。且距离晋国新绛尚远,触及不到诸卿利益,他们虽然羡慕,但不会引发太大动作。”
  “其后,中军佐诱四万齐军南下,前后消耗、杀伤、俘获共万余人,让齐人丧师于雪原。此战以少胜多,足以震撼诸卿。但击败齐人对彼辈也有利,所以只会让他们忌惮赵氏,心生畏惧而不敢轻易得罪,甚至能让骑墙的卿大夫考虑逢迎强者。”
  赵鞅和赵无恤对视一眼后颔首道:“然。”
  “可若是像中军佐想的一样,生擒齐侯,押解回国,让晋君和诸卿好好观摩赵氏一战之威,莫不是想让他们和秦邑大夫一般膝行相迎?这是为虚名而故意刺激诸卿,到时新绛朝堂便会震惊:赵氏不过动用了三分之一的族兵,外加西鲁的力量,竟能击溃齐国主力,俘获大国之君,这会让晋侯和诸卿觉得,赵氏的力量已经太过强大了。”
  “若换了我,我一定会想,赵氏今日能俘获齐侯,明日是否会俘获范吉射,中行寅乃至于知伯,晋侯?虎恐怕到时候,这几家会联合起来对付赵氏,一如他们曾攻击卻昭子一样。俘获齐侯,至多能逼其割地,赵氏本部与齐国无接壤,到头来只会便宜了范、中行。外敌一去,内乱便起,赵氏如今可做好应对之策了?总之,此事于赵氏无益,反倒有害。”
  阳虎毕竟是在鲁国政坛摸打滚爬过的,对这些贵族卿大夫的嫉妒心思最是了解不过,他当年利用这些心态执掌了鲁国权柄,又被赵无恤利用同样的事情扳倒,怎会不吸取教训?
  无论阳虎以前做过什么,这番话的确是站在赵氏的立场上分析的,于是赵无恤也站出来同意此言:“然,过犹不及。”
  赵鞅听了劝,觉得此话有理,对未能生擒齐侯也不再惋惜。
  正如阳虎所说,赵氏现在还只是一国之次卿,若是太过张扬,远远盖过了执政和国君的风头,反倒不美。经次一役,已经给在风雪里挨饿受冻七八天的齐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一年内,齐侯是无法再度兴兵了,有公子阳生捏在手里,齐人对西鲁的威胁大大降低了。
  “既然如此,那吾等携带数千俘虏,也不便追击,就此放过齐侯也罢。再让人速速甄别,将其中的士大夫挑选出来隔离关押,加强秦邑防务,省得齐人反扑回来,至于南方……”
  赵氏已经赢得了北方战线,可南方欠收拾的卫人依然在顽抗,据邮无正回报,狡猾的王孙贾在击败曹军后领兵试图东进与齐人夹击赵氏,可此时却接到了齐侯撤军北返的消息,于是谨慎的他果断放弃了辎重,跑回濮阳龟缩,刚好躲开了邮无正的五千精兵拦腰截击。
  卫国丢然丢了濮南好几个邑,但两万卫卒相当于在大河两岸武装游行了一番,损失不超过千人,所以现在不打亦不降,还在观察形势。
  齐国人虽败却未伤筋骨,尤其是夷仪仍然在他们手中,牢牢握着战争的主动权。陈乞击退了中行氏渡河的举动,他对齐侯生死漠不关心,似乎一手交给了儿子,赵无恤在南方的胜利居然没有影响到夷仪局势。
  而赵氏,虽然以千人伤亡的较小代价大胜一场,但兵力依然不足。飘落的风雪没有甄别齐人和晋人,对他们有同样的杀伤,长满冻疮的伤员挤满了营帐,还有关押俘虏的围栏,各种病症最喜欢挑人口集中的兵营爆发,所幸有扁鹊正带着弟子为他们诊治。
  赵兵目前需要休息,至于休息过后……
  “齐人已经被吾等打怕了,如今莫不如北守南攻,略地卫国,非得逼迫卫候降服为止!”
  ……
  等众人告退后,赵鞅却让身边谋臣之首的傅叟,以及赵无恤留下。
  “汝等觉得,阳虎此人如何?可否能为我所用?”
  方才阳虎的一番论述,赵鞅是极为欣赏的,大有启用此人的意思。赵无恤看了一眼傅叟,礼貌地鞠礼,请他先说。
  于是傅叟断言道:“阳虎虽然有才干,但此人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为何?”
  “下臣可不是嫉贤妒能,而是阳虎此人不能信任,他曾言,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无论是侍奉季氏而欲杀季孙斯,还是逃归齐侯而乘着请平的机会出卖东郭书,都是如此。总之,虎善窃人国政,若是君上起用,恐怕不能轻易收其心,赵氏反将受其乱……”
  他咬了咬牙道:“若是妄加信用,待他尾大不掉,恐怕又是一个中牟佛肸!”
  佛肸,是赵氏的中牟宰,却在成为一方镇守后投靠了离中牟的邯郸午,仿佛成了邯郸名下的属邑,其城池广大,人口数万,兵卒两千。赵氏受到知、范、中行的掣肘,加上中牟也没有明确谋叛,在太行以东没有动武解决此邑的机会,所以一直拖到了如今。
  这是让赵鞅不太痛快的事情,傅叟此言在于提醒他,阳虎和佛肸一样,都是有才无德,以背主为己任的人,哪怕是杀掉,也好过任用。
  赵鞅犹豫了,他的目光转向了赵无恤:“无恤,你与阳虎相斗多时,如今虽说和解了,但你仍是最了解他的人,你觉得呢?”
  赵无恤思索了起来,仿佛在斟酌用词,最后他笑了笑道:
  “虎,治国之英才,乱国之桀雄也!”


第431章 营中有变
  “虎,治国之英才,乱国之桀雄也!”
  赵无恤一直觉得,阳虎,是治理邦国的贤才,也是祸乱国家的桀雄,他从一个小小家臣凌驾了鲁侯和三桓,孔子也得仰其鼻息,入齐后又闹了个大新闻,骗了齐侯的爱将东郭书作为投名状降了赵。
  之前无恤之所以阴了阳虎一把,是顺势而动,两人并无仇怨。但阳虎因为无恤这一推手在鲁国倒了台,虽然在五父之衢受无恤不杀之义,但他可不一定领情。然后在那日重逢,无恤向阳虎敬酒赔罪后,阳虎却极其识时务地将那份怨念藏了起来,这几日除了极尽其能地想在赵鞅面前表现才干外,还将赵无恤也当成主君般示好。
  “鲁国北鄙有俗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说的便是虎这样的人。当初还想凌驾小君子之上,终究自食其果,见逐于鲁,见疑于齐。虎如今除了赵氏,已经无处可去,还望小君子看在当年初入鲁国时,虎曾帮衬过一二的份上,能收留我,虎必世代为赵氏隶臣!”
  单单一个赵氏,其实力已经不下鲁国,若是能给阳虎一份比鲁国更大的舞台和功业的话,两人的恩怨倒还是有可能淡化的。
  何况不能彻底消除那又如何,无恤要做,便做叫阳虎又惧又怕的主君,让他心存忌惮反倒是件好事。
  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对于阳虎,无恤倒是想推他一把,让他入赵鞅麾下,发挥点余热也好。
  所以说完这句话后,无恤又加了一句:“小子也是爱其才而忧其德,然岂不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臣下的贤与不肖,不全在其本人,更重要的是在于为主上者如何驾御。在鲁侯、季氏、齐侯处他或许是乱国之贼,但若是父亲能任而用之,或许能成为强邦之臣。”
  “为何如此断言?”
  无恤心中暗道:“因为我记得原本的历史上就是这样的,阳虎相赵,几至于霸!”
  但他最后却拍了个马屁:“正如其言,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父亲乃是少见的贤明雄主,这世间谁不倾心?也唯有父亲能够压制阳虎。”
  在这个时代,能否吸引人才,个人魅力是占有很大比重的,而赵鞅就是个极具魅力的人。当那一日雪原之战,他挥动大旗开始朝齐人反冲时,连赵无恤也热血沸腾,恨不得作为一个开弓的小卒追溯着那高大背影而去。
  阳虎权力欲强,有野心没错;但赵鞅和赵无恤正好能利用他这一点,让他建功立业。这就好比捕猎时,鹰是凶猛的,驯养得宜,是打猎的好帮手;鸽是温驯的,再怎么努力培养,也不可能让它去抓兔子。
  如今也唯有赵鞅,能驯服这只恶鹰。
  赵鞅很满意地笑道:“吾子能学祁黄羊,荐贤不避仇,这是极好的,如此说来,你觉得可以任用阳虎?”
  赵无恤看了垂首不再言的傅叟一眼,说道:“然,可以任用,但永远不要完全信任他!”
  转头咬主人的犬,啄了人眼睛的猎鹰数不胜数,不能不防。
  这话倒是让傅叟的眼睛一亮。
  “君子所言甚是,即便用之,也不可专信。”
  这个道理赵鞅省得,他也下定了决心:“善,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他毕竟对吾等击破齐人有功,暂且先饶他不死,至于日后,依据他的作为再行决定。”
  如今的晋国暗流汹涌,范氏、中行氏与赵鞅死磕,知氏也是虎视眈眈,身为家主,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更明白需要有一流才干的人帮自己击败对手,化解危机。
  董安于务建设,尹铎务守成,邮无正务征伐,傅叟务机变,但赵鞅接下里要翦除小宗、邑大夫等枝叶,还需要一条恶狗。阳虎聪明机智,又为人狠辣,一旦投入赵氏,除了赵鞅和赵无恤外,他竟无人能够依仗,必然像一只獒犬似的疯狂撕咬主人的敌人,正是主持削小宗的不二人选。
  再说,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揽入门下,让他投入别人怀抱,那无疑是多一劲敌,赵鞅也打定主意,即便不用阳虎,也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赵氏的门楣之外!
  ……
  赵鞅追击齐人期间也没睡过几个好觉,今晚又喝了点酒,没一会就困倦了。等结束了问对,赵无恤服侍赵鞅在榻上的虎皮毡上躺下后掀开营帐走了出来,朝守在外面一动不动的郑龙和黑衣卫士们一一点头,随即追上了笼着宽袖看夜景的傅叟,看得出,他是在故意等待赵无恤。
  “傅大夫。”
  无恤走过去,朝这位赵鞅带在身边的谋主行了一礼,今日阳虎的冒尖表现,很让他有危机感吧。
  “见过君子。”傅叟料定赵鞅已经将世子之位许给了赵无恤,加上他近来在西鲁的种种表现,故待之如嫡长子,长拜及地。
  赵无恤避礼道:“傅大夫这是要回营帐?可愿意随小子走走?”
  傅叟一愣:“求之不得。”
  夜幕已然低垂,将所有旗帜染成黑色,赵军的营地位于秦邑外郭,两人走过十几个大帐篷和百余座营火,又避开了夹杂着腐烂和淫靡的战俘营,登上了墙垣,大雪之后是星光灿烂的晴天。
  墙垣上楼阙遮风的位置,有席子和案几,上面有热过的酒和肉食,邢敖佩剑守在这里。
  随着吴国使节团也随赵鞅大军抵达此地,邢敖按照无恤和屈无忌商量好的条件,离开西鲁南下吴国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赵鞅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他对儿子在鲁国养了个妾室的做法倒是很赞同。乐氏女守孝他能理解,但儿子渐渐长大,不能空等着,他还希望抱上孙子呢!
  在国内,今年开春时,长子伯鲁已经和韩氏女成婚,但这对小夫妻似乎过的不太融洽,韩姬一直未有身孕。另外两个儿子生活糜烂,庶女倒是生了几个,但依旧没有子嗣,赵鞅盼着赵无恤早日为赵氏开枝散叶。
  总之,薇的地位甚至得到了赵鞅的默认,邢敖更能放心南下了,这几天他便一直侍奉于赵无恤左近,想要完成自己作为佐吏最后的职责。
  赵无恤请傅叟入座,指点着星空聊开了。
  傅叟方才和赵无恤意见相左,出了营后还是有些忐忑的,他对阳虎实在是比较厌恶和忌惮,建言时带上了自己的偏见。让他没料到的是,赵无恤居然能放下与阳虎的怨愤,主动向赵鞅推荐。若这其中没有隐情的话,这位庶君子的心胸真是和眼前的星空一样宽广了。
  但,再宽广的星空,还是可以被云彩遮挡住的。
  “阳虎的心思叛服不定,就如同流星一样不可捉摸,君子既然认为可用之而不可信之,那应当如何驾驭阳虎呢?”
  “当然是以美食美服待之,以权柄授之,以亲信督之,以君术御之,再以其妻子亲友为质,则可以驾驭住此人。”
  赵无恤也养了不少士,对付过张孟谈,冉求等不同性格的人才,早就有了一套经验,他认为对于阳虎,不需要推心置腹,只需要将他制得死死的。
  傅叟抚掌称善,既然赵无恤对阳虎有如此强的防范之心,看来阳虎不会太过威胁到自己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无恤却恭敬地推过来了一样东西,傅叟接过一看后大惊:“这……这是!”
  他手里是一份布帛制成的契书,密密麻麻写满了篆字,居然是巨野邑一处百户小邑的所有山林水泽农田,以及濮北一片千亩的公地地契,而最让傅叟心动的,则是陶丘侈靡之业的部分抽成。
  “君子这是何意?”契书在手,像是烫手的山芋。
  “这是无恤的一点心意,无恤的许多建议能顺利被父亲采纳,在家中推行,可少不了傅大夫的帮衬。再者,此番大败齐人,傅大夫有参赞之功,诱敌深入,等待天雨雪时破之正是出于君口。父亲那边自有赏赐不说,无恤承蒙大恩,也得有所表示才行,西鲁百废待兴,缺少丝帛金银,故奉上养邑,君及君之子孙世代享之,还望傅大夫笑纳。”
  原来,在赵无恤看来,自己虽然不在国内,但和家臣们的关系也得处理好了,毕竟相隔千里,来回一月,许多事情都会受到延误。他如今有实力,不怕人进谗言,但这样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董安于是赵鞅之下第一人,一切以赵氏利益为中心,无恤想不出有什么能收买他。尹铎本分,极其简朴,送了他也不会收。邮无正不好美食丝帛,只爱军阵之事,无恤有的是主意和他搞好关系。
  最后,只剩下物欲最旺,心思也最为深沉的傅叟了,他心里支持的人选在伯鲁与无恤之间跳来跳去,随赵鞅的倾向而定。这些小恩小惠自然不可能让他为自己所用,但却能搞好两人的关系,尤其是多了阳虎这个不确定因素后。
  傅叟,就是无恤选定的,在晋国内制衡阳虎的绝佳人选!
  果然,推让一番后,傅叟还是将那些契书收入了宽袖之中,毕竟若是拒绝就太不给面子了。
  赵无恤向他敬酒,在席上推杯交盏,两人的关系似乎近了许多,对于最有希望的未来世子,家主,傅叟也是打定主意要讨好的。
  酒过三巡,傅叟却突然叹了口气。
  无恤再三追问,他才说道:“主君和君子都决定任用阳货,可曾考虑过要如何安抚鲁国方面?再过几日,来自鲁城,前来拜见主君的使者就要到了,他们必然会听说阳虎就在赵军中,若是索要,是给还是不给?”
  对于扼杀未来的对手,他并未完全死心。
  无恤淡淡地说道:“阳虎是决不能留在西鲁的,必须去晋国,至于如何操作,我自有主意。”
  赵鞅接纳阳虎之降后要考虑安抚鲁国三桓,而赵无恤也要保证手下的孔门弟子们不要炸窝,毕竟阳虎得罪他们太深。所以他才把冉求,子贡等人统统支开,让他们去负责别处事务了。
  不过无恤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偷梁换柱的主意。
  但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契机。
  就在傅叟还要细问时,城垣下却传来了一阵骚动,那是俘虏营,还有伤病营的位置。
  “怎么回事?”无恤起身眺望,只见火光动摇,人影穿梭不已,下面显然产生了一阵慌乱,却不知原因。
  “莫不是齐卒反叛!?”傅叟轻声说道,齐人中的军吏已经被揪出来分开关押,但齐卒暴动的可能性还是有。只是,在被围栏关押,有稀粥活命,外面弓弩瞄准的情况下,这就有些不明智了。
  无恤派人过去询问,片刻后,邢敖带着一位鹤发童颜,身穿宽大医袍,上面还沾着不少血污的老者回来了。
  无恤眼神好,看的真切,来者正是扁鹊。
  扁鹊自从救治了赵鞅以后,又被赵无恤偶然的“细蛊致病说”留在下宫治病研究,同时帮赵鞅调理身体,被赵氏奉为上宾,任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夫子。
  等到两月前赵鞅出征,扁鹊觉得自己在晋国也呆的够久,便又随着赵兵出来,游历的同时兼任赵氏军医吏。他整天带着几位弟子泡在伤病营里,救死扶伤,活人上百,被视为能活死人白骨的老神仙,威望极高。
  于是两人连忙走下墙垣迎接。
  “夫子,你怎么来了?”
  此时此刻,天气还十分寒冷,扁鹊额头却沾着汗珠。他呼出了一口白气,向赵无恤通告道:“还请君子告知中军佐,速速帅军离开外郭,在郊外驻扎,营地不要太密集。”
  赵无恤闻言,和傅叟对视一眼,从这位赵氏谋主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少见的惊慌。
  “究竟出了何事?”
  扁鹊沉重地摇了摇头道:“营中有变,是疫病,是伤寒!”


第432章 伤寒(上)
  齐人俘虏集中在两处,一个是关押连长、里有司等军吏的营帐,在外郭区内,另一处则是普通兵卒的俘虏营,在秦邑墙垣百步之外。
  当赵无恤这几日里第三次来到这片俘虏营时,却见三三两两面黄肌瘦,衣褐肮脏的齐卒步履蹒跚地从窝棚里出来,驱赶他们的赵兵都蒙上了厚厚的葛麻口罩:这是赵无恤让秦邑妇人连夜缝制的。
  赵兵全副武装,却仍然离这手无寸兵打几人远远的,如避猛虎,赵无恤和身旁的众人也停下了脚步,掩着口鼻,面露厌恶地看着他们。
  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人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就在前夜,对赵兵和俘虏一视同仁的扁鹊巡视时发现,俘虏营中有不少人生病了,他们或体热、或体寒,并大多伴有体痛、呕逆之症。
  其他的疾医还未将这些情况联系到一起,只有经验丰富的医扁鹊当面容凝重了起来,因为这四个都是某种恶疾的病症!
  在认真的诊断后,这个坏消息得到了证实。
  “是伤寒!”
  当听到这句话时,赵无恤感觉自己浑身一阵寒意,就算是骑着骏马,冒着大雪朝密密麻麻的齐军冲锋时,他也没有这种感觉。
  对于古代的传染病,赵无恤在前世有所耳闻,到了春秋时代就变成感同身受了,对于没打过任何预防针的身体来说,这些疾病可谓是对他生命威胁最大的东西。所幸他生而为卿族子弟,从未缺衣少食,身体基础很是不错,后来还多了位出身扁鹊女弟子的未婚妻,平日四季医药从未断绝,即便有小恙也很快就能好。
  但面对伤寒,他,乃至于赵鞅的生命也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乐灵子老早就对他说过:“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
  所谓的“寒疾”,也就是伤寒,整个中古时代都让人闻之色变的恶疾,它是一种传染性的热性病,和后世的非典有些相似,就像燃尽身体一把火,病情较严重,死亡亦很快,正所谓“其死告以六七日之间”。
  既然伤寒对人生命的威胁如此之大,那一旦流行开来,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呢?商周春秋时虽然人口不算密集,还不具备跨地域传播的必要条件,但某国或某城邑爆发伤寒的情况依旧层出不穷。
  《诗·大雅·召旻》是记述周幽王时“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所记便是干旱导致的饥荒和疫灾伤寒的流行。
  又如鲁襄公九年(公元前564年)。春,宋国大火烧毁房屋后紧接着又是疫病,很可能就是伤寒。
  最近的一场大疫则是鲁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郑国都城流行伤寒,连几位大夫都一一死掉,朝中空空如也。
  每次大疫病都十分严重,造成大量人口死亡,正所谓“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
  六千余赵兵,五千余齐人俘虏,还有万余秦邑内外民众,即便只有两成殒命,也有三四千人之多,到时候可能家家戴孝,户户恸哭了。
  这是赵鞅和赵无恤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赵兵一切军事行动都不得不暂停,先解决此事再说。赵无恤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这两日来不断和扁鹊商量对策,巡查兵营和俘虏营。
  这次伤寒的起因不难猜到。
  那位姑布子卿苦苦追寻,却仍旧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子曾云:大兵过后,必有灾年。
  一则,打仗会消耗大量存粮,数万人过境如同蝗虫般破坏农田。二则,正所谓“败绩之军,死者蔽草,尸且万数;饥馑之岁,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
  打仗会死人,死人一多,就会传染疫病。齐人南下,一路留下了不少尸体,雪原一战,双方抛尸近五千人,赵兵又累又乏,哪有气力全部掩埋起来?收敛了赵兵尸首,敌人的集体掩埋了一些,弃之荒野交给豺狼乌鸦吞噬的也不在少数,于是滋生疫病就不为怪。
  伤寒最先发作的是齐人俘虏中间,一来他们经历了长期打作战,也许病根在夷仪就开始潜藏。经过南下长途跋涉,被切断粮道后缺衣少食,身体变弱,疾病自然就乘虚而入了。那一日作战,就有不少连战斗站不稳,矛也拿不动的人直接跪地求降。
  赵兵急着赶到秦邑过夜,所以对这五千人无法及时甄别,那些病患便将伤寒带进了兵营里。
  消灭病症的最好方式,还是防范于未然。
  但直到前日才发觉,已经有些晚了。
  扁鹊的弟子子阳前来迎接赵无恤,子豹贪生怕死,得知是伤寒后居然不顾自己的医者身份,躲到了赵鞅营地附近,只愿照顾大夫们的防治,不愿进俘虏营。
  好在扁鹊的另外两名弟子子阳和子越都有一颗医者心,一人负责一片,分担了医扁鹊的工作负担。
  此时子阳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俘虏营内已经有不少患者,甚至连军营里、县邑里也有不少类似症状,若不加以控制,大规模的疫情应该很快就会出现,而爆发点便是俘虏营!”
  秦邑之民住得较为分散,就算同居一里之中,至少是分门别户。赵无恤为赵兵安排的兵营也较为合理,不仅有足够打通风,每十个营帐还有一个公用的厕所,众人轮流打扫。
  而俘虏就没这待遇了,他们都是拥挤居住在一块儿,整个俘虏营是无数个大小窝棚和围栏组成的,挤了五千余人。脏、乱、拥挤,疫情怎会不爆发?
  看着眼前被驱逐出营地的病症患者,赵无恤满怀忧虑。
  这些齐人俘虏多日来在冰雪里跋涉,吃不饱、穿不暖,对疾病的抵抗力极低,免疫力很差。扁鹊医者仁心,对俘虏也一视同仁,但他带着弟子们熬制的点药汤分到他们头上也只是可怜兮兮的一点,可能今天有了、明天就没了,完全是杯水车薪,聊尽人事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甚至,俘虏们连粮食也没法吃饱——这可是秦邑的粮,供给赵兵尚可,凭什么再多养五千张嘴?毕竟对于这些齐人俘虏的处置之法,赵鞅麾下的家臣们还在争论不休。
  于是赵无恤对子阳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尽人事,安天命,扁鹊夫子和我布置的那些举措,除了病患者必须加以隔离,防止疫病在人群中继续传播这一条外,可都一一实行了?”


第433章 伤寒(中)
  “殷之法,刑弃灰於道者,断其手。”
  赵无恤站在邑寺大堂之上,身穿玄色朝服,背着手威仪十足,看着受自己召唤,聚集起来的邑吏们如是说。
  灰即垃圾,古代城市,尤其是西方城市一直是污水横流,垃圾满街,无论是罗马希腊,还是近代前的巴黎伦敦,随手就扔是常态。但中国情况却有所不同,为了避免疫病传播,古人对公共卫生是非常注意的。早在殷商统治朝歌时,为了维护都城的卫生环境,随便堆积垃圾到路上的要处以砍手的刑罚。
  如今赵无恤又将那条古法搬了出来,掌控战时刑法本就是小司寇的职责之一,无恤在秦邑发生大疫时临时颁布条例完全符合礼法。
  更何况他身份还不止于此:一方面他是此次西鲁互保的盟主,连秦邑大夫在战时也得听其调遣;另一方面,他还是赵卿之子,驻扎在此地的数千赵兵的副统帅。在有心宣传下,雪原一战,赵无恤轻骑逐齐侯,夺得“龙九”大旗的威名已经传遍四周城邑,这对他在战后压制西鲁各邑,凌驾于他们之上有利。
  所以邑吏们对无恤是又尊敬又惧怕,但他一张口便杀气十足,却让众人脸色惨白。
  尤其是孔子门徒秦商和秦非两人,暗道这样照搬殷商苛法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们正要提出一点微弱的抗议,但赵无恤却话音一转:“余也不是桀纣,断其手太过严重,但医扁鹊也说过,此事关系到疫病的传播,不能不加以重视,弃灰於道上者,处以髡刑!”
  作为后世人,赵无恤不喜欢肉刑,秦朝的“弃灰於道上者,黥”还是太重了,反而觉得刮掉头发这种春秋时华夏人极为羞耻,却不会伤害身体的刑罚倒很适用。
  秦邑诸吏们相视点头,觉得可以接受,纷纷同意了。
  “再在邑中弄些草灰、干土,洒于居所内外,要时刻注意保持干净清洁,让里闾的有司们巡视,监督民众勤加洒扫,再通告之,日常多洗澡沐手,注意通风。”
  “唯!”
  “此外我见秦邑公用的溷厕过少,已经让人在每个里巷都新开挖了一个,以垣墙围之,今后都必须到公厕里便溺,街上不得留存脏物,更不许脏水横流,无人管理,在禁令解除期间,违者同样处以髡刑!”
  因为后世的见闻,所以赵无恤对领地的卫生一向十分重视,感谢当年在成乡的统治试验。有一大批的成乡老班底在,那个被治理得干净活泼的小邑的模式甚至能被复制,先前占据的甄、廪丘、郓城都受到了一定影响,卫生条件和城市规划合理了许多。
  所以碰上疫病,赵无恤也不慌乱,而是主动请缨接下了防疫工作,将成乡的模式有条不紊地推而广之,只是增加了强制和军事管制。
  毕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人类只要不像一些奇葩民俗一样以一生不洗澡为优点,都知道讲卫生的好处。但就像后世大学男生宿舍总是肮脏恶臭一般,不强制约束,别指望好习惯自己形成。
  “二三子也不要抱怨什么,医扁鹊已经研究清楚了,污秽是伤寒细蛊存活传播的条件,病魔便在门外,若是不加注意,传到汝等或亲人身上悔之晚矣。总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便是防疫的第一条,卫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邑的属吏们自然只能唯赵无恤之命是从。
  ……
  “第二件事,是隔离与埋葬,一旦发现病症,立刻加以隔离,民籍者入城外的东门里,赵兵入城外的南楼里,俘虏营中的入城西的三里沟。”
  三里沟位于墙垣外三里处,是处沟壑里长满杂草、灌木丛生,原先空无一人的荒地,会给被隔离的俘虏搭建起窝棚和围栏来。而东门里和南楼里两处条件更好些,是坚壁清野时放弃的里闾,至今尚未有民众归去。
  “将彼辈集中在一处,除了给他们医治的疾医外,禁止任何人进入。”
  有了赵无恤的提点后,医扁鹊经过在晋国的一年多研究,已经能确定许多病症都是细蛊通过空气,水传播的。理论能够指导实际,扁鹊和赵无恤都认定,伤寒病患若是不能隔离开来,就会持续传播,即便是死后,不能掩及时埋的话,伤寒也会继续传染。
  正在奋笔记录的秦商一愣:“包括邑民在内?”
  “尤其是邑民,军营和俘虏自然有赵氏家臣来管,邑中就得靠二三子了。”
  这一条的难度有点大,赵兵和俘虏还好说,把他们中的患者集中起来不难,可邑民中的患者要想集中看管就难了,肯定会有家人藏匿出现。
  所以秦非也为难地说道:“若是邑民不愿?为之奈何?”
  “吾宁闻一家人哭,不愿闻全邑人哭!一人瞒藏不报,全家抓捕隔离!若是实在舍不得亲人的,那边一起进隔离营相伴罢!”
  赵无恤扫了一眼秦商和秦非,这两人仅仅是一邑之才,有些孔门典型的迂阔,难怪在后世没有子贡、子路的名声。
  原来,秦邑大夫对疫病畏之如虎,早已六神无主,将政事托付给无恤后,带着家人跑去邑郊一处偏僻猎场避灾去了。赵无恤自无不可,还很欣赏秦邑大夫这种识趣的行为,他乘机将一切邑中事务都接了过来,无论军政,都一手操持,包括对属吏们的管理。
  如果说上次盟会时,赵无恤与秦邑只是同盟者的关系,那么现如今,这里除了礼法上尚不完备外,已经完全姓了赵!
  无恤继续说道:“第三件事,那便是隔离秦邑,短期内禁止邑中的民众出境,同时也要派人分赴西鲁,乃至于濮南各邑,通告本司寇的刑令,督促彼辈执行。”
  是的,秦邑,只是第一个而已!
  他已经意识到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虽然暂时没法痛打齐、卫的落水狗,但这次伤寒也是一口气接管西鲁各邑军政的好机会。反正老爹要在鲁国呆到至少天气好转,他正好借力,给西鲁来场大换血,以防疫为敲门砖,将各邑反对者说成齐人间谍打倒,或诬陷他们得了伤寒加以隔离,在关键位置上换上支持自己的人,慢慢架空各邑大夫和邑宰。
  ……
  时间很快就进入十一月下旬,伤寒的流行干涉不到无恤耍手段,但无恤的防疫工作却也无法阻止疫病的无孔不入。
  和前几日一样,赵无恤结束了越俎代庖的理政,他的车驾缓缓驶出邑寺,朝城外的疫病隔离区开去。
  秦邑的街道行人稀疏,偶有路过的也是行色匆匆,或掩口鼻,或低头疾行。赵兵们已经人人都有的葛麻口罩开始在民间也流行了起来,加上这雾蒙蒙的天气,直让赵无恤一眼看去,还以为这是冬日的帝都呢。
  看着一片萧条的城邑,赵无恤对身边的言偃叹了口气道:“说到底,疫病在发现前已经悄然传播开了,公厕、洒扫清洁等等诸类只是亡羊补牢的细枝末节,医治才是治愈此次伤寒的关键!秦邑现在有医扁鹊及其弟子,这是好事情,但总体还说还是缺人,军医官能照顾过来兵卒,邑内的疾医能管着邑民,但俘虏那边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所以,就在昨天,第一波伤寒开始爆发,俘虏营一日内出了几十个病症。赵无恤去三里沟视察时,正巧看见两辆车开了出来,车上均盖了席子,可无恤也能隐隐看到露出席外的手、脚。不用说,这两辆车上装的必是死去的齐人俘虏了。
  他们的死因相同,都是死于伤寒!
  所以目前的情况仍然是,只要疫病一日不消,邑里就会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淡。而从甄邑等地运来的粮食医药一时半会到不了,邑外俘虏营还是缺医少食,不容乐观。
  幸好因为预防得当,秦邑内尚无太多病患,还没到户户素缟的程度。曾和齐人在雪地上血肉相搏,亲密接触过的赵兵们也扛过了传染的危险日期,大多无事。
  医扁鹊还在赵鞅面前称赞,说多亏了赵无恤,赵兵才能在这场伤寒里没太受影响。
  因为在无恤的建议下,军营已经搬到了人烟空旷的郊外。而且和管理拥挤混乱的战俘营不同,在赵无恤派军吏指导下,赵兵分为几处扎营,营地间井然有序,不用污染过的水源。
  最初时,军中也有几个病症,吓了赵无恤一跳,许多军吏也打着离开军营去其他地方居住的心思,但赵鞅却在营中岿然不动,一副与营地共存亡的架势。
  这让兵卒们感动不已,而军吏们怕赵鞅比秦邑属吏们怕无恤还要多,赵鞅下了命令后,他们便带着兵卒一板一眼地去公厕,还用冰冷的水冲澡保持卫生。加上大战后赵鞅大手一挥,人人得以饱食,他们体力充沛,还是能抵挡住伤寒入体的。
  最后,连病患者也积极配合,主动要求隔离,而扁鹊、子阳、子豹、子越作为赵氏宾客,主要的治疗都集中在这边,所以军营尚稳。
  这个好消息叫无恤松了口气,提了半天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可坏消息接踵而至,吴国使节团住在邑中,但今晨,言偃突然来告知,吴国太子夫差的亲信,专伯鱼也出现了伤寒的症状,而且越发严重起来!
  (PS:就算到了汉唐时期,因为宫城在都城中比例较大,长安洛阳也比同时代的罗马拜占庭街巷更干净,谁敢在皇宫里乱扔垃圾试试?不过等西方人开始变得“文明”,来到满清时的江南,北京时,在笔记和画作上就开始各种吐槽污水横流秀西方人优越感了,殊不知在上古时期,这种情况是反过来的)


第434章 伤寒(下)
  当言偃带着赵无恤进入临时分隔开的居室后,他便发现盖着厚厚被褥的床榻之上,专鲫脸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迹。眼下,他脸色红晕,嘴唇干涸,竟连话也不说了,赵无恤远远地呼唤“伯鱼?”得到的也只是一声咕哝,过了一会,连咕哝都没了。
  前来诊治的扁鹊之徒子豹一脸凝重,在赵无恤询问病情时大摇其头:“从霜降以后,至春分以前,凡有触冒霜露,体中寒即病者,谓之伤寒也。九月十月寒气尚微,为病则轻。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严,为病则重。专大夫的病症来得突然,发作极其猛烈,一日之内居然衰弱到如此程度,是最难诊治的那种。”
  吴国行人屈无忌喃喃地说道:“这么说,是没救了?”
  子豹垂首道:“只能尽人事,安天命。”
  赵无恤发现他戴着厚厚的口罩和葛麻布衣,诊脉时只以丝线缠绕专鲫手腕,这家伙是扁鹊之徒里最怕死的,而不怕死的子越也染了疫病,如今只剩下子阳在陪着扁鹊,还有一批勇敢的疾医出入隔离区,无恤纵然厌恶子豹的怯懦,在这边却不得不依靠他。
  危难见人心,板荡识忠良,诚哉斯言。
  屈无忌知道若是让吴国太子的亲信,乃至于吴王视若义子的专鲫死于外国,他回国后恐怕要受责难,但此事保自己的小命要紧。
  于是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那还是将他快快送到隔离的里闾中去罢。”
  他这意思,是想让专鲫自生自灭了。
  言偃也对疫病十分畏惧,十年前吴国都城爆发疟疾,被吴王亲手放弃,沉入沼泽的生命不在少数,言偃的父母便是在那时候殒命的,孰料此番北上又遇上了这种情况。
  其实并不奇怪,伤寒传染的重点一是多病体弱者,二就是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者。这在赵兵们身上还不明显,晋国和齐鲁差距并不大,但从南方潮湿闷热之地来的吴国人可就受不了了。
  专鲫之前在晋国便三天两头染上小病,所以这个铁打的汉子才一夜之间被病魔削减成了这般模样,面对屈无忌的决定,和伯鱼纵然理念不合,却关系不错的言偃只能叹着气,别过脸去不看专鲫。
  眼见这位吴国勇士的命运就此决定了,但赵无恤却发话了:“按照规矩,疫病患者是一定要移到隔离的里闾中去的,但我不会放弃伯鱼,我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疾医为他诊治!”
  赵无恤知道现在的情形对专伯鱼这样的人来说,根本不是生命。他的生命是开怀大笑,是炭火上烧烤的炙鱼,是双脚下踩踏的隆隆战车。他的生命是手握鱼肠剑,跳着奔放的吴地战舞乘车迎敌,青黑色的纹身在面孔和手臂上反射着阳光。
  此人虽然大大咧咧,与赵无恤还有过些许冲突,但就算冲着他在陶丘遇刺时专鲫示警一事,无恤也会尽量保他活命!
  他这个人,无论是瑕疵之怨,还是滴水之恩,都会一一相报!
  ……
  屈无忌和言偃朝无恤道谢,但对治愈专鲫依然没抱太大的希望。
  其实,伤寒等疫病给屈无忌、秦邑大夫、子阳等士大夫阶层造成的恐惧比给兵卒、庶民造成的还要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疫病面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庶民氓隶,它可不管你是“尊”是“卑”,一视同仁,只要你传染上就有丧命的危险。
  诚然,士大夫们可以请医延治,可按时下之医疗条件,能否治好却也是五五之说。
  赵无恤临走时又嘱咐再三,让吴国人至少在这几天里,改掉喝凉水吃生食的坏习惯,改喝沸水,在无恤的宣传下,这在秦邑已经是避疫常识了。
  他不是神,虽然有后世的一些知识,却也不能变出药石来,更不能立刻不学自通,将后世治疗伤寒温病的知识统统背诵出来。他只是一个有些许生活常识的普通人,以忐忑而不安的心态应对一切,如履薄冰。
  如今赵无恤只能指望一个人,绞尽脑汁将后世非典时期,防疫治疫的一些通用方法说出,供他参考。
  扁鹊,还有后世治疫曾有奇效的古朴中医,如今是阻止伤寒最大的指望了……
  ……
  两日之后,秦邑显得越发萧条,本着疏散人口的思路,赵无恤让一些乡里民众在族长和里长的带领下各自归家,邑内人口更少了。
  爆发的伤寒基本被控制在秦邑附近,偶有传播到甄、廪丘、郿等处也被及时隔离了,但赵无恤还是靠着这“狼来了”引发的恐慌接管了各邑军政,调拨郓城和廪丘赵兵前去军管。而邮无正的五千偏师也谨慎地退回了濮南,固守此地,寒冬雨雪,无论是哪一方势力,仗已经打不下去了。
  但北面齐境的情况却开始变糟,伤寒的源头果然是冻饿不堪的齐卒,当齐侯被陈恒的援军救出后,方至平阴,营中便出现了伤寒症状患者。但齐人全都一心只想归家,隐瞒不报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于是乎,齐侯为了安抚人心,解散了一批离家较近的齐卒,其余人先行带回临淄再说。
  这个错误让齐侯后悔了好几年。
  短短半旬时间,伤寒症状已经在平阴附近传播开来,隔离和疏散已经不可能了,大规模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据说齐侯也不得不让高张停兵济水以北,自己则跑回临淄瑟瑟发抖。
  不过赵无恤也顾不上幸灾乐祸,因为依靠他和扁鹊的合作,成功防止了疫病的向外扩散,但对于已经爆发病症的群体,却依旧一筹莫展。伤寒,这毕竟是绵延千年,扁鹊、华佗、张仲景无数名医耗尽心血研究治疗的恶疾,纵然扁鹊有了“细蛊致病说”这一理论利器辅助,又怎能一两日就宣告破解?
  所以从隔离区拉尸体出来的辎车却越来越频繁,乱葬岗上的坟堆也与日俱增,疾医们对此一筹莫展,只有扁鹊仍然带着弟子在尝试各种药物。
  当恐慌与日俱增时,某种声音渐渐抬头。
  “不如将齐俘尽坑之!”在赵营议事时,阳虎如是建议,在引发一片哗然的同时,居然赢得了不少军吏的赞同。
  “杀俘不祥。”赵无恤狠狠瞪了阳虎一眼,但这并未让阳虎退缩。
  “诚如小司寇所言,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只要将疫病的源头齐卒统统断绝掩埋,则伤寒自消。”阳虎却对赵无恤摇了摇头,那意思大概是自己也无可奈何,此人心狠手辣,为富不仁,大概觉得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吧。
  甚至连赵无恤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法子,一劳永逸。也难怪赵鞅开始颦眉思索,开始犹豫了,在他和军吏们眼中,雪原之战杀五千齐人是杀,战后杀五千齐人也是杀,有何区别言?
  “区别很大,若真的实行,赵氏的名声就彻底坏透了!”无论是从现实利益角度,还是他那颗来自后世的心,赵无恤现在不允许,以后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为这是各国还守着礼法底线的春秋,不是动辄斩首数万十万的战国,在多数人的意识里,战时的杀伤则可,但战后的坑卒却是万万没法接受的。而且屠杀的刀锋一开,就会传染,就会让整个中夏黎民提前进入万劫不复的年代!
  在赵无恤的意识里,对外征服拓土这样做尚可以理解,但同文同种的内战,如果有更好的法子解决,需要打这么狠,这么绝么?
  保下那些齐卒的命,虽然累了一点,代价大了一点,但至少不会在入睡时,还被五千冤死的亡魂纠缠不休。若是能成功留下半数人的性命,在这个救命之恩大如天的时代里,将他们驱赶回晋国填充赵氏晋阳,或许不无可能。
  于是赵无恤掷地有声,驳斥阳虎的建议:“若是杀俘,到时候齐侯一定会在国内大肆宣扬赵氏的残暴,至少五千户齐人将成为吾等永远的死敌。晋国卿大夫、鲁国乃至于中夏诸侯都会加以诟病,将赵氏视为返夷狄,此战带来的政治优势将化为乌有。”
  无恤说的有理,营帐内所有人都沉吟了。
  “然,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决不能肆意屠戮!”
  大帐被掀开,医扁鹊走了进来,这几天里他带着弟子没日没夜的诊治伤病,研究哪种药物对付伤寒最为有效。
  在赵鞅和阳虎等人眼中,齐国的俘虏或许是可有可无的人质、被掳掠的财物,甚至是未来潜在的敌人。可在医扁鹊眼里,他们和赵兵、邑民,乃至于在场的众位士大夫一样,都是天生的烝民,其生命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都是值得挽救的对象。
  鹤发童颜的老医者就这么站在大帐门口,他方才是顶着戈矛剑戟走进来的,染上了鲜血污迹的医袍上仿佛闪着圣洁的光,竟无人敢阻拦。他是医者仁心,是众人活命的救星,更是赵鞅特别规定,走到哪儿都不需要通报的特殊宾客。
  扁鹊的下一句话,彻底扭转了整个局面:“老朽与众弟子彻夜不眠,研制对症之药,已经初见成效,只要给我足够的药材,我便能让伤寒止步于战俘营之内,染病之人也能陆续康复,若是不能,甘愿受中军佐军法处置,以我之血换昊天仁德,放过斯民!”
  “善!大善!”赵鞅大喜,呵斥了阳虎,让他休要再提杀俘之事。
  赵无恤也真正意识到,阳虎这个人,他能提出很多精妙的手段,目光却看得不够长远。在去年的鲁城之乱里无恤就隐约发现了,有急功近利而无远见,这就是阳虎的硬伤!
  所以赵氏可使之为酷吏勇将,却不可以让他做一把手。与此同时,赵无恤也想起来,不如就乘着这个机会,彻底解决阳虎的身份问题。
  于是他站出来为阳虎说项:“父亲,还请不要责怪阳子,此建言只是无心之举。”
  无恤定定地看着健康活泼的,向他投来感激——至少看上去是感激目光的阳虎,淡淡地说道:“阳子这是病了,需要隔离诊治。”


第435章 青丘九尾
  十二月初,宋国商丘。
  宋国最璀璨的鲛珠,宋公的宝贝女儿南子风采依旧,因为宫中烧着炭火极其暖和,所以她只穿着合身的紫色罗衫,慵懒地斜坐在榻上,乌黑的明眸里闪着笑意,勾人魂魄。
  而对面坐着的,则是作为宋国六卿之一的乐溷,乐溷字子明,他模样不差,继承了司城乐氏那中正的面容,却远未达到南子的要求。
  可悲的是,他也没有学会他父亲,乃至于其妹乐灵子的稳重和低调节俭,他性格跳脱,穿着金色的狐皮裘,玄色的朝服和高冠立于发髻之上,怎么看都像一夜致富的贪婪商贾。今日借口十二月初殷历新年进宫前来拜见,说是要代替舍妹月乐灵子传话,有好消息要告知于公女。
  其实,南子消息灵通的程度远超作为宋国六卿之一的乐溷,他今日要说什么南子早已明了。
  自打齐晋开战,卫国和西鲁也相继卷了进来后,南子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偷父亲的批奏看。她一来希望能看到卫侯暴死军中的消息,二来又忍不住关心赵无恤那边的最新动向。
  齐国将攻西鲁的叫嚣一度让南子心忧,左思右想觉得此战如同以石击卵,赵无恤必败无疑。这一年多来的成就将化为乌有,南子顿时心如死灰,看来此人指望不上了。
  她恼怒之余,时常独自大骂赵无恤不会玩弄权谋,四处树敌落得如此下场,摔碎一地甄瓷泄愤后,又不免为他担忧起来。
  之后情势异变,齐人真正主攻的方向是夷仪,西鲁得以保全,赵无恤还将各邑大夫纠合在了一起,虽然在宋国,乐大心等人骂赵无恤此举乃是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的不臣之举,宋公应当讨伐之。但南子却很喜欢,她一边在心里大赞这是一招妙棋,一面兴冲冲地希望晋国赵氏,还有赵无恤在攻略卫国濮南后能陷没濮阳,甚至灭亡卫国社稷,那时她的婚约就可以自动解除了。
  可让她失望的是,卫国左右两军几乎毫发无损,卫侯甚至还有空让人来送冬至的礼物,然后全部被南子扔到了窗扉外。
  同时她也清楚,赵无恤打击卫国只是顺便为之,此人才不会为了她的事情去执意冒险,这让控制欲极强的南子辗转反侧。
  到了齐侯攻陷夷仪,回头和卫军一起找赵兵的不痛快时,南子哭笑不得,觉得赵氏父子手段一般,绕了个圈,又回到被齐人压碎的险境里去了,甚至可能连晋国赵氏也搭进去。
  但南子又想:“他若是失败遁入宋国,我倒是可以看在乐灵子,还有两人过去一年的合作上庇护他。”虽然此人模样不算俊美,却有一份公子朝等以色事君者没有的昂扬,隐隐让南子心动。
  甚至可以将其收为幕下之宾,看看到时候,他还能否像那一夜般坐怀而不乱。
  在床榻上同时享用闺蜜及其夫君,也是极为刺激的体验,虽然南子未经人事,只是年幼时与乐灵子玩过些半真半假的游戏。但身处宫闱的她对这等事情却不陌生,宋公便一次喜欢传唤两名夫人共同侍寝。想到这里,南子竟有些期待,唇角露出了一丝笑。
  她随即又想到好日子不长,至多能在出嫁前给卫侯戴一顶大大的绿帽,用这种行为嘲笑下公室联姻的荒谬而已,不免有些泄气。
  之后今天,南子一直在等待赵氏败绩的消息,可到了前日,偷偷翻开那份最新的奏报后,她的满腔哀怨尽去,只剩下震惊和佩服了。
  ……
  “当时齐侯正在向北撤离,却被从后袭击,那可是四万之众,足足有商丘的民众数量多。据说又累又饿的齐人几乎未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而如虎如罴的赵兵则高呼天命玄鸟!彼辈沿着午道,顺着大野泽湖岸追亡逐北,穿越被齐人烧焦的乡鄙里闾,皮鞮沾满血泥,甲胄染成红色。晋国中军佐坐镇中军,司马虎会指挥前锋,温地大子统领负责右翼,但胜利的关键在于左翼。彼辈像长矛穿透熟透的瓜瓠般击穿齐国中军,人人皆像咆哮的人面马身之神(见《山海经》)。公女可知左翼由谁人带领?”
  “莫非是赵氏的君子,司城乐氏的女婿,鲁国的小司寇,赵无恤?”
  南子的声音仿佛优美的华章,听得乐溷兴高采烈,见高贵骄傲的南子笑吟吟地接口,便高兴地说道:“然也,此战连齐侯的龙九大旗也被俘获,齐军大败,赵军大胜!”
  他又强调了一遍:“至于那前锋,则是以我乐氏领地上的募兵为主力,组成的赵氏武卒!”
  乐溷将妹婿赵无恤的功绩当成了自己的,今天和南子见面后就在那里炫耀,仿佛是他在濮水打了一场辉煌的胜仗,要向南子邀功一般。
  “他或许不单单是炫耀,也是想借助赵氏的胜利,增强司城乐氏的地位。顺便说服父亲与晋国,与赵氏联盟,共同攻齐为被刺杀的乐祁复仇。”南子心中暗暗猜测,以如今的形势看,这是很有希望的。
  司城乐氏现在是南子的盟友,避免她嫁给求婚迫切的卫侯的重要棋子之一,虽然远不如赵无恤有用。所以她只能收起对眼前之人的鄙夷,面含迷人的微笑与他对话,应和那些她前几日便知晓得清清楚楚的传闻,同时也略施小计,将此人迷得神魂颠倒,将南子不甚明了的许多细节一一道出。
  所以南子听着赵无恤的节节胜利,竟然也感同身受,就这一点来看,她和乐溷还是很有共同话题的。
  但南子厌恶鄙夷乐溷,能让她看得上眼,并且赞许的男子可不多。
  她已经不是一年半前那个手段单一,甚至无法将赵无恤引诱上当的“幼弱”公女了。她的身段愈加饱满圆润,就如同一朵成熟的果儿,让任何看过她一眼的男子都垂涎欲滴。
  她将自己傲然的性情掩藏了起来,在宋公面前是乖巧可爱的小女儿,在卿大夫面前是高贵优雅的公女,在她们夫人面前则是对一切无聊的宫闱流言都好奇不已,听到士人名字都会脸红的少女……
  传闻古青丘国有九尾狐,媚人之术千变万化,南子有时候也傲然以青丘九尾自居,为自己的容貌,自己的身段,自己的手腕而自豪。
  更多的时刻,她只愿意观看卿大夫和公子公孙们在她深衣长坠后争抢捧起衣角的可笑模样,亦或者用一个微笑,一个媚眼,乃至于不动声色的哀怜来驱使他们为自己流血流汗,以达到目的。
  她的真面目,只在与赵无恤的信件中才流露一二,因为那一夜,他已经看透了她的本质。
  ……
  没多久,满心以为自己讨好了公女的乐溷告辞了,而南子仿佛送别他一般,打开帷幕,在窗扉旁立了许久。
  兴奋之后,随着而来的是心里的空落落。
  一如商丘宋宫里下起的雪。
  雪花纷飞,如回忆一般轻柔而沉默。楼阁下面的苑囿里,积雪已然很深,盖住枯草,为持戟的宋宫侍卫们披上洁白的外衣,压弯了矮树枝头。眼前的美景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惊讶于那份不属于人间的宁静。雪花飘啊飘,悠远的暗香与孤寂,它们沉甸甸、不受打扰地着陆。这种纯粹令南子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摸着那枚从赵无恤处截留的玉环,想起童年里纯真的冬日。
  她是宋公里最漂亮的女儿,备受宠爱之余也备受嫉恨,母亲为保护她死于宫闱斗争,这造就了南子的性格。她不得不擦干眼泪在父亲面前微笑,装作懵懂无知,学习那些蛇蝎手段,这才存活至今,如今宋公最宠爱的夫人也得仰她鼻息。
  随着年龄增长,她本希望能像齐桓公的女儿齐姜一样,许给一位晋文公一般的霸主,帮助他成就伟业,结果却是嫁给龌龊的卫侯,这依然是宫闱里算计的结果,宋公最宠爱的夫人将自己女儿送去了强大的吴国,却将她推进火坑,还美其名曰宋与卫较近。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大玩笑,她满心以为自己的歌谣将于兹开始,却不料到如今已几乎结束。
  “一切还尤未可知。”她抚着玉环暗暗咬牙切齿。
  如今听着乐溷对赵无恤那歌谣般的赞誉,那场雪原之战太重要了,南子又是羡慕憧憬,又是心怀向往。在南子想来,几乎能与城濮,与鄢陵,与鞍,与平阴等战役相提并论了。可以算作晋国重新定霸之战,只要晋国不突然内崩,齐侯的霸业算是要终止了。
  既然齐国大败,那么卫国的请降和分割也不远了吧,到时候赵无恤说服他那做晋国中军佐的父亲禁止卫国与宋联姻,卫侯还敢不从?
  而她一直盼望的“晋文公”,似乎已经找到了,虽然两人的身份依旧是无法逾越的难关。
  南子心情慢慢好转,她露出了笑意,开始把玩手里的禺支玉环。这是赵无恤的珍宝,上一个持有者则是他的姐姐季嬴,南子闲来无事时,就喜欢去商丘古老的守藏室里搜检竹书铭文,深究这里边的故事和隐情,如今已经初见眉目。
  ……
  这之后几天,南子依旧每天打探和赵无恤有关的消息,但她一直期待的赵氏攻卫没有发生,反倒传来西鲁发生了伤寒大疫的噩耗,这让南子如坠入冰窟。
  “这不公平!”看起来顺利的计划又一次被昊天制造的意外打破。
  接下来,有客人不请自到,乐灵子不顾礼制的约束主动进宫,她在雪地里深深拜了下去,恳求南子能动用宫中药库里的一些药材,送去给伤寒爆发的地点秦邑。
  听说神医扁鹊在那边,南子心里松了口气,但青丘九尾故态复萌,她故作为难地颦眉道:“麻黃、生姜、葛根?数量还不少,这便是你的夫子医扁鹊开出的药方?”


第436章 医者心
  “恩,这宋国送来的麻黄不错,看得出是灵子用心挑选过的。”
  鲁侯宋九年,充满战争和死亡的十一月疏忽而过,等到秦邑疫情蔓延得到缓解,人心初安时,十二月也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赵无恤让人腾出邑寺一角,让扁鹊进行调配药物的医馆内,扁鹊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刚从宋国快马传车送来的药材。站在他身后的有大弟子子阳,还有伤寒病症初愈,也来帮忙煎药的子越,最后是缩着手尴尬地跪在一旁的子豹。
  “子豹,你也不必来求我,为医者,纵有医术,若无救人为先的医德亦不可为良医,你走罢,自从以后,为师身边再无你容身之地!”
  扁鹊毫不留情,子豹为自己在疫病最严重时的退缩付出了代价,他跪拜稽首,然后擦着泪失魂落魄地走了。
  医扁鹊却顾不上理会这位被驱逐的弟子,他依然忙碌在医治伤寒的第一线,每天忙碌不已。预防喝的桂枝汤还好说,统一调配即可,但治疗用的麻黄汤却要麻烦些,得根据发病的不同症状微调。
  扁鹊的语速极快:“麻黄汤,麻黃三两去节,桂枝二两去皮,杏仁七十枚去皮尖,甘草一两炙之,加水入陶釜煎之,去渣后温服。”
  他又强调道:“麻黄热性,唯冬时正伤寒无汗者用之,若春夏则不可轻用,服之必发斑发黄,如服者,要加凉性的石膏,知母,黄苓……”
  “夫子大可不必担忧,不用等到明年开春,秦邑的伤寒一定能消除!”来者却是赵无恤,这些天,他每天来拜访扁鹊,都会带来一个或几个好消息。
  在经历了十来天紧张和人心惶惶,在付出了百余邑民、赵兵,还有两三百齐人俘虏的生命后,伤寒的传播已经得到了遏制。
  事实证明,赵无恤的各种举措在防止伤寒传播上是行之有效的,秦邑、兵营里没有再出现伤寒患者,而俘虏营里的患者和隔离区内的死亡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桂枝,麻黃,葛根等等药材汤饮,是扁鹊和弟子们经过长期的钻研和实验,配置出预防伤寒,乃至于缓解症状的药方。就是治疗时间较长,用药量较大,整个秦邑的府库翻得底朝天,也不够一半。
  于是赵无恤在征调西鲁各邑的药库的同时,甚至还写信向曲阜的孔丘,曹国的曹伯,乃至于宋国的司城乐氏请求药物支援。
  以上几处基本都得到了好的反馈:鲁侯近来十分信任,据说有望登上大宗伯之位的孔丘是第一个回应的人。虽然他已经听闻赵氏接纳了阳虎,但一来时间尚短不知真假,二来信息传播有误,他还以为是“俘获”。所以在积极劝说鲁侯打开公宫私库支援西鲁赢取民心外,还请赵无恤尽快将阳虎送到曲阜正法。
  曹伯被卫国王孙贾击败,灰溜溜退回了洮邑,最后还得靠邮无正解围,感觉颜面大失。但他依旧想要笙窦邑和雷泽—历山以南的土地,所以曹国那边除了子贡东拼西凑地买了一些药材外,曹国也有提供,还派了不少疾医过来。
  更让赵无恤欣慰的还有宋国处,宋伯因为与卫国尚且存在的姻亲关系,以及乐大心、五公子等人的谗言,竟然拒绝支援,但也未阻止卿大夫们自发的支持。
  毕竟在邻国遭遇疫病灾荒时,向其伸出援助之手本就是诸夏邦国的一项优良传统,所以才有晋惠公时晋国大饥,秦国运粟米支援的“泛舟之役”。当年宋国遇到了大火,晋国甚至还主持诸侯开会,调拨人力物力加以救助。
  于是在南子的帮助下,乐灵子的主持下,司城乐氏也将商丘几乎所有医馆的药材抽调一空,送到秦邑处,解了赵无恤的燃眉之急,他更有信心在这个月内让伤寒在控制的几个邑里绝迹了!
  ……
  一包又一包用劣质麻纸包裹的药材被装上辎车,分别运往邑中的散药棚,还有兵营、战俘营、隔离区那边去了,这是纸张一个新颖的用途。
  扁鹊也坐到了一辆装了一半药材的辎车上,笑吟吟地说道:“赵小君子也不用每日都来吹捧老朽,你的防治之法才是救了千户万户的好法子,我的麻黄汤,只是把已经被大小司命看中的人牵回来罢了。”
  这么直白地说自己能活死人白骨真的好么?赵无恤知道扁鹊平日也是个喜欢调笑小辈的老不修,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对这位不顾劳顿,每日奋战在防疫第一线的医家祖宗,再怎么尊崇都不为过。
  扁鹊这几日累得够呛,此番回邑,还是被赵无恤和他的几名弟子强行劝回来的,扁鹊若是倒了,那整个秦邑的希望也就暗淡下去了。
  最后,赵无恤依然旧话重提,代表赵鞅挽留医扁鹊。
  此番治愈秦邑后,医扁鹊就要离开赵氏,继续他的游历去了,他去意已决,赵鞅苦劝也无法阻止其成行。
  面对赵无恤的挽留,医扁鹊收起了调笑,微微摇头道:“上古之时,民有疾,而未知药石,神农氏始尝遍百草滋味,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以医术神而化之,遂用文字记下药性以疗万民,而医道自此始矣。”
  “灵鹊兆喜,故名扁鹊,扁鹊不是一个人,而是世代相传的名号,传闻就是从神农氏时流传下来的。故老朽想学医者之祖神农氏,游历天下,察尽万病。”
  赵无恤肃然起敬,但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神农尝百草而死于毒,扁鹊他会不会……
  但这位老医者却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他已经沉浸进自己的事业里去了。
  “鲁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冬,郑国大疫。当时老朽就在那儿,伤寒流行,郑国大夫数人染病夭昏而死,民众流离死于道者数不胜数,其苦楚、绝望,我知之。方今天下,类似的情形遍布四海,天生烝民,还在等着老朽去扶救,怎么在安逸的宫室里枯坐?”
  赵无恤不再劝了,他劝不住这份流传数代“扁鹊”的理想。在历史上的春秋末期,无数这样的先贤智者,老子、扁鹊、孔子,他们流亡,他们行走,走过苦难的土地。或在大时代里思索终极问题,或在考虑社会的维系之道,亦或是用自己的医术来治愈天下,最终造就了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内核。
  但也不能让扁鹊就这么走了。
  “可小子还有许多东西要跟夫子学。”
  医扁鹊哈哈大笑:“灵子要和我学医术,你又能和我学什么?治国之法么?”
  “然!”赵无恤大声说道。
  “我正是要和夫子学医者心,以治天下疾!”
  扁鹊抚须的手停了,他那两名伺候在侧的弟子也面面相觑,然后看向赵无恤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学医者心,以治天下疾,此言掷地有声,却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说的,但从无恤口中说出,却没有太多违和感。
  扁鹊张口欲言数次,最后仰天叹息:“善,好大的口气,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这果然是赵小君子的壮志,西鲁的万民有福了!其实就老朽亲眼所见,这算是中原最好的地方了,有刑法秩序约束,轻徭薄赋,民众有葛麻之暖,有粟麦之饱,连肆虐多年的盗贼都被扫清了。虽然大战后百废待兴,伤寒流行,但来年春天,小君子定然能将此地治理为又一处乐土。所以,老朽何必留在此地?还是去更需要我的地方去罢!”
  无恤诚恳地请求道:“夫子执意要走,小子不敢强留。可既然传说中,神农氏曾用文字记下药性以疗万民,而医道自此始,那夫子此番在下宫钻研细蛊致病说,又在这场西鲁伤寒中开出了治病良方。可否将伤寒的原理、防疫、治疗之法书于竹简与纸张上交予无恤和灵子?也好让世间医者修习,让以后伤寒疫症不再使千室灭门,这份效果,可不比夫子走遍九州要差!”
  扁鹊思索片刻后抚掌同意:“然,这是个极好的主意,待秦邑疫病绝迹后,我便花些时间,写一份医书出来,将副本留给小君子和灵子,简本传给与我一同治疫的疾医们,就叫……”他开始思索起医书的名字来。
  无恤道:“就叫《伤寒杂病论》何如?”
  “可!如此一来,除了伤寒外,其他温病也可以叙述一番。”
  两人商量妥当后,扁鹊便催着御者启程了,这会他休息了一天,心里记挂着患者,所以又要马不停蹄地去巡查隔离区。
  走之前,他又感慨道:“‘扁鹊’之号,非有医者仁心,不避苦寒辛劳者不能任之,我有弟子数名,子豹好逸恶劳,已经不能继承此业。而灵子是女子,迟早要与你成婚,也不可能。悲呼,也不知老朽百年之后,还能否有人继承此业?”
  看着这位老医者,如今秦邑的“昊天使者”远去,无恤回头,却看到被他遗弃的徒弟子豹有些低落的站在身后。
  ……
  子豹的医术是有的,却没有扁鹊和其他弟子那般奋不顾身治疗万民的仁心和勇气。赵无恤虽然敬佩扁鹊,却也不指望人人有那种道德典范,子豹虽然德行不过关,但赵氏如今急需人才,尤其是医术上的人才,在晋国下宫,或者在西鲁作为扁鹊的替代品,当一个专门负责赵氏贵族生命安全的医官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能下到基层救治民众的人,赵无恤觉得自己还得使些手段,再留下一名扁鹊的弟子,子阳恐怕留不住,但子越恰恰是鲁国须句人,或许有机会。
  子豹知道自己不愁出路,本来以后再不用和医扁鹊周游列国,去受尽苦楚,子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在西鲁充当医官之首,自有大量俸禄,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空落落的……此刻,却听赵无恤对他说道:
  “余还有一事要告知你,之前阳虎患病,不是交予你来救治的么?”
  “唯!”
  子豹一个激灵,那也是一件蹊跷事,那日在大帐中,赵无恤突然宣布阳虎染上了疫病,不由分说将他塞给了子豹,让他专门找一处隔离的民居治疗。
  可子豹却一眼就知道,阳虎健康得很,根本就没病啊,这该怎么治疗!
  莫非,莫非是在暗示,要他给阳虎配置一杯鸩酒?
  但似乎也不是,阳虎被隔离后依然好吃好喝的,只是从外人的视线里消失了而已。昨夜赵卿还和赵小司寇来与他商谈事情,很晚才离开,期间还屏蔽了子豹,他也是一夜未见阳虎了,不知现在如何了?
  赵无恤下一句话让子豹魂飞魄散,汗水从额头潺潺流下。
  “就在昨夜,阳虎患病死了,日后若有人问起,你就告知他们,是你亲眼看见阳虎治疗无果,死于伤寒的,可明白了!?”


第437章 时也运也
  当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时,雪已经不再下了,只是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暖和的居室内,赵无恤由身段纤细的伯芈帮忙穿上深衣广袖,少女从背后满怀而抱,在为他系上帛带时两人肌肤相亲,她不由有些喘息,脸色顿时红了起来。
  上个月她来了秦邑,本意是照料无恤起居,却不巧赶上了疫病爆发。赵无恤本打算立刻将她送走,谁知这个小女子竟然执拗地表示要和无恤,还有她弟弟呆在一起。无恤祥装动怒也赶不走她,只能将她留在居室内,轻易不许出门,每日必饮预防伤寒的药汤。
  此女有情,赵无恤也不能无义,他看着铜鉴里两人重合的身影,抚着她光滑的手背说道:
  “这伤寒与其他瘟疫不同,正如医者们所言,从霜降以后,至春分以前是伤寒的高发期。九月十月寒气尚微,为病则轻。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严,为病则重。你要牢牢记着这句话,你与阿敖早年受了不少苦冻,有深冬体寒的毛病,所以在居室内也要多穿些裘衣,将炭火烧暖和点才行,但也不要忘了开窗,通一通气。”
  出于后世习惯,对自己的女人,虽然并未达到“深爱”的程度,赵无恤还是十分爱护的,这让伯芈感动不已,欠身道:“下妾省得。”
  无恤又摇着头说道:“天气久冻,这即是坏事,也是好事,一方面容易触冒霜露,体中寒即病。但另一方面,也省得天气突然转暖后,又有新的疫病并发症流行,造成冬温,这些医术上的事情真是复杂无比,无法以常理度之。”
  一身洁白深衣,衬得头发格外黝黑的伯芈掩口笑了:“下妾可听外边的人说了,如今此邑最懂医理的人,除却医扁鹊之外,就要数君子了。”
  对此谬赞,赵无恤笑而不语。
  伯芈为赵无恤系紧了帛带,瞧了一眼佩在下裳的玉玦,这是司城乐氏的“不贪之玉”,是赵无恤作为乐氏女婿的代表,常系腰间。但那枚君女相赠的玉环,却是许久未见过了,听闻当年君子与君女最为亲善,离开晋国这一年半载,纵使君女再忙碌,也会不时念叨起自家阿弟,君子莫非忙于政事,已经忘了自己的阿姊不成?
  眼见赵无恤穿上鞋履将要出门,她这才像一只白蝴蝶般拜倒在地,关切地说道:“下妾听闻,住在邑寺官署里的一位宾客竟也因为伤寒而故去了,真是吓人,君子整日在外,可得当心些。”
  伯芈和她的阿弟邢敖在家族失封后曾沦为隶臣妾,差点还给死人陪葬,所以社会底层的事情几乎样样经历过。晋国旧绛因为地势的缘故环境比较差,几年前也有疫病从那边传来,让新绛死了数百人。
  那时候伯芈也已记事了,和大多数人一样,那一年的人心惶惶,还有隶臣妾们不时被抬走的,长满黑色斑点的尸体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所以在秦邑又遇疫病后,她这些天来一直担惊受怕,倒不是为自己担忧,而是担心每天在外的赵无恤和阿弟邢敖会染上伤寒,遭遇不幸。
  赵无恤一时没反应过来,偏着头想了一会才道:“你说的应该是阳虎……悲呼,此人也是个治国之英才,乱国之奸雄,居然死在一场疫病里,真是时也,运也。”
  虽然阳虎之“死”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之的地方,但赵无恤以上的话却是真心实意的。要想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名字,只有才能是不够的,时运也很重要。
  在这科学技术依然蒙昧的时代,能在大疫里不染病,除了有效的防治外,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运气。
  齐国的勇士东郭书就没这运气,病症一来,他前一日还在狱中继续痛骂阳虎出卖他,可第二日就嗝屁了。送牢饭的人只看到一具像小山一样高大的尸体横倒地上,还以为他是装的。
  相反,吴国人专伯鱼就是个有时运的人,据说他老爹专诸刺王僚时连彗星都引下来了,或许他沾了几分光。又或者如吴国人们自己认为的,鱼肠剑杀意血气太重,连少司命都怕,所以才放过了专鲫。当时连赵无恤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愣是挺过来了,这几天已经开始下榻走动了。
  同样有时运的还有赵鞅,老头子前年一度中风昏迷,要是乐灵子不在身旁照料,要是扁鹊再晚赶到一天,恐怕就凶多吉少了。此次秦邑疫病,赵鞅每日照常巡查兵营,还不时去外面跑马,却跟没事人似的。
  至于赵无恤自己……
  尽管没有后世打过各种预防针的身体,但他却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
  “我是这时代最不一样的人。”
  他要带着报复的怒焰回到晋国,叫晋卿们俯首称臣;他要再次捧起季嬴纤细的手,对她一诉衷肠;他要教给小公输班后世的极尽机巧,与孔子探讨修齐治平之道,和扁鹊学医者心,甚至还想与老子谈谈太一生水,在庄子诞生前于白纸的一角偷偷写下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满足一下自己的恶趣味……
  他要让自己在西鲁种下的文明之种生根发芽,根基遍布天下,最后与时代融为一体,让后人分不清什么是后世乱入,什么是土生土长。
  他还要在生命老去时抚着膝下的孙儿,指着一个不一样的赫赫华夏,给他讲述天命玄鸟的传说……
  所以,他才不会,也不能轻易死去。
  比起货真价实的他,后世的“穿越者”王莽、刘秀算个啥?
  “也许我才是穿梭时空的大魔导师,命运之子,手握时运。”
  于是赵无恤对伯芈笑道:“你放心,我的时运可没阳虎那么差劲,你方才不也说了么,我虽然不通医术,但除了扁鹊外,我也算个懂医理的人,知道如何规避疫病,保护好自己和你阿弟。何况疫病的传染已经停止,连扁鹊都闲下来开始书写《伤寒杂病论》了,所以且安心,好好在家中等我归来。”
  ……
  今日赵鞅要在邑寺议事,赵无恤出来时,他的佐吏阚止就在外面的戎车下垂手等待他。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自从秦邑大疫以来,赵无恤对这个阚邑宰之子越发刮目相看了。
  和扁鹊通过此次伤寒流行辨识弟子中谁不值得托付衣钵一样,赵无恤也有意无意地借此机会考察了下自己的属吏家臣们。
  其中要数阚止的表现最好,俘虏营和兵营自然不归他管,但秦邑事务,赵无恤却很大程度上交给了他。他也很珍惜机会,不但以严吏的形象驱使秦邑的基层属吏负责拉运、掩埋尸体,而且日夜带人巡行邑中,防止民众生乱,还亲自到散药棚分发汤药,安抚人心。
  前两者倒也罢了,最后一条实非常人能做出来的,因为一旦深入基层,就多了几份染上伤寒的可能性。
  所以,不管深入疫区、发药救民的举动是为了民众着想也好,是为了抬高自家的名声,不惜身也要让赵无恤欣赏也罢。无恤都已经决定了,阚止是值得托付重任之人,此战过后,可以放心地将他提拔到监察之职。
  所以这次阳虎之“死”,赵无恤请示过赵鞅后,故意婉拒了子贡要亲自北来送药的请求。连平日不离身边的公西赤,也被他谴到南方的雷泽、历山去祭祀雷神尧舜,祈祷让疫病早日过去……
  至于冉求,在雪原之战后,他依然带着鸳鸯阵亭卒,被派去继续监视盗跖。
  盗跖和手下群盗可没少剥齐人衣物回去,这些天送来的消息,大野泽群盗有因为出现伤寒而尽数病死的,但东山岛上的大股群盗却没有什么伤寒爆发的消息。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冉求也汇报清楚了,缘故有二:在万余民众投靠了张孟谈主持的郓城后,大野泽越发显得地广人稀,缺少疫病传播的必要条件——集中的人口。湖边沼泽林立,湖内岛屿星罗棋布,放到往常,这是造成贫寒穷苦的原因,而眼下却反而成了断绝疫病传播的天然屏障,此其一。
  盗跖非良善之辈,大野泽尽管缺少医药,可为了自保,当手下人里出现伤寒患者时,他们一般将其都丢到沼泽里沉掉。此举和阳虎前些天的建议相似,虽说无情,却也有效地避免了疫情传播,所以盗跖的实力大半保全。
  盗跖的事且先不提,总之,赵无恤手下隐隐形成规模的孔门一系家臣基本不在,方便他将孔门仇敌阳虎安置妥当,这一切就由与子贡并不十分友善的阚止来主持。
  蹬车后,赵无恤问他:“阳虎的后事可办妥了?”
  “那具尸体已经借口防治传播伤寒埋葬了。”
  “秦邑众人什么反应?”
  阚止恭敬地说道:“阳虎之死让孔子之徒秦商和秦非两人拍手叫好,但也抱怨说不将此人斩于鲁城东市不足以赎其罪。阳虎的名声在秦邑也不好,消息传开后,那些厌恶他的鲁国民众同样欢欣鼓舞。”
  赵无恤颔首,接纳阳虎,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为了让赵氏多一个能臣,最大的障碍除了他与无恤自己的恩怨外,还有鲁国人的意见。孔子且不说,鲁侯和三桓就万万无法接受这种处置,所以无恤才玩了偷梁换柱之计,算是将此事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阳虎也是个拉仇恨的奇才,除了齐、鲁以后会彻底视阳虎为死敌外,宋、卫、郑也对他十分厌恶,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如此看来,阳虎的确是除了赵氏庇护再无处可去了。
  “他若是识时务,用新的身份好好为赵氏服务还好,如若不然,我请求父亲杀一家臣,如屠一犬耳!”
  ……
  赵鞅今日要与无恤和众军吏商议的,是开春后赵兵的行动问题,在此之前,他先宣布了几个刚刚接到的情报。
  与秦邑的日益安定相反,外面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齐国平阴一带的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粗略统计,目前已有数百人病亡,近千人感染,其中随齐侯南下的齐卒占了半数。因为疫情太重,齐国人人自危,各级吏卒均无心公事,不少人告假归家,高张早先令各邑严守边界,禁民众流动的命令亦渐渐形同虚设了。
  平阴附近的齐人为避疫病,一拨又一拨地向其他地区逃亡,他们中为数不少的人已经感染上了伤寒,这更加剧了齐国的疫情,已经如滔滔洪水之势。
  更有甚者,一些齐人还往南走,试图逃到防疫极其严格的西鲁来,他们听说这里能得到妥善的治疗和安置。然而秦邑、郿邑两处已经得到了赵无恤的命令,决不允许人口流动出现,所以死守关防,不放任何人进入。这要换了以往,已邑的民众增多,可是一个大大的政绩。
  于是齐人们无可奈何,只能绕过这两处,往东西两侧移动,往西的去了卫国,往东的去了因为寒冬沼泽结冰,可以顺利抵达的须句城。这时代一方面是小邦寡民,鸡犬相闻而终生不见;另一方面也存在民众的跨国流动,所以到了战国时,魏惠王还为“寡人之民不加多,邻国之民不见少”而郁闷不已。
  除了赵无恤主持的西鲁各邑,其余邦国哪有这种意识和组织度?齐国流民们轻易便进入了卫国和须句,据说陆续出现了病症,引发了恐慌,但为时晚矣,齐国,还有这两处的伤寒想要好转,得等到春分之后了。
  “以上是关于疫病的,此外还有军政上的。”赵鞅沉吟了片刻后,才阴着脸继续说道:“是个坏消息,鲜虞乘着齐晋交战,受了齐人蛊惑,举国叛晋了!”
  “什么!”此言一出,厅堂内的众人纷纷面露惊讶。
  ……
  赵鞅所说的鲜虞,也就是后世的中山国,虽称姬姓后裔,但不知是真是假,或是当年姬周尚在戎狄之间时分出去的支系,和骊戎、狐戎的情况类似。
  但进入春秋后,鲜虞无论是文化上还是语言上,都属于白狄(衣色尚白,不是皮肤白色)东进到河北中部的一支,这是确凿无疑的。
  鄢陵之战时,范文子就曾叙述过晋国先君面对的四大强敌:“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强服矣,敌楚而已。”
  白狄一度是让晋国头疼的敌人,双方战和姻亲不绝,但这些组织度不高的迁徙部族最终四分五裂。其中剩下最强大的一部分,就是东进到了太行山两侧,还有河北中部的鲜虞国,他们还建立了鼓、肥两个与国,与中原诸侯抗衡。
  不幸的是,他们碰上的不是百年前羸弱的邢、卫,而是正值弭兵之会后,开始向外围扩张的晋国。中行穆子灭鲜虞的同盟鼓、肥,将他们变成了中行氏的大邑,最后连鲜虞也不得不对晋屈从,以“鲜虞子”的蛮夷戎狄之君名号陪添晋国盟邦末席。
  但如今,在晋国将弱之际,这些对晋国驱使早已不满的狄人果然又叛了。
  赵鞅恨恨地说道:“本来齐军在西鲁大败归国,中行、范、邯郸等若是有些见识,就该渡过黄河猛攻夷仪,陈氏必然无法支撑,夺回此地如囊中取物。但鲜虞却在彼辈擅长作战的冬日发兵万余,袭击鼓、肥两邑,中行氏顾此失彼,夷仪是彻底夺不回来了。”
  “而邯郸氏的领域也受到骚扰,范氏见这两家都归领地防守,自己也索性回朝歌了,我赵氏正面迎击齐军,为彼辈造就了绝佳的机遇,便被如此错过,真是可恨!归国之后,我定然要上书君上,诉讼彼辈纵敌,失地之罪,将旧账新帐一起清算!”
  赵无恤在印在脑袋里的地图上俯瞰,鲜虞,这个已经被晋国人视若隶臣的狄人邦国人口不过二三十万,占据的多为后世常山的山峦崎岖,难以耕种之地。可哪怕到了后来的中山国,这些白狄仍然是战斗力极强的,敢与七雄并列王号,如今他们轻轻一个举动,可谓恰到好处,就将齐晋争霸中,已经朝晋国这边倾斜的时局又压了回去。
  如此一来,若是让齐人缓过来,夺回夷仪,让晋国在这次战争里重新夺霸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此外,巧的是,赵无恤这一世的生母,恰恰是赵鞅当年随中行穆子伐鲜虞时掳获的狄婢,但赵鞅对此事很少提起,所以赵无恤对于她的事所知不多。
  就在此时,赵鞅又发话了:“今日召唤二三子前来商议,便是要尔等说说,如今中行、范、邯郸皆不出兵,等到疫病绝迹后,我赵氏是继续留在西鲁与齐、卫作战,亦或是退兵归国?”
  赵无恤收回了思绪,那些事情于他来说虽然是个心结,但并不重要,日后回归晋国后问问季嬴,有的是机会知晓。
  如今见赵鞅发话,他便当仁不让地占了出来,说出了自己预谋已久的计划!


第438章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秦邑的邑寺内闪烁着牛油灯烛的光亮,在赵鞅进驻以此为议事地点后,先前摆设的屏风、瓷器、漆器、青铜礼器等纷纷被撤走。案几上的装饰品换成了虎符、符节等物,卫士环卫其外,军旅气息十足,只有中央放着一个火盆,为这肃杀的气氛增添几分暖意。
  赵鞅发问后,在深衣的家臣和着武弁冠,穿长甲衣的虎贲环绕下,赵无恤当仁不让,率先站了出来。
  “父亲!”
  赵氏家臣们在军中也俨然将赵无恤当成了第二人,所以无人敢有意见。赵鞅也将目光看向了儿子:“无恤这么快就有了想法?但说无妨。”
  无恤侃侃而谈:“此番对齐作战,晋国诸卿里,赵氏之兵可谓是走的最远,仗打得最多,所获战果也最大的一支。但师老而劳,又逢大疫,兵卒且有归志。所以不可再打硬仗,徒增损耗,而应该将主力分别驻扎在西鲁和濮南,犒赏士卒,安抚伤病,休整到明岁开春,再以国内外局势决定下一步动向。”
  “如此说来,你觉得如今应当休战了?”赵鞅微微皱眉,说实话,因为雪原之战走脱了齐侯,这个好战分子还有点意犹未尽。
  无恤道:“然,赵氏犯不着为范、中行出力,击溃齐国大军,已经足以向晋君和国人们交待。故大战可一而不可再,但小战却可以打一打。”
  “小战?”
  “便是一次只需要出动一旅,或者一师的小打,见利则击,不利则退。”
  傅叟也赞成赵无恤的建议,但却会错了意:“然,如今齐、卫也兵出多时,内部必然空虚,袭击其一两个边邑掠食,夺取些人口也不错,疫病之后,也正好让在秦邑呆了半个多月的兵卒们出去走动走动。”
  “那吾等打卫国?如今齐国虽然战败,但卫国却依然没有请平。”卫侯叛晋的理由之一,便是赵鞅将属于卫国的甄邑割给了鲁国,不把这个不听话的小伙伴打服,赵鞅有些不甘心。
  饭要一口一口吃,比起战前,如今占领了濮南,又间接控制了西鲁各邑后,无恤的辖地已经扩大了足足三倍,如今将它们整合到一起尚且是个难题。从卫国身上再割肉,自己也不一定吃得动,即便要俘获卫人带回晋阳,也为时尚早。
  于是赵无恤婉转地反对道:“卫人狡诈,其主力左右二军避战,实力尚存。卫侯也打定主意投靠齐国,若不能直接威胁到濮阳,恐怕无法逼其就范。更何况,子良司马传讯说,卫国王孙贾主持卫国边邑防务,既然卫人有备,吾等恐怕讨不到好处。”
  “那就打齐国?齐侯新败,除了平阴外,连驻扎在济北的军中也发生了疫病,如今已死千余人。举国上下正值丧胆之时,攻平阴,观兵阿泽,再次挫一挫齐人的士气何如?”
  赵无恤觉得不妥:“齐人虽败,却不容小觑,我听闻,国夏已经平息了东莱夷人的暴乱,又打退了鲁国阳关子路的进攻,齐国内部基本安定,只等疫病过去便能恢复过来。另一方面,陈氏已经接受了齐国西境的防务,齐人如今虽不能进取,守国却不难,留在西境的两三万齐军尚能组织起来抵抗。所以与齐人的战争不打则已,一打就是大战,还望父亲三思。”
  他说的也有道理,春秋的战争基本上就是这种模式,两国对决于野,堂堂正正分出胜负,亮出肌肉后开始比谁能拉拢更多的盟友。直接发兵去对方国土里攻城掠地,那得举国而战才行,赵氏也这条件,只能见好就收。
  赵鞅有些烦躁了:“那吾等应当出兵何处?”
  赵无恤道:“不在齐卫,而在萧墙之内,小子觉得,吾等应当攻取须句!”
  ……
  “须句?”
  此言一出,在场的赵氏家臣们面面相觑,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秦邑东面不到百里的五千户大邑须句。”
  傅叟提醒赵无恤道:“君子,须句尚在鲁国大夫手中,并未被齐人陷没啊,君子也是鲁国大夫,如何攻取同邦?”
  赵鞅也看向了赵无恤,面带疑惑。
  “攻须句的理由有三。”
  “其一,攘外必先安内,早先齐人扬言攻鲁,三桓尸位素餐,对此地防务不闻不问,小子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组织西鲁诸邑的大夫、邑宰们互保。在廪丘会盟,商定以我为主,共同抵抗齐人兵锋,大夫们莫不敢从。可唯独须句大夫自持地势险要,不愿参与,甚至在齐侯南下时,还与之暗通款曲,提供粮秣资敌,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外寇已退,惩处内奸的时候也到了,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明年开春想要再与齐人交锋,就得拔除须句这个不稳定因素,以此为攻守进退的要塞,此其一也。”
  赵鞅颔首,赵无恤这话说白了,就是须句大夫当时不给面子,如今他要跟父亲借兵去抖一抖威风了,若是想让西鲁彻底服从,须句这个反面典型的确不能不打掉。
  既然对自家儿子有利,那对赵氏的“狡兔三窟”之策也是有利的,将西鲁这个洞穴挖得大一点并无坏处。
  “但须句位于大野泽北注,堤道两侧是黑色的泥沼,一向易守难攻,你所谓的小战能否攻下此邑?此外须句大夫虽与齐人暗中往来,但他也是鲁国公族,与你同等的中大夫,光凭这理由,恐怕不足以悍然伐之。”
  赵无恤道:“这便是第二和第三条了,其二,如今天寒地冻,从郿邑通往须句的淤泥沼泽已经冻结,小子的骑从回报说人马车舆皆可通行,这是难逢的机会。”
  “其三,因为沼泽封冻,人马可以通过,故伤寒也从齐地平阴传播到了须句,现如今那儿已经是疫病肆虐了。本来须句大夫若是能听我派去使者的建议,进行有效隔离和防疫,也不至于此,但此人迂腐,只信鬼神巫术,不用医术,竟然将我的好意当成阴谋,扣押了使者,对治疗疫病漠不关心。故伤寒在须句造成了不少死亡和恐慌,人心思乱,防备空虚,这是小子亲耳听须句逃出来的人所言……”
  ……
  这件事,赵无恤还是听扁鹊的弟子们说的,郿邑虽然封锁了边境,但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从须句过来了,最后被逮住后关到了隔离区内。
  无恤听闻有从须句过来的人后,还特地去看了看,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隔离区的病榻上,嚎嚎大哭向子阳悲呼。
  “邑大夫不理政务,不封锁边境,那些齐人便带着疫病到了须句。伤寒夺走了小民幼子之命,邑大夫每日只知道派巫祝在居室里占卜祈求,说这是晋人和齐人交战惹怒了昊天,降下灾祸,只要诚心侍奉鬼神,伤寒自然能消除。”
  “小民一开始也信了,只是伤寒非但没消,粟米钱帛倒是被那巫祝收走了不少。最后小民次子、长孙也死了,小民全家恐极,眼见邻里纷纷倒毙,只能西行逃难,到此地后,只剩下幼孙与老朽了。若是须句能像贵邑这样延医送药、放粥赈衣,小民全家焉能落到如此下场!”
  他说起往事时悲痛至极,捶胸大哭一番后,又抱着奄奄一息的幼孙向众人祈求道:“这是小民一家唯一的血肉,还请疾医能救之,小人世代愿为隶臣,肝脑涂地,不能为报!”说完稽首不已。
  当时扁鹊师徒听得是勃然大怒,虽然此时去古未远,许多人认为鬼神作祟是致病的原因,赵氏下宫之难后“晋景公梦大厉”的故事就是著名的事例。但那些实事求是的顶尖医者,却开始与巫术分离,他们拨开鬼神笼罩的迷雾,探寻疫病的真正源头。
  半个世纪前,晋平公有病,虒祁宫内的卜者说是参商之星神作祟。晋侯又派人问郑国的博物君子子产。子产一方面承认,星辰山川之神可能为水旱疫病之灾,但平公的病与之无关,而在其太过好色无厌,劳逸饮食哀乐不当。
  晋人又请秦国名医医和为平公治病。医和视之,说,病不能治了,病因不在鬼神,而在太好女色。他讲了一番道理,要点是,六气调和,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四肢)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今君不节不时,能无及此乎?”总之跟鬼神作祟没有半毛钱关系,晋人称他为“良医也”,厚礼而归之。
  到了扁鹊一派,更是自行与巫术划清了界限,在每次治疗前都会宣称的“六不治”里,本就包括“信巫不信医,不治”一项。前年赵无恤提出的“细蛊致病说”,更是为扁鹊一派注入了理论上的立脚点,绝对是划时代的事情,所以扁鹊才那么激动,在赵氏一留就到了现在。
  总之,当时扁鹊师徒在为那须句老者遭遇的不幸而哀叹,咒骂须句大夫不救民而害民,非民主,是民贼也!扁鹊还萌生了立刻赶往须句,救治万民的想法,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但在赵无恤那颗越来越像成熟政治家的脑袋里,同情和愤怒之余,一个想法也脱颖而出。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便是他今日在赵鞅和赵氏众家臣面前,认为要攻取须句的缘由。
  “须句大夫资敌,害民,两罪并立。小子作为鲁国小司寇,西鲁诸邑之首,不能再坐观其残害须句数万斯民,还望父亲以霸国次卿的身份,允许我率半师之众,随医扁鹊去武装救疫!”


第439章 灵鹊(上)
  时间进入十二月下旬后,秦邑的疫病基本绝迹了。
  虽然荒野里多了数百无名坟堆,其中多数是齐人俘虏,而幸存下来的人在赵无恤的有心宣传下,得知齐国境内也是伤寒肆虐,导致了数千人死亡,吓得不敢想归家的事情,暂时就在秦邑和西鲁各邑老实地度过这个冬天。
  他们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战败后能被赵兵俘虏,毕竟齐国俘虏里身份最高的人,齐公子阳生也被迫出面,向他们宣扬赵氏的俘虏政策。
  “赵氏不会肆意虐待俘虏,但汝等这些日子里吃的食物,用的医药也不是免费的……”
  五千不到的齐卒就样成了免费劳役,修缮城防,帮各乡里重新搭建起齐军南下时破坏的房屋阡陌。待到开春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被赎回,但大多数人可能就得永远离开东国,跟随赵鞅回千里之外的晋阳拓荒了。
  随着隔离区里的病患逐渐痊愈离开,扁鹊的治疗压力也减轻了不少,有更多的时间写那本记载如何防疫治疗伤寒的小册子了。此刻他就跪坐在案几后,提笔在光滑的楮皮纸上书写,而一旁就有弟子帮忙传抄。
  纸张是种好东西,劣质的麻纸可以用来包裹松散的药材,中等的公输纸则能用来传抄医书,无论是书写还是阅读传播,都比笨重的简册要方便。但此物才出现不久,众人尚不习惯,所以也会在竹简上刻一份副本,藏于府库。
  “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触冒之者,乃名伤寒耳。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
  写完这句话后,扁鹊才抬头看着对面席上的赵无恤道:“小君子此话当真?赵氏真愿意让部分疾医与吾等同行,前往须句救疫?”
  赵无恤今天还是一身暖和厚实的常服,面含微笑坐在扁鹊对面,恭敬地一拜后道:“别看夫子这几日安坐,可小子却知道,夫子心念须句的疫病灾情,早已心急如焚了。夫子和众弟子虽然医术精妙,但也只是几人,投入有千余病患的须句就成了杯水车薪,根本忙活不过来。”
  “然也,还是小君子考虑的周到。”
  “我父子深受夫子大恩,怎能不出几分力?而且同行的不止是疾医,还有兵卒。”
  “兵卒?去救疫带兵卒作甚?”扁鹊眼睛一闪,正要说话,却被赵无恤制止了。
  “大灾之后,须句周边必然十分混乱,堤道旁有齐国的一些残兵,有从大野泽流窜出的盗寇,还有饿极了见人就抢的灾民,所以沿途需要兵卒保护。而须句大夫信巫不信医,一向对延医施药不闻不问,难说还会插手阻止,就像他拒绝了我的防疫建议,又扣押了传信使者一般。所以到时候,说不得还得靠赵兵逼他就范。一旦救灾开始,搭建粥棚和施药之所都需要劳役,到时候还要靠赵兵出力,夫子说,兵卒是不是很必要?”
  要知道,后世天朝遇上灾荒,战斗在第一线的基本是“人民子弟兵”,牺牲自然是难免的,但成效也极大。所以赵无恤在治疫时也有意效仿,驻留在秦邑的赵兵身体比较健壮,扛过了伤寒的流行,再去的话染病的概率就低了。
  扁鹊虽然担心这次“武装救疫”背后,赵氏父子也有别样的用心,但赵无恤说的句句在理,他也无法否认。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吗,不情愿让单纯的救疫举动被政客利用。
  就这么,当扁鹊这无私的“人道主义”碰到了赵无恤的阳谋后,场面一时间有些沉默和僵持,只听得到屋内扁鹊弟子的抄书沙沙和捣药咚咚声。
  迟疑了一会,赵无恤又开口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对扁鹊,对时代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且不提这些,小子还有一个想法,想说出来与夫子探讨一番,可乎?”
  扁鹊还在思虑着让赵氏介入这次治疫究竟孰利孰害,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他没料到,这是一场划时代的对话,影响之深远不亚于赵无恤在他面前提出“细蛊致病说”的那一次!
  ……
  雪已经不再降了,虽然鲁国人过的是鲁历新年,如今早已到了鲁侯宋十年,但赵兵们是晋人,过的是夏历,所以接近年关,又逢腊祭之日,虽然身在异乡,营中却也分发了些酒食,热闹不已。而齐国俘虏们则只能咽咽口水,继续做着安排下来的劳役。
  秦邑现在处于宝贵的和平时期,但只是短短的休战,连赵无恤也不知道,下一场战争将会以何种方式展开,最终演变为席卷整个中原的大战。
  他从窗外安逸的休战气氛里回过神来,对扁鹊说道:“传闻宗周礼乐尤存时,君子作战时不重伤,不擒二毛。宋襄公效仿此举虽然被人笑作迂腐,但若是诸侯卿大夫人人都能如此,战争对民众的杀伤或许能降低许多。”
  扁鹊感慨道:“不可能了,弭兵之盟还维系的那些年尚好,但从吴师入郢开始,就老朽所见,吴楚两国争于攻取,兵革更起,淮汉之间城邑数屠。此番齐国攻夷仪,赵氏败之于西鲁也是一样。败绩之军,死者蔽草,尸且万数;若逢饥馑之岁,则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这是常态。”
  “何苦来哉。”
  后世深入骨髓的大一统观念,浓郁的文化熏陶,让赵无恤眼中对无论晋、齐、秦、楚,甚至于在春秋时中原人看来是蛮夷的吴越,纵然如今互为敌人和竞争对手,却没有太多的此疆彼界,不会有灭其国还要亡其族的残酷想法。
  因为他知道,不用几个世纪,当秦汉第一帝国形成时,所以以上邦国族别都会真正融合成赫赫华夏。
  争霸统一的战争必有死伤,但像伊阙斩首二十四万,长平埋骨四十万等惨重杀伤,即便是记述夸张,哪怕有其时代的合理性,但在无恤看来,每一条在战后屈死的生命都是极为可惜的。
  冠带之国何苦难为冠带之国?
  反正他是绝不会超越自己的底线,去做“人屠”的。
  以前的感触还不明显,但雪原之战是赵无恤参与过的最大战事,齐赵双方当场死伤数千,更多的人却是在战后治疗无效死去的。伤病营房里的嚎哭和惨叫,还有那带着腐败的死亡气息,让巡视其间的赵无恤印象深刻,心生忐忑。
  所幸有扁鹊,这才让赵兵的伤亡降低到了一定程度。
  这时代的苦难又何止战争一种?疫病横扫而过,一邑二三成人口消失是常态。
  无恤道:“然,正如诗言: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本来这些是由周室天子来赈济的,此乃为人君,为民主者必行的义务之一。可到了平王东迁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霸主迭兴。于是扶助诸侯,防治疫病灾荒的职责也落到了侯伯的身上,当年齐桓公和管子做的就极好。”
  “到了晋楚争衡时,在第一次宋之盟上也有盟约,曰: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那几年里但凡王室、诸侯有灾荒,晋侯或执政还是会召集诸侯共同输粟,出劳役去救援的。”
  第一次弭兵之会上的这些盟约,到了第二次弭兵之会时依然有效,那四十年算是中原不可多得的好时代了。叔向、季札、子产、晏婴四杰辈出;老子、孔子、扁鹊、邓析等开后世百家先河的人也成长于这时代里,并不是巧合。
  “但如今诸侯也失权了,礼乐征伐由卿大夫出,说句不客气的,晋国六卿中,除了我赵氏还心存邦国外,其余都是乐于私战而缺少公义之辈。于是,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的举措也无人主持。所以正如晏子和叔向大夫所言,现在真是到了季世了,今岁有疠疫,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谁不胜数,见者心怜。我虽为卿族、大夫,也是如此。”
  赵无恤说的诚恳,扁鹊也忘了方才的小小不快,他知道无恤新奇的想法和主意最多,便焦急地问道:“那小君子觉得,应当如何做,才能挽救此季世,让民众少些苦难?”
  若是自己的到来只给时代带来苦难,赵无恤不觉得自己和泯然历史的那些暴君有何区别。也许,在私心争强之余,是该为这时代做点什么了?
  在这个理想主义者草创文明的时代,他这个满腹现实的人时不时理想一把,也是改变世界的契机。
  “饥馑疾疫焦苦,此乃臣主士人共忧患也,既然天子、霸主、诸侯都不能主持救患,莫不如……莫不如就由士人自己来救!就像夫子现在行走列国,救死扶伤一般!”
  扁鹊有些灰心,他叹息道:“就像小君子之前说的,我只有弟子数人跟随,每到一处得先为当地大夫贵人诊治,才能博得他们的好感,再施之于民众。能救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人万人……”
  赵无恤身体前倾,双手直接拍在了案几上。
  “但若以夫子为首,在诸侯中号召更多志同道合的士人加入呢?若是像此番救治秦邑,接下来还要救治须句一样,有我赵氏在背后资助呢?”
  赵无恤的话为扁鹊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老医者的眼睛开始发亮,开始激动起来!
  “若是能成立一个跨越邦国界限的医者组织,不卷入战事,只在战后救助伤病,行走于民间延医施药呢!?”


第440章 灵鹊(下)
  在秦邑,乃至于整个中原,冬至后第三个戌日可是个大日子,因为今天便是腊祭日。
  按照周人的传统,逢腊月便要围猎,以猎获的禽兽作“牺牲”祭祀祖宗,以求来年五谷丰登,平安吉祥。
  往年这时候,据子贡叙述,赵无恤亲眼所见,鲁国人腊祭时“一国之人皆若狂”,正如诗言:“朋酒斯享,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和后世的过年气氛何其相似。
  今年因为战争,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伤寒,秦邑腊祭的准备活动并不算全面:因为要囤积粮食,所以酒酿的不多;因为坚壁清野,民众们也没法去城外十多里的地方砍柴来生火。不过用烟熏走老鼠、清扫垃圾等事项,民众们在预防伤寒时就顺便做了。
  秦邑大夫在伤寒肆虐时吓得跑到郊外去了,现在疫病虽已消除,但他也不好意思立刻跑回来,便依然告病不理事。如今邑中事务就由晋国赵卿及鲁国小司寇赵无恤主持,腊祭这天他们祭祀了战争和疫病中的死难者,向昊天祈求死者早日魂归蒿里,不要停留在人间作祟。
  看着巫祝在场中带着狰狞的面具跳来跳去,赵无恤对站在一旁皱眉观看的医扁鹊说道:
  “普通民众认为疾病产生的原因是鬼神作祟,这一时半会是纠正不过来的,细蛊致病说更不可能一蹴而就让他们接受。现如今,连吾等也只能敬鬼神而远之。”
  华夏的自然观虽然早熟,但唯物的观念毕竟是少数智者的专利,想要传播开来何其难也。作为主政者,即便心中不相信,也得做出一副敬畏的模样来,以安定人心,何况无恤从后世嫁接来的一些理念太过超前了。
  “得病的原因足足有百门之多,主要是寒暑失调和劳苦过度,敬鬼神只能闭其一门,并不能完全防止疾病的侵入。”扁鹊表示理解,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换成小君子的这种说法后,民众们果然更容易接受些。”
  “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些就是夫子以后游历行走时需要传播的东西了,只有越来越多的民众学会防疫,有了治愈疾病的信心,才能救治更多的人,乃至于救治这个季世,还望夫子及众师兄弟勉之。”
  “这是自然。”
  时已近傍晚,寒风中,一轮红曰西沉,天空晚霞灿烂。
  虽然要面临的困难何其多也,但扁鹊只觉得前路一片坦荡。
  因为今天的意义还不仅是腊祭日,也是名为“灵鹊”的组织在秦邑宣告成立的日子!
  ……
  后世载,鲁侯宋十年冬,齐国大军与晋国赵氏—西鲁联军共五多万人激战于大野泽西岸的雪原上,士兵伤亡惨重。医家之祖扁鹊途经此地,为惨象所震惊,当即决定将个人的事业放置一边,投入战场救护。
  随后扁鹊还救治了疫病流行的西鲁,遏制伤寒造成更大的伤亡,此事之后,他又在秦邑撰写了《伤寒杂病论》一书,传播防疫和救治之法。
  他在全书的末尾中提出两项重要建议:一是“医扁鹊”及其弟子将广召天下能救死扶伤的医者,共同行走各国,传播防疫之术,救治战争伤员和各邑饱受疫病之苦的民众。其二是请求诸夏的盟主晋国,乃至于周天子能加以重视,重拾“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的职责,再颁布一份策书给予扁鹊及其弟子,保证其中立的地位。
  他的建议,得到晋国次卿赵鞅和鲁国小司寇赵无恤的赞赏和支持,并决定提供劳役、医药、辎车和在晋、鲁的无条件保护等。
  于是腊祭当日,以医扁鹊和他的几位弟子为首,几名赵氏疾医加入,宣告成立名为“灵鹊”的跨国界医疗组织。
  “灵鹊”者,取的还是灵鹊兆喜之意,扁鹊希望这一组织能成为救治季世的良方。而“扁鹊”也成为历代首领的名号。
  “灵鹊”依靠卿大夫们的资助维持开支,号召士人和列国食医,疾医,疡医乃至于兽医加入。同时向神农立誓,加入“灵鹊”后,将不归属任何邦国,不介入任何争端。
  其口号是“同恤灾危,备救凶患”,从事赵无恤提出的“人道主义救援”
  “郑子产曾言:天道远,人道弥!灵鹊以救人为先,故曰人道救援。”
  赵无恤煞有其事的一通侃侃而谈将扁鹊的弟子们都糊弄住了,纷纷觉得此词大有深意,很符合他们的事业。
  其实所谓灵鹊,也是赵无恤借鉴后世红十字会的一个创举,毕竟在邻国遭遇疫病灾荒时,向其伸出援助之手本就是诸夏邦国的一项优良传统。
  赵无恤觉得,若是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在政府管不到的地方,多出一个民间的跨国际医疗救助组织,或许能减少不少战争时期的平民伤亡和灾荒疫病。
  先秦的诸侯林立,医者行走各国具备这个条件。后世喊着“止战,非攻,兼爱”口号的墨家军不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么?这本就是春秋时的出色政治家们弭兵时提倡的东西,所以被赵无恤加以改造后,也不显得突兀。
  扁鹊及其弟子有一颗医者的仁心,颇有这方面的潜质,无恤对他们充满信心。而松散的医扁鹊一派也开始凝结定型,灵鹊,或许也是医家的肇始吧。
  后世医家并不显赫,仅有扁鹊和仓公数人名列《列传》,医书也不被看做诸子书之一,反倒和种树、卜筮、农稼放在一块。但在这个位面,赵无恤自家未过门妻子所在的这一系,怎能不位列百家之一?无恤可没想过要独尊哪一家,但凡对文明有利的,能扶持则扶持。
  现在除了《素问》、《灵枢》等历代扁鹊托古黄帝所述,记颂传抄的竹书外,简单易懂,能够传授给一般民众的《伤寒杂病论》更成了其立派著作,尚未完全成型的儒家反倒落后了!
  等到万事俱备,赵无恤就要领兵和新近成立的“灵鹊”一起,奔赴东面百里外的须句城,去进行武装救疫了。
  ……
  灵鹊宣告成立后第三日,赵鞅提供的民夫将剩余的医药搬上辎车,开始徐徐向邑外走去。
  秦邑民众得知这些日子在他们中间行走,望闻问切,延医施药的老疾医要走了,便纷纷出来相送挽留。一个个捧着好容易攒下来的食物,浆水、炒粟米,有心的甚至还寻来了面食,想要塞给扁鹊的弟子们,牛车上不一会就满满当当的了,那场面竟比腊祭日当天还热闹。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的就是医扁鹊这样的人啊。”
  赵鞅、赵无恤父子看着站在牛车上,向周围民众行礼辞行的老扁鹊,他对这等场面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带着云淡风轻笑容。
  除了想让这时代少流点血,少死些人,让医者们在战场救治过程中精进医术,加快医学发展外,赵无恤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扁鹊在诸侯间已经极有人望,上层的卿大夫视之为神医,下层的民众更认为他是天帝派来救苦救难的使者,据说淮汉蔡国等地,甚至有淫祠供奉他的神主。
  这种影响力在“灵鹊”成立后将会倍增,虽说“灵鹊”自认为中立,但在行走列国期间,作为背后最大的经济、人力支持者,赵氏的声名也会传播到各国底层民众中。短期内不见什么效果,长远看却好处多多。
  赵氏将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一份又一份的人心。
  这或许就是后世各种大企业的豪门、富商们资助人道主义事业的心态吧。
  赵鞅已经认可了赵无恤的计划,他下令道:“须句邑受伤寒折磨的民众恐怕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期盼灵鹊兆喜,汝等也不能枯等,让全师即刻开拔!”
  按照计划,赵无恤的两千兵卒将先行出发,扫清沿途的不安全因素,同时逼迫须句大夫开门就医。
  看着赵无恤纵马离开,人群里的扁鹊也抬头目送他远去,随后对身边的大徒弟子阳感慨道:
  “赵小君子扬言要学我的医者心,治天下疾,我虽然壮其志向,却以为这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孰料这才过了几天,他便提出了这救人救世的良方,此子在战阵杀伐时如舞动干戚的刑天战神,战后卸下甲胄,却成了爱民如子的良大夫。这就是小君子的医者心啊,我虽有医技,但只能救得了身,救不了世,亦不如也!”
  ……
  赵无恤和军队和“灵鹊”于同一天离开秦邑,他们冒着细雪,花了一天时间抵达了郿邑,休息一夜后又拔营东行。
  在郿邑提供的向导指引下,接近大野泽北注造就的沼泽地带后,本来就不算好的涂道逐渐变成一条小径。他们沿着蜿蜒的堤道,缓慢地通过看似永无止尽的泥泞,所幸这一切都已经被寒冬冻得硬邦邦的。所以他们一共花了两天时间,就穿越了平时得花五天才能穿过的堤道,到达了须句邑附近。
  本应该人烟稠密的昔日小邦之都,现在却透着萧条的寂寥。
  就在一个空荡无人的小里闾外,赵无恤遇到了自己的斥候虞喜。
  “司寇,须句周边的小邑和里闾虽然也经受了伤寒,但人顶多死了十分之一,剩下的人,今天却是进了城。”
  “疫病横行,本应限制人口流动,这须句大夫却反其道而行之,究竟是在搞什么鬼?”一路来所见尸体卧于道,不断有民众向郿邑逃亡的惨象让赵无恤有些恼怒了,此番东行,还真带上了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虞喜表情严肃:“司寇,正是须句大夫召唤民众到城郊观看的。”
  “观看什么?”
  “看活人献祭!”


第441章 用人
  “赵氏子,策书有言:卿大夫各有封疆,汝安敢侵我领邑,坏我用人之祀!”
  须句大夫是个虚胖的中年人,虽有鲁国公族之名,却没公族之气质,他脑满肠肥,犹自晃着一脸赘肉,恶狠狠地质问赵无恤此行的目的。
  赵无恤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冷冷地扫了此人一眼,又回头去看“用人”的现场,手指的尖端犹在微微颤抖。
  太残忍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所谓的“用人之祀”,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活人祭祀,是以活人来充当献牲,取悦上帝的原始宗教仪式。商周之时,人祭之风炽盛,其用人之多,手段包括火烧、水溺、活埋、剖心、刺喉沥血和砍头等,甚至于把人剁成肉,蒸为肉羹。
  牧野之战后,号称仁义之师的周武王照样将大批殷商贵族当成祭品,成百上千地斩杀,献祭给昊天。直到周公执政,他似乎觉得这种方式过于残暴,于是周室主流的卿大夫便开始转而谴责这种仪式。
  所以春秋时代的人祭现象已不象殷代那样触目惊心,残不忍睹,但却并不罕见。赵无恤虽然早有听闻,但直到今天,他才得见其真容,其令人发指的程度,更甚于已经被无恤在领地上明令制止的活人殉葬。
  在听斥候虞喜报告,说今日须句大夫召集了近万民众,在城邑的郊外毫社举行人祭时,他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带着全师快步赶来,却见邑外黑压压万人集结,正在观看巫师和须句大夫举行血祭仪式,在鲜血淋漓时跪地仰天欢呼,祈求神主满意这些供奉,好让伤寒疫病早些过去。
  赵无恤立刻让手下的数百人开弓搭箭,强行开出一条道,又让武卒维持秩序,把围观的民众和祭坛隔离开,走进去一看,却是来晚了一刻。
  绑在柱子上的九个“祭品”,已经有七人像牲畜一样被杀害,手段极其残忍。
  其中五名死者,都是从须句周边的几个邑落里闾里挑选出来的俊男美妇。但另外两人,竟然是赵无恤先前派来须句的使者!他们先前遭到囚禁,最好还遭了毒手,待无恤赶到时,只剩下一人被割了手腕,昏迷中奄奄一息!
  还有地上那些凌乱的残肢,被巫师掏出烧焦的内脏,一摊摊黑红凝结的鲜血,倒映在围观民众呆滞和畏惧的眼中,显得刺目无比!
  ……
  赵无恤顿时勃然大怒,立刻下令终止仪式,虞喜等人见同僚被害,早已义愤填膺,于是便在赵无恤一声令下后,将那个还要继续施暴的巫师拖下来,按倒在地。
  此举已经引发了民众们的阵阵抱怨,对于华服博带的须句大夫,武卒们却不敢动手,只能以戈矛围住。
  此时此刻,须句大夫犹自不服,口口声声说赵无恤无权干涉他领地上的事情,中断了祭祀更是对天神大不敬之罪。
  赵无恤反唇相讥:“凭什么进入须句?就凭我乃鲁国小司寇,西鲁诸大夫之首,掌群臣、群吏、万民之诉讼,规正不法之举!”
  “我身为此地大夫,祭祀神主,祈求疫病早日结束,有何不法之处?汝等破坏祭祀,若是疫病继续横行,这当是汝等的罪过!”须句大夫面不改色地宣称,他大咧咧整理着衣襟,皱紧眉头,视赵无恤于无物。
  围观的民众开始产生一阵骚动,很显然,须句大夫在煽动民众情绪。
  于是赵武恤对能说会道的阚止目视一眼,阚止了然,站出来大声驳斥道:
  “当年宋襄公让邾文公用俘获的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他的兄长司马目夷就曾说过,古时候六种畜牲不能相互用来祭祀,小的祭祀不杀大牲口,何况敢于用人作牺牲呢?祭祀是为了人。人,是神之主也。杀人祭祀,神只会愤怒,哪里还能安心享用?”
  须句大夫词穷,那被武卒按在地上的巫师却大声辩解道:“三十年前,季平子伐莒,取郠邑,归来献俘时,便用人于亳社!大夫与我只是效仿而已,小司寇要问罪,为何不去问季氏!”
  阚止唾了那巫师一口道:“亏你还敢提!鲁国用人祭祀之陋习始于此,当时臧武仲在齐,在听说这件事后就曾说过,周公大约不想再享用鲁国的祭祀了罢!周公享用合于道义的祭祀,鲁国以活人祭祀,不符合道义。《诗》曰:德音孔昭,视民不佻。臧武仲说的没错,汝等现在的做法轻佻随便得过分了,居然把人同牲畜一样使用,上天岂会赐福!”
  赵无恤也说道:“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以人祭祀,天地怎会高兴?更过分的是,汝等居然杀害了我派来帮助须句防疫的使者和兵卒!二三子,将两人的尸首收敛后抬上来,让须句大夫和他的夷巫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
  武卒们凝固已久的气氛顿时沸腾了,带着愤怒,他们分出人照看昏迷的伤者,又把两人的尸体扛在肩上,抬到高台下面。
  其中一人赵无恤还认得,也是成乡老人,昔日桑氏的一个毛头小伙,曾作为骑从伴他左右,又成长为可以信任的使者,未来也许还能建立功业,孰料却死在了一次寻常的任务里。
  死于巫师之手!
  此刻他眼神空洞,在死前一定受尽了鞭打,所以伤痕累累。两人湿淋淋的冰冷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红色的液体依旧从胸膛、小腹和背部的剖口中缓缓流出,好象全身上下许多无牙的嘴巴在淌唾沫。
  四周一片沉寂,惟有半里之外,须句邑里的狗在厉声长吠,透过砖墙和木门,穿越与冰雨,让人心生忐忑。
  “用人于祭祀,这已经是残民的大罪过了,杀害我派来的使者,更是不可原谅,他三人是我派来协助须句防疫的,到底如何得罪大夫了,竟至于此!?”
  赵无恤话语冰冷,武卒们也握着矛步步紧逼,卸下了须句邑兵的武装,将须句大夫团团包围,然依然没人敢去随意触碰他。
  刑不上大夫,这观念根深蒂固,何况须句大夫还是公室贵胄,和赵无恤比肩的中大夫之职。按照鲁国固有的礼法,以赵无恤的地位,也无法对须句大夫做出任何判决,最多将他送到鲁城,请鲁侯、三桓,还有宗伯发落。
  所以这肥头大耳的胖大夫竟然有些有持无恐。
  “因为这疫病就是汝等晋人带来的!”他伸出手来重重地指着赵无恤,仿佛他才是罪魁祸首。这是从伤寒流传至今,那个夷巫一直在强调的事情,他自己出于对赵无恤的反感,也对此深信不疑。
  这种说辞蛊惑了部分民众,导致了今日惨剧发生,在场万人集结,除了患病者还在家中喘息外,几乎整个城邑的人都来了。他们希望一如主君和巫师说的一样,献上活生生的人命,大疫就会停止。
  而其中,三个武卒就是重中之重!
  所以在须句大夫旧事重提后,几乎所有人都用不满和畏惧的目光看着赵无恤,看着武卒们,甚至有人大声祈求赵无恤释放须句大夫和巫师,让仪式继续下去。那被按倒在地上的巫师也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得意地笑了。
  一旦万人沸腾,将造成一个严重的暴乱,赵无恤镇压也不是,落荒而溃也不是,须句大夫打的真是个好主意,阚止手心开始出汗,拼命思索对策了。
  但最终,赵无恤只是简单的一个反问,便让这种说辞不攻自破。
  ……
  “谬矣!”
  他掷地有声,震住了所有人,随意点了一个围观的须句民众,质问他:“最初时,伤寒从何处来,是东、南、西、北?”
  那人怯怯地回答道:“从北方来。”
  “然,那些天里,吾等所在的西面完全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伤寒病患是从北方来的,北方是齐国,是齐人带来了疫病,与吾等无关。”
  哗啦,民众们一时间又纷纷议论开了,须句大夫和巫师却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回应。
  “归根结底,还是汝等的大夫不肯封锁涂道,拒绝外来者的缘故。”这些话由鲁人用方言一句一句传开,赵无恤只恨手头没有扩音喇叭。
  “再者,西鲁的伤寒已经治愈了,吾等此次来须句,就是要助众人驱逐疫病的!”
  “什么?”
  “此话当真!”
  须句人仿佛攢住了稻草的溺水者,纷纷仰头踮脚,若非武卒横着戈矛阻拦,肯定会扑到赵无恤脚下问个明白的。
  “吾乃鲁国小司寇,管着西鲁各邑防务和治疫事项,焉能有假?众人且看西面。”
  万人侧首,西面有什么?除了即将落幕的如血夕阳外。
  “再过半日,就会有灵鹊飞来兆喜,神医扁鹊就在大军后方,到时候他妙手回春,伤寒疫病自然能全部消除。”
  “扁鹊?”
  “神医扁鹊?”
  “吾等真有救了!”
  扁鹊名闻天下。他曾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在齐鲁等地也留下了不少传说,影响力极大,赵无恤报上扁鹊二字,比他将口说干还管用。
  阚止见赵无恤的劝说有了效果,也用鲁国方言助攻道:“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汝等各自归家,静待疾医来赈济、施药!好好想想,若须句大夫能早点接受小司寇的帮助,早些防疫治疗,伤寒怎会到现在还没消除,汝等的亲人又怎会冤死?”
  单纯的民众最容易糊弄和鼓噪,在阚止的劝诱下,伤寒肆虐开始变成须句大夫的罪过了。
  作为此次用人祭祀的主导者,那个在当地极有威望的夷人巫师见状不妙,拼命想挣脱武卒,又大声呼喊道:“疫病虽不是晋人带来的,却真是鬼神降怒,这是对晋齐争战的惩罚,殃及须句罢了。众人要是就此归家,不将祭祀继续下去,倘若疫病非但没消除,反倒更加炽烈,那该如何是好!?”
  ……
  鬼神致病,是众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对未知事物永远心怀忌惮。此言一落,他们又纠结起来了,是啊,明天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神医扁鹊真的来了,他真能敌过鬼神之怒么?
  武卒们愤怒不已,已经有三名同僚被害,莫非还嫌不够?但没有赵无恤的命令,他们也不会用矛尖去将这些被蒙蔽者戳醒。
  赵无恤看愤怒之余却也有些无奈,民众们赖着不肯离去,就能让须句大夫和那巫师得以依仗,这是一时半会说解不开的。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汝等真认为不将仪式继续下去,则本地鬼神愤怒的话,那便这样罢……将那夷巫押上来!”
  “要作甚,你要作甚!”
  夷巫惊恐不已,无恤揪着他的衣襟,闻到了一股恶心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鲜血的粘稠甜腻。他仿佛在此人身上看到了成巫的影子,但那个巫师在他的改造下,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杀人为恶。
  “我听说,你神通广大,能与神主交流沟通?”
  “然,所以小司寇不可伤我,否则……”
  “我不伤你,只是想要你助我将这祭祀继续下去……但人乃万物之灵,不可轻易杀害,不如以我来代替。”
  无恤重重将他推倒在地,随即拔出了腰间吹毛可断的少虡剑,一抬手,却没有对准夷巫,而是对准了自己。
  “主君!”
  “司寇!”
  周围的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扑上前去阻拦,却见赵无恤只是切下了自己的一缕黝黑发鬓,扔到了那夷巫身前。
  “捡起来!”
  夷巫本以为自己要被杀死,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这会回过神来,捧着那几缕黑发,不知所措。
  高大的无恤站在他面前宣布道:“我乃天命玄鸟之裔,赵氏卿族贵胄,君上亲自册封的三邑中大夫,鲁国小司寇,以我的肤发为祭品,来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可乎?”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虽然儒家的这种观念尚未在天下流行开来,但在鲁国却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华夏人蓄发扎发髻,爱护肌肤,视之为礼乐之始,以此区别于断发文身的蛮夷,而剃发也被视为奇耻大辱的“耐刑”。
  所以身为贵族的赵无恤自翦头发,在场所有人看来是了不得的举动了,所以夷巫也傻了眼,细若蚊声地说道:“可……”
  赵无恤心里在为死难的两名武卒,还有那些冤死的祭品默哀,所以他脸色庄重,看上去仿佛已经神权附体,彻底主导了这场中断的祭祀。
  “须句之山鬼水主,历代夷君之灵在上,听我祝词,若有惩戒,非万民有罪,惟小子无良!”
  “贤哉司寇!”在场能听到这段祷词的人跪倒了一片,感动得稀里哗啦,赵无恤这是要让鬼神们放过万民,只降罪于他一人了!与之相比,须句大夫是何等的自私丑恶。
  赵无恤言毕,冷漠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夷巫,武卒和祭品们死前一定也绝望不已吧,很快,很快就能从此人眼里看到了。
  “这祈求得有人来传递,既然你这夷巫自称能穿梭人鬼之界,与神主沟通。二三子,寻来木柴,立起火柱,杀白马黑犬,再将他连同我的肤发一起烧了,让他带着祭品一起送去鬼神居所罢!”
  PS:(武王乃废于纣矢恶臣人百人,伐右厥甲小子鼎大师。伐厥四十夫家君鼎师,司徒、司马初厥于郊号。武王乃夹于南门用俘,皆施佩衣衣,先馘入。——逸周书·世俘,所谓仁义之师是假的,胜者对败者贵族的肆意杀戮才是真的)


第442章 天逐
  十年春,王正月。
  在统治鲁国的第九个年头里,忌惮齐国许久的鲁侯宋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胜仗。
  对齐国的战争,鲁国获得了全胜,可不是阳虎“执政”时的小打小闹,而是齐国主力溃败,万余人或被俘或被杀,统统交待在了大野泽西岸!这可是那位号称“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的鲁僖公也没能做到的事情啊!
  鲁侯感觉自己已经给祖先争了光,不必像没用的哥哥鲁昭公一样,什么事都来不及做就结束了诸侯生涯。
  虽然,这胜利纯粹是晋国中军佐赵卿和他的儿子赵无恤的战绩,但并不妨碍鲁侯将此作为自己的在位政绩之一。
  “虽然三桓无胆,始终没有对齐动兵,可要不是我同意小宗伯的恳求,让阳关司马仲由伐齐,吸引国夏归国,赵氏父子这场仗也不知能打赢与否。”
  在赵无恤鼓捣出所谓的“西鲁联防”后,鲁侯和三桓一样,对赵无恤这个外来者日益势力的膨胀心忧不已。可长达两百年的外寇齐国毕竟比内在的潜在危险可恨多了,在曲阜鲁人们道逢也要相互庆贺一番的气氛下,这事情也就暂时放置脑后了。鲁侯关心的是,接下来要如何告庙,如何庆祝才能永远留住胜利时刻。
  打了大胜仗,自然会有献俘和庆祝,赵无恤那边也十分配合,先期送来了不少齐国军吏,甚至有东莱的一位大夫。但鲁侯期待的齐国公子阳生却不在其列,这叫他微微失望。
  同样让他失望的,还有逆臣阳虎虽然被赵氏“抓获”,但却死在疫病里的消息。不能将此僚在鲁城东市戮杀,就不能消鲁侯和三桓心头之恨,不能洗刷他们被这个叛臣操纵数年之耻辱。
  冬去春来,当时间进入他统治的第十个年头后,憋屈已久的鲁侯终于得到了第一个心满意足的大朝会。
  天亮之前,首先是小宗伯孔丘颁布礼仪,他领着卿大夫们按次地进入殿门,鲁宫里排列着保卫宫廷的卫士,陈列着各种兵器,插着旌旗:虽然不少是从三桓家里借来的,甚至还有孔丘那几个身材高大的弟子充数。
  这时孔丘高喊了一声:“趋。”于是殿下的卿大夫们就站到了台阶的两旁,每个台阶上都站着数十人,无人胆敢乱序,七行人设立了七个傧相,专门负责上下传呼。
  然后鲁侯的车子从宫中出来了,孔丘又领着三卿以下直到下大夫以上的官吏们依次向鲁侯朝贺。大司徒季孙斯,大司马叔孙州仇,大司空孟孙何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诚惶诚恐,对主君肃然起敬。群臣行礼过后,又按着严格的礼法摆出宴飨,那些有资格陪鲁侯坐在大殿上头的人一个个按着爵位的高低依次起身给他祝酒。
  等到酒过七巡,谒者传出命令说:“止。”无人不放下铜爵,齐声祝贺。哪一个稍有不合礼法,孔子安排下的那几位负责纠察的弟子立即趋行过去提醒。所以整个朝会从始至终,没有一人敢喧哗失礼。
  宴会结束后,鲁侯宋这才心满意足地说:“吾今日方知为诸侯之尊也。”于是他便打算将造就这一切的孔丘提升为大宗伯、上大夫。
  自孔丘担任小宗伯之后,一个明显的进步是,鲁国的君权有所加强,他从原来纯粹的傀儡,渐渐也能知闻政事了。一方面是三桓经历打击和衰落后不得不放开一些权力,另一方面,也是孔丘以礼仪仁义为武器争取的结果。
  可这下子,三桓却不干了。
  三桓对孔子絮叨的礼仪说辞不厌其烦,又说不过他,只能在礼制上放弃僭越,陪着笑脸让鲁侯过了个好的春日朝会。但在实权方面却依旧牢牢把持,无论任命朝臣、用兵、府库等方面,非三桓允许不得轻动。于是鲁侯无奈,只能改为赐金若干。
  孔丘辞谢,却请鲁侯将这些从府库里节省出来的财务拿去西鲁赈济伤寒疫病。
  “之前虽然往那边送去了不少府库的药材,但恐嫌不够,不如让人再以君上之名去施药。”
  是啊,鲁侯这才想起来,当对战争出力极少的鲁城君臣在大肆铺张庆贺时,为了防御齐人而坚壁清野,连冬种的麦子都没来得及播撒,其后又遭受了不少伤亡的西鲁各邑,可是正在闹伤寒呢,也不知如今有没有死掉十之二三的人?
  他和三桓之所以对赵无恤不再那么担心,就因为料定此次大疫后,赵氏兵力一定会受到很大削减,对此他们颇有些幸灾乐祸。若非孔丘恳求的殷切,鲁侯都不愿意给那边丝毫帮助,此时此刻,就更想推脱了。
  对孔丘,是鲁侯欲赏而三桓不愿,对于赵无恤,鲁侯和三卿就是不欲赏而不得不赏!对他的赏赐,鲁侯想破了脑袋,三桓也吵干了口水,依然没能得出一个共识。
  若是按照往常,如此大功升任上大夫,从小司寇变成大司寇也是可能的,但一来赵无恤年纪太轻,二来则是他的背景让鲁侯不放心。
  所幸赵无恤也以防疫为名,只让人朝贺,并未亲来,避免了这份尴尬。
  不等鲁侯庆幸此事又能拖上个把月时,赵无恤却不省心,又在那边闹出了一个大新闻来。朝会刚结束,西鲁那边又来人了,来的是须句大夫,他状告赵无恤僭越职权,伙同晋国赵氏阴谋夺取城邑,羞辱于他,最后还煽动民众将他驱逐!
  ……
  大夫驱逐大夫,强占其领邑,这是十分严重的事件,鲁侯连忙召集三桓、柳下季、孔丘等人,一同听须句大夫的吐诉。
  “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赵氏子不顾祭祀尚未结束,竟将下臣的巫祝活活烧死……”
  须句大夫为了博得鲁侯同情,故意没有更换衣物,他肥胖累赘的便便大腹竟然消下去一半,浑身肮脏恶臭,表情哀苦,发髻仿佛被火燎过一般。虽然天气冬去春来,今日阳光明媚,他却像霜打的瓢瓜一般落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当时的情形犹在眼前,赵无恤从那个瘦高骑吏手中接过火把,插进柴堆。为了助燃撒上的油膏立即起火燃烧,细枝和干草只隔了一个心跳的瞬间也马上跟进。细小的火苗从柴堆各处窜出,有如动作迅捷的红狐,滑过油层,从树皮跃到枝干,再跳上叶子。
  “靠近些,看清楚他的下场!”
  须句大夫被赵无恤揪着衣襟,紧紧贴着剧烈燃烧的柴堆,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火中升腾,朝他迎面扑来,最初时因为天气寒冷,显得轻柔而突兀。但眨眼之间,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了,逼得他皮肤灼热,大汗淋漓。
  木柴哔啪作响,声音越来越大,他最信任的夷巫最初时尚能维持巫者的神秘,他开始用高亢尖锐的声音歌唱,诅咒赵无恤,想引起众人的不安。然而火焰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竟相追逐,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夷巫开始惨叫,开始痛哭流涕,开始求饶,最后柴薪爆裂,烈焰淹没了他,须句大夫听到的声音也成了颤抖的嚎啕,尖细高亢,充满痛苦!
  他想闭眼退缩,臀部却被赵无恤重重踢了一脚,差点一个踉跄跌进火堆里,里面饱含愤怒和克制,还有把利剑顶在他的背上:“不许闭眼,好好看着他,你本来是要与他一同去死的!”
  只是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属下,几个卑贱的庶民,值得这样么?
  须句大夫鼻腔里满是皮肉灼烧的香味,像极了他飨食时吃下的炙鱼,直冲肺腑,他最后在万人注视下狼狈地呕吐了,然后闻到了自己屎尿横流的味道。
  十余年大夫威风,一夕扫地。
  这些太过羞于提及的事情,他便刻意跳过了,专注地谈及了接下来几天里赵无恤对他的侮辱。
  “赵氏子逼着下臣为那两个被作为牺牲,献祭给神主的低贱军吏、兵卒送葬。天气寒冷,却要我光着脚,扶着棺椁徒步走了十里,最后还逼臣跪在地上向他们的坟墓稽首赔罪。悲呼,下臣之祖乃是先君文公之公子,鲁国公族贵胄,君上继位后也亲自给下臣策书,如今竟受此屈辱,还请君上、诸卿为下臣主持公道!”
  他说完悲痛不已,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叔孙州仇连忙将一件裘衣披到他的身上。
  “竟然如此折辱公族?”
  鲁侯气得稀疏的胡子都一颤一颤的,赵无恤虽然救过他一命,但他毕竟是个来自晋国的外人,而须句大夫虽然不堪,毕竟是鲁国公族,且尚未出五服,于是他很自然地将身份代入到须句大夫的“遭遇”里去了。
  “须句如今也被赵无恤控制了?”季孙、孟孙、叔孙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关心的则是这一点。
  “然,赵无恤以救疫为名,亲帅两千人兵临邑下,接下来几日又借口方便医扁鹊治伤寒为名,接管了城邑防务。将下臣关押半旬后,又借口疫病已经得到控制,在毫社召集民众公议,将下臣驱逐!”
  孔子一直保持沉默,思索着须句大夫单方面的言辞,和他所认识的那个赵无恤相对比,直到这时,才皱着眉问道:“驱逐?”
  “正是,他煽动民愤,却只字未提国君,未提三卿,未提鲁国礼法!”
  “哦,他是怎么说的?”
  须句大夫面露惊恐。
  赵无恤的话掷地有声,民声喧嚣仿佛直达天听,犹在他耳畔回荡。
  “《尚书》有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昊天之爱民甚矣,岂容一人肆于民上,从其淫而违天地之性?必不休矣!须句大夫困民之主,乱神之祀,致使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今日,余便以鲁国小司寇之名,代天,代君,代民将尔驱逐!”


第443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等须句大夫哭诉完毕退下后,孔丘方才来得及将赵无恤的奏书再度献上。
  “此奏书君上之前已经看过了,须句大夫所说之事,与赵小司寇所说多有出入。小司寇先是请罪,声称因使者被杀,一番好心被人误解而愤慨,故一时做出了羞辱须句大夫的举动,事后愧然,便将其送归鲁城发落,此乃私心。但驱逐须句大夫,则完全是出于公愤……”
  “公愤?折辱公族,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这样做,与当年的阳虎有何区别!?”鲁侯最担心的是先去一虎,又来一狼。
  “阳虎擅权乱国,但赵小司寇,目前还算是公忠体国,对君上也从未失礼过。”
  鲁侯也冷静了下来,想着赵无恤在奏书里的说辞和须句大夫的出入,问孔丘道:“小宗伯以为,此事谁对谁错?”
  “都有错。”
  “哦?且说来听听。”
  “《尚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须句大夫防疫不勤,又擅自用人淫祀,按照小司寇职责里的‘小祭祀,奉犬牲’之职责,是有权加以过问的。此外,小司寇还可以讯群臣,讯群吏,讯万民,听民之诉讼,施上服下服之刑,主持公议也并无不可,但却无权驱逐大夫。再者,凡公之同族,有罪不即市,所以他没有无伤及须句大夫的性命。然而刑不上大夫,他毕竟是年轻人,居然出于私心折辱之,这一点却是过犹不及了。”
  在赵无恤一些有意无意的举动下,孔子对赵无恤还是有好感的,觉得他与自己心仪的那种贤明大夫十分接近。
  加上不少弟子也在那边为臣为吏,随奏书一起来的,还有公西赤的私信。公西赤对赵无恤在西鲁的防疫大加赞誉,认为跟孔门的仁义德行暗合,这之后驱逐须句大夫,虽然有些小小的不合礼法之处,却也大快人心。
  虽然距离孟子那惊世骇俗的“民贵君轻”,桀纣之君非但可逐,而且可杀尚远。但儒家里的一部分人,对贵族卿大夫也没有那么待见,譬如孔丘自己在野时,就将三桓视为“斗筲之人,何足道哉”。
  通过公西赤的信件,孔丘这才知晓,原来西鲁的伤寒并未造成太大的人口死伤。为民众庆幸之余却又心忧,在入朝为政后,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比以前更多了:随着外寇齐人消除,眼看鲁国的内斗又要喧嚣其上,而此时赵无恤的动作,很可能会触碰三桓敏感的神经,成为他们对付的焦点。
  不过如此一来,或许也是帮助君上收回政权的机遇。
  他下定了决心:“我得想办法解决此事,然后劝劝君上,再忍一时,切勿卷入其中才行。”
  ……
  三桓也在场,对刚才须句大夫的话他们若有所思,其中以叔孙州仇最为不忿,心胸狭窄的他在阳虎之乱里损失最大,如今主邑郈城还在家臣侯犯手里捏着,无法要回。他身为大司马,却无法掌兵权,看着日益强大的赵无恤十分羡慕嫉妒。
  于是他开始出言道:“此事对错暂且不论,我只知道,鲁国西鄙共有九个千室邑,郓城、廪丘、甄城、须句、秦、郿、范、高鱼、中都,从赵无恤开始搞什么西鲁互保以来,其统兵之权便渐渐操持于其手中。到了伤寒流行时,更是派遣使者带兵将行政、治民之权也窃取了,不知不觉,口数十余万的地域已经异姓为嬴!”
  若是加上新近占据的卫国巨野、垂丘、笙窦、城濮四邑,还有望风归降的大野泽盗寇,赵无恤手里已经有十七八万人口,实力跃居叔孙之上,只比季氏和孟氏差一筹了。
  季孙斯点头:“然,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派使者加以申饬,去问个明白,下臣建议,还是以孟氏的子服何为使。”
  孟孙何忌瞥了季孙斯一眼,又怎会不知道执政是什么意思?这明摆着想要让孟氏上前,充当与赵无恤对抗的最前沿。
  虽然双方最初合作过,但经过雪原一战,赵兵居然战胜了强大的齐军,孟氏那万余族兵又怎是其对手?忌惮之心越发浓重。可且不说赵无恤手下“武卒”战力惊人,就说如今晋国中军佐还驻扎在西鲁呢!想要找儿子的不痛快,得先问问做父亲的答不答应吧!
  赵氏,从赵宣子袒护赵穿开始,可是出了名的护短!
  大夫与大夫出于“私愤”相斗,之前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当年鲁国的季平子与郈昭伯斗鸡,郈氏给他的鸡披上甲,季氏给鸡套上金属爪。季氏的鸡没有斗胜,季平子很生气,于是侵占郈氏的领地,扩大自己的封土。
  郈昭伯非常恼怒,就在昭公面前诋毁季氏说:“在襄公之庙举行大祭的时候,舞蹈的人仅有十六人而已,其余的人都到季氏家去跳舞了。季氏家舞蹈人数超过规格,他日无君主已经很长时间了。不杀掉他,一定会危害国家。”于是昭公大怒,不加详察,就派郈昭伯率辆军队去攻打季氏,攻入了他的庭院,结果导致了一系列事件,最后昭公被逐出国。
  所以吸取过去教训,孟孙何忌觉得,此事应该谨慎处理才对。赵无恤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无法悍然出兵轻动的程度,他可不愿意充当出头鸟,让季氏乘机削弱自己。
  和以往无数次朝议一样,三桓各怀心思,居然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让鲁侯头疼不已。
  最后,还是孔子出面请命。
  “事情当不至于此,此番与齐人作战,赵小司寇毕竟立有大功,虽有小过,但功过相抵,不可轻易斥责。就和当年投入秦国的士会一样,无论他在鲁国怎样,最后总是要归国的,这是他一直承诺的事情,到时候西鲁各邑,除了廪丘和甄地情况特殊,可以再商议外,其余总要归还鲁国的。不如就请大司徒、大司空与下臣前往西鄙,一来与晋国中军佐相会,二来也能坐下商议,解决须句,乃至于西鲁之事,何如?”
  ……
  一月初,冰雪消融,万物始辉。
  在医扁鹊带着草创的春秋红十字会“灵鹊”进入后,须句邑的伤寒得到缓解。在赵无恤带来的兵卒协助下,刚刚驱逐了大夫的须句秩序井然,无论是施药、施粥还是隔离,都有条不紊地展开。
  让赵无恤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有部分民众认为,有贤明的司寇大人割发为祭,一定能喂饱鬼神,伤寒可不用药而自愈。
  赵无恤只能亲自上阵,和“灵鹊”们如此宣传:“得病的原因足足有百门之多,主要是寒暑失调和劳苦过度,敬鬼神只能闭其一门,并不能完全防止疾病的侵入。”
  在用这种说辞说服将信将疑的须句众人喝下苦涩的麻黄、桂枝药汤后,赵无恤眼见这里局面得到控制,留下军吏守备,又马不停蹄回到了廪丘。
  呆了一个多月,五千赵兵和五千齐国俘虏就已经将秦邑吃空了,不得不分开就食,无恤让须句承担两千,其余各邑也分兵驻防。赵鞅也把大本营迁到了廪丘,此地往北往西都很方便,齐卫如今恐怕无力兴兵了,但不可不防。
  从疫区回来的人也要隔离,在结束了三天隔离时间后,再见到赵鞅时,无恤便得到了他的夸奖。
  “须句的事你做的不错,一来割发代祭,收得此处民心;二来装作私愤,让须句大夫在此邑名望扫地,他日后就算再想归来,恐怕也会被国人鄙夷;三来经由此事让鲁人明白,赵氏不可轻辱之!”
  在堂堂霸国次卿赵鞅看来,对付鲁国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虾米,需要太多手段?晋国的对策一向简单粗暴,对待不服的诸侯,管你正卿次卿,直接一巴掌抡过去,看你心服不心服,平丘之会时,叔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寡君有甲车四千乘在此,即使想要对鲁国做点无道之事,天下谁又能阻止?晋国这条老牛虽然瘦了,可压在鲁国这头小猪身上,难道怕小猪不死?”
  齐鲁各国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前来莅盟,那时候还只是个赵氏庶子的赵鞅见证了晋国霸业之盛,除了胆大嘴滑的郑子产能和晋卿们讨价还价,谁敢说半个不字?
  可如今时代不同的,晋国霸业已衰,唯独赵鞅在外奔波。与鲁人相处,他居然还要忍气吞声,看着儿子被人占便宜。
  对此次与齐国为敌,鲁国三卿的表现,赵鞅是极为不满的。阳虎在时,尚能对齐国打上一两次漂亮的反击战,牵制齐人的行军,可现如今,三桓居然未派一兵一卒参战,光凭赵兵打赢了战争,鲁侯和三卿又迟迟不来拜见祝贺,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好在鲁人一如既往的识时务,这不,刚开春,他们就派使者上路了。大司徒季孙斯,大司空孟孙何忌亲自带队,前来犒劳赵兵,感谢他们打跑了齐人,保护了鲁国。
  同来的,还有鲁侯借口要权职匹配,升任为大宗伯、中大夫的孔丘!
  “孔子要来了?”这消息是昨日才接到的,所以无恤也是刚刚知晓。
  赵鞅抚须笑道:“来得正好,我正想与他见见,平日听窦犨与子贡夸赞,说丘是什么鲁国大贤,其学识德行譬如江海;又听阳虎中伤,认为他是个虚伪的假仁假义之人,如今终于得见真容了。”
  无恤笑道:“阳子之言不可当真,他之前也觉得小子是虚伪之人。”
  他心里却暗自咋舌,赵鞅和孔子在历史上虽然素未谋面,却隔着大河相看两厌。赵鞅想杀孔子而后快,而孔子也变得逢赵必黑,在差点被诱杀后,周游列国就是不去投奔赵氏,一堆弟子全站在赵氏对立面。
  如今因为无恤的存在,历史似乎有了改变,这对潜在的冤家死对头,居然真要碰面了!
  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修罗场,还是一笑泯恩仇?


第444章 叛徒
  ……
  春秋时,凡是两国盟会相见,讲究双方的主导者身份必须匹配。所以晋楚三次大的盟会,双方的国君都不好亲至,就是因为身份无法名实相符。
  毕竟楚国大喊一声老子就是蛮子,不按中原的规矩办事,两百年前就已然称了王,而且得到了南方诸侯承认,到时候书写盟书时,晋侯称楚为王那是绝不可能的,可继续把对方当作低贱的“楚子”,楚人也万万不能接受。所以为了避免尴尬,基本是晋国正卿与楚国令尹相见。
  晋与其他诸侯会盟就容易多了,大国之上卿,几乎能与中小诸侯比肩,于是晋国大夫主盟对方国君的例子数不胜数。上次晋国执政知伯率军来援,鲁侯就亲自出面了。既然这回只是次卿赵鞅,所以就降了一个规格,鲁侯虽然没有亲临,但还是派出了季孙斯和叔孙州仇两卿,派出的团队声势浩大,人声马嘶、马车嘎吱:毕竟这次打的是犒劳赵兵的名义,牛、羊、少牢没少携带,粟米酒水倾尽鲁城店肆方能为继。
  他们知道赵卿脾气不怎么好,所以礼数上丝毫不敢怠慢。
  “就怕鲁酒薄而晋酒厚重,赵卿喝不惯。”临幸送别时,叔孙州仇闻着一车队散发的浓浓酒味,酸酸地说。
  “我倒是希望赵小司寇也喝不惯,早日归乡去。”季孙斯微微叹气,他们已经知道西鲁在伤寒疫病里损失不大的消息了,若不是如此,赵无恤哪有心思去图谋须句?
  不提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忧心忡忡,孔子也带了颜回等弟子同行。似乎注定不让这趟使命顺利,走到半道上时,队伍里的两匹马突然发了狂,口吐白沫,拼命踢人,连带着拉车的几匹马也不安分起来,弄断了车轴,队伍不得不停下。
  季孙斯裹着厚厚的狐皮裘,下来瞧了一眼,望着断掉的车轴,他脸色阴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车轴断裂,这预示着旅程不顺利,前年瓦之会上赵鞅的强势,他们心有余悸,这次想要去说服几乎全须全尾的赵氏将吞到肚子里的肉吐出来,何其难也。
  “祸福由人,为执政者担当一国之任,不语怪、力、乱、神!”眼看人心惶惶,孔子便出面振奋了士气,让季孙斯收回了丧气话。
  “我有能知鸟兽之语的弟子公治长,可惜他前段时间回卫国去了,大司徒,还是快让兽医来瞧瞧罢。”
  好在这数百人的队伍里带的兽医也不比孔子的高徒公治长差多少,三下五除二就诊断清楚了马匹失惊的原因。
  “这是误食了草地上的狼毒花,故而发狂,需要喂巴豆清理下肺腑肠胃才行,否则迟早发毒而死。”
  在那鲁城兽医的安抚下,马儿们平静了下来,没多会,队伍又能继续上路了。
  孔子见那兽医言谈不俗,本着“礼失求诸野”的念头,与他攀谈了几句,方知他祖上是伯益之裔,偃姓之人,世代从事此业。
  且不知这是真是假,反正孔丘嗟叹不已,举起宽袖施施然道:“前方还有近百里的路程要走,再加上回程,还得多多仰仗。”
  那兽医连忙摆着手道:“大夫折杀小人了,但我此番去到西鲁后,就暂时不打算回曲阜,回去的路上,还望大夫多加小心,恕小人爱莫能助。”
  孔丘大奇:“不回去了!你莫非要留在西鲁,投靠赵小司寇?”
  管夷吾曾言,国富足而群贤至,莫非在赵无恤的治理下,西鲁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非但孔丘的弟子们络绎不绝,连一个曾经隶属于公室的兽医也想去投靠了?
  那兽医笑道:“是,也不是。”
  “为何这么说?”
  “小人的确是听了赵小司寇派人在鲁城的宣扬后才生出了这个心思,可却不是去投靠他,而是想去投奔神医扁鹊,加入他新近创建的‘灵鹊’。”
  “灵鹊?”
  医扁鹊之名,非但孔丘知道,在鲁国也几乎妇孺皆知,历代扁鹊游走列国,救死扶伤的故事不知道已经流传了多少年,据说这次西鲁伤寒之所以死者不超过千人,就是扁鹊的手段!
  而“灵鹊”则是在赵氏支持下,医扁鹊创建的一个医者行医团队,医扁鹊及其弟子广召天下能救死扶伤的医者,共同行走各国,传播防疫之术,救治战争伤员和各邑饱受疫病之苦的民众。
  听说赵氏对此十分上心,赵无恤常驻鲁城的那个家臣封凛,这几天正可劲地宣扬此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的口号喊得振奋人心,但谁都知道,行走战乱和疫区风险极大,故应者寥寥,谁料真有人动心。
  那兽医却是有自己的缘由:“小人能医兽类,却不能医人,大概是十年前,鲁城有一场疫病,小人老母染病将死,是医扁鹊及其高徒路过搭救,事后却未取斗米寸帛而去。母亲感激不已,前年离世时让我一定要回报大恩,所以此番听闻医扁鹊那边要人,我便去了。虽说帮不上什么大忙,也能尽下心,出份力。”
  孔子嗟叹:“为母偿愿,孝哉。”
  孔子新收的弟子,力大无穷只输子路的陈国人公良孺性格直爽,便大咧咧地问道:“你是个兽医,而不是医人的,医扁鹊真会要你?”
  那兽医不高兴了:“医无贵贱,何况灵鹊声称食医,疾医,疡医,兽医四类都要,只是不要怪力乱神的巫师方士,为何就不要我?君子可不要小看吾等医兽之人,今日若非我在,那些马儿说不准就要被遗弃或宰杀了,行程也得耽误不少。灵鹊日后是要行走诸国的,疫病怎可能只祸害人?牛、马、犬大量死亡的兽疾年年都有,若是农人死了耕牛,就是坏了生计,比自己遭殃还难过到时候就轮到小人出场了。”
  鲁国是牛耕和石、铜犁较早流行的地方,孔子不少弟子名牛字耕,或者名耕字牛就是明证,故这兽医才有此说。
  见那兽医说的在理,孔子笑着赔罪,让公良孺退下,又询问道:“丘这弟子对灵鹊知之甚少,还望勿怪,可否再与我多说一些?”
  总之,灵鹊的创立是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孔子还是赞赏有加的。
  那兽医抛弃了在鲁城的旧职,带着报恩还愿的理想上路,心情忐忑又激荡,可不就想跟人说道说道?于是话匣子就打开了……
  “灵鹊虽然还在草创,但吸引的人可没大夫想象的少,像我这般为了报恩而去的反而是少数,多数还是冲着医扁鹊的名望去的。赵小司寇在鲁城的人已经说了:凡是有医术,且进入灵鹊三年以上,表现优秀者,都会被医扁鹊收为在籍弟子,他会让登堂入室弟子传授医书和秘术!”
  孔子哑然,这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啊!
  “大夫且想想,天下受过医扁鹊治愈的肉食者何其多也,等过上三五年,投入灵鹊的人学有所成出来以后,定能得到诸侯卿大夫的聘用。说不定十年后再见时,我也已经既能医兽,又能医人了!”
  这下轮到孔子愕然了,“灵鹊”这来者不拒,有教无类的架势,与他前些年在曲阜设坛开讲,吸引士人和庶民加入何其相似?
  他随即明白了,浓须后露出了笑,心中嘿然不已,这大概是赵无恤的主意吧,借鉴了不少孔门的手段。这医扁鹊过去至多有三五个亲传弟子追随,可现下,居然也创建起一个学派了!
  但随即也有忧心,“灵鹊”不仅得到了赵氏雄厚的财力支持,以后还能通过在列国救死扶伤慢慢扩大人数和影响。这初具雏形的医者之学,与甚至影响到了自己弟子颜回的数科“格物”之学一样,都不可等闲视之!
  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赵无恤,加上他“修齐治平”一说对门下弟子们的震撼,孔子对这位来自晋国的卿子,是越发的看不透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初次听闻此子名声时记述的事情:“白麋者,瑞兽也,有仁者则至,无仁者则不至。仲尼曰:孰为来哉!赵氏将兴乎?”
  ……
  与这个兴冲冲的兽医一路闲谈,时间过得很快,第二日,孔子一行进入了中都邑,他在记忆中熟悉无比,一年半后归来时却觉得陌生不已的中都邑。
  从野外一直看到邑郊,孔子有些震惊地发现,这里完全不是他印象里的样子。
  原有的都鄙已经消失,替代为亭和里,亭长手持木牍和绳索在涂道上监察行人,锁拿盗寇,让孔子眉头大皱。
  他辛苦恢复的井田之法没了,阡陌尽化为坦途,乡射礼也没有按时举办,反而有一部分青壮在里长带领下,手持竹矛、大毛竹、藤盾在野地里进行训练,那是一种奇怪的阵法。甚至连人们的尊卑有序,以及守礼、鞠让的风范的少了许多,到处都在小吏板着脸监督下忙着耕田犁田,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
  中都邑宰宰予,邑司马樊须(樊迟)出邑外十里处亲迎,以弟子之礼见之,礼数倒是十分周到。但他们两个都不是孔子所喜爱的弟子,虽然,他也无法否认他们的能力。
  宰予的口才不比子贡差多少,攀附权贵的能耐却更甚之。而樊迟跟子路、冉求学会了领军之才,将邑兵打造得有模有样,颇有几分赵氏武卒的架势,可惜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孔子最不提倡的亲自动手种地植菜,研究农稼之道……
  有这两个对他“克己复礼”之道理解最浅,功利心却最重的弟子在此执政,中都邑变成这副模样也就不奇怪了。
  人多的时候孔子不好发作,稍晚只剩下一群弟子在侧时,孔子便问道:“中都曾被盗跖祸害,被他破了外郭,野无遗孑,不是一年多时间能恢复过来的,可我在中都所施之政,为何不复行之?”
  弟子为吏,行夫子之政,这在孔门之内,被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孔子有教无类的一个目的之一。
  宰予今天一副宰臣打扮,冠冕堂皇,他施施然行礼后反问道:“夫子,中都邑在盗患后能恢复成这番模样,民众有衣有褐,无冻饿之忧,又弃骨大泽之难,有何不好之处么?”
  孔子愣住了,宰予的执政能力不错,樊迟也能保境安民,在他们俩的合作下,中都的确欣欣向荣,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
  “可这绝不是复兴周礼之政!”
  宰予反问:“莫非一定要以周礼治邑才行?”
  孔子苦口婆心地说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众只能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才是为师希望汝等在中都推行的治道。”
  他觉得中都短时间还好,长此以往,必然会背离圣人之道,正所谓“国将亡,必多制”是也。恢复简单而有效的都鄙礼乐之治,才是维系邦国,乃至于整个天下的王道。
  “所谓人亡政息,为师尚在人世,奈何贸然更之?”
  我还没死呢!
  说到这里,孔子已经有些生气了,他如今已经是鲁国位高权重的大宗伯了,还希望着在增强君权后能将中都的治理推广全国,在东方再造宗周。孰料这块试验田竟然种上了别人家的粮食,怎能不恼?
  颜回和公孺良等人纷纷对宰予使眼色,连樊迟也有些手足无措。
  夫子已经说到这程度了,子我,你还不赶快认错道歉,改其政而遵夫子之道么?
  宰予抿着嘴不答话,却有自己的心思。
  他入学时思想活跃,好学深思,善于提问,一度受到同样“好学不厌,诲人不倦”的孔子欣赏。
  但他也是孔门弟子中,除了子路外唯一一个会正面对孔子学说提出异议的人,比如质疑三年之孝,认为一年足矣。又比如故意提出难题为难孔子,宰予假设这么一种情况:不是说杀身以成仁么,如果告诉一个仁者,另一个仁者掉进井里了,他应该跳下去救还是不应该跳下去救?因为如跳下去则也是死,如不跳下去就是见死不救,是为不仁。
  凡此种种,都受到了孔子批评,最终导致孔子对他的厌恶。于是宰予也对孔子之学产生了厌倦,大白天上课时居然昼寝,被孔子骂作“朽木不可雕也”!
  可在投靠赵无恤后,在刻意效仿赵氏三邑的“新政”时,宰予却仿佛找准了自己未来。
  虽然一开始并不明显,但这才是大霸之道啊!
  于是宰予跪地长拜:“夫子崇尚子产,小子也喜欢他的为政之道。小子就用子产的一句话来表明志向罢。小子不才,所施之政不指望施及子孙,仅仅能救世而已!”
  孔子一怔:“此话何意?”
  宰予再拜,三稽首,触地有声:“夫子克己复礼虽能被万世效法,但却不足以救这乱世,能救世者,唯赵小司寇之新政。其中有惩戒之刑,有约束之法,有强国之兵,有富民之业,有损益之礼,更难得的,是有开拓之心!”
  夫子啊,孔门之道不适于乱世,你就当我是一块不能涂上墙的粪土,一根以你巧手也不可雕琢的朽木,一个背弃儒道的弟子罢!


第445章 野心
  “巧言令色,鲜矣仁!”
  是夜,中都的这场师徒相聚最终不欢而散,孔子在扔下这样一句话后,再不将宰予这个背弃周礼治邦的人视为自己的弟子。
  他事后还对颜回感慨道:“我以往看待一个人,是听其言而信其行,以言取人,于是失之宰予,错信了他,竟让他在中都为政;自此以后我看待一个人,必先听其言而观其行!”
  接下来的行程里,孔子沉默了许多,宰予的话也对他产生了不少震动:赵无恤善于治民,这在子贡传递回的晋国成邑之治里就能看出一二,毕竟晋鲁两国风马牛不相及,孔子也并未太过在意。可当赵无恤强势进入鲁国,与孔子成了邻居,两相对比之下,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宰予竟然认为,赵氏之政要比自己一心想要进行的复兴周礼好那么多?
  如今的情形,是不是跟当年少正卯效仿他开设私学,门下三盈三虚有些相似呢?赵氏君子口口声声对他敬重有加,说着“修齐治平”的鸿愿,他真正做的,又是什么呢?
  怀疑就像是鸡子上的细微裂隙,一旦产生就无法再度闭合,带着这种心情,等孔子再细细观看郓城风物时,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
  以往夹道劫持的群盗几乎消失殆尽,一条条长船渔舟靠岸后,冲出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劫匪,而是衣衫褴褛的民众扶老携幼,在手持戈矛的邑兵亭卒注视下,涌进湖岸边的窝棚里。
  这里正在进行的,是名为“徕民”的政策,由赵无恤的首席属下张孟谈主持,用带着兵卒在此维持秩序,防止暴乱的冉求的话说,大野泽里的流民们投靠郓城,仿佛“归之如流水”。
  冉求在中都时饱受盗患之苦,一度还被群盗团团围住,若非赵武无恤路过相救,后果殊为难料。当时孔子对解决盗寇,除了强调教化外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可现在在赵无恤一手硬,张孟谈一手软的治理下,却基本得到了解决。
  他颇有些兴奋地向孔子解释道:“在去岁入秋时盗跖进犯被击溃后,大野泽里的群盗就开始陆续归降,整个大泽周边,原本就在此的渔民野人,还有为了逃避宋、鲁、卫、曹苛政而逃入的民众,大概有三四万之多。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大概万人,所以盗跖当年才能号称从卒九千。”
  “张子料想,群盗想要的东西和普通农人别无二致,无非是田地和房屋,谁不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大野泽中的食物都只够勉强活命,他们无法获得这些,只能靠流动劫掠来维生。放在以前,群盗之所以不愿登岸从良,原因是诸侯卿大夫们赋税劳役极重,士人忧愁而民众辛苦。”
  “现在却不同了,小司寇和张子实行徕民之策,郓城四界之内,岭坡、土山、洼湿的土地,新附的编户齐民都能每户分到五十亩,亭里还能租借耕牛开垦,并免除他们三年的徭役赋税,这就是从其所欲而避其所恶。小司寇已经把这些都写在新修订的律令中,此举足够为郓城招来一两万从事农稼的人,此外中都、阚邑,还有濮南也在做类似的事情,恐怕到了今岁春种秋收时,湖泊中只会留下少数渔民了。”
  孔子微微点头,对于盗患消除,他还是很欣慰的,看来当初君上任命赵氏君子为小司寇并没有错。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如今西鲁的均势已经失去了平衡,赵无恤一人独大。
  枝大于干永远是导致国家不稳的重要原因,是不是应该着手加以限制了呢?
  比肩群盗一去,齐国又败,鲁国也就没太多倚重赵无恤的理由了。
  孔丘弟子公孺良的关注点却不同,他催问冉求道:“子有师兄,既然大野泽的盗寇已经溃散,那群盗之首柳下跖可伏诛了?”
  冉求回答:“未曾,如今盗跖还在东山岛上,手下依旧有数钱之众,千余兵卒。”
  “小司寇就不曾用兵剿灭之?”
  盗跖是终结了孔子在中都之治的罪魁祸首,他不仅曾与孔子驳辩,手下群盗还曾伤及孔子,于是他被孔门弟子视为仇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冉求解释道:“我与盗跖交兵过,却错失了将其斩杀的机会。他在溃败后一度降服,并随小司寇攻击齐、卫,最初或许是虚以委蛇,不过如今在赵氏大败齐人的威势下,已经不敢造次了,小司寇手里舟师不足,又遭了疫病,所以只能维持现状。”
  公孺良不满地抱怨道:“古人言,除恶必尽,盗跖不去,鲁难未已啊!”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盗跖如今降又不降,反又未反,或是希望靠着帮助赵氏击齐的功绩,入赵氏为家臣。我看晋国中军佐也是这意思,传闻再过些天,盗跖便要登岸拜会赵卿,只希望他能离开鲁国。”
  莽撞耿直的公孺良还是觉得就这么放过盗跖太过轻松了,他闻言后眼睛一亮:“既然如此,子有师兄统领郓城防务,莫不如乘柳下跖登岸时将其一举击杀,一面能为赵小司寇消除后患,也能替儒门报中都之怨。”
  “这……”
  冉求闻言面带犹豫,就他本人而言,他认为将盗跖彻底消灭后,赵无恤徕民之策的效果会好上许多,还能彻底消除后患,大野泽将成为一片舟舸通行的安全水域。
  但作为一个性格谨慎之人,他凡事都会三思上一番,不会自作主张乱来。所以既然赵无恤无意诛杀盗跖,那他也只能将自己的敌视和不满咽回去,没有主君的命令,他不会轻动,哪怕孔子亲口要他动手,他也不会贸然行事。
  冉求的性格里有谨慎也有应变,所以他在军、政上能活学活用,不会刻板地遵守孔子教授的东西,但因为心里一直极其尊敬夫子,所以也不会像宰予那样正面违抗忤逆。
  他左思右想,正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时,一旁的孔子却叹了口气:“良,你就不要为难求了,为人私臣,而谋师事,是背主也。盗跖能平是鲁国之福,至于如何处置他,想来赵卿和小司寇自有打算,等见了面一问便知。”
  因为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忌惮秦邑、须句、廪丘等偏北的地区会有疫病残余,所以这次盟会的地点便选在了未遭战事的郓城,如今他们已经进入郓城郊区,再行上半日,便能和赵卿父子会面了。
  虽然劝止了公孺良的莽撞建议,但孔子心里却思量开了,他清楚盗跖之才,也听说过赵卿爱士养贤的名声,招揽亡命死士也不算意料外的事情。
  可若这不是赵鞅的主意,而是赵无恤的打算呢?
  治国,平天下,不同情境下,这两句话的意味也不同了,这位小君子可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
  从颠覆阳虎,夺取郓城,再到所谓的维新之政,最后是西鲁互保,图谋须句,招纳盗跖。孔子仿佛窥见了赵无恤隐藏在谦逊后的熊熊野心。
  当年郑国人接纳了流亡的楚国太子建,谁知狼子野心的太子建竟然想勾结晋国图谋郑国,现如今,鲁国也要遇到相似的事情了么?
  孔子最后决定了:“无论赵卿和赵氏君子意欲何为,我作为君上信任的大宗伯,即便赵氏强势,我也要学当年的郑子产!敢争贡赋,不辱使命,为鲁国守住利益!”
  ……
  郓城那在齐国俘虏修缮下又高了几尺的墙头,赵氏父子也在眺望远处。现下是早春的一月初,冰雪消融,但风里依然带着几分寒意,两面玄色的大氅在他们身后迎风飞扬。
  “是鲁人来了?”赵鞅人老眼衰,眯着眼盯了一会,想确定来者的身份。
  “没错,黑屋建旌,红节斧钺开道,是正卿的规格。”赵无恤眼神好,故看得分明。
  “鲁侯虽未亲至,却也给足了我面子。”赵鞅嘿然而笑,随即回头对赵无恤严肃地问道:“我在鲁国的时间不长了,此番盟会后就要回去,兵卒也得统统带走,剩下你独木支撑,可还能坚持下去?”
  这几天里,晋国那边陆续传来了消息,全然是内忧外患:鲜虞人的攻势未停,尽管齐国战败,但他们却是铁了心要叛晋,不断骚扰东阳之地,中行、邯郸、范氏已经穷于应付,对齐国的反攻看来是提不上日程了,赵兵继续留在西鲁也是吃干饭而已。
  南面,作为齐人的盟友,一向奸猾的郑国这次却颇讲义气,为齐攻晋,韩氏率军抵御,勉强能打成平手。
  西面,在雍都宅了好几年的秦伯也心血来潮,乘着冬狩时观兵大荔,眺望大河,颇有重返河西的架势,魏氏的主力也被吸引过去了。
  北面,则是董安于急报,赵氏领地里出了问题,晋阳以北的代戎去岁大雪遭灾,今年居然打上了那些移民的主意,不断越过夏屋山南进,希望捞一把再走。
  总之,如今的晋国,在战略上真可谓是“四分五裂之国”,所以赵鞅也不能长期在外。而且赵兵已经被征召了四五个月,远远超过期限,乘着春日天气正好,还是早些归国,让他们回田地里忙活春耕要紧。
  赵鞅发问,赵无恤自然不能显得软弱,他抱拳道:“父亲助我开拓,小子若是连守成都办不到,羞为赵氏之子!”
  从去年夏末秋初开始,一系列战争后,他能管辖和干涉的城邑足足增加了三倍有余。现在的目标不是如何扩张,而是想办法守好这份基业,让这片兖州之地彻底变成赵氏的地盘,建设得安如磐石!
  赵鞅等的就是这句话,此时壮无恤之志,便纵声大笑道:“大善!但鲁人欺软怕硬,走之前,为父便让你再见识见识大国卿士的威仪罢!”
  他侧过身,扶着长剑,斜眼看着远方长长的车队,虽然其中同样有两个卿,还有位名满天下的贤士,但赵鞅依然一副睥睨众生的神情,他轻描淡写地对儿子嘱咐道:
  “好好学着点,总有一天我会死去。而你!将加冕为卿。”
  (PS:春秋礼仪,天子、诸侯、大夫拥有统治权,故登位时还要加冕)


第446章 折冲樽俎
  孔子现在升任大宗伯,其中有一项职责是“招待重要宾客时,代国君向宾客行裸礼。诸侯朝觐王或卿外出会盟相见时,则要担任盟会的上相”。所以此次代表鲁侯前来犒劳赵鞅,由他来主持筵席是符合礼法的。
  赵无恤这边对礼仪最娴熟的公西赤自然不敢对夫子说半个不字,一切位次礼器都由着孔子布置,整个清晨只见他在那儿指东画西,竟隐隐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夫子。”赵无恤等孔子将鼎簋放置完毕后,就带着公西赤等人来与孔丘见礼。他来到鲁国后升官已经够快了,可当年位次比他还低的孔子,如今已经升任“大宗伯”,在职位上比他更高出一头,看来果然是得了鲁侯重用。
  “子泰。”孔子闻言,缓缓转过身来还礼,这个温和的老者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但浓浓的卷须后标志性的笑容却淡了许多,看向赵无恤的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长。
  两人初见时的融洽,随着时间的流失,随着立场的变化,已经不知不觉消失殆尽了。
  就在他们都在思量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钟鸣声却骤然响敲响:晋国中军佐驾到!
  孔子回头,脸色微微一怔,随意疑惑地看向赵无恤。
  无恤尴尬一笑,也是深感头疼,赵鞅还真是和孔子针尖对麦芒啊,从出场时分开始,两人的对抗就已然开始了。
  赵鞅是径自乘车来的。
  驷马大车上,司士郑龙为御者,他手握八辔,生得高大威猛。
  但赵鞅的戎右却有些不堪,一个瘦高个贵族青年战战兢兢地握着弓矢站在旁边。那四匹通体黝黑的驷马都比他精神抖擞,它们马蹄抬得高高的,身上披着虎皮制作的马甲,一如城濮之战时晋国车兵的装备一般,斑斓而危险。
  至于车的主人,从孔子的视角看去,这对父子气质相仿,却又有不同。赵鞅穿着一身并不华丽却彰显卿族气质的雕漆甲胄,和比他年轻三十岁的赵无恤一样硬朗,那严峻的神情中,甚至还透出几分英气。结实的黑色胡须掩盖了他的下颚,衬托出一张严厉的脸、一对气势凌人的眼睛和一张紧闭的嘴巴。
  赵鞅的形象如此令人敬畏,因此当他的驷马仿佛训练好一般,陡然在孔子辛苦布置好的筵席空地上拉出一堆冒着热气的粪便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一些手持戈矛的赵氏虎贲则别过头去吃吃笑了起来,孔子的笑容开始收敛。
  赵鞅昂着头,仿佛冷峻的天神,对此恍若未闻。他驾车横穿筵席会场,直到席位前方才下车,郑龙赶走了马车,那贵族青年则乖顺地跟在赵鞅后面,畏惧地看了赵无恤一眼。
  在孔子等人想来,这或许是赵氏的某个小宗之子吧,或许就是传说中温大夫的儿子。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面面相觑,赵鞅的出场方式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堆粪便去向赵鞅行礼,并违心地称赞他为鲁国的救星。
  “以敝邑介在东夷,密迩仇雠,寡君唯上国是望……”季孙斯面对晋卿,习惯性的谄媚之词开始脱口而出,这才发现孔丘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如此低声下气。
  但赵鞅今天的排场和气势,还有他掩藏在美须后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让季孙斯和叔孙州仇惧怕不已。
  此人曾将齐侯逼入绝境,因此名震诸夏,现下威势如日中天,他们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赵鞅则一手搀扶起一人,笑着道:“晋鲁兄弟之国,理当如此。”
  这般以兄长居之的态度让两人松了口气,但下一句话却又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对了,还没给二卿引荐,这是齐国公子阳生,被吾子无恤请来西鲁做客。”
  孔子脸色越发难看了,而季孙斯和叔孙州仇更是失声。
  什么!齐公子阳生!?
  ……
  强势,实在是太强势了。
  就坐后,赵无恤眼观鼻鼻观心,作为此地爵位和权势最高的人,作为整场鏖战最终的胜利者,赵鞅有高傲的资本。尤其是对上孔子后,那刚硬的性格越发执拗起来,似乎是想给孔子一个下马威。
  所以当他硬是将公子阳生提溜出来当车右时,连赵无恤都拦不住,只能同情地想道:“阳生啊,你要怪,就怪你那做国君的老爹没用吧。”
  鲁国两卿还没从刚才缓过劲来,从始至终只能说些场面话,怯懦不敢多。就在他们被赵鞅彻底压服,这场会面将无果而终时,坐在后席的孔子却起身给赵鞅敬酒。
  赵鞅的眼睛一直盯着孔子呢,当年他因为铸刑鼎,曾被此人中伤。于是素未蒙面的俩人便开始了互相敌视,赵鞅将孔丘看作“诈巧虚伪之徒”,对儒家那一套很看不惯,孔丘也一直把赵鞅当做严刑酷法之主。
  但赵无恤却让他们对对方的看法有所改变,虽然这种改变很有限。
  无恤招揽子贡,让赵鞅见识到了这位孔门高徒的能耐,从而对子贡口中“犹江海”的孔子产生了好奇。
  “若孔仲尼真是大贤,还能招揽来为我所用,即便他曾中伤过我,难不成我还会耿耿于怀么?”
  但赵鞅的性格却决定了他注定无法对孔子屈尊下士,而是满心想要折服之!
  和赵无恤与孔子的再会不同,赵鞅与他只是初见。
  对比季孙斯,叔孙州仇,还有沦为陪衬的齐公子阳生,赵鞅觉得,今日会面,能与自己父子一晤者,唯此人而已!
  从他的角度望去,孔子身材高达九尺,穿黑红相间的庄重朝服,腰间围镶着绿松石的帛带,佩着块黄缨,并无明显光泽的玉玦,头戴玄端,黝黑的发髻用白色玉簪固定。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浓郁的卷须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蔼。
  孔子不知道主座之人在想些什么,他抿着嘴,按着练习过无数次的礼节,从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在公西赤帮助下用酒壶将铜樽添满酒浆,随后才面朝北面,献于赵鞅。
  这边,宽袍大袖之后,青金色的酒樽被举了起来,声音恭敬:“中军佐。”
  那边,赵鞅单手举樽,盯着对面的人细细观看:“仲尼。”
  两人目光交错,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呼吸,但孔丘却看到了赵鞅的跋扈,骄傲,野心。
  哎,这大概是个商纣王式的人物,不是能让他实现复兴周礼愿望的中庸之君,至多能成为晋文,楚庄之业。
  赵鞅看到的,则是孔丘隐在宽袖中的眼神,谦逊和守礼背后,是不卑不亢。赵鞅下意识地感觉,这应该是个性格坚韧的人,历经百难而不改其志向。
  威武不能屈之,贫贱不能移之,富贵亦不能淫之!
  这样的人,恐怕是无法收服为己用的,如之奈何?
  短短的一个敬酒时间,犹如一次近距离的交锋,其他人懵懵懂懂,却直让了解内情的赵无恤满头大汗。这两个人,不会当场打起来吧!
  所幸一切平静地结束了,但孔子踩着优雅的步伐回到席上后,却开始毫不客气地发言了!
  ……
  赵无恤曾闻,盗跖在中都骂孔子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到处给人办丧事的儒生。至少在“摇唇鼓舌”上,他是说对了,孔丘门下弟子有“言辞”一科,辩论自然是必修的一门功课,能教出子贡和宰予这样的辩论人才,老师自己的水平自然不差。
  孔子完全没有赵鞅那霸气的出场架势吓到,更没有因为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缩头而不知所措,从一开始,他的意志就是自己的主心骨。他对赵鞅行礼时不卑不亢,说话温文尔雅,言辞的才能也让赵无恤刮目相看。
  首先,孔子走了个迂回,没有板着脸提及敏感的须句一事,乃至于整个西鲁的形势,而是先就阳虎被“擒拿”一事感谢了赵鞅和赵无恤。
  “叛主背君之徒能够伏法,真是多亏了中军佐和小司寇尽力。”
  赵鞅回答:“晋为鲁除阳虎,就像当年齐为鲁杀庆父一般,鲁国继续履行盟誓即可。”
  但孔子却突然问了一句:“阳虎真的死了?”
  赵鞅和赵无恤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一手经办此事的赵无恤起身笑道:“夫子,阳虎虽然未死于争战,却死于伤寒,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吾等想留着他的性命交到鲁城发落,也阻止不了大司命少司命来索拿他。”
  本以为能打着哈哈忽悠过去,谁知孔子却紧逼不放:“可能见见这贼子的尸骨?”
  据说阳虎和孔子身材体貌相似,都是身高九尺的山东大汉,而且骨骼粗壮,在这个营养普遍缺乏的年代里,这样的人物是可少见得很,所以赵无恤他们上哪寻一副骨架来?
  无恤道:“为了防止疫病,尸体被焚烧,肉朽骨销,恐怕夫子是见不到了。”
  孔子反问:“坟冢呢?当年楚平王灭伍氏,伍子胥引吴师入郢后曾掘墓鞭尸,鲁人恨阳虎入骨,将掘出来弃市,可乎?”
  无恤无奈地摇头:“吴国人此举乃是返禽兽之举,夫子何必效仿之?”
  孔子浓须里的话意味深长:“非也,吴人虽做出了蛮夷行径,但此事却不在其列,子之复仇,臣之讨贼,至诚感天,虽矫枉过直,可也!这就是所谓的大道不诛,诛首恶。”
  “说的不错,但阳虎贼子,其尸骨已经在乱葬岗里随意抛洒,化作西鲁春苗的肥料,无处可寻了。”
  至此,话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赵无恤也惊讶地发现,自己代赵鞅作答,竟和孔子唇枪舌剑地辩驳了一番,着实有些累。记得两人之前几次会面时,在竹林里吟诵诗经,听着曾点弹琴鼓瑟,他们的关系半为长辈与后生,半为忘年之交的关系不同。
  当被利益分隔开时,他们已经恍若……对手?
  折冲樽俎间,孔子竟隐隐将之前因为赵鞅气势太盛,己方两卿缩头的不利局面搬回来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个赵无恤熟悉无比的微笑。
  简直和后世圣人画像上的微笑一模一样。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既然死阳虎尸骨已经无法再寻,那还活着的须句大夫被君子驱逐,夺了领邑一事,可否给吾等一个说法和交待呢?”


第447章 交锋
  “须句大夫不救灾疫,偏信鬼巫之言,以活人祭祀淫神,已经犯了礼法的大忌!何况他还试图阻挠医扁鹊救人,于是便被愤怒的国人驱逐,我只是在毫社主持了公议而已,当日之事有万人见证,小子已经在信中说过一遍,莫非还不够明白?那便再复述一遍好了,《尚书》有云……”
  “且慢!”
  孔子轻咳一声,制止了赵无恤的话:“小司寇信中所言极其精彩,丘观摩数遍,甚至都能全文背诵下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何况人祭,我已经向君上请求,明文在鲁国制止活人祭祀这种夷礼。”
  “要在全鲁禁止用人祭祀!?”不单赵无恤,在场众人都有些吃惊。
  孔子捋着卷须道:“然,说来惭愧,这本应该是周公之国理所应当的事情,吾等却只能在事后见兔放犬,希望还为时不晚罢。”
  季孙斯脸色微微抽搐,鲁国素来不提倡用人祭祀,虽然以前各地总有些大夫受夷人遗风影响偷偷实行。可要论公开祭祀,还是他父亲季平子二十年前乱来惹的锅,孔子想明文禁止这愈演愈烈的杂俗,虽然不少人会偷偷抱怨,但却没人敢出面说半个不字。
  毕竟舆情汹汹,谁都承受不了。
  问题在于如此一来,国君又多了一项“仁政”:在孔子的帮助下,鲁侯近来日益强势,利用三桓无法统一态度,已经收回了不少权力。但现如今季孙斯也顾不上阋于墙,因为他们自己的无胆,只有孔子敢于站在场内与赵氏父子争辩,为鲁国争取权益,他说什么做什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无恤哑然于孔子的果断,禁止人祭,这又是一项变被动为主动的妙招。他本来想在近期内建议鲁侯推行,在鲁国收庶民之心用的,却被孔子抢了先,这位至圣先师有时候冥顽不化,有时候却难缠得紧,真心不能小觑啊。
  却听孔子继续进攻道:“故,此事的确是须句大夫有违周礼在先,但他是鲁国公族,又是与小司寇位次相当的中大夫,本应上报三卿和君上处置才是。小司寇却自作主张侮辱他,实在是有失斯文。”
  赵无恤顾不上想自己与孔丘的关系,更顾不上瞻前顾后,幸好他家臣中的孔门弟子都不在场,避免了尴尬,于是便故作惭愧地羞涩一笑:“夫子教训的是,小子少年狂妄,须句大夫杀了我派去帮忙救疫的传人,一时恼怒才做下了此事……”
  孔子见无恤突然软了下来,松了口气,正要习惯性地继续说教一二,孰料!
  “但我却不后悔!”
  赵无恤慨然言之:“须句大夫杀司寇使节者,已经视鲁国礼法为无物,视我赵氏威仪为无物,犯赵氏者,虽贵必责,他理当受此驱逐。而且在暴虐的主君离去后,须句两万余民众得到了灵鹊的救治,如今疫病已经停止蔓延,不久便能痊愈,夫子不认为这是好事?”
  赵无恤这是一再申明,自己在道义上是正确的!
  孔丘明知如此,但他站在鲁侯、鲁国利益这边,却得维护住秩序的尊严!
  一声细微不可察觉的叹息后:“这是小君子之德,但如何善后还得考虑一番。”
  赵无恤看了赵鞅一眼,心里也蔚然叹气,与孔子正面争论,这不是他希望解决事情的最好方式。但却是赵鞅中意的方式,如今只能跟孔子说声对不住了,他赵氏之子的身份,也决定了今日的立场!
  就在这时,早就不耐烦的赵鞅却突然开口了,威胁之意十足:“那便说说善后之事,余虽然于鲁国是外人,但须句在齐鲁之间,位置重要,关系到晋齐的全局,那余便直言罢,须句大夫是绝对不能回归的!”
  孔丘刚刚和儿子战成平手,做爹的却又亲自登场,不由感觉口干舌燥:“为何?”
  “试问谁家没有亲人死于疫病?这份罪过,现如今已经归到须句大夫头上了。他当时在赵兵维持秩序下才得以全身而走,若是强行回归,要带多少人才能拦住两万人的恼怒?到时候民愤如汹汹决堤的洪水,没了赵兵维持,大宗伯能保证须句大夫的安全?须句一乱,便可能导致齐人再度入寇,谁能担当此责任?更重要的是……”
  赵鞅直接拍了案几:“须句大夫曾售粮于齐人,坏我儿坚壁清野之策,若是在晋国,早已被戮杀于宗庙了,余身为御敌的中军佐,决不能容此人再回须句!”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吓得够呛,连忙站出来请罪,朝孔子连连使眼色,让他不要再纠缠此事了,一切等赵卿离开后再说不迟!
  孔子却淡然道:“丘身为大宗伯,也有权管理公族失礼之罪,已经上言请君上解除他邑大夫之职,自然不会回归须句。但列国自有分疆,田亩自有阡陌,卿大夫的领域也有界限,今日要商议的,是赵氏之兵在疫病消失后何时离开,新的大夫好去上任。”
  赵鞅眉头大皱:“新的须句大夫?吾子为鲁国奔波半年,平盗寇,败齐军,救疫病,如此大功,不应将须句作为封赏?”
  “敝国边邑的戎事关系到晋国,故中军佐出言干涉也并无不可,但任命邑大夫之事乃鲁国内政,还望中军佐不要多言。”
  赵鞅大怒,但孔丘这话不卑不亢,竟愣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赵无恤连忙上前轻声安抚赵鞅,且听孔子接下来会怎么说。
  如此一来,又轮到自己上场了。
  却见孔子先言赏后言其他:“小司寇有大功,但赏罚出于君上,而不是由臣下任意选择。当年武王伐商,周公定四方,姬姜的宗子们谁不想留在西土?亦或是去一处膏腴之地享福,但封邦建国之时,还不是一一听命,散居天下?今日亦然,君上已经决意将小司寇从中大夫卓拔为上大夫,可参预朝政,并赐郿地为领邑!”
  ……
  郿邑?
  郿邑现在是无大夫之地,郿宰直属于鲁侯,但鲁侯的权势从来出不了公宫,这只是个空名而已。如今赵无恤的触须已经扩展到了须句,更近的郿邑自然不在话下,作为西鲁最上道的邑之一,郿宰早就偷偷向他委质效忠了,还需要等鲁侯来封?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恤只能下拜接过孔子这时候才拿出的册书,心里却思量开了。
  不是他得陇望蜀,而是郿邑本就在手中,鲁侯只是承认一个名义而已。何况郿邑城小民寡,不及须句的三分之一,地理位置也没有须句重要,一旦缺失,无法达到无恤想将西鲁北境连成一条防线的目的。
  这次反击齐国之所以大获成功,一半是谋略得当,一半却纯粹是出于侥幸。若是赵鞅带着主力离开,赵无恤短时间内无法整合出足够的战力,只需要陈氏带着族兵来观光一番,只要齐人谨慎一些,西鲁依然难以抵御。
  头上悬着一把利剑,所以赵无恤也顾不上吃相难看不难看了!
  “那么,敢问新的须句大夫是谁?郿邑与须句相邻,小子日后得与之好好相处才行。”
  他心里冷笑,一个大夫是驱逐,两个大夫也是驱逐,新的大夫若是不能按照无恤的意思来,也赶跑就是了!他的割发代祭可不是为了做一个老好人的,这件事给须句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无恤已经在他们之间建立了威信,当民心握在手中时,轻易的煽动便可以掀起惊涛骇浪!
  却见孔子再次露出了后世画像上的那种笑,让你感觉这老头有趣得紧,亲切无比,却又不能不肃然起敬。
  “是中大夫柳下季!”
  ……
  “终究还是棋输一着啊。”在听到柳下季之名时,赵无恤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
  一般的大夫,甚至于公族来,赵无恤都有把握煽动已经认准他这个“贤司寇”的须句民众再来场国人暴动。
  但惟独柳下季不行。
  且不说赵无恤与这位真正的老好人关系不错,他还是鲁国内名声仅次于孔丘的士大夫,先祖柳下惠的德行遗泽流传至今,若是哪个领邑的民众遇到了他,只有拍手称快一途,无恤至多能怂恿那些轻侠恶少年干些下作之事赶走他。
  但那样一来,手段难免太过不堪,一旦暴露影响在鲁国民众心中的名声。何况他已经认定,盗跖与柳下季兄弟情谊还在,说不准那个湖泽大盗一怒之下又掉转头反了,得不偿失。
  总之,柳下季若来,无恤于情于理,不能对他做太过分的事情。
  今天的孔夫子大概是全力以赴了,各种表现令人赞叹不已,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妙招。
  他在无奈之余,却也充满了斗志。
  这种感觉许久未有了,上一次,或许是在新绛的大射礼上听闻知瑶之名后吧,孰料还没能和这个一生之敌见面,就出奔到了鲁国。
  可他在这里的经历也精彩无比!
  阳虎,盗跖,齐侯,陈氏……
  还有之前以为,或许能和平相处,谈笑风生的孔子……
  不知不觉,赵无恤对孔子的态度,从身处晋国的遥不可及,对这位历史上“圣人”的瞻前顾后;初见时如沐春风,却也无法摆脱前世观念所左右。
  直到现如今,无恤与孔丘站在场中,虽然个头没他高,可心却想一争高下……
  他暗暗想道:“恰逢春秋战国之世,就是要与这些影响华夏千百年的先贤交锋,才能显得出快意罢……”
  因为,他也不是没有反击之策!


第448章 争流
  孔子静静地看着赵无恤,很久了,那大概是上次与盗跖在中都墙垣下的激辩后,他很久没与人争论如此之久,如此之累。
  他本以为,自己与这位相见恨晚的小君子,会像和老子那样,只有谈笑和长辈对后辈的教诲,没有争端的。
  可惜啊……
  只不过,与少正卯,与盗跖不一样,那是势不两立的理念之争,可对于赵无恤……
  仅仅是立场之争,君子和而不同而已。
  但真是这样的么?
  从宰予的那番话里,孔丘已经窥见了他和赵无恤巨大的分歧,理念上的细微差别,投射到为政上,或许就是水火不相容。
  就在他在扔出底牌,想听听赵无恤对自己和弟子们深思熟虑商定的人选还有何看法时,却见赵无恤拊掌赞叹:“大善!柳下大夫一定能治理好须句。”
  孔丘松了口气,却听无恤突然话音一转,让他不得不再度强行提起精神。
  “只是不知道,他是直接因功封得此邑,还是仅仅临时守之?”
  孔子一时间噎住了。
  商周春秋封赐给卿大夫作为世禄的田邑。也叫“采地”、“封地”、“食邑”。册封的包括土地,也包括土地上的民众,受封者对采邑中的百姓有管辖权,并课征租税,理论上是终身世袭。
  柳下季是个君子没错,但他少有功劳,又是出了五服的公族远支,甚至因为庶弟盗跖的原因,被剥夺了职位。无缘无故封赏一个五千户大邑,鲁国那些眼巴巴等着封邑的近支公族不得群情愤慨,统统炸了窝?
  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种,以大夫之名替国君守之。
  在晋国,兼并日渐剧烈,卿大夫的采邑也随之动摇,十年间换了数个主人实属寻常,并渐渐开始化邑为县。县长官称大夫,却是随时可以任命和撤换的官僚,职位比邑宰、司马要高,却已经不是他们的主君,而是上司。
  鲁国的情况类似,在三桓四分公室后,很少再有人再有运气获得世袭的大封邑。比如曾经的郓城大夫,就是临时守之,称之为守大夫要更合适些。
  “只是为君守之。”
  无恤见自己所料不差,松了口气后说道:“一个五千户大邑,光靠大夫可管不下来,须句司马无所作为,之前被一同赶走了,只剩下些卒长、佐吏维持治安。作为大夫可以垂拱而治,但司马却必须能担当重任,不能隔着数百里随意指派,以免须句资敌的事情再度发生。小子对须句防务颇为熟悉,想推荐一位司马人选,可乎?”
  既然柳下季只是临时守之,那须句司马便不是他的家臣,仅仅是没有人生依附的下属。凭借这一点,赵无恤就可以玩很多花样了。他的意思很明显:我能让柳下季进须句做大夫,但兵事得听我的,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孔子再次重重地看了无恤一眼:“小司寇但说无妨,但这得由君上裁定。”
  这事不全是我说了算,你且讲讲看,但行与不行,还得视人选而定。
  无恤恭敬行礼:“我推荐平盗有功的冉求,子有!”
  ……
  “等疫病消除后赵兵撤离,而柳下大夫前往治政事,冉求作为邑司马掌兵事,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中军佐,你觉得如此可行否?”
  赵鞅将方才孔子扔出的矛投了回去:“此乃鲁国内政,问吾子即可,问我作甚?”
  “唯唯……”季孙斯连忙弓着背作鞠,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赵无恤。
  在季孙斯看来,赵鞅的可怕程度远远超过了阳虎,他当年在阳虎淫威下就如同见了狸奴的硕鼠,在赵鞅面前更是大气不敢出,还是赵小司寇可以商量些事情。
  至于更加不堪的叔孙州仇,更是一直保持着谄媚的笑,期间几乎不发一言。
  于是,今天完全是赵氏父子与孔丘的争锋。
  事后,叔孙州仇居然还后怕地责备孔子说:“若是惹怒了赵卿,他帅连齐人都打败了的赵兵来伐,吾等如何应付?”
  孔子说:“晋政多门,六卿不能一心一意,赵孟也忙着归国,哪里来得及讨伐鲁国?何况作为君上的卿大夫,吾等若是不为邦国争利,就会遭到欺凌,国将不国!”
  老子和他说过以不争为争,但孔子觉得现在自己是无法做到的。
  他对今天季孙斯和叔孙的表现大失所望,二卿则完全成了泥塑雕像,画诺盖印之人,直到这场会面接近尾声,才代表鲁人答应了双方各退一步的事实。
  “斗屑之人,不足与之谋!”
  ……
  对于季孙斯来说,今天的筵席交锋能谈成这样他已很满足了。
  赵氏答应退出大邑须句,这让他们神经一松,尽管人选不尽人意,是鲁侯较信任的柳下季,但他毕竟是鲁国公族,总比赵无恤盘踞那儿要好。至于加塞进来的司马冉求,虽然做过赵无恤之臣,但那不是孔丘的学生么?怎么想都是比较听孔丘的话。
  但孔子却有些闷闷不乐。
  “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这是他对弟子冉求的评价。
  他能确保冉求政务上的才干,但德行……孔丘也无法确定。
  他这位弟子是个性格谨慎诺诺之人,所以孔子鼓励他行事果断一些为好,如今看来并无太大改观,只是将遇事请示的对象,由孔子变成了主君赵无恤。
  想来也是,当年冉求在中都只是个小小的两司马,手下二三十人。可到了无恤麾下后却被信任之,重用之,职务一路蹿升,让冉求不能不尽心效命。
  “子有,勤勉忠君,以五百之众御数千群盗,多次立功,当升为大邑司马!”
  如今赵无恤又将他推荐位须句司马,以这位弟子知恩图报的性情看,孔子不能确保他以后究竟会听谁的。
  也罢,子有的本质还是好的,虽然言语讷讷,但行为敦厚,总不至于变成宰予那样的不肖之徒吧。
  所以对于赵无恤的这个举荐,于情于理,孔子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在孔丘垂着头思索时,却听到一声浑厚的发问,赵鞅不知何时,绕过了季氏和叔孙,径自站在了他的面前。
  “余听闻,孔子有句话,叫君子矜而不争,为何今日争得连衣袖都要捋起来了,儒者的斯文何在?”
  ……
  赵鞅无视了季孙斯的谄媚,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他眼睛还在往孔子那边瞟,近几年来,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之人,恍若当年平丘之会上争承的郑子产复生!
  他心里有不快,有欣赏,也有刻意的刁难,故有此问。
  孔子停步回应道:“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为国而争。但即使是为国事而争,也是先互相作揖、谦让,结束后又互相敬酒。这才是君子之争。”
  和先前他临危受命,起身接下了赵氏父子的挑战一般,孔子作为筵席的主持者,再度从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又用酒壶将铜樽添满酒浆,随后才面朝北面,献于赵鞅。
  这边,高大的鲁国老者收起了针锋相对,将脸矜持地掩在宽袍大袖之后,酒水撒了卷须。
  “赫赫师尹,民俱尔瞻,今日始知赵卿之威。”
  那边,赵鞅没了先前的刻意傲然,也双手举樽,满饮一樽。
  “孔子今日所为,足以为国之砥柱矣。正如《诗》言: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这两位巨人虽然无法为友,但也没有像历史上那般相互仇视,这算是件好事么?默默旁观的赵无恤也说不清楚。
  ……
  颁布了对赵无恤的赏赐,解决了须句的事情,孔子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至于赵无恤已然渗透的西鲁各邑,虽然大夫会盟大夫不符合礼法,但那是齐国大军压境时的不得已之举,说到底还得怪三桓不救让大夫邑宰们绝望。鲁侯对此追加承认,如今已成既成事实,反悔也来不及了。
  既然赵无恤没太明显地派军进驻,驱逐大夫,那鲁侯和三桓还能捏着鼻子装作没看到,一切等强势的赵鞅离开后再说。
  但孔子却不能听之任之。
  于是他临走时,又认真地问了赵无恤一句:“小司寇,阳虎,真的死了么?”
  夫子啊,你对阳虎的恨意还真是持久啊,历史上,千百年之后吗,他都得靠沾你的光而留名。
  于是无恤也很认真地回答道:“死了,我的家臣阚止亲眼所见,我当时还阚止让送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世人莫学阳虎,两叛其主,欲弑其君,以陪臣执国命。”
  赵无恤此言或是效仿当年楚灵王的,楚灵王主盟诸侯时讨伐吴国,在吴国朱方邑抓获了齐国的昔日权臣庆封。爱显摆的灵王大喜,于是将他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斧钺游街示众,还逼他说这句话:“切勿效仿齐国的庆封,他是个叛臣,杀死他的国君,削弱国君的孤儿(齐侯杵臼),还敢僭越与大夫会盟!”
  当时口齿伶俐的庆封却反其道而还之,游街时大声喊出楚灵王的丑事:“二三子不要学楚共王的庶子围(楚灵王),他杀死兄长的孺子麇而篡夺君位,还妄图称霸,和诸侯盟会!”楚灵王大窘,赶快让人把庆封的嘴堵上杀了。
  所以孔丘一时间很是好奇,阳虎会怎么回答。
  经过今日的对抗后,他对赵无恤的态度在悄悄改观,甚至连“修身齐家治国治国平天下”这符合孔门志向的豪言壮语,似乎也和当年楚灵王占卜时大言不惭的:“余尚得天下?(我能得到天下么?)”靠拢了。
  “阳虎可有回应?”
  赵无恤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据说,阳虎当时奄奄一息,甚至都不能发音了,但我想他心里想说的应该是……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吧!”


第449章 阳虎之死
  与此同时,甄邑,成为赵氏与孔丘争论焦点的阳虎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榻上。
  一个月前,阳虎刚刚到此地时环顾四周,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间舒适的囹圄。”
  囹圄这个词,其实过于贬低赵无恤给他寻的住处了,居室就在甄邑墙垣内侧,既隐蔽,又能被楼阙上的兵卒时刻监视着。此处距离最近的道路也有数百步之遥,因为被划为军用禁区,平日根本没人有胆过来。
  里面宽敞通风,不乏装点:地上铺着粗糙的绒毛地毯,在冬日里能留住温度,有一张被褥厚实的软榻,还有一个通风排污良好的厕溷,内置熏香以消除异味。
  虽然对外被宣布为“已死”,但桃代李僵的阳虎依然受赵氏上宾的待遇,他顿顿能吃上鱼肉面食,有酒浆可喝。唯独遗憾的是,对于身材高大,曾纵横鲁卫的阳虎来说,这里还是嫌太小了,探索房间花的工夫还不及他平时穿一件深衣的时间长。
  而且为了防止外人窥探,窗户基本被封死了,只有一个排烟的天窗开着。所以他看不到日出日落,只能在夜深时从天窗仰望划过甄邑的半轮苍白弯月。
  “知足吧。”阳虎如此安慰自己,他曾听人说起过贤者老子的一句话:“祸莫大于不知足。”虎落平阳,就不要指望太多。
  想想他在齐国被齐侯囚禁时的处境吧,那才是真正的囹圄: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那儿没有窗户,没有床榻,连个尿桶都没有。他依稀记得墙壁是石头的,摸上去一阵冰凉,他只能依靠触觉,里面没有一丝光线,和瞎子无异。
  相比于齐侯的苛刻,赵氏父子已经给足了他尊重,甚至在赵无恤突然发难,说他染上“伤寒”后,还和赵鞅一起来询问过阳虎的意见。
  “鲁人若是得知阳子尚在,定不肯善罢甘休,赵氏不能背上让晋鲁分裂的罪名,所以阳子只能委屈一下了!”
  阳虎除了低头又能怎么办?索性他是个顺势之人,事后也欣慰地想:假如赵无恤想要置他于死地,何苦如此麻烦,又是要他装死,又是特意提供舒适囹圄?
  居室角落里立着一张“象棋”桌,阳虎听说这是赵无恤从晋国带来的玩意,据说就是他发明的,棋子由桑木雕刻而成,长期使用磨得锃亮。据说在新绛,晋国的卿大夫子弟们已经开始用象牙和玛瑙来雕饰了。
  将、帅、宰、射、车、骑,一枚枚棋子分列晋河楚界两侧,倒是颇合当下的军争之道,赵无恤这个孺子,就是在这简单的棋盘上练就的练兵领军之法?想到自己输给了这样的对手,如今还得仰其鼻息,阳虎依然有许多事情没想通。
  可却又输的半点脾气没有。
  他整日被关在居室里面,只能通过隶臣送饭的间隙判断下时辰,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每天食物吃完,阳虎就没事可干了。他绕着房间转圈,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再坐到棋桌边,漫无目的地移动一个“骑”,他现如今也成了困在棋盘上的走卒,任由赵氏父子落字。
  往事袭来,他思索着自己为何一败涂地,将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结论只有一个,都是赵无恤坏了事。
  总想那些让自己咬牙切齿的事情并无好处,于是又把未来推演了一次又一次。他思量赵氏父子现在面临的情况,自己若是再被接见,应该如何提出建议,是那种能被赵卿倚重,却又不会招惹到赵小君子的建议。
  总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主君却迟迟不来,仿佛已经将他遗忘。
  于是阳虎的耐心便被磨得跟纸一样薄了。
  他闲极无聊时,也想学下象棋,却苦于没对手。
  最后,阳虎的目光便转向了居室另一角的竹书上,他识字不多,对读书十分不耐。但接下来几天,却如同孔子的爱徒颜回一般好学不倦。高大的虎士裹着被褥,蜷在灯烛下里看书,直到困意袭来,手臂酸痛,文字也变得一片模糊。
  这种日子没持续几天,在新旧两个版本的《司马法》被翻阅得竹片都要脱离时,阳虎便无书可看了。因为这屋子里的其他竹书都无聊透顶,尽是冗长难懂的《诗》《书》,以及一些周礼的零星片段。
  都是些孔丘敬若天物,阳虎却嗤之以鼻的东西。
  阳虎得知,这些竹书、棋盘连同居室,是一位名叫伍井的军吏所有,此人他刚来那天见过,板着脸,像看贼一样看着他。从他的喜好来看,这是个好学却极为无趣的人,阳虎情愿不惜代价换一本有趣的《穆天子传》。
  他的这个抱怨在次日得到了满足,这时候应该是一月初了,冰雪消融,天气渐渐回暖,外边偶尔能听到鸟儿鸣叫,有也有布谷,一个英俊的青年贵族木屐上沾着青苔,手里拿着一卷纸张,推门而入……
  ……
  来者正是赵无恤近来最信任的手下,阚止,阳虎在西鲁的安置和转移,全然是由他来负责的。
  阳虎发觉一月不见,此子微笑中带着些戏谑,他手里则拿着一卷纸张,几个大字书写在第一页上。
  “司寇听说阳子想看《穆天子传》了,便差我将这本手抄的纸书送来……”
  “纸书?”
  阳虎接过来后十分惊异,比起笨重的竹简而言,纸书是几十张上好的楮皮纸用鱼胶粘起来的,它入手轻巧,上面墨迹不散,在阳虎快速翻阅时哗哗有声。内容字体小巧,而且还有对阳虎这种识文断字不精者极其友好的圆点在上面,将句子分隔开来。
  “此物也是战后新做出来的,上面的黑点,司寇管这叫标点。和竹简上每一片只写一句话不同,纸张上的字更小,每一列的句之间要有标点,否则只有博学之人能通读,初识文字的军吏和佐吏便要干瞪眼了。现如今只是简单的圆点,日后或许会弄得更复杂些。”阚止如此解释。
  “善,此物甚好。”去年在鲁国发生的简牍与纸张之争,阳虎也曾听说过,如今看来,纸张做成的书替代竹卷恐怕是大势所趋的。
  但他并无对这卷充满传说的消遣之物产生太大兴趣,随手往旁边一扔,直视对面官路亨通的青年。
  “子我将我扔在此处一月有余,不闻不问,今天便陪我畅谈几句何如?我当年曾权倾鲁国,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你是否觉得我极为可笑?”
  没错,阚止为人自持甚高,他从少年时就见识过阳虎的不可一世,几年前阳虎征卫路过阚邑时,对被父亲拉出来显摆为“神童”的阚止不屑一顾,称之为:“鲁城街巷随便寻一童子都能胜过这边鄙小子。”
  如今阳虎却沦落如此,所以在接纳赵无恤派他安置阳虎的任务后,阚止虽不敢公然报复,却也是带着些戏虐的心思的。
  他呵呵笑道:“阳子休要多想,君已经去齐入赵,日后定为中军佐重用,小子怎敢如此?”话虽如此,他唇角的笑意却并未消失。
  “只是我听说阳子善于栽培人才,敢问一句,你如今觉得小子是可树之才了么?”
  阳虎经常自夸善于“树人”,可他栽培的人才到头来却统统反目,阚止在讽刺之余,也想说,基本是当年你若是能看清我的才干,今日我或许能多待你尊敬些。
  阳虎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故作惭愧地说道:“我在鲁国时,栽培过三个人,其一做了少正,其二做了邑宰,最终登上小宗伯之位(他消息滞后);其三获得了城邑,一路当上了小司寇,位列西鲁大夫之首,连三桓都要忌惮几分。等到我在鲁获罪,此三人都起来反对我,做少正的在朝堂上反戈一击,罗列了我的罪名;做宗伯的恨不能将我戮杀于庙;做司寇的更过分,一路追索我到五父之衢,最后却又放虎归山……”
  “由此看来,我太不善于栽培人了。种植橘柚,吃起来是甜的,闻起来是香的;种植枳棘,长大后反而刺人,所以世人要以我为戒,君子栽培人时要慎重啊。”
  他话语一转,笑着问道:“就是不知道,子我是被赵小司寇栽培的橘柚呢,还是枳棘呢?”
  阚止一愣:“此话何意?”
  阳虎笑道:“既然赵小司寇能让你经手我的事情,或许在你想来,自己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么?”
  不等阚止回答,阳虎又道:“但据我所见,你还是比不过名列第一的张孟谈,他是赵小司寇谋主,被赋予的都是独当一面统辖数邑内政,谋于两军交锋的大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小司寇哪一条妙计没有他的参与?还有第二的端木赐,此次大战,万余赵兵的开销钱粮都是他一手输送,还说服曹国参与看上去必败无疑的赵氏一方,既是计相,又是行人,这种王霸之才真不知道赵小司寇是怎么找到的。至于你,平日做的最多的就是跟在赵小司寇身边做一传话的佐吏,亦或是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休得胡言!”
  实话最刺人,阚止虽然有才干,可毕竟才十六七岁,被老练的阳虎戳到了痛苦,不由勃然大怒。
  阳虎却像一座山似的压了过来:“你以为自己真有才干?早在数年前第一次见你时我便看透了。你这人自作聪明却不顾大局,贸然与赵卿和赵小司寇重用的人结仇,和我当年到处惹怒齐、卫、宋、鲁卿大夫有何区别?你非但不自省,今日竟还想看我的乐子,岂不可笑?”
  “照你这般下去,最后恐怕会被端木赐等孔门之人联手打压,万一你反击过当,做出了让赵小司寇厌恶的事情,大概就是个背主逃亡的下场,成为被主人拔除踩到脚下的枳棘,能比我好上几分?今日阳虎之事,就是你来日之期!”
  阚止彻底被阳虎震住了,那桀骜不驯的眼神,那犀利的言语,这个月本以为他会落魄,会低声下气,可没有,这仍然还是那个纵横鲁国,谁也招惹不起的噬人猛虎!
  压服这个嚣张的小辈后,阳虎整了整衣襟,淡淡地问道:“子我今日到此,恐怕不单是为了送书和看我笑话的吧,赵小司寇将我关了一个月,如今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阚止木然的表情收敛,态度却变恭敬了许多,他拱手道:“无他,等再过些日子,阳子便可随中军佐去晋国了,功名利禄就在眼前。但阳子想要成为赵氏家臣,首先必须更氏,易名,蒙面,这就是司寇的要求!”
  ……
  “更氏,易名,蒙面?”
  阳虎苦笑不已。
  他的性子已经被这一个月的“隔离”消磨得差不多了,阚止的这番话换了以前,肯定会让他博然大怒,如今却只是浓须微微颤动了一下,心里一片酸涩。
  赵氏君子说的没错,他与鲁侯、三桓,乃至于现在炙手可热的大宗伯孔丘结缘太深,阳虎不死,赵氏与鲁国就再无法继续相处下去。
  所以阳虎这个人必须从众人眼前消失,他只能做一个蒙着面纱,抛弃了旧名的阴影,在赵氏父子庇护下生存。
  “也罢,这便是我的命了。”
  和在雪地里苟延残喘,果断叛齐一样,他做出了决定。
  阳虎突然转身,再回头时,手里多出了一把平日割肉进食用的铜削!
  ……
  “我怎么觉得,阳虎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阚止的小心脏被阳虎喷得怦怦直跳,额头也出了一圈冷汗,好容易冷静下来,勉强将赵无恤嘱咐的要求说出,随后开始思索阳虎的话。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见阳虎对他咧着嘴笑,犬齿雪白,牙龈如血,手里则多出了一把亮铮铮的青铜削。
  “伍司马!”
  阚止大惊,踉踉跄跄地后退,只以为阳虎要杀他,正要呼唤就守在旁边的伍井来相救,却见阳虎径自抽出铜削,在脸上横竖划了几道。
  锋利的剑锋划过,刺破脸孔,剐烂皮肤,留下深深的沟纹。鲜红的血滴进阳虎的嘴巴,最后浸透了他浓郁的黑色胡须。
  “出了何事!?”等伍井带着兵卒奔到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阚止后仰倒在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阳虎,而阳虎,这还是阳虎么?脸上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
  自毁容貌?
  阚止反应还算快,他连说是误会,让伍井去找医官和药、麻布等物,随后吃惊异常地问道:“阳子,司寇只是要你蒙面而已,你,你这是何苦来哉?”
  阳虎对别人狠,对自己下手也狠,脸上的肉都被翻了出来,血淋淋的,甚是骇人。阚止虽然亲历过战场,却未动手杀过人,他只看着就觉得疼痛难忍,对阳虎的那点戏虐轻视彻底没了,只剩下敬仰和畏惧。
  阳虎慢慢用铜削就着血,连平日细心保护的浓郁黑须也刮去了,如此一来便像是变了个人,但他语调平稳,浑似不以为然。
  “晋国也有不少人见过我,我身材高大,其中蹊跷一猜便知。蒙面不保险,莫不如毁去容貌,再吞炭变化声音,反正阳虎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只能死心塌地为赵氏效命,不求利禄,只求能建大功业于世,留着这副容貌有何用处?”
  阳虎任由医者在自己脸上粘蜂蜜止血,又裹上绷带。
  “赵小司寇既然要我改名易氏,我氏甚名甚,他可替我想好了?”
  “司寇说,阳子若是想不到合适和,不如自称来自海滨的乌有先生。”
  阳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乌有,乌有,无有……善!从此以后,阳虎已死,世间乌有此人!”


第450章 杨柳依依
  一月中旬,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孵化的孑虫陆续从泥土里翻开土壤钻出,涂道边的杨柳也开始抽出嫩芽。
  这一日,赵无恤亲率属吏们到甄地西界为赵鞅送行。他作为儿子,自然要下马伏地拜别,但赵鞅却不喜欢这依依惜别的小儿女作态,颇为不耐地在战车上挥手驱赶他。
  “再往前就是卫境了,回去罢。”
  赵鞅今天没了前几日在与鲁国人相会时的咄咄逼人,但依旧穿着战袍甲胄,因为此番晋军归国,还得径直从卫国境内通过,而且……
  “借道?两国交战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我已经让子良司马去把棘津再夺取一次了,此时应该已经得手。虽然卫人龟缩,但全军甲胄兵戈勿要离身,大摇大摆开过去便是。”
  谋士傅叟无奈地劝道:“这只是给卫侯一个台阶下而已,若是主君派人去借道,或许卫侯便会顺水推舟,同意与晋国达成和解。毕竟齐国已经战败,而濮南还在君子手中,可以用那四邑作威胁,逼迫卫国降服,这也是一件大功劳。”
  “谁说齐国败了?”
  后面的安车上,一个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正是更易容貌,披发无须,脱下战甲换上宽袍,还戴了一个面具的“乌有先生”。
  据说他本是山中布衣,年且四旬,平日以艺桑麻五谷以为生,因为容貌丑陋,不欲与俗人齿,直到听闻赵鞅招贤不择容貌、出身,有才者尽用之才来投奔,被举为上宾。
  傅叟眉头大皱,他当然知道此人真实身份,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毁容吞炭的决绝做派的确很让人震撼。此人赢得了主君的激赏与同情,提防之心去了不少,已经将这“乌有子虚先生”当做重要家臣看待了。
  但他却不能落了下风,于是反驳道:“齐人在雪原大溃,这还不算被击败?”
  阳虎道:“没错,齐人虽然输了一场战役,在征战和疫病里死了两万多人,却并未输掉整场战争。齐国的疫病已经不再蔓延,齐侯更夺取了大城夷仪,从此晋齐态势逆转。卫侯若是有意归降,之前齐人撤退时便可以派出使者来接洽,但他们却先击败了曹人后才回归濮阳,期间还加强了各地防务,对晋国敌意十分明显。所以在我看来,想要卫国不战而降,恐怕没那么简单。”
  两人说的都颇有道理,赵鞅虽然倾向后者的见解,但依旧不能决也,于是询问的目光便转向了赵无恤。
  “吾子怎么看?”
  这关系到赵氏对卫国的战略,赵无恤暗自思索道:南子的希望是能让晋国降服卫国,然后强行解除宋卫联姻,这种事情当年齐桓公也做过。但那是蔡侯把跟桓公吵架的蔡姬嫁了人,给霸主戴了绿帽子后导致的,放到现下却不太现实。
  再说,若是按照傅叟的意思,是以濮南为条件换来卫国的请平,这对晋国有利,对赵氏本部也有些好处。但对西鲁却不利,失去了濮南的纵深后,我的商队就无法通过大野泽、濮水和曹国连成一片了,相比于武卒和兵员民众死伤近千,西鲁的经济也因为坚壁清野而停滞数月的代价来说,太不值得了!
  于是他说道:“傅大夫说的有理,但除非将濮南四邑统统归还,否则小子觉得卫侯不会请平,尤其是雷泽—历山以南已经许给了曹国,若是违背诺言,恐怕会坏了下次合作的机会。何况卫国继续与晋为敌,彼辈伤寒未消,不敢攻西鲁,更无法威胁到晋阳,却可以就近让朝歌、邯郸产生危险,定能叫范氏和中行氏面临鲜虞与卫的夹击无暇他顾,吾等置之不理即可,何必亲自动手,为敌人拔去棘刺?”
  濮南如今算作晋国的占领区,但不打算和甄城一样直接入鲁,赵鞅留了赵广德和温地兵卒协助无恤驻守。
  赵无恤这是在提醒傅叟,你可别忘了,我还送了你濮南的田亩为食田呢!
  赵鞅颔首,同意了赵无恤的这种看法。而傅叟也了然,收回了在他看来的妙计,闭口不言了。
  “既然如此,此次赵兵途径卫国,不必借道,更不必去通报。就让卫国史官大在简牍上重重写下一个‘侵’字上去罢!我也不在乎。”
  无恤知道,春秋的诸侯交战讲究师出有名,所以对战争正义性合理性的记述,主要分为三种: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
  伐是比较正式的战争,敲着钟鼓,大张旗鼓的进行,而且往往有一定的借口和程序,比如声罪致讨。
  而侵,则是不告而攻,还带着潜师掠境的行为……
  赵鞅对卫国的态度很明显:老子侵的就是你!
  这次他回归晋国,除了带着三千齐人俘虏外,不从人口密集的卫地再掠夺一些民众去充实晋阳,怎么对得起出兵的损耗和花销?
  有了这些,至少能让管财政支出的家臣尹铎少啰嗦几句吧。
  末了,赵鞅又开始撵无恤回去了,儿子虽然才十七岁,却已经当上了四邑上大夫,劲头更甚于当年的自己,是能够放心让他在这异国为宗族开拓封土的。但为了避免重蹈自己少年得志便猖狂,赵鞅也得给他泼一泼凉水。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国虽大,好战必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四邑大夫?正如诗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去年的仗一打就是半年,也是时候让民众们休息休息了。”
  “唯!”
  赵无恤有自知之明,消化手里这些地盘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再盲目扩张?
  他继续保持着不舍的神情,不管赵鞅如何催促,送别却在继续。行行复行行,他们甚至越过了卫境,到了赵鞅前锋打下的第一座村邑,直到这里,赵无恤方才折下道旁发出嫩芽的柳枝献予赵鞅。
  “送之千里终须一别,父亲保重!”
  赵鞅接过柳条,折柳送别的风气古已有之,正如诗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只不过赵鞅是反了过来,冬来而春归。
  此物触情,他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忧虑之色。记得过去每次出征时,女儿季嬴也会做同样的事情,那时候的少年无恤还是个木讷冰冷的庶孽子,只会在边上握着马鞭,怯怯地看着。
  一晃多年,他们都长大了。
  “虽然像阳……子虚子说的一样,齐国并非一败涂地。但此番中行氏丢失重地,范氏与邯郸不仅无所作为,还曾放纵卫人攻我,都有败军之罪,与之相比,赵氏的大胜却是实打实的。其中你夺濮南,截断齐人粮道,生擒齐国公子阳生的名声,也已经传遍新田了罢。诸卿及其子嗣孙辈们肯定会更加忌惮你,我之所以为你在鲁国争取多封,也是因为诸卿掣肘,你归国之事,少了一年半载恐怕难以操作实现。”
  难得见到赵鞅这个镔铁般的男人露出柔软的一面,无恤微微一愣,尽量不让这身体自带的情绪左右自己,他稽首而拜,话语诚恳:“小子省得,所以虽然忧心烈烈,载饥载渴。但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我能等,只要父亲与我一西一东合力,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赵鞅欣慰:“善,你能这么想便好,只望下次,吾等能够在赵氏的晋阳新宫里相见……还有你的阿姊,可是想你得紧了!”
  ……
  等赵鞅车驾驶离,赵无恤将上马返回时,那辆安车上的“乌有先生”却过来拉住了他的马。
  “先生有事?”
  阳虎因为毁容断了自己后路,已经得到赵鞅信任,“彼能窃,我能守!”晋国中军佐自信心极强,甚至都不派人监视阳虎,以显示自己并无疑心。
  但赵无恤却没这份自信,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回到这个时代是某种“使命”,可另一方面,却又怀着一颗普通人的谦逊,并不敢小觑这时代的智者和奸雄。
  比如眼前这只毁容的猛虎,他身材高大,站在马下,却几乎能与赵无恤比肩!
  这个狠人,当初无恤之所以能阴了他一手,也是借了鲁国内的形势吧,怎能不留着一份小心。
  亲手养大的鹰隼,还得放着它啄眼呢!
  阳虎道:“君子,就此别过,但还请听我一言,君之大敌不在国门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哦?先生指的莫非是三桓。”
  这个无恤自然清楚,齐国刚刚经历了大败,又遇到了伤寒,数年之内恐怕都得舔着伤口,无法威胁到西鲁。外寇一去,那按照鲁国的惯例,内乱就要开始了。
  三桓之所以能让他将手伸到须句,安插冉求,一方面大概以为冉求乃是孔子之徒,属于可争取的。另一方面,多半还是因为忌惮赵鞅的威势,等赵鞅回去后,便要忙着处理主邑迁徙晋阳一事了,隔着太行山千里迢迢,欺软怕硬的三桓少不了想压制削弱身在东方的无恤。
  他因为在对齐战争里风头太劲,再玩合纵连横,各个击破之策已经不太好操作了,无恤很可能会面临三桓合力排外!
  阳虎却摇头道:“三桓只是鸡犬,何足道哉?他们手下的谋主里,少正卯只是个跟风投机的口舌之辈,公敛阳也是个为孟氏守户的阍人,都不足为虑。”
  “那你让我提防谁?”
  哪怕隔着青铜面具,无恤也能看到阳虎咧嘴露出的噬人微笑,他将要说出的答案也已然猜到。
  “山有两虎,必有一伤,我说的正是孔丘,孔仲尼!”
  ……
  “司寇在鲁国最大的敌人,是孔丘。”
  说了这句话后,阳虎便开始晓有兴致地观察赵无恤的表情。
  赵无恤口口声声说要归国,这没错,可以阳虎对这位小君子的了解,他一贯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等待的不是晋侯和诸卿的赦令,甚至不是赵鞅的提携帮忙,而是想要在鲁国建立自己的势力,最终借兵势归国!
  至于孔丘的目的阳虎更清楚,他要在鲁国强化君权,推行礼乐,恢复古旧的周礼,可这样一来,就绕不开心怀窃西鲁之志的赵无恤。
  俩人都是意志坚韧者,但他们的宏愿天然冲突。
  阳虎最清楚不过,这是权力的游戏,这是窃国大盗与礼乐维系者的较量,不当赢家,就只能变成丧家之犬!
  没有中庸的道路可走!
  郓城会面上的冲突和不欢而散,阳虎已经听说了,这只是先兆,可惜当时他正忙着划破自己的脸不能亲临……总之,哪怕以后身处晋国,他依旧很期待自己所“栽培”的两个人相斗一场。
  可惜不能亲眼见到,他期待从赵无恤脸上看到愕然,看到犹豫。等与孔丘彻底敌对后,俩人过去的谈笑风生,相互吹捧将变为讽刺的笑话,而那些在为赵无恤做事的孔门弟子们,又将何去何从?
  背叛,窘迫,厮杀,这些遭遇又岂止他经历?
  可让阳虎失望的是,赵无恤却只是沉默可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我知之!”


第451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言语就像风,赵无恤对自己如是说。
  阳虎啊阳虎,你还是放不下过去,临走了,还是想在我心里插下一根刺么?要知道,猜忌比利剑更伤人。
  “先生所说之事,我知之,勿须操心。今日相别先生赠我良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先生一席话吧。”
  赠言?阳虎收起了失望,竖起耳朵细听。
  无恤凑近了阳虎的耳朵道:“先生休要以为离开了齐鲁,世人便不认识你了。先生前年伐郑,在匡城大肆杀戮,郑人对先生恨之入骨,据说一见到身量高大的人就会把他当成先生围住殴打;先生回来时又不向卫国借道,卫侯暴怒,几乎就让弥子瑕率军追逐。此外秦、周、宋、楚、吴,诸侯卿大夫们谁不知道鲁国曾有个以陪臣执国命的阳虎?所以先生去晋国后也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能暴露了身份,到时候就无处可逃了……”
  他笑得意味深长:“此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阳虎闻言,脸色微变,心惊不已。
  他的名声在诸侯间已经坏透了,当年庆封还能投奔吴国,可他在鲁国的作为却被贵族们愤恨,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收容他。
  除了招贤不问出身、德行的赵氏!
  他毁容吞炭,除了想博得赵鞅信任外,不就是不想让人看破自己的身份么?
  两人曾互为敌手,如今也是极为了解对方的“知己”了。
  看透不要紧,有些事却不能说出来。
  赵无恤这话里有话:你或许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态来揣测我,我现在还能容着你。可千万别忘了,谁是主人,谁是下臣,除了赵氏,你无处可去?你我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同了,最好打心里放敬重些!
  阳虎疤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认输般垂首:“谢君子赠言,仆臣谨记在心。”
  看似亲密的耳语,旁人根本不知道刚才他们又进行了一场交锋,一下子便分出了君臣之别。
  只见赵无恤也不下马,朝那位“乌有先生”一点头后,一晃马辔,疾驰而走的马蹄便踏着青苔向东返回。
  接下来,他还有另一场送别要去赴呢!
  ……
  吴国使节团从五六月时便开始北上中原,途经数国,还卷入了晋齐战争。在棘津协助赵鞅顺利夺取渡口后,他们便请求随军行动,一方面请盟友保护自己安全,另一方面也就近观察齐晋的战事,窥探这些中夏人的军事装备和战法。
  因为他们的大王阖闾,乃至于太子夫差,都有北观中原的志向!
  在赵鞅于绵上阅兵出发时,专伯鱼还对晋人军阵露出了一丝不屑,在孙武子的调教下,吴人的凶悍配合着无敌的方阵,已经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来到鲁卫侯,赵鞅用傅叟、张孟谈之策,故意以减灶计示敌以弱,一路装作败退,对此专伯鱼更是鄙夷至极。
  “就这么一路跑跑跑,就能打赢齐人?”专伯鱼抽抽着满是鼻涕的蒜头鼻不屑一顾。
  你别说,最后还真赢了。
  赵无恤轻骑奔逐逆转了战局,专伯鱼亲眼见到的雪原一战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专伯鱼在孙武的尺子下,虽然无法领会兵法的奥妙,但这段话却记得牢牢的,他不能活学活用,却也会把理论套在赵军的战略上,竟然无比切合!
  他心中疑惑不已:“赵无恤又没学过孙武子的兵法,怎么会运用得如此巧妙?”
  “亦或是天下善用兵者,其兵势都有共通之处?”
  非但如此,这些晋人居然还能在冰冷的雪地上作战,而赵无恤率领的轻骑也是孙武子不曾叙述过的新鲜兵种,这些都让专伯鱼眼界大开。
  可惜他没功夫去消化这一战的信息了,之后没几天,作为一个没经历过北方寒气的吴人,作为吃惯了饭稻羹鱼的南方土著,专伯鱼染上了伤寒,奄奄一息。
  经历了一个月生不如死的衰弱和病痛后,今天,站在濮水之畔,专伯鱼眯眼感受着和熙春日阳光,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再度回归了。
  就是嘛,他的生命是雷泽边上炭烤的炙鱼,是祭祀水神时双手紧握的船桨,是战阵上锵锵敲击的鸣金声(吴国人作战与中原相反,鸣金则进,击鼓则退)。他的生命是手握鱼肠剑,跳着奔放的吴地战舞乘车迎敌,青黑色的花纹在面孔和手臂上反射着阳光。
  才不是在天寒地冻的北国,窝在被褥里等死。
  所以他对赵无恤还是十分感激的,临别他行了一个重重的礼:“伯鱼之命是司寇让医吏救下的,吴人信诺,大恩必有所报!”
  赵无恤待这位南方勇士还是十分礼遇的,于是他笑着问道:“伯鱼若反吴国,将如何回报我?”
  专鲫想了一会,却先不答话,而是拉着旁边的言偃耳语询问了一番,才回应道:“若伯鱼得反吴国,他日晋吴治兵,遇於中原,我为大王先锋,当辟君三舍!”
  ……
  晋吴治兵?遇於中原?退避三舍?
  都什么跟什么啊!
  此言既出,四周一片寂静,赵无恤这边的属吏们面面相觑,正在和屈无忌闲聊的邢敖张大了嘴巴。
  中原人交际讲究引经据典,断章取义,都要切合氛围才行,可专鲫方才那句话,完全就不对味啊!
  如今晋国与吴国是共同对付楚、齐的同盟,之前一直合作愉快,利益的分割也没太大冲突,怎么突然间就说起两国交兵的事情来了?
  吴国人也很是尴尬,言偃暗道不好,他前几日陪着吴国行人去了趟鲁城,却觉得周公之国许多地方都衰败崩坏了,除了孔子及其弟子外并无甚出奇之处。最后还是转回了西鲁,想要在无恤的地盘上停个一年半载,学周諀数字,再到孔子门下诵诗书礼乐。
  所以他今天并不在被送别之列,专鲫刚才问他关于晋文公回答楚成王“退避三舍”的事情时也没在意,随口就告诉他了。孰料这个莽撞的大嘴巴就这么直刺刺地说出来,连忙狠狠踩了他一脚。
  果然,吴国行人屈无忌怒斥道:“晋吴方睦,伯鱼休得乱言!”
  他又笑着对赵无恤解释道:“子泰切勿误会,此乃武夫一时失言。”
  无恤表示理解,但他心里想的却是,专伯鱼的这句失言倒是不幸言中了,这的确是未来将发生的事情。
  他没记错的话,在历史上,当今的老吴王阖闾没几年好活了。吴国现在的策略是伐楚越,然后北上争霸,但这个战略被推迟了许多年,因为阖闾是被越王勾践干掉的!
  他的儿子夫差则走上了和勾践相爱相杀的命运,这段故事家喻户晓,就不用一一赘述了。
  总之,新吴王夫差最后还是实现了北上的夙愿,和晋国,和日后名为晋卿,实专晋权的赵鞅一争伯长的!
  无恤虽然已经对中原的局势和人物命运产生了一定蝴蝶效应,但应该还没波及到数千里外的吴越去。随着天下局势的发展,晋吴这对南北的好盟友迟早会有分手交锋于中原的一天。
  届时,鲁、宋首当其冲!
  但那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现如今,至少赵无恤和这些吴国人的关系不错,尤其是跟大舅哥屈无忌,在姻亲的名义下,还有不少双赢的交易有待完成。
  两人亲密得像一家人,在行船前依依惜别,吴国人此次将直接去徐地,从季子挂剑处直接回顾姑苏大城,完成这趟漫长的出使。
  无恤亲密地说道:“邢敖去吴,而子游(言偃)留在西鲁,作为两边的接应和翻译。入夏前,我会让子贡派人去吴国走一趟,运去各种式样花纹的瓷器,还有鲁曹宋的丝帛,这些都是吴国的卿大夫们喜欢的东西,对了,还有纸张。”
  屈无忌也是个精明之人,他摇头拒绝道:“纸张就算了,吴地蛮越杂处之地,为吏者里能通鸟篆者寥寥,这等书写之物实在是用不上,顶多让人瞧个新鲜而已。”
  对此无恤十分遗憾,质量上好的纸张也是种奢侈品,是他期望出口创收的拳头产品啊。到时候还能不断将中原文化向南传输,将断发文身的吴国华夏化,是长期战略的重要武器。
  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自己得为已经开始在鲁、曹、宋、晋都城处流行开来的纸张,在南方也找个财大气粗的大卖家。不就是忽悠人买无用之物么?应付过无数登门推销员的赵无恤便有样学样,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寓言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跟着子贡耳渲目染,他的言辞之术也有进步,于是便学着游说之士的开场白哈哈大笑,在成功吸引了屈无忌的疑惑后才说道:“舅兄此言差矣,且听我说一个故事……昔鲁人有善织屦者,其妻善织缟,而欲徙于吴……”


第452章 青铜与镔铁
  时值一月中旬,濮水边的一条舟舫上,身穿白色深衣的少女倚着雕漆的栏杆,惬意享受春日阳光。
  濮水早已冰消雪融,但美人柔夷伸入其中荡起水花时,敏感的肌肤仍能感觉到一阵冰凉。
  在季赢的调教下,薇的仪态已经完全成了位贵族淑女,更有一番清新脱俗的气质。
  不单如此,在赵无恤的宠溺下,几年优容生活下来,她周身的肌肤像剥壳的鸡子一样白皙柔嫩,在红罗帐中,在昏黄的烛光下也不羞于展示。唯独这双手因为早年作为隶妾的劳累有些粗糙,为此她经常自愧形秽,在君子面前有意无意地隐藏起来。
  可对于自己的阿弟邢敖,她却没什么好掩饰的,她会温柔地用它们为他扎好发髻,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只不过今年做这些事情,已经要踮起脚尖了。
  已经身长七尺的少年却没体会到阿姊的心意,只是一个劲地在畅谈赵无恤交付给他的重任,一路上期待的旅途,以及到吴国后的前景。
  “吾等会先从濮水至大野泽,再从济水南游淮、泗,顺流而下,过徐地季子挂剑处,观群舒遗风,浮于大江、震泽,至姑苏大城方止。”
  想到路途上能亲眼见到的壮丽山河,邢敖少年心性有些兴奋,可薇却越发揪心起来,指尖在为阿弟准备的行囊上绕了不停:“他难道不知道,此去可不是三五年能回来的,是十年,乃至于二十年,甚至一生么?”
  为了不让离别的泪水流下,薇别过了脸,她看到河岸对面,一些农人渔民家的孩子在水边嬉戏。战争才过去数月,岸边还常常能找到漂浮在水面的甲胄,和沉进泥沙里的戈头。但因为无恤控制下秩序安定,连盗寇也消失了,所以这些孩子也恢复了往年的嬉闹。
  他们当中最小的不过五岁,大的九岁、十岁,一半是女孩,一半是男孩,都是总角垂鬟的发式,光着身子潜进水里便分不清性别。薇听见他们互相泼水,以尖锐的嗓音呼来喝去。小孩子骑在大孩子肩头,于齐腰深的水中互相推搡,试图将对方撞倒,每当人倒下,水花飞溅,总是伴随着响亮的笑。
  虽然他们放在岸上的衣物十分简陋,甚至没有,但看上去多快乐啊,一番言笑晏晏的场景。弟弟邢敖也不比他们年长几岁,如今却束起了发髻,穿着冠者的服饰,将要跋涉千里,去陌生而充满恐怖传说的异国了。
  这是赵无恤的决定,也是邢敖未来最好的前途,薇不敢,也不会有抱怨,却无法消除不安。
  邢敖没发觉阿姊的失神,正说得眉飞色舞:“等到达吴国后,我会跟着伯父拜见吴国太子夫差,君子嘱咐了,除了接洽端木子的商队外,若是有机会,不妨多向延陵季子学会吴语,跟专大夫训练武技,再和孙武子请教兵势,但千万要小心大行人伍员……”
  那些陌生的名字薇并不关心,只会让她心烦意乱。
  于是她打断了弟弟的话:“敖,我听说吴越之地卑湿,丈夫早夭……”
  她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前些日子西鲁流行的伤寒,姐弟俩在赵无恤的关照下侥幸躲过,但那死者遍邑的场面她仍然心有余悸。南方的疫病更加令人担忧,中原人对南方充满想象与恐惧,瘴气、蛮荒、吃人的蛮夷、还有毒虫猛兽横行,和多数诸夏人一样,薇对吴越大抵就是这种印象,将其视为畏途。
  “去了以后,你可得多注意饮食才行,不要恣口食啖,不许夜长醉饱,不许因为四体热闷而赤露眠卧,否则便会宿食不消,未逾期月而病,那时候莫谈什么功名重任,能保住性命便不错了!”
  邢敖只能应诺,但随后也宽慰阿姊道:“阿姊,其实吴越之地也没你想象中那样蛮荒,姑苏大城的格局和新田、陶丘区别不大,也就是河道多了一些,乘车不如乘舟方便。近些年许多中原和楚国人也去吴国入仕,大多活得好好的,徐地的风气更是和齐鲁别无二致。千百年后,吴越之地便会浸染华夏风俗,也许就变成小桥流水,颂诗书而忘厮杀,园林遍布的惬意之地了。”
  薇不信,唾了他一口:“妄言,你又没去过吴越,怎么知道得如何清楚。”
  邢敖认真地回答:“这些都是君子说的!君子也没去过吴国,但贤者不出门,便能知天下事,君子便是这样的人!”
  这话成功将薇逗笑了,从在殉葬坑里被解救开始,她对赵无恤便有种盲目的信任,既然他如此说,那肯定有道理,担忧之心消却不少。
  她却仍旧不饶阿弟,红着脸嘱咐道:“你年纪不小了,此去不知道何时能归,若是遇到心仪的女子,便让伯父做主为你娶了罢,也好延续我族血脉。但只有一点,我听说吴地的女子多数也纹身雕题,平日赤裸上身,光着双脚,只有蒲草围腰,其性情泼辣凶悍,你可不许找这样的,作滕妾也不行!”
  ……
  “不许我娶纹身雕面之女?嘿,我对那样的女子,也全无兴趣啊。”
  此刻站在码头上,想着阿姊昨日的嘱托,邢敖有些好笑。伯父屈无忌已经将他当成亲侄子看待了,时常挽在手边,期间还说过到了吴国后,就为他说一门亲事。或许就是太宰家的女儿,阿姊的担忧是多余的。
  说到这儿,现在屈无忌正认真地听赵无恤讲述一个故事呢!刚巧是和纹身雕题和跣足之俗有关的。
  赵无恤侃侃而谈:“昔鲁人有善织屦者,其妻善织缟,俩人听说吴国君明臣贤,欲徙于吴。有邻居对鲁人说,他搬到吴国去必定穷困。鲁人问为何?那人回答说:‘编织鞋履是为了让人穿它走路,但是吴国人却是跣足而行,所以无人需要;白绢做成冠带是为了让人戴它,但是吴国人断发椎髻,也很少用到。凭借汝夫妇的专长,却跑到用不着它们的邦国里去,焉能不穷?’那邻居所说的话,舅父觉得可有几分道理?”
  “说的没错,中国夷越,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断发文身,跣足雕题本就是吴越之地人的习俗,衣服异宜,织履和织布的鲁人夫妇去了吴地,只怕用处不大。”
  屈无忌的回答赵无恤早已料到,于是便大摇其头:“此言差矣,我所知的故事里,那鲁国人就反问他说,到了不用吾等专长的邦国,吾等便可以引导吴人穿履戴帽,它们的用途更广泛,怎么会贫穷?”
  “舅父且想想,百年前未与诸夏通信时,吴国是什么模样?地广人稀,刀耕火种,无文字,无军阵战车,有邑聚而无城郭。可现在的吴国呢?是不是姑苏大城修建起来后,去往吴国的外邦人越来越多,修习鸟篆文字的人越来越多,民众效仿中夏习俗,穿履戴帽的也越来越多了?”
  “没错,的确如此……”屈无忌一想,似乎还真是这样的,这还多亏了他屈氏的老祖宗屈巫。
  “所以舅父也不必担心吴国无人使用纸张,一时无人问津,那吾等便引而用之好了,此物的利润可不比瓷器低多少,而且还能起到推广教化的用途。别人我不敢说,延陵季子那边一定需要此物!舅父不如带一船回去试试?”
  屈无忌被说服了,赵无恤成功将一船滞销的纸张塞到了客串商队的使节团里。邢敖在一旁佩服不已,暗道自己去了吴国,也要好好替君子操作好商贾之事才行。
  吴国贵族们需要西鲁的瓷器和漂亮丝绢,而赵无恤则急需吴国内大量存在的铜、锡资源,还有皮革、羽毛等战略资源,这些本是禁止外卖的禁物,但通过屈无忌的关系,绝对能搞一些来!
  至于之前想要的熟悉水战之人,随着大野泽盗跖的降服,似乎已经不再迫切需要了。但邢敖知道赵无恤之后的战略是控制濮水、济水、大野泽的水域,甚至还想开通一条连接濮水和济水的运河,将两大水系在郓城附近连接起来,使满载瓷器和其他货物的船舶可以方便地通往陶丘,再西进新郑,南下商丘……
  所以他决定一到吴国就先张罗此事,吴越之地别的不多,娴熟水性和舟战的人还不好找?
  邢敖正想着,却见赵无恤朝他招了招手,似乎是有事嘱咐他。
  ……
  “可与你阿姊道过别了?”
  因为是在外面,邢敖不敢像平日一样随意,恭敬地回话:“唯,阿姊嘱咐了不少事情,还为我准备了行囊。”
  “善,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赵无恤说完便解下腰间的少虡剑,郑重地交付到了邢敖手中。
  “君子,这!”邢敖一惊,随即激动了起来,连忙跪倒在地,垂首接过了剑。
  红黑相间的雕饰剑鞘除去后,却见此剑式样古朴,长约两尺半,宽约四分之一尺,脊在两从间凹陷,从宽斜,前锷狭。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饰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圆形剑首饰云雷纹,两刃锋利无比。
  吴国人们都围上来瞧热闹,屈无忌也在边上看得眼热不已,这是屈氏先祖巫臣在吴地所铸的佩剑,经过数代人传播后,阴差阳错,却落入了赵无恤的手中“代为保管”。
  时至今日,此剑终于要回归屈氏后人手中了么?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之前说过,这把剑迟早会还给你的!”
  古人相信,剑是有灵性的,虽然没巨阙剑因为厌吴王无德而逆流潜行入楚的夸张,但少虡因为近来几年饱饮鲜血,先前久藏深埋的暗淡一扫而空,转而变为耀眼的青金色光辉。
  看着陪伴了他三年的老伙计,一向还算拿得起放得下的赵无恤竟也有几分不舍。
  但赵无恤也告诉自己别太在意,青铜的时代总要过去,后世汉代一把制式的铁质环首刀,便能胜过无数青铜利器。
  何况,在楚国和吴越之地,精致的铁剑似乎已经开始出现了!
  无恤听闻,欧冶子做出了五把青铜剑的极致: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
  但他也曾应楚王之邀,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铁剑三枚,曰:龙渊、泰阿、工布!赵无恤记得后世出土过楚国春秋时期的铁剑,或许就源流于此!
  据说它们加以砥砺,磨其锋锷,可水断龙舟,陆斩犀甲!
  从屈无忌无意间透露的信息来看,吴国能冶铁锻剑的工匠还有不少,这给了赵无恤无限的希望。
  他虽然来自后世,却只知道铁器凭其优越性和量产,迟早会取代青铜武器,这个阶段从春秋持续到汉初才得以完成。但他却不清楚后世冶铁炼钢的流程,而铁器,尤其是铁兵器究竟该如何锻造也不甚明了,只知道一个“百炼钢刀”的名词。
  鲁国的铜锡极少,出铁之山却不少,尤其在赵无恤新占领的地盘上就有几处。原料有了,对铁矿进行初步冶炼的匠人也有,但能制作铁兵器的工匠却无处可寻。他接下来只能先想办法弄出几万把铁锄头,将粗劣一些也无所谓的铁质农具普及开来。
  如此一来,西鲁的生产力将会翻倍,但让军队从青铜、皮甲过渡到镔铁的诱惑力极大,所以无恤对吴国能冶铁锻剑的工匠是极其渴望的。
  倘若西鲁有欧冶子,干将莫邪这类神乎其技的锻剑工匠,赵无恤脑海里那似是而非的信息或许可以借他们之手补全,实现,由此大大提高冶铁水平,将铁质兵器的锻造量化……
  可当他再深问下去时,屈无忌却忌讳莫深了。
  因为这是吴国的机密!欧冶子和干将莫邪曾入吴又出吴,还带走了巨阙剑,这已经让吴王勃然大怒了。而孙武子和大行人伍子胥也对此极其重视,所有工匠都严加控制起来,技艺绝不外传,只为王室铸造宝剑用。屈无忌虽然敢走大宰的路子给赵无恤弄些铜锡来,却不敢打冶铁锻剑工匠的主意。
  所以还得自己想办法啊……
  赵无恤拂去了种种情绪,朝众人沉声道:“此剑伴我数年,我带着它身经数场大小战斗,杀人数十,斩甲近百,自问不曾辱没先贤。我曾说过,骑兵最好的袍泽是自己的战马,敖,你也已行冠成年,作为纠纠武夫,剑就是你的第三支手臂,你要用它杀虎斩蛟,护卫舅父与吴王,可不能辱没了它!”
  这话非但让邢敖稽首应诺,连专伯鱼也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叫好,举着鱼肠嗷嗷直叫。
  于是和送别赵鞅时的亲情不同,吴国使节团的离开最后变成了一场激昂的欢送会,除了驾车撑船者,无人不醉。
  就在这热烈的气氛里,临上船时,赵无恤却再度拉住了邢敖,在他耳边亲切地耳语,让少年瞬间清醒过来。
  “敖,你去到吴国之后,要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寻一二能铸造锻砺铁剑的工匠送来西鲁!”


第453章 春种一粒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西鲁各邑也在祭祀属于农业民族的神明,与播种春耕息息相关的木神句芒。说起来赵无恤也觉得滑稽,这位“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的神明理论上还是自己的同族,同为少昊之后,这是东夷文化的遗留,太行以西的晋国就不祭祀此神。
  作为被赵无恤寄予厚望的“三老”,年轻的公西赤则蹲在天象台上,一丝不苟地用新学来的周髀数字计算着时间。他会遵守夫子传授的《六典》,奉行《八法》,来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太阳所在的位置,月亮所经的地方,都要计算得丝毫不差,不得背离法度,还得遵循旧章不变。
  “孟春正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营室;黄昏时,参星位于南天正中;拂晓时,尾星位于南天正中!”
  哪怕有夫子和司寇不和的传闻在烦恼着内心,可公西赤却从未算错过,在立春前三天,他便向赵无恤报告察:“某日立春,木德当令。”
  而赵无恤也做好了迎春祭祀的准备,祈求五谷丰登。立春的那天祭毕回城,他还在邑寺中赏赐属吏,兵卒。并命令发布德教,宣布禁令,实行褒奖,施与恩惠,下及所有百姓,廪丘,郓城,甄,还有新成为无恤领地的郿邑无不获益。
  甚至连赵氏占领区的濮南也不例外,赵无恤在立春日宣布:“濮南之地,一律与西鲁一视同仁,仅取十税一!今年若无战事,则劳役由齐人俘虏代做。”
  这顿时引发了濮南卫人的欢呼,一些本地氏族的对抗情绪也减缓了不少,毕竟是战胜了齐军主力的赵氏,他们可不敢公然反抗,既然卫国重新夺回此地遥遥无期,那他们也只能采取合作的态度,几乎每家都派了族人参加祭祀句芒神的典礼。
  立春后的第一个亥日,赵无恤又带着这些人一同祭祀了农神后稷,并率领邑宰、司马、三老、士师亲自耕种藉田。
  “虽然井田制已经废弃,从周宣王起,周王也渐渐不再亲自籍田了,可司寇却得做,鲁人重农,这正是司寇彰显重视本业的机会。”
  “这是自然。”
  宗周之人以农为本,工商为末,虽然如今成周风气已经开始渐变,但只要构成人口大部分的是农民,无论谁来统治,都必须拿出一个重视农业的态度来。
  张孟谈今日要陪同赵无恤籍田,随后又得跑回郓城去理政,还得兼顾大野泽和濮南。他已经年近二十,在战后刚刚被死心塌地侍奉赵无恤的甄氏塞了一个女儿做妾,却没多少时间享齐人之福,赵无恤戏称为“司寇动动嘴,邑宰跑断腿”,随着无恤地盘的扩张,他却是累瘦了不少。
  公事家事两不误的赵无恤穿上庄重的礼服,笑道:“以后孟谈就安心在郓城统筹罢,我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也近些,四处巡视的事情,就交给子我去做。”
  这里说的子我是阚止,他刚刚被任命为监察吏一职,带着几名板着脸的黑衣使者四处挑错去了。
  张孟谈应诺,近来阚止颇受重用,随着赵无恤与孔子不睦的传闻,其受亲信程度似乎更胜于尚在陶丘的子贡,但张孟谈的首席谋主地位却依旧不可动摇。
  ……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籍田并不难,做法是把铜犁推入土里,按照礼制,天子推三下,公推五下,卿和诸侯推九下,爵为上大夫的赵无恤则要推十二下才行。毕竟前世在农村时也下田干过活,所以他做的十分认真,不是随意的摸一下,而是像一个技艺娴熟的老农般推犁而走,张孟谈在前耦耕,计侨在侧撒着种子。
  不知不觉,当周围的赞叹声传来后,无恤一回头,发现新鲜的泥土已经翻开了好几十步。
  “对于整个西鲁的百万田亩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春耕便以我而始罢!”
  籍田之后,还要召集邻近乡邑的民众宴饮,称为“劳酒”,因为不同于肉食者这装模作样的姿态,民众们可是真的要拼尽全力去耕地播种的。
  “我尤记得当年在成乡,司寇示范代田法的情形,当时吾等真是无知。”计侨才走了几步便出了些汗,酒酣后笑着说了这番话。
  计侨年过四旬便开始早生华发,和天才般的数学能力不同,他的治邑之才的确很有限,随着手下可用之人渐渐变多,赵无恤已经让他退居幕后,做调度府库,量入为出的老本行了。
  此言一出,鲁人们有些茫然,而无论文武,成抟、穆夏等成乡老人却有些自得。他们索性和周围人说起了三年前的往事,鲁人属吏们听后,称赞之余也面面相觑。
  赵无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尽管成分不同,政治倾向各异,但赵无恤手下属吏的来源大致可以分为晋人和鲁人两类,虽然还没到泾渭分明的程度,但两边人抱团的趋势已经比较明显了。
  无恤则继续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毕竟他们各有所长,成乡老人们忠心耿耿,受赵无恤思想渗透较深,他们的影响却主要集中的军中。而鲁人以十余孔门弟子和阚止为首,有的人极具才干,有的就是西鲁本地人,熟识乡党,这对从事基层工作天生有利。
  所以赵无恤将两边的人择才而用之,还有意促进他们良性竞争,但若发展成党同伐异,影响了施政,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施展铁腕!
  这也是赵鞅为政的风格和做派,所以赵氏的臣下再有才,也得唯主上意愿是从。当赵鞅表现出极为明显的以无恤为世子的倾向时,家臣们几乎是一致附从的。
  计侨心机不强,没注意到这种情况,他继续汇报道:“从成乡来的几名桑氏力田用了去岁一整年的时间,证明代田法在西鲁是可以适用的,所以今年,大多数地方便可以开始一粟一麦的种植了。去岁曾坚壁清野,又有大军长驻,所以粮食消耗殆尽,但因为司寇以瓷器、纸从陶丘换取粮食的缘故,所以种子还够,只是……”
  无恤道:“计先生有难处尽管说。”
  计侨抱怨道:“只是牛的数量和农具可能会不够,去岁鏖战半年,牛马死亡数百,府库里所藏的铜锡也统统铸箭矢和戈矛了,总不能让民众举着木石耒耜来代田吧!”
  战争,不仅是战略战术的对比,也是财力和资源的较量。正所谓“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一旦超过了一般的作战期限三个月,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作为战胜的一方,赵无恤都面临着国用不足的情况。那带着两万大军暴师于外三四个月,还丢了四个邑的卫国,以及丧师于雪原,疫病肆虐于内的齐国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虽然和约尚未签订,在孟春来临时,各方却不约而同地休战了。毕竟在传统的观念里,在这个月里不可以举兵,举兵必定遭到天灾,所以要“兵戎不起,不可从我始”。
  因为春秋列国的社会体制和国家机器无法承担起数年久战,必须像季节替换一样进行间歇性征伐。只有在内完成了家主专制和经济改革的新兴卿族,方能一试!
  赵无恤的势力虽然进行了许多改进,但距离这一点还远着呢!
  他思索了一会便有了主意:“牛马可以由各地邑寺租借一批,不够的只能以耦耕替代,并且要通报西鲁各邑严令,从本司寇始,大夫无故不得杀牛祭祀!”
  此言一出,倒是让主持籍田的公西赤,还有周围众人一惊。
  鲁国的农业发展层次不齐,一些地方已经有较先进的农耕了,可部分偏僻的野泽、丘陵处却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各地还有旧时代遗留的习俗,那就是每逢节庆祭祀必杀牛。
  在牛耕尚未出现的殷周,牛纯粹是养了来拉车,或者宰杀后食用、祭祀的。所以牛才会位列三牲之首,在重大的祭祀仪式上一般都要选用牛,三牲皆备称之为“太牢”,这样才显得庄重肃穆。
  正所谓“凡祭,天子以牺牛,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士以羊、豕”。“牺牛”是指色纯的全牛,“肥牛”即指长得肥壮的牛,“索牛”意思是经过简单挑选过的牛。祭祀所用的牛,在颜色、体态方面都有严格规定,不是随便拉来一头牛就可以作献祭用的。
  本来为了体现等级的不同,只有大夫才能够宰牛祭祀,可春秋礼乐崩坏之下,商贾、士人、富庶的国人杀牛食肉祭祀者也不在少数,尤其城郭之民因为不事农稼,更是无所谓。就赵无恤所见,每年因此而死的牛,不比一场大战下来死掉的少。
  现在和殷周之世可不同了,牛耕之法正在中原传播开来,所以无恤才说宰牛是旧时代的遗留习惯,牛死牛活,不再是天神和馋嘴能不能飨之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一家,乃至于一里一邑今年是饥是饱的存亡!
  现在牛耕方兴未艾,所以还未引起重视,可等到它传遍大江南北后的魏晋隋唐,由国家出面的禁令就开始出现了。
  若是能掐断损耗,再由邑寺出面管理,每年就能多出不少耕牛了,后世的宋朝虽然马政烂到家,可禁止杀耕牛这条严格的律令倒是做得不错。
  所以无恤也在琢磨:“有些事情你越是禁止,就越有人想去尝尝禁果,别说无毒的牛肉,有毒的鸦片也趋之若鹜。啧,要不要让子豹造个谣言,说吃牛肉容易得温病致死,或者我编个故事,就说非诸侯卿士,用牛来祭祀会惹怒伯益和后稷?”
  至于农具……


第454章 铸剑为犁
  跟随樊须一起来到乡间的甄氏弟子惊讶地看着新上任的“劝农使”将粗壮的双手深深扎进厚实的泥土里,捧起一团黑乎乎的泥土,皱着眉捻了捻土质。这还不算,他居然还贴近脸闻了闻,那上面可还有些新泼洒的粪肥呢!竟一点都不怕脏!?
  他看得目瞪口呆,樊须刚下车时还着儒袍宽袖,现在上身却只有短打,下身是方便活动的绔,不似官吏儒士,却像个朴实的鲁国农人。
  樊须丝毫不在意这些,他叹息道:“禹贡说的不错,兖州的土质黑而不肥,这里的草是茂盛的,这里的树是修长的。这里的田地在九州里只能排到第六等,所以赋税不能过高,鲁城的君上和三卿取二半之税太过了,还是小司寇的十一税好!”
  直到这会,樊须才发觉向导的怪异表情,于是便扔了泥土,黑乎乎的手在身上随意擦拭,对他裂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勿怪,我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
  樊须是西鲁本地人,其祖上虽为士,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贫贱如庶民,还得自己力田。他打小便提着装着糙米的篮子去田间地头送饭,他的阿母常年劳作,腰弓着厉害,她常说地里的泥巴是最养人的,不光能长庄稼,还能治病。年幼的时候,他身上哪儿弄破了,阿母都不由分说,往上面拍一块黑乎乎的湿泥巴。
  说来也怪,就靠着这些脏乎乎的泥巴,樊须的身子从小硬朗,挺过了多次疫病安然长大。年纪稍长后,他得到同乡冉求的引荐下,捧着几串束修进入孔子门下,为他命字为“子迟”。
  樊须一如其字,在学习礼乐诗书上十分迟钝,比颜回等天才弟子大为不如,而天然呆的提问者也被子路师兄占了。所以他默默无闻,不怎么讨夫子喜欢,他对礼乐的兴趣也不大,唯独因为少时经历而对农稼怀有一种好感。
  因为对夫子的崇拜,他以为老师无所不知,所以才会笨笨地请学稼。
  孔子希望弟子们问仁,问知,问礼,问德,问何为士,何为君子,如何治家治邦……却从未想到,竟然有个呆呆的弟子来问怎么种庄稼,这种低劣的问题让他如何回答?于是他敷衍地道:“吾不如老农。”
  笨笨的樊须还没发觉夫子的不快,又请学为圃。孔子更不耐烦了,一挥手道:“吾不如老圃。”
  樊须尴尬地趋步退出后,孔子对还在里面的爱徒颜回和子贡说道:“小人哉,樊须也!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则民莫敢不敬;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则民莫敢不服;在上位的者只要重视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若能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民众就会襁负其子而至矣,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
  子贡出来后,婉转地将这件事告知了樊须,让他稍微注意些,但樊须却只是挠了挠头:“多谢师兄,我知之,但看着那光秃秃的地,我总忍不住想种些东西。”
  从此之后,在孔子讲学时,樊须越发拘谨起来,礼乐仁义知都不敢问了。他也不敢和大白天公然昼寝的宰予一样,只敢在放课后像一只久关樊笼的麻雀般飞出去,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里闾田亩间,这是他的故乡,他熟悉的土地。
  很快,孔门弟子间就传出了一个大新闻,子迟将夫子反讽的气话当真,还真去请教老农老圃,学耕地种菜去了!
  此事千真万确,喝醉酒后抱着瑟在中都四处溜达的曾点亲眼看见,樊须在老农指点下,扶着犁,将一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子贡再次过来质问时,樊须还是笨笨地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师兄,其实看着这片地被开耕播种,长出粟稻葵菜来,我就觉得自己学到了夫子所说的礼。”
  “这是什么礼?”
  樊须躬身而拜:“像后稷那样,为农稷之官,亲自带着农人播百谷,劝耕桑,以足万民衣食,这就是我认为的礼了。”
  没错,这就是樊须喜欢的礼乐,非居周公孔子那般居庙堂之高,非老子一样避江湖之远,而是扎根于乡土里闾间。
  樊须觉得,和那些老农老圃相处比和高冠朝服的士大夫么相处轻松多了:他们穿得十分简陋,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向他微笑时,还能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樊须不需要鞠礼,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只需以同样的方式回笑。
  农人们也时常因为劳役,疫病,灾荒,亲友死葬而悲伤。但很快,他们就会举起和里闾涂道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就像弹去身上的一根稻草,然后继续扛着简陋的农具走进土地,脸朝黄土,背朝天。
  樊须觉得,农稼,唯农稼,这才是上到神农之世,下到千百年后恒古不变的生活方式,这才是一切礼乐的基础!
  ……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自此以后,不学真正的礼乐,却想去动手劳力的樊须越发被孔子视为小人哉,仅仅因为他朴实而善于作战,这才作为冉求的副手,在中都当了一个小小的伍长。
  在中都更换邑宰后,一众孔门弟子大多跟随孔子去鲁城,加塞进宗伯属了,只有少数人留下。不受待见,也不愿离开乡间的樊须自然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冉求的请求,或许是同为“差生”的缘故,宰予对樊须的军事才干倒是十分欣赏,举荐他为邑司马。没了夫子和一众天才师兄的压力后,樊须也做得有模有样,在赵无恤的默许下,他效仿冉求的练兵之法,以平日相识的农人子弟练成山寨版鸳鸯阵,过境之贼,乃至于来窥探的齐兵统统被击溃。
  战后论功行赏,中都这边的邑宰和司马也去拜见赵无恤,已经许久没和卿士大夫往来的樊须有些紧张。近来坊间流传着赵小司寇和夫子起了龌龊的传闻,之前夫子经过中都时,已经对他和宰予的为政十分不满了,就这么公然来拜见赵无恤,真的好么?
  不过赵无恤的礼贤下士和亲民姿态与鲁城的三桓大不一样,这倒是让樊迟大生好感。只不过对于赵孔分歧的事情,无论是子有,还是子华都保持了沉默。
  最后,无恤的一句话打消了樊须的迟疑。
  “学稼学圃?这有什么?神农,后稷不都是这样的么,我祖伯益也亲自养马,所谓的劳心者与劳力者,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是为礼乐!若一定要分出个高低,农稼才是礼乐之本。”
  樊须激动不已,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是为礼乐!说得多好啊!不愧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赵氏君子,他能低头看到宽厚载物的土地,也是昂首傲视高高在上的昊天!
  无恤又道:“我听子有和子贡说子迟对农事颇有心得,可愿意做我的劝农使?农忙时就负责巡视各邑,推广代田法和牛耕之术,农闲时就和老农老圃们总结技艺。我一直想让人写一本农书,却找不到既识文断字,又熟悉农事者,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樊须愣住了,夫子和其他师兄弟就不说了,哪怕是宰予,也只是借重他的领兵之能,对他亲事农稼一向持反对态度,赵无恤竟是第一个表示支持,并且愿意让他在农稼之事上做些事情的人!
  功利的宰予在朝樊须眨眼,暗示他拒绝,赵无恤手下的“劝农使”职位虽然和邑司马相当,但权力却小了许多。他自以为已经窥见了赵无恤的志向,先窃取西鲁,再和栾盈一样拥兵归国。以后在无恤麾下战事一定少不了,樊迟若能为旅帅、司马,一定能壮大孔门一系在无恤势力里的力量。
  至于劝农使,这奔波劳碌,却没什么好处的职位,还未引起宰予的重视。
  可赵无恤的下一句话,却让樊迟丢掉了一切迟疑,俯首而拜了。
  “子迟勉之,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农家’之祖呢!”
  “我?农家?之祖!?”
  樊须惊呆了,受赵无恤言行的影响,现在已经有人将古时候的太公望,还有现在的司马穰苴,孙武子称之为兵家,更有人将孔门称之为儒家,而医扁鹊的“灵鹊”则为医家。
  自己这个孔门的小人哉,在赵氏君子眼中,居然有开宗立派的资格?
  他随即放弃了一切,无视了宰予的瞪眼,甚至不再关心孔子和师兄弟们的看法,他成了赵无恤的劝农令,在孟春正月时回到了他最心爱和熟悉的土地上,和老农老圃们谈笑风生。
  “在正月里,天气会往下降,地气则往上升,天地之气和合混同,于是草木开始萌芽生长……”
  赵小司寇下令布置春耕之事,而樊须则受命行走西鲁各邑,审察和修整田间的阡陌和水渠,增修龙骨水车。他认真地考察丘陵、坡地各种地形所适宜种植的谷物,代田法如何因地施展,牛耕和犁、锄怎么运用,将这些教导给农人,让他们没有疑惑。在孟春之月将田事整饬妥当,才能有秋日的丰收。
  赵无恤颁布的禁杀牛祭祀的法令,在他的解释下有理有据,说服性极强。
  “尚书有言,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二三子不要怕神主不高兴,只要将牛套上犁,将田亩的土都翻过来,等几个月后长满绿油油的粟苗,入秋后变成黄灿灿的粮食,蒸腾给鬼神,他们会更加欢喜!不是因为血食而欢喜,而是汝等勤勉农作的德行!”
  樊须毕竟在孔门里耳渲目染,要是连一群里中氏族都忽悠不了岂不是白混了,这是对里中的士和中家说的,对贫贱之家,他则说道:“邑寺将为每个里闾提供耕牛,以什伍为单位轮流使用,曾参战为卒的人家优先!”
  “奈何农具还是不够啊!”有里长如此抱怨。
  樊须笑道:“至于农具……司寇说了,去岁齐人在西鲁抛下了数千尸体,俘虏也有五千,残戈断戟则数不胜数,这些东西部分被农人拾走,可大部分却入了府库,于是司寇决定将其回炉重新熔化,铸造为新制式的锄、铲、犁!也是按照什伍分发,还是曾参展为卒的人家优先!”
  劝农使和其手下的农吏每到一处,就会将此事宣布下去,同时在亭舍里社中将耕牛,种子,农具分发。毫无例外,无论是在郿邑,还是廪丘,甄,郓城,亦或是濮南卫地,都引发了阵阵欢呼!
  老农和老圃们都是一个个国野家族的领头者,他们认定,一个重视农事的领主,一定是个好的领主!
  千百年以后,农民的思维依然如此直接简单。
  “贤载司寇!铸剑为犁!”
  ……
  赵无恤就在这一阵阵的欢呼中悄然北上,来到了新领地郿邑与须句交界处的一座不起眼丘陵下。
  这里叫桃丘,是他能控制的最大一座铁矿山!
  “用残缺兵器回炉造青铜农具显然是不够的,在邢敖有吴国锻剑匠消息前,在立秋冬小麦种下前,先想办法造几千把能用的铁锄头出来,这才是种田流的正道!”


第455章 黑铁时代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无恤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随行在侧的冉求竖起耳朵听了一会说道:“是《豳风》中的一首。”
  《豳风》也就是鲁风,是周公旧邦和东征鲁地后这些地区的诗篇,其大意是:贵人们使我斧破折,又使我斨缺残。周公率军东征,东方四国贵族无不心惊胆战。与先前的领主不同,周公哀怜吾等这些平民,这是多么的仁贤。
  无恤问道:“民众是在抱怨我征召他们来开路采矿?”
  “应该不是,按照司寇嘱咐,这些在农忙前征召来的民众,都是付给粮食作为工钱的。他们抱怨的应该是前须句大夫罢,那会山林水泽都是大夫所有,进山开矿还要自带粮秣衣物,一不小心死在深山里也没有补偿。”
  赵无恤笑道:“子有到须句也不过半月,做的也是司马的武职,却把这些都打听清楚了,真是难得。”
  现在已经是一月末,在张孟谈的统筹下,在计侨的规划下,劝农使樊须如春风拂地,到处推广代田法,发放耕牛和农具。
  监察吏阚止紧随其后,他板着脸巡查各邑,将那些敢于造次,克扣邑寺分发的耕牛、农具、种子的官吏和氏族一扫而尽。所以西鲁今年春耕进行的十分顺利,基本都在最适宜的时间展开。
  农忙要从立春持续到春分,在此期间不能随意征发劳役,所以无恤便调了五六百余齐人俘虏北上桃丘,伐木开山。
  桃丘位于郿邑和须句的交界处,先前属于须句大夫管辖,但在决定须句归属的会面里,赵无恤好说歹说,总算让三桓做出了让步,于是便划为无恤的私产。
  以春秋这点可怜巴巴的铁产量,三桓尚未对这种冶炼铸造困难的“恶金”引以重视。而冉求在火速上任须句司马后,自然知道这次卓拔是谁的意思,他还是唯赵无恤的马首是瞻。
  远在鲁城的孔子听说西鲁的这些举动后,有些不太高兴,他还写了份纸信让公西赤转交,劝诫赵无恤。
  “孟春之月,掩埋骨骸,这点小司寇做的很好。但这个月还需要禁止砍伐树木,毋聚大众,毋置城郭,因为四时有别,这些都是夏秋农闲才能做的事情。孟春如果施行夏秋的政令,就会导致雨水不时,草木蚤落,骤风暴雨时至,藜、莠、蓬、蒿这些野草旺盛,并导致在民众中流行瘟疫,还望司寇察之……”
  恐吓?还是多虑?
  最后,赵无恤回了一封措辞谦逊的信件,说自己部署进山伐木,而是开辟一条道路而已,绝无滥用劳役之举。但实际上,他并未理会孔子的建议,因为开矿炼铁之事要乘早做,到了二月份春雨降下就无法实行了,不乘着天气晴朗储存些矿石,何时才能做出铁质农具?
  至于按照四季节气来施政的传统,如今也不止他一个人破坏,以小恩小惠安抚好民众的情绪就行。
  于是乎,到了一月末时,桃丘铁矿便开始运作起来了。
  ……
  “据说天下有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可据小人所知,鲁国内仅有三四处大矿,桃丘就是其一。”
  前来出迎的矿匠名为曹邴,也不知是东夷遗种还是曹国公族分支,总之这个干瘦精壮的中年国人是鲁国内为数不多的冶铁之人,而且兼顾搜矿开矿的才干。
  曹邴滔滔不绝地说道:“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则下有铁,这整个桃丘,就是一座大的铁山。”
  来到这里后,赵无恤才知道,桃丘其实没有桃,是因为当地岩石土壤的颜色是桃红的赭色而得名。前世好歹学过点化学的他记得,这应该是五氧化二铁的颜色,铁矿石的颜色,满目所见的朱红纹路,便是矿苗。
  无恤不知道的是,这周围到了汉代归东平国管辖,还是全国四十八处铁官之一,如今鲁国境内,还有泰山一线,曲阜附近等几处铁矿,那些地方赵无恤暂时无法插手。
  他们在曹邴的引导下先到丘陵上看了看采矿的地点,大多是些浅层的矿地,因为开采有限,还足够挖好几年吧。就近征召的民众就负责监督、修路,开矿的苦活主要由齐人俘虏做。
  挖出沾满泥土的铁矿石后,又用骡、马等以筐运到溪流处清洗,再顺着下坡路送到工坊处。
  本来在春秋之时,管理山泽的官吏为虞人,各处虞人又隶属于大司空。但赵无恤既然将此地划为自己私产,便新设立了一个官署,名为铁官,负责开矿冶炼事项,以曹邴为铁官吏。
  冶铁作坊自然不能建在崎岖不平的丘陵上,而是依山临水,坐落在一大片凹陷的空地间,这里周围被丘陵林木环绕,往西面不远处,就是能行舟船的济水河。
  这里在先前有过一定的开发,但原本区域狭小,每年出铁不过一鼓。在无恤的意志下,如今已被推倒土墙重建。
  新的工坊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个贮矿场,开春后陆续运来的红色原矿堆积成山,齐人俘虏在武卒的看管下,正在用简陋的石砧、石夯诸物把整块的矿石打碾成碎块,变为可以入炉的碎矿。
  让无恤有些忧心的是,这些铁矿石的含铁量大概不高,这也是中国境内铁矿的通病。
  其次是一个贮木、炭的府库,这是炼铁必须的燃料。
  正所谓“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孟夏之月,无伐大树;季夏之月,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仲冬之月,日短至,则伐木取竹”。一些常识性的四时为政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春天的木材湿润,的确不太好烧,所以赵无恤在信里也未对孔子说谎,府库里面堆放的多是去岁冬日时砍伐的松竹之木。
  继续往里走,就到了桃丘的作坊里占地最大的冶炼场,就无恤所见,这里的规格和制度完全是山寨各地较普遍的青铜冶炼工坊的,找来的技术工匠也尽是廪丘的那六种“攻金之匠”,放眼九州,想寻个对冶铁有经验的工匠何其难也?
  对大多数人来说,冶铁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包括曹邴在内,工匠们纯粹复制冶炼青铜的各种设施和燃料很难制出铁来,这也是春秋之世铁产量极低,也不被重视的缘故。
  无恤无奈之下,只能外行指挥内行,做些大胆建议了。
  ……
  “我觉着,鼓风的鼓囊要够力道,鼓风要快,冶炼的炉子要尽量高些,密闭也要更好些,炼出铁来后,不能只靠铸造,要反复锻打才行……”
  工匠们眼巴巴地记着,又眼巴巴地等着,然后呢?然后就没了。
  跟在农村时亲自下过地,看长辈制过豆腐豆浆,进过陶艺班不同,赵无恤不是专业人士,甚至不是工科男。他只知道些常识性的东西,比如铁的熔点比铜锡高的多,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从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岁月。
  制造适合冶铁的炉,提高炉温,这是首要得解决的问题,好在烧制瓷器的过程中,西鲁的陶工瓷匠们以炭来烧制,可以让炉温越来越高。
  但用郓城挖出的炭来冶铁,所有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无恤这才想起来,似乎还得将炭焦化才行?然而烧炭也是个技术活,需要及时隔绝空气不然就成灰了,这得建特殊的炉窑,还有大量的煤炭来进行尝试。
  总之,在大野泽、济水河道疏通完毕,郓城的炭运来前,只能先以木炭替代了。
  这会乘着天晴,先将木材烧制成木炭,冷却后储存在府库里,数十个隶臣拉着人力的辇车在工坊中来回穿梭,运送炭块到冶炼场,他们的身后,武卒手持鞭子如影随形……
  此外,按照无恤先前模棱两可的建议,来到此处也才一个月的攻金之匠们挠破了脑袋,方才竖立起数个椭圆形的炼炉,比冶炼青铜的炉的确高了不少。他们在铁官吏的带领下,又细分出了上料、鼓风、出铁、供水各个部分,在过去半个多月的试验里试图攻克一个又一个难题。
  今天因为赵无恤来巡视的缘故,他想瞧瞧进展如何,工匠们也想表现表现,于是便点火,开炉!
  ……
  这会,五六个炼炉下边都是火焰升腾,数十个工匠、隶臣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人垫着脚尖站在垒起的高台上,举起箩筐往炉里下矿料;有的人赤裸着膀子,推着简单的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工匠们则蹲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火候,试图掌握开炉时间的。
  “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这些冶炼青铜时总结的观色之法,现在却不太好用了,就连最有经验的铁官吏曹邴也不得不承认,他往常冶铁,也多半是靠运气,想要提高成功几率,非得靠无数次的失败重新总结才行。
  随着太阳从头顶落到山谷,冶炼工坊里都是烈火升腾,黑烟滚滚,把小半个桃丘下的洼地都笼罩在内。
  待到出炉时,包括赵无恤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炉灶的出铁口上。他们充满期望,但这种技术活,硬件设施上的差之毫厘,制出的东西便失之千里……
  冶炼的结果让人失望,一个炉里是废渣,一个是炉裂,甚至还有一场导致了数人死伤的爆炸,顿时一阵手忙脚乱……
  终于,在经历了三炉的失败后,两炉通红的铁块终于出炉了,它们滚落到炉前的大坑里,立刻有工匠取水泼浇在上面,兹兹,却见水气蒸腾,和黑烟混成一块儿。
  铁官吏曹邴如同众星捧月般,将冷却后黑乎乎的铁块献宝似的拱手敬献给赵无恤:“托了司寇的福气,今日仅五炉便练出了两均铁!”
  ……
  赵无恤无语凝噎,这就是桃丘一个月折腾后的成效了?古以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四石为一鼓。所以两均就是六十斤,六十斤铁就高兴成这样?后世随便一个小钢铁厂,每日铁产量的单位都是以吨来计算的……
  不过据说以前那个须句大夫名下的小冶铁作坊,年产量也不过四百多斤,这一对比,无恤哭笑不得,他是应该为桃丘铁矿的出产突破新高而高兴,还是该为此而沮丧呢?
  而且瞧着质量也不怎么好,粗劣无比,不回炉重来的话,锻造铁质兵器那是别想了。还是继续“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鉏夷斤斸,试诸壤土”的老传统吧。
  这六十斤劣质的铁够做出三十把锄头不?若是天天如此,那好歹一年也能做近万把来,可进入二三月就会降下春雨,立夏前是别想开工了,到时候加班加点,顶多能有千把铁农具。
  这好歹算是赵无恤能接受的底线了。
  后世有人或许会说:“铁冶炼只要温度高,再加一些碳就可以冶炼出铁了吧?”
  谁要是说出这种话,受到待遇的大概不是惊为天人,而是被古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待。就好比一个简单上过点化学实验课的人,觉得自己知道冰毒的方程式就能成为制毒大师一样……
  人不能点石成金,一门在后世也得花数年才能出师的技术活,可不是张嘴说说就能办到的。
  如今是春秋之世,至少在鲁国,冶铁技术全得靠摸索,没有十年百年的积累是很难引发突破。赵无恤好歹还知道些东西,能给工匠们减少些弯路,可落实到实处,想要立竿见影?再穿越回去百度百科下一堆冶铁资料来再说吧。
  既然质量暂时无法飙升,只能先从提高数量着手了。
  “二月春雨前再多炼出几炉来,传我之令,鼓囊,高炉等物,须得反复来试做,能做出者皆有赏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恤也只能靠这个诱惑工匠们不断摸索了。
  他期待邢敖能在吴国寻觅到一两个可以做出冶炼锻造出成熟铁兵器的工匠来,此外,别的地方也得打打主意。
  比如老家晋国。
  晋国的太行山两侧,还有汝水以北的河外之地铁矿更多,而且已经有冶铁的雏形。当年赵鞅、中寅帅晋师城汝水之滨,从当地人手中征收了一鼓铁,以铸刑鼎。
  一鼓,也就是四百八十斤!相当于桃丘最好时十天的产量,那还是十年之前的事情。
  所以无恤在拜别赵鞅时,也请傅叟在晋国内帮忙寻觅下能冶铁之人,只希望能早点有回应吧。
  “真希望我创造的黑铁时代,能快些到来!”
  在郿邑和桃丘饶了一圈后,无恤又沿着济水南下,他将回到郓城,去接见一个人,那就是早先被他诱上岸来,扣留不放的盗跖。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碰头了。


第456章 盗跖
  铜锣敲响,满载货物的舟船驶出郓城堤岸,划入春日里平静无比的大野泽中。
  岸边的码头上的台阁处,摆出了一个黝黑的案几,两个蒲草编织的席位,瓷盘上盛放可口的嘉柔,还有个美婢举着漆壶倒酒。她看向右边上席小司寇的眼神是敬畏和好奇,瞧向左边那位魁梧大汉的眼神,则是羞涩和紧张。
  因为即便以后世的眼光看,那位陌生的宾客长得实在是太过英俊了。他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在自己倒酒时,还对自己笑了一下呢!那嘴唇鲜红犹如朱砂,牙齿整齐犹如编贝,加上黑松针般的胡须,活脱脱一个颇具阳刚气息的美男子。
  这一笑让美婢的小心肝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两腿发软,就差自荐枕席了。
  所以,当美婢从小司寇和宾客的对话中得知,此人就是横行大野泽多年,杀人如麻的大盗柳下跖时,顿时吓得打翻了漆盒,酒水食物洒了一地。
  “下妾该死!”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蜷缩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看对面的美男子一眼。
  她也总算弄明白了,旁边侍候的司寇亲信穆旅帅,田卒长为何如此紧张,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侍奉,躲得远远的。
  因为传说中,这个盗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无恤抿了口薄酒道:“不用惧怕,关于柳将军的传闻很多,说他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不祭先祖是真。但剖人心肝,炙人肺腑而食却是假的,大野泽中虽然窘迫,却尚未到这种程度,子石你说是么?”
  子石,正是盗跖的字,他也满饮用一樽酒,声音洪亮合于黄钟。
  “然,道听途说不可信也,就好比我听说赵小司寇仁德而讲信义,孰料也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大胆!”无恤的两名护卫勃然大怒,却被无恤制止了。
  “子石也不能全怪到我身上,你帮赵氏在雪原击败齐军后却又缩回大野泽去了,这是第一次错过。我父在西鲁的时间长达两月,期间我数次邀你登岸,你却犹豫不决,以各种借口拖延,这是第二次错过。等你终于来了郓城,我父却因为急着赶回晋国,不能等你,这便是第三次。你难得来一遭,又怎能让你轻易归去,所以才让本地属吏将你留住,等我来与你见上一面。这期间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无恤先陪罪了。”
  在去年入秋偷袭郓城被鸳鸯阵打得溃败后,盗跖便失去了与赵无恤较量的资本,只带着千余嫡系群盗苟延残喘而已,还被迫为赵无恤袭击卫国城邑。等到齐赵在西鲁鏖战时,他也不知不觉参与到这种时代的大事件里去了,也算为赵氏立下小功劳。
  赵无恤当时的承诺是:“助我击齐军,擒齐侯,无恤愿保你为赵氏家臣,以君之才,甘愿屈居大野泽一隅?千室邑,万户县,何足道哉!”
  可盗跖一回头,却恍然发现,随着赵无恤在军事上的节节胜利,西鲁的徕民策略也大获成功。在大野泽周围生活的三四万群盗和家眷,已经有一大半被吸引到了岸上的田亩里做编户齐民了,盗跖已经失去了群盗之首的权威,现如今更是仅能保有数岛。
  赵无恤不可能接受他不降不战,现实已经很明朗了,他若是不能另谋出路,就只有败亡一途。
  但多年畅快的大盗生活,如今却要一朝变成赵氏家臣,盗跖心里总迈不过那道坎,何况他就是一条水中蛟龙,一旦登岸便成为案板上的鱼肉,连小虾敢来戏弄一番。所以才一拖再拖,等到赵鞅未能等到他便离开,心里却反倒放松了,只是不知道将自己扣留在郓城半月之久的赵无恤究竟是什么打算。
  “小司寇接下来想将我怎样,是枭首插在矛尖上传檄诸邑么?”大盗嘴上如此说,却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
  ……
  无恤今天很放松,和盗跖相斗近一年,也算是棋逢对手,如今却将他彻底按到了棋盘上,连有没有资格做一枚棋子都得由着自己摆布,这种感觉真是妙极了。
  他让人给盗跖斟了一盏酒,说道:“谬矣,鲁国有四时为政的风俗,在仲春二月里,身为司寇,要命令官吏减少牢狱中关狎的囚犯,去掉他们的脚镣和手铐,对死囚处决后也不要再陈尸示众。我甚至打算释放一批先前关押的群盗,让他们先做三年氓隶赎罪,再转为编户齐民,又怎么会贸然动子石的头颅呢?”
  盗跖亲耳听到赵无恤不杀他,捏紧的拳头放松了不少:“那司寇想要我作甚?”
  “这得先问问子石的志向才能决定。”
  这一点盗跖却没想到:“我的志向?”
  他哈哈大笑:“孔门之人好问志言志,我听说小司寇和孔丘最近有了些分歧,如今还要学他交友育人的法子作甚?”
  无恤道:“因为人各有志,我想知道,身为柳下氏的庶子,虽然被季氏排挤,可在鲁城也不是呆不下去。即便不能为政,以你的本事,以你兄长的人脉,良田美宅,乃至于一邑大夫并不难谋得,为何偏偏掉头进大野泽做了盗寇?”
  说起往事,盗跖一下子缄默了,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恤继续将话题深入下去:“有人说,你是觉得三桓架空鲁侯而不忿,所以才叛逃出来?”
  盗跖对此嗤之以鼻:“世人所称道的忠臣,没有超过王子比干的,可他的结局却是被剖心而死,死后卒为天下笑。由此可见,王子比干之流,实在不值得推崇的,我怎么会想做忠臣?”
  无恤笑道:“世人皆赞忠臣而子石独非之,你的志趣果然不同寻常,我还听说,你是因为傲然不和于世,所以甘愿入湖泽为贤者隐士?”
  盗跖摇头道:“世人所称道的贤士,莫过于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了孤竹国的君位,殷商灭亡后不愿意食周粟,于是饿死在首阳山,尸体未能埋葬,全都进了野狗肚子里。宗周的大夫鲍焦志趣清高,不愿非议世事,隐居后竟抱树而死,这是何等的滑稽。晋国的介子推算是最忠诚的贤人了,晋文公窘迫时,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重耳吃,但重耳是个功利之人,返国后却背弃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在绵上隐居山林,竟被重耳刻意焚野而死。”
  “在我看来,这四个所谓的贤人,跟肢解的狗、沉入河中的彘,以及拿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并无不同,都是重视名节轻生赴死,不顾念体肤寿命之人,我怎会与他们同流?”
  无恤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我知道了,你莫不是想效仿伍子胥,纵使被三桓驱逐,也要在草泽中建立势力,到时候带着万余兵卒再杀回去复仇?之后便可以跟阳虎一样,执掌国政,留名于世了。”
  这是赵无恤结合见闻对盗跖的猜想,也只有大志向的人,才会喊出人人皆有田地的口号来。
  但盗跖的回答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失算了,眼前的人,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盗跖面露失望,他抬头叹息道:“本以为知己者莫过于对手,如今却是我多想了,难怪小司寇在信中以王侯将宁有种乎诱之,更在雪原之战前许以大邑、功业。原来小司寇就是这般看我的,将我也视为阳货那种窃国之徒!”
  这下轮到赵无恤诧异非凡了,难道这还不是盗跖内心真正的想法?不做忠臣,不做贤士,还不想做野心家……那究竟是什么?
  从晋国送来的厚酒十分醇厚,在无恤的不断推让下,盗跖今天是有些醉了,多年来命运的徘徊和抉择,被软禁期间的闷闷不乐全在今天爆发出来。
  他慨然言道:“世间成就功业者,莫过于黄帝,尧舜禹汤,周武王,小司寇觉得呢?”
  “然。”
  “以上这六位贤王,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细评论起来,黄帝不能致德行,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帝尧、帝舜、帝禹立群臣、朝廷,但所谓禅让不过是逼主而已,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天下皆是以强陵弱,以众暴寡之徒,所谓的霸主莫不如此。在我看来,王霸之人,诸侯卿大夫,大多都是因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无恤默默思考着这句话,越发觉得盗跖此人的想法真是有意思,难怪不容于鲁国,更与孔子天然为敌人。
  “城邑、钱帛、权势,以上种种,我虽然都想追求,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手下的群盗、流人能有衣有褐,不至于冻饿致死。”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无恤从盗跖的眼睛里却看不出谎言。
  大凡天下人有三种才能:生就魁梧高大,长得英俊无双,无论少小年长,高贵卑贱的人见到他都十分喜欢,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够包罗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种事物,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决、勇敢,能够聚合众人统率士兵,这是下一等的德行。
  世上同时皆具这三种才干的人并不多,而盗跖就是其中一个:他继续了柳下氏的俊朗高大;有文才,辩驳得孔子哑口无言,还提出盗亦有道,今天的各种见解也无比新颖;他还有武才,一度是难缠的对手,被认为是天下善用兵者之一。
  这种人若是能降服,一定会成为赵氏的助力。
  可惜啊,盗跖太过桀骜不驯,非赵鞅这种强势的主君不能压服。
  无恤曾有意运作,但阴差阳错,赵鞅还是没能和盗跖见上一面就走了,于是这个担子就落到了赵无恤自己头上。
  赵鞅离开前的话犹在耳边:“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盗跖若是离了鲁国,离了大野泽,或许就成一个寻常之人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能用则用之,若是不能,这种桀骜不驯的大盗,还是早早杀了为妙!”
  无恤也不由有些头疼:“老爹啊,你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于是他面色严肃了起来,也放下了将面前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心态,正襟危坐道:“是我失礼揣测了,既然如此,敢问子石真正的志向?”
  想要驯服一匹烈马,不弄清楚此马的性情是不行的,谁知道这次算不算赵鞅留下的一个考验。所以无恤想试一试,但若是不能降服,那便只有用匕首杀掉一途了!


第457章 天地之大
  仲春二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奎宿;拂晓时,建星位于南天正中;黄昏时,弧星位于南天正中。
  黄昏将至,盗跖望若隐若现的弧星轻叹道:“神农时,居处安静闲暇,行动优游自得,万民都和我一样,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彼辈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没有相害之心,这就是道德鼎盛的时代。”
  “所以我最初出奔后,还希望在大野泽里再造这样的时代,但能耐有限,终究走错了路,不攻邑破室劫掠粮食财物便不能维持手下众人性命。我知道自己路走偏了,虽也有后悔,但手下的人越聚越多,竟无法回头了。”
  无恤道:“我知之,鱼和熊掌,不可皆得,我出奔鲁国,参与政争,更与齐人鏖战,更多时候不是出于我愿,而是形势所迫。如果要追溯本心,我倒是更愿意偕妻妾姊妹同游,纵马于大原。”
  盗跖深以为然:“然,人生在世高寿为七十岁,中寿为五十岁,低寿不过三十岁,更有未成年而夭折者。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光,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与地无穷,人之寿命则有时限。我听说孔丘说过一句话,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拿有时限的性命寄托在无穷尽的天地间,其迅速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去一般。”
  无恤手指轻轻敲打着酒案,人生在世,白驹过隙,许多哲人会苦苦思索而不得。可任谁也想不到,一个杀人如麻,被士大夫们恐惧唾弃的大盗,他居然也会思考这种终极问题。
  大概是盗跖从小在大野泽畔做野人自由惯了,稍年长被接到鲁城,柳下季向他灌输各种礼乐规矩造成的逆反罢。
  盗跖冷笑道:“可笑孔丘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想用有限的时间去恢复无法重返的周公之治。一旦想通了,居于鲁城庙堂,做一邑大夫老死于床榻者;或纠结于君臣之义,贸然尽忠寻死者;亦或是一生谋求权势,死后却依然是冢中枯骨的王霸诸侯者,都是些可笑之极的人。借有限的躯体遨游天地,纵横四海,使自己心境获得愉悦,这就是我从鲁城那座囚笼里逃出来的原因,以及想要寻求的志向了!”
  原来如此,他和庄子一样,宁愿做一只拖着尾巴在大野泽泥地里乱爬的乌龟,也不愿意被取壳后供奉在庙堂上做卜甲。
  无恤叹息:“子石之志大矣,之前是我小觑你了,说起来,我在你眼中,大概是为了谋求权势不择手段,死后却依然是枯骨一具的人罢。”
  “然!”盗跖眼里带着嘲讽:“小司寇有自知之明,虽然君在世人面前表现得仁德纯孝,尊贤下士,但你与阳虎、三桓本质上并无不同。我虽然自命为大盗,也不过是窃人钱帛性命而已,可小司寇你!才是窃国的大盗啊!”
  从夺取甄城,到倒阳虎、击群盗获得巨大利益,最后是撷取了整个西鲁,足以和三桓比肩,盗跖将赵无恤的历程一一看在眼中。
  被盗跖点破,无恤也不恼:“人生在世,有诸般关系束缚,我这一生,恐怕是做不到子石这样快意江湖的心境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实话实说,我的确有窃取西鲁之志,而且我还想要你帮我。”
  盗跖腾地站起身来:“这与我的本心志向不同,之前种种无不是受你所迫,我为何要帮你?”
  无恤淡然道:“因为我不但要窃邦国,我还要窃民心!”
  ……
  二月,这是雨水的节气,桃李始着花,黄鹂啭声,鹰鸟变为布谷。
  春雨贵如油,细细的雨丝稀疏落下,在湖面上点出千万涟漪,打湿了码头的木栏,落到傲然而立的君子发髻、深衣上,却并未打扰到两人全神贯注的对话。
  “我还会窃走大野泽万民的冻羸,窃走诸侯卿大夫施加的苛刻暴政!窃走他们卑贱如猪犬的命运!”
  赵无恤这话说的激情洋溢,盗跖一时间听呆了。
  “有句话叫春江水暖鸭先知,子石在大野泽这么多年,这小半年来大野泽的变化你自己心里知晓。你口口声声说劫掠为盗非你所愿,而是为了手下的众人,如今我能比你做的更好,也算解除你的束缚了。”
  盗跖看着远方高举双臂,对着春雨欢呼的民众。的确,昔日半饥不饱的群盗登岸后,变成了赵无恤的编户齐民,在他派遣良吏管辖下分发衣食,在岸边开垦荒地,虽然日子还是挺苦,但好歹已经摆脱冻饿致死的贱命了。
  就像,就像是一夜春风拂来,过去的坚冰陆续融化了一般,解甲归田,铸剑为犁,这不就是民众盼望的生活么。
  所以盗跖不得不承认:“这便是小司寇和其他肉食者不同之处,爱之如子女,则民众归之如流水,只要不倒行逆施,你的窃国之愿一定能达成。”
  无恤的话语又严肃了起来:“没那么容易,眼下这一切都不稳固,西鲁和濮南人心未安,齐、卫在外虎视眈眈,三桓更恨不能将我立刻驱逐。或许只需要朝夕时间,这一切便都会化作乌有,到时候,齐国的三分之二税,鲁国的二半之税,苛刻的刑罚,打着礼乐名号的压制又会回到众人头上。我想子石恐怕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罢,所以我希望你能助我对抗诸侯、三桓……”
  盗跖面露犹豫:“既然小司寇知道了我的志向,难道还敢任用我?我这种人绝不会屈尊于权贵之下,绝不会受制于法度礼乐之中。”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指望你帮我安邦定国,只要你助我扫平藩篱,你关切的民众自有我照看,到时候我便可以放你去遨游四海。”
  赵无恤算是琢磨清楚了,归根结底,盗跖就是个嘴上说着快意江湖,内心却悲天悯人,放不下事情的愤青。
  果然,盗跖眼前一亮:“此话当真?”
  “然,而且你口口声声说想要畅意于江湖,可实际上却被局限在大野泽一隅,虽然也是形势和顾虑手下人性命所迫,但实际上,却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
  盗跖不以为然:“难不成小司寇知道?”
  “我知道。”无恤一点不谦虚,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清楚么?
  “有人托名大禹绘制禹贡,分诸夏楚吴及蜀地为九州:大河之间为冀州;济河之间为兖州;海岱之地为青州;海、岱及淮为徐州;淮、海、吴越为扬州;荆楚之地为荆州;荆山、大河间为豫州;华阳、黑水为梁州;黑水、西河为雍州。你的见识恐怕不会超过这九州之地罢。”
  盗跖道:“九州已经是目之极限,穷其一生无法走遍,在此之外,从古至今都被称为四外荒服,难不成小司寇还知道更多?”
  “我知道,乃祖造父从穆天子西行,曾留下一本竹书……今日我便与你好好分说分说,什么叫江湖之远,天下之大!”
  虽然他化学学的不好,可地理还是过关的!
  ……
  无恤的手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画下了禹贡九州的模样,但在外面,却又画出了许多空白的地方,有海洋,有岛屿,还有连绵成片的大陆。
  “竹书中记述,所谓中国名曰赤县神洲,赤县神州内自有禹贡九州,还有东夷、南蛮、北狄、西戎四荒服之地。中国外如赤县神洲者有八,共计九大洲,每个大洲之外有裨海、山脉、流沙环绕,人民禽兽莫能相通。九大洲合为天下,天下以外,则有银河环绕,此乃天地之际焉。”
  “所以你目之所及的九州,不过是天下的百分之一而已!”
  盗跖听得有些呆滞了:“这,这些都是真的?”
  无恤心里好笑,面上却很正经地说道:“绝无虚言,大九洲何其大也,我的先祖造父,也不过去过天山、昆仑所出的西域荒服之地。他隔着山脉、流沙眺望更往西的西山洲,据说到秦晋贸易的禺支商贾说,西山洲有个大国名曰波斯,其君长名曰居鲁士、大流士,信拜火神教。再往西则是泰西洲,有数百城邦小国,合称希腊……”
  “至于往东,往南,往北,那些大洲则不尽可知,只有齐国人一直在流传海外有蓬莱、瀛洲、方丈,飘渺不可寻其迹,或许就是另一个大洲的边际罢。”
  无恤说的十分具体,盗跖不由得不信,他喃喃自语道:“以上种种,真是闻所未闻,却又煞有其事,真叫我心生向往……”
  无恤见自己的这些说辞果然将盗跖镇住了,便趁热打铁道既然:“子石的志向是借有限的躯体遨游天地,纵横四海,使自己心境获得愉悦。你若肯为我窃国,我便资助你船只,去那极东之地看看三仙山的真面目。亦或是带着商队,到极西的波斯,还有希腊城邦雅典、斯巴达一探究竟,何如!”
  盗跖过去一直自视甚高,只觉得自己盗亦有道,快意恩仇,想去哪就去哪,鄙夷那些局限于庙堂城郭的诸侯卿大夫。孰料今日方知,自己目光所及居然如此渺小,以往的自视甚高,在赵无恤眼里,或许就跟蜗牛角上相斗的微虫一般。
  于是他有些失神地下拜道:“固所愿尔,但我不知道,我如今还能为小司寇做些什么?”
  无恤再次严肃了起来:“齐国人在战事上虽然败了,也无力再度征兵来报复,但我从陶丘得到消息,齐侯想用管子轻重之术、海王之法在货殖上刁难西鲁,还望子石能助我一臂之力。”
  盗跖十分疑惑:“这应该交给小司寇属下的商贾端木赐去办才对,我并不懂货殖之事。”
  “非也。”赵无恤压低了声音:“此事不仅争于市肆,也决于河流湖泊上运输货物的船舶……”


第458章 讳疾忌医
  仲春二月,齐国,路寝之台。
  齐侯杵臼端坐于高台之上,他披着厚厚的深衣狐裘,手里揣着暖手的小铜炉。自从去岁多月前那场冰雪中的行军后,杵臼便生出了怕寒的毛病,哪怕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春日里也依旧感觉浑身直冒寒意。
  嘶鸣的黑色骏马,席卷而来的赵氏玄鸟大旗,还有,还有那手持刺目长矛,瞠目喊出他名字的少年将领……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不寒而栗,所幸御者犁弥死命抽打马匹,所幸陈氏的小子来的及时,不然自己恐怕跟自己的儿子阳生一般,沦为赵氏的阶下囚,被押送到新田虒祁宫受尽屈辱了!
  那场战役,赵无恤的那声怒吼,差点将杵臼的魂魄吓没了,他没命地跑回齐国后,一清点人数,方知此战死伤数千,更有五千人被赵氏俘虏了。加上在夷仪强攻战殁者,还有行军中死亡者,共计一万多人,占了征发大军的四分之一,一万多户齐人失去了亲朋,白缟黑旗遍布五都。
  大败啊!前所未有的大败啊!
  什么祖述炎帝,复太公、桓公之霸业,什么洗鞍、平阴之耻辱,都成了一场空。
  相比刚攻破夷仪时的顾盼自雄,齐侯现在只觉得自己可笑之极。他失魂落魄地回了临淄,每日只知临幸新收来的宠妾,跟佞臣梁丘据饮酒、斗鸡、玩双陆。一切政务军务都交给国夏、高张、陈乞、鲍牧四卿打理。
  整整两个月,齐侯都处于这种自暴自弃的状态,直到前不久才缓过神来。
  宫室外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因为陈氏在西部防御得当,国夏也击退了阳关子路统辖的鲁军,所以赵氏和鲁国没有继续进犯。晋国方面,因为突然遭到鲜虞进攻,秦国观兵大河,还有郑国人牵制,代戎也趁火打劫的多重危机后,晋人也放弃了重新夺回夷仪的企图。六卿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如今虽然诸国尚未停战,河济之间却处于一种无战事状态。
  除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儿子阳生被赵无恤生擒,还被赵鞅带回晋国邀功炫耀的耻辱外,情况似乎没自己想象中糟糕嘛!
  齐侯立刻就将佞臣梁丘据踢到一边,重新振作起来了。他自我感觉这次雪原之战,不是鞍和平阴那种惨败,仅仅是一次长勺之战的意外而已,只要再有几年时间休养生息,训诫国人,自己完全能像桓公一样卷土重来!
  但国内的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伤寒疫病在平阴等地肆虐了两个月之久,死者近万,接下来又有数千人死于春日并发的温病,死者相望于道,饿殍遍野。
  这还不算,让齐侯尤其不忿的是,只隔着一条国界线的疫病源头西鲁,却在付出不到一千人的死亡后,便彻底杀灭了病症!
  造成这一切的,是一个新兴的组织“灵鹊”,他们是在赵氏支持下,以医扁鹊为首创建的一个医者行会,打着白底红鸟的灵鹊旗,所以又被俗称为“红鸟会”。他们的口号是“同恤灾危,备救凶患”,医扁鹊及其弟子广召天下能救死扶伤的医者,共同行走各国,传播防疫之术,救治战争伤员和各邑饱受疫病之苦的民众。
  进入二月后,齐国的疫情总算有所缓解,但齐侯却更愤怒了,因为造成这种情形的,居然是一个“灵鹊”的成员,有人说他是医扁鹊之徒,有人直接说他是医扁鹊本人!
  据说,红色的灵鹊标志涂在每一家需要救治的齐人民户墙外,而那个疾医则带着三五个人越境而来,延医救治。若非他们因为赵氏不提供救治齐人的药物,不得不前往平阴大夫所在处寻求帮助,齐国方面还对此一无所知呢!
  要知道,齐国西部的民间都已经传开了:“君上不若灵鹊之爱我也!”
  齐侯的确有些心虚,当灵鹊的人在齐境救死扶伤的时候,他还在宫中饮酒作乐,想要忘却失败呢!
  想到灵鹊背后的支持者赵氏父子,齐侯就有些头皮发麻,从始至终,这一定是赵氏的阴谋,想要派遣医者越境瓦解齐国的邑治,让民心背离自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先前赵无恤曾派人打着商贾名号去东莱活动,煽动莱人反叛,有了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于是齐侯便让平阴大夫将那个神秘的医者押送到临淄来,他要亲自审问审问!
  ……
  “你就是医扁鹊?”
  高台之上,齐侯揣着铜炉,挑剔地盯着被虎贲武士押解在下的人,他不过三十余岁,一身素衣,虽然两手粗壮,但面上却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太像传说中年过百岁,鹤发童颜的扁鹊,大概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果然,殿下之人道:“见过齐侯,外臣并非扁鹊,而是家师的弟子子阳。”
  不管他是不是扁鹊,反正都是灵鹊中人,是赵氏资助扶持的人,那就是敌人!
  齐侯冷哼了一声:“你带着人从须句越过国境,跑到齐国煽动民众,党聚于乡社,究竟有何阴谋?”
  “来齐国是为了救治病人,聚集于乡社是为了宣扬防疫之法,并无阴谋。”
  “还敢狡辩!汝与汝师本是赵氏疾医,前年还救了赵鞅的风疾,与赵氏父子关系深厚,不是赵无恤派你来的,还能有谁!?”
  齐侯拍了案几,却没能吓住子阳,他说道:“此事与赵小司寇无关,或者说,赵小司寇并不支持灵鹊入齐境,是家师派我来的。”
  “医扁鹊派你来的?”
  齐侯眼前一亮,据说这一代的医扁鹊本是齐国海滨的一个庐舍小吏,机缘巧合遇到名师指点,这才成为名医。他在齐国时尚不知名,开始周游列国行医后才扬名天下。先前齐侯虽然听说过他的大名,却仅是当做技艺好一点的疾医方士而已,孰料伤寒一来,有扁鹊和无扁鹊,区别如此之大!
  从子阳的话来看,感情这所谓的“灵鹊”行事并不完全唯赵氏马首是瞻?而且隐隐有闹分歧的趋势?
  他立刻变了脸色,笑道:“善,大善!医扁鹊不忘旧国,真是寡人的好子民,他若是肯与赵氏断绝关系,回归齐国,孤愿意封他为宫中医官之首,赐千户之邑,子子孙孙世袭采食!”
  换了常人,应该立刻跪地谢过,殿下的子阳却只是淡淡地一笑:“齐侯恐怕是想差了,家师让我来齐国,并不是因为他心念旧国,而是因为齐国有需要帮助的病人。”
  齐侯大惑不解,这已经脱离了他的常识:“这是何意?”
  “外臣的意思是,医者,无国界!”
  ……
  子阳解释道:“在灵鹊里,只有医者与病患的关系,其余俗世的高低贵贱都得靠后。在吾等眼中,医者无国别之分,病患亦无国别之分。用鲁国孔子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自己的兄弟患病,只要不触犯‘六不治’的准则,医者都要尽力去救!”
  其实子阳觉得,用赵小君子无意之中吐露的一句话来形容更恰当,那就是医者贵在“兼爱”。
  但他也明白赵无恤的难处,赵氏支持灵鹊建立本来就是一种自我矛盾,不给灵鹊自由诊治的权力,等同食言。放任灵鹊救治齐人,则等同于资敌,所以灵鹊结束在须句的救治后,赵无恤便已经声明了,不提倡越境帮助齐人,理由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齐侯嫉贤妒能,恐怕会加害帮助过西鲁的扁鹊及其弟子。
  “话虽如此,但灵鹊不是赵氏的家臣,也不能成为任何诸侯卿大夫的工具,那不是老朽的本意。”当时医扁鹊招来子阳,对他敦敦教诲。
  “赵氏君子虽然提倡建立此行会,还称之为医家,但医者心贵在有仁,我不能坐视数里之遥的齐人患病致死,能救而不救,是为助疫病杀人也!你去齐国罢,为师则会和子越一同留在西鲁,建立一个灵鹊的总部,赵小君子怪罪也好理解也好,我都愿一一承受。但医者无国界,病患亦无国界,无论是齐人、晋人还是吴人,其垂垂将死,都得毫不犹豫地救治,这便是吾等应当恪守的事情。”
  所以医扁鹊让子阳来到了齐国,这是灵鹊建立后,第一次跨越国境的尝试。
  从这一刻起,他们才变成一个真正的“国际组织”。
  但这种观念,齐侯根本无法理解。
  所以他只能认定“灵鹊”总有一天会和赵氏翻脸,扁鹊提前派大弟子来齐国,是为了留条后路。
  他以一种恩赐的姿态高傲地说道:“既然你来了齐国,那便不要走了,留在寡人宫中做一个疾医罢,孤赐你官爵,食田,乃至于采邑!”
  子阳微微欠身:“谢过齐侯,外臣会留在齐国,但恕我不能接受齐侯的封赏和官职。”
  “大胆!齐国封疆之内,还没人敢拒绝寡人!”
  齐侯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想起了两个例外者:孔丘,他曾拒绝了郓城的食田,还有晏婴,他曾拒绝了齐侯赐下的美妾居室,宁可带着老妻住在靠近市肆的旧屋宅里。
  子阳解释道:“齐侯有所不知,入灵鹊者,分为在籍贯、登堂、入室三等。在籍者从事救护和杂役;登堂者可学习《伤寒杂病论》等医书;入室者为家师亲传弟子。”
  齐侯有些发怔,这不是孔丘的那一套么,怎么被灵鹊用去了。
  “凡登堂入室者必有誓言:吾等无国别之分,也不隶属于任何诸侯卿大夫,在灵鹊期间不得谋求任何职位,任何君主赐予的钱帛、食田都得上缴给扁鹊,视为灵鹊的共有资产。故齐侯的好意外臣万万不能接受,若是齐侯想要捐赠,外臣感激不尽,还请派人去联络家师罢。”
  让我送钱帛田土去赵无恤的领地上?齐侯这回是真的无言以对了:“既然如此,你留在齐国还能作甚?”
  “灵鹊以人道、公正、中立、独立、志愿、统一与普遍为七条规矩。吾辈致力于在列国建立医馆,召集该国医者志愿加入,无战事时在都邑里闾中救治病患疫情,有战事时以中立的身份救治伤卒。非但齐国,家师接下来几年还会派诸弟子去曲阜、陶丘、商丘、新田、虢、新郑等地建立灵鹊的分支。”
  齐侯愕然,这是要纯粹依靠灵鹊一家的力量,将本来属于天子、霸主职责的“同恤灾危,备救凶患”号召实现起来么?这怎么可能,真是好笑至极。
  但这若是实行,似乎对齐国也没什么坏处,但他还得考虑考虑。齐侯感觉今天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了,便挥了挥手,想要让人将子阳带下去。
  但子阳却不走,他立有间,盯着齐侯看了许久,方才说道:“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齐侯知道自己有病,之前受了惊吓和风寒,这两个月又纵欲无度,心情抑郁,但宫中医官诊治却没什么效果。如今在让他无法琢磨透的子阳面前,便气哼哼地说道:“你不是不愿为齐宫医官么?怎么,如今却又想给寡人治病了?寡人没病!你们这些医者,就是好治不病以为功!”
  善于诊脉问切的子阳叹息道:“外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乃灵鹊医者,在我眼中,齐侯与平阴西鲁患病的庶民氓隶并无不同,都是需要医治的病人……”
  寡人在你眼里,只是一名,普通的,病患?
  齐侯震惊了,暴怒了。
  他再度拍案而起,手里的铜燎炉狠狠地砸了下去,虽未砸中,却也将高台的石质地板敲击得火星四溅!
  伺候在旁的宫女和卫士纷纷下拜稽首,脸色惨白,唯独素袍医者岿然不动。
  齐侯重重地指着子阳:“你可知道诸侯一怒,流血漂橹!”
  地上,晏婴二桃杀两士的血迹犹在,说来也怪,两年多过去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洗不去两位勇士的满腔热血,那殷红的一片,此刻是如此的刺目。
  跟齐侯涨红的脸,还有垂暮的夕阳一个颜色。
  子阳也在低头看那圈血迹。
  他最后抬眼直视齐侯道:“赵小司寇和家师想阻止的,大概就是这种流血漂橹的诸侯之怒罢……”
  ……
  本来建立灵鹊分会的事情,齐侯不打算立刻答应,先将此人软禁几个月再说。但子阳末尾的话却成功将齐侯激怒了,他被带了下去,待遇从软禁变成了打入囹圄——就是先前关押阳虎的牢狱。
  至于灵鹊在齐国建立分会之事,再也不用提了!
  子阳被齐国卫士重重一脚踹进囹圄内,他趴在铺在地板的稻草上,闻到了这里前任居住者的屎尿味。
  这里面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光线,他和瞎子无异,只能依靠触觉。这儿没有床榻,连个尿桶都没有,墙壁是石头的,摸上去一阵冰凉,就像方才齐侯对灵鹊的拒绝一般冰凉坚硬。
  “夫子啊,我大概是说错话了。”
  他闭着眼,感受这里的冰冷和寂寞。
  虽然在踏入齐境时就做好了冷遇,迫害的准备,但现在,子阳终于明白了,主君与主君之间是不同的。赵氏君子的宽容,还有资助他们创建灵鹊时的理想,那颗仁者兼爱之心,齐国这位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冷暖的诸侯永远不会懂。
  子阳喃喃自语道:“夫子,医者真的无国界么?若是可能,我情愿留在西鲁,做赵氏的家医……”
  ……
  齐侯烦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今天的对话让他有些痛苦,子阳,还有医扁鹊,乃至于灵鹊背后的赵无恤,他们的行为都让一切自私利己至上的齐侯想不通。
  直到他新近最信任的宠臣陈恒到来,才将他劝解开。
  陈恒在雪原之战中立下了救驾大功,现在备受信任,被提拔为中大夫,可谓少年得志。
  他轻蔑地说道:“在臣下看来,这只是赵无恤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罢了,他明明将医扁鹊及其弟子笼络在身边做家医即可,只要手段得当,软硬皆施,彼辈断无背离之心。可他却多此一举,为了博取仁德之名,建立此利己亦利人的灵鹊,等到红鸟飞遍天下,到头来终究会为别的邦国做嫁衣!”
  没错,在陈恒看来,为政者,都恨不得邻国的民众死绝,而自己的民众加多。哪像赵无恤这样,仿佛将整个天下之民都视作自己未来的子民般,真是可笑之极,他到头来顶多能成为一个宋襄公,身死为天下笑尔!
  从祖父陈无宇,到父亲陈乞,再到陈恒自己,窃国的心思就像仲春时节从松软泥土里爬出来的孑虫般,再也蛰伏不住了。
  雪原的救驾是陈恒的得意之举,让陈氏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最终的胜利。现如今夷仪政由高唐,自己也备受信任,一举扭转了晏婴在世时国、高对陈氏的压制。
  而现在,他就要给赵无恤这个假仁假意者沉重一击了!
  他会好好教教那个同龄人,只有卑劣的阴谋和狠辣的手段,才能完成窃国的梦想!
  权力之下,哪能不白骨累累?
  “君上,禁止向西鲁、陶丘运送海盐之事,下臣已经布置妥当了。从这月开始,再无一粒齐国海盐运入西鲁、陶丘,过不了几个月,便能让曹国不战而降,让赵无恤治下之民食无盐,最终众叛亲离!”


第459章 食盐战争
  二月初的一天,鸡鸣刚过,子贡便被曹伯的有司传唤进宫问话。
  换了以往,曹伯对政事是半点兴趣提不起来的,一切都凭大司城和其他卿大夫来处理,自己则整日钟情于田猎射弋中。
  直到去年秋冬,他被子贡的巧舌如簧说服,参与了赵氏父子的“猎国”游戏,虽然最后还是被鱼腩般的卫军击败拖了后腿,依靠邮无正支援才保证阵脚不失。但曹伯却由此开始对战争多了些兴趣,在见识了赵氏轻骑兵的神奇后,不仅试图向晋国买马,扩大公室的骑从数量,还在侈靡之所里大加鼓励赛马驰逐。
  一时间,赵无恤欲推广而不得的赛马驰逐凭借这次机缘巧合,渐渐在曹国上层流行起来。
  曹伯连一向能推则推的上朝也准时了许多,他整日翻阅着奏书,想知道濮南的历山—雷泽之地什么时候交割完毕……
  可也从未这么早就传唤过,子贡猜测,恐怕是那件事情已经被曹伯知道了。
  等到子贡掩盖着自己的哈欠拜见曹伯时,这位主君却将一卷帛书扔到了他面前。
  “你自己看看!”
  子贡知道,这肯定不是从西鲁来的,赵无恤已经明文规定,官署办公,还有对外的文书都得用纸张。
  果然,却听曹伯气急败坏地说道:“齐侯已经颁布诏令,严禁运海盐入曹国、西鲁,这该如何是好!”
  子贡也不急,他扫了帛书上的文字一眼,正是齐国行人让在陶丘的齐国商贾转交的。上面措辞严厉,声明为了惩戒曹国在战争中“助纣为虐”的举动,决定终止从临淄运往陶丘、曲阜的食盐贸易,改在濮阳、新郑、商丘售卖。此举直到曹国主动向齐、卫请平,断绝与晋国、西鲁赵无恤的一切关系,归还强占的濮南各邑为止。
  他不得不承认,齐国的威胁很够分量。
  ……
  子贡也买卖过齐盐,他知道,当年太公望封于营丘,其地泻卤,人民寡少,于是齐太公便劝其女功纺织,极工匠技巧,通鱼盐之利。
  人可以不吃鱼,不穿齐国织造的衣帛,依靠单调的粟米、野菜,菽豆叶子为生,勉强补充蛋白质,寒冷时则披着粗糙的葛麻衣褐也能维持生命。但唯独有一样东西不能或缺,那就是盐。
  那后世看来寻常无比的白色结晶颗粒,却凝结着性命攸关,邦国兴旺!
  春秋之时,几乎每个邦国都将盐作为一种稀有资源来储存和使用,不亚于粮食和铜锡。
  《尚书·说命下》有云:若做和羹,尔雅盐梅。早在虞舜夏殷商时,人们已将盐同酸味、甜味放在一起调制食品,成为非常重要的调味品。因为它比较稀有的,平时在烹饪过程中是不会经常将食盐直接加入饭菜之中的,以免浪费。周人吃饭时先用肉或蔬菜混以食盐等调味品腌制做成酱,食肉时再以白肉配放置在铜豆中的酱食用。
  贵族都这样吝啬,何况庶民?后世的人很少会有类似的经历,这玩意长时间不吃,轻则浑身无力,重则周身浮肿。强迫小国寡民的民众走出世居里闾,去都邑市肆上交易的重要原因,很大程度就是为了买盐。盐贩子大概是中国大地上最早的商贾,夏商周的原始商路,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交易盐而开辟的。
  但盐的产地并不平均,其中以海滨齐国最多,有海就可以海水煮盐,被称为“海王”之国。齐国因此而富裕,仅有少量盐矿的鲁国也从那时候起,便落后于齐一头。
  到了齐桓公之世,更是了不得,管夷吾认为:“海王之国,谨正盐筴。”他建议桓公实行“官山海”的盐策,从此以后煮盐卖盐都由齐国官方来操办,在边境设置关隘,几乎掐死了所有私盐贩卖的渠道。
  所以齐国的盐一路卖到了成周、卫、宋、曹和陈、蔡等地,他们本地并不产盐,都是靠输入海盐过活。鲁国出产的盐只够供应鲁城民众,多数时候也得仰食齐盐。
  子贡计算过,一个月,成年男子吃盐近五升半,成年女子近三升半,未成年者近二升半。这是大概数字。盐一百升为一釜,十釜为一钟。十口之家就是十人吃盐,一月至少四十升,百人之邑就是百人吃盐,一月四百升。
  一个人口十万的小邦得吃四百钟,像鲁国这种人口近百万的中等邦国则要三四千钟!这还不包括牲畜和腌制肉类之用的盐。
  齐盐在国内贩卖,一钟值一百五十钱,在国外贩卖,最高时达到过一钟一千钱!
  齐国年产盐三万余钟,足够一千万人食用,几乎囊括了诸夏邦国的所有需求。盐的官营贸易让齐国获得了数百万钱的收入,几乎占了岁收的一半!而且还有点供不应求。
  通过卖盐给其他邦国,赚外国的钱,没人有抱怨,也没人躲得过,这就是管子的盐策,因为手握资源,齐人想加价就加价,想切断就切断。齐桓公利用一手盐资源的大棒,实行轻重之法,将诸侯逼得服服帖帖的。
  从此以后,齐国富极海、岱之间,东方诸侯敛袂而往朝焉。
  也只有拥有解池之个天然宝地的晋国敢于不鸟齐人。
  短短的时间里,子贡将自己行商多年,对齐盐的认识梳理了一遍,如今齐国正是以和齐桓公时相似的盐策来逼压曹国、西鲁就范的。
  他合上帛书,淡淡地说道:“齐人此举是在借重海盐之利恐吓曹国,过去也如此做过,但在下臣看来,不足为惧也。”
  曹伯却十分生气:“不足为惧?你可知道,齐国年产海盐三万六千钟,其中运到陶丘交易的便有一万钟,每釜交易收税二钱,则一钟就是二十钱,一万钟就是二十万钱(齐刀币,重约半两)!曹国市肆一年近十分之二的岁收都来自与此,比你侈靡之所上交的税还要高两倍!”
  子贡心中了然,看来在自己来之前,曹伯是先召见了管理市肆的褚和市掾吏询问详情的。
  这些数据大抵没错,陶丘是中原的一个货殖都会,所以齐国商贾也会在官方的允许下,运送海盐来此等待陈、蔡、宋、楚等国商人采买,陶丘市肆则从中收取部分交易税,这一直是曹国岁收的大头。如今在齐人的经济制裁下,曹国很可能会减少十分之二的收入,然后是陶丘盐价的飙升,以及贩盐商贾流量减少后带来的一连串的影响,由不得曹伯不心急火燎。
  想来此时,提出此策的齐人正暗地里偷着乐,等看西鲁乏盐的惨象吧。
  然而不管那人是谁,他恐怕尚未意识到,他这次遇到的对手,叫做子贡!
  他可是所臆无有不中,在历史上富致千金,结驷千乘,能与诸侯分庭抗礼的儒商始祖端木赐!
  ……
  面对碰上一点威胁就打了退堂鼓的曹伯,子贡手笼在袖子里,出言道:
  “难不成君上想要接受齐侯的要求?过去数月里曹国也付出了数百死伤,粮秣、革甲、箭矢无数,才换得了开疆扩土的胜利,曹国虽然败于卫国,但赵小司寇还是愿意将雷夏泽—历山以南地域由曹师驻扎。下臣常年行商,曾听说过一个谚语,上船容易下船却难,这就是曹国现在的处境了。”
  曹伯脸色铁青,子贡说的没错,曹国现在已经绑在赵氏和晋国的战车上了,想要中途超乘而走,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小。
  “那寡人该如何是好?”
  在子贡看来,虽然近来鲁国那边传来了赵无恤与孔子不和的流言,但在他想来,自己和众师兄弟备受重用,冉求还被提拔为须句司马,即便有,那也只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小分歧。谁会凡事都能想到一块去呢?子贡和众师兄弟,时不时还会和夫子想法大相径庭呢!
  所以无论外人怎么说,他依然在尽心尽力地为赵无恤服务,毕竟赵氏和西鲁的事业出于一个蓬勃的上升期,子贡自己在陶丘赚取的钱帛越来越多,获得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在扩建了大竞技场后,侈靡之业越做越大,增加了许多比赛项目和赌局,收购不少陶丘的市肆地产,去年利润高达四十万钱!其中十万交予曹国褚师作为高额的税金,其余三十万一半自留发展,另外十五万则换成粮食、衣帛、铜锡去支援赵无恤的战争了。
  赵无恤之所以能在坚壁清野的窘境中坚持下来,子宫功不可没。
  子贡手握如此庞大的一批钱帛和资源,若是换了一般的主君,肯定会加以猜忌。可赵无恤只是让几名武卒军吏在旁协助,对子贡的货殖之策基本不加干涉,让他尽情施展自己擅长的能力。
  所以子贡感激之余,也心生一种危机感,他如今在无恤的势力里,是仅次于张孟谈的第二人,但毕竟远离西鲁。与他相恶的阚止正奋起直追,得到了监察令之职,巡视风行各邑,据说一些在各邑为吏的孔门之徒没少受到严格的盘查,几至于刁难。
  所以此番恰逢碰上齐国发动海盐战争,这正是子贡的专长,他怎能不殆尽竭虑,帮赵无恤想出一个破解之法?好为孔门争口气,打压下阚止的气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商贾的嗅觉是最灵敏的,早在半月前,他便得到了来自齐国的风声,对此做好了种种准备。
  陶丘外郭,隶属于赵无恤的仓库中,通过子贡连续半月的疯狂购买,能应急数月之久的数千钟青白盐早已储存下来。足以暂时稳住曹国的盐价,也随时可以顺流而下,入大野泽,再到郓城登岸,救西鲁之急。
  不止如此,子贡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手段!
  所以他笑着说道:“君上勿忧,下臣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准保三个月之内,齐人的禁盐之策必然自败!”
  “能让齐人自败?不知是何妙计,还望子贡教我!”曹伯问过褚师,他也对此一筹莫展,见子贡有主意,顿时一阵欣喜。
  “然,但前提是,君上要配合赵小司寇的行动。既然齐国仗着自己是海王之国,便有恃无恐地滥用盐策胁迫诸侯,那吾等就得立刻发动反制,让彼辈尝尝轻重之策施加到自己头上的痛苦!”
  没错,赵无恤的战场在城池郊野之上,在朝堂庙堂之间。医扁鹊和其弟子们的战场在病患的腠理、肌肤、肠胃、膏肓之内。
  而市肆之上,府库之内,舟船辎车的交通线上,则是子贡熟悉无比的战场,此次食盐战争的胜败存亡之地!
  既然齐国人自持经济制裁,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反制裁!


第460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樊须是个精瘦的憨厚青年,唯独双臂粗壮,腰板结实,一看就是个好庄稼把式。他本就是西鲁人,被赵无恤征辟为西鲁的劝农使后更是将这方圆数百里跑了个遍,哪里适合种植什么作物,哪里的土质如何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当赵无恤召他来询问,西鲁哪里有“土盐”这种东西时,樊须立刻就想到了甄城以东那片干涸的河床。
  “司寇,就是前面那片地了。”
  赵无恤现在和樊须等人一起站在甄城以东三十里的郊野,一片干涸的河床引起了他的注意。
  仲春二月是万物萌发的季节,在连绵春雨的滋润下,无论是田头地间嫩绿的粟苗,还是荒野里的各色野草,都开始奋力生长。但惟独眼前的这片河床,还有周围的土地白茫茫一片,轻则像早晨下了一层霜,重则像昨天下了一夜雪。
  这就是盐碱地,无法种植任何作物的劣质土地,上面只有几头山羊在贪婪地舔舐地表上的土石,因为里面有它们渴求的矿物质。
  无恤蹲在河床边上,从被太阳晒得干裂的鹅卵石间抓起一把土,淡黄色的沙土里夹杂着白花花的晶体,从他手缝隙间流下。它们本是溶于土壤里的,前几日雨水降下,又经过烈日暴晒方才析解出来。
  “这便是白壤?”
  樊须也蹲在一旁解释道:“司寇,这便是白壤,又称咸土,此地的农人常用来制作土盐。”
  无恤知道,咸土大部分时候就是指盐碱地上的土,因其多为白色,很多地方称其为白壤,也就是白色的柔土。盐碱地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古盐池的退化,二是海浸的产物,三是河流的故道,西鲁地区后两种情况比较常见。
  接下来,樊须唤来当地的亭长和里长,又在一位紧张兮兮的老农耳旁说了如此一般,让他给赵无恤示范了一下生产土盐的法子。
  老农战战兢兢地行礼,带着儿孙们取土,架锅,劈柴开工了。
  土盐,也称小盐,是刮取咸土煎制而成。就无恤所观,土盐的加工是比较粗糙的,取一釜咸土,以清水泡之,经夜去土,将水入釜熬为方块,就成了土盐。
  等土盐煎成后,那老农又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旁,在他们看来,除了能他们在田间地头一蹲一个下午,亲切闲聊的樊须从城邑里来到乡间的贵人们都是需要敬畏的。
  而亭长和里长则像献宝似的,将那块巴掌大小,呈现黄褐色的土盐放到葛布上,小心翼翼地献予赵无恤。
  “我来尝尝。”无恤挽着袖子就要上,亭长里长连忙手忙脚乱地解释,说这土盐口味不佳,不能辱贤司寇之口。
  “无妨。”
  赵无恤摆了摆手,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掰下一小块,用舌头舔了一下,顿时,不但舌尖发麻,整个口腔也是咸涩的苦味。
  民众乃至于低级的小吏平日吃得就是这种土盐,自然知道其中滋味,而旁边的侍从们也连忙递过水壶,想让赵无恤漱口。
  但无恤却忍着恶心,重新尝了一下,这着实让众人更加惊讶。
  樊须也愣愣地道:“司寇,你这是……”
  难道司寇大人觉得此物好吃?
  “并不好吃。”
  赵无恤叹息不已,对本地的乡老和里长说道:“原来余的子民们平日吃得就是这种东西,的确苦如胆囊。以往我将精力都放在让万民两餐不饿,冬日里有衣有褐能穿暖上,对盐的重视不足,这才酿成盐荒,此后当引以为戒。来人,将这块土盐送回郓城,悬于我的居室中,我每日必尝一次,以不忘此事!”
  樊须被这举动震撼得不行,而河床边的亭长里长更是知趣地下拜颂德,围了一圈的甄城民众更是感激涕淋,一些富裕的国人因为西鲁进行“盐配给”而有些抱怨的心思也瞬间没了。
  小司寇不因为每天吃的是上好的青白虎盐就忘了吾等的苦楚,既然他会时常尝一下苦涩的土盐,吾等吃一两个月又何妨?
  在众人欢呼中回到车舆上后,赵无恤思索开了。
  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随着齐国挥舞盐策的经济制裁大棒,以往从须句、郿、秦邑运到西鲁的齐人盐商已经很久没来了,而从陶丘顺流直下的盐船也少了许多。
  子贡虽然提前得到消息,抢购了部分食盐囤积,但谁知道这场贸易战争会打几个月还是几年。所以西鲁盐价微微上涨,各邑售卖盐的市肆都开始进行配给,每里凭借盐票统一限量购买。兵卒的用盐首先被保证,而国人,庶民和野人只能吃劣质粗糙的土盐了。
  民声鼎沸不至于,但慌乱和抱怨却是难免的。
  今天的事情只要让人有意宣传出去,这些异样的声音便能平息上数月了,赵无恤有心为之,在民间还是很有人望的。
  但在赵无恤和子贡决定反击齐国制裁的同时,新的盐路也必须寻找和开辟,否则,他们就会一直受制于人。这就好比后世的贫油国不得不在油价飙升和油路北掐断时,咬着牙和血吞一样。
  ……
  赵无恤的下一站是城濮,子贡从陶丘来此与他会面,商量如何彻底解决盐的需求,并着手反击齐人。
  “子贡之前囤积的盐只能解两个月的燃眉之急,西鲁各邑加起来有十七八万人,还有大量马匹牲畜,每月要食盐七八百钟。计先生和子迟已经统计过了,西鲁各邑的土盐产量也不高,即使花费大气力,将各条干涸河床和盐碱地翻得底朝天,也顶多够两三万人食用。”
  他先前已经试了下土盐,且不说味道太过难以食用,因为混合了大量以这个时代技术无法过滤的金属氧化物,土盐有时候还会造成腹泻和中毒,严重者浑身发紫,口吐白沫而死。
  是药三分毒,是盐也有一分毒,古人寿命不高的原因之一,或许也在于此吧。
  只有专供天子、诸侯卿室食用的上等虎状青白盐,才能让无恤吃出后世超市里普通一袋盐的味道。
  而且,还没加碘……
  子贡跪坐在无恤对面,他回忆着在曲阜时的见闻:“鲁国其余地方也出产土盐,季氏所辖的几个小邑还有盐井,口味和质量远胜于土盐。但产量不算多,仅能满足费邑、曲阜两城食用。”
  无恤否定了这个最近的源头:“这次齐国禁盐,连鲁国也受到波及,曲阜盐价已经上扬一倍。我已经让封凛试探过了,想从彼辈手中贾买恐怕不容易。”
  他也不是没想过在自己控制的境内开井寻找盐矿,但这又是个费时费力的过程,远水解不了近渴。
  子贡道:“的确,一如当年管子曾说过的,国无山海者何能为哉?因人之山海假之!吾等还是得仰仗外来的盐。这世上七成的盐产自齐国海滨,其中以齐地泲水所流入海之处最好,此地靠近山林,可就近伐木煮盐,故曰渠展之盐,品质洁白,味道最佳,所以才风靡各国。”
  无恤不解地问道:“齐国已经严令禁止官盐流向曹、西鲁、曲阜,齐盐哪怕再多,吾等也得不到啊。”
  “不然,因为下臣最清楚商贾逐利的本质。齐国虽然实行官山海之策,但边境太长无法保证没有纰漏。重金诱惑下,绝对会有私盐商偷跑进西鲁。”
  无恤听得眼前一亮,子贡说的没错,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是齐人永远无法堵死的漏洞。他若是对那些齐国的私盐贩子加以鼓励,足够的利润能让他们冒着戮于市的刑罚铤而走险!可以视为奇招之一。
  而齐国运往其他各城邑的盐,也可以通过非西鲁、陶丘出身的商贾转手货殖。
  但子贡又道:“齐国毕竟官盐占了大头,私盐商贾能带来的盐太少,还不够边境的郿邑、秦邑消耗。由中间商转手贸易,一方面会被讹诈,另一方面齐人已经宣称,一旦发现转手卖盐给陶丘、曲阜、西鲁,那就再也别指望从齐国获得一粒盐了,商贾们必然畏首畏尾,不敢与吾等合作。”
  无恤苦恼地敲了敲案几:“这是齐人对盐的榷断之举,主大则欺客,客商们却只能仰其鼻息,这阴损的主意,大概出自陈氏之手吧。”
  子贡颔首道:“故,若是想要在此次货殖之争里战胜齐人,吾等就得先寻找新的,稳定的盐路,以安定民心。”
  他也做过贩盐的生意,天下的产盐地有哪些,都一一记在心里。
  “齐桓公伐山戎,斩孤竹后,燕的领土拓展到了少海(渤海的古称),从此燕便有了鱼盐枣栗之饶,燕国在海滨煮盐,鲜虞、无终、代,乃至于更北方的肃慎等皆仰仗之。”
  无恤摇头:“燕国太远,偏居北鄙,不常与诸侯会盟。而且道路不便,中间隔着鲜虞、齐、中行氏,去燕地就得花两个月,等商议好通商之事再让商队往返,半年都过去了,不可取。”
  何况北燕也是齐国姻亲加盟友。
  子贡道:“然,荆楚的方城、巫山等地与之相似,下臣就不说了,如今共有三个地方可让司寇备选,距离西鲁的路程都不超过一月。”
  “哪三处?”
  “一是晋国魏氏控制的安邑盐池,二是吴国控制的淮海之地,三是位于鲁国东方,有琅琊海滨的莒国!”


第461章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二月中旬,雨水初霁,西鲁一带的农忙告一段落,农夫们暂时有点空闲,就趁此机会整修门户。
  本月还要祭祀户神,祭品以脾脏为贵,但对于那些富足的士和国人来说,牛的脾脏是不能再用了,小司寇已经下达了禁止宰牛的命令,违者重罚。
  对于这些卫人来说,抱怨是有的,却不敢公开发表,胆敢公然反对的士,直接被亭卒提溜到地头耦耕了。
  上吏的话冰冷而严酷:“汝既然非得吃牛,那就代替耕牛来干活罢!”
  顺者提拔鼓励,逆者残酷镇压,这就是赵无恤对新占领的濮南地的策略。
  不满亭里制度的卫人贵族依然在家里嘟嘟囔囔,但庶民们却暗地拍手叫好。除此之外,所有经历过去年战争苦楚的人都在祈求,司寇千万不要兴兵和征发大规模的劳役,以免妨害春雨后的农事。还有,市肆的盐价能不能低一些?每亭能购买的配给量能不能多一些?
  殊不知,他们的领主赵无恤正在操心此事,他在城濮与子贡秉烛夜谈,从西鲁缺盐,聊到了可能为他们提供盐的几处地方。
  子贡竖着食指说道:“安邑盐池自不必说,从唐尧虞舜,乃至于黄帝蚩尤时就开始了,其使用更早于海水煮盐。河东盐池,玉洁冰鲜,不劳煮沃,成之自然,每年也有万钟产量,足够晋国与成周食用。赵氏与魏氏关系不错,不如请中军佐遣使者求助之。”
  无恤点头道:“运盐的商队从安邑出发,向南到孟津上船,便可以顺着大河东行,在郑国境内入濮水、济水,直接运往郓城,或者到陶丘中转。因为多走水路,又是顺流直下,半月便可抵达,是最方便快捷的买盐方式。只是其中要经过郑国人的地域,不知郑人会不会横加阻拦,且盐池盐主要供新田国人、晋国六卿和周室,真不知道无利不起早的魏氏是否肯拿出够十万人使用的分量……”
  子贡道:“商业是郑国的命脉,公室、七穆对商贾管的比较宽松,哪怕是在作战时,也不会轻易扣留敌国的商队。何况下臣在陶丘时也和专门从事转运的郑商弦氏有交情,上次救邓析子的事情,他们也有参与,对赵氏收留邓子感激不尽。盐池盐过郑国的事情大可不必担心,只是能否说动魏氏大量运盐,这却是个难题。”
  见赵无恤在那凝神想法子,子贡又道:“司寇勿忧,且让下臣将其余两处的利弊说完不迟。”
  赵无恤称善,却听子贡继续说道:“其次是吴国,徐、钟吾有海盐之饶,每年产数千钟不在话下。吴国乃晋国盟友,司寇与屈氏有姻亲之故,又派了邢敖南行,所以这大概是最容易获取的一处,但盐的质与量却不容高估。”
  无恤松了口气:“有胜于无,我这便派传车去吴国。如今盗跖已归附,大野泽东面的道路畅通无阻,商队可以从淮上出发,过泗水,经阚邑抵达西鲁。想必再过上两个月,淮盐便可以和铜、锡、羽毛、皮革一起运来了。”
  但子贡却沉思了一会,请赵无恤不要着急。
  “从吴国求盐不难,但就我在陶丘的见闻,吴国人骤然暴富,其性情贪婪而鄙陋,见利而忘义,得寸则进尺。若知道西鲁急需淮盐,一定会提高价格,刁难我等,在我想来,此次购盐不能只从一处买。”
  无恤觉得此话有道理,他颔首道:“没错,我曾经向父亲献上过狡兔三窟之策,向外买盐也是类似的。为了避免齐国专榷的事情再次出现,的确是分别向多处购买为好,以免其借机囤积抬价,胁迫于我。”
  “所以下臣觉得,不如再加上滨海的莒国,三管齐下,以三方之盐,济西鲁之危!”
  “就这么定了。”无恤起身,和子贡谈了许久,他的腿都坐的有些麻了。
  却见子贡再拜道:“货殖买卖,总有买方与卖方,卖方若是有对方急需的东西,一般都会刻意抬价刁难。如今西鲁有求于人,等商队抵达后,能买到多少盐还得看对方脸色。下臣还有一计,可以让司寇不必发一车一马,不必征劳役转运,只需要安坐郓城,便可垂手得卤盐无数,这三处的商贾会自发前来西鲁送盐!”
  这倒是让无恤惊喜不已,政事有张孟谈,商业有端木赐,真是让他省了不少脑细胞。
  “什么法子?”
  “管子说过,这世上的邦国,有所谓的天财、地利。赵氏的大原之马,楚国汝水、汉水的黄金,齐国滨海的盐,魏氏的安邑盐池,吴国章山的铜、锡,乃至于各地的五谷、皮革、梓材、羽毛、丹漆……这些都是天财和地利,是成就霸业必须的东西。只要控制好特有的物产,就能胁迫敌国,一如今天齐人做的一样!”
  赵无恤能够理解子贡的意思,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些所谓天财,地利,其实就是战略资源。后世的能源大棒让不少贫油国家吃尽了苦头,却只能无奈接受。
  不,不止是战略资源,只要是独有我拥有,而世上的人又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汉代中国严守丝绸的秘密,近世奥斯曼阻碍丝路,都是类似的例子。
  果然,却听子贡说道:“其实不仅是齐国,西鲁也有天财地利,而且是司寇亲手创制的!”
  无恤已经猜到了,纸张方兴未艾,另一种特产却已经甄于旺盛。
  “你说的是……瓷器?”
  子贡的眼睛透亮无比:“没错,就是瓷器!”
  ……
  “经过三年的售卖,赵氏的瓷器已经遍布天下,无论是魏氏,还是莒国,吴国的贵族,乃至于燕、楚、齐的公室,都在购买和使用瓷器。”
  和赵无恤三年前预想的一样,瓷器虽然没能一下子就取代了漆器和青铜器的位置,却也在他们的夹缝里挤出了一条新的市场,顺便将范氏的陶器死死压制。
  再精美的陶,能比得上瓷么?范氏的陶就继续走量产贱卖的路子吧,而瓷器却已经跻身于奢侈品的行列。
  在奢侈风行的齐、楚、郑、卫等地,瓷器尤其流行,以往贵族用陶的,现在相互攀比模仿之下,纷纷改用了瓷。
  这种玲珑有致,造型各异的美丽器物已经赢得了许多贵族喜爱,虽然喜爱的类型有地域和性别的区别。
  如今晋国的成窑以白瓷为主,而西鲁的甄窑则以青瓷和黑瓷为主。
  颜色厚重,造型古朴的黑瓷最受老秦人欢迎,虽然秦国的瓷器购买位列诸侯垫底……性情似水,浪漫奔放的楚人则喜爱和云梦泽一个颜色的青瓷,还要求和楚国青铜器越相似越好,造型纹饰越夸张越好。由季嬴监造,冰晶玉洁造型典雅的白瓷尤其受女性贵族喜爱,虽然她们没什么政治上的话语权,但经济上却有几分能力。
  于是乎,过去一年里,陶丘囤积的瓷器一直供小于求,乃至于经常有人直接到新田下宫,乃至于甄城的产地求购,却多半被挡在门外,想窥见瓷器的生产?门都没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据说曾有人以这首《关雎》来表达对美妙瓷器的渴求,制作瓷器的核心技术一直掌握在赵氏手中,天下独此两家,诸侯像是近代的欧洲宫廷一般,对瓷器有近乎痴迷的爱。
  它天生符合华夏人新的审美,稍加变化后,比如加上厚重的黑色红色釉彩,又能迎合旧的审美。
  在此基础上,子贡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齐人断绝海盐入陶丘、曲阜、西鲁,那西鲁就真的无法获取一粒盐了么?自然是不可能的,齐人此举,目的在于加大西鲁购盐的代价。以往运送盐,从陶丘或者齐国直接有商贾过来,司寇无须支付太多运输费用。可现如今若是派遣商队去求购,还得承担千里之遥的护送等事项,劳神劳力,成本惊人。而且若得知商队的西鲁背景,与齐国亲善的郑国不一定放行,由齐人扶持的莒国国君也不一定愿意卖。”
  说到这里,无恤的思路也被打开了,他不由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一项明朝经济政策。
  因为九边屯兵之地所需粮草需要从产区运往千里之外运来,成本惊人,国家财政不堪重负,而且所需劳工众多,着实是件劳民伤财的事。在此情形之下,便有了鼓励商贾以粮食换取盐引的法子,具体方法是,各地客商可自行运送粮草到驻军所在地,每上缴一石粮食得“盐引”一张,由此造就了晋商的繁荣。
  要是脑子灵活点,将盐换成瓷器,将粮食换成盐,道理是一样的!
  他说道:“所以,不如以瓷器为诱饵,引诱想要购买瓷器的商贾运盐来西鲁交易?比方说运盐一釜,则可以获得盖了司寇印章的‘瓷引’一张,一张可以购买小瓷器五个,大瓷器一个。”
  子贡一愣,这本是他蓄谋已久的得意之作,却没想到被赵无恤抢先说出来的,而且这“瓷引”的法子更加直观可行!
  “然也!在派出使者去魏氏、吴国、莒国接洽的同时,散播这样的消息:无论是晋国成瓷,还是西鲁甄瓷,从今以后不再接受金、帛等物的购买,盐,只有能食用的盐才能换得瓷器。有意者请自行组织商队到陶丘和西鲁货殖,无论舟船辎车,一概不收取关税!”
  “妙计!”
  赵无恤可以想见,到时候那些拥有盐资源的邦国,贵族会驱使隶商赶着满载青盐的辎车,络绎不绝前往陶丘、西鲁的情形!
  如云之汇集,如水之下流。
  他不由感慨道:“管夷吾说过,拥有天财地利的邦国,如果经营不好,运用不当,天下也是不以之为贵。若是运用得好,却可以通过以其有易其无,做到使农民不耕而食,妇女不织而衣!这句话,我今日是信了,子贡颇得管子轻重之法的精髓,齐人谋划此事者,差你远矣!自此以后,西鲁虽非海王之国,却能做到无盐犹如有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从古至今,再到千百年以后,莫不如此!
  无恤满上一盏酒敬献给子贡:“因为有了子贡,这全天下,都是我的解池、渠展!”
  ……
  “善治国者,可以使用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东西,也可以役使不是他自己管辖的臣民,司寇便是这样的明主。”
  子贡谦逊地接过酒盏,发自内心地夸赞了无恤一句,却意犹未尽。
  “只要司寇的瓷引之法施行,在齐人禁断盐路期间,做到陶丘、西鲁,乃至于曲阜用盐不缺应该是没问题的。”
  子贡之所以还提了曲阜,是因为他的夫子孔丘尚为大宗伯,子贡考虑的时候,是将整个鲁国放到一起思量的。
  但赵无恤在决策的时候,却时常有意无意将曲阜鲁城撇开。
  自从上次会面的争辩后,孔子、三桓与他的利益裂隙已深,西鲁现在犹如一个半独立的小诸侯,几乎是听调不听宣的状态。但为了不让孔子完全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也为了让子贡等孔门之徒不会为难,无恤还是得注意自己的吃相和手段,不能太急切,不能太暴烈。
  端木赐、冉求有才干,赵无恤不想失去他们的效忠,而孔子,也尚在可争取的范围之内。
  子贡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回忆起了两年前初到陶丘时,被齐国商贾刁难的情形。他能扬人之美,却不能隐人之恶,对于夫子提倡的忠诚,他做的很到位,但宽恕,却与他关系不大。
  他端木赐,本质上依旧是个商贾小人出身,以直报怨的商贾!
  他咬着牙说道:“齐人以轻重之术刁难吾等,大概是自持国大民众,又是山海之国,所以有持无恐,不知司寇先前说的反制裁之法运行得如何了?”
  齐人如此嚣张,不打回去一巴掌,在陶丘商场上顾声指气惯了的端木赐可忍不了。
  无恤笑眯眯地说道:“齐国此番贸然行盐策,本就是气急败坏之举,想出这计策的人自以为聪明,却忘了一点。齐国位于天下之东,是通衢之国,主要商道有四。陆路是午道,位于卫国和西鲁的交界处;水路则是大河、濮水、济水三条。其中济水、濮水都必须经过西鲁,而郓城、大野泽更是其中心。”
  他一下子想起了后世一位红色帝王爱说的一句话,那是句男人都懂的粗俗之言。
  “濮、济、午道就像是齐的肾囊。”无恤如是说,子贡则在认真地点头听着,顿时表情怪异无比。
  “倘若是我想让齐人惨叫,我就去捏一捏这三颗蛋!”
  “噗!”
  子贡刚咽下的满口酒一下子喷了出来,没过一会,这座简朴厅堂内响起了两位人前儒雅君子粗俗的哈哈大笑声,直让外面守候的黑衣侍卫们面面相觑……


第462章 反垄断
  陶丘的市肆一如往常的热闹非凡,店铺林立,车撞犨,人磨肩,来自各国的华服商贾带着甜蜜的笑容,将手放在宽袖里,以无声的手势讨价还价。而市肆的中央厅堂,黑衣的市掾吏手握简单的算盘,劈啪啪啪计算着商贾们需要上缴的税额,在西鲁商贾子贡的影响下,这种工具已经取代了算筹,在商业之都陶丘流行开来。
  齐国商贾之首陈伯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瞪着曹国褚师质问道:“郑、卫、宋、鲁、晋商贾之税皆与往日无别,唯独齐商就得课以三倍的重税,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褚师有些心虚,齐商,郑商,这是除去曹国贵族外,陶丘市肆上的两大势力。因为齐国强盛,而曹国又要仰齐国海盐鼻息,所以陶丘过去对齐商格外优容,不要说褚师,连大司城也不敢太过得罪,养成了他们高傲嚣张的态度。
  但褚师又想到这次举措背后,是君上在发号施令,是新近崛起的西鲁商贾端木赐在谋划一切,他的胆子便又壮了几分。
  褚师扶了扶自己的玄冠,加上它,他差不多也有陈伯高了,他努力让自己不卑不亢地说道:“陈伯这是在说笑么?商场之上,有报便有还,齐国滥用盐策,切断运往陶丘的海盐,此为不仁在先。吾等无奈,只能不义在后了,君上有令,从今以后,在陶丘的齐商一律课以‘反垄断税’!”
  陈伯感到一阵牙疼,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本来以为曹人胆小怕事的性情,定然不敢忤逆大国,孰料反击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齐国不是垄断海盐,以此威胁曹、西鲁么?好啊,运盐的损失,也从齐商身上拔好了。
  陶丘褚师推出了专门针对齐商的措施,声明在齐国停止禁盐策前,齐商在陶丘的一切商业活动都得上缴高额的“反垄断税”。
  陈伯知道,这主意,一定是端木赐出的!
  从前年开始,端木赐凭借赵无恤与曹伯的私人关系,以及侈靡之所上缴的利润,渐渐在陶丘站稳了脚跟,成了市肆新贵。陈伯连族中的年轻弟子去侈靡之所厮混都无法制止,自然更没法说服曹国禁止此业,他又不愿像郑商那样前倨后恭与之合作,只能两不往来,却也将端木赐视为最危险的对手。
  本来仅仅是侈靡之业也没法触动齐商的根基:他们卖出鱼盐、丝麻,买入铜、锡、谷物、黄金,运往高唐、临淄交差。但在上次大竞技场建成后,端木赐竟也开始向这些领域拓展,西鲁的瓷器、纸张、丝麻涌入陶丘市场,这叫陈伯警惕万分。
  “若不能扼杀此子,再过十年,吾等在陶丘将无立锥之地!”
  这次盐策是陈氏大宗世子主导的,陈伯很是兴奋,此举能打击下端木赐嚣张的气焰,同时让他背后的支持者鲁国小司寇赵无恤举步维艰。
  孰料盐策还未见效果,自家却被反将了一军!陶丘对于齐国的商贾贸易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但陈伯嘴上却不服输,他威胁褚师道:“既然陶丘苛刻,吾等去濮阳、新郑贸易便是了,天下难道只有曹国的市肆能货殖么?”
  那褚师却一翻白眼:“悉听尊便。”
  陶丘之所以依赖齐国商贾,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海盐的贸易会给这里带来十分之二的收入,但如今既然盐路已断,君上也打算咬着牙与齐人为敌,那吾等还舔着脸伺候着你作甚?
  陈伯气急败坏,这次的反垄断税仅针对齐商,并未波及其他各国商贾,所以他的这番号召无人响应。他在其余各国商贾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退出了市肆,回到码头上时,他的儿子陈平仲满头大汗地跑来,又告知他一个坏消息。
  “父亲,濮水、济水果然出事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哪怕在盗寇横行的年代,济水濮水依然是濮阳、陶丘通往齐国临淄的重要交通线,付出一部分买路钱即可。在无恤控制大野泽后这条水道更是兴旺一时,只在赵齐交战时才略为中断,但战后却再次恢复如初。
  可现下齐国的盐策针对的就是西鲁,想来濮水、济水已经被赵无恤切断了罢。
  陈平仲却摇着头道:“并未切断。”
  “齐商在济水、濮水尚可通行?这是为何!”陈伯大吃一惊,赵无恤和端木赐打的是什么主意?
  “除了铜锡、羽毛、皮革等军用之物外,其余丝麻、陶瓷、谷物、医药均可出入,只是……”
  “只是什么?”
  陈平仲脸色愁苦:“只是和陶丘一样,入齐境的商船要征收重额的反垄断税,济水濮水上设置了关卡,大野泽湖面上更是有打着玄鸟旗的船只巡逻,来往商船无一漏网。”
  陈伯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端木氏的贩粟儿想借机从齐商身上盘剥,吾等才不会让他如愿,从今日起,一切货物改走午道!”
  就在这时,陈平仲突然安静了下来,陈伯一回头,却见他口中的卫国贩粟小儿正站在码头边,目送囤积在府库中的盐运经水路运往西鲁。
  一身干净的布衣,儒雅的举止,整个人如发髻上的白玉一样无暇,黑宝石般的眼珠里却闪着属于商人的狡诈光芒。
  子贡偏头望向这边,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方才的话,他也听到了几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仿佛是个与齐商合作多年的老朋友,话语中充满关切。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走午道虽然比濮水、济水更慢,却也是不错的选择。”
  下一句,却是图穷匕见的威胁:“只望齐国的商贾不要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就好!”
  ……
  午道,在晋国之东,齐国之西,因为南北东西通衢交汇,一纵一横为午,谓交道也。
  连通柏人、邯郸,过棘津,到濮阳、陶丘、商丘的为纵道。连接临淄、平阴、濮阳、新郑、成周的为横道,这是齐国通往中原最重要的一条交通线。其中齐国、卫国、西鲁交界处的阳州、阳桥一带又称为“阳晋之道”,后世的兵家必争之地。
  这一日,从卫国濮阳又有数支商队沿着午道前往平阴、临淄。
  齐人老商贾搭着腿坐在车上,指挥着儿孙驾车,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吾等被战事阻断归路,在帝丘一呆就是半年。去岁冬天到今年春日,瘟疫肆虐平阴,死了几千人,如今多半已经埋了,汝等不必担忧,有楚丘巫祝发给的卜骨护身,疫病定然不侵!”
  他得意地拍了拍胸前的褡裢,有个儿子却回过头来讷讷地说道:“据说疫病已经被名为灵鹊的医者们治愈了,小子担心的是,大灾之后,会不会有铤而走险的群盗在午道上劫掠商旅。”
  那齐人老商人一挥手,放心地说道:“鲁国的小司寇虽然好战无厌,喜欢杀戮吾等齐人,但至少还做了件好事。那就是扫清了大野泽的盗寇,从去年起,以往流窜到此劫掠商旅的群盗早已消失无踪影了,勿虑……”
  他话音刚末,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一支呼啸而至的羽箭从天而降,准确地钉在了车队正前方,箭尾颤抖不已,马儿受惊嘶鸣,众儿孙也吓得差点掉下车。
  老齐商的心也像是被那支箭射中了,脑袋嗡嗡作响,他抬起头来,却见前方道路两旁的山丘树林里,早已站了近百手持弓箭、短矛的武装者。而横亘在大道的巨木上,一个高大英俊的盗寇首领双臂如猿,正挽着长弓,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
  就像一头好久没有开荤的饿虎在打量猎物……
  那大汉声音洪亮仿佛黄钟敲响:“齐鲁构难,午道禁闭,一切财货,柳下跖代为接管了!”
  ……
  二月末,齐国临淄。
  因为觉得自己的盐策已经回敬了赵氏一刀,齐侯近来心情不错,不仅重新开始打理政务,一些祭祀也积极参与,想要挽回自己过去数月里怠政的形象。
  在齐国,仲春二月的吉日是甲乙,于五行属木。于是按照规矩,齐侯居住在东向明堂的正室,乘坐有莺铃的车子,车前驾着青色的高马,车上插着绘有青龙的旗子,穿着青色的春服,佩戴着青色的饰玉,使用的器物纹理粗疏而通达。他吃的也不再是日双鸡,而是麦饭与羊羹。
  这个月接近尾声的时候,燕子飞来,在齐国临淄的屋檐下四处筑巢。在有司通报燕子来到的那天,齐侯让人用牛羊永三牲祭祀“高谋之神”,祭祀时他亲自前往,因为丧子多年而闷闷不乐的燕姬、身份卑微却生了公子荼而备受宠爱的芮姬等夫人陪同。
  齐侯前几个月的荒唐还是有成果的,宫中两位缤妃有了身孕,他在高谋神前,为怀孕的缤妃举行典礼,给她们戴上弓套,授予她们弓箭,祈求高谋神保佑生男。
  除了早死的嫡长子,还有抱在怀中宠爱不已的小儿子荼外,在齐侯看来,其余儿子都一个样。被俘走一个阳生,再生一个就是了,用齐国的核心利益去交换?他可有些不情愿。
  正当齐侯逗弄爱子的时候,新登卿位的鲍牧却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他是鲍国之子,在四卿里资历最浅,然而年龄最大,足足五十余岁。虽然刚刚成为家主和卿,但因为在大夫位置上做过许多年,所以齐侯也放心将政事交予他辅佐,纵然不如鲍国,却比高张要强。
  望着粉嫩可爱,伸手想要揪他长胡子的公子荼,鲍牧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后才在齐侯耳边轻声说道:“君上,大事不好了!”


第463章 私掠令
  齐侯将小儿子交给夫人们,又让她们自行回寝宫去,本来如沐春风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冰霜。
  “午道又闹盗寇了?”
  济水濮水在西鲁境内,在实行盐策的时候,齐侯便有了这两条水路被赵氏掐断的心理准备,但午道,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阳晋之道一带,寡人不是让薛、阳州、阳桥等邑出兵去沿途巡视了么?卫国那边也有兵卒守卫于庐舍,怎么还会出现全道中断,商贾全部被劫的事!”
  鲍牧苦着脸道:“平阴大夫起初以为是小股盗寇所为,毕竟去岁大疫后逃到山林里铤而走险的顽民不在少数,故只派了个里有司带五十人的小戎去巡视,却一去不返。平阴大夫惊疑,又派了位久经沙场的连长帅了一卒去,正好在路上将盗寇堵了个正着,本以为擒之如石击卵,孰料随着一声呼啸,瞬息之间周围便多了数百盗寇,将整整200邑兵也陷没了。零星逃回的人只说对方的首领用兵如神,来去如风!还有……”
  “还有什么?”
  “那群盗首领自称柳下跖!”
  “柳下跖,不就是大野泽的盗跖么……”
  此人也是齐人熟悉的老朋友了,往年通过濮水济水的齐国商船没少被他劫掠。好容易被赵氏剿灭,齐商们拍手称快,谁料高兴劲还没去过呢,这只水鸭子就抖了抖一身水珠,上岸跑午道称雄去了!
  鲍牧颔首道:“盗跖去岁被赵无恤击溃,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隐匿潜逃别处了,有人则说他投降赵氏,成了赵孟家臣,如今看来,后者才是真的。数月前的雪原之战,配合赵兵侧击我军的,正是此人!在下臣看来,他现在袭击午道不是寻常的劫掠,而是受了赵无恤的指使,是在报复齐国的盐策!”
  齐侯恨得直咬牙:“调兵!小戎、卒不够,那便派遣一个旅,由平阴大夫亲自率领前去肃清沿途,寡人不信盗跖有那么大的能耐!”
  鲍牧咋舌不已,齐国的军制,一旅便是两千人,相当于平阴那边数邑的兵卒之和。大战刚息就调遣这么多军队,只为了一群盗寇,这手笔也过于大了。
  虽说此举有以宰牛之刀杀鸡之嫌,但想来道路应该能很快畅通了罢?
  ……
  然而齐侯和鲍牧低估了柳下跖,他还真有在两千人围剿中全身而退,劫掠事业还不受影响的能耐。
  盗跖在全盛之时便横行周边邦国,以大野泽为中心,北到泰山,南抵淮泗,西至大河,东临鲁城,无不是他的活动范围。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两千兵卒的围剿仿佛家常便饭。
  何况这次骚扰午道是得到赵无恤支持的,齐师一来,不想硬碰硬的盗跖一扭头带人跑回西鲁,在赵氏城头强弩的保护下,对面的齐人就只能干瞪眼。他们若是坚持堵在这里,几天后,午道的另一头便会传出商旅再度被掠的消息来,让齐人顾此即彼。
  这却是盗跖仿照孙武、伍员的战术甄于成熟了,他将手下的千余悍匪分三部,对齐国来个突然袭击而又迅速撤退,轮流侵扰午道,齐援即退,援退再来,反反复复,齐人疲于应付,商贾被劫如故。
  所以,等时间到了三月份,梧桐树开始开花,田鼠变化为鹤鹑一类的小鸟,天空开始出现虹,水中开始生浮萍时,午道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且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
  不单齐国境内的“阳晋之道”,连卫境内的通道也受到波及,路过的十个车队里,起码有八个会被盗跖光顾,一切货物都被席卷一空。所以一些急需前往临淄的商贾宁可走濮水、济水去受那所谓的“反垄断税”剥削,也不肯从午道过了。
  但楚国的黄金、吴国的铜锡、秦地送来的马匹、皮革羽毛等战略资源却过不了关,都被赵无恤照单全收。若碰上西鲁需要的,就按原价购买,不需要的,就请打道回府吧,欢迎下次再来。
  某种意义上,齐国的盐策,以及赵无恤征收“反垄断税”,都算经济制裁的方式之一。你不是不卖盐给我,想让我食不甘味么?那我就跟你卯上了,你的货物也别想从我这轻易过境!
  但,齐国毕竟是资源丰富的大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天生占据优势,对于西鲁这种小经济体来说,彻底断绝交易是行不通的。若是将济水、濮水全部禁断,固然惩罚了齐国,于己却也是自杀的行为,一旦商贾绕道,经济凋敝,无恤开始缺乏的,就不单单是盐了!
  到时候民困盐乏,国用不足,上上下都有怨言,一旦激发新占领区的矛盾,也够无须头疼许久了。
  管夷吾最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提倡“关市讥而不征”,在国内以驿站免费接待等优惠吸引外商,其目的是“天下商贾归齐若流水”。一旦成功,齐国便能获得外国的特产,这些行商停留时在齐国会消费钱帛黄金,走的时候焉能空手而回?齐的鱼盐便作为压舱底的货物倾销出去了。
  无恤的目的也大致相同,他在两条河流上设置关卡,却又不把路堵死,在盗跖肆虐午道的情况下,商贾们就别无选择了。
  于是一时间,除了一部分商人在陶丘停滞观望外,通过济水、濮水的商贾不减反增,尤其是运送粮食、鱼、蔬果的,更是承受不起等待的代价。
  虽然也有抱怨,但这时代商贾的抱怨对于执政者来说微不足道,无恤站在郓城码头上,不由感慨这主意之妙:“就算是管仲本人,也得靠关市讥而不征来吸引人的,子贡这种加了税却招徕更多商贾的法子,还真是独具一格。”
  无恤有时候忍不住想,手下有了盗跖这种打家劫舍的人才,派人阻碍敌国商路,让自己的商路旺盛,也是种敛财的好法子啊!
  近代西欧海洋强国在白骨累累的崛起过程中,无一不是这么干的!荷兰人劫掠西、葡的商船,待自己成为海上马车夫后又被英、法视为肥羊。对于商业力量弱小,资源缺乏的国家来说,这是一种战胜强大敌人的好办法。
  海上如此,陆上亦然!
  “但这道阀门不能乱开,在西鲁,能这么做的只有柳下跖一人,其余未得到授权的盗匪若有效仿者,一一剿灭兼并即可!”
  赵无恤思索片刻后大笔挥就,在一张新近制造出的淡黄色藤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篆字,吹干后郑重地盖上小司寇的印章,以及自己的私印……
  千年光阴,黝黑的墨迹慢慢变模糊,鲜红的朱砂也渐渐淡化……
  这张轻如鸿毛的纸张,终于成了摆在守藏室玻璃柜里供众人嗟叹不已的珍贵文物,其价值重如泰山!
  有人称赞,说这是开启那个大时代的闸门;也有人唾弃,说这是公然认可强盗行径的罪证,是赵无恤一生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时间反转到千年前,它最初被封在竹筒里,由无恤的亲信虞喜贴身携带,快马送往午道。
  数日后,站在一辆惨遭洗劫的齐国大夫辎车上,柳下跖捧着这张薄薄的策命,表情怪异无比。
  在策令中,赵无恤以鲁国小司寇之名,认可因为“浪子回头”而被赦免死罪的柳下跖为协助晋、鲁的“义士”,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通过为司寇服务,洗刷过去犯下的滔天罪孽。
  赵无恤授权给柳下跖,允许他可对齐、卫、郑等交战国的商贾、车队、船队进行追捕、私掠。除了上述权力之外,西鲁还将柳下跖手下的群盗视为“募佣兵”,允许他们保留部分私掠的财物,并有协助赵氏与齐国作战的义务。
  扫了一遍后,渐渐有些兴奋的柳下跖露出了笑意,当着众手下的面念出了它的名字:
  “此乃私掠令!”
  没错,这是一张授权书,一张《私掠许可令》!
  ……
  在赵无恤稳住自家阵脚,开始调遣棋子反击的同时,作为他的对手,齐侯杵臼却有些气急败坏了。
  在连续扑了几个空,劳碌奔波一旬后,平阴大夫终于遣人回来叫苦了。午道的盗患一时间竟然无解,难不成还要让国夏带一军之众去么?如此一来,那边的粮食也撑不住大军消耗啊。
  当年管夷吾把轻重之术运用于诸侯国之间的斗争中,取得了不战而胜的效果,列国之君趋行而朝齐。
  但现如今,管子在齐国的徒子徒孙们玩轻重之术,却遭遇了强烈的反击!
  在众臣噤若寒蝉的时候,却听到“嘭!”的一声巨响,齐侯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
  还不等众人下拜请罪,这动作却引发了杵臼一阵剧烈咳嗽,他的身体又开始发冷起来,雪原之战里赵无恤的那声怒吼仿佛就在耳旁。
  他拔出了佩剑,仿佛想驱散这回音,声音极大,似乎要掩饰自己的恐惧。
  “寡人堂堂三千乘之君,对上西鲁万户小邦的赵氏子,战之不能胜,轻重之术亦不能制之乎?”
  齐侯一脚将前来安抚的梁丘据踢下台阶,他双目仿佛要喷火,这是已经开始赌气了。
  “今日若不能想出反击的法子,众臣不得退朝,亦不得用飨食!”
  齐国卿大夫们面面相觑,苦着脸呆立片刻后,还是足智多谋的陈恒站出来提了个主意。
  他那双充满嫉妒的目光抬了起来:“君上勿恼,上次交战是借重晋国赵卿之力,如今赵卿归国,赵氏子就成了难支的独木,无巢的孤鸟。虽靠了其手下卫贾端木赐的跳梁之才,让此次货殖之争有所反复,但终究无用。因为齐乃山海大国,必胜!西鲁乃乏盐乏人的小邦,必败!臣有一计,能解道路被阻之虞!”


第464章 赵卿归来
  但自从司马穰苴和晏婴陆续死去后,充斥里面的人才却出现了一个凋零的断层,甚至不如在西鲁聚集的济济人才。陈乞驻守大河西境,鲍牧、高张空有年纪见识却一般,年轻的国夏常年在外领兵,其余如犁弥者是武夫,梁丘据者是佞臣,现在唯一称得上足智多谋的,要数陈氏的世子陈恒了。
  陈恒的建议是:“君上,既然三道被阻碍,不如在追缴的同时吗,先开辟从新郑、帝丘至夷仪、高唐的新商路!”
  “大河航运,新商路?”
  齐侯和诸位卿大夫顿时眼前一亮。
  此时的黄河水尚清,被称为大河、河,诗经有言:泛彼柏舟,在彼中河。从河北岸到河南岸,从上古到春秋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顺着大河进行长途运输,也是直到春秋之季船只制作进步后才得以做到的。
  比如一百多年前著名的秦晋泛舟之役,就是秦国通过渭水、大河、汾水运送粟米到晋国旧绛的远程航运,大河之上,载粮重船络绎不绝。
  那是大河中上游的情况,全程的航运还做不到,龙门的瀑布,还有虢地的砥柱之险,都是九死一生的险隘,连大禹都奈何不得。但下游却不一样,这里河面宽阔,水流也缓和了许多,又没有后世泥沙淤塞导致航运衰败的情况出现,所以陈恒这主意是具有很强可行性的!
  齐侯细细一想,的确,夷仪这座晋国人横亘在齐卫之间的壁垒沦陷后,大河水道变得畅通无阻,之前舟船较少航行只是因为济水、濮水更方便。虽说位于齐国南方的物产得先运到郑、卫,再东进齐国,在中原绕了一大个圈子,平白多出了不少运输费用,但能避开盗跖的劫掠和西鲁的重额惩罚性税收,何乐而不为呢?
  杵臼宁可将钱帛扔到大河里喂鳖,也不愿意便宜了那赵氏小子!
  “可!就照子常(陈恒的字)说的去办!立刻调遣舟舸入大河,至郑、卫转运。”
  解决了心里压着的大石头后,齐侯又自信了起来:齐国是拥有人口两三百万的赫赫大国,鲁国和曹国绑到一起都不能相提并论,以经济总量来说,在轻重之术的货殖战争里,齐国是有胜无败的一方才对!
  “午道被阻断不要紧,济水濮水被限制也不要紧,这些物类虽然紧要,却没到性命攸关的地步。齐国乃是山林湖泽遍布的山海之国,即便全境被断,吾等也能坚持数年,但西鲁却不一样!”
  唰的一声,他手里的佩剑入鞘。
  盐,西鲁没有盐,去别处买代价更大!在齐侯料想中,等到府库囤积的盐用完后,曹、鲁的盐价就会飙升,看他们能坚持三个月不能!
  直到这时,齐侯和陈恒尚不知道子贡进献的购盐之计和“瓷引”之法。
  在私掠令发出的同时,赵无恤派往安邑、莒国、淮海三处产盐地寻求贸易,同时散播消息的使者,也各自抵达了目的地……
  ……
  季春三月,阳气正旺,拳曲的粟苗嫩芽都长了出来,直立的芽也都破土而出。
  而在晋国,由中军佐赵孟从东国带回来的巨大震撼才刚刚停歇不久。
  又一次,已经长出了淡淡胡须的魏驹坐在从新田前往安邑的马车上,他正闷闷不乐地思索着什么。
  他的“魏武卒”已经成军一年了,这支从选拔训练到装备全然是在山寨鲁国小司寇“赵武卒”的一旅之众,参与了去年秋冬晋国与秦国的边界冲突,在战斗中作为魏师左翼立下了奇功,斩首数十,杀伤百余,自己的损失却不过两位数。
  事后魏驹得到了父亲的夸奖,赐酒一厄,他一时间被誉为国内除去知瑶外,最出色的年轻一辈。
  不过就在魏驹为自己的首功欣喜时,他便徒然得知,一直被自己视为对手的赵氏亡人赵无恤,居然在东方闹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新闻!
  每一次,都让魏驹震撼不已。
  “什么!他诱敌深入,击溃大野泽盗跖?”
  “什么!他主大夫盟,为西鲁之首?”
  “什么!他横扫濮南,连夺五邑?”
  “什么!他千骑突击,俘获齐公子阳生?”
  当最后一个消息传来后,他顿时无话可说,直接呆呆地瘫坐在坐席上,刚刚建立起的自信如同盐花入水一般消融殆尽。
  “雪原奔袭,夺齐侯龙九大旗,五千齐人束手而降!”
  魏驹喃喃自语道:“赵子泰的功绩,都能与我太祖父魏庄子,曾祖父魏献子相提并论了!”
  从那天起,魏驹便开始变得闷闷不乐,对“魏武卒”的管理和训练也松懈下去了,毕竟再怎么努力,想来都无法超越赵无恤了。
  但身为卿子需要承担的事情太多,个人、宗族、邦国,他不能自暴自弃,所以还是强打精神,留在新田参加了中军佐赵鞅班师回国的饮至礼。
  他想看看,以一卿之力战胜齐国的赵兵究竟是些怎样的人。
  不过魏驹这个愿望也未能偿现,因为赵兵大多都解散回乡了,只有赵鞅在一师精锐护送下归来,而且他刚到新田城外十里,就遇到了隆重的欢迎!
  ……
  那一日,新田万人空室,夹道眺望赵卿,当镶着火红边缘的玄鸟旗帜出现时,万户之人皆侧目。
  旧霸主对挑战者的迎头痛击,晋国在鄢陵之战七十年后少有的大胜仗,献俘仪式上排成队的齐国士大夫,齐侯龙九大旗的真品,还有被强行带回晋国的齐国公子阳生……
  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让新田的国人们欢呼饮宴上几个昼夜了。
  有位据说年近百岁,曾见证过鄢陵之战后晋军带着楚囚归来的老翁老泪纵横。
  “呜呼,不曾想悼公之后,还能再见霸国之威仪!”
  连刚刚抱上儿子的晋侯也沉醉在囚禁齐国公子,晋国重返霸业的辉煌中。
  但这一切的一切,也足以让其余五卿各怀心思。
  范氏和中行氏还在太行以东应付鲜虞白狄没完没了的进攻,以此为借口不回新田,但魏驹猜想,他们恐怕是想要避开赵孟的锋芒吧。
  随着赵氏主导的对齐战争大获全胜,赵鞅在晋国的风头一时无二。
  韩氏还好,他们作为赵氏的死忠,这场战事中也向赵兵提供过辎重、船只,甚至还有已经不再神秘的弩机,对此次胜利与有荣焉。
  魏侈在迎接赵鞅时也满脸带笑,但魏驹也发现,父亲笑得有些勉强。而从这日以后,与赵氏的往来却密切了几分,这是弱者向强者靠拢的本能啊……
  魏驹耻之,却又无可奈何,在他曾祖父魏献子执政那几年,诸卿争相巴结的是谁?
  将此视为莫大耻辱的人不止他一个,此时此刻晋国最尴尬的人,莫过于执政卿知跞了。
  “正卿似次卿,次卿似正卿……”这是近来新田周围流行的一首童谣,年少之人皆会传唱。
  至少在明面上看,在对齐国的战争中,一向秉持上善若水,绝不出头的知氏基本没什么作为。但赵氏却在前方抛头颅洒热血为国赴难,到底谁才是忠于国事的正卿,国人们明着不敢说,但在童谣里却能唱出自己的看法。
  就算被执政听到了,他也只能笑笑而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谁还能和几岁的稚嫩童子过不去啊!
  整个饮至礼中,知跞一直面带微笑,看上去颇有城府和容人之量。
  但谁也不知道,知跞整整一天时间里,一直在心中默念老子的“夫唯不争,故无忧。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才强忍下来的。
  然而赵鞅却不让知氏消停会,他从来就是带着一颗相争之心回来的,尤其是喜欢为儿子争气!
  次日,挟大功之威,赵鞅上书控告范氏、中行氏,将去年因为战争而中断的陶丘刺杀案又翻了出来,还添加了不少新内容。
  去年秋冬的战争里,中行氏丧师失地,而范氏、邯郸的反应差强人意,要放在晋侯还能干预国事那些年,这已经是大罪过了。何况赵鞅还爆出了范氏、邯郸纵敌通敌的大丑闻!
  新田国人皆尽哗然,而远在太行以东的范吉射、中行寅、邯郸午一时间被动不已,他们不敢进新田当面对峙,只是纷纷上书请罪,接了小的过失,却对大的罪名一口否认。
  舆情汹汹,纷纷支持赵鞅,要求惩处二卿一大夫,晋侯对此不知所措。
  至此,去年的诉讼里一直坐山观虎斗的知氏终于坐不住了,一向两不相帮的老狐狸居然亲自出面,替范、中行说了话!
  ……
  “两棠之战,楚师大胜,晋军大败,乃祖武子被俘,晋人渡河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晋军归来后,中行桓子(荀林父)请死,先君景公欲许之。时有士贞子以城濮之战楚子杀子玉一事劝谏,乃止,使复其位。中行桓子感怀先君不杀之恩,三年后便率师攻灭赤狄潞子国,为晋国除一大患,广地数百里,获狄奴万家,晋国由此强盛,二十年后鄢陵一战复霸!”
  晋侯颔首不已。
  知跞继续说道:“以下臣看来,今日之事亦然。齐国虽然小败,但国势尚强,而夷仪也未能夺回。范伯、中行伯、邯郸大夫乃是国之柱石,怎能凭一面之词问罪讨之?削其一分,则是强齐两分,到时候恐怕不止夷仪,齐侯将再登太行矣!以老臣看来,人谁无过?他们犯下的过错如同日月之食,不损于平日的光明,不如暂且不加追究,让彼辈退思补过,平定东阳狄乱,以卫社稷……”
  末了,他还无视了赵鞅那充满怒意的目光,昂首道:“至于陶丘行刺一事,乃至于纵敌通敌之事,实在无法证实。”
  在大胜的兴奋之后,晋侯也冷静下来了,他颇有权衡之意,在赵氏风头正劲的时候,巴不得借助其余诸卿之手打压一下。
  何况鲜虞人来带的威胁也渐渐大国齐人了,他们企图恢复在鼓、肥、柏人的统治,重新建立白狄的大部落同盟。据说鲜虞子在国内自称“公”,还因都邑中人城中有山,取了个“中山”的新国号,是铁定了心要与晋国对抗到底了,这时候动范、中行、邯郸,晋侯也怕东方不稳。
  于是他便想顺水推舟,应允了此事。
  “执政所言有理,此次只能委屈赵卿了……”
  虒祁宫大殿中,说完这一切的知跞想看到赵鞅暴怒的场景,在范鞅执政时,他已经看着莽撞的赵孟多次这样做了,但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这毫无意义。
  老子曾对知跞说过,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
  愤怒,不知进退,不识抬举,这只会让晋侯厌恶忌惮,对政敌却毫发都伤不到。所以他从不当面生气,报复,永远是藏在背后的那只手在暗处发动的。
  遇到这种进无可进,阻力太大的时候,需要适当的退让,退让守柔,为天下雌,方能立於不敢,设於不能!
  他心里露出了丝丝冷笑,但却一下了凝固住了。
  “委屈?若是君上意欲如此,那臣下便咽下这委屈了。”
  出乎知跞的意料,这一次,赵鞅却没有像先前那样一脚踏入圈套,来一场无意义的勃然大怒,扔下一句狠话挥袖而去。
  他瞧了知跞一眼,似乎是强忍着不满说道:“大战未熄,暂且让二卿戴罪立功并无不可,但邯郸乃赵氏小宗,赵氏问罪并无不可吧?此外,日后东国有事,下臣少不得要出兵为君讨之,既然范氏御寇无能,却空占关隘渡口,甚至有阻挠我军渡河的举动,不能问大罪诛首恶,那稍加惩戒可乎?棘津及周边的百户邑,交由赵氏为君上守御,何如!”
  知跞怔住了,晋侯则觉得这是为了让赵鞅让步,必须付出的较小的代价,也应允了……
  迈步踏出虒祁宫时,赵鞅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
  他被赏赐旌旗、车乘、金鼓,得到了夜入虒祁宫不必通报,可以乘车至于殿门的资格,这一点上,足以和正卿知跞比肩了。
  这些虚的暂且不论,他还拿回了晋侯再度承认的,对邯郸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宗法权!
  哪怕他杀了邯郸午,在礼法上也无人能说半个错字!
  他还为赵氏拿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大河渡口,温地与西鲁之间脆弱的联系,又多了几份保障。
  这一切,还是阳虎给他出的主意:“主君先造声势,借大胜之威重开诉讼,状告范、中行二卿。然此时鲜虞正强,想要立刻声讨范、中行,晋侯与知伯定然不允,主君则可以借机索要补偿!”
  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就是这么简单,化身乌有先生的阳虎,算是看清楚了。
  赵鞅望着春日的艳阳,想起了赵无恤对阳虎的评价:“以善事明主,则兴主之强,可至于霸也!”
  但,对他来说,这种方式还是太过憋屈了!
  赵鞅加快了脚步,他现在只想将敢于背叛宗族的邯郸午绑来问罪,狠狠打上几十鞭子泄愤!
  ……
  而从父亲口中得知了那天知氏和赵氏的公然分歧后,魏驹也敏感地意识到。
  在晋国之内,诸卿各自站队的时候,到了!


第465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阳光普照后,从虞舜时代起就流传在安邑一带的歌谣再次传遍盐池里外。解池内芦苇湿地环绕,水禽候鸟族聚,且有银泊万顷,浩淼广阔。进入季春三月后,晋南多刮东南风,风速为四季之冠,使得解池的盐水加速蒸发,凝结成盐,盐花的形状晶莹透明,形状万千。最后板结为盐堆,一座接着一座,远看似皑皑雪山。
  在这片雪白的世界里辛勤劳动的,是隶属于晋卿魏氏的盐工们,他们常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蚁。
  他们在烈日下的盐场上十人或五人一组,气力大者先用铜制的斧镐在巨大而坚硬的盐山上刨出一道裂缝,然后其他几人双手各持一根木棒插进缝中,合力把一块盐板从整体上撬下来。再敲成碎块,碾成盐末,倒入他们妻女织得极为细密的葛麻布袋里。
  之后会有盐吏赶来辎车装载盐袋,通过涂道运往安邑、新田、平阳,乃至于太行以东的邯郸、朝歌、温等地。亦或是从孟津渡河,送达成周,作为晋国不多的贡品之一。
  当然,这所谓的“贡品”也是要收钱的,魏氏可是出了名的做生意绝不吃亏,盐池不需要像海盐一样伐木煮之,使足力气挖就是,年成好的时候产盐六万钟,差的时候也有四五万,勉强能满足晋地的需要。
  脚下的环境残酷,头顶的太阳暴烈,盐工们的寿命通常不长,但魏氏不允许从事这一利润百倍行当的人迁业,只能一代接一代地做下去。但近一年来,魏氏的世子却给了他们机会,他开始在盐工中选拔能吃苦耐劳,身体健壮的男子入伍从军,训练“魏武卒”。
  盐工们能吃苦,会合作,极其适合成为兵卒,一时间魏氏内不乏吹捧之声。但刚从新田见识了赵鞅战胜之威,归来帮父亲打理安邑事务的魏驹却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凭借他们与赵无恤一较高下。
  赵武卒已经证明了自己,可他的魏武卒,却仅仅有微不足道的小胜。
  “毕竟我只是刻意效仿,附其尾骥而已。”他一时间有些灰心丧气,直到负责交聘、货殖的堂弟令狐博前来通报,说是赵氏有使者到安邑来了。
  ……
  魏驹不亲自出面,而是让令狐博接见了赵氏的使者,又唤他来商量。
  “赵氏意欲何为?”
  令狐博眼中闪着光:“世子,赵氏是想从魏氏处购盐,数量还不小,每年足足需要四千钟!”
  “这么多?”魏驹一时间有些惊讶,这相当于盐池每年十五分之一的产量了。
  晋阳一带有不少卤地,可以鬻碱为土盐,岁产近万钟,虽然质量和口感不佳,但赵氏往年通常靠这些土盐自产自用,只有新田下宫、温几处需要池盐。
  今年是怎么了?赵氏怎么对盐的需求突然提高了如此之多。
  “肯定是因为西鲁缺盐,赵子泰向中军佐求救,赵氏自产的盐业只是勉强够用,所以便将主意打到了解池上!”令狐博平日接触国外和货殖事务较多,对二月份开始的齐国禁盐策知之甚详,一下子便料定这些盐的流向必然是鲁国一带。
  “我父的意思是什么?”
  “如今赵氏方强,下军将不好推脱,便以货殖之事交由世子来处理为由,将彼辈打发到此了。”
  听闻父亲将这重要的贸易交给自己处理,魏驹感动之余,也羞愧难当。如今知赵两强对立,太行以东战火未熄,正是自己为宗族谋求壮大的时候,怎能因为成就不如赵无恤而自暴自弃呢?
  就在这时,善射的武夫吕行进言道:“既然家主让世子自行抉择,那不如拒绝赵氏的请求,让赵无恤乏盐,叫他手下的赵武卒全身无力,连箭都射不准,何如!”
  “不可不可。”令狐博连忙挥手制止了吕行的话。
  “阿行糊涂,如今赵氏挟大胜之威,其势方强,怎能断然拒绝,使得赵氏怨恨于我?”
  吕行气哼哼地别过头去,而令狐博则眼睛发亮地建议道:“不如这样,赵氏攻略齐卫,掠回了不少俘虏和钱帛,这可是让彼辈出血的好机会啊。池盐贱卖只需三百空首布一钟,如今赵氏急求,不如贵卖至两千空首布一钟,四千钟盐,可以收到数百万空首布币了!”(晋国货币为小型尖足空首布,重量和购买力大概是大型齐刀的一半)
  魏驹起身在室内踱步,思索了片刻后却否定了这个可以轻易赚取大量钱帛的机会。
  “不,这样也不行。”
  他教训令狐博道:“既然你知道赵氏强势,奈何为了一点财货而提高盐价刁难他们?吾等是卿族,不是商贾,追求的不全是利润。天下产盐的地方又不止齐国和安邑,此处求不到,以赵无恤的性情,自然会往别处想办法,到那时候,怨恨照样会结下。这是个雪中送热炭的机会,就按照原价,以五百钱一钟售卖,但只能卖三千钟。”
  他魏驹可不傻,才不会当那张罗泛舟之役却没得到回报的秦穆公,人情他要收着,却也要给赵无恤添点麻烦。
  “盐池中的盐除去魏氏囤积的几万钟外,只够供应晋国六卿大夫,还有周室几处食用,此增彼减,若增加售卖给赵氏的,其余几处自然就少了。世子,是动用囤积的盐,还是……”
  魏驹摸着短须思索片刻后有了主意:“动用两千钟,再削减卖给范氏的一千钟盐……”
  父亲的心思,魏驹在回来前已经弄清楚了,魏氏未来将重点是稳定知、魏关系,同时向赵氏示好,但又不好由魏侈出面,所以就交由儿子魏驹来处理了。
  范氏是魏氏仇敌,因为旧仇不卖盐给他们也实属寻常。
  这态度也是在向知氏暗示一点:魏氏与范氏之间已经有整整四代人的仇怨了,两家矛盾不可调和,你只能选择一家为盟友!
  强大者可以逼迫弱小者站队,但六卿中发迹最晚的魏氏,也可以利用手里的盐池来强迫强卿做出选择!
  在魏驹下定决心后,与赵氏的货殖贸易很快就谈妥了,魏氏今后一年内,每月会供应三百钟池盐,从砥柱以东直航到已经换上了赵氏玄鸟旗的棘津,再运到陶丘,沿着济水抵达郓城。
  三月中是出航的好时候,按照惯例,魏驹命令主管船只的舟吏将一条条船翻个底朝上,检查有无漏洞,他则向宗庙进献鳃鱼,以祈求麦子颗粒饱满,也祈求航行顺利。随后让令狐博乘舟东行,押送第一批盐船到西鲁走一趟,顺便窥探下赵无恤的事业做得怎样了。
  令狐博自信满满地接过了这项任务,可等到登船离岸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长途航行……
  ……
  一日后,昨天吐得七荤八素的令狐博虚弱地拉住栏杆,朝飞驰的陆地远眺。
  他乘坐的是艘大型木板船,为了增加载重量,人们以两舟相并,上铺以木板,称之为“舫舟”,适合内河的航行。一袋又一袋的盐压在舱底,还塞满了防潮的稻草,它们会在西鲁换得钱帛,还有赵氏的友谊。
  但令狐博也发现,大河之中向东航行的船只还不少,也是载得满满当当的,他的脸顿时又绿了几分。
  因为它们也是运盐的船舶,且其中不少还属于魏氏士大夫!
  安邑盐池的幅员较广,是由几个大小不等的盐池组成的,实际包含三个部分:最大的是东池,方圆约120里;其次是西池,也称女盐泽、小盐池,是个十多里的咸水滩,因为水中含芒硝量大,其盐苦涩,并不常开采。
  这两个大池由魏氏直接控制,但其余也有“六小池”,其实就是一个个产盐的水洼,散步于安邑附近,最大不过五百亩。六小池每年共产盐三四千钟,被魏氏分予手下的小宗和大夫们自产自用。
  当然,大夫们私下常贩盐给秦国、大荔,魏氏也没当回事,听之任之。
  然而今年,这些大夫们却和郑国那些贪婪的商贾勾连在一起,一次性运了数百钟盐沿着大河东行,在河中碰到后令狐博才知晓,他们也是去西鲁的!
  令狐博愕然:“难不成赵无恤是向天下所有产盐的卿大夫都求助了?”
  这颇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啊。
  他让人拦截其中一艘一问才知道,赵氏在派出使者回晋国的同时,也在沿途涂道上散播这样的消息:无论是晋国成瓷,还是西鲁甄瓷,从今以后不再接受金、帛等物的购买。盐,只有能食用的盐才能换得瓷器,有意者请自行组织商队到新田、陶丘和西鲁货殖,无论舟船辎车,一概不收取关税!
  知道真相的令狐博愣了良久,却不得不承认,这种购盐的法子真是奇思妙想。
  如果说通过赵鞅与魏氏接洽是正道,那这种引诱列国大夫和商贾运盐自行去西鲁,则是奇道了。
  他敢肯定,这绝对是驰名中原的卫国商贾端木赐想出来的!
  当年齐桓公时,管子也行过盐策,规定外来的商贾必须以黄金购买盐,其余钱帛货贝一律不收。为了买到齐国的盐,无盐各国倾其黄金。
  最终,齐尽笼各国之黄金,黄金皆归于齐,各国的黄金价格因此而上涨,金价贵而万物贱。于是,管子又抛出黄金,购买价格低贱的各种所需物资,齐国又得到大量好处。这种交易,使齐桓公在较短的时间内,以惊人速度积累了巨额财富,齐国得以称霸。
  现如今端木赐的策略,只是将当年的盐换成了瓷,当年的黄金换成了盐……
  其实对于常年货殖列国的子贡来说,能有这种见识不足为奇,在许多缺盐的地方,盐几乎就是交易的货币,盐可以用来换粟米、农具、牛马等紧俏物资。连令狐博也知道,来自安邑盐池、齐国海滨的盐商在不断的盐物中赚取贸易差额,快速积累财富。
  现如今,列国视瓷为宝,士大夫竞相购买攀比,以盐换瓷,则盐商将赴西鲁若流水归大海,赵无恤怎么还可能缺盐!?
  所以魏氏即便运盐去西鲁,也混不到雪中送炭的人情,顶多是锦上添花。
  令狐博想借此机会让赵氏欠下人情债的心思顿时就凉了下去,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只再度摇晃不停,他胃中一阵翻腾,趴在栏杆上迎风吐了个痛快……
  一边吐,他还一面想着:“端木赐真是货殖的奇才啊,真不知道赵无恤是怎么在市肆里找到此人的,若能为世子所用,那该多好!”
  ……
  至此,远在安邑盐池边的魏驹也知道了此事,在派人去约束那些大夫的同时,也在感慨子贡之才。
  他想起了一个在当地流传许久的故事。
  骥,是千里马,它埋没于安邑的马厩中不为人所知,等到老了,就拉着装盐的辎车从盐池攀爬太行山。它的蹄子僵直了,膝盖折断了,尾巴被尿液浸湿,皮肤也开始溃烂,口水滴滴答答洒到了地上,汗水满身流淌。被鞭打着爬到羊肠坂的中间,骥再也上不去了,卧地喘息不已。
  秦穆公的伯乐刚好路过,他远远看到了骥,惊为天人。
  “这是千里马啊!”
  伯乐从车上跳下来,抱住骥痛哭,并脱下自己的麻布衣服给它披上。骥于是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又昂起头高声嘶叫,那声音直上云天,响亮得就好像金石发出来的一样,它真的是千里马!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知道伯乐是自己的知己啊!
  马为知己者鸣!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子泰识千里马,举端木赐于市肆,举张孟谈于泮宫,故英才能为之所用,开创了我难以企及的事业。我有伯乐之志,不知我的千里马又在何处?”
  次日,魏驹便向父亲魏侈上书,请求效仿赵鞅养士,在安邑也造一座“招贤馆”,招揽天下士人、游侠为食客!
  他也不避人言,没错,这就是赤裸裸地在效仿赵氏父子。
  魏驹入“战国四君子”之第三席,由此而始!
  ……
  PS:之前有些错误,在这里综合设定下。
  齐国盐产量:“十月始正,至于正月,成盐三万六千钟”,三个月三万六,一年大概十五万钟
  《管子·海王》里说每月一成年男子食盐五升,女子三升,小孩两升(实际上肯定到不了这数,咱以一年四十升为平均标准算了)
  100升=1釜,10釜=1钟
  百万人口的国家至少要四万钟
  西鲁将近二十万人口,需要八千钟
  一千多万人口的中原每年要吃四十万钟,齐盐占了天下近半,其余则是安邑盐池、井盐、各地土盐和吴、莒、燕海盐的总和,也就是说,单单在中原,至少还有将近十万钟盐的缺口,这玩意是供不应求的
  另外几百万枚铜币也不是无法想象,想想海昏侯墓里的两百万枚五铢就行了……


第466章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顺流而下,轻舟飞快,令狐博一觉醒来,太行、王屋便看不到影子了,再昏睡半宿,孟津已过,棘津在望。
  先前令狐博适应不了摇摇晃晃的行船,路过孟津时趴在桅栏边朝狂风中吐个不休,还差点落河,总算是死命抓住一根缆绳,三名船工才把他安然救回船舱。而现在,他的气色倒是好多了,虽然比起他自安邑启程时,整个人瘦了一小圈,但差不多恢复了原有的神采。
  今日天气晴朗,舫舟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桨叶整齐划一地起起落落,船工们唱起了几百年来在大河上流传的歌谣。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若是赵无恤在侧,一定会说这诗颇有后世两岸猿声啼不断,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想象力,在船工奋力划行下横渡大河,宋国不远了!
  这当然是夸张,但当河面变得越来越宽时,令狐博被告知:棘津快到了。
  棘津位于州县以东,牧野之南,是晋国通往郑、卫、齐、宋、鲁诸侯的交通要道。这里原本由范氏控制,现在作为战火完全熄灭前暂不严惩范氏的补偿,这个渡口被晋侯做主许给了立下大功的赵鞅。
  在晋侯和赵氏的压力下,范氏不得不做出让步,但据说范吉射已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因为这还是两年多前范氏世子溺水而亡的地方,每年冬月范氏都会在此祭祀亡子,现如今却被仇人赵氏夺走……
  “棘津到了!”
  刚过正午,一座小邑出现在眼前。在棘津登岸补充水、食的时候,令狐博还上去转了转。
  在换了主人后,一切都开始重新建设,赵鞅似乎是打算将此地打造成扼住大河咽喉的壁垒,一大批兵卒和工匠、劳役来到这里修建城邑。但因为刚刚起步,它狭小得跟令狐博在安邑外的庄园差不多,简陋的夯土墙垣环绕着高大的烽燧,再往外,似乎还打算修筑一道石头墙。
  两岸的里聚边,渔船正在晒捕获的鱼儿,还有庶民划着单体舟想向经过的商船推销用盐腌制的鱼干,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腥咸味道。
  闻着这股味儿,令狐博又开始思索赵无恤的购盐之策了,这次货殖之争,西鲁不再缺盐,却扼死了午道,济水,濮水三条齐人赖以贸易的生命线,齐国恐怕是要输了?
  但他也听说,齐国前些日子开通了从郑、卫直航高唐的大河航线,商贾航行络绎不绝,如此看来,胜负尚未可知啊!
  想到自己可以去西鲁见证这场没有刀剑甲兵,只有盐瓷车船的大战,令狐博顿时打起了精神。
  回到码头时,十余个码头边停泊着新到的船只,共计十余艘,而魏氏运盐的货船则被勒令挪到了边上。
  “是什么人,居然能叫魏氏商船让位!”
  令狐博有些恼怒,但过去一看,却一下子愣住了。
  新来的几艘船中,前几艘不过是常见的舫船,但接下来却不一般:最大的一艘船长九丈,船身修长,被涂成了棕色,其首尾高翘,上置有甲板。甲板下面的船舱内有让桨手划桨的桨位,甲板上有服色各异,手持弓箭,短戟,绳钩的众人。(见水陆攻战图)
  尤其醒目的是,船首上悬挂一面黑色旗帜,中央绣了一个白色骷髅头,还有两根骸骨在其下交叉,颇为奇特……
  令狐博凛然,周围的商贾也在悄悄议论:“这并非载客载货的,而是战船啊!”
  按照规格,船长九丈六尺,属于“中翼”级别,能容六十人。中翼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容纳击楫行船的划手;上层是船内进行战斗的兵卒。它船型瘦长,桨手多,依靠桨的力量前进,速度很快。
  这艘“中翼”级别的战船是船队的核心,旁边还有数艘似乎是渔船改造的单层轻舟、扁舟护卫,同样不载货物,上面站着手持弓箭的人。
  武装化的船队,在湖泽遍布的楚吴南方,乃至于大野泽附近十分常见。但在大河之上,除了齐船偶尔过来,很少见到……因为对于秦、晋等北方大国来说,水战,是件十分新鲜的事情。
  更何况,那中翼上的人打量商船的眼光,简直就是猛虎视羊,随时会扑上来撕咬一番的模样。
  他们不似商贾,更非寻常兵卒,而像打家劫舍的盗匪……真不知道盘查极其严密的赵兵为何会放他们上岸,还占据了最好的停泊位置。
  令狐博咽了咽口水,正想和旁边噤若寒蝉的商贾们询问这些人的身份,却见那艘中翼上钻出一身量极高,模样俊美,眼神彪悍的猛士来。他对军吏装扮似乎不太习惯,理了理衣襟,看着在太阳下闪烁着淡绿色光芒的大河,这才慨然说道: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大野泽的蛟龙到了大河之上,依然还是水里的霸主!”
  ……
  时间进入三月末,雨水再度稀稀疏疏地落下,齐国因为被赵无恤横绝济水、濮水,又阻断了午道,不得已开通的大河航道已经通行了整整一个月。
  他们成功突破了封锁!
  齐国因为靠海,航运发达,在少海(渤海)沿岸的船只不少,进入大河后在老船工的带领下很快就熟悉了水文情况。大河宽广,又没有暗礁,所以最初时通航顺利。
  从郑国、卫国出发的船舶顺流而下,直达夷仪,再到高唐登岸,就可以顺着涂道抵达临淄。一时间这条新开辟的航道上商贾络绎不绝,硬着头皮走济水濮水和午道的人变少了许多。
  当然,陈氏也从这条新航道上赚取了不少税收,同时也加大了齐侯对他们的倚重程度,提出这条建议的陈氏世子陈恒一时间在国内名声大震。他不仅被齐侯赏赐,还被齐国的卿大夫们吹捧为能与晋国赵卿之子,鲁国小司寇赵无恤相提并论的年轻一辈翘楚。
  “鲁国盐路已绝,不仅鲁城市肆上盐价大涨,而且一些地方还闹了盐荒,赵无恤府库中的存盐想必即将耗尽,我看他是撑不了多久了。”
  “齐商已经在陶丘向曹伯施压,向大司城纳贿,想必不久之后,曹国便会弃暗投明,断绝与赵氏,与晋国的关系,归顺齐国。只要如此,海盐便可以再运到陶丘去货殖了,当然,价钱须得增加许多。”
  齐国的卿大夫们将前景想得很美好,以为自己必胜。毕竟从管子时代起,除了晋国人太过强势的那几年,齐人的盐策大棒少有不管用的时候,一打一个准,小邦最后都得乖乖服软。
  然而到了三月末,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却从外面传来。
  二月底,赵无恤的商贾端木赐宣布,以后赵氏特产的瓷器只能以盐来交换,其余谷物、钱帛,乃至于金玉一律不收!
  此言一出,整个中原向往精美瓷器的贵族们都受到了震颤,无盐的士大夫们骂声一片,然而领地内产盐的诸侯和卿大夫们却欣喜若狂。都不用西鲁派遣商队,自己就组织人手运盐入曹、鲁,毕竟端木商人已经说了,盐船盐车,一律免税!
  如果说零星前往西鲁的盐商带来的盐只是少数,仅能算杯水车薪。那来自晋国魏氏,吴国淮海的几百钟盐可算是解了西鲁的燃眉之急!这两方与赵氏关系亲密,若是有利益可挣,帮衬一把也无可厚非,虽然质量数量差了齐国海盐许多,但却足以胜过土盐,稳定了陶丘和西鲁的盐价!
  唯一让齐国人感到安慰的是,虽然赵无恤也向莒国求盐,但莒子却拒绝了他!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莒君狂是齐国人扶持复位的。
  鲁昭公十四年(前528年)秋八月,莒著丘公卒,莒子狂居然面露喜色,不表现出悲伤。于是敏感的莒国人不高兴了,便在公族中野心者的煽动下将莒子狂驱逐,他逃到了齐国,得到齐侯的庇护。
  到了鲁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年),新登位的莒子庚舆暴虐,他喜欢铸剑,每铸成一剑还拿喜欢人来试剑锋利与否,一月里杀了几十人。国人这下觉得还是德行有亏却不动辄杀人的旧国君好,于是齐国便乘机支持莒子狂回国复位,庚舆下台后逃到了鲁国,莒国从此变为齐的与国。
  所以说,虽然有吴国北进的影响,但现在的莒国大致是亲齐的,同时因为庚舆在鲁,加上历史上的原因,莒国又是仇鲁的……
  于是感恩齐侯的莒子一口回绝了赵无恤的请求,拒绝将琅琊等地的海盐卖予西鲁!
  齐侯本来因为赵无恤轻而易举就解决了盐荒问题气得不行,听到莒国的忠诚后不由老怀大慰。他之前扶持鲁昭公宣告失败,但之后扶持卫侯,扶持莒子狂都取得了成功,两国现在都是齐国忠诚的盟友,并没有因为雪原大败而改换阵营。
  毕竟晋国内部多事,能战胜于疆场,却无法及时撷取胜利的果实,反倒让齐人在夷仪站稳脚跟,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现在的大河运输,便是明证!
  然而齐侯却没能高兴太久,一是因为齐人渐渐发现,莒子狂对赵无恤义正言辞的拒绝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莒国大夫独立性较强,以往带着封邑投鲁者不在少数,现如今他们眼馋赵氏的瓷器,看着其他盐商以盐换瓷,自己却因为国君的一句话失去这种机会,故十分不忿。在利益驱动下,他们也悄悄派人与西鲁交易,三月运去的盐起码有一两百钟,而莒子狂竟不能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仅满足于在齐国人面前做足姿态,宫室里摆放的甄瓷却与日俱增……
  坏消息还不止一个,三月接近尾声时,连大河的航运也出事了!
  侥幸逃生的齐商是这样在陈氏面前描述的:“彼辈乘坐中翼黑船,悬骷髅旗,自棘津以下横断大河,齐船但有过者,无不被劫掠!商贾谈之色变,称之为河盗!”


第467章 中流击楫
  在这里,柳下跖见到了之后几个月要交付生死的乘舟。
  这是艘能容纳六十人的中翼,名为“有苏”,原本是温县大夫赵罗游玩大河用的乘舟。赵无恤费了不少口舌,愿意分摊一些利益,还答应今年内送他一艘新船,赵罗这才扭扭捏捏地将自己的“船队”尽数送来。
  虽然号称船队,其实不过是这艘中翼,外加两艘能容三十人的小翼,以及围绕在侧的几艘走舸和扁舟罢了,十余乘舟,连河面的三分之一都铺不满。
  就比如说这艘中翼,比起柳下跖在大野泽时的乘舟差远了,它崭新无比,散发着生漆和树脂的味道,有两层船体,外表装饰华丽,但在盗跖看来却无用至极,和名字一样娘里娘气,白给敌人当射箭和引燃的活靶子。
  而且它不知是谁设计的,船体不够修长,不适合作战,根本是个行动困难的大澡盆,若是碰上风雨,他可不想待在这艘船上。不过话说回来,大河中上游极少出现水战,战船数量非但和齐国滨海、楚吴两国的大江下游没法比,连大野泽都不及,所以柳下跖能有得用就不错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赵无恤让他将午道事务交付虞喜,自己则赶来大河时就说过,能提供的船只和人手不多,能将航道阻断到何种程度,全靠盗跖自己。
  温地送船来的舟吏一脸不可置信:“大河从棘津到高唐,足足有六七百里之遥,河面也足足宽十里到三十里,只靠船只十余,两百船工和兵卒,连棘津都扼守不住,就能横绝大河,堵住这条航道?”
  盗跖的手下们也有所怀疑,他们熟悉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泽,而不是这长长的河流,其中的水文、深浅、风速、顺流逆流航速,都得假于当地渔民才能知晓。
  柳下跖沉默了片刻说道:“的确,没有大翼,没有冒突,甚至连艨艟都没有,换了别人或许会为难的,但吾等却能办到。当年我靠着一艘走舸就称雄了大野泽,往西面也到过大河,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大野泽的蛟龙入了河,也是水里的霸主,何惧之有!?”
  一番言语激励得湖河上提着脑袋劫掠的汉子们嗷嗷直叫,柳下跖只花了一个下午,就分配好了各船只的人员,将赵无恤亲自画出的黑色骷髅旗悬于中翼“有苏”上,作为旗舰。虽然柳下跖搞不懂这骇人旗帜的含义,不过却觉得挺符合自己要做的事情。
  抢掠,给胆敢反抗者带去死亡和毁灭!
  接着,他还制定了接下来几天的计划:“吾等要阻断的是檀渊到夷仪这一带的水路,明日试航一次,乃公许久没来大河,水文都生疏了。”
  大概是北方各国在大河上的武装实在太过稀少,第一次试航无惊无险。他们通过檀渊时,遇见五六艘打着齐国旗号的小舫船,商贾们倒是机灵,一见悬挂骷髅旗的战船便分头逃窜,最后还是被习惯了水面打劫的群盗一个个抓获,商贾和货物一起装进船舱,舫船则加入了船队,成了战利品。
  “一小匕胜利,大战前的开胃酒水,有助于我们放开肚皮,打扫飨食。”尝着那几艘齐船上运送的酒酿,盗跖对初战还算满意。
  于是从三月中旬起,大野泽群盗便开始了自己的河盗生涯,也成了大河上齐国商贾谈之色变的话题。
  凡是通往齐国的商船,一律会遭到截留,若是愿意调转船头还好,若是不愿,立刻就是一阵弓箭射来,穿着五花八门的河盗嗷嗷叫着跳将过来,将货物全部接收,再返回棘津卸下。
  起初齐人以为这只是零星的小盗寇,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一次追逐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天,第四次巡游大河时,柳下跖再度找到了新猎物,那是个大家伙,一艘吃水很深的舫舟,这是属于陈氏的商船!正顺流而下,打算到高唐去。
  如捕猎的狼群一般,本来排成一列的船队散开,变成了雁行的队形,开始加速包抄过去。
  在大河上讨生活的商贾都是机灵鬼,到这时候,货船的船主大概意识到身后这些紧咬他不放的战船极具危险性。他立刻向东改变了航向,冲向夷仪,也许希望躲进齐人控制的码头,或沿着河东岸逃离追捕。
  不过他的商船载满了货物,并且柳下跖有东风助阵。“有苏”和一艘小翼抄近路切断猎物的航线,同时迅速的走舸和敏捷的轻舟在她身后包抄。这会已经是日落时分,十余艘船只在中流击水竞逐,蜈蚣脚似的船桨起起落落,搅碎黄铜色的水面。
  猎手和猎物间渐渐近了,即使只有十余步的距离,即使柳下跖浑厚的劝降声已经极为清晰,那个船主也没有减速,还零星射出箭矢。
  这让柳下跖好奇无比,究竟上面有什么货物,竟让船主将它们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高大的中翼只是一次二十箭的齐射,便让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哑了火。这时柳下跖指挥两艘小翼向猎物靠拢,将它夹在中间,群盗们咬着短剑登舷作战,结束了这场追逐。
  返程时,舫船已经被群盗据为己有,柳下跖的一个亲信拐进下层的货仓一看,再出来时捧着熔铸成长方形块状的青铜,激动不已。
  “是金!足足两多鼓的金!”
  两鼓有余的青铜,那便是1000斤!足以铸造五个中型鼎,武装千人的兵卒,这大概是从楚吴购买后转运到郑国,再从郑国顺流而下的,以往河上大抵安全,除了官方授权的柳下跖,还真没几个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劫掠的河盗。
  柳下跖摸着沉甸甸的青铜,露出了微笑,这一趟苦追的功夫没白费。赵无恤在《私掠令》上说过,所获之物,三成交给棘津的赵氏津吏,三成送归西鲁,一成归提供船只的温县,至于剩下三成,则是柳下跖的财产,如何处理不加过问。
  “将这些美金分割后想办法运回郓城去,今后西鲁无铜,西鲁无盐,就从齐人这里拿好了!”
  他还振振有词:“按照周礼,在此阳气发散的月份,不可收纳财货。天子要施德行惠,命令主管官吏打开粮仓,无偿地分给贫困无依靠的人,救济缺钱少吃的人;打开府库,拿出其中所藏的布帛,周济天下。此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齐国富称海内,西鲁却贫穷了百年之久,吾等损齐人之财而补西鲁之困,正合天意!”
  盗跖能言善辩,充满暴力和罪恶的劫掠居然被他说出了这么一番道理。
  总之,国内铜锡也极少的齐国和陈氏这次损失惨重了。
  夷仪城头的齐国守卒见证了这一切,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小翼甚至打算过去支援,但看着悬骷髅旗的河盗们娴熟的水上战法,还是放弃了。
  一封帛书被火速送往高唐,送往临淄,通报此事。到了三月末时,在大河上连续发生的劫掠事件传遍了大河两岸,震惊了齐国,在午道、济水、濮水依然被横绝的情况下,连大河航道也岌岌可危。
  自诩为北方水上霸主的齐国,顿时感觉脸面上火辣辣的疼,也意识到这大概又是赵氏的手笔。
  在齐侯的愤怒下,对那一千斤青铜心疼不已的齐卿陈乞下令征召陈氏沿河各大夫、士的船舶。最终组成了有大翼一艘,中翼三艘,小翼五艘,其余艨艟、冒突、走舸、轻舟二十余艘的中型舰队。四月初,它们乘着西南风起,划着船桨,从高唐逆流而上,准备将那面可恶的黑骷髅旗扫清,还大河航运一个朗朗乾坤!
  ……
  因为消息的滞后,当柳下跖在大河之上搅风搅雨时,赵无恤对那边却所知不多,只能相信那大盗的能耐,还有温县提供的船能结实点。
  随着魏氏、吴国淮上、莒国诸大夫,乃至于中原一些消息灵通的商贾将盐送到,陶丘和西鲁的乏盐得到了缓解。
  令狐博受魏驹唆使前来西鲁拜访无恤,同时也存了窥探之心,赵无恤却没工夫接待他,他很忙,都快忙得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捉发了。
  春耕早已结束,立夏之前,各地将进入青黄不接的时节,头年的粮食已经吃完,夏天的粮食还没有收获。
  按照惯例,大夫要施德行惠,命令仓吏打开粮仓,无偿地分给贫困无依靠的人,救济缺钱少吃的人。因为去岁又是半年鏖战,又是赵氏大军进驻,又是大野泽逃人成了编户齐民,所以今年西鲁的粮食颇有些紧张,只能靠子贡在陶丘购粮补充。
  忙完这些后,桃丘那边的铁官又来通报,说铁工坊产量在慢慢变高,但仍未达到赵无恤希望的程度,铁质农具的冶铸也要提上日程,为立夏收割冬麦做准备。瓷器要抓紧烧制,纸上要推陈出新,力求让西鲁多一样能卖出利润的拳头产品。
  所以赵无恤也不想和令狐博多啰嗦,便让擅长接人待物的公西赤全程陪同,陪着他到处乱逛,但关键的瓷窑、造纸坊、铁工坊、兵营等地是休想进去的。
  至于他自己,则打算腾出时间来处理已经拖了许久的两件事,一是医扁鹊私自指派大弟子子阳入齐被拘留一案,二是在西鲁开设蒙学一事!


第468章 受挫的灵鹊
  从三月末到四月初,西鲁农忙告一段落,但却又面临雨季的到来,于是赵小司寇宣布:“时雨将降,下水上腾。监察令巡视城邑,劝农令视察乡野,各地邑宰组织劳役整修堤防,疏通沟渠,开通道路,不得有误!”
  劳役们被征发起来,热火朝天的修缮工作惊动了正处交配季节的斑鸡,它们从路边振翅高飞,然后落在郓城外的桑林之间。
  去年六七月秋水时至,无恤让人在桑林下引入大野泽水,挖成池塘,捕渔中过小的鱼苗被投入塘中,今年小鱼儿们渐渐身量见长,到秋后便能捕捞食用了。而池塘底夹杂着鱼粪的肥泥则被捞起作为桑树的肥料,故而枝繁叶茂。人们准备着蚕箔、蚕箔架、圆的或方的采桑筐,一起到东郊采桑养蚕。
  从宗周到春秋战国,鲁国一直是丝帛的重要产地,过去几年盗寇横行,战乱纷飞,所以西鲁的鲁缟产量大为下降。等到赵无恤为政后,便再次重视起桑麻之事来,运往陶丘的货物中可少不了细腻柔滑的鲁缟。
  白色的蚕虫蠕动着吞噬碧绿桑叶,然后吐丝成茧,蚕茧被分给邑中的妇女让她们缀丝,然后称量每人缥丝的轻重,以考查各人成绩,表现佳者有赏赐。为了鼓励桑蚕之事,据说小司寇居室内的妾室都在带头抽丝剥茧,织造鲁缟,有此表率在前,所以谁都不敢偷懒怠慢。
  这一日,一群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养蚕女再度顶着装满蚕丝的箩筐入城,官方组织的织造坊一般会从个体的养蚕户手中收购蚕丝,再统一纺织。
  却见见涂道之上,从北往南开来了一辆牛车。车上插着红鸟展翅的旗帜,车后坐着位素衣白袍的慈祥老者:他老而不衰,面色红润,须发都黑油油的,扎着扁髻,用碧绿玉簪固定,乍一看竟像个年轻人,只是左手的鸠杖暴露了年纪,右手旁则是从不离身的药匣子。
  “医者,是灵鹊的医者!”瞧见那旗帜,那白袍,这行头整个西鲁人尽皆知,带头的老妇连忙挥手让众女避让到路边的田埂上。
  其中一个小女子不小心,大概是绊到了一块石头,顿时惊叫一声摔倒在稻田里。她顾不上自己,拼死护住了筐里的蚕丝,却没注意把绿色的秧苗压倒了一大片!
  她的同伴顿时大惊,急弯下腰,将那女子拉上来,见蚕丝未湿松了口气,随即望着一片狼藉的稻田不知所措。
  赵小司寇重农,在秧苗成长期间,若是无故践踏,可是要受士师严惩的!正因为如此,去游猎踏青的士人们再不敢纵马驾车直接从田间过了,这对于农家女们本是好事,但自己也会偶然触犯,少不得会被人举报,受到申饬和罚粮。
  但看到有红鸟旗帜的车过来,不避让也不行,因为赵小司寇也重医,救人之事急如火,所以灵鹊能优先使用涂道正中最好的路,车辆行人无故不得争抢,违者要服修路的劳役。
  顾此则失彼,所以那犯错事的养蚕女眼泪汪汪,顾不上裙角被泥水溅湿,顾不上脚踝疼痛,又小心翼翼地弯腰将被压倒的稻秧一一扶起。
  “别动!坐下别动!”
  那老医者却驻马下车,让养蚕女坐在田埂上,话语慈祥却不容抗拒。他蹲下捧起了养蚕女的脚,一瞧那脚踝,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居然又紫又肿!
  “只是脱臼了,不打紧。”
  却见老医师露出了和蔼的微笑,手上却丝毫不含糊,他巧手一拉,铁掌一捏,一声骨节闷响,一声女子嘤咛痛呼,众人再一看,居然就将关节正回去了!
  养蚕女们纷纷拜谢,唯独那小女子摸着脚踝,擦着眼泪,忧心忡忡地看着田间伏倒的秧苗,这是齐卒俘虏耕种的公田,守田的小吏已经阴着脸走过来了。
  老者拍了拍手站立起来安慰道:“莫怕,司寇之法虽严,但他的心其实是上善若水的,只要我出面跟士师作证,说汝等是无心之举,至多加以警告,绝不会受严惩。”
  养蚕女们大喜过望,那力田小吏也不敢冒犯灵鹊的医者,若是日后家人有了疫病,还得靠他们诊治呢。一群人就这么等到士师署的人来,果然和老医者说的一模一样,既然不是有意,那只是象征性的增加织造的劳役时间。
  事情解决后,养蚕女们千恩万谢,老者朝她们挥挥手继续上了车,随行的传令官一脸无奈。
  “老神仙就是爱管闲事,眼瞧着时辰就要过去了,我听闻,司寇每日行程事项安排得极紧,等人面谈一向准时。若是耽误,那些采桑女倒是没事了,我却要受上吏训斥……”
  被称为老神仙的医者不以为然地大笑:“日头还未上三竿,还来得及,再说了,司寇又不是没等过我,当初在晋国下宫,他可是服侍过我下马车,口称夫子,以师事之的!”
  ……
  能在赵无恤的地盘上大咧咧说出这番话的,自然是扁鹊了。
  现在是四月初,西鲁各地的伤寒以及春日温病陆续停歇,连须句也结束了恐怖的灾疫,共有千余人死于疾病,邑中家家戴孝,须句城外也多了许多坟头。所有人都在说,若非赵小司寇当机立断,烧了那淫神的巫师,驱逐了须句大夫,又让灵鹊入邑诊治隔离病患的话,死的人恐怕还更多。
  等柳下季三月初来到须句时,邑中军政早已被冉求掌控,这是个颇得下层兵卒效命,对上司恭恭敬敬,却依然以赵无恤家臣自居的孔门之徒。他有主见,不会因为孔子一句话就改变自己初衷。何况,须句人心已向赵氏,即便柳下季以贤德著称,这一点也无法改变。
  所以柳下季只来得及按照三月行政的惯例,命令须句的居民举行驱逐疫鬼的仪式,在每个城门分裂牲体消除邪恶,以除净春时的不正之气。
  由几名扁鹊之徒,以及十多个鲁国疾医、疡医、兽医、食医组成的“灵鹊”就是在这时开始大批撤离的。是日,须句人自发离城数十里相送,被扁鹊妙手回春的无不涕泪交加,老神仙老神仙叫个不停。最后还有几十人加入了灵鹊,他们不懂医术,却愿意做挑夫、护卫。更有十多名在伤寒里失去父母的孩童成了扁鹊的徒孙。
  总之,通过救须句,灵鹊不但打响了名声,还壮大了组织。
  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唯有扁鹊忧心忡忡,他知道,灵鹊的未来不容乐观。
  从他派遣子阳去齐国跨境治疗疫病,却反被扣押一事就能看出来,医者的理想是“有医无类”,但肉食者们心里的沟壑和提防实在太深了。
  这是灵鹊的第一次受挫,是在充满理想的医者头上泼下的第一瓢凉水,以后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许他们会一直被别国拒于门外,甚至连在鲁国的行医,也能继续顺利下去么?
  何况,扁鹊自己也有些担心,同为四邑之主的赵无恤在子阳之事传出后,除了勒令他们不得再度越境外,一直放任灵鹊,直到现在才请自己回去“面谈”,他心里会不会也对这事有所不满呢?
  三四月间,山上的草药也开始长出来了,所以扁鹊打发弟子们带着新加入者上山下野去采摘药材,自己则往郓城来了,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通过今天的事情,扁鹊也认定了一点。
  赵无恤和赵氏的晋阳大夫董安于一样,都是严法的信奉者!
  “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
  西鲁可以行善政,但其法必猛如火,百姓方不敢蹈之!
  在踏入郓城邑寺时,扁鹊琢磨着,自己让弟子去治疗齐人的行为,是不是已经越过这条宽猛之线了呢……
  唉,想要做一个单纯治病救人的医者,真是难啊!
  那传令吏说的不假,赵无恤每日办工极为准时,当扁鹊刚推见到议事厅堂的屋檐飞角时,高冠端正,蓄起淡淡胡须,比几个月前又成熟几分的赵小司寇早已在门口等待。
  瞧着扁鹊那一身干净又简朴白大褂,迟到了也不悠不缓的步伐,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行礼道:“灵子说的不假,夫子你除了忙着救人时捋着衣服趋行而走外,其他时候都是个慢性子。”
  ……
  一老一小私下关系本就极好,又都是聪明人,就这么从门口说着笑着进了议事的厅堂内。
  扁鹊说起在须句时发生的事情:“按照小君子的建议,灵鹊早期先谋求壮大,凡是愿意加入者,无论先前做过什么行当,只要家世清白,不是无德奸猾之人一律接受。所以多了不少兽医、工匠之类,人员杂糅,但也易于分工。”
  “还有些人是乡野的草医,在发放白褂后,没几日就染上了无数血污,让彼辈清洗消毒还不愿意。原来是外间有传言,说灵鹊医者穿白衣的目的,是要看谁穿的最脏,血污最多:脏者尽力施救,净者偷奸耍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向其讲解秽物和细蛊致病后才有所收敛,想要在民众中宣传此说,依旧任重道远啊,有时候吾等不得不借重鬼神才能行医治疗……”
  无恤笑吟吟地听着,直到走近案几后,才从上面拿起了一大摞“公输纸”写就的文书,打断了扁鹊的话。
  “这是余的士师递送来的奏书,与灵鹊有关。”
  扁鹊停下了话头,捋着胡须干笑地问道:“与灵鹊有关?吾等怎么会惹到士师署去,莫不是我先前将几个养蚕女吓到田头,踩坏了秧苗的事情?君子的士师还真是消息灵通,不知要如何惩戒于我?”
  他说完哈哈大笑,但赵无恤却没笑,他很严肃。
  “士师署有两名下吏在须句管束兵卒行为,也负责监督医者、民众有无违法之事。他们亲眼所见,灵鹊的确是医治无类,非但救助过境来的齐人,甚至越境去治疗国界外的齐国患者,乃至于病卒,其中用的不少医药,还是赵氏提供的……”
  “而夫子的大弟子子阳,更是亲至平阴,请求平阴大夫助灵鹊治疫,结果被抓到临淄,如今被齐侯扣留起来,生死不知……”
  扁鹊的笑渐渐停了,没声了,他脸上有惭愧,也有对弟子的担忧:“这些事情,小君子早在一个多月前便知晓了吧……”
  无恤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念着灵鹊在须句冒着感染疫病的危险救治民众的份上,没有当场追究,只是勒令不得再越境冒险。但小子觉得,有些事情今天非得分说个明白不可,否则赵氏与灵鹊的合作,恐怕再难继续下去!”


第469章 药
  湖岸的风在耳边呼呼吹拂,初夏的阳光打在身上温暖无比,虢匄被黑麻布蒙着眼睛,看不见眼前的景物,只是下意识的感觉有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他本是晋国虢地大夫的嫡子,前年染病假死,差点就被当死人埋了。多亏了医扁鹊经过,略施医术,便让他“起死回生”。现如今听闻医扁鹊行走齐鲁之间,创立了“灵鹊”,广泛招揽天下有志向医者,于是便跑来了。
  他也算个贵族君子,所以在郓城受到了赵无恤关照,让他远离疫区。但虢匄年纪虽轻,性格却十分偏执,一定要早些见到扁鹊,又跑到了须句。他不单是运去了钱帛药材,还打算亲自加入到灵鹊当中,偿还被医扁鹊所救却未收分文的大恩!
  除却还不算正式成员的乐灵子,这是灵鹊目前地位最高最尊贵的志愿者了,造成的影响极大。
  于是虢匄被扁鹊破例收为第十名亲传弟子,在扁鹊被赵无恤邀请去郓城“面谈”期间,就让掌管司药的子明带着虢匄和其他新收的徒孙们,来大野泽西岸的原野上采摘辨识药材。
  子明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子容(虢匄的字)天资聪慧,这才几个月便识遍百草形状,师兄今天却要考一考你,光闻着味道,能不能辨识出药材种类。说说看,这是什么?”
  虢匄竖起鼻尖闻了闻,对面是淡淡的药香,充满神秘感却又使人感到似曾相识,那是来自大自然的气息,是曾出现在扁鹊药方里,溶于药汁中,将他从司命神处拉回来的药物。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名字:“是薇菜!”
  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说对了。”
  手指轻柔触碰后脑勺,遮住虢匄光明的黑布被取下,刺目的阳光映照得他无法睁眼。待适应过来后才瞧见面前子明师兄手里拿着的,是几株紫茎卷叶的草本植物,正是薇菜。
  虢匄随即背诵出了此物的药用:“薇菜,草本,味苦;其性微寒;有小毒。归脾、胃经。可用于清热解毒,润肺理气,补虚舒络,止血杀虫。”
  子明笑着点了点头:“没错,薇菜是寻常用药,也算最常见的野菜。子容出身大夫之家,大概没有吃过,其鲜嫩味美,未展开的嫩叶尤为上品,既可鲜食,又可腌渍、干制,往年灾荒时,这可是救人的粮草啊!”
  虢匄理会得,初入医道,他才发现这一行当实在是浩淼无比,他虽然略有心得,却觉得就像一个在大海边上抱着小舟眺望的孩子。
  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从上古开始,中医治病疗疾的主要武器中草药,都是来自大自然。
  山川物候、草木虫鱼无不沐浴吸收天地日月精华,而人也是自然太虚中最有灵气的一分子,同气相求。治病祛疾莫不契合自然法则。医者易也,即使是一片秋天的落叶,在高明的中医师手里,也许也是一味肉其白骨的灵药。
  四月是采摘草药的好季节,虢匄所见这片绿色原野上,年长的医者一手拿炭笔,一手捧着公输纸描绘各种药材的形状,这种简便的书写材料给了他们更多临摹草药的可能。一些身背药筐的小童子则在白袍医者的带领下行走其间,他们一边在各自拜的师傅指点下认识药材模样、药性,一边用童声的嗓音学唱着诗三百里的篇章。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在疫病中大难不死的药徒们带着对伤寒的恐惧和痛恨,如饥似渴地学习医药知识。而子明、虢匄能知晓内情的人,却“曰归曰归,心亦忧止”起来,他们在为远在郓城的扁鹊揪心。
  “也不知道夫子现在怎样了,灵鹊能不能扛过这一关。”
  虢匄记得夫子走之前嘱咐的话,若是此番灵鹊惹怒了赵小司寇,极可能会受到惩处。为了避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行医组织被解散收编,虢匄要负责带他们回虢地去!
  “那夫子你呢?”
  他记得当时扁鹊笑呵呵地说道:“扁鹊不是一个人,而是历代传承的医者精神。草药生处,便有灵鹊,每一只小鹊儿,都是未来的医扁鹊!”
  ……
  与此同时。
  郓城议事的厅堂坐北朝南,高耸威严,在建筑上是邑寺中最为宏伟的为五楹厅堂。它在职能上也是最为重要的,西鲁所有的大事、要案、公议都要在这里处理。
  赵无恤没有选择日常办公的居室,而是选在这里与扁鹊见面,颇有其深意。
  在私下里,他能随着乐灵子以晚辈相称,以师事扁鹊。但在具体事务上,他则是小司寇,是赵氏卿子,是灵鹊目前最大的金主和人员提供者!
  没错,早在一个多月前,赵无恤便知道了子阳入齐被扣之事,随后,他的属吏中以监察使阚止和郓城士师成抟为首,上书请求对此事加以重视,这便是他手里这一摞纸来来处了。
  无恤把玩着小公输班亲手雕琢的镇纸玉虎,缓缓说道:“有人对我说,医者以赵氏医药救助齐人,是养寇也,名为兆喜灵鹊,实为啄主人眼球的鹰隼,叛赵氏者,当鸣鼓而讨之!”
  “有人则认为,灵鹊的行为并没有专门的成文律法可以借鉴,但大致可以视为资敌罪,应该将涉案者拘押,将灵鹊收归公家。”
  这是阚止和成抟的意见,在这点上,他们竟不谋而合!
  在两人看来,灵鹊这种不受官方约束的民间团体,就不应该出现,赵无恤扶助其建立本就是失策,现在乘着还未壮大取缔之,还来得及!
  “夫子你说,这算不算和灵鹊有关?”
  扁鹊听后,心中一片冰凉,暗道赵无恤果然对这件事上心了。
  ……
  说实话,灵鹊之所以能在过去几个月在西鲁顺风顺水,并在须句顺利完成救治,和赵无恤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无恤哪怕府库再困难,也拨出了一定储藏的医药、钱帛粮秣、牛马辎车给他们,此外还征发了一部分疾医和劳役随行。在政策上,在控制的领邑给医者以方便,能优先使用道路,过关卡也不必交税,在一些地方还有兵卒专门保护。
  扁鹊行医几十年,从未有过这样好的诊治环境,从来没见过这么合作,这么珍惜人命的贵族。
  灵鹊虽然打响了名声,招揽了部分新成员,但依旧不稳固,一旦赵无恤撤回支持,甚至于将他们强制解散,在西鲁行医便面临着重重困难。
  所以扁鹊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派遣子阳去齐国,是不是做错了……
  但他并不后悔,灵鹊的建立虽然有赵无恤的功劳和赵氏的支持,但作为第一任首领,扁鹊已经为这个组织,或者说学派的未来定下了基准。
  内经言:万物悉备,莫贵于人!
  而人命是不分国界的。
  医乃天下人之医,而非王侯卿大夫之私医!
  医者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名望,不是为了财货,不是为了爵位职权,而是为了造福亿万斯民!为了医者仁心!
  赵氏小司寇说过,想要学医者心,治天下疾!那自己便让他好好学学罢!
  哪怕被取缔,被驱逐,哪怕困难再多,贵族们防备之心再重,医者们依旧会行走下去,灵鹊会飞遍九州,迟早有一天,定能找到一片安栖之地……也许能找到吧。
  扁鹊已经做好了被判决的准备,但赵无恤停了片刻,却只是叹息了一声。
  “夫子远在须句,恐怕不知道西鲁本地的士人,还有赵兵军吏们都有亲人袍泽死于齐人之手,百年之仇一时半会无法化解,听闻医者救齐人,自然会有些不解和愤慨。这些意见一度喧嚣其上,但都被我压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夫子的用心是好的,只是此时齐国与晋、鲁尚在交兵,用赵氏的资助去救助赵氏的敌人,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扁鹊面露惭愧,事后一想,他们做的的确有点不地道。
  无恤乘机劝道:“夫子,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虽然此举也救了一些人,可代价却是让子阳被扣留。想必夫子也看明白了,现如今灵鹊想要一下子飞遍诸国,让列国诸侯卿大夫接受汝等的理想并支持,是不太可能的。”
  “没错,是老朽太过心急了……”扁鹊抬手施了一礼:“不知道小司寇将如何处置老朽,处置灵鹊?”
  这下轮到赵无恤沉吟了。
  ……
  其实在赵无恤的麾下,有成抟等视灵鹊如眼中刺的一批人,却也有支持者,竟是和医家有许多思想共同点,同时也存在竞争关系的儒家。
  在子贡、公西赤、樊须等孔门之徒看来,孔子教导过,四海之内皆兄弟,齐鲁虽然交兵,但仁者爱人,齐人也是值得救助的,医者们施以援手本无可厚非。
  儒家最初也是个非官方的民间士人团体,孔门弟子来自四面八方,其中就有不少齐人,他们也具备了一定的“国际性”和天下皆为一家的视角。
  激进派的态度让赵无恤开始反思,自己对“灵鹊”这个春秋版人道主义红十字会,是不是纵容太过了。
  但他仍旧希望他们延医施药,治病救人,并在之后几十年间走向全天下,让战争和疫病能少死一些人,让华夏在乱世里能多保留几分骨血。
  只是没料到,一向稳重的医扁鹊和弟子们被这宏大的理想灌晕了头,一下子步伐迈太大。
  幸好齐侯越老越不堪,居然做出拘押子阳这种蠢事来,若是他虚心接受,灵鹊必然会在临淄设置一个分部,齐军的救治和齐国医疗一定能获得提升,到那时候,无恤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现如今,赵无恤自然不会效仿杵臼,将灵鹊逼到其他邦国去,扁鹊并不是没选择,前段时间就有他曾救治过的虢大夫之子来投奔,若是逼急了,灵鹊一掉头飞到虢地去,也是为他人作嫁衣。
  他笑道:“我不打算取缔灵鹊,更不会驱逐汝等,那是昏庸的齐侯才会做的事情。”
  赵无恤既不打算按照激进一方的意见加以严惩,也不打算按照怀柔的儒门弟子意见不予处理。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将政策稍微收紧一点即可。
  扁鹊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听赵无恤补充道:“我还是会继续资助灵鹊,但吾等要签署一个契书。”
  医扁鹊却是误会了:“医者皆有誓言,离开灵鹊前不得再效忠于卿大夫,恕吾等不能向小君子委质效忠。”
  无恤知道,这是扁鹊个人的底线,之前尚未成气候时,他便如此坚持,宁可做贫穷的行医,也不愿意接受诸侯卿大夫之财货贿赂,将身份绑定在一国一邑,却失去了救治别国民众的机会。
  “并非委质,而是一个合作的契书,灵鹊现在人员不过百,若是分散到几十个邦国里,无异于杯水车薪,对各地的战争伤员和疫病根本无济于事。而许多出身城邑的医者,对基层乡里也毫无经验,奔波千里恐怕会萌生退意……”
  在无恤的规划里,灵鹊是用来治愈西鲁疫病、死亡的一剂良药,在让别人品尝前,无恤得先在自己身上用个够才行!
  “不如这样,灵鹊先不着急忙着扩大,先在西鲁协助我建立一套基本的医疗制度,掌养万民之疾病伤痛,待过几年有了经验,再去别国设置分部,何如?”
  赵无恤算是将扁鹊看透了,既然他因理想而与自己闹分歧,自然也可以用另一个理想留住他的心!


第470章 医院
  “医疗制度?”
  扁鹊知道暂时留在西鲁受庇护和壮大,这是目前较好的选择,同时也很好奇赵无恤又有什么新的主意了,他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没错。”无恤露出了一丝有趣的笑。
  他将案几上那些要求惩处灵鹊,亦或是为灵鹊求情的奏疏扒拉到一边,露出了一份自己写就的草稿,上面,是他设想的西鲁医疗制度蓝图……
  “在周礼中,天子诸侯自有医官,宫廷中设有医师、药府(管药库)、史(管用药诊治记录)、徒(杂役)等。医师又分食医(管饮食卫生)、疾医(内科)、疡医(外科)、兽医四种。不可谓不全面,但这些医者服务的人只是肉食者其家眷,亦或是高级的家臣、宾客等。”
  扁鹊颔首道:“老朽行走诸侯时,的确有不少国君卿大夫想要我当他们的医官,管他们的病痛,却不问墙垣外的死活。”
  无恤晒然,要不是扁鹊名声太响亮,诸侯不敢强留,恐怕早就沦为这体系里的一员,身份自由被死死限制起来了。最初时他和老爹赵鞅也是这样的,但单靠高官厚禄可留不住扁鹊。
  他说道:“然,但军中的兵卒和都邑的民众,就不受这些医者负责,他们只能依靠少数医肆和夫子这样游走列国的行医求活。而乡鄙的民众更是凄惨,只能仰仗巫祝和鬼神庇护。正如诗言,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遇到头疼脑热等小病,就靠自身的体力熬过去,但碰上稍微严重点的又无处求救,嚼野生的药草不一定管用,就可能一命呜呼了,乡鄙中人通常活不过四五十岁,孩童容易早夭,原因就在于此。”
  扁鹊听明白了:“小君子的打算,莫不是想将官方的这套医官放到民间,让万民受此德泽?”
  “然!今岁有疠疫,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既已众矣。我打算先在各邑设置官办的医院,方便民众看病,同时也可以定期组织行医到乡间诊断疫病,收养被遗弃的孤儿。”
  扁鹊愣了片刻,居然感动得老泪纵横。
  “孔子让官学走向民间,变成士人庶民之学。而小君子则是让官医变成了万民医!”
  他叹息道:“这是哪怕是尧舜小康之世,也没有过的事啊。既能惠民,又能让医者们收集病例,锻炼医术,此事灵鹊接下了!”
  ……
  时间进入四月中旬,在一片和平的大野泽中采摘收集草药的扁鹊弟子们陆续被召回郓城。
  “医院?”众弟子见夫子没事,灵鹊也不会被驱逐解散,一个个欢天喜地,却又听扁鹊说出了一个陌生却又亲切无比的词汇。
  “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称之为医院。吾等过去行走诸侯,无立锥之地,从今以后就不一样了,这医院,便是医者安歇诊治的固定场所。”
  喜欢到处奔走寻觅草药的子明不解地问道:“夫子,吾等不是要救济天下,行走九州的么?为何现在却要停留在一地,莫不是赵小司寇要将吾等禁锢于领地之内?”
  众弟子多为不畏权贵的士,早先齐侯扣押子阳,就已经引发了他们的一致愤恨,一时间义愤填膺。
  扁鹊大摇其头:“非也,只是小君子的话让我明白了,不断更换地方,其实能救助的人还没脚踏实地在一处呆上几年多。这医院并非只给贵人们看病,而是针对民众的!”
  弟子们大惊:“还有这等善事?”
  医院面向的治疗对象主要是郓城的驻军和国人,对军中兵卒义务诊治,不收取任何费用。对于有经济基础的士和国人,则收取药费和一定的诊费作为代价。但派出行医去穷困的乡鄙诊治,就不再苛求药费了。
  过去领主对于治下的民众,一向都是只管大病大灾,不问小痛小患的,殊不知这些小疾病导致的死亡却不亚于大疫。
  所以扁鹊觉得即将要做的事情重要程度不亚于游医天下,他精神抖擞地对弟子们发号施令。
  “医院是公共医疗的核心,其内部自有分职,依然是食、疾、疡、兽四科。以我为首,二三子为医师,各司其职。”
  如果说赵无恤的资助是基石,扁鹊是撑起这屋檐的大柱,那弟子则仿佛一个又一个木楔子,共同组成了医院的构件。
  “子阳擅长诊脉,如今他不在,便由老朽亲自来,此外子术掌开方、子明掌司药,按方制配出成药。子同掌火灸、子仪掌针灸、子越掌行走周边乡鄙,子容先跟着子明学习,待日后可掌采药。”
  众弟子见夫子心意已决,也不再劝,纷纷应道:“唯!”
  “其余加入灵鹊的各国医者隶属汝等之下,按照加入年限传授医术,还要有专人负责教授医童,向民众普及医药和防疫知识。”
  “医院由赵小司寇资助,医师按照医术高低不同,是有不同俸禄的,但每次治疗成功与失误与否都会加以记录,以便年终考绩,考绩不合者将被剥夺医师身份。”
  末了,扁鹊严肃地说道:“善于医者曰良医,精工昧理曰庸医,击鼓舞趋,祈镶疾病曰巫医,灵鹊要培养明医,却容不下巫医和庸医!”
  从一开始就和巫术等怪力乱神的东西划清界限,这就是医家的立派之本!也不知后世将中医视为巫术一种的中医黑们会作何感想。
  ……
  医院的场所早已找好了,就在外区一处宽阔的大宅院里,这是前任郓城大夫的别院,赵无恤家眷少,用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就将其划出,作为公益财产的一部分。医院地下用陶管修了完善的下水道系统,前堂是诊治和开药的场所,后寝则改造成了一间间病房,以走廊相连,通风向阳,病人依病情轻重异室居住,以防渐染,还有厨舍以调制汤药饮食。
  郓城建起医院,只是整个医疗体系的第一步,在甄于成熟后,赵无恤希望在每个千户之邑,都能有一座官办的医院,里面工作的人却是饱含理想主义的灵鹊医者们……
  “郓城内要建医院了!还是由活神仙医扁鹊主持。”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有心人传遍了城邑内外,本来已经送完家中蚕丝的养蚕女们也巴巴地跑来围观,其中一个老妇人还骄傲地拉着自己那腼腆的女儿,展示她洗得光滑白净的脚踝,宣称这是医扁鹊治愈的。
  “当时我女儿脚都断了,老神仙只是轻轻一抚便骨肉愈合,皮肤再生,不信你瞧瞧,就像剥了壳的鸡子一样,以吾女为妻者,家中百病不生!”
  不提这成为赵无恤与众吏饭后谈资笑话的插曲,待郓城医院挂牌成立的那天,观者如堵。
  花了几个月时间,将西鲁细细绕了一遍,让地方贪鄙小吏闻风丧胆的监察使阚止,还有掌司法的郓城士师成抟也在远远看这热闹,他们是对灵鹊的建立和所作所为最为警惕的两人。
  事无巨细皆出于君,职无大小皆属于官方,这是两人思想的共同之处,所以也渐渐交好,成了除儒门弟子外一对朋而不党的属吏。
  瞧着郓城民众喜形于色的模样,阚止感慨道:“天生的贤君和你我这等只有凡俗智慧的人就是不一样,事后想来,无论驱逐灵鹊,亦或是解散他们,都会引发一些人的不满,且会将医者们逼到其余邦国去,杀之则会被戴上暴虐的名声。”
  “但司寇的法子却不一样,医扁鹊及其弟子虽然还扭捏着不肯接受官职,但他们做的事却和赵氏官医并无区别。经过须句一事,灵鹊的名声在东国已经十分响亮,诸侯颇有自命仁义的士人奔赴加入,其中不少人稍加笼络,便能为吾等所用。医院能将他们不安分的心安置下来,此外还能广收民心,何其妙也!”
  此举在赵无恤有意宣扬下广受郓城鲁人好评,对律法严格,劳役颇为频繁的那些许抱怨也烟消云散了。
  成抟却有些忧虑地问道:“在司寇的计划里,郓城医院需要运转一年,然后推广到其余各邑。再一年后,医扁鹊和弟子们便要留下这个壳子去别处了。到时候带去的可不止是医术,还有西鲁的医保制度,甚至是西鲁各邑虚实,又是一潜在的祸端,还不如现在短痛斩之。”
  阚止冷哼了一声:“想走,往哪走?”
  “齐人扣押了扁鹊之徒,两边算是结了仇,齐国暂时是不会去了,应该是去最近的鲁城、曹国、宋国等地罢。”
  阚止仿佛看透了一切,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天真!宋国、曹国且不论,你觉得两年以后,执掌鲁城政事的,还会是三桓,亦或是鲁侯、孔子么!?”
  ……
  阚止猜的不错,赵无恤设置医院,的确有留住扁鹊等人的意思。但更多的,则是希望通过这一跨时代的善政,能减少西鲁的民众死亡率。
  人口保持快速增长,才是一切霸业宏图的基础!
  治理一二十万人和管两千多人的小小成乡不可同日而语,在进一步扩大财源之前,赵无恤没法将鼓励人口繁衍的那些措施一一照办过来,现在只能在减少婴儿孩童、还有青壮的死亡率上着手。
  毕竟公共医疗在中国起步虽然不晚,却进展缓慢,直到宋代时,平民医院方才遍布各大路府州县。
  光有医院不行,在医院之外,赵无恤还设置了几个机构,从性质上看,它们大都以疗救贫病为宗旨,有些还带有义务慈善之意,颇合医家宗旨。
  去年的大疫让所有人心有余悸,所以最早被想出来的是“疠迁所”。
  疠广义指所有传染病,狭义则是让人谈之色变的麻风病,疠迁所,也就是设在郊野的疾病隔离区。医院规定,凡经子越行走乡鄙,检查后发现有鼻梁塌陷、手上无汗毛、皮肤损害有斑疹和斑块等症状者,一律送至疠迁所隔离治疗。
  疠迁所不限于麻风病人的收容,也有其余严重的传染病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可实际上赵无恤却清楚,对于一些难以治愈的绝症,所谓的隔离,其实也是让其自生自灭的意思,身处这个时代,有限的资源将偏向还有希望的人,他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连扁鹊也对此默认,他的“六不治”里,就有一条药石难救的绝症不治。
  此外还有漏泽园,用来掩埋贫无以葬者或客死暴圳者,以一片荒地收葬尸骸。过去暴尸于野,甚至小巷无人理会者并不少见。在战争期间,漏泽园的小吏还会带着人帮忙烧埋死尸,客观上能改善环境卫生,对防止疫病流行具有积极意义,去岁因为死者太众埋葬不及时引发伤寒的悲剧不会再重演了。
  此外,赵无恤还号召各邑地方氏族出资,在里闾中建立病坊,从事慈善事业,收治宗族中的贫困无力就医者,已经得到了部分想要拍马的氏族响应。
  最后,就是收容弃婴和战争孤儿的孤独园了……
  ……
  孟夏四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毕宿;拂晓时,婺女星位于南天正中,黄昏时,翼宿位于南天正中。此所谓“婺女寄其曜,翼轸寓其精”是也。
  婺女又称为女宿,其星群组合状如箕,亦似“女”字,所以这个月民间贵女子。这亦是由春入夏,孕育新生命的最佳时候。
  但美服嘉柔,过上了好日子的伯芈却有些抑郁。
  虽然赵无恤这几个月来四处奔波处理政务农事,但也有回来共处一室的时候。没有后世的道德约束,孤男寡女,发生些事情自然是寻常,但几个月过去了,她却迟迟未有身孕,不免有些暗自神伤。
  阿弟邢敖已经到了吴国,还寄回了信件,说他现在正居于徐地,忙活转运铜锡和海盐的事情。邢敖描绘水徐地华风盛行,颇有中原风物衣冠。
  但伯芈欣慰之余却想着再过几个月,阿弟便要继续南行,去黑齿雕题的大吴之国了,行行复行行,离伯芈又远了几分。身边少了弟弟,赵无恤又经常不在,少女难免感到空旷寂寞,她对为君子产下子女可谓是极其迫切的,都快到索求无度的程度了。
  当然,她也存了在明年春日婚期到来,正室夫人乐氏女嫁入前稳固地位的打算。但偏偏事与愿违,春去夏来,鹿苑里的鹿产了小崽,奔奔跳跳地采食青苹,毛茸茸的燕子雏鸟长出新羽,张大嘴等待父母喂食,但少女的肚皮却就是不见动静。
  某夜完事后她依偎在赵无恤身旁说起此事,忧心自己是无实之花,想要去找活神仙扁鹊诊断诊断,便被赵无恤笑话了一番。
  “你我年纪尙轻,此事不急,而且越是着急越是求不来。你若是想要人陪伴,不如明日随我去孤独园转转。”
  伯芈脸一红,点了点头。孤独园之名她早有耳闻,因为早年丧父丧母,和弟弟沦为隶妾的经历,天生对那些孩子有感同身受的同情。
  “这些孤幼各有来源,有的是被遗弃的婴儿,其中以女婴居多,还得寻乳母养育。但更多的,则是去年战争和疫病造成的孤儿,医扁鹊在须句收了十几个医童,我收容的则是整个西鲁合起来的,足足有百余人之多,其中男女各半。那些男孩我已经想好了他们的去处,但女孩,则想要拜托你帮我收养调教,何如?”


第471章 羽林孤儿
  次日风和日丽,两人坐在宽大的车舆之上前往孤独园,伯芈为赵无恤捶着腿。
  无恤闭着眼说道:“其实孤独园早在战事刚刚结束的一二月间就已经设置了,保护植物的萌芽,养育幼儿和少年,抚恤孤儿本就是诸侯卿大夫四时为政的必须举措,我要是做不到这点,也真是白活二三十年了。”
  伯芈稍微用劲捶了他一下:“司寇年纪未满十八,哪里来的二三十年?最近总是口误。”
  无恤哈哈一笑带过这个话题,不过就和他所说的一样,官方抚恤孤儿在这时代也不是没有。赵无恤为了收得人心,完成对战死将士的承诺,建立了孤独园。其中孤儿们的一切费用,都是他动用私库里的钱帛来维持的,还给孤独园田五百亩田地和不少隶农维持生计。
  待下车后,他们已经到了郓城外郭,一片稀疏的林子边上,有座中等大小的院坐落其间,小孩子们三俩成群在院外的树下玩耍。
  却见小溪边上,六七个脸蛋干净的女孩儿聚在一起,她们揉土为饭,弄点泥水当成是羹汤,摆些木头、土坷垃算是肉块,还用泥巴捏成陶豆陶鬲的样子,模仿大人朝食燕飨,其实就是后世的过家家。
  孩童们从小在大人身边耳渲目染,学着模仿家庭生活也在情理之中,千百年后依然如此。但她们手里的东西只是用来玩,却不能吃不能填饱肚子,所以一般来说,傍晚时分,倦鸟归林,玩尽兴后孩子们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但这些女孩却回不了家,她们或是被遗弃的孤儿,或是父母死于战争和疫病中,现下只能住在这儿,我已经下令都鄙国人,无子女者可来领养,只是……”
  无恤苦笑了下,领了男孩回去,长大了还能做隶农力田,但领了女孩回去,难不成养大了还得帮她置办嫁妆不成?所以认领女孩者寥寥。
  一席话说得伯芈揪心不已,往日的遭遇浮上心头。她知道世间的险恶,一般来说,城邑内的这种孤苦女孩,要么沦为乞丐,要么就被坏心肠的人收拢起来,卖给需要幼女陪葬的贵族,亦或是女闾了!
  伯芈不希望眼前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在君子的领地上,还遭受这种命运。
  她颦眉苦思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君子鼓励织造,莫不如就让下妾领养调教这些女孩,教授她们桑蚕织造,亦或是调味烹饪,伺候人的技艺,待到成年后,也能有一技之长,可以自食其力。”
  这时代女子地位还没有后世那么低下,更不被禁止抛头露面,自食其力的不在少数,比如《卫风·氓》里的那位弃妇就是离异后独居,故伯芈才有此说。
  无恤笑道:“我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对战死的军吏们承诺过汝等妻子我养之,但稍微年长的,就得安排好出路了,让他们一直呆在孤独园可不是长法。”
  对那些女孩的安排大致如此,至于男孩嘛……
  正说话间,却远远看见一阵孩童的叫喊声传来,十多个脸上挂着鼻涕的男孩正骑着竹马,排着歪歪斜斜的队列从院门前跑过。
  和女孩儿们喜欢玩过家家戏不同,男孩天性喜动,血液里天生带着好战的基因,他们喜欢竹马、弹弓这些与打仗有关的游戏。
  这几人里小的还光着屁股,大的已经有六尺高了。最高那个大概是头儿,他头戴草环充当胄帽,身披狗皮作为甲衣,打了一面用破布做成的幡,用竹竿挑着当作军旗,带着一行人骑着竹马乱跑,一面高声喊着口令。
  “停,探马斥候来报,说前方有敌军!”
  他们在空地上转了个弯儿,扬起一大片烟尘,然后和院内出来的另一些男孩打了照面,随后高举破布大声说道:“吾等乃是赵氏轻骑,今日要杀尽齐人,为父母报仇,立下大功劳!”
  “武卒万胜!”
  他身后的孩子们入了戏,一阵山呼后,咬牙切齿地骑着竹马冲向扮演反派“齐国人”的孩童,二三十人打成一团。
  “这扮相倒是有模有样。”
  随行的属吏军吏被这场景逗得窃笑不已,伯芈也看得有些发怔,赵无恤则不以为忤,小时候不打架的男孩,长大了能有出息么?
  他笑道:“和当年初入成乡的那一幕真像啊,但那时候不少孩子如今却已经长得有六尺矛高,能傅籍参军,跟着我父亲南征北战了。”
  孤独园足足有百余名年纪不同的孤儿,管理这的小吏和乳母却只有两三人,他们顾此失彼,忙活着里面哇哇叫的孩童,所以来不及出来管这些活宝。
  所以男孩们架越打越大,顺便将女孩儿们的陶豆陶鬲和做好的“饭食”踩得支离破碎。性格刚烈的女孩跳起来想跟他们打架,却被力大的男孩推倒,胆小的女孩儿则嘴一咧,也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间,哭声和杂乱充斥着这块简陋的游乐场,直让众人面面相觑,无恤正想让人去制止这团乱战,却远远听到一个清脆的童音大声叫道:“都别闹了!”
  一众孩童停了下来,看向发音的位置。
  却见一个扎着两个发鬟的清秀少年双手插腰,神气十足地教训他们道:“武卒者,止戈之兵也!有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八项美德,汝等却只知道欺辱女子,不似武卒,倒像是盗寇,成何体统,都别打了!”
  这小孩说的头头是道,气势十足,让所有孩子都怔住了,讪讪地收了手。
  无恤定睛一瞧,顿时嘿然,这不就是曲阜街头,以两小儿辩日难倒了孔子的项橐,他后面那个缩着脑袋的高大少年,则是多日不见的公输班!
  ……
  “几岁了?”
  项橐嘴里换了牙,两颗大门牙处豁着两个空洞,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用漏风的声音回答道:“十岁了。”
  赵无恤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项橐和公输班同龄,两年多时间,已经长到十岁了,他的兴趣都在随时可能点亮科技树的公输班身上,对这个神童关注却很少。
  “刚才那番话是谁教你的?”
  项橐眼珠一转:“是父亲说起过的,我听一遍就记得了,这些字我也会写。”
  说完他便献宝似的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将方才说的话尽数写了一遍,这个好表现的小家伙写完后得意洋洋,只等着赵无恤像其他人一样夸他“天才”“神童”。但赵无恤却只是笑着点头说他聪慧,随即将目光转向项橐身后,永远有些怕生的公输班,板起了脸。
  “廪丘的造纸工坊数月前迁到了郓城郊外,你也跟着汝父来到此地,不好好在工坊中呆着,怎就随处乱跑?”
  公输班虽然见过赵无恤多次,但还是有些惧怕他,或者说他惧怕所有人,只有摆弄起墨线和木矩来才会全神贯注。
  所以他怯怯地说道:“是阿橐带我来的……”
  原来,项橐的父亲在阳虎倒台后,被赵无恤安排在郓城做城门司士,两个发小便分开了。如今为了方便在水路边上运输,造纸厂迁到了郓城,他们得以再见,没几天又打的火热。
  少年人都希望伴当越多越好,但能与他们玩耍的同龄人却少之又少,项橐听闻这附近有个收养了许多孩童的孤独园,便不由分说带着公输班过来了。虽然才来了几次,他却凭着自己的聪慧能言,隐隐成了头领,那些孩童胯下的竹马,则是公输班巧手削成的。
  今天,他们还带来了新的玩具。
  “你做的?”赵无恤愣愣地指着那东西。
  公输班手里举着的,是一个他眼熟至极的玩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拿给我看看。”
  接过后,熟悉感如约而至,赵无恤露出了回忆的微笑。玩具很简单,其实就是在用烤弯的竹篾上糊上一层“公输纸”,然后用墨笔画成一只鸟的形状,有头,有翅膀,还有有尾翼。
  它造型小巧,各部分搭配自然合理,举在手里显得很轻,利用长又细的麻线,趁着风势可以放上天空。
  赵无恤记得传说中,是墨子发明了木鸢,鲁班加以改进,可现如今,且不提木鸢,纸鸢怎么提前给发明出来了!莫不是受了造纸术的影响?
  不过这东西短期内如果要说有什么价值,除了在目光所及的短途距离传递约定好的信息外,那就是……玩儿了。
  “我试试。”无恤小时候没少玩风筝,这会一时技痒,便开始捋起宽袖,走到空地上迎着风放线。
  片刻后,项橐和公输班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无恤轻而易举便将两人集思广益,鼓捣了一两个月才能短暂飞越头顶的纸鸢送上了百尺外的苍空!
  暖风拂面,那纸鸢越飞越高,孤独园里的孩子们围在周围,也看得痴了。
  草长莺飞四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
  赵无恤的行程本来只计划了半日,结果却在孤独园呆了一整天,这对于平日将时间计划得极其精密的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日暮时分离开孤独园时,车舆之上,伯芈掩口笑道:“君子真舍得将那纸鸢还给小公输?”
  今天的出行让她刷新了自己对赵无恤的认识,这位平日里或威严,或勇敢,或精打细算,或雄心万丈的小司寇,竟也有和一群孩子举着纸鸢在原野上奔跑的时候。
  也许远在晋国的君女季嬴见过罢?
  赵无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的举动恐怕会被不少古板的家臣狠狠劝谏一番了,其中肯定会引用《尚书·旅獒》里的:“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没什么舍不得的,改日我便让公输班多做些更好看的,也送你一个,正好让他多练练手艺,省得整日往外乱跑。”
  他沉吟片刻看着车窗外说道:“别看他们现在只是不懂事的孩童,但我希望他们未来能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孤独园里面因战争成为孤儿的男孩儿,赵无恤打算让人来教授他们五兵,骑真正的马,握真正的矛,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就叫做“羽林孤儿军”!
  乘着难得的和平,培养人才的教育的学校,也要和医院一起建设起来了。但让赵无恤头疼的是,公输班这个特例且不提,项橐这聪明孩子,任用则太小,不管也不行,将他也送进新办的学校里?估计过不了几天,他的各科老师就会被这个神童辩难得掉胡子罢!


第472章 学校
  “《尚书·旅獒》有言,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主君平日勤勉为政,但昨日竟到孤独园与孩童嬉戏,传出去恐怕有损威仪!”
  和赵无恤所料不差,昨日的事情传开后,计侨今儿一大早就前来谏言了。
  老计吏这两年大概是政务杂事颇多,老的有点快,鬓角开始花白,说话也不由得唠叨了起来,对赵无恤捋着宽袖和一群孩童嬉戏之事,他十分重视。
  赵无恤心里有些不以为意,他还没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呢!
  “计先生是不是多虑了,昨日之事传开后,倒是颇有人赞誉司寇能与孩童亲近,爱之如己出……”平常反对意见最多的公西赤难得为赵无恤帮了一次腔调,儒家腔调亲民,公西赤和赵无恤年龄也相仿,所以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计侨却眼睛一瞪,连带着公西赤也教训开了。
  “晋悼公时,郑国战败请平,献上了乐师三人、配齐甲兵的成套兵车共一百辆、歌女十六人,还有许多钟磬之类的乐器。悼公大喜,因魏庄子和戎有功,于是将礼物分赐魏庄子,说:子教寡人北和诸戎狄,内正诸夏。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寡人与子君臣相得,正如管磬奏乐般和谐。如今晋国复霸诸侯,诸侯贡献无数,当与子同乐之。但魏庄子却先谢绝悼公的分赠,并且加以劝诫,侨现谨以此话规劝主君,虽有在西鲁有些许成就,但不能不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方能无患!”
  得,在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赵无恤连忙笑着认了个错:“先生教训的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他接着轻咳一声,说起了今天召唤两人前来的正事,好转移计侨的注意力。
  “今日请二子前来,却是想问问蒙学教学的近况……”
  只一句话,居然将刚刚说了一大通,口舌颇为干燥的计侨再度点燃了。
  他颇有些气呼呼地说道:“司寇,蒙学开办月余来诸事顺利,但子华等人认为数科为末,礼乐为本,孰是孰非,还请司寇决之!”
  公西赤也恭敬地行礼道:“数科占用时间太多,下臣觉得应当削减几分,增加礼科时间,还望司寇决之……”
  坐在案几之后,赵无恤直想翻白眼,文科狗和理科狗的撕逼大战,这么早就开始了么?他不由想起了创办学校这两个月来的种种事情……
  ……
  公元前五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
  春秋季世,随着官学衰落,私学兴盛,公族落,士人起,招徕人才的模式已经从陈旧的家臣制度渐渐向养士转变。
  从孟献子,魏献子,吴王阖闾等人开始,养士已成为上层社会竞相标榜的一种时髦风气。只要是有实力有抱负的国君、权臣,无不开始收养门客为荣,但其规模和程度,比起后世的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等差远了。
  而在这个历史线上,第一个成规模成体系招揽门客,大兴养士之风的,却是被赵无恤建言启发的赵鞅。
  但在西鲁,赵无恤却不打算这么做,外人不明原因,只有张孟谈知晓一二。
  “养士有其优点,可以通过此举大量集中人才,既能迅速抬高声誉,以号召诸侯,又能壮大权势。但弊端也不少,谈接触过不少游历之士,好高骛远,名声大于能力,这是许多游历士人的通病,而且游士不比家臣,士无常君,若得不到满意的职位,或一言不合则去之的不在少数。”
  的确,历史上的孔子就是一个典型的游士,招待他的诸侯其实不在少数,可一旦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不被采纳,就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弟子们离开,俨然是一个游仕团体。
  游士良莠不全,赵无恤开着后世金手指才捡到了子贡这种宝贝。何况他现在局限一隅之地,最缺乏的是能在基层扎扎实实做事的吏,被他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染色过的人才。
  可看看现如今他手下能用的都是些什么人?
  从晋国带来的赵氏老人们虽然忠诚可靠,但终归能力有限,且无法融入地方。
  各邑的氏族和士,多半是乡党情怀和排外极重的,赵无恤做出妥协,能任用其中一些人,却不愿意让他们身居高位,在决策中碍手碍脚。
  所以最大赢家就出现了,因为缺乏干吏,赵无恤的势力里便涌入了鲁国最大的游士群体:孔门弟子,不说位高权重的端木赐、冉求、宰予、樊须、公西华,其余如秦非等人也在地方上为属吏,对基层影响极大。
  “这些招揽来的士人多半已经行冠,其思想,其专攻领域大多已经定型,还无时无刻不希望向主君灌输自己的政治理想,却不管其现实与否。其安定地方尚可,但一旦主君要推行更化,非但不能相助,反倒会成为阻碍。”
  张孟谈这句话,则是在暗指孔门弟子了。
  所以对于赵无恤来说,若是不想自己的领地几年后再度儒化的话,乘着战争停歇期间,尽快开展人才培养是当务之急。
  想要收获人才一批忠于自己,履行自己理念,百年后不至于人亡政息的人才,莫过于从教育入手,深受后世天朝洗脑教育熏陶的赵无恤自然深有体会。
  当然,明面上他的口号却让儒家弟子们喜形于色。
  “古之圣贤修礼仪,推广教化,如今皆崩坏矣。我欲复古政,育英才,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之校以化於邑,称之为学校!”
  ……
  兴办教育的事情,赵无恤交由张孟谈来主持,自然要参照前代制度。
  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由官方兴办贵族教育,始于夏商,而兴盛于宗周。
  宗周教育是“学在官府”,学校分为两大系统,即国学和乡学。国学设在天子、诸侯所在的都城;乡学设在都城以外的乡遂。
  国学分为小学和大学两级。小学设在王宫内。王子和贵族子弟,到了七八岁,进入小学,学习数数、辨别方位、写字和家庭礼仪。大学十五入学,设在都城近郊,有辟雍和泮宫之别,天子所设的大学叫辟雍,诸侯所设的大学叫泮宫。乡学设立于闾的叫“塾”,设立于党的叫“庠”,设立于州的叫“序”,设立于乡的叫“校”。
  学校的教师都由官吏兼任,官即是师,师即是官,教育内容以六艺为主,包括周代的典章制度,如宗法、等级、嫡庶、昭穆、祭祀祷词等。
  “复古政是为了让鲁国人和孔门弟子容易接受些,但我不打算完全拾人牙慧。”
  和张孟谈敲定细节时,赵无恤以周代教育为基础,糅合了后世见闻,甚至于孔子私学的一些方法——虽然现在孔门弟子们还没看出来,但赵无恤心里清楚,一旦他赵氏官学设立,无论是生源还是在国内的影响,都会与孔子私学发生一定的竞争关系!
  所以他必须细细了解自己“敌人”的长处和优点,否则到时候官办学校反倒被儒家的私人学校压了一头,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渐渐地,一个蓝图便被规划出来了。
  “作为实验点,先在郓城、甄邑、郿邑、廪丘四处设立小学,贵族、国人男童八到十岁入学……”
  孩子们的模仿能力、学习能力快,跟着父母就能无师自通地学会过家家和骑竹马打仗。送去学堂,若能得到系统的洗脑和指点,近朱者赤,长大后未尝不会成为赵无恤手下的栋梁之才。另一方面,将他们从小集中教育,还能弱化宗法氏族的纽带。
  因为条件有限,官学中的小学暂时只招收城邑的国人子弟,乃至于职业兵卒的子女,若是乡鄙中有氏族子弟想进入也可以。为了维持学校收支平衡,不得不收取一定的束脩,既学费。
  任谁都看得出赵无恤对此事的重视,从这时候起,西鲁思想界的各方力量便开始暗潮涌动了。
  对赵无恤终于开始在领地上推广教化,孔门弟子极其兴奋和欣慰,他们上蹿下跳,很想将孔门那一套全部复制到官办的小学中。
  但赵无恤是有主见的,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儒家开分部,且对他们潜移默化的渗透极为警惕。
  “我打算在小学中教授四科。”赵无恤早就敲定了一切,容不得有人见缝插针,在正式宣政时才公布了这个秘密。
  “第一是礼科。”
  只听到一个礼字,以公西赤为首的孔门弟子们便高潮了,他们欢呼雀跃起来,然而聪明的宰予也察觉了赵无恤这所谓的“礼”与儒家之“礼”的细微差别。
  晓大宗小宗之序列,辨长幼之先后、明父子兄弟孝悌之节,这些是儒家礼的基本内容,也是维系一个阶级社会必须的锁链。但还有一项,普遍的上下尊卑和忠诚,到了这儿,却成了忠于赵氏主君,忠于赵无恤。
  用后世一项早就过气了的理论来简而概之的话,那就是赵氏政权始终代表着昊天的意志,始终代表着华夏先进生产力的发展,始终代表着西鲁广大民众的利益……
  在一群天真烂漫,崇拜英雄的八九岁男孩耳边开始强调这些,一直洗脑到他们成年行冠为止,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连赵无恤自己也不敢打包票。
  乐观地估计,大概能顺利地引导学生们脱离低级趣味的宗法、家族、地域限制,初步形成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为投入替赵无恤赴汤蹈火的伟大事业而努力奋斗吧。
  说白了,这所谓的礼科,除了课本不大一样外,其实就是后世从小上到大的思想政治课了……


第473章 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若是放在后世,赵无恤这种只强调士对主君忠诚却忘了国君的行为,一定会受到众儒生口诛笔伐的。
  但好在这是个流行“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的时代,且不说各个如同独立邦国的邑。鲁国之士也曾一度只知道效忠季氏,不知道鲁侯。孔子及其弟子也在列国间跑来跑去而无常主,他虽然提倡臣事君以忠,却没强调过具体要忠于哪个君。孔门弟子们的觉悟没孔丘高,也没觉得赵无恤这么做不对,这便是时代的意识在作祟了。
  还没等公西赤等人从小学四科以礼为首的兴奋劲里缓过来,接下来一一公布的三科和各自占用的时间,便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挑战。
  除了礼科外,小学里的国人童子们还要学习书科,也就是识文认字;射科,也就是拉弓射箭、蹴鞠、狩猎、乘马等军事运动的统称;此外还有数科,当然没有计侨平日玩的方程那么高端,只是教授最基础的六甲、五方、算术……
  且不说赵无恤将六艺里的驾车换成了乘马,让公西赤等坚持驾车,拒绝单骑的保守者眉头大皱。而数科,虽然也是君子六艺之一,却从来都是礼乐的陪衬,但在小学那每月十天的课时里,第一的是射科,数科和书科、礼科各有两天。
  射科的夫子主要是从军中选择,书科、礼科主要是孔门弟子,数科则是计侨那一帮子学徒。
  乱世重武,这一点让人无话可说,但公西赤等人这才意识到,在西鲁除了儒家,以及渐渐成型的医家外,还有另一门私学存在。
  数科,它创始极早,却融于官方,平日里存在感不强。但现如今无论是各邑计吏,还是府库小吏,行走列国的商贾,都和这个玩“周髀数字”的学派有所牵连。其包含领域也极大,小到市肆上的讨价还价,中到每年量入为出,大到测天之高,地之纬!
  他们敏感的神经被牵动了,前些年在曲阜遭遇少正卯弟子挑战的历史犹在眼前,据说此人近来又在攻奸夫子,这种事情眼看就要在西鲁重演?
  哇呀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总之,当并不被看重的数科之“末”地位等同于自己的礼乐之“本”时,一些激进的孔门弟子开始在一些场合非难数科弟子,这才有了公西赤和计侨在赵无恤面前的抬杠。
  “数科在孔门里也是君子六艺之一,和礼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为何就要被歧视?对于那些小学里的弟子来说,学会算数才是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宝。日后他们或为商贾,或为吏,或进入军中,若是连税赋、上计都算不清楚,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懂统筹辎重粟米,不擅调度师旅人数,还怎么做司寇的栋梁之才!?”
  “不然,数科只是小道,礼方为纲常大道。礼是上天的规范,大地的准则,民众一切行动的依据……”
  计侨在强调一个人不会算数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别说想要为官为吏,甚至无法在社会上立足。而公西赤则一直在强调礼这东西,是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民之所以生也,童子不可不学礼。
  赵无恤心里好笑不已,面前的两人地位不可谓不高,职权不可谓不重,却争得面红耳赤。看上去是蜗角之争,可深层次里,却是第一次决定数家和儒家地位的较量。不过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呢?仿佛后世高三复习时间紧张时,政治老师和数学老师为了一节晚自习的归属而掐架。
  不过有所竞争也好,但公西赤料错了一件事,赵无恤可以让孔门弟子去教授知识,却不能过度传播思想,因为官学培养的弟子目的明显,都是要学而优则仕,去经世致用的!
  正因为如此,赵无恤才不由分说地兼任了分管教育的大祭酒一职,无论儒、数、医各家,想要发展壮大,自己去搞私学学术去,官学这一块,不能让他们随便插手划山头。
  眼看争论就要演变成动手动脚了,永远在学术争议里把自己放在仲裁者位置,不亲自下场争辩的无恤才敲了敲案几,缓缓说道:“数科的时间绝不容裁减,书科和射科同样不能削减,此事到此为止,礼在寻常生活里也能修习,不必专门占用时间,因为我想要官学出来的学生……”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戏虐的笑:“希望他们能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
  “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子贡,你知道此话是何意么?”
  随着濮南的打通,子贡也会时不时乘船往郓城一带走一趟,甚至参与到码头的建设和经济策划里。
  他是如今孔门弟子里最受重用,立功最大的一人,所以公西赤巴巴地跑来请教。
  子贡商贾出身,对数科倒是十分亲切,他现在算盘和周髀数字用得极为纯熟,都快赶上计侨了,但出于对孔子的崇敬,不好意思说出多学点算数的确比空学礼乐有用这句话来,他抿了一口温汤说道:“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不难猜测。”
  “德乃道德,学礼乐方能修其德;智乃智慧,解数科题目最能考量智慧;体是体魄,君子必修射术,闲暇时则蹴鞠,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没有体魄如何入伍作战?稍微年长些的便可以教授骑马……”
  公西赤嘟囔道:“其实以我看来,驾车更好些,晋人处戎狄之间,习得狄人乘马穿绔的习性,司寇别处都好,就是这点颇有以裔乱夏之嫌……”
  子贡摇了摇头:“此话不可再轻提议,你不知道,司寇之所以能够在赵氏中受重视,就是靠一次单骑走马的狩猎做到的,此后赵氏轻骑又屡立奇功。前段时间让年长的入学弟子骑马射箭,穿方便活动的狄绔,的确引发了不小的抗议声……”
  何止是不小,简直就是群起而抵制了,许多孔门弟子和地方氏族认为“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拒绝让家中子弟修习骑射。
  赵无恤倒不指望那些每月只有一天骑马课程的少年能骑射,但以后的大趋势是单骑走马将广泛适用于军中,到时候还得给他们寻车子不成?但也没想到居然引发了如此大的反应,感情这些鲁国人觉得晋人穿没事,当推及自己时就不行了?鲁的风气真是比晋要保守太多。
  他立刻想起了后世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教训,不敢怠慢,马上宣布道:
  “上身着窄袖短袄,下身穿绔是无奈之举,这样做狩猎作战都比较方便。骑兵来如飞鸟,去如绝弦,无人能及,我带着这样的军队驰骋疆场,这才能战无不胜。此举是师狄长技以制齐,但平时里贵族国人依然穿华夏衣裳,绝不改变!”
  这让反对声少了许多,人心也安定了下来。
  子贡觉得,现在不少孔门的敌人都在赵氏势力里入仕,如盗跖,如名法之士邓析,夫子也和赵无恤有些难以调和的矛盾,在此敏感的时刻,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很被动的,这时候能不惹事就不惹事。
  他继续解释道:“至于美,入学的弟子第一堂课便被夫子教授,所有人都是华夏之人,中国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这就是所谓的德智体美了,现如今的游士,哪怕只有其中一项也能做人家臣了,司寇想要的还真多……”
  ……
  项橐这个贪玩的童子刚好在入学的年龄之内,先前无恤没太注意他的辍学状态:公输班是在工坊跟父亲学手艺,项橐则是懒洋洋地觉得自己的水平远不是小学夫子能教授的,不如省下束脩,待再过几年寻一名士追随。
  可好日子很快结束了,自打那次在孤独园打了照面后,赵无恤就对他上了心,不由分说安排入官办的学校。这些“学室弟子”都在郓城府库中立有花名册,夫子不仅可以随时使唤他们,还可以笞打之。当然,对于这些学生,赵无恤也有一些优待,可免除他们的税钱。
  项橐不是号称神童么?那就要礼乐书数四项全部合格!神童多早夭,无恤希望他能多锻炼锻炼瘦巴巴的体魄,日后说不准是个栋梁之才。
  学校上课没有后世频繁,每月十天,隔日休息,但项橐却觉得无聊透顶,若非他气力拉不开弓,跨不上马,早就展示神童本色,羞辱夫子一番强行毕业跑了。
  不过这日子偶尔也会有趣一次,这一日,夫子像是炫耀传家之宝般向他们展示了一本书,不是竹书,也不是金贵的帛书,而是纸书!
  “《三字经》?”
  公输班家就在造纸坊,项橐没事经常跑过去戏耍,虽然核心部分不能进取,却也清楚大概。虽然竹纸还在试制,但质量超过公输纸,价钱却没增多的藤纸却已经弄出来了,随着低劣纸张的降价的推广,纸书这种新鲜东西也开始露面,只是比较稀少而已。
  学校的弟子们随即被布置下了作业,跟着夫子诵读《三字经》,并抄写之,识全了上面的字,并且能解释出含义,便算是过关,可以继续研读《诗》、《书》了。
  “要用此书来教吾等识字?”旁边一个郓城本地的氏族子弟是个半文盲,只会写自己的氏和名,咬着毛笔尖皱眉不已。
  项橐一边默诵道:“没错,司寇以三字为间隔,将古今典史、礼乐、医药、常识都包含进去,比如这段,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是用来劝学的。这段夏有禹、商有汤、周文武、称三王、夏传子、家天下,是讲典史的。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马牛羊、鸡犬豕,是讲五谷六畜的。一切都朗朗上口,简明扼要,汝等十余岁的孩童来学习再合适不过了。”
  他说话一向老气横秋,仿佛他已经二十,而不是十岁。
  印刷这种东西为时尚早,反正春秋之世很多书字数也就几千几万,手抄也不是很难。所以便有了他们眼前的魔改版手抄本《三字经》,无恤回忆和筛选它们可花费了不少时间,实在想不起的便只能原创了。
  所以小项橐还是看出了几分不妥,他喃喃自语道:“怎么感觉有几句中间像是缺了几行似的?”
  ……
  完成运送盐、粮事项,交割完春季的收支后,子贡小心地询问道:“宗周的国学有小学、大学之分,不知司寇的育才之校里有没有大学?”
  无恤瞧了他一眼,自然之道子贡作为势力里的孔门弟子之首,这句话当然不是随便问问的。
  但他希望子贡能在商言商,不要搀和进这淌浑水里来,于是他便笑道:“暂无,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化是见效最慢的,放眼西鲁,早年的乡学基本都名存实亡,所以只能从最基础的开始,等过上三五年,培育出一批年轻人再说其他。”
  其实赵无恤有话没说全,在他和张孟谈的谋划下,大学肯定是要办的。因为官学的目的很明确,弟子们是为了将来能入仕当官,没有私学掺杂了那么多理想和学术。但光靠小学教授的这些基础知识,只能培养出低级的邑吏,却不能有更高一级的人才。
  所以在他的设想中:“国人之子十岁入小学,学四科。长于骑射、五兵者十五岁可入值黑衣,不欲参军者十五岁学于大学,称之为俊士。俊士行冠后受考察,的确有才干者可以为吏,表现优异者再由吏转为官。”
  春秋之时,官与吏还没有后世那么泾渭分明,孔子从区区小吏混到大宗伯、中大夫,走的也是这样的历程。
  这是在仿照宗周时已经有雏形的荐举制度,但是,经过层层筛选,真正能进入大学的国人子弟,毕竟是少数,但却也是和士人崛起一同打破血缘宗法世袭的重要武器!而且赵无恤打算让文臣武将的分家早些来临了,毕竟随着发展,需要专业化的官僚,出将入相也容易造就六卿这种擅权的臣子。
  大学中的弟子分两部分,小学毕业的俊士,亦或是的确有才干的外来游士。在科目上,赵无恤还是以经世致用为主,认为他们可以学习量入为出、起草文书、诉讼、律法等,当然,思想政治教育也不能停。
  但问题在于,西鲁律法漏洞极大,太过简陋了,他还在想要不要求赵鞅借擅长制定律令的邓析来这儿一趟。
  这也是他现在不对子贡说破此事的原因,孔门之人对邓析,可是怀有很大敌意的……
  因为时代和钱粮有限,官学暂时只对国人和军吏子弟开放,但庶民、野人甚至于氓隶也不是没有上升的空间。
  赵无恤一直相信一句话,社会就是一所最好的大学。
  所以此外还有农、工、医等三个特殊的“学校”,皆有专精,与官学属于不同的系统,但学有所成后都有可能为吏为官。
  “学而优则仕!”这是让无数人激动不已的口号,而且这个比例比后世的察举、科举可大多了,赵无恤也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做到有教无类!虽然那可能是几十年后才做得到的事情了。
  至于让妾室伯芈关照的那些孤女,她们虽然修习纺织家政,聪慧者甚至能教予礼乐书数,但赵无恤为了避免刺激古人,暂且不搞女校这东西出来了。
  对了,还有被赵无恤收养的“羽林孤儿”。
  那五十多孤独园的少年已经被聚拢起来,教习五兵骑射,赵无恤希望,五年,甚至是十年后,他们能成长为羽林铁军!
  ……
  收起对未来的憧憬,赵无恤又询问子贡道:“我听闻柳下跖在大河之上掀起了好大风浪,连陈氏运送铜锡的大船也给劫了,还运了五百斤青铜来西鲁,不知道何时能到?”
  子贡一怔,沉吟了片刻。
  盗跖,也是子贡心里的一个疙瘩,孔门弟子是不会原谅此人的,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能忍着与其共事。而且不得不承认,盗跖在帮助西鲁反击齐国的货殖战争上出力颇多。
  至于私掠是否太过分……战争尚未结束,何况是齐人禁盐在先,他和赵无恤只是合理反击而已。至于那些被殃及的商贾,只怪他们倒霉了,他端木赐能扬人之美,却不能匿人之恶,以直报怨的心理极强。
  于是子贡说道:“从大河到陶丘要走陆路,然后才能顺流而下,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本来说好两鼓青铜里,盗跖自己可以分三成,但他很聪明,将自己那一份也送回来让赵无恤分配发落,赵无恤最后也得示之以不疑,换成钱帛补偿他。
  赵无恤也在思量,运回六成的话,也足足有六百斤之多,用来做什么呢?铸鼎簋等礼器?他才没那么傻,亦或是铸上十多万枚酝酿已久的新钱币?毕竟鲁国的贝币他是越看越不顺眼,而在西鲁流行最广的齐刀是敌国的货币,也得随时放着齐国开始玩高级经济制裁,狠狠杀他们一刀。
  正当他思量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通报声,随后虞喜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出了何事?”
  “司寇,有消息从卫国传来,柳下跖在大河上与陈氏船队接战了!”


第474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虽然去年西鲁各地受战事影响种植不多,但今年在劝农使樊须带着一批老农巡视各地推广沤肥等知识的情况下,麦子长势喜人。到了四月下旬,靡草纷纷枯死,冬麦成熟的时节到了!
  按照惯例,各地农民会献上地里出产的新麦请领主品尝,称之为“尝麦”,晋景公就死于尝麦时节。
  郓城码头边的亭子里,赵无恤面前放了一碗有焖猪肉浇头的水引饼,还有麦饭、面饼等食物,那位远到归来的客人案几上,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份。
  见那人投箸不食,他便放下了竹筷道:“听说子石在大河上败于陈氏舟师时,我还以为你吃不到今年的新麦了,哀痛不已。孰料却能再见,船只被摧毁不要紧,人平安就好。不过究竟是怎么败的,还得跟我细细说下,好让笔吏备录在案,引以为戒。”
  对面那人正是在大河上掀起好大风浪的柳下跖,他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败军之将,没有被司寇套上枷锁发落已经感激不尽了,自当知无不言,至于为何会被齐人击败,原因只有一个,打不过。”
  “打不过?”一向眼高于顶的柳下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然,齐人战船众多,有大翼一艘,中翼两艘,小翼五艘,其余舟舸数十,水手近千。但吾等却只有中翼一艘,小翼两艘,其余除了轻舟外,就是俘获的舫船了,更何况这些船只虽然还能航行,其形制却不适于战斗。数量不如齐船,速度不如齐船,能投射箭矢的人数也不如齐船,这就好比两个持木棒穿布衣的人和驾车皮甲,举戈的十个人作战一样,焉有不败之理。”
  打输了这场水战,盗跖是又憋屈又委屈的,晋国本来就没有水战的传统,温大夫那几条花架子船用来打劫商贾还行,一旦和齐国舟师相遇,简直是被摧枯拉朽的存在。硬件条件就这样,即便他擅长指挥,水手们尽力挽救,也无济于事,接战不到两刻就撑不住了。
  最后还是用了壁虎断尾之计,以损失了一条小翼,丢下七八艘轻舟、商船为代价,才让大多数手下逃脱生天。
  “败了就败了,齐人舟师冠绝诸侯,唯有楚、吴能与之比拟,本就不指望能彻底切断大河航运,光是劫掠到的那一船青铜,已经将损失弥补回来了。”
  赵无恤也无奈,看来还是低估齐国舟师的战斗力了,毕竟齐人滨海而居,齐侯有事没事还喜欢去海上游玩,听说东莱一带的盐场甚至有一支海上舟师,临河地区也有水上武装,这次光是陈氏舟师就能打败盗跖……所以他们这次在大河上动武,颇有些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盗跖却道:“接战虽然败了,但劫掠却还在继续。”
  “噢?齐人不是已经控制住棘津以东的河道了么?”
  “大河宽广,最宽处将近二十里,就算一百条船展开也无法完全阻断,何况处处有河流岔道、芦苇荡和小泊,所以稍小的船只可以在暗处潜藏,伺机而动依然能起到骚扰的效果。”
  看来盗跖只算是小败,受的损失比预想的要小多了,无恤颔首道:“这样也好,齐人不可能每一艘商船都派人护送,也是要花费不少精力的。”
  只是陈氏开始护航后,阻碍大河航道的效果要大大削减了。看来想要在河上、海上与齐国舟师抗衡,一支强大的水师是少不了的,而赵无恤手头最擅长水战的将领,也就是眼前的柳下跖了……
  柳下跖看出了赵无恤的心事,他说道:“司寇若是想要击败齐人在大河上的舟师,只有两个办法。”
  “且说来听听?”
  “其一,是将济水、濮水与大河打通,然后下臣在大野泽里的船舶便可以直通大河,虽然多为小船,但下臣仍有信心与齐人好好角逐一番!”
  ……
  运河?
  赵无恤沉吟了,运河这东西并不算新鲜,楚庄王时让令尹孙叔敖开通运河,沟通江汉;楚灵王时,又自章华台开渎北通扬水以利漕运,此外陈国和蔡国间甚至有一条沟通两国的沟渠。
  在他的势力扩展到整个西鲁后,郓城成了行政和经济的中心。此邑地处濮水和大野泽间,东西两处水面相距不过三十里,郓城正好夹在中央,故有东西两码头,其中又以东码头最繁荣,陶丘运来的盐、粮在这里卸货。
  所以有人曾向他建议,不如开挖一条三十里长的沟渠运河,穿郓城外围而过,让船只可以在濮水、济水两个水系间自由航行。
  光是这条三十里的运河,赵无恤都无法征召劳役立刻开通,这种大型工程费时费力,在货殖战争如火如荼,财力物力暂且困难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作死了。他现在只能让计侨、樊须等人考察好地势,做出一个规划,待以后再来做。
  “这三十里的运河我尚且无法立刻开通,何况通往大河的百里之遥呢?期间还要经过卫国地域,不可为也。”
  “那就只能用第二条了,在大河上的温县、棘津造船,只要有一支不亚于齐人陈氏舟师的船队,我便能让齐人在河上不能行片板!”
  赵无恤让人将已经凉了的食物撤下,邀柳下跖上前,看着繁忙的码头对他说道:“造船,不单是要花钱,还要铜铁木材,以及粘胶油漆……”
  他前几日收到那六百斤青铜时,才指令计侨下令计吏们仔细检查五库物资的数量:金库中的黄金屈指可数、铜币以齐刀为主,不过数万枚,青铜有两千余斤、最多的是劣质的生铁,桃丘的铁工坊从一月到现在,平均每日出产六十斤,足足有五千斤!正在不断铸造成农具。其余皮筋库,兽角库,羽毛库,以及油脂、粘胶、丹青、朱砂、生漆库。
  这些物资都存在数量不足的情况,想再支撑花费巨大的造船业,恐怕还做不到……要不然再去忽悠温大夫赵罗出血?恐怕不容易。
  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条件限制了赵无恤暂时不能在舟师上有太大投入,大船动辄一年半载才能造出一艘,等赵氏的舟师成军,估计是两三年以后了。
  他见盗跖有些气馁,便勉励道:“此次非战之罪,子石不要放在心上。而且造船这个主意不错,从吴国来的造船工匠就要到了,可以协助你弄一些水上利器出来,我观摩过你的船队,正好有几个新的想法,可以用在新船上……”
  赵无恤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什么风帆呀,青铜撞角呀,楼船呀,罗马人的乌鸦舰桥呀,船用大型弩箭呀……随便弄几样出来,还不得让齐人那些单调的划桨船欲战不胜,欲逃不能。
  柳下跖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这次输的憋屈,但他只能认了。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从湖面上吹来,掀起了亭阁的帷幕,甚至将屏风刮倒在地,案几上的高脚酒樽劈啪啪啪落了一地,侍候在旁的竖人和隶妾顿时一阵手忙脚乱。
  赵无恤心有所动,伸出手感受着风向,无形的力量从他修长的指尖拂过,钻入宽大的袍袖中,鼓起了深衣,使得整个人仿佛胀大了一倍。
  “是东北风……”
  ……
  这是来自齐国少海上的风,沿着海滨往西南吹,大部分在泰沂山系被挡住,但一部分却沿着济水濮水一直劲吹,甚至能将顺流而下的船舶吹得逆走……
  赵无恤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河济之间四月多吹东北风,你说齐国人在济水、淄水的舟师会不会效仿陈氏舟师,也逆流而上来攻西鲁?”
  以他对齐侯杵臼的了解,这是个喜欢胜则凌人的国君,在大河上小胜一场后,报复心膨胀下难说会想在濮济也复制相同的战术。
  半年时间,齐国依然没从雪原的大败里休整过来,征召劳役作战是不现实的,但若是以舟师来报复赵无恤,却是极有可能,但是,有可行性么?
  盗跖斩钉截铁地说道:“濮水不会,这条河河道狭窄,最宽处不过半里,站在岸上就可以射到行船,不适合大量战船通行,齐人做不到这点,但济水……”
  济水普遍宽一里有余,最宽处甚至有两三里!若是顺风逆流,战船是可以进入的。
  他点了点头:“有备无患,济水上不可不防。”
  无恤问道:“若是齐国舟师到来,你有几分胜算?”
  柳下跖却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赵无恤:“若是齐国舟师到来,司寇会将船只都交予我来指挥么?”
  沉默。
  赵无恤眉头微皱,在群盗投降后,他已经分化了先前的大野泽势力,岛屿、洞主们的残余势力基本被一扫而空,大多数迁徙到岸上不同地点耕作,青壮年收入军中。唯一还保留着先前组织的,只剩下盗跖手下那千余精锐悍匪了。
  但他们最擅长的船只,多半已经收归公家,作渔船和巡湖用,离开了熟悉的地域,没了赖以生存的吃饭家伙,群盗战斗力锐减,在大河上战败其实也源于此。
  现在赵无恤面临着一个抉择,若是齐人真的逆济水而上,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将赵无恤一军的话,他能不能无保留地信任柳下跖,能不能让他尽力发挥?
  若是输了,济水和大野泽可能会被齐国扼住,到时候反制裁的举措却成自杀之举了!
  子贡等人的话余音未尽:“盗跖狼子野心,不可信任!”
  赵鞅的话语也在耳边回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
  无恤自命已经折服了柳下跖,以司寇权力为他脱罪,保留亲信,连利益也愿意分摊几分。若这样盗跖还叛的话,只能说他赵无恤白瞎了眼,看错人了。
  赵鞅连叛主无数次的阳虎都能放心地用,赵无恤就没这胸襟和能力么?何况盗跖手下们的家眷大多作为人质,在郓城好好养着呢。
  所以赵无恤真诚地笑道:“那是自然,我这便命子石为舟师之帅,位同邑司马,何如?”
  柳下跖松了口气,恭敬地说道:“若是在济水上交战,长船的数量优势施展不开,只有六四的胜算,但若是齐船进了大野泽,则有八二的胜算,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对一个败军之将的必胜承诺,赵无恤还是有些怀疑的,但他手下真没人可用了。
  接下来,他又和盗跖探讨了下在船只上用弩箭的可行性。但日暮将至,风越来越大了,湖边的人都被吹得眼睛干涩疼痛,赵无恤也兴尽将归。
  就在这时,有艘船只靠岸,一个传令的小吏趋行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东北风带来了齐国人的消息,一支船只数十的庞大舟师正顺风逆济水而上,已经接近桃丘,直扑郓城而来!


第475章 舟师
  孟夏烈日炎炎,蝉声稀稀疏疏在林间嗡鸣,被任命为铁官的曹邴氏昂首挺胸站在桃丘的山崖上,朝下面的大河肆意放尿。
  从这里往下眺望,济水河清澈无比,如同一条玉带般在东方大地缓缓流淌,每隔上一天,都会有满载石涅(煤炭)的大舫船从郓城顺流而下,为铁工坊送来燃料。
  炼铁这行当熟能生巧,加上赵无恤一些模棱两可的建议,还有从晋国要来的几个冶铁匠人为助力,铁工坊的产量在日渐提高,已经突破了原先的六十斤,开始朝日产百斤发动冲刺!
  现在要解决的是质量的问题,杂质如何一样一样清除,练出的铁如何才能变成赵无恤描述过的“钢”,除了要求不高的农具外,能否做出锋利耐用的铁质武器来?
  总之,曹邴氏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他因为表现优异,已经被加了俸禄,提升为士,一同被赏赐的还有几个提出过妥善意见,增加了产量的铁工。
  他完事之后束起帛带正欲往回走,却听到山下的河面上传来了阵阵声响。
  那是木桨破开水花前进的哗啦哗啦,还有若隐若现的鼓点,以及呼和的号子声,是船队,光听声音,船只数量还不少。
  “这回从郓城来的船舶真多。”曹邴氏奇怪地踮起脚眺望,却未见上游飘来片板,他这才意识到,声音来自于背后。
  “好久没见齐国来船了,今日真是咄咄怪事。”
  走到崖边朝东北方向望去,曹邴氏差点没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是两列长长的船队,足足有四五十艘之多,它们不是运输货物的舫舟,而是高大的战舰!正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尖锐的鸣金响彻铁工坊,留守的一旅兵卒立刻寻找武器,开始列队集结……
  曹邴氏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水上巨船,他喃喃自语道:“我早就跟赵小司寇说过,不该在边境建立铁工坊,这下可完了,河道,大野泽,郓城码头也统统完了!”
  ……
  “桃丘已过,果然惊起了一山的猴子。”
  舟师将领烦且站在领头的大翼之上,对方才桃丘赵兵的惊惧举动狂笑不止。
  齐国从太公时代起便有了舟师,到桓公时发展甄于成熟,无数商船随时可以转变为战船,在征服东莱的战争中有过些许近海的船战,由此积累了足够的经验。
  现如今齐国一共有三支舟师,最大的是滨海的少海舟师,足足有百艘之多,号称能浮于海上六个月。齐侯喜欢游玩少海,常亲帅这只舟师寻找三仙山,他们控制着从无棣到莒国琅琊的沿海。其次是大河上的陈氏舟师,数量五六十,此番反击河盗劫掠立下了大功,只出动一半船只就将河盗杀得片甲不留,黑色的骷髅旗再也不敢大摇大摆地出现。
  也正因为这场胜利,让齐侯内心膨胀,觉得可以用济水、淄水上停泊的临淄舟师做同样的事情:济水淄水间有乾时河,雨季可以通行船舶,旱时干涸,是一条天然的运河。
  这个建议让舟师的将领们忧心忡忡,自古逆水而上作战的战例并不多,但因得到陈氏的极力支持,齐侯心意已决,所以他们不得不从。
  济水被称为四渎之一,渎,意为有独立源头,能奔流入海的大河,宽有一里多,所以能容许两列战船进入并从容调头,三十多条船在东北风的推动下离开临淄,逆流而上。
  烦且虽然是主张出兵的人之一,但他心里也明白,这次出兵的威慑意义大于作战意义。
  并不是畏惧对手,他对船只、木桨和海岸、河道的了解在齐国上下出类拔萃,也曾在潮湿的甲板上与海岛的夷人海盗刀刃见红、浴血搏杀。
  而是因为条件所限。
  他们在进入西鲁前,每天都要靠岸休息,不是不能长时间航行,而是因为船只拥挤不堪,没有太多储存空间,一艘行动的战船为了快速机动,一般只携带一到三日的食物。但过了须句后,沿途近百里水道没有己方能停泊靠岸的安全地点,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所以不能久留,制定的计划是在东北风刮起的这几天航行到大野泽,沿途攻击一切赵氏船只,抵达郓城外的水面后封锁码头数日,示威一番后再返回。
  如此,齐侯在这几个月的货殖战争里被激怒的虚荣心才能得到满足。
  “下桨!”在须句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下锚休息一夜后,须且叫道。
  对这艘大翼,烦且几乎跟自己的床榻一般熟悉。她分上下两层,能载百人,下层有六十支桨,上层甲板站满手持弓箭和长矛的兵卒,巨大的体型不仅令人望而生畏,而且十分敏捷迅速。
  “成列!”大翼的六十片桨叶同时入水,桨官大喊着号子。而鼓点犹如硕大而和缓的心跳,每敲一下,桨动一分,六十人一体,整齐划一。
  在这艘大翼的身后,两艘中翼,六艘小翼也同时展开各自的木翅膀,七舰速度尽量保持一致,叶刃搅拌济水,艨艟、轻舟、扁舟、舫舟紧随其后。
  战列之外,他能够远眺耸立于河畔的各小邑聚,农田沿着大河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夯土的哨塔贴近碧蓝的天空,这是赵无恤设置的沿河烽燧,如今发现船队后,燃起了细长的黑烟。看到黑烟,乃至于无可抵挡的齐人船队后,岸上的农人、士卒顿时骚动得像炸了窝的蚂蚁似的。
  齐国舟师的目的由此便达到了,被掐断午道、大河航道的憋屈一扫而光。
  烦且得意洋洋地说道:“赵无恤太过猖狂了,以为阻断道路、河流的事情就他能做得出来?今日吾等便将这卑劣手段统统还给他!叫他知道谁才是河海上的霸主!”
  ……
  待到船队过了兵卒见船只则趋风而逃的范邑,开始进入郓城地界后,沿河开始出现反击。有军吏组织弓手、弩手放箭,却丝毫威胁不到河中心的船只,统统落到了水里,再度引发了齐国水手们的一阵轰然大笑。
  烦且对手下们肯定地说道:“虽然赵氏武卒战力不差,但只要吾等在河上,他们便奈何吾等不得!”
  有个船上的军吏问道:“赵氏子为何不派舟师来阻挡?就任由吾等前行?”
  烦且轻蔑地说道:“中原诸侯除了齐国外,就没有能在水上作战的,更无舟师,赵氏子手下只有盗跖及一些打渔和摆渡用的小船,哪敢前来抵抗。”
  大野泽那些盗寇,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当年盗跖再强,也不敢顺流而下到齐境沿河劫掠,正是因为公室舟师的存在。
  由于战船总数和大小远超赵无恤,烦且认为小心谨慎或精巧谋划都不必要。他直接将舰队编成两战列,各由十五六艘战船组成。大翼和中翼、小翼负责扫清河道,摧毁赵无恤的那些小小渔船。稍小的船只护卫两侧,抢掠舫舟,就像河盗在大河上干的一样,无论是不是齐国人的,这可是赚取外快的好机会……
  烦且板着脸宣布:“向赵氏交税过关者,皆为齐国仇雠!”
  此举让齐国商贾们叫苦不已。
  然后,他们遇到了第一支有组织抵抗的对手,十多艘狭长的划桨船,如同一条条水上蜈蚣,上面是叫嚣不已的赵氏水兵,其实就是从前的湖泊盗寇们。
  在站于大翼上的烦且看来,这些船都是孩童在小水沟里玩耍用的小木舟而已。
  他听见齐国水兵们在甲板上欢呼,彼此鼓励,连桨仓里的也厉声叫了起来,兴奋不已。自临淄出发以来,他们大多数时间一直闷在舱内,无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战斗,并且自信满怀,坚信胜利。
  齐国舟师,无敌于诸夏!
  这气氛感染了烦且,他举起了短剑,指着前面的阻挡者大声喊道:“摧毁它们,前面就是大野泽了!”
  ……
  隆隆的战鼓穿越河面,啸叫嘶哑深沉,犹如雷鸣。
  方才的战斗结束的很快,不,也许不能称之为战斗,因为齐国一方还未怎么发力,敌人便开始溃败了。
  烦且所在的大翼一马当先,径直撞翻了前方狭长而娇小的轻舟,木板破碎发出撕裂的巨响,敌人的阵型完全散了。
  顷刻之后,一声又一声巨大的碰撞回荡在水面上,在船木分解的刺耳尖啸中,艨艟将一艘长船迎面劈成两半。机灵的敌人开始逃跑,迟钝的船则被夹在两艘小翼中间动弹不得,船员正与跳上去的齐人做殊死搏斗。
  它们不断退却,而齐人舟师不断追击,渐渐进入了较狭窄的河道,自己的队形也已经散乱了。
  又一次撞击,烦且指挥大翼逮到了敌方唯一一艘能被他看在眼中的小翼,其左舷的桨如脆弱的筷子般被掠过的大翼全数撞断。“放箭。”烦且命令道,弓手们立刻掀起一阵致命的箭雨,他看见那艘小翼的人陆续倒下,大多数人早已跳水逃走,它成了齐师的俘虏。
  “到下层去看看,将划桨的人尽数杀死。”夺船是最让人兴奋的时刻,烦且有权处理自己的战利品。
  “又有船来了!”就在这时,又有船员高喊了起来。
  他抬起头,却瞧见河面上残余的几艘长船逆流而逃,一群小船则逆着风顺流而下:其中有渡船、划艇、木筏、小舫船和船身腐烂得几乎无法漂浮的小翼。
  烦且露出了轻蔑的冷笑,种类杂七杂八,场面混乱不堪,真是绝望的挣扎,凭这一堆浮木怎可扭转战局?只能挡道罢了,显而易见,赵无恤已经无计可施,齐国舟师抵达郓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开始让人击鼓,准备重演刚才的摧枯拉朽,然后一路冲进大野泽,将那儿刚平静下来半年的局面搅成一锅粥。
  然而当命令刚刚下达,后方的船只越过大翼超前划行时,下到那艘被俘小翼船舱的人上来回报,烦且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
  “满满的一船石涅,还有稻草?”
  石涅易燃,可以作为燃料,可为何会在一艘与他们作战的小翼上?
  情况不对,他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抵达了较为狭窄的河道,左右不过一里半,岸上的草丛灌木间,已经有不少潜伏已久的兵卒站了起来,手持长矛和弓弩,冷冷看着漂浮的巨木们。
  待到逃窜的长船以方才没有的灵巧穿过那些小船组成的线列后,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汉从船舱里站了出来。他露出了一丝冷笑,手持弓箭,在旁人的协助下引火燃矢,开弓如流星赶月,无一不中,点燃了一条又一条缓缓运行的小船,噼噼啪啪,火焰在风中急速燃烧蔓延。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多时,一个由赤色烈焰和黑色浓烟编织成的天罗地网顺流而下,朝齐国舟师扑来……


第476章 疾风烈火
  PS:咳,济水宽度三里有点夸张,找遍水经注没发现描述下游宽度的,重新设定为濮水宽半里,济水宽一里,汛期最宽两里了,毕竟是和江河淮并列的大河之一。另外之前柳下跖的话应该是河道上作战胜率八二开,湖泊里六四开,写茬了。
  齐国靠近海滨,因常年目睹浩瀚无边的海洋,诡异多变的蜃楼,所以神仙之说泛滥。
  舟师统帅烦且在近海航行时,就听说过这样的传说:
  海的那边,遥远的东方有一株扶桑巨木,扶桑树下还有太阳升起的汤谷,那里的长人身高千丈,逐日的夸父由此而出。若是人死之后,魂魄没有回归蒿里,而是误入东方,那儿有十个太阳轮番照射,金属和石头熔化变形,连空气都会被点燃,魂儿一去必定消解无存。
  所以齐国巫师招魂时一定会高呼:魂兮归来,东方不能够寄居停顿!
  如果先秦人的鬼神观里有地狱这东西,那十日所在的汤谷,也可以视为四方“地狱”之一了。
  而现如今,烦且感觉自己周围也和汤谷差不多,火,目光所及全都是火!
  当遭遇敌人船阵后,那些上去争功的齐船是最先遭殃的,在下游的它们本来兴冲冲地想冲开这些小舟,然而却眼睁睁地看着木筏、扁舟和渔船被点燃,载着致命的火焰,顺着济水河朝他们袭来。
  船是木材造的,绳索遍布,还涂了防水的漆,这三样东西最怕明火。齐船们顿时大惊,艨艟和小翼的两行桨叶起起落落,像蜈蚣的脚一般疯狂摆动,奋力扭转方向,但无济于事,这些水蜈蚣无路可逃。
  这时候东北风已经很微弱了,试图调转航行方向的船只反倒被上游漂下的数十条火船追上,然后砰地一声碰到了一起,带着火焰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只是一个触碰,那些火船上燃烧的稻草、漆油点燃了船身和索具,火势逐渐蔓延,爬过绳子,登上甲板,在各类木材上剧烈燃烧。
  烈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吞噬了齐人的船只,被火焰缠身的人纷纷跳进水中,发出非人的惨嚎。
  烦且目睹了这一切,他心里怦怦直跳。
  上当了,他们的长驱直入,还有方才那些船只的不堪一击,这都是赵无恤的诡计,是为了将它们引入充满死亡和火焰的陷阱。他立刻鸣金下达新指令,让船队掉头,改为向后划行,和它并列的那些齐船也在撤离,希望不要沾上火苗。
  这是济水比较狭窄的河道,它们在慌乱之中发生了碰撞,几艘船的船桨和绳索搅在一起,根本分不开。其中,就包括那艘满载石涅和稻草的小翼!
  烦且急忙让人去斩断绳索,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抹红光闪过眼帘,火箭矢从船侧飞来,落到左舷方向。刹时,一窝火焰咝咝叫着在满载燃料的小翼船尾升起,翻腾,燃烧。
  是一些站在简陋木筏上的盗寇,他们乘着齐人慌乱时纷纷下河,划行过来发动袭击,然后直接弃船而逃,跳入水中躲避。
  烦且知道他们在躲避什么,塞满石涅和稻草的小翼被欲望的火焰所吞没,然后触发了一场爆炸,轰隆隆!爆炸牵连到了烦且的乘舟,甚至波及到了身边的两三条艨艟。巨大的冲击和火焰在河面上翻腾,浓烟滚滚,脚下的甲板消失不见,烦且被气浪掀飞出船,扑通一声落到了济水里。
  好在烦且水性极佳,等他再度浮到河面上时,那艘小翼是彻底毁了,石涅的爆炸连续不断,船只的碎末纷飞于空气之中。作为旗舰的大翼被它纠缠着,完全被火焰包围,整条济水河似乎从河床开始沸腾,到处是燃烧的木板,落水的士兵,火船依然在顺流而下,烧得木头嗞嗞作响。
  他吐出积水,深吸口气,抓住最近的木板,紧抱不放,但在试图游向一个芦苇荡匿藏的时候,却被带钩的矛挂住甲衣拖了上去,被赵兵生擒活捉!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盗寇哈哈大笑:“乃公可是水上逃命的能手,就知道会有水性好的往这边来藏匿,在这等好久了,还真让乃公逮住一条大鱼!”
  ……
  赵无恤扶着剑站在河边的烽燧台上一动不动,济水河上烈焰熊熊,齐人那贸然逆流而上的船队半数起火,这趟火攻使神气的齐国舟师化为葬礼的柴堆,空中满是烟尘、箭矢和尖叫声。
  之所以在河道上决胜负,是因为赵无恤无法承受敌人观兵郓城耀武扬威,引发邑民惊恐的代价。而且水战不比陆战,器具的优劣很大程度上决定胜负。大野泽的船多为单层的小舟,天生就有劣势,真的能和中原水上无敌的齐人斗一斗么?时间不等人,赵无恤设想的那些水上利器可来不及制作和操练。
  所以赵无恤在盗跖的建议下,选择了借助外力:简单而粗暴的火焰,设计诱敌到达狭窄的河道再以火攻之。
  火焰掀起的热风抽打到裸露的脸上,齐船或烧毁,或沉没,或搁浅被俘。参与这场战事的群盗和兵卒都在欢呼,他们在尽情捕捉游上岸的齐人,大胆的群盗则乘着木筏,在危险的燃烧河面上寻找猎物。
  眼看胜局已定,赵无恤侧过头问身边的人:“徐承,你觉得此战如何?”
  徐承是个年近四旬的高瘦中年,是前几日刚刚从徐地抵达郓城的吴国造船人,此人一脸的阴沉,随时都像别人欠他钱似的。
  不错,吴国人的确是欠他一个邦国。此人据说是徐国公室子弟,也是徐国舟师的一个船主,但在十多年前吴国灭徐之战中惨败被俘,徐城也被伍子胥以水攻拿下,徐君及其夫人剪发投降,徐国灭亡。徐承也成了吴国舟师里管理船只的小吏,这次赵无恤向屈无忌索要造船人,屈无忌就把他扔来了。
  邢敖对赵无恤交待的事情很上心,特地将徐承的履历写信告知,所以无恤才知道的那么清楚。徐承并非无才,他又会水战,又能造船,只是在吴国人扎堆的舟师里备受排挤,赵无恤算是捡到宝了,待之如上宾。
  所以他今天带着徐承来观战,却是怀了考校的心思。
  徐承说道:“齐人擅长近海作战,或者在宽广的湖面、大河上作战,却不利于狭窄水道里的舟战,大野泽的群盗则反之。所以齐国舟师一旦进入窄河,优势便会逆转,齐人以其之短攻人之长,真是蠢透了。河流之上,船再多再好都无用武之地,一次顶多摆开二十艘,惟恐桨叶交割,互相抵触,故此番司寇利用河道流水火攻,避无可避,便将其一举击败。”
  赵无恤颔首,徐承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方才都说到点子上了。杵臼啊杵臼,你听见这番话了没,你听到齐国舟师的燃烧和兵卒的惨叫没?这不仅出自我的计谋,更是由于你的愚蠢,或者,还要加上陈氏的阴谋诡计。
  战斗接近尾声,此役有一半的齐船毁掉了,但是,还是有部分船只得以逃脱。水流难以捉摸,火船不如盗跖计划的那么散布均匀。但此番公室舟师依然损失惨重,大概陈氏也会为此而高兴吧?
  无恤又问道:“若你为齐国舟师统帅,会怎么打这场仗。”
  徐承道:“倘若我是舟师的统帅,决不会如此行动。首先,我会挑选数艘快船深入河道,仔细审察,刺探虚实,而非轻率地猛扑而进。如此一来,司寇的火攻之计便不顶用了,待抵达湖泊,齐国船只便如龙入海,能够施展所长,柳下跖纵横大野泽近十年,却自称在湖泊上比河道里胜率更低,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吴国呢?吴国舟师比起齐国舟师来如何?”
  沉痛,赵无恤没有看错,说到吴国舟师的那一刻,徐承脸上闪过一丝沉痛,但随即又转变为阴郁。
  “吴国舟师,天下无双,南方河道纵横,有宽广十余里的大江震泽,也有仅仅数丈的小河,吴国舟师都是如履平地,划船对于他们来说,跟北人乘车走路一样寻常。在江河湖泊上,无论是齐国还是楚国舟师,都无法与吴人抗衡,也唯有越国能够一战。”
  这是徐承多年前的亲身经历,吴国有王室大舟“艅艎”,三翼近百,其余灵活的轻船小舟更是数以千计,无论是水战还是运兵,都极为娴熟。
  “但如果在大海中相遇,齐国人便能利用船大众广,以及对海浪的熟悉从两翼合围,将吴国舟师挤向中央,全部消灭。所以海战齐人无敌,河湖作战吴越为双雄,至于小司寇手下这支湖盗组成的水军……恕我直言,劫掠几艘商贾舫船尚可,但要是想与齐、楚、吴、越的舟师堂堂正正作战的话,基本是有败无胜的……”
  “看一个人,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光说不做算什么本事?”
  就在徐承点评列国舟师的时候,柳下跖也登上烽燧前来汇报战果,恰恰听到了这句话,立刻视为徐承对他的诋毁,烽燧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和河面上的烈焰浓烟般凝重。


第477章 两败俱伤
  徐承一直阴着脸,在吴国舟师里就因为这副臭脾气,才被踢到西鲁来的,面对柳下跖的反问,他冷冷地回应道:“小人说的是事实,大河上的那场败仗,君莫非是忘了?”
  他是徐国舟师出身,又在吴国水军呆了十年,平日里没少围剿淮河上的毛贼,所以对盗跖这种野路子很是看不起。
  骄傲无比的盗跖顿时被徐承这态度惹怒了,几乎就到了动手的程度,但赵无恤却伸手阻止了两人。
  “放肆!”
  柳下跖一惊,停下了动作,而差点被揪住衣襟的徐承也阴着脸请罪:他原本是屈氏之臣,现在被转手给了赵无恤,已经算是无恤家臣了,生死都是一句话的事。
  “汝二人今后还要共事,怎能在此吵闹不休?子石今日大胜齐人,立下大功,齐国舟师不可战胜之名从今日起便没人再敢提了。但徐承说的也没错,不是每次水战都能遇到这种极佳的地利,善战者要充分使用奇正。”
  两边都捧了一下后,他又将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此次火攻奇则有余,正则不足,日后若是想与齐人舟师抗衡,吾等还是要多造出些好船,修习水上战阵才行。前者我要交付给徐承,后者则是子石你的职责,汝二人一为舟师统帅,一为造舟之吏,日后要精诚合作才是!今日就当是不打不相识了!”
  主君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盗跖和徐承两人虽然心里不愿意,却只得从之。其实,他们之间有些不和睦,赵无恤在阻止闹大的同时,却也乐见其成。
  为人主君者,贵在制衡,尤其是军队里,决不能让任何一人独大,所以他在武卒里一直采用步卒、骑兵均衡发展,还不时吸收不同来路的人才任用。但在很有必要建立的舟师里,先前除了柳下跖外竟无人能够倚重。
  赵无恤对柳下跖的态度有些矛盾,一方面知道这是个人才,是王霸之业的上佳助力,但对他也有所忌惮,毕竟是个桀骜不驯的大盗。他不止一次梦见,盗跖在齐人舟师兵临郓城时突然带着所有船舶再次去做盗寇,遨游四海去了……
  所以要是能在舟师系统里安排一个既非外行,又能与柳下跖相匹的人,那就再适合不过了!
  眼下看来,徐承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他是吴国人派来的赠品,赵无恤不能不多留点心眼,不过在邢敖的信里,这个徐国的亡国之余对吴国人似乎是有些意见的。
  所以赵无恤再度试探道:“现在西鲁困乏,不能建造足够的船只,只能先设计,现有船只维持对济水、濮水和大野泽水域的控制是足够了。等到五年十年后,定能打造一支能与齐、吴、楚、越匹敌的舟师,到时候或许能在大海里与齐人争雄,亦或是在淮上和吴人竞逐……”
  柳下跖对横舟出海兴趣很浓,而心里隐隐还有复国之念的徐承则是被后一句话吸引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琢磨着赵无恤此话的含义,但无恤却不点明,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后便让他们去清点俘获的船只和齐人。
  河面上的战斗已经完全结束,数艘齐船被烧毁沉没,其余六七艘则靠岸后被俘虏,里面的船员在长矛和弩箭的逼迫下尽数投降,受损不大的修缮一番便能成为西鲁舟师的一员。
  但还是有近半的齐船逃走了,赵无恤也不无遗憾,若是桃丘运来的铁足够多,冶炼铸造技术足够好,那便能打造长达一里的大铁链子,给齐国舟师来个铁索拦江,让他们一艘都逃不回去!
  战后一盘点,令人惊喜的是,此次齐国舟师的统帅烦且也在被俘之列。
  赵无恤立刻下令此人要好生看管,齐国的船舶和航海技术,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来不少,等掏空了以后,又能换取一大笔赎金。战争结束后的这小半年来又是买盐,又是开矿炼铁,又是建立医院,又是设痒序之校,都是要花费钱帛的……要不是战争中被俘齐国士大夫的赎金一直在暗中渠道里源源不断地送来,他的府库早就空了。
  他还让人挑出几名无关紧要的齐人军吏,让他们带着自己的信件回齐国,向齐侯通报此消息,并传达他,鲁国小司寇的哀悼和建议。
  那就是,和解。
  ……
  “和解?这是为何!”果然,赵无恤的这个秘密决意引发了几位近臣的极大疑惑。
  对于觉得打胜了仗为何还要示弱想不通的军吏,他解释道:“齐国公室舟师虽败,但国力未损。虽然目前西鲁看似占尽了优势,但几个月则好,若是长期和齐国在经济上对峙下去,吾等恐怕讨不到好处。”
  此时此刻,货殖战争已经到了一个胶着的状态。
  晋国与齐、郑、卫仍然没签署和平的盟约,赵无恤进行反制裁掠夺无可厚非。晋鲁曹的商贾们没什么想法,还觉得此举还能减少了自己的竞争对手,每次群盗在棘津售卖不好运走的战利品时,晋商都趋之若鹜。
  至于损失惨重的齐国商贾……这时代商贾哪有什么话语权,多半是食于官府,隶属于卿大夫的。直到商业更加重要,大商贾能与诸侯分庭抗礼的战国,秦国也是说扼杀商贾就扼杀,横扫六国时却只见商贾趋风投靠,却再未出现弦高那样的爱国者抱怨半句。
  脆弱的独立商人,在强大的国家武器下不堪一击。
  所以赵无恤不关心商贾们高兴不高兴,他关心的是曹伯,还有三桓的态度。
  计侨保守地估计,要是一直继续经济战状态,齐国继续封锁盐,乃至于其余资源。那西鲁自给自足,同时仰食于外,或许还能多撑几年。但神经脆弱的曹伯和三桓,赵无恤可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缴械投降,这些腐朽的老式贵族,总是具有很强的妥协性,这一点上,还不如孔丘及其弟子有骨气。
  到那个时候,他的处境就要陷入被动了。
  所以不如借着这次再度胜利,表一个愿意和解的姿态,然后将皮球踢给齐国,到时候齐侯拒绝,罪名可就怪不到赵无恤头上了。
  肆意报复或许能得一时痛快,但彻底断绝交易又不行。你固然惩罚了对方,于己却亦属自杀性行为。
  套用论持久战的理论,齐国人多地广,资源丰富;而西鲁地狭人稀,资源匮乏,而且还处于一个四战之地上,要面对国内外各种势力的觊觎……在武器和科技没有代差的情况下,赵无恤没有必胜的把握,光是经济上也不行,他虽然有鬼点子极多的子贡,却没法变出盐山铜海来。
  所谓制裁,是一把双刃剑,常导致两败俱伤。双方常年对峙,经济凋敝,民困粮乏,上上下下都有怨言,万一激发内部好容易整合平息的矛盾,也够赵无恤喝一壶的。
  所以赌赌气可以,不能玩大了,这时候总得有一方先提出恢复通商。谁先提出请求,谁批准同意,又有讲究。
  赵无恤决定乘着胜利,反过来放低姿态,给齐侯放一个烟雾弹。
  因为据他刚刚得到的消息,赵氏本家因为迁主邑到晋阳一事,刺激到了夏屋山以北的戎狄,现在正陷入与代戎、无终的战争中,无法抽身。所以至少秋收前,西鲁得靠自己撑过去。
  赵无恤不想和齐国死磕,他需要拖延时间,需要给齐国放一剂迷魂汤,省得齐侯气急败坏举国来攻,若没有赵鞅帮衬,他可吃不消。
  不过赵无恤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文字水平,这些时日积攒的傲然和胜利,在书信中尽管尽力藏匿,却掩不住地挥洒了出来……
  与其说是和解的信件,不如说是再次打了齐侯一巴掌,逼他同意请平的战书……
  ……
  四月下旬的齐国,蝼蝈开始在疯长的野草间鸣叫,蚯蚓从雨后的潮湿土壤里钻出,王瓜开始抽丝生长,苦菜开出淡黄色的花儿。
  这个月属火德,齐侯按照诸侯礼制,居住在南向明堂的左侧室,乘坐朱红色的车子,车前驾着赤色的马,打着赤龙旗,穿着朱红正色的深衣,佩戴赤色的饰玉,使用的器物高而大。
  他的心也像烈焰焚烧般焦躁,无时无刻不期待着逆济水而上的公室舟师传来胜利的消息。
  陈氏的舟师在大河上将肆虐了一个多月,打着骷髅旗的河盗打得大败,虽然实际上劫掠并没有减少,但齐侯却觉得,赵无恤那嚣张的气焰已经被自己压下去了几分。
  虽然他上次被能和自己比肩的晋国赵孟击败,但对上赵孟的儿子,齐侯觉得自己能很轻松的胜过才对。赵无恤向外购盐之法能解西鲁之困,但鲁国却撑不住,对齐国商贾收取高额税,还截断午道的做法也同样如此,这一切的前提是曹国要能配合。
  只要自己的舟师打通了济水,那么赵氏征收高税就成了摆设,齐国船舶便能在舟师护送下顺利通行,待舟师再前进到陶丘水面,曹国肯定会立即倒戈的。
  所以齐侯期待着,日、月、阴、阳、天、地,屹立在琅琊山的四时主,乃至于兵主蚩尤都被他祈求了个遍。
  然而事与愿违,四月下旬时,只剩下一半不到的船只带着失败的消息回到了临淄。赵无恤在济水河上燃起的一把大火,将齐侯愚蠢的军事冒险烧成了灰烬,连统帅烦且都被生俘。
  齐侯有些崩溃了,陈氏在大河上带来的胜利一扫而空,他神经质地在朝堂上悲呼:“卜卦不是此战大吉么!?”随后竟将巫祝拖出去车裂了,众臣噤若寒蝉。
  这还不算,齐侯暴跳如雷地过了两日后,又有人来报,说是有俘虏被放归,还带来了赵无恤的信件。
  “信件?必由寡人亲启?”齐侯红着眼,不顾卿大夫们劝阻,一把扯过那封纸信,拆开封印便默念起来。
  “外臣闻齐侯行禁盐令,窃以为过矣,货殖贵在互通有无,若是绝邻里之好,实为两败俱伤之举……”
  是日,名为《谏禁盐令》的赵无恤手书震惊齐国朝堂,从此驰名诸侯,被视为是可以和《绝秦书》并列的行人言辞典范!


第478章 晏子遗书
  “今君饰昆山之玉,持随国之珠,佩吴越之剑,乘代北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齐不生一焉,而君有之,何也?大河、午道、濮、济所转运也!若四路俱断,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宋缯鲁缟之衣不进于前……”
  “竖子名为以外臣身份谏言,实为欺我也!”
  齐侯看得暴跳如雷,将这封纸书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众臣一起伏倒,只有陈恒在心里琢磨不已,他暗地里啧啧称奇道:“这篇《谏盐策令》态度不卑不亢,辞采华美,排比铺张,音节流畅,理气充足……”
  “君欲禁盐以害敌国,实则损己以益雠,午道之断,陶丘之税,济水之败皆是如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还望齐侯察之,解盐策之禁,此乃齐鲁亿万斯民之福也!”
  比如这一段语辞泛滥,意杂诙嘲,语奇字重,兔起鹘落。赵无恤虽然为敌国大夫,然其抗言陈词,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气势,连陈恒也不由得暗中为自己这个年轻的对手赞叹不已了。
  不过,这真是赵氏子写的么?之前那些诗句闻名诸夏,但文章却没见他写过多少,不会是寻笔吏代笔的罢!
  对赵无恤,陈恒不吝于最恶毒的猜测,只不过这一回,赵无恤在济水上放的那把火再度帮了陈氏,帮他们将公室舟师重创!
  东莱和少海的舟师中自然有陈氏的人,加上大河上的船队,光是水上力量,陈氏已经悄然超过公室了……
  所以面对齐侯“现如今当如何是好”的质问,陈恒这次决定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反正陈氏控制的大河还能继续贸易,随着齐国和鲁、曹、晋的货殖战争深入下去,所有参与者都会受损,唯独陈氏是胜利者:齐国的民众也会民不聊生,但陈氏又可以乘此机会收一波民心。
  窃国的铲子,一直不间断地在姜姓齐国的根基下奋力挖掘着,但齐侯却误以为陈氏这是在为他夯实地基,晏婴死前的那些逆耳忠言早就在恼羞成怒下被忘得一干二净。
  但就算连齐侯自己也清楚,齐国现在的处境不妙了。
  对于大国来说,脸面是极为重要的,齐国在兵事上大败于赵氏不说。在赵鞅归国,只剩下其子赵无恤的情况下,还在货殖的角逐中一二再再而三地被反制,要知道,轻重之法,可是号称海王的齐国最擅长的啊!
  最后好容易在大河上扳回一局,又在济水上输的一干二净。
  此战若不胜,岂不是让天下诸侯轻齐么?
  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是顺从心里的愤怒,征发兵卒南下攻郓城?但他先前才对惨败归来的兵卒们承诺,三年内不会再大规模征发,一旦食言,一定会导致剧烈的反抗。
  或是按照陈氏的建议,在禁盐上死不松口,宁可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耗死赵无恤呢?可那样的话,许多齐国需要的货物和自己渴求的珠玉就无法输入了。
  亦或是,顺着赵无恤“和解”的这个台阶结束对峙,一切恢复如初呢?
  可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头脑如同一团乱麻,无法抉择,齐侯只能大声质问朝堂中的众臣,却只换来一阵沉默。
  他最后悲凉地暗叹道:“晏婴一去,寡人就无人可用了么?”
  陈恒在得意地冷笑,而鲍牧、高张等人也在苦着脸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吗,却有一声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下臣有奏议……”
  是谁!?齐侯眼前一亮,和扭头的群臣们一起看去,却是在朝堂末尾席子上的一个怯怯的年轻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正捧着玉圭,不住地行礼。
  他是晏婴的儿子,晏圉,刚刚结束了半年的丧期,被任命为大夫,位列朝堂。
  陈恒瞪大了眼,他们陈氏虽然畏惧晏婴,但晏圉,这个刚刚行冠的孺子何德何能,也敢在朝堂上放言。
  齐侯期盼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晏圉从小就不以才干闻名,能当上大夫完全是荫父职,连晏婴自己也开玩笑似地效仿叔向之言说过:“我没有好儿子,能够得到善终就是万幸,难道还会指望得到后代的祭祀吗?”
  “晏氏子,你真的有计策?”
  晏圉抬起了头,认真地说道:“小子无有。”
  众人哑然:“那你为何要说有奏议?”
  “小子没有,但小子的父亲有。”
  这是个傻子么?齐侯叹了口气:“晏平仲已经死去半年了……你不是刚刚服完孝么?”
  “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却有遗书留于家中,他去世前有言,到了齐国举步维艰之时,就让我献上遗书……”
  ……
  “晏平仲……”合上那张写着寥寥几笔的帛书后,齐侯杵臼喟然长叹。
  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晏子了,那是崔庆之乱的混乱岁月里,杵臼那偷吃臣子夫人的好色哥哥齐庄公被弑杀,年幼的他则被推上了侯位。
  初见晏婴,是在太公庙的继位仪式上,弑君者崔杼为了树立威信,派兵内外把守,逼迫群臣歃血为盟,表示效忠于他。稍有违迕,即被处死,已经杀了七个人,气氛十分恐怖,杵臼只能无助地瑟瑟发抖,剩下的群臣开始为求活命卑躬屈膝。
  轮到晏婴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身高不足六尺的小大夫:他还没只有十余岁的杵臼高。
  然而矮小的晏婴从容举樽,不卑不亢地对天盟誓道:“我只忠于主君和国家,凡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者均不得好死!”说罢,一饮而尽。崔杼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用剑顶着晏婴的胸膛,要他重新发誓。然而晏婴毫不畏惧,厉声回答:“崔杼,你读过《诗》否?诗曰:莫莫葛藟,延于条枚,凯弟君子,求福不回。不管你是用斧斤砍我头颅,还是用轻吕贯穿吾胸,晏婴决不屈从!”
  崔杼怒不可遏,想要杀了晏婴,杵臼也吓得瑟瑟发抖。但所有人都劝解崔杼说:“千万使不得!君杀庄公,是因为他无道,国人反应不大,您如果杀了贤大夫晏婴,那可就麻烦了!”崔杼没奈他何,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晏婴拂袖而去。
  杵臼就这么看着晏子转过身离开,他依然身高不足,依然貌不出众,背还有些驼,穿着朴素的深衣迈步走出门槛时,还转过身对杵臼安慰地笑了一下。
  当他打开大门的刹那,室外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清楚地洒在庭院中。就在那一瞬间,晏子的身影宛如帝王般昂首挺立,高过了崔杼,高过了杵臼,高过了丁公、文公,直达太庙顶端,与齐太公、齐桓公、管夷吾等齐国的明君贤相比肩!
  那尺寸之间,睥睨世间万物的气势,折服了所有人。
  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这就是晏平仲的一生!
  甚至在他死后,也要继续殆尽竭虑为杵臼出谋划策!
  “有的胜利靠长剑与斧钺赢取,有的胜利则要靠笔削和帛书……”杵臼默默念着晏婴如此敦敦教导,渐渐冷静下来,他想到了许多。
  帛书要发往何处呢?
  宋卫的联姻,鲁国三桓的排外,晋国范氏与赵氏的恩怨……细细一想,都大有可为。
  于是他下令道:“让人召回国夏,寡人有要事与他商议!”
  ……
  与此同时,对齐人迎头痛击的西鲁也重新运转在繁忙的事务中。
  和徐承一起来到西鲁的,还有吴国淮上转运的盐和铜锡,从徐地出发,沿着淮泗西北行,穿过宋国后,又由鲁国九公陵墓所在的阚止进入大野泽,运至郓城。
  那些白花花的盐运至时,引发了郓城码头一阵欢呼,而围观的令狐博则哀叹一声,暗道赵无恤果然狡猾,竟然是从莒国、吴国、魏氏分别购盐,他们魏氏想专榷西鲁食盐的打算就此落空:来自魏氏的盐每个月只有两三百钟,但吴国人在大量瓷器的交换下,则一次性运来了五百钟!
  而且,陈氏开始学着赵无恤的手段,断续派舟师封锁棘津,这意味着魏氏盐船得在孟津就靠岸,那些郑国人愿意放行任何商队,前提是税金要交的够多。
  所以,魏氏的盐将会越来越贵……而莒国在受到齐国警告后,大夫们卖盐的举动收敛了不少。不过短期内,西鲁的盐是绝对够吃了,而且不单自己够吃,还进行转手贸易赚取了不少钱帛。
  至少短期内,赵无恤是受益的,长此以往的话,谁也说不准。
  对来自曲阜那边的求救……赵无恤暂时只能给鲁侯百钟的“贡品”,再给孔丘的宗伯属送去几十钟“束脩”,三桓也各有几十钟的“礼物”。这么做一是为了安抚手下的孔门弟子,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稳住鲁国都城因为盐价上涨而躁动不安的情绪。
  至于其他士大夫和民间,对不起,暂不供应。
  但是,却能私下买,当然,这笔转手贸易可是卖的很贵的,部分鲁国东部、南部的士大夫为了买盐,和赵无恤牵扯上了关系,赵小司寇的影响力开始走出西鲁,朝四方扩展。
  至于民间,来西鲁求盐就食者不在少数,在这几个月里,盐,甚至已经悄然取代鲁国的贝币,成了交易的主要媒介,和子贡在缺盐邦国见到的情形别无二致。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赵无恤,齐国还有一种商品在鲁国极为流行,每年从鲁国赚取大量利润,是不是也应该一视同仁,将其收缴禁止掉呢?
  没错,就是齐国货币,齐刀币!
  虽然嘴上说要与齐国和解,可在手段上,赵无恤却毫不吝啬于痛下狠手!将领地内受齐国影响的经济成分一点点驱除殆尽!


第479章 孔方兄
  赵无恤抚摸着手里的这枚齐国刀币,它是仿照铜削的货币,刀柄略带弯曲,刀身正面有“齐法化”三个小字,重约半两。
  “刀币在西鲁究竟有多少在流通,可有人知晓?”
  计侨无言以对:“实在无法计量,鲁国本就没有统一的铸币,一般是使用贝,或者铜贝的,大宗贸易用黄金,其余时候就用粮食、盐,近来齐国屡次铸钱,所以流入了不少。”
  赵无恤点了点头,面色却凝重了几分。
  这些刀币充其量只是交易的润滑剂,大部分时候,实物交换依然是主流。
  但绝不能忽视货币在跨国交易中赚取的差价!
  货币是一个阶级剥削与压迫另一个阶级的非暴力工具!货币是一个国家控制与瓦解另一个国家的非攻手段。
  鲁国现在这种情况很危险,因为在交易中不得不使用齐刀,如此一来,就得先用鲁国的丝帛、漆木等物产去换取可怜巴巴的刀币,这是第一次剥削。然后再用齐刀币购价格高昂的盐,这就是第二次剥削!
  在这场货殖战争前,赵无恤执掌的这片地域也不得不进行这样的交换,货币可谓是无形掠夺的一大利器,春秋如此,两千多年以后的国家贸易也是如此!
  然而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呢?与其让齐国用刀币来剥削鲁人,还不如赵无恤自己上阵剥削。
  “我打算铸币。”所以赵无恤直言不讳,对计侨表明了心意。
  ……
  “吴国运来了两千余斤青铜,加上先前府库里的两千斤,一共五千斤,子华说让我铸造属于自己的五鼎,被我拒绝了,这种事并不急。既然储量足够,我有个打算,那就是铸造属于鲁国自己的货币,也是境内流通的唯一货币!”
  “下臣附议。”
  对此计侨并不感到意外,晋国流通货币多年,来到鲁国后却要面对那些粗糙的贝壳,这让他感到十分不适应。每次量入为出数着贝壳,都跟小孩子过家家戏似的,就算赵无恤不提,等到时间成熟,计侨也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他娴熟于轻重计算之法,记得管子曾说过,珠玉、黄金、刀币这上中下三种交换性质的货币,拿着不能取暖,吃不能充饥,但他们却有极其重要的作用,是用来控制财物,掌握民用,进而治理天下的!
  “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命,故发力可得而尽也”。管子把粮食看成是人民生命的主宰,货币是人民交易的手段,善于治国的国君,应当掌握流通的手段来控制主宰他们生命的粮食,那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使用民力。
  所以管夷吾才在齐国设置了“轻重九府”来铸造齐刀币,同时加强财币的管理,齐国由此成为经济大国,称霸诸侯,富称四海。
  所以货币铸造的确势在必行,他也曾思索过,所以有条不紊地问道:“黄金为上币,这是不必说的,却不知道,司寇要铸造哪种铜币。”
  “是成周的大泉布币?亦或是晋国的尖足布币?”
  无恤笑道:“都不是。”
  计侨愕然:“难道要用楚国的蚁鼻钱?”
  无恤继续摇头:“也不是。”
  赵无恤仿佛一个钱币收藏家,他手里把玩着齐国的刀币,而面前的案几上还放着收集来的各国钱币。
  要是让儒生们参与进来,不知道会不会兴奋地“效成周之礼”,把二十多年前周景王铸造的名为“大泉”的平肩布币(铲币)作为基准。
  要是让计侨自己来决定,大概会沿用晋国的尖首布币(另一种铲币)。
  可由着赵无恤来的话,他肯定会抄历史的近路。
  “我想要的货币,不是对铜削、铲子、贝壳的拙劣模仿,而是按照天地规则来铸造的,能够流传万世的良币!”
  这话说的如此高大上,让计侨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也不知道赵小司寇又有什么新注意了。
  赵无恤提笔在纸上画出了模型:“外圆内方,这是中庸持重之道,也是钱币该有的模样!”
  ……
  为了方便铜料和锡料的运输,铸铜工坊也从廪丘搬到了郓城,那些在阳虎倒台时被赵无恤从鲁城弄来的六种攻金之工自然也随之搬迁了。他们中的一半人被挪到桃丘去研究冶铁锻铁的科技树,剩下的则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毕竟没有太多铜可供铸造,谁让赵无恤是个不讲究铸造鼎簋等大型铜礼器的大夫呢?
  所以负责铸造礼器的凫氏和段氏忧心忡忡,整日就看着做杀矢和剑矛的冶氏、桃氏忙里忙外,修补兵器,制作铜削等小型日用铜器的筑氏,还有被赵无恤授权铸造斗、釜等标准量器的量氏也不得清闲。
  只有凫氏和段氏这两家闲得不行,和西鲁在立夏后各行各业的忙碌很不搭调。
  他们也忧心忡忡,自己毕竟是食于官府的隶工,若是长期不能发挥特长,不知会不会被降低待遇,去做更低价的活。他们可是亲眼所见的,在纸张渐渐在西鲁流行开来,取代了简牍的地位后,那些做竹简的工匠统统失业了,不得不改行参加伐木取竹的活计。
  终于,在四月快结束时,凫氏和段氏终于被分配到了久违的任务,而且还是小司寇亲自驾到,让他们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忐忑不安,而赵无恤的要求,则让他们一愣。
  “铸币?”
  “曲阜有时也会铸造些铜贝,想来汝等应该是会的。”
  会!当然会!好容易才有任务,凫氏和段氏两家世代工匠怎么能不抓住这机会,他们的确是做过,但次数寥寥。也不是他们高傲,而是铸币之法,其实和铸钟、铸鏄器没太大区别,甚至还更简单,依然是做出陶范或者石范,在范上弄出需要器物的形制,再浇铸不就行了?
  不过有些问题得事先问清楚,所以段氏讷讷地询问道:“不知所铸钱币,铜锡之齐为几何?”
  所谓的“齐”,也就是青铜合金里的铜、锡比例,不同用途的器物比例都不一样:比如钟鼎之齐含铜5/6,含锡1/6;斧斤之齐含铜4/5,锡1/5……
  但钱币还有所不同,它不需要考虑用来挖掘土壤石头时的韧性,不需要考虑刺穿甲胄皮肉的硬度,所以可以搀一些价格低廉的东西,降低铸造的成本。
  “铸币里不单单要有铜、锡,还要部分铅。”
  三种合金可比两种合金的配制要困难,而且这比例,究竟该是多少为妙?赵无恤也不是很懂,将询问的目光看向了陪同他过来的计侨,这可是个数钱数了大半辈子的计吏,对周、晋、齐等国的钱币铸造比例也略有所知。
  计侨轻咳一声,翻出了准备已久的一本小册子,这是赵无恤让人装订好以后,送予他做笔记用的。
  “周、郑空首布的合金为:铜6成,铅3成,锡1成……”
  赵无恤微微颔首,这应该是一种比较科学的青铜钱的合金组成,周室虽然铸造“大泉当千”来敛财,郑国虽然以朝晋暮楚而臭名远扬,但在货币的配比上还是听有良心的。
  计侨继续念道:“晋国尖足布的合金为:铜4成半,铅5成,锡半成……”
  话音刚末,倒是把赵无恤吓了一跳:“铜居然比铅还少,如此晋国的尖足布岂不是很轻脆?”
  计侨不由苦笑,他最清楚其中缘故了,其实晋国最初是仿制周室造空首布的,布币取代了贝壳。它的发行成功使晋国商业更加发达,商业的发达对货币的需求也就越大,所以它出现不久就成为晋国市肆中的主币,但不久其缺点便暴露了。
  因体积大购买力高,小额支付无法应用,在当时生产增加、物价下降的情况下,贫民百姓深感钱重之苦,所以不久便产生了小型“尖足布”,或者说是种“轻钱”。其重量只有空首布的三分之一,足部作燕尾状,因有尖足之称。
  但恰恰因为较轻,这给予携带者很大的方便,故而大家都乐于使用。此时铸造“尖足布”的地方有邯郸、晋阳、朝歌、安邑、平阳等处,各卿大夫私下铸造的币形制又有细微差别。
  但如此一来,公室发行的空首布便遭到了巨大排挤,铸造越来越少,流通越来越困难。晋公室没有注意过铸币权,失去后也未加以重视,结果财政便归于六卿。
  这和鲁国的情况类似,鲁侯和三桓不懂经济,所以傻不拉几地在增加税收税率上动脑筋,却从未想过要发行货币,于是便被齐国刀币渗透了,这也给了赵无恤获取鲁国铸币权的良机。
  欲窃其国,先窃其财,再窃其政!
  回到晋国的钱币上,也因为由卿族分别铸造,各家为了让自己的钱排挤别家的钱,便都往节省成本上使劲,所以价格高的铜比例越来越低,价格贱的铅比例越来越高,就成了如今这个奇葩的比例。
  就计侨本人而言,他对现下的晋国钱币是极其不满的:尖足布所用的铜料含铅过多,缺乏弹性,受力能力差,币身轻薄,所以在国际大额贸易里,外国的商人宁可使用够分量的齐刀。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赵无恤记得到了战国时期,三晋的货币也是一团乱麻,其中赵国好像是仿照齐国用了刀币?
  “那齐刀的比例又是多少?”
  说起列国货币中的佼佼者,计侨眉飞色舞:“齐刀很特别,它从管子时代起,便自始至终在文字、器形大小、风格上基本保持不变,合金为铜5成,铅4成半,锡半成。”
  比起晋国尖首布而言稍微良心了那么一丁点,但其稳定性和齐国强大的经济能力,导致刀币成为北方的主币。
  以齐国都城临淄为中心,刀币辐射四面八方。现在在齐国、燕国、莒国、鲁国、曹国、鲜虞、晋国的太行以东等地流行,这片广大的地域可以称之为“刀币区”。
  赵无恤想要做的,便是首先让西鲁,然后是曹、鲁退出刀币区。
  于是他在征求工匠们的意见后,敲定了最终的比例:“吾等的竞争对手主要是齐人,铜五成半,铅4成,锡半成便可。”
  西鲁也缺铜,经不起挥霍啊,反正赵无恤觉得自己发行的钱币,其竞争力还是在形制和大小、面额上打主意。
  末了,赵无恤又多口问了一句:“对了,楚国的蚁鼻钱呢?”
  “铜7、铅2、锡1……”
  赵无恤硬生生被噎住了,楚国虽然遭到吴国重创,但国力依然昌盛,境内富产铜锡,所以铸币不仅选料上乘,成色较好,而且铸工讲究。
  他心里嘀咕道:“资源大国就是够底气,够嚣张,咱这种二十万人不到的小家小户可比不了。”
  不过无恤心里也在痒痒,黑铁时代依然路漫漫其修远兮,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拥有一座大铜山啊!
  ……
  比例的问题解决了,凫氏拿着计侨开给他的单子,兴冲冲地跑去府库领取已经冶炼成锭的铜、锡、铅,配置金液。而段氏则继续围着赵无恤,汇报自己打算如何铸造。
  各国钱形不同,其铸钱工艺也不相同,但大抵不脱离陶范铸法,和石范铸法两种。
  “小人两者兼会,当然,是之前制作礼器时学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旨,不知铸造出的钱币需要多重?”
  赵无恤思索了一下,想起了秦国的半两钱,但随即又想起晋国的大布被轻布淘汰的惨重悲剧,于是决定,还是一步到位算了。
  “我要铸两种,大钱一两,小钱五铢。”
  所谓的一两,其实是二十四铢,一铢为二十四分之一周两,也就是后世的0.65克。所以一两大概是后世的16克左右,仅仅比晋国尖足布重一点,勉强能和重达二两的齐刀竞争,五铢则是4左右,作为小面额的货币流通……
  无恤现在也保不准哪一种更适用,先都造出来放到市肆上一试究竟在说!
  他当然想像后世的铸币一样,直接标明价值,什么1分,5分,1角,1圆之类的,官府定多少就是多少,铸造一枚价值一千斤,其实只有几铢的货币换取一块黄金,那该多爽啊!
  然而这是痴人说梦,他连鲁国的政权都尚未掌握,更何况天下几十个邦国,商贾和卿大夫们都是机灵鬼,谁比谁傻?还会用大量的货物来换取你小分量大面额的铜币?当年周景王大面额“大泉当千”货币发行失败的前车之覆犹在眼前,连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赵无恤凭什么能轻松做到?
  在铸币的口碑打响前,在能够控制全天下经济命脉前,这种一本万利的事情就别想了,还是老老实实走历史捷径罢。
  之后,段氏娴熟地按照赵无恤展示的那张纸上的钱币形制,在硬泥上轻轻划了几下,便原模原样地临摹出来了。
  “这种大小和厚度的话,铸造的出来钱币是一两。”
  然后他又寻了另一个泥范,又雕出了五铢的钱范来,请赵无恤观之。
  这一看,就看出不对来了。
  “一个范只有一枚钱币?”
  段氏愣了:“以往铸造铜贝皆是如此,据说晋国铸造尖足布也是如此的。”
  无恤觉得不妥:“你这么弄效率太低了,这种外圆内方的圜钱不用像刀币和大泉布那么大,一个陶范铸造十枚完全可行,还可以连续使用。”
  段氏一试果然如此,不由拍着脑袋说自己太笨,从效率上看,铸造圜钱果然是最容易的,这也是圜钱的优势之一。
  ……
  金液的比例已定,陶范也陆续做出,当天傍晚,在热气腾腾的铸造工坊里,赵无恤便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新铸币。
  色泽为亮金色,因为含铅,略微有些灰色,形制为圆圆的外形,中间是一个方孔,钱币还有凸起的外郭,正面文“赵氏一两”或“赵氏五铢”四字。
  计侨皱着眉瞧了半晌,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从来没见过的币形的确越看越顺眼。
  而赵无恤则面带微笑,朝这种能带给自己亲切感的货币雏形打了个招呼:
  “久违了,孔方兄!”


第480章 金布律
  四月将尽,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富裕的大夫开始披上丝质的蝉衣,而士人和国人也开始以细葛布制作夏服。
  正所谓“赞桀俊,遂贤良,举长大,行爵出禄,必当其位”,这也是西鲁官吏俸禄发放的日子。
  按照春秋季世的新趋势,攻占的城邑,赵无恤不再分封给臣下,至多按照立下的功劳授予他们食田,准许以食田雇佣无地的农人耕种,食其租米,他手下的大小家臣,乃至于立功的军吏、兵卒基本成了西鲁上的新兴地主。
  除了力田以外,在官府供职的官吏,每年还有禄米分发。不过从四月底起,随着铸造工坊连续不断地铸出西鲁的新币,所以除了禄米之外,还有俸钱!
  赵无恤对张孟谈直言不讳:“我也不指望高薪养廉,但一些人期望受封于小邑的心思未减,总得提高待遇加以抚慰。”
  说来也无奈,毕竟现下最高大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地封君,与国同休。就算到了战国大争之世,秦、齐、赵、楚一个又一个大权臣的理想也就是这样了,什么奉阳君李兑,穰侯魏冉,薛公田文,割据江东的春申君,无不是被实地封君的地位砸晕了头,更何况春秋时人呢?
  观念要潜移默化地改变,希望实现集权化,那在创业之初再分一堆大小领主出去的话,赵无恤这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所幸这一点上,孔门的儒家弟子却是俸禄食田的有力支持者,孔子曾拒绝齐侯封地的举动给他们做了一个好榜样,现下的儒生远不是后世一听到封建就高潮不已的腐儒。
  所以四月尽头的这天,郓城士师成抟也收到了一大串铜钱作为俸钱……
  “外圆内方,倒是新颖……”
  把玩着手里的大小赵钱,成抟知道这是为了促进赵钱在郓城的流通而分发的,他不由想起了司寇让自己新近制定的《金布律》。
  《金布律》,是赵无恤以统治者身份规定的价格标准,其中有大小两种赵钱与各类常见货物的兑换比例。
  成抟一手持钱,一手持布给前来询问的同僚们解释道:“就比如说二三子想要做夏衣,赵氏大钱五当一尺见方的细葛布,小钱二十五当一尺见方的细葛布,相当于四十大钱,亦或是两百小钱能置办上一件中等的夏衣……”
  群吏恍然大悟,望着手里那些:“原来分发这些俸钱后,吾等每月就相当于多出了一件衣裳了。”
  有些人家境贫寒,觉得占了小便宜喜滋滋地,有些人家境富裕,则不以为然,但明面上却得遥遥对着司寇府邸感恩戴德一番。
  只有成抟依然在心里打着算盘。
  将新铸币的地位和价值用成文律法的形式确定下来,然后再分发给官吏,这是钱币流通的第一步。
  官吏士人们或让隶从去织造坊购买细葛布做夏衣,亦或是直接到市肆里的成衣店定制,如此一来,赵钱便流通到了市肆上……有了《金布律》的保障,不怕那些见了市掾小吏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至极的丝布商贾不收!
  ……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四月的郓城街巷,哼着这首民间耳熟能详的男子负心诗歌,养蚕女们再度头顶装满蚕茧的竹筐,从郊外的里闾往郓城外郭的织造坊而去。
  这个月,蚕桑之事大致宣告结束,据说那些神秘的司寇妾室现下带着三四十名女童学蚕桑之事,她率先向司寇献上蚕茧。于是养蚕也要纷纷效仿,在茧税之外,还得向织造坊献上自己的劳动所得,换取粟米,亦或是布币、刀币作为报酬。
  一进入织造坊,养蚕女们原先嘻嘻哈哈的嬉闹顿时停止了,她们战战兢兢地献上蚕茧请隶商们检验,在市掾小吏面前点头哈腰的丝布商贾现如今却趾高气扬,在蚕茧里挑来挑去,寻找各种借口削减价钱。
  最后,当养蚕女们接过一串由细麻绳串起来的奇怪钱币时,不由面面相觑。
  在她们的推攮下,那位因为得到了医扁鹊医治而名噪一时的养蚕女站出来怯怯地询问,可否换成平日用的刀币,亦或是粮食也行。
  丝帛商人眉毛一扬,破口便骂开了:“这可是司寇铸造的新币,而在郓城之内,刀币、布币虽未禁止,但已经不提倡使用,家中若是藏有,最好去交换,否则交税和口钱时邑寺不收,到时候后果自负!乃公的话汝等也不信?还以为我是在欺负汝等?这可是法定货币,知道什么是法定么?邑寺和城门口还贴着《金布律》,汝等自去观看询问即可。”
  养蚕女们又惊又怕,只能捧着一串铜钱没命地逃了出来,又一窝蜂跑到邑寺和城门口观看。的确贴着一张纸做的告示,篆字密密麻麻,旁边还有小吏口吐莲花般在那里为围观者解释,那丝帛商贾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于是养蚕女们抚着扑扑跳的心脏,询问起这“赵氏一两”“赵氏五铢”与粗麻的兑换比例来……
  这世道,烧炭人冬天瑟瑟发抖,烧砖人只有破陋的屋子住,养蚕人也没有丝帛穿。那些滑腻腻犹如鼻涕的华贵服饰她们也穿不惯,也不敢私留,不然可会被家中的男子打得半死不可,穷人穷命,只有当皮肤接触到粗糙的麻布衣才能安下心来。
  麻布粗糙而厚重,却和蚕茧一样,是按斤两来卖的。
  薄如蝉翼,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丝帛衣服足够了,轻轻几两便能做成数层帛衣,隔着两层还能看到胸口的黑痣。
  而粗麻却不同,光是一件,穿在身上都会感受到拉扯你下坠的重量,按照《金布律》里的兑换,则是一斤值两枚大钱。
  养蚕女们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才算出来自己十斤粗麻够做一件御寒的褐衣,也就是需要大钱二十。她们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桑树是属于织造坊的,自家这几个月的所得交了茧税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家人的一季夏服而已,剩余的钱,不知道够买多少粟米吃?
  她们居住在城邑郊外,专事蚕桑而无力田,所以还必须去邑内外的市集上换取粮食……
  ……
  从一月份被赵无恤聘为“劝农吏”开始,樊须便开始在西鲁大地上不断地行走,他走在田埂上,阡陌间,荒废的农屋外,新开垦的盐碱地里……
  像后稷那样,为农稷之官,亲自带着农人播百谷,劝耕桑,以足万民衣食,这就是樊须的理想。这就是樊须喜欢的“礼乐”,非周公孔子那般居庙堂之高,非老子一样避江湖之远,而是扎根于乡土里闾间。
  他也在不停地学习各种新颖的耕作方法,比如代田法,比如牛耕,赵小司寇的怂恿一直在他心头热切地涌动,写一本属于万民的农书,农稼和园圃,也能开一家之学!
  四月时,在西鲁依然绕了两圈的他樊须再次回到郓城左近,他要组织亭卒驱赶野兽使其不危害庄稼,同时要告诫各地贵族,切勿举行大规模田猎妨害农事。
  这期间,他自然就注意到了里闾小集市上的新变化。
  不同于郓城里因为治所转移而日益繁荣的大市肆,这些樊须所见的“亭市”、“里市”则就如后世北方农村的“集”一样,在特定的日子里,老百姓约定俗成、自发聚集,而形成的场所。
  市集一旦形成,周围几十里的民众都会被吸引过来,在此买卖货物、互通有无。
  樊须很早就注意到,虽然号称男耕女织,理论上一家农户可以达到自给自足,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但事实上,交换却永远无法避免。
  就比如说,陶罐、釜等炊具或生活必须用品,不是每个里闾都能生产土陶的,各种工匠的活计各有专精,本来就不可能边耕作边干,所以必须外出交换。
  而且人必须吃盐,这东西在齐国对鲁、曹实行禁盐策的时候,甚至要到郓城才能买到。因为食盐不足,不少民众似乎都饥羸也不少,耕作无力,常吃土盐又容易腹泻,这让樊须很是头疼。
  所幸赵小司寇自有手段,从吴国、莒国甚至是魏氏安邑运来了盐,顿时如春雨滋润,郓城的盐价稳定了下来,正常的食盐得以供应流通。只不过每个亭都要根据人口进行限量供应,如此一来,也顺便将迟迟不能理清的里闾人口一口气统计了。
  料民,是实现集权的第一步,当年周宣王甚至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这一点樊须也懂,不过他的追求,也就是让民众的日子能过的好些,出产能多些,交易能公平些而已……
  这次回来,他便敏感地发觉了,市肆上交换时零星的齐刀币,卫布币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圆形方孔的新钱。
  “司寇终于还是铸币了……”樊须不懂量入为出,但即便是屁股一直坐在农人一边的他,也已经意识到鲁国铜贝币不适应交换。
  例如:有时富裕的士为了买一头牛,要背上成斗的“贝币”或者“仿贝”到市场上去。支付时的计算也很麻烦,买更贵重的东西呢,携带“贝币”的数量恐怕要肩挑,车推才能支付。这就造成了流通秩序的混乱,这种单一的低面值的货币制度在也维持不下去了,而一直依靠齐国刀币或卫国贝币也不是常法,所以新的货币势在必行。
  货币的变动带来了新的交换方式,樊须注意到,不少郓城郊外的养蚕女就捧着一枚枚赵氏大小钱,想从农人处换取粮食。
  不知是不是受城邑里的商贾耳渲目染,邑内的人比外郭郊区的人圆滑,而外郭郊区的人又比里闾的农人圆滑,所以讨价还价上,农人永远说不过养蚕女们。
  “一石十钱!以前就是这样的!”养蚕女一口咬定要以从前齐国刀币换取粮食的比例来交易。
  想要以粮换钱,再以钱换器具的农人挠了挠满是稻草和粟壳的头,打算同意了,然而这交易却被一旁巡视过来的亭长制止。
  “亭寺里自有《金布律》,齐刀币官府从此不予接受,按照重量,1刀币兑换新铸的大钱2,小钱10一石粟米卖二十大钱、亦或是一百五铢钱最合适,司寇重农,汝等休要欺瞒,扰乱市场!”
  樊须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司寇也不希望新币伤农。
  他心里也算了笔账,食,人月一石半,五口之家终岁食粟九十石,那不事农事的一户人家,需要一千八百钱才能吃饱,西鲁三万户人家,有九成的农户,剩下一成,也得五十万钱才勉强够用,但司寇府库里的铜、锡、铅够铸造那么多么?
  算了算了,这不是他该关心的,接下来的五月是黍子成熟的季节,他还得继续敦促各亭里农人不要耽误农时才行。
  ……
  在得知连郓城外的里闾也开始流通赵氏的大小钱币时,令狐博便知道,赵无恤的币制改革已经成功了一半。
  因为有魏驹的嘱咐在先,他从始至终都在关注赵无恤的施政,任何新举措都能让他好奇上一段时间。
  “更制货币,贵在主君有足够的权势和信誉,赵无恤有强大的武卒,还挟着在兵事上大胜齐人之威,所以不缺权势。而信誉,我听说他之前就做过焚券市义的事情,颇得西鲁人心。”
  “所以即便对新币的出现再怀疑,一听说是赵小司寇以成文法规定的‘法定货币’,大多数人就用之不疑,甚至愿意将自己手里的齐国刀币、卫国布币拿去交换……殊不知,这赵无恤是个乡愿之人,齐刀融后可以铸造三枚赵氏大钱,他却只换给人两枚,这期间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润,铸钱牟利,亏他想得出来……”
  令狐博把玩着手里的大小钱币,揣测赵无恤的险恶用心,心里冷笑不止。
  不过这却也是个一本万利的事情,而且赵氏的瓷器也好,丝帛也好,纸张也好,都是颇为流行的货物,只要赵无恤一声令下,声称这些东西也得赵币才能换取,那这种钱币传遍天下也不是难事,尤其是没有自己铸币的鲁国,一夜之间便能被赵币渗透!
  甚至晋国本土也会受波及,不知道赵鞅会不会把自家儿子的成果直接拿来使用,若是那样,魏氏不得不防!
  他思索道:“魏氏的尖首布在六卿中并不占优,或许,我回去以后可以让世子效仿赵币,也做一种圜钱出来?”
  因为摈除他心里对赵无恤的嫉妒和恶意揣测后,再看这些孔方钱,的确比现下诸侯的货币要有很大的优越性。
  其一是简约美观,形制几乎一模一样,更能体现官方的权威。
  其二是相对体积小,容易携带,赵钱基本的货币单位是“钱”,最高的货币单位“贯”:计数为千,用绳索穿成串叫贯,中间的单位是百钱的小串。一贯钱放在宽袖里就能上街了,而不像齐刀、晋国尖首布币一样得拴在腰上,一不小心其尖锐部分还会刺伤人。
  恩,不过魏氏仿照时,可以把方孔换成圆孔……
  魏驹字子腾,驹者,骏马化而为腾也。他和令狐博仿佛认准了赵无恤点子多,效仿一定没错,魏武卒山寨了赵武卒,魏氏招贤馆山寨了赵氏聚贤馆,现在连币制也打算照搬……
  然而令狐博不知道的是,后世圜钱的起源,恰恰是百年后的魏国,这才有了秦半两,乃至于万世不变的孔方兄……历史线在这里又乱了套,究竟是谁山寨谁,已经分不清了。
  ……
  不出半月时间,赵氏的大小钱便在郓城周边流行开来,赵无恤欣慰之余,也松了口气。
  创建货币,在利益之外,还有很大的象征意义,意味着西鲁正式成为一个经济实体。
  而对于一个邦国来说,铸币权在谁手里,谁就是控制这个国家经济的人!
  所以晋国六卿分享了晋国的经济命脉,各自有所专榷。
  所以赵无恤的经济力量会在无形中,扩展到整个鲁国!
  然而这时代意识到这点的人不多,也就管仲等寥寥几人而已,所以各国官方在铸币的同时,还傻呵呵地不禁止民间铸币。
  但赵无恤在《金布律》里明文规定了:私铸者死!全家刑为隶臣!
  此外,要想统一币形,除颁布严格的法令以外,还必须从技术上做到形制的统一。目前在用的陶范、石范工艺虽然易于操作,但毕竟用的是质地较软的陶土和滑石料,在铸钱过程中容易破损,如果大批量铸钱,就必须经常更新石范,钱的形制就难以统一。所以,只有采用经久耐用的铜范,才能铸造大批量的形制、质量一致的钱币。
  就在货币渐渐在西鲁流通的时候,时间开始进入仲夏五月,雨水稀稀疏疏下了起来,一系列的举措从齐国朝堂发出。
  而最后,则是顺着赵无恤那封《谏禁盐令》,决定停止对鲁国的经济制裁,同时派出使节,试图与鲁国讲和。
  “讲和?齐侯派出使者,要与鲁国请平?”
  得到这个消息时,刚刚送令狐博离开了码头的赵无恤顿时愕然。
  齐侯的这一招式可谓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就打到了赵无恤的痛处,而接下来,齐国的一些列举措让人应接不暇。齐侯,这位多半时间都有些昏庸的君主似乎脱胎换骨,又仿佛,是赵无恤未曾蒙面的可怕对手,晏婴再生!


第481章 齐鲁
  仲夏五月,小暑来到,螳螂在宽大的草叶上攀爬,伯劳开始鸣叫,而百舌鸟却停止了婉转的歌。
  当听说西鲁开始铸造属于自己的钱币时,临淄掌管铸造齐刀币,控制轻重九府的官吏弦施顿时大惊失色。
  “本以为赵氏子只是强于军争,又会一点收买人心的手段,孰料在财货方面也这么有见识!”
  管子说过,珠玉、黄金、刀币这上中下三种交换性质的货币,拿着不能取暖,吃不能充饥,但他们却有极其重要的作用,是用来控制财物,掌握民用,进而治理天下的!
  “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命,故发力可得而尽也”。
  据弦施所知,鲁国一直是没有自己的铸币的,从第一任鲁侯伯禽开始就一直在用海滨的贝壳作为交换的中介,而这贝壳,许多还是齐国人运去提供的。所以齐国人在海边随便能捡一箩筐的东西,到了鲁国却成了财货,齐鲁的贸易顺差,从几百年前就开始了。
  大家的日子就这样过着,老实巴交的鲁国人日日受齐人盘剥,以往鲁国那些号称贤明的卿大夫,季友,臧文仲,季文子,叔孙穆子,孟献子等,也从未有人有过铸币的意识。
  现如今随着齐刀在鲁国大行其道,顺差则越来越大,鲁侯厚敛,三桓重税,而这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最终流向却是齐国,鲁国政治上附庸于晋,但经济上却附庸于齐,这已经是常态了。
  孰料这种轻重九府不劳而获千金的好日子就此终结了,一旦赵无恤开始铸币,同时用那种圆形方孔的铜钱攻克曲阜,鲁国将成为一个独立的货币区,能在很大程度上脱离齐国的影响!
  齐国不是要禁盐,让鲁国痛不欲生么?好啊,长痛不如短痛,赵无恤此举可谓是快刀斩乱麻,午道、濮水、济水既断,而鲁国在货币上再独立出去,那齐国对东方的经济控制就此大减。
  到头来,谁才是输家?
  所以弦施在五月时,便上书齐侯杵臼,说了一番看似危言耸听的话:“齐国不可用再与鲁国对峙下去了,齐国逼鲁,则鲁国不得不任用赵无恤。赵无恤若是继续在西鲁待下去,甚至执掌鲁政的话,鲁国必然称霸,鲁称霸而我齐国与鲁相邻,齐国的土地就会最先被兼并,何不效仿齐桓公与鲁相善之举,归还侵占的土地,与鲁人讲和呢?”
  对于“赵无恤将霸鲁侵齐”之言,朝堂上不少大夫嗤之以鼻,他们宁愿将雪原的惨败看成是齐侯输给了地位相当的赵卿,而不是一个十八岁孺子!
  但端坐在上,身穿朱色深衣,佩赤玉的齐侯心里又闪过晏子在遗书上的那句话:“有的胜利靠长剑与斧钺赢取,有的胜利则要靠笔削和帛书谋划……”
  他宽袖一掀,说道:“难得子有如此见识,勿急,发往鲁国的使团早已出发,现下已经过了阳关,抵达曲阜了!赵氏小子难以对付,但三桓各怀心思,孔丘一心想要扶持鲁侯,恢复周礼,吾等先设法离间之,可惜前年此子初至廪丘时未能将其围攻歼灭,但如今也为时不晚!”
  ……
  五月中旬,鲁国大宗伯孔子穿着宽袍大袖,站在曲阜墙垣上,看着齐国人派来的使团,面色阴沉。
  他去过齐国,还当过高氏的家臣,对这个雄踞泰山以北的大国有很深的了解,齐国从太公之时就开始因俗而治,所以保留了许多夷人风俗。如果说鲁人的风俗矫揉造作,尚义,好礼仪,民风古朴守成;那齐人的风俗就是无妇礼的约束,重利,奢侈。
  临淄富有而殷实,那里的居民没有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的。虽然齐侯重税厚敛,但齐人大体上还是比鲁人富足,大多数人都志向高远,意志飞扬。
  那儿的气氛也比鲁国活泼,尤其社庙时观者如堵,连鲁庄公也耐不住寂寞,曾私服越境去观看。若将齐国比喻成一个大城邑,那鲁国就是个小乡村,因为人性里的好逸恶劳,对待城邑里的新鲜玩意总是好奇而渴望的。
  所以这次齐侯选择的使节团和礼物,可谓是正中下怀。
  本来两国相互派遣使者,是停止战争的契机,这也是孔子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没有让自己的弟子,阳关司马子路阻止齐使,但也未料到,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齐人将盛装女乐、有纹骏马陈列在鲁国都城北面的高门外,来自临淄的女子八十人放声娇笑,全都穿上华丽服装而跳起《康乐》之舞,此外还有连同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排列整齐,馈赠给鲁国国君和三桓。
  齐地女子身体长大,比鲁女美艳娇媚,齐地歌谣美妙,舞蹈飘逸,远胜过鲁人拘泥于礼仪的笨手笨脚,深得鲁国君臣喜欢。
  “以往都是鲁国遣使节向齐献帛币,很少有齐人反过来讨好鲁国的啊。”这种变化让鲁人喜滋滋的,看热闹的在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高居朝堂的诸位卿大夫也受这气氛感染,忘了自己的身份,微服前往观看。
  然而总有头脑清醒的人要泼凉水,一脸肃穆的大宗伯孔子大步走了过来,在美女如云的舞阵里正视而无欲,在丝竹乱耳中脚下坚定。
  在孔子看来,这些都是肢体耳目上的淫音、淫舞,比起齐国乐师襄演奏的《韶乐》差远了。《韶乐》尽善尽美,曾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他终日弹琴演唱,常常忘形地手舞足蹈。一连三个月,睡梦中也反复吟唱;吃饭时也在揣摩韶乐的音韵,以至于连肉的味道也品尝不出来了。
  齐国不修太公之德乐,却用郑卫濮上桑间的淫靡音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所以面对女色的诱惑,淫乐的撩拨,孔子不为所动,他宽袖一挥,将她们尽数轰散,就像一群被老农惊走的麻雀儿。随后他又对看得如痴如醉的鲁人们怒喝道:“二三子!政务处理好了么?农事结束了么?贩运的丝麻售罄了么?休要围观,速速散去!”
  众人唯唯诺诺,顿时散开了,只剩下穿着便服的季孙斯捧着齐使献上的礼单和国书,站在原地发怔。
  前年孔子升任小宗伯后,在曲阜举行的大议礼上力挫少正卯,将鲁昭公的墓葬与鲁国先君合在一起,季氏对此也无法妄言。
  而在与晋国中军佐的会面中,孔子又不辱使命,维护了鲁国的尊严,升任大宗伯半年来,他威望越来越高,在曲阜设法而不用,国中无奸民,少正卯现在已经不敢在公开场合与之一起出现了。
  “我怕心胸狭窄的孔丘会寻借口斩了我。”这是少正卯的原话。
  私下里的确有人在议论,孔丘虽为掌管礼仪的大宗伯,爵位也只是中大夫,可实际上,却已经在曲阜“摄行相事”了。
  眼看孔子威望一日高过一日,而鲁侯的话语权也在各种细微礼仪的纠正下一日强过一日,三桓自然忧心忡忡。但外有齐国,内有赵无恤,乃至于仍然不服从曲阜命令的费邑公山不狃、郈邑侯犯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倚重孔子及其弟子施政。
  “大司徒作为执政,却不在庙堂内处理公务,反而外出巡回周游,终日前来观看齐女,恐怕对邦国不利罢。”
  比方说现下,面对孔子严肃的话语,季孙斯就不能不摆出笑脸来:“大宗伯,齐国这是在向鲁国示好,都是两国讲和的礼物,我只是来检验下齐国的诚意而已!”
  ……
  “讲和?齐国是真心请平?”
  虽然喜欢齐国送来的礼物,但鲁侯还是保留了一丝清醒,对于齐国人的反复无常,他的哥哥鲁昭公,还有他早就尝试过无数次了。
  “千真万确!齐国布置在边境的兵卒已经解甲归田,边关也大门开启,不再设防。”
  孟孙何忌的领地濒临齐国,是战争中受损失较重的,齐国占据了灌邑,让他们的主邑郕如芒刺在背,与齐人的对持也让在阳虎之乱后保留实力最多的孟氏无法全力投入朝堂斗争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氏和叔孙氏恢复实力。
  所以当齐国露出一丝和好的迹象,一心不想外战,只想内战的孟氏顿时松了口气,开始极力鼓吹和平。
  大司马叔孙州仇也说道:“礼物中除却女子、骏马、车驷外,还有百车海盐,吾等从赵小司寇处辛苦求来了百余钟,勉强足食,可现下齐人一次性就送来了数百钟!针对鲁国的禁盐策已经结束,齐侯在书信中承诺,不会再阻断关市。”
  叔孙氏现下是鲁国最弱小的卿,控制的人口甚至只是赵无恤的一半,所以他有极大的危机感,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强援,齐国便是较好的选择……只要有齐国扶持,那季氏、孟氏、赵无恤便不敢肆意兼并自己了!
  三桓中,已经有两桓倾向与齐国和平,只要作为执政卿的季孙斯再拍板,那这件事就基本定下了。
  季孙斯心里早就有了打算,齐侯在送来的礼物、国书外,还给他了一封私信……
  所以他先是不说话,而是笑着将目光转向了公议中一直沉默不言,看似拘谨地思索事情的孔子:“大宗伯觉得,齐国此举何如?”
  孔子整理衣襟,起身道:“诸侯使大夫问于诸侯曰聘,聘者,宴有好货,飨有陪鼎,入有郊劳,出有赠贿。然齐人之聘,轻礼而重币,其仪于礼不合,其思黠而不正,虽然,然齐国请平之意不可忤之!”


第482章 战和
  鲁宫大殿之上,虽然钟鼎金玉并没有增加,侍候的人也就那么多,但格局在孔丘的调整下焕然一新,国君尊位被抬高,无形中似乎已经凸显了君权。
  孔子在大殿上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侃侃而谈自己的意见:“承先王之命,当初鲁之始封国君周公和齐之始封国君太公曾共同辅佐成王。成王曾赐以盟书,说齐鲁两国今后要世代修睦敦好,不可以互相残杀。现在盟约尚藏在公室内府,载于史书,每当新君即位都要郑重地宣誓永志不忘……”
  闻言后,鲁侯宋有些迷茫地看了看朝堂的那些老臣,自己继位时有宣誓过这事么?
  三桓有些尴尬,礼乐崩坏,在鲁国这个自持为礼乐大邦的国中也同样如此,鲁侯宋的继位本就十分仓促,许多应有的礼节都没有很好地传承,又何止是这一样呢?
  总之,齐鲁两国虽然是一对老冤家,平日里相互称之为“密尔仇雠”,但双方一旦不想继续掐架时,老黄历就会被翻出来。
  追溯完先君时代齐国和鲁国的交情后,孔子便找到了鲁国与齐国友好的合乎礼法性,凡事必求名正而言顺,这就是他的做派。
  就孔子的本心而言,他属于并不避战、惧战的类型,否则在齐国大举进攻西鲁时,就不会力挺子路带着偏师进攻齐国,与赵无恤互为犄角了。
  但他也不好战。
  当年子贡曾经询问为政之道,孔子对他说了三样:“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又问:“若是不得已必须去除一样呢?这三者先放弃什么?”
  孔子曰:“去兵。”
  在孔子心中,兵甲、衣食、信义,其对于国家的重要程度是依次递增的。自古皆有死,然而民众对统治者不信任,那么国家就不能存在了。
  他认为,现在鲁国需要的不是兵甲,不是穷兵黩武,而是急需一个和平的环境,来处理自己内部的种种毛病。
  孔子的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通过大议礼,他为先君正了名,通过各种小细节的礼乐纠正,他将鲁侯一步步扶正。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三桓依然控制着国中大部分的地域和民众、财富,而三桓内部,也滋生着公山不狃,侯犯等尾大不掉的家臣。
  此外,还有外来者赵无恤。
  这是一个对敌人如狼似虎,对治下民众却如同亲生父母般的卿子。孔子能感受出来,赵小司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语里,包含着巨大的野心。
  鲁国的民众需要休养生息,鲁侯需要树立信义和威势,才能凌驾于三桓,以及越来越与曲阜离心的小司寇赵无恤之上。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和平。
  对齐和平之事情,孔子是很有发言权的,不知不觉间,差不多是一同崛起的他和赵无恤已经成了继鲁侯三桓之下权势最大的人,一切决策不经过他们参与,几乎不能达成。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旧秩序的维护者,和意在窃国的大盗之间,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所以孔子抬起头,对鲁侯和三桓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常年的作战使得鲁国农田凋敝,民众疲乏,下臣觉得,齐国提出的请平,可以接受!”
  他心中泽默默念道:“子泰,我若是不能阻止你做出不臣之事,那就枉为你尊称我一声夫子了……”
  ……
  此事成了!
  在孔丘同意与齐国和平后,季孙斯心里松了口气。
  和孔子首先以邦国、民众为出发点愿意和平不同,季孙斯从始至终都是从季氏的利益来考虑的。
  齐国的和平来的并不算突然,季氏与齐国那边的各卿族本来就有联系,甚至能和齐侯说得上话。他促使他接纳齐国使节团和礼物的最大原因,恰恰也是赵无恤!
  在阳虎之乱前后,季氏依靠赵无恤相救才得以脱身逃命,实现了季氏的触底翻盘,重新回到执政之位,那时候他浑身战栗,生怕被觊觎这个位子的人谋害,所以和赵无恤有过一段蜜月期,送了他不少好处。
  然而随着季氏力量恢复,一向排外而心胸狭窄的季孙斯便开始对这位少年英豪越来越忌惮了。
  依靠战争胜利不断扩大自己控制地域和势力的赵无恤,他已经控制了西鄙九个邑,濮南三个邑,治下人口近二十万,已经超过了叔孙氏,与季氏、孟氏差距并不算大。
  赵无恤的壮大早已让三桓如噎在喉,不去不快,然而因为对齐战争的缘故,三桓不得不依赖他,所以连赵无恤私下主大夫盟也只能忍过去。毕竟人家不仅手下武卒战力惊人,还有个又跋扈又能干的父亲,晋卿赵鞅。
  随着赵氏大胜齐国,季孙斯希望齐赵两败俱伤,然后被自己捡便宜的打算彻底落空了,随后,鲁国竟又被赵小司寇拖入了与齐国的货殖战争中,成了最无辜的一环,甚至还得可怜巴巴地冲郓城讨要食盐。
  所以季孙斯心里怨念极大,赵无恤对他有救命之恩,对鲁国有保卫之功,全被他忘到了脑后。只想着若是此子不在,鲁国就不必一直持续与齐国处在战争状态里:更何况,附从晋国而不断挑战齐国,那可是阳虎试图窃鲁时的政策,阳虎倒台后,三桓早就想结束这对自己没多少利益的战争了。
  谁料驱逐了阳虎的赵无恤,却继承了阳虎的策略,继续将鲁国拖入晋齐战争的泥潭……
  所以在齐国遣使请平,齐侯还发了亲笔信给季孙斯,极尽亲切和承诺。
  齐国愿意给季氏一条稳定的海盐商路,以及百金、百乘的礼物!
  双方思绪相差无几,顿时一拍即合,极力想促成和平,然后针对自己共同的敌人……
  但现下鲁国已经不再是季氏的一言堂了,季孙斯迫于孔子和士大夫舆情的压力,已经对宗伯署让出了许多权力,与齐和平一事,孔子是绝对绕不开的……
  所以在孔子表态后,狡猾的季孙斯立刻拊掌同意:“大宗伯所言极是,两国之间以和为贵,齐人的请平,余觉得可以接受。”
  本来到此为止,三桓和大宗伯都认同,鲁侯也点头同意,这事就算定下了。
  然而从来没靠谱过的大司马叔孙州仇却突然想起一事,顿时怂了,甚至不顾季孙斯事先与他讲好的条件,竟然当场打起了退堂鼓。
  “但若是鲁国与齐国议和,那晋国追究起来怎么办?”
  ……
  面对叔孙州仇的问题,在场众人顿时一阵沉默。
  最先是孔子带着微微不满的愠怒说道:“大司马,鲁国和晋齐一样都是侯国,请勿将自己与薛、滕等小国相提并论,吾等虽为晋之盟友,但约和,盟会,交战等事,君上有完全的自主之权!何况只是与齐国休战,而不是叛晋归齐,想来晋侯和诸卿是能理解的。”
  迂腐。
  季孙斯心里暗暗说了这么一句,从投靠晋国之后百余年,鲁国什么时候有过私下议和、盟会的权力了?
  虽然晋国追究起来的后果很严重,但季孙斯却隐隐意识到,晋国六卿各自为政,已经永远无法重演平丘之会,四千乘威逼诸侯,让鲁国三桓战战兢兢的情形了!
  但毕竟齐近而晋远,当下的国际形势就是这样,晋国处事不公,又无威信,容不得诸侯起别样的心思。
  季孙斯摇了摇头道:“若是晋国以武力压服齐国,那鲁国顺从晋卿之意思,继续与齐国为敌并无不可……可惜,嘿,嘿嘿。”
  他冷笑了起来,仿佛看透了晋国这个昔日巨人的腐朽和分崩离析。
  就像齐侯承诺过的一样,晋国虽然靠着赵卿借助大雪天打了场漂亮仗,但事后晋国连失地夷仪都无法夺回,六卿又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根本没有一点复霸的架势嘛!
  “晋国现下北有代、无终与赵氏开战,东面有鲜虞与范、中行交战,太行以西的诸卿不欲在外生事,鲁国一旦有难,还能否再度驰援?”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晋国不行了,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上次雪原大胜,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晋国将亡乎?这不就是夫子在赵氏铸造刑鼎时预言的事情么?吾等何必还要停留在晋人的戎车上,打一场误国误民,永远看不到结束的战争?”
  众人面面相觑,算是对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孟孙何忌却又发言了:“若是决意与齐议和,赵小司寇盘踞西鲁,一向与齐国敌对,恐怕不愿意罢。”
  “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小司寇虽为晋人,但现下做了鲁国之臣,当为领邑臣民之表率,一切唯君上之命是从。”
  “善,大善,正是如此,说服小司寇切勿生事,就劳烦大宗伯了。”季孙斯面露喜色,孰料孔子却看着他露出了笑容。
  “我相信鲁国上下皆是忠臣,包括大司徒,大司徒,大司马在内,此番与齐议和,一切仪式、命令皆出于君上,届时君上当亲赴边境与齐侯相会,可乎?”
  此言一出,三桓顿时冒了一身冷汗,心里惊呼上当!
  孔子这一招,几乎是在逼他们就范,想要说服赵无恤顺从曲阜的意思,答应与齐停止军事和货殖上的战争,大概非得孔子或者其弟子出马不可,三桓自觉是办不来的。但想要达成这一点,却必须在整个议和中让鲁侯控制外交之权……
  这就是孔子答应与齐和平额外的条件的。
  这,两件事情孰轻孰重,他们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最后季孙斯和其他两位想清楚了利害关系,这才勉强笑着说道:“一切自然由君上做主……”
  至于这些时日退让的权力,他们打定主意,自然会在消灭外来的虎狼后再一一追还!
  ……
  几日后,郓城,得知这件事的赵无恤面色有些凝重。
  他自然之知道,齐鲁一旦议和,他所处的地位将会无比尴尬,现下赵氏本家又要迁都,又要与代戎、无终作战,晋国其余各卿他也指望不上,一切都得靠自己,齐侯和三桓真是选了个绝佳的时机啊!
  他追问得知此事便立刻飞马赶来报信的封凛道:“鲁侯与齐侯会面的地点定在哪?”
  封凛赶了两天三夜才跑回了郓城,这时候憔悴不堪,嗓子干的要冒烟了,在灌了好几大口水后才含含糊糊地说道:“夹谷,两国之君将在夹谷会面!”


第483章 弱国无外交
  厅堂之内,一老一小在席上跪坐,老者颦着眉,在为年轻的君子诊脉,而一旁站立侍候的秀丽女子则一脸担忧。
  半晌后,老者才松开了诊脉的手,淡淡地说道:“并不碍事,只是小病。五月白天最长,阳气虽盛,阴气也开始产生,二者形成争斗之势,死生的分界也由此开始。所以司寇要切记斋戒身心,即使在家也不可赤身露体,不可急躁;要暂停歌乐,不近女色,不要妾室进御……”
  说完,医扁鹊瞥了一眼旁边脸色羞红的女子,大摇其头。
  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节制。
  赵无恤则笑着让伯芈退下,说道:“真没想到刚入五月就得了一场小病,白日里和孟谈说着话便昏昏沉沉的,夜间更开始发烧说胡话,吓到了旁人。既然并不碍事,小子往后多加注意便是,不过我想着,多半是近来心情急躁导致的。”
  扁鹊点了点头,自从医院在郓城建立后,医家算是有了一个立脚点,不过赵无恤也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官方虽然会提供一些药材和资金,但医院要实现收支平衡,依靠自己也能维持的程度,才能在西鲁推广!
  这可苦煞了扁鹊,他们的诊治国人已经不要费用了,但药钱却不能不收,正愁着入不敷出时,所幸从鲁、卫、齐、曹等地得知扁鹊大名,前来重金求医的富庶士大夫不在少数,对待这些人,扁鹊及其亲传弟子诊治的费用可是很高的!
  所以半年下来,基本实现了转亏为盈,当然,盈余全砸到下去里闾排查疫病的灵鹊上去了。
  扁鹊不年轻了,平日他基本是指点弟子,很少亲自就医,只为赵无恤等少数几人破例,今晨司寇府的人慌慌张张地去医院,可把扁鹊也吓坏了。
  他生怕赵无恤有何不测,那西鲁这个可以让医者事业发扬光大地方还能保全否?所以扁鹊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赵小君子活的长长久久的,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留下一二弟子做赵无恤私医。所幸唯一的女弟子是他未婚的夫人,等乐祁丧期结束,可要好好教乐灵子一些养生的医术。
  此时见赵无恤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头疼脑热,扁鹊开了几剂药后便婉拒了留饭,收拾药箱准备走了。
  临走时他再度嘱咐道:“万事都急不来,切记要吃清淡的食品,不要追求五味俱全;要节制嗜欲,平心静气;让身体处于安静状态,作事不可贪快,以等待阳阴斗争的结束。”
  赵无恤默默点头,心里却苦笑不止,作事不可贪快,以等待阳阴斗争的结果?如今局势微妙,他再度回到了如履薄冰的状态,哪里能不急,哪里能枯坐等待?
  就算恶疾缠身,他也得拖着病体处理政务,何况现在?
  果不其然,扁鹊前脚刚走,赵无恤手下的第一谋臣张孟谈后脚便到了。
  ……
  张孟谈白衣纶巾,额头因为走的急有些汗珠,他一进门就关切地问道:“司寇之病可有大碍?”
  “无碍,无碍。”赵无恤与张孟谈相互行了一礼,然后招呼他坐下。
  这就是先秦君臣关系和后世的区别了,生杀予夺?想多了,大家虽为君臣,可人格上却是平等的,相互施礼,这是做人的基本礼数。春秋战国因为主君拿大对臣子无礼,对方一挥袖踹了你跑敌国去效命的事情不在少数。
  得士者兴,失士者亡,故士贵,王不贵,诚哉斯言。
  无恤宁愿这样,也不愿意跑到某些朝代,面对一堆没膝盖骨的磕头虫。
  得知赵无恤只是小恙后,张孟谈也松了口气,虽然他现下是赵小司寇下的第二人,年纪轻轻就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独断。但他却知道,自己同样作为一个外来的晋国人,在西鲁的一切都来自于赵无恤的信任和依仗。若是赵小司寇真出了什么意外,张孟谈在军中毫无根基,甚至无法完整地控制住西鲁……
  没事就好,尤其是在这微妙的非常时期里,这小小的势力更需要一个主心骨,不至于分崩离析。
  “司寇染病一事,仆臣已经封锁了消息,除了医扁鹊外,大概就臣下和穆夏知道了,绝不会引发骚动。”
  赵无恤颔首,事情交给张孟谈就是值得放心:“你做得好,之前我昏昏沉沉,许多事情没记住,吾等继续昨日的话罢……”
  “司寇,得先吃药……”一回头,却见明丽的少女捧着药盏进奉,这才没多久,伯芈已经将扁鹊开下的药煎了一盏献上了。
  无恤只能边喝着苦涩的药汁,一边听张孟谈分析局面。
  “昨日仆臣已经说过,齐鲁讲和,对司寇有害而无利。”
  昨天张孟谈对赵无恤分析说,齐国此番请平,怕的不是鲁国,而是他。
  “齐国希望凭借轻重之术,禁盐困鲁,结果却被司寇和子贡的妙招化解,午道、济水、濮水被切断,大河上河盗的劫掠也没有停止,这让齐国遭受了不少损失。而齐人气急败坏派来的舟师也被击退,随着西鲁铸币,齐刀难以流入,又少了一项能控制鲁地货殖的利器,齐人开始急了。现下还要来硬的话,除非征发大军再次开战,否则已经奈司寇不能。所以他们选择了软手,明面上与鲁国和解,但其目的,还是在图谋西鲁。”
  无恤道:“名不正则言不顺,齐侯终于想起来了,我毕竟是鲁侯之臣,若是齐鲁两君和解,我也只能罢兵休战,到时候齐国便可以慢慢休憩,来日再图我……”
  “然,仆臣猜测,齐国请平的一个条件,一定有各自归还所夺之地!”
  齐国控制了鲁国的龟田、灌邑等地。
  而鲁国控制的,则是廪丘!
  现在已经位于西鲁心脏位置的廪丘,若是齐国再次回到这里,无恤的这个半独立政权就失去了整体性,就像在心腹中间被插入了一根尖锐的刺。
  齐鲁会谈虽然只是商议两国双方的和平,但这之后晋国若是再无作为,那鲁国君臣肯定会试探着和传统的友邦卫、郑也和好,彻底退出战争的乱局了。
  到那时候,甄城、濮南怎么办?按照三桓那欺软怕硬,宁可送地于敌,也要把排外内斗进行到底的尿性,他们会联合齐、卫不断逼压赵无恤让步。到时候非但这些占领区不保,连现下名为其他大夫所辖,实则已经被赵无恤控制的高鱼、范、秦等邑也保不住!
  在张孟谈出色的抽丝剥茧下,一个简简单单的和谈,竟被引出了一大串阴暗的后手,这让赵无恤额头顿时爬满了冷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所以齐鲁之间的和谈,他一定要阻止!
  于是他说道:“我身为小司寇,也算能参与政事的鲁国重臣,又是边境的大封君,与齐讲和之事,我也是能说上话的,主动提出反对何如?”
  张孟谈摇头道:“万万不可,现下鲁侯、三桓,甚至大宗伯孔子都愿意与齐和解,毕竟晋齐争霸与鲁国利益无涉,阳虎倒台后,三桓早就想休战了,奈何司寇入鲁,晋军又来了两次,才不得不撑到现在。所以与齐和解,非但是朝堂卿大夫的心思,也是鲁国民众所希望的。若是司寇一意拒绝讲和,反倒会掉进齐侯的陷阱里,招致全鲁怨愤,那时候,齐国图我就不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了,而是随时可以和三桓寻借口发动……”
  君臣关系,这道枷锁在春秋时还不算锁死,但仍然能把人压得不能动弹。两年前赵无恤在走投无路下入鲁,鲁国大夫的身份给了他种种方便,可现如今,却要反受其咎了。
  无恤头疼不已:“反对也不行,同意也不行,那这个死结应该如何解开?”
  张孟谈道:“还是得依靠晋国能及时干预,鲁国主政者胆怯,晋国的威胁能让他们愿意保持现状,而不是冒险。”
  无恤心里和口中的药一样苦涩:“现在赵氏正逢多事之夏,无暇出兵,至少得数月后才能做出反应。而其余几个卿,知氏对国外事务一向不感兴趣,恐怕宁可失去鲁国也要让赵氏受损,韩魏则是做不了主的。”
  晋国现在内外多事,连把边上的卫国好好教训一番都难做到,何况越境伐齐逼鲁……
  张孟谈凑近了几分道:“所以吾等需要的是时间,司寇不如先假意答应和谈,但不承诺任何条件,同时要求参与夹谷之会,届时再随机应变,伺机主导局面!”
  假意答应,然后参加夹谷之会?
  “齐国的和谈之策,是想离间司寇与鲁城的三桓,让鲁国内斗。但司寇何妨将计就计,既能拖延时间,又能借力打力。齐国此番议和并无诚意,而是有所图谋,三桓同样如此,但鲁国朝堂里,还是有人将鲁国利益当回事的……”
  无恤恍然:“比如鲁侯自己,还有孔子!”
  为了削弱赵无恤而出卖鲁国既得利益的事情,以孔子的秉性,赵无恤觉得他做不出来,鲁侯也会羞于同意。若是赵无恤自己再参与进去,此番和齐国能谋求的,至多就是边境维持现状,停止交兵而已!
  “然也!但光靠孔子的寥寥数百弟子,还有三桓那些不堪一击的族兵,并不足以撑起一次和谈的武力!鲁侯和孔子忌惮司寇,却不得不依靠司寇,司寇还记得曾对子贡说起的那句话否?”
  赵无恤定定地看了张孟谈一会,露出了了然的笑,说道:“然,弱国无外交!”


第484章 我有嘉宾
  “弱国无外交”,那是无恤先前对子贡提起过的话,张孟谈在侧觉得总结得精辟,便把它牢牢记住了。
  无论春秋还是后世,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无非是将战场上的兵甲摆到案几上较量一番,谁的拳头大,谁就有权发言。
  若是此次鲁国表现的太过软弱,这场外交之战便会将先前吃到肚子里的土地和利益吐得干干净净。
  但主持此次和谈的大宗伯孔子,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么?
  在盗跖围城时,他敢身披甲衣,手持弓矢,站在城头和大盗辩论。
  他敢单车入叛军占据的费城,说服公山不狃放弃抵抗。
  他敢忤逆季氏,让不受待见的先君鲁昭公坟墓归位……
  在历史上,他还敢以老迈之身躯,请求讨伐弑君的陈氏,吓得鲁国懦弱的君臣胆寒。
  就赵无恤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时代的儒家不懦弱,反倒是邹鲁的一根脊梁柱。战国有孟轲威武不能屈,有鲁仲连义不帝秦,后来刘邦扫平天下,各郡纷纷归降,竟只有鲁地的儒生们硬着脖子奉项羽为正统,与汉室对抗。
  何况,赵无恤没记错的话,孔子在原本历史线上的成名作,就是夹谷会盟了。
  张孟谈见赵无恤已经看清楚了整件事的利害和应对之策,便笼着袖子笑道:“就在方才,大宗伯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司寇猜猜是谁?”
  “是颜回?还是子路?”
  “正是颜回,颜子渊!”
  赵无恤脑海中,那个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虽然破旧蒙尘,却让人感觉他从身到心,干净无比的青年身影顿时浮现。
  “我这便出去见他。”
  赵无恤整理了下衣襟,起身让人为自己更衣,一边对张孟谈说道:“颜回无职守,无爵位,仅仅是一个在宗伯署挂名办事的穷士,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派他来是种对我的轻视和羞辱,但我却明白,孔子让入室的大弟子亲自来,这待遇真不算低。”
  张孟谈说道:“然,先前未见其人,就早已闻名遐迩,今日一睹真容,方知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两相对比之下,我竟显得俗不可耐。”
  这世间能被称为国士的人不多,孔门弟子里却扎堆出,子路是一人,子贡是一人,颜回又是一人。冉求、樊须等人天资不足,则只能算半个,还得看其日后发展得如何。
  孔门十哲,曾无等闲之辈。
  张孟谈无奈地摇头说道:“不过此人真诚而无心机,三言两语便道出了来意。”
  无恤停住了动作:“莫不是邀我去夹谷?”
  “正是如此!不知司寇去否?”
  “当然要去!”
  赵无恤因为小病而有些萎靡的精神顿时一扫而空,他撇开披着的蝉衣转了过来,雍容的深衣朝服在身,玄端加顶,乐氏的“不贪之玉”悬挂于牛皮韦带上。
  “齐侯想挑拨三桓与我内斗,三桓想借助齐侯削弱我,鲁侯和孔子何尝不希望看吾等鹬蚌相争,好增强君权……但弱国无外交,此番和谈,若是不想鲁国利益损失太大,他们反倒需要一个有力的助力……”
  他的气势顿时变得睥睨无比。
  若要问鲁国谁的拳头最硬,谁能让齐国人有所忌惮……
  “舍我其谁!”
  ……
  五月底的齐鲁边境,田野中的粟半夏出苗,木槿开出了淡红色的花,知了没完没了地鸣叫,山野间奔跑的鹿开始脱落犄角。
  赵无恤站在车上,接过虞喜炫耀骑技在林间拾得的鹿角,对同车的长者说道:“我家中有一大一小两白鹿,大鹿为雄,小鹿为雌,也该到落角的季节了。”
  长者额头宽阔,深衣广袖,卷须里露出了笑容:“初闻子泰之名,恰恰是冬狩获鹿之时,那会子贡还在晋卫之间做行商,但凡有什么奇闻轶事都会以简短的字笔写下,再寄送到曲阜。若那会就有纸张,这些关于子泰的故事想必会更精彩。”
  与赵无恤同车的老者正是孔子。
  诸侯会盟,两君相见,得有个娴熟礼仪的当助手称作“相礼”,鲁侯此番决定让大宗伯孔子担当此任。而赵无恤在应了颜回发出的邀请后,也与他一同东行,在五月底时抵达了齐鲁边境,迎候鲁侯一行。
  见赵无恤应召而来,对鲁侯也礼数有加,这让鲁侯惊喜不已,孔子心里欣慰了不少。唯独三桓断言赵无恤一定会拒绝与齐和解,同时拒绝前来的预言落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不过单单有一样,赵无恤带的兵卒似乎过多了,足足有半师之众!
  当大司马叔孙州仇有些战战兢兢地质问赵无恤带这么多人马意欲何为时,赵无恤问心无愧地答道:“下臣听说有文事的话必须有武备,有武事的话必须有文备。古时诸侯越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备文武官员作为随从。如今齐人虽然请平,但不知其诚意如何,请配备左、右司马以防不测,下臣愿意举荐,一定确保齐人不敢轻辱鲁国。”
  鲁侯看了看孔子,见他也微微点头,便应允了此事,配备了和谈临时的左、右司马,左司马为赵无恤推荐的冉求,右司马为孔子推荐的子路。
  左右司马都是孔子的弟子,这让他放心了许多,对赵无恤那点怀疑也减少了几分。两人毕竟是忘年之交,赵小司寇还解决了他许多弟子的就业问题。这一年来的诸多变故搞得关系有点僵,还发生了宰予鼓吹赵氏之治,贬低复周礼的严重事件,而赵无恤和孔子甚至在廪丘的会面上争辩不止。
  希望这次和谈能化解齐鲁恩怨,或许也能让二人和好如初。
  于是孔子便邀请赵无恤与他同车行与鲁侯车架前方,前往约定好的会场夹谷,无恤这才见识到了孔子将礼融入日常生活的细节上:上车时,他一定先直立站好,然后拉着扶手带上车。在车上,不回头,不高声说话,就算是看到了路上的见闻,也不用自己的手指指点点。
  所以在和赵无恤对话时,孔子也不越矩,只是正视前方,看着林间奔跑的鹿,拊掌而歌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无恤闭目欣赏,这歌声悠扬高亢,不失美感,中都邑外的竹林里,曾点鼓瑟鼓琴,子路、冉求、公西赤侍坐,群贤各言其志的场面仿佛再现。
  但春秋时人赋诗从来就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为了言志、言事,能听出里面包含的意思,这是身为贵族最基本的能力,所以才有句话叫“不学诗,无以言”。
  赵无恤听出来了,孔子这是在借诗隐喻,衷心希望齐鲁和谈能够顺利完成。
  两人既然同车,孔子为车左,赵无恤以小辈自居位于车右,此时把玩着手里的鹿角微微笑道:“鹿是好鹿,芩是嫩芩,鼓瑟鼓琴的都是绝佳的鲁宫乐师,美酒也香而醇厚,但是夫子,唯独这叩门而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宾客吧!”
  ……
  歌声停歇,孔子默然。
  他在半个月前就派乐师要检修豢擎鼓,调节琴瑟管箫,手持干戚戈羽,调和竿笙旎簧,整饬钟馨祝敲。还命令有关官员祭祀鲁国境内的名山大川和各条河流的源头,祭祀那些有功于民的前代国君公卿,各种乐器和文舞武舞一齐登场,向天帝祈求和谈能顺利进行。
  孔子为这场和谈费劲了心血,鲁国真的很需要和平。
  可一旦和平,则必然损害到赵无恤,还有他背后赵氏卿族的利益。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各自的立场既然已经大不相同,那有些东西,恐怕很难恢复如初了……
  他片刻后捋了捋卷须,看着赵无恤笑道:“纵然齐人是恶客,但礼之用,和为贵,还望小司寇能体谅一二。”
  孔子只希望,赵无恤能稍微退让一步,铸剑为犁,熔戈成鼎,他这么年轻,年轻得让人羡慕,就像半夏出苗的粟杆,五月落角的稚鹿般。停止战争,先从治理好手里的领地开始,有何不好呢?几十年后当上鲁国的卿也不能不可能。
  赵无恤也不在车上与孔子争辩,因为孔夫子脾气如牛,平日温顺,但心意若决,则不撞南墙不死心。
  他心里也一直在想着张孟谈在他临行时说过的那些话。
  “司寇想想,齐鲁交战两百载,期间和谈过无数次,哪次没出过问题?”
  鲁桓公亲自去齐国盟会,因为夫人文姜与大舅哥齐襄公偷情的事情东窗事发,便被恋奸情热的齐襄公谋杀。
  齐襄公死了,本来鲁国有机会送公子纠回国继位,重新恢复两国关系的,谁料公子小白抢先一步,装死成了齐桓公。
  齐桓公恨鲁国助兄长归国,屡次攻伐,夺取了鲁国许多土地。鲁国求和,齐桓公答应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见,订立盟约,但却被鲁国的勇士曹沫手拿匕首劫盟,索还一切失地,为天下刺客盛行开了个坏头……
  赵无恤一想,这话还真是对,齐鲁和谈会盟时出过的幺蛾子实在太多。
  如今齐国诚意不足,齐臣一心想为主君找回连续被击败的场子,又没有足够智慧的重臣主持大局。鲁国这边,三桓各有心思,孔子则一心想让鲁侯重获外交之权,再加上赵无恤这个齐鲁间的炸药桶的介入,整个夹谷之会,会发生的意外太多太多了。
  两人各有所思,没了最初蹬车时的言笑晏晏,沉默了半晌后,赵无恤突然指着对面的山谷说道:“夹谷到了!”


第485章 夹谷之会(上)
  她有重叠的山势,厚重的形体,苍松巨石烘托着变化无常的云烟,山尖离地三里半,最高处消失在冰冷的雾气之中。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果然名不虚传。”
  第一次遥遥看到泰山雄姿的赵无恤不由发出了嗟叹,放在整个中国看,它的海拔实属平常。但搁在平坦丘陵遍布的齐鲁,的确可以称之为“仰之弥高”了,雄浑中兼有明丽,静穆中透着神奇,不愧岱宗之称,历朝历代封禅之地。
  而夹谷正好位于泰山脚下,曲阜东北方两百里处,临淄西南二百五十里处。这是鲁国和齐国的天然边境,也是春秋以来鲁人防止强邻南侵的屏障。
  清晨时分,赵无恤与孔子乘车穿过泰山投射下的阴影,进入夹谷。
  赵无恤对身侧骑行的几名军吏说道:“最初时,齐国的疆域是‘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可现在,经过两百年的扩张,齐人早已穿过天下奇险穆陵关,一路攻克了长勺等地,占据了泰山北麓大量土地,但无数兵马命丧于此,却依然无法攻克峡谷。”
  此刻,夹谷正沐浴在静谧的晨光之中。
  石砌工事在此起彼伏的峰峦间骤然缩小又骤然展开,绿野、蓝天和只有光秃秃白色岩石的山尖骤然呈现。
  峡谷在他们面前绵延,直至雾气弥漫的东北方,这乃是一个祥和恬静的国度,四面受群山庇护,内中是肥沃的黑壤,狭窄而奔流急促的溪川,还有在阳光下明亮如镜的水洼。
  这儿,便是此次和谈的地点了。
  早在半月前,孔子便派人和齐国的使者会面,在此建筑盟坛,排定席位,修起土台阶三级,以便两国之君相会。所以赵无恤远远便看见如同埃及金字塔般高大的盟坛,下方则是密密麻麻,旗鼓整齐的齐国人。
  “止!”孔子抬起手让众人停下。
  他停车按剑,遥望对面的嘉宾,估算了下他们的人数后叹了口气:“不下两千余人,一师之众,俱有甲兵车乘。齐人果然来者不善,所幸子泰早有准备,左右二司马带兵同行,不然和谈还未开始,吾等便要被齐人的军势压倒了!”
  孔子派弟子闵子骞过去交涉,问问齐人究竟意欲何为。
  半晌后,闵子骞乘着车回来了,对孔子说道:“夫子,是齐侯的仪仗,说是今日请国君观兵。”
  赵无恤冷笑:“观兵?两国和谈,不兴甲兵,齐侯此举,是想要威吓吾等罢!”
  就在这时,对面的齐人却先动了。
  ……
  却见齐侯雍容的大车位于中间,被穿着齐国兵卒团团护卫,旌旗招展,金鼓钟罄在侧,随行的乐师看见鲁国人过来就开始没命地敲响,声音响彻夹谷,以壮军威。
  随着“欢迎”鲁国人到来的钟鼓鸣响,齐国的十乘戎车开动了,后方有百人军阵紧随其后。
  只见车上的士大夫都穿着漆成火红色的皮甲,像一团鲜红的火焰;车下的兵卒则穿着白色的上裳下衣,打着白色的旗帜,带着白羽毛制作的箭,远看像一片白色的茅草花。
  他们气势雄壮,仿佛想要直接冲杀过来,冲透鲁人的队伍……
  看着朝这边飞奔的齐兵,鲁国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有胆小的已经想跳头离开,避其锋芒了,连鲁侯和三桓在后面的车驾也有掉头的趋势。
  “勿惊!”孔子身材高大,举起的手后方能清楚看见,他如同一根擎天的梁柱,将齐人带来的压力挡在前方,稳住了众人的情绪。
  赵无恤也在约束后面的人道:“勿慌,师尚父以十乘百夫致师,于是殷卒倒戈,这是齐国的开国者太公望在牧野之战的成名之作,齐国人在会盟时最爱仿照出来威吓对手。”
  果然,齐人气势汹汹地奔了一段距离后,在半里外停下了脚步,分为两侧站立,挑衅的目光盯着鲁国这边。
  片刻后,齐国的小行人则径自乘车过来,他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欣赏着一些鲁人脸上的忐忑神情。
  “寡君先至,列下兵卒演练,特邀鲁侯一同观礼!”
  鲁国车队一时沉默,所有人都清楚,齐侯邀请鲁人去会盟台下会面,名为欢迎,实为下马威!
  一时间,鲁国人这边有些不知所措,就让自己的国君从齐兵所夹的通道上过去?他们有点不敢,但若是不走,却又显得自己胆怯,这该如何是好?
  齐人料定鲁国人软弱,所以摆出了一副强军的架势,他们虽然愿意和谈,赠送了足够分量的礼物,然而就像孔子所说的那样,诚意不足。齐人依然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的大邦,鄙夷鲁国,一面要和好,一面却想在任何方面都压鲁人一头不可。
  这是齐国两百年来崛起称霸,鲁国两百年来积贫积弱的惯性。
  而没有任何雄心,只知道守户的三桓,则想顺着这惯性,和鲁侯一起过去服软了。
  “等等……”
  ……
  孔子有些不甘心,他也在思索对策,今日的外交之权是他从三桓手里强行要来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和谈的成败,乃至于鲁国的利益。
  赵无恤眯着眼孰视对面的齐人,突然说道:“我听闻,三卿打算向齐人卑躬屈膝,割地、纳币也在所不惜,夫子认为如何?”
  孔子看着赵无恤,却不答,而是反问道:“子泰将欲如何?”
  赵无恤道:“我听过说一件弭兵时代的往事,第二次宋之盟时,季武子派人以襄公的名义对叔孙昭子说:‘会盟时将我国比作和邾国、滕国小国一样即可,那样可以减少付出的贡献。’”
  孔子了然,接口道:“我知之,但就在宋之盟上,齐侯请求把邾国作为属国,宋公请求把滕国作为属国,晋、楚许之,故邾、滕地位骤降,都不得参与结盟。叔孙穆子便说:‘邾、滕,齐宋之私属也;鲁国则是东方之长,吾羞于与之相等同,于是就参与结盟。’”
  “夫子认为,叔孙穆子做的对么?”
  “史书上记述这段事时,不记载叔孙穆子的族名,正是因为他违背了执政命令的缘故,于礼法上,自然是不对的……但其举动使鲁国不用受辱于诸侯,这一点,我则认为是对的,忤逆执政,这是失小礼,维护国威,则是守大礼。”
  赵无恤道:“在对齐的战争里,鲁国是获胜一方,但夫子说民众疲惫,急需和平,这一点小子能够理解。但小子觉得,切不能像先前三位执政所说的,要无原则地对齐人让步,尤其是这接洽之事,更不能轻易低头!”
  孔子看了他一眼:“此亦君之愿,我之愿也。”
  当政者,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孔丘此次来,不是为三桓的利益,而是为了鲁国的民众,为了他忠于的君上之威,为了能匡复周礼!
  若是与齐国的和谈以鲁国卑躬屈膝告终,作为第一次执掌外交之权的孔子和鲁侯,威望必然大跌。
  无恤戴上了自己的胄,野雉尾高高扬起:“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所幸我早有准备,小子今日愿学叔孙穆子,不辱鲁国之威!”
  众人皆胆寒,唯独此子越发勇锐,这让孔子眼皮直跳,没想到最后还是得仰仗赵无恤,真是让他无奈。
  他连忙补充道:“若是能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则小司寇可以为国士矣。但切记不要做的太过分,不要让两国和谈不欢而散!”
  无恤笑道:“这是自然,小子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绝不擅动刀兵。”
  他心里却暗暗想道:我不会主动发难,但要是齐侯受不了激先撕破了脸,那我可概不负责……
  赵无恤一挥手中小旗,后方在两翼护卫的四十名赵氏骑从立刻打马上前,在鲁国戎车前方摆开了四排整齐的阵列。
  赵氏之骑,第一排尽是白马,骑士穿素衣,如天边的白云涌动。
  第二排尽是青駹马,骑士穿青衣,像是济水河的滚滚碧涛。
  第三排尽是乌骊马,全身俱黑,骑士披黑甲,像是提前降临的浓郁黑夜。
  第四排尽是骍马,骑士赤色披风飘飘,与马儿火红的鬃毛共舞,如同炽烈的火焰。
  在骑从们娴熟的操纵下,这四排肩膀等高的马儿们迈步齐齐快走,朝齐人的车阵奔去,他们甲胄鲜明,个个神采奕奕,不卑不亢。
  骑兵之后,还有一些赵无恤从西鲁带来的乐师,他们衣着鲜艳而不失庄重,手持鼓、角、箫(排箫)等乐器,乘于车上,一边前进一边奏乐,奏的是一首《兔罝》。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随着军乐响起,一股赫赫威仪顿时从鲁人那被齐人一吓,有些慌乱的队伍里升起,引得后方众人探头不已,忐忑的情绪顿时稳定了下来。而对面等着看鲁人出丑的齐人则面面相觑,感觉自己的打算落空了。
  “这是……”先前这些骑从混杂,孔子还没看出什么,这会一瞧,才发觉大不一样。
  赵无恤神秘一笑:“无他,仪仗队而已。”
  ……
  用仪仗队来显示军威,是他半年前赵鞅离开前夕,巡视骑兵营时想到的主意,反正随着马技越来越娴熟,出身圉人的虞喜等人总喜欢炫技,将马训练得和人一样齐步走……
  所以赵无恤就让他们要玩,就玩十马并排的齐步走……
  而骑从里那些身材高大英俊的人,赵无恤也将他们挑出来,在迎风迎光的条件下训练眼神,规定时间内不能眨眼,不能流泪。现下透过他们的目光,体现出的是武卒、轻骑兵的精、气、神。
  不过因为赵鞅走得急,这支临时仪仗队没派上用场,孰料半年后竟然遇到齐国人想玩仪仗大比拼。于是又一次轮到他们出场了,还顺便加上了因为没有战争而清闲下来的军乐师。
  军乐师是武卒作战的重要组成部分,简陋的腰鼓敲击着兵卒的脚步节奏,随着赵无恤势力越来越大,他们也开始鸟枪换炮,有了新的装备。
  除了腰鼓外,圉、牧出身的骑从们经常用的号角也被引入,最初是用兽角制作的,后改用竹、木、皮革、铜等材料制作。此外还有管乐器如排箫、横笛等,有时也加入大嗓门的歌唱,于是便构成了一曲嘹亮雄壮的军乐。
  武卒中的军乐师多数来自乡间里闾,他们不会奏复杂的雅乐,却能敲击吹奏出有力的节奏感!一首“赳赳武夫,国之干城”练了几百遍,一出场颇能技惊四座。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
  在向前整整齐齐地行了半里地,逼到了齐人跟前后,四排颜色不同的骑兵横队突然朝两侧移动,动若脱兔,吓得驾车的齐国马匹有些惊动。
  之后,伴随着越发高昂的赵氏鼓吹声,一车两骑从他们后方奔驰而出,分持三旗。
  当看到三面旗帜时,对面被仪仗队震撼得有些失神的齐人顿时哗然!
  车是柚木大车,上面有着代表鲁侯的旌旗,这是周成王在周公旦死后,赐予鲁侯的姬周大旗,是鲁国的骄傲和标志。可惜只是一个复制品,原旗被鲁昭公带去齐国,最后留在了那儿。
  这辆车是孔子急中生智从后面调来的,今日可是张扬君威的良机,哪能错过,所以他的弟子闵子骞为御者,子路持旗,好不威风!
  但引发齐人骚动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稍后的两骑。
  马是黑色大马,上面的两名骑兵一看就知道非同一般,他们甲胄更加精致,手里还持有大旗,正是虞喜和另一名骑吏甲季。
  第一面旗自然是代表赵无恤的炎日玄鸟,今日在场的齐国人不少是经历过上次战争的老卒,此旗一出,雪原的恐怖回忆再度降临……
  见玄鸟旗,必避!这已经是齐人败逃时达成的共识了,想起如狼似虎的赵氏甲兵,刚才还趾高气扬的齐卒已经有不少人双腿战战了。
  他们都是从赵氏强弩下逃生的惊弓之鸟。
  而第二面,更是让高居车舆上的齐侯脸色发烧,让侍候在旁的卿士高张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差点从高车上跌倒。
  因为那面在阳光下无比刺眼的旗帜,竟是卿士高张得到齐侯特赐,绘着交龙之旂的“灵姑”旗……
  它在雪原大战的溃败中遗失,谁料是和“龙九”大旗一样,被赵无恤俘获了!
  更要命的是,就在此刻,鼓吹停了,持旗的虞喜大吼大叫,他声音尖锐高亢,直钻在场数千人之耳:
  “齐侯军中已无龙九之旗,不可再无灵姑,今日齐鲁和解,外臣赵无恤特意送归,还望齐侯纳之!”


第486章 螳臂当车!
  随着灵姑旗的出现,齐侯和高张的遮羞布被一把扯下,齐国今天摆出的架势仿佛成了笑柄:你说你一个战败者,在这摆花花架子,嚣张如此有何用处?
  雪原之战的狼狈溃逃,冻彻骨髓的恐惧,还有那声差点把他魂儿惊飞的怒吼,一一浮现眼前。
  “赵氏孺子欺我太甚!”
  果不其然,齐侯杵臼当场发飙,他将手里迎客用的玉圭狠狠砸在车舆的铜构件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仿佛齐鲁之间脆弱的和平荡然无存。
  他勃然大怒之下,忘了长远的考虑,忘了这些和谈里隐含的阴谋,不顾诸位大夫劝解,竟然直接下令攻之。
  “汝等休要拦我,寡人事先便想好了,顺则请平,逆则劫盟,楚成王劫持宋襄公之事,孤亦可为之!赵氏子以为,寡人今日只带了这区区一师的人来!?”
  君侯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今日是也!
  “唯唯!”
  随着齐侯震怒,卿大夫们只能苦着脸执行命令,宝贵的和平就这样从手边滑落,像是他们怀里抱着作为迎客礼物的羔、鹅、雉失去了用处,四处乱跑。
  齐侯大旗招展,会盟地点周围的小山谷和丘陵间忽然涌出了更多齐人兵卒,个个手持利刃,夹谷顿时喧嚣一片。
  而统帅他们的,正是陈氏的世子陈恒!
  齐国这边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平,加上陈氏父子的怂恿,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准备?
  陈恒浑身甲胄,手持斧钺,站在车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得到齐侯的信号后,他的战车便从泰山岩岩的阴影里缓缓开出。他心里只想开怀大笑,齐国和鲁国的和谈若是告吹,那齐国便依然会两面对敌,对陈氏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他由衷地感谢赵无恤的所作所为,并且不介意今天以众凌寡,将赵无恤杀死在混战之中,为此,他可没少带善射者……
  人的性命是如此脆弱,只需要在乱军里轻轻一拉弓弦,伴随着一朵血花溅起,一个心腹大患就能永远闭上眼了!
  ……
  灵姑旗出现的瞬间,孔子便后悔了。
  礼之用,和为贵,齐人想要借势压制鲁国不假,但赵无恤的针锋相对却实在是有些过火。
  龙九旗、灵姑旗,连带上被俘的齐国公子阳生,这是齐人去年战败的三大标志,今天的和谈本来是为了摈弃前嫌,恢复齐鲁和平,但赵无恤却公然亮出旧物。这是在公开打齐国人的脸,揭齐人战败的短了,他之所以来夹谷,恐怕不是为了和谈,而是为了让和谈中道而阻的!
  难怪当初派颜回去邀请时,赵小司寇会答应的那么爽快。
  但孔子却又无法责难一脸无辜的赵无恤,因为正是鲁国本身的疲弱,才不得不仰仗于他,方才也是自己应允,他才得以派出所谓的“仪仗队”的。
  谁想这里面暗藏杀机。
  也怪自己,一时间竟没有认出那面属于高氏的旗帜,亏自己还在高氏做过几年家宰……
  孔子知道高张此人虽然才干不多,但贵在老成谋国,为人稳重,想必现在脸色虽不好看,但也会忍住冲动,以大局为重。
  但齐侯……孔子看不透齐侯,他有时表现得很能隐忍,有时却又会暴跳如雷,明君的才能和昏君的潜质同时存在,所以执政才会忽明忽暗,朝堂里奸佞与贤能并存……
  结果,齐侯果然受不住激,侯旗一挥,大批齐人伏兵从山谷中冲出,恶狠狠地朝鲁国的车队逼近,鲁人这边顿时一片哗然。
  “齐人果然有伏兵!”
  “这该如何是好!”
  后方的鲁侯慌了神,季孙斯则在车上急的直跺脚,飞快地派人过去齐人解释……
  但没用的,如今齐鲁双方就像是一团被火点燃的絮,轻易无法吹灭了。
  孔子的手紧紧扣在车舆的栏杆上,脑中飞快思索,但现在该如何应对,如何挽回今日之局?
  先退出山谷?再派人解释商议?等到齐侯气消了,或许还能有转机。
  但偏偏有人想要火上浇油。
  赵无恤的话在一旁响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今日齐国毫无诚意,那兵戎相见便是了!”
  他早已披挂好了甲胄,此刻对着孔子抱歉一笑后,便下车上马,纵马向前。
  赵氏的军乐骤然一变,从稳重威仪,变为急促的鼓点和传唤的号角声,骑兵仪仗队们陆续撤了回来,撤入整列迎战的近千赵氏武卒中。
  孔子寄予厚望的弟子冉求也身在其中,这位左司马同样抱歉地看了孔子一眼,便忙着调遣手下去了。
  一场大战眼看已经在所难免了。
  “大宗伯,速速让赵小司寇将兵卒撤回来!”这是有名无权的大司马叔孙州仇带着些许哭腔在一旁嘶吼。
  “夫子,由请为赵氏卒右翼,何如?”
  这是不嫌事大的子路在请命,他在阳关为司马,平日没少和齐人冲突,一直对错过了雪原大战耿耿于怀。今日赵无恤的强硬态度,反倒让轻侠气质未消的子路大为兴奋,夹谷除了一千赵兵外,还有鲁侯和三桓护卫一千,加上他的五百阳关虎贲,区区数千齐人何惧之有!
  几乎所有人都围过来询问,他们将孔子当成了主心骨,但孔子现在已经有些混乱了,是战,是和?孰利,孰弊?
  百念交集,在他心中争斗不已。
  最后,却是在成周问对时,老子的一句话浮现在心头。
  “仲尼,你我之道虽不同,但有一样需牢牢记住,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无论如何,交兵总是最下乘的手段,周公威服天下,但长治久安,依然是靠着制定周礼!
  若是和谈破裂,那鲁国又会卷入战争的深渊。
  若是夹谷成为战场,泰山一带刚刚从阳虎苛政下解脱的民众又将面对更可怕的恶虎:兵灾!
  无助的民众,齐鲁两国哀鸿遍野的场景,他可不想看到,想要复兴周礼,必须先消弭兵灾才行。
  是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孔丘将身边的御者一把推开,粗壮有力的双手拿过控制驷马的八辔。
  “回,由,随我往两军之中走一趟,可乎?”
  从方才的异变起,颜回一直静静地呆在孔子身边,此时闻言,立刻毫不犹豫地登车,手持孔子的旌节。
  子路原本一心请战,乍听此言微微一愣。
  但他却没有问原因,没有问为什么,而是大笑着应诺,随后持大盾,扶长剑站到了车右的位置上。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就冲夫子这句话,别说是两军之间,哪怕是刀山火海,天涯海角,他也会紧随夫子之后。
  骏马嘶鸣,车轮滚动,师徒三人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朝所有人避之不及的两军阵间冲了过去……
  ……
  齐人的前锋是千余莱夷人,他们打着旌旗,挥舞羽毛、彩缯,手持矛戟剑盾,击鼓呼叫而到来。紧跟其后的是一排排齐人弓手,夷者,善射之人也,齐地有许多射箭的好手,在乡射礼中被选拔入军中为士,手持反曲复合弓,随着准备抛射出杀人的利箭。
  至于鲁国人这边,赵氏武卒是主力,一根根两丈长矛竖起,矛尖闪着让人胆怯的寒光,青铜刺猬顶在前方,逼得齐人不敢靠近。重甲的武卒重合站立,补上了方阵的任何缝隙,剑盾敲击出让人心跳加速的节奏。
  而手持弩机的臂张士已经瞄准了那些手舞足蹈的莱人裸露的皮肤,自信每一发都能收割走一个鲜活生命。
  “赢了!”骑行在马上,赵无恤望着对面气势汹汹的齐人露出了微笑。
  非胜于战,而是胜于谋。
  双方和谈尚未开始,先来了一场仪仗大比拼,结果不言而喻,是齐国人输了……然后输家齐侯恼羞成怒,索性将以备不测的伏兵统统拉出,似乎是想和赵无恤来场火并。
  想来也对,若是能将他在肉体上干脆地消灭,又何苦玩什么谋略和计策呢?
  “杵臼啊杵臼,司马穰苴白白服侍了你那么多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的道理,看来你不懂……”
  春秋之世,兵戎相见只是最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若是能从伐谋伐交上达到自己的目的,会减少许多损失。
  齐国最初的打算是伐交,通过与鲁国和解,让三桓将矛头指向赵无恤,孤立他,扼杀他……
  但自大的齐侯在执行这一计策的过程中,不知是不是被奸臣怂恿,反倒忘了初衷,没有将身段稍微放低,而是打算压服鲁人。要是放在齐桓公时,这么做无可厚非,可现如今,你齐国可是上一次战争的落败者啊!姿态这么高,让鲁国人会怎么想?
  于是赵无恤和张孟谈的对策是伐谋,一个激将,便让齐人原形毕露。
  刀兵一起,和谈便成了泡影。
  至于他自己的安危,赵无恤并不担心,一是他相信武卒的战力能让自己全身而退。二是因为这里是夹谷,只要往后稍微一退就能退入二人当关,十人莫开的泰山地域,齐人还能采取最下乘攻城不成?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他倒是希望齐人在夹谷这么玩,那非但国内怨声载道,西鲁也能安生到秋收了。
  现在剑拔弩张,只需要任意一边射出第一箭,就能将和平的画皮彻底撕破。
  然而就在赵无恤准备抬手,让人发矢时,突然间!一辆戎车却轰隆隆地从鲁人车队里驶出,径自绕进了双方对峙的那百步夹隙中。
  素衣青年静静地立在车左,手持牦牛尾编织成的三重旌节,正是颜回。
  鹖冠结缨的浓须大汉挺胸腆肚,手扶长剑,爽朗的笑声震得众人耳廓嗡嗡作响,正是子路。
  至于操纵着八辔的老者,他须发黑中夹杂着灰白,驾车的姿势如同抚摸琴弦般优雅,在满是碎石和沟壑的夹谷中奔驰,却如履平地。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这便是以御车之术而自许的鲁国大宗伯孔丘了……
  ……
  随着孔子驾车驶入,一触即发的双方都同时一愣。
  齐侯和赵无恤心里也咯噔一下:“他怎么会在此!”
  却见孔子在两军中间停下了车,举袂顾左右,大声说道:“吾两君为好会,为何还要出动甲兵?请两国有司让兵卒退下,恢复和谈!”
  齐侯认识孔子,两人还差点成了君臣,但孔子不为晏婴所喜,所以也没重用,但往日对此人也是有所关注的,眼看他一步步成了鲁国宗伯,兴鲁侯之权,齐侯也曾后悔没有留下此人。
  此时孔子乱入战场,竟让齐侯猛地清醒了过来。
  “有的胜利靠长剑与斧钺赢取,有的胜利则要靠笔削和帛书……”
  今日如若开战,岂不是那自己布下的连环计策一开始就失败了么?以齐国现在的状态,可没法在秋收前发动战争……
  但今日齐国的颜面已经丢得够多了,齐侯心里也憋了一口闷气,贵为君侯怎能向一个弱冠卿子低头,他非得让赵无恤先停手,才肯撤兵。
  眼见齐人没有异动,孔子松了口气,又扭头朝这边大声呼吁:“齐侯尊于小司寇,国君尊于上大夫,位次低者请先罢兵!”
  他这是在逼着赵无恤先退步了……
  指挥兵卒的虞喜、穆夏和冉求有些茫然,回头不住地朝赵无恤看,想知道他的下一步命令。
  赵无恤心里一声哀叹,随即无名火起。
  “真是可恨啊……”
  他佩服孔丘胆量之余,心里第一次对此人产生了如此念头,孔子不惜入险地,也想阻止交战,这是今天最大的意外。
  穿越者的傲然,让赵无恤一直将自己看做历史前进的推动者,这不是自傲,这是事实,也是他苦苦追寻的命运。
  而孔子今日的所作所为,在赵无恤看来……就是在阻止自己前进!
  就像路上绊脚石么?
  不,不是。
  卷须飘飘的孔夫子举袂作鞠,态度认真诚恳,在无恤眼中,越看越像一只抬着双臂想阻拦车舆前进的螳螂,可敬却又可悲。
  赵无恤手臂沉重,却迟迟无法落下,电光火石间,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若是弩矢齐发,将齐鲁的和谈,连同孔子师徒三人一起葬送在此,那历史会发生怎样的变动?”
  不是有句话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么!


第487章 夹谷之会(中)
  和谈的仪式在继续,孔子为相礼,主持仪式和位次,赵无恤缓缓走过孔丘身边,高大的老夫子对他举袂作鞠,赵无恤则还以一礼,但他心里却不住暗叹:“我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并非下不了狠手,他还不够强,无法肆意妄为地碾平一切;他也不够自信,若是孔子死于己手后,还想要子贡、冉求、樊须、公西华等人效力?无异于痴人说梦。
  以众叛亲离为代价,换取一时恼羞成怒?这不是玄幻,这是活生生的历史,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勾心斗角。
  一步错,步步错。
  何况,今日之事无对错,只有利益。
  但赵无恤心里的对孔丘愤懑却没有消失,只是暗暗潜伏,他和孔子之间距离,又远了一分,也许是到决裂和摊牌的时候了。
  破坏和谈的打算已然落空,现在赵无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方才亮出牙齿来也不是没好处的,至少他已经确定了足够的话语权,绝不会让齐侯和三桓的阴谋得逞!
  ……
  孔子以一己之力阻止了冲突爆发,俨然成了今日的大功臣,他宣读着礼书:“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释甲兵,交相见,两国之福也!”
  于是鲁侯宋和齐侯杵臼按诸侯间会遇之礼相见,互相作揖谦让而登坛。
  两国国君之后,齐国和鲁国的诸位卿大夫分为左右两列上台,果不其然,更尊贵的右边被让给了齐人。
  赵无恤跟在三桓之后登上会盟台,他是鲁国权势地位最大的第四人,年轻的他格外显眼,齐国卿大夫纷纷对他指指点点。而赵无恤也注意到了,齐人队伍里,最前面的是卿士高张和卿士鲍牧,然后是大夫梁丘据,他一点都没有大夫的威仪,毕竟是以花言巧语和陪伴齐侯玩乐才走到今天这位置的。
  此外,还有一个容貌英俊的青年,也身穿大夫袍服,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无恤,似笑非笑。
  按照惯例,这之后要举行宴饮献酬之礼,大家在饭桌上一笑泯恩仇,这之后才能谈起敏感的政事。
  赵无恤坐于席间,对齐鲁两国君臣之间的各种废话无动于衷,只是偏头看着夹谷里的景色。
  站在会盟台上,能够将整个夹谷纵收眼底,景色秀丽,也难怪齐侯等人总喜欢建筑高台,一方面炫耀财力,一方面停留在上面肆意玩乐,让自己有种蔑视地面上生灵的虚假崇高感。
  但对于赵无恤来说,这时代一切的所谓高台,仍旧不及后世随便一栋五层楼……
  所以当轮到他受孔子引荐,让齐侯和齐国诸卿大夫认识时,赵无恤也不觉得这位国君有何尊贵之处。
  齐侯六十上下,胡须稀疏,瘦长的马脸红光满面下透着几分阴沉,那对小眼睛尤为奇特,一只精明,一只昏乱。黑红相间的雍容礼服裹着一具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早早生出老年斑的双手则扶着玉帛带。
  平平常常的一人,而且已经衰老,仿佛行将就木,就和曾见过的晋侯、宋公、鲁侯、曹伯一样,总是让赵无恤想起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这些人也能为君,我为何不能?
  这时代能让他充满好奇和重视的国君,恐怕只有南方夫差、勾践那对冤家了。
  见了赵无恤,齐侯杵臼捋了捋胡须,砸了咂嘴道:“没想到,赵卿之子竟如此年轻。”
  赵无恤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齐侯谬赞,小子正后悔没有早生几年,好见识下司马穰苴和晏平仲的风采,惜哉斯人已逝,齐国再无人能赶得上了。”
  齐侯琢磨着这句话里有没有埋汰自己的意思,随后看着一旁第一次参与这种大场合,有些紧张的鲁侯,以及有些谄媚的三桓笑道:“果然言辞犀利,当初赵小君子离开晋国时,为何不直接投齐,若那样的话,我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定现下早已回到晋国,不必占着齐、鲁、卫的领邑不还了……”
  这话绵里藏针,似乎是在提醒鲁侯和三桓赵无恤一个外来人占着大片的领地,不是长法。
  赵无恤微笑:“不敢,下臣可不想像栾盈一样被分尸于曲沃,也不想像先君昭公一样无可居之地。”
  这硬气的话语顿时把齐侯噎住了,赵无恤这是在讽刺齐人德薄,有始无终,极尽利用后却摈弃的老毛病。
  于是齐侯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冷哼一声,如今赵无恤的形象已经和雪地里那个骑在骏马之上,浑身甲胄和鲜血的年轻人重叠到一起了,这让他有些头皮发麻,说话期间一直不敢离赵无恤太过靠近……
  今日且这样,反正方才的剑拔弩张都忍下了,何况这会呢?休想再从中挑拨,让和谈告吹!等着吧!等齐鲁两国协议商定后,寡人拉拢周边邦国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输得一无所有!
  ……
  齐侯走后,赵无恤这边的席位顿时冷清了下来,他正好能思索下一步怎么走。
  前往夹谷之前,张孟谈出了引发齐鲁争端,使得议和告吹的计策,但也针对万一此策失败后,赵无恤的反击之法。
  既然伐谋、伐交无法取得效果,那就只能依靠最终的解决方案:伐兵!
  说实话,赵无恤现在治下四个邑,加上已经实际控制的其他地区,口数将近二十万,已经超过了叔孙氏,比起季氏孟氏略为不如。
  但他能动用的兵力,却已经超过了季氏,可以和孟氏比肩!
  赵无恤手下有整整一师新老募兵混杂的武卒,两千五百余人,这是精锐,也是常备军,其中骑兵已有五百!此外还有让冉求以鸳鸯阵训练半年的两千五百亭邑兵卒,赵广德驻扎在濮南的一千温地兵卒,这六千人是在农忙时也能抽调的主力。
  若是秋收之后,他还能在此基础上,征召其他邑大夫的民众,在什伍制度的效果下,起码有一万青壮能奋而起之!
  除去留下守备各邑防务的,满打满算,至少有万人能用,相当于旧制里的一军了。随着铁质农具在西鲁推广,不单耕地和粮食今年将会丰收,而且使得大量铜器得到了解放,兵器甲衣并不是很缺,足以完成武装……
  有此一军,只要齐国不进行全民征召,赵无恤有信心抵御周边任何邦国、卿族的进攻——至少两三年内,还有五千俘虏在晋国和西鲁的齐国是做不到大规模征召的。
  但若是主动进攻……如果以三桓为假想敌,加上周边的诸多干涉者的话,身边只有曹伯这个不靠谱的队友,晋国赵氏相隔千里,赵无恤尚无信心能取得完胜。
  所以他需要助力,而张孟谈那计策只有两个字:“费!郈!”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又是一场冒险和赌博,挡车的螳臂倘若再度阻道,他绝不会选择让道!
  计算完力量对比后,赵无恤心中微定,一抬头,宴饮献酬之礼已经过半,齐鲁各位卿大夫们大抵相互结识了,正推杯交盏说着些假惺惺的话。
  就在这时,他方才在齐国大夫队伍里看到的那同龄人却端着酒盏,在季孙斯的陪伴下走过来了。
  齐鲁和谈能够继续下去,这让季孙斯心中大定,有了北方的这根大粗腿后,他看向赵无恤的眼神也不似先前那么忌惮了,他笑呵呵地说道:“子泰,有一齐国英才欲与你相识,特让我引荐……”
  那眉清目秀,唇上无须的青年恭敬地行了一礼,带着狐狸般的笑容自我介绍道:“在下陈恒,字子常,愿与赵小司寇结识……”
  ……
  切好的嫩羊肉盛在瓷盘中,蘸酱则在瓷豆里,蔬果、黍粥则在一旁。赵无恤看得出来,这些是甄地烧制的瓷,那独特的釉彩天下别无第二家,瓷器走俏后,已经悄然在席间取代笨重的铜器。
  陈恒此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虚伪和啰嗦,从他在季孙斯引荐下过来坐到席上开始,已经过了整整半刻,嘴里一直在四海九州地扯淡,从陈氏平日购买瓷器的渠道,到打探赵氏的烧瓷技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食物上。
  “小司寇的亲卫已经试过,这些食物都没问题,酒也正常,缘何不尝尝?鱼是来自齐国海滨的海鱼,以冰块保鲜,以日行两百里的传车送到夹谷,再让疱厨烹制的,佐以青盐,乃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赵无恤今日心情不佳,也不与他虚与委蛇,而是径自打断了陈恒的话:“齐国陈氏从始祖陈公子完入齐起,已经过了六世了罢?”
  言罢他又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笑道:“不对,算上子常的伯父陈武子开的话,是七世。”
  陈恒面色有些怪异,他本就带着打探对手的心思过来与赵无恤相见的,却见他和自己想象中的虚伪而健谈之人大不相同,反倒对自己的话题兴趣寥寥,半晌后却直接问了这么个问题。
  “是,又如何?”
  赵无恤眼睛微眯,当众吟诵起来了:“凤皇于蜚,和鸣锵锵。有妫之後,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後,莫之与京……这是齐桓公时的大夫懿仲要嫁女给陈公子完时占卜的结果。果不其然,到了子常的祖父陈桓子时,陈氏果然兴盛,成了齐国的卿族,至于第八世,不就是身为陈氏世子的子常你么?能结识你这样的人物,真是幸事。”
  陈恒的面色恢复了方才的雍容,同时一脸傲然,没错,正是因为这个预言,下一代家主被宗族寄予了厚望!而他,却能从诸多兄弟中拼杀出来,早早被父亲选为世子!
  八世之後,莫之与京,十年二十年后,他将为陈氏创造怎么样的成就呢?还有什么比正卿之位更高贵的么?连陈恒自己光是想想,都会怦然心动。
  他和父亲的目的骇人听闻,现下也只有晏子曾一语中的,但多数人都对此嗤之以鼻,觉得陈氏谋求的,顶多是国、高那样的地位。
  以外姓卿大夫窃取主君之国?这是春秋以降从未有过的事情,光是想想都不可能完成。
  陈恒每每在心里冷笑,都是群没见识的凡俗之人,我的志向,你们怎么可能知道!
  然而此时此刻,在最不合时宜的地方,陈恒对面的赵无恤却用一种“我是过来人,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说了句要命的大实话。
  “子常莫不是在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陈氏代齐的壮举,窃国为侯?”
  “嘭”的一声,平地乍起惊雷,陈恒手里的酒盏掉落在地,淡黄色的酒浆洒了一地。


第488章 夹谷之会(下)
  “嘭”!的一声响,平地乍起惊雷,陈恒手里的酒盏掉落在地,淡黄色的酒浆洒了一地。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众人,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却见赵无恤坐于席上岿然不动,而陈恒则脸色迅速变幻,他尴尬地笑了笑,缓缓起身拾起了酒盏,让伺候在旁的竖人换一个来。
  陈恒仿佛一个在里闾里大摇大摆行走的贼,被人当场叫破身份,心里怦怦直跳。但他反应却很快,再度让人满上酒盏,高高举了起来:“方才本欲敬子泰一盏的,谁料手一滑……”
  赵无恤刚才说的那句话声音不大,仅仅陈恒能听到,在齐国之中,也只有曾经是陈氏朋友,对陈氏了解最深的晏子曾作出过这样的预言:
  “齐其为陈氏矣!”
  但一个身处鲁国的晋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怕,真是可怕。
  陈恒决不能,决不能让他再说一遍,不能在这里,当着齐鲁两国君侯卿大夫们的面。
  所以他笑着看向赵无恤,眼睛中竟带着几分恳求。
  “惜哉,酒洒掉了,容我再敬一次,何如?”
  赵无恤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将方才的话再大声宣扬一边,而是得寸进尺地说道:“子常年纪轻轻,正是持弓矢护卫于国君左近的年纪,怎么就手腕发软,这天空中也没打雷,竟将你的酒盏惊掉了,一次怎么够,当罚酒三盏方可!”
  赵无恤,你狠!
  陈恒无奈,只得再度敬了赵无恤三盏酒,到了第三盏时,他已经红了面颊,踉踉跄跄,手捧巨大的铜樽,黄绿色的酒液溢过边沿。
  看上去似乎是醉了,但他心中却电光火石般想着事情。其实陈氏欲代齐之事,赵无恤就算当众说出也没什么,从敌人口中说出的中伤,他巧舌如簧,甚至能善加利用,加深齐侯对自己的信任和重用。
  但言语就像风,那同时也是根棘刺,会扎在齐侯和卿士高张、鲍牧的心里,在关键时刻让他们忌惮陈氏。父亲一再嘱咐他,陈氏现在还不够强,还是需要一边广收民心,一边韬光养晦。
  所以若能减少麻烦,毕竟也是好事。
  两人的配合成功应付过了众人的疑惑,他们面面相觑,都当做是年轻人闹着玩,便又将头转了回去,继续无聊的寒暄。
  陈恒松了口气,再度坐下道:“子泰,此言可不能乱说,离间他人君臣关系,可不是你这等英杰应该做出来的事情。”
  “离间?我只是说出实情而已,否则陈氏大斗借出,小斗收回,又杀牛飨士,广收天下虎贲,意欲何为?”
  这都是事实,但陈恒想夺回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便冷笑道:“不然,这就好比我曾听人说,赵小司寇身为晋人,寄居于鲁国,却一心想谋取权势,非但自己控制了四个邑,还占据了鲁、齐、卫的不少领地。你以大夫身份主盟,在领地内颁布律令,更易官制,甚至还发行了铸币……啧啧,说起来,这也是不臣之举了罢,不比我家差,若是我在鲁侯面前公然说你想要取代三桓,效仿阳虎窃取国政,那鲁人会怎么想?”
  赵无恤哈哈大笑,再度吸引了一阵目光,让陈恒心惊不已。
  笑罢后,他淡淡地说道:“我问心无愧,子常若是不忿,你我大可相互指摘,然后被人视为两个公然在盟会上烂醉如泥,胡言乱语的弱冠孺子,先前积攒下的英名便毁于一旦了。”
  陈恒一下子噎住了,素来在国内同龄人里未逢敌手的他这下可遭遇天敌了,不由搔了搔脸庞:“子泰出言威胁,究竟想要做甚?”
  “我倒是要问子常,今日来见我,只是为了结识?”
  陈恒默然,随即凑近赵无恤,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仿佛一见如故,实则说的话却冰冷无比,毫无情谊可言。
  “齐鲁年轻一辈的翘楚,唯子泰与我二人而已,你在鲁国想做的事情,聪明人不言自明。我不揭穿你,你也不必诬陷陈氏,世上没有不能消弭的恩怨,现如今齐国与鲁国已经和解,你我与其相伤,不如合作……”
  赵无恤眉毛一挑:“合作?”
  “高唐和夷仪离子泰的领地不远,赵氏的瓷器卖于陈氏,陈氏再于齐国销售,双方商贾往来几而不征,大河之上勿要劫掠,这便是陈氏的要求了。”
  “于我有何好处?”
  “陈氏舟师航行大河,虽然无法保护所有商船不受河盗劫掠,却能拦截从棘津东进南下的赵氏商船,若是子泰愿意,这些不必要的冲突都是可以避免的……”
  赵无恤心里好笑不已,开通河道,甚至动用禁盐策,不就是陈氏的主意么?到头来眼看自己吃亏,却要做好人,假惺惺地解除这些手段,空口套白狼换取利益?真是打得好主意!
  想来是心疼那条舫船上的一千斤青铜了罢!
  更何况,陈氏坏赵氏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雪原大战一时不防,就让陈恒成了大赢家,否则齐侯此刻说不定和公子阳生一起,在晋国虒祁宫做客哩!
  而再往前,赵无恤的岳父乐祁之死,古冶子在羊肠坂的风雪夜刺,似乎也少不了陈氏的幽暗身影。
  这从陈国跑到齐国,养育于姜姓的一家子一开始还算正常,但从陈桓子无宇开始,就盛产阴谋家……
  也只有陈武子是个傻愣的武夫。
  总之,他们与赵无恤的前仇未报,新恨又继。
  他会和一窝毒蛇合作么?
  赵无恤深吸一口气,掐了下手心的肉,让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恩,他会的,将仇恨埋藏心底,和毒蛇虚以委蛇,才能伺机狠狠反咬他们一口!
  ……
  这时候宴飨基本完毕,众人酒酣,下一个节目则是演奏齐鲁两国的舞乐,再然后,便要开始商议正事了。
  会盟台上地方宽敞,就像是厅堂一般。先上来的是鲁国舞乐,孔子有自知之明,自夸自大鲁侯功绩的《閟宫》和《泮水》自然不敢也不好意思在齐国人面前演奏,所以奏的乐是一首《有駜》,这是颂祷鲁侯和群臣宴会饮酒的乐歌,表达了喜庆丰收、宴饮欢乐、君臣醉舞的情景,正好对应场面。
  “有駜有駜,駜彼乘黄。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振振鹭,鹭于下……”
  虽然是五月底的三伏天,但鲁国舞者们却穿的极为保守,一寸肌肤都不露出,伴随着音乐,她们长袖翩翩,开始出场。
  在孔子为大宗伯后,最为重视礼乐,鲁宫内开始齐备舞人,再也不会出现舞者们全跑去季氏家庙跳舞而鲁侯身边只剩下两人的情况。
  只不过鲁国的舞乐中规中矩,相礼孔子神色肃穆,鲁侯和三桓人模狗样,齐侯则对着枯燥的鲁国舞乐瞌睡不已。
  鲁国的东西,包括女子在内,都让齐人觉得无聊不堪,但这种场面却只能听之任之。
  卿大夫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块,而赵无恤已然和陈恒邻桌,在旁人看来,两人玉冠君子都十分谦虚谨慎,说话轻声细语,言笑晏晏,关系好得不得了。
  实际上,他们都在笑里藏刀,暗地里恨不得立刻让对方去死!
  在陈恒假惺惺地提出合作后,赵无恤装作认真地想了片刻后道:“我倒真还有事想让子常助我一臂之力。”
  “不知何事?”
  “齐欲与鲁请平,一旦和约定下,势必要相互归还失地。”
  陈恒了然,却装作糊涂:“这是自然,以廪丘换灌、龟田两邑,鲁国也不算吃亏。”
  “鲁侯不吃亏,三桓也不吃亏,但我吃亏。”
  “那子泰意欲何为?”
  赵无恤道:“今日阵前,子常想必很想与我兵戎相见罢,可惜孔子以一己之力劝服齐侯罢手,我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也只能停手。齐鲁和解,午道、濮水、济水必然重新疏通,到时候,陈氏独断大河的日子,专榷货殖的日子还剩多少?”
  “此外,齐侯没了外患,必然在国、高的劝诫下细细审视国内,到时候陈氏还有存活壮大的机会么?故今日想要齐鲁和谈告吹者,不止我一人。合则两利,既然要合作,那子常便先展现诚意,助我坏此和谈,至少要让齐鲁无法达成任何盟约,仅仅是休战,何如?”
  陈恒默然,和他对赵无恤的西鲁了如指掌一样,赵无恤自从上次挨了陈氏的黑手后,也一直默默关注着他们,故只是这短短的对话里,就将对方的目的猜得八九不离十。
  没错,陈氏一直挑唆齐侯在国外生事,就是为了让国内疲敝,民心归附陈氏,同时让齐侯无法专注于打压陈氏,所以齐鲁和平,对陈氏也没有好处。
  但面对赵无恤的要求,他却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陈氏,远没有那么强的话语权。
  陈氏现下虽然日益壮大,但还是建立在迎合齐侯的基础上的,晏婴和鲍国虽死,但他们父子还得面对国夏、高张、鲍牧的威胁,现在又多了个晏圉来竞争。平日的阴谋,靠着齐侯身边的佞臣梁丘据协助才能成功,这里插一脚,那里摸一下,总能得逞一二。
  可若是让他当场阻止齐侯和国夏商议好的和谈,面对猜忌心极重的齐侯,他陈恒哪有那么大能耐?
  赵无恤在西鲁说一不二,军力也力压三桓,仿佛一个半独立的诸侯,陈氏在齐国内的地位尚不如他,此子一个外来户,短短三年就做到陈氏一百五十年都无法企及的事情,作为同龄人,陈恒怎能不嫉妒得咬牙切齿?
  所以他言语中颇有推脱之意,只不愿为赵无恤火中取栗。
  “不是我没有诚意,奈何两国欢好,没有破坏的契机啊……”
  赵无恤却拊掌道:“谁说没有?”
  陈恒顺着他的眼睛举目望去,却见鲁国的舞乐已经结束,轮到齐国人出场了。他是聪明人,一想既通,不由怔住了,暗道这赵无恤真是个胆大包天之辈……
  ……
  “鼓咽咽,醉言舞。于胥乐兮!”
  随着钟罄停止,舞者散开,压抑而漫长的鲁国舞乐终于结束了!
  早已昏昏欲睡的齐侯顿时精神一振,这下轮到齐国舞乐上场了。
  他娴熟地招了招手,齐国主管舞乐的大夫梁丘据便小步疾走到齐侯和鲁侯身边,那张老脸谄媚地说道:“君上,是演奏四方舞乐,还是宫中舞乐?”
  齐侯细细回忆,这是之前预定好的节目,所谓的四方舞乐,其实就是方才在会盟台下手持剑盾和旌旗的莱夷人。安排他们出场自然是为了恐吓威胁鲁国人而准备的,但现如今既然强硬的赵无恤在,鲁国人也有武备,这些莱夷人便不必上来了,也少了让鲁国人反悔和谈的口实。
  于是他颔首道:“自然是演奏齐宫舞乐!”
  再之后,就轮到今天的正题!到时候,保管让赵氏子陷入尴尬的绝境。
  只要不出意外的话!


第489章 夹谷之会(终)
  齐国的舞乐们从台下往上登,因为两国卫士遮挡,看不清模样,直到他们踏上走道,走向会盟台中央,欢闹的波浪这才迅速在宾客中间扩散开来。
  孔子等人定睛一看,却见有倡优侏儒二十余人,异服涂面,装女扮男,分为二队,拥至齐侯鲁侯面前,他们不由愕然。
  “这些倡优侏儒,便是齐宫之舞乐?”
  与鲁国人的诧异不同,齐国的士大夫们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从齐桓公开始,齐国的风俗便是“倡优侏儒在前,而贤大夫在后”了。到了现任的齐侯杵臼在位,在梁丘据、陈恒等奸佞之臣包围怂恿下,更是“所好者音乐狗马田宅,所爱者倡优巧匠之属”,齐国宫廷从晏婴死后,便是乌烟瘴气一片。
  所以当倡优侏儒们演戏调笑着走上前来时,一阵笑闹的风暴便席卷齐国大夫聚集的筵席,侏儒们等大家笑声渐息,才又彼此绕圈,辱骂各种情色脏话,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表演。
  可这些在齐国君臣眼中寻常而有趣的舞乐,却让主持相礼的孔丘面沉如水,但他还来不及站出来斥责,却早已有人投箸下堂。
  “两国之君在此相礼,本是庄重严肃的场合,缘何会有倡优侏儒来调笑?分明明明是在讽刺两国君子,有司何在,还不速速将他们驱散!”
  ……
  正是赵无恤,他因为饮了不少酒而面色微红,不怒自威。
  倡优侏儒们一时间噤若寒蝉,但却未立刻撤下,因为齐侯,还有将他们带到此地的梁丘据和陈恒尚未发言。
  侏儒里的领头者名为淳于鬓,长得五短三粗,是临淄有名的倡优,他平日巧舌如簧,擅长在席间讽刺主人厌恶的宾客,凭借这点多次得到赏赐。随后被陈氏和梁丘据高价买来培养,成为齐宫里最讨齐侯欢心的滑稽宠臣,甚至可以出入宫禁,也很讨小公子荼的喜欢。
  所以在赵无恤下堂驱散他们时,其他倡优侏儒怯怯地就要退下,只有觉得自己头上有人淳于鬓大着胆子一抬头,望向了梁丘据和陈恒两位主人。梁丘据有些不知所措,而陈氏的世子,则在对他微微点头,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鼓励他可以像以往那样,让齐侯厌恶的人丢尽颜面。
  作为凭借口舌和机灵讨生活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君上最痛恨的,莫过于下堂来驱逐他们的赵无恤!
  于是侏儒淳于鬓突然腆着肚子夸张地大笑起来:“诸位贵人勿惊,今日两国和解,鲁国的赵小司寇高兴异常,此番是上场来与吾等演滑稽戏,博两国之君欢笑的,不必当真!”
  此言一出,席间的众人一时沉默,随即爆发了一阵笑声,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他们很好奇赵无恤的反应。
  赵无恤扶着剑,一动不动。
  他死死盯住那口不择言的侏儒,黑眼睛里带着些许怒意,心里却感谢陈恒的助攻。
  他同时也瞥见了台上众人的表情:齐侯已乐得脸色红彤彤、喘不过气来;季孙斯陪坐在旁吃吃发笑,小眼睛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余齐国大夫也显得颇感兴趣,交头接耳不已。高台上就坐众人中,唯有孔子脸色越发难看。
  淳于鬓尝试着挑衅赵无恤,见主人们并未出面阻止,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于是个头虽然连半个人都不到,胆量却比豹子还大的他越发口无遮拦。
  “素闻赵小司寇勇锐,有一佩剑名为少虡,今日可愿意与小人对舞否?”
  他一边说着,一边跳上案几,拾起一把戳肉的大叉子,开始用尖端的那头朝赵无恤胸膛不住地比划,模样滑稽非常。
  “哈哈哈哈!”
  齐人的笑声简直要传遍整个夹谷了,齐侯更是连刚吃进嘴的肉都喷了出来,呛得边咳嗽边喘气。但鲁国人那边三桓的笑声里,则隐隐带着些焦虑不安的气氛。
  这玩笑似乎开的有些过分了……
  放在鲁国,谁敢这么当众嘲笑赵无恤!?这一定会引发严重的后果,上一个惹怒小司寇的人是须句大夫和他的巫师,现如今一个被火焰活活吞噬,另一个则丢掉了封地,在鲁宫里的陋巷寄居。
  那侏儒哪里知道这些内情,他只看得见齐侯见赵无恤受辱,高兴得捧腹大笑,而陈恒也对他露出了满意的笑意,手笼在袖子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小司寇,为何还不亮出剑来,莫非是怕打不过小人?”淳于鬓越来越入戏了——因为两国尚未正式和解,所以登上会盟台的众人并未解除佩剑,且有各自的侍卫分别立于两旁,因为太过专注,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武卒们的怒目而视。
  淳于鬓不断试探着朝赵无恤那边走,一般在齐国,这个时候受辱的宾客便明白自己不受主人待见,会一扭头拂袖而走。
  谁料然而下一刻,血光飞溅,淳于鬓还没反应过来,便首身分离!
  赵无恤只一个眼神,身边的勇士田贲边立刻上去将侏儒手刃了,那颗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头颅提于手中,而那短小的身躯,则倒在血泊里抽搐不已!
  “少虡宝剑,只饮王侯卿大夫之血,你这倡优侏儒还不够格……”
  ……
  “哎呀!”
  和平的宴会上亮出了刀兵,起了血光,筵席上顿时响起一阵倡优尖叫,他们跑得到处都是。
  接着是一阵杯盘摔地的响动,伴随着卫士甲衣跑动的哗啦哗啦。
  “赵无恤,你这是要作甚!”齐国的大夫梁丘据距离这场闹剧最近,他颤抖着手指,不敢去看那血泊。
  赵无恤则傲然看着齐国众人道:“今日之事,显然是齐人设计出来让外臣难堪的!”
  他随即转头对被鲁国卫士们护在中间的鲁侯和孔子疾呼道:“齐人毫无诚意,和谈之前发伏兵欲劫盟,宴席之上又让倡优侏儒调笑,视两国盟誓为儿戏!甚至当堂羞辱鲁国之臣,今日和谈,不谈也罢!”
  陈恒则在齐人那边煽风点火:“荒谬!齐国好心让喜庆的倡优侏儒上前惹人欢笑,孰料鲁人不解风情,擅动刀兵。君上,鲁人此来不怀好意,明明就是不想和谈,今日之事,不谈也罢!”
  方才还勾肩搭背,好得如同异姓兄弟的赵无恤和陈恒,竟就这么在会盟坛上公然相互指责起来。场面越来越剧烈,齐鲁两国的卫士们纷纷上前来护住自家主君卿大夫,齐鲁之间的其乐融融没了,双方一左一右泾渭分明,局势再度变成了两相对峙。
  齐侯和季孙斯气得直翻白眼,事到如今,和谈算是完了。
  但,对峙最终却没再度演化为冲突,因为还有孔子这个压轴的秤砣在。
  “止!”他再度走到中间,宽袖里的双手平举,让众人停止嘈杂的相互指摘。
  虽然名为今日的相礼,但齐国那边的事务是梁丘据和陈恒主持的,从未知会过他半句,但此时此刻,只有孔子才能稳得住场面,也只有他说出的话还算得上公正。
  “今日之事,首先是齐国无礼,倡优侏儒不上堂,这是周公规定的礼节,只会昏庸的亡国之君才会如此。和谈会盟是庄重的场面,如果用了不合礼仪的舞乐,那就像高贵的筵席上端来卑贱的秕子稗子一样显得不够郑重,是羞辱宾客的行为,也是两国君主的耻辱!梁大夫,你可知错!?”
  梁丘据瞧了齐侯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硬着头皮认下了自己的错误。
  孔子指责的目光又投向了赵无恤:“但赵小司寇也不该当堂诛杀侏儒,让会盟沾上鲜血,也该认错!”
  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了赵无恤。
  这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节奏么?夫子啊夫子,为了让和谈继续下去,你也是煞费苦心,也真够公正的。
  但一次,无论螳螂如何可敬,他都不会再让步了!
  “我乃小司寇,专门惩戒不法无礼之事,胆敢当堂蛊惑诸侯,羞辱君子的小人,罪该诛杀!大宗伯身为相礼,还望允之!若齐国还有和解之心,还望允之!否则今日和谈,便到此为止罢!”
  赵无恤的话掷地有声。
  “因为士可杀,不可辱!”
  说完这句话后,赵无恤再度孰视四周。
  他不知哪样更甜美:是刹那间会盟台上人人惊骇的静默,是随后猛然爆发的愕然,是孔子脸上的无奈,是齐侯脸上无法压抑的暴跳如雷……
  还是首次合作完成后,陈恒那小狐狸般的笑意。
  ……
  齐人终究理亏,齐侯最终还是允了。其实,也就是一群倡优而已,世上多得是,但今日若不能有个交代,别说和谈和盟约,说不定明日归去后,鲁国便会继续同齐国开战。
  最后是冉求上来了,带着一众憋足了劲要为主君出气的武卒。
  但那些受气筒自然不可能是罪魁祸首,只会是些代罪羔羊。
  “将他们扔下去!”
  高达二十丈的会盟台上,一个又一个哭哭啼啼的倡优和侏儒被强壮的武卒夹在胳肢窝下,直接朝下方的坚硬地面扔去,悲呼声不绝于耳,但在垂直落下二十丈后,却无一例外地戛然而止!
  在惨叫声中,陈恒若无其事地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道:“子泰果然非常人,这些在齐国本属寻常的舞乐也能被你创造出契机来。”
  赵无恤亲看看着二十余人变为肉泥,却表现得无动于衷,他知道,今天自己必须表现得狠辣,必须表现得绝情一些。
  他的敌人们还在看着,他的下属也在默默观望,而那条名为陈恒的毒蛇,更是在揣量他的一切。
  所以他缓缓说道:“正如诗言,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青蝇不叮无缝的鸡子,是齐人先做的不对,怪不得我。”
  陈恒笑道:“今日会谈一波三折,看来无论如何,齐鲁两国都只能做到貌合神离了。”
  齐鲁两国的信任本就像丝线般脆弱,哪里经得起这三番五次的折腾,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双方那点和解的心思都已经淡去了。
  赵无恤颔首,在心里暗暗说道:“然,就和你我的关系一样。”


第490章 天地君亲师
  齐国的倡优侏儒们为自己在错误的场合,错误的时间出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勉强为今日之事做出了一个交代。
  但高台上下的血迹能够被洗刷干净,和谈却再也谈不下去了,双方无法再相互信任,进程卡在了盟誓这一环节上。
  齐人的载书如是说:“齐师受侵,而鲁国不以兵车三百乘助我者,有如此盟!”
  这是在逼迫鲁国直接退出与晋国的同盟,转而投靠齐国了,这是鲁国人不敢答应的,毕竟虽然齐人占了夷仪,但从军争上,却是晋人赢了。
  于是孔子也硬气了起来,还对曰:“齐国不返我汶阳之田,亦如之!”
  鲁国坚持要齐人归还占据的汶阳数邑,于是齐人转而要求以甄城、廪丘土地来交换!
  这两邑的所有者赵无恤笑而不言,经过方才的震慑,哪里还有人能强迫他接受这条件?
  夕阳西垂时,一波三折的夹谷会盟告一段落,齐鲁君臣不欢而散。
  到头来,除了两国停止交战外,并未达成任何实质性的盟约。
  齐国人对赵无恤的仇视越发强烈,鲁国这边也有不少人心生怨愤。
  但当事人却无所谓,这是他期望的结果。而且齐国和鲁国虽然并未达成任何书面协议,但赵无恤和陈恒倒是有了不少秘密约定。
  比如陈氏舟师不封锁棘津的渡口,那赵无恤支持的河盗也不劫掠陈氏商船。陈氏可以用盐、粮等换取甄城烧制出来的瓷器,以及郓城出产的纸张等。
  临走之前,望着山谷里的云,蹬车欲行的陈恒假惺惺地说道:“此去经年,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子泰相见?”
  赵无恤笑道:“到了齐鲁再度交兵时,你我自然就能在战场上见了,到时候各为其主,子常不必手下留情。”
  “君上若是兴师攻伐,子泰真就不惧?如今赵卿已回,你在鲁国也是独木难支。”陈恒装作好奇地试探道。
  “当年召陵之盟,齐桓公威胁楚国屈完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屈完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的确,齐侯若是内修德政,惩处奸佞,对外绥靖诸侯,我就算躲在坚实的城邑里也会整日畏惧不已。但若是齐不务德,而以力争,那我西鲁也来者不拒。
  我不敢自夸什么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因为鲁国已经与齐国共山河之险。齐军绕开泰山西麓,便能到达郓城、廪丘之北。而济水、濮水、大野泽,若是齐侯征召大河、海滨的船队,想要攻入也不难……
  但西鲁每个国人,都是一把剑,西鲁无墙,以兵戈为墙,西鲁无池,以民心为池,君若以力,虽众,我亦不惧也!”
  这份自信和豪迈让陈恒诧异之余,竟还有些自愧形秽。
  所以等到回齐国的路上,齐侯闷闷不乐地询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事,陈恒毫不犹豫地说道:“与鲁国并未达成盟誓,但好在双方休战了,但对赵无恤却不能放松,若是不能将此子扼杀,则齐国威名不然不振,待他发展壮大,定为君上大患!”
  也同样是陈氏的大患!必须结成一个包围网,将其铲除,若能不断怂恿齐侯去与赵无恤火并,让他们两败俱伤,则再好不过。
  两人尽管达成了不少经济上的合作,但他们一掉头,就能微笑着背叛对方……
  这次会盟,齐侯没有捡到一点便宜,正是闷闷不乐,听陈恒如此一说,便又打起了精神来。
  “鲁国三卿已经对赵氏子忌惮非常了,宁可与齐和解也要设法将他驱逐出去,这边且不着急,吾等最终的敌人还是晋国,没了晋国庇护,赵无恤什么都不是。和鲁国讲和,就相当于断了晋人一臂,但想要早日反击,齐国的手臂也要稳住,寡人正好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办!”
  陈恒竖起耳朵,却听到了一个让他透心凉的消息。
  “卫国在去岁的战争里损失了濮南四邑的许多人口,而齐国却从晋国处夺取了夷仪,汝回高唐去,让陈卿将羔、媚、杏三邑转交给卫国,算是齐国给他们的补偿了。”
  陈恒心里嗡嗡作响,这是谁给君上出的主意,为何自己先前毫无察觉呢?这三邑,相当于割了陈氏控制的夷仪一小半,在拉拢卫国的同时,也削弱了陈氏……
  国夏,一定是国夏的主意!赵无恤说的不错,齐国一旦外患减少,齐侯就立刻对国内玩起了平衡的策略。
  齐侯则还在喃喃自语,没有注意到陈恒心里的波涛汹涌。
  “之所以送地给卫国,除了稳住他们外,还要敦促卫侯,尽快将从春日拖到今年秋天的姻亲达成,宋卫若是亲善,宋国加入晋盟的几率便小多了,甚至能为齐国所用……”
  ……
  至于赵无恤一行人,在会盟结束后则沿着汶水西南行。
  汶水发源于泰山南麓,在山谷里盘旋反转后,汇集泰山山脉、蒙山支脉诸水,自东向西南流入鲁国西鄙,最后汇注入广袤的大野泽。
  它和洙水、泗水一样,是鲁境内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可惜北岸肥沃的汶阳之田大部分在齐国手中。
  鲁侯心思比较单纯,夹谷之会是他第一次主持国政,本来兴奋异常,孰料齐国人拿足了架子,诚意也堪忧,所以闹出了不少失礼的事情。对赵无恤与之强势对抗倒并无感觉有何不妥,甚至还觉得他维护了鲁国的尊严,只是将那些倡优侏儒全部杀死,手段近乎残忍了。
  孔子对此不置可否,鲁国的尊严他想要维护住,但对赵无恤也有颇多不满,这不是卯足了劲一心想要破坏和谈么?两人回程时早没了先前的其乐融融,相谈甚欢,气氛绷的很紧。这一来反倒让子路,冉求等或与赵无恤交好,或为赵无恤之臣的弟子们忐忑不安。
  赵孔之间的蜜月期已经结束,关系降至冰点,公室与私臣的利益不可调和。
  同为私室的三桓则对赵无恤的所作所为更是颇有怨言,却碍于威武雄壮的武卒不敢造次,甚至还担心赵无恤在沿途对他们做出些不利的事情。于是一过梁父山,他们便欲分道扬镳了。
  季孙斯、叔孙州仇簇拥着鲁侯往南方去了曲阜,只有孟孙何忌要继续往郕邑去一趟,却也不愿意和赵无恤同路。
  汶水河道因雨水而变宽,但仍然能行车马,临别前。孔子隔着浅浅的汶水,对赵无恤说道:“汶水汤汤,行人彭彭。就此一别,还望子泰好自为之。”
  赵无恤装作听不出其中的警示和劝诫,说道:“小子一定为国守好边邑,不让齐寇越境侵鲁。”
  孔子也不再言,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倒是觉得,鲁国的忧患不在齐国,而在萧墙之内呢!”
  他让御者调转车头,去追赶大部队,手里却紧紧握着玉佩,心里想道:“想要让君权稍振,最终在东方复兴周礼,不解决鲁国的萧墙之祸,看来是行不通的!”
  赵无恤目送他们离开,拉车的驷马不太情愿下水,河道中央的水直漫到马腹,浸透了孔丘的鞋履,但在车夫的鞭打下还是爬上对岸。
  一个声音在背后讷讷地问道:“司寇,此番夹谷之会,是不是忤了夫子之意?”
  冉求是对赵无恤表现得最为忠顺的一个孔门弟子,为他训练了大批西鲁本地人为鸳鸯阵邑兵,现在又到须句做了邑司马,执掌半师兵权。
  但就算是他,也看出来孔子与赵无恤日益公开化的分歧了,故有此问。
  “只是我与夫子之道和而不同而已。”赵无恤似乎是安慰冉求,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纵然他现在已经不相信这句话了。
  他突然盯着冉求问道:“倘若有一日,夫子对我所施之政,所做之事不满,要汝等毁弃盟誓,离开赵氏,子有你会如何抉择?”
  这问题太过尖锐,冉求一下就慌了。
  ……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为一邑主宰,为诸侯卿大夫治民,这就是他理想的极限,但在赵无恤的赏识下,居然已经实现了!
  纵然主管的是军务,但冉求却也乐在其中,现在如果夫子突然要他结束这种权柄在手,受人尊敬的日子,却拿不出足够的理由的话,冉求是会犹豫很久的!
  面对赵无恤的逼问,冉求知道这是必须表态的时候了,他咬着牙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夫子对下臣有栽培之恩,司寇对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都不敢违逆,但若只能择其一而从之的话……”
  他憋足了气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天地君亲师,这在西鲁是连童子们都明白的道理。”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这是春秋之时精英分子们的认识,君主被排在父、师之后,仅仅有一个食士之恩。
  然而到了赵无恤在年轻国人子弟中推广“小学”时,在写作礼科,读作思想政治的课程上,夫子们教授的却是“天地君亲师”了!
  连孔子都知道在鲁国内树立君权,统一号令后方便复周礼,赵无恤哪能不明白这点,而这些思想教育,当然得从娃娃教起。
  所幸这时代所谓的君,不是国君,而是直属的封君,也省得他费一番口舌……
  冉求作为儒家中人,对赵无恤推广教化自然也会关注一二,所以记得有这么一句话,实在是很符合他的认同。
  并非冉求是个忘却师恩的白眼狼,而是他这个人务实,是个唯君是从的官吏型人物,总会做出更实际的选择。
  “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种孔门的终极理想,冉求是没有太大信心和兴趣去实现的,还是等着其他君子来做吧,所以他才被孔子称之为“不知其仁”。
  何况在冉求心里和宰予的看法类似,隐隐觉得赵无恤这种少说空话,稳扎稳打的施政,才是做到了“足兵,足食,对民有信”,并不比所谓的复周礼差。
  所以他的回答让赵无恤极为满意:“士当不负于天,无愧于地,忠于君,孝于亲,最后才是顺从师长……司寇待下臣以礼,则下臣必效之以忠!”
  “善!”
  有了冉求这句表忠心的话,赵无恤便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般放心了。
  没记错的话,在原本的历史上,孔子与季氏有了巨大的分歧,但冉求作为季氏家宰,却一直以季氏的命令优先,哪怕违反了孔子的意志也不惜,结果被孔子怒斥为:“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
  自己给冉求的提携和礼遇自然是比季氏要强无数倍的,能换来这样的保证也在意料之内,他跟孔子要人时可是观察谋划过的,像颜回、子路这种对孔子誓死忠诚的,赵无恤就根本就没起过招揽的心思。
  现在最值得担心的,就是子贡了,陶丘的货殖对赵无恤太重要了,若是与孔子反目,能留住端木赐这个王霸之才否?方今天下,除了未来的陶朱公外,还能找到可以制衡取代子贡的人物么?
  但无论如何,赵无恤都觉得自己的做法要好过在夹谷之会时贸然出手害了孔子性命,导致所有孔门弟子叛出赵氏,从此成为他的仇敌。
  于是他笑着拍了拍冉求肩膀道:“方才只是说笑,我与孔子只是政见有所不同,过些日子自当登门赔罪,绝不会让汝等弟子为难。”
  政见不同的知己朋友反目成仇的还少么?司马光、王安石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沾惹上了政治,一切理想和情谊都会变了味道。
  冉求自然感恩戴德,心里却依旧存在一个疙瘩,他虽然能做出如此承诺,樊须也应该可以,但子贡、子华等人……他可不敢保证。
  一抬头,眼见队伍没有从平坦的鲁道走,而是兵分两路,赵无恤径自带近千人拐入了一条在荒芜的田野里勉强能辨认出车辙的乡道,他不由大奇。
  “司寇,这是要去哪儿?”
  赵无恤望着前方布满溪流的森林,淡淡地说道:“汝带须句邑兵走大道,我此番要抄近路,从郈邑绕回去……”


第491章 鱼
  郈邑,位于齐鲁边境,本是鲁国大夫郈氏之食邑。
  二十年前,在鲁昭公驱逐季平子未果的事件中,郈氏被灭。叔孙氏因为在关键时刻协助季氏政变有功,事后获得了这座五千户的大邑作为报偿。
  汶水从泰山之中缓缓流来,抵达郈邑之时已经算是条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阳,北面以泰山余脉庇护,南面引汶水为护城河,真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它的墙体是用砂岩堆砌而成,极其坚固,叔孙氏将这里作为自己的主邑是不错的选择,但前提是,他们那不争气的后人得能控制得住这儿的家臣。
  前方,郈邑的邑宰公若藐在吊桥尽头等待赵无恤到来,他搭乘的是四匹粟色战马拉着的戎车。
  他在上下打量年轻的赵无恤,而赵无恤也在打量他,这位叔孙氏昔日的权臣年过半百,发髻已灰,脸上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面容被凿刻出深深的线条,但其中那副固执和傲然的神韵仍在。
  赵无恤回忆起张孟谈对此人的点滴剖析:公若藐是叔孙氏的三朝元老,叔孙昭子时代鲁昭公与季平子火拼,当时叔孙昭子不在国内,面对国君和季氏的同时求救,公若藐和其他家臣一起公议,得出了“无季氏,是无叔孙氏也”的结论。于是他们果断协助季氏反击,驱逐了国君,为叔孙氏赢得郈邑,最初就由他到此驻守治理。
  到了叔孙成子时代,他成了家宰,有权干预立嫡之事,因反对现任家主叔孙州仇继位,结果被叔孙州仇敌视,重新蜗居在郈邑。在阳虎执政时站在“逆党”一方,可能参与了更换叔孙家主的阴谋。在阳虎倒台后,他据城固守,因为三桓无力镇压,只能绥靖招降,让郈邑维持现状,听调不听宣,仿佛半独立的邦国。
  赵无恤的马车驶上吊桥,马蹄不安地踩踏吊桥木板,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御者在公若藐身前五步处勒马停下,公若藐恭恭敬敬地行礼,而赵无恤也朝老者举袂致意。
  “见过小司寇。”
  “公若邑宰,久仰了。”
  因为占据了本是叔孙氏利益息息相关的西鲁,所以赵无恤与叔孙氏关系不佳,然而对这位叔孙氏家臣却给足了面子,算是屈尊结交了。
  这是有原因的,两人虽未谋面,但交情却说来话长了,郈邑和西鲁只有百里之遥,地理位置十分关键。去年秋,西鲁各大夫联合互保时,赵无恤也曾来知会过公若藐,但却被他回绝。可到了齐人被赵氏击退,赵无恤向整个鲁国证明自己实力后,公若藐便开始与他眉来眼去,疫病爆发期间还去求过医者。
  等到齐国挥舞盐策大棒,制裁鲁国时,乏盐的郈邑更是第一时间向赵无恤求助,本着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的心思,赵无恤也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世上没有免费的飨食,这便是赵无恤来此得到礼遇的基础了。
  这不,才第一次见面,说话不超过十句,两人就同车而行,聊得其乐融融了。
  进入城门时,赵无恤抬头仰望砂石堆砌而成的墙垣,问道:“鲁国之法,大夫无百雉之城,郈邑显然超过了吧。”
  公若藐笑呵呵地说道:“郈邑夹于齐鲁两国之间,若是墙垣再不增厚增高,岂不是会朝不保夕?”
  深层的原因他却没说,过去两年多时间里,叔孙州仇一直想夺回郈邑之政,无论是以家主身份强逼、哄骗,还是里应外合都玩过。而厌恶叔孙州仇,想保持自己邑宰地位独大的公若藐为了不让他得逞,特意增加了甲兵和墙垣高度。
  赵无恤却摇了摇头道:“看来公若邑宰不懂得鱼的存活之道,不断加高墙邑以图自保,其实是下策。”
  公若藐大奇:“何谓鱼的存活之道?”
  赵无恤道:“君没听说过少海里的大鱼吗?鱼网钓钩对它无能为力,但一旦因为得意忘形离开水域,那么蝼蚁也能随意摆布它,没几日便会被啃食成一具鱼骨。与此相比,郈邑就像一条大鱼,鲁国则如同包围郈邑的水,如果郈邑失去了鲁国的支持,鱼失其水必死,即使将城墙筑得跟天一样高,又有什么作用呢?”
  公若藐称赞说:“然。”
  他初见赵无恤本来还轻视其年轻,可短短几句话便改变了看法,此人之言,真是一语中的啊!他心里开始忐忑不已。
  郈邑现如今的情形他最清楚,的确像条即将搁浅的大鱼。这座五千户的大邑提供了叔孙氏一半的武装,能拉出来一师之众。但叔孙一向念念不忘想将此邑拿回去,什么手段都试过了,下一步,大概会追究自己罪名,然后邀请整个鲁国卿大夫发大军围攻罢,到那时候公若藐要如何自处?
  所以等到进入厅堂,他便屏蔽左右,向背着手四下打量观看瓷、铜摆设的赵无恤再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小司寇说的没错,郈邑现如今就像是无水可依的鱼儿一般,随时可能渴死,如今摆脱危局,还望司寇教我!”
  赵无恤放下手上精致的瓷瓶,微微一笑,张孟谈情报做的不错,鱼儿,这么快就上钩了!
  ……
  “公若邑宰过谦了,郈邑乃是叔孙氏的主邑,兵强民众,怎么会无水可依呢?”
  公若藐苦笑道:“司寇有所不知,大司马并未将我视为家臣,而是仇人!”
  他将往事缓缓道来:“当初,老家主叔孙成子想要立州仇做世子,我当时为家宰,见其无人君之德,便反对此事,可老家主并未听我的,还是立了州仇……”
  赵无恤算了一下,那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叔孙成子死去,年轻的叔孙州仇上位,三桓都是年轻一辈,既无威望又无能力,于是造成了阳虎的掌权,乃至于自己乘隙而入。
  “所以说,大司马与公若邑宰有过节喽?”他明知故问。
  公若藐不顾自己在谈论主君,竟然朝地上唾了一口以示不屑:“何止是过节,小司寇也见过州仇几次了,应当知道他是个心胸狭窄之人,继位后竟视为如仇寇,恨不得立刻杀了我……”
  在他心里,从来没有将叔孙州仇当做家主过,仅仅是一个僻陋而不懂事的竖子,就像给叔孙氏带来过巨大灾难的竖牛一样的败类!
  所以才敢直呼其名!
  他突然坦开手臂,露出了一个暗红色的贯穿伤口:“这是在与齐人作战时,从后方射来的箭,若非亲信发觉的早为我挡了一下,这一箭当场便能要了老夫的命。事后一查,才知道这箭是州仇指使人放的!”他说起往事时咬牙切齿,想必对此十分不忿。
  原来他经历了一场失败的谋杀啊……赵无恤懂了,这之后,为了保命的公若藐便拒城而守,同时投靠阳虎,希望能与阳虎合作,更换叔孙氏的家主,可惜,又一次失败了……
  所以郈邑的境地就很尴尬了,只要叔孙州仇还在位一天,回归是不可能的,但若是不回归,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但他越是不忿,越是无路可走,赵无恤越是觉得张孟谈的建议是可行的。
  所以他抚掌而笑:“这有何难?我再讲一个鱼的故事给公若邑宰听听。”
  怎么又是鱼,公若藐无可奈何,只能按捺下焦虑继续听着。
  “鲁国每年都有旱季的时候,当泉水干涸了,水里的鱼就共同困在陆地上,这时候只能相互靠近,用湿气滋润对方,用唾沫相互沾湿……老邑宰且想想,当齐人扬言攻来时,西鲁各邑最初也是搁浅的鱼儿,但通过互保,吾等相濡以沫,却战胜了强大的对手得以存活,倘若郈邑也入盟,自然不会有干涸而死的担忧!”
  “这,小司寇执掌西鲁,主大夫盟,连齐侯也要忌惮几分,哪里是什么快渴死的鱼儿,实在是一条比汶水还宽广深厚的大河了……但此事关系重大,容我考虑考虑……”听赵无恤老话重提,公若藐脸上闪现一丝挣扎。
  上一次他断然拒绝,是因为觉得赵无恤自己都朝不保夕,什么互保,什么大夫相盟,全然是胡闹嘛。可事实却让他惊掉了下巴,赵无恤赢了,之后还在货殖上与山海大国齐人打得不可开交,且不落下风,连他也不得不在经济上仰仗之。
  事到如今,果断投靠赵无恤才是最上佳的选择,但他虽然厌恶叔孙州仇,对服侍了几十年的叔孙氏却还存有一丝幻想。上了赵氏的船,郈邑迟早也要插上玄鸟旗,那样的话,性质又不一样了。
  作为叔孙氏的三朝老臣,公若藐很难彻底割舍这个家族……
  赵无恤也不着急,因为他觉得,按照人之常情,为了保住自己和族人,这位老邑宰还是有很大可能寻求自己庇护的。郓城离此不过百里,两日可以抵达,将郈邑纳入西鲁势力范围不算难事。
  只要郈邑投靠,手里就多了两千余战力,相当于彻底断了叔孙氏一臂,又将赵无恤的步伐朝鲁城曲阜又迈进了一步!
  所以接下来几日,在公若藐的盛情挽留下,赵无恤便在郈邑暂居了下来,他想休整一番,顺便等待公若藐一点点软化。而这位老邑宰时不时引领他去游玩周边的景致,赵无恤也乐于与新盟友搞好关系。
  这一日,他们去了汶水边上的牧场,查看马匹。
  ……
  汶水牧场只是一块长达数里的水边草场,虽然比不上赵无恤在大野泽旷野上的牧场,但在鲁国这个缺马的国度也十分罕见了。
  现下已经进入了孟夏六月,汶水边绿草茵茵,近百匹马儿在这儿缓缓走动,啃食草叶,因为交配季节尚未完全过去,所以得把公马系住,单独放牧牡马。
  在这儿,赵无恤还诧异地看到这样的一幕:二十多人单骑走马,绕着草场边上的树林跑着圈……
  公若藐介绍道:“郈邑自有掌管马匹的马正,此人名为侯犯,做事干脆而果断,在兵卒中颇有威望,所以我让他为我掌管兵事。他自称平生最爱两样东西,一是剑,二是马。在听闻小司寇单骑走马,轻骑夜逐的事迹后,居然别出心裁,寻来马鞍的样式仿作,然后解开驷车,组建了一支二十余人的轻骑,每日操练……”
  赵无恤来了兴趣:“真是奇了,这喜好和我倒是一模一样,这样的人物,我得见上一见!”
  等公若藐让手下去将那人喊过来时,赵无恤望着骑在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近,却有些发怔……
  他没有看错!那骑些马人脚上的确踏着东西!虽然只是单边,虽然只是简陋的草绳,但已经有了后世马镫的雏形!
  那人却没意识到自己给赵小司寇带来了一丝震动,他身材高瘦,双臂修长,腰间佩着短剑,看到公若藐后两眼发亮,立刻滚鞍下马,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马正侯犯,见过老邑宰!”


第492章 侯犯
  “你是怎么想到要在马上装这种东西的?”
  仔细地绕着马匹走了几圈,赵无恤发现,二十余匹骑乘用的马儿的鞍下都有单边的草绳,神似后世的马镫,方才乍一看吓了他一跳,还当是又碰上了穿越者。
  不过眼前的侯犯言谈举止,仅仅是个稍微聪明一点的武夫,年过三旬,除了胆子大外,却并未表现出太过过人之处。
  而他的回答更是让赵无恤放下心来。
  “小人年幼时骑过小马,但这些兵卒都是武车士,从未骑过,骤然上马有些困难。于是小人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在马鞍下结一绳索,方便扶着鞍踩踏上马……”
  原来是上马的工具,而不是马儿奔驰时脚蹬的地方啊!赵无恤稍微放心。不过还是对侯犯的这股敢于创造的机灵劲很是欣赏,不由赞叹了几句。
  侯犯倒是识相,他一个小小的马正,和上大夫赵无恤的地位差距仿佛天壤之别,谦逊了几句后反过来夸赞赵无恤才是生而知之的贤人:“这马鞍应该是从简陋的马鞯变化而来的,有了此物,人便能在跑动的马背上安坐,开弓射箭,掷矛奔驰皆可,也只有赵氏轻骑,才能在与齐人的争战里立下奇功!”
  赵无恤不置可否,随后装模作样地让侯犯也在自己那匹乌骓的马鞍上也系一根草绳,试着蹬了几下,的确是方便多了。
  只是在旁的虞喜等骑吏仗着骑术精良,暗地里对此嗤之以鼻:“真是笑话,上个马都需要借力,这些鲁国人天生就不适合骑兵,效仿之后贻笑大方而已!”
  赵无恤轻声斥责他们道:“休得放肆,余做出马鞍来时,一些骑惯了光背马的狄人或许还会和你一样,鄙夷吾等呢!”
  没错,发明很大程度是懒人创造的,因为现实的需求,越是对骑马生疏的,就越是想弄些简便的马具来用,历史上马镫的出现,或许也有一个类似的历程。
  “这是个可造之材……”
  赵无恤对侯犯有点欣赏,不过让他奇怪的是,侯犯说话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盯着公若藐看。按理来说,这个喜欢马,喜欢轻骑的马正见了自己效仿的模板赵无恤后,应该对他更加关注才对啊?
  是惧怕么?不对,那眼神又不像。
  只是偶尔眼神瞥过来,侯犯才勉强露出笑意,表情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赵无恤这么想着,却突然说了一句:“可惜侯马正是郈邑重臣,不然的话,以你对马,对效仿骑兵如此热衷,我真想聘你到西鲁做骑吏呢!”
  在旁的公若藐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只当是赵无恤的笑话。
  “小司寇,其余人任你索要,但侯犯可不行,他为我掌兵,我视之如亲子,怎可去投效别人?”
  但侯犯的脸色却更加不正常,最后只是干巴巴地笑了几下:“然,奈何小人族中世代向叔孙氏委质效忠,还要为老邑宰尽职,没有福气侍奉小司寇……”
  他的脸随即堆满了笑,对公若藐说道:“老邑宰,小人近来从吴地觅得一把难得的宝剑,邀了邑中诸位同僚一同去宴飨观剑,不知老邑宰可否赏脸?”
  春秋时代的男儿,就没有不爱剑的,剑是杀人利器,也是君子之器,尤其是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更是百金难换的宝物!
  于是公若藐便欣然同意傍晚时分去侯犯的府上赴宴,赵无恤便笑眯眯地看着侯犯,越发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
  虽然最后侯犯犹豫了片刻,还是过来邀请赵无恤同往,但赵无恤却知道,换了一般的人,遇到自己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哪里不死命巴结,除非侯犯心里在顾虑着什么,忌惮着什么?
  因为在阳虎之乱中,有过带兵驻扎城内却突然暴起偷袭的不良前科,赵无恤的军队也被郈人猜忌了,现下只能驻扎在外面,跟他入邑的,也只有一些黑衣侍卫和穆夏、虞喜等人而已。
  而周围的牧场上,竟有百余侯犯的兵卒,这种情况下,君子不立危墙。当撤则撤!
  所以他笑着婉拒道:“这几日老邑宰邀我遍游郈邑,这才从夹谷归来,实在有些乏了,我便不陪了,还望侯马正见谅。”
  果不其然,赵无恤发现,当听说自己不去时,侯犯脸上竟有些惊喜,而公若藐则未察觉,只是让竖人带赵无恤回馆舍休憩。
  赵无恤婉拒道:“吾等赳赳武夫,还是住在营帐里舒坦些,几日未巡视营帐了,我且回去约束下纪律,以免兵卒骚扰郈邑的乡里……”
  一行人这么笑着分开后,公若藐在侯犯等人的簇拥下往城邑里走去。赵无恤立刻扶鞍上马,回头皱着眉看了片刻,便带着骑从和亲卫径自回到了营帐内。
  一把掀开帷幕后,他面沉如水,对身边的人嘱咐道:“立刻将郈平寻来!”
  ……
  “其实我家也是阔绰过的,一度富比三桓。到了我的祖父郈昭伯的时候,郈氏在曲阜的宅邸与季氏相邻,他喜好飞鹰走犬,尤其是常和执政季平子斗鸡。可季平子屡战屡败后竟想作弊,他让鸡穿上了皮质的甲胄来斗,这怎么能行?我祖父不忿,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鸡爪上装上铜钩,最终击败了季氏的鸡。于是季平子大怒,欲攻郈氏……这之后的事情所有鲁国人都知道的,斗鸡引发鲁昭公和季平子的争端,最后我祖父被孟氏杀害,鲁昭公也被迫逃亡国外……”
  郈平是个面色苍白,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是郈氏的遗存,毕竟鲁国很少玩灭族的残酷手段。郈氏虽然衰败,但他却在郈邑留了下来,守着百亩祭田维生,算是从“大夫食邑”沦落到“士食田”的典型代表了,从发福的身材看,日子应该过得还行。
  但小时候锦衣玉食的他哪里受得了这种落差,等到赵鞅杀来鲁国时,听说赵卿喜欢招揽贤能,他便屁颠屁颠地跑去投靠了。但赵鞅唯才是举,对于没什么过人之处的则待遇平淡,对他提出的请晋国做主恢复郈氏地位的请求更是笑笑就过了,甚至不愿意将他带回晋国。
  最后还是赵无恤将郈平留了下来,只希望作为熟知郈邑内情的参谋来用,他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有事没事就在人前念叨家族昔日的辉煌,跟祥林嫂一样。
  先前定计时他的确是帮了张孟谈不少忙,但赵无恤却恍然觉得,以如今的情形看,己方对郈邑的复杂形势还是了解的太少了!
  于是赵无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郈平的唠叨,直入主题地说道:“跟我说说侯犯此人!”
  郈平别的能力没有,对郈邑从古至今的各种人情典故,人脉关系倒是熟得很,他想了想说道:“小司寇想必也知道,郈邑没有司马,于是马正侯犯便代为执掌兵权,便是邑中仅次于公若藐的第二人。据说他待公若藐如父,但人人却知道,侯犯其实希望的是公若藐死后,能将邑宰之位传给他。”
  “希望将邑宰之位传给他?”
  赵无恤沉吟了,按理来说,邑宰、邑司马、马正等家臣职位,是由作为领地主君的卿大夫任命的。然而在鲁国这个奇葩国度里,三桓专鲁侯,而陪臣们又专三桓,一个个大邑仿佛后世晚唐的藩镇割据,有的邑宰索性世代相传,有的则传给有能力的亲信,反正一定要维持这种半独立的状态。
  “如此说来,这是个野心之辈?”
  “然,而且听闻他近来与工正驷赤往来密切。”
  赵无恤皱眉,这个名字他似乎听说过:“工正驷赤?”
  “是一个叔孙氏的老臣,也是如今邑内唯一心向叔孙家主的人。”
  “既然忠于叔孙州仇,那老邑宰为何还要留着他?”赵无恤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这不科学啊。
  郈平虽然离开了一段时间,但重回郈邑后,却再度对这里了如指掌,毕竟赵无恤允许他动用安插在郈邑的眼线提供的情报。
  郈平谄媚地笑道:“郈邑现在与叔孙氏的关系是藕断而丝连,公若藐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优柔寡断,万一叔孙州仇夺回此邑,他还指望叔孙的亲信能够看在旧日情谊上保他一命。”
  赵无恤想了片刻,才吐出了两个字:“天真。”
  他前世听过一句话:“在权力的游戏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
  正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郈氏的灭亡,鲁昭公的流亡,阳虎的倒台,多少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公若藐作为一个过来人,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他对公若藐的生死存亡并不关心,但郈邑关系到自己在鲁国政治博弈的重要布局,关系到自己的权力游戏。
  赵无恤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现如今郈邑里波诡云谲,从今天侯犯的表现来看,在那名为赏剑的宴飨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他有心阻止,但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原则,不会再轻易进入。
  于是赵无恤让人携自己的手书一封入城去找公若藐,让他小心,小心今日傍晚的宴飨!
  安排好军营内全员戒备,枕戈待旦后,赵无恤便在营帐里来回踱步,情绪有些许的焦躁。
  他现在不好在鲁国内部擅动刀兵,所以只能采取这种间接拉拢控制的方法,孰料自己的对手也在和自己走一样的步数。纵然叔孙州仇比较猪,但硕大一个叔孙氏,百余年的宗族传承,还是有几个人才出谋划策的,自己不能太过小看他们。
  季夏六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柳宿,黄昏时,火星会在南天的正中若隐若现,它们是判断时辰和方位的重要坐标……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赵无恤希望自己的信使能赶得上,只要能说服公若藐……
  就在这时,派人送信的人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他还来不及说话,赵无恤便将他一把拉入营帐里追问道:“如何?老邑宰怎么说!?”
  派去的人结结巴巴地说道:“郈邑邑宰看了司寇的信后,笑了笑,然后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司寇多心了,我待侯犯犹如己子,他不会是专诸,我也不会是吴王僚……”


第493章 郈邑杀人事件
  公若藐虽然接待赵无恤,但防备之心也很重,所以赵无恤只能行下策,以郈邑宾客身份骗守卒开门,然后又让田贲领人强行进入!
  站在被武卒控制的郈邑南门城楼上,赵无恤让人逼问守吏,结果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些人都是被侯犯收买的,据说今夜的确有大事发生。稍候片刻,赵无恤便得知了一个迟来的消息:公若藐死了,死于他“待之如己子”的侯犯宴飨之上,这让无恤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声:
  “当断时不断,不当断时又大义凛然起来,老匹夫真是不可与之谋,坏我大事矣!”
  他随即询问来报信之人:“公若邑宰是怎么死的?”
  马正侯犯掌握兵权,控制了四门,同时将公若藐的亲信一网打尽,然而也有漏网之鱼。比如这几天陪伴在公若藐和赵无恤身边的邑计吏就从混乱的筵席上奔逃出来,又在熟悉的里闾小巷里钻来钻去,最后跑到了南门。
  他得以活命后将赵无恤视为唯一的指望,浑身颤抖地回答道:“侯犯仗着老邑宰信任,在宴飨上公然献剑,老邑宰不疑有他,便让他靠近到三步以内观剑,结果侯犯双手持剑往前一送,居然将利剑戳进了老邑宰的胸口,还声称这一剑是替叔孙大司马送出的!”
  这就是一场郈邑版的鸿门宴啊……
  赵无恤闭上眼睛,可以想象那血溅三尺,宾客惊骇的场面,而信错了人的公若藐则倒地抽搐,白眼上翻,像极了一条搁浅的鱼,他大概到死也想不到侯犯会背叛他。
  “随后,侯犯和工正驷赤斩下了老司寇的头颅,宣布自己是代叔孙家主惩戒叛臣,如今整个郈邑除了南门外,都落入了彼辈手中。小司寇,你可一定要为老邑宰讨还公道,为他复仇啊!”
  赵无恤假意许之,但随着越来越深入的询问,他的心却越来越凉。
  现下,侯犯借助公若藐的信任,控制了郈邑的大半军权。而那个深得叔孙州仇信任的工正驷赤则德高望重,他带着工匠们加入了这场政变中,同时安定了城内的氏族、国人。凭借郈邑回归叔孙氏的“大义”,众人几乎是迎风而降,一丁点抵抗的浪花都没翻起来。
  这阵风很快就刮到了南门处,黑压压的郈邑兵卒、国人从三面围了过来,甚至连邑外也有人在夜色里靠近,挨了一波弩箭后才退了回去。
  赵无恤面色凝重,他手下虽然有武卒五百、劲弩百张,但毕竟是以宾客身份居于此,身边仅仅有一旅之众。面对郈邑的数千兵卒、国人包围,无天时,无地利,无人和,仅仅靠着一座城楼,以少御众很难守得住。
  但全身而退却并不困难,只是赵无恤依然有些不舍。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前脚才进郈邑,后脚此邑的主人便被人刺杀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如此之快,张孟谈的计策至此戛然而止,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好在他尊贵的身份也让人投鼠忌器,对方迟疑之下,选择了动嘴劝说,而不是动手。
  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这场政变的主谋工正驷赤亲自到此,婉言劝说赵无恤退出郈邑。
  ……
  “驷赤此人不简单,他本来是郑国驷氏的旁支,进入鲁国后做了叔孙穆子的家臣,最初不显山不露水,但为人城府极深。叔孙穆子之死、竖牛之乱、昭公被逐、阳虎之祸这些家国的大风大浪他都一一经历过,只是一直没被叔孙氏的家主重视过。而且他和公若藐私交不错,所以在阳虎倒台后,叔孙州仇试图向郈邑派遣家臣,除了驷赤外,其他人统统被驱逐殆尽……”
  赵无恤立于城头,回忆着郈平提供的重要信息。
  自打进城后,他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驷赤:先前几日驷赤一直在称病休息,他年过六旬,平日的确是体弱多病,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但就在纷纷议论他时日不多时,这老头竟一鸣惊人,颠覆了郈邑的主政者……
  驷赤在城楼前两百余步便下车缓缓走了过来,站到弩矢射程之外,表现的恭敬而谨慎,像一匹狡猾的老马。
  赵无恤见这老者白发飘飘,相貌敦厚,看不出丝毫的阴险狠辣,任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一个潜伏多日,谋害自己的老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无间道。
  他咳了一声,在盾牌掩护下于城楼下大声劝说道:“郈邑工正驷赤见过赵小司寇,恕不能全礼。方才邑宰公若藐叛主自立,已被邑内义士击杀。如今郈邑初平,但恐怕贼人流矢会惊扰小司寇,还望小司寇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外臣感激不尽!”
  赵无恤盯着那侍卫在老者身边的数朵暗淡火光,弩兵的材士方才前来告之,射程不足,又被盾牌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法将其一举击杀。
  于是他只能一边思索对策一边说道:“第一次途经郈邑就遇到了这种事,我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我现在只问一句,老邑宰真死了么?”
  驷赤笑道:“他冥顽不灵,还出言唾骂家主,现如今已经伏诛了……”
  其实驷赤从被叔孙州仇派来郈邑当无权无势的工正开始,暗杀公若藐的计划便开始筹划了,他拉拢了控制兵权的侯犯,交好了邑内各大小势力,正准备在夹谷之会后发难,却听到赵无恤拜访郈邑的消息,这让他们不得不将计划推迟。
  赵无恤之名响彻齐鲁,连阳虎、齐侯这样的人物都败于其手,试问谁能不惧这位少年英雄?
  随后几天,驷赤一直在装病观察居局势,猜测赵无恤来郈邑的目的,结果还真被他猜测得八九不离十:赵无恤的打算是通过公若控制郈邑,进而让叔孙氏永远失去这里!
  不能再等了,驷赤决定立刻动手,但这却将他的同谋侯犯吓坏了,马正侯犯对赵无恤的骑兵有所效仿,对他本人更是敬若神明,差点就吓得放弃计划,准备缩头继续装公若的好养子了。
  最后在驷赤的劝说和利诱下,侯犯才稍微稳定心神,咬了咬牙决定提前实施。但他却不敢接受驷赤的第二个建议:将赵无恤骗到宴飨上,一同挟持。
  侯犯严词拒绝,驷赤只能作罢,在公若死后,城内大局已定,唯独南门被赵无恤突袭得手,他心中暗骂道:“侯犯竖子不足与之谋,若是能一并将赵无恤在宴飨上挟持,吾等今日便可以立下全功,同时为叔孙氏、三桓乃至于鲁国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但此时此刻,驷赤已不敢贸然发动反攻,他担心损失太大,又怕倘若不能俘获赵无恤,攻击小司寇的举动会引发鲁国的动乱:要知道叔孙氏现在的实力可是连西鲁都打不过的。
  驷赤心里掂量着双方的力量对比,赵兵虽然号称勇锐,但毕竟不如本地人熟悉环境,如今已经呈现隐隐包围之势,他只能转而希望能通过人多势众的压力将赵无恤逼出郈邑去。
  若是赵无恤拖着不走,他也不怕,到时候叔孙氏接收郈邑的兵卒抵达,局面会更不利。倘若闹到鲁城朝堂,赵无恤打叔孙氏主邑的主意,必然理亏。
  结果赵无恤沉吟片刻后却说道:“你的意思是,是大司马让汝等杀死公若的,是这样么?”
  驷赤以为赵无恤这是要退让,便仰着头回答道:“然也,的确是主君的命令。”
  “可有手书作为凭证?”
  鲁国君臣的制度意识较弱,这种在暗室里密谋,你知我知的阴谋,怎么可能有手书?
  所以驷赤的不知道赵无恤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便回答道:“无有,只是口述。”
  赵无恤紧逼不放:“只有口述?那你与大司马当时是怎么对答的,且一一道来!”
  驷赤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成了案堂上的要犯,正被士师言辞拷问罪行,于是便皱着眉说道:“此乃叔孙氏家事,我为何要告知小司寇……”
  他话音未落,却被门楼上赵无恤哈哈大笑的声音打断了:“你还知道我的官职?不用法者,国用常刑,我身为鲁国的小司寇,在案发之地,有驻留调查、审理议罪之权,怎么,连问一问你也不行!?”
  “案件?审理?”驷赤一下子便懵了。
  ……
  细细回想,驷赤心里顿时一个激灵:没错,制定律法、审案、议罪、定罪,这不就是小司寇的职责么?但随着鲁国礼乐崩坏,有法也无人遵守。所以这些东西仅仅存在书面上,对三桓及其家臣早就没有约束了。
  但谁也没规定这种权力撤消了啊!
  所以赵无恤占据郈邑南门不走的理由,一下子变得合礼合法起来了。
  我是法官,这里出了案件,要留下审案啊!还能定你们的罪呢!
  驷赤在哪儿纠结不已,作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一向只有他算计别人的时候,却少见他被别人算计的时候,今天算是撞到克星了。
  正思索对策间,却听到赵无恤又在大声质问:“休要沉默,速速将你与大司马的对话一一道来!”
  碍于身份,驷赤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阳虎奔逃后,郈地请降,但依然不尊君命,驱逐派去的家臣,于是家主召见我,要我进入郈邑为吏,想办法夺回此邑。”
  “他当时说,郈邑不仅是叔孙氏的忧虑,也是鲁国的祸患,这该如何是好?外臣当时以《扬之水》这首诗的最后一章的四个字来回答……”驷赤文化水平较高,下意思地拽起文来了。
  不学诗,无以言,若是不能熟读诗三百并能加以拆分运用,遇到这种事情便要出丑了。
  所幸赵无恤可是让子贡和公西赤给自己补过课的,他想了片刻颂《国风·扬之水》道:“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你做出的誓言,莫非是‘予还归哉’?”
  驷赤颔首道:“然!”
  翻译成后世的话,这四个字的大概意思是,我一定让郈邑回归叔孙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意:“工正真是叔孙氏的大忠臣啊……然后大司马便让你入邑设计杀死公若?”
  “然,这便是事情的经过了。”
  说起那件事,驷赤还有些微微的自得,作为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当时叔孙州仇甚至向他叩首托付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所以他才竭尽全力,将公若一步步引进了死亡的陷阱。
  而问到这里,赵小司寇应该没借口再逗留了罢?
  谁料赵无恤脸色大变,居高临下怒斥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


第494章 狡兔死,走狗烹
  一日之内,郈邑再度变了天,民众们人心惶惶,他们家中的青壮子弟则被郈邑的实际控制者侯犯征发去了南门,在那儿,一场独特的“审判”正在进行。
  赵无恤之言掷地有声:“你口口声声说有对话和口述,但若无手书为证,一概不能作为证词。何况鲁国藏于府库的律法有这么一条,凡是主君处置邑宰、司马一级的家臣,都要告知国君,然后才能公开问罪,最后戮之于家庙,否则都算违背礼法。”
  “现如今呢?一邑之宰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却在筵席上被人当场杀死,这是了不得的谋杀大案,皆听则明,偏听则暗,我岂能专听你的一面之词?”
  鲁国难得遇到一个这么追求程序公正的小司寇,竟让驷赤也无言以对。他连忙稳定心神,礼法上是这样的没错,但现如今鲁国哪个卿大夫还遵守?
  这么一想,驷赤心中大定,面对赵无恤的威胁,便感觉只是光打雷不下雨了,他大可以笑着听赵小司寇将口水说干,任其理由再多,又不能伤自己分毫。
  然而末了,赵无恤却说道:“小司寇可以传唤爵为大夫以下任何人来询问案情,你这就将公若的尸身送来,并且让当事人马正侯犯立即来此对质!”
  驷赤面色一变,这才是赵无恤隐藏在重重借口下的真实目的罢!没事找侯犯来作甚?其中一定有诈,不行,不能让他和侯犯再度接触!
  他勉强笑道:“侯马正他……”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不敢劳烦小司寇久等,侯犯在此!”
  ……
  驷赤的推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回头一看,正是安定了其他三门的侯犯乘着肥马,披挂甲衣从南北大街上缓缓走来。赵无恤和驷赤的对峙,侯犯已经在旁观察了好一会,对赵无恤的态度和口才相当佩服。
  赵无恤松了口气,今天大概是他伪饰之词说得最多的一天,什么程序不合礼法,什么单方面证词不能信,火拼的关头还来提这些的是傻子。那些不过是他借用“小司寇”身份翻来覆去玩弄的台词,因为他必须将这场政变的关键人物侯犯引出,才能尝试着挽回局面。
  既然正主登场,那今天的好戏才算刚刚开始,胜负尤未可知!
  他再度摆出司寇架势:“驷赤你且先退下,我要单独询问侯犯。”
  驷赤不理睬,对经过自己身边的侯犯说道:“别去,小心有诈,别忘了阳虎是怎样被赵氏子暗算的!”
  侯犯犹豫了一下,但赵无恤却主动下城来,他的坐骑从城门洞里缓缓出现,还将挂在马鞍上的弓矢扔下,示之以不疑。赵无恤马术高超,想逃开很容易,而且从侯犯的表现看,他也不敢伤了自己。
  他还让人大声喊话:“侯马正,你我不带下属,不带兵刃,骑马至十步内说话,何如?”
  驷赤急了,在马下紧紧揪着侯犯的衣襟:“别去,我听闻赵氏已经做出了能藏在袖中的小手弩,十步内中矢必死!”
  侯犯有些不耐,却甩开了他:“若是能被名扬天下的赵小司寇以手弩突袭,亲手杀死,我侯犯也算死得其所了,有什么可惜的?”
  驷赤虽然德高望重,诡计多端,却唯独不掌兵权,无法阻止侯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前打马走去。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同伙究竟是个什么人,心里愈发不安。
  ……
  相隔十步,赵无恤透过火把和月亮的光看清了侯犯的身形,他个子瘦高,手臂修长,腰间无鞘的铜剑饮过血,看上去仿佛蒙上了一层红芒。
  赵无恤首先说话:“侯马正,驷赤为了此事与你谋划很长时间了罢?”
  “不错,吾等谋划了整整半年,直到近一个月才有了机会。”侯犯脸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恭敬外,竟多了几分自得。
  是在为动手杀了公若而自豪吧!公若待他跟亲儿子一样不是吹的,但侯犯反噬时却毫无悔意,事后连一丝愧疚都看不到,郈平说他是个野心家,是个能以厚利收买的人,果然如此。
  很好,人只要有弱点就行,女人、金钱、权势,甚至是为了民众、对他人的信任、一个转变成执念的理想,这些统统都是弱点,而侯犯的弱点,很容易就能被赵无恤把握住。
  于是赵无恤笑道:“我听说公若对你极好,甚至有将邑宰传给你的想法,你怎么会反过来助叔孙氏攻杀他?”
  侯犯脸上表情有点怪:“因为我是叔孙氏家臣,而他叛主……”
  赵无恤摇了摇头:“不对,不单单因为如此,公若身体硬朗,再敖一二十年也有可能,所以你等不及公若老死,抢先下手。但叔孙氏的小气也是出了名的,若我猜测的不错,驷赤为了此事许给你的好处,应该是一邑的邑宰,亦或是司马,但绝不是郈邑,因为叔孙事后还要将这里作为宗族主邑,绝不容许它再落入其他私城手里……”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现如今赵无恤对于司法、礼仪等只字不吐,只是在不断撬动侯犯心里那颗利益之石。侯犯一不留神,就被赵无恤带着节奏走了,说话出于被动,他的情况,和赵无恤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所以当赵无恤点明一个重要事实时,侯犯一下子便心动了。
  “现如今郈邑已经在你手中了,数千兵卒任你调遣,士和国人俯首是听,可在叔孙接纳此邑后,你却要将它还给叔孙氏,不觉得可惜么?”
  侯犯手指紧紧扣着掌心:“这是作为臣下应该的,还请小司寇勿要说了……”
  “应该的?你错了,世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侯马正是不是觉得换一个邑做邑宰或司马其实也不错,职位至少要比马正高?可这是最好的情况,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等你将城邑和兵卒交给叔孙氏后,你便失去了立身于世的凭借,叔孙州仇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他能谋害公若,也能反过来谋害你!”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的确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侯犯脸色大变:“那我应该如何是好?”
  赵无恤现在完全没了方才正义法官的形象,整一个想要诱惑人类犯罪的恶魔:“不要将郈邑交给叔孙氏,拒邑自守即可,这里北临泰山,南临汶水,是易守难攻之地,单单靠叔孙氏一家休想强攻下来。”
  侯犯坐下的马儿感受到了主人的内心的颤动和不安,马蹄不住抬起又放下。
  “但若是无叔孙氏庇护,我也会被整个鲁国围攻的……”他突然眼前一亮:“我总不能去投奔齐国罢……”
  “齐国?”赵无恤哈哈大笑:“你忘了阳虎去齐国是什么下场了?”
  招揽贤士需要声誉,而国际声誉则像滚雪球,齐侯遭阳虎再叛,又扣押了进齐国救死扶伤的扁鹊之徒子阳,名声开始渐渐败坏了,所以各国亡人想要逃进齐国前,先得考虑下这个国家的风评。
  所以在思量后,侯犯也失去了投齐的信心,他这下是真的难住了,他本来就对驷赤、叔孙州仇有疑心,忠诚半点无,野心倒是一箩筐,于是便开始低头思索自己的出路。
  最后还是赵无恤给他指了条明路:“侯马正,不要想了,你无处可去。郈邑位于齐鲁两国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想要自己长期保有,只有我,只有西鲁能够接纳你!”
  ……
  “小司寇……愿意接纳我?”侯犯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方才他能走过来,完全是冲着赵无恤的名望,本来都做好因为杀了公若一事情被好好斥骂责问一番了,孰料赵无恤却只字不提,还邀他入伙。
  “我曾给公若开出了不少条件,若是他早两三天答应,也不会落到这一下场,本司寇对事不对人,我看中的是郈邑,不是公若,还是那些条件,一条不变,你若是愿意加入西鲁诸大夫的秘盟,我便能帮你脱罪!在郈邑站住脚跟,我可以立誓,不干涉郈邑内政,你只需要保持公若时的状态,不让叔孙州仇染指此邑即可,何如?”
  侯犯怦然心动,这正是他需要的,但犹豫仍未消息,毕竟这样要冒不少风险。
  但赵无恤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没了犹豫。
  “等事情过去后,我能举荐你成为真正的邑宰!甚至……是邑大夫!”
  “邑……邑大夫!?”侯犯呼吸急促起来,这是他没想过的巨大好处。
  “小司寇莫不是在说笑?”
  “现在是百川沸腾,山冢崒崩的大争之世。诸侯卿大夫的地位可谓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阳虎本是一区区陪臣,却差点挡了真正的执政。柳下跖本是罪恶滔天的盗寇,但只要他能够立下足够战功,我都能举荐他为大夫,何况是你?”
  “我愿追随小司寇!”侯犯不失野心家本色,说变就变,他语气急促地答应了,随即偏头看了一眼身后,压低了声音道:“驷赤一定不会答应,应该如何处置他……”
  赵无恤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入戏了的侯犯:“你现在是此邑主人,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侯犯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刻之后,驷赤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便被侯犯装在匣子里,献给了位于南门的赵无恤,和公若一样,他死不瞑目!
  这是赵无恤允诺退出南门的条件,也是侯犯的投名状……
  赵无恤瞧了一眼,让人将驷赤、公若的头颅摆到一块,心里思量道:
  “驷赤会被说成是与公若火拼时同死,这当然骗不了三桓。只是他这一死,侯犯便绝了退路,等叔孙州仇的兵卒赶来接受城邑,就能吃到一碗闭门羹了!”


第495章 堕四都!
  时间进入六月下旬,齐鲁两国夹谷之会方告一段落,位于汶水北岸的边境重镇郈邑却又生变故。
  “公若以郈邑叛,杀工正驷赤,而其马正侯犯又将公若击杀!”
  本来在听闻这个消息时,叔孙州仇是欣喜若狂的,虽然对驷赤之死有点可惜,但郈邑能回归就好。但等他派家宰带少量兵卒前去接受郈邑时,却吃了一碗闭门羹!控制郈邑的马正侯犯拒不开门,也不愿意将城邑转交给叔孙氏的家宰,反倒请求以自己为邑宰。
  “逆臣!”
  叔孙州仇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在家中怒骂,随即想要发族兵去围攻,然而他的家宰却提醒了他一件关键的事:郈邑人口占了叔孙氏领地的四分之一,而兵卒力量更达三分之一,即便是将叔孙氏全族武装加上,也不能保证能攻克这座坚城。
  于是叔孙州仇不得不求助于同为三桓的季氏,虽然双方各有矛盾,但他们的相处之道一直是“相忍为国”,小打小闹有之,可要是遇其他支系的公族,或者外来者时,却会难得地一质对外。
  得到执政季氏首肯后,叔孙州仇便在鲁宫朝堂上当众弹劾自己的家臣:“侯犯以郈邑叛鲁,请出左右二师伐之!”
  这也怪大宗伯孔子,他将许多旧礼都恢复了,三桓的决意必须得到鲁侯同意后才能作数,无形中增加了不少麻烦。这一日,大宗伯孔子当然也在场,当鲁侯询问的眼神看向他时,孔丘发言问道:“侯犯在郈邑树立反旗了么?”
  “未曾……”
  “那侯犯以郈邑投奔敌国了么?”
  “并未……”
  孔子捧着玉圭,恭敬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侯犯仅仅是闭门自守,不服叔孙氏的命令而已,郈邑六月献予君上的彩帛也如期而至,所以并不能说是叛鲁……”
  季孙斯冷笑道:“大宗伯的这番话,倒是和先前途经郈邑的赵小司寇如出一辙,难不成你是信了他为侯犯脱罪的那些话语?”
  孔子说道:“当然不是,这种行径同样是以下犯上,不能容忍。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叔孙氏可以以讨叛臣的名义向君上请求发兵相助,却不能随意给侯犯一个叛鲁的罪名。”
  更大的担心孔丘还没说出来,郈邑的事情,现在看来怎么都和赵无恤脱不开关系,他这次一副要为侯犯出头的样子,让孔丘失望不已,也同时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对叔孙州仇说道:“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郈邑不服号令由来已久,究其原因,是郈邑的武装和城邑规模超过了礼制,才让邑宰坐大,所以才会出现今日杀一公若,就有侯犯取代其位置,侯犯纵然死了,叔孙氏又能长久控制郈邑多久?”
  他又转头对沉吟不语的季孙斯说道:“季氏的费邑也是如此,南蒯之叛才过去没多久,阳虎便又控制费邑,阳虎之后,又有公山不狃……”
  孔子觉得,想要让国君收回权势,再在全鲁推行礼乐,在打压三桓的同时,首先要从解决这些大城邑的割据开始!
  季孙斯哪里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如今公山不狃割据费邑已经两年,同样是他的心腹大患。
  “那夫子觉得,应该怎样做?”
  于是孔子言于鲁侯和季氏、叔孙氏,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鲁国有四家逾制,请皆损之!”
  “哪四家?”
  “季氏之费邑,叔孙氏之郈邑,孟氏之郕邑……”
  听到第三个时,季孙斯心中大动。
  在他看来,损郈邑,只是将鲁国官方征召兵卒平定侯犯换成合礼合法的说辞。损费邑,则是意味着,孔丘愿意帮忙解决困扰季氏多年,不叛亦不从的费邑问题。
  至于郕邑……季孙斯更是差点笑出声来,叔孙氏的郈,季氏的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但郕邑却一直好好在孟氏手中。阳虎之乱,孟氏是受损失最小的一家,结果便导致他们现在几乎能和季氏平起平坐,那孟孙何忌虽然做过孔丘的学生,但为了自身利益,近来一直在非难孔子之政,孔丘恐怕是想乘着堕毁郈、费的机遇,也将孟氏一并削弱了罢!
  他和叔孙州仇利益攸关,当然会答应,而且会占据大义的名分,逼迫孟氏同意!
  但是不对,这才三家,剩下的一家,莫不是……
  却听孔子淡淡地说道:“还有一家,便是小司寇赵无恤控制的西鲁,郓城了!”
  季孙斯与叔孙州仇对视一眼,欣喜若狂,一向和赵无恤走得极近的孔丘,终于决定要对这个外来的晋国人动手了么?为了削弱近在身侧的西鲁,孟氏很可能会以堕郕邑为代价,答应加入这个密谋,再有了孔丘及其弟子为助力,甚至齐国人也能来帮忙,想来应该可以实现。
  于是他说道:“此策有理,吾等愿从之,我这就派人去劝说大司空。”
  孔子却是有条件的:“堕四都之事需要缜密谋划,还望二位卿士秘而不宣,还请以公良孺为叔孙氏的家宰,仲由为季氏家宰,此二子颇有武略,可以担当大任。待秋收后征召兵卒,准备堕郈邑、费邑,然后是郕邑和郓城,何如?”
  孔丘已经意识到了,这不是邑宰们个人的道德问题,而是鲁国家臣制度的积重难返,也是三桓内部出现的力量崩塌,才会造成三桓专鲁,而陪臣专三桓的局面。
  改变家臣世袭,转而任用自己的出色弟子们为可以替换撤职的家宰、邑宰,这才是让鲁国复兴的途径。
  这样一来,才算名正言顺!
  ……
  六月末,天气没有那么酷热了,温风开始吹起,蟀蟀移居墙壁之下,长出羽毛的雏鹰开始学习飞翔搏击,腐烂的草中,萤火虫开始在夜间飞舞闪烁。
  孔子口中“逾越礼制”的郓城,临湖的厅堂内,刚刚归来不久的赵无恤与谋主张孟谈相对而坐。
  张孟谈在为自己和主君斟酒,清澈的酒水倒入杯盏中,他的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口中却缓缓说道:“光一个郈邑,就占了叔孙氏三分之一的兵力,而费是个万户大邑,扼守鲁国东方,公山不狃治邑有方,颇得民心,倘若他被逼急了,全民皆兵时甚至能掀起滔天巨浪……现如今侯犯以郈邑投靠司寇,只要再与公山不狃加强往来,至少吾等在鲁国便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只是此策与三桓叛臣勾结,传出去对司寇的名声不好。”
  赵无恤不以为然:“成者王侯,败者贼寇,自古已然。宋国的第一位国君微子启本是殷商叛臣,引周人入王畿,事后却被吹捧为贤能王子,继承了商汤的血脉和宗庙。晋文公不从父命,据城抵抗,之后又夺侄儿之位,占侄儿之妻妾,对天子也谈不上敬重,践土之盟上还不是被命为侯伯?在我看来,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孟谈只管出谋划策,不必多想。”
  于是张孟谈继续说道:“吾等的本意是利用郈邑做靶子,吸引三桓的注意力,再乘着生乱之时为西鲁谋利。现如今叔孙氏无力攻取郈邑,果然转而向季氏求助。像郈邑这种坚城,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首先必须征兵卒、修武备、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届时已经入冬,整个鲁国的精力都会集中到那里,哪里还有功夫管司寇。只要能拖到晋国中军佐惩罚了卫国,打通晋鲁之间的道路,司寇在鲁国的地位自然能安如磐石,甚至能进一步进取。”
  赵无恤颔首道:“我担心的是,叔孙氏攻郈无望下,会请求齐人相助,那就有些难办了……对了,我在郈邑的那几日,齐侯和陈氏近来有何动静?”
  “齐侯归国后大肆宣扬齐鲁和解,不必再征发作战,国人一片欢欣鼓舞,值得注意的是,齐侯让陈恒去卫国献地。”
  赵无恤微微皱眉:“献地?”
  “齐国去年冬天攻略了夷仪,现如今将夷仪一分为二,陈氏控制主邑,而羔、媚、杏这几座千室邑,则被齐侯让陈氏转交给卫国,作为卫国失去濮南的补偿。”
  “高明。”赵无恤对这计策只有两字的评价。
  一方面打压了在战争里吃得脑满肠肥的陈氏,另一方面给卫国甜头,让他们继续死心塌地留在齐国盟邦内,作为抵御晋人的第一道防线。
  赵无恤心里有些乐,想来陈恒心头一定在流血罢!
  随着齐鲁和平,热火朝天的货殖战争也告一段落,至少在表面上这样,齐国商船再次开始通过济水、濮水,只是税收依然居高不下,齐国的海盐依旧不愿意直接往这边运。
  对此赵无恤并不愁,他所需要的一些东西陈氏会转手卖给他,而己方则要付出瓷器作为代价,当然,双方还能共享一定的信息。
  但还是有些不对劲,经过夹谷之会,赵无恤对齐国人已经十分警惕,这次献地,只是一次孤立的事件么?亦或者,还有后手?
  张孟谈说道:“司寇所料不差,陈恒前几日从濮阳直接送了封手书来。”
  他将怀中的纸信献上,赵无恤拆开后,里面只有四个字。
  “小心宋国……”


第496章 价值连城
  公室车马出行时交龙旗帜飞舞,贵人乘坐的马车华丽而典雅,车轮粼粼,在通往商丘城的大道上行驶着。
  “是公女的车驾!”路边众人连忙避让,然后交头接耳说起了关于公女南子的事情,在宋国,随着南子日益长大,容貌越发明艳,她便成了市井里闾永恒不断的话题,那就是究竟谁有福气迎娶她为夫人?
  公女南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早已过了许嫁的年纪。两年前,卫国与宋国定下了姻亲,本来她春天时就应该嫁给卫侯,奈何卫国卷入了晋、齐的战争中,开春又遭了瘟疫,故以此为借口,迟迟未能成行。
  在宋国,人人都知道南子是没办法长期居于深宫的,她生性好动,待嫁之余也时常乘车出游,或去彭城,或去泗水,往往有无数宋国卿大夫子弟紧随其后,希望能一亲芳泽,却无一例外被礼貌地回绝。而这一回,南子的车上,却带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让沿途的士看了好不嫉妒。
  这个幸运的少年名叫公孙纠,是已经死去的公子褍秦遗腹子,更是宋公最宠爱的侄子,理论上是南子的小堂弟。他年纪不过十岁,在宋国除了备受公室宠爱的他,很少有人能得到与南子同车而行的待遇。
  宋公年轻时生了一堆女儿,却没有儿子,十年前一次狩猎事故,更是让他成了天阉,虽能行人道,却再也没有子嗣。虽然他身体硬朗,但随着年纪渐渐老去,难免会为继嗣问题头疼,按照右师乐大心的建议,自然就得贯彻宋人从殷商时起就流行的继承规则:“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他得在四个弟弟选择一个作为继承人。
  然而左师向巢和司马向魋却有别样的想法……
  “君上春秋鼎盛,而四位公子与你年纪相差无几,待君上百年之后,四位公子也将老矣,与其到时候使得君位不稳,还不如从下一代侄儿中选出一人从小栽培,也好继承君上的志向……”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宋公没有答应双方的请求,但却提到了对侄子公孙纠的待遇,于是本来无人关注的公孙纠突然成了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宋国的执政,右师乐大心和四公子都是亲齐一派,恨不得南子立刻嫁给卫侯,让宋国也加入齐国的盟邦,共同对抗晋国。
  所以南子便不得不站到他们的反面去,她要与这个小堂弟搞好关系,逢年过节一直给他送礼物,还不时带着他玩耍,若他真能成为太子,便可以作为自己未来说话的凭借。
  不过在她看来,公孙纠压根没有向氏兄弟夸赞的睿智和早熟,完全就是个恃宠而骄的熊孩子。
  这不,商丘城遥遥在望时,熊孩子正兴奋地指着前方道路上一只绿色的虫儿大声喊道:“碾过去!”
  那是一只有些呆傻的螳螂,面对气势汹汹的车队竟然不知让道。
  南子灵机一动,让人下去将螳螂驱赶,然后将要去捉虫儿的公孙纠拉回车舆的坐席上,对他说道:“阿弟,不能碾,我说一个故事与你听,何如?”
  她声音甜美,貌若天仙,连十岁男孩都承受不住,公孙纠很快就服服帖帖地坐在旁边,等着听故事了。
  “齐国有位君主叫齐庄公,他有一次外出打猎,见到路上有一只小虫子,伸出前肢要阻挡前进中的车轮。齐庄公问御者说:这是一只什么虫子?御者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螳螂,它只知前进不知退却,从不计量自己的力量。齐庄公听后:如果它是人的话,肯定是一位天下勇士。说完便让车子绕道避开螳螂。齐国的勇士听说此事后,都纷纷前来投奔齐庄公……于是庄公得到了许多人才,故能反攻晋国,登太行山、羊肠坂。”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粉红的脸颊:“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跟齐庄公学学?”
  南子为了帮公孙纠刷一个早慧神童的名声可费了不少心血,这次的事情回去以后也可以大肆宣扬:公孙纠放过了螳螂,他是个有仁心,喜欢勇士的公室子弟,比起为富不仁,贪得无厌的四公子强多了!
  宋公对公孙纠也许真的寄予厚望,对他的教育管的很严,八岁大的孩子已经了解了中原不少国家的典史,所以公孙纠眨巴着眼睛,不服地说道:“我还听过齐庄公的其他事迹,夫子说,他曾与大臣崔杼之妻私通,最后被崔杼在家中抓获,当场弑杀,无德之君,他不值得我去学!”
  面对公孙纠的抬杠,南子不以为然,摸了摸他的头:“阿姊让你学的是齐庄公的纳贤,又不让你学他的私行……”
  何况在南子眼里,主君和自己的大臣私通,这又算什么大事?物有阴阳,人分男女,两情相悦,干柴烈火起来谁也挡不住,身为主君还要掩饰自己的欲望?那这国君当的还有什么意思?要怪只能怪齐庄公做事不够狠辣,干脆先下手为强,杀崔杼,夺其妻女,这才是雄主该做的事情!
  放眼宋国,南子失望地发现,她身边根本没有这样的人,父亲没什么进取心,六卿俱是鼠辈,而再放眼天下,似乎也仅有赵无恤等寥寥几人而已。
  那个号称能复晋文公事业的少年这半年来发展的不错,他的领地已经和岳家乐氏相匹,实际的控制范围则还要更大,且权倾鲁国,在经济上也能跟齐国人斗得旗鼓相当。
  只是让南子揪心的是,也许是打得卫国不够疼,也许是齐国人输得不够惨,自己的婚约迟迟无法解除。现如今听闻鲁国又与齐人讲和,赵无恤便再无理由对卫用兵,这该如何是好?
  此外敏感的南子也从中看出了一些问题,既云和解,那齐鲁一旦和平,鲁国也会与卫和解,那样的话,占据着齐、卫领地的赵无恤当如何自处?
  且不说南子心里的隐忧,经过这个一个小插曲后,路上的行程稍微变快,到了午后时分,宋城商丘在望。
  然而刚进城,南子就觉察到气氛比往日有些许不同,戒备比往日森严了不少,自己在宫中的亲信乔装等候在大门内,一看到南子车驾,就立刻迎了过来。
  ……
  “公女,你不在这几日,宋城出大事了!”那亲信正是上次受南子之托,去郓城给赵无恤递送消息的隶妾,她神色焦急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卫国又派公子朝来了?亏他好意思,上次在宋宫受赵氏侮辱还不够,真是个厚颜之人!”
  她支开了公孙纠,又对亲信说道:“公子朝是不是又来催促许嫁了?”
  南子一直在明里暗里人怂恿宋公取消婚约,夸大齐国的失败,同时把卫国的未来说得一片黑暗,预言卫国不久将亡,然而她的父亲虽然不似雄主,却也不糊涂,只是淡淡地说道:“卫国的国乍,也许要比宋国都长……”
  但宋公也没有立刻答应许嫁,在南子看来,自己的父亲反倒更似商丘市肆里的商贾,正在把她当成奇货,待价而沽!
  果不其然,卫国人许诺的礼物一次比一次丰厚,而这一回,更是一口气拿出了城邑!
  “你是说,卫国把首山和巢当成聘礼?待许嫁后交割?”
  听到这个消息后,南子面色大变,首山、巢,是属于卫国的领邑,但却是两个飞地,位于宋国境内。宋卫关系一直不错,所以宋国虽然垂涎这两处城邑,但也没有夺取的意思,孰料这次卫国竟如此大方,直接将两座邑当成聘礼了?
  以南子对宋公的秉性了解,他会的,他一定会立刻答应许嫁!
  “然,君上已经让卫使者住进了馆舍,只待秋收前后就要让公女出嫁了……”
  南子心里一片冰凉,一旦宋公允诺,那一切就真没挽回的可能了,她苦笑道:“如此一来,我当真得嫁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现在若是调转车马逃出商丘,在泗水上隐姓埋名还来不来得及?
  可一转身,南子就知道这计划来不及了,守卫城门的人,是自己的叔叔公子地,富称宋国,现如今正在城门楼下看着南子笑。
  “公女已经知道了?真是可喜可贺,秋收之后,便能送公女去濮阳、新台了。”
  “有劳叔父了。”南子在公子地面前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心里却大骂起来。
  公子地是宋公的弟弟,不仅是宋国太子的有力竞争者,也是宋卫联姻的主要推动者之一。但南子知道,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己这位叔叔想要追求自己遭到了拒绝而已——宋国是殷商遗民的邦国,所以还保留着传统的族内婚,理论上侄女是可以嫁给叔父的……
  “一个个或因为利益而卖女,或因为淫欲不能得逞而生恨,巴不得我嫁给又老又龌龊的卫侯。”
  她对宋国公室真的是失望之极。
  面对公子地和来催促自己回宫的寺人,南子贝齿紧咬,拉着公孙纠坐在车舆上,心里思考着对策。
  既然逃脱无望,那就只能拼死一搏了,她南子绝不做被烈火焚身也不懂得逃出这间火宅的痴傻女子!
  事到如今,谁还值得托付,可以利用呢?
  国内的话,还有手边的公孙纠、向氏兄弟、司城乐氏……
  国外的话,赵无恤为她作的那首诗犹在耳旁:“东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南子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如今看来,我真的价值连城了,但至少要用洛阳、临淄、朝歌这样的天下之都来换,区区两座千室邑?也太小看南子了!”


第497章 再笑倾人国
  直到七月中旬宋城大乱,公子地都不知道是怎么乱起来的。
  若是细细回想,这祸患恐怕从南子向他密报说,国君将自己贡献的四匹骕骦白马转赠给大司马向魋时开始的……
  当时公子地大惊:“竟有此事!?”
  “向魋为人贪鄙,见国君苑囿里有骕骦马,竟径自索要,国君不好拂了他的脸面,只能赠予,还望叔父莫怪……”
  南子一对美目如桃花,说话如徐徐春风,她大概是看清楚谁才是国君真心宠信的人,近来与公子地的关系表现得极为亲密,宫中无论大事小事都愿意为之通报,却又紧守底线,不肯让他染指。
  公子地有些不信:“我那日的确见向魋从宫中牵走了四匹马,但马尾、马鬣都是红的……”
  南子螓首轻摇:“那是国君怕叔父知晓后不忿,特意用漆染红的。”
  “真是岂有此理!”
  公子地觉得自己一番好意全被国君哥哥喂了狗,脸色顿时涨红,他感觉这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须发涂红一般羞耻!
  对国君他自然不好发怒,于是满腔怒火就转移到向氏那里去了。
  “向魋竖子,也配得到骕骦宝马?”
  南子瓠犀般的贝齿微露,继续进谗言道:“说起骕骦马,我却是想起了唐国,当年唐成公到楚都郢城朝见楚王,贪婪的令尹子常(囊瓦)私自索要他乘坐的四匹骕骦马,唐成公坚决不给,被子常扣留三年……现如今宋国也出了几个像子常一般的奸佞,向巢为左师,向魋为大司马,他们的三个弟弟或为小司马,或为佐吏,向氏权倾朝野,其势盛于公族,叔父作为公族之首,还望察之……”
  公子地犹豫了:“但国君宠爱向氏。”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叔父想想,向氏不过是叛臣残余,真的能和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相比么?”
  南子的轻柔细语能让真金熔化,镔铁锈蚀,于是公子地在红颜挑拨下怒发冲冠,他“察之”的结果,就是仗着自己是国君的同母弟弟,带着私兵强行闯入向氏苑囿,把向魋打了一顿并且夺回马匹。
  简单而粗暴,却让他觉得这样做特别在侄女面前长脸。
  宋公知晓了此事,但或许是因为自己先把弟弟的贡献送给别人而做贼心虚,竟未干涉。
  这一下,就轮到向魋害怕了,他一时间以为自己恩宠消减,没了国君庇护,向氏怎么可能斗得过四位公子?为了保全宗族,他竟打算孤身一人潜逃国外了。
  然而就在这时,有佳客翩翩来访,等到披着兜帽的女子露出真容,向魋才发现,这是一向与他们一族亲善的公女南子!
  ……
  “大司马不必担忧。”南子巧笑倩兮,仿佛这件事不值一提。
  “怎能不忧,我犯下了忤逆公子的大罪,现下只能出亡避难了。”向魋一脸愁苦。
  南子安慰他道:“何至于此?国君的性情你还不清楚?耳根柔软,容易听进好话,现如今公子地还在等着国君主动登门去道歉,大司马就乘这机会抢先入宫,一定能先得到同情!”
  向魋有些忧虑:“君上对我再信任,也不及同母的弟弟吧。”
  “此言差矣,大司马没听过这首诗么?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请相信南子,骕骦马是国君相赠的,公子地对此不满,殴打大司马,就是在扇国君的脸面,国君之所以不加理会,是抹不开兄弟情分,其实心里恨不得将公子地驱逐。此时若能好好哭诉一番,一定能将受的屈辱一一报还!何况还有我,我愿为大司马说项。”
  南子一双大眼睛极为真诚,向魋觉得有理,这便按照她说的进宫哭诉告状去了……
  ……
  “向魋本来害怕至极,都准备逃走了,但不知道是受谁劝说,他连夜入宫去向国君哭诉,说是受公子逼迫,只能流亡鲁国了。”
  公子地大喜:“那向魋究竟走没走?”
  “当然没有,国君不舍向氏,竟也留他在宫中对哭,据说君臣的眼睛都哭肿了……”和公子地对话的是他的同母弟弟公子辰,在四公子里排名第二,比起哥哥来,他算是个聪明人了。
  公子地这下算是明白了,他呆了半晌后长太息,涕泪满面道:“经过这件事,我与向魋绝对无法共存,有我无他,有他无我,既然他不走,好,好……”
  他拍案而起,愤慨地说道:“那我走就是了!”
  公子辰连忙拉住了他:“兄长要去哪里?”
  “我流亡陈国去!”
  公子辰道:“兄长勿慌,向魋能被国君挽留,说不准你也可以……我就不信国君对一个佞臣比对亲兄弟还要好,你平日对国君有礼,假装要出奔,我则去相劝,只要公女南子再说几句好话,国君必定挽留你!”
  ……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君上能挽留一介臣子,难道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同母弟出奔陈国么?”
  宋侯元年近五旬,他今日头戴玄冠,身穿玄端素裳,只是脸色有些不快,近几日几个弟弟和向氏闹得不可开交,直让他头疼不已。
  他瞥了一眼侍候在旁,装作乖巧女儿南子,出言问道:“南子,你觉得呢?”
  南子眼观鼻鼻观心:“男主外,女主内,这种国家大事,女儿不敢置喙。”
  “无妨,这是关系到汝叔父的宗族家事,你做事一向很有见地,也说说看罢。”
  南子巧笑倩兮:“南子没什么见识,只是觉得陈国气候暖和,株林遍布,每逢佳节男女聚集于东门玩乐,倒是和叔父的性情吻合,去呆上一年半载,稍微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公子辰目瞪口呆地盯着南子,亲侄女不是说好了要为她叔父美言几句的么?怎么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面色凶狠地唾骂南子道:“蛇蝎毒妇!”
  “大胆!”宋公拍了案几,公子辰连忙俯首谢罪。
  南子则一副受伤模样:“南子只是实话实说,叔父为何要如此中伤我。”她两眼垂泪望着宋公:“想来只是一时性急,还请父亲不要怪罪叔父。”
  宋公深深地看了南子一眼,随即朝跪在地上的弟弟摇了摇头:“你去告诉公子地,去就去,我不会挽留他……”
  公子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南子又在宋公身边呆了一会后,也回到了自己常去的黄堂,这是当年失火烧死了宋共姬的地方,偏偏南子就喜欢来这,僻静,而且容易让她看清富丽堂皇宫室里残酷的真面目。
  在这隐约还能闻到烟火味的遗弃宫室里,南子的温柔消失,只剩下一脸冷笑。
  “我听说晏子曾做过二桃杀二士的事情,想不到区区四匹马也能起到这种效果……”
  那些原属于公子地的骕骦马,最初还是她设计让宋公赐予向氏的,一切做的不显山不露水,她仿佛一只蛛网上的艳丽蜘蛛,用丝线操纵着一切,看着执掌宋国军政的男人们像提线木偶般相斗!
  南子知道自己的父亲平衡之术玩得非常好,以往四公子和向氏兄弟两大阵营虽然敌对,但却一直蛰伏在宋公之威下。只是现在,在南子的煽动下,双方的矛盾急剧恶化,只需要瞧准时间往上面浇一把火,把简单的赠马冲突演变为对太子之位的争夺,就能让整个宋城烧起来!
  只要宋国生乱,主张与齐、卫结盟的四公子被逐,那就只剩下个垂垂老矣,在家养病多日的老右师乐大心,不足为虑。
  以目前的局势看,甚至连向赵无恤求助都是多余的。
  南子也不免有些得意:“我现在算是知道妲己、褒姒区区两个弱女子,为何会被天下男子那般敌视提防了!”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南子喜欢这种感觉。


第498章 宋之乱(上)
  进入七月份后,宋国的天气变幻莫测:凉风沿着泗水河吹拂,露水于清晨降落,寒蝉鸣叫于山林。
  在商丘,前些日子还极盛一时的四公子集团竟一片风雨飘摇之相,公子地欲出奔而国君不加阻拦,骑虎难下的他只能弄假成真,选择离开,这是政争失败者的一般结局。而一向在国人中很有名望的公子辰则认为自己未能劝服宋公挽留公子地,也有责任,于是选择和哥哥一起离开。
  走之前,他还撂下了一句狠话:“吾等领着公族出奔,国君身边还能剩下谁?”
  据说他俩人带着大批对宋公宠爱向氏不满的公族出奔,到了宋国西南方,据说还要去陈国避难……
  这一切的幕后主谋南子对两个已然宣告失败的叔叔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见形势不妙,告病在家的执政乐大心。
  “乐大心服侍了三代君主,参与了弭兵之会、华向之乱等大事,担任右师多年,是最难对付的人……”
  对这只在列国间长袖善舞的老狐狸,南子一点都不敢大意,从小时候开始,当周围的男人被她的娇艳和美貌迷得神魂颠倒时,只有瘦骨嶙峋的乐大心总是对她冷眼旁观。
  所以南子便怂恿已经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大司城乐溷前去“探病”。
  ……
  宋国几家乐氏同出一族,但到了这一代,已经分出了好几个支系,比如乐大心,因为封地在萧,又称萧叔大心。乐溷一系,因世代担任大司城之职,故称为司城乐氏……
  两家府邸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乘着步辇行上半刻便到,只是乐大心见两位公子垮台,似乎是一心想要避嫌,便搬到了外郭郊区的小宅里去了,害得乐溷还得跑上老远,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唾骂开了。
  “你个萧邑老贼,临死了还让我吃这份苦,大热天跑这么远!”
  本来在乐祁死后,乐大心的权势是全面凌驾于乐溷之上的,乐溷一开始也只能紧抱向氏大腿避免被吞并。可随着赵无恤在鲁国的事业越做越大,司城乐氏也凭空多了一个依仗:司城乐氏现在成了赵氏商品如瓷器、马匹等货殖宋国的中间商,而赵氏采购漆、丝、缯等宋地特产也优先他们家。
  双方互利互惠之下,司城乐氏富半公室,乐溷说话的底气也一日硬过一日,地位日渐稳固,如今早就不把垂垂老矣的乐大心放在眼里了。
  当然,卿族间那点礼节还是得讲的,不然卿大夫和庶人有何区别?乐溷按照公女南子的吩咐,进了乐大心宅院后一个劲地嘘寒问暖,非得见到真人才行。
  等他终于进到居室里时,却见形销骨立的乐大心去掉了冠冕,披散着头发,这七月份大热天的,他竟在榻上拥着厚厚的绒被而坐,又令二隶妾扶在两侧扶着,见了乐溷说话颤颤巍巍。
  “是子明么?今日怎么有空上老朽这儿来?”
  乐溷见状心中大喜,心中暗道:“老贼果然病重,公女是多虑了。”
  他至床前拜道:“几日不见执政,谁想竟如此病重,今国君命余为去黄池筑城,特来拜辞。”
  乐大心流着怎么也止不住的口水答道:“偪阳地近吴国,此国如长蛇恶虎,须得好生防备。”
  乐溷暗骂这老贼真是糊涂了,他大声重复道:“执政,我是去黄池,不是偪阳!”
  乐大心老眼昏花,笑道:“哦,是我听差了。”
  他下一句话却让乐溷绝倒:“原来你是从偪阳来啊!”
  乐溷对一旁乐大心的两个儿子问道:“执政往日多精明的一人,为何病成这样了?”
  乐大心的两个儿子面面相觑,道:“父亲耳聋,还望大司城勿怪。”
  乐溷乐得不行,却也高兴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乐大心变成这番模样,便又道:“乞纸笔一用,既然听不明白,我给他写出来便是。”
  不一会,竖人们端上来的有笔有帛,却无近来在宋国贵族圈子里流行的西鲁藤纸。
  乐溷眉头微皱,这可是他为妹夫重点推销的货物,哪家卿大夫没有?
  旁人解释道:“执政一向不许吾等采购瓷器、纸张等物件,说是不如漆器、简帛好用……”
  乐溷鼻子里冷哼一声,这老不死还真是对赵无恤成见极深,只可惜自己家平白少了萧邑一大笔收入。
  他将自己要前往黄池一事写下来,呈上让乐大心看了以后,一副糊涂模样的老人才拍着脑袋笑道:“我病的耳聋了,子明此去要保重啊,郑国是宋国的死敌,两国是十世不解之仇,君上就是因为郑国在齐盟之内,才不愿意加入的,惜哉。”
  乐溷听罢突然怀疑起来:“这老匹夫最是狡猾,什么时候如此糊涂过,莫不是作伪罢!”
  言毕,乐大心似乎想起了什么,以手指口,原来是用汤药的时候到了,隶妾们连忙过来侍候他服用药汤。
  乐溷觉得这是机会,话语可以作为,动作却很难。他连忙在旁细细观看,却见乐大心连喝个药都无法独立完成,丑相百出,连他的两个儿子只能偏头不忍直视。
  等到终于汤流满襟地喝完药后,乐大心这才用枯瘦的手拉着乐溷絮絮叨叨地说道:“乐氏同出于公子乐,如今你我两家虽然早已出了五服,但同宗的血缘和情分还在,吾今衰老病笃,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子明教之,君来日若见到君上,千万为我这两个犬子说项一二。我不指望他们能继承卿位,只要能保住萧城的食邑就行,至于右师之职,我觉得子明来担当,也好过向氏那两兄弟!”
  言毕,乐大心便倒在床上,声嘶气喘,仿佛立刻就要死去。
  乐溷见这光景,才彻底放下心来,而乐大心刚才几句话也将他捧得走路都轻飘飘的,在宋国,右师之位几乎等同于执政!
  他在拜辞后立刻去回见公女南子,却得知南子去了自己家。
  于是又驾车奔回司城府,在南子面前细言此事,南子这才掩着樱唇笑道:“右师病的这么重,吾等无忧矣!”
  所以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对朝她点头哈腰的乐溷说道:“如此一来,乐大心那边就不要管了,任由他得以善终罢,如今紧要的,是将剩下的两位公子也一并驱逐了……”
  公子地和公子辰虽然跑路了,但他们的好弟弟公子仲佗、公子石彄仍在,这叫南子不能不担忧。
  恩,再设计解决他们,计划就完美无缺了。她心里喜滋滋的,只要四公子和乐氏倒台,那朝中力挺宋卫联姻的一派便完全失势了,看到时候谁还敢逼自己去嫁卫侯那老不羞!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在旁轻轻捣药,轻易不搭话的素衣女子却说道:“兄长和公女这次却是做差了……”
  正是在家中守孝三年,如今即将期满的乐灵子。
  ……
  “你懂什么,休得乱说!”
  乐溷近来几乎成了南子媚眼下的一条狗,好容易有了次表现不错的机会,见被妹妹质疑,顿时眉头大皱。
  他斥责了一声后想起自己妹夫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了,城邑已经和司城乐氏一样多,实际控制的人口和兵力还要更胜几分,话语顿时软了下来。
  “灵子你不懂政事,就不要搀和这些事情了……”
  乐灵子柔夷停下了药杵,抬眼看着兄长和表面亲密,内里却从未停止过和自己较量的闺蜜,淡淡地说道:“我固然不懂政事,也不想去懂,只是天下的事都是通的,我懂药理,这就够了。”
  “药理?我今日倒是想听灵子的看法。”
  南子则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乐灵子,想看看她有什么见解。
  如果说南子是一朵大紫大红的娇艳花朵,那乐灵子就是在她身边静静绽放的淡夜来香,虽然外表被喧宾夺主,但夜久弥香,在气质上不逊色分毫。
  乐灵子拨弄着手里的药材,它们散发出各异的味道,有的能救人一命,有的却能杀人伤己……
  “医扁鹊一门治病讲究六不治,但夫子说过,其实只需要划分成两种,要么不治,要么就得除根。兄长和公女的忧虑我也听了不少,源头似乎都是来自右师,现如今真的算是解决了么?”
  乐溷嘟囔道:“乐大心垂垂将死,可不是已经解决了!”
  乐灵子摇了摇头。
  “夫子前些日子传讯来说,他已经往宋国派了一位师兄来开设灵鹊的分支,就住在司城府内,此事宋城所有人都知道,但右师府上从未有人来求医。右师之所以病成这样,大概是不信赖医者,拒不就医的缘故,但也是小心过度了,生怕我家会害他……我甚至听说他连我家转售的纸张、瓷器也不用,据说是因为怕人在这些肌肤接触的器皿上下毒。这样一个在琐事上小心翼翼的人,竟然会对兄长吐露真情?还涕泪满面?若非亲耳听闻,我是决然不信的……”
  乐溷和南子听罢,顿时一阵沉默。
  “所以兄长和公女不将右师彻底击倒,却想要对并没有跟着出奔外国,显然是想要与国君和解的两位公子穷追不舍,这不是做差了,还是什么?”
  乐灵子心思极细,许多东西都能用慧眼看穿,这是平日不愿意说开而已:比如多年前,自己未婚夫与他阿姊那点暧昧关系;比如兄长乐溷对南子的非分之想;比如南子就利用了乐溷的这一点,她利用身边所有男子,却不让他们近身分寸——除了赵无恤。那些勾心斗角,那些隐秘约定,那些暗通款曲,真当她不知道?
  但她的聪慧宁可用来协助医扁鹊研究一个药方,写成一本传世医书,用来静静地守着父亲即将完全消逝的亡魂,用来耐心等待约定三年的未婚夫,也不会转移到这些事情上面。
  政争,阴谋,已经害死了她的父亲,同时将周围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南子越发沉迷于权术,乐溷在她的点播挑动下,竟然渐渐有了野心。
  而远在鲁国的赵无恤,似乎也离他越来越远。
  这都是祸患的开端。
  更何况,现在兄长和南子要做的事情,已经超过了一般斗争的限度,若是一着不慎引发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乐灵子不能眼看着兄长让司城乐氏出现弊漏,出现亡族之危,故特地出言提醒。
  但她的好心却被无视了。
  “灵子,你多虑了,你兄长与我自会处置好,何况还有国君、向氏站在吾等这边,勿虑也,乐大心就算是大江里的九首相柳,也翻不了大浪!你就好好等着婚期到时,你的重耳来迎娶你罢!”
  乐灵子微微叹息,继续专注于药材,不再多言。
  南子很固执,她自视甚高,对乐灵子的忠言不以为然。
  随着年龄增长,一对要好的闺蜜间隙暗生,容貌、穿着、谈吐、权势、甚至身边的男伴,凡事南子都要胜过她一头。这种情况在乐灵子与赵无恤婚约定下,而南子却只能嫁给龌龊的卫侯后愈发严重。
  但南子的这股自傲的小女儿脾性,在立秋日祭祀那天的政变里荡然无存,看着精神抖擞站在戎车上的乐大心,哪里还有重病垂死的模样,她俏丽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第499章 宋之乱(下)
  等乐溷的探望结束告辞而去后,乐大心又在榻上躺了一会,但当宅院大门一关,他便立刻招呼两个儿子过来说道:“乐溷去了么?”
  “去了。”
  “善!他一定是受人指使,来探听吾病之虚实。见了今日情形,归去回报消息,向氏兄弟和公女必不忌我矣,萧地的兵卒都召集了么?”
  “禀父亲,已经召集了,足足有一师之众!”
  “公子地、公子辰那边呢?可传来消息了?”
  “两位公子带着公族和大量国人去了匡地,召集邑兵,正准备归来,也有一师之众!”
  乐大心欣然起身:“善!只待立秋那日国君命众臣出城祭祀之时,便可图之!”
  他先前的糊涂与衰老一扫而空,只剩下一对鹰隼也似的眼睛闪着精光。
  “国君是我扶持上位的,他就像是太甲,受奸佞小人离间,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做一次伊尹了!”
  ……
  孟秋七月有立秋的节气,立秋前三天,宋国太史算定时令,禀报宋公说:“某日立秋,金德当令。”宋公按照惯例斋戒,准备迎秋。可到了立秋当日,宋公因为身体抱恙,令向氏兄弟和诸位卿大夫在西郊设坛祭祀白帝,已经对乐大心放松警惕的南子也代表国君同行,然而就在这一日,宋城内竟出了大事……
  政变在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情况下发生。
  乐大心帅数百家兵突然发难,而一直被向氏和南子逼迫,除了逃亡,亦或是反叛别无选择的公子仲佗、公子石彄以宋公的名义举行兵变。对向氏早已不满的公族近支纷纷响应,他们包围了宫室,控制了国君,然后关闭各个城门,率兵占据武库,并派人出城据守睢水浮桥……
  所以当去西郊祭祀少昊的人问讯赶回时,便只能面对紧闭的城门,以及城楼上器宇轩昂,在朝他们念檄文的乐大心。
  执政的声音老迈却依旧不失洪亮:“牧誓上说,牝鸡无晨,牝鸡是没有在清晨报晓的;若牝鸡报晓,说明这户人家就要衰落了。现在国君受了小人蒙蔽,只听信公女南子之言,轻蔑废弃同母兄弟而不任用,却对向氏等叛逆余孽推崇尊敬,以他们为卿士、大夫。这些人施残暴于公族、国人,违法作乱于商丘。现在,我作为宋国执政,欲驱逐君侧之恶人,奉天命进行惩讨!”
  他们已经控制了国君,所以讨得虎符,力求将自己的叛乱合法化。一日之内,宋城变了天,六卿之中,乐大心和公子辰是一丘之貉,大司城乐溷受君命去了黄池防备郑国人赶不回来,大司寇皇瑗选择了自保中立,只剩下向巢和向魋兄弟连忙奔赴城西调集向氏族兵。
  向氏一门两卿,实力并不弱,在最初几日的战斗里尚能占据上风,但随着公子地、公子辰的援军从西面赶到,乐大心的萧邑兵从东面赶到,三方夹击下,向氏败北。
  他们五兄弟是乐大心号召宋人群起而攻之的罪魁祸首,落入敌手绝无生机可言,于是便只能朝位于宋国西北面的领地鞍奔逃,司马牛则准备奔鲁,去向自己的老师孔子求助……
  树倒猢狲散,而另一个被列在靠前位置的祸首,则是公女南子。
  这是一次不亚于华向之乱的大叛乱,南子虽然喜欢玩弄权谋,但毕竟长于深宫,哪里见过这般厮杀的场面,顿时傻了眼。
  向氏的先胜后败导致了溃散,南子的车驾也失散在人潮中,乐大心让人在商丘周围大肆搜索,扬言要抓获南子后立刻将她嫁到卫国去。她不得已,只能紧紧抱着被己方单方面宣布为太子的堂弟公孙纠,在几名宫甲的护送下逃进了司城乐氏位于城北郊外的宅院内……
  ……
  这座属于乐氏的小型堡垒,被地人称之为“赵丘”,是座土石结构的坚固坞堡。
  土石结构的望楼在庄园四角树立,虽然墙高有限,但却非常结实。干燥小丘上的仓禀被各地买来的粮食装的满满的,能保证粟支一年之用,但凡商丘有事,这里是天然的避难地点。乐大心之乱后,路过此处避乱的宋国士大夫们都感慨建立堡垒的人真是远见卓识。
  这儿正是三年前赵无恤在宋国的立足之地,也是叛乱后乐灵子在一众留守家臣护送下避难的地方。
  南子被前来追捕她的公族之兵紧追不舍,逃入赵丘后才松了口气,外面的人都被挡在强弓劲弩之外,而此地的女主人乐灵子依旧身着素衣,在这儿静静地等着她来投奔。
  她本可以早早逃离,却一直等到了现在。
  南子没了往昔的艳丽与卓尔不群,她头发散乱,面色苍白,能够搅动乾坤的九尾青丘纯狐成了一只怯怯需要人保护的小狐狸。
  乐灵子叹了口气,她曾见南子起朱楼,眼看她长袖善舞,宾客满堂,今日却又眼看她楼塌了。
  以涉世不深的心机跟右师那样的老政客玩弄权势,终究是敌不过啊……
  南子看了看乐灵子,两女一时无言。
  她又瞧了瞧比她更加怯懦害怕的公孙纠,心里一阵厌烦。她苦心挑拨乐大心、四公子与向氏兄弟之间的矛盾,这一点上她成功了,但随之引发的动乱和火拼却连同她依靠的树林一起吞噬。
  “一切都完了。”
  向氏败北了,国君父亲被老逆贼乐大心控制了,连她平日里不屑的司城乐氏也无法回援,在宋国,她失去了一切可以凭借的对象。没了借力的藤蔓,终究只能无力地瘫软倒地,无论上面能开出多么美丽的姹紫嫣红,都只是别人的附庸而已,这就是她南子的写照。
  接下来,她便只能闭着眼等待命运,被强行带回宫中,强行嫁到卫国,用身体和媚术取悦卫侯元那棵生虫垂死的老槐树,希望还能依附到他身上?等到他死了,自己还能仰仗谁?继续勾引卫国的各色卿大夫,为了在朝堂厅室里求生存而人尽可夫么?
  像美女息媯一样,或者连息媯都不如,只能效仿夏姬?
  那样的话,好歹能求得一条活命。
  门外响起了金鼓齐鸣,还有防守者的高呼,弓矢释放的微响,以及门口处传来的巨大撞击声。
  砰砰砰!赵丘的正面已经被包围,这座乱海里的小岛,也在狂风骇浪下飘零不已。
  公子纠吓得抱头大哭,南子也苦恼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无论是息媯还是夏姬,那都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哪怕是三尺白绫,也好过苟延残喘!
  “灵子,求求你。”
  南子垂泪,看着依然淡漠而无惧的乐灵子,她仿佛一朵永远独立绽放的夜来香。司城乐氏实力尚存,也不算乐大心的死敌,那些叛逆不大可能非难她,所以她其实没太大危险。
  “你的医术能救人,也能杀人,有没有这样的毒药,能让我死后依旧带笑的那种!”
  乐灵子轻抚她的手,沉默半晌后,淡淡地说道:“有,只需片刻,阿姊便能如愿。”
  ……
  南子梳妆完毕,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铜鉴里的她恢复了往昔的雍容。
  她惨笑道:“夏亡以妺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也。妹喜年代久远,且不论,灵子,你知道妲己是怎么死的么?”
  作为殷商之余,宋国的女子怎么会没听说过那段往事?或许周人对有苏氏之女有许多非议,但宋人却暗暗带着点欣赏。
  乐灵子一边配置着毒药,一边答道:“帝辛战败于牧野,于是奔命于朝歌,登鹿台之上,伴随着三万枚美玉一起自燔于火。妲己则不愿让烈火毁掉容貌,于是自缢而死,与帝同休。周武王登上鹿台后,用黄钺斩下帝辛之首,悬在太白旗上。又用玄钺斩其首,悬在小白旗上,展示给三军和殷民看……”
  “那褒姒呢?她是怎么死的?”
  “未死,被犬戎掳走后不知所终,据说秦人击戎,曾见过褒姒,她为犬戎王生了两个儿子,依旧闷闷不乐,轻易不笑……”
  南子颔首,桃花眸子般的眼睛微眯:“为何不笑,身而为尤物,若是没了笑颜,那还有何意思?我还是喜欢妲己的死法,任由天下人唾弃也罢,毁谤也罢,但她却足够壮怀激烈!可惜没有像帝辛那样的英雄陪我一起死。”
  乐灵子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药好了……”
  紫色的溶液盛放在闪烁光芒的金色杯盏中,倒映着南子美艳的脸,甚至是她眼睛里细密的恐惧。
  “这药真能让我死了也带着笑?”
  “它长得像芹菜和茛草,开白花,但汁液溶于水后却是紫红色的,服之立死,死后带笑。”
  南子眼里泛出了期盼又害怕的光:“好,那样便好。”
  温柔乡是英雄冢,南子没听过这句话,但打小却也痴心妄想,自己的容颜和身姿能否葬送一二不世英杰?那样的话死也无憾了……
  也罢,此生便如此罢!
  一举袂,一仰头,紫色的汁液入喉,金杯落地,美人眼神迷离,衣衫半露,整个人瘫倒在乐灵子的怀里。
  她青葱般的柔指挑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环,另一只手臂则揽着乐灵子的脖颈,咬着她的粉润的耳垂,吹气如兰:“若是还能见到赵无恤,替我将此物交还给他,再告诉他,这是赵造父之玉,这块玉有段往事,藏着个秘密……”


第500章 美人离殇
  话语戛然而止,素手垂落,只剩下洁白的玉环到了乐灵子的手心。
  乐灵子怔了片刻,轻声一叹。
  医药之道,多一味或者少一味药,换一种引子,加分毫或者减分毫,或许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南子现在的状态,仿佛年少时二女在睢水之畔的公室苑囿里玩乐时,乐灵子好奇地在草堆里寻找药草和野果,她则在树荫里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美的笑……
  “倾国倾城名不虚传,别说是男子,就算是我,也忍不住想多看一会……”
  就在这时,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这座名为赵丘的庄园虽然稳固,并且留下了一些从西鲁来的武卒护卫,但终究寡不敌众,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好在赵无恤当年在宋国时如同无根的浮萍一般,为了保命做到了极致,在地底数尺之下,还挖了一个通往山后的地道……
  只是,必须有人在前门处吸引敌人注意力才行。
  乐灵子目光投向在地上酣睡的南子,心中天人交战许久,这才重新将玉环系到了南子的腰间帛带上:“要交付的东西,想说的话,还是你亲自交予他,说予他为好……”
  ……
  殷周春秋之世,正色有五种,是指青、赤、黄、白、玄五种纯正的颜色,间色是指绀(红青)、浅红、缥(淡青)、紫、流黄(褐黄色)五种正色混合而成的颜色。在周礼里,正色和间色成为明贵贱、辨等级的工具,丝毫不得混用。
  从小时候起,宋国的女子们就被傅母教导说:“红紫不以为亵服”,不能用红色或者紫色的布做家居时的便服。
  因为红色要穿到朝堂上,而紫色则低贱得私下场合也不能用。
  但从小到大,紫就是属于南子的颜色,据说这最初是一位宋公宠爱的妃子非难失去母亲的漂亮公女,但南子却把它穿出了时尚,民间效仿者不少,她虽然不是朱红的正色,却总是能喧宾夺主,而且差点成功。
  素衣褪下,紫色罗衫加身,这是乐灵子第一次穿上这种衣物,它可不是民间衣料一样用常见的紫草染成的,沾到出汗的肌肤就会掉色,它是用齐国海滨一种牡蛎的汁液染成的,在水里泡一个月也不会脱色。接着帛带束住纤细的腰肢,足衣也是蚕丝细细织成,外面加一双木屐,最后淡紫色丝巾罩住容颜,如此一来,她却也神似南子。
  乐灵子唤人进来,对他们说道:“将公女从地道带出去。”
  众人大惊:“如此一来公女倒是走脱了,但君女呢?”
  “我去前面假意归降,吸引叛军,我二人朝夕相处多年,她的举止我能模拟得九分像,彼辈见公女见擒,必然不会疑心有他。”
  众人不知所措,一双粗壮的手拨开他们走了进来,是位披甲的虎贲,他行礼道:“那君女的安危怎么办?”
  乐灵子说道:“宋人讲究尊卑,别看现在在门外大呼小叫,只要我穿着南子的衣裳一露面,谁都不敢再乱动我一下……”
  这终究是诸侯卿族的游戏,除了乐大心、公子地等少数几人,谁干径自上来将公女的面纱一把扯掉,宋公可还在,而卫侯也没有取消婚约的意思,不想活了?
  乐灵子外柔内刚,平时很少命令人,今天却难得发号施令,而且一来就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
  司城乐氏的司马陈定国却不走,他如同山一般的身躯挡在门楣处,垂首说道:“家主临走时吩咐过,要保护好宗室,两年前赵氏君子走时也嘱咐过,让我勿必护卫君女安全!”
  乐灵子仿照着南子走路的模样向前踱步:“无妨,兄长的族兵多半去了戴邑和黄池,这才给了右师等人叛乱的机会,但这也意味着彼辈不敢伤我,两家乐氏毕竟同根同源,若是为难我一女子,传出去可对他假装贤相伊尹不利。”
  陈定国依然不让,他重重稽首:“若是君女有何不测,仆臣百死莫辞!”
  “让开。”乐灵子不再劝说,用上了命令的语气,半枚玉玦从手中滑落,出现在陈定国眼前,这是在司城乐氏里地位卓尔不群的“不贪之玉”。老家主见儿子不值得托付,竟将此玉玦一分为二,一份给了女儿,一份给了准女婿。
  他还有遗言:家臣见玉如见家主,不得违抗!
  陈定国为人忠贞,他无法再拦,却不甘地说道:“君女这是何苦!?眼见守孝将满三年,和赵小司寇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奈何要为他人冒险赴难?”
  乐灵子隔着面纱笑道:“大乱一时半会停不了,兄长若是想要凭借戴邑立足,就得名正言顺。南子先前或许是一味除了漂亮外什么都无用的毒药,可现如今情况变了,她和公孙纠才是能让宋国,让司城乐氏转危为安的良药,我则只是一剂路人般的陪衬,扔出去当引子再好不过。”
  淡然说出这番话的,该是一个平日里看上去循规蹈矩,为父守孝的乖巧卿族淑女么?
  陈定国无言以对,只能咬着牙执行这项命令,他让亲信带着南子从密道走脱。而他则手持长戟,紧紧跟在君女身后,走向即将被叛军破门而入的正面。
  乐灵子看着南子和公孙纠的身影消失在黝黑的密道处,后山处备有马车,希望他们能避开叛军锋芒,逃到戴邑去。
  自己,只能为她做这么多了……
  “走罢。”她的语气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去宋宫内赴一场久违的贵族淑女聚会……
  ……
  门外面,整个赵丘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武卒和乐氏族兵们苦战多时,蒙城人漆万身披重甲,手持盾剑,是所有人的领头。
  自从雪原之战堂弟战死后,他便沉默寡言,因为立功甚多,又有暗伤,便被赵无恤允许提前退役,领了大量帛币回到了宋国。之后又被乐氏当成宝贝,安排在赵丘,按照武卒的法子训练族兵。
  这场叛乱让漆万重新回到了战场,热血从心头涌现,凭借两年多的苦战经历指挥得当。但毕竟以少敌众,现在已经是矢尽弦断的绝命时刻。
  “想不到我竟然会死在这里,虽然是在宋国,离故乡也不远,却不知为何,现如今竟觉得不死于炎日玄鸟旗之下,竟有些遗憾!”
  他们正准备拼死一搏,为后面的贵人脱逃赢得时间,却突然见墙内竖起了白旗。
  “贼!是哪个无胆的要投降!”
  漆万失声痛骂,一回头,却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仿佛从仙境中走来,身披紫衫的贵族女子踩着准确的步伐,朝渐渐开启的大门走来。
  她身边的人大声喊道:“外面的人听着,公女愿意出去,切勿再打了。”
  漆万怒发冲冠,真想下去戳着陈定国的鼻子,问问他是不是把司寇的话忘了。
  然而墙外箭矢应声而至,喊杀声也顿时停了。
  随后有人大喊道:“公子有令,速速让开一条道,让公女出来!”
  原来,这支偏师是由陈国边境归来的公子地统领,他主动请缨领了搜捕南子和公孙纠的任务,这位被坑了一顿的叔父下定决心,一定会让把他当猴子耍的侄女南子好看!
  战斗暂时停歇了,墙内的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一直在保护的对象缓缓离开这座早已残破的壁垒。而外面的人则带着一丝好奇和期盼,想见见传说中天生的尤物,这次内战的祸首,公女南子。
  据说南子是妖媚的九尾青丘,只要和男人对视一眼,就能勾起对方的欲火,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这妖媚女子跟毁了大邑商的有苏氏妲己一模一样,这让兵卒们在惧怕之余也心里痒痒,真想凑近见识一下。
  被撞桩冲破了一半的大门吱呀开启,她走了出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脑袋,想瞧个究竟。
  但这一见,却让兵卒们感觉大为怪异,少女腰肢纤细,姿态妖娆,步伐雅致,面纱遮住了据说倾国倾城的容颜,可最独特的还是那对眼睛。
  她们清澄明亮,内含决然和果断。
  她在戈矛兵甲,满地血污间行走,却孰视无物,带着一丝对万物的母性同情,还有岿然不惧!
  和那女子目光相遇的一刻,门外一干流血流汗的兵卒竟惭愧地移开了目光,低下了头。
  “放了里面的人,我便跟汝等回商丘。”她说话了,清泠得不可思议,第一句竟是为他人的生死而担忧?
  靠前的军吏不敢答话,他似乎是怕自己口中的污浊呼吸玷污了眼前的璧人,连忙朝后偏头传话,想看看半里外坐镇指挥的公子地还有什么指令?
  但他望啊望,却一直望不见宋国公室的玄鸟旗发出新的命令。
  所有人里,只有陈定国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他额头冒出了冷汗,公子地,这是南子的叔叔,他开始为接下来君女被识破身份后的遭遇忧心。同时了握紧了手里的长戟,他发誓,谁若是敢过来妄动,他一定会将他胸口戳一个大窟窿!
  而坐在墙头上的漆万则觉得眼睛发酸,自己这些人,难道要靠一个女子求情和牺牲?真他娘的憋屈,他原本因为市井传言,对公女南子印象不佳,但却觉得眼前女子真是不世出的好淑女。
  他眼睛越来越酸,泪眼朦胧中竟看到半里之外,那面代表公子地的白底玄鸟旗似乎遭到外力袭击,轰然倒下。
  漆万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沾满血汗的双手使劲去揉,再抬眼时,却发现新的玄鸟旗已经重新竖起,但空无一物的白底上,却徒然多出了一轮炎日……
  那是他为之战斗了整整两年的军旗!
  那是带领他们打赢了奇袭甄城、甄之战、阳虎之乱、大野泽之战、雪原之战的军旗!
  旗在,则主君在,武卒在!
  漆万顿时热泪盈眶,一个飞跃跳到将欲走入敌群的“南子”身后,又健步如飞往前跑了几步,他手里的大盾牢牢地将她纤细的身体护住,遮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挡住了可能飞来的暗箭……
  声音总比光要慢,当混乱和喊杀声从宋人外围传来时,也有人惊喜地大喊:
  “司寇,是司寇来援了!”


第501章 百里而趋利者
  “小心宋国……”
  在看到信的时候赵无恤尚不知道,这句话里暗含着怎样的信息,可他却知道,陈恒绝对没安好心。
  对来自敌人的警告,绝对要比来自朋友的更加警惕,更加上心……
  宋国的消息不难查,随着赵无恤手里的力量超过司城乐氏,大舅哥如今对他有求必应。两家货殖贸易的商贾中就夹杂着不少信使,更何况宋宫内还有个消息灵通的南子在与他暗通款曲。
  其实满打满算,从郓城到商丘,也不过是三百五十里地,传车走上六七天即可。也就是说,从商丘和陶丘传来的最新消息,其实至少是六七天以前的旧闻,赵无恤便只能在这六七天的时间延迟阻隔下,来判断宋国局势。
  最先查出的,是齐国送了三座邑给卫国,而卫国又送了两座邑给宋国作为聘礼的事情,看似分开的两件事联系起来,就很明了了:卫国之所以愿意割肉,正是因为从齐人那儿得到了补偿,齐国很想推动宋卫联姻,以此将宋国拉进自己的阵营里,达到服淮泗诸侯的目的。
  当周边的郑、卫、鲁等中等邦国都与齐结盟或停战后,宋国就得考虑下自己的进退了,至少不能做齐国的敌人,导致腹背受敌。虽说郑昭宋聋,但既然齐国对宋有礼,又不是非我族类的楚国蛮夷,宋人加入齐盟其实没太多心理负担。
  可这一点,当然是老家主死于齐人刺杀的司城乐氏无法接受的,也是赵无恤无法容忍的。
  另一件事情则更为紧迫,这是南子的噩梦:宋国在得到两个邑的贿赂后,国君终于愿意确定南子婚期了,秋收前后许嫁。
  在了解这个女人的性格后,赵无恤便不难理解她之后的一系列歇斯底里的举动:她试图长袖善舞影响朝政,挑拨四公子和向氏的关系,拉拢司城乐氏对抗乐大心,同时还向赵无恤发来了一份言语温顺的求助信……
  赵无恤却皱起了眉头:“南子这是在狎水自溺啊……”
  对于那些对不擅长勾心斗角的人来说,政治斗争和火一样可怕,所以避之尤不及,往往由此活命。但对于一些自以为精明、聪慧的人来说,她们把政斗当成了可以狎而玩之的水,于是善泳者溺于水,常常把自己带到了坑里。
  何况她的对手,可是老狐狸般的乐大心。
  而且宋国那位在位已有十七年的国君,真的那么容易糊弄么?
  赵无恤害怕到头来,南子会成了被他们利用的工具,甚至波及到司城乐氏,波及到明年就能正式嫁给赵无恤的乐氏女……
  宋国内斗愈演愈烈,两位公子失去了宋公的支持,被逐出商丘,而大司城乐溷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被派到黄池筑城。
  看似南子一方占据上风,可帷幕里的真相谁能知晓?
  关心则乱,赵无恤再也坐不住了。他觉得宋国的形势就像是架在火上的大铜釜,灌满了汤水,随时可能会沸腾。
  “召集轻骑,随我南下。”他下达了命令,如今西鲁有五百余轻骑,而且做到了一人双马:一匹行军的马,一匹作战的马,这是如今赵无恤手下最贵的兵种,已经是西鲁财力能供养的极限了……
  轻骑的旅帅虞喜很兴奋:“又要打仗了么?”
  从去岁雪原大战之后,已经有八个月没轮到轻骑大显身手了,不知这次又是谁遭了秧。
  赵无恤在人前如此解释道:“并非用兵,也不会征召民众,只是带着轻骑去雷泽一带与曹伯汇合,演练一番,否则他们的骨头都快生锈了。”
  按照四时为政的惯例,孟秋七月,将帅要挑选士卒磨砺武器,精选杰出人才加以训练,专任有功之将,以为秋收后征讨不义之人做准备,所以赵无恤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但在人后,他则对张孟谈等亲信坦言道:“宋国很可能会生变,我想带轻骑去雷泽一带,若有不测也好做出反应。”
  张孟谈放下心来,但还是婉言相劝,希望赵无恤去是可以,但不要涉入太深。因为现如今西鲁与曲阜、三桓的关系已经有些微妙了,他们在鲁国的布局才完成了一半,又要树立新敌的话,他觉得以现在的兵力和财力是绝对应付不来的。更何况七八月正是秋收时节,这时候轻启刀兵,对统治不利。
  至此,赵无恤也恍然大悟,陈恒给自己传递消息,大概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吧。
  “陈恒明面上看是好心,其实是希望我在这微妙的时刻,被卷入宋国的内斗里去,涉入越深,在鲁国的利益损失就越大……”
  赵无恤自我警醒,要小心那条毒蛇,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五百余轻骑出发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赵无恤来说,四者是递进的,也是并行不悖。
  有家方能有国,身为男人,若自家女人都保护不周,那还谈什么争雄天下?
  临行前赵无恤身穿戎装视察了浩浩荡荡的轻骑兵,其中不少人是在晋齐争霸里随他纵横沙场,立下战功的老卒。
  虽然西鲁的生活蒸蒸日上,经济上也依靠对外售卖奢侈品和玩乐赚取钱帛,但赵无恤对军队却管的极严。见轻骑精神不减半年前,他松了口气,他们至少还没被安逸的和平腐蚀掉。
  他问身边的虞喜:“那些东西,工匠坊可都送过来了?”
  说到“那些东西”,虞喜顿时眼睛发亮:“送来了,也让二三子演练熟悉了,骑乘时果然方便了不少。有了它,以往无法做到马上开弓的新卒也可以勉强办到了,真是骑兵的利器!”
  赵无恤点了点头:“每骑都备上一套,但此去雷泽,不许使用,这是军令,违者严惩不怠!”
  “唯……”
  虞喜有些失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用熟了那玩意,离开了它,再骑马就显得别扭和艰难了。
  就像是四年前,司寇将两架马鞍交给他时,那种惊喜若狂。
  有了马鞍,再加上新近做出的这利器,或许司寇曾经偶然提到过的冲击突骑、重装骑兵,都不再是奢望!
  ……
  到了七月中旬时,赵无恤的轻骑已经在雷泽扎了营,曹伯也带着自己的皇家狩猎队来凑热闹。他在去年的战争里见识到了骑兵的妙用,于是便四处购买良马,同时在陶丘的大竞技场鼓励赛马运动,出色的选手不由分说,直接拉来当骑吏,于是一支多达百人的轻骑卒初具雏形,从建制到装备,无一不在山寨赵无恤。
  不过虞喜在看了几眼后吐槽说这支轻骑兵不像军队,倒似猎手和赛马驰逐者。
  “他们个人的骑术虽然过关,但战术古旧,弓箭的准头也不行,若是打仗时还将对方当成是蠢笨的野兽来猎,肯定是不行的。”
  这话恰好被曹伯身边的一个士听见了,他顿时不服,叫嚣着要在马上与虞喜等人一较高下。
  曹伯阳本就是个好赌的,顿时来了兴致。
  “子泰,今日便让你我的轻骑较量一番,何如?”
  赵无恤想着若是自己的轻骑要南下宋国,曹国正是必经之地,而曹伯也是现如今他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必须得捧着他,哄着他,继续在这艘战船上停留才行。
  所以他便欣然应诺,顺便给曹伯推荐了一种马上的新运动:马球。
  参与击球者二十余人,皆着两种颜色的窄袖袍,套着方便运动的狄绔,足登皮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身骑奔马,俯身竞争击球,击入对方球门方可。
  这种运动难度极高,却又与蹴鞠类似,有强烈的节奏感、运动感,校场上顿时尘土飞扬,呼喝声和马匹嘶鸣响彻一片。
  马球运动很快就赢得了曹伯的青睐,他不顾己方骑兵一球未进,被剃了个光头,说着回去以后得让子贡把马球引入到竞技项目里。
  赵无恤也在笑着观看骑士们竞技,但心里却想着事情。
  这些天来,他每日都能收到来自宋国的消息,前些天又是公子被逐,又是朝臣弹劾乐大心,商丘热闹非凡,这几天却像是波涛汹涌的湖水突然归于平静。
  “若是无事最好……”他觉得自己可能料错了,宋国的政治结构还是比较稳固的,轻骑可能要白来一遭了。
  但越是平静,他心里的不安却愈来愈浓。于是在雷泽呆了几日后,赵无恤再度启程,以朝聘和访问的名义越过界线,带着轻骑到达陶丘,驻扎在济水南岸……
  对于赵无恤的到来,子贡欢迎之余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和不满:“司寇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以大夫身份私自出国聘问,这已经是僭越礼法了,恐怕曲阜那边,国君和三桓会再度心生不满。”
  子贡虽然没有明说,但赵无恤知道,他指的其实是孔子……
  对于子贡,像对冉求那样逼他表态是不行的,赵无恤只能故作忧虑解释对宋国局势的担心。
  “司城乐氏是我舅家,怎能坐视不管?本来只欲在雷泽驻扎,孰料曹伯盛情邀请,不好推却,待我归国后,再向国君赔罪便是。”
  不过这种冒险是值得了,抵达陶丘的第二日凌晨,新的消息传来,宋国爆发了叛乱……
  ……
  “子泰想要越境入宋?”曹伯大半夜被人叫醒,本来窝了一肚子气,见是自家的宾客赵无恤,本来生硬的语气顿时就软了下来。
  现在他也是骑虎难下,得到了雷泽以南土地后,曹国算是被绑在晋国和赵氏的战车上了。如今腹背都是敌人,他未尝不心忧,只是去年赵氏大胜,今年与齐国的货殖战争里,曹国和西鲁又坚持下来,渡过了一段艰难时期后安然无事,反倒是齐国向鲁国请平,主动结束了敌对状态。
  这种让大国主动服软的感觉,直叫曹伯阳心情激荡,他们曹国,从曹叔振上任诸侯以来,什么时候这么威风过,嗯?
  所以对铁杆盟友赵无恤,曹伯阳是极其友善的,虽然这种军队通行权的请求让曹国的卿大夫疑虑重重,但曹伯却不以为意,赵无恤早就在曹国境内往来数次了,多一回也无所谓。
  但他却质疑赵氏的机动力:“我听闻宋国都城发生了动荡,六卿相互交战,这消息至少是三四天前的了,等你抵达那儿,可能早已尘埃落定。”
  赵无恤微微沉吟:“只望曹伯予我传符,我一定尽快离开曹国,抵达商丘。”
  曹伯问道:“你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商丘?莫不如在此等待西鲁派来援军,我也可以集结兵卒,让一师之众随你南下。”
  这不是曹伯滥好人,而是曹国前代君主就是被宋公元杀死的,曹与宋有逼夺地之恨,又有杀君之耻。曹伯近来见经济日益富足,兵力也强大了不少,颇有想报复宋国,干涉宋国内乱的打算。
  “曹伯能相助,外臣感激不尽,但我还是率轻骑先行罢,两天,不,我只需要一天半,便能抵达商丘!”
  ……
  “不可能!”和曹伯一样,子贡在得知赵无恤要出发南下,却只预定花一天半时间抵达商丘时,也是如此反应。
  “这绝不可能!陶丘与商丘虽然只有两百里不到,但最快的传车也得走四天,五百轻骑至少要三日,怎么可能一天半就到!?”
  子贡当过行商,所以知道马匹不能一直用最快速度冲刺,一直小跑都够呛,骑行中还需要给马补充饲料和水。人也不能一直骑,双腿夹马脖子,一直屈在前面,短暂的战斗尚可,但几个时辰下来必须休息,否则身体绝对受不了。
  这还是有了马鞍的情况下,换了以前,单骑走马连百里内的短途行军都不适合。
  比方说邮无正以战车和骑兵为主力奔袭濮南那次,子贡算过一笔账,平均每日能走五十里,比步卒的每日三十里快了近一倍。
  所以他觉得,赵无恤的轻骑多半也就这速度,即便舍弃辎重,一人双马,也得走三天!
  赵无恤微微一笑:“子贡且在这招募勇士,筹备辎重粮秣去宋国戴邑,等我的好消息即可。”
  随着统帅一声呼哨,军营外五百骑士整齐地听令上马,子贡这才恍然察觉,他们上马的姿势与往日不同:不是翻身,而是扶着马鞍,踩着马鞍下垂落的绳套和脚踏结合的东西,轻松一跃而上!
  他顿时大奇:“这是何物?”
  赵无恤回答的很简约:“是马镫。”
  马镫,本来是三国魏晋时的产物,让草原骑兵大显神威,横扫欧亚的一种马具。
  有了它,骑行的速度能大大提高,战斗的能力也会发生质变的飞跃……
  只是赵无恤还是担心,自己早早放出这个大杀器,会不会让游牧者捡了桃子。
  但比起眼前的火烧眉毛来说,那种隐患只能日后再去想了。
  有了马镫后,既然三国时夏侯渊带着骑兵能做到“三日五百,五日一千”的飞速行军,自己一天半跑完两百里地仅仅是小意思,以轻骑们的意志和训是做得到的。
  但宋国的动乱像是野火般燃烧,等他抵达商丘时,那儿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乐灵子可还安好?南子又如何了?
  这疑虑缠绕着他,在越过曹境,突入宋境时如此,在途径司城乐氏控制的戴邑,从乐氏家宰处得知向氏败北,南子和乐灵子尚在赵丘时也是如此……
  直到每日都跑死了一匹马,沿途丢下了两百落伍者,只剩下三百骑突入足足一师之众的宋军中时。直到他亲自以偃月箭射落公子地的旗帜,遥遥望见从庄园里走出的紫衣女子时,赵无恤这才松了一口气。
  “赶上了!”
  他剑指前方,朝身后的骑兵们呼喊道:“二三子勉之!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便在今日!”


第502章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天下数十诸侯国,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性格,郑国以东,徐、淮以北是宋之分野,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喜好稼穑。的确,宋国人在诸夏中一直被认为是比较老实的,所以才会有宋襄公的不列不战,半渡不击,才有守株待兔等笑话流传诸侯。
  但千万别小看老实人,这些人一旦经过正确训练,成为一个整体后,可是单独的兵油子没法对抗的。所以三年前赵无恤在此募兵,得到了一大批精兵种子。可当这些老实巴交的宋国人成为敌人时,却也能给他制造了数不尽的苦恼。
  骑兵,尤其是踏着马镫的骑兵,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世界舞台上登场,对于骑术高超者来说,双脚紧紧踏在马镫上,双手就得到了解放,他们手里的矛能戳的更准,挽开的弓能拉的更满,射的更远!
  换了其他邦国的兵卒,遇到这些第一次碰见的敌人兵种,当帅旗被斩断的那一刻,可能就溃散而逃了。
  然而这些朴实的宋国人没有逃,他们自发地留了下来,继续执行着命令,阻止轻骑向前。
  所以赵无恤大声呼喊的“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并没有轻易出现,他们像是陷入了泥潭的巨人,依旧在向前艰难迈步,每一步都有马匹倒下,骑士战死。
  所幸宋国人性情虽然坚韧,但组织度毕竟不高,没多会,有了马镫后如虎添翼的轻骑终于破开了最薄弱的环节,冲到了包围圈的内侧。
  庄园里面的武卒已经全部聚集到了门口,他们将方才不知为何走出来的紫衣女子围在中间,武卒们和自己的同僚颇有默契,这里离商丘太近了,“叛军”只会越聚越多,不如突围出去,这才是唯一的活路!
  冲出重围后,赵无恤打马停驻,朝满脸血污,却依旧在朝他笑的那个大高个点了点头。
  “你是……漆万?”
  随着武卒的扩编,他已经没法想以前那样,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了,但这个来自宋国蒙城的高个剑盾手却是个例外,不提他多次立功,雪原之战里身中数箭还能活下来,并扛过伤寒疫病,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漆万高兴极了,对于他来说,立功后得到的勋章,其实比不上司寇在肩膀上轻拍一下的鼓励大。
  “唯!真没想到,司寇竟然来了!”
  赵无恤将冲锋中折断的铜剑收回鞘中,似是自得地笑了一下:“的确,没人想得到。”
  别说敌人,连己方的曹伯阳、端木赐也不相信,一日半行两百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速度啊!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畅通无阻地一路杀到商丘城北来。
  他对周围的人说道:“公子地大旗虽断,但他本人却还活着,顶多瘦了点惊吓,宋人虽被冲开,但若是有人组织,不久便能再度合围,此非久留之地,所有人都收拾一下准备上马。”
  赵无恤与众人说着话,眼睛却看向了中间的那个紫衣女子身上。
  ……
  虽然还是那身装扮,但是两年不见,南子的气质怎么大不相同了?不再一见到赵无恤就嘿嘿嘿坏笑着朝他抛媚眼,然后各种真情假意的投怀送抱,那副垂目行礼的样子,看着还挺舒服的,难道经过此次教训后,她铅华褪尽,返璞归真了?
  陈定国、漆万等人知趣地推开了几步,开始组织收敛伤患,而赵无恤下马过去朝“南子”微微行了个礼。
  “我来迟一步,让公女受惊了。”
  说完便过去扶着她的肩膀,想要帮她上马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速速离开微妙,对了,灵子何在?”
  赵无恤左顾右盼,没有看见未婚妻的身影,脸顿时就阴沉了下来,手上的气力不由加重了半分,声音里带着焦虑和担心:“灵子呢?莫不是还在庄园里?”
  一回头,紫衣女子也在看他,眼里隐约带着一丝笑意,赵无恤这才发觉不对。
  这双清扬婉兮的眼睛,绝不是南子的!
  淡紫色面纱被赵无恤扯下,随风飘走,时隔两年有余,乐灵子比过去略为成熟丰腴的姣好面容再度浮现在眼前。
  乱世中有美一人,在鲜血淋漓的混战里与他邂逅相遇,却正适了赵无恤的心愿。
  赵无恤松了口气之余也有些后怕,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怎么在这?还这身打扮?”
  乐灵子见装不下去了,无奈一笑:“妾侯君多时,今日君归,自然得在门外相待,倒是君子为何会来?”
  赵无恤露出了笑:“我的舅家被人围了,我的夫人受了逼迫,我哪能不来?”然后不由分说,便将她抱上马,马鞍上有柔软的垫子,能让骑手少受颠簸之苦。
  “乘着叛军尚未合围,吾等得速速离开,对了,南子她……”他故作无意,其实还是挺关心的。
  乐灵子这身仿效南子的打扮,还出现在战阵之上,真是让人疑虑重重。
  “君子这一路可是担心坏了?”乐灵子不安地扭动身子,适应着垫子下生硬的马鞍,赵无恤则在她身后操纵缰绳,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她脸一红,也顾不上揶揄赵无恤了。
  “南子无事,我让她从密道离开,现下应该已经到后山,那儿停有马车,希望她能顺利到戴邑去……”
  赵无恤一怔,那密道他可是为灵子挖的,乐灵子莫不是想假冒南子,想要为她脱逃赢取时间?
  他不好追问,便颔首道:“若是顺利,或许吾等半路便能追上她!”
  赵无恤不再多言,庄园里留守的人战死七成,只剩下几十,会骑马的就骑马,不会的就让骑从带着,无恤不希望他们折损。
  他们组成了一个菱形阵,一马两人的被围在中间,而外围则是精锐组成的锋刃。坚韧的宋国人没有溃散,被冲开后他们艰难地寻找着乡党和上司,再度组合成薄弱的防线后,却又一次被划破了……
  公子地方才真镇定自若地指挥宋人围攻庄园,心里想着攻破庄园,俘虏南子之后要如何处置,国君坚持要保南子安全,送到卫国做夫人,但公子地还是想狠狠羞辱她一番,至于里面的乐氏女?先作为人质扣押,逼迫司城乐氏投降,待内乱安定后,就作为南子的滕,一起送到卫国送给卫侯亵玩罢!
  由此可以激怒赵无恤,让宋国和赵氏、晋国彻底斩断关系,成为死敌。
  孰料正意淫时,大军突然遭到捣背一击,自己的大旗被一箭射落,惊慌之下公子地的胄也掉了,晕头转向了一会后终于找到了北,但那些来去如风的轻骑已经完成了接应,扬长而去了!
  公子地大惭,他这里足足有两千余人,结果却被两三百人击穿,两进两出还不算,势在必得的南子也被救走了……
  “追,速速派轻车去追!”
  望着轻骑绝尘而去,宋国人都有些愣神,甚至那些参加过华向之乱的老卒也在摸着后脑勺发懵。他们老实,作战的时候来不及多想,只会按照本能挥动兵器阻挡,但事后一看,这种来去如风的打法,他们还真不太适应。
  一百五十年前,他们的国君宋襄公在泓水之畔,因为无法适应脱离古军礼的半渡而击,结果被楚人击败。
  现如今,面对划时代的兵种和战术,宋人们又要头疼不已了。
  ……
  从赵丘脱身后,清点人数,骑兵还剩下两百余,在破围和突围中损失了几十人,赵无恤有些心疼和惋惜,但相比于救下了自己的未婚妻,这些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回去之后他自然会善待战死者的家眷,想来今秋,羽林孤儿里又得多出不少人了。
  甩开追兵后,他朝四面派出了探马斥候,尤其是赵丘背靠的后山,那里本来是一处天然的地裂深壑,被赵无恤派工匠改造成了一个可以脱逃的密道。
  可一个又一个斥候去了以后又回来通报,说是未曾看到人影。
  “或许是已经从小道往戴邑去了。”乐灵子有些忧心,赵无恤只能如此宽慰他。
  宋国内部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乐大心控制了萧邑等东部地区,阻断了彭城的公室之兵,公子地和公子辰控制了靠近陈国的西南部,南部的皇氏中立观望。
  而向氏兄弟在仓促败北后,朝宋国北部的鞍邑等地窜逃,准备收拾残部力图反扑。那儿靠近鲁国、邾国,据说司马牛还去了曲阜,大概是想向他老师孔子求救,不知道曲阜会作何反应?
  还剩下的西北部,则是司城乐氏控制的戴、黄池等邑,也是赵无恤等人的目的地,外迫于郑、卫,内迫于叛党,所幸宋国的小冤家曹国这次是站在这边的。
  戴邑在商丘西北百里处,既然人已经救到了一个,骑兵便不必彻夜兼程,沿途也散出斥候,到处寻找可能载有南子的马车。
  在最后一批斥候返回后,赵无恤轻声向关切的乐灵子通告结果:“还是没找到。”
  乐灵子咬着苍白的唇:“是我害了南子……”
  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她的心却越来越沉,一路上一直在思索着自己配置那份迷药时的剂量。过量的毒药能害死一个人,但少量的毒药,或许只是在让她沉睡的同时,拂去她脸上的忧愁和皱纹罢……
  她知道南子倔强的性情,怕南子不愿让自己冒险,所以将她药昏,是药昏,绝对不会致死,绝对绝对!
  赵无恤只能再度宽慰她几句,继续上路。
  然而直到他们抵达戴邑,南子却仍旧杳无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503章 外援
  宋国的地图形状像一条金鱼,从中线一分为二,鱼背在司城乐氏和向氏手中,鱼腹则是被“叛军”掌握。
  戴邑司城乐氏的官署内,赵无恤指点着地图对乐溷说道:“四公子和萧叔大心的叛军已经控制了商丘,只有宫城还在国君手里,可既然国君愿意下诏给彼辈,想来也是被控制住了。如今公子地自命为太子,所幸戴邑这边还有公孙纠,若是叛军胆敢谋害国君,这边便能立刻奉他为新君……”
  南子依然渺无音讯,但令人惊异的是,与她一起的公孙纠却被送到了戴邑。这位小公孙晕乎乎的,一问三不知,只记得自己进了地道,刚见点光亮,冒出头就被击晕了,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戴邑,这让南子的行踪再度成迷。
  女神失踪,乐溷顿时神色慌乱,失去了方寸,他本来带着乐氏族兵去了和郑国交界的黄池筑城防卫,听闻商丘生变后赶回戴邑。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叛军到了蒙城后止步不前,司城乐氏的力量在动乱里得到保存,现在还能拉出四五千人来。
  可惜的是,七月份本是农民开始收谷的时节,宋国大乱之下,农时却要耽误了。
  对此赵无恤却很坚决:“不能耽误,武卒的骑兵还剩四百余,可以在南面警戒,舅兄则要在后方组织兵卒收割乐氏六邑的粮食,若是有机会,越过控制线去敌方地域割粟亦可!”
  连鸟儿和硕鼠都知道,秋日要储备过冬的粮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征伐也是一样的。古人早就说过,不能足粮,则不能足兵,在这场动乱结束时间未知的情况下,保证粮食的收获和储藏是首要的事情。或许到了冬天的对峙期,多一石少一石粟米,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乐溷自己没什么主见,好在能从善如流,当时间到达八月初时,乐氏各邑的新谷入了仓,还在骑兵掩护下不断越过控制线去对方领地上夺粮,宋国人称之为“纵兵掠刍粟”,赵无恤则将这种方式叫做“打草谷”。
  小冲突逐渐演变为兵卒拉锯,但却一直没升级为决定胜负的大战,双方都很谨慎,都在做春秋时期内乱的既定模式:寻找外援。
  ……
  在军事地理学上,往往把位于某个作战地区核心、各方道路交汇的“兵家必争之地”称为“枢纽区域”或“锁钥地点”。它是交战双方对峙争夺的热点,其得失对战争的结局影响甚大,如果率先控制了这个区域,就会使自己处于有利的地位。
  宋国、郑国,就是这样的地方。
  宋地襟带河济,屏蔽淮徐,舟车之所会。商丘为四望平坦之地,车马通行无阻,所以从古到今自古逐鹿中原,从未有不以宋为腰膂之地的。
  郑、宋两国不仅地理位置重要,它们的国力在中原诸侯里也是较为强盛的,各有兵车千乘左右,在列国争霸作战中投向何方,影响至关重要。春秋几次重大战役,如城濮之战是因为晋、楚争宋而引起的,而邲之战、崤之战、鄢陵之战则缘于晋与秦、楚争郑。至于齐、晋、楚各自出兵伐郑、伐宋的行动则不胜枚举。
  所以中原诸侯里,就数郑、宋两国受列强侵略的次数最多,罹祸最深,是争霸各方的首要征服对象。究其原因,这两个国家位于东亚大陆的核心,这便是原罪!
  宋国接壤的邦国甚多,牵扯的利害极大,于是一旦内乱,便会吸引无数的觊觎和干涉,他们渴望在宋国扶持亲己的力量。
  七十年前的鱼石之乱,二十年前的华向之乱,都把周边强国吸引来了,尤其是华向之乱,持续三年,晋、楚、吴、齐、郑、周室王子朝、曹,各国干涉军在宋境内打成了一锅粥。
  这一回也不例外,赵无恤这边自不必说,曹伯带着报复宋国,无论哪方获胜都要索取点曹国失地的心思,在赵无恤回归戴邑后,就派了一师之众到了边境,叫嚣着要进入。
  西鲁那边,赵无恤也让人回去调集五百武卒和一千邑兵过来,其余的常备军和预备役就继续留守,以防不测。
  身为大夫,私自调兵处境参与别国内乱,这又是一种僭越了,在陶丘的子贡一边尽忠尽责地帮忙转运辎重,引赵氏兵南下,一边暗自叹息。
  不过姻亲遭难,赵无恤不得已而卷入,在理论上也说得过去,就是不知道曲阜那边,夫子会让鲁国卷入宋乱么?
  结果是否定的,鲁侯倒是参与外交事务上了瘾,兴冲冲地想要加入进去。但三桓保守,对鲁国外的任何事漠不关心,孔子亦然,他在接到弟子司马耕的求援后久久沉吟,然后做出了最像他风格的反应。
  “鲁国大宗伯孔子对萧叔大心和四公子的叛乱表示了强烈谴责……”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
  “那鲁国会有援兵么?”乐氏真正的主事者,家宰陈寅关切地询问。
  “无有,司马子牛不忿,已经离开鲁国,打算前来投我了。”赵无恤苦笑,既然鲁国不打算干涉,那他这个鲁国大夫私自出兵的僭越行为可算是坐实了,外战外行内斗内行的三桓会不会以此为借口,突然对自己发难?
  虽然张孟谈曾谏言过,希望他不过涉入宋乱太深,以免顾此而失彼,可事到如今哪能一走了之?帮司城乐氏守住基本盘,这是赵无恤的底线。
  何况乐灵子虽然已经平安,但南子还音讯全无呢……虽然他也搞不清自己对这个妖媚公女是什么感觉,但依旧有些关切。
  陈寅叹了口气:“鲁兵本来就没什么战力,也不指望,不知晋国赵氏能否发兵相助?”赵氏在去年的战争里一举击败齐国,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名声,若是赵氏主力能来,则这场大乱的胜负就不再成问题了。
  面对陈寅殷切的目光,赵无恤却一下子想起了楚庄王时包围了宋国,而晋国因为邲之战新败,认为“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晋人无法出兵援助,又不希望宋国太快投降,于是便派了个使者来。使者被楚人俘虏,让他去商丘喊话让宋人速降,结果使者却说晋国援军要到了……
  老实巴交的宋国人就这么信了,为了晋国的一句假意承诺死守了三年,拒不投降,结果导致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惨象。
  现如今,赵无恤想着,自己若是说:“赵师悉起,将至矣!”会不会让乐氏和向氏军心大定?
  于是他答道:“已经发去了求援信,现在恐怕还没到新田,虽然六卿各自为政,而赵氏越过太行,跨越千里来援,也不容易做到……”
  闻言后,陈寅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但我父亲的性情陈家宰应当知晓,倘若得知姻亲有难,绝不会等闲视之,等得到消息,他必定会兴师起兵,来驰援乐氏!”
  这不是赵无恤说谎,赵鞅的性格和历代晋国君臣都有些不同,少了些阴谋和诡诈,却多了几番……英雄气概?
  老赵家也是一两百年才能出这样一位,前有赵简子,后有武灵王,他们就像两座奇峰,奠定了赵氏的立国和强盛。
  陈寅闻言面露喜色,稍微放下心来,随即又皱眉道:“我现在只是担心,萧叔大心和四公子那边都会有哪些邦国前来相助?”
  乐溷正好踱步过来,便出言道:“公子地、公子辰占据了宋国偏西南的地域,与陈国接壤,陈国会不会发兵相助?”
  赵无恤平日与张孟谈经常畅谈天下大势,对局势的洞察是远胜大舅哥的,他答道:“陈国现在夹在吴、楚之间,自保不遐,不会援助叛党。”
  当年吴师入郢,派人来召唤陈人相助,陈怀公因为国人公议未决,于是没有助吴,也没有助楚,而是闭境自守。到了两年前,吴王阖闾又召见陈怀公,陈怀公害怕,只得前往吴国,阖闾生气上次陈怀公不来,扣留了他,不久客死吴国。
  陈国人于是立怀公之子越为君,先君死于吴,这让国人们悲愤不已,于是在情感上重新倒向了楚国。但吴国强盛,陈国随时可能面临吴人讨伐,哪里还有心思干涉宋乱?
  “何况陈人就算加入,彼辈仅能召集一军之众,不足为虑,现在的关键,还是在楚、吴、齐三国上面……”
  想到这三个庞然大物,年近四旬的陈寅想起年少时的经历,喃喃道:“若是三国加入,这场动荡就跟二十年前的华向之乱没什么两样了!”
  赵无恤却下了断言:“首先,楚国人绝对不会来。”
  乐溷茫然问到:“为何?我听闻楚王迁都于鄀,却又把新都称之为‘载郢’,以示不忘其旧耻。他改革政治,很得民心,颇有振兴之状……”
  赵无恤打断了他的话:“楚国之政积重难返,新败之国,少了十年根本无法复苏。再说现在楚国北境,有吴国在与其争陈,还有附庸顿国不服楚王,又有附庸胡国乘着楚国衰弱,投靠吴国,大肆吞并邻近的楚邑。顿、胡刚好封住了楚师北上宋国的道路,楚王连顿国、胡国都无法发兵镇压,何况宋乎?”
  乐溷张了张嘴,觉得赵无恤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但他又问道:“那齐国、吴国呢?”
  赵无恤有自己的自信:“只要我还控制着济水、濮水、午道一天,齐国人就绝对无法派一兵一卒来宋国!”
  “至于吴国……吴王颇有北上之志,而吴国太子夫差也是宋公的女婿,宋国有乱,绝无不来之理。只是不知道,彼辈是敌?是友?”


第504章 夫差
  “这又是何物?”
  八月秋寒,连徐地也开始刮起大风,但吴国太子夫差却依旧不惧秋寒。他身穿短甲,断发文身,箕坐于芦苇席上,好奇地看着漆盘中呈上的东西。
  夫差面前的少年十五六岁,名为邢敖,本是中夏人士,是行人屈氏的子侄,被进献给夫差作为侍从。他为了讨得夫差欢心,遂从吴俗断发雕纹,但口音却带着几分北意。
  邢敖恭敬地汇报道:“这种粉食是赵司寇在晋国时让人做出来的,形似圆月,故称之为月饼,在八月十五月圆时望月食用最佳,寓意举家团圆……”
  夫差颔首,一边往嘴里塞着月饼,一边仰头看已经上了桂树梢的明月: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五。
  阖家团圆么?夫差的母亲本是吴王宠妾,因为宫中演武时乱行被孙武斩了,他的兄长太子波已经死去多年,阿姊滕玉也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自尽,在姑苏城内,已经没有值得他牵挂的亲属。
  至于父亲阖闾?从他当着大行人伍员的面,说夫差“薄恩寡幸,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统于吴国”开始,夫差对他便再无过多的情感。
  仅仅还剩几分小辈对长辈的崇拜。
  因为他的父亲,已经取代楚王南方霸主地位的吴王阖闾是个计划明确的人,夺取君位,西伐强楚,南灭于越,北谋中原,这是他一生的四个大志。
  彗星来的那一夜,专诸手持鱼肠剑刺杀王僚,帮阖闾实现了第一个目标。伍子胥带着灭族的仇恨入吴,孙武得到了施展兵法的机会,让阖闾实现了第二个目标。现如今,淮上、徐舒诸侯都已经被吴灭得一干二净,楚国也害怕得迁都避让吴国锋芒,只剩下越王允常还在与吴为敌。
  大行人伍员是灭越的主要支持者:“句吴与于越接土邻境,同气共俗,言语相通,大王灭其国,得其地则可治其民。”
  大宰伯嚭则对楚国和中原的富饶念念不忘,对山林草泽遍布的越地毫无兴趣:除了越地那些颇有野性,却姿态诱人的女子,夫差被立为太子虽然多亏了伍员的功劳,但他内心里,则是比较认可伯嚭的。
  中原代表先进,代表富裕,吴国的未来必定是北方,而不是南下浪费时间。
  吴王阖闾却不觉得两个目标有所冲突,他一面积极筹备对越国的战争,一面与楚国争夺陈国,帮助自己的附庸蔡国迁都州来,还准备将手伸到郯、莒、宋等更北面的地方去。
  瞌睡时来了枕头,恰逢此时,从宋国传来内乱的消息,宋公栾情况不明,吴国中枢立刻做出反应。
  尽管伍子胥和孙武都力劝吴王让民众休憩几年,然后灭掉越国,但吴王阖闾却不顾进谏,点了太子夫差去徐地征兵,然后开到宋吴边境观察局势,若是宋国可图,则可以一路打到商丘去。
  吴王为夫差迎娶的正室夫人季子,正是宋公栾的亲妹,宋国公室同室操戈,作为亲戚,吴国卷入理由充分。夫差作为吴国与宋国联系最紧密的纽带,又是可以统兵出征的太子,这项任务自然就落到他肩上去了。
  虽然夫差谈不上多喜欢那个整日颦眉的夫人,她整日抱着那个簋思念商丘,思念彭城,思念泗水,上面的铭文:有殷天乙唐孙宋公栾作其妹句吴夫人季子簋,都要被磨得消失了。
  夫差可不是他那个因情而死的兄长太子波,若是季子就这么发愁死了,他只会为她空三年夫人之位,然后便能再择美妾侍候左右。
  他明白自家父亲对北方的雄心,此次派他去宋国,才不是什么扶助亲戚,而是想要借机控制宋国!
  因为欲霸中国者,必争宋!
  夫差收回了思绪,咽下了可口的中原点心,朝邢敖招了招手,让他靠近几分:“我听闻你先前的主君赵无恤也在宋国,来和我讲一讲,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
  邢敖乖巧地膝行前进了几步,他自从抵达吴国后,过去半年一直在做转运盐、铜、锡和翻译之事。赵无恤过去几年的培养见了成效,他君子六艺都皆通,尤其是驾车技艺超群——虽然这在河道纵横的吴国用处不大。
  他的伯父屈无忌在观察他许久后,认为的确很有才干,可以委以重任,竟真的将他引荐给太子夫差做侍从,还说要为他向太宰伯氏说一门亲事。
  邢敖惶恐之余也牢牢记着赵无恤的嘱咐,让他好好注意夫差、伍员、孙武三人。现下除了孙武神龙见首不见尾外,其余两位都见过面了,相比而言,他还是更愿意和夫差接触,因为永远阴着脸,自负则傲然的伍员总是让他不寒而栗,仿佛自己的秘密任务被其看穿了一般。
  夫差则不会这样,只要说着好话,奉承着他,邢敖便能得到赏赐,甚至执行赵无恤的秘密任务也更加方便。
  所以邢敖尽管对夫差直呼主君之名有些不满,却很好地掩饰着笑了笑:“赵小司寇果断而锐意进取,又不乏仁义,尤其是待家人,待治下民众极好……”
  眼看夫差脸色有些不快,他连忙转了口风:“但也仅仅如此了,不如太子多矣。”
  “是么?”夫差眯着眼睛不以为意,随即又拎起一块月饼道:“我想着也是,这粉食虽然味道独特,却华而不实,一如中夏的君子们……我还是习惯江南的稻饭鱼羹,材料质朴,但鲜美回味。”
  他腾地站起身来道:“走罢,吴国的犀甲两千已经在边境集结完毕,我这次要带着你过去,为我引荐一下赵小司寇。”
  邢敖大喜,方才对夫差逢迎之余,他心里却一直回响着一首《黄鸟》: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伯父屈无忌将他带到吴国来,名义上是回归邦族,然而在邢敖心目中,赵氏君子,才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兄长!
  他接着问道:“仆臣可以带着屈氏的族兵去为太子助阵么?”
  夫差对屈氏那些车兵不屑一顾,自从孙武入吴训练大方阵步卒后,这个兵种已经无人重视了,但去拉拉在宋境抢掠的财务还是可以的,于是他摆了摆手:“带上吧……”
  邢敖高兴不已,不单单是因为能再度见到君子,传达自己对阿姊的思念,更重要的是,他这次能在所带的兵卒里夹带上从群舒寻来的锻铁匠人!
  那个锻铁匠人自称是欧冶子的弟子,在逃避楚吴两方的追捕通缉,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本领,这样一来,也算是完成司寇的使命了!
  但夫差下一句话又让他浑身恶寒。
  “宋国内乱的两方乐大心、向巢同时向吴国发来求援的帛书,我究竟要去救谁呢?”夫差笑得意味深长。
  “敖,你来说说看,和赵无恤为友,亦或是为敌,究竟哪个更有意思?”
  ……
  八月秋高,大雁从北飞来,燕子归向南方,群鸟储藏食物过冬,而南子也从高台上醒来。
  高处不胜寒。
  举目四望,宫阙楼阁依旧,南子不由一声叹息,梦中的自由是假的,她被囚禁于此,已经快一个月了……


第505章 桐宫之囚(上)
  睡梦里,南子在乐灵子陪同下喝下了遗忘过往的毒药,顺利死去,但魂灵却不灭。
  她重生在全盛的大邑商中,她的父亲是武丁,母亲是妇好,她含着玄玉而降生,父亲为她能够顺利成年而杀了一千羌人奴隶感谢天帝。她长大后被所有殷商贵人簇拥在中央,和同宗的兄弟们关系暧昧,最后如愿嫁给了嬴姓的大贵族,生儿育女后还能继承母亲的斧钺,随父亲和丈夫征伐鬼方,顺便把还在豳地的小邦周灭亡……
  然而醒来时,她却是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
  南子隐约恢复意识时,已经被人从马车上带下,在几个粗壮傅姆的搀扶下,沿着无穷无尽的阶梯登上一座高台。
  啪啪啪,木质的阶梯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们越走越高,直到南子的呼吸渐渐急促,双腿酸痛,由此惊醒过来。
  “这是哪儿?汝等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无人回答,只有攀爬在继续,这座高台足足有十丈,而她的新居室则接近顶端。
  南子打量周围,这是大司命和少司命所在的九幽之地么?亦或是太阳落下的虞渊?
  窗外秋风呜呜的吹,而房间宽敞通风,不乏装点,地上铺着厚实的豹皮毯子,熏香的味道弥漫四周。南子无力地瘫倒在榻上,昏昏沉沉。
  “还望公女好生待在里面,每日餐饭都有人送来,勿要让小人们为难。”那个板着脸的傅姆带着第一餐朝食来了一次,她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后,就将门从外面死死拴住,径自离开了,只剩下南子一人。
  “我没死?”人去屋空后,南子不可思议地捧着自己的脸,觉得受到了欺骗。
  在高台的楼阁上能看到远处的景色,一扇窗朝北,她可以看到打着旗帜的军队从蒙门里开出,另一扇朝南,让她可以俯瞰大殿、黄堂和三重宫门。
  于是南子知道自己被掳回了宋国宫城,但究竟是哪个位置?
  至于近处,古老的行宫寥落寂寞,宫墙之内人烟稀疏,只有几名白头的宫女、傅母在清扫零落的枯黄梧桐叶子。
  这片南子目光所及的宫室有个让人提及就伤心的名字,桐宫。
  那是一千多年前,商丘还是殷商都城的时候,这座宫室便在此拔地而起。商汤之子太甲继位,暴虐,为政不明,不尊商汤之法,颇失国人之心。于是伊尹废太甲,将太甲放逐到了桐宫,一关就是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甲子的风雨,桐宫,包括殷商旧都毫在内,都统统湮没在尘埃和废墟之下。直到微子启封于宋,将旧毫的废墟清理开来,然后在桐宫的旧址上建立了同名的宫殿,它的功用也相似,是用来关押公室罪人的……
  总之,桐宫位于宋国宫室北部,南子绕了一个大圈,居然又回到了这儿,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与其说是关押,不如说是软禁,床榻柔软,和她的公女居所里别无二致,室内甚至还有一个石砌的厕所,内置一篮干枣以塞鼻避免臭味,还有洗手用的澡豆。南子莫名想起她和赵无恤初见时,也是她装扮成一个寺人,将他从厕中引到自己布下的圈套里。
  南子头痛欲裂,但已经从这剧烈的变化里缓过神来,她找到一个铜盆,发了会呆,洗了洗自己沾着沙土的纤手和俏脸,可无论如何用力,能擦去污迹,却拭不去遭到背叛的悲哀。
  她已经放弃了一切,只想安静地死去,却连这一点都得不到满足,倘若她没被出卖……
  “有人出卖了我!”这一点确凿无疑,令南子愤怒不已,促使她不停回忆。
  有疑点的人很多,身边的宫甲亲卫,赵丘里的所有人,再就是……
  她猛地回想起乐灵子如何有条不紊地配置汤药,如何将金杯递到自己手中,如何静静地听着自己倾诉,眼睛里永远带着怜悯和淡然。
  南子明白了,有人背叛了她,某个她曾经深爱的人,这是心中最残酷的伤口了。
  想通一切后,南子泪水盈满眼眶,整个身子都在抽搐,还哭出声来。
  ……
  当晚南子哭着入睡……从头到尾。
  即使在梦中,南子也无法平静,她梦到年少时和乐氏淑女的玩乐,她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伙伴。她们共享一切,一起学商颂、学纺纱、拖着长长的衣袖学舞乐。十一岁时,南子偷了一樽米酒,怂恿灵子喝下,两人醉着拥成一团,醒来时微笑着轻抚对方的秀发。她俩还共享衣物、床榻和佩玉,直到傅姆严肃地警告,说诸侯之女和卿女的规格不同,一旦混用就是僭越大罪,这才作罢。
  在知人事后,她还曾有意无意地调笑说,要与她共享第一个男人呢……
  当时灵子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随着性格的差异,两人的共享越来越少,最后连实话也不怎么说了。
  “灵子,为何要出卖我?”
  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将自己推入火坑?她没想过乐氏会做出这种事情。她们本是最要好的闺中密友,她向她求一份致命的毒药,她却将她迷晕。
  “一定是为了活命,你便将我献给了包围赵丘的叛军,以此换取活命,好等待你的士在婚期到达时来迎娶你!”
  “是了,你觉察到了我与赵无恤的往来和通信,于是心生嫉妒!”
  南子就凭借自己的猜测,大胆想象出了这样一个过程。
  于是,哭泣的声响和抽搐停止,变成了咬牙切齿。
  南子不断地往心中的怒火添加燃料,因为怒火强于泪水,强于悲伤,强于黯然神伤。
  “不报此恨,羞为商汤子嗣!”
  ……
  少女的怨恨绵延而细长,却是促使她在绝境里坚持下来的良药。
  南子从临窗的案几后能看到桐宫内外的许多事情,与宫中的平静相比,内城外郭却是繁杂而慌乱的,每天都有手持兵刃的兵卒开出去,每天都有受伤的人撤进来,商丘成了一座大兵营。
  “叛乱还在继续,尚未停止。”南子如是猜测,她被掳回来时,右师乐大心和四公子控制了公室的兵权,据说还控制了宋宫和国君。他们已经击败了向氏,守卫宫禁的皇氏也有倒向他们的意思,若是没有外部干涉,仅凭乐溷那个废物,是绝对没办法扭转局势的。
  所以在南子想来,她应该是被四个叔叔控制了……
  但南子无从证实自己的猜测,除了闭口不言的隶妾和阴着脸的古板傅姆外,她没有任何访客。
  关押她的人无疑十分了解她,除非是像乐大心那种行将就木的老人,否则没有任何男子能顶住南子的魅惑。
  傅姆们老练而冷酷,根本不理会她,而隶妾们胆小而怕事,她们为南子带来膳食,替她更换衣物,但无人敢跟她说一个字,就算是南子揪着她们的头发追问,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究竟谁才是关押她的真正幕后操手,在她被囚禁于桐宫期间,窗外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宋国的局势究竟怎样了,她的侄儿公孙纠,她的父亲宋公,还有“出卖”了她的乐灵子逃到哪里去了?她统统都想知道。
  “带我出去,去见这里的主事者!”南子曾用自己最威严的语气命令,但她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关门的沉闷声响……
  南子觉得自己快疯了,曾几何时,她的眼线和耳目遍布宋宫内外,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传入她的耳朵里,现如今,却只能依靠枉然的猜测来度日?
  她的耐心已被磨得跟纸一样薄,于是被关押的第十天,她开始进行谋划,她要逃离此处,再不济,也要得知外面的消息。
  当南子微笑着施展魅力时,会上当的只有男人么?
  ……
  这里的人南子从前都没见过,可能就是留守桐宫的宫人,哪个受宠的公女会没事来着阴森黑暗的地方闲逛?
  但南子心里却已经确定了目标,她瞄准了一个害羞而干瘦的女孩,她是来伺候南子洗浴的,这意味着南子有足够的时间来攻陷她。这些从小入深宫的士人家的女孩都没什么见识,她们年轻,天真,容易上当。
  于是等到下一次沐浴,当那小隶妾拉为南子展开秀发时,她开始漫无目标地闲扯,笑声咯咯地响个不停,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
  南子的自言自语涉及到方方面面,从宫中的宴飨,到周边城邑的风光习俗,同时也在仔细观察着那小隶妾的举止:说到什么话题时她手臂紧绷,说到什么话题时她面色放松,南子渐渐猜到了她是哪里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出身,家中可还有亲属?
  同时南子也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以往那些捧着她脚尖的宋国卿大夫子弟,南子根本不会全身心地投入到与他们的对话中去,而是极尽敷衍。倘若被那些追求者知道了她今日的表现,那还不得嫉妒死这个小小的桐宫隶妾?
  一直到第十七天,又一次沐浴时,南子乘机提起了她猜测中这小隶妾入宫前居住的城邑,形容那儿被叛军血洗的惨状。小隶妾还是没回答,但当南子偏过头看她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攥着手。
  猜对了!
  “我可以帮你寻找亲人音讯。”
  “唯唯……”小隶妾终于吭声了,南子兴奋得几乎要光着身子从大木桶中一跃而出,她仿佛赢得了一场殊死的宫斗般开心。
  那么,那个关押她的人,究竟是谁呢?这是南子首先要知道的问题。


第506章 桐宫之囚(中)
  时间紧迫,接下来的一刻里,南子继续发动攻势,她能感觉到小隶妾在一点点被自己软化,卸下了防备,南子只需要抛出自己的承诺,再从她口中追问外面发生的事情即可!
  但令人遗憾的是,小隶妾的活动范围不离开桐宫,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甚至连关押南子的命令究竟是谁发出的也不得而知。南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小隶妾为自己递送消息……
  她当然不能一次性提出太多要求,那样会吓坏少女,所以只能耐心等待下次,下次……
  接下来的两天南子过的如坐针毡,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年幼时等待乐灵子来相伴时没有;稍长后,等待父亲将自己许配一个年轻有为的诸侯时没有过;在与赵无恤结识,得到了他的承诺,等到他为自己解除那个诅咒般的婚姻时也没有过……
  等待之余,南子开始疯狂地计划,若是成功说服那小隶妾为自己传递消息,她得寻求谁的帮助?
  她首先想到自己宫室的那些寺人和隶妾亲信,随即又否定了。
  “不,他们不行,必须是有足够权力,在乐大心清洗下幸存,又能被说服的人。”
  同谋者中,司城乐氏、向氏兄弟已经被逐出了商丘,恐怕是联系不上了。
  父亲么?不,从他将自己许嫁卫侯开始,南子就对父亲绝望了,何况他现在已经成了叛党的傀儡,恐怕处境和自己别无二致,都是被囚禁在宫室里。
  再就是,远在西鲁的赵无恤么?他曾给南子带来了希望,至今仍未消失,但南子既然认定乐灵子就是出卖了自己的人,那赵无恤在受枕边言蛊惑后,会怎么对待自己的求援呢?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呢,还有谁呢?南子突然发现,举目望去,宋国之内,自己真正能信赖,能依靠的朋友如此之少,如此之……孤独。
  她拭去泪水,向昊天祈求坚强,然后等待下一次沐浴的到来。
  可第十九天时,过来伺候她洗浴的,却换了一个人。小隶妾不见了,变成了那个永远板着脸,头发花白的傅姆,南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当南子紧紧裹着紫纱,颦眉询问那个小隶妾何在时,傅姆回答了她。
  “因为被查出与公女说话,被乱杖打死了……”
  南子仿佛看到自己的希望在桐宫楼阁下被打成了一摊肉泥,她之前多日努力全部白费了,眼前这个傅姆,她没有任何收买她的把握。这些深宫里服侍夫人和姬妾的老女人见惯了红颜易老,见惯了夫人们今日受宠,明朝就被打入桐宫的凄惨命运,她们残酷而冷漠,连下体都是冰冷彻骨的罢!
  于是南子突然将浴桶推倒在地,把漆盒里的餐饭统统扔到她头上,还顺势挤向那扇门。但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外面守着的傅姆和隶妾们粗壮的手臂抓住了,她被拖回房间,又是踢又是挣扎也无济于事。
  门发出了沉闷的关闭声,南子再度陷入黑暗和孤独中。
  ……
  南子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从计划失败的打击中走出来,她开始转而梳妆打扮,她必须让自己保持最美的状态。
  大邑商全盛的年代,女子地位极高,强壮的女孩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武器,或弓箭,或刀削,或戈矛,好让她们有能力自卫、狩猎。然而宋国是亡国之余,那种在南子看来的好传统也丧失了,她周身上下没有兵刃,不会战斗,她有的只是美丽的容貌,甜蜜的唇舌,还有内心谋划的诡计。
  如今控制商丘的叛党中,乐大心那只老狐狸无疑是主导者,其余四个是南子的叔叔,公子地、公子辰、公子仲佗、公子石彄。
  乐大心无疑是最难对付的,南子身上的“武器”对这个只对权力有欲望的右师毫无效果。
  公子辰是四兄弟里最有头脑的人,想要蒙骗他,依附他不太容易。
  公子地和公子仲佗、公子石彄则不然,他们都曾用热切的目光注视过南子,南子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公子仲佗为人忠实恭顺,有色心而无色胆,公子石彄容易动怒,沉不住气,这种将南子一关就是二十多天不来探望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最后,只剩下公子地了。
  南子知道三个叔叔都想要她,公子地甚至向宋公暗示过想要进行族内婚,宋大夫三世娶于内,这种事情并不奇怪。然而宋公不打算让女儿嫁给亲族,而是得到国外去为宋国谋取利益。
  她的几个叔叔里,最有希望成为宋国太子的人就是公子地,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是从大邑商时代就流传下来的继承法则。南子猜测,只要叛党们足够狠心,父亲肯定活不长,而公子地很可能就是下一任宋公……
  所以她只需要静静等待,公子地偶尔能沉住气,但并不持久,最多再过三天,他一定会忍不住来探望南子,到时候南子的言语的容颜将会再度让他倾倒,不舍离去,到时候……
  是在叔叔身下曲意逢迎,娇啭莺啼,还是顺势将一把玉钗狠狠刺进他的太阳穴?
  苟且偷生和悲壮而死,南子再度面临抉择,她曾选了后者,却被人出卖。
  然而这些毕竟都是想象和推测,第二十五天公子地没来探望她,再下一天,再下下天也没有。
  于是一个念头涌现在脑海里:“他们是不是认定我是像妲己那样的祸水和妖孽,想要将我一直囚禁于此?”
  据说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
  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三年的时光南子绝对熬不住,到时候她都快老了。
  绝望之下,南子的梳妆打扮也荒废了,她越来越多地躺在榻上,最后除了如厕,根本不想起来。傅姆隶妾们拿来的膳食她不想触碰,美食嘉柔原封不动地逐渐变凉、发霉。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南子自己也数不清到底被囚禁了多久,也许又过了半个月,也许又过了一个月。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醒来时只能抱紧双膝,默默流泪忍耐孤独和恐惧。
  终于有一天,一个粗糙的嗓音把她唤醒。
  “公女?”一个声音说道:“醒醒,有人要召见你。”
  ……
  终于,来了么?
  南子虚弱得像一条被雨水打湿的小犬,但她还是咬着牙从榻上爬起来,镇定地沐浴更衣,恢复了往日艳丽后,她这个月来第一次得以踏出房门,双腿长期未走动而酸软,但她胸挺得很高。
  那个囚禁她的幕后操纵者终于忍不住了,终于要现身了!她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刚出门,在面色恭顺了不少的傅姆们背后,南子看到了那个从小就在保护她,忠诚无比的宋国宫甲,顿时挪不动脚步了。她以为他已经死了,死在赵丘,否则不会任由自己被乐灵子“出卖”。
  突然间南子恍然大悟,出卖她的恐怕不是乐灵子,这些天来怨毒的愤恨消散,愧疚浮上心头。原来是另有其人,她不知道是应该窃喜呢?还是继续悲伤。
  一行人簇拥着南子走下桐宫高台后,南子淡淡地问那宫甲:“是谁收买了你,用何物?公孙纠现在在何处?汝等将他怎么了?”
  美食嘉柔,子女衣帛,这些她从未亏待过身边的人,为什么要背叛?
  “因为君命,不得不从。”那宫甲垂首言道。
  南子呆住了,随着众人伏拜的方向看去,她的父亲,宋公栾身穿常服,戴玄端,正背着手观望夕阳中的桐宫。
  “父君?”
  宋公回过头来,须发比南子上次见他时少了一些,黑色的眼睛带着一丝怜悯和无奈。
  我怕,南子意识到,她生命中头一次觉得父亲深不可测。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表现得朴素谦逊,诚心悔悟,必须匍匐在他脚下乞求原谅,否则将再再度被关回桐宫。
  但不待她进行表演,宋公却首先开口了:“孤知道,你有许多事情想问,公孙纠无事,已经送到了戴邑去,宋国的内乱也并未停止。但首先,先陪着寡人逛一逛这桐宫,我要给你讲一段往事,一段关于伊尹并非贤相,而是篡位叛臣的往事……”


第507章 桐宫之囚(下)
  桐宫幽深,枯落的梧桐叶子被竖人和隶妾们扫到一块,准备埋到树边的坑里,待来年化作春泥。
  园圃里秋菊朵朵,父女踱步其间,乖巧的紫衣女儿手臂搀着戴玄端的国君父亲,气氛祥和而温馨。但后面紧紧跟着的宫甲和傅姆们,他们警惕的目光和凝重的表情却预示着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宋公栾像是饭后漫步般,在谈论一千年前那段充满不祥的往事。
  “世人传闻伊尹放大甲而相之,毫无怨色,士大夫多有赞誉他的大仁、大贤。其实也仅有成汤的后嗣们清楚,伊阿衡并非什么的贤相,而是篡位的叛臣,太甲也没有悔过三年,而是被囚禁七年后,潜伏出桐宫,刺杀伊尹而复位!”
  南子微微震动,但心中却想道,这与现下的局面,与我有什么干系?
  但她还是含着笑应了下来,还乖巧地提出了问题:“既然如此,那为何帝太甲之后的大邑商世代祭祀伊尹,其规格甚至与历代先王相等同?”
  “帝太甲磨砺了七年的玉钺,方能将一时大意的伊阿衡一举击杀。当时群臣震怖,但伊氏势力已经坐大,太甲虽能复位,还是不能灭绝其宗族,只能善待之。何况伊尹一生应当分为两半,前半段他辅佐成汤,大功不可磨灭,所以才能受到祭祀,吾等成汤之嗣,一向恩怨分明。”
  恩怨分明么?南子颔首,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这场内乱,究竟有着怎样的内幕,怎么看起来,整个宋宫依然是被父亲掌握着?
  宋公却笑道:“南子,你是不是在想,千年前的桐宫之囚,与现下没什么干系?”
  的确没有啊,南子垂首,这是父亲的非难么?还是在用伊尹和太甲在暗预什么。
  “孤吩咐竖人们在你房里放一张象棋桌,因为孤记得这种赵氏卿子做出的游戏你很喜欢,可有静下心好好端详过。”
  南子记得,那张棋盘老早就被她摔得支离破碎,棋子们零落满地了。
  她眼泪说来就来,模样令人怜惜:“下棋要两个人,女儿无伴,能跟谁下呢?还望父君千万别将我送回去。”
  宋公却熟视无睹:“当然是跟你自己下。”
  南子止泪:“我自己?”
  “然,许多时候,下棋、博戏之前,最好先研究一下,对这个游戏你有多了解。你呀,聪明绝顶,却不会考虑长远的事情,这就是先前设计乐大心失败的原因,若非孤让宫甲将你带回,早已散落于乱兵中,后果不堪设想了!”
  南子周身一凛,泪水再度涌出:“女儿……知罪了。”
  “罪?何罪之有?”宋公不以为然:“站在棋盘边的人,总会忍不住想去挪动棋子,且总觉得自己能比下棋的人走的更好。你是孤的女儿,有这方面的天分你,可惜能胜得过你的四位叔父,却不是萧叔大心的对手。”
  他叹了口气:“别说是你,就算寡人自己,做了十七年国君,光凭自己也不能将他赶下右师的位置,何况还有那四个不争气的弟弟从中作梗。”
  ……
  在桐宫内的漫步,让宋公栾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事情:
  宋国多年以来,华氏、向氏强大,把持国政。到了他父亲宋元公上台后,十分忌惮这两族,双方矛盾逐渐激化,随着国君地位稳固,实力增强,华向二族感觉到危险的来临,决心先发制人。于是他们便发动政变,当时还是宋国太子的栾及同母弟公子辰、公子地被扣作人质,被囚禁在华氏,尝尽了囚徒的滋味。
  “在被囚的那段时间里,两个弟弟对孤极好,华氏用剑胁迫时将寡人挡在身后,有了食物也先让寡人吃饱,他们捡着残渣果腹。于是孤在里面与他们许下了共富贵的誓言,等到孤百年之后,当效仿殷商的旧制,行兄终弟及之法,让他们陆续登位为君。”
  他无奈地看着南子:“或许是被谁诅咒了,孤登位快二十年了,年过半百,却依然没有子嗣,只有几个女儿。当你母亲有孕时,寡人还以为能得到一个太子,结果却又不是,于是便只能从弟弟或侄子里选择一个继承君位。”
  南子乖巧答应:“让父君失望了。”
  宋公继续说道:“是,孤失望透了,但这也是命中注定,寡人当年虽许下了誓言,但几个弟弟都不堪大任,所以孤犹豫未决。孰料他们以为我反悔,竟主动与右师大心勾结,想要逼孤速速决定太子归属……”
  华向之乱中,乐大心功勋卓著,职位不断攀升,宋元公没过几年又死了,还是乐大心将太子栾扶正的。于是他成了执政右师,开始在国内培植党羽,四公子的靠近让他欣喜不已,双方很快就形成了宋国内最大的集团。
  “成汤在世时,伊尹或许还没有什么异心,然而主少国疑,则是滋生权臣的沃土,他们一旦坐大,就会出现不臣之心。主君若是无能,就会如同太甲一样失国,伊尹如此,华、向两族亦然,乐大心也一样。这便是为父要跟你说起桐宫往事的缘故了。”
  南子恍然,越发觉得自己父亲深不可测。
  而宋公栾也不是等闲之辈,斩草除根一时间做不到,他只能学郑庄公放纵共叔段一样放纵他们,扶持亲信加以平衡对抗。宋公选择的人最初是公忠体国的乐祁,乐祁死后,他便只能借重向氏的遗族,向巢、向魋兄弟,这就是内乱前宋国政治力量形成的原因了。
  “但向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烛,他们兄弟尚未权倾国内,就已经有了不臣之心,一门两卿还不够,居然想一门五卿,比乐大心更加过分!寡人本想多一条看家护院的犬,孰料却养了一头喂不饱的狼。”
  宋公栾极少和南子说实话,今天却将很多事情坦言相告:“既然哪一边都不足以依仗,所以当你怂恿孤将公子地送上的骕骦马转赠给向氏时,孤明知这会引发他们间的矛盾,但还是答应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父君想要他们相互斗争,两败俱伤……借重向氏击垮乐大心和四公子,由此宋国便能政归国君。”
  宋公指着那些地上洒落的枯叶说道:“然,你知道秋日的山林么?经常会因为积累的落叶过多而失火,所以虞人有时候会主动放一把火点燃山林,挖出防火的沟壑就能把枯叶烧尽,防范于未然。治国也得这样,宁可邦内小火不断,也不能日积月累,酿成像华向之乱那样的三年大灾。”
  南子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我自作聪明,以为操纵着向氏、乐氏斗倒乐大心和四公子,谁料,我从始至终只不过是一颗引火的燧石……棋盘上真正的下棋人,是父君你啊!?”
  她又一次被利用了,心里悲哀莫名,她本应该跪下赞誉他英明神武……但不知为何,她无法如计划中那样做。
  宋公这些冷漠无情的话刺伤了她,若是父女合谋,那该多好啊,但她却被当成了纯粹的牺牲品。她本不想对他无礼,但有些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但是这场火已经把整个宋国都烧着了,甚至烧到了宫中,连你也被乐大心胁迫,这局面,父君你还控制得住么?”
  ……
  话刚出口,南子就后悔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喊出了真相。
  果然,被戳到痛处的宋公栾冷冷地看着她,原本宽厚温柔的手掌变得粗糙而冰冷,捏得南子的小手生疼。
  “你以为这该怪谁?”
  没错,宋公一开始是打算利用南子激发宋国两大卿族、公子势力的对抗,自己好从中仲裁,利用一方击败另一方,然后收回权力。
  但这个过程,或许是几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只不过南子这一剂妖媚的火种却让本来可控制的火苗蹿得太旺。乐大心受到刺激,政变突然发动,宋国一下子四分五裂,宋公准备尚不充分,他现在能控制的,只有宫墙之内!一国之君仅能自保,然后玩弄一些手腕而已。
  “父君,你弄疼南子了!”南子想要挣脱宋公的手,却无力脱身。
  宋公卸下了面具,将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一把推到菊丛里,毫不怜惜,他恼怒地指着她说道:“都怪你胡乱煽动!幸亏寡人处理及时,否则连宫室之内也无法保全。乐大心和孤的四个弟弟专注于与司城乐氏、向氏作战,但他们并未意识到,现下在棋桌上的真正对手,是孤……”
  他生下她,养大她,让她锦衣玉食,是为了她能为宋国,为自己牟利的,可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自打成年后,尽会惹祸,添麻烦!
  但以宋公栾的自负,可不会承认自己对局面失去了控制。
  他指着桐宫外墙上巡行的兵卒说道:“公族之兵里有人倒向了叛党,但多数人仍忠于寡人,尤其是在彭城的甲士。六卿里的皇氏同样忠于寡人,在孤授意下保持中立,牢牢守卫宫城。孤假意授予乐大心诏书,他们也不好强行围攻宫殿,只能维持现状。公子地以为自己能成为太子,但孤却故意将公孙纠送去戴城,乱臣贼子们觉得各有其主,当然无法和解,只能打成一团,分个胜负才行!”
  南子现在觉得,自家父亲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现在就像是被敌人破入九宫的孤帅,朝不保夕,还真以为如今宋国局势仍在他控制之中?彭城的甲兵远水解不了近渴,皇氏真的那么忠诚,国人真就那么可靠?
  出于那份沦为牺牲品的报复,她不吝于揭露其中真相。
  “如今的局面比华向之乱好不到哪去,我被囚于桐宫之前,听闻乐氏、向氏、萧叔大心都向国外求援。周边诸侯也参与进来的话,父君,请客容易送客难,这场大乱你打算如何收场?”
  宋公却自信满满:“只要齐、楚、吴、晋不参与进来,其余都能被帛币礼送,若是不识抬举,则号召国人驱逐。过去一个月里,萧叔大心得到了郑、卫的援军,而司城乐氏和向氏则裹挟了宋的附庸薛国,还得到了曹国、赵无恤的支援……”
  “赵子泰也来了!?”倒在花丛中的南子心里一阵激动,自己向他发出的求援,起到作用了?亦或是,他是为了救援乐灵子和司城乐氏才来的?不知为何,本来一片绝望的未来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宋公不以为意:“来了又怎样?两边的兵力,萧叔大心得到了郑、卫支援,而向氏之兵尚未完全抵达,他们的人数可是乐、赵的两倍有余!寡人得到消息,明日,双方便将决战于孟诸了!”
  ……
  深秋时节,宋地已经是草枯黄,树叶落,蛰虫都钻进了洞穴,并都用泥土封塞洞口,准备进入秋冬的安眠。
  商丘东北五十里处,有一片方圆十余里的水泽,名曰孟诸。
  时人历数天下的湖泽,有曰:“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杨陓、宋有孟诸、楚有云梦、吴越之间有具区、齐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郑有圃田、周有十薮。”
  而赵无恤正身穿甲胄,纵马立于湖泽干枯的芦苇之畔,望着大雁南飞,他不由叹息一声,白气从口中呼出。
  “南子啊南子,你究竟在哪?”
  这时已经是季秋九月,拂晓时分,柳星位于南天正中,而南子失去音讯,也已经超过一个月了。
  乐灵子觉得是自己的失策害了南子,整日闷闷不乐,赵无恤也没法安慰她,因为宋国的内乱愈演愈烈。抢割秋粮常常引发小规模的战斗,而战斗又迅速演变为战役。
  期间,经过半月休整的骑兵大显神威,人数也补足为满编的一旅,有了马镫后他们的作战能力更加出众,千人以下的战斗,只要有骑兵参与,乐、赵一方基本是有胜无败,宋国叛军的人数在不断被削减。
  乐大心和四公子忧心忡忡,每天都有被击败的兵卒退入商丘,这对于他们控制宋公,整合国内各大夫极为不利,在粮食收割上也落了下风,所以他们迫切需要速战速决。
  所幸就在此时,在乐大心愿意割让隙地的祈求下,得到齐人嘱托的郑国发兵加入。乐大心又许诺战后立刻将宋国公女嫁予卫侯,还能捎带上擅长医术的乐氏淑女为縢妾,于是卫侯亦让主动请缨的公子朝带兵来助阵。
  有了外援后,乐大心、四公子一党开始发起反攻,击败去商丘附近抢割秋粮的司城乐氏一次,顺势夺蒙邑,又向东进军,击败向氏一次,夺邑两座,向氏只得龟缩。
  总之,内乱的试探期慢慢结束,宋国的两大势力离再次决战越来越近了。
  于是乎,就有了这场在孟诸边上的相遇和碰撞。
  就在这时,有急促的马蹄踩着湖岸边的水花奔驰而来,是骑兵的旅帅虞喜带回了敌军的消息。
  “司寇!已经查探清楚了,从旗号来看,郑军有五千,卫军有三千,而宋国叛军也有五千之众,已经拔营起身,要朝这边列阵推进了!”
  赵无恤颔首,看来这场决战在所难免了。他心里算了笔账:这边赵兵有两千人,乐氏还剩三千,曹军有两千,司马子牛带着一千向氏兵来助阵,合计八千……
  这意味着,赵无恤将要面对合计一万三千的敌军,而且这次的新敌人,郑国,正是他们前两次轻松击败了乐氏和向氏,可不太容易对付啊!


第508章 七穆游氏
  “我不喜欢这些郑人,他们全是一副奸诈的商贾做派。”
  九月初十清晨,拔营前夕,作为宋国叛军统帅的公子地又一次冲弟弟公子辰抱怨起来。
  他讨厌郑人的理由很充分:“宋国与郑国间本来就隙地,地名分别叫做弥作、顷丘、玉畅、嵒、戈、钖。当年郑卿子产和我们宋国讲和,曾承诺说郑国不要这些地方了。可如今驷歂执政,却撕毁旧约,再度觊觎这些隙地,彼辈已经在嵒地、戈地、钖地筑了城,还妄图染指剩下三处。此番彼辈派游速帅军来援,除了受齐侯所托外,打得就是割地的主意,右师竟然一口应允下来,真是……”
  公子地隐隐以宋国的继承者自居,已经将宋地视为自己的私属,所以对乐大心的卖国行径十分不满,更何况,捡便宜的还是郑国人!
  三百年了,宋人一贯不喜欢郑国这个邻居,从很早以前就打得不可开交。小霸郑庄公通过远交齐、鲁的手段,多次大败宋国,遏制其发展,在与宋的斗争中始终居于上风。到了晋楚争霸时代,他们常常分属两个阵营互殴,其中宋国与郑国的几次交锋,以郑取胜居多,即使宋国取胜,也未曾重创郑国,就算抱着晋国大腿也做不到。
  可现如今,却因为有求于人,结成了临时的盟友。
  公子辰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正因为郑国在边境的动作,司城乐氏被派去黄池筑城防御,才给了乐大心发动政变的翻盘机会。对面的乐、赵、曹、向联军屡次击败他们,还抢掠了大量秋粮,逼迫叛党不得不速战速决,乐大心倒是看得明白,只要郑、卫愿意加入,即使割让宋国利益也在所不惜。
  否则,输家最好的结局也是流亡他国,这紧要关头非得恪守宋国利益作甚?
  要地?割!要公女?嫁!
  反正对于乐大心来说,不是自己家的姑娘,不是自己的属地,不心疼!
  而郑国人的确不负众望,自从他们开进宋国以来战无不胜,这才将对手逼到了决战的独木桥上。
  所以现如今得把郑人伺候好了,让他们帮自己打完这场硬仗再说,于是公子辰安慰傲娇的兄长道:“等战事终了,宋国安定,再向郑国讨还那几邑隙地不迟,现如今大战在即,还是不要惹郑国师帅不高兴了……”
  这是决定宋国归属的一战,而他和兄长公子地,将分别指挥追随自己的公族和萧邑兵,坐镇右军。至于中军,当然是联军中流砥柱的郑师担当。两位公子还得听郑人统一指挥,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不得不如此,因为在他们这些个领兵之人里,最有经验,最善战的,莫过于七穆之一的游速……
  想到这里,公子地的气焰熄灭了,随即将怒火转移到了卫国人头上:“郑军天未大亮就拔营等待,吾等宋人稍后也好了,就剩卫人还在磨蹭,快些派人去催催公子朝,鸡鸣都一个时辰了,他还未集结好么?”
  中军右军已备,公子朝率领的三千卫国援军,自然就是左军。
  就在这时,外面却有军吏来报,说是卫国的师帅公子朝扔下还一团乱的卫军,带着一辆轻车,径自往前线去了。
  公子地和公子辰面面相觑,对这位跑去卫国做大夫的叔叔,他俩算是彻底无语了,卫侯为何不派善战的王孙贾来?就算让弥子瑕来也好啊,偏偏是除了模样俊美外别无他长的公子朝……
  “公子朝去前线作甚?”
  去降敌?不可能,上次在朝堂上,公子朝被赵无恤一首“北方有佳人”彻底比了下来,又被南子抢白一通,丢了脸面,和赵氏子结了仇,绝不可能去投降。
  那军吏表情怪异:“据说是要去致师!”
  ……
  “郑国人的军阵真严整啊……我和不少邦国的人交过手,可能与郑军相比的仅有中行氏一家而已,连齐人都远远不如。”
  站在一处几丈高的小土堆上遥望,从湖边回来的赵无恤正好能看到对面拔营的敌军。昨日的战术骚扰没有起到效果,因为郑国人大包大揽地承担了外围防御,他们戒备森严,今早集结十分迅速,集结后严阵以待盟友归位,没有丝毫焦躁,真是让赵无恤叹为观止。
  在他身侧的,是代表向氏加入联军的司马耕,先前赵无恤在宋时便与他为友。
  司马耕虽是孔子之徒,但为人多言而容易躁动,此刻闻言,立刻回答道:“这是当然,郑国在宗周覆灭前夕从太华山下迁徙到郐、虢之间,区区数万人,有小邑数座而已。郑桓公、武公、庒公三代人无岁不战,东征西讨,连连获胜,甚至打败过周天子率领的联军,硬生生在中原打出了一个郑国小霸的局面!”
  “我是宋人,虽然不愿承认,但在战阵之上遇到郑国,宋国的确是败多胜少的。不单如此,郑人百年来常常抵御晋、楚等大国的侵袭,还常常能取得胜利。”
  这一点与赵无恤所知的历史吻合,没记错的话,在之后的时代里,韩国灭亡郑国,整整花了一百年方能如愿……
  真不知道是韩氏、韩国太废呢,还是郑国太顽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司马耕本名向耕,他因为做过宋国小司马,职责所在,对敌对的郑国倒是颇有研究。
  所以从来没和郑人交过手的赵无恤,也乐于把他当成军事顾问,至于那一千余向氏族兵,当然是归赵无恤统一指挥了。
  “和郑人作战都要注意些什么?”赵无恤一边给军队下达命令,一边继续从司马耕处获取情报,和对面一样,他这边的武卒和西鲁邑兵已经集结好了,司马耕和乐溷的军队稍后,现在就在等动作缓慢的曹师了……
  赵无恤有些不满,让人去催促之余也想着,自己要不要把用处不大的曹人当成搅乱对方阵脚的炮灰算了?
  向氏在之前的政变里元气大伤,司马耕的两个兄长龟缩宋国东北角。他去鲁国向孔丘求助,却遭到了婉拒,愤慨之下只身折返,带着一千凑出的兵卒来投赵无恤,事关宗族存亡,所以他有问必答。
  “司寇要小心,郑国人作战的一个特点,就是狡猾。当年北戎侵郑,郑人率兵抵御,又忧心戎军力量强大,于是便派遣一些兵士一触即溃,且一路丢弃财物谷帛。戎人作战轻率而阵列不肃,贪婪而不团结,眼见打赢了,前方还能缴获财物,便各不相让一意前行。结果却遇到了郑人布下的三道伏兵,伏兵四起把戎军从中截断,前后夹攻,将戎人全部歼灭……”
  说罢,司马耕一脸的义愤填膺。
  赵无恤心中好笑,宋国人打仗的一个特点,就是老实,泓水之战只是一个例子,为此没少吃郑人的亏。司马耕对郑人的战术愤愤不平,却也改变不了“不列不战,不鼓不阵”的古旧战术向“兵者,诡道也”,“兵不厌诈”的演变。
  何况,眼前的这些郑国人之所以警惕而好用诡谋,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啊!从立国以来无日不战,朝晋暮楚,唯强是依,重商好利,造就了这个邦国的性格,军事上也是中原当之无愧的小强……
  那么今天,郑国人又会施展什么“诡道”呢?
  ……
  这时候天已大亮,赵无恤偏头看向预定的战场位置,西侧是遮挡视线的丘陵,东侧则是宽达十里的孟诸草泽,中间有一处十里左右的阔地,土地微微潮湿。根据虞喜回馈的那些情报看,对方统帅的胜负手,已经打出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人跟他玩奇计,赵无恤自有手段对待,不过他也有些兴奋和好奇。这几年里打惯了古板的阵地战,少有人互相使诈、出奇谋,如此算来,他的对手真是个有趣的人物。
  “我听闻郑军统帅是七穆之一的游速,子牛,你可了解此人?”
  司马耕的面色严肃了起来:“游速字子宽,其名对宋国人来说,虽然算不上家喻户晓,可对于吾等军旅之人,却如雷贯耳……”
  百余年前,郑穆公有七个公子:子罕、子驷、子丰、子游、子印、子国、子良。他们从公室分离出来另立宗族,以始祖的字为氏,即罕氏、驷氏、丰氏、游氏、印氏、国氏、良氏,合称七穆。经过百年发展,七穆已经权倾郑国,郑之六卿皆为穆族,其中国氏出了子产,游氏出了和无恤老爹赵鞅关系不错的子大叔。
  两人口中的郑军统帅游速,正是子大叔的儿子,现任游氏家主,郑国次卿游速!
  司马耕回忆道:“游速是郑国最擅长用兵的将领,他最初是郑子产的佐吏,到了其父子大叔执政时,方才在军争上崭露头角……”
  子大叔执政之初为政宽厚,于是导致民间盗贼横行,郑、宋的轻侠、流民勾结野人,在郑国的雈苻之泽聚集为盗,为祸范围极大,不亚于盗跖。于是子大叔更改其政,派其子游速发徒兵镇压,只一战便大功告成……
  “围剿盗寇,算不上太大的功绩,可灭许国之功,则让游速名垂中夏,威震秦楚了……”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正是赵无恤初到这个时代时发生的事,楚国被吴攻破都城,自保不暇,更顾不上方城内外的附庸国。于是郑国人便来了一出五百里奇袭,游速帅五千之众南下宛、叶,攻灭了姜姓四岳之一的许国,俘虏了其十七世国君许斯,完成了从郑庄公起就遗留的夙愿。
  司马耕点评道:“郑国现如今其兵车广多,四十年前子产、子展边曾帅师700乘伐陈,如今起码也有兵车千乘,众五万余。而被游速带来的五千人,多半是参加过灭许之战的游氏族兵!”
  赵无恤颔首:“原来如此,都是老卒,无怪乎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强军!”
  这时候一众军吏也完成了调度和布置,纷纷过来回报,赵无恤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又豪言道:“只可惜比起我的武卒,依然大大不如!”
  不单赵无恤的军吏们齐声赞同,司马耕居然也认同这点:“游速已经连败乐氏、向氏。倘若没有司寇指挥,此战恐怕也是有败无胜了,但有了司寇,有了武卒为中坚,必能让郑人惨败而归!”
  他倒是对盟友颇为信任……
  无恤深吸了一口深秋的冷气,司马耕说的没错,郑人打仗好用计谋又如何?郑军统帅善战又如何?敌人数量比己方多又如何?
  会战的地点是赵无恤选定的,加上那位神秘人物的指点,加上他早早布置的后手,只要成功,胜负,当在七三之分!
  恰逢此时,又有传报小卒打马过来汇报:“司寇,敌军大阵未动,但却有一辆打轻车往这边过来了!似是想要致师!”


第509章 致师
  殷周春秋时期,战争是贵族的社交游戏,正式作战前,必先使勇力之士犯敌阵,称之为致师。
  致师者,致其必战之志也,也就是乘车挑战,这个传统慢慢消弭,后来越传越歪,就变成了小说里的战前斗将单挑……
  赵无恤看了看远处驶来的那辆轻车,朝司马耕望了一眼,笑问道:“子牛不是说郑人好诡诈战法么,怎么今日却转了性,也玩起轻车致师这种把戏了?”
  司马耕仔细辨认着轻车上的旗帜,说道:“来致师的不是郑人,而是卫人……”
  “卫人?”
  赵无恤一瞧,旗帜鲜明,果然如此,拉车的驷马都是清一色的漂亮白马,轮子扬起尘土,绕着漂亮的弧线朝这边驶来。
  致师的最基本功能,就是鼓舞军心,打击敌人士气,所以致师的人喜欢玩一些花活来挑衅对方。
  比方说:御者要让奔马疾驰而使旌旗斜倒,迫近敌营到百步之内,然后回来,这是最基本的程度,做不到的话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致师。稍困难一些的,是要求车左开弓右射人,左射马,用利箭击退对方追兵。地狱级难度的,莫过于致师的马车径自冲入敌营,杀死敌人割取左耳、抓住俘虏,然后再回来——你瞧我们一辆车的勇士就能在你们军营内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这仗都不用打你们就输了,还是快快投降吧。
  眼下,那辆致师的轻车胆子不大,只满足于完成简单难度,他们到了百余步的距离便停滞不前,只是来回奔跑,朝这边大喊着挑衅的话。
  叫骂之人身材修长高大,穿一套火红色的漆甲,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想来是个模样不差的中年男子,司马耕辨认了片刻,便道出了那人的真实身份。
  “似是公子朝。”
  赵无恤冷笑:“是他就对了。”
  公子朝叫骂的话,或是谴责司城乐氏、向氏是宋国叛贼,或是责骂赵无恤僭越干涉他国之政,还觊觎卫国将要迎娶的公女南子,作荒谬的不谐之诗魅惑公女,妄图秽乱宫廷,却被公子朝一眼看破,只好滚出了宋国,如今卷土重来……
  总之,宋国政变的罪过竟被推到了赵无恤头上,一口咬定是他和晋国的诡计。
  被赵无恤指定为新侍卫长的漆万怒了,宋国人对公子朝这个跑到外国去当卫侯男宠,又喜欢染指贵族妻女的公子十分不齿,民间私下将他称之为“艾豭”,原意为配种的老公猪,又指面首或渔色之徒。
  漆万愤愤地说道:“司寇,仆臣敢请为车右,蹬车去将宋朝擒拿!”
  赵无恤却不以为然,比起即将面对的对手,公子朝这种跳梁小丑算个屁?
  他淡淡地说道:“色厉内荏的青蝇而已,何必以大盾去拍,用马尾做的拂尘轻轻一扫即可……”
  ……
  公子朝是宋平公的遗腹子,他形貌昳丽,还是个极其自恋,爱出风头的人。在帝丘每日上朝前,他都得花半个时辰整理朝服衣冠,窥视铜鉴,看自己是不是够美。
  然后他还得花半个时辰询问妻妾:“我孰与城北弥子瑕美?”
  弥子瑕,是卫侯的另一个男宠,常与公子朝争风吃醋,抢夺沾着卫侯口水的桃子。
  公子朝非得妻妾们一再确认:“弥子瑕不若君子美也。”他才能开心地蹬车往卫宫而去。
  与卫侯独处时他涂脂抹粉,穿着各国寻来的奇装异服,像妇女那样装饰打扮自己,神情态度都和女子相似。总之一切都要迎合卫侯的变态口味,得让自己看上去美丽妖艳,小腰不堪一扶,一定要胜过弥子瑕!
  在别人面前他则表现得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由此,宋朝之美名扬天下。帝丘的妇人没有谁不想得到他做丈夫,卫国的少女没有谁不想做他的情人,抛弃了自己的亲人、夫君而想和他私奔的女人,比肩接踵。
  当然,公子朝都是玩弄过她们几次后就弃如敝履了。
  然而,这种阅女无数的自信却在两年前折戟沉沙了,因为赵无恤的缘故,公子朝在他中意的目标南子面前出了丑,吃了瘪,受她厌恶,永远失去了勾引这位侄孙女的机会……
  所以公子朝对此仇念念不忘,最初是想回去写一份能胜过《北方有佳人》的诗篇或乐章反击。结果他在桑间濮上的新台上取材,寻找灵感,咬着笔头想了几个月,搔破了头却毫无建树。
  他最后只得放弃,打定主意等南子嫁到卫国后,再伺机骚扰她,逼她就范。
  恩,到时候以卫侯对他的宠爱,非但不会阻止,甚至会帮一把手!
  但让人憋闷的是,宋卫的联姻一拖再拖,从春天拖到秋天。公子朝不是新郎,却是最急的人:再拖下去,自己不老,南子都老了!最娇嫩的年纪说过就过,年纪超过十八的女人,还能激发他勾引的欲火么?
  但机会说来就来,入秋后,宋国内乱!公女南子正是罪魁祸首,而让他一直咬牙切齿的赵无恤也卷了进去。
  赵无恤善战,公子朝自然不敢贸然送死,他是在得知郑国的援军以游速为帅后,才火速向卫侯请求,让他也来宋国,加入到乐大心、四公子一方的。
  因为游速太能打了,他名声在外,以公子朝想来,哪怕对上以骁勇闻名的赵无恤,也是必胜的,他正好过来捡桃子,报私仇。
  卫侯本来不愿,但公子朝理由充分:“仆臣乃是宋国公子,生于宋长于宋,对宋地极为熟悉,去救宋乱者舍我其谁?君上且安心等待,入冬前,仆臣一定能平定宋国之乱,还能将南子带回!”
  最后,卫侯在公子朝使尽浑身解数的软磨硬泡下终于松了口,指派他率军三千南下入宋。
  公子朝眼光不错,卫军虽然不以善战见长,他也不是什么好将帅,但只要紧抱郑国游速的大腿,亦步亦趋之下打打顺风仗,竟然也两战两胜。这让他迅速膨胀了起来,竟觉得此番入宋,风头都要被游速抢光了,这怎么行?
  于是公子朝便有了在这“最后一战”前表演一番的想法。
  ……
  作为宋国公子,学习典史时,殷周易代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关,身为大邑商的遗民,他们心向殷商。但作为带路党微子启的后代,他们又要认可武王伐纣的正义性。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那就是周人的牧野之战打得极其漂亮,而太公望致师更是其中的重头戏:周车三百五十乘,陈于牧野,帝辛从,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诗赞: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会朝清明,肆伐大商!
  公子朝有意效仿,他现在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就跟师尚父没什么两样啊!
  他哪怕在战场上,也会让自己漂漂亮亮的:宋缯鲁缟织就的内里舒适而吸汗,外穿犀牛皮制作的火红漆甲,头上艳丽的孔雀翎高高竖起,身后深沉如黑色的玄色大氅和头顶的旌旗随风一同纷飞。
  人靠衣装,公子朝感觉整个战场上,两万余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万众瞩目的感觉好极了!他越发兴奋,舌头吐出灿烂莲花,将平日里对赵无恤的诅咒编排成罪名,一一说出,就像是在念《牧誓》这种文采飞扬的檄文一般,两年前宋宫的耻辱一扫而空……
  随着他的挑衅,对面的敌阵里的乐氏族兵响起一阵反驳声,但位于中军的赵无恤武卒却一片沉寂,只是静静地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他看。
  而身后,已经稀稀拉拉来到战场的卫人则开始哄笑不止。
  当然,公子朝谨慎地让轻车停在百步之外,谨防对面一阵箭雨过来。就算有战车和单骑追逐,以公子朝想来,自己今日带了个好御者,绝对能逃回本阵去!
  咦,那是什么?


第510章 宋朝之美
  正骂得口干时,公子朝眼睛一瞥,却猛地发现自己的左前方,一阵烟尘扬起,有支十余人的骑兵正朝他这边绕来!
  “不好!快,快调头离开!”公子朝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致师的最低标准,见势不妙准备撤了。
  御者立刻调头,但左面的单骑来的很急很快,距离被一点一点拉近,公子朝现在有些后悔了,风头应该留着在安全的卫国朝堂里出,在居室的床榻上出,来这里太危险了。
  那些骑兵速度比公子朝想象中的快,已经和他们平行,并以精湛的技艺操纵着马儿,走斜线朝这边靠拢,若是轻车继续沿直线返回本阵,说不准就要被他们追上。
  于是公子朝命令御者,也朝右边斜着走……
  “快些,再快些!”
  御者瞥了一眼头顶:“旌旗逆风,快不起来。”
  毫不犹豫,为了逃命,迎风呼呼吹的大旗被公子朝抽剑砍倒,它无力地垂倒在地,蒙上一层尘土,公子朝和卫国的荣誉也就此轰然倾倒。
  这样还不够,他甚至一脚将持戈戒备的车右踢下了车!
  谁让你这么重!
  那个披着重甲的卫人虎贲跌下车后翻滚了几下,站起来后朝这边怒气冲冲地吼叫。战场上的敌我两边看在眼里,竟发出了一阵曾次不齐的嘘声,鄙视公子朝这种抛弃同车袍泽的胆小行为。
  御者、车左、车右三人的关系,在战场上比亲兄弟也只差一点,为他们挡箭都来不及,怎能背叛?
  面对万人鄙夷,公子朝却面色不红,只要能活命,能显赫于诸侯,他连嘴巴和后庭都能牺牲,踹走一个武夫算什么?他只是担忧左边的追兵。
  他回头一瞧,不由心中大喜,大概是随着马匹狂奔消耗体力,单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看离本阵还有半里,轻车上少了一个累赘后速度变快,自己应该不会被追上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战场上众人嘘声突然变为示警的惊呼!
  不好!
  公子朝再回头时,犀利的尖啸声传来,一支箭直接命中他正前方的御者,铜制的菱形箭簇深深没入头颅,刺穿了后脑勺,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溅了公子朝一头一脸!
  不知什么时候,右前方也冒出了几名轻骑来,他们打着呼哨冲上前来,两根套马索制止了驷马继续前进,然后笑吟吟地看着瘫倒在车舆里的公子朝。
  “这不是宋国的艾豭么,怎么,跑不动了?”
  ……
  原来,这是赵氏轻骑最基本的狼群逐鹿战术,狩猎时早就演练过无数遍。一支骑从将猎物往预定的方向追,另一支则提前绕一个大迂回,赶到猎物前方,一击截杀……
  公子朝这下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螃蟹,只能任人鱼肉了!
  他唯一的保护者车右,正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朝本阵走回去,那些赵氏轻骑对车右熟视无睹,放他离开,却径自朝公子朝这边围了过来……
  公子朝身边其实还有武器,但肩上彤色的弓和腰间豹皮箭袋没有实际功用,只是装饰,至于手里的剑,他那颤抖酸软的手更是压根无法再拾起来。
  “我降了,我降了!勿要伤我!”当轻骑们的弓箭朝这边指来时,公子朝英俊的脸吓得煞白,连忙举手投降。
  赶在那边接应的人过来前,四名轻骑拉开一张渔网,将公子朝扔在中间,朝本阵快步返回。
  郑、卫、宋联军那边一片沉默,士气萎靡,而赵、乐、曹这边的阵地则一片欢呼,士气大振。
  尚未接战,卫师统帅公子朝,见擒!
  ……
  赵无恤早已披挂好了甲胄,正调整着自己的青铜护臂,追击期间他一直静静看着,直到骑从们押送着俘虏上了小斜坡,他们拖着一个大渔网,个个嘻笑不停。
  “吾等网到了一条大鱼。”轻骑卒长甲季首先上来向赵无恤请功。
  “一条漂亮的红鲤鱼。”另一个骑吏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重甲在身,背着蒙皮大盾的漆万过去瞧了一眼,朝地上唾了一口:“哪是什么鱼,只是一头艾豭罢了,肉又老又硬,还把毛染红了,呸!”
  赵无恤笑着勉励他们,渔网中正是方才在阵前对他叫嚣不已的公子朝。
  这会,公子朝的气焰完全没了,他的红色甲胄灰蒙蒙的,头上有个伤口,鲜血自头顶流下脸颊,上阵前涂抹的那层胭脂被擦去一半,加上血水汗水一激,纷纷褪色,露出了里面保养完好的皮肤。纵然他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哪怕被罩在渔网里狼狈不堪,却依然是个帅大叔的模样。
  祝鮀之佞,宋朝之美,名不虚传。
  只不过,外面是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一团草包。
  公子朝跪在渔网里瑟瑟发抖,他抬起头,像极了一头待宰前怯懦的小猪:“赵司寇……”他努力让语气恭顺而客气,还把那个“小”字省去了。
  他心里思索,去年的战争里,赵无恤对齐国的俘虏很宽容,公子阳生被俘后没受虐待。而卫国亦然,那些士大夫只要卫国愿意赎回,基本都能回家,包括濮南之战里被生擒的公孙驱。
  按理来说,他应该也会被拘押,然后等待赎金,这是诸夏战争的惯例,卫侯一定会愿意花一大笔帛币来赎自己的,所以先说点软话,别激怒赵无恤为妙。
  “不想竟在这见到司寇,真是失礼……”他的声音甜腻潮湿,瘆人不已。
  然而不待公子朝再说话,赵无恤却不耐烦地将手一挥。
  “余不管汝等擒获的猎物是猪是鱼,大战在即,别在这里碍眼。”
  “拖下去,施以宫刑!”
  宫刑!?
  一旁的司马耕愕然,但张了张嘴后想起公子朝的坏名声,以及方才的无耻举动,又沉默不言。
  刚刚赶到,发觉自己错过了好戏的曹国司马一脸惊恐,下意识夹紧了双腿。乖乖,这位好歹是宋国辈分最高的公子,还是卫国师帅、中大夫!赵小司寇说割就割么?自己方才约束兵卒花的时间太长,又会受什么惩罚?
  “这么英俊的寺人,我进过不少邦国的宫室,却从未见过。”
  乐溷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或许同样因为自己没他英俊,大舅哥特别讨厌公子朝,乐得见他落得如此下场。
  公子朝瞠目,他靠脸来引诱宋、卫的卿大夫妻女,却是靠了那活儿才征服她们的,他嘶哑着声音质问道:“刑不上大夫,我,我有什么罪?”
  “有啊。”赵无恤懒得废话,摸着自己略有软须的脸颊,又用剑鞘拍了拍公子朝的老脸,笑道:“你形貌昳丽,我不若君之美也,于是心生不快,这便是罪了……”
  战场之上,主帅一言九鼎!司马穰苴连国君亲信的大夫都说斩就斩,何况阉了你一个被俘的敌军师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公子朝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突然大声嚎哭起来,自己抽什么疯想要在战阵上出风头啊!
  赵无恤却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道:“记得寻个刀工好的军士,千万别让他死了,等战事结束后给卫侯送去,再跟他说,这是外臣赵无恤的礼物。公子朝平日做的本就是以色事君的嫔妃之事,卫侯肯定觉得他那活很碍事吧,我把这头艾豭变成了娄猪(老母猪),卫侯事后说不准还要感谢我,送我几个邑呢!”
  他心里则想道:“南子纵然尚无音讯,但多半被叛党抓了,囚禁在某处。我答应了灵子要找到她,我还承诺过要为她斩断姻亲,食言者肥。现在看来,是我对她陈见太深了,她不但有倾国倾城之色,内心也尚未坏透,宁可自杀也不愿苟活。如此女子,卫侯这种半只脚进了棺椁的俗物休想再娶到她,用公子朝来聊以慰寂就行了!”
  “司寇!敌军动了!”司马耕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赵无恤不再看公子朝一眼,目光移向了开始隆隆敲响战鼓的敌阵上,顺着司马耕的手指,他看到了中军处郑人的动作。
  他们在变阵。
  司马耕额头冒出了冷汗:“这,这是鱼丽之阵啊!”


第511章 鱼丽之阵
  “以色事君,只会坏事的倡优小人!”
  眼见公子朝拙劣的表演戛然而止,坐镇中军的游速脸色铁青。
  自打进入宋国以来,他们可以称得上是战无不胜,但游速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因为只要敌军的主力没受重创,战争就不会分出胜负。所以此战极为关键,他对卫国那三千人虽然不报什么大希望,可也聊胜于无,孰料卫国师帅公子朝在两军交战前竟然自己送上门去,被生擒活捉!
  致师倘若成功,能鼓舞士气,若是失败,则只会起到反效果。公子朝的不堪和被俘效果立竿见影,他们这边的兵卒顿时士气大跌,尤其是那些好容易才集结起来的卫人,只差扔下武器掉头离开了。
  主帅都被俘了,还打什么打?本就是来外国为人出力,他们自然没有死战的动力,公子朝御下无能,阵前作死,也别想要兵卒们为他尽忠职守。
  宋国的公子地、公子辰大急,连忙过去弹压,却一时间无法控制局面,眼见卫人就要未战先溃……
  幸好还有游速这座中流砥柱。
  游速已经年近五旬,早已经不是当年郑子产手下那个年轻的佐吏了,他是郑国次卿,是游氏宗主,地位高贵,仅次于执政,但子产和父亲的教诲他却一一牢记。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他领兵二十载,平盗寇,灭许国,击退鲁国阳虎入侵,去年的战争里隔着大河以游氏族兵牵制晋国韩氏、知氏之兵。为了郑国社稷,也为了游氏延续而东奔西走。
  和卫国一样,郑人也是客军,他们虽然有奸猾的名声,风格却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比方说当年晋楚两国谁出的价码高,郑国就依附谁,楚国愿意割让汝北之地,楚共王又在鄢陵之战里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所以郑国纵使处境艰难也始终留在楚盟内,直到被晋国打残才不得已降晋。
  如今,在宋国扶持一个亲郑的新国君,顺便拿下六个邑的隙地,这便是此战的目的,执政答应,六邑中游氏可自取三邑,这是极大的好处了!
  所以游速身为联军主帅,还是有几分担当的,他让郑人过去帮忙稳住阵脚,逼迫卫军归位,然后迅速发布了战胜后的赏赐。
  无利不起早的郑人只认好处,朝晚不吃饭,兵卒不开拔,战前不赏赐,兵卒不列阵……
  把这套法子用在卫人身上,自然也是有效的,不管怎样,必须尽快把士气提升起来才行。
  卫人么得到赏赐的承诺后将信将疑地归位了,游速这才指派一个游氏子弟接管了卫军的指挥权。
  至此,一切就绪,只待击鼓前进……
  去年的战争里,赵无恤之名也传到了郑国,他和邮无正一块,成为和游速并列的“善用兵者”之一。
  当然,众人距离太公望、先轸、司马穰苴、孙武那样的大师级人物还有些差距。
  所以游速心里也隐隐有几分和赵无恤叫板的意思:“我今日倒是要掂量掂量,你究竟有多少斤两!?”
  胜负手早已抛出,但奇谋必须佐以堂堂正正之师,游速相信,凭借这战无不胜的阵法,配合那支偏师,绝对能将赵无恤的所谓“武卒”碾平!
  他下达了列阵作战的命令:“宋师萧邑兵为右拒,公子地将之;卫师为左拒,游遨将之;宋师公族为后军,公子辰将之;我自领郑人为中军,二三子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布鱼丽之阵,随我战于孟诸!”
  ……
  “没错,郑人中军摆出的,正是鱼丽之阵……”
  望着开始变阵的敌军,赵无恤如是说。
  他也是跟邮无正学过兵法的,自然知道这种郑军的成名阵法,但言多而性情急躁的司马耕已经抢先说出来了。
  “郑庄公时与周桓王战于繻葛,败周、陈、蔡、卫联军,射中王肩,靠的就是鱼丽之阵啊……”
  “司寇请看,郑军中军列出了一个大横阵,共分为五偏,每偏为一千人;偏下又分五队,一队有两百,每队布置五辆战车。五偏为一方阵,以战车居前,让徒卒的伍队在后跟随,弥补空隙。”
  赵无恤颔首,他看得出来,这种阵法改变了传统的车战战斗队形,将通常配置于战车之后的隶属徒兵,以伍为单位,分散配置于每乘战车的左、右、后方,填补车与车间的空隙,形成车步协同方阵,因为状似鱼鳞,故称之为“鱼丽之阵”。
  颇似后世的步坦协同嘛……
  “子牛觉得,吾等应当如何对敌?”
  司马耕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鱼丽之阵吸引了:“鱼丽之阵最突出的特点是在车战中尽量发挥步兵的作用,即先以战车冲阵,步兵环绕战车,相互掩护,密切协同,可以有效杀伤敌人,且攻防自如,游速这布置的确不俗。当以武卒重甲长矛御之!以劲弩激射之,如此,便能顶住鱼丽之阵的进攻。”
  “但那样硬碰硬的话,武卒的损失也会较大……”赵无恤心里如是说,他沉吟片刻,遥望战场。
  赵无恤作为众望所归的主帅,不能再和千人级别的战斗时一样战斗在前线了,他必须纵观全局。
  他们的位置虽然不够高,但草泽边地形低洼平坦,所以能一望无际:岸边是滑软泥泞,朝西面低缓上坡,升向一条涂道,再往西北去,则是靠近秋林的破碎地形,有些许林木点缀。位于中央的战场南北两端,己方和敌方那些旗帜如林、兵卒密布的方阵看上去,就像是一枚枚方形的棋子……
  说起来,这还是赵无恤第一次指挥万人级别的战斗呢:赵鞅攻廪丘时万人拔城,他只是旁观者;阳虎之乱时鲁城里挤了万余兵卒和国人打成一团,但赵无恤只是参与者,且太过纷乱无法统一指挥。
  到了去年的雪原之战,以一万兵卒追击齐军四万之众,算是赵无恤前世今生见过的最大场面了,但他只是将数百轻骑,作为赵军中的一把利刃,握剑的人,依然是父亲赵鞅。
  直至今日,他才尝到了把持斧钺的滋味……
  但没有太多的心情激荡,反倒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为一将无能,三军受累,稍不留意,就是埋骨万具的下场。
  今日的布置,那个计策,真的能成么?
  赵无恤纵观全局后,突然问司马耕道:“子牛,你见过赛马驰逐么?”
  ……
  “赛马驰逐?虽闻其名,却未亲眼见识过。”司马耕听说在曹国陶丘新建立的竞技场内,正流行这一项运动,供人竞猜博戏之用,但大敌当前,主帅提起这个作甚?
  “兵法常常隐藏于常见的事情里,我突然想起去年在陶丘时遇到的一件事。”
  司马耕瞧了瞧战场上,万人的调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方的布置完成尚有一会,这边大体已经准备妥当,且还有时间调整,他只好耐下性子听。
  赵无恤说道:“曹国的卿大夫和别国士人、商贾经常来寻我赛马,设重金为赌注。我有赵氏驯养的大原代马,自然屡战屡胜,但有一天竟输了,明明我的马更好,却输给了两个不知名的士,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
  “因为那两个士耍了计谋!”
  “参与驰逐的赛马根据品种优劣和年龄大小,分为上驷、中驷、下驷三等,赛马时一般是上对上,中对中,下对下。但那一日,他们下了大赌注,比赛开始时,却派出下驷对付我的上驷……”
  司马耕不解道:“上驷对上驷都不一定胜,这样一来不是必败么?”
  “然,但他们还用上驷对付我的中驷,用中驷对付我的下驷,于是乎三战两胜,赢得了赌注。”
  司马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彼辈投机取巧,子泰输的倒是冤枉。”
  赵无恤笑道:“我虽然输了赌局,却赢得了一个思路。”
  他手里的马鞭指向已经归位的敌军左翼:“卫人是客军,本来就没有斗志,如今尚未开战,主帅就被吾等俘获,更是士气大降,随时都会崩溃。纵有部分宋国叛军为后拒亦枉然,这是敌军最脆弱的部分,是为下驷。”
  他又指向了正在徐徐展开的敌军右翼:“宋国萧邑兵为右翼,这支军队是乐大心的嫡系,战力不弱,但比起郑军来说亦不如,是为中驷。”
  至于上驷,当然是那五千郑国人了,游速的打算正是想利用坚固的鱼丽之阵,进行中部突破,一举击垮联军。
  司马耕眼睛发亮,说道:“没错,那子泰准备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
  想要治众如治寡,得依靠将帅的威望、军队的编制;想要斗众如斗寡,得依靠高效的指挥;想要战无不胜,就得正确运用“奇正”的变化;攻击敌军,想要像以石击卵般容易,关键在于以实击虚……
  赵无恤早在战前便做好了打算,如今只需要微微调整战术即可。所谓战术,就是要在自己受损最少的情况下,重创敌人!
  他答道:“打仗和赛马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手的中坚,再硬的拳头打在犀甲上面也会疼,反之,若能寻找到对手的软肋,就能一击致命……我准备效仿那次赛马,以下驷对敌上驷,中驷对敌下驷,上驷对敌中驷!”


第512章 田忌赛马
  “以下驷对上驷!?”司马耕恍然,随即想起开战前赵无恤的那些布置,当时他也觉得迷糊不已,现如今方才领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子牛,你来说说,吾等这边孰为上驷,孰为中驷,孰为下驷?”
  司马耕口直,说道:“子泰带来了一千武卒,一千邑兵,算是我军中战力最强者,当为上驷。”
  他瞥了一眼调度军队忙得满头大汗的乐溷和陈定国等人:“乐氏之兵多以武卒退役者为军吏训练,虽未得其精髓,却隐隐有其形,加上我带来的一千向氏族兵,可为中驷马,至于下驷……自然就是曹国那三千人了。”
  “没错,所以我便让最不可靠的曹军位于中军,示敌以弱!”
  从这里看去,赵无恤的中军并不是一条直线,乃是由中央突起的弓形阵,曹军旗帜鲜明,以诱敌击之。
  “郑人不是一贯喜欢先击弱么?游速见曹军弱小,必然发中军鱼丽之阵来攻,此为以下驷对上驷之计。但曹军易溃,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需要你将向氏之兵为后拒,在后方监军,可乎?”
  司马耕为人耿直,是在场众人里最能信任的,赵无恤这才将谋划说出,而司马耕犹豫了一会后,也应允了。
  反正前头还有曹国人顶着,怕什么?
  可怜对公子朝被施以肉刑心有余悸的曹国司马带着三千兵卒想来宋国捡便宜,孰料却被当成了中央迷惑敌人的诱敌之兵。
  “至于乐氏的三千人安置在靠近丘陵的右翼,则要对付那三千卫军和一千宋公室兵,此为中驷对下驷。而我自将靠近草泽的左翼,以两千之众攻击四千宋国萧邑兵!”
  司马耕顿时面色凝重,从这点来看,赵无恤的兵卒承担的任务,一点不比他轻松,宋国萧邑兵可不是鱼腩。
  但他却未多说话,只是应诺而去,作为宋国的小司马,他也是军旅中人的性情,既然众人信任赵无恤,让他做了主帅,那下达命令执行即可,哪需要问这问那的!
  临行前,司马耕故作豪迈地说道:“不知道在陶丘赛马胜过子泰的那两位士人叫什么,是哪里人,倘若此战凭借这下驷上驷之法获胜,我少不得也要感谢他们。”
  赵无恤戏虐地笑道:“他们自称是齐国人,一个叫田忌,一个叫孙膑,来无影,去无踪,只怕不太好找……”
  ……
  “曹军被安置在中央?”游速眯着眼辨认了下远处大军调度扬起的烟尘,因为位于地势稍低的南方,且赵氏轻骑游走四周,他们如同被刺瞎了眼睛和耳朵的人,无法如赵无恤一般将敌人布阵打探清楚。
  看过去,数千人拉开了一条战线,无边无际。可实际上,他们这边的人数却更多!
  “赵无恤这是想要诱我攻击中军啊。”他思索着对策,现在敌军已经敲响了战鼓,吹起号角,战车和徒卒纷纷朝这边徐徐移动,逼迫他们开战,再更换阵型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在移动中调整方向?不行,那决不可能,游速相信自家的游氏老卒们能做到这一点,但宋人就吃不准了。在郑国人看来,宋人都蠢笨异常,这些榆木脑袋是出了名的让他们直走便不会横行,让横行便不会直走。至于那些失了主帅的卫人?嘿,一旦调整移动方向,改变阵线宽厚的命令下达下去,说不准会引发一阵骚动和慌乱,尚未开战就溃败也有可能。
  何况这片战场长达十里,但草泽和丘陵间的宽度刚好能摆下一万大军,一旦阵型开动便不太好伸展自如,这或许是赵无恤选择这儿做决战地点的原因吧……
  但你自以为得计,却选错了地方!
  敌方人少,这种阵型很容易玩脱,只要依靠坚固的鱼丽之阵击溃中军曹师,再配合宋人再击其两翼,胜利也很容易到手……
  但有一点必须注意,骑兵,赵无恤赖以成名的骑兵在何处?
  作为一个战场老手,从去年的雪原之战后,游速就注意到了那支为赵氏屡立奇功的新兵种,详细的战例他未能知晓,但骑兵的迅捷和出其不意却已经成为共识。
  是在那里么?没有辨认错旗号的话,靠近草泽那边,朝公子地所帅萧邑兵靠近的正是两千赵氏武卒,有一部轻骑随行,保护他们与曹军间的缝隙。
  “想和徒卒配合,先击败萧邑兵么?”游速冷笑,他看不到敌军全貌,只以为这就是骑兵的全部了。可惜那一带地表潮湿松软,战车、单骑皆不适合通行作战,赵无恤算是料错了。
  不过这么明显的缺陷,怎么越看越像是计谋啊?
  迟疑之下,敌人又近了几分,要错过对己方最有利的干燥地形了!游速不容多想,只能击鼓前进。
  其余各部陆续接到了他的命令:“曹军不整,中军以鱼丽之阵先犯之,曹人必将先奔。随后中军与左军夹击乐氏兵,乐氏必乱。只剩下赵氏之兵不支,必将败北!”
  因为对郑人战斗力的自信,因为兵力的优势,以及对那支偏师的期望,游速决定硬接对手的阵型!
  既然胜负手已经抛出,就必须接战,至少要让敌军陷入胶着,无法顾及侧后方……
  ……
  穆夏已经荣升为旅帅,他身材高大,几乎是整个战场上最好瞄准的箭靶,虽然他的装备半点也称不上华丽:盔甲是黑褐色的硬皮甲,其上只有长期剧烈使用的痕迹,没有任何纹章或装饰。他的新武器是一柄沉重的铁殳,用那些劣质的桃丘之铁铸造而成,虽然铸剑尚不可能,但做些粗糙的钝器完全可以。铁殳一点都不光滑美观,但只要被狠狠砸一下,保准脑浆迸裂,腿骨折断。
  然而穆夏单手提起铁殳,浑如常人拿铜削一般轻松。此刻,他正以殳指戳,喝令众人就位。
  “漆万,身为司寇亲卫,半步不能离开!”他转头看到了顶替他亲卫位置的漆万,高声咆哮,仿佛是在交接使命。
  “田贲!你守左边,勿必守住草泽!”
  雨季已过,孟诸不再是纯粹的湖泊,而是夹杂着淤泥和芦苇荡的沼泽浅滩。田贲因为多次违反军纪,数次被提拔又数次被降职,现在还仅是个卒长,隶属穆夏指挥。他带着好勇斗狠的悍卒守卫在军队的最左翼,只要守住这里,对面人数占优的萧邑兵便无法从侧面包抄——除非他们能趟过黑色的泥潭。
  武卒这边各兵种配合得当:炎日玄鸟旗高高竖起,弩兵排成三列,分立方阵两侧,冷静地调试弓弦,箭枝在腰间晃动。成方阵队形的长矛兵站在中间,后方则是一排接一排手持矛、剑和铁殳的步兵。少量骑兵围绕着主帅左右,通报消息和迷惑对手,骑兵的旅帅虞喜不在此处,他另有任务。
  尽管淤泥有些湿滑,但手下们在接受基本训练时谁没趟过泥潭?穆夏最担心的不是这边,而是位于中军的那些曹国人……
  中军位置,有大批毫无纪律的轻侠和游士充当弓手,手持石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武器的庄稼汉,陶丘市肆和街巷中找来、从未接受过训练的少年……唯一可靠的,就是面色稳重的向氏族兵了。
  “干嘛要让他们在中军?”穆夏听到有兵卒在人群里低声嘀咕,说出了众人的疑问。
  一些人不由得点头同意,曹军里尽是些装备低劣、未加防护的人,上次濮南之战,他们连卫人都打不过,如此可笑的一支军队,主帅竟期望他们做中军?
  因为敌人中军看上去无比强大,以战车为掩护,他们排成紧密的阵型不断前进,蒙皮竖盾的战车能遮挡住不少箭矢,让徒卒顺利进攻到敌阵中,而郑国的徒卒,据说很能打。
  “噤声!”
  但穆夏不会去仔细思考,且不说司寇对他们说过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说在升到旅帅后学到的“兵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让他明白,自己只管做,不用想太多。
  “抬盾,拔剑,矛放平!”
  敌人的鼓声愈来愈近,咚咚咚咚,寒意潜进所有人的皮肤之下,令新兵双手抽搐。
  刹那间,敌人已出现在前方,从草泽便笼罩着的依稀白雾里钻了出来是宋国萧邑兵,他们躲在藤盾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迈着层次不齐的脚步前进。
  这下穆夏有些放心了,披甲的人不过两成,弓手也不算多,对手比曹人、卫人强,可比起几乎全员披甲的武卒,甚至是后面较弱的西鲁邑兵来说,都大为不如!
  可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是己方两倍的敌军,也实在有些困难。
  不容多想,当鼓声渐息,破空的嘶嘶声迅速填满了空缺。在武卒两侧的弩兵开始扣下机括,弩矢激射而出,而对方的弓箭手也洒出一阵稀疏的箭雨。
  武卒们得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守,让他们愣了一下的,是对面宋人冲锋前的口号和他们极像。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敌人开始快跑,边跑边吼,但弩兵的箭矢不断朝他们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刹那间不可胜数。不少人中箭倒地,呐喊转为哀嚎,这时第二列攻击已经再度到来,第三排弩兵迈步上前……
  这一天,宋国人方才尝到了赵氏劲弩三段射的滋味……
  而穆夏则高举铁殳,咂死了一个运气好挤进阵内的敌军。
  周围已经陷入了一连串的战斗,甩去武器上残留的骨渣和脑浆,穆夏还待再战,但随即想起自己的职责,只能退了几步……
  眼观六路,指挥调度之余,他不由感慨,自己身先士卒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在萧邑兵不弱也不强,这边能轻易守住。瞥眼一看,因为中军先于他们接战,所以一团乱,隔着无数人涌动的头颅看不到细节……不知道右翼那边怎样了?
  司寇的命令是先守上一刻,他务必执行,但不知道一刻以后,战场上会有怎样的转折?


第513章 右翼
  “家司马,你说,子泰是不是信不过我?”
  陈定国瞥了一眼站在戎车上,披挂整齐的主君乐溷:“绝无此事。”
  “那为何他要让你来指挥,只让我在旌旗下击鼓即可……”
  陈定国尴尬地笑了笑:“应该是担心主君的安全,主君乃宋国六卿之一,联军里的主盟者,万万不能有失。”
  这当然是奉承话,实际上是因为乐溷之前冒险突进到商丘城下,被郑军包了饺子,损失了千余人,连蒙城都丢了。赵无恤吃一堑长一智,婉言劝他将指挥权交给了有些军事才干的乐氏家司马陈定国。
  乐溷闷闷不乐,本来被分到敌方最鱼腩的卫国人,他还是挺开心的,只想亲自上阵指挥一把:又不是挺进到前线,只是隔空调度,他觉得没什么危险,自然敢于尝试。
  可现如今,乐溷只是负责击鼓振奋族兵的摆设,总体指挥得看赵无恤大营的旗号,临阵应变则依靠陈定国……
  他不忿之下有些抱怨,但陈定国可没工夫管他,眼见左翼已经接战,萧邑兵潮水一般朝赵氏前排武卒派去,结果碎成了零散的朵朵浪花,前赴后继,却无法撼动武卒的盾与矛分毫。
  那边打的不错,可中军的处境却十分堪忧。
  曹人的阵列前重后轻,前面是精锐,所有披甲者都被集中到了一块,后面则是一群杂兵,中间夹杂着司马耕统帅的向氏之兵。最前排的曹人是曹伯调拨来的公室兵,稍有战斗力,他们从武卒处得到了不少丈余的长矛,组成弓状的半月阵形,有如一只正面生刺的青铜剌猬,躲在高大的木盾后严阵以待。
  然而郑国人的鱼丽之阵浩浩荡荡前进,战车居前,徒卒弥补其缝隙,兵卒多用弓箭和戈,以战车为作战单位,率先与之接战。三轮抛射后战车发动了冲击,面对那几排长矛,半数的战车在最后一刻停止冲刺,止步不前或闪避开去。但更多的则是横冲直撞,纵使矛尖贯胸而出,驷马当场死亡,从陈定国的位置看去,只见十来辆战车因此失去了动力。
  但盾墙也在它们的冲击之下土崩瓦解,后续的战车趁盾墙上的裂缝还来不及合拢,也冲了进去,徒卒紧随其后。
  陈定国喃喃地说道:“陈不坚固,士卒前后相顾,即陷之;前往而疑,后恐而怯,即陷之……”
  游速不愧是郑国名将,在下定中部突破的决心后,他的攻击的很果断,第一排方阵的曹人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就看后面的向氏族兵能守多长时间了。
  不过主帅预想的战术已经实现了,左翼的萧邑宋人停滞不前,而郑人则往纵深中军凹陷了进去,现下,能不能打出一个两翼包抄,就看右翼的了!
  ……
  近几年乐氏依靠转手贩卖瓷器、纸张、晋马等货物发了财,所以三千乐氏兵卒披甲者多达四成,而且做到了人人有武器。他们所处的右翼位于点缀些许林木和丘陵的缓坡上,对面是敌军最弱的卫国人,那些卫人开战后没有动作,在原地呆立不动。
  他们的用处,也仅仅是凑人数和保护郑师中军的侧翼罢……
  敌人不过来,那便要主动过去!陈定国让众人迈步前进,继左翼和中军后,右翼很快也开始了交战。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乐溷敲击出的鼓点声越来越密集,双方越来越近了,甚至都能看到他们口中呼出的白气。
  和郑人以鱼丽之阵轻易破开曹师防御一般,乐氏之兵居高临下发动的冲锋,很快就起到了效果。
  他们的装备的训练、兵种多是效仿赵氏武卒,前排勇锐的剑盾兵和大批长矛兵将意志薄弱的卫人逼下丘陵,敌军的阵线在向后缓缓退却,唯独其中夹杂的宋国叛军在公子辰指挥下死战不退,两军正在缓坡上作殊死搏斗。
  从大的趋势上来看,因为卫国人的后退,右翼的战斗将以乐氏胜利而告终,但那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杀三千头猪都得费好长时间呢!何况其中还有公子辰指挥的宋国叛军作梗,所以或许要半个时辰,或许要一个时辰,陈定国方有信心击溃敌军,完成右翼的胜利和包抄,达成主帅预定的计划!
  “但若是拖那么长,我军肯定就败了……”陈定国叫苦不已,主帅要求他们两刻内取得右翼的胜利,这个命令实在有些艰难……
  一边想着,他一边测过脸去观察大营位置,那里布满了旌旗,每一面都代表一个翼或方阵。
  这场战役就像两个巨人的搏击,陈定国也好,他直面的敌人也好,都只是手脚,而真正的大脑,唯有赵无恤和游速两人!
  就在双方在缓坡上相持不下,卫、宋联军缓慢退却时,却见赵无恤所处的大营旗帜挥动,随后,便听到啊呜呜呜呜呜的号角从视线被遮住的丘陵后响起……
  随着号角吹响,数百轻骑倾巢而出,沿着缓坡朝正在抵抗的敌军奔去。陈定国看见虞喜急驰而过,身边围绕着四百名骑士,阳光在他们高高竖起的矛尖上闪耀,代表轻骑的奔马飞燕旗在头顶飞扬!
  没错,布置在左翼的那些骑兵只是迷惑对手的幌子,真正的骑兵主力一直埋伏在视线所不及的丘陵地带,他们是预备队,是帮助乐氏,帮助陈定国打破战局的关键!
  这是一场和时间赛跑的战役,而战机,必须先从右翼这边打开!
  ……
  当号角响彻战场,赵氏的骑兵终于出现时,一直紧紧盯着中军进展的游速心中一惊,朝那边瞥了一眼。
  “原来在那里。”他心里有上当受骗的懊恼,也有一丝警惕。
  即便只是根据见过的人口述,他对赵氏骑兵的功用却已经了然于心,赵氏单骑壮健捷疾,骑手马术超绝,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在交通上,可以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远胜战车,仅仅比无处不能去的徒卒稍差。在用途上,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主要被用来作为斥候,就像此战前赵无恤做的一样,此外还可以利用速度追击败军,断绝粮道,扰乱战阵……
  但若是仅凭这些,仍然没能引起游速的足够重视。
  面对这全新的兵种,游速对它的定位有些滞后,他认为骑兵仅仅是一种辅助,即便在赵无恤率领下获得了多次胜利,但每一次,都只起到辅助的角色。
  或侦查敌情,或切断敌人信息,或打劫粮食,或追击败军,或乘乱扰敌,或百里奔袭……
  或许它们能胜过战车,从来没有一次堂堂阵阵之战,骑兵能够独立对抗步卒!
  若是强行冲阵,一骑不能当一卒!他得出了这种结论,听说赵无恤数百骑南下宋国,解赵丘之围时,骑兵的损失可不小,共三四十骑,若非利用宋人的慌乱和马速优势,可能就统统交待在那儿了……
  所以就游速所见,卫军虽然在不断退却,但尚有建制,这些骑兵至多靠近到射程内抛射箭矢扰乱阵列,这是上次战争里他们最爱做的事情……
  这种攻击有效果么?自然是有的,那会让卫人们更加惶恐,加快己方左翼的溃败,但仅仅是将速度从一个时辰提升到半个时辰……
  但敌人的中军却等不了他们,现下,曹师里的一千精锐已经被鱼丽之阵撕扯得支离破碎,这才花了不到一刻的时间!后方严阵以待的似乎是司马耕统帅的向氏兵,他们又能守多久呢?面对摧枯拉朽的郑人,游速觉得,他能撑两刻已经很了不起了……
  再往后,那两千杂七杂八的曹人,他们的用处仅仅是加厚阵线,仅此而已……
  所以游速并未理会那边,而是不断向中军的鱼丽之阵下达加快推进的命令,作战指挥,最大的忌讳就是迟疑,就是顾此失彼。
  然而让游速没想到的是,他想象中的“辅助兵种”骑兵,在缓坡上加速后,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开始掠过方阵外围,朝里面开弓射箭,一部分竟丝毫不停!径自朝阵型散乱的卫师侧方冲了进去!
  ……
  指挥大营地处,或许是猜到了游速的小心思,出动了预备队的赵无恤则露出了一丝笑:“你以为有了马镫的骑兵,还是以前的骑兵么?”


第514章 突骑
  虞喜双脚牢牢踩着包铜皮的木制马蹬,两腿紧夹马腹,一只手操纵缰绳,另一只则手持长矛。
  有了马镫后,之前他们无法想象的动作都能在马上做出,比如连续的反身激射,比如这种司寇传授的“夹矛冲刺”。
  他们冲下丘陵后分为两部分,一百骑去放箭骚乱敌阵,剩下的三百骑又分为三排,每排以二十五骑为单位,组成了四个楔形骑兵方阵,平行靠拢在一起,形成一排笔直的战列线。多了马镫后,轻骑士们更加娴熟地操纵马匹,一路小跑着前进,直到接近敌人时才一齐发动冲锋,这样可以节省马力。
  虞喜计算着位置,当能够看清远处的人影后,他大喊道:“两百步到了,矛准备!”同时开始冲刺。
  “啊呜呜呜呜呜!”
  他的辅骑再度吹响了号角,原本当马儿小跑前进时,骑从们的长矛是竖着握的,但开始纵马加速后,则纷纷将矛放平,变为平举状态。
  骑兵们牢牢握紧长矛并用自己的胳膊使劲夹紧,让矛尖平平指向前方!瞄准那些望着奔马瞠目结舌的卫国人、宋国人的身后径直冲了过去!
  在乐氏兵推攮下已经松散混乱的卫人和宋国叛军发觉危险来临,他们转过身来,匆忙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但防御已经来不及了,对方速度太快了,像飓风,像闪电!滚滚马蹄与犀利矛刃瞬息便至!
  “杀!”
  眨眼间,疾驰如风的骑兵阵列陆续撞到了敌人阵线上,在马速的加成下,放平的长矛戳透盾牌,戳破甲胄,重重钉到了第一排兵卒身体里,到处都是青铜与血肉相撞的沉闷声响,到处都是马蹄和兵刃冲击下挑飞的尸体。
  这冲击力应该怎么形容呢?足以在墙垣上撞开一个洞!
  虞喜因为要指挥呼喊,所以在排在第三排冲击序列里。
  他牢牢记着骑兵冲锋的要义,若不能一次冲击就击溃敌阵,则前队横过,次队再冲,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
  前方一片狼藉,摔倒的马和死去的人遍地都是。他寻找着目标,锁定在一个披甲的低级军吏上,直到最后关头才放平长矛,用它刺穿了穿镶钉皮甲的敌人胸膛,并将此人高高提离地面,矛杆随即砰然断裂。
  “万胜!”
  他兴奋不已,扔掉了断裂的长矛,拔出了为突骑打制新的短兵:铁殳!缩小了用铁铸造的柱状部分,加长了木柄的铁殳。
  没错,从今日起,他们除了弓骑外,又有了一个新的兵种分支:突骑!
  “上次在赵丘,吾等连夜赶了近百里路,人乏马疲,所以效果不佳,今日则不同了,吾等应是百骑走千人,千骑破万军的战场胜负手,不再是纯粹的辅助!”
  ……
  这一前一后两轮冲击,三百骑兵在一瞬间报销了两百余敌兵,伤和死者一样多,敌军的阵线顿时从侧面被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当然,他们也付出了几十匹马的代价……
  但对于一个主帅来说,这区区损失换来一个战机,是绝对值得的!
  陈定国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鼓动乐氏族兵加速推进,敌军左翼的防线本就是一个漏水的土坝,在公子辰的指挥下勉力支撑,却突然从后方被撞开了一个大洞,于是乐氏之兵如滔滔洪水,破坝而入。
  宋国叛军还有些发懵,而卫人们则像被滚水浇灌的蚂蚁,开始没命地逃。阵线崩溃了,只有宋国公子辰的大旗在不断收拢溃兵,逼迫他们再战。
  虞喜谨记赵无恤交待过的突骑战法,交锋之始,便以骑队轻突敌阵,若是冲不动,则立刻撤出去下马配合友军步射,扰乱敌阵后上马再冲。
  但如今一次冲击便能击垮敌人阵型,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
  兵败如山倒,敌虽十万,亦不能支!
  一支箭从他脸庞飞过,分不清是己方的还是敌方的,骑从们在他身边飞驰,手里的铁殳砸向每一个经过的敌人。
  赵小司寇早就为突骑定制了武器,最初准备采用吴越之地流行的吴钩,还画出了另一种类似吴钩的“弯刀”。但青铜铸造的兵器无法做太长,且在飞速冲击中劈砍对手,十次有三次兵器会折断,这代价太大了,无奈之下,便只好将主意打到桃丘日产百余斤的铁上了……
  桃丘的铁已经满足了春耕和夏作,入秋后便开始制作一些粗糙的铁兵器,主要是殳、锤这些只需要浇铸即可的,拎在手里分量足,依靠飞奔的马速瞄准敌人要害来上一锤,啧啧,那滋味……
  但骑兵的损失也不小,一位虞喜的部下骑马从他身边跑过,软绵绵地趴在马脖子上,一枝长矛插进肚腹,从背后穿出。虽然人是没救了,但当虞喜看见一名敌方军吏跑过去要拉住那匹马的缰绳时,却脑门一热,再度冲锋过去,在他那顶皮质头盔上狠狠敲了一下。
  接下来,虞喜的目标不再是那些抱头鼠窜的小角色,他们在溃军中已经很深入了,遥遥望见面前是辆战车,战车上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君子,甲胄漂亮,雕着玄鸟纹,但不知道是热还是绝望的缘故,铜胄被他捧在手里,而不是戴在头上。
  虞喜首先想到的是“那纹饰为何和赵氏旗帜颇似”,第二个念头是“战场上戈矛无眼,他的胄为何要拿在手里?”
  于是他继续前行,途中策马撞倒一个弓箭手,将他开弓欲射的手打折,接着绕过那些自顾不暇的侍从,奔到战车前。
  事情发生突然,众人只见一道红光冲来,然后就是更加绚烂的红——鲜血四溅。
  虞喜的大红马人立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加上马的惯性,抡起铁殳敲向对方的脸,将他脑袋砸得脑浆迸裂!
  “公子!”
  碰撞的冲击令虞喜肩膀麻痹,他挥出致命一击后,随着马的惯性往前冲了十余步,但随即隐约听见周围的人全都在大喊大叫。再回头,一群人围在那死者尸身前痛哭不已,公子长公子短的叫个不停,随后欲过来杀他却被溃兵阻挡,只能恨恨地朝这边看了几眼,折断几根箭以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后飞速撤离。
  他们走的匆忙,甚至连敌军左翼的大旗都已被遗忘在烂泥地上,簇拥它的人要么逃走,要么死亡。
  “了不得,我似乎是杀了个大人物……”虞喜心中窃喜,望着围拢过来的乐氏兵,仅仅用了两刻不到,他们便取得了右翼的胜利!
  ……
  随着己方左翼大旗倒下,游速的心也仿佛被一支矛砰然击中。
  “竟然……溃败得如此之快。”
  他年纪渐老后腿脚不太好,本来是坐着指挥的,这会却腾地站了起来,指尖在微微颤抖。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游速听说南方吴国的孙武子擅长这点,他平时作战也常让对手意想不到,谁料今日却被突然爆种的骑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于自诩为名将的他来说,本来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中,却被对手绝地反杀,这无疑是最羞耻的事情了。
  “早知如此,应该再加强下左翼,在骑兵刚出现时就该调派些战车过去阻拦……”即便阻拦不住,也能达到牵制的目的,左翼也不至于一击既溃。
  但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不仅仅是卫人,连作为保险的宋国公室叛军也乱作一团,拼命朝后退却,也不知道公子辰怎样了,是死了,是伤了,还是被俘了?
  冷静,冷静!
  游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左翼溃败的大窟窿已经补不上了,只能指望这边的千余预备队顶住几波进攻,阻止乐氏兵朝这边合拢,剩下的,就指望另外两个方向了!
  中军位置战果喜人,曹军那些披甲的精锐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剩下的向氏兵卒尚在勉强支撑,只需要不到半刻便能被鱼丽之阵打穿。但令人诧异的是,他们身后挤得层层叠叠的曹国杂兵却没有退却的意思,似乎是在顾虑着身后的什么东西,是督军者?还是赵无恤设下的陷阱?这让游速心生警惕,可事到如今却只能让中军继续硬着头皮突进。
  靠近草泽的右翼则让人失望,萧邑兵很顽强的发起一次又一次冲锋,但在赵氏武卒磐石般的防守下却无法冲动半步……
  那支几乎全员披甲,不动如山的军队,让游速平生第一次对对手的练兵之法佩服不已。
  “但再坚硬的石头,也有缝隙,再强的军队,也有弱点。”
  看得出来,后排的那些赵氏兵远不如前排,他们中可能有很多没打过硬仗的新卒,离开鲁国远征至此,意志不会太坚毅,此时若能有一支偏师踵其后……
  游速仿佛看到,磐石被自己一手持铜锤,一手持凿子狠狠破开!
  他抬头望了望日头,已经接近巳时,自己布置下的胜负手,也应该到了吧!
  先前游速之所以认为赵无恤选错了战场,是因为这孟诸草泽不在乐大心、四公子领地内,亦不在司城乐氏、向氏领地内,双方都不算主场。这里人迹罕至,想找一个当地人都不容易,熟知地形者就更少了,但公子辰军中却有个老军头指出,草泽里有一条在雨季被湖水淹没,深秋冬日却露出来的小道……
  而游速手下,正好有一支擅长草泽作战的部队!
  十余年前他剿灭郑国雈苻之泽的盗寇有功,那儿便成了他的封地,他将部分归降的盗寇、野人、轻侠安置在沼泽边,无事渔猎,有事征发,此次亦在军中。
  于是游速便心生一计,在正面做出与赵无恤对抗的架势,却让那数百手下跟随那位老军吏去寻找那条湖中的隐秘道路。据说一路上遍布淤泥,周围有枯黄未萎的芦苇环绕,在岸上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正是一处绝妙的偷袭奇道!
  郑人好用诡计,但游速今天的战法却异常的“正”,因为他的奇兵早已披星戴月地出发。
  左翼溃败?没事,只不过是壁虎断尾,就当是示敌以弱,当卫人和公子辰是弃子了。今日的胜负手,还是得靠奇绕道过去朝赵兵发起偷袭的那一刻!中军击溃敌人,再回头和右翼夹击赵氏武卒,则胜利可期!
  但,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刻,他们怎么还不出现?
  就在游速焦急地等待自己的奇兵时,反倒是萧邑兵卒们后队后数百步,两人高的干枯芦苇丛里钻出了一个个浑身沾满血污和泥浆的人,他们猫着腰,小心翼翼观察周围情况。
  随后扒开芦苇走出的是他们的头目,此人身材高大,眸子亮如星辰,他同样沾了一身的泥和血,手里拿着短剑,腰间挂着两个瞠目的头颅。
  “谁能料到,竟在这里遇到了郑国的同行,可惜乃公是草泽作战的行家,也想和我斗?”
  柳下跖在脸上抹了一脸泥,抬头看了看日头,咧开一嘴白牙,像极一头进食未饱的狼。
  “大善,正好是与赵子泰约定好的时辰,我还没迟到!”


第515章 胜负手
  “盗跖来了……”
  当宋国萧邑兵后突然爆发一场混乱时,纵观全局的赵无恤便知道,自己布下的胜负手准时到来。
  因为那个神秘人物的指点,孟诸里那条雨季被湖水淹没的小径,他比敌军更早知道!所以在让左翼的田贲专门提防芦苇荡的同时,也派了一支奇兵觅道偷袭敌军后方。
  承担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莫过于柳下跖。其一,他在大野泽纵横多年,对沼泽滩涂作战很有经验,是个两栖型人才;其二,在赵无恤的布置中,鲁国恰逢郈邑生变的敏感时期,据封凛汇报,鲁城处还有其余动作,为此他不得不留下一半的常备兵提防。
  但却有一支近千人的“募兵”不在编制之内,正是大野泽盗寇的残余部分。这群编外人员在齐鲁和解后没了肆意劫掠大河、午道的理由,纷纷松闲下来,他们多半不愿意从事农稼,与其白白养着生乱,还不如调遣到宋国战场来出工出力。
  柳下跖等人是半月前才到的,和运送粮秣、长矛、铁兵器的辎车一块抵达,并未在小规模冲突里亮相,算是赵无恤手里一张隐藏的牌——用的好了,就是王牌!
  眼下,游速布置在草泽边的少量兵卒根本拦不住近千盗寇的猛攻,群盗轻侠们迅速解决他们后,便如狼似虎地扑向了正满头大汗,奋力向前的宋国萧邑兵。
  群盗们没有什么阵法,冲在前面的都是盗跖的亲信,这些鲁地大汉一年来衣食有了着落后个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他们身上穿着皮甲,看着凶悍无比,手中武器挥舞的好似风车一般,冲杀进萧师后队里,将他们的队形搅得支离破碎。
  乐大心已经在萧邑统治了二十个年头,待邑民十分不错,所以颇能得萧邑人效死。宋国人那种独有的韧劲,让他们明知前方是磐石也坚持不退,可当后背遭到突袭时,憋足的劲立刻散了。
  不同于千百年前的部族斗殴,春秋之际的战争已经是一种有序的对抗,所以才会有总结对抗规律的兵法大家层出不穷。但盗跖的打法却简单粗暴:既然群盗要做到有序而阵列整齐很难,那把敌方的阵列也搅乱,来一场我方擅长的乱战不就能赢了么?
  所以他才能在草泽里临时起意,来了一出十面埋伏,将人数不少的郑国同行全歼。
  何况,前方还有友军协助夹击。
  左翼相持的局面,顿时为之一变!
  ……
  在任何战斗中,站在最前面的人犯的风险也最大,所以多是由队伍里最勇敢强悍的老兵担任。
  这次战斗也一样,居前抵挡萧邑兵冲击的,正是一群武卒中的老兵。在晋国内就追随赵无恤的那些人,现在最差也混到了两长的位置(25人),在宋国头一批募兵,现在最差也混到了伍长的位置。
  他们是整个军队的中坚,是武卒的魂魄。
  整整一刻时间,萧邑兵们前后推挤地一批接一批冲了上来,但面对这些老卒,他们的举动就好像海浪拍打在礁石上一般,海浪破碎,礁石却巍然不动。
  虽然阵线不动如山,但却也被磨损了不少。
  不少人陆续倒下了,或死于推挤中的利刃,或死于对面的弓箭,甚至有失足跌倒被踩死的,每少一个面熟的袍泽,站在后面指挥的穆夏心里就会抽搐一下。
  他们多数人都在新征服的濮南各邑有了自己的家室和田地,却倒在了这遥远的异国:不,对于那些宋国籍贯的武卒来说,是魂归故里才对。
  穆夏强忍着出击的冲动,严格按照主帅的命令,保持守备状态,直到前面的人一排排倒下,直到他站到了最前沿,直到信号的到来!
  “战机!”其实不用看身后指挥大营处向前斜指的武卒大旗,穆夏光凭自己,就看到了战机。
  友军踵其后,敌人三军惊疑不定,士卒前后相顾,欲进则疑,欲退则恐,即陷之!
  “前驱!”穆夏开始大吼,他身边的军乐师重重敲击着步点,帮助众人找准步伐,迈步向前。
  武卒们憋了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第一排跟着穆夏,向前迈出第一步,第二排跟进,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
  最开始,武卒的方阵行进的不快,尤其是跨越战线的时候,他们面前是一排排的尸体,大多数是敌人的,少量是己方的。鲜血淌满滩涂和枯草地,又黏又滑,穆夏生怕队列会乱掉散掉,所以前进的很慢。
  可这块“礁石”毕竟开始慢慢移动了,他们锋刃所向,无坚不摧!
  面对无可阻挡的武卒,后方生变,惊疑不定的萧邑兵只有后退一条路,他们推了许久一动不动的阵线,开始缓缓朝后挪动。
  在这样嘈杂的战场上,穆夏略显嘶哑的声音却能让前排每个人都听到。
  “全体都有,跑步向前!”
  最外侧的田贲跟着喊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大喊起来,于是稍一停顿,武卒方阵速度徒然加快,他们开始小跑步前进!
  寒蝉蛰伏三秋,只待一夏之鸣,他们也一样,长时间的防守,是为了在战机到来的那一刻反击到底,彻底将敌人击溃!
  武卒们的加速,让正在开始退却的萧邑宋兵们炸开了,那些放平的矛,那些藏在盾后的剑,那些重新上弦的弩,稍稍迟疑就是死,快跑,快跑!
  可他们的后路上,却也有一支到处乱杀人的敌军偏师,当退路被稍稍阻挡,刚刚拉开的距离很快就被追上,打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了,除了少数几个绝境下狂呼着返身扑上送死的宋人外,其余的人都是用后背来面对锋利的长矛和弩矢,惨叫声密集响起。
  当“礁石”开始移动时,它就变成了一块大磨盘,血肉的磨盘!
  整个方阵的萧邑兵都已经乱了,他们的指挥者公子地野手足无措,正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场战斗。
  公子地的战车旁有数十名身材高大的亲卫,身上都套着甲胄,现在他们个个身上沾血,可是这血并不是敌人的,而是他们自己人的。
  从开战到现在,每次出现颓势后退,砍掉几个胆小鬼的脑袋就可以驱动大队继续向前。可这次却不管用了,砍了几个脑袋依旧没有办法阻止溃逃,萧邑兵们倒是不敢反抗,但随着人流绕开他们,强行退却的数不胜数。
  “这是在赶羊么?”公子地的车右喃喃说道,从战车上看去,武卒的方阵从始至终保持着有序阵列前进,沿途进行高效收割。而另一边则是闹哄哄的萧邑兵,正在朝着这边倒卷,哪里还有刚刚从萧邑开拔过来时的昂扬和坚韧。
  此处的战局已经濒临崩溃。
  “输了。”公子地沮丧地如是说,“吾等输了。”他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在武卒和那支突然出现的偏师打穿整个阵线前,勒令御者调转马车,朝中军处没命地奔去,将萧邑兵抛在身后……
  ……
  “是我输了……”联军中军后方,游速望着左右两翼雪崩似的局面,露出了苦笑。
  敌军右翼处,远超游速预料的骑兵和乐氏兵已经将己方左翼完全击溃,开始向中央包抄,游速调了千余预备兵卒过去才勉强撑住。但顾此失彼,他期待已久的奇兵迟迟未见出现,反倒是从己方右翼突然冒出了一支打法混乱的兵卒,这让游速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自己的布置,恐怕已经被赵无恤看破,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搅乱了萧邑兵的阵脚,而武卒也不再是一味的防守,他们开始了反击,反推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直接打穿了整个阵线,将萧邑兵一分为二,如今正围攻被分割的孤军……
  至于公子地,片刻前才狼狈地从他的阵地上逃回,宣告右翼的崩溃。
  游速很清楚,只要再过一刻,敌军的左右两翼就能完成战略包抄,将他仅剩的中军合围起来。
  他的中军凭借鱼丽阵,也已经击穿了面前的四千人,但那又有什么用?随着敌军左右两翼的收紧,还剩下的四千郑人的阵线变得越来越狭窄,最后只会变成瓮中之鳖。
  若游速再胆大些,他可能会咬咬牙让中军彻底击败敌人后调头面对合围,寄希望于鱼丽阵能把同等数量的敌军耗死……
  但他是郑国人,郑国人有商贾的性情,却不是赌徒,见利则进,不利则退,不会有分毫的迟疑!
  “撤兵……”
  游速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铮铮的鸣金声响起,此时距离郑人中军打穿敌方阵线,仅仅有十余步之遥……
  战场上有太多预料不到的情况,倘若连续出现三个,就会导致一场战斗的失败,游速没料对骑兵的战斗力,没料对己方奇兵会被对方奇兵吃掉……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敌军中央的曹师偏弱,有了司马耕的一千向氏族兵后依然如此,早在一刻前就应该向后溃散了,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崩溃?


第516章 访贤
  “游速真是明智而果断,将利则进,不利便退,真符合郑国人的做派……”
  赵无恤整个战役期间都未离开指挥部,身上没有一点尘土和鲜血,但却大汗淋漓,眼睛酸痛,累的够呛。
  指挥万人级别的作战就是这么辛苦,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场动向,担心自己的招数会不会被对方破解,担心自己的意志能不能落实到阵线上去,此外还要考虑到天气、风速,以及连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意外……
  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突骑的作用很好地发挥了出来,虽然途中出了大意外,但盗跖还是准时赶到,武卒的推进更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哐哐哐,敌军大营处鸣金了,这是收兵撤离的标志,郑军的鱼丽之阵只差一点就能彻底击穿己方中军,看到横亘在他们之后的那道沟壑。
  和游速想的一样,赵无恤的确在后面动了手脚,因为视线遮挡,斥候又统统被骑兵驱赶捕获,所以游速看不见,在中军的战场后挖开了一条沟壑,里面布满泥浆和削尖的树枝。所以曹兵颇有背水一战的逼迫感,即便怕得要死,他们也无法掉头,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只能硬撑,在司马耕的鼓励下超常发挥,等待绷不住时跪地投降就行。
  好在他们临崩溃的边缘时,这边却反败为胜了。
  此时郑军正有序地后撤,赵无恤当然有心派人去留住他们,但最近的曹军已经胆寒,向氏兵直接被打残,跟根本无法追击。左翼的混战和收割尚未完全结束,右翼的乐氏兵则被游速安排的预备队拖住,如今只能希望已经连冲数次的突骑还能发起追击,多留下一些郑人。
  到了午后时分,战役基本结束,到处都是横倒的尸体和被抛弃的旗帜兵刃,无主的马匹乱跑,舔舐鲜血间的岩块和草根。
  “也罢,穷寇勿追。”
  鱼丽阵进可攻,退可守,他们且战且行,苦战多时的骑兵也占不到太多便宜,最后走脱了三千余郑人。
  对此,赵无恤不无遗憾:“我计划里要打一场和坎尼会战类似的两翼包抄,中部挤压的歼灭战,最后还是没能获得全功。”
  不过,今天能以劣势兵力打成这样,已经极为不错了,卫国三千人或死或被俘,宋国公室叛党一千人被歼灭大半,连公子辰的尸身都来不及运走。而他的哥哥公子地,也只带着数百萧邑兵脱逃,其余全部被歼灭、俘虏。
  而这边的损失虽然还未统计出来,但武卒死伤不超过五百,乐氏兵死伤不超过八百,三千曹国人只剩下两千,最惨的是向氏之兵,死伤过半。
  比较可惜的还有初建的突击骑兵,马匹死伤近百,不少骑从抱着受重伤的马儿眼泪汪汪,舍不得结束它们的生命,这些良马都是晋国赵氏提供的,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啊。
  总之,这是一场大胜,是宋国内战的大转折,所有人都需要嘉奖,尤其是抄了敌军后路的盗跖,他是此战的胜负手。
  但归根结底,赵无恤能想到这一出奇策,还是靠了那位神秘人物的指路,他真实的身份究竟是谁呢?会不会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人?
  所以当赵无恤巡视战场,找到了正在指挥手下搜掠死人财物的盗跖时,第一问的是他有无受伤,属下损失几何,而第二问的,便是……
  “那位献计说孟诸中有小径,还愿意为吾等带路的先生呢?我要好好感谢感谢他。”
  盗跖又一次立下大功,面上本来是志得意满和大盗那标志性的玩世不恭,哪怕面对赵无恤时也是如此。但当赵无恤提起“先生”时,他却难得地收敛神色,肃然起敬起来。
  “禀司寇,那位先生,他……”
  ……
  事情的缘由,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倒叙哈,别看糊涂了)
  八月下旬时,天已转凉,而宋国的内战却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继赵无恤和曹国后,郑、卫陆续卷入,齐国也大车大车的粮食往宋国运。战争进入中期,双方不再是谨慎的接触,而是开始攻城拔地。
  但赵无恤在这时却忙里抽空,去了一趟乐氏控制区域内的葵丘。
  他来这里,是因为想要寻找一个人,一个隐士,一个不为人知的宋国贤人。
  在戴城时,赵无恤便询问过关于此人的事情。
  “计然?”大舅哥乐溷对这个在他治下的名字一无所知,偏着头看向自家阿妹:“灵子,你可知晓?”
  赵无恤顿时无语,乐溷基本一问三不知,这些天许多调度内务都是乐灵子在侧帮忙处理的,究竟谁才是家主?不过也亏得这样,乐氏家臣极为依仗乐灵子和赵无恤,仿佛他们才是主君和主母……
  乐灵子颔首施礼,说道:“曾听父亲提及过一次,计然者,原为辛氏,名然,字文子。其祖先乃是晋国流亡公子,来到宋国已经有好几代了,或许就是晋文公诸子之一,渐渐湮没为士人。据说此人自小非常好学,求学于成周守藏室,通览群书,年少时便博学无所不通,尤善计算,曾为乐氏计吏,故又称之为计然……”
  乐溷挠了挠头:“有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不知?”
  乐灵子解释道:“据说这位先生外表貌似平庸、愚钝,年少时在邑中并不出名,年长后又品行刚直,酷爱山水,做了计吏不久便辞官而去了。他常驾车泛舟出游,又不肯主动游说,自荐于诸侯,所以尽管才冠当世,却不为天下人知……”
  赵无恤了然:“如此说来,是个隐士了?他现在在何处?”
  乐灵子道:“不远,戴城西北三十余里的葵丘邑,濮上乡有他的别居,或许是在那儿……”
  “既然才冠当世,却又不为人知,大概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乐溷却尤自不信,也没有去求访的欲望,反而疑惑地问妹妹:“你是如何知道得如此详尽的?”
  赵无恤也奇怪地看向乐灵子,他三年前在宋国时就有求访此人的想法,但四处求问,只知其人在世,却不得详细位置,包括乐灵子处,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可现在为何……
  乐灵子垂目道:“因为君子先前有寻访此人的想法,我却帮不上忙,这两年间我便谴人细细查访了。”
  “原来如此……”赵无恤感动之余,也有些心疼,因为南子失踪一事,乐灵子这些天可谓是吃不好睡不着,眼看着消瘦了一圈。
  他就当乐溷不存在,抚着灵子的小手承诺道:“勿要担忧,此战吾等必胜,且不管南子在何处,我都会将她找到,带回你身边。”
  两人的亲密举动气得乐溷在旁边直翻白眼,赵无恤也不太想理他。
  远的不说,在服服丧期间,这货居然和妾室生了两个娃,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这事在乐大心添油加醋下,成了司城乐氏无德叛乱的罪证之一,虽然不至于让赵无恤和乐氏陷入舆论被动,但传出去也不太好听。至于近的,这货前几日刚输给郑国人一场仗,搭上了千条性命,让战局对他们极为不利!
  所以从西鲁过来的援军和辎重便极为重要,赵无恤亲自率兵接应,同时也要途经葵丘……
  所以,就顺路去看看?
  乐溷连自家后院藏着一个宝都不知道,乐灵子知道其详细情况,却不清楚这个人的真正能耐,但赵无恤却记得。
  汉兴三杰:萧何、张良、韩信为史所称道。但原本的历史上,越王勾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育”“三千越甲可吞吴”也有三杰辅佐,即文种、范蠡和计然。前两人赵无恤记得是楚国人,后来跑越国当了大夫,不知现下具体身在何处,但想来是不得志的。至于计然,赵无恤也是来到这时代后,才知道他是宋人的!
  在吴越相争中,文种直接管理越国政务,范蠡以军事辅佐勾践,计然不同于文种、范蠡,他的主要贡献在经济方面。计然对治理国家的策略极有研究,善于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谈论治国方略,他教授范蠡“计然七策”,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只用了其中五条,就富国强兵,消灭了强大的吴国,洗刷了会稽之耻。
  对赵无恤来说,随着领地的扩张,他现在急需人才。以前是连自己都朝不保夕,没有财力也没有信心招揽,可现如今他好歹迈入了“百乘之家”的行列,还在朝窃取一个“千乘之国”的中期目标而努力,这样一个经济人才就在手边,哪能不去瞧瞧?
  ……
  “其实我上次离宋入鲁时来过这里,还和孟谈一同在齐桓公葵丘会盟台上凭吊了一番……”
  九月季秋将至,天气越发凉快,赵无恤去曹宋边境接应完辎重后,让能臣干吏们继续往戴城去,自己则拐了个弯,去了戴邑西北三十里的葵丘。
  故地重游,沿途风景秀丽依旧,只可惜已经物是人非。
  因为宋国诸卿内乱的缘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见农人,路经的乡、里亦多人烟稀少,行在涂道上,许久不见一个人踪,部分是被乐氏征召了,部分则躲在里闾的墙垣内。赵无恤目睹这番内战里凋敝的景象,虽非宋人,却不觉慨叹,对随行的众人说道:“宋国本是中原富庶之地,虽无山川之饶,却能致蓄藏,而今却十室三空,兵戈之灾,凶于猛虎……不知道何日何月才能结束战乱,让宋国复安。”
  众人只闻唯唯,无恤心里却有其他想法。
  赵无恤现在还是鲁国大夫,和宋国间隔着曹国,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即便战胜,且不说吃掉宋国会不会把自己撑死,贪宋为己有也会惹得诸侯愤慨,两百年后齐国灭宋还惹得五国伐齐,万乘之国的东帝差点嗝屁,就更别说他这“百乘之家”的小身板了。
  所以在赵无恤的计划里,他的底线是能在宋国扶持一个亲赵氏的政权,那就再好不过了……
  尤其是大舅哥乐溷这种有时明白有时有糊涂的主政者,最容易控制和傀儡化……
  所以战胜乐大心、四公子,驱逐外国干涉者。胜利后排挤向氏兄弟,架空宋公,让司城乐氏成为执政和最大的卿族,让他成为赵氏和西鲁的强大助力,便是赵无恤此战的目标了!
  五千乘劲宋可是号称战国第八雄的,她的潜力若能好好利用,将来对赵无恤在鲁国的地位巩固,以及赵氏在晋国的掌权独大至关重要!
  这是他两年前,不对,半年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借着此番大乱有了机会。只可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胜负都是贵族上层获益的事。
  内乱前,宋国有人口百万,经过此番大乱,不知能剩下九十万人不能?
  只希望战乱结束后,能将宋国也纳入鲁—曹的经济圈内,让民生得以尽快复苏罢。
  葵丘会盟台既已看过就不必去了,办今天的正事要紧,十余骑在小道上前行,为了表示镇重,赵无恤还特地乘车。他记得信陵君访侯赢时就玩过这一出,若是有机会,邀请贤人上车细谈也是种手段,总不能说你上马来我带你骑一段吧,那样待美人还行,如此待名士的话,画风顿时就不对了……
  虚席而待,为之驾车,不愠不怒……把战国四君子招揽门客那套拿出来,就不信所谓的隐士不上钩!


第517章 隐士
  乡路曲折,在田间蜿蜒,行约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外有围墙的乡里近在咫尺。
  一见此处,赵无恤便觉得,这是一个隐士会喜欢的地方。
  此地名为濮上,有一条和濮水同名的小河,叫做濮溪。因为位于乐氏腹地,还被小山包隔离,这里没有受外面的战乱波及。濮溪潺潺,清可见底,溪岸上已经落光叶子的柳树垂条,从战场的血火中走进来,仿佛到了一处乱世里静谧的桃花源。
  里闾有结实的夯土墙环绕,墙垣内有氏族组织的乡兵警惕地朝来人观望,但赵无恤等人一瞧就是贵人,又有乐氏符令在此,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乡中长老殷勤地在前引路,一直说着乡民们对乐氏淑女派人入乡间延医治病的感激。乐祁的遗泽尚在,且有妹妹帮忙扶持,所以还没被败家儿子丢光,不过赵无恤却可以顺手把这份民心收过来……
  听闻他们是来寻访计然的,那里中长老挠着头说不知道,但提及辛文子,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是来找辛先生的啊!”那乡中长老一拍脑袋,便继续笑呵呵地带路。
  ……
  和赵无恤见过的其他杂乱无章的里闾不同,濮上的农宅被规划得井然有序:屋室分列在小路两侧,居然和邑中居室一样,大多筑有院墙,而院中多植有桑、梨之树,高低夹杂而有致。桑叶已落,梨正熟时,放眼看去,入眼尽是大大小小挂在枝头的黄梨,梨香混入清凉的风中,沁人心脾。
  此外一些溪水两岸的空地上还有不少枣树、栗树、杏树,成林成片,捡拾果实的妇女甚多。
  北方是梨子、枣子、栗子、杏子,南方则是柑橘,这是先秦时代中国人的主要果类,也是市肆里常卖的货物。郑国以栗出名,北燕以枣出名,而桑、麻,更是织布致富的好东西。
  濮上的乡民们也没有其余乡里的面黄肌瘦,满脸愁苦,而是红光满面,洋溢着开心的笑,毕竟战乱尚未席卷至此。桑、梨树下,或有老者眯眼在太阳下晒暖,或有童子五六人嬉戏玩闹,有的人家院中时不时穿不出轰然叫喊,却是乡人在聚集博戏,用的还多是宋国铸造的铜币……
  见了赵无恤,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过来,同时微微行礼。
  是好奇,而不是呆滞的麻木,这是衣食无忧者和终日劳苦者的区别。是知礼,而不是惧怕地垂拜,这是得到教化者与未得教化者的区别。
  这个小乡,不简单。
  于是赵无恤赞道:“这濮上倒是富足,且民众颇知礼节,放在乐氏领地里数一数二,放在我治下的西鲁,能做到这样的乡也寥寥无几啊。”
  带路的乡中长老有些自得地说起了往事:“贵人有所不知,十年前,濮上仍是葵丘邑最穷的一个乡……”
  赵无恤的新侍卫长漆万诧异,用宋地方言问道:“那为何如今富裕至此?”
  那乡中长老朝着西面恭敬地拱手:“还不是多亏了辛先生点拨!”
  西面,大概就是计然的隐居所在,到了这里,赵无恤也不急了,他在车上笑道:“还望长者详细说说……”
  ……
  “辛先生游历于宋国,停驻在此三月,与吾等熟识后告知吾等,春天播种农作物,夏天农作物成长,秋天收获粮食,冬天将粮食收藏起来,这是四季之常,只要按照他的规划种植五谷,就能吃得饱。”
  赵无恤了然,计然是一时兴起碰巧为之呢?还是将这里作为他那套经济理论的试验田?他做出了一套经济规划,先鼓励濮上乡的民众集中力量耕织,让田野得到开垦,粮仓里堆满粮食,民众温饱得到了初步保障。这一点,只要老天爷给面子,不闹灾荒,领主也仁慈,不胡乱摊牌赋税、劳役,一般的能吏也能做到。
  但随后,计然又根据戴邑、商丘、陶丘的物价,让民众们因地制宜地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如桑、栗、梨、杏、桃等。
  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当生存得到保障后,就开始变懒惰了,乡民们不愿意整年挖沟渠,终日劳作。
  “现在想回去,吾等真是像硕鼠一样鼠目寸光,辛先生告诉吾等说,月亮每十二年为一周期,当其周期循环之时,大地上事物也会相应的发生变化。月亮靠近金星的三年里,大地就丰收;靠近水星的三年里,大地就会遭遇水祸;靠近木星的三年中,大地就会收获平平;靠近火星的三年中,大地就会遇到旱灾。所以,能帮我们安然度过灾祸的,是平时充足的准备。遇到好的收成和年景,得好好利用,不要荒费时光,要为将来的困境做好准备……”
  这套理论准不准确赵无恤不清楚,但每一年的年岁不同,气候不一,有时收获有时灾荒,都是自然规律,直到两千年后科技何等发达,农民很大程度上依然得靠天吃饭。赵无恤的经济大吏计侨精于算术,却弱于宏观筹划,且也很难有计然这种有备无患的见识。
  “所以辛先生对吾等说,现下因为老主君仁慈,农忙之余民众便无事可做,这样是在荒费人力物力,丰年尚好,到了灾年,吾等就要后悔了。”
  乡中长老叹了口气:“果然,第二年刚开春,天大旱,吾等便后悔了……”
  气氛突然沉重起来,长老眼里带着悲伤,那一年遭灾,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人不忍提及的事情吧。
  “这是昊天的警告,之后,吾等便一切按照辛先生所说的做……”
  所以才有了濮上这一片兴旺的景象?
  让赵无恤骇然的是,三年半前他尚在晋国,小麦磨面和粉食才在新绛周边流行开来的时候,计然竟忽然让濮上的长老们号召民众以一半的土地种植春麦和冬麦。等到赵无恤来到宋国,利用司城乐氏推广粉食,大肆囤积麦子,炒高价格的时候,麦子满仓的濮上便狠狠赚了一笔……
  这计然的消息,也太迅捷了罢!
  “等到这几年日渐富庶之后,辛先生又开始劝导我们要保持过去的淳朴,多让子弟修习殷商三仁之教化。有童子傻傻地问为何先前不说,先生便笑着说道,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赵无恤微微震动,这是他用来洗子贡脑的话,据说是管仲说的,想不到计然也是管子之学的倡导者?
  “吾等还问过辛先生,为何能知晓这么多,他只是说了句老朽听不懂的话,说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见矣。故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
  赵无恤沉吟片刻后说道:“辛先生,是位大才啊……”
  他一路看过来,濮上,和他理想中的乡里倒是颇为接近。
  计然治濮上小乡是成功的,若是治邑呢?治百乘之家呢?治千乘之国呢?治天下呢!?
  赵无恤不由怦然心动,他虽然也是从治成乡起家的,但实际上却不知道开了多少后世的外挂,而且许多事情都东一锄头西一榔头,无法使之系统地规划起来,正需要计然这样的人!
  他决定一定要将计然招揽到手。
  虽然乐灵子说计然宁可遨游于四海,也不肯闻达于诸侯。可是计然,这样一个想要让隐居之地富裕的人,这样一个对千里之外的新绛消息,甚至是物价了然于心的人,真的是放下了功利之心的隐士么?
  以赵无恤想来,勾践那货都能让计然献策,自己又为何不行?若是以上法子还不管用,大不了拿出后世刘备三顾茅庐的精神来,就不信这时代的隐士扛得住这一套!
  就在这时,那乡中长老却停下了脚步,恭敬地朝濮溪对面的一处草庐垂拜,虚指道:“贵人,辛先生的居所到了!”
  ……
  溪水清浅,上有石桥,桥对面的空地就是计然隐居之地。
  “辛先生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常常遨游海泽,甚至会去外国,归来后也不常出门,所以吾等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还是不在……”
  无论计然在或不在,赵无恤依然很郑重地在车上整了整衣襟,随后让众人等候在此,他带着亲卫和两名盛装的侍从携带士人相见的礼物,过桥拜见。
  过了桥后,是一条被桑林所夹的小路,两侧的桑叶多半已黄,秋风一吹,时有落叶飘零,在地上积了一层,脚步压上去软绵绵的,沙沙作响。
  赵无恤捧着作为礼物的羔,不由想起了他初次去拜访张孟谈时的场景,三年前的少年情怀,相逢恨晚,如今也算君臣相得,为他统筹领地,出谋划策……
  子贡虽也不错,但长于贸易和辩论,整体规划上略逊色一筹,而且他的儒门背景太深厚了,受孔子影响太深了……
  所以,自己今天能再获一王霸之才么?
  离院子越来越近了,赵无恤才发觉,这里没有墙垣,没有门,只是规划整齐的菜圃中,有三间简朴的屋子围成一个品字……
  品字中间,是一株高大的梨树。
  这株梨树极高,高出三座屋顶一大截,树干粗壮,底部爬满干枯的苍黄苔藓,需得两人合围才能抱住。树冠则像诸侯车舆上的冠盖大伞般把整个院落笼罩其下,大大小小的黄糙梨子沉甸甸地挂满枝头,压得树干都似弯曲了。
  据那乡中长老说,乡中的梨树都是这一株上的梨子种下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十年过去了,老梨树的子孙花儿开遍全乡,计然的思想和德泽也传遍这里。然而他的名望却养于深山,无人能识,非得去千里之外的越国寻找“明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隐者的寂寞呢?
  闻着清幽梨香,赵无恤等人走的更近,屋外的确无人,他刚要含着笑容亲自上前喊话询问,却愕然发觉,那株大梨树上,赫然蹲着一个人!


第518章 狂人
  “何人!”
  事发突然,赵无恤身边的护卫漆万大惊,迈步上前想要拔剑保护主君,但却被赵无恤伸臂拦住了。
  赵无恤抬头看去,看清了树上之人的模样。
  那人蹲在粗壮的树枝上,正伸手够着黄叶间的梨子,囫囵啃食,梨树下已经落了不少吃得干净的梨核……
  是跑来吃梨的乡民?不像,方才那乡中长老遥见草庐便垂拜不已,其余乡民提到辛先生,比提及他们的老主君乐祁还要恭敬,轻易不会过桥来滋扰,绝不敢这么无礼。
  那么,是计然本人?
  虽说有奇异才能的人就必然有奇异的性格,到了魏晋南北朝时这种情况登峰造极,名士隐者们个个非主流,喜欢玩些行为艺术。计然在自家门口做出这种事无可厚非,但和赵无恤心目里那个细腻而耐心的经济学家大相径庭,反倒像是……
  曾点那样的狂狷之人!
  于是赵无恤迈步上前,朝树上啃梨正欢的人行了个礼:“敢问可是辛文子先生?”
  他态度诚恳,语气谦逊,以如此身份对待一个尚不出名的士人,可谓是极尽礼贤下士了。
  但树上那人却停住了啃食,呆了半晌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等长笑停止后方才一跃而下。
  树下众人不由后退了几步,却见大袖飞扬,如一羽鸿毛翩然落下,却是一个中年男子。只见他身形颀长,意态萧疏,趿着一双破鞋,宽大的葛布衫破破烂烂,补丁东一块西一块。
  从外面流蹿来的流民?
  再一看,那穿着颇似流民的人年约四旬,须发披散蓬乱,五官清癯,一双眸子湛然若神。初看甚是邋遢,但细细一瞧,却有一股子破衣蔽履也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不自禁地溢了出来。
  他踩着一地梨核,傲然问道:“你是何人?”
  他一开口,竟是标准的成周雅音,赵无恤心道:“此人纵非计然,也是一个不俗之辈,我听闻中国失礼,学在四野,这时代颇有一些游士隐匿于野庐,我不能以貌取人。”
  于是他上前继续见礼道:“在下乃乐氏姻亲,晋国赵卿之子,鲁国小司寇赵无恤,久闻辛先生大名……”
  那游士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我眼拙,不能识贵人,耳也聋,记不住那么长的名字,不过鲁国赵小司寇之名,似曾听闻。”
  对方行为乖异,不太好对付啊……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来,那游士不由打了个哆嗦,赵无恤灵机一动,说道:“季秋寒冷,先生却衣衫单薄,还望笑纳小子的裘服……”
  说罢,便将自己的熊皮裘脱下献上,身后的侍卫和随从们纷纷动容,早就听说司寇礼贤下士,果然如此。
  那游士踩着地上的梨核,竟笑嘻嘻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径自披上,也不说个谢字,继续伸手入自己的破衣里寻找虱子,一边斜着眼问道:“不知道赵小司寇来此所为何事?”
  “小子是特来拜访辛文子先生的……”
  游士找到了一个虱子,径自扔进嘴里狠狠一咬,看着众人直皱眉头,随即才继续说道:“拜访?我也不喜欢多说废话,莫不是来请人出山,去你的领地里为宰为吏?”
  赵无恤心想,这等性情直率的隐士最不喜欢绕弯子的虚伪之人,我还是直接道明来意要好些。
  “然,方今宋国大乱,四方云扰,故小子欲见辛先生,求安邦定国之策……”
  “哈哈哈哈哈!”孰料话未说完,那疑似计然的游士却轰然大笑起来,也不顾光鲜亮丽的熊皮裘还在身上,直接滚倒在地,捶胸顿足,鼻涕眼泪都笑出来了。
  身后的侍卫和随从们大怒,赵无恤却不以为忤:“先生为何发笑?”
  那游士笑够了,方才箕坐在落叶上说道:“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他面色突然严峻起来,用力指着赵无恤说道:“宋非汝母邦,又非汝君国,你却心系此处,别说只是因为司城乐氏的缘故。我听闻赵小司寇在鲁国以大夫身份主盟,侵凌他人城邑,逼压卿族,可谓狼子野心。如今入宋,目的也非奸即盗!这宋国不就是被公女南子、萧叔大心、四公子、向氏兄弟,还有你赵无恤等窃国之贼搅乱的么?现如今却假惺惺地想要安邦定国?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
  这番指责来得极其迅猛,赵无恤身后的众人都呆了半晌,反应过来后都恨不能拔剑将那嚣张的狂士手刃,那人也不怕,说完后继续坐着不动,拾起一个梨又啃了起来。
  赵无恤又一次止住他们,说道:“没想到先生是这么看我的……”
  那狂士眉毛一扬:“我就是如此看的,你待怎样?”
  肉食者鄙!早在一百余年前,便颇有一些国人和士存在这种看法,越是礼乐崩坏得严重,越是离战国之世近,这种自视甚高,不屑王侯的人物便越多。
  这种社会风潮有好有坏,好处在于思想越来越开放多元,士们有自己的人格和理念,最终造就了百家争鸣。至于坏处嘛,则是个人都能非议贵族,主君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想要招揽贤才的难度越来越大,常常被抢白得无地自容,还只能陪着笑礼遇之……
  好在赵无恤来自后世,他有容人之量,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自述下罢,也免得先生误会。”
  “我在鲁国的作为,也不想多做解释,但只想说,一切无愧于心,从前年到现在,匡扶鲁国社稷的人正是小子。若无我,则阳虎等叛乱、夺政的陪臣不知凡几;若无我,齐国入鲁,鲁国民生遭殃,沦为别国隶臣者不知几千几万;若无我,横行都邑的大疫病也不会那么快就治好,蒿里又多了无数冤魂;若无我,鲁国早已在夹谷未败而败,国君和三桓将成为天下笑柄了……”
  狂士笑道:“小司寇倒是自视甚高,不过却也有道理,但归根结底,你还是和阳虎一个样,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鲁侯和三桓的根基都被你挖空一半了,如今尤嫌不足,又来挖宋国的了?”
  “这一点先生倒是误会了,宋国之乱,小子先前的确是局外之人,我在宋国并无根基,许多事情是控制不住的,直到司城乐氏遭难,我未婚的夫人被围,才不得已来援。诚如先生之言,这场动乱本是野心家掀起的。但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小子来了,却也想还宋国一个安稳的朝堂,而不是六卿政权更迭的动乱不堪,甚至让战火波及到这宁静的濮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狂士低着头默默诵读了几遍,复站了起来,态度也没那么不恭敬了。
  “能认识到这点的肉食者还真不多,看来小司寇也是个妙人。”他啧啧称奇,突然以楚地口音颂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颂完后他望着赵无恤感慨道:“方才倒是我无礼了,可既然你是人中雏凤,奈何要卷入朝堂阴谋,诸侯征伐的浑水里?莫不如学吴国的延陵季子,安稳度日,不去理这天下纷扰。”
  “身份所限,不得已而为之,我做不了季札,唯愿修身齐家治国,为天下兴亡出一份力,还望辛文子先生能指点一二。”
  那狂人大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辛文子?”
  赵无恤一愣:“不是么?这不就是计然先生的居所?”
  “这是文子的居所没错,但他这人和我一样,喜欢云游天下,不在家中,我只是来寻他的一个老友。”
  “那先生可知他去了何处?”
  那狂人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他此时或驾小舟游于五湖之中,或访隐士于太行之上,或寻朋友于齐鲁之间,或乐琴棋于桑间濮上,往来莫测,不知去所。吾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又没一口吃的,只能来啃这酸梨……”
  赵无恤有一些失望,原来今日他扑了一场空:“那究竟几时能归?”
  狂人打了个哈欠:“按照他平日的做派,归期亦不定,若是离的近,或三五日,若是离得远,或三五年……”
  赵无恤有些无语,但今天总不能白跑一趟,眼前的人或是计然好友,只要留下他,不怕计然不寻来。于是他便邀请那狂人道:“还不知道先生名字,如今兵戈四起,还请先生随我同至戴城,小子必美食嘉柔待之,共待辛文子先生归来,何如?”
  那狂人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我宁可做一只在草泽里拖着尾巴却自由自在的乌龟,也不愿意被制作成龟甲卜骨,供奉在庙堂之上!”
  “至于我的姓名?不敢辱君之耳,仅仅是楚地一狂人而已!司寇请回吧,也不用打着将我软禁起来以待计然的主意,若是见了他,我自然会将今日之事说予他听!”
  他道破赵无恤的打算后竟狷狷而走,朝计然屋外那片菜地走去,一边用力拔起带泥的芦菔,一边用夹杂不清的楚言纵高歌: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赵无恤等人回到石桥,正欲打马而走,听到那狂人高歌,不由愣了片刻,想起先前他慨叹的“凤兮凤兮”,一下子想起了这人是谁!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那个几年后会对着孔子纵声而歌的楚狂人接舆,居然会在此被他遇见……
  ……
  光阴荏苒,季秋九月眨眼就过了一半,南子依然没有音讯,只是有人传说她被囚禁在商丘桐宫高台之上,至于计然那边,赵无恤也没少派人去打探,但依然没有回应,连楚狂人接舆也不知所踪。
  这之后战火纷飞,局势越来越紧张,所以赵无恤也就没能“三顾茅庐”,但就在他将与郑、卫、宋叛党联军决战于孟诸前夕,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营外有一渔翁打扮的人,自称‘渔父’,说是有辛文子的消息,求见司寇!”


第519章 渔父
  赵无恤让人将来者迎入一观后,发现渔父一如其自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父。
  渔父年过四旬,脸很粗糙,乃是长年风吹日晒所致,一头蓬厚浓密的黑发扎成了发髻,戴一顶青箬笠,眼角牵着皱纹。他身材仅有六尺却十分粗壮,披着一身绿蓑衣,足上踩一双草编的履。
  怎么说呢?其貌不扬,但丰姿俊爽。
  渔父进来后也在上下打量赵无恤,既然对方自称认识计然,他便以礼相待:“不知辛文子先生现在何处?”
  那渔父捋了捋胡须,笑道:“赵小司寇半月前拜访濮上,恰逢辛文子不在,得知后颇觉失礼,但又无法立刻赶回,便让老朽来代为感谢小司寇,并为小司寇献上回礼……”
  听闻计然仍然不打算露面,正忙于军务却抽空来见渔父的赵无恤眉头微皱:“回礼?”
  渔父道:“不瞒小司寇,我在这孟诸水泽里遨游多年,颇知道其中路径深浅,河道走向,恰好有一条道路通往司寇的敌军后方……”
  赵无恤瞳孔一缩,心中顿时大喜,他选择这里作为主战场的目的是为了让敌军占优势的兵力无法铺展开来,左翼已经预备下了突骑冲击。可另一翼想让盗跖绕道奔袭后方,终因为草泽里淤泥遍布,河道纵横而不得其路径,只能打算就地埋伏。
  但渔父却声称他熟悉地形,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这不是大礼还能是什么?
  但那渔父出去后,同样在营帐里的伍井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司寇,此人恐怕不是渔父。”
  赵无恤知道伍井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极为细心,押送辎重等事情交给他最是能放心,便问道:“何以见得?”
  “一般的渔父,因为常年撒网抛钩,手上都会布满茧疤,指关节发红,指甲里净是泥尘,近身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鱼蛤腥味……但这些此人都无有,我想他这身装扮只是临时的。”
  “你的意思是,他身份存疑,意图有诈?”
  伍井的疑心不无道理,但赵无恤却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拜访计然的消息,只有濮上的乡民和楚狂人知道,敌人大概不会细心到用这一点来派人使诈,更可能的是,这个自称渔父的人,或许就是计然本人!
  他再度找借口让渔父来相谈,却并未发现他言论里有和传说中计然接近的地方,除了博文识广外。
  此事无法立刻证实,为了小心起见,赵无恤还让人连夜监视渔父,同时在第二日派人跟随他去探路。
  探路结果十分顺利,对渔父的监视也并未发现什么疑点。
  郑、卫、宋国叛党的联军已经被吸引了过来,明日就是决战之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无恤只能冒一冒险了。于是他让渔父再带柳下跖等人绕道突袭……同时授意伍井同往,继续监视渔父,准许他便宜行事之权……
  ……
  他们要从芦苇丛最深的地方钻入草泽,然后绕行四五里,抵达预定位置过夜,次日凌晨再走上四五里路,从最荒芜少人烟的位置绕到预定的战场后方。
  于是大军在前扎营鼓噪声响吸引敌军注意,近千偏师于午后悄无声息地出发。
  渔父手持藜杖走在最前面,他单薄的草履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如履平地。柳下跖紧随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手下们闲聊着,却并未暴露自己的鲁国大盗身份,伍井则在更后面阴郁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孟诸在秋冬季节里许多地方是干涸的,露出水面的土地低洼潮湿,蓝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茂密的芦苇丛和荒芜的泥沼,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间,过了半里地才再次显现。哪怕是盗跖这种在更宽广的大野泽待了许久的人也知道,若非渔父,他们一定会迷路。
  地面很软,有些地方,渔父会走到前面,用藜杖敲打,确保可以立足。有时候他们不得不趟过泥潭,登岸时泥浆一直覆盖到膝盖。
  直到这时,渔父才说了和指路无关的第一句话:“都小心些,烂泥不喜欢陌生人,倘若走错地方,冷不防便会被它张口吞没。”
  这里还有野人居住,他们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矮房子里,在湖中有水的地方乘着小木舟捕鱼,这种生活是盗跖手下的群盗们曾经历过的。但他们却未对这些人物伤其类,当发现一些矮房里有女人时,一些群盗恶习不改,顿时眼都红了,但却被作为监军的伍井伸手阻止。
  他面色阴沉:“敢滋事者,军法处置!”伍井生平最恨欺凌女子之人,见一次严惩一次。
  柳下跖知道此时不能胡来,便约束了手下人,等他们一回头,却见渔父也面沉如水,抱着藜杖拦在那些惊恐的野人面前。
  见他们不欲生事,渔父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笑,然后用当地方言对那些野人大声呼喊,柳下跖听得出来,这是让他们速速离开,远离战端!
  “划上渔舟,去湖心!”
  继续上路后,伍井对渔父的态度稍微友善了不少,他问渔父:“你认识他们?”
  渔父灌了一大口皮囊里的水,抬头看看将落的夕阳说道:“这孟诸草泽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我却不一定一一认识他们。”
  “整个宋国都在打仗,但我看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人来征召。”
  “彼辈没什么可被征召的,举家的财货仅是贝壳、鱼干和木舟,最好的武器是生锈的铜削,连上阵的装备都凑不齐。这些野人世世代代在此生老病死,对草泽外的邦国兴亡从不关心,不知有周,无论晋、楚。他们只知道宋公统治着这片湖泊,但商丘极少派人来征税,公女南子也好,萧叔大心也好,赵小司寇也好,对他们来说并无区别,反正都没听说过。”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刚上路时闷葫芦一般的渔父其实十分健谈,且见识广博,更加应证了伍井对他身份的猜测。
  ……
  到了稍晚歇息时,众人不许点火造饭,只能啃点鱼干,嚼嚼炒熟的粟米充饥。黑暗里,渔父灌了一口小酒后,便对柳下跖和伍井侃侃而谈起来:
  “天下比较著名的海泽,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杨陓、宋有孟诸、楚有云梦、吴越之间有具区、齐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郑有圃田、周有十薮……这些湖泊各有其特点,比如孟诸就是芦苇繁茂。”
  柳下跖道:“然,若不是这些芦苇足足有两人高,遮挡了外面的视野,吾等也无法绕道奔袭,也亏你知道这些路。”
  渔父笑着说道:“我当然清楚,我喜欢游历海泽,这双脚跨过孟诸每里地不下十遍。所以我熟悉那些小得连名字都没有的里闾,熟悉每一片水洼和湖沼的深浅,熟悉可以让口渴的人喝上水的干净小溪,熟悉能让旅人栖身的芦苇丛。宋国守藏室地图上没画出湖边那些泥泞曲折的小径,但我却清楚,哪些路是正经人走的,哪些路是本地人走的……”
  柳下跖问道:“那你带吾等走的这条道,又是什么人走的?”
  渔父盯着他上下打量,眼睛里带着笑意:“自然是打家劫舍,来此荒凉之地销赃的盗寇走的了。”
  听他说起盗寇,柳下跖眸子发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个老渔父,有亲身遭遇过盗寇?”
  渔父叹了口气:“当然遇到过,近来宋国大乱后,盗寇变得越来越多了,动辄以百计,连老朽我单身上路,都得带着手杖防身。”
  柳下跖的声音徒然变冷:“那你这把老骨头是怎么活下来的!?”
  渔父浑然不惧,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藜杖:“这藜杖打退过几十个盗寇,阁下信否?”
  伍井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会冷汗直冒,这渔父真是胆大包天啊,虽说他是监督者,但盗跖发起狠来,他可压不住啊!
  “我信……”
  但柳下跖只是沉默了半晌,蹦出两个字后就没再多说什么,第二日凌晨,他们摸着黑披星戴月地启程时,方才继续问那渔父:“你说你想要遨游天下名泽,可曾去过鲁之大野?”
  渔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星辰的微光洒在上面。
  他淡淡地回答道:“老朽的手杖只敌得过小股盗匪,却拿有从卒九千的盗跖没办法,大野太乱,不敢去。只是如今已经变为赵小司寇领地的内湖,听说日益太平了,或许可以北上游历一番。”
  柳下跖这会却没了脾气,复问道:“既然你听说过盗跖,那你觉得他如何?”
  “有过耳闻,听说盗跖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说他穴室枢户,驱人牛马,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更可恶的是……”
  柳下跖狠声问道:“更可恶的是什么?”
  渔父莞尔一笑:“他还暴戾恣睢,杀害无辜,淫人妻女,发泄后直接剖腹取出心肝,放在炭火上烤着吃……”
  “那你觉得,这些是真是假?”
  柳下跖咬牙切齿,而愤怒的群盗更是将渔父前后左右都围上了。
  伍井再度心惊肉跳,意识到自己这回真是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事。渔父啊渔父,自从柳下跖归降后,除了司寇还没人能压服他,别人都是能不惹就不惹,可你呢?昨天到今天撩拨这大盗几次了!真是嫌命大啊!
  渔父却只是看着漆黑的天,仿佛在辨认拂晓时位于南天正中的柳星,星光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和柳下跖一样亮。
  “本以为这些传说是真的,可直到昨日见了真人以后,才明白多半是谣言。盗跖有号召群盗的能耐不假,与世俗的道德礼仪不合也不假,但他盗亦有道,绝不是个滥杀无辜,甘于堕落之人……”
  柳下跖大吃一惊,刚才憋足的气势顿时泄了:“你知道我是谁?”
  渔父笑着反问:“君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是柳下氏的弃子,是曲阜庙堂里格格不入的野人,是仓皇出逃的通缉要犯,是大野泽里求活的游侠,是九千群盗的将军,是赵无恤的手下败将,是为了一份陆涉流沙,舟行大海的梦想而苟且偷生的人,是得到天下唯一一份私掠令的西鲁舟师师帅……
  但我还是我,傲然于天下人的盗跖!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气,他来宋国的事情十分隐秘,只有赵无恤身边少数几名要员干吏知道,这老渔父真心不简单,究竟是怎么猜出来,亦或是提前打探出来的?
  他对有本事的人,一向是肃然起敬的。
  良久,柳下跖才说道:“你应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大胆的渔父了……”
  渔父则转过头笑道:“君也是老朽这一生见过最有志向的盗寇了,柳下将军,拂晓已至,吾等该继续赶路了。”


第520章 沧浪之水
  战场上尸体横列,被两翼包抄堵住后路卫人、宋人投降者数以千计,此时纷纷缴了械,高举着手,被打扫战场的乐氏族兵用麻绳栓到一起。而立下了大功的骑兵还在追逐骚扰撤退的郑国人,希望能多在他们身上咬下几块肉。
  “期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回到大营,继盗跖之后,伍井也轻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向赵无恤汇报。
  赵无恤颔首,那个渔父果然不是一般人,居然能将眼高于人的盗跖折服,他接着问道:“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随后便遭遇了郑人派出的偏师,渔父根据水鸟惊飞发觉了他们……”
  想起当时情景伍井就心里后怕,先前还和渔父交谈甚欢的盗跖一下子就变了脸,横剑于渔父脖颈上,要他说说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伍井在经过一夜观察后几乎已经料定,那渔父大概不是来反间的人,哪家间谍敢在敌营里这么高调?可在这荒野里走到一半却遭遇敌军,谁能不疑?
  但那渔父却也不慌,而是镇定地说此事与他无关,然后便指点着盗跖等埋伏在几个关键位置,将那四五百郑军偏师全歼!
  “事后抓了敌方首领一问,果然是另有向导,与渔父无关。”
  伍井迟疑了一下继续汇报道:“因为怕他们逃窜坏了司寇大事,所以没留活口。”
  原来,郑军主帅游速也做出了和赵无恤一样的打算,但找的向导差了许多,磨蹭了半日还没找对路,正打算强行趟过沼泽地登岸,结果却被占了先手的盗跖率师团团围住,全军覆没。此时的芦苇荡里,大概已经被血泊染红了吧,这倒是盗跖的狠辣作风。
  “那渔父对此怎么说?”
  “只是在旁观望,眼中看不出喜怒哀乐,一言未发。”
  伍井突然腾地一声跪下稽首道:“全怪仆臣大意,将抵达预定的埋伏点时,一回头,那渔父居然不见了,在旁边搜索了一会,发现他已经舍岸登舟,正朝湖中划去……”
  “于是他就这样径自走了?”
  赵无恤有些苦恼,从那渔父的言谈和行为看,纵然不是计然,也是一个极有能耐的隐士。他访贤不遇,事后贤才却主动送上门来相助,本是让人欣喜的事情,但为何帮完忙后却又挥了挥衣袖走了呢?舟船是事先预备好的,颇有些“了事拂衣去,不留身与名”的意味。
  “仆臣涉水也追不上渔父,只能呼喊他,请他回来,说司寇定有重谢,而柳下跖则直说,渔父若肯出仕,一定能在西鲁得到高官厚禄。但渔父却不为所动,莞尔一笑,遂去,不复与言,只是唱了一首歌……”
  “什么歌?”
  “他鼓着木浆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在与柳下跖、伍井等人分道扬镳后,渔父继续披着蓑衣,乘着小舟在孟诸湖沼里划行,他唱着渔歌阵阵,穿越了几条和缓却弯曲的河道,彻底将可能跟来的人甩在了身后。
  这是孟诸泽的另一侧,蛤蟆和蟋蟀在其中生活,从肃慎、燕以北飞来的海鸟在高空中滑翔,本地的水鸟则在滩涂的沙丘上筑巢呜叫。
  渔父辨认着方位,舍舟登岸,将渔船拖到芦苇丛里藏好,一回头,一只在滩涂上寻找虾蟹吃的狐狸从湖边闲步穿过,后面还有个破衣烂衫的男子在追逐。
  渔父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大声对那踉踉跄跄的男子喊道:“楚狂人,狐狸肉又骚又臭,你纵是饿得不行,掏点鸟蛋吃也好过去追它吧!”
  那披头散发的邋遢男子闻言,顿时不追了,却恼怒地指着渔父看:“好你个辛文子,你可算来了,将我一个人扔在这荒野沼泽里,都快饿死了!”
  赵无恤猜的不错,渔父的确就是计然本人,他喜欢遨游海泽,常自称“渔父”,至于他口里的“楚狂人”,正是赵无恤拜访濮上时遇到的那位。此人名为陆通,字接舆,楚国人士,因为楚国令尹子常为政号令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
  他与计然十年前同往成周守藏室向老子请教学问和天地大道,因此结识,遂成了莫逆之交。
  面对接舆的抱怨,计然提起手里的鱼篓道:“我不是去偿还赵子泰那份礼物去了么?这不,路上归来时,还不忘打了几条草鱼,你与其在此抱怨,还不如速速挖个坑,寻些浮木和芦苇杆来点火烧鱼。”
  听说有吃的,接舆咽了下口水,立刻低头帮忙刨坑,一边挖,嘴里也不闲着,他继续抱怨道:“总算有肉了,你可知道我这些天吃的都是什么?”
  计然撇了撇嘴:“还不是祸害我那棵老梨树,以及屋后的菜圃,本来打理得阡陌整齐,现在想必已经像是被野猪拱过一般了。”
  楚接舆骂道:“你这老叟还好意思说?邀我来宋国同游,结果却赶上了诸卿乱战,到处是战火。好容易跑到濮上,你屋内屋外别说肉了,连一粒粟米都不留,害我一肚子酸水,脸都吃绿了!”
  计然一抬手将接舆那只还沾着泥土就想伸进鱼篓的手打开,冷笑道:“真是饿鬼,你若是想吃肉,那日赵小司寇邀你去戴邑,你为何不去?纵然不可能朝晚都让你吃上周八珍,但肉、酱肯定是缺不了的。”
  楚接舆看着计然用铜削熟练地收拾草鱼,不屑地说道:“我与你不同,说要肆意终生,便会避开所有案牍之事。而你辛文子呢?自称不肯自显诸侯,实则功利藏于心中,对隐居之地指手画脚,对天下纷争时刻关注。对了,你还想要寻一个好弟子,将你的计然之策继承下来,再暗地里造就一个霸国出来,阴利天下而人不知,这就是你的打算了……”
  两个老友开始进入相互揭短的节奏,计然不答,将鱼收拾干净后抹了随身携带的白盐,用芦苇叶子一栓,裹了泥巴,就放火坑里烤,动作慢条斯理,让等着看他反应的楚接舆急不可耐。
  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瞪着楚接舆道:“吾行浩浩,如鸿鹄,吾志泛泛,如鲲鹏,你这老饿鬼罗雀般的脑袋,哪里能懂?”
  ……
  鲜美的孟诸草鱼,烤熟后外焦里嫩,带着一丝芦苇清香,也是一道人间美味。自称一个月不知肉味的楚接舆狼吞虎咽,差点被一根鱼刺卡死,计然在他背上狠狠踹了几脚才帮他咳了出来。
  “只是一口鱼肉而已,老饿鬼你吃这么快,不要命了?”
  两人又是一阵相互吐槽,直到骂累了,楚接舆方才难得地正色问道:“孟诸的战事应该了结了罢?”
  计然抬头看看日头,此时已经是午后了,先前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已然停歇,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打完了。”
  “你就不去看看胜负?毕竟你也参与其中,给赵无恤送了份大礼。”
  计然笃定地说道:“不用看就知道,赵氏必胜,郑人、卫人、二公子必败。”
  “你怎么如此肯定?”
  “因为我是计然,无论是计算还是算计,从未有过差错!”
  一时间,楚接舆默然无言。
  酒足饭饱,他又晒着太阳逮起虱子来:“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助那赵无恤?”
  计然眼里闪过一丝哀伤:“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与其像二十年前的华向之乱般打个三年才有结果,让宋国死伤甚重,民众流离失所,还不如让决战早点分为胜负。”
  “所以我才问,你为何选的是赵无恤,而不是游速、公子地、乐大心,别告诉我真是为了还他留在你家门前的那些礼物。”
  计然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我赞赏他礼贤下士的态度,但更多的,却为的是他‘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话。加上他爱民如子的名声,所以我想,此人若胜,对宋国百姓、黎庶有利。”
  “可是对子姓社稷可不利,我听闻当年相士姑布子卿曾预言,说乐祁将死于晋国,但子孙必得志于宋!如今真的要应验了?赵氏若大胜,司城乐氏必定掌权,宋国将沦为赵氏与国了!”
  计然却冷冷说道:“我家是晋公子之后,又非子姓的殷商遗民,宋公一姓一氏的社稷,关我甚事?”
  PS:春秋战国时期,“百姓”一词多指普通民众。
  《论语·颜渊》: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马王堆帛书甲本《老子》: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


第521章 摘桃的来了
  楚狂人觉得自己真是自找没趣,他和计然本就是不知忠君为何物的人,即便要效忠,那位值得他付出忠诚的王子也已经败亡遇刺了……
  于是他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你为何不干脆留下?”
  计然起身说道:“兴师者必先蓄积粮食、钱财、布帛,若不先蓄积,则士卒数饥,饥则易伤。兴师数年不休,则容易突然大败,国土沦丧,将士尸横遍野……”
  楚狂人听着听着觉得不对,连忙摆手:“打住,打住,这不是你的《计然策》么?别人没听过,我却是看过的,还说与我听作甚,又要显摆?”
  计然颇有对牛弹琴的感觉,冷哼道:“这些东西,不用我教,赵小司寇就已经意识到了,如今西鲁财货冠绝东国,瓷器、丝帛、纸张货殖天下,他不单重视农耕,还重视铸币,重视盐铁,只是没把这些利器的功用发挥到最大最好而已。在作战方面,他也知道时战时休,不会穷兵黩武,此次入宋,还知道提前抢割秋粮,食敌一钟,当吾十钟。”
  “既然这些道理他已经懂了,就西鲁那一点地域,有他手下的计侨、端木赐等人经营足矣,我留下又能做甚?”
  楚狂人冷笑:“是啊,你本事太大,一般的小庙堂可容纳不下。”
  说到这里,计然的态度一下子变得睥睨万物起来:“没错,沧浪之水若污浊,我便可以效仿老子,与汝等一同肆意江湖;沧浪之水若清澈,我则可以洗净我的缨带,戴上冠冕重回朝堂。赵子泰治下的西鲁的确是条还算清澈的沧浪水,只可惜现下只是涓涓细流。百乘之家不需要我来治,想要我留下辅佐?等他真正执掌一个千乘之国再说罢!”
  楚狂人酸溜溜地说道:“等他此战获胜,拿下商丘,利用司城乐氏窃了宋国,不就是一千乘了?若再窃了鲁国,则又是一千乘……两千乘……”
  说到这里,楚狂人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一来,他岂不是比整个赵氏都要强大了?那还用得着再回晋国眼巴巴地等着做世子,继承赵孟的卿位?还不如自立门户,一个西赵,一个东赵得了!”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计然却给楚狂人泼了一盆凉水。
  “鲁国的事情我未去亲眼看过,且不论,就说宋国这边。此战赵、乐联军大胜不假,萧叔大心、四公子的主力已经败亡殆尽也不假,但国内可不止有这几家,向氏还控制着大片地域,宋公还有皇氏支持。而且宋国四战之地,赶上这场大乱,就成了周边诸侯眼里的肥肉,如今郑军溃败,卫军覆没,这两国是讨不到太多好处了。”
  “天下的几个疆国里,齐国还在恢复,又有鲁国横亘,无法过来干涉。晋国六卿各自为政,加上与鲜虞、代、无终旷日持久地作战,也没兴趣来管。楚国正在避让吴国锋芒,连陈、蔡都无法完全收复,更别提北上了。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吴国人……赵小司寇靠这一战就想独占宋国的好处?我看难!”
  ……
  “接下来的目标,当然是向宋城商丘进军!”
  联军收拾战场基本完毕,曹军和司马耕率领的向氏族兵几乎丧失了战斗力,须得留在原地休整,但没有太大损耗的赵氏之兵和司城乐氏共计四千余人,则将继续开拔,赶赴下一个战场,或者迎接新的敌人。
  临时搭建的行军帐内,乐溷兴奋地用拳头狠狠地在地图上商丘位置锤了一下。
  自己没出什么力,就眼看联军打了一场大胜仗,乐溷在对自家妹夫赵无恤佩服之余,也彻底点燃了他的兴奋点。一张口,竟就滔滔不绝地分析起局势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刚才那场仗是他指挥打赢的呢!
  “此战杀伤敌军数千,俘虏近六千!只有郑军走脱了三千余人,如今数百轻骑和数百脚程快的兵卒正在衔尾追击。彼辈逃窜的方位没选西南方的商丘,而是正西面的蒙城,大概是想直接逃回郑国,但他们却没料到,吾等早就让家宰陈寅组织蒙城人暴动,如今或已光复城邑,届时必能阻郑军于城下。就算彼辈绕过去也无所谓,吾等五千大军紧随其后,到蒙城休整后再直下商丘,则大事可成,内乱可熄!”
  他不带休息地说了这么一大长串后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周围人的表情,希望看到他们惊异和佩服之色,然而……
  众人只是面面想觑,反倒看向了赵无恤。
  还是赵无恤给大舅哥面子,他可是日后赵氏控制宋国军政的重要工具,时不时得捧一捧,让他高兴高兴。于是赵无恤拊掌而赞道:“妙哉,兄长此策甚得兵法之奥妙。”
  乐溷大喜,说道:“那还等什么?吾等这就连夜拔营,去商丘将叛党之首乐大心绳之以法,解救君上和公女要紧。戴族里的皇氏、灵氏都曾派人来知会过我,说愿为内应!”
  喂喂大舅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罢,当时郑、卫尚未入局,因为赵无恤和曹国的加入,司城乐氏正占据上风,那承诺现在还算得数么?
  当然是算数的,如今局面在此逆转,赵、乐联军几乎抵定胜局,皇氏、灵氏若是看得准风向,就必然倒向这边。事实的确如此,此战里一个被俘的皇氏子弟,就口口声声说皇氏屈从于叛党是迫不得已,随时可以反正,他甚至将南子被囚于桐宫的消息透露出来了。
  这场内战说白了,还是宋国远支公族和近支公族的矛盾,向氏本已破败,是宋公一意扶持的暂且不论。像司城乐氏、皇氏、灵氏这些属于戴族,与公室血缘疏远,而此番政变里支持四公子的,则多为宋平公、宋元公的公子公孙,以公子朝为代表。
  乐大心倒是个特例,所以他被戴族三氏视为叛徒,乐溷恨不能立刻杀到商丘,抓获老迈不能出征的乐大心后戮杀于祖庙。
  可赵无恤话还没说完。
  “夺回商丘自然是平息此次内乱的最快手段,但……攻城却是最下乘的作战方式,尤其是商丘坚城,叛党甚多,少了一月难以攻克,即便有内应也不好谋取。何况兄长,吾等还得先面对一支潜在的敌人。”
  乐溷见赵无恤驳回了他的计划,本来有点不高兴,听到这里不由奇怪:“敌人?郑、卫两邦和叛军不是已经被吾等击溃了么,哪还有什么敌人?”
  赵无恤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司马耕,这消息他也是战后才得到斥候通报的,想来性格耿直的司马子牛并不知情。
  他笑道:“俗言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的人在桃树下费了半天劲,好容易将桃枝压低了,可有的人却径自走了过来,想要不费劳力就够到桃儿……”
  赵无恤望着敞开的大帐之外,笑意收敛,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兄长,下令让乐氏的兵卒们列阵以待,个个都给我精神些,摘桃子的人,已经到了!”
  他心里则默默地说道:“南子,再委屈你在桐宫内稍待几日,待我扫清了眼前最后一片樊篱,便去救你……”
  ……
  夕阳将至,在孟诸水泽中又划行了一段路后,计然和楚狂人再次舍舟登岸,朝一座小丘上攀爬。
  楚狂人一边爬一边问道:“季秋风大且冷,今夜可有个暖和的地方安歇?”
  计然头也不回地说道:“冷?赵小司寇送你那件熊皮大裘呢?”
  “来孟诸的路上,看到路边有饥寒交迫的民众,就送给他们穿了。”一套卿子公孙穿的熊皮裘价值极高,可以置换土地数百亩,可在楚狂人口中,却和扔了一件破衣烂衫没什么区别。
  “你这是在害他们啊……”计然叹息。
  楚狂人跳脚了:“害他们?”
  “然,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天性也。更别说这是在深秋,觊觎熊皮大裘的人恐不在少数,也不知道那裘衣已经粘上几人鲜血了。”
  楚狂人唾了一口道:“我才没那么愚钝!我将通往戴邑的路指给他们,让他们穿着这皮裘投奔赵氏营地,自然会得到善待。”
  计然知道老友的性情,也不再调侃他,答道:“原来如此,今夜的居所就在这座小丘北面的山洞里,你十年前来过的。”
  “就是那个阴暗潮湿,翻身就滚到泥里,夜里还回荡着滴水声的洞窟?饶了我罢。”楚狂人叫苦不堪,脚步却丝毫未停。
  “明明是处难得的洞天福地,你还挑三拣四的……咦?”
  计然回头笑骂,结果却在咦了一声后,停了下来。
  “你咦什么,停下作甚?”
  计然沉默了片刻后道:“先别急着走,东面有人来了……”
  楚狂人一转身,果然,孟诸之东,地平线处冒出了一支军队,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不下千人。
  然而这只是他们的前锋部队,其后还有三四千人,望上去像是滚动的黑色波涛,铺天盖地朝西面卷来。
  楚狂人还在借助日落前的光芒努力辨认旗号,计然却已经一一道出了那些人的来历。
  “是向氏,还有吴国人……”
  楚狂人无奈地说道:“又被你猜对了。”
  计然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经得到消息,说早在半月之前,吴军在太子夫差率领下,已经开始攻击偪阳,他越过彭城,临萧邑,往商丘进军。我正奇怪他在何处,为何不来参与这场大战,孰料说到就到,这时机还真掐的准,不愧是孙武子的得意弟子!也不知他将那鬼才般的兵势学到了几成?夫差遇上了赵无恤么?有趣,当真有趣!”


第522章 十年后的霸主
  “带着吴军前来的是向氏!?这不可能,此事我两位阿兄未曾向我提及过啊!”
  司马耕的确是个无辜的不知情者,当得知就在他带着一千族兵来为赵无恤助阵,他的两个哥哥却在背后使着小动作,引吴军入宋时,不由大惊失色。
  他们已经出了营帐,站在孟诸南岸的一处小土坡上。赵无恤指着对面黑压压的影子对司马耕说道:“他们就在对面,据我所知,左师和大司马在商丘附近被击败后,退到了宋国东北,随即便向吴国发出了求援信,本是病急乱投医之举,如今却是覆水难收了。”
  司马耕倒是没想太多:“既然来者中有半数打着向氏的旗号,那应该是友非敌。”
  过来听侯调遣的柳下跖在旁冷笑:“吾等与敌军对峙两日,交战半日,彼辈愣是不出现,现在刚打完就冒出头来,气势汹汹地往战场开进,这是友军?恐怕是来坐观两虎相斗,事后从中渔利的罢!”
  赵无恤瞪了盗跖一眼,让他不可对司马耕无礼。不过盗跖说得对,吴国人在前,向氏族兵在后,双方合军一处,显然是勾结在一起了。他们在十里之外便被赵氏斥候发现,几名轻骑见有向氏旗号,前往警告却直接被射杀!赵无恤随后再度遣使也毫无音讯,如今对方已经到逼近到三里之内,双方一触即发!
  乐溷的直捣商丘计划横生枝节,十分抑郁,嘴上不由抱怨道:“子泰说的对,彼辈肯定是来摘桃的,早知向氏引来了吴国人,吾等何必与敌军决战,如今士卒疲敝,白白便宜了对方……”
  这抱怨在赵无恤严厉的目光下渐渐变得声音微弱,最后不敢说了。其实乐溷心里也奇怪,自家妹夫赵无恤也就是个鲁国上大夫,自己可是宋国的卿!地位显然比他高,名义上的领地也比他多,但为何才三年不到时间,就变得如此畏惧他……
  陷入这样的局面,赵无恤也是有苦说不出,最早时传来的消息是:吴师入宋后先攻彭城,又围偪阳。彭城属于宋公直属,偪阳则是向氏世传的城邑,叫人只以为吴国助了乐大心。所以他才不得不与叛军提前决战,以免腹背受敌。
  随后消息却又有反复,吴师竟又和向氏合兵一处,围攻叛军的老巢萧邑,当真变幻莫测……
  如今之计不是追究,而是稳住局面,于是赵无恤淡淡地说道:“吴人态度暧昧,将其视为友则可能变成敌,将其视为敌亦不可。于是我只能继续决战的计划,先解决一方后才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孰料吴师却未久攻萧邑,竟弃辎重直趋商丘,刚好赶上孟诸大战……归根结底还是料敌不明,我之过也。”
  在场众人都纷纷道不敢,若无赵无恤指挥作战,布置战术,他们连叛军都打不过,更别说应对吴人的干涉了。
  说到这里,赵无恤却徒然加重了语气:“如今吴人来者不善,吾等不可大意,子牛,你且先过去与左师和大司马碰个面,问清他们的打算和来意。其余诸将各自收敛兵卒,伤患和俘虏在后分别安置,能战者全部在前列阵,休要堕了军威!”
  孟诸之战后,赵无恤在联军里风头一时无二,若说先前还有人怀疑他的年纪和地位,现在却但闻唯唯,连战役里损失惨重的曹国司马以卿士之资,也不敢有半个字的抱怨。
  随后赵无恤蹬车驰往前线,脑子里却全是关于今日对手的信息。
  “夫差,现在的吴国太子夫差,未来的吴王夫差,春秋五霸之一……”
  ……
  春秋五霸,这是后世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本想着好歹得等春秋的纪年走完,方能将这三百年间的几百个诸侯分出个雌雄来。可来到这公元六世纪的尾巴后,赵无恤才愕然发觉,原来“五霸”的概念早就有了。
  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是为五伯。
  霸者,伯长也,说白了就是诸侯里的老大哥,地位凌驾于小弟们之上,但理论上却依旧臣服于天子爸爸……
  单以平王东迁后算的话,春秋五霸倒还没公论,赵无恤记得后世五霸的候选人有很多,其中两种比较流行。其一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
  不过另一种显然更受认可,只要把秦穆公、宋襄公这两个既无名又无实的替补角色删掉,再把吴王夫差、越王勾践这对好基友塞上末班车即可。
  这两个死对头人生轨迹碰撞得太过于传奇,大起大落间蕴含着太多的嗟叹,再加上美人离殇的香艳,导致后世提及春秋最熟悉的人物,除却孔夫子外,莫过于夫差、勾践、西施这三人了……
  勾践现在也只是越国太子,名望不显于诸侯,西施不知道几岁了,也许只是个小萝莉。唯有被赵无恤默认为潜在对手的夫差,他却早早开始关注,去年在陶丘和吴国接上头后,还让去吴国的邢敖特别留意。
  夫差,他是十年后的霸主,影响力遍布天下的人,最盛时,败齐、逼楚、服越,淮泗诸侯无不臣服,赵鞅为执政的晋国仅能与之平分霸权,吴王夫差风头一时无二。
  这便是赵无恤对于夫差的了解,可这些认知半月来却再度被刷新,若先前吴人的军事行动都是夫差刻意为之的战略欺骗,那这个人就太值得忌惮了,赵无恤当时甚至有一丝怀疑,来的莫非是孙武?
  所以在得知敌方主帅身份时,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该松一口气。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平庸之辈。
  所幸,赵无恤不仅知道故事的开始,也知道故事的结局,知道夫差和吴国的结局……
  ……
  车骑如风,在思考的片刻时间,赵无恤便奔驰到了阵列的前方,此刻,吴师已经逼近到了一里之外!
  那些地平线上的黑点迅速变成了一层黑压压的浪潮,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黑甲兵卒,阵中高竖乌羽之矰,望之如墨。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也迅速化作震耳欲聋的惊雷,大地震颤,声如潮涌,两千吴国甲士在沉默着迈步接近,盾牌和短剑的敲击声,就是他们发出的吼叫。
  赵、乐联军也早已列阵以待,各自占据左右。面对慢慢逼近,一副要大打一场的吴军,武卒表现尚好,乐氏兵卒却人心连同军阵齐齐动摇。
  乐溷呆呆地看着吴军看似势不可挡的军阵,喃喃说道:“久闻吴国步甲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至于挤来前方观望的曹国司马,见到吴军战阵的那一刻,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笼罩了他,让他两腿发颤,牙齿打战,咯咯的声音连聋子都能听得到。
  一向睥睨世人的大盗柳下跖在对曹国司马不屑之余,也面色严峻起来,他侧过脸问赵无恤:“司寇,若是与吴师再战一场,能胜么?”
  赵无恤小声回了他一句实话:“没把握……”
  据说吴国的三万重甲军阵是孙武操练出来的,以往的好勇斗狠保留之余,却也练出了坚毅和整齐划一。早先的郑军比不上,连中行氏的方阵也不如远矣,说他们是当下诸侯间最强的重步兵也不为过,若是赵氏武卒没出现的话……
  “没把握稳赢,五五开吧……”
  柳下跖再度咧开一嘴大白牙:“这我就放心了。”
  无恤道:“从对方进入宋国后的手段看,虚虚实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看似气势汹汹地压过来,但却不一定会开战……”
  他指着被吴师掩盖在后的那些向氏族兵道:“向氏的精锐都被司马子牛带出来了,向巢征发了领地里的所有人才凑出这两三千杂兵,我听说吴国人作战一向喜欢驱逐盟友在前,如今怎么反过来了?恐怕来袭是假,威吓是真,即便真就如此开战,向氏之兵必无战心,吾等小心戒备之余,也不能落了下风!”
  随着赵无恤一声令下,武卒那还算完备的阵线也列起来了,盾牌整齐地列在第一排,丈余的长矛架在上面闪着寒光,青铜刺猬再度将背部朝向来者。他们虽只是采取了守势,并未前进一步,却也同样带给对方以压力。
  但吴国人的脚步非但没有慢下,却反倒加快了几分!!!
  乐氏兵已经隐隐有后退的打算了,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他们浑身疲惫,也见够了袍泽死在身边,现下还能坚持住,仅仅是因为宋国人性格里的质朴和老实。
  但武卒却丝毫未怂:长矛兵岿然不动,田贲的掷矛兵嚣张地用矛拍着自己的小盾;剑盾兵们填补了大盾间的缝隙,冷冷地盯着能看清脖颈的敌人;弩兵已经上满了弦,三列单臂弩瞄准前方。
  那些稍逊一些的西鲁邑兵他们的鼓舞下,也咬牙坚持在位置上。
  吴师的传讯方式与中原不同,以鸣金为进,以击鼓为退。在那尖锐的哐哐声映衬下,吴军已经到了七八百步外,像一座山般压了过来,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压在赵无恤的心上。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是一场不见刀剑碰撞的心理战,一场未战先分胜负的较量,就看谁先熬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
  赵无恤也只能安慰自己:“没事的,虽然轻骑去追击郑军了,但柳下跖那数百群盗精锐还埋伏在芦苇丛里,随时可以绕后袭击敌军后方呢……”
  “嘭!”一声巨大的鼓点响起,吓了许多人一跳,曹国司马干脆差点掉下车。有胆怯的就有胆大的,冲动的田贲差点就带着悍卒们冲了出去。
  “且慢!不是吾等的鼓声!”稳健的伍井、穆夏等人连忙制止了身旁想跟着冲的人。
  是吴国人的鼓声,鼓声意味着停止前进……
  整齐划一,两千吴甲硬生生地在距离四百步的位置应声停下了,他们的踏步扬起了一大片尘埃,稍后,一辆戎车的影子从尘土里径直冲出……
  见对方停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柳下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笑骂道:“不会又是来致师的罢?”
  赵无恤则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打算,不知为何,一腔热血腾地朝他头上涌去。
  话音未落,对面立刻响起了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吴国太子夫差在此,敢请赵司寇出阵一见!”
  ……
  “停了啊……看来是打不起来了。”
  小丘之上,在看到吴师军阵停止后,楚狂人发出了一声嗟叹,听不出是可惜,还是松了口气。
  他随即不耐烦起来,眼见计然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丘陵下的局面看,不由出口抱怨道:“走罢,两个年轻贵人争权夺势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计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对我来说,这两人的碰面可是意义非凡。”
  “什么狗彘意义?又是你计算出来的?”
  计然成竹在胸,抚着胡须道:“自平王东迁,周室衰微,诸侯以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从此政由方伯,彼辈挟王室之义,大兴盟会,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号称霸主。”
  “霸有如郑庄公那样的小霸,有秦穆公那样的偏霸,也有名正言顺,天子致伯的大霸!齐桓公首霸,霸业衰竭十年后有晋文公继之,晋文公之后三十年有楚庄王继之,从此霸主之位在晋楚之间来回摇摆,晋悼公、晋平公、楚灵王都曾肆意一时,号令诸侯。但平丘之会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晋、楚陆续失霸。”
  楚狂人听得脑袋发晕:“你究竟想说什么?”
  计然有些兴奋:“天下不可五十年无霸,当今有能力一争霸业者,或是北面的齐侯杵臼,或是南方的吴王阖闾。前者志大才疏,且惨败于赵氏,永远失去了这机会,至于后者,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吴国大霸了!”
  “当年宗周太史伯预言王室将骚,齐、楚、秦、晋将强,如今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方迭兴,预言果然应验,我在此也放下一预言罢……”
  计然用力指着夕阳之下,孟诸湖畔两军阵前即将碰头的那两个小黑点,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了计然眼里的十年之后……
  “十年后的霸主就在这里,非此,既彼!”


第523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对于赵无恤来说,把他先前见过的所有国君,什么晋侯、齐侯、宋公、鲁侯、曹伯等阿猫阿狗加一块,都比不上今日要见的夫差够分量。
  所以当夫差驰单车前来邀他一见的那一刻,赵无恤竟怔住了。
  微怔之后,则是莫名的兴奋,血液在往他头上涌去。
  乖乖,这位可是春秋季世顶级的豪杰了,与之结识,与之交游与之合作,甚至是与之对抗……泛黄纸张上的一个个名字纷纷化为兵车驰骋的英雄,这让赵无恤有种触摸到历史本原的实感。
  他解下了碍事的大氅,任由它被秋风卷到地上:“备车!”
  “司寇勿去!”
  “子泰,小心有诈!”
  身旁众人一时劝阻不已,换了乐溷、曹国司马等人,是绝对不敢冒险去两军阵中与夫差会面的。
  赵无恤却已经蹬上了马车:“吴国太子相邀,难道我还能缩着头示弱,让他笑话中夏之人无礼么?”
  他手一指,点了高个甲士的名字:“穆夏,你为我车右!”
  柳下跖则不失时机地拱手道:“跖愿为君御者!”
  赵无恤看了大盗一眼,笑道:“你驾车技艺足够好么?”
  柳下跖大笑着回应:“跖好歹是学过君子六艺的,御术不输于航船,当不至于堕了司寇的威风。”
  柳下跖,穆夏,这两人都有以一敌十之勇,安全问题应该可以保证。
  武卒们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主帅,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这时代还有致师冲阵的传统,也有卿大夫在阵前谈笑风生的先例,他们的血仍然是热腾腾的,或许这就是属于这时代男人们的浪漫。
  赵无恤三人乘车驰往两军阵中,离对方越来越近。进入百步之后,赵无恤看清对面的车上有一个短甲大汉站在车右位置上,正是号称要对赵无恤退避三舍的专伯鱼,而驾车之人,则是个年轻的青年,居然是半年未见的邢敖!
  当双方只有十步距离后,赵无恤再看居左的正主,却见他大概二十余岁,等待期间傲然坐于舆内,纹身,断发,但不影响姿貌的伟岸,仪表的威容,他坐姿较为随意,然望之如雄虎休卧,有雄豪之气显露。
  夫差一双眼朗朗有神,两撇矢状的胡须下嘴角带笑,向赵无恤看过来时,又带有盛气凌人的气势。直到赵无恤的车来到跟前,他才站起来用带口音的雅言说道:“余乃吴国太子夫差,来者可是赵小司寇?”
  赵无恤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礼:“正是外臣,见过太子,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望太子赎罪。”
  深秋里依然穿着一身劲装短甲的专伯鱼对夫差说道:“的确是赵小司寇。”
  鲁国之上大夫,仅相当于吴国之中大夫,赵无恤的地位比起吴国太子要低,但他的态度却不卑不亢,叫夫差有些诧异。
  赵无恤比夫差想象的年轻,也比他想象的稳重,很难相信,一个年仅十八的卿子能与自己分庭抗礼。而且赵无恤的御者和车右看上去也非凡俗之辈,尤其是御戎,身高九尺,俊朗豪迈,居然敢大着胆子打量自己。
  两人在相互打量试探,竟都抿着嘴不说话,最后还是专伯鱼先开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赵无恤说道:“去年冬天多亏了赵小司寇的医者医治,我才能从疫病里活命,今春南归时我曾承诺,日后若与小司寇遇于中原,当退避三舍。然今日我非主帅,得唯太子之命是从,竟违诺逼近到一里之内,真是惭愧之至。我身为车右,执矛侍立在太子左右,不能自刎赔罪,只能献酒,还望恕罪,事后若是司寇想要我性命,尽管来取!”
  说罢,专鲫便从端着漆盘小跑过来的侍从手中取酒两樽,一饮而尽后下车单膝跪下,将另一樽献于赵无恤。
  这时代的南方人可比北方人野蛮刚烈得多,楚人和吴越之人屁大点事就动不动要自刎,赵无恤也见怪不怪了。他接过酒樽,察觉夫差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则瞧了邢敖一眼,见邢敖微微点头,方才一饮而尽。
  在历史上,夫差能在会稽之围里放过勾践一把,之后勾践多次去姑苏为奴婢,夫差都有机会置勾践于死地,但他却没动手。想来,应该不是那种在阵上暗算敌将的卑鄙之辈。
  赵无恤擦了擦嘴道:“伯鱼这酒我受了,但你这话却是说错了。”
  专鲫已经归位,他闻言问道:“哪里错了?”
  赵无恤道:“你当时的话是:两国治兵,遇于中原,当辟君三舍,与今日情景不合。抑或是我弄错了,今日吴师是敌非友?太子邀我来阵前难道不是为了修吴、鲁之好,结二君之欢,而是想要兵戈相见?”
  ……
  夫差只开口说了一句话,便接到了赵无恤抛来的选项,脸色有些不快。
  他这是在婉转地要夫差表态:吴国太子,你今天来究竟是欲战,还是欲和?
  换了在国内,夫差哪受得了这样的态度?
  想当年,夫差的兄长太子波患病死去,吴王阖闾和诸位大臣商议,要从剩下的诸位公子里挑一个新太子出来,但到底要选谁,阖闾却陷入了犹豫不决中。
  当是时,夫差清楚吴王和伍子胥君臣际合的良好关系,于是便日日夜夜找他疏通关系,打探消息,想求得他帮助,立为太子。
  换了别人,必然会对伍子胥唯唯诺诺,许下一个又一个好处,但夫差却不同一般,他当面第一句话就是:“父王欲立太子,太子乃邦国柱石,除了我还有谁够资格?此事的谋划就全在君了,拜托!”
  若是被夫差求上门的人不是伍子胥,如此莽撞自大的夫差大概要被扫地出门了,哪有这样求人的?
  但夫差这种舍我其谁的霸道和自信,竟让伍子胥十分对眼,他也用同样的口气允诺道:“太子的人选还未定下,但只要我入宫请求,此事便能定下了!”
  一老一小两个张狂之士一拍即合,而吴国太子之位,居然就真这么定下来了……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阖闾对伍员的信任,哪怕他私下觉得夫差并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
  阖闾当面直言:“此小子性情残暴而不通人情,恐怕不能继承吴国的社稷!”
  知子莫若父,夫差的性格的确有些乖戾,他傲物凌人,喜欢看到对手匍匐屈膝,而不是分庭抗礼。方才之所以玩弄全军紧逼的手段,正是希望赵兵大乱,希望赵无恤被逼无奈之下,来车前以大夫身份向他跪拜顿首,那样才能遂他心意。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刚刚经历苦战的赵氏武卒面对新的强敌逼近,阵脚竟然没有半分退却,而是针锋相对。夫差的虚实之策没有起到效果,又不能真的打起来,他只能强行让兵甲停下。
  如此一来,夫差的姿态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一时间进退不能,如今赵无恤主动递过来一个台阶,现在就轮到他选择下或是不下了。
  就夫差本人来说,赵无恤这种外柔内刚的态度让他十分不痛快,是索性咬咬牙战一场?还是与赵无恤交臂言和?
  性格里的浮躁好容易被压了回去,临行前,吴王阖闾的话在夫差脑际回响。
  “夫差,你可知此番宋国大乱,本是吴国北进中原的大好时机,我为何只让你带两千吴甲去?”
  当时夫差自信地站在父亲面前,仰望他在王位上高大的身影,大声回答道:“因为吴人勇悍,能以一敌十。”
  “谬矣!”阖闾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夫差的自夸之词。
  “是因为硕大吴国,已经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卒去宋国了!你若是连这都不懂,如何能当太子?”
  被训斥的夫差有些不快地咬了咬唇,这话听上去有些可笑,天下兵甲翘楚的吴国竟然凑不出一师之众干涉邻国内乱?
  但仔细一想,的确是真的。
  入郢之战前,孙武为吴国训练了三万精甲,加上从新征服的土地上征召的越人、徐人、舒人,总数将近六万。
  但六年前吴国西破强楚,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却也陷入楚国泥潭自拔不能,后期多次被秦、楚寻隙击败,损兵折将,损耗近万。
  给吴国更沉重一击的是,夫差的叔叔,柏举之战的大功臣夫概见吴人在楚地撑不下去了,竟潜回姑苏自立为吴王。虽然夫概最终被赶跑,但这场吴国王室的内战又让吴人损失近万。
  所以现下硕大吴国,南北两千里,东西一千里的范围里,四万兵卒驻扎于各地,其中有两万还只能在农闲时征发。
  吴国的敌人可不少,西面,四年前夫差伐楚,连续击败楚国的水陆两军,楚国丧二司马、七大夫,大为恐惧,害怕吴师入郢重演,吓得他们迁都鄀地,但楚国死而未僵,还占据顺江而下的优势,少不得要分兵五千防备。
  对吴国来说,更严重的威胁来自南方,他们还得分兵万人来防备于越的不断骚扰。
  此外,新征服的钟吾、徐、群舒并不稳固,也得留兵守备。所以满打满算,吴国能调动的兵卒一万不到,多数人得驻扎在姑苏以备不测,能交给夫差的,可不就只有这两千人。
  没办法啊,吴国地广人稀,人口仅有百万不到。
  当然,事后伍子胥提醒夫差,这同样也是吴王阖闾对他的考验。
  “上次太子伐楚大获全胜,但大王仍嫌损耗过大,太子此番入宋,还望勉之。”
  夫差心里对父亲的考校极不耐烦,却不得不接受。
  就凭借手里的两千人,夫差不费一兵一卒,通过先围彭城,再让徐地吴将作出攻偪阳的姿态,就彻底吓住了宋国向氏二卿,裹挟他们派兵带领自己入宋。
  本以为会一切顺利,却在志在必得的孟诸碰了壁……
  孙武教他料敌于先,夫差之前也有过考量,郑、卫和宋国叛军共一万三千,由名声在外的名将游速率领,对上赵无恤这拼凑起来的八千之众,即便不胜,也至少两败俱伤。他在战役途中突然杀到,不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抵定宋国局势了么?
  可出乎意料,赵无恤以极快的速度结束了战斗,并兵甲整齐地列阵以待,这就叫夫差难受不已了。对方尚能一战,而且精锐数量不下己方,要赌博么?若是赌输了,或是损耗过大,会不会因此让吴王更加嫌弃他?
  吴王虽然请孙武教夫差兵法,夫差也表现出一副孜孜不倦的好学模样,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喜欢靠简单粗暴的兵势来解决问题。
  “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眼下事不可为,他只能用孙子的话如此安慰自己。
  心里百念交锋后,夫差终于缓缓说道:“晋、鲁与吴国是盟友,还是宋国的邻邦,我此来自然是想助子泰退敌的,孰料却来迟一步,真是惭愧……”
  ……
  得到夫差答复后,赵无恤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心里却骂道:鬼才信!
  他回头看了看隐隐对峙的两军,说道:“敌军已然逃窜,那太子接下来如何打算?是追击,还是就地驻扎?”
  夫差扶着车舆说道:“我一月前从徐地出发,带着吴甲两千,一路上势如破竹,除了萧邑外无所不降,如今我打算助宋国左师和大司马回归商丘,处置叛臣,恢复宋国社稷稳固。想来小司寇与我目的一致,郑、卫,还有其背后的齐国俱是吾等之敌,而乐大心和四公子这等窃取商丘的叛臣也必须扫灭。此战之后,小司寇和司城乐氏、曹国想必损失惨重,不如与我合军一处,也好受我照应,何如?”
  受你照应?赵无恤心中大疑,盯着夫差道:“多谢太子好意,不知合军之后,当以谁为主?”
  “在军,自然是以本太子为主,攻下商丘,廓清朝堂后,自然是以宋国左师向巢和大司马向魋为主,重振宋国纲纪。”
  依旧是咄咄逼人,但夫差不再玩弄虚实,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条件,这样会让己方显得自信从容,显得吴国后劲强盛。
  既然无法以力争,那就只能借势再度逼迫了……
  向氏二卿之所以望风投靠夫差,想借助他平定宋乱,就是因为他身后强盛的吴国,而吴国目前只能奋力解决越国,却无力大肆北进的内情外人知之甚少,夫差正好可以借助这一点,再度展开一场讹诈。
  兵者,诡道也,不能而示之能,不用而示之用,夫差正在练习将此道运用在伐谋伐交上。
  用孙武评价夫差的一句话来说,他这个人“所欲必成”。夫差是个想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的人,无论是珍玉、玩好、美人,亦或是太子之位,战阵之胜,乃至于未来的霸主之位!
  忍让?那是什么东西?被父亲评价为“残暴而不通情理”的夫差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赵无恤也好,司城乐氏也好,曹国也好,既然吴国来了,汝等就统统靠边站好了。
  对宋国,夫差志在必得!


第524章 谁执牛耳?
  两边几千人人隐隐对峙,弓弦未松,甲胄未卸,主帅则在中央错毂而谈。
  却听夫差道:“在军,自然是以本太子为主,攻下商丘,廓清朝堂后,自然是以宋国左师向巢和大司马向魋为主,重振宋国纲纪。”
  赵无恤听后心中一沉:“好家伙,夫差不单想吞并掉联军,撷取指挥权,还想在战后扶持自己的代理人,向巢兄弟是彻底倒向吴国了罢。夫差的胃口真大,楚臣申包胥曾说吴国人的性情像贪得无厌的长蛇、野猪,我这回信了!”
  若他就这么答应了,他从七月后在宋国的苦战,孟诸大战里遭受的损失都成了百搭,那才叫“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赵无恤如今代表的可不止是自己一家一姓的利益,他身后还有司城乐氏、曹国、南子,乃至于有意投靠过来的皇氏、灵氏。一旦示弱太过,碍于夫差背后强大的吴国而跪舔,嘿,那就等着背后的同盟分崩离析罢!
  想要做利益集团的首领,一个大忌是千万不能认怂,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下认怂!
  但当面与夫差撕破脸也不是稳妥的方式,他对吴国现状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几年后老吴王会被勾践击败而死,夫差顺利上位,先败越国,然后便开始北上中原……此时的吴国究竟能拿出多大的力量来经略宋国?邢敖只是夫差身边一个低级的大夫子弟,在吴国时日尚短,许多关系都没打通,没办法提供这种国家机密性质的消息。
  正迟疑着要不要稍微露下底牌让夫差知难而退,却听自己车上的御者柳下跖插嘴道:“合军?这恐怕行不通……”
  ……
  对赵无恤敢于两军阵前单车赴会,柳下跖是挺佩服的。
  至于让他好奇不已的吴国太子夫差,柳下跖只觉得这是个张狂、浮躁之辈,恨不得将拥有的全显摆出来。
  他暗暗想道:“子泰给夫差三分面子,过来与他相会,夫差却拿大,因为两军都摆开精甲对峙,子泰只当是他的反击,或尚能忍。然夫差却得寸进尺,一张口说要合军,还要所有人听他号令,再张口又要子泰将宋国拱手相让!他毕竟是吴国太子,与晋国有同盟之谊,他若是拿大,子泰却也不好当场翻脸,当下之时,还是得由我出言,好回敬下夫差的傲慢无礼。”
  于是柳下跖便朝赵无恤拱手道:“司寇,小人斗胆说句话,吾等与吴人合军,恐怕是行不通。”
  夫差浓眉一扬:“一个小小御者,焉能插话?这就是中原的礼节么。”
  柳下跖针锋相对,他瞋目视夫差,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既然太子的车右能献酒,就不许我献言?这就是吴国的礼节么?”
  专伯鱼一摸腰间鱼肠剑,怒喝道:“大胆!”
  赵无恤道:“太子勿恼,此子乃我属下,此战也立下大功,想要一睹太子真容才请缨为御者……”
  夫差素来敬重猛人,何况盗跖长得身材高大,相貌俊美,他由此对柳下跖高看了一眼:“壮士,如何称呼?现居何职?”
  “小人陋名不敢辱太子,曾在大野泽中为盗,后被司寇收服,又复从良,添为舟师师帅。”
  他这么说夫差当然听不懂,还是邢敖回头用吴语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夫差顿时脸色一变:“莫非是从卒九千,横行鲁、卫、齐的盗跖?”
  柳下跖姿态恢复了谦谨:“盗跖已是往事,如今我只是司寇麾下的鹰犬。”
  夫差一时间嗟叹不已,能降服盗跖这等人物,他对赵无恤也不由高看了几分。
  赵无恤知道柳下跖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大场面见惯了,也不惧怕对方是吴国太子,出言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便继续方才的话题:“子石,你且说说有何不妥?”
  柳下跖手持八辔道:“我驾车要以手执鞭辔控制驷马,正如诗言,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御者就像主帅一样,驷马则像兵卒一样,但假如我向服马发令让它后退,向骖马下令要他前进,则整辆车进退不能,因为号令不可以两从。”
  “现如今,联军与吴师号令不同,语言不通,旗帜不一,甚至连金鼓辨识都不一样。若是途中遇敌,太子鸣金而进,在吾等听来却是退却,吾等击鼓而进,在吴军听来却是后退,这不是乱套了么?所以我才说,合军根本行不通。”
  赵无恤拊掌赞叹:“妙哉子石,以御寓兵。你说的对,战阵之上丝毫不能大意,与其强行合军起了磕绊,还不如分兵前进,也能互为犄角,太子,你看怎样?”
  夫差一时间哑然,这盗跖能言善辩,竟让他无力反驳。
  提议合军一处,本就是夫差张口就来的讹诈,真正的目的,还是第二个: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仗着背后的吴国,强行为投靠自己的向氏兄弟出头,在宋国朝堂中扶持亲吴派。
  若能如此,他回去后或许能让父王另眼相看。
  尽管自己不占理,夫差却还想强行占据先机:“此话倒也在理,那便让吴师为前军,子泰居后休整几日,何如?”
  夫差的心思赵无恤哪能不清楚,夫差背后有吴国撑腰,再抢先出兵拿下商丘,控制宋国君臣,那战后如何分蛋糕还不得由他说了算?
  赵无恤明面上忍让,内里却半步不退:“吴军百战百胜之师,能去追击强敌,外臣求之不得,只是哪敢让太子屈尊做我的前驱,还是分为左右二军齐头并进为好。不知吴国的规矩和中原一不一样,是以左为尊还是以右为尊?我甘愿做太子的辅军。”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方式说出差别巨大,赵无恤只是稍微放低姿态,便让夫差心中大快。他不是不能容人,只是要人向他低头才行。一旦对方屈服,哪怕是形式上的屈服,都会让夫差痛快异常,他甚至能不计前嫌,留着对方迟迟不击垮,享受持续的尊崇感。
  “好,那便我为左军,从鸿口、空泽进军商丘;司寇为右军,从蒙城入商丘!”
  这两条路前者更近,后者更远,且空泽一带无敌军,他只需攻克鸿口即可。而蒙城那一路,似乎是郑军逃窜的方向,赵无恤过去少不得要再战几场。加上夫差见赵无恤阵后有俘虏,又有伤卒,料他肯定走不快,所以觉得自己彻夜行军,也能占据先机。
  赵无恤再同意不过:“一言为定!”他有自己的打算。
  两车错毂,赵无恤与夫差交臂为誓,都从对方坚定的眼中看到了必胜的信念。
  “天下诸侯里,年轻一辈的英豪,应该就我与子泰了罢!”
  盟誓之后,夫差用略为生硬的雅言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无恤差点就对这个龙傲天脱口而出:“夫差,你知道勾践么?”
  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短短一次碰面,无恤对夫差有了鲜明的认识,此人的傲慢,贪婪,霸道,浮躁,张扬,在方才的对话里展露无遗。
  他讨厌夫差的咄咄逼人,而且还知道夫差的结局……
  赵无恤让柳下跖调转车头,回头一瞧,日悬西天,天光仍好,红霞已起,暮色将至。
  ……
  “好大的阵仗,几千人齐刷刷摆开,结果还是没打起来,肉食者就是喜欢这么摆弄人。看来这未来的新霸主,得十年后方能决出,希望老朽能活到那时候,看看你的预言准不准。”
  小丘之上,看热闹的两位世外高人一站一坐,箕坐的是楚狂人,从方才到现在一动不动的是计然。
  计然回头瞧了老友一眼:“你起码还有二十年好活,走罢,天色要黑了。”
  楚狂人起身随意地扑打灰土:“今夜之后呢?你有何打算,要留在宋国看看这场大乱的结果?”
  “无甚好看的,无非是六卿少了几个,又补上几个,无非是老国君继续在位,或者换一个新国君,无非是外来者想操控宋国,但最后都会被执拗的宋人顶回去。宋人喜欢守株待兔,可外人想来占据这株木桩,他们却不见得会轻易忍让……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与其在这看生灵涂炭,还不如随你去楚国云游一番罢,烟波飘渺的云梦大泽,我还想再见一次呢!”
  说道云游,楚狂人顿时来了兴致,加快脚步到计然身边道:“既然如此,吾等就走宛、叶、方城一带入楚,何如?”
  计然笑道:“久闻镇守方城、宛、叶的叶公子高年轻而有贤名,你莫不是在替他招揽我?”
  楚狂人呸了一声:“楚国之政昏暗,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我哪敢与肉食者谋?叶公子高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声称好贤,贤至却不能用,难怪世人都道叶公好龙。我之所以邀你走那条路,是因为来时在宛地遇到一个年轻人,他行为怪诞,不合时俗,时常会出豪言,自比为子文、孙叔敖。乡人视为疯癫,可我看他的确是有些才干的,奈何不是楚国公族,绝不可能升居庙堂。我见他与你脾性相似,或许能继承你的计然之策。”
  计然心中一动:“那年轻人叫什么?”
  “范蠡,字少伯!”


第525章 弑君者(上)
  “子泰,子泰,我听闻吴国太子夫差说,等恢复商丘后,他要让向氏兄弟掌权执政?”
  拔营后第二天,赵无恤的兵卒开始朝蒙城进发,乐溷却急冲冲地跑来询问昨日之事。
  “柳下跖告诉你的?”赵无恤知道穆夏嘴严,看到的事听到的话甚多,绝不可能外传。那就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盗跖了,嘿,这个家伙,又有本领,又爱出风头,真不太好约束,得想办法彻底压服他才行。
  乐溷颔首承认:“然,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可惜是夫差一厢情愿。”
  大舅哥急了:“晋国迟迟未发兵来援,鲁国也不见动静,唯独你带了两三千人来,恐怕不如吴军吧。”
  “夫差也只带了吴甲两千,要论人数,还是吾等更多一些。”
  乐溷直跺脚:“但宋国与吴国相邻,随时能发兵入宋,吴师勇锐,连强楚也敌不过,可不是你我百乘之家能对抗的。届时向氏兄弟便能稳坐执政之位了,可恨向巢和向魋面对叛军一败再败,孟诸决战也未到场,如今竟白捡了正卿和次卿的位置……”
  赵无恤少不得安慰他:“大兄不要那么悲观,事情还未定下。夫差料错了一件事情,伤患和俘虏我让千人在后慢慢押送,而精锐则卷甲而趋,并未耽误行程。加上蒙城已经被陈寅家宰收复,郑人只想退走,没有阻拦吾等的心思,所以吾等必不晚于吴师抵达商丘,到时候我还是会全力支持大兄为宋国执政。”
  乐溷闷闷不乐地走了,柳下跖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叛党大败,商丘肯定乱成一团了,破城并不难,难的是入城后司寇打算如何应对夫差?他对宋国志在必得,恐怕不好对付。”
  赵无恤却大义凛然地说道:“在我看来,宋之乱乃宋国内务,我和夫差前来协助姻亲是义举,扫清君侧叛党后自当归去。该任命谁为执政,应该由宋君自己决定,旁人恐怕不好置喙。”
  柳下跖冷笑道:“司寇的意思是,吾等要和夫差约定,事后双方都不干涉宋国之事,一切政归宋公?”
  “然。”
  柳下跖摊手道:“那这次岂不是白跑了?就好比外出劫掠,跑了几百里路,打了无数硬仗,却一无所获,事先说好分发的帛币也不能兑现,该对手下如何交待?”
  赵无恤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既然强行干涉争不过吴国,不如把自己放在一个不争的位置上,以不争为争。”
  柳下跖更加不解:“何谓以不争为争?”
  “自然是在不干涉宋国内务,政归宋公的前提下,暗地里挟宋公以令宋人。”
  柳下跖吃了一惊:“控制宋公,号令宋国?且不说这事要抢得先机不易,就说宋公也是继位十七年的国君了,素有仁名,虽然不知是不是假仁假义,总之在国内威望甚高。我听闻乐大心虽然控制了宋城,却未攻入宫中,就是怕激怒了国人,你如何才能操持住他?”
  旁边没有宋人,对面又是柳下跖这个无君无父,不祭祖先的叛逆大盗,赵无恤也不必隐藏心思:“叛党控制宋城两月有余,也不知道宋公可还安好,若是无恙,自当如此,可若是他有什么不测……”
  听到这里,柳下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如今宋国太子是谁?”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叛党认可的太子公子地已逃窜,他与郑人走的不是一处,郑师径自往西,公子地则带着百余残部往商丘走,昨日便被虞喜捕获了。”
  盗跖愣住了:“公子地被抓获了?此事司寇为何未公之于众?”
  “自然是为了骗开商丘的城门,公子地在手,相等于有了破开商丘的钥匙,吾等便能占得先机,当然,战败者是没资格继位了……另一方面,司城乐氏扶持公孙纠为太子,他现在人在戴邑,由灵子照料……”
  想起这件事赵无恤就恼火,据那个被俘虏的皇氏子弟说,公女南子是被宋公甲士夺回的,囚禁在桐宫内。但却放公孙纠去戴邑,就是想让乐大心有所忌惮,没办法痛下狠手弑君,让公子地继位。宋公真是老狐狸,可惜却送了一份大礼给赵无恤,这就是他的底牌!
  柳下跖压低声音道:“公孙纠不满十岁,他若是继位,司城乐氏控制了他,自然也就控制了君命,控制了国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宋公得遇上不测,我觉得叛党不一定有这个胆量……”
  “叛党不敢,那吾等让宋公遭遇不测好了!”
  ……
  意识到赵无恤想做什么后,柳下跖一时间毛骨悚然。
  赵无恤目视柳下跖:“我们晋国的师旷曾说过一句话,国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众的希望。如果国君不能胜任,使民众的生计困乏,神明失祭,百姓绝望,哪里还用得着国君?继续留着他坐在君位上有何用处?宋公表面仁义,却扶持两党相争,结果放任宋国陷入大乱,无数民众惨死,于社稷来说,他不合格。人都要为做下的事负责,乐大心和四公子叛乱,他们的罪责就是死或流亡,宋公弄乱了国家,导致兵戈四起,民众流亡,他也要负责,寿终正寝或许就是最好的下场,也许死后继任者还能给他一个美谥……”
  通过乐灵子和俘虏们的描述,赵无恤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宋之乱的前因后果。
  宋公将南子视为换取利益的物件,不惜将女儿往卫国新台的火坑里推,用一句儿女之情没有国家利益重要也许能掩盖过去。但他还利用南子玩朝堂制衡,结果却玩崩了,差点波及到乐灵子不说,宋公情急之下却只能把气往女儿身上撒,玩了一出桐宫之囚,真是不当人父!
  这才是引起赵无恤怒意的真正原因,但当着柳下跖的面,他却只能找一个更加正义的借口。
  “攻破商丘后,城中必定大乱,我想要你带人潜入宋宫,帮我做两件事。”
  柳下跖纵然胆大包天,不惧王侯权贵,此刻却也听得口舌干燥。
  如果说以往柳下跖在赵无恤面前还有几分傲然,这一刻却是真心佩服,他很想看看这个践踏君威礼法的卿子,究竟能干出怎样的弥天大罪来。
  “司寇想要我做什么?”
  “第一是救出被囚禁在桐宫的南子,我要她毫发无伤;第二件嘛……”
  赵无恤笑着问道:“你见识广博,应该知道公子彭生在鲁桓公车舆上做下的事情。”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司寇是要我做公子彭生,而你要做齐襄公……”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也就是鲁桓公夫人通奸被发觉,羞怒之下,令齐国的勇士公子彭生灌醉桓公,将他拉杀于车中。虽然这比喻让赵无恤感觉怪怪的,却没否认。
  “然,你自命豪杰,可有胆量做下此事?”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这就是殷周春秋的秩序,上下不可逾越。
  但世道变了,下克上层出不穷,平王东迁以来,臣弑君者三十六次,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这是对柳下跖的考验和试炼,赵无恤手下干脏活的人不多,这个往昔大盗恰恰是最利的剑,弑君这种活,也只有他才能没有心理负担地去做吧。
  若是不能做,也许将这把剑早早埋葬才是好的选择!
  ……
  盗跖的确有些犹豫,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背面满是疮疤,正面满是握剑持戈留下的老茧:“我这双手杀过贪婪的城门有司,杀过虐民的邑宰,甚至杀过不小心落入我手的下大夫……可这国君,还真没试过。”
  他抬眼认真地问道:“传闻弑君者必遭天谴,这是真的么?”
  赵无恤对此嗤之以鼻:“我只知道杀了晋灵公的赵穿寿终正寝,子孙繁衍不息,成了今天的邯郸氏。”
  他知道柳下跖在顾虑什么:“放心,你到时候隐匿身份,装成乐大心叛党即可,我也不想在史书上被重重记上一笔:赵无恤弑宋公!”
  “跖知之……”柳下跖领命,随即又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比起初见时,赵小司寇似乎没长高多少,但气势和心思深沉却一日盛过一日。对夫差他能暂时屈尊,对天下诸侯爵位最高的宋公,却起了弑杀之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初赵无恤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盗跖心许之余,也有几分奇怪,一个卿子能说出此言,是刻意迎合自己的吧?
  可柳下跖现在知道了,这话的确是赵无恤本心。
  他暗暗想道:“我曾入城为盗,杀死邑宰后面不改色,当时还以为自己是群盗里的大勇。孰料今日言及弑君,明明在司寇口中如屠一犬的事情,我却几度失措,真是惭愧之至。”
  赵无恤不再言语,转身看着沿着涂道向商丘进军的兵卒,说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倘若外泄……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柳下跖单膝跪下,上指苍天,认真地说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个字,我甘愿步公子彭生被戮于笙窦的后尘!”
  他迟疑了一下又试探地问道:“我曾说过,司寇与阳虎、三桓本质上并无不同。我虽然自命为大盗,也不过是窃人钱帛性命而已,司寇你才是真正的窃国大盗……这话却是说差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司寇非但想要窃鲁,恐怕还想窃宋、窃晋,乃至于窃天下罢!”
  对此赵无恤只是轻轻一笑:“或许吧,今夜便能抵达商丘了,勉之,勉之,也许这不是死于你手的第一个国君!”


第526章 弑君者(中)
  “太子,就是这,这便是鸿口!”
  夫差让人停车孰视,却见此地平平无奇,不过是一条名为鸿水的小河横贯平原而已。
  但对于吴国,对于夫差来说,这里意义非同一般。
  二十年前,宋国华向之乱,诸侯纷纷介入,吴国也不例外,他们帮助的正是华、向叛军。十月,华登率领吴军救援华氏,当时齐国的将领乌枝鸣也在宋国戍守,乌枝鸣采纳厨邑大夫濮的建议,乘吴军远道而来疲劳之时发动进攻。十月十七日,齐军、宋军在鸿口击败吴军,俘虏吴国的主将和副将,分别是公子苦雂、偃州员。
  吴国在寿梦时代后第一次北进中原的尝试就此戛然而止,当时的他们尚不是齐国人的对手。
  夫差每每想到当年的败仗,都觉得这是吴国的奇耻大辱啊!
  “可这次不一样了!”夫差信心满满,他们父子已经取代了吴王僚一系,统治了这个被弃在海滨的宗姬国度,他们有了伍员,有了孙武,有了数万甲士,足以征服广阔的领土!
  夫差所欲必得,只要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他对扶持向氏,控制宋国志在必得。
  当然,其他方面也不能拉下。
  宋国东西不过七百里,南北不过四百里,仅相当于吴国的淮北之地大,人口却和吴国等同。所以夫差从彭城、萧邑一路过来,路上所见与在地广人稀的吴国所见截然迥异。
  虽然宋国大乱,但战事主要集中在商丘西面和北面,鸿口一带还算安生,道路两边的田中麦苗青青,已有半尺来高,长势喜人,田中不时见有农人劳作。
  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有跨剑结伴而行的青壮士人,有带着孙儿的老者,亦有提着陶制水瓮的妇人,这些都是本地的土著,又有许多尘土菜色、扶老携幼之人,应是从其他城邑逃来的流民。看到军队通行,田间的农人起身观望,路上的行人、流民纷纷躲避。
  夫差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喜的不是麦苗,而是口数。
  “宋国真是人烟稠密,积蓄丰厚啊,随便一个小乡,就能赶上吴国一个邑的富裕!”
  面对如此膏腴的景象,不做些事情,就不是被史家形容为“返禽兽行”的吴人了。
  夫差想起孙子教给他的兵法妙术: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对于上一次伐楚为何会失败,吴国内部也有过总结,孙子认为是未能得到楚国民心,夫差却不这么看。
  他认为:吴国之所以因作战而贫困,是由于军队远征,不得不进行长途运输。长途运输必然导致吴人贫穷,甚至导致物资枯竭,物财枯竭,赋税和劳役必然加重,于是他的叔叔夫概才能利用国人不满自立为王。那场战争的结果是,在战场上,吴师军力耗尽,国内则财源枯竭,百姓私家财产损耗十分之七。公家的财产,由于车辆破损,马匹疲惫,盔甲、弓箭、矛戟、盾牌、牛车的损失,而耗去十分之六。
  这之后几年,吴国一直在恢复元气,如今还没达到战前的水平。
  所以明智的将军,一定要在敌国解决粮草,从敌国搞到一钟的粮食,就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钟,在当地取得饲料一石,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石!
  一路过来,夫差都严格按照这点来做,他就地解决补给,还从向氏那里索要了大量出兵相助的军费。
  这还不够,夫差这位贪婪的客人吃得满嘴是油,眼看宴飨就要结束了,手里不顺点东西走,就对不住大老远来做的这趟客。
  他已经决定了,此番归吴,身后除了毫发未伤的两千吴甲外,至少还要带上两万强征来的宋人,好填补人口空虚的淮南,两万人够开垦一大片土地了。放到海滨之地也不错,今年煮盐卖给曹国、西鲁,可是一份不小的收入……
  夫差对手脚灵活,思维清晰的传令吏皆翻译的邢敖下令道:“让吴人彻夜行军,赶在赵无恤之前抵达商丘,向氏之兵则要在后收拢劳役,押送财货辎重!”
  ……
  和赵无恤的骑兵先行相比,吴国人的速度并未落下太多,如今已经是深秋,他们却还穿着短甲,而且跣足而行,在通往商丘的土路上脚步飞快,比向氏带来的族兵要快上许多。
  “传闻吴人能凭一双赤脚就跨越山林,原来是真的。”司马耕看着健步如飞的吴军忧心忡忡,他心向赵无恤,身份却仍属向氏,在两位兄长的逼迫下不得不帅残部归入他们。
  “这算什么?六年前吴国伐楚,把船停在淮河边上,从豫章进发,奔袭到汉水与楚军对峙,五战及郢。这些兵卒正是那场大战遗留下来的精锐,他们的赤脚可是能行千里的,赵无恤的武卒虽然号称精锐,必不及也!”
  宋国的大司马向魋洋洋得意地站在车上,望着吴军仿佛在检阅自己的军队似的。
  司马耕偏过头嘀咕道:“郑国子游所帅也是老卒,不也被子泰击败了……”
  向魋的笑容像冬天的祭肉般突然僵住,“子牛吾弟……”他阴阴地说,“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兄长如父,司马耕低下了头:“我当然是向氏族人……”
  “你知道便好!吾等兄弟与司城乐氏本为朋友,但扫清叛党后,就要争夺宋国执政之位了,赵无恤若继续支持乐子明,就是吾等之敌!”
  面对兄长的斥责,司马耕唯唯诺诺,心里却不是滋味,而这种感觉在邢敖传来夫差军令时达到了顶点……
  “吴国太子让吾等将沿途所见的青壮男女统统收拢起来,押往后军!?”
  司马耕转头望着面色有些尴尬的向魋:“他这是想作甚?要驱使民众攻城么?”
  这下轮到向魋讷讷不答了,还是邢敖笑着说道:“并非是要攻城,收拢沿途人口,是为了在战后送回吴国。”
  司马耕不可思议地盯着笑呵呵的邢敖:“送回吴国?”
  “然,吴国之民不增多,这一向是太子的心病,此番入宋,见宋国民众流离失所,无地可依,便起了帮贵国安置民众的打算……小司马也勿恼,这是贵国左师和大司马答应的条件,从彭城到此地,一直是这么做的,沿途所破城邑,粮食、布帛、财货也亦如是。”
  “兄长,这可是真的!?”司马耕怒气冲冲地质问哥哥,向魋只得点头应是。
  “这哪里是来协助宋国平叛的友邦,简直是趁火打劫的强盗啊!”司马耕不忿,大声骂了起来。
  向魋连忙暗示他噤声,将他拉到一边道:“子牛,吾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司马耕指着那些如狼似虎扑向路边无辜民众的向氏族兵,手指有些颤抖:“兄长,你我是宋国的卿大夫,本应保境安民,如今却在做害民残民的事情,你还告诉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向魋有些不敢看耿直暴躁的弟弟:“向氏的过往你也知道,华向之乱的残余而已,二十年前,随便谁一句话便能将吾等驱逐或杀戮。你那时候还年幼不记事,我与你大兄处境艰难,四处逢迎才保住了偪阳,到了国君继位后极力讨好他,才得到赏识,慢慢恢复了卿族地位,这容易么?”
  司马耕喉头苦涩:“两位兄长处世不易,我是知道,但……”
  向魋却已经陷入了回忆,自顾自地说道:“但国君也没安什么好心,他只是想让吾等制衡乐大心罢了。如今乐大心突然反叛,向氏主力被歼,还能战的一千人也被你扔到孟诸之战里损耗过半,我眼下只能凑出这点人马,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能和谁对抗?此战之后,若乐大心和四公子溃败,按照国君的性子,向氏会被当成引发叛乱的佞臣清算,那样他就能重掌朝政了。所以吾等为了宗族存亡,不得不投靠吴人,即便现在为他们做点什么,也是逼不得已啊,还望你体谅几分……”
  司马耕一时间有些迷茫,但随即却坚定起来,他一手甩开了哥哥的手:“不,汝等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向氏延续,其实不然,只是汝等舍不得富贵权势而已,若是先祖左师向戎尚在,绝不会做出这等卖国残民之事来!”
  他看着无缘无故地被同胞所抓,老人儿女在后面紧紧追逐痛哭不已的宋人们,再看看腆着笑脸讨好吴兵的向氏吏、宰,顿时悲愤不已,突然抽出长剑,斩破了系马车的辔带,朝马背上扔了个鞍,一跃而上,朝那些犹豫着要不要帮吴军劫掠宋人的兵卒大声呼喊。
  “二三子,听我一言!”
  但凡能听到的人都回头来看着司马耕,想知道这位君子要作甚。
  “二三子,吴人如封豕、长蛇,贪得无厌,不想为虎作伥者,随我去投奔赵小司寇,投司城乐氏还来得及!”
  向魋脾气也不好,顿时火了,拉着马笼头喝骂道:“因为你是幼弟不懂事,我才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竟还不听?吴国太子还没走远,你大呼小叫地想要作甚,你莫不是想叛族?还不给我下来!”
  “叛族就叛族!”
  司马耕在马上一脚将哥哥踹翻在地,向魋的冠带掉了,宽袍大袖沾满尘土,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向对他恭敬的弟弟。
  “你……你……不孝不悌!”
  “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兄长,你就当我是个狂狷不孝悌的叛族之人罢!我的夫子对我说过,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等残害母邦之人的事,恕我实在做不出来!”
  说完,司马耕径自纵马而去,在他一路呼喊下,不少对吴人行径不满的向氏族兵纷纷携带武器追随而去,总计七八百人,后面还有更多的民众……
  向魋颜面扫地,邢敖则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随即收敛笑容,哭丧着脸去回报夫差了。
  ……
  “司马子牛走了?还带走着近千人去投赵无恤?”
  得知消息后,夫差脸上一阵恼怒,他的得力干将专鲫请命道:“太子,让我去擒拿此子,车裂于三军之前,以震慑宋人,何如?”
  “跳梁之辈,有他无他都一样,事后再算账即可。”
  夫差好歹还记着正事,所以这次压下了怒火,转而朝前来汇报的斥候问道:“吾等离商丘还有多远?”
  “不过二十里,半日便能抵达!”
  “赵无恤军呢?”
  “三千人的主力还在蒙城一带,离商丘不过十余里,至于前锋……”
  “这么快!?蒙城果然被早早攻克了,可恨郑国人不战而走……”夫差大惊,继续追问道:“那前锋到哪了?”
  “前锋轻骑已经叩商丘蒙门……”
  蒙门正对蒙城,这是商丘的东北方向,而夫差进逼的是正东面的扬门,吴国人一路过来没有耽误行程,谁料还是被赵无恤占据先机。
  夫差心中大疑:“车骑且不论,难道赵无恤的步卒脚程比吴人还快?”
  他不知道的是,赵无恤有一种名为绑腿的利器,从三年前突袭卫国甄邑就开始运用了……
  但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先抵达商丘城下不代表什么,彼辈没有向氏潜藏在城中的内应,轻易不能攻下坚城,我等他们疲敝之后一举而下商丘,帮向氏控制宋公,宋国依旧是我的!”


第527章 弑君者(下)
  “夫差强迫向氏劫掠民众、财帛,故子牛愤而来投?”
  赵无恤一边和司马耕说着话,一边再次远眺了商丘城一眼,此地离商丘不过七八里地,已可隐见宋城高大的城墙,以及城内高耸的宫殿、门阙了。
  桐宫,桐宫,你究竟是在哪个位置来着?南子在那高台之上,可眺望到有人来救她了?
  司马耕没注意到赵无恤有些走神,依旧在义愤填膺地控诉道:“正是!吴军正急行军往扬门而去,却留下向氏帮他们做这些卑鄙事情……”
  商丘居天下偏东,为豫州腹地,早在殷商时,就已是中原地区的交通枢纽,后经子姓宋国营建,现今的道路更是四通八达。
  往大了说,商丘与四方邦国皆有大道相连,由商丘向西,经黄池、虎牢,可至新郑,向南直通陈、蔡,向东北远达定陶、曲阜。往小了说,商丘的城门与周围城邑之间亦皆有通畅的涂道,而且城门名字就是以通往的城邑命名的。
  宋都城之东门叫扬门,东北门叫蒙门,南门叫卢门,东南门叫垤泽门,西北门叫曹门,北门叫桐门。赵无恤帅三千精卒直趋东北的蒙门,吴人的方向则是正东,那条路不但极为顺畅,而且槐杨如林,双方中间隔了条溪流,还有片林子,但直线距离不过十里,故司马耕能很快来到。
  司马耕说完微微迟疑,一下子想起非但吴国,晋国人也喜欢做这种事情。远的晋献公假虞伐虢且不说,平丘之会时有晋国大夫想要乘着卫国无备攻打其城邑也不说,就说近的赵鞅攻卫,在路上就劫掠了几百户卫人回晋阳,要真算起来,军纪恐怕不比吴军强多少。
  他突然狐疑地看着赵无恤,小声说道:“子泰,你不会也想这么做罢?”
  要知道,赵无恤军中可是有柳下跖这个昔日大盗的,今年不还去劫掠了午道和大河航运么?要论打家劫舍,这位才是行家。
  然而赵无恤对盗跖另有重托,早就不是抢点人口、财帛这种低端的事情了。
  他佯装发怒道:“子牛居然如此信不过我?既然如此何必来投?”
  还是乐溷走过来打抱不平道:“武卒者,保大,戡乱,安民者也,子牛休得妄加猜测!子泰途中数次嘱咐吾等,不得伤及平民,不许劫掠财物,就算一会入城后也要严加申饬,不许骚扰国人。”
  “不仅如此,我妹灵子还从西鲁请来了灵鹊的医者,让他们在战区延医问药,排查疫病,如今即将入冬,要谨防伤寒等大疫啊!”
  司马耕顿时一脸惭愧,赵无恤一面接受他的抱歉,一面觉得大舅哥演技有些进步啊。
  别看乐溷说的正气凛然,他最初也流着口水打那些叛军占领区里士、国人财物的主意,却被赵无恤轻轻责备了一番。
  “民如水,主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兄若是想占据别家的河道,要做的不是惹怒河水,而是安抚它们。这些你眼里的乐大心、四公子所属民众参战也是情非得已,善待的话,或许就会转而向司城乐氏效忠。学学齐国陈氏罢,爱之如父母,则百姓归之如流水。”
  好在乐溷知错能改,乐氏之兵大多在后押送俘虏、辎重,虽然没办法做到秋毫无犯,但比起夫差的横征暴敛来说简直是天上地下。
  更何况还有乐灵子化身白衣天使,她不惧劳苦,带着一众从西鲁赶来的灵鹊们向民众分发粥食,问疾问药。这让宋国民众对司城乐氏好感飙升,纷纷说司城子罕的德泽传到了这一世……
  所以在有心为司城乐氏争取宋国民心的赵无恤看来,夫差和向氏这是在作死啊!
  殷周春秋之际,得罪谁都可以,千万别得罪国人,这些家里带武器的预备役生起气来,是真能颠覆大舟的。
  国人暴动、晋国绛系三亡三绝、卫懿公使鹤、卫庒公被逐、栾盈之败……历史教训还少么?赵无恤只需让司城乐氏在国人中煽动一场小小的风暴,就能让吴国人和向氏在宋境无处容身,处处是敌。
  赵无恤暗自想道:“看来只要能解决宋公,宋国的局势便可以抵定了……向氏这种皇协军做派,不久便可以和迟早被宋人恨之入骨的夫差一起滚蛋了。照此看来,司马耕这次来投奔还真是走对了棋,为向氏在宋国留下了一颗种子,此人耿直,倒是可以添为一卿,继承向氏的遗产。”
  他想不通的是,也算是一世枭雄的夫差怎么会这么蠢?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夫差生活的吴国对这种情况感触还不深,而且吴国人野蛮惯了,哪怕孙武亲自领军,也没法约束传统的抢劫掠夺,甚至还会加以鼓励……
  这就是眼界的局限性啊,赵无恤觉得,孙武自然能灵活运用,但夫差这么多年兵法算是学到狗身上去了。他没搞清楚此次战争的目的!要沉重打击一个敌国作战能力时,可以大肆劫掠甚至屠城,但要威服邻邦时,这么做只会激起反抗,似乎历史上夫差北上争霸时,也对宋、鲁、卫等国这么做了?
  赵无恤不再猜测夫差未来能否比今日进步几分,他现在关心的是,那支虞喜率领的轻骑前往蒙城叩门,结果如何?
  有公子地在手,虞喜还是有很大几率骗开城门的,所以他才在这儿稍加停留。
  没等多久,轻骑卷着烟尘奔回,让赵无恤诧异的是,许多骑士身上带伤,而敲门砖公子地更是面色土黄,看来是吓得够呛。
  ……
  “发生什么了?被识破了么?”赵无恤直接问了气喘吁吁的虞喜,他们驾车叩门,轻骑则隐匿在两侧林间,随时准备在门开的刹那冲入,究竟出了什么意外,难道是狡猾的乐大心识破了这伎俩?
  虞喜也有点懵,他们诈城也不是第一次了,却没有哪回像这次般诡异的:“禀司寇,吾等靠近蒙门,刚说是公子地率军归来,城头上就射下了无数箭矢,吾等猝不及防,死伤近十人……”
  “二话不说直接放箭?”赵无恤心中大疑,一把揪起车舆里的公子地,打量了他一番,又让大舅哥和司马耕前来辨识:“汝等来看看,这不会是个替身罢?”
  司马耕只瞄了一眼,就看出了不对来:“比上次见时瘦了。”
  乐溷摸着下巴,一脸深沉:“没错,颊骨有点突出。”
  公子地哭丧着脸,被俘获已经够倒霉了,真身还被当成替身就更糟糕了,真身好歹有些利用价值,影子替身直接砍了比较省事。
  为了活命,他极力自辨:“真是我,真是我,我的确是公子地,不信且看我这嘴角的痣,还有臂膀上的胎记,子明、子牛,我与汝等一同长大,交游多年,汝等可不能认错啊!”
  公子地是真不假,既然如此,本应开门相迎的蒙门叛军为何要放箭呢?射死了叛党的核心人物怎么办?
  除非,蒙门现在已经不受公子地一党控制了!赵无恤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
  这短短几日内,商丘城又生出了怎样的异变来?那个心思阴沉的宋公,又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又有斥候来报:“司寇!商丘城突然大乱!”
  赵无恤问道:“大乱?”
  “然,蒙门城楼上的守军突然撤了,然后城门大开,无数人涌了出来,而宫室之内更是火光冲天!”
  如果说方才发生的事还可以用宋公、皇氏夺回了商丘来解释,可如今又生剧变,城中一片混乱,这就太过诡异了,发生了什么呢?
  其实发生了什么对赵无恤等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是前进还是再观望一会。
  所有人都看着赵无恤,赵无恤则低头质问公子地:“说,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公子地指天发誓,对此一无所知。
  乐溷望着商丘城内的黑烟,咽了下口水道:“事发突然,处处透着蹊跷,不如再观察一会?”
  “再观察一会,吴国人便抢先进入扬门了!”
  柳下跖大喝一声,踏入围成一圈的人群中,过来请命道:“司寇,四方甲兵已聚,商丘又生变乱,发兵如箭在弦上,若反复狐疑,错失良机是也!”他不能不急,他在商丘里可是预定了大事去做的!
  司马耕以为然,对赵无恤说道:“子石所言甚是。”
  虞喜等人也探过头来问道,“司寇,打算怎么办?”
  赵无恤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自打来宋国后,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真是个神奇之地,意外太多了。
  历史上的宋国应该很稳定才对,哪有这么大的叛乱?这是意外之始。
  之后居然遇上了楚狂人和疑似计然的渔父,在他帮助下打赢了孟诸之战,这是好的意外。
  夫差的军事才能比想象的强,一套虚虚实实让人眼花缭乱,可惜后续乏力,他情商比想象的低,这算是不好不坏的意外。
  然而泰极丕来,本来赵无恤布置好了一切,甚至做好了咬咬牙弑杀宋公的打算,意外却再度来临,商丘里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太过扑朔迷离。
  赵无恤担心自己在宋国的布置统统蛋打鸡飞。
  他也担心南子,南子的失踪,这是就让他揪心的意外。
  且不说有乐灵子祈求在先,赵无恤心里也有些放不下那个青丘九尾般的小妖女,任你狡猾似狐,还是被老猎手逮到了罢?赵无恤觉得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就像是故事里的狗血情节一样,是来替白狐解除枷锁的书生。
  现如今书生已经走到了白狐面前,却发现面前还有一道藩篱,该怎么办?
  迟疑?退步?越过去!?
  柳下跖说的很对,这个时候应该快刀斩乱麻,而不应该再狐疑不决。
  赵无恤稳住心神,传下命令:“全军急行,天黑前赶到商丘!”


第528章 弑君者(终)
  正午的太阳直射桐宫,老人虚弱地蜷缩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满头白发乱糟糟的,他额头破了皮,冠冕朝服的身上满是污迹,肮脏不堪,脖颈上有枷锁,手上有绳索,另一头拴在桐树上。
  “他就像条狗,一条待宰的老狗……”南子站在桐宫楼阁上往下看,竟然产生了一丝怜悯。
  宋人好食狗肉,尤其是丰邑、沛邑一带最为出名,商丘市肆里满是来自那两处的狗屠,南子年少时经过东市,曾捂住眼睛偷看过一会儿。乐大心,这个控制宋国朝政十余年,装病欺骗了她,又在立秋日时发动政变,囚禁国君的赢家,竟也有今天。
  回忆这两天发生的事,南子恍如隔世。
  大概是今日凌晨,郑、卫、公子地、公子辰联军在孟诸大败的消息传入商丘,卫人全军覆没,郑军西逃,两位公子不知所踪。这消息震惊商丘,南子还来不及为赵无恤欣喜,城内却立刻引发了一场新政变。
  戍守宋宫的皇氏族兵和宫甲在宋公指令下突然杀出宫去,宣布乐大心为胁迫国君的叛党,号召国人驱逐之。原本乐大心留了三千人留守商丘,其中一半的兵力在公子仲佗、公子石彄手中,他们与忠于宋公的国人在巷中交战,胜负不过是五五之分。
  然而到了早间,事情再生异变,也不知道宋公是如何说动公子仲佗的,他居然杀了弟弟石彄,强行夺取兵符,随后倒向宋公一派。乐大心一党顿时溃败,丢失了各个城门,乐大心本人也在家中被擒获。
  然而便是游街示众,乐大心受尽了耻辱,一代名卿威风扫地,宋公得以报偿强忍了十余年的怨气。
  如今宋公正忙着和公子仲佗等人追剿城内的叛党残余,这是一场泯灭人情的清扫,宋公要求“除恶必尽”,于是乐大心和三个公子的家眷统统被斩于东市。那一带血流成河,哭号生响彻商丘,南子在桐宫楼台上也能隐隐听到。宋公特地留下了乐大心目睹这一幕作为报复,现如今老卿士已经身心俱死,被套上枷锁扔在桐宫空地上奄奄一息。
  青蝇在绕着乐大心佝偻蜷缩的身体飞舞,南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他……”
  身后的宫甲、傅姆们不为所动,他们寸步不让,在宋公对南子摊牌后,南子终于能自由在桐宫内走动,但身边依然有无数人监视。
  见指挥不动这些人,南子只能两眼含着泪说道:“那我让人给他送一口水下去总可以罢?他作恶再多,毕竟也是宋国正卿,落得如此下场已经够凄凉了。”
  南子的泪目是无人能抵挡的,宫甲和傅姆们商量了下,同意让南子的贴身女婢给乐大心送去一瓮清水。
  那女婢抱着水瓮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当她的影子为乐大心遮住阳光后,看上去像是死了似的乐大心才微微动了动。
  女婢说明来意,并服侍他起身喝水,南子能看出来,乐大心那双下有血痕的眼睛朝自己的方向看了看——据说宋公亲自斩下乐大心二子头颅,再扔到他怀里,老卿士血泪满面,最后哭瞎了眼。
  南子还看到乐大心似乎点了点头,又张口说了句什么。
  “他对你说了什么?”等女婢回来后,南子紧紧捏住她的手腕,追问道。
  “他说……”那女婢是南子宫室里的亲信,在南子苦苦哀求下宋公才允许她来服侍。她小心地避让着那些监视者,小声说道:“他说,兔死狐悲,公女见老朽如此模样,恐怕是物伤其类吧,他还说……”
  “还有什么,统统说出来!”
  女婢声音越来越小:“还说公女若不早作打算,他的今日,就是公女的明日!”
  ……
  午后,老卿士终于被拖走了,他将在宋国宫门前受罪残酷的五马分尸之刑。南子不能出桐宫,又唆使一个婢女去观看,事后婢女吐得稀里哗啦,面色惨白,说乐大心临死前一直在诅咒宋公无德,诅咒公子仲佗弑杀亲弟,必不得好死。
  南子对此不以为然:“只是临死前的不甘而已。”
  但对乐大心在桐宫里说的那句话,南子却琢磨了许久,直到一个时辰后,宋公带着公子仲佗莅临桐宫时,她才算恍然大悟。
  经历了早间的血腥残暴后,宋公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宽厚仁德,重掌商丘大权的他红光满面,一进来就对南子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这两日住的可还舒适?”
  南子屈身见礼:“再舒适不过,南子很知足。”舒适的仿佛能淹死人的温水,也许下一刻就会变成煮烂皮肉的沸水……
  “也见过你的叔父仲佗,他可是此番平定叛党的大功臣!”
  宋公一边说着,一边亲密地让公子仲佗上前,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高不过六尺,而且相貌丑陋,背还有点微驼,在宋公几个弟弟里最不起眼,最为拘谨,也是南子最看不起的人。
  在你收买下,弑杀了弟弟的功臣么?
  但南子连忙再度行礼,声音恭敬亲昵:“叔父……”
  “岂敢,月余不见侄女,真是如隔三秋啊……”
  仲佗还礼,一对丑陋的小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南子的胸襟看,这让南子羞怒不已。她当然知道整个宋国上下,除了乐大心外,几乎所有人都在觊觎她,但他们一般会收敛欲火,装成谦谦君子,也唯有仲佗如此下作直白,换了往日,他怎敢如此?
  落地凤凰不如鸡,南子恍然觉得,乐大心的话不错,自己现在,也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了。
  更可悲的是,自家父亲就是操刀割肉者……
  果然,宋公在夸了仲佗一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从今以后,仲佗就不单单是公子了,他将作为宋国太子,寡人百年之后,就由他来继承君位!”
  南子有些惊讶,也明白了仲佗为何要突然反水,捅了乐大心一剑。谁能料到,其余三个公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就剩下了他尚存,而且竟被宋公许以太子之位……
  宋公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和弟弟,不知在起什么心思,他随即让他们随他登上桐宫的高台,一路上南子都觉得身后的仲佗在紧紧盯着自己的裙裾,眼神露骨而充满欲火,让她极不舒服。
  后面的门被紧紧关上,这里只剩下三人,楼台高十余丈,是宋城的最高点,站在此处远眺,不仅可以俯瞰大殿、黄堂和三重宫门。还能看到东北方的蒙门,那儿城门紧闭,戒备森严,似乎有几辆车马在外叩门。
  宋公指着蒙门位置,突然对南子说道:“你可知道,我得知消息,赵无恤和司城乐氏已经大获全胜,正要从那里来。”
  南子又惊又喜,但宋公又指了指正东的扬门:“还有从东面赶来的吴人和向氏兄弟,他们也想从此处进城。”
  宋公咬牙切齿,狠狠敲击栏杆,吓了南子一跳:“这两家都寻到了外援,但彼辈想窃取宋国朝政的阴谋,绝不可能得逞!因为寡人还在,而且也立了新太子!”
  他瞧了瞧急不可耐的弟弟,仲佗手里还有千余人,是宋公的重要凭借,他需要仲佗助他守住商丘,不要让城外发兵叩门的乱臣贼子和外国干涉者们进来。只要入了冬,赵无恤和吴国人自然得退走,司城乐氏和向氏也只剩臣服一途。
  宋公突然望着桐树叹气道:“如今公室近支零落,剩下的人不多了。”
  桐宫内的桐树叶子越发枯黄,一阵秋风过来就能吹落一大片,南子知道宋公的心情又不佳起来,讷讷不敢再言。
  “寡人思索良久,欲取消你与卫侯的婚事……”宋公的开恩并没让南子欣喜几分,当知道自己在父亲心中只是一个利益交换的工具后,她早已对未来死了心,没有更坏,只有最坏。
  宋公突然将南子和仲佗的手放到了一起,仲佗的手潮湿而冰冷,粗短的手指还在肆意乱捏南子手心的软肉,这让南子难受不已,委屈至极,却只能忍着泪不让它们滴落。
  事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赵无恤还能破城而入么?自己接下来只能闭目接受命运的戏弄?
  果然,宋公接着说道:“姬、姜讲究同姓不婚,他们的史官说什么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似乎言之凿凿,其实不然。殷商的婚配与周人向来不同,吾等乃天命玄鸟的子嗣,血脉来自天帝,为了让天帝血脉纯正,不嫌一姓之婚,妇好嫁于武丁,振兴邦国,帝乙等也常娶侄女为夫人。故寡人想做主,将你嫁于你的叔父仲佗……”
  ……
  听完这句话后,南子心里一片冰寒。
  其实那一日宋公召见她,将她重重推倒在菊花从中责骂,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你不想嫁给卫侯?那好,那寡人便为你换一门婚事好了,只要能为孤谋利,寡人完全可以和齐襄公对待庒姜一样,让你被子侄所蒸,被兄弟所报亦无所谓!”
  比如最不堪的叔父仲佗……也许他也只是一个临时的许婚者,为了让此人尽忠竭力为宋公守城而已。或许等他没用了,宋公就会再为南子换一个夫婿,或许是吴国太子夫差,或许是赵无恤,或许是任何人。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是这意思吧?只要能为宋公的权势和地位稳固做出贡献,他能将南子嫁给任何人。
  南子发现自己彻底落入了牢笼里。
  桐宫对于她是一个鸟笼,而整个商丘、宋国,乃至于这世上的女德又何尝不是?
  南子的不甘没有化作泪水,却变成了微笑,她仿佛接受了父命,欣喜地握着叔父仲佗的手。
  “南子多谢君父许婚,南子仰慕叔父多时,日后定能形影不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等父亲百年之后,南子也将作为宋公夫人留在宋国,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仲佗得到了美人芳心大喜过望,恨不能今夜就完婚同榻,宋公也老怀大慰,有南子拴住仲佗,商丘应该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也能保住,这个没用的女儿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用处,没用白白生养她。
  南子突然羞涩起来,对宋公撒娇道:“南子待嫁闺中多年,如今终于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侍奉父亲膝下,父亲可否像年幼时那样,再抱南子一次?”
  宋公一愣,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南子已经像一只归巢的小鹊般扑了上来,钻到了他生硬僵直的臂膀里。
  好冷……
  在紧紧抱住自家父亲的那一刻,南子感到了一阵寒意,好冷。
  年幼时的父亲怀抱是充满暖意的,就像阳春三月的泗水一般。
  可现如今,却像是没有一丝亲情,只剩下了利用与算计,冷彻骨髓,比季秋的雨还要冷。
  一夜秋雨一夜寒,父女之情冻结殆尽。
  她嘴里呢喃着一些小时候的事情,牢牢吸引着宋公的注意力,她仿佛在拥着自家父亲旋舞,直到走近高台上没有栏杆的位置,却急促地挣脱怀抱,将他用力向前一推!
  宋公身形臃肿,没有什么力量,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后退,鞋履在光滑的高台地板上打滑!
  宋公满面惊恐,他已经失去了平衡,扭曲的手想要伸朝前抓住害他的女儿,但南子却俯身闪过,再度在他腿上踢了一脚。
  “南子,你!!!!”
  宋公的愤怒化为尖叫,他跌下了十丈高台,而台下,是还留有乐大心血迹的青石板!
  片刻后,一声沉闷的巨响,惨叫戛然而止,整个桐宫都被轰动了,台下的寺人和女婢们惊呼连连。
  秋风又开始吹了,高台上寒意逼人,不用低头就知道结果的南子披头散发,掩着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被囚禁期间,她曾无数次俯瞰高台之下,想象自己跳下去自杀身亡的场景,宋公是头朝下的,他必死无疑。
  从刚才起,公子仲佗被眼前的惊变吓得呆若木鸡,其乐融融的父女之情突然化为弑君惨剧,他抬起了颤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侄女,自己的未婚妻子道:“你……你弑父,弑君!”
  南子抬眼看着失措的仲佗,他不是枭雄,只是这场宋国大戏里的跳梁倡优。她安慰自己道:“没错,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南子此生绝不任人拿捏!”
  高台门外的宫甲们则在大声叫喊,用兵器猛烈撞门,南子知道公子仲佗的手下都在桐宫之外,他在里面没有什么力量。
  她猛地起身,乘着公子仲佗呆立的瞬间,连扑带跑地过去取下了门闩,酝酿已久的眼泪滴落。面对惊愕的宫甲,南子浑身颤抖,像一只失去了父亲的雏鸟,她悲痛欲绝,对黑压压的卫士们哭诉道:
  “是公子仲佗,是他将国君推下高台的!”


第529章 一旦山陵崩
  宋国皇氏与乐氏一样,同为戴族,祖先是两百多年前的宋戴公之子皇父,相比出了司城子罕、乐大心等执政的乐氏,皇氏比较默默无闻,皇瑗被提拔为卿族,也是华向之乱后的事情。
  在这场宋公栾十七年的宋国内乱里,实力最为弱小的皇瑗一直牢牢站在宋公一边,尽管为了防止皇氏不会一朝灭亡,也放任几名子弟去到处投靠。他的千余族兵是守卫宋宫的最后一道屏障,由此被宋公许诺说,事后要以他为执政。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虽然突然冒出了一个公子仲佗将成为“太子”,日后必定凌驾于自己之上,但皇瑗还是很忠诚地履行着义务。他帮宋公剿灭了城内叛党,车裂了乐大心,刚松了口气说大事已定,孰料下一刻就从桐宫内传来消息:宋公被弑杀!
  皇瑗惊呆了,宋国现如今已经够乱的了,唯一能镇住场面的山陵说崩塌就崩塌!他立刻带着兵卒前往桐宫,进入宫门口才想起来问道:“凶手是谁!”
  宫中的寺人们答道:“据说是公子仲佗。”
  “公子仲佗人呢?”
  “已经被吾等剁为肉泥……”斧钺上还沾着鲜血的宫甲之首迈步走了过来,与皇瑗见礼。“事发突然,吾等破门而入时,公子仲佗正红着眼拔剑追杀公女,吾等无可奈何,只能如此。”
  皇瑗止住了他:“且慢,你说公女南子也在场?”皇瑗顿时疑心大起:“南子何在?我身为大司寇,出了这等弑君大事,要亲自查问她。”
  “在高台下的小堂里,国君尸身也在那儿……”
  等皇瑗进到停放宋公尸身的厅堂中时,却见宋公的尸身摆放在中央,上面盖上黑布,但掩不住渗出的血。皇瑗听说国君是从十余丈高台上倒头栽下的,落地后瞬间就死了。
  南子就在尸身旁,已经戴上了孝布,正跪在冰冷的条砖地板上,她面色惨白憔悴,额头因为稽首次数过多都磕红了,跪着跪着,突然间眼泪啪答啪答,大滴大滴的流了下来。
  “公女真是至孝啊……”
  “毕竟目睹父亲被弑,公子仲佗真是百死莫赎!”
  皇瑗听旁人描述说,宋公死时头颅碎了一半,怎么拼都拼不起来,还是南子哭着将那些碎骨血肉一一收敛,期间还晕过去一次。
  周围站满身披丝麻的傅姆、隶妾,桐宫的卫士们则持着长戟静立在两旁,见南子开了个头,到处都是压抑的抽泣声,随后越变越大。
  皇瑗受这种气氛感染,心里也酸酸的,扑在地上哭了一通,随后便婉转地提出要就公子仲佗弑君一事询问南子。
  名为询问,其实就是提审了,虽然见南子如此作态,皇瑗那一丝疑心已经消除了一半。
  “这本就是大司寇之职,下妾岂敢不从?”南子拭去泪水,乖顺地配合皇瑗,那模样无辜透了。
  ……
  南子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勇气,她现在只想爬回那个囚禁她的居室里,缩进被褥下面,睡啊,睡啊,睡到天昏地暗,也好过在这里浑身颤抖。
  但她不敢睡,甚至连晕阙过去都必须迅速醒来,因为一闭眼,宋公惨死的场景就会浮现眼前。
  “南子,你!!!”父亲浑身是血地朝她爬来。
  “我只是为了自保,为了不被玩弄于鼓掌……”纵然南子自我安慰,却仍洗不去弑父的浓浓罪恶感。
  但一切还没结束,她还需要再演一场,最关键的一场。
  皇瑗是宋国大司寇,排名六卿末席,却是对宋公最忠诚的一个,此人不好色,不贪财,不结党,受了封赏表现得诚惶诚恐,平日的觐见也没敢看南子几眼。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人,如今却令南子倍感恐惧。
  所以在和皇瑗面对面时,她只能不断地为自己鼓劲:“公子仲佗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法说话的,只需让皇瑗相信我……我只需把对宫甲和傅姆们讲的故事再对他重复一遍就是了。”
  但宫甲们木讷好欺,傅姆们更没什么见识,而皇瑗,则是执拗而忠诚的一国卿士。
  南子开始努力进入角色,她告诫自己,她目睹的是一桩令人发指的罪行,颤抖是必须的。她也没让自己表现得太过镇定,一点点害怕有助于烘托气氛,弱女子的恐惧常常能打动铁石心肠的男子。
  所以当皇瑗结束了安慰,问起高台上发生的事时,南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她的喉咙听上去是如此干燥,让人心疼怜惜:“公子仲佗向父亲提出要娶我,父亲纵然不愿撕毁与卫国的姻亲,但最后还是允诺了……”
  在谎言里掺杂一些真相会让它听上去像真的一样,说着说着,一滴热泪滚下脸颊,南子连忙去擦拭,同时用眼角观察对方的表情。
  “然后公子仲佗又得寸进尺,说要成为执政……”
  说到这里,南子捕捉到皇瑗眼中闪过的一丝怒意,没错,这个人也是有弱点的,是人就会有弱点。虽然他想要的或许是真相,是想为被弑杀的国君讨取公道,但南子会操纵自己的话语,带着皇瑗拐到另一条路上,听南子撒谎对皇瑗有好处,因为他也不喜欢公子仲佗,无论是私交还是利益。
  “再然后呢?”
  南子的语速开始稍微变快:“父亲有些不快,说这位置已经另择贤能,于是公子仲佗大怒,声称商丘已经被他的兵卒掌控,父亲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两人起了争执,公子仲佗便突然把父亲从高台上推下去了,之后他还……”
  说着说着,她再度泣不成声。
  皇瑗已经被激怒了:“逆贼!他之后做了什么?”
  “他还想逼我作证说父亲是失足跌落,说什么让我做宋国夫人,我不愿,他便拔剑要杀我,就在此时,宫甲们进来了……”
  南子说完后才抬头真诚地看着皇瑗,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很漂亮,许多男人都被这双眼睛给迷倒,只是不如乐灵子,乐灵子的眼睛看上去诚恳、纯真,黑得像浓郁的夜,却闪着无数迷人的星辰。
  “公子仲佗真是大逆不道!活该被剁为肉酱!”皇瑗的怀疑彻底消失了,他为公子仲佗定了罪,将南子身份当成了无辜的孤女。
  孤女却对现下形势关切异常:“大司寇,公子仲佗虽已伏罪,但他号称在城内党徒数千,万一彼辈围攻宫室,该如何是好?”
  乐大心倒台了,宋公死了,公子仲佗也死了,现在商丘局面就皇瑗一人掌控,但数百宫甲群龙无首之下,居然隐隐听起了南子号令。
  皇瑗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他这个一向低调的六卿之末竟然成了商丘的第一人,顿时压力山大:“我这就让兵卒去扫清公子仲佗的逆党,夺取各门……”
  “听闻叛军在孟诸大败,而司城乐氏、向氏分别从蒙门和扬门而来,不知大司寇要如何应对?”
  “先前国君的命令是紧闭城门,休得放彼辈入城。”
  南子却摇头道:“南子觉得这么做不妥,忠贞之士为了宋国社稷与叛军苦战两月,如今局势已定,却被关在门外,难免会寒心。甚至会因为不明城内局势做出冲动之举,大司寇难道想隔着城墙对他们解释国君是如何死的么?”
  皇瑗顿时汗流浃背,现如今局势微妙,搞不好,城外的人会以为是他发动了弑君的政变呢!他先前还能抱着国君号令国人的大腿,现在却独木难支。
  他虽然比较忠诚,但遇到这种站队的大事却是个无主见的,既然已经认定南子无辜,便愿意与她商量:“那公女觉得应该怎么做?”
  “自然是打开城门,邀他们进来扫逆。”
  “开哪座门?”
  南子想都不用想便说道:“自然是蒙门!”她解释道:“不开扬门,是因为向氏带着吴国人,吴人在楚国做下的禽兽事,大司寇应该有所耳闻,我看向氏也没安什么好心,左师向巢对执政之位志在必得。反之,司城乐氏与皇氏同为戴族,一贯忠于国君,鲁国的赵小司寇也是宋国友邻,下妾有孝在身不好离宫,还望大司寇能去迎接!”
  她一边怂恿皇瑗开蒙门,心中则暗暗想道:“只要赵子泰和乐氏能进城,我便安全了!”
  这时候,南子心里倒还没太大的野心,只是想要脱险,仅此而已……
  ……
  “蒙门开了,蒙门开了!”
  商丘城一日之内连续发生两次大的火拼,还传出了国君身死的消息,民众手足无措之下,见蒙门大开,顿时涌了出来!
  赵无恤等人逼近商丘,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若是和平时期,傍晚时分的商丘正是热闹之时,从田间归家的外郭百姓或由远路而来的外地士人、商贾,往往会把蒙门得水泄不通。而当下,门内外依然热闹,却是从城中、郭中逃出的商丘吏民。
  宋人出城本是避乱的,刚露头就发现有赵无恤这一支三千人的兵马急进,无不仓皇躲避。
  赵无恤倒也果断:“漆万!你带些宋国籍的武卒去清道,万不得已休要伤人!”
  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清道,看到这么几千步骑甲士突然行至,蒙门内外的民众早就惊乱不已,出了门的四散而逃,没过门的又纷纷逃了回去。漆万带人过去只不过略微吆喝了几句,便将之悉数驱走,空出了宽阔的大门来。
  守门的兵士又回来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势力的,他们都在楼上小心翼翼地望着,竟无一人过问。赵无恤率带三千兵卒穿过蒙门,进入了商丘城北的郭区。
  这局面透着诡异,但商丘城内再度剧变是不争的事实,赵无恤猜不透,也只能向四面派出斥候,让前锋小心谨慎,后队迅速入门,然后接管城防。
  通往宋宫的路上,商丘城内仅存的卿士皇瑗在此等候,双方报明身份相互接触后,他寻到了赵无恤和乐溷的马车,含着泪说道:“敝邑不幸,叛臣构乱,以至于国君被弑,山陵崩塌,皇瑗迎接来迟,还望大司城和赵小司寇见谅!”
  “国君崩了?”乐溷倒是从未对宋公有什么不臣的想法,闻言顿时翻身下车,陪皇瑗哭了起来。
  “宋公死了?”赵无恤心中暗惊,这结果还真是出乎意料,自己才动了杀心,他居然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最郁闷的当属柳下跖,他受赵无恤所托,鼓足了勇气和信心,摩拳擦掌准备进商丘干一桩大事,结果目标却抢先被人干掉了,究竟是谁抢了乃公的活!
  且不提商丘城内一片悲戚,就说杨柳夹道的扬门处,吴国太子夫差眼见几里开外的赵无恤率军顺顺利利、通通畅畅地从蒙门开了进去,自己则在高大的扬门外吃了道闭门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由暴跳如雷……
  “宋人辱我太甚!”


第530章 牝鸡司晨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站在门楼上,望着商丘满城素缟,赵无恤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全城在为宋公服国丧,天子之丧,国人要服九九八十一日,诸侯之丧,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解除。但同时,这也是宋国贵族们集体的丧葬。
  短短两个月,宋国朝堂像是立秋收粟,秋分种麦,地里的粮食换了一茬又一茬。
  距离赵无恤率军开进商丘城已经过去了三天,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所有叛党余孽都已被扫清。但大乱之后,宋国统治的基础,卿大夫之家十室六空,事后一清点宋国贵族的残余人数,简直是令人咋舌。
  最受重创的莫过于公室,非但国君身死,他的四个弟弟里,大司徒公子地在孟诸战败后没能逃脱骑兵的追逐,成了俘虏;公子辰则直接死于左翼的溃败中,事后追问,是虞喜立下的大功,他们的家眷在宋公疯狂的报复中几乎没有幸存,连幼子也被插到矛上戳死。公子石彄则死于同母哥哥公子仲佗之手,公子仲佗又在弑杀宋公栾后又被宫甲乱戈砍死……
  乱,真他妈乱,这就是赵无恤对宋国的直观感受,与之相比,鲁国公族内部那点斗争简直是过家家。
  所以现如今公室无主,宋公正室夫人已死,尚未立新夫人,其余嫔妃因为没为他生下儿子,并不受宠爱,于是最年长的公女南子便隐隐成了公室力量的继承者。她又是个有手段的,于是乎,数百宫甲,近千竖人、寺人、隶妾纷纷向南子委质效忠,她控制了宫墙之内。
  “这不是牝鸡司晨么?”司马耕耿直,没有看到这其中的诸多利益纠葛,便来找赵无恤抱怨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和乐大心在檄文上说的一模一样了?”
  赵无恤有些怜悯地看着司马耕,子牛大兄弟啊,你究竟是怎么在宋国这部伦理剧里活到第三季的?而且还每次都站对了队……
  无恤这几天一直在致力于控制外郭和各个城门,指点大舅哥在各个紧要职位上安插人手,对宫中的事情也不太上心:“如今公室能说得上话的人就剩下南子了,她不掌控宫廷,难不成还要汝等卿大夫进宫中去布置国君丧葬,亲自下场管理寺人、宫女不成?男主外,女主内,没什么不妥的。”
  司马耕哑然,随后又道:“南子对宋公丧葬布置得极为妥当,连司礼们也挑不出毛病来,这我也知道,可她非但管这些内事,还牢牢把持着内府的财帛……”
  “谁让商丘一日三乱,叫乱兵抢了府库,只有宫中内库幸存?现如今除非逼宫让南子交出财帛,否则别想强行从她手中要出分毫来。”
  赵无恤也有些苦恼,且不说宋公之死尚有疑点,反正公子仲佗死无对证,皇瑗也定了案,他一个鲁国小司寇犯不着跑宋国来翻案,也就这么着了。让人诧异的是,南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对权势变得极其渴望,她控制宫廷,一些个宋公的如夫人想要闹腾夺势,却被南子施以雷霆手段,当场打死,硕大的宋宫顿时噤若寒蝉,接受了易主的现实。
  其势已成,已经不好拔除了,更何况,赵无恤也需要一个能配合自己与乐氏的人居于宫内稳定公室,拔除干嘛?
  南子虽然把持着城内的财源,但她对司马耕去要钱帛犒赏兵卒,收敛尸体等事情一概是配合的。往赵无恤和乐氏营中送来的粮食衣帛更是从不短缺,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清楚自己能在宋宫立足,是因为这两家默许的缘故,她知道一旦城外虎视眈眈的向氏兄弟和吴国太子夫差进城来瓜分胜利果实的话,就又是另一番场面了。
  遭逢弑君大乱后,商丘内的权力出现了一个真空期,且不说公室,原本的六卿里,右师乐大心全家被戮杀于东市,他自己也被车裂于宫门之前。其余向氏兄弟被逐出了商丘,现如今还被关在城门外和夫差一起喝西北风呢!
  于是城内的宋卿就只剩下大司城乐溷和大司寇皇瑗了。
  赵无恤之所以还留着皇瑗,是因为他虽然控制了商丘,但整个宋国局势未定,叛党余孽还据守萧邑,郑国人还留在境内,门边的吴人和向氏更是赖着不走。赵无恤需要一向稳重的皇瑗和耿直忠诚的司马耕帮助乐溷处理政务、稳定局面,毕竟大舅哥的能力管一个百乘之家还勉强,主宰一个千乘之国就够呛了,先想办法守住胜利果实,再图更多吧。
  于是除了南子牢牢将宫室攒在手心外,赵氏和司城乐氏的兵卒控制了商丘通往外界各门及广阔的外郭地区,皇氏则乖顺地退到内城各门驻守。
  外郭,内城,宫廷,三重门楼,三个势力正隐隐形成,在赵无恤眼中,这也是未来组成宋国朝政格局的基础。
  不过他左看右看,似乎还差点什么,对了!后宫不该由公女霸占一辈子,还差一个国君!
  ……
  “国无君则不安,君位不可久悬,还望二卿与公室能早日定下人选……”第一个提出此事的还是司马耕,传闻孔子三月无君则惴惴不安,司马子牛和夫子一个性情,总之得给自己找一个国君侍奉,心里才算安生。
  择立新君是一国大事,宋公死后,宫廷第一次对外开放,正殿布置着老国君灵堂,偏殿则收拾出来,作为公议场所,选出新的国君。
  春秋时各国卿权极重,所以诸侯的太子若是年纪不够大,能力不够强,往往不能继位,反倒是一群卿士凑在一起开个会,从众多公子公孙里选出自己中意者。
  比较出名的,就是赵无恤的祖先赵宣子立嗣,反复几次反悔,赶走了狐氏,蒙骗了秦国人,最后选了晋灵公为国君那桩事了,这是赵氏的黑历史之一,此外鲁昭公也是这么选出来的……
  九月二十这天清晨,城中兵力最盛的赵无恤被邀请作为宾客与会,其实所谓公议,其实也就走一个过场,做给史官看一下罢了。
  空空荡荡没站几个人的偏殿上,南子坐在帷幕之内,作为公室的唯一代表。从赵无恤的位置看去,淡淡薄幕后的美人穿着一身素缟,身形似乎消瘦了不少,眼睛时不时朝赵无恤对瞥一下,隔着垂帘看不出情绪,但赵无恤总觉得其中有几分意味深长。
  自打他进入商丘后,还没和南子单独相处过呢,不知为何她也不主动找来。或许是害怕宋公刚死,她还戴着孝,不好在众目睽睽下贸然行事?
  正想着,却听皇瑗轻咳一声道:“先君宣公曾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宋之常也……”
  乐溷接口道:“虽然,但四公子或死或囚,皆不肖,非嫡君之选也!”
  皇瑗被南子忽悠着迎了赵无恤和乐氏入城后,知道自己处于劣势,也不敢再争什么执政位子了。所以大舅哥乐溷这两天一直在干正卿的活,他已经进入了角色,一板一眼继续着择君的程序。
  一如他们所说,宋国是两种继承法则交替进行,既然宋公无子,按理来说该轮到几个弟弟。但他的四个倒霉弟弟已经挂了三个,剩下一个也被扣上叛逆的帽子,想继位是不可能了,于是便只剩下唯一人选择……
  这个人选,还得由公室代表南子提出。
  她的声音因为这几天日夜哭丧,颇有些沙哑,往昔那魅惑人心的功效却丝毫未减,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先君在世时常言,有贤侄公孙纠,可以继承大统……”
  殿内的二卿自然称善,公孙纠,这个不起眼的子姓少年,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几乎是板上钉钉,他就是未来的宋国国君!
  这也是皇瑗不敢与乐溷相争的原因,公孙纠因为种种缘故,刚好就在司城乐氏手上,安置在离商丘有一天半路程的戴邑。
  于是举行宋公栾的丧葬,迎立公孙纠,这便是在场众人未来要做的两件大事,辞旧迎新,开始宋国新的纪元。
  将成为赵无恤和赵氏稳定盟友的新纪元!
  帷幕后很少说话的南子突然严肃了起来:“但迎立公孙纠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吴军和向氏的兵车还堵在城外迟迟不退,彼辈不忿被拒之门外,叫嚣着一定要进城来,公孙从戴邑过来恐怕会被彼等所劫,不知两位卿士和赵小司寇打算如何处置?”
  赵无恤这一刻有种戏剧感,南子仿佛是垂帘听政的女主一般。
  当然,这念头也就想想而已,宋国虽然妇权较重,女子可以有自己的私产和田土,士与国人之女甚至可以自由择婿。但女主临朝这种事情恒古未有,世人恐怕不能轻易接受,在宋国,顶了天也就宋襄公夫人干涉过几年政务,废了一个国君而已。
  尝到权力滋味的乐溷胆子也肥了起来:“莫不如出兵攻打?”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赵、乐、皇三家加一块,在城内共有兵卒五千,加上对吴人这几日在城外劫掠不满的国人,凑个万把人去将吴军驱逐似乎行得通。
  赵无恤摇了摇头:“若是夫差不忿,回吴国后点上五千吴甲回来报复呢?”按照夫差的性情,这是有可能的,邢敖现在被夫差带在身边,无法为他实时传递消息,但赵无恤理智地认为,现在和吴国人彻底翻脸有些不妥。
  连续两个月的大乱,宋国已经伤得够深,没必要再打一场与吴国,与向氏的战争了。
  他看着帷幕后的南子说道:“我有一计,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让吴国人让出道路,撤离城边……”


第531章 投其所好
  这几日南子不敢入睡,困得不行才趴在宋公的棺椁边打下盹,这在旁人看来是公女守丧至孝的表现,只有南子知道,她是害怕一旦入睡,宋公的冤魂会度次入梦。
  辗转反侧细细思索过往,她也是怕了,先前算计乐大心,就因为手中没有自己的力量,一旦对方发动政变,她竟像个无力的婴儿一样只能束手就擒。吸取过去的教训,在宋公死后,南子便处心积虑地谋取权势,她成功控制了无主的宫廷,成了公室代言人,甚至有权参与择立新君的大事。
  但南子已有自知之明,她掌握的力量就如同建在沙丘上的堡垒,没有赵无恤和司城乐氏、皇氏的默许便会轰然倒塌,南子将再度沦为政治工具和男人们的玩物。
  南子也知道自己以公女身份占据宫廷名不正言不顺,这里迟早会迎来新主人。
  “所以要尽快让公孙纠来商丘继位,他不过是个十岁孺子,对我言听计从,控制了他,我便又多了一份依仗。”
  但围在城门边的吴国人和向氏兄弟,却成了南子的心病,她清楚,若当时进城的是他们,自己的处境只会更糟。
  所以她对此很上心。
  南子坐在帷幕里说道:“我听闻吴国太子夫差是个难相与的人,因前几日商丘闭门不纳之事而恼羞成怒,他派兵堵着四门不让人进出,甚至连赶来凭吊先君的大夫们都被阻拦扣押,赵小司寇有让吴人退却的计策?是什么计策?”
  赵无恤道:“吴国太子夫差也不是真的水泼不进,我计策就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赵无恤回忆着历史上的夫差和亲眼所见的夫差,让两个形象融为一体,他的贪婪,他的自负,他的嚣张跋扈和妇人之仁……
  “我曾听人说,吴王阖庐吃饭时不吃两道菜,坐席不用两层,宫室不建在高台上,器具不用奢侈的红漆和瓷器,姑苏城内不许造亭台楼阁,车船不用装饰,衣服用具实用而不糜费……但太子夫差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此人极其好色,夜宿必须在楼台池沼,睡觉时必须有女色相伴……”
  听到这里,南子心中一沉,却是想歪了:“他莫非是要让我去以女色接近夫差,求吴人退兵?”
  经历宋国大乱后,南子看透了世事,对除她以外的人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即便对赵无恤也有深深的猜疑。毕竟两人虽然有交情,其实只是两年前的一面之缘,在黄堂里说了些半真半假的约定,事后写一些真假掺半的信件而已。
  人是会变的,他能在鲁国厮混到如此地步,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也不知道还是不是两年前那个赤子?
  却听赵无恤继续说道:“夫差在外面哪怕只有一天,想得到的东西也一定要得到,珍玩之物,一定要劫掠带走。而且此人还极其虚荣,喜欢人吹捧,所以吾等便能投其所好,就看公女舍不舍得付出代价了。”
  南子咬牙切齿地问道:“什么代价?赵小司寇但说无妨。”若赵无恤也是和她父亲一样的人,为了眼前利益要南子去献身,她必定会大失所望。
  赵无恤笑道:“既然要投其所好,自然会有所花费。且请公女先将内府的财帛、金银转交一半给乐大司城,重新组建外府,何如?”
  “内府?”南子眨眨眼,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
  原本殷周王室都设立了总管财政收支的“大府”,由大宰掌管九贡、九赋、九功,收取卿大夫和国人交纳的财物,并把财物分拨给负责收藏以待用的各府。
  所谓内府外府,只是其下属机构。
  可到了春秋时期,许多机构都开始缩水裁减,比如宋国,就只保留了外府和内府两个经济机构。内府掌握山林水泽的收入和公室产业,为国君的私府。外府则是国库,凡祭祀、招待宾客、会盟、出兵征伐的财物费用,以及国内公有开支,都由外府调拨。
  赵无恤张口索要内府的一半财帛,南子听后心中一紧,她乘着商丘城内的混乱和权力真空控制了内府,扼住了城内财源,司马耕等人已多次抱怨过,赵无恤对此事默默地忍了她三天,现在终于等不下去了么?
  “这与退敌之策有关?”她想转移话题。
  赵无恤却不放过她:“当然有关,发放给吏臣的俸禄,发给兵卒们的赏赐,这是公家的行政之费,一般由外府来筹备。至于办理国君丧葬,用的则是内府钱帛。如今外府失守,财帛遗失殆尽,想要让宋国朝政维持下去,只能先从内府挪用了,还望公女能以大局为重……”
  南子怅然若失,本以为利用旧情谊,赵无恤会善意待她,如今却要硬生生从她手里夺走财权?
  你果然变了,当真要将我身上防身的武器卸得一干二净不成?
  乐溷和皇瑗也附议,他们每到要用钱帛时就得差人找南子讨好,实在是有些不耐。
  南子一时间心灰意冷,只能听之任之,却又听赵无恤说道:“还望公女勿怪,宋国百废待兴,一切都得有规矩,此番从内府挪用的钱帛,待来年税赋收上后自当归还。我听闻宋国内府职官有许多空缺,即便公孙纠继位,他年纪小小也无法控制局面,未免受人欺瞒,我的想法是,不如让公女继续掌管内府,二位卿士以为如何?”
  乐溷倒是知道自己能耐不足,能打赢这场内战全靠妹夫,所以便附和道:“理应如此!”
  见他答应了,皇瑗独木难支,也只能同意,心里觉得怪怪的,怎么感觉赵无恤这个外人反倒像是宋国真正的执政?
  赵无恤补充道:“最好再拟定一个条陈,让此事合乎礼法。”
  乐溷和皇瑗以为然,南子也一下恍然大悟,赵无恤虽然从她手里取了一半钱帛,却顺便将她遮遮掩掩控制内府的勾当公开化,合法化了!
  只要把公室收支和官府分开,南子这个做姐姐的为小堂弟管管财务,这说出去多理直气壮啊!
  她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此看来,赵无恤已经够留情面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哽咽,问道:“赵小司寇莫不是想用财帛贿赂夫差?”
  皇瑗很是忧郁:“早在前日,我便让人带着礼物去犒军,夫差却不接受,将礼物统统扔了,将使者断发纹面赶了回来,非得吾等开门赔罪才行。”
  赵无恤道:“夫差眼高于顶,一般的财帛只怕不能让他动心,更何况向氏二卿为了靠他入城,肯定会在旁怂恿,所以必须是尊礼、重礼才行。”
  皇瑗和乐溷对视了一眼:“那便只有献上五牢之礼了……”
  春秋之时,以牛、羊、豕各一为一牢,这就是这时代最高规格的礼物了。
  面对不同的宾客,徵牢的规格不尽相同:正所谓“饔餼七牢,侯伯之礼”,诸侯用七牢。五牢,则是卿之礼,三牢,大夫之礼。夫差作为吴国太子,理应比诸侯低一级,受五牢之礼是比较合适的。
  “五牢?”赵无恤笑笑不说话。
  “那用诸侯之礼的七牢?”皇瑗又试探着问道。
  “大司寇当夫差是什么人,乞丐?”
  “吴国人的胃口的确很大……”乐溷掰着指头算了会,咬了咬牙道:“那就用天子之礼的九牢!这下夫差该满意了罢!”
  皇瑗提醒他道:“这太过于僭越了……”倒不是舍不得那几十头猪牛羊,而是皇瑗骨子里比较恪守礼法。
  赵无恤不屑地说道:“就算僭越了,周天子也不会派人来责问,还是将吴国人打发了要紧,不过九牢仍嫌不够!”
  皇瑗和乐溷愕然,不过他们哪里有赵无恤了解夫差啊。
  最后还是南子拍了板:“那就用超过天子规格的十牢,何如?”
  赵无恤还是摇头:“还是不够,鲁国飨晋国之卿曾用上了十牢,夫差心比天高,必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规格才能满足他的虚荣,才能将他打发走。”
  偏殿内三人有些发怔,齐声问道:“那要多少才够?”
  赵无恤笑道:“起码得九十九牢!”
  ……
  “你没有弄错?商丘内送来了九十九牢的徵礼!?”
  向巢瞪大了眼睛,看着来报讯的弟弟向魋。
  “没有错,这是礼单的副本,请大兄过目……”向魋满头大汗,将一块写满小字的上好绢帛递给哥哥,他方才也是被上面的内容震惊了。
  向巢接过一看,上面满是溢美之词,夸夫差英明神武,夸吴国是患难友邦,夸他为宋国叛党平定立了大功,但如今宋国新遭变乱,城内一团糟,开门迎客招待不周恐怕让太子你笑话,不如去鸿口扎营几日,待商丘稍稳后再来不迟。全文文采飞扬,看得出是用了心遣词造句的,也不知道是让哪个机灵的笔吏写的……
  这些废话之后便是各式礼物了,珍玩之类的倒也不算贵重,但末尾的“徵牢九十九”则让向巢冷汗直冒。
  “疯了,商丘里的主事之人真是疯了,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
  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九十九牢!?亘古未闻啊!
  向巢将那绢帛狠狠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好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一下,随即追问弟弟道:“吴国太子什么反应?”


第532章 深夜访客
  自家事自家清楚,宋公已死的消息昨日刚从城内传出,让向巢越发焦虑。
  向氏在内战里已经实力大损,若不能立刻进入商丘,参与瓜分宋国朝堂的群鸦盛宴,必然会被乐氏、皇氏两家把膏腴的职位霸占殆尽,到那时,向氏在中枢就彻底边缘化了!
  所以必须劝夫差留在商丘城外,哪怕没办法立即入城,也要拖着不让唯一的新君人选公孙纠进去,只要君位空悬,就还有生变的希望,否则一切都晚了。
  所幸夫差比向巢预料中的还要蛮横霸道,原本按照中原的规矩,遇上国君之丧,即便是交战的两国也要立即停战以示哀悼。夫差倒好,对此视若未闻,直接堵在人都城门口了,毕竟吴国人一直有乘丧伐吊的恶习。
  谁料城内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九十九牢!?亘古未闻啊!
  却听向魋说道:“太子见到礼单,先是不以为意,然后便询问身边的御者邢敖,在中原,这九十九牢大概是什么规格,邢敖说这是宋国能拿出的最高礼遇了。于是太子大喜,他连连称善,接纳了礼物,并厚待使者……”
  “怎么会这样!不行,我得去看看。”向巢脸色铁青,连忙让弟弟带路,兄弟两人离开蒙门,朝夫差所在的扬门赶去。
  驱车狂奔数里,等向氏兄弟赶到扬门时,却看到了让他们惊愕的一幕:从商丘南边各门处,用大陶鼎盛放的太牢依次送出,集中运到此处,远远就能闻到肉香扑鼻。此外还有犒军的米百筐,醯醢百瓮,吴国人喜滋滋地享受着这些礼物,原本杀气腾腾的围门阵势完全没了。
  向巢连忙直奔夫差大营,进去一看,却见夫差身穿舒适的华服裘袍,有些激动地在里面走来走去。
  虽然行军在外,可夫差却一点没有耽误享受,柔软豹皮垫在地上,进入宋国后搜刮来的瓷器、漆器摆设在帐内,有美丽的女子暖床伺候,更有调和味道的庖厨为他烹饪吴地口味的食物。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夫差不知道这句话,但这句话的确是他理想生活的写照。
  赵无恤投其所好,以宋国公室名义送来的礼物,彻底把眼界还不够高,意志还不够强的夫差砸晕了。
  向巢进来时,夫差正满面潮红,兴奋劲尚未褪去,他一边低头看着礼单,一边不住地念叨道:“九十九牢……当年叔祖父季札访宋、鲁,受的不过时五牢之礼,九十九牢,宋国人真是看得起我夫差!”
  嘴似抹了蜜的邢敖在旁边用吴语迅速地说着话:“连天子也不过受九牢之礼,如今看来,太子的尊贵足以顶十一个周天子了。且九九乃数之至大者,古往今来没有能与太子比肩的英豪,太子只比天帝低一点点而已。”
  “休得乱说,这礼遇是给我背后的吴国,是给父王的!”夫差虽然笑骂着斥责,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心情好极了,都快上天了!
  邢敖一面说着奉承话,一边暗暗吐舌头,宋国人这次的礼物可算是撞到太子夫差心坎里了,与他渴望被人吹捧、臣服的心态完全契合,以至于都忘了本来的目的。
  向巢好容易逮到一个说话的空隙,上前讷讷地说道:“太子……”
  夫差虎目朝向巢瞥了一眼:“你来的正好,速速回去集结兵卒,准备拔营。”
  向巢愕然:“拔营!?”
  “没错,宋国公室待我以礼,我不能还之以怨,这礼单里说的有道理,宋公刚刚过世,吾等不宜在此时入城,他们允诺等宋公丧葬布置完毕后,便邀我与汝等进城凭吊。”
  “这是赵无恤和乐氏的阴谋啊,太子!”
  夫差却不在意这个了,他此番入宋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面子。
  “阴谋?吾等已经在城下枯守三日,攻城的兵卒器械不够,与其在这干等,不如退回鸿口休整一番。”
  向巢还待再说,夫差却不耐烦了,这位富二代在军中一贯喜欢一言堂,听不进别人的劝说:“我说退兵,你没有听到?若是向氏想继续留在此处吃沙土,那我带着吴军自行离去便是。”
  向氏兄弟哪能让怀里的大腿跑掉,立刻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劝,纵然不愿意就此撤离,但也只能含着泪照办。
  吴军撤的很快,这几天他们因为肆虐乡里,被所有商丘内外的民众怨恨,偶有夜间巡逻失踪,第二日死在水沟里的人,抢也抢够了,整天看着城墙也没办法望穿它,不如归去。
  于是乎困扰南子多日的商丘之困,半日便解!
  临行前夫差还找来向氏兄弟询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宋国公室现在由谁做主?究竟是谁给他送了九十九牢的礼物。
  向巢兄弟左思右想,觉得乐溷和皇瑗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目标便锁定到了机智的公女南子身上。
  “南子?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南子?”
  夫差摸着下巴,望着商丘城垣意味深长地说道:“久闻宋国公女南子容貌冠绝天下,可惜此番不能一见,等到宋公出殡之日我会再来,届时再当面答谢她的徵牢之礼!”
  ……
  “竟然真的撤了!”司马耕趴在扬门城墙下,望着空空如也的城郊发怔。
  赵无恤也在侧眺望,说道:“不然呢?你以为那近三百头猪牛羊是白送的?夫差这人性格如此,骄其心,顺其意,他自然不会紧逼不放。”
  “子泰真是了解夫差,就像与他熟识多年一般。”
  无恤淡淡地说道:“无他,观其言察其行而已,此人和当年的楚灵王倒是极为相似,但能力却比楚灵王强了不知几倍。”
  夫差能力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性格……
  希望对手臣服而不是赶尽杀绝,希望自己的装逼举动得到满场喝彩,赵无恤觉得自己差不多摸索到夫差的性格弱点了,除了当面接触外,还得多谢后世耳熟能详的《勾践灭吴》这篇课文……
  他算是明白,历史上本来一心要报父仇的夫差怎么就脑门一抽把越王勾践给放了……
  司马耕有些奇怪地问道:“我还有一问,诸侯卿大夫聘问时,献礼常凑出整数,子泰为何只提出送去九十九牢,而不是百牢?”
  无恤笑容戏虐:“本来是该给百牢的,只给九十九,是因为我怕夫差他骄傲……”
  说起那礼物,司马耕还是有些不忿:“此事虽然有个好结果,但还是做太过了,换了我,就算是微子启重生,不,哪怕是成汤驾到,也不会用百牢的礼节去招待他们。国无礼则上下失序,必生乱,如此一来,恐怕宋国会遭别国嗤笑。人不知礼,无以立也,吾等也会被夫子归入不知礼的鄙人之列。”
  对于司马耕的这种想法,赵无恤有些不以为然,俗言道笑贫不笑娼,这年头大家都在比没节操没下限,礼乐的崩坏一发不可收拾,如决堤的滔滔河水,光靠孔子及其弟子的理想主义是堵不上的。
  虽然也受过礼乐教育的熏陶,但赵无恤对礼的态度还是后世观点:虽然名义上是九十九牢,可归根结底,不过是只是送了几百头牲畜而已。比起向巢兄弟扮演皇协军角色,为了自己争权夺利而引狼入室,出卖宋国、宋人利益,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和那两位相比,同样出身向氏的司马耕太单纯了,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跑去鲁国拜入孔门的缘故?
  所以赵无恤叹了口气道:“子牛,朝堂险恶,你日后也要在朝中做卿大夫,有时候还是太过耿直了。”
  司马耕却正色道:“夫子曾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况户口十余万的宋国乎?在我看来,宋国朝堂不缺乐大心,四公子,乃至于我两位兄长那样的尔虞我诈之辈,反而缺我这种死心眼的耿直之人。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愿意永远耿直下去,做新国君的友直之臣。”
  赵无恤微微震动,对司马子牛这个眉眼阔直的年轻人不由心生一丝佩服。
  但这并不会影响他在宋国的布置。
  吴人将按照约定,撤往几十里外的鸿口,但赵无恤不会大意,他将派轻骑斥候四处侦查,确保没危险后就将公孙纠接到商丘。结束宋公栾的葬礼,新君继位后大事可定,然后便要联合皇氏与吴国人、向氏对抗了,司马耕既已与他的哥哥们翻脸,引为盟友也并无不可……
  现如今他还在犯难的,就是如何安置南子了。
  从宋之乱就能看出来,南子,她就是宋国新政局里最不稳定的一环……
  都不用赵无恤去推动,南子已经主动控制了宋国宫廷,考虑到大舅哥能力并不出众,镇住朝堂已经是极限。所以短时间内,赵无恤需要一个在宋国宫廷里操持小国君的人,南子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她身为公女,而不是夫人,无论以什么借口操持宫廷都名不正言不顺。
  且不说前无古人,就算放眼后世,赵无恤只听说过垂帘的太后、皇太后,什么时候出过长期摄政的长公主?
  赵无恤暂时给她寻了个管辖内府的权力,但南子身为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宋卫联姻现如今是铁定告吹了,可她今后将何去何从,赵无恤却还没考虑好……
  而且这个女子似乎对权势有了欲望,眷恋着手里的力量舍不得放开。赵无恤与南子关系暧昧,却没把握彻底控制她,更别说让她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
  或许是时候找机会与她开门见山地详谈一次了,赵无恤摸了摸腰间,别的且不说,姐姐季嬴给自己的玉环,还在南子手里呢!
  ……
  一边想着,赵无恤巡视完外郭城防后便上了马,在一队亲卫的随行下往居所走去。
  国丧期间,商丘城内依然在实行宵禁,也停了一切娱乐活动,夜间四处流窜的人会被当成逆党余孽击杀。从扬门走东西大道,到了与内城墙相邻的市肆区,也是人头冷清,不复往日繁华。
  乐氏在商丘的府邸已经在历次政变中焚毁了,赵无恤当年的立足之地,那座名为“忘归”的三层高小阁楼却幸存了下来,这里是陶丘侈靡之所的雏形,现在则成了赵无恤暂居的馆舍,因为从这里去往官署、宫室、城门都很方便。
  雅致的厢房内装潢讲究,一整套洁白清秀的“赵瓷”摆在案几上,虽然忙了一整天,赵无恤还是会抽空看会东西,或是鲁、宋的典史,或是枯燥的奏疏。
  刀剑要用磨刀石去打磨锋利,人的头脑则要靠书,靠处理事情来变得伶俐机智。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突然传来侍卫的叩门声:“司寇。”
  “何事?”
  “被褥和毯子已经送来了。”
  “进来罢。”
  季秋也要结束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赵无恤昨夜便是被冻醒的。
  赵无恤合上从宋宫收藏室取来的典史,让人进来,看得出那毯子很厚重,女婢们抬得气喘吁吁。
  他也不管她们,只是背着手站在窗前,等待竖人和侍女在榻上铺好被褥和毯子。拉开窗檐边的帷幕和蒲帘后,能看到一个天井,下满密密麻麻站满了兵卒。
  这是两年半前,赵无恤与张孟谈“商丘对”的地方,故地重游,昔日在商丘处处看人脸色讨生活的流亡卿子,现如今却带着数千兵甲杀了回来。宋公、乐大心、四公子、向氏兄弟、南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却是赵无恤在城中立大旗,无人不仰他鼻息。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赵无恤自命枭鸟,他要在宋国这具麋鹿尸身上吃到最大最肥美的一块肉。
  再回头时,竖人和女婢们已经退下了,门也被轻轻合上,但让赵无恤皱眉的是,那厚重的毯子竟然还是卷着的。
  “真不会做事……”他打着哈欠,皱着眉要去展开毯子。
  当毛毯轻轻展开时,图穷匕见,里面竟躺着一个身着素色深衣女子!
  赵无恤没料到还有这一出,猛地后退了一步。
  女子蜷缩在毯子里的身体伸展开来,婀娜的身材凸凹有致,她微微抬起螓首,轻启朱唇,宛如夜莺啁啾:“下妾夜半不请而来,还望君子见谅……”
  正是南子。


第533章 何欲何求?
  赵无恤望着面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有些疑惑与惊讶,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是他未曾料到的。
  这是他进入商丘以来头一次与南子不隔帷幕面面相对。她一身素缟深衣,却戴着寺人的小帽,缨带在尖下巴上打了个结。这乔装掩不住倾城容颜,一双黑水晶般的明眸倒映着烛火舞动,顾盼生辉。
  她身段也比两年前丰腴了许多,那骨子里的魅惑从外表收敛,乍一看反而觉得她纯洁不已。
  “南子,现在应该快到子时了,你为何会来这里。”
  “其实已经过了子时。”南子摘下小帽,露出青云般的发髻,她朝赵无恤扮个鬼脸道:“子时正好属于夜出觅食的硕鼠。”
  她朝他微笑,甜美异常。“君子还记得你我头一次相见么,我就是穿成这样的。”
  赵无恤颔首道:“我记得,那是在宫内的黄堂。”她再次卸下了公女装束,素颜乔装来到这里,还把那次会面说得暧昧异常,像是两人在调情一般,而此次则是小别胜新婚。
  她有求于我,赵无恤心中明了,“这么晚了,你为何要来?你应该呆在宫中,在宋公的灵柩前守夜才对。”
  提及宋公,南子面上露出一丝哀伤:“不是南子不孝,只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南子迫不及待要见到君子一诉衷肠。宫中人多口杂,自然不敢请君子再去黄堂一晤,只能来这了。”
  无恤微微皱眉:“你应该知道此事若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南子苦心营造的纯纯孝女形象将轰然倒地,赵无恤也会面对不少宋人的不满和口舌,在国君丧葬期间公然秽乱公女,说出去可不好听。
  “君子勿忧,此事知道的人甚少,我的替身依然在灵堂前苦熬寒夜。”
  赵无恤依旧有些警惕:“外面有我的侍卫层层守备,此处的竖人和女婢也是精挑细选过的,去寻找被褥毯子的更是我的亲信,你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
  南子不答,她在不大的居室里游走,手臂不时拿起里面的装饰品,略微端详后又放下。
  “君子真是简朴,连侍候暖床的人都没有。”
  她回过头来面对赵无恤的疑问:“商丘很大,也很古旧,从一千年前的成汤之世就在此建立城郭,之后一层叠一层,总有无数道暗门能让我出宫来。这之后就更容易了,因为信任不过是一樽淡酒,很容易掺水变味,在宋国,只要我愿意,没有谁是无法收买的,没有什么地方是进不去的。”
  说到这里,她的尖下巴微微扬起,透出一股坚毅的神情。
  她在示威,在夸大自己的地位和能耐,赵无恤叹了口气:“你可连累了不少人,我也不管你收买的是谁人,今日有嫌疑的人会被统统撤换降职。”
  南子故作惊讶:“有必要这样?受了贿赂的或许只有一人,他或许以为这是在讨好君子,其他人或许全然无辜,或许只是检查疏漏。”
  “如果毯子里藏得是一个手持利刃的刺客,五步之内,血溅三尺,那就是大事了。与其等将来出了不幸让他们被牵连致死,还不如现在就小惩大诫。”
  南子屈身行了个礼:“原来如此,君子御下有方,南子佩服。”
  “言归正传,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南子温柔地说道:“久别重逢,却不能单独相处,南子好不难过。我今夜前来,是要感谢君子为宋国苦战,剿灭了叛党;也要谢君子妙计让吴人退却,想来不用几日,公孙纠就能入城继承君位,宋国社稷能够保全,全赖君子之力也。”
  “宋国与晋、鲁为百年友邦,我也是司城乐氏的女婿,这是应该做的,公女还有其他事么?”
  南子见赵无恤并没有因自己的美貌而动容,她提及往事也没让他放松警惕,心里颇感无趣,便收敛了笑容道:“宋国诸卿现在要仰仗君子稳定局面,但等到丧礼结束,新君登位后,君子恐怕不能在宋国久留罢?”
  赵无恤微微沉吟:“我不是宋国之臣,自当如此,十月霜降后我便要回鲁国去。”
  “君子为宋国付出甚多,事后就没什么所求?”
  “乐氏安好,宋国稳定,能重新与晋结盟便是我的所求,此外我还能要求什么?”为了长远的利益,赵无恤不会像短视的夫差般掳掠人口,抢夺财帛,这样只会将宋国卿大夫和国人统统得罪,为未来的大博弈埋下一个潜在的反抗者。
  所以明面上,他要做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南子咬了咬牙:“这是自然,但南子觉得,应该割宋地作为君子养邑才够以德报德……”
  送城邑给别国大夫为养邑是春秋战国的常事,前有乐大心接受过晋国州邑,后有战国封君们养邑遍布七国。但赵无恤对此却不是很感兴趣,土地和人口,吾所欲也,名望和实利,亦吾所欲也。他想要间接操持整个宋国朝政,而不是让人诟病的割地纳款,与其要一两个小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不如空手而去,落得个好名声。
  只要经营得当,整个鲁宋都有机会窃取,赵氏在晋国还有大片领地等着自己回去,还在乎这点小恩小惠么?
  于是赵无恤笑道:“养邑……公女声称在宋国无人不可收买,这是要收买我么?且不说我所求并非那几座边邑,退一万步讲,即便有所求,我与乐大司城相商只怕会更方便些罢?此等国之大事,公女还是不要过分干涉为好。”
  南子哑然,的确,在内战期间,乐氏接管了宋国西北面大片城邑,还控制了半个商丘。在将向氏拒之门外后,无论是威望还是实力,司城乐氏赫然成了宋国第一强卿,加上有赵无恤支持,乐子明成为执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如今对赵无恤言听计从,等明年灵子守孝结束,两人完婚,赵乐同盟更是牢不可破。赵无恤但有所求,直接让乐溷来做不就行了,何必再经手于她。
  南子突然来访,就是要让赵无恤猝不及防,从始至终,她一直想占据对话的上风。结果却屡屡失败,实力,谁手中有实际的力量,谁才是话语权的掌握者。
  赵无恤不急不缓,跪坐在蒲席上,给自己和南子分别倒了一盏热酒水:“公女还是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能给我的罢。”
  倒不是他绝情,而是南子此人心机深沉,必须彻底挫败折服她一次,方能让她听话!
  南子咬着牙呆立半晌,突然笑了,笑容璀璨如夏花:“我能给君子的东西可不多,但有一样,却是司城乐氏给不了的。”
  赵无恤抬眼:“什么?”
  “我自己!”
  她松开帛带,褪下深衣,露出了内衣和婀娜诱人的身段。
  ……
  南子的内衣是淡紫色的,双手在胸前半遮半掩,魅惑地轻语道:“夜色既暮,下妾能托身于君子否?”
  她齿如含贝,嫣然一笑,足以惑商丘,迷东国……
  赵无恤似乎也被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大胆地在南子身上游走,从腰际的曲线,再到锁骨的美人沟,真的是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他随后起身,手轻轻抚过她的腰肢,指肚所触之之下,南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屋内保暖效果不错,还烧着炭火,热意盎然,仅穿夏衣也没什么,但南子依旧在着暖意里瑟瑟发抖。
  她冷啊,从外到内,挣扎来挣扎去,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
  但为了在宋国立足,为了牢牢握着手里仅剩的权力,她只能出此下策。
  南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两年前她能宽衣解带地诱惑赵无恤犯错,现如今却发自内心地异常抗拒。
  她不住地安慰自己道:“我还是较欣赏他的,与其让卫侯、仲佗等人占了屈,托身于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何至于此?”就在南子努力压制自己的抗拒和害怕时,强颜欢笑时,赵无恤却叹了口气,转手再度帮她披上衣物,扶着她的肩膀坐了下来。
  和两年前那一幕一模一样啊……她的确是个奇女子,勇敢而又妩媚,高贵而又柔软,一直试图与赵无恤分庭抗礼,却在短短的对话里丢盔弃甲。
  南子抬头看着赵无恤,俏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红晕:“君子莫非是嫌弃我?”
  无恤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岂敢,公女屡次让我一亲芳泽,你的心意,无恤能领会到,今日坦言相告,公女亦我所欲也……”
  南子眼神变得迷离:“那君子为何……”
  因为不是恰当的时机啊……
  “因为我想从公女处得到的,可不止如此……”
  赵无恤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大兄这个人你也清楚,能耐有限,能摆平朝堂和私家的麻烦事就已经不错了,纵然有皇氏、司马耕为佐,但要管好宋国,却远远不够。”
  “所以我才建议让公女你掌内府财权,在新君来之前管好宫廷,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法。公女想帮我的心思我自然清楚,但我心里却一直有个疑虑,若公女不能实言相告,我便无法全力相助。”
  南子有种不好的预感,头皮有些发麻:“不知是何事?”
  “我听说公子仲佗弑宋公时只有公女在场,公女能否告诉我,宋公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534章 蛇蝎美人
  面对赵无恤的发问,南子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事实,公子仲佗弑杀宋公的罪名已经板上钉钉,他也没办法从九幽爬回来申诉,至于南子,她将自己摆到了一个受害者的角色,赢得了整个商丘内卿大夫和国人的同情。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他们甚至会自觉避免在南子面前谈论此事。
  在一介孤女面前大谈她父亲的惨死,谁会做出这么狠心的事情!?
  至少赵无恤是继皇瑗后第二个当面问她的人,他是起了疑心,还是发觉什么了?南子强颜说道:“那一日的事情太过凄惨,南子实在不愿提及……”
  赵无恤眼睛里透着严肃:“我知道宋公之死是你的噩梦,如今要你亲口陈述,实在有些为难。”他将手掌温柔地搁在她肩膀上,将她拉得很近,“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若想得到帮助,我便需要了解真相,公女今夜前来,不是想与我一诉衷肠么?”
  一诉衷肠?对,没错,我说过这句话。
  “唯……”南子知道这一关自己必须过去,她的喉咙是如此干燥,说话似乎能令其流血,怕什么?不过是把对皇瑗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罢了!
  “我看见……我当时与父亲和公子仲佗站在桐宫高台上……然后……”一滴眼泪滚下脸颊,好的,泪水对谎言有好处。
  “……然后他们起了口角,公子仲佗不忿,便将父亲推落高台……”她把故事重新讲了一遍,却讲的极其糟糕,到最后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话语。
  坏了,南子也不知是为何,或许是因为与赵无恤互通信件往来时暴露了太多的真性情,此刻居然有点装不下去了,她的演技大打折扣。
  赵无恤闻到南子的发香,她突然紧紧贴了过来。
  南子情急之下,只能装作害怕,往赵无恤怀中钻去,让他感觉她的心跳,他身体的反应无疑也被她觉察到了。只要能挑逗起他的欲火,理智和猜疑便会消失殆尽!
  但赵无恤又非情场初哥,这几年的经历已经让他成长为耐心极高的政客,哪会这么轻易的中了美人计?他轻轻把南子推开些距离:“公女知道,朝堂里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都是些什么人么?”
  南子呢喃着不敢答,赵无恤则回忆着往事说道:“就是像我一样的流亡卿子,在宋国讨一点残羹冷炙活命,面对宋公的容纳我感恩戴德,朝中的诸卿不敢轻易得罪,对公子们也只能极力交好,虽然最后碰了一鼻子灰。我对仲佗说不上深知,但却了解他的性情,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最后一刻才背叛乐大心投靠宋公,他还是很会审时度势的。所以高台上一言不合就不计后果地弑杀宋公,我觉得他不会做,也不敢做。”
  “既然仲佗无胆做下这种事情,那凶手究竟是谁?难不成是宋公志得意满间,失足落下的?难不成是乐大心的鬼魂在拉着他一起升天?”
  赵无恤能感受到怀中女子的颤抖,以上推测大多是他的扯淡,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历史上宋景公不仅平平安安地活过了这次内乱,还是宋国的中兴之主。
  结果这一世宋公却突然被弑,一切都透着不合理,难道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如此之大?
  加上被俘的公子地一口咬定仲佗绝不可能弑君,于是赵无恤怀疑的目标便定到了南子身上,她是商丘城内命运被改变得最多的人,她多次对赵无恤抱怨婚事的不公,抱怨宋公的无情,她有杀人的动机,有果断一推的魄力,也有事后反咬一口的狡黠。
  历史上,那个嫁到卫国的南子,就是靠这一手演技恶人先告状,骗得卫灵公将卫国太子驱逐出国,不得已投靠赵氏的。
  也不知这一世那位卫国太子还会不会重复历史的轨迹。
  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测,毕竟弑君在春秋虽然普遍,弑父这种事情却太过骇人听闻。
  但南子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反唇相讥,甚至没有一丝恼怒,她不敢看赵无恤的眼睛,颤抖的身体透着一股子心虚,这怀疑便被坐实了。
  赵无恤继续引诱道:“虽然议论死者是无礼的,但恕我直言,宋公若还在世,我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进得城来,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控制局面。杀死他的人说到底反而帮了我,我今日想知道真相,却不会为任何人翻案。”
  “你非要我说出口吗,赵小司寇?”怀里的美人不抖了,话语中透着冰冷,等她和赵无恤再度面面相对时,手里拿着一块饰品,黄色的丝绢纬带下拴着洁白无瑕的玉环,那是季嬴送给赵无恤的玉环。
  ……
  “将它放下……”它是赵无恤的底线,是无法忘掉的过去。
  南子眼睛里透着怒意,在被逼到角落后,青丘九尾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她紧紧攒着玉环道:“你在黄堂中凭此物立誓,说要帮我解除与卫国的婚姻,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你忙着在鲁国撷取权势,忙着和齐国人作战,我却一步步朝卫国新台滑落,我被逼无奈,只能自保,难道这也错了?”
  “所以你便杀了宋公?”
  南子回避了这个问题:“你不懂,从始至终要将我推进火坑的一直是父亲。”片刻之间,她听上去就像个对父母充满怨恨的小女孩。
  “宋公谦德,荧惑退行,他在我流亡至此时接纳了我,在我印象里,他是个仁德之君。”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是,对我来说,却只是个无情的父亲,无德的胆小鬼,只会操纵别人为工具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多次操纵我……我才不得已将他推下高台。”
  果然如此……女儿弑父,当真是人间惨剧。
  无心插柳引出真相的赵无恤倒吸了一口凉气:“宋公毕竟是你的父亲。”
  南子有些慌了,她为自己辩解道:“我呱呱坠地时没有男根,就让他很失望。我母亲本来极为受宠,因为生我时动了胎气,无法再度生养,便被遗忘在后宫深处,由此被妒意十足的其他夫人加害排挤,恨恨而死。我还记得那一日天降大雪,母亲吐血垂危,我跪在父亲寝宫前求他去看母亲一眼,跪破了膝盖,额头磕出了血却无人搭理我……”
  说着说着,她已经泪流满面,但这一次,却是发自真心。身体上的疤花费千金寻来上好药膏,或能痊愈,但心里的伤疤和空洞,却无从填补。
  “对宋公栾来说,哪怕是亲身骨肉,若是没有利用价值也不会多看一眼,直到我越来越美貌,在诸侯间名气越来越大,他才重新将我摆到了宠女的位置。但也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好几次了,他最先试图将我嫁给后宫秽乱,喜欢男宠的卫侯元,换取卫国城邑。之后又要我嫁与鄙陋的仲佗,好得到他的反正,可父亲却忘了一件事情,南子是他的亲生女儿,天生学到了他的那些阴谋与狠辣,岂会任人摆布?”
  赵无恤静静地听着南子吐露真言,或许是发觉自己再度表露真性情,南子擦了擦泪,口气稍缓:“我已心属君子,已经不能再侍奉他人,只要父亲掌权一日,此事就绝不可能。父亲要重掌宋国大权,还要拒君子于门外,南子万念俱灰之下,才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事已至此,君子要杀要剐,南子悉听尊便……”
  南子将这件事憋在心里多日,一朝吐露便不可收拾,人犯了罪过就会给自己寻找借口,让自己看上去是正义的。可无论南子如何自辩,弑父那浓郁的罪孽是永远洗不白的。
  她就这么紧紧贴着墙角闭目以待。
  但等来的不是抵在颈上的利剑,而是暖和的手掌。
  “其实……纵然宋公该死,也不该由你来动手。”赵无恤如今也无从妄加指责,更找不到寻常的辞藻来安慰南子,只能将她再度揽过来,归根结底,这件事他也有责任,他是这时代一切历史变动的源头。
  “孟诸之战后,我曾起过让宋公寿终正寝的心思,对手下的柳下跖说这是为了方便控制宋国之政,可实际上我想做这事,不全是为了社稷苍生,也为了一个黄堂里的承诺,为了你……”
  南子闻言后呆了半晌,心里百味杂陈,若是当日自己再忍一时,赵无恤能不能靠自己破城而入?往事不可追,一切都是未知的,浓浓的悔意转变为对未来的不甘,这是她在权力的游戏里奋力搏杀的动力。
  “所以宋公是如何死的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真相,你的罪孽,我且为你承担一半罢。”
  她随即破涕而笑,吹气如兰:“我与君子真是这世间最大逆不道的一对双璧了。”
  ……
  夜越来越深了,但离天明尚早,赵无恤并不担心南子的行踪暴露,她的根须遍布商丘,有的是悄无声息离开渠道和手段。
  但他的警惕之心却还未放下,说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光弑父这一项罪过,将南子归类到毒妇的行列都足够了,赵无恤庆幸刚才没有色急攻心。知道母螳螂么?交配欢好后却会毫不犹豫地将公螳螂吞噬掉,这样的女人睡在身边,真是做梦也会被惊醒。
  至于明媒正娶,收入后宫?有南子这样的女子常年相伴,绝对活不长,赵无恤可以想象自己百年之后,女主天下的崛起,或许千年后的电视台会开播《南子传》,想想都带感。
  但赵无恤也掌握了南子的把柄,短期内足以叫此女对他言听计从。
  分享秘密,这是达成同盟的必要前提,倘若日后南子背叛或阳奉阴违,无恤随时可以利用这个秘密毁掉她在宋国的一切,这比单纯的男女肉体关系要靠谱得多……
  说开一切后,两人关系已如情人一般,夜寒难熬,此时和衣躺到了一起。他们形体依偎,肌肤相亲,赵无恤能触到南子薄薄丝衣下的柔滑如脂,一时无话间,他又有了冲动。
  于是无恤连忙轻咳一声道:“我也没想到此事背后竟然会有这么多隐秘的往事,初到宋国时只觉得君主贤明,群臣尊上,国人淳朴,公女妖娆。如今除了后两样,其余全都崩塌了,真是礼乐崩坏的季世……”
  南子将目光放到了案几上的竹简上,她方才在居室里绕了一圈时翻阅过几眼,那是赵无恤从守藏室里寻来的宋国典史,多涉及宋的早期历史,文字言简意赅,让人看着索然无味。
  但里面往往会有一些惊人的,与常识相悖的真相。
  南子呢喃道:“君子若是再往守藏室深处走,就会看到成堆的甲骨,有龟的甲壳,也有鹿的肩胛骨,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博学如孔子、季札者亦不能识,只有宋国的巫祝才能解读出一部分。它们来自殷墟,来自六百年前,我跟着巫祝学过占卜之事,所以略懂一二。我曾看过甲骨上的只言片语,其中一片讲述的是大邑商灭亡的往事,上面记述了一些真相……”
  她略一停顿,组织了下语言后潺潺道来:“大邑商的巫祝在甲骨上的说,微子启不是什么贤明仁德的庶王子,他心怀叵测,背叛了大邑商,乘着殷人东伐淮夷,引周人入王畿,害了帝辛和妲己。所以宋国从建立之初,血脉里就流不忠的黑血。传到上一代时,公室更是生出了一窝毒蛇……”
  烛光下南子抬起上身,笑容诡异,她对赵无恤说道:“君子知道楚国之南的群蛮么?据说她们里的女子会制作蛊,就是将搜寻来的蛇蝎放在一个瓮里,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幸存下来的,就是最恶毒的蛊……”
  南子咬紧牙关,仿佛露出了兹兹的毒蛇引信:“宋公栾、公子地、公子辰、公子朝、公子仲佗,彼辈全是毒蛇,背叛,乱伦,弑亲,无恶不作……当然,我也不能免责,而且我便是最后能活下的蛊!我心如蛇蝎,且已做下了极恶之事,再不能回头了,从今以后不止是父亲,无论谁想将我当成礼物随意赠送,我都要与他搏命!”
  这下轮到赵无恤心悸了,身体上的欲火全消:“包括我?”
  南子手里多了一支发簪,尖端紧紧抵赵无恤脖颈上,手臂颤抖不已,犹豫了片刻,却转移到了她自己的胸口:“没错,也包括你,正如诗言,女也不爽,士贰其行,男人的承诺最不能信。”
  “好罢……”赵无恤叹了口气,身若桃李心蛇蝎,身边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或许狠狠心让她消失会更靠谱些?但,还是有点舍不得啊。
  “公子朝被我阉成了寺人,送回去以后卫侯必定大怒,事到如今,宋卫的联姻算是彻底告吹了,当年在黄堂里的承诺已经达成。我向公女保证,只要你能帮我维系乐氏在宋国的地位,让宋国永不叛赵,我便会将那个秘密牢牢咽到肚子里,当然,更不会将你当成礼物任意转赠……”
  南子心里一喜,她蜷缩在赵无恤身前道:“那我若留在宋国,将以何种身份为君子效力呢?”
  原本赵无恤还是有几分犹豫的,但今夜之事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南子尖尖的下巴,它和两年前一样润滑,毫无瑕疵。
  “南子,你还是处子么?”
  南子的眼神迷离起来:“君子为何要这么问?”
  盯着南子妩媚的眼睛,盯着那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赵无恤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是处子么?”
  南子在无恤耳旁吹着气,灵活的舌头舔着他的耳垂,现如今肌肤相亲,她已经没了方才的抗拒之心:“当然是,下妾的处子之身一直为君留着,君子要不要亲自验证下?”
  蛇蝎美人的诱惑,没有几个人承受得住,赵无恤抚着她的发梢轻声说道:“我信你,既如此,你的归宿,我便想好了……”


第535章 鬼神
  “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断是迁,方斵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归葬景山,汤孙之嗣……”
  依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九月二十三这一天,正好是宋公的出殡仪式。
  赵无恤身为宋之宾客,乐氏的女婿,也出现在出殡队伍里。来到春秋后,他对晋、鲁的丧葬要经历得多一些,殷人之丧却是头一次遇到。
  夏代崇尚黑色,办丧事入殓都在黄昏,战车驾以黑马,祭祀用黑色的牺牲。所以晋国封于大夏之墟,沿用夏礼,因夏俗,晋文公去世时举国皆黑,这群黑色的哀兵在先轸率领下打了著名的崤之战,以至于秦人三百年不能东进。
  周人虽然自称夏民,但却有所不同,他们崇尚赤色,办丧事入殓都在日出,战车驾以赤马,祭祀用赤色的牺牲,尊周礼的鲁国亦如是。
  殷人则崇尚白色,办丧事入殓都在正午,战车驾以白马,祭祀用白色的牺牲。所以这一天,商丘的卿大夫和城内士人全体素缟。他们正午时分从商丘出发,出扬门,在《商颂·殷武》的伴奏下缓缓向东跋涉,宋公的棺椁盛放在战车上,驾以四匹白马,目标正是宋国历代国君归葬之所:景山。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望着扶着棺椁,披未缝边的粗麻深衣,穿着薄薄的葛履徒步前行的南子,一向耿直的司马耕回头对赵无恤感慨道:“公女真是纯孝啊。”
  在外人看来,孝女南子这几天的表现堪称完美,她连续几夜为宋公守灵,她哭泣无时,不相更代,披缞系绖,眼泪从未断绝,住在灵堂倚庐中,睡在草垫上。再饿也忍著不吃食物,再寒冷也穿着单薄的衣物,所以看上去清减了不少,现如今必须搀扶着棺椁才能起身,由乐灵子在侧搀扶才能行走。
  赵无恤心中不以为然,且不说这些本就是南子应该承受的,前夜潜入自己居室,与自己整夜同榻而眠,天明前才离去的佳人又是谁?
  但他口上却深以为然,南子能树立这样的形象,对赵无恤的计划有好处。
  他朝棺椁另一侧的那个麻衣少年努了努嘴说道:“与之相比,新君就做的不尽人意了……”
  司马耕顺着赵无恤视线看了过去,脸色顿时就黑了。
  在夫差被赵无恤的九十九牢高规格重礼砸晕撤兵后,商丘之困解除,赵无恤和乐氏、皇氏立刻派兵去戴邑将唯一的君位继承者公孙纠接了来。
  公孙纠昨日才马不停蹄被接到宫中,今天就碰上了出殡,身为新君,先君丧葬是合法登位必经的仪式,他必须以子侄身份出席。但一切都太过仓促,他的小身板撑不起衣冠朝服,只能披着大号的丧服。或许是昨天赶路太过劳累,或许是南子为他突击丧葬礼仪又熬了一夜,公孙纠扶着棺椁瞌睡连天,头差点撞到棺材上,引得一旁掌管礼仪的有司连忙咳嗽提醒。
  司马耕作为孔门弟子,对礼仪是极为重视的,公孙纠这头一天的表现让他有点失望,不过想想就释然了,一个十岁的小孩而已,又不是谁都能像晋悼公那样天纵奇才。能遇上一个中庸之君便不错了,自己还是不要要求太高,至少要比鲁昭公那样居丧期间面有喜色的家伙好吧。
  但直言不讳的他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公孙不如公女远矣,惜哉,公女不是男儿,否则可为嫡嗣。”
  两人说话间,景山到了,惨白的颜色为树木凋零的景色蒙上了一层凄凉哀伤。宋人们的神色肃穆起来,这不单单是宋国历代君主的墓葬,传说最初的几代商帝也葬于此地。
  队伍站定了,只有南子和公孙纠扶着棺椁继续往上,乐氏、皇氏、赵无恤、司马耕等地位较高的人紧随其后,而今日仪式的真正主祭人早已到来,在山岗上等着他们。
  一位穿着鞠衣,姿容不减当年的中年妇人立于穴前,她穿了一身广袖长裾的鞠衣,上面唯有玄白二色,简约又透着神秘。
  她是宋国的大巫,是能与鬼神沟通的神人。
  殷人尚鬼神,繁琐的周礼对他们来说只是舶来品,迫于宗周的压力裱糊在外。但只有巫者才是土生土长,扎根于宋地的东西,上至国君卿大夫,下到黎民百姓无不信奉。
  所有宋人都肃然起敬地看着她,包括深受孔子影响,相信“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司马耕也恭敬地朝她行礼,赵无恤亦然。
  大巫的眼影用染料涂成了诡异的深紫色,她指甲修长,将一左一右两只手放到了南子和公孙纠的肩上,尤其是多看了南子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吉时已到,孝子孝女随我招死者魂灵。”
  ……
  “帝乃下诏曰:魂兮归来!
  君无上天些,九关八极。
  君无下地些,黄泉深幽。
  东方不可以往兮,十日炎炎。
  南方不可以去兮,毒虫丛莽。
  西方不可以向兮,流沙万里。
  北方不可以游兮,冰雪峨峨。
  魂兮归来!归来魂兮!”
  切切的瑟音,悠悠的钟吟,咚咚的鼓响,呜呜的管乐,叮叮的磬鸣,更有大巫那彷佛可以穿透九天黄泉,遍及六极八荒的飘渺歌声。这是一首春秋时期简约版的《招魂》,在中夏和楚地流行,后世屈原的《楚辞·大招》由此改编而来。
  这宏大诸侯祭乐笼盖了整个景山的送殡仪式,和艾草燃烧的白色烟雾萦绕在一起,味道刺鼻,熏得人晕乎乎的,眼里忍不住想流泪,再看向烟雾中,似乎能窥见鬼神降临纷飞。
  白雾笼罩的圜丘之上,是披头散发跳着诡异舞蹈的大巫,她面容抽搐,显然是通了神灵。作为公室近支仅剩的两人,南子和公孙纠在大巫的指点下作为助祭人侍候在侧,公孙纠依然懵懂无知,捧着白色的羔羊,自己也像头待宰的羊般面色怯懦恐惧。手持祭器的南子则处处表现完美,她双目垂泪,加入了大巫的吟唱,声音清澈高亢,引来众人连连点头。
  除了圜丘上的三人外,其余人都跪在周围。
  “南子真是可怜啊。”也经历过丧父之痛的乐灵子在赵无恤身旁轻轻叹息。
  无恤抚了抚她的手,心里生出一阵惭愧,他答道:“是啊,这半个时辰对她的确很难熬……灵子,你相信世上有鬼魂么?”
  乐灵子一愣,轻声答道:“我的夫子医扁鹊是不相信鬼神存在的,他坚持医者要与巫师分离,寻找病因要与鬼神迷信分离,我亦从其所言……”
  “扁鹊一派的思想,真是够进步的。”
  扁鹊大概是这时代最唯物的学者吧,其余贤人大多不敢否定鬼神的存在,连孔子也只是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赵无恤在许多想法上与孔门相悖,但在鬼神观上,却觉得这才是最合适的。
  敬重鬼神有其社会存在价值,而且这世间的事情谁说得准?
  至少大多数宋国人对鬼神存在是深信不疑的,后世的墨子就大受影响,疾呼明鬼之论。
  属于唯物派的乐灵子偏头反问道:“君子觉得,世间有无鬼神呢?”
  赵无恤道:“我从前也是如你这么想的,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若世间没有魂魄,如何解释他跨越千年来到赵襄子身上?
  他目光上视苍天,云层密布,只有景山上空有一洞蓝天,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注视着下界,让赵无恤感到一阵心悸。
  子产曾阐述过自己的鬼神观,他认为一般人比如庶民死后不会作祟,因为他们“精气”不足,会直接进入黄泉,不可能再在凡世“为淫厉”。只有那些平时食物丰厚,脑满肠肥并且暴死的贵族才可能成为厉鬼恶鬼,他们从领地领民处吸纳了大量精气,通过依附、凭借等方式危害人间。
  “若真有鬼魂存在,宋公现在肯定正围着圜丘飞舞,据说大巫是通灵之人,能劝说鬼魂归来,能听到他们的诉讼……”
  所以在赵无恤想来,南子现在肯定害怕极了。
  冤魂报仇的传闻在这时代颇为流行,最出名的莫过于周宣王死于杜伯鬼魂箭下的故事:杜伯冤死三年,于黄泉下复苏,当时周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猎车数百辆,随从数干人,人群布满山野。太阳正中时,杜伯之魂乘坐白马素车,穿着朱衣,拿着彤弓,追赶周宣王,一箭射中宣王的心脏,使他折断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死了。
  据说这件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不见,无人不闻,并记载在周朝的《春秋》上。做君上的以此教导臣下,做父亲的以此警戒儿子,说:“警戒呀!谨慎呀!凡是杀害无罪的人,他必得到不祥后果。鬼神的惩罚就是这样的迅速痛苦啊。”
  宋公若有灵,会怎样对待将他推落高台的女儿呢?也唯有南子这种性情坚韧的奇女子,方能在这种场合下还能面不改色,演技如常。
  望着高声应和大巫唱诵的南子,赵无恤猜测:“其实她心里一定在狂呼,想让宋公的魂魄不要归来,不要归来罢?”
  赵无恤突然很期待她的未来。
  结果,半个时辰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大巫没有听到冤魂的诉讼,没有当场揭穿南子,反而欣慰地扶着她颔首不已。当日也没有天降奇异,让宋公驾车乘马前来复仇,出殡顺利结束,整个下午风和日丽。
  唯有那个云层里的天眼还在默默注视大地。
  事后,赵无恤在棺椁前行礼时对身侧跪拜答谢的南子轻声说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只要公女能在待民方面比宋公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无法与民愿作对……”
  史官都是选择性失明的人,后世只见黑杨广杀父淫后母的,谁会揪着李二杀兄逼父不放?
  南子微微一愣,随即稽首拜谢。
  ……
  这次出殡,向氏兄弟未至,为此司马耕大为恼怒,直骂两个哥哥不为人臣,连最基本的忠孝都没了。
  其实,这又是赵无恤坑向氏兄弟的一个陷阱,在道德上,他们将为此遭到举国谴责,想入主商丘那是不可能了。当然,他们的缺席不是没原因的,赵无恤故意让使者在路上拖延是其一,兄弟两不敢孤身靠近商丘是其二,而夫差带着他们去攻下了萧邑,则是其三……
  夫差虽然情商不行,但攻城略地倒是一把好手,高大坚固的萧邑竟然只坚持了五天不到……
  随着萧邑被拔除,宋国叛党被彻底扫清,尽管郑军余部还盘踞着西面的六个邑,尽管卫国仍然叫嚣着要约同齐国出兵伐宋,但持续两个多月的宋国内战基本宣告结束。报丧的使者从商丘出发,前往周、楚、晋、秦、吴、鲁等近邻友邦。
  诸侯五日而殡,在稳妥的地方停棺,等五个月后陵墓建好才正式下葬。此外诸侯丧日之后每隔七天,子女和群臣都要举行祭拜仪式,直到第二个头七时,夫差和向氏兄弟才姗姗来迟……


第536章 求婚
  吴国位处偏僻的海滨之地,经济文化落后,一直以来都只有简陋的小邑,吴王阖闾就曾抱怨说吴国“君无守御,民无所依,仓库不设,田畴不垦”。直到十多年前,在伍子胥监督下才建立了第一个意义上的都城:吴城。
  吴城又名姑苏,或是子胥城,它城高以厚,池广以深,郛郭周匝,重城结隅,颇有几分军国首都应有的坚固严密。
  但伍子胥造城更多是着眼于军事防御方面,与其说是都邑,不如说是要塞。因为人口所限,它也仅仅是一座地势低缓的泽国水城,方不过数里,在繁荣上尚不及商丘的三分之一。
  对于爱慕虚荣的夫差来说,他还是更喜欢后者多一些。
  商丘是夫差进入的第一个中原都城,十天前他被阻隔在扬门外不得入内,本来羞怒难当,在九十九牢的高规格重礼下方才满意的撤兵。但他也没有按照宋国的建议的去鸿口驻扎,而是返身奇袭萧邑,五天就破城而入,将乐大心余党剿灭,随后大掠三日,这才志得意满地挟大胜之威归来。
  这一回,他终于能一窥城内景致了,虽然商丘方面坚持夫差和向氏兄弟只能带五百人入城,且沿途防备严密,无数双眼睛在牢牢盯着他们。但夫差犹然不惧,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一人能抵百万兵!别说还有有专鲫这种万夫莫当的勇士护卫。
  扬门高三丈,宽五丈,可以容纳两辆驷马戎车并行进入,还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跟着夫差鱼贯而入的数百吴兵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无数的嘈杂热闹的声响已喧嚷入耳,他们像进入梦中一般,好奇的目光打量四周。
  虽然才遭逢大乱,但商丘已经恢复了过来,商贾再度云集,从陶丘、西鲁运来的支援物资源源不断进入。那拥挤的人潮,横七竖八的通途大街,错落有致的外郭民居,人流密集的市肆狗屠,都叫吴国人大开眼界。
  只有去过陶丘,去过洛阳、新郑、新田的专伯鱼有些不屑。
  “中夏比商丘更大更繁华的城池多得是!”
  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在夫差心中激起了一片涟漪,吴国太子的野心在发芽,对伍子胥和孙武极力主张的灭越国策产生了怀疑。
  “中原如此富庶,而兵卒又羸弱,若吴国全力北上,能得到的利益百倍于南下!”
  上街的禁令既已解除,商丘国人们听闻吴人入城,有不少人便出来围观,但对这些跣足蛮人态度十分冷淡。随着吴人越走越深入,街上的气氛凝滞起来,宋人想到前些日子吴兵在城外大肆奸淫掳掠,都敢怒不敢言,一些小孩甚至被吓得哭了起来。
  宋人还是有点畏惧吴国的,不敢骂夫差,他们便骂起引狼入室的向巢、向魋来。等众兵卒停在外郭门前,夫差与二卿继续进入时,便能听到身后响起了宋言的民谣。
  “一株五桠,四枝结枳,一枝结橘……”这是在讽刺向氏五兄弟里,唯独司马子牛是个好人,其余都是不合格的枳果。
  “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引贼入室,弃甲复来。”这是在嘲讽向氏二卿在商丘外大败后弃甲而逃,引了吴国这些劫匪再度杀回来,却只是来祸害民众的,结果还瞪大眼睛,挺着肚子,以为自己是立了功劳归来的将军哩!
  夫差等人听不懂,向氏兄弟则满脸羞红,好在他们也是老政客,无耻惯了,没有向当年华元一样被民谣喷得落荒而逃。
  内城墙垣上,赵无恤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听在耳朵里,他拍了拍乐溷的肩膀道:“大兄这下放心了罢,因为乐氏运粮入城开设粥棚,灵子带领灵鹊在城内延医问药的缘故,商丘国人的心已经向着司城乐氏了,向氏惹了众怒,他们是没机会在朝堂立足的,执政之位,非大兄莫属!”
  乐溷重重地点了点头,但脸上又闪过一丝忧色:“依仗着吴人的支持,向氏控制了偪阳、萧邑等城邑,实力虽然略逊乐氏,却依然割据着泗水下游啊……”
  “吴国是晋国盟友,实力尚强,暂时不可与之交兵,为今之计,只能从内政上挤压向氏兄弟的空间,在民心上孤立他们,何况只要彭城还在公室手中,彼辈不足虑也。”
  彭城是宋国东部的大邑,赵无恤记得宋国到了战国时期甚至迁都彭城,在那里撑起了一个五千乘巨宋的局面,邑宰只向宋公效忠,但乐氏必须想办法牢牢控制住。
  望着夫差等人入了内城,靠近巍峨的宋国宫室,赵无恤对乐溷说道:“走罢,夫差是无利不起早之辈,此番入宋恐怕不会白来,一会肯定会张口索要点什么,还得想想该如何摆平他……”
  ……
  随着公孙纠被乐氏、皇氏、公女南子立为宋公,大巫也认可了他的合法性,有了新主人的商丘丧葬气氛稍少了些,但宫室里却依然挂满素缟。
  或许是因为大乱初弥的缘故,宫中甲卫甚严,各处均有甲士站岗。远处的楼上台中,近处的路边廊间,时见披麻之奴、戴孝美婢经捧物趋行经过。宫中掘土凿池,种木为林,秋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清凉。只可惜在内乱洗礼下花苑中菊花已残,兽室中的兽鸣凄凉,不复往日清雅。
  透过那些惨白的装饰,夫差依旧能看出其中高台美榭,雕梁画柱,极尽古韵之美,奢华而又不失雍容大气,没有几百年的财富积累是做不到的。那些宫女也有吴越女子没有的婉约和修长,惹得吴国将领指指点点,嬉笑不已,但夫差却没将她们放在眼里,他按剑前行,目不斜视地跟在引路的司马耕身后。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我父王还是太简朴了,既然吴国国力强盛,就应该有对应的巍峨都邑,楼台池沼,这也是大国实力的一部分。要我说,大丈夫应该白天领兵三万甲威服中原,夜晚在这些宫廷台榭里歇息,由各国召来的美女服侍起居,这才不枉此生……”
  一干人等入了大殿,赵无恤和乐溷、皇瑗等人早已齐聚一堂等候在此。
  见到赵无恤后夫差面沉如水:“半月前在孟诸分兵两路,小司寇果然比我早到,事后也不知道出城迎接友军。”
  赵无恤则笑道:“我只是宋的宾客,哪有资格替主人迎宾?太子莫要冤枉我,前些日子劳军的酒水、肉食我可没少差商贾送去,可还受用?”
  再见面的交锋,夫差还是没讨到什么便宜,在场众人都不是生面孔,自然不用太过寒暄。不多时,宋公穿着赶制出来的小一号朝服衣冠,在交龙旗开道下走了出来,公女南子蒙着面纱陪同在侧。
  本来这是不合礼制的,但公孙纠不懂事,若无南子陪伴则哭闹不已,紧紧抱着铜柱不愿临朝,所以便出现了这新君上朝,长公女陪同的奇葩场面。
  宋国卿大夫们捏着鼻子忍了,反正吴国人也看不出什么有礼无礼,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法啊……
  司马耕担任司礼,大声宣礼,让朝臣和宾客们拜见新宋公,众人唯唯,只有夫差和身后的几名吴人肃立不拜。
  “按照礼制,外国太子见国君应当行顿首礼,还请吴国太子拜见宋公……”司马耕按捺了一路的怒意终于忍不下去了。
  夫差一言不发,进来后只是扫了小宋公纠一眼,就把精力集中到公女南子身上。
  直到司马耕三番五次提醒,怕他没听懂的转译官又用吴语说了两遍,他虎目才又望向宋公纠,威风赫赫,吓得他只想往堂姐南子怀里钻。
  “这就是宋公?”夫差语气不屑,一个刚断奶的童子,养于妇人之手的小屁孩,也值得他跪拜?
  “吴国是王,宋国是公,天生高一层,吴国太子与宋公应该是同等级,余不必顿首,此厢有礼了。”夫差趾高气扬,他随意地拱了拱手,就当是见礼了,这种无礼跋扈的态度一下子踩在了宋国诸卿的尾巴上。
  新君的权威,这是至关重要的,也是赋予他们职权的源头,决不能任由夫差践踏!
  乐溷觉得自己身为未来执政应该出头,便站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吴国弃在海滨,不与姬通,明明只是伯爵……”
  “你再说一遍试试?”夫差的短剑在外面卸下了,但他锐利的目光却像一把锐利的剑,朝乐溷刺了过来,将他未说完的话噎在喉中。
  乐溷讷讷不敢言,还是赵无恤替他补充道:“大兄说的没错,我在鲁国时观摩过柤之会的盟书,吴君寿梦受晋国之邀与中夏会盟,盟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吴伯’,位次在宋平公之后,太子恐怕是记差了。”
  “柤之会后,晋国为宋伐偪阳,破城后将此邑给了向氏,难道小司寇觉得我会不清楚?其实,如今已经不能旧的爵位来排定尊卑次序了,吴是能与晋、齐比肩的大国,宋国却只是中等诸侯,吴国太子所说有理……”向魋在后幽幽地说道,这种胳膊肘朝外拐的行为顿时惹来弟弟司马耕的怒火。
  “仲兄,你到底是宋臣还是吴臣!”
  一通闹哄哄间,这场觐见就要不欢而散,直到殿内响起了一声清泠的声音:“礼之用,和为贵,二三子休要在朝堂上吵闹,惊扰了先君未散的亡魂。”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一身孝服的公女南子发话了。
  夫差进来以后精力便放到了两个人身上,一个人抢先他入城的赵无恤,另一个就是在诸侯间以美貌闻名的南子。
  前者让他有点吃不透,后者则让他惊为天人。
  女要俏,一身孝,南子清新脱俗的素妆打扮,其实比平日里穿金戴银,披朱紫之色要更能打动人心,这也是宋国诸卿大夫优容她的原因之一。
  “公女之言有理,本太子便不与汝辈计较了。”
  南子发言后,夫差这才收敛了跋扈的脾气,目光再度投向南子,将她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目光肆意而贪婪,让殿内众人皱起了没,但南子却毫不畏惧地与夫差对视。
  夫差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看不清面纱下的容颜,但倾城倾国之貌,一定胜过家里那个宋国公女季子罢……
  向巢是怎么跟自己形容的来着?在宋国,朝中长者看见南子,便会放下玉圭,捋着胡子注视她。年轻士人看见南子,禁不住脱冠重整头巾,希望引起南子对自己的注意。耕地的人忘记了自己在犁地,锄地的人忘记了自己在锄地;以致于农活都没有干完,回来后相互埋怨,只是因为受南子美貌所吸引,紧紧追在她的车驾之后。
  而那雍容华贵的气质,更是整日含泪北望的季子所没有的,这才是夫人之选!
  他心中有了计较,伸出三个指头,环顾宋国朝堂,用生硬的雅言傲然说道:“其实我此番来商丘,为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以妹夫身份,吊敛宋国先君;第二件是拜会宋国新君,修两邦旧好,再看看宋国有无需要吴国帮助的地方;第三嘛……”
  他是个所欲必得的人,无论是荣誉、胜利,还是女人。九十九牢的礼遇让他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拔除萧邑,掠民近万的胜利让他志得意满;若是能将近年来在诸侯间声名鹊起的第一美人再弄到手,这次宋国之行就完美了。
  夫差看着南子,笑容里充满自信:“我想迎娶宋国的公女南子,还望宋国许嫁!”


第537章 南子的归宿
  当来自其他位面的小蝴蝶呼呼扇动翅膀,掀起的时间风暴将带给时代以改变,改变事件的因果次序,改变一些的历史轨迹。如赵无恤自己本该在晋国内混吃等死等世子之位砸到头上,但他年纪轻轻就出奔外国,做下了一番事业。如南子本应该嫁给卫灵公,成为历史上出了名的浪荡妇人,苟且一生,结果却在亲手弑父后还留在宋国。
  这些改变并不完全出于赵无恤的意志,单个的历史人物轨迹一旦发生碰撞,后果是他难以预料的。
  比如吴国太子夫差来了宋国,比如他公然提出,要迎娶南子。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交集的两条线居然开始提前越轨,这让赵无恤有种对未来历史失控的恐惧。
  好你个夫差,不去等你命运里的克星郑旦、西施,反倒觊觎起南子来了?
  “什么!想要迎娶公女?”
  一语激起千层浪,整个宋国大殿上下无不骇然,除了宋公纠依旧一脸懵懂外,包括南子在内,其余人都仿佛听到了耸人听闻的话。
  吴国人,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刚才被夫差一句话吓退的乐溷再次壮了壮胆站出来提醒道:“吴国太子,你已经是宋国的女婿了,两年前不是才刚刚迎娶了公女季子么?”
  夫差眉毛一扬:“那又如何?”
  向巢再度幽幽地说道:“这种事情别国又不是没有,当年晋平公与齐国结姻亲,娶齐侯之女少姜,少姜有宠,但不久就死了。齐人又派晏婴继续献公女继之,既然晋国做得,吴国为何就做不得?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
  有内奸就是麻烦,乐溷无语,只能指着向巢呼呼地说道:“你……你……”
  皇瑗出言道:“这不对,因为季子尚在人世,所以太子的正室夫人只能有一个,公女南子身份不逊于季子,岂能屈尊为滕妾?”
  这回轮到向魋出来挡枪了:“我听闻,天子有后,有三夫人。诸侯亦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吴国实力雄厚,吴王便有夫人数人,吴国太子多一位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作为殿中对礼仪修习最精的人,司马耕用看待仇人的目光瞪了瞪两个哥哥,冷笑道:“吴国太子这趟宋国之行,算是把延陵季子为吴国积累数十年的好名声消耗殆尽了。宋公之死不过半月,公女尚在孝期之内,却不顾礼仪想要强行婚娶,太子可还知道礼字怎么写?”
  夫差傲然回头,面对司马耕的指摘,他拉起袖子,露出了青黑色的龙蛇纹身:“我纹身,礼不足责我也!”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却又无言以对。
  你们不是觉得吴人无礼,是纹身的蛮夷么?好啊,我就是这样的人,那你们用来礼仪来责备我有屁用?
  这逼装的,叫司马耕无言以对,若不是赵无恤也是压了一肚子火,真想再给夫差打九十九分,少一分是因为比起楚武王“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号谥,尔不尊我,我自加王号”差了那么一点。
  夫差竟一改前几日受了九十九牢的好说话,一意孤行地想要强娶南子起来,这让赵无恤疑心重重,不由看向了向巢、向魋兄弟俩,他们应该是此事的推动者,此刻正一脸得意在旁瞧着热闹。
  没错的,一定是这两兄弟在夫差面前描述南子如何如何美艳可人,夫差本就是好色之徒,听得多了难免心动。
  如今宋国内部依然是分裂的,在赵无恤支持下,南子、司城乐氏、皇氏、司马耕为一党,向氏兄弟又为一党。其中南子是商丘各势力重要的粘合剂,是控制新君的重要手段,若南子被嫁到吴国,向氏兄弟在讨好夫差之余便少了一劲敌,若是他们严词拒绝,则可以让夫差恼怒,在未来一直支持向氏。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所幸赵无恤之前有一些准备,有过一些布置。
  他朝默然不语的南子看了一眼,从宾客的位置走到了宋国诸卿面前,直面夫差!
  ……
  就在己方众人焦头烂额的时候,赵无恤却径自走到夫差面前,直视他道:“二三子歇歇罢,与吴国人讲礼仪,讲道理,和对牛弹琴有何区别?太子是个讲究实利的人,他背后是吴国的精甲,今日之事,恐怕是必须遂了你心愿才行罢?”
  “没错!”
  “否则便只有两国交兵了,对否?”
  “然!”夫差看了咬着唇一直沉默不言的南子一眼:“好叫公女知晓,当年齐桓公能为蔡姬兴兵攻蔡伐楚,夫差亦如是!”
  他在美人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道:“吴国带甲三万,皆是跣足越千里伐楚的精卒,五战及郢,无坚不摧,无城不克。四年前本太子帅舟师伐楚,也虏获了其二公孙、七大夫,楚国惧亡,竟迁都于鄀。吴国北有钟吾、徐地,若宋国不能遂我心意,则吴国举甲北上,宋国必危!宋人与四公子叛党数战,五战而三胜,虽然侥幸胜于孟诸,但阵卒尽亡,如今偏守商丘,还能当吴国一击之力否?”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军事讹诈!但乐溷等人却愁容满面,他们不知道吴国虚实,竟怯怯不敢再严词拒绝了,南子也只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赵无恤却突然笑了起来,这让夫差的虚张声势为之一滞,他对赵无恤摸不透的就是这点,此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能望穿虚实,甚至看透他的命运结局一般。
  “太子别说笑了,吴国伐楚,伤敌数万,自损八千,如今国内空乏,否则,此番为何只让太子带了两千人入宋?吴国之南,又有越国在具区、五湖一带不断袭击,吴君伐越不遐,哪有心思为太子的私欲不能得逞而兴兵北上?”
  他的笑容止住了,望着像一只斗鸡的夫差冷冷说道:“至少在我想来,伍子胥、孙武子这样的智者是不会做如此不智之事的!国虽大,好战必亡,我在晋国时可是听太史史隆预言说,吴国三十年后要灭亡了,太子应该修德,而不是争于蛮力,否则何以继吴国社稷?何以避免史隆的预言?”
  史隆是出了名的乌鸦嘴,预言基本都会中,但“吴三十年后将亡”对于正处于如日中天的吴国来说,只是空穴来风。
  但言语就像风,夫差还是为此微微震动,因为赵无恤全说对了,他暗暗想道:“莫不是邢敖将吴国虚实透露给了赵无恤?不对,他的一切信件都会受到检查,且无法接触到如此隐秘的军情,赵无恤是怎么猜出来的?”
  看不透,这个人真的看不透。
  临行前父亲的话语再度在耳旁响起:“夫差,你可知此番宋国大乱,本是吴国北进中原的大好时机,我为何只让你带两千吴甲去?”
  “是因为硕大吴国,已经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卒去宋国了!夫差,你若是连这都不懂,如何能当太子?”
  夫差,你若是连这都不懂,如何能当太子?
  夫差,你若是连这都不懂,如何能当太子?
  夫差耳中嗡嗡作响,他的虚实之术,在赵无恤能看穿历史的眼睛面前轰然破碎,方才的虚张声势竟有些演不下去了。
  但自己装的逼,咬着牙也只能装完啊!
  就在夫差要发怒时,南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宋国公室凋零,如今以南子为长,国君年纪尚幼,南子的婚嫁既无长辈做主,那便只能自择了,吴国太子,赵小司寇,可愿意听听南子的意愿?”
  “南子……”赵无恤和夫差一齐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子。
  夫差被解了围,心里一松,说道:“公女但说无妨!”
  赵无恤却一言不发,只是捏着拳看着南子,她外表美丽而高贵,内心坚强而唇角柔软,却早早背负上了弑父的十字架。
  “那么南子,你这一生头一次握住了命运的色子,你会如何抉择呢?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
  人生如戏,南子不知道这句话,但却是她人生的写照,从她渐渐长大开始,便一直含笑旁观表演,这些年来她眼前一直是一出类似的戏幕:男人们争风吃醋,他们或展示文质才干,或炫耀家世显赫,或挥剑自夸无敌于天下,总之都想在佳人面前争相表现自己。
  这其中,夫差和赵无恤,算是最显眼的两位了。
  前者不就是如纣王一般的男子么,他狂放、有才、虚荣,那跋扈嚣张的性情倒是挺对南子口味的……若两年前她阴差阳错替代了姑姑季子嫁到吴国,或许会很享受吴国太子夫人的生活。
  可惜啊,走到今天这一步,南子已经无法回头了。
  两年半前,也是这座大殿之上,南子及笄之礼,她的人生就像是烈火烹油般热闹奢华,当时宾朋满座,宋公依然扮演着慈父角色,南子依然是乖巧的女儿。赵无恤只是区区流亡卿子,面对公子朝的指摘赫然反击,倾城倾国一诗引得南子眼前一亮,欲效仿晋文公的志向更是叫还相信会有英雄来解救自己的南子怦然心动。
  自此之后,他很少叫她失望过。
  在赵无恤一通驳辩后,夫差隐隐有词穷之色,这让南子觉得,此人也不过是外表华丽却无法高飞的雉鸡,纵然他比赵无恤年长十岁,纵然他身份地位都更高。
  两年前她没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今天,她美丽依旧,却不再是男人们争来抢去的玩物,而是拥有了巨大权势的女子。
  那是弑父之手造就的力量啊,能不善加利用么?
  她轻轻捏着深衣裙摆,屈膝行礼:“太子对南子青眼有加,南子感激不尽……”
  夫差露出了自得的笑,他对自己方才的表演极为自信,决定能迷倒一切迷恋英豪的少女。
  他志在必得地盟誓道:“公女若能嫁我,我一定极吴越之玩好,寻万国嘉柔来贡献与你。姑侄女共同侍奉本太子,当为一佳话,季子思乡,有了公女后也能有个说话的伴。”
  殿内众人心中一沉,却听南子笑了笑说道:“但,太子自有妇,南子自有夫!恕南子不能许婚!”
  ……
  “南子已经有夫婿了?”殿内众人一时呆滞,开始消化起这个消息来,夫差也不满地回头看向向巢兄弟,恼怒他们为何连这一点都不告知自己。
  向巢连忙满头大汗地解释道:“公女虽然曾被先君许婚给卫侯元,但宋卫交兵,卫国支持叛党,两国姻亲算是自动解除了……”
  南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向巢的话:“南子所指的夫婿不是卫侯元,而是前些日子才定下来的良配,南子愿以身许之……”
  她的桃花眸子带着笑,看向了大殿之中,众人随着她的视线回头,却发觉赵无恤在殿内赫然独立。
  莫不是,莫不是他!
  向魋跳将起来,指着赵无恤狠狠地说道:“好啊赵子泰,你果然与南子有奸情!而且是在国丧期间公然偷情!”
  赵无恤与南子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宋国诸卿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但既然两人表面上一直恪守礼节,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情,他们自然也就不明说了,孰料……
  若真如此,两人竟然私订终身,真是个虚伪的伪君子啊。
  “子……子泰?居然是你?”司马耕也惊愕无比,随即走到赵无恤身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应当知晓,至少得是一国之卿,方有资格迎娶宋国公女……”
  乐溷也用不解的目光盯着赵无恤看,那意味不言自明:正室夫人只能有一个,你若是要娶南子,那将置乐灵子于何地?难道要做滕、妾?这是司城乐氏无法接受的事情。
  方才只过了短短瞬息,但赵无恤手心里全是汗水,他知道自己赌对了,面对殿内众人的猜疑目光,面对向氏兄弟的恶意指责,他坦然地笑道:“二三子勿看了,公女的夫婿,绝不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夫差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从始至终都被人耍了,他恼怒地发问道:“也不知是谁,竟然能得到公女的垂青,难不成他身份要比我高贵,才干要比我出众,诚意要比我深厚?”
  “太子说对了,我的夫婿的确样样都强过太子……”
  南子轻抬螓首,用一种恋爱中少女特有的痴迷目光看着上方,仿佛穿透飞檐屋顶,看到了自己中意的情人。
  “他的宗族血脉高贵,从混沌之初便如此,太子纵然是宗姬子嗣,却不及亿万之一。他皇皇在上,深幽且远,但目光慈爱,待我如父亲,降下雨露滋润养育;他沉沉在下,以厚德承载万物,为黎民提供衣、食、住、行;他潺潺跋涉在宋国境内,东流不复返;他不分日夜,屹立在前为我遮风挡雨;他行踪神秘,叫人茫昧茫然,无处寻觅,却又无处不在,无论生、老、病、死,总有无数人在念叨他的名字……”
  夫差哑然:“这世间竟有如此人物?他是哪位君子,哪国诸侯?亦或是周天子?”
  “都不是。”
  南子解下了面纱,倾国倾城的容颜让夫差一时失神,她的确是夫差此生见过的最美丽女子,素色的孝服下,是娇艳含苞的紫色鲜花,自己的夫人季子与之相比,简直就是泽边的野草。
  “他们甚至不是凡人。”
  她看了赵无恤一眼,这是从他那儿得到的鼓励和建议:“我在出殡之日的前夜已经向大巫立誓,要将自己终生奉献给天帝,奉献给鬼神,奉献给宋国的山川社稷!”
  吴宫虽好,能比得上如此自由快活的归宿么?
  她激动得手指颤抖,声音却坚毅异常,从今天起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弱女子,她将承载神性,一言一行都会被人顶礼膜拜。
  “君上、诸卿大夫、吴太子、还有……赵小司寇……我,公室长女南子,便是下一任宋国大巫!”


第538章 巫颂(上)
  在南子宣布要将把一生奉献给天帝、鬼神,宋国的山川社稷后,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耍了的夫差狠狠地回过头,瞪了怂恿自己求婚的向巢一眼:“大巫?这是何意?”
  向巢喃喃说道:“宋国崇敬鬼神,大巫便是侍奉天帝、鬼神的主祭人……按传统是终身不嫁的。”
  南子在上面补充道:“好叫太子知晓,殷人崇尚鬼神,在商丘有这样一个风俗,那就是家中长女不嫁,为家主祠,谓之为巫儿,待其长大后再从贵族巫儿中选出最圣洁的一位作为下任大巫,维系对神明的祭祀……”
  她抬头颦眉,露出了一丝忧虑,这演技连知道内情的赵无恤都忍不住想拍案叫绝,太完美了,这一刻南子圣洁无比。
  “帝武丁时事无大小,都要请问鬼神,所以才强势如斯,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亨,莫敢不来王。可到了武乙、帝辛时却因为不敬天帝,荒废祭祀,导致了大邑商的灭亡。所幸宋国的先祖微子启本就是一位大巫史,他对天帝的敦敦侍奉得到了回报,得以继承殷之社稷。”
  “但此种传统时断时续,到了近百年,宋国的巫俗一落千丈,巫祝的良言常被当成荒唐的狂语,有时甚至被心怀叵测的权臣华、向公开打压。”她说到一半意味深长地看了向氏兄弟一眼,意有所指。
  “宋国三十年内连续遭到两次大乱,这就是不敬重鬼神的缘故啊!南子恐惧,愿意为宋国的未来将自己区区弱躯献上,取悦天帝、鬼神,好叫他们停止对宋的惩罚!”
  夫差闻言一震,原来南子指的“南子自有婿”是此意,她这是下定决定将自己嫁给虚无缥缈的鬼神了啊!
  就算是乐溷,皇瑗也是头一次听闻这个打算,这让殿内众人感到惋惜之余,又对南子生出了几分敬佩。
  甚至连夫差这种跋扈飞扬的人,也被南子这种“牺牲”的态度微微震撼,他虽然鄙夷中原古板老旧的礼俗,但对巫鬼的崇拜,尚处于蛮荒时代的吴国又过之而犹不及,夫差对神秘的巫师和鬼神天然有种敬畏。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他沉吟起来,一时间求婚的念想动摇不已。
  可不是所有人都被南子的表演骗过去了,听到这里,机智的向魋却猛地发觉不对,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赵无恤、南子的一个阴谋啊!
  向魋知道,宋国巫祝地位较高,数量种类奇多,有“大巫、大祝、小祝、丧祝、甸祝、诅祝、司巫、男巫、神仕”等,他们有明确的分工。其中大巫权力最大,几乎就是邦国神权的掌控者,凡王、后、贵人等之丧礼祭祀、国家之祈福安灾、自然灾害、外交战争等大事,皆由巫祝掌管。
  要问宋国大巫的权威究竟大到了什么地步?从前宋文君鲍在位之时,有个大夫叫观辜,曾在祠庙从事祭祀,但颇为大巫不喜。
  有一次他到神祠里去,大巫便装作厉鬼上身,对他发怒道:“观辜,为什么送来的珪璧达不到礼制要求的规格?为什么器皿里的酒醴粢盛不洁净?为什么用作牺牲的牛羊不纯色不肥壮?为什么春秋冬夏的四季祭献不按时?这是你干的呢?还是国君干的呢?”
  面对这些指责,观辜也不敢推脱到国君身上,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本以为最多被训斥一番,结果大巫却径自举起木杖敲打他,一下又一次,最后竟把他活活打死在祭坛上!
  宋国大巫直接在众目睽睽下杖杀了上大夫!
  大巫有如何之大的权势,但却无法逾越到君权、卿权至上,究其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大巫通常是女子,且出身地位不高,在背后没有宗族支持,现任的大巫,也不过是微史家族的一个庶女而已。
  如今南子要以公女身份献身为巫,真是前所未闻……
  向魋可以想见,若南子成了下一代大巫,她的一言一行便带上了鬼神意志的色彩,赵无恤可以赶走,乐氏和皇氏可以打倒,但搬倒一任大巫,就像驱逐一位国君般艰难,先得问问国人答不答应。现如今向氏已经不受国人待见了,到时候南子随便炮制一个咒语或卜筮预言,再振臂一呼,很容易煽动国人灭掉向氏。
  他的心立刻颤抖起来,今日之行的目的不得不变了,最初是怂恿夫差迎娶南子,为向氏除去国内一劲敌。可现在,却变成了阻止南子成为大巫,一定要不顾一切地阻止她!
  想到这里,向魋咬了咬牙,突然站出来怪声怪气地说道:“宋国的大巫有了继承者,这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但令我疑惑的是,公女,你真的有这样的资格么?”
  ……
  “公女,你真的有这样的资格么?”
  向魋的质疑一出,殿内众人十分不解。
  “大司马,你这是何意?”
  向魋也豁出去了,他说道:“大巫人选是宋国大事,必须慎重。公女南子,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宫室里的淑女,但实际上,她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遵守妇德之人。她的男伴遍布宋国,试问哪位公子、公孙何卿大夫没有受过她的引诱,因此拜倒在其脚下者不可胜数……四公子如此,甚至连大司城是其中之一,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成为大巫?”
  南子的脸也变得冷若冰霜,拳头捏得紧紧的,可在向魋看来,这却是心虚的表现。
  赵无恤站出来为南子辩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按照大司马的意思,这反倒成了公女的罪过了?”
  向魋见赵无恤也出面,还当是他急了,自以为猜对了,他接下来的话更加骇人听闻:“不止如此,要成为大巫者,必须是处子,但公女还是完璧之身么?”
  一时间,殿内群情激奋,尤其是司马耕,更冲他喝骂道:“仲兄,焉能对公女无礼至此!?”
  向魋也不理弟弟,径自扬着头说道:“据我所知,赵小司寇恐怕就是公女的那个情夫罢!”
  赵无恤冷冷看着他:“大司马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啊……”他回过头,朝南子微微点了点头,原本有些忐忑的南子顿时安心了。
  “放心,一切有我。”赵无恤的意思,南子秒懂。
  “大司马,你有何证据?”殿内众人一时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整个大殿仿佛成了向魋的一言堂:“大概是两年前,也就是赵小司寇要离开宋国,前往濮上之时,那一日刚好是公女及笄之日,是夜,先君在宫内宴飨……”
  众人陷入了回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小司寇赋诗《东方有佳人》得到了公女芳心,于是便被公女派人引到黄堂,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了一夜,天明时他方才离开。从那时候起,汝二人早就勾搭在了一起。接下来两年里他们关系暧昧,有书信往来,若是没猜错,汝二人恋奸情热,恐怕在国君国丧期间,也做下了好几次苟且之事……”
  他很聪明,而且眼线遍布宫廷内外,并不比南子差,甚至还乘着双方是盟友的时候,收买了南子的亲信,所以知道许多事情。
  他言之凿凿,时间地点过程竟然都能细细说出,众人一时间疑窦丛生。
  “赵小司寇,此事我自有人证,你承不承认?”
  赵无恤抬头,叹了口气:“两年前么?这件事,的确是有,我的确和公女在宫中偶遇过……”
  “哈,诸卿,他承认了!”
  眼见南子面色变得惨白,垂目不语,赵无恤也抿着嘴不再说话,向魋越发得意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所以才要慎重啊,一旦让并非完璧之身的淫荡妇人上了位,让人耻笑还是小的,惹了天帝、鬼神发怒才是大的!”
  但正得意间,向魋却发觉南子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南子实在是没想到,我一向敬重的大司马竟然会说出如此恶毒的中伤来,每一句都让人不忍听下去……”南子抬头,目光里满是贞洁烈女被污蔑后的愤怒,哪里有半分心虚。
  “天帝、鬼神的确会发怒的,但为谁而怒,那就不得而知了。南子是不是完璧之身,大司马且问问身后的人罢!”
  “身后的人?”向魋一愣,随即一回头,只看清了一个黑影,一身血红的大袍,一头披散的黑发,刺鼻的药草味道,以及满耳的环佩叮当。
  ……
  “仲弟小心!!”
  向巢连忙出言提醒,不用他说,向魋便知道危险正在降临,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
  黑如墨的瞳孔,白如鱼肚的眼白,以及那红色血丝里的疯狂、愤怒,还带着冰寒刺人的杀意。他和那人只有一丈的距离,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却仿佛已经如刀剑刺到了他脸上,刺进了他心里。
  向魋不由得向后一仰,想退得远远的,但来不及了,两名突然出现的宋国甲士从侧面扑了过来,将他牢牢制住。
  见猎物不再乱跑后,向魋身后那人也不言语,只是身形一动,箭步冲出,形如虎豹,环佩叮当作响,一步便跨到了向魋的面前。
  那人右手中的粗重木杖早已举起,猛力挥了下来。
  嘭的一声闷响,向魋额头遭受一发重击,惊骇欲绝的表情顿时在宋国大司马的脸上凝固,然后又随着头部的变形肿胀而扭曲痛苦了起来。
  “是你,这……这是为何……”
  前一刻,四处都是惊呼,但这一刻,宋宫大殿中反而变得静了。
  夫差的警惕,专鲫的斥骂,向巢的惶恐,乐溷的呆滞,皇瑗的愕然,司马耕的犹豫,赵无恤的胜券在握,以及南子嘴角那丝神秘的笑,它们的背景,则是宋宫甲士们的甲衣哗哗声。
  接着,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向魋无力地倒在地上。
  鲜血从额头流出,渗过他的发髻,染红了朝服衣冠,在地板上延伸开来,最终流到了那红袍人的脚下……
  向巢跪地,手指颤抖着朝弟弟鼻腔递了过去。
  有出气,无进气。
  他死了。
  十月初一这天,宋国大司马向魋,历史上还能在宋国政坛活跃整整二十年的向魋,因为砍掉了孔子在宋国的讲学的遮阴大树,导致孔子再度流亡的向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于宋宫大殿之上!
  ……
  看着弟弟突遭袭击,向巢思维呆滞了。
  政变,他想道,这一定是场蓄谋已久的政变,赵无恤和南子等人让他们进入宋宫,就是存了一网打尽的心思。弟弟只是第一个遭殃的,接下来就是自己,就是整个向氏,甚至,甚至还有吴国太子,也要交待在这……
  对了,吴国太子!任赵无恤和南子再胆大,唯有夫差是他们不敢动的人,一念想通,向巢立刻跪地膝行,抱住了夫差的大腿:“太子,救我!”
  也不理会抱着他大腿拼命摇晃的向巢,望着团团围过来,将吴国人包围在中间的宋宫甲士,还有那个杀人凶手,夫差面沉如水:“汝等意欲何为?”
  “二三子稍安勿躁……太子不要误会,只是宋人自己的一项传统罢了,吾等外国宾客还是不要搀和的好。”
  策划了一切的赵无恤却笑吟吟地站到了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位置上,要知道前一刻,他才刚被向魋指摘为和南子做了苟且之事的情夫。
  “传统?”
  “没错,这是大巫在替鬼神执法,哪怕是宋公,亦无从干涉!”
  果然,在上面的南子却拉着小国君朝下方行了一个重礼:“南子见过大巫。”
  没错,给了向魋重重一击,让他闭嘴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宋公出殡上出现,吟诵《招魂》的宋国的大巫。她方才如同一匹矫捷的黑豹,现如今却静若处子,拄杖立于不知人事的向魋面前,随即突然倒地抽搐,再站立起来时,她那狂乱的眼神渐渐化作清明。
  沙哑却带着几分神性的声音响起:“不要听信学舌鸟的妄言,南子是处子之身,这是我亲自检查过的……”
  “这不可能!”
  向巢十分不解,向魋曾偷偷告诉他此事,而且赌咒发誓,两年前赵无恤的确和南子共度一夜,此事连赵无恤也当众承认了啊!
  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闺怨怀春的欲女,怎可能什么都没做?
  “右师……”赵无恤笑容坦荡无邪:“难道你没听说过鲁国的柳下惠么?坐怀而不乱是一个君子的必备操行,我又岂能让柳下氏专美于前?切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黄堂相谈之事的确有之……但我与赵小司寇是相互敬重,相待以礼。当日我在帷幕之中,赵氏君子入门,北面稽首。我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仅此而已,怎么会和汝等想象中的一样龌龊?”南子也唾了一口,一脸鄙夷。
  大巫也附和他俩的话:“我不仅亲眼验证,而且将此事刻画在大龟的甲壳上,沐浴后向鬼神先祖求证,得到的都是大吉大利之兆……”
  “然而,今日我怀着欣慰之前来宣告此事,却听到了可怕的毒言……人言可畏,尤其是亵渎神明,亵渎巫女的话不能轻易说出口,于是鬼神愤怒了,附身于我,要我给散播谣言者以重重一击!”
  这位高居宋国神权之首的中年妇人冷冷扫了脚下的向魋,还有跪地抱着夫差大腿,瑟瑟发抖的向巢。
  “在场的人相互转告罢,哪怕是深溪老林、幽涧无人之所,尚有鬼神在监视一切,更何况高居庙堂?所以说话做事不可不谨慎,对那些不恭敬神明的人,鬼神的惩罚来的是如此惨痛快速!”
  在场众人,包括夫差在内的吴国人,无不凛然。
  宋文公时,有大夫被大巫杖杀于庙宇内。
  宋景公十七年孟冬,死于宋国大殿上的,则是一个堂堂的卿士!
  巫鬼之威,竟至于斯?


第539章 巫颂(中)
  商丘毫社,屹立在桑林旁,睢水之畔,故又称“次睢之社”。这是宋地最重要的社庙,也是殷商遗民心目中的神圣之所。
  他们的生老病死,丰收、灾祸,都离不开这座社庙。
  这里不仅祭祀着殷商和宋国历代祖先,还有各路奇奇怪怪的神明。玄王、后土、地主、司祸、人头鸟身的句芒、睢水河伯,都在这里受到供奉,红色的屋顶,红色的墙壁承载着宋地所有的神性。
  不过从南子年幼时第一次来到这里,就觉得最为显眼的,莫过于那根爬满红黑色斑驳的高大石柱,上面那些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黑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无数祭品滴落的血迹。
  更令那时的小南子觉得震撼的是,相比于其他社庙里太牢、少牢等寻常之奉献之物,毫社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祭品,却是一位诸侯。
  一百五十年前,号称仁义的宋襄公干下了一件残暴的事情:他图谋称霸,因此仿照夏后启杀防风氏的故事,惩罚迟到的鄫子,命令邾文公捉住了他,又杀了鄫子来祭祀,以取悦东夷的鬼神。
  那位倒霉的鄫国国君就被当成牲口,活活杀死在毫社石柱下……
  可现如今再次到此,南子却对昔日有些畏惧的石柱熟视无睹,她心里默默想道:“我能走到今天,牺牲的祭品也一点不少,宋国先君,我的父亲宋公栾,宋国四位公子,我的四位叔叔,还有六卿之一的大司马向魋……”
  今天是南子正式成为巫女的日子,在外人看来,毫社尖顶高耸,像是被血涂过一般,而门内漆黑如夜,充满神秘感。而里面的主宰者大巫则令人敬仰,也令人畏惧,尤其是当场在朝堂上鬼神附体,打死向魋,痛斥向氏,并将他们驱赶出商丘之后。
  南子倒不害怕大巫本人,她和赵无恤手中有大巫的把柄,有信心让她乖乖听话。但她真的不想进去,因为一旦进去,那就是与寂寞厮守,将一辈子供奉给鬼神了。
  至少,明面上她必须如此。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之神,哪里有赵氏君子手掌抚摸的暖意舒服?那一夜相拥而眠,初尝滋味后,南子已经有些上瘾了。
  但她却不得不进去,这是赵无恤为她选择好的路,她也知道从将父亲推下高台开始,她便负了罪,脚下满是粘稠的血,再也无法回头了。
  ……
  大巫居住在走廊重叠的最深处,屋内仅有的光明来自于一只做成凶兽头形状的铜火盆,它放射出阴暗火光,显得石壁更加冰冷、死寂而腐朽。
  护送南子进入的隶妾们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门,这里只剩下她,与她的导师,她将引导她正式登上巫的道路。
  大巫是个中年妇人,年近五旬,却肢体健壮如同一只黑豹。南子曾对赵无恤开玩笑说,这大概是因为她常年在圜丘上舞蹈,取悦鬼神的缘故,和利用万舞来锻炼体力和灵活性的武士如出一辙。
  南子早已认定,这是个无趣的女人,除了早年做下那件胆大的事后一直沉寂而阴郁。果然,开场是一段索然无味的漫长对话。
  “南子,你知道毫的含义么?”
  南子淡淡看了大巫一眼,说道:“毫是殷商古都之名,无论如何迁徙,新都都会叫做毫,好让吾等不忘故土。”
  “不,不止如此。”
  大巫声音嘶哑,但咬字清晰:“毫,这个语词,对商族人来说,不仅是他们古都的名称,而且从根本上说,是商族在那儿起源的神圣土地的名字……”
  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九座红色圣山。
  “遂古之初,有神女在燕地以北采摘红蓝花,凝结为脂,却不小心洒到了北面的毫地,将山峰染成了红色。于是那里便被叫做红山,商人之祖源于那儿,第一个巫也诞生于山峰洞窟里,他们在那里建立了聚落,竖起社庙,从遥远的西方运来美玉切割成琮、环、玦、玉猪龙,好祭祀女神。”
  “所以红山不仅是宗族故土,在吾等巫师的眼中,它也是寰宇的中心,天地的中轴,在那个地点上天和大地互相联系,九州天下也在那儿开始形成的。所以那是巫们祭祀时永远朝拜的地方,毫社的冢土也是以红山作为模型来修筑……”
  “大巫。”南子最初时还耐着性子听,慢慢地却有些烦躁起来,太长了,如此下去,天黑前还能不能结束这场仪式?她还要去处理那些宫中事务,以及和赵无恤商议宋国的未来呢!
  于是她打断了大巫的话,她想要快些进入正题。
  大巫沉默了,她对南子的态度有些不满,却不敢对着她宣泄,不单因为她是公女,还因为……
  “公女,纵然我受制于你,不得不出面配合,在殿上冒险击杀向大司马,更同意让你成为继任者。但成为宋国大巫是神圣而严肃的事,公女能否认真些?否则,鬼神真的会愤怒的!”
  南子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大巫耐不住寂寞,在桑林里与男子野合,生下一子时,可曾考虑过鬼神的愤怒?”
  大巫满面涨红,那件事本来极为隐秘,但南子手眼通天,不知为何竟知晓了,还从民间将她的私生子寻了来,作为人质,逼得她不得不配合。她又是突然开始欣赏南子,说她有通灵的潜质,赞扬她的孝道,又是在朝堂上咬着牙,借助鬼神的名义,帮南子打死了一位与她和赵无恤作梗的卿士,这一切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虽然,她的确觉得南子有非凡的魅力,是做巫女的好人选。
  奈何南子对鬼神之说其实是不屑一顾的,她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的鬼神判决,否则的话当年她母亲为何会惨死?能力和德行都十分不堪的四公子为何能长期占据朝堂?她做下了弑父之举,为何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又或者,执意不相信鬼神,她就不必受父亲亡魂纠缠折磨了……
  所以南子态度明确:“的确,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真正的神迹,只有虚伪的表演。”她只想快些结束这场漫长的仪式,回到阳光下,回到她有把握控制的宫室和庙堂里,回到赵无恤的怀抱中。
  “很快了,公女,很快便能结束。”大巫突然神秘地笑了笑,她虽然因为多年前的糊涂往事受制于人,但有些事情仍是有底线,不容逾越的。
  她燃起火盆,在木炭上洒了一种红粉末,顷刻间,冒出的烟便有了辛辣香气,充斥着屋内,这让南子皱起了眉。
  “这是要做什么?”
  大巫继续往里面加入各种奇怪的香料,茅草、肉桂、芝兰、芷兰、豆蔻、红山椒、绿山椒,乃至于弥足珍贵的异国香料。
  “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公女不是想要快些么?这是仪式的一部分。我的导师是上一代大巫,她在这里教我学会取悦鬼神的歌舞和卜辞,以及如何用树叶、树根和香料调制烟雾和膏药,利用这些东西,能看到你以为虚无飘渺的鬼神。”
  她手中陡然出现一把削,南子没看清削是从哪里来的,她的袖中?这把削看起来相当陈旧,红铜铸成,树叶形状,锋刃刻满古老符咒。
  ……
  “来,来,接下来让我尝尝你鲜血的滋味,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看着那铜削,南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换了任何一个少女,面对这种事情都会脸色刷白,南子却不为所动,骄傲的青丘九尾何惧装神弄鬼的巫女?尤其是她珍视的私生子被自己控制,根本不敢造次。她本可以拒绝,她可以逃跑,她可以不再回头,但她所做的却是接过大巫的匕首,用这扭曲的铜器划破食指。
  赵无恤对她说过,不想成为诸侯卿大夫的玩物,想真正得到一些力量,她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在阴郁的火光映照下,鲜血的颜色也随之成为暗红。看到血,大巫的嘴巴颤抖起来。“来,”她低声说,“伸过来。”南子默默伸出手,皱着眉让老巫女吸吮血液,对方的牙龈竟如新生婴儿般柔软,让她指尖痒痒的。
  求你了,快些让这场仪式结束吧……
  但大巫的口腔也冒着古怪的寒气,而且吮吸越来越重,她警觉起来,拼命想抽回手指:“你这是要做什么?”
  大巫却没有松口。
  南子力气渐渐小了,她感觉什么东西在不断渗入自己的血液里,加上吸入鼻中的香料味道,她越来越昏沉。
  大巫似乎尝够了她的鲜血,总算松开了南子的手指,然后用支吾不清的话语说道:“想要成为大巫,首先便要明白,什么是巫。”
  她开始用一种南子从没听过的语言喃喃念诵,吟唱越变越大,淹没了整个世界,周围的石壁和火光开始虚化,变成了可怕的形体啊!阴森的火光下是骇人的舞者!
  周围天旋地转,南子终于晕了过去。


第340章 巫颂(下)
  “南子,你以为世上真没有神么?”
  她噩梦连连,梦中有长了翅膀的黑影,十只长着三只脚的鸟儿浑身羽毛冒着烈焰,它们站在扶桑木上望着赤身裸体的南子怪叫不已。
  她在混沌初开的世界里行走,周围是蒙昧的,披着兽皮的民众,天上属于昊天上帝,帝俊是他的人形化身。在极北之地,有人面蛇身,赤红色,身长千里的烛九阴,它睁开眼就为白昼,闭上眼则为夜晚,吸气为冬天,呼气为夏天。
  突然,一阵热浪袭来,南子抬头,六条飞龙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戎车从天空中飞驰而过,上面是长发飘飘的日神羲和,车舆载着金乌。
  “南子,你以为,巫是怎么诞生的?”
  轰隆隆,四处都是雷鸣声,天崩地陷,洪水滔天,碎石不断从万丈高峰掉落,让南子无处可逃。绝望间,她看到万民跪拜在地,祈求鬼神庇护,他们中的佼佼者才智出众,对待祭祀恭敬中正,这样神明的意志就降临到他们那里。
  这些人中,男的被称为觋,女的则叫做巫!
  巫觋是人间的首领,他们的才智能使天地上下各得其宜,他们的圣明能光芒远射,他们的目光明亮能洞察一切,他们的听觉灵敏能通达四方。
  这些人制定鬼神所处的祭位和尊卑次序,规定祭祀用哪种牲畜、祭器穿什么服饰。民众受到他们启发和教训而淳朴敦厚,把食物献祭给神,神灵因此能够听到民间祈求,所以降福让谷物生长,祸乱消弭,灾害不来,天地上下一片和羲,那时候,酋长就是巫师,巫师就是酋长。
  君权与神权从始至终是合一的。
  南子松了口气,接下来眼前一暗,光芒再亮起时,却看到那个白发苍苍,面容白皙,带着凤鸟冠的首领突然死在了一场狩猎里。他是少昊氏,穷桑的主人,葬礼奢华的隆重,百鸟云集,悲啼不已,但这背后,少昊的子嗣却勾心斗角,分裂一触即发。
  南子听到那个空茫的,类似大巫的声音在她头顶叙述道:“等到少皞氏衰落,九黎族扰乱德政,民和神相混杂,不能分辨名实。人人都举行祭祀,家家都自为巫史,祭祀没有法度,民众轻慢盟誓,失去了敬畏之心。于是谷物不受神灵降福,祸乱灾害频频到来,人间再度混乱。”
  粟稷干枯萎靡了,土地缺水龟裂了,人民疲惫而瘦弱,南子颦眉,看着上古的治乱交替,巫们在其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好在,百年混乱后,一身黑袍的帝颛顼继承了部落盟主之位,但他已经不再亲自成为大巫了,而是命令名为“重”的白衣大巫来祭祀天,与神沟通,命令名为“黎”的红衣火正来祭祀地,以此训导民众,以恢复原来的秩序,这便是重黎通天绝地的事迹。
  后来,三苗继承了九黎的凶德,再次让天地混乱不堪,于是帝尧重新培育了重、黎的后代为巫,让他们再度主管天地祭祀,一直到夏、商,列国的巫和火正仍旧由重氏和黎氏后代继承……
  君权和神权开始分离……
  ……
  “南子,因为我无德的缘故,导致你对巫不屑一顾么?看看你最崇敬的大母辛(妇好)罢,她也是一个巫,那时候,大巫还不被要求必须是处子……”
  南子看见阳光洒在生意盎然的鬼方草原上,空气中充满泥土和生命的气息,风吹草动,碧浪荡漾有如汪洋。
  她驾着战车而来,目光炯炯,不怒而威,披坚执锐,威风凛凛。手持的这件龙纹大铜钺丝毫不比宋宫甲士手持的武器轻,另一件虎纹铜钺则别在腰间,随时可以扔出去斩落异族的头颅。
  她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三千射士!
  战胜归来,数不尽的氐羌俘虏是献给天帝的牺牲,妇好受到了大邑商的欢呼,除了是一位将军外,她还拥有一个特殊的职位,那就是主持祭祀的大巫!
  在妇好的时代,人们迷信鬼神,崇尚天命,非常盛行祭祀占卜,几乎所有国家大事都要反复占卜、祈问鬼神。而掌握这项最高神职权力的妇好不仅力大无穷,美貌无比,她还具有广博的学识、崇高的地位,和她的丈夫武丁一样,是亿万斯民的统治者!
  南子恍然发现,妇好竟然长着自己的脸,而她的丈夫武丁,可不就是赵无恤么?
  他用健壮的双手环抱住她,抚弄她,撩拨她,逗得她吱吱发笑,她也开始眯着桃花眸子用力吮吸他,赤日和皎月害羞地遮蔽光芒,只剩下天上的星星含笑俯视着他们。
  眼前的一切,和那一夜如此相似。
  南子露出了笑,她虽然对无数人抛出了媚眼,可真刀实枪地亲密到那种程度,却只有赵无恤一人而已。
  但突然间,星星不见了,南子落到了宋宫之内,好冷,鬼魂罗列长厅两侧,穿着古代君王的褪色服饰,手握玉钺,满是怒意地看着她。
  “弑君者,死罪!”
  鬼魂,那是昔日的鬼魂,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座囚笼,囚禁着南子。
  南子迷茫了,她慌不择路,接下来,世界起火燃烧。
  那座火中的高楼,是桐宫……
  她看到了数不清的过去,终于,又看到了现实。
  宋公栾站在她面前,厉声尖叫:“南子!你这个弑父的罪人,我要带着你一起去见司命!”
  他的面容扭曲丑陋,伸出鹰一般的两只手来抓南子,南子慌不择路,她倒在地上,双脚不断地将亡父的往下踹,他从高台的边缘掉了下去。
  “天命玄鸟的子孙不会摔死!”宋公在不断下落,他不甘地怒吼,南子恐惧地发现他身上真的长出了黑色羽毛,幻化成黑色翅膀,仿佛要振翅高飞。
  但,却统统在阳光下像蜡一样熔化殆尽……
  桐宫高台下发出了沉闷的落地声,红色的血浆,白色的粘稠脑汁像浆酪一样从宋公脸上流下,沾满胡须,流进嘴里,塞满了牙齿缝隙。
  他咬着可怕的血齿,望着南子发出了诅咒:“你会得到报应的,若这世上有鬼神,我绝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末,宋公的魂魄脱离了死去化骨的形骸,飞天而起,他穿着甲胄,驾着玄鸟拉的战车,手持彤弓,瞄准了南子的面门。
  逃啊,她转身逃跑,南子从小到大一直在逃,从一座囚笼逃到另一座,现在依然在逃,逃避身后往日的冤魂。人言父爱如山,即便他死了,仍然是南子心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非要将她压死不可。
  带着恨意的箭不断射来,剧痛有如一把尖刀,划过她的背脊,她只觉自己的皮肤被撕扯开来,还闻到了鲜血蒸腾的臭味。
  南子隐约知道这是梦境,梦的出口好像就在前方,但怎么逃也逃不出去,好远好远。她可以感觉到背后冰冷的气息朝她袭来,那恐惧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假如她被抓到,就会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远在无边黑暗中孤独地哀嚎。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她发出了无力的呐喊。
  “没人会救你的……”鬼魂们如是说,他们长着公子辰、公子仲佗、公子朝、卫侯元、向氏兄弟的脸,哦,还有吴国太子夫差,他们的脸上面有淫邪的笑容。
  “没人会来救你的,你这一世只能做人尽可夫的玩物。”
  无数双手伸了过来,在南子身上四处乱摸,撕扯她的裙裾,想要玷污她。
  直到,她撞到了一个人,他张开双臂,给了温暖她心房的怀抱,赶走了天地间的一切黑暗。
  是赵无恤,他身穿漆黑甲胄,玄鸟纹在上面展翅而飞,他骑着同样颜色的骏马,将南子横抱在马背上,当南子无助地抬头时,在他头盔下的狭窄眼缝内看见有火焰熊熊燃烧。
  “南子,我不敢说世上没鬼神,也不敢说有,我敬鬼神而远之,但还是觉得,事在人为,而不在天意。”赵无恤在微弱低语,为南子挡下了宋公射来的复仇之箭。
  “听说过重黎通天绝地的故事么?你不是害怕鬼魂的复仇么?干脆就做控制鬼神和民众的媒介大巫,何如?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只要你能在待民方面比你父亲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无法与民愿作对。”
  “大巫?”南子记得当时自己很诧异,这就是你的安排么?她故作委屈地说道:“君子宁可让我孤老终身,也不愿意要我么?”
  他的话依然在耳回荡:“一个大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南子,容颜易老,即便你像夏姬一样不衰,你的美丽也熬不过二三十年光阴。我不想让你我的关系仅限于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仅限于乏味的士与女,灵与肉,我希望哪怕你年过花甲,凭借这身份,依然能为帮我,帮我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华夏。”
  他志向高远,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卿子了,他仿佛能够洞察未来,南子如今只能听之信之。
  “去吧。”他笑道:“宋国以后就要依靠你了,但我也会一直照看你。”
  当梦境回到现实,那离醒来也就不远了。
  燃烧的桐宫消失了,那些或是木制,或是石制的囚笼消失了,宋公的鬼魂蒸腾,黑暗褪去,连赵无恤的形体也渐渐化为虚无。
  南子尖叫着醒来。
  ……
  当南子依依不舍地放开情郎的手睁开眼时,嘴里有苦涩的烟尘味道,脸上则泪流满面。
  “我这是怎么了?”
  她枕在大巫的腿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或许,只是听她讲述了一个故事。
  巫女停住了轻轻哼唱的歌谣,抚着她的头发,淡淡地问道:“那么,南子,你知道什么是巫了么?”
  “我知之。”南子热泪盈眶,哽咽着回答道。
  当历史变成传说。
  当传说变成神话。
  当神话都已经斑驳点点。
  当时间的沙尘湮没一切。
  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依旧在岁月的长河中传播。
  一如太阳高悬天空,永恒的照耀大地,永远不会熄灭。
  记住,曾经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昂首挺立在天地之间,好像擎天之柱,从没有对任何人弯腰屈膝,除了神明。
  他们祈求风雨,他们记述神迹,他们仰望星空,他们代代相传,他们带领华夏从蒙昧走向文明,他们是巫,是所有文明的起创者!
  “你终于明白了。”
  大巫露出了笑,南子发觉她笑起来还是十分美丽的,她手指蘸着一点红色的漆料,仿佛是来自神圣红山的燕脂,在南子额头轻轻一点:“这便是巫,从今日起,南子,你也是其中一员了……”


第541章 新宋
  天气渐渐变冷,清晨的霜气越来越重,南子的再度现身,让近日来苦于案牍劳形的赵无恤只觉得眼前一亮。
  她额头上有一点殷红,唇角是标志性的魅惑笑容,穿上了巫女的袍子,粗糙的葛麻布,红白相间,帛带系着蜂腰,手上戴着芳草织就的手环,散发出淡淡清香,也许还戴着许多能通灵的饰品,就这么环佩叮当地往赵无恤怀里一坐……
  在别人眼里她是敦敦孝女,是圣洁的大巫之选,可在赵无恤面前,南子却又不一样的一面。
  感受着怀里微微一沉的重量,隔着薄薄的衣裳可以感觉到下面的光滑肌肤,在向氏兄弟面前自称柳下惠的赵无恤也有些把持不住,舔了舔嘴唇,怎么有种巫女cospaly的感觉。
  他轻轻拍着她的臀线道:“这几日,大巫都教你了些什么东西?”
  南子故意扭动腰肢,咯咯笑道:“大巫迫于有把柄在我手中,只能倾囊传授……”
  她前几日已经正式成为巫的一员,跟随大巫学习如何侍奉鬼神,读懂那些比划奇异的……甲骨文?
  好吧,作为殷商遗民,宋国巫祝是这种文字的最后一批掌握者,等到两百年宋国灰飞烟灭,这种文字便会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作为一个奇女子,南子丝毫不比甲骨文更容易懂,虽然她看上去是如此美丽,如此的不同一般。至于那天仪式上南子遇到的各种梦境,赵无恤听后以后默不作声,心里则不以为然地想道:“不就是嗑药嗑嗨了么……”
  他知道巫祝这个行业游走在超自然现象的边缘,崇信、狂热,需要精神的高度亢奋,所以精神药物在古代的另一重要用途是宗教活动工具。有些巫师号称可在昏迷状态下与“神灵”沟通,这需要借助致幻剂的帮助。当部落的巫师发现吃一些植物叶子就能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时,人类的吸毒史就拉开了序幕。
  就赵无恤所见,民间的巫祝们简直什么都敢用,甚至有吃毒蘑菇来致幻的。宋国官方的大小巫祝则使用据说有“多食令人见鬼而狂走……久服通神明”的大麻和一些香料混合,等吸食足够,进入昏迷或狂乱状态后,他们就能看到鬼神的化身。
  所以若有人说,《山海经》是一群吸毒上瘾的巫师在嗨大时写下的一本真假掺半的荒唐言,赵无恤一点不感到意外,或是把窗外的一只雀儿看成人身鸟头,或是把草丛边跑过的一只狐狸看成有九条尾巴……
  南子所经历的仪式,应该有异曲同工之效,但赵无恤对那些虚幻的假象漠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南子凭借巫这个身份获得的新地位,在他设计的新宋国内能起到何种作用。
  “虽然成了大巫的弟子,但在宋公行冠前,你将继续掌管宫廷。”
  南子颔首道:“君子放心,向氏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已经被全部清理出去了,一个不漏。”
  有南子在,赵无恤相信,无主的宋国内宫会被她经营得如一个铁桶般,将国君操持在手中,占据了大义名分,不怕宋国的卿大夫们不服。
  不过她也有担心:“现下担心的就是,吴国太子会不会报复。”
  那一日向魋诽谤南子,被鬼神附身的大巫所杀,在在场的人看来是死有余辜,而向巢乃是其同谋,也不敢留在商丘,紧随夫差离开,此生想必是不敢进商丘了。至于夫差,他先前极力鼓吹吴国的强大,却被赵无恤看穿了是外强中干,夫差又羞又怒,加上向宋国求婚一事随着南子成为大巫的弟子而告吹,夫差的欲念未得到满足,于是发怒而去。
  走之前,他还扔下话来,说一定会在宋国得志!
  ……
  吴军倒也知道自己人少,不敢再玩围堵城门的把戏,只能向东退却,向氏的追随者也徐徐退却,如今向巢占据着偪阳、萧邑等地,他的卿位还在,在吴国的支持下,宋国东部形同割据,不听商丘号令。
  赵无恤说道:“一如我所说,吴国现如今没有能力北上,夫差纵然不满,但他并不是吴国控制实权的人,吴王、伍子胥、孙武都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正唯恐伐越不能尽力,怎会随意卷入中原战乱里。但宋国没有强国支持,也无法将向氏占据的地域收回,断了向氏兄弟想要入主朝堂的念想已经不错了,接下来要稳住宋国局面,再徐徐图之。”
  宋之乱给了赵无恤介入的机会,并且大获成功,但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耐心完胜。卫国的干涉军是全部覆没了,但郑国游速却保全了实力,三千余人且战且退,已经退入郑国境内,顺带把郑、宋边境的六座隙地统统占领,好让这次出兵看上去输的没那么惨。宋国能赶走入室的强盗,却已经没力气从敌人手里夺回这些领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游速走脱。
  “西面城池失守,东面民众流散,宋国大乱虽然停止了,但接下来执政者要面临一个多事之秋啊……”
  说到这赵无恤叹了口气,宋国这次大乱,贵族死了四五成,朝堂中本就没什么大才,如今更是少了许多能做事的人。
  “老子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宋好歹是一个千乘之邦,但国君年幼暗弱,而新执政,我的舅兄乐子明,可没有伊尹那样的厨艺啊……”
  将新君继位的消息通告全宋后,大夫们陆续前来吊念先君,拜见新君,这些边邑的大夫抵达商丘后,便发现,宋国卿位出现了剧烈的变动。
  在向大司马喋血殿堂后,乐溷如愿以偿,被小国君任命为执政,宋国执政一般是右师担任,现在索性把这个职位取消,乐溷以大司城之职为正卿,这是乐氏第二位执政。他一时间志得意满,但没高兴几天,能力上的欠缺就体现出来了,大量国政滞后拖沓,得不到及时处理。
  大舅哥的能耐赵无恤还能不知道?能管好一个百乘之家就不错了,宰执千乘之国?那就是个笑话。
  可他卷入宋乱可不是为了帮宋国换个好执政才来的,而是想让这个位子上坐着个能无条件帮他的自家人,就跟周初大肆分封姬姓子弟一样,真是和册命上说的一样,为了给当地土著找个好国君?胡扯,只因为这是个任人唯亲的时代,姬姓五十四人,只要身体心智上没大毛病的,都能混个国君当当。
  同理,只要乐溷不痴不傻,赵无恤就会扶他上位,有南子看住后宫,将神权为我所用;有乐灵子带着灵鹊们救治百姓,收取民心;更有乐氏的家宰陈寅,家司马陈定国在侧辅佐,这两兄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舅哥画诺即刻,也不求他中兴宋国,守成还是可以的吧。
  执政的人选是被赵无恤为乐氏强出头占了,但其他职位则不能表现得太贪心,作为合作者,原本在宋国六卿排位最末的大司寇皇瑗一跃成为次卿。
  皇瑗能力一般,名望不显,对这样的安排还算满意,这些天里兢兢业业地做着属于自己的本分事情。
  因为皇氏和乐氏同属于宋戴公后代的缘故,一些宋平公的近支公孙十分不满,大发议论,认为这是戴族得势的征兆,要求恢复公子公孙们的地位。
  赵无恤自然对这些腐朽的旧贵族嗤之以鼻,在如何对付朝堂中的异己上,南子已经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注意:“按照惯例,孟冬十月,大巫要用牲血涂抹龟甲箸草,通过审视兆象卦象来判断吉凶,考察朝中是否有阿谈拍马结党营私的人,一定要揭露出来,使他们的罪行无法掩蔽……”
  如此一来,朝中异己便一扫而空,只剩下两个新上任的卿。
  大司马向魋既死,他的职位却被弟弟司马耕继承了。司马耕性情急躁耿直,先前因为向氏帮吴国人为虎作伥的缘故,他叛出了向氏,转投赵无恤这边,对向氏越来越不满,虽然也本着孝悌之义为兄长收尸,还哭了一顿,但随即便在赵无恤劝说下除孝就职。
  “子牛若只顾着一家哭,或许宋国就会一国皆哭了,宋国需要你。”
  于是,年仅三十的司马子牛就成了孔门里职位爵位最高的人,一如他所说,永远在扮演小国君的“友直之臣”,是朝堂里的磐石砥柱,作用比正、次二卿还要大。
  南子对司马耕有些不满,觉得他是榆木疙瘩,不可理喻:“司马子牛力主要我交出内府的财权,就不能等局面安稳下来点再说?国君还小时倒没什么,但随着国君渐渐长大,我担心他会与吾等敌对,君子为何要让他做卿?”
  “司马耕不群不党,倒是朝堂里一众戴族官吏里的异类,我之所以让你和舅兄起用他,不单是要分裂向氏势力,更因为一个千乘之国,好歹得有个能做实事的人罢……至于国君何时亲政,我觉得未成年时还是多读些书,多向太傅学点东西要紧……”
  赵无恤伸出两根指头摇了摇道:“这样,国君就二十而冠罢!”
  他自己可是十五岁便行冠了,诸侯为了能早点行政,12岁、14岁行冠的大有人在,20已经算晚的了。南子心中一喜,赵无恤的打算她哪能不知道?这意味着,她还可以再当公室之长十年。
  此外,大司徒一职给了灵氏家族的灵不缓。灵氏出自宋文公之后,是为数不多在大乱里保全实力,战后立刻投靠胜利者的大夫之家。
  如此一来,宋国的新朝堂便确定了,除了民心丧尽,只能离开商丘的左师向巢外,宋国就只剩下了四个卿。
  赵无恤这些天就为了这个新秩序的平衡而操劳,南子知道他的心思,布置好这一切后,也就是离别之期。
  “其实君子若是愿意,随时可以留在宋国,可为一卿……”明明是赵无恤走后她能自由更多,但南子还是忍不住出言挽留。
  ……
  一个卿么?
  赵无恤今年刚满十八,这个年纪就坐上卿位,而且还不是荫宗族旧职的,说来真有些骇人听闻,虽然宋国只是个中等邦国,但宋卿地位仍然不低。
  三年前他颇有些落魄地来到了宋国,要北上卫濮进行冒险时,乐溷曾挽留他,说可以为赵无恤求一个千室邑,让他做下大夫,以后就能得到乐氏庇护,安然度过一生。
  但赵无恤拒绝了,他选了看上去遍布荆棘,最难走的那条路,等再回来时,当年寄人篱下,现如今乐氏却全靠他才幸存下来,宋国朝政也操持在他手中。
  若是能顺理成章地留在宋国,担任宋国卿士,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这里有他贤淑的未婚妻,有看一眼就心里痒痒的情人,也有唾手可得的权势。
  南子眼中满是期待,赵无恤微微沉吟,随后淡淡地摇了摇头,伸手在南子小巧的鼻尖轻轻一刮:“一张口便是一个卿位送上,你还真是败家,但我若留下来,只会让宋国的局面变糟。”
  只需要一个选择,原本的盟主就会立刻变成敌人,乐氏执政,宋国贵族对他们是能接受的,但赵无恤终究是个外人。
  宋国虽好,却不是属于赵无恤的舞台,何况他已经帮南子画好了妆,布置完舞台,且让她在此独领一阵吧。赵无恤在帮她的同时,也牢牢握着她的命门,那可是弑父之罪啊,无论她能飞多高,一旦有反噬的打算,赵无恤都会让她的根基轰然倒塌!
  南子跪在地上,抬起俏脸看着赵无恤:“那君子有何打算?”
  “如今已是十月半,我离开了三个月,也该回鲁国看看了。”
  鲁国,那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十多个邑,那二十万人口,从上到下打造的新制度,新技艺,这才是赵无恤的基本盘,比一个没有实际领地的卿位要重要得多!
  但到了鲁国,就是终点么?
  乐祁的孝期不知不觉就要到尽头了,三年,赵无恤离开晋国,离开新田已经整整三年。
  当南子将那枚季嬴所送的玉玦双手捧上时,赵无恤摸着纬带,想起了曾发过无数次的誓言。
  “我会回来的!”
  是的,无论是宋国,还是鲁国,这些泗上小邦只是他朝晋国攀爬的垫脚石,回到舞台中央的台阶,晋楚争霸,这就是整部《春秋》的中心!
  要做卿,那就做大国上卿!
  赵无恤望向窗外,再过一个月,就要降雪了,瑞雪兆丰年,白雪皑皑之下,一个全新的宋国正在萌芽。
  而晋国、鲁国则是百草肃杀,等到寒冬料峭,又有哪家会笑到最后?
  敲定宋国要归还曹国的侵地,并且嘱咐乐氏要写一封感情洋溢的感谢信给舍己为人的活雷锋曹伯阳后,赵无恤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接下来,他也该帅兵归鲁了,恰逢此时,他方才得知,就在前不久,鲁国出了一桩大事!
  收起五百里加急送至的书信,面对送别者们,赵无恤淡淡地说道:“开始了……”


第542章 鸣鼓
  桑麻叶落,杉柏依旧,九月重阳这一日,一支车队卷起黄土,缓缓驶向曲阜西门。
  “这几年里,曲阜还是没什么变化啊……”子贡端坐在车上,望着鲁城的四郊,和他在此求学时别无二致。
  在端木赐的印象里,曲阜这座城池里巷狭窄,透着一股鲁人的小家子气,原本是鲁国最大罪繁华的都邑,可现如今,他反倒觉得大野泽湖畔的郓城在精神面貌上要更胜一筹了。
  开拓进取,闭塞守旧,这就是两座都邑的区别。
  更别说日新月异,在流动人口推动下,新事物层出不穷的陶丘了。
  变化的,只是他的地位和受到的礼遇……
  “是子贡!”
  “见过端木子!”
  “老朽有礼了……”
  “晚辈见过先生!”
  刚入外郭区市肆的商行,子贡的到来便引来了一阵惊呼。
  也有没见过子贡的年轻商贾,小声询问旁人来者是谁,为何卿大夫家的隶商,鲁国有头有脸的大贾们都对他尊敬异常。
  “他是端木赐,字子贡,在商,他是陶丘侈靡之所的大贾,那方圆几里的产业,乃至于竞技场的各种玩意,都由他来经营管辖,外间传闻,他已经富比大夫!在政,鲁国新上任的辅相,大宗伯孔仲尼是他老师,曹伯待他为上宾,而权倾西鲁的赵小司寇更是他的金主和主君……”
  子贡现如今已经是曹、鲁之间最成功的商人了,但他却不骄不躁,不管熟不熟悉,都微笑着与众人见礼,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并无在市肆多停留,此次来曲阜,子贡为的是两件事。一是赵无恤和曹国都卷入宋国之乱,随着郑、卫加入叛党一方,战局开始胶着起来。大军日费粟米千石,曹国、西鲁秋收的粮食纷纷南运,导致府库减少,便只能从曲阜购买。
  第二嘛,近来颇有传闻,说朝堂中有人欲乘着赵无恤在宋国鏖战,对西鲁不利,于是赵无恤便让子贡到曲阜来探探风声,毕竟被任命为执政辅相的孔子是他老师。
  子贡的目的地是官署区,途中会经过早先夫子所居的院子,侧脸望去,到处是熟悉的景致。
  那株如冠盖般的榕树下,夫子给他们讲过学,说的是“学而时习之”的道理。那口清澈的水井旁,他陪着颜回用瓢喝过水,淡寡的井水,入了颜回之口后,却像是喝到了琼浆一般,望着天光云影,便是一声心满意足的嗟叹。那家卖狗肉的店肆,子路带他去品尝过,卫国轻侠没了在夫子面前的敦敦守礼,盘腿箕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油腻腻的手握着狗腿,直往子贡嘴里塞……
  想起往事,子贡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但随即便是一声叹。
  “自从夹谷会盟后,主君和夫子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啊,往昔的相互敬重,谈笑宴宴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子贡想着,一定要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夫子能在宋乱一事上支持赵无恤,反过来,也要劝说赵无恤能稍微退让一些,不要让鲁国君臣颜面上太过难看。
  然而就在此时,在宫门方向,有鼓声响起。
  ……
  “咚咚咚!”
  鼓声连绵不绝,从内城东边传到西边,打破了鲁人慢条斯理的日常,众人纷纷抬头倾听……
  一个年迈的老者抬起昏黄的眼问旁人:“是哪位卿士死了么?上次季平子卒时,整个曲阜的鼓都响个不停。”
  子贡的车就在旁边,他侧耳倾听,判断出鼓声来自宫门,便对车下的老者说道:“老丈,这不是卿士死了,卿士之死,举城鸣鼓,这次敲的是集合的鼓点,只有一座鼓架在响。”
  此言刚末,周围的国人们都露出了一丝疑惑,记得上一次鸣鼓号召国人集合,是阳虎强迫鲁国国人去毫社汇合,与他们共同盟誓。
  这次鸣鼓,又意味着什么?
  “开始了,开始了!”
  两个童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哗啦溅起一大滩水,曲阜里巷里这样的贫贱国人子弟到处都是,整日游手好闲,城内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就数他们消息最灵通。老者差点被撞了个满怀,敲着拐杖不住咒骂他们,但两童子没有停步,其他人也开始陆续朝东面移动,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子贡也索性下车,几步迈到前面,拉住一个童子,问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童子回头看了一眼,脚步却没慢下。“甲士要把他带去宫外。”
  “带谁?”
  “当然是少正大夫!听说大宗伯将他五花大绑,押到了宫阙!”
  子贡松开了手,整个人愣在原地。
  按照传统,可是“刑不上大夫”的啊,而夫子一概是不推崇“齐之以刑”的。他上任宗伯后,设法而不用,反而推崇用教化来感化民众,正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可现在,夫子却将少正卯拘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速速回避!”正想着,十字路口处有人高喊,“执政驾到!速速回避!”
  一支奢华的车队轰隆隆匆匆驶过,驷马都披着绸缎,这是齐国人送来的骏马,而车上坐着的正是鲁国执政,季孙斯!
  子贡没记错的话,少正卯与季孙氏走的很近,夫子这么做,会不会引来季孙斯的不满?
  紧随季孙斯马车的不止子贡一人,每个人都朝着同一方向前进,急着想弄清敲鼓的缘故。鼓声似乎越来越大,咚咚做响,子贡在人潮里往前跋涉,心里困惑不已,一边倾听周围兴奋的话音。
  “是少正卯,大宗伯要把他带到宫阙去。”
  “我听说他与大宗伯一向不和,先前两人各自开设私学,少正卯就与孔仲尼作对比较,结果仲尼门下三盈三虚。”说话的是个衣冠楚楚的士,似乎知道不少内情。
  子贡还记得那段日子,只有颜回一直静静坐在夫子家里没有离开,其余师兄弟本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想法,都去听少正卯讲过学。少正卯一开始的确是给人感觉他能言善辩,博古通今,但次数多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不过是嘴巴比夫子更能说一点而已,于是子贡等人又回到了孔子门下。
  想回去,子贡觉得当时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这件事情夫子虽然没说什么,对待他们也没什么异常,但他却晓得,夫子是很不高兴的。
  等到夫子开始为政后,少正卯也与他政见相左,孔门逐渐视之为仇敌。但子贡倒没到这种程度,他擅长言辞的本事,的确受过少正卯的影响,所以对此人还是较为尊敬的。
  夫子一向认为,即便是攻击异端,这种行为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为何这次如此态度激进,竟将少正卯绑了?
  等他们到了鲁国公宫之外,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已经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子贡只能任由人潮将他往前推,从这里可以清晰看到高高的鲁宫,门前有两座高阙,鼓声就源于此处,因此听上去格外响亮。
  子贡紧紧握着自己的钱袋,在人群里左推右挤,这里还是停着不少马车的,四周的人想爬上去,这样能看得更清晰。结果御者破口大骂,鞭子一挥把他们通通赶走,只有子贡被一只手拉了上去。
  “子贡……可算找到你了。”子贡一瞧,原来是被赵无恤安排在曲阜做事的封凛,此人是三年前带赵无恤出国的行夫,最初他不服子贡,但几个回合下来便佩服得五体投地。封凛样貌虽丑,但有几分本事,在曲阜混了几年后,上到公族大夫,下到行商走贩都熟识。
  “究竟发生了何事?”两人算是共侍一主,所以子贡也不与他客套,上车后直接发问。
  “你还不知道?”封凛吃肥了不少,小眼睛里透着诧异,不过随即恍然:“也对,你一直在忙向宋国转运辎重的事情,前几天也一直在路上,不知道也对,此事发生突然,连我也才得到消息。”
  在封凛的长话短说下,子贡大概了解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七日前,孔子为鲁大宗伯,被国君和三卿推举为摄行相事,因为执政不常在国都,总得有人在侧辅佐。居三日,少正卯便讽刺孔子,说他面有喜色,是小人得志,结果……”
  封凛指着缓缓开启的宫门说道:“结果孔子和少正卯相互指责,并上书国君裁决,便有了今日之事。”
  在马车上垫脚眺望,视野变开阔了不少,汹涌的人潮在两观下止步,宫甲们手持兵刃陆续开出,他们在维持秩序,清理出一个空地,就在这时,子贡看到了夫子。
  孔子站在鲁宫两观的东观之下,深秋寒冷,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灰色裘衣,肩披灰色羊毛滚绒边斗篷,身材依然高大,站在那里顶天立地,仿佛鲁宫前又多了一阙。但透过厚重的衣物,子贡还是觉得夫子瘦了,那长长的卷须里夹杂的白色越来越多,那张长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犹豫和困惑。
  接下来被押上来的,是梗着脖子的少正卯,他身材矮胖,年事已高,发色灰白,身着一件朝服,但衣冠歪斜,显得有些狼狈。这位大夫被两名宫甲扶着,经过孔子面前时,他冷笑不已。
  鼓声终于停了,今日两名主角已到,这引得宫阙外聚集的国人又是一阵猜测。
  子贡也忧心忡忡:“夫子啊夫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543章 宫阙
  侧身看着高高的鲁宫两阙,孔丘有些恍然。
  他是陬邑人,懂事的时候,父亲已死,他只知道他是个大力士,在偪阳攻防战时手举城门,立下了大功。孔丘少也贱,故能多鄙事,等到他成年时,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逝世,这之后孔丘才将母亲灵柩送往防山与父亲合葬,随后腰上缠着守孝的麻带,以士的身份迁居曲阜。
  刚来曲阜的那段日子,孔丘只是个不起眼的乡下人,唯一显眼的就是他身高九尺六寸,人们都称他为“长人”,并对此感到奇异,直到听闻他是叔梁纥的儿子,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那位大力士的儿子,难怪难怪。”
  还记得那是三十多年前,季氏宴请士人,孔丘随同前往,却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同样身高九尺的大个子,那桀骜不驯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我听说近来曲阜多了个和我一样高大的士,原来就是你?不知道身手如何,来来来,和我比比气力,若是能赢,我便放你进去!”他叫阳虎,是季氏的鹰犬,态度充满不屑,而孔丘也在他身上窥见了不臣的影子。
  他选择拒绝:“丘只喜俎豆之道,不喜欢争强斗胜,更不愿意与人以力相争。”这话说来有些惭愧,很多年之后,他还是依靠一身巨力挫败了卫国轻侠,让子路对他心服口服。
  当时阳虎皱起了眉,最终,他伸手一拦,将孔丘拒之门外:“季氏宴请的是知名的士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入内,回去!回去吃糠和浊酒去罢!”
  季氏府邸内丝竹声阵阵,歌舞声,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但一墙之隔的孔丘却只能讷讷地离开。整个过程他没表现出太多的喜忧,直到独自一人饿着肚子经过鲁宫门阙时,他才抬头仰望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别说是鲁宫楼阙,就算是三桓府邸,对他来说也同样是高不可攀。
  众人劝说他不如效仿父亲,作为武士加入三桓的军队,以力闻名,被孔丘拒绝。所幸他还是有些出众之处的,十五岁有志于学,从此好学不倦,出入鲁太庙学习鲁国的史迹和典章制度时,事事都问别人。
  最初时众人还不耐烦,可过了几年,但凡俎豆之事,便轮到别人来问孔丘了……
  随着名声越来越大,孔丘的生计也有了着落,他曾经做过季氏手下的计吏,管理统计准确无误;又曾做过司职的小吏,使牧养的牲畜繁殖增多,由此得到国君赏识,升任朝廷的少司空。
  是时,他已经年过不惑,经过鲁宫楼阙的次数越来越多,当他儿子出生时,国君甚至还赐下了一条鲤鱼,孔丘大喜过望,便将此儿命名为孔鲤。
  不过孔丘也发现,鲁阙实在是有些破败陈旧了,而且根基不稳,有些摇摇欲坠,三桓瓜分公室,季氏八佾舞于庭,惹得孔丘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错,连鲁昭公也忍不下去了。
  少司空,是上士的位置,这是孔丘在鲁国做到的最高职位,虽然只当了短短几天,就遇到了鲁昭公发动政变失败,反被季平子驱逐。虽然人皆言鲁昭公是个愚昧狂妄之君,但在孔丘眼中,他却是个待己以礼,并资助自己前往成周守藏室向老子求学,孔丘感念此恩,随之出奔国外,从此开始了辗转游走的几年。
  这次“站错了队”,使得孔丘回鲁后,被季平子晾在了一边,对他爱理不理,连曾以他为师的孟氏也对他极为冷淡。
  鲁宫的两阙似乎离孔丘远了,重返庙堂变得遥遥无期,他只能专注于开设私学,门下弟子越来越多,和竞争对手少正卯的关系也越来越大。
  世上的事真是奇妙,反倒是当年待他无礼的阳虎,给了孔丘再度出仕的机会。这之后鲁国朝堂风云变幻,赵无恤强势入鲁,阳虎倒台,三桓重新掌权,而孔丘也因为倒阳虎、劝降费邑的功劳,又一次回到了这座宫阙下。
  这一次,他是以小宗伯身份进入的。
  他还记得当初的情形:进入公门,便低头躬身,谨慎而恭敬,好像不容他直着身子进去。站立时,不在门的中间;行走时,不踩门坎。经过君位时,脸色庄重严肃,举步小心翼翼,说话就像中气不足。受到召唤,就提着衣襟走上堂去,低头躬身行礼,谨慎而恭敬,屏住气好像不敢呼吸。退出来时下了一级台阶,脸色才放松起来,显出轻松的样子。下完台阶快步前行,动作像鸟儿展翅一样轻快。等回到自己位置时,又得继续表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三桓无礼惯了,皆不以为然,少正卯更是笑他谄媚。
  孔丘只能叹息一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他决定,要把这种正确的礼仪在忘记传统鲁国重新推行,将崩坏的礼仪重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以为这是子路的性格,殊不知孔丘也是如此。
  面对鲁昭公的弟弟鲁侯宋,孔丘决定倾心辅佐,他还迁墓,尊君权,一步又一步,他一直试图将理想国搬到现实里,让鲁国成为“东周”。
  鲁侯宋还是有几分进取之心的,却全力支持他,从下大夫到上大夫,从小宗伯到大宗伯,最后更是代理执政职能的辅相,孔丘现如今站在宫阙之下,已经能顶天立地,他的位次,仅次于三桓!
  但异样的声音却从未停歇,而且越发的讥诮,尤其是在孔丘兴致勃勃,提出自己谋划已久的“堕四都”之时。
  “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鲁国有四家逾制,请皆损之!”
  “堕四都?郕邑和郈邑堕了,还有哪座城池能用来防备齐国人?费邑堕了,鲁国东方还有能震慑群夷的都邑么?至于郓城……”少正卯不屑地笑了笑:“仲尼,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招惹赵无恤了。”
  ……
  面对老对手少正卯,孔丘不假颜色:“齐国和鲁国已经和平,对淮夷而言,修德与以力攻伐效果要好得多。至于赵小司寇……两年前,少正大夫不是力主削弱此子么?”
  “我的确建议大司徒在封赏时给此子下绊子,当时他还羸弱,三卿合力便能驱逐,奈何谁都不听。可如今他羽翼已丰,再想要拔除已经不可能了。”
  季孙斯见自家的谋主今日突然反戈,不由有些愤怒:“且不说赵小司寇破坏了齐鲁和谈,让盟约无果而终,就说他前脚刚接纳了叔孙氏的叛臣侯犯,把郈邑也当成了他的领地。如今更是以鲁国大夫身份卷入宋国内乱,又一次践踏了鲁国的礼制和君权,这还是鲁国之臣么?置国君于何地,置三卿于何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好乘着他在宋国苦战,推行堕都之事,不正好能逼他将西鲁其他城邑交出来么?”
  “大司徒自信能赢?”
  季孙斯有些心虚,但还是嘴硬:“赵氏主力不在鲁国,还是有机会的。”
  少正卯挺了挺肚子:“齐国四万大军南进时,我以为赵无恤要输;战后齐国封锁西鲁经济,不准盐货出售时,我也以为赵无恤要输,所以现如今,我已经不敢胡乱判断了。”
  “那在大夫看来,如今应该怎么做?”孔子冷冷说道。
  “赵无恤志在归晋……”
  “他现在哪有半分要归晋的样子!”叔孙州仇主邑没有到手,正是暴跳如雷的时候。
  “在我看来,他只是想要一个稳定的退路罢了,这样,若是君上能将西鲁分封给他,再允诺他一个卿位,如此一来,赵无恤利益有了保障,便会放心归国,鲁国的局面便能维持下去……虽然,三卿会过得艰难些。”
  叔孙州仇也瞪大了眼睛:“少正大夫,你莫不是已经投靠了赵无恤?”
  “我只是为汝等分析形势而已。”
  “那样的话,鲁国社稷便亡了一半……”孔子摇头,这是他无法接受的,鲁国的卿大夫权力太大了,有了三桓还不够,居然又要多出一个更胜三桓的强卿,而且还是外国人?
  孔丘知道赵无恤的能耐,他能让治下民众安居,也能抵御外辱,若他能安心在鲁国呆一辈子,孔子甚至会支持他独掌大权,只要他不迈过窃国的底线即可。但惟独有一点,正如叛徒宰予所说的,赵无恤的治道与孔子似同而异,甚至是完全相左。
  他的志向太大,迟早要卷入更多战争,会把鲁国引上一条充满荆棘和鲜血的道路。他的目光太远,看孔子推行的周礼,仿佛是在看一个小童子用泥塑的俎豆玩闹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将手里的器具摔得粉碎……
  孔丘不否认,赵无恤绝顶聪明,但是,他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冠者。
  执念,心中苦苦追寻了四十年的执念让孔丘相信,只要能削弱卿大夫,让国君掌权,周礼是能够在鲁国全境复兴的!
  他已经年过五旬,自诩也知道天命,再过三年,恐怕就没有搏一把的心力了。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做给他们看看!
  “少正大夫,你真的不同意堕四都之事么?”
  “没错,我不会同意。”
  “你恐怕是误会我了,大夫。”孔丘说,“这是命令,而非请求。若是不允,那就请闭门三月,不见外客,因为此事事关机密。”
  少正卯大笑:“汝等所谓的机密漏洞百出,赵无恤的探子遍布曲阜,恐怕早就得知了消息。我非但不会闭门,还会每日在楼阙上鼓瑟,坐待你落败那天的表情。”
  他还把我当成讷讷不得志的穷士,孔丘想,面对他的无礼和不屑,会被几句话吓住,面对他的反对,会一笑置之,他只能期望一夜安睡能带给少正卯理智。
  但孔丘的期望在第二天早晨落空了,他发现少正卯召集了自己的弟子,去为民众宣讲,质疑孔丘的为政乃至于为人,预言他会将鲁国带入危险的境地。
  这将给孔丘本已举步维艰的行政带来威望上的毁灭性打击。
  当孔丘阴着脸站在他们聚集的榕树下时,周围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少正大夫,”孔丘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遣散众人,回家中闭门。”
  少正卯指着孔丘的鼻子:“该闭门的是你,仲尼,我承认你讲学很有意思,你门下的弟子们一度来投,没几日又跑回去了。但你不该为政,你的克己复礼根本不适合这季世,非但不能兴邦,且会乱国。辞去职位,闭门撰述去吧!我是你的对手,所以知道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一具庙堂里泥塑的像,做一个遇到奇闻轶事受为政者咨询的人,这就是你这种人最适合呆的地方。”
  孔丘很少生气,但此时此刻他语气生硬:“少正大夫,你拒绝遵从我,鲁国大宗伯,代相之命?”
  “在鲁国,连国君和三桓说话都不怎么管用,何况你这个野合而生之人?”少正卯不假颜色,他黑色的眼睛紧盯着孔丘,表达自己的不屑。
  少正卯的弟子们刻薄地笑着,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也开始大笑。
  “那好。”孔丘突然间不生气了,反而浑身轻松,他向担任季氏家宰的子路点头示意,“将少正大夫押起来,带到宫阙前去!”
  ……
  宫阙,高大的鲁国双阙,西观与东观所夹的地方,孔丘傲然而立。
  记不清多少次了,他在这里来来回回,多半时间是个仰望的路人,可现如今,他已经迈入两阙之间,相鲁,一定程度上执掌了国命。
  面对阙上面带疑惑的国君,面对闻声赶来的三桓,孔丘讲述了事情的缘由。
  “一如少正卯所言,赵小司寇羽翼已丰,堕四都之事,必须诸卿大夫态度一致,才可能推行下去,曲阜不允许异样的声音存在,所以丘建议,将少正大夫……”
  三桓和鲁国大夫们看着孔丘,眨着眼睛等待下一句话。
  关进监牢?他也许会这样说,在众人看来,孔丘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蔼老者,不是一个能下狠手的人。
  的确,孔丘毫不怀疑,在那阴冷的囹圄内蜷缩一天或是十天,会让少正卯浑身发抖,高烧不退,乞求得到释放。然而一出狱,他又会开始出言反对孔丘制定的一切。
  把他驱逐出国?他也许会这样说。若是少正卯执意不愿接受孔丘的安排,他的叛逃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当他离开鲁国时会带走多少追随者呢?关于孔子的恶言恶语会如何在诸侯间传播呢?
  这世上,但凡是要兴起治世时,哪有不流血的?黄帝莅临天下,有蚩尤之死;夏启登位,有伯益、有扈氏之死;汤武革命,流血漂橹;管仲相齐,公子纠先死;子产为政,也诛杀了不少贵族里的反对者。
  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将少正卯戮于东观!”孔丘咬了咬牙,说完了这句话。


第544章 首诛
  那一天,鲁国宫阙外的广场挤满了人,有朝堂的大夫,有在外郭和四郊有一小块食田的士,有交头接耳的国人,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有从里巷跑出的兴奋童子,有因为见了血而尖叫恐惧的妇人。他们统统站到两观外,来观望这场鲜血与死亡的乱舞。
  戮,万刃斩之的残酷刑罚。
  但孔子没有存心让少正卯痛苦,子路利剑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
  当少正卯在东观下被子路一剑正法的那一刻,除了惨叫声戛然而止的少正大夫外,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向孔子眼神中,多了些敬畏,包括三桓和诸位大夫在内。
  往昔外表和蔼的孔子身上带了一丝刚强之气,这种气势很多年以前,他们从孔子的父亲叔梁纥身上见过,那力托城门的勇敢,手刃敌军勇士的威猛……
  这让孔丘的威势一时无二,他的一些建议和政令畅通无阻,堕四都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之后的几天里,天空灰暗,寒气逼人,风暴已然过去,弱化为绵长而持续的秋雨。
  雨水洗去了地面上的血迹,却洗不掉孔子内心的忐忑,他每天都会来宫阙上发会呆。
  只是他面前的景色丝毫不能温暖人心,只会让人感觉可怖:少正卯的尸体被吊上东观,暴尸三日以儆效尤,长长的绳索牵动尸体随风摆动,朝服衣冠已经被扒下,雨水流淌在他乌黑的面孔上。
  孔子手指的颤抖停止了,因为背后传来鞋履踩踏雨水的声音,声音很轻柔,仿佛是怕惊扰了他,但孔子也能听出,脚步里包含着不少疑问。
  “夫子……”是孔丘得意的门生之一的端木赐,他的行礼有些勉强,抬头时一脸疑惑,孔丘能从他英气逼人的大眼睛里看到疑问,还有痛苦……
  那是面临选择时的痛苦,当年孔丘纠结于礼和道的真谛,苦苦求索不得其解时,也有过这种眼神。但当他坐上马车,前往周室,一旦对上老子那双深邃的明眸后,却被微微一点消弭殆尽。
  “仲尼啊,你还在犹豫么?”如龙的老者笑容灿烂,他能看透人心,看透天道万物,看透生生死死,让孔子捉摸不透。
  “上善若水,你怎么就不懂呢?何必刻意扮演火的角色,那虽然能叫外人害怕,却也会让爱戴你的人畏惧,还会让你一瞬间燃烧殆尽,或者会像这样……”
  当时老子指着一只扑向烛火里,变成一具焦黑残躯的飞蛾。
  “你本可以学我,一生自由遨游的,何必投入庙堂之中?”
  这就是儒道的不同之处,而我,已经回不了头了……若是能再见老子,孔丘只求他能理解。
  他也希望,眼前的得意弟子能理解。
  ……
  子贡看了一眼暴尸的少正卯,眼神颤动,他犹豫着问道:“这个少正卯是鲁国知名的人,现在夫子您执掌朝政首先就杀掉他,是不是有些失策了?”
  孔子不答,拉着子贡的手,带他走到了两观的屋檐下,看不到那具尸体的地方,伸手弹去他衣冠上的雨水,就像过去几年里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赐,坐下来,为师会告诉你杀他的缘由……”
  开头后是漫长的沉吟,孔丘在组织语言,宫中的寺人恭敬地端来热腾腾的温酒,子贡就这样看着酒盏中白气升腾,静静地等待夫子告诉自己答案。
  他真的很需要这个答案。
  “赐,我曾经告诉过你,天下称得上大恶的行为有五种……”
  孔丘看着外面飘零的细雨,他不单单有一个儿子和女子,颜回、子路、子贡、曾点、冉求,这些弟子也相当于半子,为师为父,有什么是不能和他们倾诉的呢?
  还是有的,有些事情,他会藏在心间,决不能尽情说出,那会动摇他,还有他们的决心。
  “这五种大恶,一是通达事理却又心存险恶,二是行为怪僻而又坚定固执,三是言语虚伪却又能言善辩,四是对怪异的事知道得过多,五是言论错误还要为之润色。这五种大恶,人只要有其中之一恶,就免不了受正人君子的诛杀,而少正卯五种恶行样样都有……”
  子贡微微抬头:“他有么?”
  “有!”孔子咬定,或者说,他逼迫自己首先相信:“他身居大夫之位,足以聚集起自己的势力结党营私;他能言善辩,足以迷惑许多弟子和民众,伪饰自己而得到声望;他效仿我开设私学,积蓄可强大的力量,如今已经试图叛逆礼制,成为异端。这就是人中的奸雄啊!不可不及早除掉。”
  “攻乎异端,斯害己也,夫子当初难道不是这么教我的么?为何轮到少正卯这个异端,就必须加以诛杀呢!”子贡红着眼,孔子的说辞并不足以让他信服。
  孔子手指又开始颤抖了,幸亏那是在案几之下,对面的端木赐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历史上,殷汤杀掉尹谐,文王杀掉潘正,周公杀掉管叔、蔡叔,姜太公杀掉华士,管仲杀掉付乙,子产杀掉史何,这七个人生于不同时代但都被贤者杀了头,原因是七个人具有同样的恶行,所以对他们不能放过。就像《诗》中所说的,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单独一个小人并不可怕,但若小人成群,就足以让君子忧虑了。少正卯,我必须杀,不杀不足以成教训,不杀不足以威慑人心!”
  子贡眼里的困惑非但没有消弭,反而越来越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这原本是夫子反对,现如今却偏入此道中了么?而威慑人心……”
  他将这个词念了两遍,一次比一次重:“威慑人心,是为了做什么?传闻朝中有人要对赵小司寇不利,那些人里,包括夫子么?”
  风雨愈演愈烈,阙上的屋檐下,一片沉寂,但气氛却仿佛凝滞了,明明酒水已经凉了,但寺人却不敢再上来更换。
  “然。”半晌后,孔子艰难地点头。
  “我就是那个力主削除赵小司寇多占的封地,堕毁郓城的人!”
  ……
  嗡嗡嗡,子贡脑海里一阵混乱。
  他一时间找不到话了,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原因是……因为他僭越么?”
  孔子颔首:“然,赵小司寇以大夫身份主鲁盟,强占须句,驱逐须句大夫,越过国君和执政派人劫掠齐人,在夹谷之盟上故意阻扰,之后还庇护叔孙氏的叛臣侯犯,乃至于私自参与宋国内战。他,僭越的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子贡一时间心慌不已,一件两件没什么,但这一切加起来后,却远远超出了孔门,超过了夫子的底线。他自己是不知不觉间没有察觉呢?还是出于某种心理,放任它们发生呢?
  现如今,他面临抉择,而曲阜和西鲁之间,距离战争恐怕只有一步之遥,赵无恤的担忧,眼看就要成为现实。
  “这些……是我没有及时规劝,但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我可以回去劝说小司寇让步,还望夫子……”他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任他巧舌如簧,任他能言善辩,却也知道,自家主君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绝不会因为对立面站的是孔子,因为自己的一番规劝而停下脚步。
  作为跟着赵无恤从晋国走出来的人,子贡知道,赵小司寇的回归步伐是那么的坚定,他会碾碎沿途所有的障碍……
  是的,停不下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走到这一步,大家都无法回头了。少正卯那随风飘荡的尸体仿佛在诉说这个事实,他是这场事件的第一个祭品。
  而对面的孔丘,却笑了起来,浓郁的卷须之下,笑容一如往日般和蔼,可亲。
  “赐啊……”他轻呼着爱徒的名字,他知道他在面临抉择,面临困惑。
  赵小司寇有许多发人深省的话,比如这句“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孔子知道,端木赐的问题他必须加以解答,必须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还记得么?你曾经问过为师,何为士?”
  子贡低着头回答道:“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孔子问:“再次之呢?”
  “言必信,行必果,亦可以为士。”
  “这两点,你做到了么?你临行前想必从赵小司寇处接到了使命,并答应一定要做到吧,如今却要背弃使命和誓言了么?你不是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士么?”
  “赐不敢忘!”子贡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孔子捋须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在这里闲坐?为什么还在为师面前说着没用的话?”


第545章 师徒、父子
  孔丘宽袖一挥,像是在驱赶爱徒:“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千万不要辱没君命,违背言行!”
  “赐,拜别夫子!”子贡愣了片刻,倒头一拜,开始慢慢朝外走去。
  宋国的内战已经到了决战的阶段,每一粒粮食都能决定胜负,还有一些从曲阜采购的粮食没有运回。而这次规劝曲阜放弃对西鲁施压、动武的打算也已然落空,这个消息,必须尽早让主君知道。
  子贡知道,离主君越近,他就离夫子越远,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哪怕身后目光其实是那么灼热和不舍。
  君命、师恩,也不知道是从何开始,子贡心里一直存在抉择。
  或是初到成乡,看到赵无恤将那里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对他说“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时。或是赵无恤记住了他想要做行人的志向,借来《绝秦书》,双手奉上的时候。或是赵无恤来到鲁国后,将西鲁变成一块富强蓬勃之地的时候。或许是依靠赵无恤的支持,子贡成了曹、鲁间数一数二的大商贾,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敬仰的时候……
  像铜锤敲打的瓷器一般,子贡心中,夫子的一些教诲,开始动摇了。
  但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他的夫子,他崇敬之心如同海客眺望大海,从来没让他失望过的夫子,为他指明了道路。
  身后的声音,一如往日授课般洪亮:“见到了子有、子华,还有子迟,别忘了告诉他们,何以为士!”
  子贡怔住了,又回头在满是水渍的阙上三拜稽首。
  “唯!不敢忘!”
  不知不觉间,泪水从端木赐眼里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和雨水混杂到了一起。
  他随后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朝雨中走去……
  ……
  人走,酒凉,只剩下孔子侧着身,看着外面的风雨默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要黑了的时候,身后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
  迟疑里带着怯懦,面对沉默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的儿子,孔鲤。
  孔丘头也不回,问道:“今日学《诗》否?”
  脚步停止,孔鲤讷讷地说道:“学了。”
  “善,不学诗,无以言,学《礼》否?”
  孔鲤抬起的脚又恭敬地放了回去:“也学了。”
  “善哉,不学《礼》,无以立。”
  孔子说完才回头,看着其貌不扬的儿子,与那些天纵奇才的弟子们比起来,孔鲤实在太过寻常,寻常到无法继承他一成的衣钵,但作为身边最亲的人,有些事情正好让他去安排布置。
  “家中可安顿好了?”
  孔鲤一板一眼地回答:“母亲和阿妹已经送回陬邑了,国君赐给的府邸也清扫干净,按照父亲的吩咐,竹简、纸卷放在一边,器具、钱帛放在另一边。”
  孔丘点了点头:“善,那些钱帛可以留给你,稍后运到陬邑,加上那点食田,应该足够养活全家了。但那些简牍,那些抄录的卷册,我想留给弟子们……”
  “父亲!”孔鲤突然跪了下来,满脸的不解:“父亲恕罪,方才你与子贡的对话我听到了一部分,为何不让子贡去说服赵小司寇?或者让他留下来,子贡是行人之才,而且知道对方深浅,那样的话,父亲欲行之事就能多一分胜算……”
  “住口!”孔丘面色阴沉,“作为师长的最后一课,我竟要教子贡不忠不信不成?”
  若赵小司寇是个残暴虐民的主君,孔子或许会让弟子们回来,但偏偏不是,偏偏与之相反,他是孔丘见过最英明爱民的领主,所以他甚至无法断言赵无恤是错的,而自己是完全正确的。
  执念,也只有心里长达四十年的执念在驱使他继续向前,而不像宰予劝说的一样放弃。但他纵然能对少正卯痛下杀手,无论如何,孔子也无法做到,将自己曾对弟子们的敦敦教导一一推翻,只为了一时间的政争和利害……
  “可那样的话,父亲就不必像分散遗产一般,让我去做那些事情了!”孔鲤稽首有声,只有他才明白,自家父亲,是抱着死的决定去做堕四都之事的啊!这样真的值得么?
  被儿子说中心事,孔丘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声嗟叹,抬头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说道:“少正卯死的那一天夜里,我梦到你祖父了……”
  ……
  “我出生的时候,你祖父已经年过六旬,而等我记事开始,他已经去世,所以我对他只有一些婴孩时的印象,但昨夜,我却梦到他了。”
  孔鲤愣了半晌,不知道父亲说这作甚。
  孔子露出了笑,他对弟子们是良师,对儿子却是位严父,很少有这样的温情时刻:“我依稀记得,父亲长得像擎天的巨柱一般,双手如此有力,他喜欢把我往空中扔,而我就像在飞。期间吾等一直在笑,笑啊,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把他逗得更乐了。我一点不怕,我知道,父亲总是能抓住我,他从未失手。哪怕是久病在榻上时也一样……”
  “直到我行冠之后,才陆续知道了关于父亲的更多事迹,六十年前,晋国人召集诸侯围攻偪阳,破开了城门,但偪阳人突然把闸门放下。这紧要关头,父亲挺身而出,他那双将我抛向空中的手竟撑住了重达千斤的闸门,让差点被困在里面将士退出来,立下了大功。事后孟献子称赞他说:叔梁纥,你就是《诗》里所说的‘有力如虎’者也!”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现如今,我生得和父亲一样高大,也到了他‘有力如虎’的年纪,我何尝不是在高举双臂,撑着一座大山?”
  孔丘起身,扶起了默默细听的儿子:“我这一生没什么过分的追求,唯独从小就喜欢做俎豆之事,喜欢郁郁乎文哉的周礼,时常会梦到周公在教诲我。现如今诸侯力争,天下礼乐崩坏已经很久了,周礼像山陵崩塌一样垂垂欲倒,我不才,却想凭借一己之力撑住他,就像父亲当年撑起偪阳城门一般。若是我轻易放弃,周礼,就真的完了,中国,就真的要失礼,或者像夏礼、殷礼一样,连杞、宋都可考不可征,统统散落到四夷之地去了……”
  “我不知道父亲做那件事时想没想过,要是撑不住怎么办?要是城上有敌军朝他射箭怎么办?但我却想过,要是撑不住这复兴周礼的万钧重担,会怎么办?最多就是一死罢了,但纵然我无法幸存,却不能连累所有的弟子,尤其是在赵小司寇处得到重用的子贡、子有、子华、子迟。礼乐之形式或许会衰败死亡,但礼乐之心我却已经教给了他们,这么多年潜移默化,哪能不受影响?在他们手中即便不能完全复兴周礼,却也能保留一部分……”
  “何况子贡是最崇敬我的弟子,我百年之后,只要有他在,一定能让让你母亲有个安居之所,也能为你阿妹寻到一个好的归宿,这便是为父的一番苦心啊。”
  孔鲤听得呆了,原来父亲有这样的深意,也有这样的决心,他如噎在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而孔丘将心事吐出后,大大松了口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的精光。
  “堕四都之事势在必行,一旦失败,我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就像伯夷、叔齐为殷商殉葬绝食,饿死在首阳山一般,我也会随周礼而去,做一个殉道之人,无论天下人能否理解,我为此而生,理应为此而死。”
  他须发贲张:“赵小司寇,既然无法为忘年之交的朋友,那老夫便只能与你为敌了!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第546章 堕郈(上)
  九月中下旬,秋雨暂歇,宋国内战正如火如荼,决战即将在孟诸进行,胜负尤未可知,而鲁国继孔子诛杀少正卯后,又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摄相位的孔仲尼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新国策。
  一道言辞犀利的檄文从曲阜发出,传遍三桓的领地。在檄文中,孔子从早先的南蒯之乱说起,一直说到阳虎之乱,点中了困扰鲁国数十年的家臣邑宰权势过大问题:“南蒯已矣,又有阳虎;阳虎虽去,叛臣复兴,何以制之?”
  总结鲁国历史教训的同时,孔子也提出了解决之法,一个简单而粗暴的解决方式。
  堕城!
  “欲制之,必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如今不如堕其城,撤其武备,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也!”
  对这个绵里藏针的建议,鲁国最大的领地拥有者三桓竟然一致同意,对叛臣和赵无恤的恐惧让他们再度想起了“相忍为国”的家训,团结到了一起,支持孔子之策。
  孔子的弟子过去几个月开始大量进入三桓,子路出任季氏家宰,公良孺担任叔孙氏家宰,而堕城首先指向的目标,自然是叔孙氏的叛臣,郈邑侯犯!
  今年六七月间,侯犯击杀了公若藐,又在赵无恤劝说下杀了叔孙氏的忠臣驷赤,控制了郈邑的政权,俨然是一个割据的藩镇。他果断拒绝执行自卸武备的堕城之命,反而巩固城防,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由此给了曲阜征伐他的理由。九月下旬,以叔孙州仇和公良孺为首,鲁国征发了近万大军,陆续开始包围郈邑。
  而郈邑的告急信件,则像雪片一般飞向侯犯靠山,赵小司寇统辖的西鲁。
  ……
  郓城邑寺内,一个容颜清朗,身着月白深衣的年轻人悠悠然坐在一张软榻上,他手中拈着一卷浅黄绢笺,正漫不经心地在上面写着字。字体文雅娟秀,他时而还端起桌上的薄酒轻啜一口,仿佛完全没被几乎炸了窝的邑寺惊扰到。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出尘的年轻人,竟就是被赵无恤委以重任,西鲁的摄政者,郓城宰张孟谈。
  在察觉到等候之人焦急的情绪后,他停下了书写,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笑容浅淡,却让人突生一股月白风轻之感。
  “就这样罢,你想办法绕开包围郈邑的人,去城内对侯犯说,赵师悉起,将至矣,还望他能坚守住。”
  “唯……”信使垂首应诺,接过那轻若鸿毛,却又似重过泰山的信纸,倒退着从屋内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在堂内就坐的那位戎装虎贲就忍不住了,他叫虎会,本是赵鞅手下的武士,现如今则是赵无恤任命的郓城司马,掌控左近数邑防务。虎会性急,他两步并作三步上前,向张孟谈追问道:“张子,那我这就去召集邑兵、亭卒,不日便可以朝郈邑进发。”
  张孟谈支走信使后,依然是坐在窗下,就着灯书继续写信件,见虎会迫不及待地上来请战,才抬了抬眼。
  “虎司马,”他一边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朝虎会行礼,然后平静地说:“不要着急,让邑兵、亭卒们照常训练即可,吾等暂时不会对外发兵。”
  虎会愕然:“张子先前不是才答应要去救援侯犯么?”
  “郈邑不可救。”
  虎会不解:“为何?郈邑不是已经被吸纳进西鲁大夫之盟里了么?”
  张孟谈道:“第一,曲阜这次攻伐郈邑名正言顺,是为叔孙氏讨伐叛逆的邑臣,虽然六七月间司寇庇护了侯犯,但主动权仍然控制在叔孙州仇手中。以臣伐君,天经地义,吾等若是为侯犯强出头,就等于告诉整个鲁国,赵氏和叛臣站在一边。”
  虎会大摇其头:“张子何时变得如此迂腐,这点名义上的东西,比起郈邑是吾等盟友的事实来说重要么?”
  “重要,至少对陷入宋国内乱的司寇来说,无论是名是实都很重要,此时此刻,千万不能与全鲁为敌。虎司马且听我说第二点原因,那就是西鲁目前没有力量去救郈邑……”
  “西鲁也可以征发万余人,怎么会不够?”
  张孟谈给虎会算了道算数题:“西鲁所有城邑加起来,能征发万余人不假。但宋乱发生突然,而且战争日益升级,原来那些兵卒入不敷出,于是司寇又带了一半的武卒、邑兵去宋国,只剩下些守城安乡的亭卒在。至于虎司马所说的征发万人,那只是明面上的数字,用来吓唬吓唬敌人而已,实际上,除了留守城邑、乡亭的,剩下的不到五千,再加上其中一半也去了宋国输送转运粮食,吾等手里能用之兵不超过三千!”
  “三千已经足够驰援郈邑了!叔孙氏和公氏军队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加上郈邑守军,或能一战!”
  张孟谈摇了摇头:“但也仅仅是‘或能’,这些人背后,还有季氏和孟氏的大军,他们若进行征发,也各自有近万人效命。若是司寇在,甚至是柳下跖在,我相信他们能以寡敌众,击败数量更多的敌军,但如今司寇不在,还有谁敢冒这个险?虎司马愿意去指挥么?你有自信必胜么?”
  虎会惭然,他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我不行……但冉求,冉求一定可以!”
  冉求自从在伏击群盗,以及雪原之战里立功后,也渐渐被认为是善将兵者,在大局观和超过千人的指挥上,他的能耐远胜赵无恤手下的虎会、羊舌戎等人。
  张孟谈去将门紧紧合上,随后才说道:“不行,这次堕城之策是由大宗伯孔子主持的,不是我怀有冉有对司寇的忠诚,而是要把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降到最低范畴。冉求是孔子的弟子,司寇可以对他用而不疑,但我却不能将一切都赌到他身上,赌他会为了司寇,与孔子为敌……”
  虎会面色凝重:“我见识寡陋,不知道这么多利害计较。但我却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郈邑是西鲁的前沿,现如今曲阜方面诸卿放话说要堕郈,实际是想堕郓。若此时不救,等到郈邑陷落,就要轮到西鲁遭殃了!”
  “我自然知道,方才送去的信帛,就是为了让侯犯多守几日的说辞而已,当年楚庄王围宋,晋国也是靠了此计,才让宋人坚守了三年的……”
  “可这不是长久之法啊!郈邑迟早会陷落的,可坚持不到三年那么久。”
  张孟谈对虎会解释道:“我已经算好了,郈邑可是一个坚固的大城,而且濒临汶水,北靠泰山,没那么容易垮掉。攻城之法,修橹造车,准备器械,三月才能有成效。等到围城开始后,若将领性情急躁,蚁附而攻之,则士卒伤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从司寇拉拢侯犯开始,便没有吧郈邑作为必争的中枢,而是一个拖延敌人时间,杀伤敌人力量的前沿堡垒,这就是以空间,换时间!”
  虎会依旧有点懵懂:“以空间,换时间?”
  “没错!一如孔子自己说过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用郈邑拖延鲁人,便可以换取司寇在宋国的胜利,可以换取他回鲁的时间,以及方便我布置后手的时间……”
  张孟谈又一次蘸了蘸笔尖,言语中充满了自信:“虎司马且放心,这也是司寇的意思。不争只是暂时的,是为了鲁国莫能与吾等争。有的胜利靠利剑和甲兵赢取,有的胜利则要靠纸笔和信使!这两封信,我要分别送去费邑和晋国温县……不出一月,必胜的大势便能形成!”


第547章 堕郈(下)
  孔丘记得他第一次到郈邑来的时候,还嫩得像夏天的青草,他从中都一带溯汶水而上,在浅水期卷起深衣淌水过河,卷耳和青萍开满河岸,他北登东山而小鲁,再登泰山而小天下!
  现如今,他却似一棵入秋后渐渐凋零的老树,人已不同,景亦变了模样,唯一没变的,就是这座坚城了。
  汶水从泰山南麓缓缓流来,抵达郈邑之时已经算是条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阳,北面以泰山余脉庇护,南面引汶水为护城河。郈邑的外郭犹如滔滔河水中披波斩浪的巨型石船,砂岩墙垒沐浴着金红阳光,似乎比以往更高大更厚实了。
  “真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孔丘有些郁闷地想,叔孙氏将这里作为自己的主邑是不错的选择,但前提是,他们那不争气的后人得能控制得住这儿的家臣。
  “我非得破城不可!”现如今,失去了郈邑多年的叔孙州仇火冒三丈,只能在河对面望城兴叹,围城已经数日了,胆大妄为的侯犯又一次拒绝归降,他据城自守,反抗他理论上的主君。
  孔丘的弟子公良孺向他展示围城的计划:“夫子,我军将郈邑围得水泄不通。叔孙氏的族兵驻于汶水以南;外郭西面由叔孙氏家宰公南负责,公室的人则归我节制,放在东面。外加许多从曲阜周边征召来的大夫私兵……”
  他压低了声音:“他们中很多人并不乐意来参战,幸好碍于国君和夫子之命,其反感只能闷在心里……”
  孔丘颔首,他心里想道:“我们的同盟根本不可靠,三桓无能,而大夫们散漫惯了,表面顺从,但暗地里一直在质疑我区区一个士怎么能做到代相的位置,他们的忠诚只浮于表面。若想要堕四都顺利继续,郈邑就必须尽快拿下,拖延就是鼓励反抗,鼓励侯犯这类胸怀异志的家臣铤而走险。”
  鲁国,从来不缺妄图窃国的野心家……
  而孔子则想尽量阻止他们出现。
  围城大军的三座营寨正如公良孺描绘的那样,叔孙氏位于汶水南岸的营地规模最大,然而也最混乱。举目望去,帐篷与营火是如此无序,四散蔓延,叔孙氏近支的贵族们把自己的营帐舒舒服服地搭在溺池上游,下游则尽是污秽不堪的小帐篷、牛车和徒卒。
  “大司马是个闲不住的人,来了几日便觉得军旅生活无聊,因此特意准备了女闾、斗鸡和六博等游戏。”公良孺有些愤愤不平地向孔丘控诉道:“他甚至为自己找了个倡优,整日在营内嬉闹,围城的事项统统扔给了家宰和我。要不是夫子有吩咐在先,这家司马我早就不想做了!”
  为政者皆斗屑小人,与这些人为伍,孔丘也唯有怒其不争,有时候想想,自己这样为他们呕心沥血,真的值得么?不不,才不是为了三桓的世卿世禄,而是为了郁郁乎文哉的周礼,在周礼的秩序里,无论是卿还是大夫,都有存在的价值,只要他们以后不要再僭越就好。
  于是他叹了口气:“苟利社稷,岂因祸福?子正,辛苦你了。”
  孔丘一路看下来,知道弟子所言不虚,而对手可没这么大意,此刻他看见城垣的女墙上弓手来来回回走动,侯犯的旗帜迎风飘扬。
  “侯犯虽为逆臣,但却不是无谋之辈,这座城防备甚严。”孔丘开始明白战局为何僵持不下了,有叔孙州仇这种人为帅,士卒是不会卖力的,看来还是要让子路带着季氏之兵早点过来合围才行。
  当然,首先要做的,是手持国君赐下的斧钺,规整行伍营垒,以正人心!
  夹谷会盟台下那几十个侏儒的尸骨,孔子历历在目,虽然他一直觉得赵无恤心存异志,但面对齐人欺压时的不卑不亢,却足以让孔子拍案叫绝!
  可惜啊,他终究只能与之为敌……
  ……
  所以当数日后,季氏家宰子路带着数千季氏族兵,协同孟孙何忌来到郈邑外时,这里已经被孔丘整治一新,有了几分战前的肃杀模样。
  子路望着负隅顽抗的郈邑,摩拳擦掌,想要在此建立功业。这两年来他先做阳关司马,又做季氏之宰,这距离他那“千乘之国,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的志向越来越近了。
  孟孙何忌也跃跃欲试,面对外来者的威胁,三桓再度团结在了一起,但他答应堕四都的条件是,他们家的郕邑必须留到最后才解除武备。
  “侯犯若想阻拦三卿大军,那是自寻死路。”他用自信口吻说道:“吾等兵力足足是他六倍,还带来了许多攻城器械,只要彻夜攻门,不出几日,便能轻易拿下郈邑。”
  然而两天的攻势过去后,进攻者损兵折将,孟孙何忌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原本城内已经濒临奔溃,可来自西鲁的信使进入后,却突然焕发了战斗的能耐,真不知道侯犯究竟得到了什么消息……”
  既然强攻不下,稳妥的方法自然只能包围了。
  围城之战,必知城内粮秣虚实,故子路问道:“郈邑里的存粮还有多少?”
  公良孺摇摇头:“侯犯早把与城防无关的闲杂人等统统赶出城,并将城外搜刮一空,他目前储存的粮草估计能支撑整整两年,反正是没办法将彼辈饿降。”
  “两年……”孔丘嘴角苦涩,他等不了,鲁国更等不了那么长时间。“若长期在这里拖延下去,侯犯的援兵便会带着大军从后掩杀而来。”
  孔子指的援军是谁,大家都清楚,他们同时选择了缄默,所幸如今已经是九月末,赵小司寇还深陷宋国内战的泥潭里,他留在西鲁的家臣也没有什么异动,只是在须句和中都方向增强了防备。
  之后几日依旧是徒劳无功,孟孙何忌一脸焦躁。“侯犯该死!”他咒骂道:“既然无法强攻下来,吾等不如弃之,直接奔西鲁去,西鲁空虚,想必比这更容易拔除吧!”
  “大司空,你的话听起来活像个赌气的童子。”孔子做过孟孙何忌的老师,虽然如今师徒情分已尽,但他还是不知不觉用上了锐利的口气:“童子一旦遇阻,不是想绕过去,就是想把它推倒。作为一国之卿,你得清楚若堕郈失败,鲁国的大夫们便会开始观望,之后的堕郓、堕费便成空谈。”
  而且若不到万不得已,孔子不想和赵无恤直接刀兵相向,那时候将至子贡、冉求等弟子于何地?
  子路则气呼呼地说道:“既然不退,只有强攻了,不如让由做先锋,帅一支敢死之士前去攻城门。”
  孔子瞧了子路一眼,喝道:“由,我曾说过,行军作战,像你这种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我是不愿与之共事的,因为你只会白白送命,甚至会连累到旁人。我只和凡遇事谨慎,善于谋划而又能办成事的人在一起,如此方能取得胜利。”
  听他责备,孟孙何忌和子路从脸孔红到脖子。“小子愚钝,还望夫子教我。”他们口气温顺地说。
  孔子沉吟片刻后道:“郈邑濒临齐国,从郈氏为主时就喜欢招揽轻侠,故城中轻侠之辈甚多,民众也好勇斗狠。”
  叔孙州仇,孟孙何忌等人吃不准孔丘是什么意思:“轻侠?好勇斗狠?夫子提这些人作甚?”他们的进攻就是吃了这彪悍民风的亏,一次又一次地被挡了回来。
  孔子对这两位卿士失望透顶,尤其是早年还算聪慧的孟孙何忌,除了礼仪的形式之外,自己可有教导他智慧?他暗想,为何现如今的孟孙何忌对外卑躬屈膝,对内却生硬不知变通?
  他直接点了子路的名:“由,你除了空有勇气外,还有别的才干,你但凡有车马、衣轻裘,都愿意与朋友共享,自己敝着身子也无憾,所以在鲁、卫交游甚广,颇得轻侠敬佩。郈邑之中,想必也有不少熟知的朋友罢。侯犯暴虐,待民苛刻,又连续杀了公若貌、驷赤两位德高望重的宰臣,一定会激发起民愤,你不如潜入城中寻觅轻侠,纠集不想反叛的民众,待吾等擂鼓攻城,便于城中举事,如此,则大事可定矣!”
  ……
  时间又到了十月之交,距离阳虎之乱正好两年的时候,郈邑终于被近两万鲁军从内部攻陷了。
  侯犯的高压军管和苛刻政策引发了恶果,而他刺杀义父公若邈、工正驷赤的行为也为轻侠所不齿,子路夜间潜入城中,纠集了一批反对者,打开了外郭城门。
  鲁军一拥而入,战斗在城内每一条里巷爆发,侯犯带着少数亲信从西门遁逃,他们是骑马走的,风驰电掣间,叔孙氏阻拦不及,竟叫他逃了出去。
  郈邑大局已定,只有少数地方还在打斗,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也进了城,他们现在对孔子佩服不已。
  “原本以为夫子仅仅擅长射术和御术,孰料军旅之事也很在行!”一路上,孟孙何忌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孔子没有得意,他只是对城内的杀戮皱起眉头:“大司空谬赞了,俎豆之事,则我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我未之学也。”
  叔孙州仇大奇:“没学过军旅之事,那为何夫子能教出子正、子路这种猛将来,还能妙计定郈邑?”
  孔子淡淡地说道:“古之君子,以忠义为人生追求的目标,用仁爱作为自己的护卫,虽不出窄小的屋子,却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大事。有不善的人,就用忠信来感化他;有暴乱侵扰的人,则用仁义来使他们安定。如此,我又何须凭借军旅和武力呢?”
  他对二卿行礼道:“既然郈邑已定,还请二位即可主持削除武备之事,堕毁城墙只是标志,最重要的,还是让此邑永不叛乱!”
  就这么让郈邑回到叔孙氏手中,在他不善的治理下,十年二十年后又多出一个专权谋叛的邑宰?孔丘决定结束这种死循环,他有许多出色的弟子,他相信他们的仁义和忠信,能把郈邑变成鲁国的,而不是叔孙氏一家的。
  事后他会以代相身份举荐,公良孺和子路已经做了两家的家宰、司马,不能再事二主。郈邑,莫不如让另一个能力出众且识进退的弟子子羔来治理?惜哉,冉求不在,他说过,他的志向是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以为宰的……
  然而翌日清晨,孔子不得不将这打算暂时收起来,在郈邑和曲阜间通报消息的高柴(子羔)来了,他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夫子,我在曲阜得知了宋国的消息,据说在孟诸水泽有一场战事。”子羔满头是汗,他抿抿嘴道:“我们是从一个从宋国逃来避难的大夫口中听说的,赵小司寇和司城乐氏歼灭了四公子、郑、卫的军队,把叛党打得四散奔逃。”
  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孔子的心,郈邑到商丘起码有几百里距离,这消息很可能是十天前的了。
  “宋国如今的局势怎样?”
  “最近消息,赵小司寇和乐氏如今已进了商丘,甚至还有传闻说宋公已死于叛党之手,商丘举城皆白。”高柴道,“总之,宋国内乱已定,我想赵小司寇不日便能返鲁了……”


第548章 济清
  “夫子,离济水尚有半时辰的行程……”
  孔丘疲惫地看了一眼弟子子羔,点了点头,随即又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大排场到了没有。
  在他和一众弟子所乘的车马之后,数不清的烟柱斜斜地向天空飘去,仿佛一片被点燃的狼烟烽燧。
  那其实是鲁国三卿大军悬釜造饭燃起的营火,随着他们拔营启程,各种声音陆续飘过阡陌、田亩和郊野汹涌而来。最初朦朦胧胧,有如远海在呼唤,随着孔子的马车在小丘上停下,身后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能分辨出杂乱的脚步走动、车轱辘转动、金铁交击和马嘶声。
  从这儿看去,在前方一字排开的驷马战车便绵延数里,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鲁国人将一整座树林砍伐而光。
  艳阳下,无数的兵卒在战车卷起的烟尘里前进,咳嗽声如雷,挥汗如雨、孔丘和弟子们能看清那些拿矛的方阵、持剑的族兵、戴胄穿甲的虎贲,腰上挂着箭袋的弓手,以及在各个部队间传送信息的斥候。
  巨大的攻城器排列在最后,有临车、冲车、攻城锤,曲阜工匠极多,制作的器械也比较大,光车轮就比一个徒卒还高。
  对孔门弟子而言,尽管他们就是从大军里先行出发的,可在军中不知人数之众,一旦离得远了,却不由自主地为眼前的大军张口结舌。
  “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来不知道鲁国有这么多军队。”陈国人公良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进的大军。
  “子正你这就不知道了,正如《鲁颂》所言: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綅。早在鲁僖公时,鲁国便是一千乘之国了,所以如今公室、季氏、孟氏、叔孙,以及其余大夫的兵力加一块,有三万之众不足为奇。”
  对鲁国认同感较深的子路则有些淡淡的骄傲,鲁国的确很少能集中起如此众多的兵卒,多亏了夫子的振臂一呼,多亏了这次公室和三卿能齐心协力,为了解决困扰鲁国数十年的邑宰大夫坐大问题而合作。
  他又想,若是与齐国作战时也能征召这么多人,力气往一处使,外以他仲由为将,内以夫子为相,那鲁国早先“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的尴尬境地便能一去不复返了!
  只可惜这次要针对的对手,是子路不愿为敌的,他不由叹了口气。
  弟子们见识不够,故有如此想法,孔子对身后的大军却不以为然。
  是啊,鲁国举国之力,凑出了三万人来。季孙斯代君出征,打出了代表鲁侯的龙旂旗,除西鲁几邑外,几乎所有的鲁国大夫都响应了季孙斯的号召,这些人的旗帜麇集到季孙斯周围,为的是要在这场“堕都”的大戏中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其中甚至有属于西鲁大夫之盟内部,秦邑大夫、范邑大夫等派来的使者和兵卒。
  树倒猢狲散,他们似乎觉得,赵无恤真的已经大势已去了!
  ……
  时间回到十月初,在成功堕郈后,鲁国也得到了宋国内乱胜负已分的消息。
  若是赵无恤大败,那孔子能确定,自己的堕四都之策一定能成功,已经树大根深的西鲁便能一举拔除,赵氏君子那颗熊熊燃烧的野心便能被关到笼子里。
  那样的话,倒是皆大欢喜了,可现在的问题是,赵无恤胜了!他奇迹般地战胜了素有善战之名的郑国次卿游速!
  众人愕然之后,孔子却立刻下了决心。
  “我听闻吴国也介入了宋乱,如今宋国叛党未尽,又有吴国争衡,想必赵小司寇一时半会也无法回来。《易》云: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周书》又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应当挟堕郈之威,渡济水,从须句入范邑,赶在赵小司寇前抵达郓城,逼迫西鲁解除所谓的互保之盟,并自行削减兵力。”
  然而真正控制军队的孟孙何忌和叔孙州仇却犹豫了,他们借口兵卒需要休整,在郈邑一呆就是五天。期间不禁劫掠,叔孙州仇仿佛没把这儿当成自己的领邑,他对过去十来年的郈邑“叛逆”大肆清算。直到季孙斯也带着一支军队前来汇合后,三桓才壮着胆子朝西鲁进发。
  “听说赵无恤在宋国损兵折将,虽然获胜,但仅仅是惨胜矣!”
  三桓得知这个据说是来自宋国内部的消息后,选择了相信,他们胆子顿时大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扑向了中都邑。
  中都的情况再度证实那个情报是真的,这里人去邑空,投靠赵无恤的邑宰宰予弃城而逃,西鲁方面也没派人来抵抗片刻。
  三桓越发志得意满,料定西鲁经过宋乱后已然空虚,不足畏惧了。
  但让孔子有些不安的是,中都民众却丝毫没有被光复的觉悟,他们看向鲁师的眼神充满不善,只有瞧见孔丘师徒,才有点好脸色。但那些年纪稍大的老者仍然止不住抱怨,说好容易过上的情景太平日子又被扰乱了。
  大军继续向西进发,准备渡过济水,直插郓城,将礼法上不属于赵无恤的城邑统统收回,便有了今日的这一幕。
  待他们终于瞧见阳光下闪耀的清澈济水时,第一次,对岸终于有了一支稍微像样的军队,作出了抵抗的架势。
  “看,看那面玄鸟旗,是赵小司寇亲至!”
  ……
  越过细细冬雨浸染的田野和平坦的济水河岸,孔子遥遥望见南面十余里外,巨大的大野泽像一面银鉴似的,静静地躺在大地上。在对岸那些稀疏的树林外,赵小司寇的军队看起来如此渺小和无助,活像举着旗帜的灰毛硕鼠。
  “只有三四千人而已,看来情报是对的,赵子泰在宋国损失惨重,主力丧尽!”
  季孙斯站在戎车上,容光焕发地驶到孔子身边,他像一个守仓库的小吏似的,把对岸对手的数量数了一遍,顿时喜形于色。
  “而在这里,我有八倍于彼的军队。”季孙斯环顾四周,他觉得,在经过早期的阳虎专权、赵无恤割据后,他这个鲁国执政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只要堕了郓城城墙,赵无恤便威风丧尽,那些依附他的大夫,将会一一叛归季氏。
  但孔子却没这么乐观,三万人,听起来热闹,可实际上,这里面能战的可有万人?只要靠近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里面有许多还没长矛高的少年,有齿发动摇的老叟,还有一脸不情愿的商贾、工匠。这些人多半是没怎么经过训练的民众,被三桓强行征发来凑数的。
  所以他忧虑地叹息道:“兵不在众寡,在精,在能齐心协力啊……且不说最好的时机已错过,就说赵小司寇似也在对岸军中,他素有善战之名,而且每次都是以少敌众,雪原之战,四万齐军束手,孟诸之战,名将游速落败。如今夹济而对,很容易出现半渡而击的情况,不可不防。因为此次若败,则鲁国国内空乏,再无一战之力了,无论是外患还是内寇,都能任意鱼肉这周公之国,盘踞朝堂之上。”
  在孔子心里,有不善的人,就用忠信来感化他;有暴乱侵扰的人,则用仁义来使他们安定,不一定要靠武力来解决问题。郈邑侯犯,那是背信弃义,杀害义父的卑劣叛臣,所以可以鸣鼓而攻之,但赵小司寇,却是可以用道理劝说的。
  这番话说得季孙斯沉吟了,他方才的自夸只是在壮胆,虽然现如今一切看似顺利,但真要他撕破脸和赵无恤战场上见,他却也不敢。且不说赵无恤深厚的赵氏背景,就说他的曹国盟友、宋国盟友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对季氏来说,赶快逼赵无恤让步,要他立下永不扩张的盟誓,再回头去解决费邑才是最重要的。费宰公山不狃就是孔子所谓的“内寇”了,他如今被孟氏家宰公敛阳偏师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但季孙斯心里总不太踏实。
  就在季孙斯犹豫要怎么谈时,对岸却来人了。
  远远望去,那整齐而渺小的赵兵营垒里出现了一队人,打的正是赵氏玄鸟旗帜,他们缓步到了岸边,开始登上那艘早已备好的中翼大船。
  “那应该是赵小司寇本人……”
  季孙斯大喜:“他莫不是要过来请平?”
  他心里已经飞快思索起答应赵无恤求和的条件了,恩,季孙斯觉得自己是个宽容的人,归属赵无恤的四邑可以全部留下,其余各邑则由三桓瓜分,把最小的高鱼邑算成公室领地即可,如此便能应付一心想尊君的孔丘了。濮南三邑有晋国插手,暂时不敢去碰,此外郓城的墙垣必须堕毁,据说正在大野泽内打造的舟师要解散,军队控制在一师以下……
  白日梦结束,公良孺又道:“咦,中翼开到河中心,抛锚停了。”
  “又有一艘小舟从大船上朝这边开来,举着旌节,是使者!”
  季孙斯和赶上前来观望的孟孙何忌,叔孙州仇面面相觑。
  “看这架势,赵子泰是想在济水中的大船上与吾等会谈,既然他亲至,肯定也会邀请这边的卿大夫前往。二位堂弟,汝等谁去为好?”
  季孙斯此话一出,孟孙何忌和叔孙州仇的脸顿时黑了,相互看一眼后,竟齐齐盯着季孙斯,认为他以执政之位去和赵无恤面对面谈比较妥当。
  “世上岂有执政在前冒险之理?不行,这绝对不行。”
  就这样,以往在争夺领邑、民众、财货时从不相让的他们突然变得孝悌起来,相互间推让不已,场面难看透了。
  孔子别过了脸,懒得见这胆怯的一幕,这三人在夹谷之会上对齐国卑躬屈膝,已经丢尽了鲁国颜面,如今对内也是如此不堪。子路也怒发冲冠,要不是他身份不够,就主动请缨自己上了。
  当对岸来船停下后,公良孺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原来那高冠博带的使者,竟是……
  “子贡?”子路咬牙切齿,他不明白好好的同门师徒兄弟,现如今为何要各为其主?相互视为敌人。
  “赐……”孔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消失多日的爱徒缓缓走来,他亦步亦趋,全神贯注,手持君命,在履行使者的指责。
  几年前,戎山之上,那个素衣少年豪迈的志向犹在耳畔:“得素衣缟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相亲如兄弟!用赐者兴,不用赐者亡!”
  善哉,这是辩士之志啊……
  三桓还在相互推让,但子贡已经通过了层层盘查,走到了他们面前。他没有理会三桓,只是淡淡地鞠了一礼,径自走到孔丘面前行了一礼。
  是使者见敌国大夫之礼,而非弟子见师傅尊长之礼!
  他比前几日消瘦了,也更加成熟了,声音比以往深沉了许多:“赵小司寇在济水中的船上摆下了宴飨,特请大宗伯一晤!”
  一时间,众人皆惊,三桓则像傻子一样愣在当场,尤其是季孙斯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赵氏子怎敢如此,不敬,太不敬了!”
  赵无恤无视了他们,他没有邀请三桓中的任何一位,而是直接邀请了孔丘!


第549章 闻弦歌而知雅意
  踏上略有些摇晃的小小舫舟时,孔子身形高大,差点没站稳,还是子贡在旁边扶了他一下。
  “夫子,小心,要小心啊……”端木赐似乎话里有话,似乎意有所指,也不知是让孔丘小心赵无恤,还是小心身后的三桓。
  子贡有行人之志,但孔丘摸不准他这次究竟是带来和平的使者,还是宣告战争的斥候。子路不放心师长,在身后亦步亦趋,而三桓更不放心孔丘一人决之,也派了个人跟着一起上船。
  那人年纪轻轻,二十出头,是季孙斯的庶长子季孙肥,他倒是没有乃父的胆怯,而是昂首挺胸,颇有不卑不亢的架势。虽然,对于这个儿子季孙斯并不喜欢,鲁人们纷纷传闻,若他还能生出儿子来,家主之位绝对轮不到季孙肥。
  或许是赵无恤有嘱咐在先,子贡也未加阻止,将他们带上了舫舟,登上了在缓缓流淌的济水中停泊的中翼。
  这艘船名曰“济清”,是用于作战的,虽然外壳漆了一遍,却依然能窥见箭矢和剑戈留下的痕迹。登船后孔丘发现上面装饰简单,虽然明面上没站多少精卒,可任谁都能看出,那帷幕和船舱中恐怕全是甲士。
  赵无恤行事谨慎,这是鲁国人的共识。
  宴飨的地点在宽敞的甲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悠悠扬扬,一曲《邶风·匏有苦叶》用瑟声弹奏而出,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孔丘无数次听过这首歌谣,也弹奏过无数次,不过在这里——在济水河上的战舰上,在两军夹河而对,战局一触即发的地方,听着它总感觉有些异样。
  瑟声有些生疏,五音稍稍有些偏离基调,能听出来,弹奏者水平一般。
  当《匏有苦叶》的最后一个曲调缓缓消逝后,高冠青年才从手里的瑟上挪开目光,起身朝孔丘行了一礼。
  “在夫子面前弹瑟,让你见笑了。”
  几月未见,赵无恤的外观没太大变化:他四肢纤细,肩膀宽阔,柔顺平直的炭黑头发,比夜还深沉的眼珠,甚至那浅笑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他额上那个纤细的鹖冠与他十分般配,乃是软金制成,鹖尾精巧地镶嵌其上。
  但那气度和语气,却与乃父赵鞅越来越相似,那个虎一般的晋卿啊,现如今也有了如虎如龙的儿子。
  孔丘亦与赵无恤见礼,在席上坐下后,询问道:“不知小司寇邀老朽登舟,是要说什么?”
  赵无恤态度谦和,说出的话却嚣张得不可思议:“无他,只是岸上的鲁国三卿皆是斗屑之辈,不值得我邀他们登船,也只有夫子,才有资格听听我的弦音。”
  “小司寇,怎敢这么说?”季孙肥听赵无恤言语里尽是对三桓,对季孙斯的不屑,顿时气得不行。
  “这又是谁?”赵无恤瞥了他一眼。
  子贡介绍道:“这是季氏的庶长子肥,字子桓。”
  赵无恤亦不屑一顾:“庶长子?这么说你还不是季氏的世子?既然如此,今日两位上大夫对话,你在旁看着听着就行,此处,没有你说话的份!”
  ……
  赵无恤言罢,也不理会硬气话活活被噎回喉咙的季孙肥,重新看向孔丘。
  “我早年在晋国时,曾跟随乐师高学诗、礼、乐,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尚小,顽劣愚钝,没能领会到师高的礼乐真谛,甚至连技艺上也生疏已久。握惯了剑的手再摸琴瑟,竟如同僵硬的木头般难使,难怪子晳(曾点)一直要远离俗务,只有空灵自由的心,才能弹奏出美妙的曲子,竹林里的飘渺瑟音,我一直想再听次。可子晳却说,夫子才是全天下最精通乐理乐艺的人,胜过他无数……”
  季孙肥被赵无恤抢白一通,但他的确不是今天的主角,便看向看了孔子,示意他尽快和赵无恤谈条件,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但孔丘却也像是没看到他的眼神似的,竟接着赵无恤的话头聊开了。
  “善哉,小司寇也开始重视礼乐了么?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但有句话你说错了,我虽然弹琴、鼓瑟、吹笙、击磬都比较精通,但我并不是最擅长乐理、乐技的人。”
  “不是么?自师旷、伯牙、钟子期之后,就数鲁国师襄最擅长奏曲,他可是夫子的老师。我听说师襄曾因夫子研习数月,演绎了一首《文王操》,精粹微妙之义入于神化,于是师襄子佩服得避席而拜。夫子不仅得其曲,得其数、得其意、得其人、还能得其类,可见领悟乐境之深,难道还不是最擅长乐的人么?”
  孔丘道:“从乐曲里领悟出文王的心志,这件事可一二不可再。论起乐理,还是周王室主管乐的苌弘大夫最为精通,至于乐技,还是我在齐国时遇到的那位无名乐师最佳。”
  他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时听到的妙音:“我远远听他奏《韶》乐,那种美达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以至于我长期沉醉其间,有三个月尝不出肉的滋味,只可惜,那人行踪神秘,可遇而不可求也。”
  赵无恤笑道:“夫子切勿妄自菲薄,无论如何,《诗》三百篇,君皆能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又闻夫子曾言,朝问道,夕死可矣,今日难得与夫子相见,故小子想讨教一番。”
  说罢赵无恤恭敬一拜,再次将手放到了瑟上,孔子亦将手笼在宽袖里还礼,眯起眼静待。子贡跪坐在侧,连平日里叫喳喳的子路也安安静静,他明白,这是夫子与赵氏君子交流的特殊方式。
  闻弦歌,则可知雅意。
  方才那曲极为应景的《匏有苦叶》已经道明了赵无恤的意思,这首邶风是歌咏一位年轻女子对情人耐心等候的心情,被断章取义用来暗喻等待友人。
  葫芦瓜有苦味叶,济水边有深渡口,渡河?不要着急,快点登上这艘小舟,再听我弹完这一曲。
  一曲弦歌盛世悲,两军对峙,维系着无数人的生死、成败、国运、社稷,在孔丘眼中甚至是周礼命运,却也耽误不了他听赵无恤奏完这曲。
  因为欲速则不达。
  也因为,这或许是和平的最后一曲尾音……
  也只有耐不住性子的季孙肥在旁直跳脚,但这是在赵无恤的地盘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被气氛影响,只能在心里狂呼。
  “大宗伯,你到底在作甚!”
  ……
  孔子很喜欢唱歌,听别人唱歌要是认为唱得好,就一定请他再唱一遍,然后和着他一起唱,即“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所以听到好的音乐,歌之不足,他恨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听赵无恤弹完一曲《黄鸟》后,他却坐着一动不动,批评尖锐。
  “小司寇的瑟艺的确生疏了,就如一个初学者似的,像是照着曲目弹,显得生硬,层次把握得不太好。乐的演奏要有层次感,在开始时应是重奏,进入隆重的气氛后应该趋于和谐,然后进入高潮,节奏又要明快清晰,抑扬顿挫,悦耳感人。最后戛然而止,余音袅袅,演奏便算完成了。”
  孔子沉吟片刻后又道:“至于乐意和心志,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我能听出小司寇的思乡之情,但却总觉得言不由衷,小司寇莫非是下不定决心归去?”
  归去,归去,在孔丘看来,若是赵无恤能放下在鲁国的不臣之心,回归晋国,他便会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在鲁国,对不起,他的眼中容不下沙子!
  孔丘可以容忍一个人私德有亏欠,却容不下僭越不臣之心!
  人无完人,前者还能改之,但后者,则是在与周礼作对,在挖周礼的根基!
  赵无恤轻轻拨弄瑟弦:“东国大好山河,如何能轻易割舍?若当年夫子奔齐时接受了齐侯的封地,当麾下有数不清的人都仰仗于你时,能做到说归鲁就归鲁么?你我间隙已深,多说无益,我还想演绎一曲,还望夫子能耐心听下。”
  “小司寇这次要弹什么?”
  赵无恤偏头望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三桓大军,说道:“就奏一曲《江汉》罢……”
  不待周围数人有所反应,赵无恤便按照方才孔子的指点,手重重拨弄,一曲《江汉》潺潺响起。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曾几何时,三十而立的孔子跟着师襄学乐,在弹奏那曲费事数月来领会的《文王操》时,他一闭眼,就能顺着乐曲感受到作曲者的形象:他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一心要感化四方,心胸宽大能包容天下,他莫非就是周文王?
  现如今,随着一曲《江汉》在济水上的中翼响起,孔子又看到了类似的情形。
  他眼里的青年君子自信而坚定,他的技艺比上一曲娴熟多了,手下的瑟弦仿佛变成了武夫的兵戈,变成了骑士的马鞭。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声:武者,戡乱,保大,安民,和财者也,他的志向正是“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但孔丘也顾不上赞赏这志向,齐家、治国、平天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他本以为赵无恤是想乖顺地在鲁国慢慢苦熬,或者找机会回晋国继承赵氏,那样的话,二十年后他或许能当个新卿。但现在看来,当说出那句话时,赵无恤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鲁国取三桓而代之了!
  所以最终,孔丘在乐曲里只听到了两个字。
  野心!
  更何况……此子根本不知何为礼!
  他在领地内擅自设立新的官制,以大夫身份主鲁盟,侵夺其余大夫城邑,多次越过鲁侯和三桓对外开战,在宋国还干出了向吴国太子徵牢九十九的闹剧!
  “现如今,你又在此处奏《大雅》?”孔丘一张长脸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震惊,“这可是卿士在庙堂上才能弹奏的雅乐!”
  停下,快停下来!
  赵无恤也停止了抚瑟,在说出心声后,他看着孔子,淡淡地说道:“我听说晋平公无德,强听濮乐,导致晋国大旱三年。现如今,鲁国庙堂早已是陋屋一座,还承受得起这雅乐的旋律么?”
  他一伸手,制止了孔丘说话。
  “夫子,你且听我说完,三桓三分公室、四分公室,季氏以臣逐君,鲁昭公奔逃国外,死不能归乡;这之后邑宰坐大割据,阳虎以陪臣执国命,为政者见识浅薄,苛政遍布全鲁,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肉食者鄙,礼乐在朝堂上、在钟鸣鼎食之家已经崩坏殆尽,是时候在四野复兴了。”
  “夫子,世卿世禄的时代结束了,在我看来,这大争之世,能善待民众,振兴邦国者,无论其最初身份是卿、是大夫、还是士,人人皆可登庙堂,立鼎簋,奏雅乐!”


第550章 我见泰山崩于前(上)
  “人人皆可登庙堂,立鼎簋,奏雅乐?”
  孔丘用一种看乱臣贼子的眼神盯着赵无恤。
  那是两年前的明媚秋日,最初相见时,赵无恤表现得好学、知礼、鞠让,现如今,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么?
  一个将毒牙深深隐藏的野心家,一个一心想要谋取权势的外来卿子,就和藏在婚车上潜回晋国叛乱的栾盈一样,就和在收容他的郑国作乱的楚国太子建一样!
  但为什么,面对这句话,自己的弟子子贡眼神中却表现出了深以为然,自己往日对他的敦敦教诲,抵不过在赵无恤身边的耳渲目染么?
  是了,孔丘恍然明白,他的弟子们,乃至于他自己,都是出身下层的士和国人。面对能力不堪的为政者,甚至连孔丘自己也会表现出不屑,但他也只是想去将这破屋子裱糊裱糊而已,从未想过要更进一步。
  但年轻一辈却不一样。
  一如晏婴和叔向感慨的,这是季世啊!卿不再尊重国君,有野心的大夫、家臣不再尊重世卿,士也不再尊重无能的肉食者,人人都在奋力攀爬,想要化家为国,想要朝为穷士,夕登高位!
  “彼可取而代之!”他们内心带着这种呼喊,而赵无恤更是当着孔丘的面喊了出来。
  还不待怔住的孔丘有所反应,季孙肥却终于忍不下去了。
  “大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对季氏的骄傲,竟站起来怒视赵无恤。
  “赵小司寇,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冥顽不灵么?对岸大军压境,你还是顺从君命,堕毁城邑,削减兵卒的好,今日的狂妄之言,我还能当做没听见。”
  赵无恤看了这位同龄人一眼:“哦,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要对季氏俯首听命?”
  “就凭季氏在鲁国的百年世卿!凭我父从领地上征召的五千劲卒,凭他们手里的剑。就凭孟氏、叔孙,三桓站在一起,他们的战车、长矛和攻城冲车就在对岸。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大夫之家,防邑、任邑、汶阳、根牟……甚至是范邑、秦邑,你所谓的西鲁同盟里的大夫们,他们通通支持我父堕毁郓城。而这还只是他麾下大军中的一部分,鲁国数万青壮还在后面,只要我父一声令下,整整数万拿剑持盾端矛的大兵便能开到济水之畔。”
  赵无恤不愠不怒,他看着季孙肥冷冷说道:“一般来说,在我面前如此说话的人莫不是仗着有几分本事,范氏嫡孙范嘉、齐国公子阳生、个个比你地位高,可他们的结局都不怎么好。上一个这么跳蹿的人应该是公子朝,结果他被我在阵前处以宫刑,送回卫国做寺人了,卫侯差点气死,季孙肥,你不想季氏也蒙上黑白二色罢?”
  季孙肥寒毛直竖,但嘴上依然硬气,心里只想着不能堕了季氏的威风,而赵无恤如今应该不敢对他乱来。
  “我乃季友子孙,绝不会……不会怕。反倒是赵小司寇,你今日如此无礼,究竟是凭什么?凭你差劲的瑟技?凭河对岸那群不足四千的乌合之众?在宋国刚刚打完硬仗的疲惫之卒和大野泽里的流浪盗寇凑在一块,至少有一半仗一开打就要崩溃!虽然你号称身经百战、骁勇无敌,赵小司寇,事实摆在眼前,倘若你再不降服,只待大军的前锋渡河,你的军队就得全部完蛋!”
  赵无恤哑然失笑:“是么?尊父是授权你向我宣战?既然要战,那便战吧!”
  战!?
  举船皆惊,连孔子也忍不住站了起来,而季孙肥顿时傻眼了,这时候不是应该赵无恤意识到自己这边处于劣势,退让一步么?要真打起来了,自家父亲还不得骂死自己。
  赵无恤却显得气定神闲:“不过不用汝等渡河,我自帅兵卒过去便是,我想要打一场堂堂正正之战,还望大司徒能将兵卒往后稍微退上半里,好让我的军队到对岸列阵。这个消息,还得由你去通报三卿,对了,你会泅水么?”
  说完,赵无恤也不待季孙肥回答,便目视左右,一干虎贲顿时登上甲板。
  “送这位季氏庶长子下船,不用给他备舟,直接扔到河里就行!”
  ……
  扑通一声,有重物落河。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了鼻子、口腔里,让季孙肥难受不已。
  在济水里扑腾片刻后,他还是用难看的狗刨朝对岸游去,惹得对岸的赵氏兵卒笑声阵阵。
  “算此子运气好,还有点水性。”
  赵无恤回过头,看着面沉如水的孔丘,还有握拳提防的子路。
  孔子冷冷说道:“赵小司寇今天的举动和平常的谨慎小心大不相同啊,若子桓不会水,那浮上来的就将是一具尸体……”
  “那就让尸体向三桓宣战便是。”赵无恤走到自己的坐席旁,又轻抚了一下瑟,差人将它收好,文艺时间结束了,自己这双手,还是握女子的脱兔,亦或是刀剑比较合适……
  “赵小司寇,此战真的非打不可?”孔丘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还是想和平解决问题。
  “夫子,事情到了今天这步,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了,从我倒阳虎,救回国君后,三桓便开始对我提防甚重,只因为我是外来的晋人,永远不会被他们接纳。”
  “随后齐国入寇鲁国,三桓不帮我抵御,反倒从中掣肘,若非我父来援,鲁国已败,被齐人逼着签订城下之盟了。到了夹谷之会,也是我一直在维护鲁国的尊严,做了这么多,的确是累了,我想着,若是没有无能的三桓在中枢阻扰,我应该能让鲁国变得更好。”
  “但我也没有过分举动,不过是纠合周边的大夫谋图自保而已。然人无猎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从夹谷之会时起,三桓,还有夫子就在谋划堕四都,削西鲁之事,不是么?我一直默默忍到现在,今天只是为一切事情做个了断而已,战争,早就开始了!”
  对此孔丘无言以对,赵无恤说的没错,他的确是鲁国为国事最尽力的一位大夫。然而,赵无恤做这些,从始至终是为了赵氏,为了他自己,孔丘的立场则站在鲁国,站在国君一边,而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注定为敌。
  于是他疲惫地说道:“既如此,那丘今日之行算是失败了,还望小司寇能让我回去。”
  哪怕赵无恤和对待季孙肥一样,将他扔下船去,孔子也认了,子路会背负他泅水的,只要有子路在,孔子就能确信,自己绝不会受辱!
  “夫子恐怕暂时回不去了。”赵无恤任由侍从为他披上甲胄,淡淡地说道。
  子路大为警惕:“子泰,你莫不是要扣留夫子?”
  “有子路这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士在,我岂敢如此,我之所以邀夫子登舟,又让他暂时勿回,是为了保全他。”
  “保全?”孔子疑窦丛生。
  “没错,箭矢无眼,三桓大军崩溃落败时肯定也是好大一个场面,我恐夫子有失,不如就留在船上,坐观其败,何如?”
  “小司寇为何有如此自信……”孔丘看看对岸的军威,再回头看看这边的寥寥数千人,纵然深知鲁军内部存在巨大问题,但赵无恤主动渡河击敌,这是取死之道啊……
  “有些事情,鲁国这边恐怕是不太清楚,其一,我在宋国大胜,非但没有损失惨重,反倒招募了不少宋人回来,汝等所见济水西岸那数千人,就是他们了。”
  孔子闻言一惊,对岸是新卒,如此说来,赵无恤的主力何在?
  “其二,我说过,战争早已开始,三桓的格局太小,目光太浅了,他们没有看到,战争不仅是在这济水之畔,不仅是鲁国内部,还有更加广阔的地域上。以为我与齐卫为敌,便会被三面包围?他们想错了,宋国新执政乐氏是我舅兄,他随时愿意让宋军来帮我守城;另一方面,晋国赵氏已经派遣大军抵达温县,邯郸氏更是在我父命令下开始报复卫国,他们包围了濮阳,让卫人不敢妄动,还能随时穿过卫国,进入西鲁。所以无论此战是胜是败,我敢保证,三桓绝不敢越济水半步!”
  晋国赵氏终于能腾出手来干涉了?
  孔子的心里又一次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捏住了,他说过的,他无数次对三桓说过的,要乘着宋国内战正酣时发难才行,可他们优柔寡断,拖到了现在。他还说过,乘着赵无恤归来时兵发郓城,或许也能达到目的,可现如今……
  孔丘再看向子贡时,却见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子贡登船时一直对他说小心,小心,难不成就是这意思……
  或许郈邑的抵抗,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西鲁完成这些布置……
  但赵无恤还未说完。
  “其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桓征召了举国的力量来对付我,却忘了背后还有萧墙之祸啊,这些事情,等此战告毕后,夫子便能知晓了……”
  眼下,赵无恤已经披挂完毕,而季孙肥也拖着湿漉漉的宽袍大袖,哭丧着脸狼狈登岸,对岸顿时一片哗然,叫骂声不绝于耳,但同时也开始缓缓向后退步。
  虽然儿子遭到了奇耻大辱,但赵无恤的建议,季孙斯还是接受了。
  “半渡而击的机会,换了是我,也会心动的。”
  但这退步,却意味着死亡和崩溃的开始……
  赵无恤指着对岸于斯为盛的鲁卒三万,兵车数百,有些悲哀地说道:“一百多年了,三桓就像是泰山的三座主峰一样,是支撑鲁国百年国运的重要砥柱,‘泰山岩岩,鲁邦所瞻’是也。可他们腐朽了,衰败了,他们寄生在鲁国万民身上吸血,他们害怕一切革新和改变,他们注定要走向灭亡!今日,二三子便随我同观泰山崩于前罢!”


第551章 我见泰山崩于前(下)
  虽然冬雨暂歇,雪花也还未飘落,但十月底的济水之畔已经很寒冷了。三桓召集的三万大军聚集在河东,等待孔子前去与赵无恤“和谈”的间隙,卿大夫们可以拥着暖炉在车舆内缩着,徒卒们则只能在寒风中干瞪眼。
  最初时摄于大战在即的紧张感,众人都没有说话,可随着日头一点一点西偏,他们来到济滨已经半个时辰,前面却还没半点要打起来的迹象。士和国人们便懈怠起来,他们在地上坐得横七竖八,有的人还灿笑着问军吏,能不能找点木头来,就地烧火取暖。
  军吏们也有保暖的狼皮或兔皮裘、帽、鞋,自己暖和,哪管徒卒挨冻的苦。他们冷冷瞪了手下一眼:“执政还在前方,汝等居然想在后面生火,惊扰了驷马怎么办?都给我忍着!觉得冷就多说说话!”
  于是兵卒们便只能不断活动手脚,或者挤到一块儿取暖,最初的缄默没了,闲聊声起初很小,慢慢则变得大了起来。
  “我来自曲阜城郊,不知汝等是从何处来?”
  “阳关。”
  “根牟。”
  “梁父!”
  从闲聊中得知,他们来自鲁国各邑,口音不一,经历却出奇的相似,大都曾是淳朴的平民百姓,从没离开自己的里闾哪怕十里地。直到某一天,乡老将懵懂的他们召集到了一起,传达来自大夫的命令。
  “外面打仗了,大夫有召……”
  直到此时,许多山坳里的民众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某位大夫的属民,过去时不时来征收税亩、丘甲的就是这些素未谋面的领主。
  大夫们承诺他们若能加入军队,则会免除明岁一年劳役,不从者,则追加劳役和加倍的赋税,他们别无选择,于是兄弟、父子、乡党共同踏上征程。
  鲁军是没有固定制服的,地位较高的士还能自备甲衣,一般的鲁人则只带了一件冬衣,他们也没什么武器,一把耒耜、开锋的锄头,或把石块用皮索绑到棍子上制成的简陋石矛。
  于是他们穿着破烂的麻履和破烂的衣服,在食田的士带领下,加入到了食邑的大夫私兵里,随后又朝国都曲阜进发,汇集到三桓华美的旗帜下。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路上,不知不觉有人唱起了这首遥远的歌谣。玁狁是什么,其实多数鲁人早已不知道了,他们只记得,那似乎是一种很可怕的凶兽,亦或是野蛮的部落名号,曾对远在宗周的祖先产生过致命的威胁。
  而这次的敌人,似乎也差不多。
  一个邪恶,贪婪,破坏鲁国传统秩序的晋国人,赵无恤。
  敌人的秉性鲁人们不关心,但光是一个外国人的身份,便足以引起排外的他们敌视万分了。
  鲁国自打建立以来,还从没出现过外国人掌权的情况呢!
  直到这时,才有人想起,前段时间闹盐荒,好像不少盐都是从那位赵小司寇的领地运来的吧。
  “西鲁本来是鲁国最穷的地方,现在却非常富庶!”说起那次盐荒,有人眉飞色舞地朝济水西岸比划。
  “你去过?”
  “我邻居的侄子有个乡党,曾做商贾去过济水对岸,他说那里现如今桑麻遍地,人人家有蓄藏,稍差点的,顿顿能吃到粟米和土盐,好些的,冬夏能有三套衣服……”但更多的,这个人却说不出来了,毕竟是道听途说,旁人也不怎么信,都说他是在吹牛。鲁国人小气,排外而重乡党,不单单是排斥外国人,不同邑,甚至不同乡里的人依然互不信任。
  倒是一个自称来自范邑的士走过来说道:“他说的是真的,我曾亲眼所见,西鲁的确很富庶。那里的税仅仅是其他地方的一半,劳役也不重,只是征发比较频繁而已。”
  看着越来越被吸引过来的众人,他露出了一丝笑,继续说道:“在西鲁,有许多名为灵鹊的医者,会时不时去乡里间为穷人看病,教人如何预防瘟疫。在西鲁,有一年到头在田亩阡陌行走的劝农令,他教会农夫如何深耕,如何在麦地里夹种戎菽,如何代田肥田,如何让土地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在西鲁,还有穿黑衣,板着脸巡视各邑的监察吏,以强逼弱,苛刻待民,私自征税都会被他记录下来,上报给赵司寇知晓,他们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鲁人们顿时面面相觑:“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不止如此,在西鲁,道路整治得很通畅,就算夜行也不必担心盗寇,因为盗寇都是司寇剿灭了,骑从在四境巡逻,所以也不会有饿疯了的野人夷人袭击里闾。那些名为武卒的兵士,平时不用务农,一年里泰半的时间在练习如何使用剑刺穿人的胸口,如何把矛架成一道篱笆,如何在敌人面前竖起一面盾墙!那些手持短矛短戟的悍卒,若是遇上汝等,更能以一敌十,这便是汝等今日的敌人了!”
  听到这危言耸听之言,鲁人们脸上都变了颜色。
  有聪明人不服地嘟囔道:“西鲁这么好,这么强,那你这个范邑下士为何要投靠过来?”
  那“范邑下士”也不言语,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走了。他们还待继续追问,前面却传来军吏急躁怒吼:“起来起来都起来!将兵刃拿好!”
  ……
  开战了么?鲁人们一个机灵蹦起,个子高的连忙站直身子,踮起脚尖向前眺望。个子矮的则只能贴在人背后,回想着方才那武士说的武卒之强大,感受未知的恐惧。
  头顶何时会有雨一样的弩矢落下呢?
  那些放平长矛的武卒,开始趟过济水,朝对岸迈进了么?
  他们前后左右都是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等待命令。
  鸣鼓就前进,鸣金就后退,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帜辨识起来太难了,他们做不到,可这两点必须牢记在心。
  “哐哐哐!”
  鸣金,是鸣金!
  手里是汗的鲁人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转身,朝背后挤去。
  “快退,快退啊!”
  “怎么回事,不是要渡河作战么?怎么就退了啊!”
  “鸣金就是撤兵,不用打仗了!”
  谁也没想到,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鸣金,就在鲁军后阵制造出了小小的混乱,有的人想朝前挤,他们是民风彪悍的泰山一带人士,出发时心情迫切,梦想通过战争赢取财富和荣耀。但多数人却想往后撤,他们胆怯而寒冷,只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军吏们在拥挤的人潮里拼命想传达正确的命令:“不是撤退,是退到半里开外!不要乱,不要……”
  话音未落,那军吏腰间就挨了一短剑,顿时无力地瘫倒下来,被无数只脚踩到下面。
  是方才一个劲夸西鲁,夸赵无恤的那个“范邑下士”下的狠手,他还有几名助手,此时将血往脸上一抹,便在人群里嘶声力竭地喊道:“快逃啊,季氏败了!”
  ……
  “怎么回事,不是让鸣金退到半里外列阵么?怎么后阵却乱了?”听到身后的喧哗和争吵声,推攮声,季孙斯不满地回头,质问自己的传令官。
  “或……或是军吏和兵卒不明号令,将短鸣金当成了长鸣金……”传令官额头直冒冷汗,回答吞吞吐吐,心里却叫苦不已。
  他是季氏亲信家臣,所以知道很多内幕,早在六七月间,大宗伯孔丘就提出了堕四都的建议。然而季氏一直拖到九月中才动手,这不是没缘由的,将鲁国各大夫召集起来撑场面,至少就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这才有了今日“公徒三万”的盛况,可内里,这三万人却虚弱不已。
  鲁国亩产低,丘陵地带没什么出产,曲阜的仓禀也不富裕,粮食只能勉强供应得上,兵卒们自带的粮吃完了,如今是饥一顿饱一顿。冬衣更是不用想,三万件冬衣?季氏倒是有这资本,但季孙斯却舍不得给。
  此外,这些兵卒顶多在各自大夫手下狩猎操练过一两次,三万人的合练从未有过,所以别说配合的默契,连号令旗鼓都没统一起来。
  一般指挥部队的鼓点,有命令旗帜开合的,有命令兵车驰驱的,有命令步兵前进的,有命令交兵接刃的,有命整齐队形的,有命令起坐行动的。这六种鼓点都必须规定齐全。此外鸣金也有许多,比如短鸣是暂退百步、五百步、一里等,长鸣则是全军撤离。
  有以上缺陷的三万大军,就像是血脉不通畅的巨人,脑子下令说抬起左脚,右脚却动了起来,如此,被一个鸣金扰乱了阵型也就不足为奇了。
  季孙斯气得直咬牙,这所谓的大军里,来自各邑大夫的兵卒占了一半,其余则是三桓的老底子。最可气的是,那些杂兵一通哄乱也就罢了,可居然连叔孙氏的兵也闹腾着往后撤,这又是怎么回事?叔孙州仇作为大司马,为何如此御下无方!
  若非季氏和孟氏之兵还稳着阵脚,若非公良孺跑过去弹压住了叔孙氏的慌乱,鲁军说不定就举阵皆溃了!
  孔丘的弟子高柴过来建议道:“执政,正如我所说的,现在不能再退了,阻敌于济水畔比较安全些。”
  季孙斯也开始后悔了,方才他的儿子季孙肥被赵无恤扔下船,以难看的姿势游了回来,向他通报了赵无恤的无礼傲慢,还有对季氏,对三桓的宣战!
  当时季孙肥哭丧着脸道:“他说父亲没资格让他俯首低头,要吾等后退一些,他亲自率军过来与父亲来一场堂堂正正之战!”
  季孙斯不气反笑:“赵氏子真是傲慢得不行,居然要渡水来攻我?真把自己当成战无不胜的师尚父、先轸了?好,那吾等便退,待他半渡时再突然击之,则赵氏必败!郓城必堕!”
  至于和赵无恤约好的堂堂正正之战?鲁国人虽然号称礼乐之邦,但却从来不讲究这么,当年长勺之战,就是靠了不讲规矩才战胜强齐的!
  他忘了阳虎之乱时对救民恩人的千恩万谢,恶狠狠地说道:“这一次,哪怕是得罪了晋国赵卿,我也要将他逐出鲁国!”
  反正若晋国怪罪起来,转身投靠齐国就行了。齐国虽败,但元气未伤,齐侯的使者多次游说季孙斯,说晋国六卿各自为政,说不准哪天就自己打起来了,到时候赵氏必亡,不足为惧,就算发兵来攻,齐国愿意和卫国为鲁守住西部。
  本来夹谷之会时便能如愿以偿,可惜被赵氏子硬生生破坏了!
  于是季孙斯便下达了后撤半里,给赵兵腾出渡河空间的命令,谁想到头来却给自己酿了一樽苦酒。
  原本这种没来由的秩序混乱是这时代行军作战,甚至扎营休息时也会遇到的寻常时,稍微花点时间约束住就行,可季孙斯没料到的是,阵中偏偏有唯恐天下不乱者大呼小叫,说季氏大败!这让原本已经混乱不已的鲁军迷茫不已,后阵人心惶惶。
  现在他进不能退不能,骑虎难下间,只能想办法弥补了,反正赵兵渡济水还需要半个时辰……
  但季孙斯的对手没给他整顿阵列、行伍的机会。
  “大司徒,打北面来了一支人马!”
  季孙斯脸色惨白,蹬车远望,果然,三万大军的北侧开来了一支敌军,足足有三四千人。远远望去,他们几乎人人披甲,和那“范邑下士”形容的别无二致,正是武卒精锐!
  被安置在右翼的叔孙氏顿时炸开了锅,敌军还在遥遥几里外,便争先恐后地掉头撤离,公良孺毕竟才新担任家司马不久,哪里约束得下这些连续几代世袭的家臣骄兵?
  “原来赵氏子的主力在北面,吾等上当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从南面的济水上游也开来了数艘满载弩手的中翼,他们依靠船上的屏障和甲板高度,千弩齐发之下,逼得岸边的季氏、孟氏之兵不得不退。
  鲁军右翼的溃散,中军和左翼的连连后退坐实了“季氏已败”的消息,后阵众人信以为真,季孙斯派去的传令官已经止不住不明真相的徒卒奔逃了。别说单独的士卒,连大夫驷马也开始掉头驰骋,唯恐落在后面。
  “撤兵,撤兵!”季孙斯彻底慌了,长长的鸣金响起,这次是真的撤离。
  “败了败了!季氏败了,鲁军败了!”这句假话如今成了真,奔逃的鲁卒在说,手握八辔拼命抽打的大夫在说,浑身湿漉漉的季孙肥在说,冠冕歪斜的孟孙何忌也在说……
  如山岩滚落,如泰山崩塌,当西岸的赵兵也开始涉水过河时,东岸的鲁军已经在未与敌人接触前,便开始土崩瓦解了……
  “泰山崩于眼前,诚哉斯言……”
  停泊在济水中央的中翼上,孔丘看着三桓大军的溃逃,无奈地叹了口气。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啊……
  赵无恤说邀他登船是为了保全他,此话应该不假,但是,眼见泰山崩于眼前,他虽不至于惊诧晕眩,却也觉得太阳穴阵阵发痛,手指深深契进了肉里,心里莫名的哀伤,这比杀了他,幽禁他还难受啊……
  “三桓完了,鲁国完了,周礼之兴……也彻底完了。”
  卷须老者痛苦地闭上了眼,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第552章 岂在多杀伤?
  一年前,三桓出于自保和外战外行的惯例,不约而同地缺席了大野泽西岸的那场齐赵大战,所以他们没亲眼见识过几千人追着几万人跑是什么模样,可今时今日,三位卿士却切肤感受到了当时齐侯心中的苦楚。
  叔孙州仇做梦也想不到,原本季孙斯说好的半渡而击,将赵无恤军切为两段,到头来却变成了三桓和诸大夫的军队全线崩溃,就因为一个简单的后退命令,就因为阵中有人高呼三桓已败。
  当侧翼伏兵出现,河中舟翼横绝,千弩齐发时,叔孙州仇便知道己方恐怕是输了。果不其然,他临时征召来的人几乎没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高呼饶命!
  叔孙州仇不再试图约束手下,不顾大夫们眼中的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很懦弱无能,他只想逃……
  西面是济水河,南面是大野泽,北面是掩杀过来的数千赵氏兵卒,所以三桓只能往东跑。郈邑、郕邑、曲阜都在东面,只要能躲进城池那高大的墙垣后,叔孙州仇便又能瑟瑟发抖一些时日了。
  但屋漏偏遭逢连夜雨,当几百辆战车你争我抢地逃跑时,本应该用来搅断敌军徒卒脚骨的长长车毂反倒成了制造交通事故的利器。混乱中,叔孙州仇的坐驾和另一辆车追了尾,飞驰的驷马脱缰而去,车舆侧翻,御者飞了出去,撞到地上头皮血流,而叔孙州仇也被压在一个轮子下,不能动弹。
  “快来人帮我……”
  他面色苍白,向经过的车马步卒伸出手,却无人理会他,兵败如山倒,赵兵衔尾追击,在场的人都恨不能爹娘给自己生了四条腿,哪还有功夫来管叔孙州仇。也怪叔孙氏凋零得不行,领地几乎全部丧失,因为侯犯之叛,内部人心猜忌,这时候竟没一个忠心的家臣来救州仇。
  如此,他只能干瞪着眼看着混乱的三桓军队逃离,后方阵列有序的赵兵小跑逼近。
  好在按照鲁国和诸侯的惯例,在战争中卿士只要不遇流矢,基本是安全的,打胜了仗自不必说,输了的人放下尊严投降,也能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
  在叔孙州仇,在战场上需要被赶尽杀绝的是阳虎那样的低贱叛臣,盗跖那样的在野豪雄,还有千千万万个没地位没身份的徒卒……
  至于自己,打小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地位高高在上,赵无恤作为一个卿子,应该知道卿大夫战争游戏的规则,一定会好好优待自己的。
  所以一片喧嚣嘈杂中,他见有赵兵朝这边过来,便竭力大声呼喊道:“我乃鲁国大司马,愿降赵司寇,快来救我!”声音出口却变得细小,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他勉强从地面上支起身子,好叫人看清自己的装扮。
  他看到一个未穿甲,只着布衣的塌鼻子武士,听到声音,左顾右盼看到他卿士装扮的冠冕后眼前一亮,连忙小跑过来。
  “你真是大司马?”
  “正是。”叔孙州仇看着眼前这个连披甲都没资格的小小徒卒,高傲地抬起头来:“将我救出来,带我去见赵小司寇,必有重赏!”
  所谓重赏,无非是几亩食田而已,打发这些只会埋头耕作的农夫就是这么简单,而贵族,只需要闭着眼等待收成后的贡献即可。
  徒卒傻乎乎地答应了:“唯。”
  那徒卒倒是有几分气力,将车舆一把掀开,然后向他伸出了友善的手。
  “快抓住我,大司马,我拉你起来。”
  一边倒的嘈杂战场上,那徒卒站在车舆旁伸出一只手来。他虽未着甲,但布衣上却挂着密密麻麻的铜章,叔孙州仇听说过,这是赵氏武卒立功后颁发的勋章,他手黏黏地全是血,腰上别着两把短剑。
  叔孙州仇腿疼得要命,顾不上这些,伸手够去。直到十指在空中相触的一刹那,他才感到一丝不安……这徒卒伸出的是左手。
  而他右手还握着戟!
  叔孙州仇想缩回手躲避已经开不及了,那徒卒的手如同铁掌般死死扣住叔孙州仇,不容他脱身。
  说时迟那时快,戟尖从眼下划过,冰凉的碰触,随后是脖子处的剧痛,他的喉咙里满是鲜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随即白眼一翻,死了。
  那徒卒办完事后,又将叔孙州仇身上的玉佩和黄金装饰搜刮一空,随即轻蔑地将他一脚踢得翻过身去,唾了一口后喜滋滋地说道:
  “司寇暗中吩咐过,见叔孙,则杀无赦,谁料正好让我田贲撞见。乃公立功甚多,违反军规的次数也多,现如今才是个小小卒长,能否升任旅帅,就靠你的人头了!”
  ……
  时近傍晚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或许不应该叫战斗,而是一边倒的欺压。
  “真是没劲……”柳下跖蹲在岸边扒着沾血的枯草,连追击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从大野泽顺流而下的是盗跖、徐承率领的舟师,这几个月来,赵无恤用盗跖那些打家劫舍的老底子,又让徐承新造了几艘船,西鲁舟师渐渐成型。此番他让臂张弩士登船战斗,下船追击,反正敌军休想越济水半步。这种两栖战术让人措手不及,将敌军中的精锐季氏、孟氏之卒吓退,他们当居首功。
  从北面来的那数千人则是武卒主力,他们在赵无恤带领下回到了郓城,然后又由虎会、虞喜等人北上桃丘、须句,一方面是控制重要城邑须句,提防齐人干涉,另一方面是作为侧翼的奇兵。
  冉求被要求原地驻防,赵无恤也不想逼他与老师、同门为敌。
  这时候,战果陆续送了回来,送到济水河中作为指挥中枢的那艘中翼上。
  “大司马叔孙州仇死于乱军之中,真是可惜。”赵无恤挥了挥手让传令吏退下,心里对此很是满意,嘴上却习惯性地惋惜了几句。
  叔孙州仇既死,那三桓中最矮的山峰便崩塌了,这对于赵无恤设想的战后格局极其有利。
  而听到这个消息后,孔丘那张本已经如同死灰的脸上又黑了几分。
  他长太息道:“大司马虽然不堪,但也算一个守成之主,谁能料到他竟然死于战阵之上,叔牙、叔孙穆子、叔孙昭子、叔孙成子之嗣绝矣?”
  赵无恤道:“马革裹尸,不正是作为武职者最好的下场么?我会厚葬他的。”
  孔子现在也做不了任何事,他只能做擅长的谴责,于是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可不信小司寇只准备了一套棺椁。”
  “的确不止。”赵无恤笑容无害:“战阵上箭矢无眼,总有意外发生,不事先准备好的话,仓促之间若怠慢了尸身,倒是我的过错了。”
  孔丘眼中起了寒芒,他指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降卒,还有一脸狼狈,朝这艘中翼不住稽首求饶的大夫们,质问道:“想来大司马只是第一个死者,小司寇,你莫不是打算在济水东岸将三卿、诸大夫都赶尽杀绝不成?”
  赵无恤摇了摇头:“夫子误会我了,我不是屠夫,我能杀人,亦能活人……”
  他这话说的没错,三桓和鲁国大夫们风声鹤唳,逃跑期间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赵兵穷追不舍,所以跑不动的败军原地降了泰半。但除了少数几个赵无恤点名的必死人物外,对大夫和士们,赵兵未下狠手,愿降的统统押到济水边蹲着。
  赵无恤已经不再是见了血就上头的战场初哥了,他现在即便满眼都是殷红,却依然很冷静。
  杀之有利,则杀,无利,则不杀。杀一人则万人喜,则杀;杀一人则举国怨愤,则不杀。
  他作为一个外来户,已经够被鲁人排斥的了,要是再扮演一个毫无必要地胡乱杀人者,必然会引发不满。为亲朋,为血亲,为主君复仇的风气,已经在中原大地上萌芽了……这也不利于战争之后的安排。
  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此战的目的是将三桓击溃,将鲁国大夫们打服。肆意杀人能带来恐惧,带来威慑,但也会让你永远失去人心。
  在立足未稳前,人心向背的确是决定政治生命的因素。
  阳虎倒台的事情就在昨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掌控一国之政,必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谨之慎之,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得意忘形大开杀戒。
  更何况,这依然是贵族时代的尾声,想要在国际上混出名头,赢得声望,不表现得优雅些是不行的。
  赵无恤要做的是戴冠冕的卿,而不是沐猴而冠的爆发户,他不单单要“实”,他还要名实相符。
  所以他淡淡地对孔子说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此话简单易懂,孔子听明白了,他松了口气:“岂在多杀伤,看来小司寇也明白,但这侵陵……”
  赵无恤理直气壮:“没错,其实堕都之事,我也是支持的,若夫子能坦然相告,我这就将郓城的外郭拆了也无妨。但三桓想要的可不止是我废弃武备,他们还想侵夺我的领地,然后便能肆无忌惮地投靠齐国。总之今日之事,乃三桓逼上门来,我被迫反击而已!”
  孔子愕然,盯着陌生无比的赵氏君子道:“司寇和郑庄公真像啊,郑庄公对天子不臣,侵夺王室土地,多年不朝,被周桓王讨伐时也自称无辜,但这改变不了他在繻葛箭射王肩,僭越本分的事实。司寇如此黑白颠倒,会有人信么?”


第553章 成王败寇
  十月底的这场济东之战里,叔孙氏那些乌合之众在溃逃中支离破碎,大多数降了赵氏,尤其是从郈邑强征来的那些民众,更恨不得倒戈相向。
  但更有序的季氏和孟氏却有半数的人成功逃脱,孟氏残余撤往郕邑,季氏残余撤往曲阜。
  而济水之畔,对万余俘虏的盘点正在进行中,大夫和地位较高的士被邀请上了船舶,赵无恤安排人以礼相待,虽然端上来的宴飨无一人敢动。这七八个被俘大夫多半是曲阜以东的千室邑领主,对赵无恤没有太直观的感受,被季孙斯忽悠着来参与堕都之事,孰料一照面便打了败仗,现在是囚徒与胜利者的关系,他们惙惙不安,忧虑赵无恤会如何处置他们。
  赵无恤却没功夫去管这些败军之将,先撂上几天加重他们的恐惧,对话时效果会更佳。他此刻与孔子两人相对而坐,灰发卷须的老者拉长了脸,用看乱臣贼子的眼神盯着赵无恤,而赵无恤则争锋相对。
  “正与不正,忠臣与逆贼,有时候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夫子熟知夏商周三代史事,难道不知道官方之史从来就是黑白颠倒的记录么?”
  孔子微微闭目:“虽说不乏有篡改者,但多半是如实记述,小司寇做下这等事情,就算不怕汹汹舆情,难道也不怕死后汗青留下像华督、崔杼、庆封那样的恶名么?”
  赵无恤叹息道:“在我看来,之所以会留下恶名,是因为他们最终落败,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天下之事,历来如此。”
  孔子愠怒,这句话大大逾越了他的底线:“胜者王侯,败者贼寇?赵小司寇竟然如此认为!?”
  “然!”赵无恤今天对孔子没有以往那样客气,孔子的知识源于他对夏商周三代典籍的掌握,对比后认为周礼是最棒的。但赵无恤看得要比他远很多,此时此刻,这个世上,还没有孔圣人!他们的对话是平等的,他甚至要更高一筹!
  “我乃嬴姓赵氏,纵观家史,无不是落败后的凄惨悲凉。嬴姓之祖伯益辅佐大禹治水,又使九州昌盛,本是夏禹的继任者,却被夏启强夺了邦族盟主之位,辟居箕山之阳。结果导致千年后伯益之名不显,嬴姓日渐衰微。”
  “到了殷周易代时,我祖飞廉、恶来本是辅佐殷商征伐东夷的卿士大臣,牧野战败后却被说成是佞臣,子孙沦为为天子养马驾车的圉、牧,这难道不是颠倒黑白?”
  孔子强辩道:“这只是嬴姓一族的不甘罢了……”
  赵无恤笑了笑:“是这样么?夫子祖上是从宋国来的,也是子姓的殷商遗民,那我就用商纣的事情来打个比方吧。”
  孔丘瞳孔一缩,这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话题,子贡曾经问过,还提出过一个很偏激的想法:他想为纣翻案。
  而赵无恤,又会提出怎样的见解,自己应该怎样回答?
  ……
  “我进过宋国的守藏室,有幸观摩过殷商末年的古文,发现帝辛的不善,并不如传说的那样严重……”
  “在当下的流言里,纣王的罪状跟夏桀的罪名如出一辙,炮烙酷刑是夏桀做的,后世的人又把他安在商纣身上。至于周武王在《牧誓》里的几条罪名,其一‘唯妇人之言是听’,女子涉政本是殷人传统,周人理解不了而已,身为殷商遗民的夫子能理解否?其二是‘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乃惟四方多罪逋逃’。在我看来这反倒是帝辛弃亲用贤的开创之举。鲁国尚‘亲亲、尊尊’,公族掌权,卿大夫关系错综复杂,家臣繁衍盘根错节,这种制度在鲁国造成的恶果想必夫子也看到了,鲁从此弱矣。与之相反,同时分封的齐国举贤而上功,终成海滨大国……”
  赵无恤的手落在了酒樽上,在薄酒的倒映里,他仿佛看到了历史的尘埃,声音变得冷酷:“这样的商纣为何会被加上了许多恶名?究其原因,还不是成王败寇,一旦落败,居于下流,天下的一切坏事坏名都会归到他的头上来!”
  孔子没有回答,也看着酒盏怔怔出神,因为赵无恤说的没有错,他无从辩驳。
  无恤又指着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凌乱战场:“周文王还是殷商之臣时就受命于天,这是僭越,周武王在父孝期间,悍然纠合八国进攻大邑商,这是谋逆。我今日只不过是将想要渡济水与我火拼的三位卿士打了回去,比起文王武王做的事情差得太远,所以夫子还是不要和我谈名义的正义与否了。”
  孔子默然,他本是殷人,却成了周礼的信徒,赞颂文王之德,说文王昌“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服事殷”,是尽善尽美之人。但他对武王却颇有微词,说武王发“尽美矣,未尽善也”,他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就是武王伐纣,故国殷商灭亡之事。
  他终归要说点什么,虽然口中干涩:“这不一样,武王之所以是义师,是因为他要拯救殷民于暴政之中……正所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善哉!”话未说完,赵无恤却一拊掌,笑道:“夫子说的好,既然君臣之义,上下尊卑是如此的容易混淆黑白是非,我想还是按照民意来决定义与不义的好。三桓和我对民众孰好孰坏,一目了然,三桓和我谁才能撑起鲁国的脊梁,面对齐、吴等大国逼压守住鲁人利益,也一目了然。如此,我伐三桓,是以贤臣伐尸位素餐者,我既是正义!”
  ……
  孔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陷入了赵无恤的诡辩中。
  今日最受打击的,不是苦心经营数月的堕四都宰济水河畔一夕溃败,而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的理念被赵无恤捅开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孔子哑然发现,绕了一圈回来后,他对赵无恤的指责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反倒是赵无恤的一席话听上去极有道理,周武王以臣伐君,尚且被世人赞颂,而赵无恤,尚未到那种程度,而且他的确是爱民的……
  不,不对不对,这还是不对,对于孔丘来说,他追求结果,但过程也要一丝不苟,不能混入分毫的不纯,所以才能拒绝各种任命,熬了几十年才从政。
  他咬着牙,发起了最后的挣扎:“我听说司寇在宋国扶持司城乐氏和公女南子,宋国之政泰半已入赵氏之手。我还知道司寇的目的,无非是要得到鲁国之政,借此得到晋国器重。我也相信司寇爱民如子,然而,政者,正也,司寇帅以不正,孰敢正?得位不正,虽令不从……”
  赵无恤惋惜地说道:“我和夫子注定是不一样的,我相信胜利者得到正义,我只看结果,却无论过程。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语,不管舆情汹汹,我行得直,便坐得正,曲阜朝堂里的前三席位,我坐定了!”
  两人的分歧如同巨大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中间,但孔丘现在也顾不得理念之争了,他知道,这是挽救鲁国旧制,挽救周礼的最后机会……
  他起身挥袖道:“狂妄!你还未抵定胜局!胜负尤未可知。”
  赵无恤抬眼看着高大而固执的老者:“是么?”
  “季氏和孟氏已经走脱,曲阜坚城难下,鲁国一旦大乱,动辄经年累月,受苦的依然是民众。不如就此罢手,消弭武备,推行周礼,我愿意上书国君,将济水以西实封之,还能让你取代叔孙,成为卿,成为……大司寇!季氏已经年近半百,孟氏年纪也不小了,只要耐心等待,十年二十年内,必定能升任执政,何如?”
  孔子话语诚恳,目光殷切,两年前,他一无所有,连唯一的中都邑也被人破了外郭,他只能和两名心爱的弟子赶着牛车,去费邑劝说公山不狃。所有人都以为公山氏和季孙斯矛盾无法调和,但在孔丘的一番微言大义的劝说下,他们竟然真能化干戈为玉帛。
  也许今天,他也能创造同样的奇迹?
  但赵无恤的回答却打碎了他的期盼。
  “惜哉,夫子,若你早一个月前提出,我或许也能接受,但现如今却不可能了,因为我必胜!”
  他虽然不认同孔子的理念,但还是十分敬重眼前的老者,甚至能以师长之礼相待。
  但权力的游戏里只有输家和赢家,他不会再对孔子让步!
  孔子感觉自己的退让却踩到了万丈悬崖边,他语速急切地说道:“季氏和孟氏合起来还有近万大军……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卿,执政……”
  赵无恤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案几上画起了地图:“孟氏逃亡郕邑,孟孙何忌才干平平,离开了家宰就没有反击的胆量和本事,我只需一支千人的偏师便能叫他龟缩城邑,动惮不得,此人不足为虑。至于季氏……”
  他又一次开始挑战孔夫子的底线:“夫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你恐怕还不知道,就在三桓赶来济水与我交战的同时,费邑公山不狃已叛!他将会带着数千费人进攻曲阜,季孙斯回去若快,刚好能撞上!若慢了几步……兵卒空虚的曲阜,恐怕就要被公山氏拿下了!”


第554章 旧制度与大革命
  “因为敌军在尚未接触前便自乱败退,所以季氏和孟氏尚能组织起行伍,各有数千人撤离,彼辈分别撤往曲阜和郕邑。武卒骑兵的战马在宋国折损大半,仅剩的已经无法起到追击截留的效果。步卒们从宋国辗转归来也疲惫不已,主要俘获了被落在后面的叔孙氏之兵和诸大夫们。不算死于乱军之中的叔孙州仇,共计有上大夫一位,中大夫两位,下大夫四位被俘,其余上士、中士不计其数,有俘卒一万四千人……”
  距离济水边的不战而胜已经过去了两天,赵无恤毫不拖泥带水,收拾好战场后立刻带精锐前进,不费吹灰之力收复了中都。到了第三日,更是继续前进到了洙水之畔,此处离曲阜只有半天的行程,在这里,他遇到了提前抵达的堂弟赵广德。
  “禀堂兄,驻扎濮南的数百温县兵从大野泽东岸北上,可惜人数有限,仅截住了季氏的千余人,还请堂兄责罚。”
  “这是哪里话,季氏之兵实力不弱,堂弟辛苦了。”
  赵无恤拍了拍体格健壮的堂弟,他从去年的齐赵大战后便留下来为赵无恤镇守濮南那几个邑。和赵无恤实力直追赵氏大宗一样,赵广德所辖的人口和地域,也差不多和他父亲,温大夫赵罗差不多了。
  这一年多的历练,让赵广德褪去了以往的娇生惯养,变得沉稳起来,他守成有余,是除了张孟谈外,能托付大本营的人选。这次追击已经达到了赵无恤预定的目的,反正后面还有后手,若是季氏全军覆没,曲阜那边反倒不太好办。
  “你快将曲阜、费邑的情形与我分说。”
  费邑是一个五千户大邑,鲁国东部的核心,原本是季氏主邑,但从前一任家主季武子、季平子时就存在邑宰坐大现象,根本不听从主君号令,更别说公室了。阳虎就是从费邑起家的,阳虎倒台后,费宰公山不狃虽然回归了鲁国治下,但一直保持着割据状态。
  这次鲁国堕四都,公山不狃的费邑也赫然在列,而且是除赵无恤外的第二目标。此事虽未声张,但赵无恤却不吝于派人去告诉他,以公山不狃对季氏的怨愤,不难引诱他配合一番。
  赵广德一板一眼地汇报道:“季氏一路奔逃,无衣无食,路上又扔下了几百具尸体和近千散兵,最后仅剩季孙斯所属的两千人,于昨日夜间抵达曲阜。谁料正好遇上公山不狃率费邑人攻来,季氏在城东战败,不得已退入城内,如今正与费人在外郭拉锯,曲阜已乱成一团。”
  赵无恤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不用面对曲阜坚实的城墙了,他说道:“乱得好!吾等从七月份入宋起无日不战,来回千里,兵卒们早已疲惫不堪,否则前日在济水东岸便能将敌军全歼!暂且在洙水畔扎营,明日再行开拔,就让季氏和费人自相残杀一阵罢!”
  然而休息一会的打算落空了,赵无恤刚在营帐内闭上疲倦的眼睛,外面却又响起了那个绵长而浑厚的声音。
  “小司寇可在里面?”
  不速之客又来了,赵无恤只能重新睁开眼睛。
  是孔丘。
  ……
  “我见洙水畔甲胄丢弃了不少,上游还有尸体飘来,有季氏的,有国人的,也有费邑旗号的。原来小司寇还勾结了公山氏,难怪会一路放任郈邑被围、放任中都陷落,还在济水摆出诱敌深入的把戏。”孔丘进来后,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帘门的阳光,赵无恤记得前日他听闻这个消息时不敢置信,晃了两晃差点坐倒在地。
  这位老人的性格太坚韧了,他这一生失败次数太多,早已习惯了无果而终,哪怕这场堕四都行动已经板上钉钉地失败,也没有让他垮掉。
  他的口水差点喷到了赵无恤的脸上:“小司寇是宁愿与公山不狃共叛鲁国,也不愿与卿大夫们化干戈为玉帛么?”
  碍于与子贡的那个约定,也出于某种目的,赵无恤行军途中还带着孔丘师徒,现在他却有点后悔了,却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位烦人的夫子。
  他答道:“夫子说笑了,公山不狃是季氏家臣,进攻曲阜,就意味着背叛季氏、背叛公室,是大逆不道的叛臣。我只是在济水之畔,在我的领邑边上击退了不告而侵的三卿而已,对国君还是忠诚的,怎能混为一谈?”
  孔丘目光猜忌:“那小司寇不向国君通报便离开领地,进军到洙、泗西岸,以窥国都,又是何意?”
  赵无恤这会有些精神了,他看着孔子,眼睛透亮:“事急从权,季氏驭下无能,乃至于家臣叛乱,波及到了国君和曲阜民众。夫子说得对,鲁国不能有大乱,所以总得有人站出来平息事端,三桓自身难保,是不用指望了,当此之时,起兵扶助公室者,舍我其谁?”
  “你,要扶助公室?”孔丘依然持怀疑态度,他与赵无恤之间已无信任可言。
  “然。”
  孔子沉吟道:“公山不狃曾是阳虎之党,也是季氏的叛臣,但他这个人我曾交游过,不像阳虎那样欺凌百姓,所以颇得费邑人心,竟甘愿随他一起作乱。而且他向来敬重国君,此番起兵应该只是针对季氏……”
  公山不狃只是一条讨厌主人的家犬,而赵无恤却是头吃人不眨眼的乳虎,他们两人入主曲阜,哪个对鲁国的危害更重?孔丘一时间竟分不清。
  赵无恤笑了:“夫子啊夫子,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天真?叛乱之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就像是四十年前的栾盈,他最初也只想潜回晋国,杀了范宣子复仇,结果范氏裹挟国君,于是栾盈一党的箭都射进了虒祁宫的屋顶上,不叛也是叛了。若季氏挟持国君,公山不狃必定会冲击公宫,鲁国要是再出一次家臣攻破国都,陪臣摄命把持朝政的事情,那在诸侯间就彻底名望扫地,地位将一落千丈,和滕、薛、邾等小国落到一处了。两害择其轻,夫子将如何抉择?”
  孔子站了半晌后才叹息道:“我明白了,这只停在济水边的蝉只是小司寇的诱饵,等到螳螂和黄雀扭成一团时,你已经握着弹弓向他们瞄准了,公山氏这次不该叛乱的,他真的做错了……”
  “他没错。”赵无恤阻止了孔子的天真想法,他真的不适合搞政治。
  “是夫子你错了!”
  ……
  孔子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错了?”
  赵无恤也不与他客气,他不指望当头棒喝能让孔子清醒,你永远唤不醒一个沉睡在过去的人,但终究,要有人说出事实。
  “对,你一开始就错了。城邑是大夫、邑宰赖以存活的依仗。夫子在定下堕四都之策时,就应该明白,这是在挖别人活命的根。谁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公山不狃如此,我亦如此。”
  “说白了,夫子想要复周礼,对于鲁国腐朽的现状来说,就如同一股新泉,虽然杯水车薪,却也是一种改制。改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宴飨宾客,不是吟诵《诗》、《书》的礼仪场合,不是蚕桑织布的细腻雅致,不能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改制是革除旧命,是一群人将另一群人打翻在地的暴烈行动!”
  “晋献公改制,毁灭旧公族,为晋国崛起打下基础;楚庄王用叔孙敖改制,毁灭斗氏,让楚国登上了霸业巅峰。夫子你以为杀了少正卯,用他的血来祭奠这场大变局就够了么?不够!想要从这个季世里解救鲁国,让她恢复‘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的盛景,就得用肉食者的累累白骨,用旧制度的人头来浇筑!”
  孔子这几天来,心灵和理念受到了无数次震撼,这是最剧烈的一次。他的手习惯性地笼在宽袖中,所以赵无恤看不到它们在颤抖,少正卯的尸体拴在绳子上,在如注大雨里摇晃的情形浮现眼前,再抬头时,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苦涩。
  “小司寇说的没错,改制的确很难,我想把在中都做过的事情推广到鲁国,终究是失败了。就算没有你,恐怕我也会败,我自以为娴熟礼仪,却不懂政事上的尔虞我诈,我自以为通晓孝悌人情,却不懂人心……”
  孔子挥去了黯然,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因为一切还未结束。他目视赵无恤道:“我听宰予说,你在西鲁也颁布维新之政,想必也想在全鲁推而广之,而国都,则是必经的一站。你此番进军曲阜,也是要来一场毁掉公山氏,毁掉三桓,甚至毁掉鲁国社稷的改制,亦或是殷周易代那样的革除旧命么?”
  这是孔子的最后一问,若赵无恤斗胆包天,起了让鲁国更易为嬴姓赵氏的打算,他就算拼着老命,就算冒着那个名为穆夏侍卫刺出的剑,就算血溅五步,也要与赵无恤缠斗到底!
  “我的打算?”
  赵无恤的手指抚上了案几上铺开的鲁国地图,这里是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海滨。它后世被称为兖州,这里地大物繁,民众殷实,土地肥沃……
  然自西周以来,鲁地不能抗衡于齐、楚、吴、三晋,之后历代纷纭之际,这里也曾豪杰竞起,却从未见能以兖州为根基成大事者。何欤?难道真是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定律么?
  不是这样的,赵无恤认为,仅仅是在这里起家的没有真豪杰,以这区区山水,若坐拥数城,便坐待外敌衰敝,到头来反而是自己难免覆亡。
  但只要使用得当,恢复鲁国千乘之威,主动出击,便足以俯视吴楚,囊括三齐,直走宋、卫,长驱陈、许,横行于中夏!
  那么,就窃取了这一国?不单单是作为赵氏的狡兔三窟之一,也是自己与知瑶,与陈恒,与夫差,与勾践,与楚王,与叶公子高争雄的立足点!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夫子应该能明白罢,亲手设立的制度就像自己的孩子,谁不指望他长大成人?我会把西鲁的新政在鲁国推行,在此之前,我会让朝堂上的席位更易,革除一些积重难返的旧制,灭绝某些民众仇视的宗族,毁掉许多东西……”
  孔子的心沉了下去……


第555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是!”赵无恤在心里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不要忘了在晋国时腹背受敌,最后被人暗算驱逐的教训!
  “我能绝之,亦能继之,我会承袭鲁国的一些传统,我会让鲁人沿袭礼乐的文化,我会尊君,让鲁侯之位万世不移,我也会保留许多大夫的领地……但前提是……”
  孔子强打精神,追问道:“前提是什么?”他现在相当于鲁侯的代表,大夫们的代表,士和国人的代表,他今日一定要从赵无恤处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赵无恤道:“卿大夫们要降服于我,顺从于我,各自为政只会导致分裂,在鲁国只能有一个声音,这就是我的要求。在鲁国,顺我者则昌,逆我者则亡!”
  “存亡均决于己手么?小司寇离独夫真是越来越近了……”孔丘叹了口气:“鲁国的大夫们一向唯强是依,这一点小司寇倒是不必担心。”
  赵无恤皱起了眉:“我担心的是国人,曲阜国人才是中坚,季氏实际上已经垮了,现在抵抗公山不狃的,正是那些国人。他们封闭,排外,他们尊重的人不多,而我对他们施加的影响太小,我可不想出现一场国人暴动,我也不想让曲阜里闾街巷再度流满鲜血,所以我需要夫子的帮助。”
  “我能帮上什么?公山不狃不是将小司寇视为盟友么?”
  “此人太谨慎了,一直对我有所提防,我刚刚经历宋国的大战,能调拨过来的兵卒不多,联合国人,将公山氏瓮中捉鳖才是稳妥之策,也能少些杀伤。”
  “夫子是大宗伯,是代相,教授礼乐赢得了国人尊敬,诛杀少正卯震慑了宵小。季氏和费宰公山不狃在曲阜鏖战正酣,有消息称,东门、南门均已被攻破,但西门尚在国人手中,守门者还是夫子的弟子,也只有你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开门迎我大军入城,还望夫子能助我,将这场大乱消弭于未萌。”
  赵无恤诚恳地一拜,不单单是对子贡付出的承诺,他入鲁不三年不到,在曲阜根基太浅,需要借重孔子这位长期在野的闻人。
  “诺,我回曲阜,为小司寇前驱……”孔子做出了选择,这仅仅是两害择其轻。
  赵无恤喜道:“我将派大军随行其后,保证夫子安全。”
  孔子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小司寇的野心,也不是为了季氏的存亡,我只是不想让鲁国再流血。我发起了堕四都之事,本意或许不坏,结果却让国政一团糟,鲁国四分五裂,连累了国君和国人,是时候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了……”
  孔子叹了口气,将转身离去时,却又偏过身子来问道:“两年前,小司寇明投阳虎,实际却参与扳倒他。让我诧异的是,小司寇既已失信于阳虎一次,作为阳虎之党,一向谨慎的公山不狃为何会答应与你共同举事?”
  “三桓逼迫太紧,逼得他走投无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更何况,我还有一位能言善辩的使者……”
  孔子瞪大了眼睛:“莫非是……”
  “没错。”赵无恤颔首,“不带升斗之粮,不携尺寸之兵,只身赴费邑游说公山不狃起兵之人,正是子贡!”
  ……
  马车轱辘滚动吱呀吱呀,洙水潺潺流淌哗啦哗啦,这条河流穿曲阜城西而过,原本清澈见底,是个绝佳的春游地点。往年阳春三月时,春服既成,孔子喜欢带着童子六七人,冠者五六人前来游玩,他们浴于水中,在岸边弹冠振衣,吹够了春风后,方才在曾点的鼓瑟声中咏而归。
  可现如今,河里却满是臃肿的浮尸,腐臭味直扑面门,站在岸上,孔子不忍直视,连累他们死于沟壑,被野兽分食的,是自己么?
  不,不是自己,是那些野心家,是那些窃国大盗,他们才需要负全责。
  他突然吟唱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他穷途末路,曲调悲凉,让人听着顿生悲壮哀伤之情,以子路为首,弟子们无不嗔目,发尽上指。
  却听一个声音从背后应和道:“泰山若是崩塌了,我还能仰望什么?梁木要是毁坏了,我还能依靠什么?哲人要是困顿了,我去效仿谁呢?”
  众人回头,却是端木赐快步走了过来。
  “叛徒,你还敢来!”子路顿时跳将起来,手持长剑,就要去刺子贡。
  “由,退下!”孔子一声怒喝,亲自捉住子路的手腕,再度以巨力阻止了这个喜欢快意恩仇的轻侠弟子。
  “夫子,他!”子路恨恨地看着子贡,狠不能生食其肉。
  子贡在赵无恤势力里地位极高,仅次于张孟谈,政事、外交、财货都有涉及。而他先前去劝说费宰公山不狃,导致孔子的堕四都之策功败垂成一事,孔丘和弟子们也已经知晓……像子路这样视子贡为叛出孔门的逆徒者不在少数。
  看着又瘦了一圈的爱徒子贡,孔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
  他培养了子贡,教他礼仪,教他言辞之辩,教他何为君子,何为国士。
  士者,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士者,言必信,行必果!
  子贡做到了,他为主君立下大功,却是在挖掉师长根基的前提下。
  孔子又能说什么呢?或许和少正卯死前的预言这样,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失败,是他为迷茫的子贡点明前路,是他一挥宽袖,将子贡从身边赶离。
  虽然在鲁国的政事以失败告终,但用自己伟岸的身体,为心爱的弟子铺就一条国士无双的道路,孔子却做到了。
  在政客和老师两种身份之间,他选择了老师。
  在弟子和臣子两种身份之间,子贡选择了臣子。
  仅此而已。
  “汝等不要怪赐……他对我的爱戴是谁都比不上的,若我死了,最伤心的人,在坟墓前守孝最久的人,在诸侯间赞誉我的人,一定是他!”
  “夫子……我……”子贡三拜稽首,哽咽不已。
  孔子宽容地笑了笑:“赐,你是想随吾等前往曲阜么?”
  子贡擦干了眼泪,重重地说道:“唯!”
  “是奉主君之命,还是你自发前来?”
  “是赐自行前来,赐不孝,此行一定要侍奉在夫子身边。”
  他半月前回郓城与张孟谈商量好对策后火速赶往费邑,那可是一处龙潭虎穴,他白衣素冠而入,面临刀兵而不惧,因为那不值得恐惧。比起夫子那失望却还勉励自己的眼神,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子贡害怕,让他难以抉择的了。
  相比费邑,季氏和公山不狃火拼正酣的曲阜也是个危险重重的地方,他们就像是两只在瓷器店肆里打斗的野兽,随时会毁掉整座城池,殃及到入城的夫子……
  子贡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自问已经不负赵无恤的赏识之恩,却有负于夫子的敦敦教导。若到了曲阜城下,迎面而来的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锐利的箭矢,他会和子路,和公良孺,和其他师兄弟一起,用身躯挡在夫子身前!
  这是他欠他的。
  孔子笑道:“善哉,从你去晋国开始,已经许久没为我驾车了。子渊驾车缓慢而温和,子路驾车暴躁而飞快,子华驾车喜欢炫耀技艺,华而不实,子迟驾车笨拙摇晃。唯独你,赐,你驾车四平八稳,我只望你日后若有机会宰执一国,也能如此……”
  ……
  然而事情还未坏到子贡想象的地步,曲阜西门的确是由几位孔门弟子在守备。孔子升为大宗伯,又当了代相,他们也水涨船高,陆续得到了任命,城楼上有颜回,有曾点,还有冉耕等人。本来因为季氏回归,孔子却不见踪影,正闷闷不乐间,忽见孔子安然归来,他们顿时大喜过望。
  于是孔子一行顺利地入了城,城门未合,等待后续的赵氏兵卒入内,如今只能指望赵无恤能信守诺言,平息这场动乱了。
  “国君何在?”一入城,孔子就拉着弟子们的手,急切地问道。
  颜回处乱不惊,他轻声说道:“前日,公山不狃、叔孙辄率领费邑人袭击鲁城,而季氏则刚从西面败退回来,仓促出城迎战,大败,东门陷落,外郭处处在打斗,如今费邑人势大,已经控制了除西门外的整个外郭区,攻入了内城。季氏害怕,便将国君从公宫里裹挟而出,躲进季氏的宫室,登上了季武子之台,但那里也被费人团团包围了!”
  孔子深吸了一口气,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鲁之所以为鲁,就是因为有君,他不指望赵无恤太多,只希望他能继续保持国君的位置,若国君不幸遇难,太子年幼,那鲁国就真的危险了。
  赵无恤大军入城,再开到季氏之宫还有一段时间,但孔子却等不下去了。
  他正了正衣冠,对众弟子说道:“我要去季氏之宫,我要去武子之台……”


第556章 如飞蛾之赴火
  得知孔子要去季氏之宫,弟子们大惊:“夫子,费人正在强攻那里,不能去啊!”
  孔丘自嘲地笑道:“汝等忘了么?我是个三日无君,则惴惴不安的人,国君待我以礼,我便要侍之以忠,此时此刻,我应该呆在国君身边……”
  子贡跪在地上,不让他走:“夫子,费邑之卒以千计,交战正酣,去的话太危险了!”
  孔子低头,将他扶起来,弹去他身上的灰尘,说道:“我知之。”
  曾点没拿心爱的瑟,他今天用襁褓背负着幼子曾参,苦着脸道:“夫子,现如今公山不狃已经杀红了眼,恐怕无法再劝……”
  孔子在早慧的小曾参头上怜爱地摸了摸,这是他点名要教的弟子:“我知之。”
  “夫子,事不可为,君子不涉危局啊!”所有弟子都在劝说。
  孔子将手笼在袖里,一只脚登上了车舆:“我亦知之,但明知不可为,但还是要为之,我就是这样固执的人啊!”
  有些事情他必须去,有些责任他必须担负,就像父亲叔梁纥力托城门一样。
  但面对这场大乱,即便是只手能提起车舆,却也不够……
  公良孺一跺脚,大声说道:“无论前方是水是火,吾等皆愿与夫子同往!”
  “吾等愿往,吾等愿往!”一众弟子都聚集到了马车左右。
  孔子喝退了他们:“赐为我驾车,由在我身侧陪伴,如此便可,回,点,你二人约束好弟子们,看好城门,等赵小司寇入城,他才是能消弭大乱,避免公山不狃弑主君,劫国君,让鲁邦保留最后一点尊严的人……”
  至于我……孔子想起老子对他打的比喻,他就是一只扑腾着单薄翅膀,毅然飞向火焰的飞蛾。
  曾点突然很想鼓一曲瑟为夫子送别,颜回恭敬行礼,一向快乐开朗的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了忧虑。
  在无数双眼睛不舍下,马车在街巷上跑动起来,在曲折的里闾里左拐右拐,最后上了大道。
  这里依然有不少乱兵在缠斗,在劫掠,却分不清是哪一拨人。
  “大宗伯车驾在此,阻拦者杀无赦!”
  子路手持长戟,看到有人试图过来就嗔目视,用吼声和手里的武器将他们吓退。子贡则死死握着八辔,压过尸体,绕开障碍物,将马车开的四平八稳。
  “孔子,是孔子!”
  在曲阜,恐怕没人不认识这个身材高大的老者,在鲁国,他的名声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远胜三桓。所以一路上竟然无人阻拦,就任由师徒三人畅行无阻。
  这是孔子花了四十年树立的名望,却撑不起一场改制,它需要的不止是理想和号召力,还需要手段。
  当他们离季氏之宫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密密麻麻围在墙垣外的费邑兵卒时,孔子突然抚着前方子贡的背,轻声说道:“赐!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子贡身子一震,还来不及说话,却听孔子继续说道:“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楹之间祭奠。夏人殡于东阶之上,那是主位;殷人殡于东西两楹之间,那介于宾位和主位之间;周人则殡于西阶之上,那是迎接宾客的地方。现今没有明王兴起,天下无人能宗我之道,此行我若是死了,出殡时要记着让棺椁停在两楹之间,因为我孔丘始终是殷人之后,正当其所,至于归葬之地……”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年轻时候曾游玩淌水的洙水上游:“别看洙水现如今尸骸满河,血流如注,可平日里无战事时,它还是极美的。等到小司寇控制曲阜后,无论他会带鲁国走向何方,以他的能耐,至少国内会和平很久,我若身死,汝等便将我葬在洙水之畔罢!”
  赵无恤说的没错,天下无有不流血的改制,但孔丘没那样的决断,下不了那样的手,单单是诛杀少正卯就已经受够了自我谴责。
  既然如此,要为周礼之存尽最后一分气力而流血,那便请自丘始罢!
  ……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季氏宴飨,孔丘还是个初到曲阜的陬邑乡下人,被阳虎拒之门外;阳虎还是个守门的小家臣,只能对衣着差些的宾客随从耍威风。也是那一夜,年轻的公山不狃正式行了冠礼,得到了“弗扰”的字,他成了一名低级的士,披甲持戟,为主君连夜站岗。
  “我当时就站在这里,那寒冬腊月的,季氏之宫灯火辉煌,宴飨上全是我没见过的美食佳酿,但我却只能咽咽口水,从第一道菜上来开始,一直站到杯盘狼藉为止。当夜,有客人偷了铜酒樽从我眼皮底下离开,我却没有发觉,于是便被责罚,吊在树上挨鞭子。那时候还是个小童子的季孙斯就站在旁边开怀大笑,他把这当成游戏,抢过鞭子直往我脸上抽,还撒尿浇我伤口……”
  他摸着脸上那道怎么也消弭不了的伤痕,恶狠狠地说道:“奇耻大辱啊,当时我忍了,却也想着,迟早有一天,我要叫他后悔!如今果然应验了!季孙斯父子此时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罢!”
  现如今,公山不狃手持弓矢,站在季氏之宫被撞开的墙垣内,故地重游的他望着这处主人家的宫室,不住地指点,对旁边的叔孙辄讲起往事。
  “我受罚后长期被派到外邑做小吏,郁郁不得上进,直到季平子与鲁昭公开战,我才因为立功,和阳虎一起成了季氏的重要家臣,回到了季氏之宫。等到季平子死前,便指派我去做了费宰,他本意是想要用我制衡下越来越强势的阳虎……”
  叔孙辄是叔孙氏庶子,和公山不狃一样,都是阳虎之党,他笑着应道:“可弗扰最终却选择了和阳虎一起控制季孙斯,还想将季氏的家主换一个主人,季平子却是看错你了……”
  公山不狃叹息道:“看错人的何止季平子一人?阳虎当年多么威风,他本来都要成事了,孰料却突然杀出一个赵无恤。他信任此子,结果导致功败垂成,他自己先是逃亡齐国,然后又被赵氏俘虏,据说是死于去年那场伤寒里了,差点宰执鲁国的桀雄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惜。”
  他脸上却丝毫没有可惜的表情,而是狞笑着说道:“不过他也为吾等做了榜样,陪臣执国命的榜样。”
  叔孙辄颔首:“既然君觉得赵无恤不可信任,为何这次又受他相邀,举兵攻鲁城,伐季氏?”
  “唇亡齿寒,三桓和孔仲尼想要对付的,无非是赵无恤、侯犯,还有我三人而已。一旦他们灭亡,费邑被围攻堕毁也就不远了。所以我才答应了端木赐的请求,但我对赵无恤丝毫信任都无,有三分之一的兵卒还在城外提防。如今之计,就是速速取得城内的胜利,谁控制了国都,谁控制了国君,谁就有资格说话,如此才有资格与他平分鲁国。”
  叔孙辄咽了咽口水道:“还是弗扰谨慎,那赵无恤答应我的那件事……”
  “且放心,叔孙氏的家主之位,还有大司马的卿位,都是你的!”
  叔孙辄得到公山不狃的承诺后安心了许多,告辞去了另一边指挥。
  而公山不狃,这位身材雄壮的鲁东大汉则指挥费邑人涌入被攻陷的季氏之宫,赶赴敌人最后的据点,季武子之台。
  他挥剑指着高台上那数百负隅顽抗的季氏族兵、宫甲大声喝道:“只要攻下此台,杀死季氏,控制国君。曲阜,乃至于半个鲁国便是吾等的了!”
  他暗自想道:“阳货,你未成功的事业,就由我公山不狃来完成!”
  ……
  季武子是季氏的第四任家主,他挟成季、文子之余烈,借废立之功而专国之政,两度瓜分公室,刚彊直理曰武,故谥号为武子。
  在控制了鲁国的军政大权后,季武子也志得意满起来,他在自家宫室内修建了一座高台,后人命名为武子之台。台高十余丈,虽然不如楚之章华、齐之路寝,却远远高过了鲁侯公宫的台榭,算是僭越了。
  鲁侯宋平日在矮小而年久失修的公宫里遥望这座曲阜内城的制高点时,心里没少抱怨和愤懑,可此时此刻,他却巴不得武子之台高达万丈。
  因为他已经穷途末路,被费邑的叛军围在台上了!
  比鲁侯面色更加凄苦的是季孙斯,季孙肥父子,在济水边那场莫名其妙的战败撤退且不说,因为还没开打就跑路,季氏建制还在,筋骨未伤。回曲阜途中遭到的袭击和截留也不说,损失的都是临时征召的杂兵,只要两三千精锐能回到曲阜,就能据城自守,以待时变。
  谁料公山不狃却不给他们机会,他带着费人叛乱,兴兵来攻。季氏新败士气低落,仓促应战下又一次输了,他们一路败退,丢了城门,丢了外郭,最后丢了内城、公宫,季孙斯只能裹挟国君,逃到了自家曾祖父的高台上。
  “该死的叛臣!”季孙斯看着台下指挥自若的公山不狃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他和阳虎一起杀了。
  现如今台上的兵卒不过数百,而且多数还受伤,台下的费人却足足有两三千人,而且个个战力强悍,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了。
  “这和商纣牧野大败,逃回鹿台的情形多相似啊……”鲁侯宋苦笑不已,他虽然不愿意再被陪臣挟持一次,却没有帝辛那悍不愿受辱,悍然自焚的勇气。
  当绝望来临时,人们或者会开始自省后悔,或者会开始责怪他人。
  “都怪孔丘!若不是他提议堕四都,也不会惹下如此大的叛乱……”季孙斯将一切都怨到了孔子头上,仿佛他才是引发季氏内乱的祸首。
  若还能执掌朝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没用的老朽逐出鲁国!
  鲁侯讷讷不言,也没有替孔子辩解的兴致。经过此事后,他早没了中兴鲁国的志气,只希望能永远缩在宫里玩乐,三桓、赵无恤、孔丘,公山不狃,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季孙肥知道自己父亲这是在乱找替罪羊,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到来。鲁侯或许还能活命,但他们父子被公山不狃深恨之,恐怕是活不了了。
  他放眼望向近处,季氏的家臣们还在与费人在台下的墙垣里外拉锯,而远处,远处则是密密麻麻的叛军,还有一辆正朝这边奔驰的马车……
  那是……谁?
  ……
  车在层层兵刃外停下了,一个宽袍大袖,缁衣冠的卷须老者从车舆上跳下,在一左一右两名士人的护送下,朝警惕的费邑人走去。
  是孔丘,是孔仲尼!
  他在剑戟前行走,直到它们将戳进胸膛的距离也不停止,费邑人面面相觑,邑宰那边迟迟没有命令,他们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还记得那是两年前,也是这位长者孤身入费邑,在他们的团团包围下面不改色,最终劝得邑宰放下了叛旗,让费邑多了两年和平。
  费邑也有不少乡党拜孔丘为师,他们敬重这位老者,并不想伤害他。
  而高台上的鲁侯、季氏也犹自记得,夏天的那场夹谷之会上,赵无恤与齐侯差点大动干戈,也是孔丘驾车入两军间隙中,阻止了齐鲁再度交兵。
  现如今,他又来了,他要做什么?他们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以臣伐君,是无礼,是不忠。公山邑宰,悬崖止步还来得及,请停止进攻,迎国君回宫,让费人撤离曲阜!”
  他须发黑中夹杂着灰白,脚下一步一步踏得极其稳重。
  这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
  外围的费人动摇了,而叔孙辄在旁不断询问:“弗扰,弗扰,邑宰?这该如何是好?”
  公山不狃对孔丘还是很敬重的,当年阳虎需要一些在野的士人出仕增加声望,公山不狃第一个就推荐了孔丘。他在费邑时,还一度想请孔子去辅佐……虽然他看中的也仅仅是他在鲁国的名望。
  如今,公山不狃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立刻攻下武子之台,否则他担心赵无恤随时会抵达曲阜,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下就要成功了,可他让自己放弃?放弃这华丽的城池台榭,放弃曲阜里三桓积累百年的财富,放弃瓜分鲁国,从区区陪臣一跃为卿大夫的机会?
  这是在说笑罢!
  孔丘一边前行,一边朝他高声呼唤:“若是要人质,请用老朽罢!还望放了国君!”
  “用你,用你有什么用!?”公山不狃恶狠狠地唾骂道。
  他下定了决心,这不是吟诵《诗》《书》的礼乐场合,不是你鞠我让的宴请宾客,这是一场有进无退的下克上,一场不择手段的政治斗争!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他看来,孔丘,这位高大的老者是如此碍眼,他像是想要扑灭烈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向前,而且再放任他前进,似乎真有可能会扑灭费人的叛心……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好,你来送死,我便让你死!
  “二三子,杀了他!将孔丘万刃斩于高台之下!”


第557章 虎
  又是一年冬至日。
  按照鲁国传统,每逢冬至,君主卿士都不过问国家大事,而要听五天音乐,百姓们也可不事生产,在家尽情休憩。在和平的时候,还要在毫社和周公之庙举行庆贺仪式,高峰时期朝廷休假三天,卿不听政,民间歇市三日,商贾归乡团聚。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鲁国人每逢冬至,便只顾得上祭奠死去的亲人了。
  大前年与齐、卫、郑鏖战不休,前年阳虎之乱,去年齐国侵鲁,今年则又是孔子和三桓堕四都引发的大乱……
  如今,曲阜城的战事已经结束半月有余,洙水泗水里的尸体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岸边却多了许多坟冢。
  大夫死后棺椁两重,坟墓坟封土高大,周围种满了秋冬常青的松柏。士死后棺椁一重,封土仅高数尺,有树一株。庶民死后无棺椁,用蒲席一裹草草埋葬,仅有一个小坟包,上面插着几根野草而已。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这一日,披着素衣麻布,祭奠完亲朋的国人们开始返回,却在洙泗之间遇到了一队打西边来的车队。
  有旌节,有旗帜,有卫队,有驷马戎车,这是一支来鲁国聘的问使节团。
  为首的,是一位丹凤眼,白深衣,貌如冠玉,举止儒雅斯文的青年君子。路过的年轻女子们极少见到如此俊朗的君子,不由看呆了,再仔细一瞧却又皱起了眉。
  原来与那位君子同车的竟是一个身材矮小如侏儒,样貌丑陋如鬼魅,蒜头鼻长满黑点,声音尖锐难听的男子。
  这就好比一块无瑕美玉旁放着一块又黑又丑的石头,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那矮个子模样讨路人嫌弃,但车上的冠带君子却不嫌,反倒对他和颜悦色,礼数有加。
  “子矩,冬至日本应在家中履长,祭祀,与家人团聚,这寒冬里却要你陪我来出使鲁国,真是惭愧。”
  身短貌丑者连忙鞠礼:“君子这是哪里话,段规身为韩氏家臣,随君子出行本就是份内的事。”
  原来那矮子名为段规,字子矩,而他口中的“君子”,恰是晋卿韩氏的嫡孙,韩虎!
  两人车上闲谈间,也不忘遥望鲁国都城郊外的风貌,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初雪,焦土和血肉被埋到土里,化在雪内,已经看不出战乱的痕迹,只有偶尔下车拾起的残缺箭簇预示着,这里曾有一场惨烈厮杀。
  “君子,我看鲁国大乱已定,人心思安。”段规自入鲁后就一直在默默观察,对韩虎如是说。
  “子矩从何处能看出?”
  段规道:“且不说西鲁的一片和曦,仿佛没有受战乱威胁。就说这大乱的中心曲阜,若是战乱依旧,人心未定,恐怕没有功夫妥善埋葬尸骸,祭奠亡者,这些事情只有生者不再忧虑自身安危时才会做。”
  韩虎思索道:“如此说来,赵子泰已经掌控了曲阜的局面?如这样一来,吾等便不是大雪天送来木炭,仅是在滚油里添点火了。”
  ……
  韩虎想起了往事,这和三年前冬至日前夕的危机一样啊。当时赵鞅中风,生死不知,那时候韩氏没有力挺赵无恤,而是想扶持自家的侄子赵伯鲁上位,结果到头来赵氏转危为安,却搞得韩氏里外不是人。
  冬至日后,赵无恤当了行人,出使宋国,结果却被范氏暗算,宋卿乐祁被刺杀,赵无恤一时冲动之下,也把范氏嫡孙溺死在大河里,导致他被驱逐出国。
  韩氏的长辈们却认为,赵无恤既然被逐,他的这一生算是完了,等到赵鞅论资排辈当上中军将才有可能归来,那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于是对此子再不放心上。
  好在那次危机,韩虎正好在州县,他在子贡劝说下送了赵无恤两百把弩作人情,算是帮了他大忙。
  谁能料到仅仅三年后,他竟然能在鲁、宋之间打下如此大的基业,真叫人瞠目结舌。
  算起来,在席卷西鲁,夺取卫国濮南地后,赵无恤的势力已经和赵氏小宗邯郸氏并驾齐驱,差不多是韩氏的一半了……若是范鞅黄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活过来罢?
  相比赵无恤这三年在国外的突飞猛进,晋国却一日日地沉沦下去。
  在赵无恤被逐的事件后,六卿各自为政的分裂局面愈演愈烈,有时候韩虎觉得,自己所在的其实是六个邦国。执政知伯一门心思为自家牟利,赵氏与范、中行势如水火,韩魏则实力略逊色,仅能自保。这种情况下,晋国的行政、外交都无法顺利展开。
  其恶果便是,面对齐国的强势逼压,卫国、鲜虞陆续叛晋,夷仪陷落,眼见齐人就要夺取霸权。
  这时候又是晋国赵氏的游子挽救了局面。
  去年赵氏与齐国大战,可以说是力挽狂澜,原本在国内只算中流实力的赵氏声望如日中天,士人们争相投奔。
  但晋国还是有点跟不上赵无恤的节奏,齐国战败本是重夺霸业的大好机会,晋国内部却在扯皮和呆滞中渡过。这让齐国缓了过来,开始在外交上发力,五月时鲁国与齐国相会于夹谷,晋人直到七月才得到消息。还未及做出反应,是惩罚鲁国?还是召唤鲁卿来质问?宋国内乱的消息却又传来。
  宋国乐氏是赵氏姻亲,于是赵无恤又马不停蹄地去了。
  这时刚好是晋国赵氏迁主邑于晋阳的关键时刻,无法调兵南下相助。韩魏能力有限,根本就没起远征的念头。其余三卿对赵无恤间隙已深,甚至连牵制郑、卫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去做。
  郑国游速是善用兵者,连韩氏、知氏也不敢小觑的名将。他们就不信,赵无恤真能百战百胜?
  还真让他胜了,到了十月份,宋国内战尘埃落定,寻隙而来的吴国人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留下少数兵卒帮向氏稳住几座城邑后便匆匆撤离。司城乐氏和公女南子成了最大赢家,他们都是赵无恤的姻亲、盟友。
  但晋国可就尴尬了,身为名义上的霸主国,竟然从头到尾缺席这场震惊中夏的大事件,这是从晋文公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一向“政由六卿,祭由寡人”的晋侯也忍不住了,招来执政知伯就是一阵质问。
  当时韩虎刚刚行冠不久,他在殿内旁听了全过程。
  晋侯痛心疾首地说道:“先君文公时,楚国围宋,先轸言,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于是晋国三军举矣,城濮一战败楚将子玉,随后践土之盟,天子致伯,晋由此而霸。自此之后百有余年,但凡诸侯有难,晋国无不同恤安危,备救凶患。远的不说,王子朝之乱、华向之乱、鲁昭公被逐,这几件事情晋国每一次都会为天子、友邦做主,中军将也曾亲自参其中,为何此次宋乱,竟不闻不问?”
  赵鞅刚刚在北边和代戎打了一场小仗,才刚刚回来不久,此时也冷冷说道:“二十年前北燕内乱,齐侯向晋请求出兵平燕乱,晋国许之,就是这次让齐国代劳,导致晋国永远失去了北燕。现如今诸侯叛晋,唯独宋、鲁事晋。若不是吾子无恤还念着晋国,毅然出兵,宋国如今已经是齐人盟邦了!”
  知跞自知理亏,只能向国君认错,赵鞅乘机提出,见兔放犬,为时未晚,宋国局面虽安,但郑、卫、齐却还未死心,晋国必须出手!
  “邯郸近卫,不如让邯郸午帅师伐卫,从北面牵制卫人、齐人,也顺便报复卫国叛晋。”
  邯郸本就是赵氏小宗,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上次赵鞅大胜,晋侯为了勉励他,还特地宣布邯郸永远为赵氏支系,不再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规矩来。
  赵鞅让邯郸伐卫,晋侯又没任何损失,于是便允之。
  韩虎回到韩氏之宫后,将今日所见的一切告知卧病在床的祖父韩不信,韩不信大奇。
  “不对,这不像是赵孟的手段。”
  ……
  韩不信这两年老了很多,他年过六旬,韩氏族人一向是儒雅君子的弱身板,和魏氏那群四肢发达的武夫不一样,一入冬腿脚便开始犯病。
  儿子坐镇家族主邑平阳,他身边便只能让孙子回来辅佐。
  他在榻上说道:“驱邯郸这条不忠之犬,吞卫国狡诈之兔,邯郸和卫国都会受损,而赵氏却能在后得利,真是一手好棋。然而,这不是赵孟的风格,他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也不知究竟是董安于,还是傅叟,亦或是新收的家臣?”
  韩虎道:“我听闻赵氏的高等家臣里,近来多了位戴着面具,穿黑衣的‘乌有先生’,据说是齐人,其实是赵卿上次从鲁国带回来的……”
  “什么乌有先生,我猜就是阳虎!”
  韩不信老谋深算,他对阳虎之死早就怀疑了,他了解赵鞅,就像了解自己的子侄,自己的弟弟一样。这位一根筋的虎卿近来狠辣之计百出,或许就是此人建议的。
  韩不信道:“赵孟春秋鼎盛,其子无恤勇锐难当,现如今又多了阳货为助力,简直是如虎添翼啊!当年季札访晋,见了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三人后啧啧称奇,说晋国之政将归于三家……可四十年过去了,他的预言却遥遥无期,唯独应验了的,便是赵氏越来越强……”
  据说赵无恤在鲁国控制的人口和城邑,都快到韩氏的一半了,能不让人叹服么?如今再加上宋国这个盟友为助力,赵氏的未来,当真不敢想象……
  还好,还好,韩氏不是范、中行,他们可以选择,到底是与之为友,还是与之为敌。
  他叹息道:“我不能振兴韩氏,愧对先祖,但幸运的是,赵韩两家百余年来一直是世交,现如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越是强大,韩氏就越安全。所以千万不能起了间隙,从此以后,赵氏世子之位,韩氏绝不再插手干涉!”
  韩虎默然,虽然祖父的决断他也赞同,但是……
  “祖父,那阿姊怎么办?伯鲁怎么办?”


第558章 永以为好也
  韩虎的姐姐韩姬前年嫁给了赵氏长子伯鲁,韩虎知道她的性情,这位韩氏长女目高于顶,骄傲到了极点,韩氏家传的谦逊美德似乎没传到她身上。
  非诸侯、世卿不嫁,非嫡长子不嫁,非宗主不嫁!这便是韩姬还是女儿时出名的“三不嫁”。
  赵伯鲁虽然是韩氏子侄,但韩姬对他一向不冷不热,最后迫于宗族之命才许婚,这还是看在伯鲁乃赵氏长子,未来家主的份上。
  然而那时候,赵无恤还是个贱庶子,声名不显,赵氏也没有太多的夺嫡之虞。等到赵无恤被逐出国,晋人也以为赵氏的世子这下肯定能落到伯鲁头上了吧,于是就这样让他们成婚……
  可现如今,赵无恤虽然不在晋国,但他无时无刻不散发光芒让晋国的同龄人睁不开眼。反观伯鲁,三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顶多能留在下宫,接人待物而已,赵鞅连晋阳都不放心交给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韩不信一向疼爱孙女,这次却板起脸,不管不顾起来。
  “现在想回去,三年前却是我做错了,赵氏谁当家主,家主是不是韩氏的子侄女婿有何关系?在晋国,姻亲从来就不是最可靠的,范氏和栾氏够亲密了罢?范氏却能狠手灭了栾盈全族。所幸你平常为人和善,又懂得忍让,比你父亲强多了,你曾卖了一份人情给赵无恤,若是国君派人去聘问宋、鲁,你便主动请命前往罢,也是时候让你去国外历练历练了。”
  韩不信所料不差,宋国那边才结束战争,鲁国这边却又生变乱。
  前来通报消息的使节十月中旬抵达温县,正好赶上在那监督邯郸氏伐卫的赵鞅。赵鞅没带多少人马,不然自己就前往鲁国了,他又将此事通告新田,顿时在朝堂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书信是赵无恤的谋主张孟谈写的,在信中,张孟谈危言耸听,声称三桓勾结齐国、卫国,想要发动政变,除去赵氏在鲁国的据点,最终目的是叛晋!
  “鲁国若在,则淮泗小国帅从,鲁国若叛……晋国放眼天下,就再无一个盟友!”晋侯大急,召唤六卿公议,商量着到底是发兵鲁国,还是做点什么?
  知跞借口冬天不好动兵,范氏和中行氏借口要提防桀骜不驯的鲜虞偷袭,魏氏在精神上支持赵鞅,但也不想亲自出手支援。
  最后还是韩虎一步踏出,请命前往鲁国一探究竟。
  他说道:“不单单是晋国,齐、郑在冬日同样出兵不易,鲁国之乱恐怕会到明年才能决出胜负,不如先派人前去聘问观察,之后再行定夺。”
  韩氏在朝堂里一向扮演老好人的角色,韩虎相貌俊美,新田举城皆知,让他做聘问的使者再合适不过。晋侯允之,任命他为小行人,下大夫,前往鲁国一窥究竟。
  这才有了韩虎与段规的曲阜之行,但没料到的是,等他们抵达鲁国时,内战已经被赵无恤以铁拳平息。虽然孟氏北蹿郕邑,叛臣公山不狃身边仅剩几名亲信逃遁回费邑,但大体上局面已定。
  鲁国,已被捏在赵无恤掌心之中。
  在济水河畔,听当地人说一个月前赵无恤在此以数千人隔岸吓溃三桓三万大军,一向胆大心细的段规也不由咋舌,好奇地询问韩虎:“君子,那赵子泰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
  望着曲阜西门城楼,韩虎无奈地笑了笑。
  “子矩,你想知道赵无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唯……无论是敌是友,都要先了解他才行。”
  段规貌丑个矮,在这个看脸的时代纵然有满腹计谋也常常被人看不起,当面叫他“倡优儿”的不在少数。他与俊俏高大的韩虎站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韩虎却从不轻视他,敬之如上宾,故段规也视之为主君,摩拳擦掌地想辅佐韩氏嫡孙干一番大事业。
  而这其中,赵无恤则是最让他重视的一个潜在对手,仅次于让晋国年轻一辈谈之色变的知瑶。
  韩虎思索了一会道:“我性子不喜热闹,故与他交游不深,他只是中人之姿,但很善于学习。他许多精细的地方做得不够好,但胜在目光长远。他树敌众多,却是个在逆境里愈战愈勇的人。”
  “且这么说罢,三年前,论地位,他是得宠的庶子,我是韩氏嫡孙,起初相差无几,可后来他被逐出国后,失去了一切,便大不如我了。论手里的势力,那时候我为祖父驻守州邑,执掌万户,能调拨一师之众,他却只剩下些疲惫的兵卒从太行山上走来,还得向我借兵借弩,他也远不如我。”
  “可现在呢?”韩虎看着天空中阴沉的天幕,有知赵这一月一日在,映衬得他们这些群星暗淡无光。
  他苦笑道:“我行冠较晚,直到近来才当上了小行人,下大夫,这个位置是他三年前坐过的。但我落后他的又何止三年?他帮姻亲坐上了宋国执政的位置,如今自己也控制了半个鲁国,实力直追韩氏,与他相比,我这三年真是荒废了……”
  “君子切勿妄自菲薄!”段规见自家主君在赵无恤成就的压力下有些气馁,便连忙劝道:“古往今来,大器晚成者无数!先君文公、君之太祖父韩献子,都是年过四旬才崭露头角的,君子才二十岁,前途不可限量,必不下于赵无恤!”
  韩虎颔首笑了笑,指着前面的门楼道:“多谢子矩,前面就是曲阜,鲁国的行夫说,子泰会在城门外相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是让你我一起拭目以待吧!”
  受到段规鼓舞后,韩虎放下了自视甚轻的心理,他也好奇三年未见,赵无恤是什么模样。
  ……
  “咚咚咚!”
  “呜呜呜呜!”
  一整套的礼乐团队集于西门,头上插着野鸡尾,手里捧着笙箫的舞者乐者,伴着钟鼓奏乐翩翩起舞,这是迎接上国使节的舞蹈。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在一曲鲁颂中,赵无恤和韩虎遥遥见礼。
  在赵无恤眼中,韩虎三年来变化不大,因为没有蓄须,他说好听点是俊俏得不可思议,直叫家中女眷见了也会自惭几分。说难听点就是依然那么娘气,穿上一身女子深衣,好色的鲁国贵族恐怕会争相前来求亲……
  韩虎眼中的赵无恤却大为不同,他蓄了一点须,和三年前那个使命中途失败的困顿少年相比,如今的赵无恤身上洋溢着自信,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像极了赵鞅,难怪人人都在说,虎父无犬子。他身边围了一大圈或对他崇敬有加,或对他害怕怯懦的随行者,看得出来,大半个鲁国已对他唯命是从。
  士相见,大夫相见,卿相见,诸侯相见都有一套礼制规定,所以两人也得按照规矩来。
  韩虎之前打听到,赵无恤的职位是上大夫,所以韩虎抱着一头羔作见面礼,以布缝衣为饰,并用绳索栓上小羊羔的前足和后足,从腹下交出其背上,在胸前结上绳子。他如执小鹿一样,两手执羔的前后足,横捧羊羔,羊头朝左,朝赵无恤走去。
  不过让他诧异的是,赵无恤也抱着一头羔。
  按照规矩,韩虎是下大夫,赵无恤用雁作为献礼即可,但他明显提升了赠礼的等级,韩虎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善意的示好。
  韩虎还待谦让,赵无恤的话却让他无从推辞:“晋之下大夫,当鲁之上大夫,弊邑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上国,子寅其实是与我同级,你我乃泮宫旧友,不必太过客套。”
  韩虎只能接过来交给段规,这还不够,除了象征性的羔、雁外,还得有其他的礼物。
  韩氏一向文质彬彬,所以也不会像当年乐祁见赵鞅一样,送四十面杨木盾牌,他让段规将先前准备好的一车竹简赠予赵无恤。
  竹简写过字,许多地方还有刮痕,不是新的,赵无恤大奇:“这些是……”
  竹简在鲁国,尤其是西鲁和曲阜,已经算过时的东西了,或许是好礼好文的传统,或许是孔丘少正卯开私学引发的潮流,鲁国的识字率比别国高,这是惊喜。所以已经能书写的成熟纸张在上层士大夫间渐渐流行开来,制作竹简的工坊生意却日益萧条下去。
  现如今韩虎送来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韩虎解释道:“这是鲁昭公奔晋时留下的鲁国典史,现如今物归原主,恰如其分。”
  赵无恤微微一思索,顿时明白了韩虎的意思,喜道:“多谢子寅,先君遗物回归,这是喜事啊,我暂且替寡君收下了。二三子!速速运去守藏室,然后将此事在毫社告知士人和国人知晓!”
  他不由对这个韩氏嫡孙另眼相看,此人虽然不以政务、军务闻名,接人待物方面却很不错!
  韩虎挑这份礼物是仔细思索过的,三桓打倒了鲁昭公,而赵无恤又打倒了三桓,若前者不合礼法,那后者的不合礼法也就算不了什么了……鲁昭公和赵无恤之间若是能建立起某种联系,就更能帮他确立在鲁国的合法性。
  其实赵无恤已经在做了,他入主曲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保护周公、伯禽、僖公的庙宇,只是还未想到昭公这一层上。
  无恤已经感觉到韩氏这次对他的不同,既然对方示好,自己也得投桃报李。
  韩氏实力为六卿垫底,但也相当于半个鲁国,若能将这个赵氏盟友栓牢,对不久后必将到来的战争很有好处。
  他感慨道:“晋鲁乃兄弟之邦,赵韩亦是兄弟之族,一直以来都共恤危难。三年前我途经州县,向子寅借了手弩两百把,我可不是有借无还之辈,现如今三年过去了,利息滚利息,便在今日一并偿还!”
  赵无恤拍了拍掌,让身后来出来列队迎接的两千人献上自己的礼物。
  在韩虎想象中,赵无恤送的应该是鲁国的特产,甄瓷、纸张、鲁缟之类的。
  结果的确是特产,但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曲阜休整了一个月的武卒恢复了往日的整列整齐,他们军容焕发,个个都背着漆弓,在军吏号令下齐齐踏步上前,解弓捧在手里,单膝跪下,面朝赵无恤、韩虎献上。
  韩虎有些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无恤声情并茂,对周围的人道:“诗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两百把手弩是木瓜,这两千张弓便是琼瑶,还望子寅纳之!愿晋鲁、赵韩永以为好也!”


第559章 十九岁的卿(上)
  鲁人阿谀之词不绝于耳,而那两千人则齐齐呼喊:“永以为好也!”震得韩虎耳膜嗡嗡作响。
  他和段规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震惊。
  两千张弓?当年周襄王感谢晋文公勤王,也不过是送了晋国两百张弓……
  去工坊转上一圈就知道,弓这东西可不好做。制作弓,取用干、角、筋、胶、丝、漆六材必须依照季节,六材都具备后,再由心灵手巧的弓人将它们加工组合。短则三月,中则半年,长的甚至要两年方能驯成!
  段规扫了一眼,这些弓还不是残缺破损的,而是完好的。
  而两千把良弓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能让韩氏在战争中多武装两千人!
  太阔绰了,赵无恤出手太阔绰了!
  “太贵重了……”韩虎如此说道,他三年前借的两百把弩,事后的确肉疼了很久,其实换成弓,顶多值四五百张。
  “一点不,比起赵韩两家的友谊,比起我与子寅的交情,这区区两千张弓算不了什么……”赵无恤摆了摆手,让韩虎收下,这些弓是战后从季氏、孟氏、叔孙氏家中府库里搜刮出来的,借花献佛,一点不心疼。
  更何况他已经决定,武卒将以弩为主要远射武器,匠人的精力要集中到蹶张弩,甚至是大型重弩的制造使用上。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弃弓手,但鲁国这种小家子气的漆弓比起制作精良的弩,无论力道还是射程都不如,赵无恤可看不上眼。要制就按晋、燕和戎狄的弓来制,曲阜数千工匠在手,两千把弓花上半年就能制出。
  送给韩氏,看上去能增强盟友实力,可实际上若能将韩氏对弩的重视带歪,让韩氏劲弩死在萌芽,日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倒也不错……
  一边想着,赵无恤一边执韩虎之手,邀他进入鲁城:“我想让子寅知道,让韩伯知道,无恤是一个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人!韩氏的恩情,我绝不会忘!”
  ……
  他说出来了!
  韩虎此行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搞清楚赵无恤对韩氏的态度,而他一照面就给了答案!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了。
  于是韩虎大喜:“子泰真是爽利之人,那这份礼物我便收下了。”
  他松了口气,看来祖父所料不差,只要韩氏示之以好,赵无恤是不会在意先前那点夺嫡中的耿介的。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祖父临行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走之前曾灵机一动,问韩不信道:“赵子泰已经在外打下了一片基业,就算分出去做赵氏小宗,他也能在东方立足,成为另一个邯郸,甚至比邯郸还强,这样的话,伯鲁的世子之位也保住了,岂不是两全之策……”
  韩不信道:“对你来说是两全,对赵无恤来说却不是。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此子是身在宋鲁,心在赵氏,他一直想回来,谁拦他,谁就是仇人!”
  韩虎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孙儿也能明白,晋乃强国,晋卿的地位堪比宋鲁之君,比起继承赵氏来说,在鲁国做大夫要差上一些。”
  “虎,你根本没明白!”
  韩不信有些失望地看了嫡孙一眼,在尔虞我诈的晋国,他白得像一张上等竹纸,必须让一个隐忍厚黑之人在旁辅佐才行。
  “赵无恤现在为的,恐怕不是什么世子之位了,他在鲁国能得到的比这要好得多。我虽然只见过他短短几面,却能看出,他的心大着呢!他在等,在等大势蓄好,届时他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能回,曾经失去的东西能一一靠自己夺回,何必仰仗他人召唤?”
  ……
  “子寅?”
  韩虎从祖父的话里回过神来时,赵无恤正邀请他蹬车。
  “我从未远行外国过,临行前向祖父讨教了许多鲁国的风俗,入城后却觉得颇有不同,一时间竟看愣了,还望子泰见谅。”
  赵无恤笑道:“韩伯来鲁国,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三桓分公室、陪臣执国命、孔子兴私学复周礼、游士在各地往来走动,鲁国可没少移风易俗。”
  韩虎只是想搪塞过去,讷讷称是,他随后将和赵无恤同车前往馆舍。他是晋国使节,这次来鲁国是宣扬晋国尚在的,而赵无恤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援,让那些不满者打消反抗的心思,他们可以互利共赢。
  不过走到戎车前,韩虎却止步了。
  因为那车的雕饰和规格有些问题。
  韩虎这几年可没闲着,礼乐典籍读了不少,熟知车舆制度,作为行人,他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晋国,关系到韩氏,所以不能不小心。
  天子的乘车是黄屋左纛;诸侯乘车是朱轮黑盖,立幡;卿的乘车是黑色车盖,车舆两侧屏障涂为红色;上大夫的乘车则只有左侧屏障涂为红色。中大夫、下大夫的乘车为皂盖,士人则无华盖。
  他心道:“这辆主车黑盖、朱两轓,这不是大夫该乘的车,而是卿士之车!”
  他抬眼看了下赵无恤,心道:“久闻鲁国卿大夫喜欢僭越,哪怕是在外交上也是如此,赵无恤前不久才在宋国做下徵吴国太子九十九牢的事情,现如今又要邀我一起僭越么?我是直接上去,还提醒他一下呢?”
  赵无恤感觉到韩虎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他的顾虑,便含笑道:“这是国君赐予我的。”
  韩虎道:“子泰这是以大夫之位,享受卿的规格待遇?就像鲁侯以诸侯之位,却可以用天子郊祭之礼一样?”
  “是,也不是……”
  赵无恤心不在焉地否认了:“子寅来的正巧,冬至之后,正好是我正式受鲁侯册命的日子,当日还望入朝观礼,多了你这位晋国君子,场面也能热闹些。”
  韩虎有点懵,鲁国的信件传到晋国通常是一个月后,他的消息总是有些滞后:“册命……什么册命?”
  赵无恤再度邀他上车:“无恤不才,一时侥幸平定了宋乱,又在国都击退了叛党,君上认为我有功,有功则必赏,于是便要我受命,做鲁国的卿士……”
  卿……他说他要做卿!
  身后的段规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韩虎也目瞪口呆。
  等等,赵无恤是几岁来着?
  韩虎记得,赵无恤年岁要比自己小一些,他出生在粟米收获,大火星划落夜空的七月。
  他今年十八已过,十九未至……
  一个虚岁十九的卿!?


第560章 十九岁的卿(下)
  冬至期间,鲁国朝堂罢朝三日,话虽如此,其实鲁国朝堂大会在三桓专权后早就有名无实,偶尔才举行一次。
  可今日一早,外面还下着霜,曲阜的大夫和地位较高的士却不约而同地乘车来到两阙前等候朝会开始。
  “秦邑大夫,早。”
  “高鱼大夫也早。”
  穿着暖和裘服的两位大夫相对行礼,在东西两观前笑着寒暄,他们在内乱中站对了队,如今只需要等待分享胜利。但多数人却苦着脸,仿佛这里还有少正卯尸体的臭味。
  作为那场功败垂成的“堕四都”开端,少正卯的尸体早已从东观拖走,以士之礼草草埋葬。现如今,朝堂外的流血已经停止,但庙堂上的暗流却远未平息。
  当那辆黑盖、朱两轓的乘车在一众骑从、甲士护卫下缓缓驶来后,鲁宫两阙间的大门才正式打开,大夫们立刻噤若寒蝉,步行跟着乘车入内。
  以往能乘车进入的有三人,便是季氏、叔孙、孟氏三桓,本来孔丘也被国君恩许,但固执的他却婉拒了这一荣誉。
  但今日,唯一人而已!连从晋国来的使节韩虎,也只能亦踩着湿滑的条石地基,望着那个在车上傲然站立的身影亦步亦趋。
  韩虎没抱怨什么,只是有些闷闷不乐,而今日能来的大夫们更不敢有意见,无论愿意与否,他们已经在暗流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前些天的事情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刀剑胜于诗书,而现在握剑的人是乘车上的赵无恤。孔丘曾言,名不正则言不顺,上大夫和小司寇是没资格把持朝堂的,所以今天韩虎和大夫们来此,是要为赵无恤的“正名”仪式捧场。
  ……
  赵无恤从车上四下望去,比起前几次来,鲁宫越发显得残破衰败了。
  曾经的鲁宫大殿是砖石与木结构混合,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饕餮纹的瓦当密密麻麻占据了天空。如今却满是战乱痕迹,这里缺了块瓦,那儿少了块砖。在内驻守的兵卒全是赵无恤的人,仅剩的几名宫人靠了赵无恤周济才有冬衣穿,这些寺人最会感恩戴德,他们手笼在袖子里朝乘车行礼。
  乘车到达大殿后自然不能再往上走了,赵无恤下车后,看到了迎接他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鲁宫,是两年前的初秋,当时是柳下季迎他入内的;第二次来则是阳虎之乱后,亦是柳下季相迎,当时这位君子笑容满面,可今天,却阴郁得像天上的乌云。
  “赵大夫还没当上卿,就有了卿的仪仗和权柄,好威风!好在仲尼不用看到今日这一幕!”柳下季望着赵无恤身后黑压压步行而来的群臣大夫,不由出言讽刺了一句。
  他去年做了须句大夫,但军权全在冉求手里,冉求唯赵无恤马首是瞻,在堕四都开始后更是当机立断,架空软禁了柳下季,直到战后才被放归曲阜,他有怨气太正常了。
  “不敢,无恤只是按规矩行事,唯愿不堕鲁国之威,国君之名。”赵无恤应了一句。
  没错,那位对礼乐一丝不苟的老者今日是绝不可能来的,赵无恤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庆幸的是,不用在这大吉之日面对一双满是指责,恨不能对他的不臣之举口诛笔伐的眼睛。
  遗憾的是,如此盛况,若少了观众,还有什么意思?
  鲁国的诸位大夫?赵无恤从没将他们看在眼里。韩虎?他还不够分量。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这话太夸张,但少了他,这宫廷之内,朝堂之上的确冷清无趣了许多。
  赵无恤将那人的音容笑貌从脑中挥去,在路过柳下季身侧时淡淡反击道:“对了,君的胞弟已至曲阜,正在季氏之宫外驻守,朝会后可愿一见?”
  柳下季身形一震,却听赵无恤继续笑道:“兄长居朝堂,阿弟处江湖,这是骨肉分离的惨事。若鲁国还是三桓执政,大夫少不得要来场大义灭亲,可如今,我却能帮汝二人成就一场兄弟重逢的美谈,不亦可乎?”
  “我为公臣,跖为私臣,公臣不谋私事,私臣不闻公事,不见也罢!”柳下季冷冷地说道:“礼仪已备,国君也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赵无恤颔首跟上,第一次来时,他是个无处可去的丧家犬,第二次来时;他立下匡扶之功,却在朝堂上说不上话;这第三次来……
  他重重将脚踩在雕饰云雷纹饰的石阶上,这次,他不会再轻易离开!
  ……
  鲁侯宋跪坐在大殿正中的君位上,望着缓步走入,于两侧站立的群臣,望着径自走到自己跟前十步才微微垂拜的那位年轻人,心里惙惙不安,臀部也不自然地扭动起来。
  这个宝榻是诸侯的君位,用上好的檀香木制成,镶嵌金银美玉,雕饰蛟龙、鸾凤、麒麟等祥瑞,看上去威风,坐上后却不怎么舒服。
  周公一日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对待子嗣的要求也很严格,为了让子孙不忘周人在老家“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的艰难,他特地将鲁国君位设计成这样,还写下了《书·无逸》用以警戒周天子,也告诫历代鲁侯:
  “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硬木本身又冷又硬,还不许垫柔软的毛皮,不许放厚实的布帛,连疏松的羽毛也没有。鲁侯宋还是公子时,就曾听兄长鲁昭公抱怨过这位子之难坐,他当时只是对此艳羡不已,直到真正坐上来后,才发觉犹如针毡。
  那些权臣,那些野心家,一个接一个,根本不让他消停,根本不让他安坐……
  以臣逐君的季平子死了,有季氏陪臣阳虎逼宫,阳虎倒台了,三桓又重回朝堂。好容易在孔丘辅佐下想振兴一把君权,却在堕了郈邑后全盘皆崩,济水大败,费宰公山不狃又杀入国都,将他围困于武子之台,几欲被擒获!
  好在赵无恤及时赶到,他派兵驱逐了叛臣,又追上去在姑蔑击溃了他们,公山不狃仅带着数人逃回费邑。
  鲁侯暂时安全了,虽然,这个自命救助公室之难的赵氏卿子自己也是个叛臣……
  可这话鲁侯可不敢当面说,甚至不敢在宫中说,只能心里悄悄想一下。
  总的来说,比起之前的那几位,赵无恤虽然将整个鲁宫捏在手里,对鲁侯却是不错的。
  公山不狃所帅的费邑人军纪一般,鲁侯因为宫中无甲士,只能逃到季氏之宫避难,费人冲进宫来大肆劫掠,出门时却被赵无恤堵住了。那些宝器钱帛自然就到了他手里,他竟没有半点私藏,无论是宝器还是钱帛,竟全部送还鲁宫,还派人保护周公、伯禽之庙,提供宫人衣食,还张罗着要为国君重修宫闱。
  鲁侯不知道赵无恤与私臣们达成的共识是:“奉国君以令不臣!”但他能感觉到其中善意,能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政由司寇,祭由寡人……”鲁侯生怕赵无恤会反悔害他,当天就拉着无恤的手将自己的打算托盘而出。
  他终于意识到,一旦鲁国有险,他甚至连一支能保护自己的卫队都没有,不敢再碰政争了,甚至连这朝堂上冰冷生硬的君榻他也不想久坐。躲到寝宫里欣赏齐国美人、舞乐,灌饱美酒嘉柔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满足赵无恤的要求,让他心满意足才行……
  随着礼乐钟鸣响起,鲁侯连忙从他厌恶的君榻上起身,又从柳下季捧着的漆盘上接过冠冕、衣裳、玉佩、絇履等物,他要亲自为赵无恤加冕为卿!
  ……
  加冕礼和冠礼有些相似,赵无恤坐于殿中央的席上,鲁侯则站在他身前,脸上庄重里带着一丝谄媚,手里捧着一个外黑色,里朱红色的冕。
  那冕顶有长方板,前圆后方,称为延,它后高前低,略向前倾。延之前端缀有数串小圆玉,谓之旒。天子的冕前后各有十二旒,诸侯前后九旒,卿冠前七旒。
  鲁侯轻轻地将冕加在赵无恤发髻上,并横插一玉簪。簪的两端绕颔下系朱红丝带,谓之纮,其下垂缨;又各用一条名叫紞的丝绳挂下一个块薄薄的饰玉,谓之瑱。
  加冕仪式到此告一段落,柳下季替国君宣礼道:“上天好德,为生民立君,又为君设贤明之人辅佐,师之,保之,勿使逾越天道礼法。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以相辅佐也。赵氏子无恤,汝从今日起便是鲁邦之卿!切记忠贞保君,赐汝两瑱在耳,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按照惯例三次推辞后,赵无恤大声应道:“唯,无恤敢不受命!”
  他朝鲁侯三拜稽首,然后缓缓抬起头,臣已拜君,随后就轮到君拜臣了。
  赵无恤最喜欢这时代的地方,就是这种君臣间虽有高低差距,却远比后世平等的关系。
  后世的封坛拜将算什么?诸侯拜卿,才是名副其实的将朝政拱手托付!
  鲁侯同样是在席上跪坐,朝赵无恤讷讷一拜。
  “孤不天,以至于公室悯难,又无兄弟以补察其政,只能仰仗卿士了!”
  “唯,无恤定当尽心尽力,君为善则勉励之,君有过则匡扶之,君有患则救助之,君有失则革除之!”
  革除?是革除国君做错的事,还是直接把国君革除了?
  伊尹之事未远,鲁侯不免往不好的地方想去,半晌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此,如此则拜托卿士了!”
  他连忙低头顿首,这一刻,仿佛他才是臣子……
  按照礼制,赵无恤昂着头,大剌剌地受了这一拜,他感受着周围热切的目光,感受着这一刻的辉煌,他也能感觉到头顶冠冕传来的重量。
  这是权力之重!
  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朱裷衣冕,诸侯玄裷衣冕,卿士黄裳衣冕,大夫裨冕。
  这是宗周的旧制,但实际上,到了春秋季世,随着大夫越来越不值钱,冕变成了天子、诸侯和卿的专属,加冕既是操持国政的代名词。
  在原本的历史上,赵襄子还得在晋国苦熬二十多年,才能加冕为卿。
  可从今时今日起,他已经一路蹒跚走到了这个位置。
  按照周历算,现在是周王匄二十一年十一月,而赵无恤生于周王匄三年。
  他生于夏末秋初的七月,生于蟋蟀在野的七月,生于瓜熟蒂落的七月,生于亨葵及菽的七月,生于伯劳鸟声娟娟啼哭的七月……
  那一年,礼乐崩坏,周室二王争位正酣,春秋季世的大幕徐徐落下。那一月,天大雩,赵鞅为了平息周乱,会诸侯于黄父,以晋卿身份主盟,开始步入天下视野,敲响赵氏崛起的钟鸣。戊辰日那一天,鲁昭公战败,被季氏驱逐出国,当夜大火星向西划过青空,赵无恤生。
  他生于晋阳,却长于下宫,成于鲁国。
  今年他十八已满,十九未至,从今日起,他便是冠冕堂皇的卿!他将执掌国命,说一不二!


第561章 大将军
  鲁宫大殿内,望着冠冕在顶的赵无恤,韩虎心中百感交集。
  晋国地处河汾之间的夏墟,与宗周成周山川相隔,戎狄之民环绕之,所以从诞生开始,晋的命运便是从戎狄包围下杀出一条血路。
  到了春秋,杀出晋南盆地的晋人发现周边依然群狼环伺,秦、狄、齐、楚一直威胁着晋的安危。为了守住霸业,晋国君臣丝毫不敢居宁,在无岁不战的环境中,发展出了军将为卿执掌国政的军国体制。
  晋的内斗和外战一样残酷,所以也带动了国内贵族尚武和好斗的精神。两百年下来,其余邦国的卿族大体衰落了,却只有晋卿越来越强大。六卿里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和千乘之国单挑,赵氏甚至能追着齐军主力跑。
  可灭亡的卿族更多,先氏、胥氏、狐氏、卻氏……因为惧亡,六卿只能不断竞争,试图壮大自己,削弱对手。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也落到了年轻一代人身上,作为晋卿的子孙,他们从小便耳渲目染,受到严格的教育,而各自的对手和朋友们,自然就是泮宫里结识的其他卿子。
  韩虎在国内时不可谓不努力,因为知道自己在军争上没什么天分,他较多学习礼乐、外交、货殖,在与魏驹等人的交往上花费了大量精力。
  而与他为友的魏驹更是拼命,不仅在安邑盐池边招募盐工,训练所谓的“魏武卒”。还让魏氏也建立了“招贤馆”,以招徕士人,豢养门客,在国内,魏氏公子的贤名已经很响亮,韩虎只不想说他一切都在效仿赵氏。
  至于中行黑肱、范禾两人,也早早便开始为家族做事,或训练中行兵卒在山地作战,或寻觅死士,开设剑士馆,每日练剑不休……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道路,晋卿子孙,绝无等闲之辈!
  但他们四人的奋力,很大程度上是被另外两人逼出来的。
  “当晋国年轻一代里有了一日一月,群星便会显得暗淡无光。”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说法,却被晋人津津乐道。
  赵无恤,知瑶,一个是在东边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个则是将光芒笼盖晋国的太阴。
  韩虎和魏驹等人自然不甘愿做陪衬,却也无奈,因为这两人实在是异数。
  知瑶的天纵奇才他在国内多有感受,此人年纪轻轻就撑起了知氏在北部方领地的军政。仇由、无终等戎狄之邦本来尚强,自从知瑶去了以后,今日被削一邑,明日被夺一城,竟然逼得他们无还手之力。那个眼睛里满是高傲和,嘴角永远带着讥诮的家伙是没有朋友的,他只以自己为友,回新田时一见面就会将他们抢白得无言以对,善辩的段规有一次甚至被按着头调笑,如虎擒羊。
  韩虎当时却大气不敢出,他有点怕知瑶,他知道自己绝斗不过此人,哪怕和魏驹联手也是如此。
  至于赵无恤之能,韩虎在晋国时得到的多是间接消息,这次来鲁国,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
  什么叫权臣之威?
  为何赵无恤会和他父亲一样,被人比喻成新的太阳?
  论成就,别说其余几人,连知瑶也大不如赵无恤。
  当卿子们还仅仅是世子时,他却已经是卿了。
  当卿子们还巴巴地等着继承千乘家业时,赵无恤却已经控制了一个千乘之国。
  人比人,气死人,所幸韩虎心胸比较宽广,他只是为姐夫伯鲁担忧,自家那个好妒的姐姐得知此事后,一定会心中不平,责怪伯鲁无能罢。
  他很好地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笑着上前祝贺,而今日的仪式尚未结束,在加冕后,便是策命和封土了……
  韩虎不仅好奇赵无恤会给自己找个什么职务,也好奇他这次究竟能获取多少实封的土地。
  ……
  何谓“策命”?既以策书封官授爵。
  周代官爵分九个等级。霸主侯伯为上公九命,大国之君七命,小国之君五命,公、侯、伯的卿三命,子男的卿二命。
  正所谓“抚之以彝器,旌之以车服,明之以文章”,策命除了策书外,还有赐予的象征之物,九命分别对应九种器物,代表不同的含义,后世称之为“九锡”。
  赵无恤作为鲁侯之卿,享受的是三命之爵,可以受赐三锡。
  赵无恤获得的东西,一曰衣服,他穿戴上了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一双。
  二曰车马,指先前乘坐的金车大辂和兵车戎辂;玄牡二驷,即黄马八匹。
  能安民者赐衣服,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这两样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韩虎的目光集中在用朱色鲁缟盖住的第三样,究竟要挑什么给,也是有讲究的,与将担任的职务息息相关。
  韩虎心细如发,他事先为赵无恤算了笔账,鲁国原本有三卿,大司徒季氏,大司马叔孙氏,大司空孟氏。季氏与孟氏尚存,但叔孙州仇已死,叔孙的卿位究竟是继是绝还是个问题。
  “赵子泰若不想保留叔孙氏,就会直接上任为大司马,若是他想延续叔孙,则会从小司寇升任为大司寇,成为鲁国的第四个卿!”
  段规则如此料定,这两个职位各有侧重,大司马主征伐,大司寇主刑狱。
  他在韩虎入鲁宫时还悄悄对他预言到:“若为司马,第三命应该赐宫矢,能征不义者赐之。若为司寇,第三命应该赐斧钺,能诛有罪者赐之。”
  而鲁侯赐给赵无恤的最后一命,是一把彤弓,还有几根红羽黑杆的宫矢!
  韩虎心道:“果然,赵无恤准备废掉叔孙氏,自己来做大司马。”
  当结果揭示时,别人还在揣摩其中意味,韩虎便了解了更深层的意思,他由为段规这样的聪明人能辅佐自己而感到骄傲。
  “那些看起来如日中天的强卿,往往也是脆弱的,因为他们会树立众多敌人。韩氏却永远是谦谦君子,从不将人往死里得罪,所以赵氏有下宫之难,三卻死于堂上,栾氏被灭全族,最弱小的我们却活着。虎,记住,与强者交好,同时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便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韩虎知道自己不如赵无恤,不如知瑶,他是弱者,但他相信祖父韩不信的话。他相信,有韩氏的百年基业,有段规这样的人物辅佐自己,他便能守弱胜强,带领韩氏笑到最后!
  可当柳下季宣读策命上的官号时,韩虎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官职。
  “以赵卿为大将军!赐彤弓宫矢,帅左右二军及卿大夫私属,奉君命征讨不臣!”
  韩虎又一次呆住了,大将军?这是什么鬼?
  ……
  “这个赵子泰,他不按寻常步骤下棋啊……”朝会过后,韩虎回到了馆舍,段规预测落空,揉着太阳穴苦恼不已。
  赵无恤的卿位是个掌管军务征伐的武职,但他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升任大司寇,或者改当大司马。而是取消大司马之职,称“大将军”。
  韩虎想了想道:“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以晋国为例,国君以卿统军,故常称卿为将军。虽非正式官名,但我祖父,还有赵孟,一些场合也被称为韩将军、赵将军。赵子泰将这一称呼正式化,也不亦可乎,如此一来,以将军之名掌鲁国左、右二军就名正言顺了,从此以后,军政大权集中于赵氏之手,我开始为周公、伯禽子孙的社稷担心了。”
  段规道:“反正叔孙氏是彻底没了,叔孙州仇死后,叔孙竟找不出一个够分量的人来继承家业,他们在曲阜的府库已经被赵子泰接管搬空,宫室也给围了。看来赵子泰是下定决定要绝了叔孙,也不知道对季氏、孟氏,他会如何处置?”
  他已经从失败的预言里缓过神来,舔了舔嘴唇道:“我倒是很期待赵子泰和他的谋士们会如何操持鲁国之政,如何处置三桓旧族和诸位大夫。”
  ……
  “主君虚岁十九就位列卿士……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而这大将军的名号,事先恐怕没人想得到吧,他们更不清楚这其中的深意。”
  和赵无恤年纪相仿的阚止在他退朝归来后,便对今日盛况赞叹不已。
  赵无恤笑骂道:“这些奉承话便不必再说了,朝堂上不知道多少人想看我接下来的动作。吾等在马上得鲁国,却不能在马上治鲁国,一切都得谨慎才行,但也不能谨慎过度,错失了整合朝堂的时机。”
  阚止道:“所以主君在殿上才推掉了加封的领地,借口是叛臣未灭,何以加封?费邑公山叛党还在负隅顽抗,而有些人也没主动来曲阜朝见君上,恐怕是生出了不臣之心。”
  赵无恤将冠冕交给侍女,扭了扭被它们压得有点酸的脖子:“封地不急,我的兵卒占领了大半个鲁国,缺的无非是国君的一纸策命,在完全控制鲁国前,暂且先这样罢,吃相太难看反倒会惹来嫉恨和不满。”
  等鲁国只存在他一个声音后,鲁侯还敢不给?
  赵无恤入室内换下沉重碍事的朝服,而阚止作为亲近家臣,也跟随入内,这是少数人的特权。等侍女竖人退下后,他才问阚止道:“这几天里,季氏可还老实?”


第562章 千金市马骨
  阚止这几日可谓意气风发,他本来是阚邑邑宰之子,算起来不过是个高级的士,但在西鲁时,却做了赵无恤的监察吏,风行各邑,遇有不法之事便记录在案,那些西鲁的大夫畏他如虎,贿赂、奉承、讨好络绎不绝。
  但他有自知之明,阳虎离开前的那段讥讽犹在耳旁,自己当然不是虎,而是赵氏乳虎手下的一条忠犬,让咬谁就咬谁。所以一直以来阚止都洁身自好,也日益被赵无恤看重,这次入主曲阜,就把他带来了,虽然暂时只是在主君身边打下手,但肯定是要大用的!
  他笑道:“季氏哪里敢不老实,他们的族兵剩得不多,还被全部缴械,宫室也被主君派柳下跖团团围住,季孙斯连朝会都无法参加,而群臣也不以为怪。”
  赵无恤沉吟道:“还真得感谢阳虎,他对季氏的架空削弱了这个鲁国最强的卿,也让他们在朝堂中威望扫地,我才能如此顺利。”
  阚止手掌如刀,往下一挥:“主君绝了叔孙氏的卿位,是否也要让季氏消失?”
  在阚止眼中,盗跖本就一身黑,就是用来做脏活的,更何况他被逐出曲阜也与季氏有关,若是能在赵无恤默许下报仇,一定会对赵氏更加忠诚!
  一次失火,或一次盗寇流窜,便能让季氏举族覆灭!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谁干的……
  赵无恤摇了摇头:“恐怕不行,叔孙氏人心丧尽,但季氏却还没有,季氏把持朝政已经四世了,国人们早已习惯。四分公室后,各地民众也以季氏为主君,何况,在鲁国还流传着一个该死的预言……”
  当年季氏先祖季友将要出生的时候,鲁桓公让巫祝占卜。巫祝说:“生男名友,在公之右;处周社、亳社之间,为公室辅臣。季氏灭亡,则鲁国也不能昌盛。”
  赵无恤道:“对这预言,我不信,但是鲁人信。季氏将过去做下的一切恶事都推倒阳虎头上,仿佛自己是被迫的,所以国人们还不够痛恨他们,无法一时半会除去。”
  “说来也对,这预言在季氏的有心传播下流传甚广,连阚邑和西鲁也人人皆知。”
  赵无恤又道:“但这次的内乱必须有一个说法,得找一个祸首……”
  阚止忽然灵机一动,试探着说道:“堕四都之事,是孔子提出的,论祸首,他算不算呢?”
  赵无恤瞥了一眼阚止:“你是要我效仿仲尼诛少正卯之事,将孔子他戮之于东观?”
  “不,我只是……”
  “子我!”
  赵无恤语重心长地对亲信说道:“我现在看似威风,实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鲁人很难接受一个晋人为政,旧族们无一日不想着推翻我,迫于军事压力才蛰伏起来。好在现在是隆冬,齐国不可能越过泰山发兵来干涉,所以我必须在这个冬天消灭割据者,同时让鲁国稳定下来,杀一人则举国震,则杀之,杀一人则万民怨愤,则不杀。此时此刻,我何苦杀一个已经无害的老叟为自己找恶名呢?更别说他在民间的名望还要高季氏一筹。”
  何况,他才不会被阚止当枪使用,此人有些才干,恰好又和子贡不对付,是用来制衡孔门弟子们的利器,但赵无恤可不允许他反过来想利用自己搞党争!
  孔门的子贡、冉求、樊迟、公西华、宰予,他们虽是孔子之徒,却有各自的见解。子贡货殖、外交都在行,可谓之为商儒;冉求多才多艺,尤其擅长练兵,现在正率须句之师与孟氏对峙,同时看住齐人,可谓之为武儒;而樊迟、宰予,一个研究农业技术不亦乐乎,一个热衷于挑孔子思想的刺,简直是与儒家背道而驰。哪怕是最正统的公西赤,如今人心未安,赵无恤正需要他擅长的礼乐来包装自己,毕竟连吴太伯入吴,也得断发文身,入乡随俗才能站稳脚跟。
  这些人赵无恤都是准备大用的,他可不想一次性失去他们,就算是把孔丘当成吉祥物供养到死,也好过自己动手杀了他。
  于是赵无恤说道:“我要否定的不是堕四这件事,是将这件事办差了的三桓,放着费邑逆臣不剿,却来寻我这个忠臣的麻烦,真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孟氏那边我自有打算,至于季氏,还得你去走一趟,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达给季孙斯……”
  居室之内,声音渐渐小了,只能看见赵无恤嘴唇微动,然后露出了一丝笑,随后是阚止瞪大了眼,心中震撼不已。
  上一瞬他还在暗想主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仁慈,做事总有底线,可现如今,他却打心底里有些害怕。自打当上了卿后,主君这份杀伐果断越发强了,自己还是要小心为妙……
  阚止唯唯应诺,正要转身离去,赵无恤却又叫住了他。
  “此次入主曲阜,阚邑通风报信,还为我疏通归鲁道路,功不可没。论功行赏,我打算让你父亲做阚邑大夫,世代为鲁君守陵墓、庙宇,同时也要负责起鲁国南部的安危……”
  阚止一愣,他们阚氏为鲁侯做了好几代人的阚邑宰,却一直得不到提拔,毕竟阚邑是公陵重地,不可能轻易授予大夫。
  可赵无恤却不在乎,一挥袖子,就将此处封给了他们!阚止才不信父亲做的那点事值得如此。
  “在此替父亲谢过主君!”
  赵无恤笑道:“你如今板上钉钉能继承一个邑了,但切勿因此失去了上进之心,在我看来,你的能力,远远不止是一个大夫,好好做,不要让我失望!”
  你的能力,远远不止是一个大夫!
  前一刻阚止还有些忐忑,这一刻却心情激荡,他再拜稽首,连忙出门去了。
  阚止前脚刚走,这间厅堂的侧门就打开了,一位身材高瘦,双臂修长的武士走了出来,刚才对话的最后一段,赵无恤故意让人放他进来,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望着阚止离开的方向,问道:“大将军出手真是大方,然而,小人斗胆一问,此子真值得用一个千室邑来勉励么?”
  ……
  赵无恤看着侯犯,郑重颔首道:“值得。”
  在赵无恤看来,阚止虽非王霸之才,却也是一国之才,十年之后,为千乘相邦可矣!
  侯犯困守郈邑,被孔丘弟子子路潜入破城后仓皇出逃,虽然怨赵无恤不救,却无处投奔,只能奔西鲁,赵无恤也接纳了他,还将他带来曲阜。
  此人虽是叔孙氏一个小家臣,却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像这种野心还不大的年轻人,虚衔、帛币便能驱使他,何苦要用阚邑……”
  无恤邀他坐下,让人上酒,一边说道:“侯马正,你喜好骏马,不知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小人愿闻其详。”
  “古之君者,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求之三年而不能得。有近臣言于君曰:‘请君上将此事交付给仆臣’。于是国君遣之,近臣花了三个月时间走遍邻国,得千里马,可惜此马已死,于是近臣以五百金买马首而归,呈给国君。国君大怒曰:‘寡人要的是活马,哪里用得着用五百金买一匹死马的骨头?’近臣对曰:‘君上缺的不是金帛,而是千里马,死马之骨尚能以五百金购之,何况活马?天下人认定你是真心求马,不久之后一定有人登门献马。’于是不到一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侯犯思索了片刻:“大将军的意思是,方才那名为阚止的年轻人,只是用来宣告求贤之心的马骨?”
  “然,阚邑宰默默无闻,却因为倾力助我而得到了大夫之位。我就是要让还在观望的大夫们明白,顺我者昌!阚止只是一个邑宰之子,却渐渐受我重用,鲁国有无数郁郁不得志的士,还不得争相投奔?”
  不止是阚止,出身低微的孔门弟子们也是马骨,鲁国原本是秩序最为保守传统的地方,但在私学风气影响下,在家臣下克上的震撼下,却也是士们最活跃的舞台。赵无恤要做的,就是推波助澜,让士的时代在鲁国提前到来!
  至于大夫们,迫于形势,赵无恤会暂时保留,但这只是他们的回光返照……
  侯犯沉吟,半晌后叹息道:“我现在明白为何大将军能成事,而我却败事的原因了。”
  他身体前倾,重重一拜后抬眼问道:“那我侯犯呢?在大将军眼里,可以做一块死马骨么?”
  “侯马正足以做我的驷马良驹,怎么会是死马之骨呢?只不过……”
  侯犯问道:“大将军有何疑虑?”
  “堕四都的名义,我还想再借用一段时间,所以郈邑之事,倒不好替君平反,也不好将郈邑交还予你了,和柳下跖一样从头开始,可乎?”
  侯犯咬了咬牙,他就知道,没到手的地方,料想着控制力不够的地方,赵无恤大可豪爽地分给盟友,但已经到手的郈邑,此人绝不可能再吐出来!
  他勉强笑了笑:“小人斗屑之辈,怎敢与盗跖那样的豪雄相提并论,侯犯就算是当大将军的骑从斥候,为君前驱也心甘情愿。”
  赵无恤拊掌:“好一个愿为我前驱,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侯犯只能摆出笑脸:“不知大将军要我做什么?”
  “费邑还在负隅顽抗,我要你带着郈邑残部随军前往,在腊祭日前拿下此地,为我堕费!”
  这些天对盟友的提携,赵无恤让鲁人知道了什么叫“顺我者昌”,但对于季氏,对于费邑的公山不狃,他还得让鲁人知道,什么叫“逆我者亡”!


第563章 我能继之
  仲冬十一月末,鲁地河流开始结冰,鹃鸟不再鸣叫,这个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斗宿,黄昏时,东壁星位于南天正中。
  季氏之宫,武子之台上,紫色天幕即将垂下,未戴冠,露出灰色发髻的季孙斯眺望暗淡天空中那一点飞鸿渐渐远去,叹了口气。
  他这几天很喜欢看落日。
  太阳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运行了不知几千几万年,依旧炽热不朽。传说夏桀曾说过“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人生不满百,注定不能和太阳相比。不过相似之处倒也是有的:人之初生,如勃勃朝阳;人走上仕途,继承家业,如日在中天;人步入晚年,齿发动摇,如垂暮夕阳。
  季孙斯现在觉得,季氏家族就像一轮即将沉入蒙汜,坠入虞渊的太阳。
  距离武子之台上的那场以臣伐君的闹剧已经过去了月余,但当日情形犹然历历在目。
  当时公山不狃带着两三千费邑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若非孔丘突然带着两名弟子抵达,削弱了费人的叛心,拖延了公山不狃的总攻,这座高台或许已经沦陷,自己和儿子女儿已经生死了。
  若非赵无恤的骑从随即赶到,就凭着怒目持戟的子路,以及抽剑护卫的子贡,也绝对不可能让孔丘活命,让局面转危为安。
  一场剧烈的鏖战后,顽强的费人且战且退,退出了季氏之宫,退出了鲁城。孔丘迎了鲁侯,在赵无恤的护送下回宫,季氏也想跟上,却被赵氏兵卒拦下了。
  “曲阜城内很乱,四处是溃兵和叛党,为了大司徒和家眷的安全,君还是呆在家中为好。”
  从那天起,季氏全族便被赵无恤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软禁在宫室里。
  虽然衣裳、食物供应不绝,但季氏众人依然惙惙不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持剑披甲的武士冲进来要他们满门性命,据说在外面驻扎的赵氏军吏,正是那个被季氏逼走的大盗柳下跖!
  “赵无恤不敢对季氏动手!”在儿女面前,季孙斯如此笃定地说道。
  “天生季氏,以辅鲁侯,时日久矣。鲁君世代放纵淫秩,季氏世代勤勉,故民知季氏,而忘记了有国君。我家在鲁国根基深厚,党羽众多,庆父灭不了,公孙归父灭不了,鲁昭公灭不了,阳虎灭不了,赵无恤,也休想灭之!”
  可到了独处一室时,季孙斯也会辗转反侧。
  他听说就在昨日,赵无恤已经入主朝堂,升任卿士,官职名是“大将军”。这意味着叔孙氏彻底完了,赵无恤直接撤掉了大司马的位置,取消了叔孙的卿位。
  三桓休戚与共,季孙斯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赵无恤会不会不顾国人舆情,也对季氏痛下狠手?毕竟昨日的策命朝会,他甚至都没知会自己,要知道,季氏依然是鲁国执政啊!
  关于这场内乱如何解释和收尾,关于费邑、孟氏的顽抗,关于鲁国的未来,他就不打算找自己商量商量?
  终于,在焦急地等了一夜后,次日,赵无恤派人来了。
  ……
  对于监察吏这一职务,在外人看来总在四处奔走巡行,很是辛苦,但阚止却非常喜欢,他喜欢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大夫朝他低声下气的模样。
  而这次为赵无恤来季氏之宫传达消息,他也非常受用,换了往常,为季氏看门的阍人小吏也能对他大呼小叫,“汝”“尔”这样的称呼伴随着唾沫朝他脸上飞。
  可今时今日,连鲁国的执政,季氏的宗主也只能摆出恭敬模样,而季氏庶长子更是一口一个“子我”,亲切不已。
  “因为他们一族是绝是继,均决于主君一念之间,均决于我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阚止感觉好极了,他饮了口薄酒,淡淡地说道:“大司徒不必忧虑,季氏是鲁国世卿,民望极高,大将军也得仰仗之,他之所以将季氏与外界隔绝,其实是在保全汝等,按照他最初的想法,等鲁国动荡结束后,季氏非但能重回朝堂,还能保留卿位!”
  就算季孙斯城府深厚,也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而季孙肥更是露出喜色,追问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阚止越发觉得有趣,是的,先让他们以为脱险,以为安全了,再让他们绝望……这滋味,犹如狸奴玩弄硕鼠,好玩!
  季孙肥很高兴,而季孙斯却没这么天真,一直冷冷地看着阚止,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阚止被人看穿,也不恼火,半晌后才缓缓说道:“这是大将军的初衷,只是晋使那边却不太同意。”
  果然,季孙肥的面色顿时僵了:“这是何意?”
  “晋人已经认定,大司徒帅师伐我家主君,名义上是堕四都,实则是想伺机勾结齐人兴乱,背叛晋国……”
  季孙肥有些慌了,“这,这从何说起?”他看向季孙斯:“父亲?”
  季孙斯一言不发,心却沉到了谷底,那些东西,果然还是被找到了。
  阚止觉得这对父子的模样有趣极了:“子桓还不知道?齐侯写给大司徒的那些帛书,还有那些美玉珠宝的贿赂,都已经被搜了出来公之于众。一国执政竟然勾结齐人,陷害为国守边的忠臣,真是举国震惊啊……”
  季孙肥顿时面如死灰,季孙斯也懒得否认,季氏一向与齐人有往来,夹谷之会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那些信件和帛书确有其事,可当时谁能料到今日啊。
  阚止道:“晋国不会原谅背叛,这一点大司徒应该知道。当年晋人仅凭一点点传言,就曾先后拘留过季文子,孟献子,叔孙穆子,季武子四卿,几乎杀了他们,更别说此次证据确凿……晋国行人韩子甚至愤怒地建议,要将季氏全族押送晋国,交予晋侯处置。”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儿子惊呼不已,季孙斯也知道,若是如此,季氏算是完了。
  阚止还没玩够,又道:“但大将军念在季氏是鲁国的百年支柱,向晋使一再求情,请他宽恕季氏……”
  “这……”季孙肥毕竟年轻,竟被阚止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却是季孙斯看不下去了,他喝道:“肥,你且先下去,让我与大将军的使者单独聊聊!”
  ……
  等到季孙肥一脸不愿地退出厅堂,合上木门,季孙斯才缓缓说道:“将你未说完的话,一次性说完吧。”
  阚止颇感无趣,正了正衣襟道:“大将军可以放过季氏,他只追究首恶……大司徒,你便是首恶……”
  季孙斯哈哈大笑:“赵卿眼热的,应该是我手里的执政之位罢……不做正卿,怎能执掌国命?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若在一日,季氏的党徒便有主心骨,他便无一日能安寝。”
  阚止不再演戏,他冷笑道:“大司徒倒是明白得很,不过却高估自己了。”
  季孙斯带着最后一丝幻想道:“我主动辞去大司徒之职,迁到沂水边的小邑去,永不入曲阜,赵卿能让我了此残生么?”
  真是穷途末路啊,阚止也不知道该嘲笑还是该怜悯,他只知道,只有这些旧公族世卿倒下,自己这样的士才能参与瓜分他们的残骸,在鲁国有一席之地!
  “大司徒,打住吧,此事已经由不得你了。”
  他说出了赵无恤嘱咐他传达的话:“大将军只给你两个选择,还记得当年成季是怎么对庆父,叔牙的么?请大司徒选一样吧,如此,则季氏血食大将军能继之。言尽于此,阚止告辞!”
  一拱手,也不理在原地呆坐的季孙斯,阚止朝外踱了几步,走到季孙肥还在偷听的门外,他才回过头,故意大声说道:“对了,若是拖到明日清晨还犹豫不决,那就休怪我家主君了!能继之,亦能绝之!”
  他笑容残酷:“我相信大司徒是个果断人。”
  ……
  夜色阴沉,寒风在屋外呜呜的吹,伴随着竖人、隶妾凄凄的哭声。即便宫室的墙壁门窗再严密,却挡不住那一丝半点的风漏进来,使里面青铜灯架上百余支蜡烛摇摇晃晃。
  烛光中,季孙斯解开了发髻,披散着头发,望着面前摆放的那两样东西愣愣出神。
  左边的漆盘里放着一盏清澈见底的酒,右边的案几下则堆着一条白色布带。
  就在几个时辰前,赵无恤已经派人将选择告知了他:还记得当年成季是怎么对庆父,叔牙的么?
  他苦笑道:“赵无恤是要我自裁啊……”
  季孙斯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年鲁桓公一共有四个儿子,嫡子鲁庄公,庶长子庆父,庶次子叔牙,幼子季友,季友的谥号,正是成季,季氏由此得名。
  鲁庄公得病将死,便向他的弟弟叔牙咨询自己死后该由谁人继续君位,叔牙回答说:“一继一及,是鲁国常法,公子们太年幼,不如传给庶兄庆父。”鲁庄公一心想传位给儿子,所以很不高兴,又招来季友托孤,想将儿子托付给他,还请季友帮忙解决庆父、叔牙这两个祸患。
  于是季友就派甲士抓捕叔牙,让巫祝配了一樽毒酒给他,还说道:“且饮此酒,则你的后代在鲁国能有一席之地,若不饮,不单你要死,而且死后连进献血食的子孙都不会有!”叔牙被逼无奈,饮了毒酒,不久遂死……
  鲁庄公死后,庆父还是发动了政变,杀了当新君的侄子,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他逃到莒国,莒国却接受了季友的财货,将他送归鲁国。庆父半道上哀求弟弟赦免自己,遭到了拒绝,使者回来时带了一条白绫,于是他便只能寻了棵树上吊死了。
  季友杀庆父,杀叔牙,却保留了他们的子嗣,这便是孟氏和叔孙氏的由来。虽然季氏强大后,在鲁《春秋》上将腹黑的季友包装成正义形象,但他弑兄的事实是洗不掉的。
  季孙斯突然想道:或许,这是庆父和叔牙死前的诅咒?是一百五十年前就注埋下的命运?今天,终于要借赵无恤之手,让季友的子孙来承受这一切了?
  季氏这支蜡烛是绝是继,就看今夜了……
  放在季孙斯左边的酒是毒酒,用鸩鸟羽毛沾过,饮之断肠。右边一丈白绫也不是用来穿戴的,它织造严密,质量结实,能将人的脖颈牢牢缠住,使之窒息身亡。
  选哪样呢?究竟是叔牙的死法,还是庆父的死法?季孙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天明前必须做出决断,否则整个季氏都会遭受灾祸。
  他颤抖的手伸向了左边的毒酒,他特地嘱咐家巫配置时将毒性弄得烈一些,至少要比叔牙喝的那杯强,不用煎熬几个时辰才死。
  可突然之间,厅堂的门却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父亲!”伴随着呜呜往里吹的风,一个素衣红裙的少女踉跄着扑了过来,泼了毒酒,将季孙斯的手死死拉住,在他怀中抽泣不已。
  “季姬不要父亲死!”


第564章 亦能绝之!
  季孙斯抚着女儿黑亮的乌发,她今年才十岁,模样称不上绝美,却也秀气可人,深得族人疼爱。
  他感觉自己很对不住她,她本应该在沂水边的舞雩台上无忧无虑地吹着春风,及笄后嫁给齐国、宋国或晋国某个门当户对的卿做夫人,让季氏多几个盟友的同时,也让季孙斯多几个外孙孙女。而不是在成长过程里担惊受怕,如今还要承受丧父之痛……
  自己若死,还有谁能保护她?儿子么?
  “啪嗒啪嗒”,是皮鞮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从外面走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季孙肥,他戴着厚重的胄,身披坚甲,腰间带着长剑,手里持着戟。季孙斯很生气,这个混账庶子,就是他将此事告知季姬,让她跑来的!
  “肥,你这是要做什么?”季孙斯抱着女儿,冷冷地说道。
  季孙肥年轻得就像春天的嫩草,不知凛冬之寒,“我不愿看父亲死去,而我却忍辱偷生,不如拼了吧!”
  “用什么拼,怎么拼?”比起冲动的儿子,季孙斯很冷静,离死亡越近,他就越是冷静。
  “季氏之宫的密室里还有甲胄数十套,兵刃弓矢近百,让宫中竖人们穿戴上吧,吾等跟着父亲一起杀出去!”
  “门外是善于用兵的柳下跖,他恨不得我亲自去送死,好将我全族手刃,你这和带着我的头颅送给他做礼物有何区别?”
  季孙肥的所谓计划从头到尾就没丁点可能性,但他已经管不了了:“城内一定还有季氏党羽,一定还有对赵无恤心怀不满的士大夫!说不定吾等能成功出城,去沂水,去齐国!我……我不想要父亲死!”季孙肥说着说着却哽咽着跪下哭了起来。
  儿子跪下后就显得不那么高了,季孙斯抚着他的头说道:“肥啊,你觉得,生与死,哪个更难一些?”
  “当然是死,小子与阿妹都不愿坐视父亲死去!若要死,不如奋力一搏,哪怕最后死于乱箭之下,也比这样窝囊地死去强啊!”
  季孙肥嘶吼着,却听到“啪”的一声!父亲一巴掌过来,将他打懵了。
  “糊涂!”
  ……
  季孙斯卸下了儿子手里的武器,远远扔到一边,看来被赵无恤扔进济水里溺了一通后,还是没把他心里那个天真的男孩溺死。
  “我可以死,但你们得活下来,季氏一族不能亡!”
  什么是族?族者,就是凑,就是聚,有血缘延续的亲人相聚而居。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血亲们休戚与共,这便是族!
  个人性命与宗族存亡,哪个重要?
  放到两千年后,或许很多人会犹豫一下,但在不抱团根本无法幸存的春秋季世,几乎所有卿大夫的子弟都会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当然是宗族重要!”
  若是为了宗族延续,个人死则死矣,只要能得到子孙的供奉和血食,他们就算做了鬼也能得到满足,若是宗族灭亡,他们做鬼也会挨饿。
  季孙斯将女儿的小手塞到儿子手中,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肥,我现在告诉你罢,活着比死要难得多,你祖父去世后,我便被阳虎和公山不狃架空,受尽了屈辱,但我活了下来,忍了下来,最后赶走了阳虎。季氏多难,现在轮到你来延续此族了。我会用我的死,换取你继承季氏和卿位,虽然一切实权都将被剥夺,虽然会一直屈尊于赵无恤之下……”
  “不……不……”
  季孙肥在摇头,铜灯架上的烛也在风中拼命摇晃,就像在一起摇头劝阻季孙斯似的。
  季孙斯却不再废话,他将儿子和女儿一把推出门外,不许他们进来:“汝等要好好活着,赵无恤今日得志,但他一个晋国人,是不可能在鲁国扎根的!等到一开春,他的敌人们,孟氏、公山不狃、齐国、卫国、郑国、晋国诸卿都会对他发难,他迟早要走向灭亡。活着,忍着,等到那一天到来为止!替我见证这一切!替我在他身上踩一万脚!”
  门死死关上了,但季孙肥知道自己一撞门就能开,他却再也鼓不起勇气去推,只能抱着自家妹妹跪地哭泣不止。
  漆黑压抑的夜空中,突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白晶。
  厅堂内,烛光闪烁,案几倒地,一阵挣扎和扑腾后,一切归于沉寂。
  等天色放亮,将哭晕过去的季姬送走后,季孙肥咬着出血的嘴唇推门而入,一抬头,却见白布高悬,吊尸一具,季孙斯已经悬梁自尽。
  这次,他选择了庆父的死法,选择了将他颈骨勒断的白绫……
  竖人和婢女们惊恐的大呼小叫,而季孙肥只觉得,那匹布好白啊,就跟外面纷纷扬扬下起的雪花一样白……
  ……
  “死了?”温暖的居室里,赵无恤正在炕上和张孟谈对弈。
  他瞥了一眼前来通报的阚止,他做事真的很麻利,赵无恤的要求是进入十二月前要将此事办妥,可也不知阚止是怎么吓唬季氏的,才一天,季孙斯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曲阜。
  一国正卿,就这样被自己派遣一个家臣,轻而易举地逼死了?
  虽然经历过宋之乱,手底也多了几条卿大夫性命,但这次也太容易了点,不是么?想到一年前两年前自己还要受他掣肘,不由感觉有点失真。
  赵无恤呆了片刻,随后不动声色地挪动棋子:“孟谈,你来说说看,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张孟谈朝刚进来的阚止和封凛微微行了一礼,这才继续观看棋盘,他对谁都很温和,绝不树敌:“侯犯去了费邑,子贡去了孟氏那里,后续的棋路主君都已经定好了,仆臣怎敢置喙?”
  赵无恤又走了一步:“我指的是曲阜之内,季氏之死,要如何善后才不会激起舆情?”
  张孟谈问阚止身后的封凛道:“不知城内对季孙斯之死反应如何?”
  封凛兴奋地说道:“消息传出后,举城大震,所有人都一时失声。”
  这是自然的,过去一个多月来,赵无恤向曲阜鲁人展示了他的宽容,除了“战死”的叔孙州仇外,在济水畔与他为敌的大夫未杀一人,那些俘虏也全部收容。他开放三桓的府库,分粮食给他们,同时进行整编安置,允诺开春前一定送他们还乡。
  可现如今,赵无恤却开始显露自己残忍的一面,他用季孙斯的死告诫所有人:“记住,你们的社稷家业,我能继之,亦能绝之!”
  听了封凛的情报后,张孟谈道:“杀一人则举国震,则杀之,主君这件事做得一点没错。”
  他一一分析道:“西鲁的大夫在这场内乱里是获利一方,他们不会有意见,反倒会受震动,加深对主君的畏惧。东地的大夫们自保不瑕,也不会有意见,顶多兔死狐悲。鲁城的国人虽然还念着季氏,但季孙斯死有余辜,他勾结齐人的事铁证如山,已经引发了舆情愤怒。反之,这个冬天多亏了主君开三桓府库,才让他们没饿肚子,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只要主君不夷灭季氏,光死一个季孙斯不会激起他们太大反应,反而会在事后拍手称快。”
  “最后,只剩下遍布全国的季氏党羽了,这此人人数不少,只需提防他们困兽之斗即可。”
  赵无恤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手上却不闲,又挪动了下棋子。
  在鲁城呆了两年,专门收集情报的封凛想了想补充道:“对了,孔子倒是反应最快的,他和一干弟子在家中为季氏设置灵堂祭奠,哀乐传遍里巷。”
  张孟谈看了自家主君一眼:“孔子虽已离开庙堂,但在民间威望很重,不可不防……”
  赵无恤却摇了摇头:“无妨,只要不直接出面质疑我,他的意见不必在乎。”
  其实都这个固执的在野党,赵无恤还是有些头疼的。孔丘在脱险后便立刻向鲁侯辞去了一切职务,鲁侯也未加挽留,这算是他为政失败后的引咎辞职。下野后这位夫子拒绝见赵无恤,他杜门不出整整一个月,连无恤上任卿位都没任何表示,这还是头一次出来活动,看来季孙斯之死的确给了他极大震动。
  张孟谈道:“不过主君,季氏根深蒂固,还是不能大意,我倒是有个善后的建议。我听说季氏有一女,唤作季姬,年方十岁,是季孙肥的同母妹,若能将其收入宫闱,作为人质,便能扼住季氏的咽喉。”
  “人质?”赵无恤笑道:“我看是孟谈受用了不少大夫之女后喜欢上了鲁邦女子,也想让我娶几人为妾罢?”
  张孟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相貌英俊儒雅,是赵无恤势力里被联姻最多的一个,什么甄氏之女,秦氏之妹,被塞了一通,为了势力的未来,他只能含着泪收下了,如今早已不堪其苦:“我的确有此意,主君已经是卿了,大婚前没几门妾氏怎么行?季姬就可为良配,收了她可以让季孙肥忌惮,也可以收买鲁人之心。”
  无恤心里是拒绝的:“且不说我算是那季姬的杀父仇人,就说她现在才十岁……”
  十岁,就算按这个时代的标准,小季姬还是幼女,还是萝莉啊!


第565章 将堕四都进行到底!
  赵无恤望着面前的两名重要臣子,他们一个是晋人,一个是鲁人,竟不约而同地以为,应该用联姻来帮赵无恤巩固在鲁国的家业。
  张孟谈苦口婆心:“当年陈公子完从陈国逃到齐国,也是和齐人联姻,这才在临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虽说主君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而非鲁国卿大夫抬举才到了今天的位置,但入乡随俗,若不想重蹈阳虎的覆辙,就不要让百万鲁人觉得主君是个外人……”
  赵无恤心里有些排斥:“联姻不是必须的,季氏和郈氏是姻亲,季平子和郈昭伯还是亲亲的表兄弟,最后还不是为了只斗鸡刀兵相向?”一旦有了亲戚羁绊,日后动手将季氏连根拔除时就会横生许多麻烦事。
  阚止则直言不讳:“不一定非要季姬,其余已及笄的鲁卿大夫之女为妾更佳,鲁国是亲亲尊尊之国,想要在鲁国长治久安,让他们视主君为亲戚,这是必须的。其实也不单是为了安抚鲁人,也是为了主君早日有继嗣,有世子啊!”
  “世子?”
  赵无恤先是茫然了一会,曾几何时,他在下宫苦苦追求这个位置,如今却早已忘记多时。仔细想想也没错啊,他现在是卿,按照鲁国世卿世禄的传统,他的儿子理应继承卿位和封地,可不就是世子么?
  他这下算明白了,难怪近来这几人总是劝自己纳妾。的确,他的势力依然像沙丘筑成的堡垒,假设他在入宋之役里突然死去,在鲁国打下的地盘也好,获得的卿位也好,都会一朝消失殆尽。若晋国赵氏不伸手过来,麾下的家臣们除了奔逃归晋外,根本无力维持。
  赵无恤的势力虽然进行了一定的集权化、去封建化,但大体仍停留在卿—家臣的体系内。这个体系里,一个主君是不可或缺的,哪怕主君是个如赵氏孤儿那样的婴孩,也能给家臣们继续抱团奋斗下去的动力。
  说起来还真是有趣得紧,他连赵氏世子还没正式搞到手,却被家臣们催着快努力造小小赵出来当世子了……
  本是官二代,奈何却自己奋斗成了官一代?
  于是他笑道:“原来汝等在担心这个?既如此,汝等的苦心我会考虑的,但刚逼死季孙,又上门提亲的事情,我还是做不出来。反正此女尚幼,还要服父丧,且往后推一推,三年后再议罢……”
  “主君!”
  赵无恤继续在棋盘上在挪棋子,将了张孟谈一军。张孟谈却板起了脸,他很认真,而阚止和封凛也一脸深以为然。
  见一干臣子还想继续拉皮条,赵无恤连忙说道:“如今更紧要的是朝堂四野,而不是我的宫闱。孔子对政事无知,被三桓利用,将国家弄得一团糟,但其初衷却是不错的。我既已是大将军,奉国君以讨伐不臣,就得将他办砸的事继续下去,将堕四都进行到底!”
  几人这才止住了劝,屋内的话题转向了那场中道而卒的国策上。
  “堕四都”一事,赵无恤没有废弃,甚至没有终止。他只是将它从孔子,从三桓手里接了过来……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孔子哩,夫子灰溜溜地下台后,还为他留下了这么好的借口!
  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鲁国但凡有卿大夫敢于逾制者,请损之!
  多么完美的削藩宣言啊!
  当然,削的都是别人,赵无恤已经是大将军了,他的军队自然要洗白成国家编制的左右两军,征讨不臣,尊君攘夷,抵御别国入侵得用得到,怎么能随便削?他的城邑也会变成为国守边的要塞,自然不在其列。
  所以依旧是郈邑、费邑和郕邑这三都倒霉。
  张孟谈道:“郈邑已被羊舌司马接管,叔孙氏既已失去卿位,这座大邑他们自然也拿不回去了。郈邑将并入西鲁的体系里,派官吏管理。侯犯的残部则被指派去攻打费邑,此刻已经兵临城下,但费邑城高河深,是鲁国东地的中心,寒冬已至,恐怕不太好打。”
  “有了主君和张子的那些布置,费邑一定会在腊祭前陷落!”阚止却对此充满信心。
  “我倒是担心郕邑那边。”末了,他若有若无的说道……“不是我轻视他,子贡光靠一副口舌,能说服孟氏么?”
  赵无恤瞥了此子一眼,阚止火急火燎地将季孙斯逼死,莫不是想给去劝降孟氏的子贡制造点麻烦?三桓虽说已出了五服,但毕竟休戚与共了一百多年,爱恨交织下,对季孙斯的死难免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所以这些心机重重的家臣啊,时不时就得敲打几下才行。
  赵无恤轻轻将眼见要输的棋子拨乱:“子我,巡视不法,约束官吏尽忠职守等事,子贡不如你;行人朝聘,折冲樽俎,则你不如子贡。他办事,我很放心,子贡虽然没带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但他背后还有我,这便够了!”
  ……
  从地图上看,鲁国的疆域像一个哑铃,两头大、中间细。按照山川河流走势,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济水、大野泽水域的西鄙;洙水、泗水流经的曲阜;泰山高耸的北鄙;以及沂水、东蒙山一带的东地。
  在三桓四分公室后,孟氏占了北鄙,叔孙氏占了西鄙,季孙则占了最大的东地,这种局面直到赵无恤入鲁后才彻底打破。
  正所谓“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东地的百里山河是伯禽及历代鲁侯征伐淮夷打下来的,这片周人殖民地的中心自然是季氏的都城费邑。
  季氏能靠这座城邑专鲁长达百年之久,季氏的费宰们源源不断地崛起,试图入主曲阜,自有其原因:费邑城大池深,北阻东蒙山,南临邾国,是为兵家必争之地,谁控制了这里,谁就能将鲁国东西两部分死死扼住。
  可现如今,坚不可摧的费邑却成了一座孤城。
  “费邑恐怕是守不住了!”
  当看到一场小雪过后,城外的兵卒却没有退却,而是开始热火朝天地伐来树木,挖土夯实,准备造壁垒长期驻扎时,公山不狃对叔孙辄如是说。
  “昨日的进攻不是被击退了么?”叔孙辄这几天过的胆战心惊,该死的赵无恤,又一次食言。本来说好他与公山不狃起兵相助,事后三分鲁国,叔孙氏的城邑和遗产都留给他的。谁料在曲阜碰面时,赵兵却是敌非友,冲杀过来将他们驱离曲阜。
  双方在姑蔑打了一仗,纵然费人悍勇,却逃不脱失败的命运,他只能和公山不狃一路奔逃回到费邑。本以为赵无恤至少要歇过这个冬天才用兵,谁想到,没过几天,追兵就源源不断地开过来了,在城外围三阙一。
  公山不狃道:“昨日攻城的是侯犯,光是他那些郈邑残部就差点登上了墙头,若过几日雪停了,城外万余人齐齐攻来,此城必陷!”
  叔孙辄那个气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来攻城的万余鲁人本是东地大夫们的领民,为何要听赵无恤号令?”
  “彼辈……只不过是想在腊祭前归乡过年,如此而已……”
  公山不狃伏在女墙上望了望城下那些衣食勉强够用,大冷天里被驱使来围城的鲁人,心里颇为无奈。
  半月前,狡猾的赵无恤宣布,会释放在济水之战里被俘虏的万余东地兵卒,让他们腊祭前归乡祭祖。这些东地鲁人高兴坏了,对赵无恤感激涕零,走到曲阜东郊后却被勒令停了下来,一时间又抱怨不已。
  怨声载道间,赵无恤又让人散布了一个消息:鲁国的叛臣公山不狃占了费邑,他阻断了鲁国东西间的往来,不让汝等归乡!
  公山不狃有苦难言,费邑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横亘在鲁国东西的狭地间,他若想自保,就得死死守住才行,哪能随便放人出入?
  于是这些一心想要归乡的东地鲁人便被赵无恤利用了,他们在曲阜东郊整编后开到费邑,器械完备后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攻城,前几日下了场雪才消停了一阵。
  谁料侯犯却不停,他现在一无所有,立功心切之下几步亲自参与攻城,几度差点先登!
  费邑的主力在曲阜失散了,大多数人还在俘虏营里做劳役,转运从三桓府库里搜刮来的粮食,所以费邑的人死一个少一个,公山不狃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劝叔孙辄道:“如今之计,莫不如弃城而走,也好过你我被赵无恤捉了去,辱于黄口孺子之手。”
  “若是弃城,去齐国何如?齐侯的使者已经越过东蒙山来联络过吾等了,只要能带着费人入齐,齐侯许诺给吾等大夫之位。”
  公山不狃摇了摇头:“齐侯和赵无恤一样,是个无信之人!想想鲁昭公,再想想阳虎,齐侯做事有始无终,而且被赵氏打得一败再败,去了恐怕落不到好下场!”
  “那去哪?”
  公山不狃道:“莫不如去吴国!吴国前几年才大败强楚,是新兴的南方一霸,举国上下无不欢迎中夏的士大夫去投奔。而且我听说赵无恤在宋国和吴国太子有些不快,他一定能保全你我!”
  ……
  十二月上旬,在费邑被围一月后,费宰公山不狃与党羽叔孙辄夜遁向东南方逃走,赵兵入城,费邑遂堕!而赵无恤的使者又以那些归乡鲁人为前驱,逼迫东地大夫们臣服。
  在济水边被俘的那些人自然莫敢不从,其余人等,在季孙斯之死的震撼下也竞相率从。如此,东地遂平,赵无恤纵然自称“奄有龟蒙,遂荒大东”,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但正如诗言,“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只要泰山一带孟氏控制的北鄙一日未定,赵无恤就一日不能安心!


第566章 辩士的风采
  山路收缩到勉强只容一辆马车行走的程度,防御工事在前方出现,两座望楼像是泰山上的松树,攀附于岩壁之上。
  这是从曲阜前往郕邑的必经之路,郕邑是孟氏主邑,也是鲁国北鄙的要塞,抵御齐人长达百年之久,从未陷落过。这里易守难攻,强取会耗费大量时间的人命。
  但子贡此次前来,却必须攻陷它,不是用甲胄刀兵,而是用唇舌……
  继续往上走,迤长的城垛建筑出现在路的尽头,这仅仅是一处前哨关卡。沉默的脸庞从墙上的射箭孔、城垛间注视着来者,并向后方通报消息。抵达关口时,一位士人冷着脸过来迎接,他褪下了深衣广袖,穿上了甲胄,手紧紧握在剑柄上,正是孟氏的小宗子服何。
  “子贡,这寒冬腊月时节,你一会在陶,一会在费,一会又在曲阜、郕邑,离家可真远。”
  子服何站在墙垣上,话语里带着讥诮,他素来与子贡交好,如今却各为其主。
  “子服子不也如此么?”
  “我的家就在这里,在郕邑!只要有吾等忠勇之士在,赵无恤就休想踏入北鄙一步!”
  “百川殊途,却同归于海,子服氏的根在孟氏,孟氏的根在曲阜,鲁国诸卿大夫莫不如此。”子贡仰头告诉他,“孟氏和子服子在曲阜在家眷已被大将军安置妥当,勿虑也。”
  “你在威胁我?”
  “若威胁能消弭战乱,我愿为之,子服子,我有使命在身,叙旧之事能否稍后再议,能放我入关否?”
  子服何沉默了半晌,才冷冷说道:“开门,放他进来。”
  峡谷在他们面前绵延,东西两面受群山庇护,通过最后一道关口后,道路便开始蜿蜒向上,直至数里外的郕邑。从这里抬头望去,山脉近在咫尺,子贡仿佛伸手可及,他遥遥朝泰岱一拜。
  子服何看见他停了下来,便靠过来指给他看。“郕邑北阻泰岱,被孟氏经营百年后已经极其牢固,齐人一直都想南下,但换了无数个国君,无数兵马命丧于此,却依然无法攻克此邑,赵无恤亦然!”
  “这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池,有很多都是从内部崩溃的。”子贡笑了笑:“我看孟氏也不是铁板一块。”
  子服何脸色一僵,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子贡这次来是想做说客么?我听说你曾为赵无恤说服公山不狃反叛,可后来他又背弃了公山氏,你的主君是个满腹野心,不可信任之人。孔子之政之所以会失败,全怪此子,子贡,你已经忘却夫子之志了么?”
  “唯,赐不敢忘,但子服子却说错了,当日公山不狃围困国君,犯下了谋逆的罪行,大将军只是顺势讨逆而已……”他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当日若不是赵兵及时赶到,我与夫子、子路都将死于武子之台下。曲阜朝堂虽然换了人,但堕四都之事,大将军并未贸然废弃,他尊君,安民,做的俱是我认同的事情,只是手段不太一样而已,君子和而不同,大将军与夫子如此,我与子服子亦如此。”
  子服何无话可说了,只能自己生着闷气,带子贡继续走。抵达郕邑时天色已全黑,城垛上火把通明,新月在护城溪流的漆黑水面舞动。吊桥已经升起,铁闸也已降下,但子贡能看到城门楼内的火光。
  郕邑内甲兵密集,装粮食的车子一辆接一辆路过,但子贡知道,这是孟氏得知他来后,故意拉出来走动的。透过这虚假的声势,他能看出,郕邑的气氛是压抑的,这和外面连续遭受的失败有关:孟氏已经在北鄙龟缩一月有余了,继公敛阳被公山不狃击败后,孟氏又在从须句向这里进军的冉求那儿尝到了苦头。
  “大将军这是在为我造势,给孟氏以持续不断的压力。”子贡心里明白,要在开春前攻下郕邑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了他这趟出使。
  他前脚刚跟随子服何踏入郕邑孟氏府邸,瞥见孟孙何忌在殿上正中阴着脸安坐,他的弟弟孟孙说(南宫敬叔)在侧,就听到孟氏家主重重拍了一下案几。
  “端木赐,你居然还敢来此,是为赵无恤做说客的么?”
  还不及子贡出言,孟孙何忌一声令下,殿堂之后便涌上了数十甲士,手持刀兵将子贡团团围住。
  “速速将此人拿下,休让他用花言巧语来离间人心!”
  ……
  面对近在咫尺的闪亮兵刃,子贡没有畏惧,而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传遍了叔孙氏的殿堂,让孟孙何忌心里发虚。
  “你为何发笑?”
  “我笑大司空在孟氏亡无待日的时候,竟还要将最后的机会拒之门外。”
  “荒谬!”孟孙何忌强作镇定,冷冷看着子贡,“赵无恤虽然撷取了曲阜,但整个北鄙还在孟氏手中,我孟氏持戟五千,城邑近十,俱是背靠泰岱的坚城,硕大齐国花了百年时间都没攻破,赵氏子何德何能,能灭得了孟氏?”
  子贡轻轻拨开凑到脖颈来的一根长矛,说道:“无他,原因只有一个……”他目光四下扫射了一眼,问道:“敢问孟氏家宰公敛阳的灵堂何在?”
  “你,你是从何而知的!”孟孙何忌大震,他的虚张声势没起到效果,竟被子贡一眼看穿?亦或是内部有奸细?
  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子服何,这个小宗大夫与孔门,与赵无恤颇有交情,难道是他告诉了子贡?
  子服何知道自己见疑,只能叹了口气退到一边,以示无辜。
  在济水东岸那场溃散里,孟氏的兵卒是建制最完好的,基本被全须全尾地带回了郕邑,在季氏、公山氏陆续遭到失败后,他们便成了鲁国唯一有能力与赵无恤一战的势力。
  但一心进取的公敛阳却在郈邑羊舌戎那里折戟,接着又遭到须句冉求侧击,公敛阳也在军中受伤,折返回郕邑不久后便死了,孟孙何忌大恐,只能回师龟缩。
  子贡来郕邑自然是要代表赵无恤和谈的,孟孙何忌就想让孟氏看起来强大些,在谈判桌上也能多争取一些东西。
  但子贡却一下咬中了要害,这让方才如同充气河豚般的孟孙何忌一下子萎了。
  看着孟孙何忌的脸色,子贡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哀叹道:“我这次前来,正是受了大将军吩咐,来凭吊公敛家宰的,惜哉,当年共逐阳虎,在曲阜城中倾力合作,没想到竟有刀兵相向的一天。”
  公敛阳是孟氏的中流砥柱,孟氏兄弟能在强势的阳虎面前保住实力,成了内部最集权的卿族,此人功不可没,他的死去,让孟氏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少了公敛阳拍板,孟孙何忌,孟孙说,还有子服何也在为孟氏是战是降,何去何从而纠结不已。
  子贡乘机进言道:“如今大将军受国君策命为卿,奉公室以讨不臣,西鄙、曲阜、东地都已经归服,四分鲁国而有其三。北鄙民众不过十余万,兵卒连续溃败士气低落,群盗也在泰山一线流窜不止,等到春暖冰化,大司徒还有信心守得住么?不如早早与曲阜和解,否则,也会被鲁人视为不臣,则孟氏危矣!”
  孟孙何忌咬了咬牙:“赵无恤窃取朝堂,一心要将三桓灭亡,我与他势不两立,绝不屈从!”
  子贡轻轻摇头:“看来大司空去意已决啊,莫不是想去投齐人?”
  孟孙何忌感觉自己就像是赤身裸体,被子贡看透一看,他硬着头皮道:“是又如何?”
  齐侯在鲁国变乱后,大冬天的不好派兵越过泰山来搅局,但他的使者却在鲁国各邑流窜,给孟孙何忌的许诺是,若能以鲁国北鄙入齐,则可以做齐国的大司空,做齐国的卿!
  子贡仿佛听到了巨大的笑话,笑得弯了腰。
  “大司空啊大司空,去岁在大野泽西岸的那场大战,你缺席真是不该,若大司空看到当时齐人的窘态和无能,便不会生出这种心思了。就算孟氏投齐,也不过能苟且一时,等到明年晋国兴师问罪,大将军再亲自来攻,郕邑必陷!这是形势,至于人心,齐侯是怎么对鲁昭公,对阳虎的,你还会不知道?何况真要投齐国,那大司空就真成孟氏罪人了,且先问问宗族、家臣们答不答应!”
  孟孙何忌彻底没辙了,投齐一事,他们自己内部都没商量妥当,至少弟弟孟孙说,以及家臣子服何是不赞成的,毕竟孟氏为了抵御齐人,付出了太多人的性命,民众天然对泰山北面的强邻有种敌视。孟孙说更是指出,孟氏的根在鲁国,一旦迁离,恐怕很快就会枯萎。若真如此,孟孙何忌就成了孟氏的罪人了!
  家臣们俱不愿投齐,孟孙何忌感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彷徨不已。
  子贡又道:“我今日来此,便是要为孟氏指一条明路的!大将军答应,若孟氏归鲁,则可永镇北鄙,与国同休!”
  “此话当真?”在一旁的孟孙说有些心动了,他一向是孟氏内部力主和解的代表。
  “吾等还能信任赵无恤么?季大司徒也降了,却被逼得自杀,赵无恤能容得下主君么?”子服何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也不希望继续交战下去,他将目光移向了子贡,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季氏是祸首,又勾结齐人,引起国人不满,他是咎由自取。孟氏的情况又有不同,大将军和国君愿意与孟氏在毫社盟誓,并颁布成文律法,将孟氏的地位写进律令里,让国人们知晓。不过话说回来,若大司空回归鲁国朝堂,相见时的确会有些尴尬……”
  孟孙何忌大怒:“你是在戏耍我不成?”
  “岂敢?我有一个两全的法子,既能让孟氏在鲁国无虞,又能让大司空如愿以偿。”
  “什么办法?”
  子贡笑了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三子还都是孟氏之后,还记得孟穆伯的事迹么?”
  ……
  “孟氏降了。”赵无恤挥了挥手里的信纸,对家臣们如此宣布。
  腊祭日当天,赵无恤和群臣刚穿上一身礼服,准备去庙堂参与祭祀活动,就得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阚止差点咬了舌头:“这么快?”
  无恤笑道:“冬雪降下,吾等进入北鄙不易,齐国人越过泰山过来就更难了,冉求在交战中击伤公敛阳,致其死亡的事情已经坐实,孟氏失去了主心骨。他们如今处境艰难,主君不愿降我,民众又不愿继续作战,更不愿降齐,内部都统一不起来,还不得由着子贡那条如莲花的舌头将人心击破。”
  阚止有些不甘心,子贡莫不是割让了不该让的利益,才让铁了心与赵无恤作对的孟氏降服的吧?
  “那孟氏究竟是如何选择的?孟氏作为季氏帮凶,一直以来都在掣肘主君,若是没有任何损失地重回曲阜,恐怕会让不少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子贡建议,可以仿孟穆伯(公孙敖)被东门氏驱逐,而孟氏得以延续一事。孟孙何忌奔齐,他的弟弟孟孙说将成为新家主,作为鲁国次卿,位列季孙肥之上。”
  说到这里,阚止也反应过来了,他顾不上再给子贡挑刺,连忙垂拜恭贺道:“季孙斯已死,孟孙何忌既去,这两家的继任者的资历便不如主君,主君如今是实打实的堂堂正卿,鲁国执政了!”


第567章 列为正卿
  “正卿啊……我儿居然已是鲁国正卿了……”
  得知赵无恤成为鲁国正卿后,赵鞅先是愣了半晌,这才出言嗟叹。
  此子是什么时候离开晋国的来着?记得是晋侯午九年冬至后上路的,如今是晋侯午十二年年末,不过三年多一点,他居然能在异国他乡取得如此成就,真叫赵鞅欣慰之余,又感到不可思议。
  这不是还是中风时所做的梦吧?
  赵鞅当了二十七年卿,所以他最清楚,虽然都是卿,但亚卿、次卿与正卿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正卿就好比后世的宰相,而且是政权军权一起抓的宰相,在国君普遍只管得了祭祀的春秋,整个邦国就是正卿的一言堂!其余的卿则只能在前面加一个副字……无论在哪一国,正卿都是绝对凌驾于其他卿之上的,因为他们能合法调用三军和国人,先前赵鞅被范鞅各种打压却无还手之力,就是这个原因。
  “了不起,了不起,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厅堂内的众人还是被这消息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在旁陪坐的温县大夫赵罗才忙不迭地奉承起赵氏父子起来。
  他夸张地掰着粗短的指头如数家珍:“当初赵氏本是周天子的大夫,到了叔带时,周幽王无道,于是便去周入晋,事晋文侯,自叔带以下,赵宗益兴,五世而至烈祖赵夙,但也只是大夫而已。又到了天祖赵成子,才得以列入卿族行列,直至高祖赵宣子,才列为正卿……”
  “赵氏先祖花了七代人才做到的事情,无恤三年就做到了,真是叫人嗟叹。赵氏有如此兴旺家业的麟儿,晋国其余五卿若是知道了,还不得嫉妒成什么模样!”
  赵罗满面红光,心里却那个后悔啊,早知赵无恤有今日成就,当初他过温县时,自己怎么没多给他点帮助,上次靠温县与齐国进行货殖战争,自己为何那么贪婪,要了那么多好处?
  赵鞅这一年多又老了一点,黑色美须里夹了一点白,好在精神十足,他自嘲地一笑:“何止是别人,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艳羡不已,想我十九岁时,还只是个鲜衣怒马,到处与人斗剑的恶少年。在卿位上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到了次卿,如何更是连儿子都不如,真是惭愧……”
  他一抬眼,努嘴问对面身材高大,带着骇人面具的谋主:“阳子,你自称善于树人,无恤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相助,你来说说看,我这做父亲的是不是有些差强人意?”
  从十月份开始,赵鞅和家臣谋士们便云集于温县,一面催促邯郸氏攻卫,减轻宋、鲁的压力,一面也为家庙的腊祭做准备。在场众人里,阳虎恐怕是心里最百味杂陈的一个,在世卿世禄已成定理的鲁国,以陪臣亦或是外来者身份执国命有多难?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眼下他才被驱逐出国一年,赵无恤就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取而代之……
  鲁国正卿,那本应是阳虎的位置!
  幸好因为自毁容貌,他整日带着面具,否则赵鞅一定会取笑他此刻脸上的酸楚。
  但一切已成往事,阳虎已死,他化名出国,现在是赵氏家臣,是赵鞅信任的谋主。
  阳虎正色道:“鲁国只是一个千乘国,其正卿还赶不上晋国六卿末席,小君子虽然天纵奇才,但主君却更了不起,只是龙潜于渊,未能发挥而已。只要知伯一死,主君自然会成为大国上卿,届时执掌国政,复兴霸业,成就不会亚于赵宣子!”阳虎这句是真心话,只要赵氏越大越强大,他当上赵氏家宰后,在诸侯间的威名,能控制的权势必不亚于鲁卿!
  这话赵鞅爱听,夏日之阳赵宣子是晋国权臣巅峰的样板,也是他为之努力的目标。
  赵鞅的风疾已被医扁鹊治好,如今体格健朗,而知氏历代家主一向不长命,他自信能活过知伯。如今儿子已是正卿,他争强好胜,心里又是自豪,又是不甘落后!
  他拍了拍长时间休憩,有些赘肉的大腿,豪迈地说道:“嗟乎,有子如此,为父者得多多自勉才行,开春后让邯郸氏加紧攻卫,一面要减轻鲁国的压力,只要卫国向临淄的求援不止,齐人便没法安心攻鲁、谋宋;另一面,也要早日打通晋国与鲁国的通道!我可不想死后在青史上荫子之功才得以留名!我要让后世史官在记述时,写‘鞅之子无恤’,而不是‘无恤之父鞅’!”
  ……
  一阵朝贺声中,赵鞅让阳虎坐下,接着问回来传信的赵广德:“无恤既已是正卿,那季、孟、叔孙这三桓他是如何处置的?”
  赵广德打小不怕老爹赵罗,对赵鞅却怕得要死,他长长一拜,顿首在地后才将这个月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赵无恤将叔孙氏踢出卿族,改大司马为大将军的事;派子贡去郕邑,说服孟孙何忌出奔,让孟氏换了个家主的事;但季孙斯自杀的事却一语带过。
  赵鞅喜欢堂堂正正与敌决为死战,一旦放下武器,却又变得十分优雅,赵无恤对季氏做的事情,恐怕他不大接受得来。
  “如今孟孙说为次卿,季孙肥为第三卿,但鲁国大权都攒在堂兄手中。”
  赵鞅欣慰地点了点头:“善,无恤做的还算妥当,我就怕他贸然将三桓夷灭,那样的话一定会大失人心,不是长久之计。鲁国好歹是个千乘,还是如老子所言,细火慢烹为好。”
  他又道:“这两个新卿我没见过,你且说说看,次卿孟孙说是个怎样的人。”
  赵广德道:“孟孙说是孟僖子的庶子,母亲乃泉丘国人之女,比起其兄何忌,他年纪轻轻便有好贤之名,以孔子为师,曾带着一车二马一童一御,陪孔子前往成周观礼,并向老子请教学问。先之前孟孙何忌欲以郕邑投齐,但孟孙说却不愿,他言道: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不可离弃,兄长欲去齐国,自行往之,我留下照应宗族,无论生死,绝不背离鲁国!”
  听赵广德叙述完了,赵鞅冷冷道:“能与无恤化干戈为玉帛,这应该是个知时势的人,孟氏尚有一些封地、甲兵、民众,若不想连这些也失去,他最好能安心屈尊无恤之下!”
  至此他声音一顿,“你此次归来,除了告知鲁国近况外,还将与孟氏联姻一事请示宗族,既然孟氏女可为良配,孟氏也识大体,此事我便准了!”
  “谢伯父!”
  赵广德脸色腼腆,孟氏家正好中有适龄的嫡女,赵无恤当然不可能霸道到强娶对方嫡女为妾,这种羞辱比杀人父母还要严重……为了向鲁人宣示两家和解,他便拉郎配,为赵广德寻了这门亲事。
  赵氏是赵鞅的一言堂,在儿子婚事上,正牌的爹赵罗也没发言权。好在他对这门婚事还算满意,一个是晋国大夫之子,一个是孟氏嫡女,正好门当户对。
  更别说孟氏还愿意陪嫁一座千室养邑!但条件是,必须赵广德与孟姬的子嗣才能继承。
  如此一来,赵氏与鲁国卿族便有了姻亲关系,虽然比赵无恤在宋国的联姻差远了,但也能成为维系赵氏在鲁国统治的纽带。
  但想到这里,赵鞅就开始来气了。
  他重重一拍案几:“无恤年近十九,身边也有一妾,几年过去了竟还没子嗣,别说他身边的家臣,连我都为他着急!也别只为汝等寻觅婚事,鲁国若有适龄的大夫嫡女,或者卿的庶女,就快些娶来做妾。与乐氏的姻亲也要抓紧了,乐氏女为夫人,还得寻几个子姓女子做縢。赵氏自下宫之难后族人凋零,作为赵氏之人,便有兴旺宗族之责!我明岁或能添一个儿子或女儿,他也得加把劲!”
  赵广德暗暗吐了舌头,请赵鞅息怒,他回鲁国后一定会多多规劝赵无恤云云,末了才挥了挥手,让人从厅堂外将礼物抬过来。
  “伯父,堂兄说,这几年来每每错过家庙腊祭,心中惙惙不安,生怕伯父和先祖们责怪。眼见临近正月,鲁缟、珍玩等赵氏不缺,便让我送回来两样礼物……”
  他先介绍那些造型古朴的木质器皿:“这是用曲阜东郊一株古桑木制作的礼器,少昊在穷桑立都时此木就在生长。嬴姓源于少昊,源于穷桑,如今赵氏为鲁国执政,也是天道轮转的必然……”这是赵无恤让人在曲阜宣扬的传闻,说的头头是道。
  赵罗大声颂功:“此物进献给先祖,先祖想来会高兴的。”
  赵鞅却只是眯着眼睛,他可不是夫差那种只要面子不要实质的人,才没那么好忽悠:“第二件呢?”
  “其次,便是这张地图,比起桑木琴,应该更能让伯父高兴,让先祖们欣慰……”
  赵广德将怀中藏着的那张羊皮地图恭恭敬敬地献了上去,由阳虎传到赵鞅手里后,发现上面鲁国山川河流、城邑道路都画的很精致。
  鲁国的国土是黑色的粗线,两头开阔,中间塞着几个泗上小国,显得狭窄。在鲁国内部,东地是各大夫的领邑,星罗棋布,显得犬牙交错;北鄙里面则是孟氏的地盘,城池夹在各个丘陵间,难怪不好攻取。
  赵鞅的目光转向西面,瞳孔微微缩了缩。
  赵广德介绍道:“红线所画的部分,便是鲁侯将授予堂兄的封地了。”
  不止是赵鞅,赵罗、阳虎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大一块封地!


第568章 好大一块封地
  一月一日这天,曲阜繁霜满地,天气没有丝毫转暖的迹象。赵无恤穿戴好卿士的冠冕朝服,一早便入公宫去,中午回来时,发现府邸外已经挂上了桃梗。
  桃梗既是桃符,以桃木制成,请巫祝在上面刻降福的咒语,挂在宅院门口一年一换,以驱逐邪鬼,保佑宅邸平安。
  这座宅院本来就不太吉利,最初是东门氏的,这一家公族在政斗里被三桓扳倒,衰败下去,到了鲁昭公时东门氏后人恰恰是国君亲信,于是便举族被驱逐。
  随后它落到了阳虎手里,赵无恤扳倒阳虎后,这块地皮就赐给了他,过去几年基本都空着,直到正式入主曲阜后才用上。赵无恤为了定鲁在外奔忙,府邸里一切都是伯芈主持的,倒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用说,这桃梗自然也是细心的女主人让挂上的,她一直努力按照晋国的习俗让赵无恤有种回家的感觉。
  鲁国用鲁历,早在十一月时就过了新年,进入鲁侯宋十一年。但赵无恤和伯芈作为晋人,府邸内许多习俗依然是按照夏历走,何况十一月时曲阜初定,哪有心思庆贺新年?如今却不同,赵无恤在鲁国的事业蒸蒸日上,如烈火烹油,他今夜还要在府中举办一场宴飨,招待家臣和宾客。
  入了府内,赵无恤便让兵卒们将一个几百斤重的大铜鼎往正堂一摆,让女婢招呼妾室伯芈来观看,他但凡有什么得意之事,便很乐于与在鲁国唯一的家人分享。
  赵无恤有召,伯芈来得很快,一路上若不是碍着越来越多的服侍婢女跟着,她甚至恨不得捋起深衣,跑着来。
  几年过去了,伯芈也年近二十,但她继承了夏姬的优良基因,竟一直保留着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娇小窈窕。而且容色秀丽,本就是个难得的美人,素颜也很美。今天因为是夏历新年,她稍稍画了点妆,大概是知道赵无恤不喜石灰抹墙一般的浓妆,只是略略描了眉,抹了口红,并没有像鲁国一些贵族女子似的擦着厚铅粉。
  但就是这么一点改变,却让她更是眉目如画,叫无恤眼前一亮。
  “将军,这是什么鼎?”
  赵无恤拍了拍大鼎,笑道:“当然是我家的鼎,赵卿之鼎!上面刻着策书铭文。”
  梳着贵族妇人发式的伯芈偏着头在字形刻画古朴,词义运用晦涩的大铜鼎前看了半晌,还是没搞明白一件事。
  “下妾还是不大懂,将军的封地究竟有多大?”伯芈有些懵懂,好在她知道赵无恤今早入公宫,是再度接受策命,受封领地的。
  “我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明白,还是直接在舆图上指给你看罢。”
  若非专人解释,赵无恤也有点搞不懂铜鼎策书上那些拗口的宗周语法说的是什么鬼,他也不难为爱妾,让人将新做成的鲁国舆图抬来。
  和搬铜鼎一样费劲,七八个人将舆图抬进厅堂,却见一丈见方的木板上,用软泥塑成了鲁国山川的模样,无论是济水泗水,还是泰山东蒙,又或是曲阜都邑,缘边小城,都在沙盘之上得到了标识。
  鲁国地形高低起伏,丘陵众多,传统的平面地图已经不适用了,在赵无恤的要求下,计侨的一众数科弟子进入了宫中,大肆寻找地图。他们和鲁国的舆人们合作,根据他们的见闻,做出了有等高线的地图,又进一步让制陶工匠们制造沙盘,鲁陶瓮能将拟人拟物的陶胚塑得与真物一般无二,如此塑工,是制作沙盘的不二人选。
  于是便有了此物。
  后世的祖龙“以水银为百川大海,相饥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应该是中国沙盘的创始者。而东汉开国功臣马援用白米堆集成山川地势,道路分布,给光武帝刘秀讲陇西形势,则是将沙盘用于战争的第一人。
  但在这条历史线上,纵使后世还有他们,也只能拾赵无恤,拾鲁国能工巧匠们的牙慧了。
  ……
  竖人和隶妾们退下后,赵无恤和伯芈站在沙盘前,俯身下望,一览山川。伯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弟弟南下吴国后,赵无恤就是他的天,而她也是他重要的倾听者和赞赏者。
  赵无恤抚着少女润滑的手,在沙盘上指指点点。
  “这座方形的城池便是曲阜,你我此刻就在城内。”曲阜被做得比其余城邑更大,在地图中央极为显眼。
  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朝西面指去。
  “这里有两条河流,一条是泗水,一条是洙水。”
  “下妾知道,腊月里凿冰,就是去的洙泗。”那些冰块伯芈摸一下就觉得透心凉,如今已送入冰窖里,等到二月后陆续取用。
  “他们缠绕在一起向南奔流,被鲁人认为是一夫一妻。”说到这,伯芈心里一阵幸福,虽然自己仅能为妾,但有夫如此,也心满意足了。
  无恤指着那条代表河流的绿线:“然,我的封地之东境,便是洙泗……”
  “离曲阜好近,不过半日行程……”伯芈年幼时家族已经失封,但她也知道常识,一般离都城一天路程内的地域是不封的。
  “不近一点,如何能看住曲阜,看住鲁侯,看住宵小们的非分之想?”
  两人的手指抚上了北边泰岱的余脉,陶工技艺惟妙惟肖,将山脉的走势和高度很好地还原了出来,甚至还装饰着一小枝松枝,让人身临其境。
  “这是我封地的北境,就在泰山脚下,与孟氏的郕邑隔着一条溪水。泰山风光秀丽,等我迎娶了灵子,等鲁国再太平些,便带汝等去游玩。”
  “唯……”原本伯芈还是很畏惧未来的大妇的,但现如今她的心却定了不少,想要的东西她已经得到,可以安心了。
  “封地向西向南,则一直延伸到鲁国的南境与西境,与卫、曹、宋、齐相邻。虽然地方不大,只有区区几百里,但南据亢父之险,西有濮济之利,而大野泽,更是成了我家内湖。”赵无恤说的轻巧,但伯芈却心惊不已。
  她的目光在整个沙盘上来回扫了几遍:“将军的封地,整整有三分之一的鲁国大啊!其中的千室城邑,更是有……”她细细地数了起来。
  “十七、十八、十九……舆图上标出来的,一共有十九个邑!”
  “没错,十九个邑,还不包括那些百户、十室的小邑。无主的直接归我,有主的也得附庸或易地。十九个邑,比早先的西鲁大了一倍,也超过晋国邯郸氏了。口数三十多万,这便是我治下的民众数量了,比起韩氏稍微不如。”
  其实公山不狃战败逃窜后,费邑也在赵无恤控制下,但一口气全吃下太贪,所以他决定将这里作为鲁侯的“直辖”,其实是派一个手下去管理。
  要不要让宰予挪挪位置?
  稍后再想吧,他的手抚上了伯芈秀丽的脸庞:“多么?”
  “多……当年邢氏最盛时,也不过是三个邑,领民两三万而已。”
  接着是她的腰肢,少女被紧紧拉近:“大么?”
  “大……”伯芈脸色绯红,连忙补充道:“好大一块封地,将军真是了不起……”
  她阻止了赵无恤的进一步袭扰,气喘吁吁地说道:“还望将军勿怪,下妾不懂政事,不懂军争,但邢氏也是以外国人身份进入晋国的,其中或许有某些共通之处。”
  “嗯,你说。”
  伯芈眼中闪烁着担心:“邢氏衰落后,我父整日大醉,他叹息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将军入鲁三年,得到了这么大一块领地好是好,但我担心……”
  “担心我没得意几年就众叛亲离,被鲁人赶出国?”
  赵无恤笑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抚了抚:“放心罢,我已经不是下宫那个冲动的少年了,凭手中长剑窃了此国之政,治理时却会用上点诗书。我会设计一种制度,让鲁国卿大夫们服服帖帖,熬过这段危机四伏的日子,让赵氏在鲁国的统治一直延续下去!”
  说着他便吻了过去,不住索取,但以往回应剧烈的伯芈今天却一直半推半就:“将军,今日不行……”
  “无事,无事,勿虑也……”
  ……
  云雨过后又一起沐浴更衣,赵无恤打发伯芈去准备晚上的宴飨。
  过年的习俗在春秋时已经有雏形,按照晋国的规矩,今天要用秋后酿造的美酒招待宾客,宰杀羊羔分给低级的家臣,而那些上宾则能共聚于高堂之上,举杯共同敬主人,齐声高呼寿无疆!
  他自己则又走回去看了看那个名为“赵卿鼎”的大铜鼎,换了在西鲁窘迫缺乏金属的时候,但凡弄到鼎簋之类的礼器,赵无恤都会第一时间熔了,铸造兵器,铸造钱币,总之比放在庙堂上做摆设,或者陪葬入土好。
  但这个鼎却不会遭此命运,一如铭文的末尾所说的:子子孙孙永保是用。金石不朽,这东西是要传世的,所以赵无恤会留着它,要熔,就去抢别人家庙堂的礼器来熔,比如说……卫国?这个国家富得流油,却弱的要命。
  但那至少是入夏秋收时的事情了。
  赵无恤指尖摸着凹下的铭文,默诵着上面段话,细细咀嚼其中味道:“公乃命赵卿,受封于鲁。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当务之急,是为赵氏的鲁国做一个长远规划!
  与此同时,季氏府邸,头上还绑着白布,披着麻衣的季孙肥也眼睛通红地在念策命副本。
  “东至于洙泗,西至于河,南至于亢父,北至于泰岱……”
  策书落地,季孙肥目瞪口呆,三分之一个鲁国从此落入赵无恤手中,而昔日封地最广的季氏,仅剩下那座沂水边的小小食邑,连家臣们都养不活,这几日叛季氏者数不胜数。
  他十岁的小妹季姬则懵懂无知,她扎着羊角发鬟,同样披着一身葛麻粗布为父守孝,她睁着大眼睛,拉着季孙肥的衣角问道。
  “兄长,这是何物?”
  季孙肥蹲下拉着妹妹的手,恶狠狠地说道:“仇人,这是季氏的仇人的罪证,他夺走了父亲的正卿之位,夺取了我的费邑,最后还逼死了父亲,你要牢牢记住!吾等的仇人,他无比强大,但终究会灭亡!”
  他将妹妹抱住,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但你我光是祈求昊天降灾可灭不了他,阿妹,你得快些长大,你要帮阿兄一起为父亲复仇!”
  而在曲阜某个小巷深处的陋室里,在宅了很久没走出家门的孔子面前,柳下季也重重丢下了一卷帛书。
  “赵无恤名为鲁卿,实专鲁权,仲尼你就不闻不问么?”


第569章 譬如北辰
  月余不见,孔丘好似老了十岁,黑灰色的发髻和卷须里夹杂的白发越来越多,变成了浅灰色,就像外面那满是灰尘和繁霜的世界。
  面对柳下季的不忿,他没有像年轻时候,听闻季氏八佾舞于庭时,便愤青地怒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只是接过帛书,将鲁侯授土策书的副本读完,随即将它扔到火炉里,任由其化为灰烬。
  “事到如今,老朽还能说什么?”
  “去据理力争,去出言反对,去鸣鼓于朝堂宫阙,这才是你,仲尼的风格!”
  孔丘无奈地笑道:“我一事无成,如今只是一个主政失败的士,一个下野老朽而已,谁还会听我号召?”
  柳下季说道:“你德高望重,如今正是国君需要人辅佐的时候,何苦自绝于鲁,这么多天闭门不出,你是要做隐士么?”
  “隐士?不,不会。伯夷叔齐为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隐居首阳山。你的祖先柳下惠被罢黜三次却不愿轻言离弃鲁国,宁可降其志,辱其身。这是两个极端,我与他们不同,不会隐于世外,却也无法再轻易出仕,更无法轻易出言了。”
  柳下季死死盯着孔丘,指着渐渐熄灭的铜炉道:“仲尼,你现在像是一堆死灰般了无生气,这不是你,你应是个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我没有灰心,只是需要时间来反省自身。”
  “反省?你无错,错的是那些小贼和大盗。就在你杜门不出的时候,鲁国已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了!如今季氏家主自杀,孟氏家主出逃,这两家的继承者名为鲁卿,实际上却如同赵氏的附庸,但画诺而已!鲁国军政大权均决于赵氏之手。如此下去,鲁国迟早会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国不国!礼乐征伐自卿大夫出,这不是你一向反对的么!?”
  孔丘看着老友,眼神里充满无奈:“我知之……但刀剑胜过了诗书,权谋胜过了礼乐,这真真是鲁国的季世啊……”
  他仿佛看到了时代的尽头,却无力去阻止,甚至连以身殉周礼的念想都未能实现,只能苟活于家中,大门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柳下季却有些偏执了:“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我知道赵无恤沿袭了你的堕四都之策,还大肆任命你的弟子们为吏,多次请你出去做管礼乐的宗伯。你莫不是因此感激他,觉得他能礼遇你一生,至死方休?”
  孔子皱起了眉:“何出此言?国君待我以礼,我必报之以忠,我此生绝不仕赵氏……赵子泰如今还是较为恭顺的臣子,他尚未逾越最后的底线,倘若他敢……”
  柳下季步步紧逼:“他若起了非分之想,悍然弑君,你当如何?”
  孔丘这几日来难得地须发贲张,他拍案起身道:“倘如此,我当斋戒沐浴,然后持二尺剑入曲阜里闾,号召国人鸣鼓共攻之!纵不能讨灭逆臣,丘身死可矣!”
  ……
  柳下季告辞后,孔丘望着烛光又呆了半晌,直到颜回拿着一卷书走进来,才将他从思索里惊醒。
  “回,什么时辰了?”
  颜回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依然衣衫单薄,那件破羊皮褥子不知披多久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夫子,快到子时了。”
  现在已经是一月一日,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
  “将灯熄了,随我走走罢……”
  颜回应诺,吹了灯,搀扶着孔子迈步出门,他那双眼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依然清澈无比。
  公元前五世纪的都邑在夜里看上去和乡里、郊野没什么区别,到处都黑灯瞎火的。
  但这个世界却不黑,和颜回的明眸一样,天上的夜幕像一条无比宽大的黑毯,满天星辰则像是缀在这毯子上一颗颗晶莹的闪光珍珠。
  孔丘找到了最明亮的北辰星,指着它说道:“还记得为师在中都为宰时,对汝等说过的话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今赵将军也如北辰那样凌驾众星之上,却并未为政以德,而是为政以力,竟无人能与之争。但这种局面恐怕无法持久,他迟早就将鲁国拖入六卿之争里,届时恐怕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我在为鲁国的未来担忧啊……”
  颜回答道:“我的看法与夫子一样,赵氏势成,与其硬争,还不如不争。而不是像柳下季大夫打算的那样,号召国人出来反对他。届时非但没法赶走,还会招致死亡和报复,鲁国需要的,是一种与赵氏共处的相处之道,恐怕还得依仗夫子你出面。”
  孔丘知道颜回担心的其实是自己,但他却断然拒绝:“一如之前对柳下季所说的,只要赵子泰不越过底线,我便不会公然与之为敌。但要我和赐、求等人一样认同他,却更做不到,道不同,不相为谋!”
  颜回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将军虽然擅权,对国君却没有太多不敬,他沿袭了鲁国旧礼,这月余来派人修缮公宫,保护历代鲁君之庙,颇得人心。或许是因为子贡、子有的关系,对夫子也够宽厚,前几日,公治长之事便是明证,有士师提议杀之,更有人心怀叵测,建议提审夫子,但赵将军处置公允,没有乘机打压夫子……”
  就在前几日,孔丘的弟子公治长被人告发杀人!士师审问他,公冶长再三辩解,讲了一个无人相信的故事。
  ……
  公治长自称能听懂百禽语言,他在曲阜郊外的园圃群鸟云集,有鸽子、野鸡、麻雀、甚至有少见的海鸟出没!
  那天,却有一只鹞鹰飞来寻公冶长,呱呱叫道:“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死獐,汝食其肉,我食其肠!”公冶长答应后就前往了,果然找到一只獐,然而他并没有想把肠子喂给鹞鹰吃的意思。
  鹞鹰因此抱怨他,没多久,鹞鹰又来向公冶长报告,公冶长又前往。远远看去,有很多人都围着一个东西在喧哗。公冶长以为它是一只死獐,怕别人夺走它,远远地呼喊道:“我杀之!我杀之!”
  众人都回头过来看他,目光怪异,公治长到了之后,才看清里面是一个死人,围观的众人就逮捕公冶长,把他当成凶手扭送去到司寇署。
  好巧不巧,审理公治长一案的士师正好是少正卯的弟子,而士师们的上级,鲁国的代理小司寇,更是与子贡不和的阚止!
  于是,一场试图将公治长绳之以法的大案就此掀起,且大有波及到孔丘及其门徒身上的意思。但这场风潮最终惊动了赵无恤,被他压了下来。
  在家臣们内部,赵无恤语重心长地告诫众人:“创业难,守业更难!鲁国初安,人心未定,不亦掀起大案……汝等也不必兴风作浪,试图牵连更多的人。家臣揣测主君心思,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他将阚止申饬了一顿,此子有能力,有干劲,也懂得帮自己咬人,但就是放不下心头的一口气,面对夙敌,迷了心智。
  赵无恤让处事公允的士师成抟代为审案,成抟最终没找到公治长杀人的证据,但也无法解除他的嫌疑。
  于是最后结案时,赵无恤便给了公治长两个选择。
  一是劳役三年,去泰山一带戍边,二是作为赵氏家臣,在驯养鸟兽的官署“虞人”里为吏,专门为赵无恤养鸽子……他能听懂百鸟的一言一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公治长很擅长养鸟驯鸟倒是真的。
  公治长最终选择了后者,孔门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要是这次赵无恤故意牵连他们,并派兵卒来提审,他们肯定不愿受辱,要卷起行礼逃出鲁国。子路甚至对孔子坦言:“若子长死,则夫子可行矣!”
  到头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至于赵大将军让公治长养鸽子是要养了来吃,还是清晨时玩赏,他们就不关心了。
  孔子颔首道:“子长能免于囹圄,的确是赵将军宽厚,对吾等,他表现得优雅宽厚,比我待少正卯强多了……”一想到此,他胃里便一阵抽搐。
  这种被赵无恤救了一命,还被待之以礼的惭愧,与对赵氏窃取鲁国正卿权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便是孔子闭门月余的原因。
  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老者,在济水边被赵无恤刷新三观后,在思想上钻进了牛角尖。
  他仰头望着星空,对爱徒说道:“我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入而立,立身,立事,立家;四十岁时造访周室,去齐归来,开始不再迷惑,明白复兴周礼是我的道路。到了五十再度出仕时,我以为自己是知天命之人,天命昭昭,只有周礼才能解救这个季世。可现如今,我却再度惘然了,我不知道何为天命,我也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
  颜回在后轻声道:“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弟子们能糊涂,夫子不能。”
  夫子是悬在他们前方引路的明灯,若夫子迷失了,那他们该何去何从?
  孔子抚了抚颜回的肩膀:“我知道,所以这月余来,我一直在思索,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苦思,却无益。于是我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与其如此,不如学也!”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论农稼,我不如子迟;论言辞,我不如子贡;论勇悍,我不如子路;论聪慧,我不如那个寻我辩日的童子;论为政,我也赶不上赵将军……在鲁国有许多贤人值得我向学,但这次我最需要学的,是礼的真谛,是非远行不能懂得的天地大道……”
  他隔着里闾内低矮的院墙,望向今夜曲阜最灯火通明的那处地方,那是大将军府,是晋人们共聚一堂的地方,红纸描金的请帖也送来过,但孔子却将它压到了榻下……
  “虽然我也很想留在鲁国看看,看赵将军会找到一种怎样的方式,让他那咸与维新的势力与陈旧古老的鲁国能共存……但我是该出门学些东西了,和上次造访老子一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走遍九州,观百国春秋!”


第570章 赵卿昔时宴平乐
  韩虎为了出使鲁国,错过了家中的腊祭,错过了夏历正旦,也是够拼的。但好在他乡有故识,赵无恤在夏历正旦前夕办了一场宴飨,广邀家臣、宾客、朋友,韩虎自然也在其内。
  赵无恤的大将军府很大,要去到正中央的厅堂院落,途中要连过三道阙门,建筑多为砖石和木质结构,雕梁画栋,武卒持戟而立,貌美的隶妾垂首而行,这一切都显示赵无恤不是阳虎那样的暴发户,有晋国赵氏输送血液和文化,已颇有几分卿族之家的气势了。
  难怪现如今已有人将晋阳赵氏称之为西赵,而远在东方的赵无恤称为东赵……
  而这场宴飨也够气派,够体面,案几从正厅一直摆到了露天的院子里,里面是地位较高的宾客和重臣,外面是一些投附的新臣和士。整个府邸上已点起火烛,将四周映得通亮如昼,让此处成了鲁城曲阜最耀眼的明灯,想必到明天,曲阜的士大夫们会为自己受到红底描银的硬纸请帖,受邀参加了今日宴飨而自夸不已。
  整场宴飨晋国味十足,制菜的庖厨,调味的雍人都是从晋国请来的。食材也多为晋地美食,近几年越发走俏的面食成了主角,盛放在豆、盘上由美婢端出。随后这些女子就挥着长长的袖摆,跳了一支糅合着狄人舞姿的晋地舞蹈。
  齐之美姜,晋之倡女,修婉而多宜,婵娟而工舞,都是很著名的。其舞飞龙列舞,进如惊鸿,转似回波,惹得在场晋人连连叫好。
  甚至连盛在大鼎里的酒,也是晋地醇厚的酒,而不是鲁国这淡薄稀寡的酸酒。
  至此,作为主人的赵无恤便上来向众人敬酒了。
  “周公在《酒诰》里告诫卫人和鲁人说:不要经常饮酒,只有祭祀节庆方可饮酒。饮酒也不要过量,但只要能让邦国安定,庶民无枉死之忧,汝等乃饮食醉饱亦无不可。二三子助余平定鲁国之乱,可谓有大功于鲁,明日又是夏历正旦,聚於今宵,欢乐极矣!当不醉不归!”
  “大将军寿无疆!赵氏世禄与国同休!”
  在场众人大喜,家臣们随赵无恤从晋国离开,无一人叛离,到了鲁国后也年年大战,他们身边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好在这一切终于迎来了回报,赵无恤位列正卿,宰执千乘之邦后,众人总算是能歇口气了。所以他们今夜格外放松,开始相互劝酒,尤其是晋人纷纷抱团和在场的鲁人喝。
  晋地民风远比鲁国开放,晋人豪爽好酒也胜于鲁人,筵席上极为放得开,公西华、冉求等却“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食肉,必有酱,无酱,则不食”,面对咄咄逼来的晋人,小口喝酒的守礼鲁人们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但被灌了一通后,以子路为首的几人却怒了,他本是为了感谢赵无恤月余前救了他们师徒三人,随后又公正审理了公治长一案而来赴宴的,昔日的卫国豪侠被人嘲笑说酒量小,这还了得?
  于是他也顾不上礼仪,吆五喝六地和田贲等一众晋人拼了起来。
  不是每个人都有子路的战斗力,阚止年纪轻轻不胜酒力,没一会就败退下来,他又不想和子路、子贡等孔门弟子扎堆,于是便端着酒盏朝韩虎走了过来。
  阚止看着跪坐在席上,面若桃花的英俊韩虎,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酒醉的美人,心里觉得这个娘炮大概是在场晋人里最不胜酒力的吧。
  “韩子亦能饮酒乎?”他借着酒胆,颇有些调笑地如此问道。
  “不敢称能……”韩虎瞥了阚止一眼,知道这是最受赵无恤重用的鲁人之一,他表现得很谦虚,但半刻后却将阚止直接喝的趴到了地上。
  “韩子不是自称不能多饮么?”阚止脸色酸楚,晋酒太醇厚,他实在消受不住,但韩虎却已经连饮两斗了,还跟没事人一样,只是脸上的桃红更甚几分。
  韩虎道:“的确不能,在虒祁宫,在国君面前赏酒,有司就在旁边,御史则在后边,我心怀恐惧,不过一斗便会醉了。如果家里来了贵客,祖父和父亲唤我陪酒,我小心地跪坐在旁边,不时起身举杯祝宾客长寿,那么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
  他举樽继续抿了一口,淡淡地说:“但如果朋友故交突然相见,互诉衷情,大概能喝上三四斗吧……”
  ……
  言罢韩虎也不理烂醉如泥的阚止,将目光移回到宴飨上。
  除了子路、冉求等武士还在鏖战外,其余羸弱的鲁国人已经被拼得醉倒在地,强悍的晋人们却还抱团站着。
  今夜是夏历正旦,鲁人是来陪衬的,晋人才是主角,韩虎望着那些同乡,他如今已能说出几位赵无恤重要家臣的名字了。
  塌鼻子,红脸的田贲是个口不择言的莽夫,让人气得恨不能抽他几鞭子。他喝醉后便开始发酒疯,脱了上衣在席间跳起赫赫万舞,可惜那是匹夫之舞,而不是贵族虎贲之舞,姿态丑陋,笑声让人不寒而栗。透过烛光,能看到那冒汗的脊背上满是骇人的疤痕,有鞭子抽打的,有箭射的,也有利器切开的……
  个高体庞,站在赵无恤身边像一座山的穆夏虽然穿着常服,未着甲胄,却是席上唯一一个带着武器的宾客:他手边有把利剑,坐席下还有一块大木盾,随时能奋而起之,为赵无恤挡下致命一击。众人皆醉的时候他却醒着,众人满厅堂乱窜时他也没离席,而是认真地在赵无恤身边护卫。
  依然瘦得像根长矛的虞喜则对过来劝酒的隶妾们上下其手,亦无人阻止他,没人知道,这位高个面善的白马骑吏曾是赵氏马房里低贱的圉人。
  而最不显眼的伍井,只是沉默着吃东西,拒绝了一切拼酒的行为,尤其是与田贲一句话也不说。稳重的他已是旅帅,奉命驻防郓城,还得连夜赶回西鲁。
  赵无恤成了正卿,得了一大片封地,一口吃成了胖子,首先显现的问题便是兵力不足。他只能将剩下的武卒一分为二,一半驻扎在齐鲁边境,一半带到鲁城镇压不服者。武卒抽空,半职业化的邑兵们就承担起了守住老家,同时接管各地城邑的任务。
  羊舌戎去了郈邑,虎会去了须句,都不在此处,他们两人资历较老,都已经被任命为师帅……加上管亭卒之师,将调往费邑的冉求,管盗寇、流民之师,在鲁卫边境做老本行的柳下跖,赵无恤手下一共有四个师帅。
  加上直属的那一师武卒精锐,不知不觉竟已凑齐了《周礼》规定的一军战力……
  鲁国现在是左右两军制,韩虎不知道兵力部署的详细情形,却能打听到赵无恤以大将军名义建立的这支鲁国“右军”究竟有几个师帅得到任命。他大体能猜测出,赵无恤的实力,已不止半个韩氏。算上鲁国东地大夫们战时临时凑出的“左军”万余人,甚至已隐隐超过。
  若是给他一年半载整合完毕,再加上间接利用的宋国呢?这“东赵”的实力怕是直追魏氏了吧!
  他暗暗想道:“魏氏那匹千里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气得跳脚吧……”
  这叫韩虎凛然不已。
  这个月来他可没闲着,而是密切关注着赵无恤在政、在军上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赵无恤为了顺利接管鲁国政权,在任用大量鲁人家臣为文职的同时,在武职上却有意倾向任用晋人家臣。
  正是这种有意无意的区分,使得今日宴飨上,晋人与鲁人间产生了泾渭分明的暗斗。
  也许在他们眼中,斗的已经不是樽中美酒,而是在主君眼中的地位吧!
  韩虎觉得这很有意思,双方的隐隐相争,其实目的都指向一个:赵无恤在这场大丰收后,会怎样封赏有功者呢?
  “事成则封,以恤功臣”,这是诸侯—卿大夫—士这种封建体制的常态。韩虎身在晋国,所以深知这个道理。打个比方,当年追随晋文公出国流亡多年的那些人,赵衰、狐偃、颠颉、胥臣、魏犨,谁是无欲无求,不寻回报的?
  当然,介子推大概是个例外,但其余几人,回国后都得到了封赏,可惜封赏不均,导致魏犨和颠颉强烈不满。
  韩虎之所以一直赖在鲁国不回去,宁可错过对韩氏全族极为重要的腊祭、正旦两个节庆,就是为了看赵无恤会怎样治鲁!
  分功,或者说分赃,这是第一道坎,若是做的不好,不仅家臣们失望,失去了进取的积极性,协助赵无恤的鲁国士大夫们也会怨念不已。届时,虽然看似有一军之众,虽然名为鲁之正卿,赵无恤却不足为虑。
  因为一个内部不稳的邦国,外强中干的卿族,是会瞬息毁灭的……
  韩虎本以为,今日宴飨上,赵无恤肯定会宣布封赏了,家臣和亲近赵氏的鲁国士大夫们还眼巴巴地盼着呢!田贲褪衣,其中会没有邀功的意思?虞喜的手在逗弄陪酒女婢,眼睛却死死盯着首席呢!
  对韩虎而言,这是为祖父评判赵氏未来的大好机会,他可不想错过,所以他纵然饮酒三斗,目光却依然明亮如雪!


第571章 谁为定鲁第一功?
  筵席上众人的想法,赵无恤心里跟明镜似的。
  汉朝人常常以万里觅封侯为志向,春秋的士大夫们也是如此,立名于世,立家于国,得封邑田土,这就是这时代的大志向了。
  眼见主君打下了数百里山河,作为有功之臣,谁心里不打点小算盘?但若就这么轻易地把好容易整合的领地一一分割出去,赵无恤觉得自己这几年就白忙活了,他会走上赵襄子分割赵国的老路,枉为后世之人。
  但不赏也不行,楚汉相争时,刘邦之所以能成事,正是因为他派有才能的人攻占城池与战略要地,给立大功的人加官奉爵。而项羽恰恰相反,有才不用,立功不授赏,授赏也不平均,所以他才众叛亲离,最终失败。
  所以这一切都得小心规划,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无恤没有轻易露出意向,只是面含微笑,沉稳如泰山,他一一回敬着家臣和鲁国大夫们的敬酒和祝寿,却没提封赏之事,直叫众人心里发痒。
  直到宴飨将尽时,赵无恤才拍了拍手,叫停了歌舞,让还能清醒着的众人归位。
  众人精神大震,知道今晚的正题来了,却见赵无恤起身宣布道:“我本是游于中夏的流亡卿子,能有今日,多亏了二三子之功,本应论功行封,但功有大小、赏有先后,汝等不如各自夸功,看看谁当为定鲁第一功臣,等到立春时节再统一封赏!”
  在场的家臣、士大夫们一时间面面相觑,迟迟不见人站出来自夸,最后还是大胆的田贲挠了挠头道:“若论单场战事,我田贲敢认勇猛第一,则别人不敢认第二,但要整个来论,我却分不清高低。”
  虞喜也道:“历次战役的过程主君都让人一一记录在案,不难挑出首功者……但自从武卒建军,已经过去了三年,大小战事不下数十,一时间仆臣们不能决也……”
  赵无恤的老班底都这么说了,那些后来才加入的孔门弟子、西鲁大夫自然更没资格出来认领首功,最后还是赵无恤道:“汝等分不出高下,那我便告诉汝等……入鲁定鲁,立功最盛者,莫过于张子!”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文弱淡雅的年轻人身上。
  是他?他当为首功?
  张孟谈不好饮酒,他一直笼着袖子坐在赵无恤下首位置,春寒料峭,他身体一般,还披着毛皮的坎肩,闻言只是轻轻一欠身,道:“主君过誉了,将士们披坚执锐,多者十余战,少者也有数次合战,攻城略地,或大或小都有战功。但我却没有汗马之劳,只不过靠舞文弄墨,发发议论,从不上战场,怎能居首功?”
  的确,那些将领武夫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碍于张孟谈的地位不敢说而已。
  赵无恤却笃定了就是他:“不然,这就好比打猎的时候,追杀兽兔者,犬也,寻觅踪迹,向猎犬发出指示者,人也。将士虽有功,只不过是得到命令,奔逐兽兔的功狗,但孟谈你,却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功人!”
  这时代,狗因其忠诚,深受中原人喜爱,特别是东国,以狗殉葬,以狗喻人者不在少数,不然不就会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比喻了。所以听赵无恤说家臣们是“功狗”,田贲等人不但不怒,反而喜形于色。
  这是在夸他们忠诚啊!但说张孟谈的功劳高出他们好几等,众人还是不服。
  张孟谈再辞道:“职各有司,孟谈只是做了该做的,不敢称功……”
  无恤道:“野战杀敌是一时之事,庙算筹划却是经年之事。四年前我还是流亡宋国的卿子,手下衣食无着,是你放弃了做魏氏家臣,或跟着董子去晋阳为吏的机遇,不远千里来投我,为我分析了入鲁的可能性。”
  “在西鲁立足后,我常年在外征战,多数时候便是你留守家中,为我约束人心叵测的城邑,管理民众户口,春耕秋收,无不井井有条。上次我冒险入宋,兵卒寡少,粮秣不足,面对强敌,情形岌岌可危。但你总能及时派遣士卒补充前线的军队,还能通过水陆转运,征集粮秣送去给我!”
  赵无恤越说越激动,他目光一扫厅堂之内:“定鲁第一功,非孟谈莫属,谁有异意?当面将功勋亮出来比较比较!”
  此时此刻,群臣们上头的酒劲也缓过来了,颇觉赵无恤所说的确有些道理,纷纷唯唯诺诺:“无有异意,张子当为首功!”不过他们也好奇,赵无恤会怎样封赏这位“首功”呢?
  赵无恤一挥手:“来人,将鲁国舆图抬上来!”
  几名力大的甲士抬着那块巨大的沙盘舆图走上堂来,将它放置在厅堂中央。
  接着赵无恤便不由分说,离席将张孟谈拉到那张沙盘舆图边上,指着它说道:“北至于泰岱,东至于洙泗,西至于河濮,南至于亢父,国君已经正式册封给我了。赏有功,报有德者,政之急也。孟谈不单是我的家臣,也是我的朋友,作为首功,我决意授予你鲁国大夫之爵,你若是愿意,这百里山河,可与我共分之!”
  ……
  均分领地给首功者?
  厅堂内顿时一片寂静,随后有唏嘘声响起,在场众家臣同时咽了下口水,一方面有感于赵无恤的大方豪迈,一方面也艳羡不已。
  主君手里有十九个邑,人口三十余万,若真的分一半给张孟谈,张氏立马就能一跃成为鲁国强族!就算放到全天下作比较,也是足以傲视其余大夫之家。
  张孟谈看着舆图默然了,似乎在犹豫,似乎在思考究竟要哪一片区域。
  赵无恤似乎还沉浸在“赏有功,报有德”的兴奋劲中,他继续说道:“鲁国之制,辅主者名显,功大者身尊,执国命者权重。我心怀忠信,鲁人才会服从,这是周公、伯禽能安社稷的原因,还望孟谈能接受我的一片心意。”
  张孟谈却猛地下拜顿首:“仆臣惶恐,仆臣不敢受!”
  他……这么大的封赏,他竟然不要?
  赵无恤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是为何?”
  “君之所言,成功之美也。臣之所谓,治国齐家之道也!”
  他被赵无恤扶起后,对周围的众人正色说道:“我没什么过人的本领,就是喜欢观察往古的事迹,吸取教训,救我所闻,君臣之权均等却能平安相处的事,从来未有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主君有信,想让吾等共享富贵,但若赏赐太过,则只会重蹈宗周覆亡的覆辙。我作为臣子,不能只为自己的荣华,而忘了家国的安危!”
  众人为张孟谈的这番言论嗟叹不已,赵无恤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的有道理,是我冲动了。既如此,你便在这封疆里任意挑选一个大邑作为食邑,何如?无论是郈、须句、廪丘,甚至是郓城,都可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臣和西鲁的大夫们纷纷竖起了耳朵,暗想着若张孟谈挑了经营最久的那几处,他们要跟着挑什么。
  但张孟谈却再度拒绝了!
  他回头看着赵无恤,单薄的身体笔直,面上怆然有决色:“臣乃晋人,晋乃坟墓所在,父母之邦,迟早是要回去的,何苦再要鲁邑?臣不敢受,若主君强求,臣愿捐功名,去权势,离众隐居!”
  众人这下都替他着急了,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作为首功之臣若是什么都不封,那吾等怎么好意思张口要赏赐?
  赵无恤很苦恼:“孟谈这是要做介子推,陷我于不义么?我可不是薄情的晋文公啊,好,我不逼你,那你且说说,究竟想要什么?”
  张孟谈淡淡一笑:“良田千亩,隶臣百人,耕种的粮食够养活来投我的宾朋即可;鲁缟布帛十丈,够做出朝服衣冠,让我不用衣衫褴褛,堕了主君之威即可……若主君想要大肆封赏,等有朝一日回归晋国,为大国上卿时,再赐我张氏一座能容身的小邑即可。”
  张孟谈表现得如此淡泊名利,让在场群臣都露出了愧然之色。
  事成拂衣去,不求功与名,这才真正的国士啊!
  “孟谈你真是……真是我的肱股腹心!”赵无恤扫了一眼在座群臣,叹了口气,“既然你不要封邑,也不要爵位,我便让你做我的家宰,继续替我管理众臣,管理家业,何如?”
  张孟谈总算没推辞:“能继续为主君效劳,孟谈敢不从命?”
  有赵无恤带头,一众家臣和西鲁大夫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都纷纷附和称赞张孟谈,家臣里的道德典范便被早早竖立起来了。
  天色越发晚了,赵无恤望着满席的杯盘狼藉,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今夜本来要大论功勋,确定封赏的,谁料在论首功时便遇阻,也罢也罢……依礼,立春之日,卿要赏大夫、士、虎贲于家庙。如今赵氏在鲁国的家庙尚未建成,无处册爵赏功,二三子的封赏,立春再议!届时我也会拿出第一份在鲁国施政的纲领来!”
  在场大夫、家臣对封赏心里痒痒,但有了张孟谈的例子在前面,却不好再夸功了。他们只能告辞,回去不安地等待,反正立春离现在也没多少天了。
  是夜,宾主尽欢,过了午时才渐渐散去,一路上全是议论张孟谈居功不傲的谦让之德,还有他那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振聋发聩之言。
  唯独韩虎有些无趣地离席而去,听着前面众人的溢美之词,他不以为然,看着满天的星星翻了翻白眼,心道:
  “赵子泰,张孟谈,汝二人今夜演得一手好戏!”
  ……
  众人陆续散尽,却唯独张孟谈被赵无恤叫住,唤他一同进了侧室的厅堂,那个铭刻册命的大铜鼎就放置在此。
  无恤遣退竖人侍女,连亲卫穆夏、漆万也不例外,随后才呼着酒气笑道:“孟谈,可还清醒?”
  张孟谈道:“仆臣自知不胜酒力,故滴酒未沾,头脑尚且清醒。”
  “善!那你过来……”
  等张孟谈到了三步以内,赵无恤突然躬身朝张孟谈重重一拜,“今夜之事,多亏孟谈了!”


第572章 军功授田
  赵无恤躬身朝张孟谈郑重一拜,“今夜之事,多亏孟谈了!你是定鲁首功,却只得了小小的家宰、田宅,真是委屈你了。”
  张孟谈连忙避开还礼:“这本就是臣之所愿,主君能听臣之言,行臣之策,下臣欣喜还来不及呢,怎会抱怨!”
  没错,今夜的一切,其实是赵无恤和张孟谈事先就商量好,又临时发挥了一部分的双簧。
  这两个月来,赵无恤一直在为定鲁后如何分功的事情而苦恼,人心难测,在封土授勋如家常便饭的春秋,很难用后世的那套来要求春秋士人。就在这时,张孟谈却主动求见,主张不要将这百余里领地分割出去。
  “将土地、民众集中在主君手里,御敌时才能像一个拳头似的打出去,若是分割得四分五裂,就成了自行其是的五指。此处一个邑大夫,那儿一个封君,虽然得到城邑的是忠心耿耿的功臣们,但人皆有私心,一旦要征召他们出人出财出力,便不会尽力。”
  “孟谈所言正合我意!”
  两人不谋而合,赵无恤大感欣慰,没错,虽然历程已经改变,但年轻的张孟谈依然是历史上那个说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国士。晋阳之围后,张孟谈既固赵宗,便奉劝赵襄子限制家臣的封地、名望,他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首功,抛下领地和权位,带着家人避让隐居,直到赵氏遭到齐、楚、魏、韩围攻时,才出面解围。
  在历史上,是他的牺牲让赵氏完成化封建之家为集权之国的最后一步!
  而现如今,张孟谈那淡泊名利的性情,促使他在鲁国,在赵无恤面临困境时,做出了同样了选择。
  赵无恤又道:“但若公然如此表示,恐怕将士心寒,群臣失望……”
  “同样的事情用不同方式说出,效果大不相同,下臣有个建议,不如如此这般……”
  于是便有了今夜的这场表演,赵无恤感激张孟谈之心真诚,张孟谈推让封赏之意也发自内心,所以众人也没看出作伪之处,反而十分感动。
  在树立张孟谈这样一个居功至伟却推辞了封赏的道德楷模后,其余众人便不好夸功开口要这要那了,而赵无恤的计划才能徐徐展开。
  两人对坐,开始商量家事国事,赵无恤道:“孟谈说的没错,效仿周室分封的赏功之美乍一看很不错,但却与齐家、治国之道冲突,将功臣们封为世袭罔替的邑主,不但无利于整合鲁国,而且容易引发晋人邑主与鲁民的对立。长远来看,更是后患无穷,赵氏小宗的坐大,鲁国家臣的谋逆,历历在目啊,这些教训,我不敢忘记!”
  “那主君打算如何解决?”
  无恤道:“我想了想,渴求封功的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人,且容我从下到上说起罢。”
  “武卒的主体从宋、鲁招募的职业兵卒,他们本是为了追求田土、钱帛而加入的,从其所欲就是了。”
  “从其所欲?”
  “没错,我想把军功授田的制度,以成文律法的形式确定下来,并在领地上推行!”
  ……
  “其实这是军中早已实行的制度,武卒按照所立功勋,可以得到多寡不一的封赏。容我打个比方,立了三等功的,可以用功勋换取田十亩,宅一处,同时还能因功升职,享受更多的军饷。不想升职也可,则能得到相应钱帛。二等功,一等功依次递增,还能得到隶臣。”
  “妙哉!”张孟谈赞道:“如此安置,不以亲、故封赏,而是食有劳而禄有功,则士气大增,武卒闻战则喜。长此以往,武卒在鲁国娶妻,扎根,在各处乡里里闾成了有土有田的世代从军者,他们的子孙将是拥护赵氏最坚定的一批人,如此,便能与排外的国人抗衡了!”
  其实第一批武卒已经到了与赵无恤的三年之约期限,多数人选择了留下,只有少部分选择离开归乡。从宋国新招来的那些人,赵无恤半蒙半骗地让他们签了五年长约,鲁国籍贯的武卒,则要一直服役到打不动才能退役。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才是职业募兵!
  赵无恤笑道:“孟谈,你还是一直站在晋人的角度,不要将武卒与鲁人彻底对立起来。因为武卒迟早会扩编,届时会收纳越来越多的鲁人,等武卒老兵在邑兵、亭卒中成为基层军吏,并且每一旅都分配两个记录功过赏罚的士师后,就可以在右军推行这套军功授田的制度了。”
  张孟谈嗟叹道:“万人奋起,为了功勋田宅而努力作战的场面,真是不敢想象……”
  赵无恤的部下们,田贲、虞喜、穆夏、伍井等人,本就是发于垄亩、隶妾的社会下层人士,靠着能力和功劳一步步混到今天。只要赵无恤稍作宣传,有这几人以身作则,这项制度很快便能取得右军底层兵卒信任。战阵之上,他们不再是打酱油的徒卒,而是为了田宅钱帛而战的虎狼……
  在“世卿世禄”的鲁国,在选拔人才,包括军事将领时,除了靠乡射礼里出色表现升上来的那点基层士人外,主要走“亲亲尊尊”路线,主要在士大夫中选取。
  城邑乡里的各级封建主,战时就是各级军官。战场上军功一概录于领主名下,会不会将好处分给手下的领民就看个人节操了。一般来说,普通民众无论在战争中立下多大功劳,都被看作是义务,军功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
  但军功授田宅,升职位却不一样。
  赵无恤有意效仿秦国的军功授爵,但他底盘尚小,爵位也只是一个卿,别说什么二十等爵,连十等爵都铺展不开。在春秋时代早早提出上首功,是会被道德君子们狂喷,让对手有借口杀来围殴的,所以只能变相实行……
  但仅仅如此,便足以让手下的武卒老兵们成为鲁国第一批军功地主,他们将从基层开始,让鲁国改头换面!军功授田,它可以在不动声色间,有力地打击鲁国旧贵族特权,搅动社会等级的沉浮,洗刷沉滞胆怯的民风。
  若长此以往,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鲁国或将一改羸弱的礼乐旧邦形象,一变为好战求战的上功之国!
  ……
  主臣二人虚席而谈,烛灯渐渐融化,厅堂内的两人却越说越兴奋。
  曾几何时,他们在新田对着一块棋盘推演战阵,畅谈志向和诸侯时势,现如今,昔日少年终于到了真正执掌一国的时候了。
  说完了对底层兵卒的安置,赵无恤又说到了立功更多,仅仅田宅恐无法满足的军吏们。
  虎会、羊舌戎、田贲、虞喜等晋人作为老班底,对赵无恤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们一直没忘记太行山以西才是自己的故土,不少人的家室还在晋国。赵无恤打算以张孟谈为例子,劝说他们“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晋人家臣若在赵无恤诱导下,以辅佐主君归晋为目的的话,那他们在鲁国追求的便不是带不走的领地了,而是广土田、多臣妾,再就是获得荣誉勋爵,多得些钱帛而已。
  赵无恤手里有食田百万亩,还把持了鲁国财政,以上欲求完全可以满足他们。
  “甚至于,为了不让军吏们失去进取之心,还能封以百户食邑。”张孟谈补充建议道。
  所谓食邑,并非世袭统治的实封,仅仅取其赋税的虚封,名义上是领主,却仅仅能去收谷子,没有治民之权,士死后食邑就会被收回。这种情况也是晋国诸卿普遍实行的,总的来看,晋国的制度要先进鲁国一百年!到了战国,三晋和齐国一样,也是科技、文化、思想爆发的核心区域。
  “可!如此则将士不会寒心,等回到晋国后,我自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地位。”
  再然后,就是子贡、冉求、公西华、樊迟、宰予等人了,在赵无恤看来,这些孔门弟子反倒是最容易打发的一群人……
  他们出身社会中下层,而且多为文职,受孔夫子多次推辞封地影响,孔门功利派的弟子们抱着“学而优则仕”的念头,对名望和权力的渴望很强,对封地的野心却不那么大。
  以子贡为首,这些人似乎主君待之以礼,再给足俸禄就心满意足了,这些知足常乐的儒臣是帮赵氏在鲁国站稳脚跟的重要媒介,无恤在以军功地主为鲁国换血的同时,也不得不利用这些人。
  子贡将作为行人以及分管货殖的官员,公西华将去接替孔子职务,宰予会调任费邑,冉求已经是师帅了……一群穷士几乎一跃跳到了大夫阶层,多数人心满意足,他们刻意避谈孔子与赵无恤的分歧,兢兢业业地在职务上努力着。
  到了鸡鸣时分,烛火即将燃尽,赵无恤已经将三种不同的封赏办法徐徐道来,最后,只剩下一些贪得无厌,还不太好打发的人了。
  “那些参与西鲁盟会的大夫们,秦邑、高鱼、郿邑等,甚至是我的岳家,甄邑甄氏,以及各邑氏族长老,如今都成了实打实的赵卿封臣。”
  “他们自觉有功,于是便生出了更大的心思,邑宰、司马想做大夫,下大夫想当中大夫,中大夫想做上大夫……除了爵位外还想要实封,小邑想换成大邑,一个邑想增加到两个邑。这些人习惯了鲁国的制度,恐怕接受不了军功授田和虚封食邑。对这些人,杀之不能,封之亦不可,主君可有什么想法?”
  赵无恤笑道:“很简单,我要在鲁国设县,只需将小邑合并为大县,若不想被新官上任的县吏凌驾于头上,这些人就只能乖乖挪地方!”


第573章 夷为郡县
  鲁侯宋十一年的立春时节,天气转暖,冰消雪融。
  在这宝贵的农时里,农夫们要奋力耕作,鲁国没有闲田,但他们每年都过得又饿又累,直欲饿死。去年秋收的粮食,都消耗在名为“堕四都”的内乱里了,到头来曲阜里的三卿死了两个,灭了一个,那四都也只堕了三。粗鄙的农人们苦中作乐,暗笑道:“执政者不识数,连三和四都分不清。”
  与之相反,贵族们却只需要装模作样地跟着国君下地籍田,连汗都不会出一滴。
  不过今年国君推说身体不适,把祭祀、籍田等事统统授权新任正卿赵无恤代劳,所以士大夫们丝毫不敢怠慢,都早早前来。
  立春这一日,赵大将军亲自率领卿大夫到曲阜东郊举行迎春的祭祀。祭毕回朝,他代国君在朝中赐酒犒劳卿、大夫、士,随后又在家中对过去几年“为安定鲁国作为突出贡献”的有功家臣实行褒奖,施与恩惠。
  “食邑?军功授田?”当在鲁国等得百无聊赖的韩虎听到这件事时,不由眼前一亮,尤其是对后者,他摸着无须的下巴揣测道:“赵子泰是要效仿晋惠公作爰田之举么?”
  赵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受万众瞩目,根本瞒不住,他为了让鲁人看着心热,也不想瞒,没多久,消息便传出来了。
  高级军吏如羊舌戎、虎会、虞喜、田贲、穆夏等根据所立战功,得到了多寡不等的食邑。多半是指定一个百户小邑,或者乡、亭、里,人口或数百户,或几十户,宣布他们成为这里的领主。
  但别高兴得太早,大将军又说了:“汝等作为武夫,能在车马上作战,却不能下了车马就治民,大概都懒得处理繁琐事务,所以食邑依然由大将军府派小吏去管理,每年将收取的粮食和布帛交割即可。”不止如此,若是有功战死,食邑可以传给子孙,若是无功受禄,则死后食邑归还主君。
  虽然有诸多限制,但晋人军吏们多数出身社会底层,骤然得到食邑,自然喜不胜收,也不计较这是实封还是虚封了。有张孟谈的先例摆在那里,他们也不好意思要求太高,反正赵无恤已经将画饼画到了晋国。“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句话说得好啊!鲁国太小,只不过是大将军归晋复仇的跳板。
  然后是基层军官和普通士卒,武卒如今有一师之众,每一旅都有识文断字的军士师,记录功过赏罚。武卒们历次战争所立的功劳都记录在案,每次大战后的饮至礼,都会按照其表现,发放三等勋章,丙等功为桑木勋,乙等功为青铜勋,甲等功为黄铜勋,特等功甚至是擦得闪亮的银勋!
  没立功劳的武卒,自然只能在军营里吃大锅饭,领军饷或者年节赏赐为生。但有功之人,却会被授予一些田土,过上食田的好生活。
  桑木勋可换田十亩,宅一间;青铜勋可换田百亩,宅五间,隶臣三人,升职一级;黄铜勋可换田十顷,宅十间,隶臣十人,升职一级。至于银勋,那是高等军吏才获得到的,直接可以换食邑,得爵位!
  武卒老兵多数都有几枚桑木勋在手,青铜勋也有不少人持有,但黄铜勋则寥寥无几。所以封赏的结果是勉强能养活自己和家眷的富农多,田土十顷以上的地主少。
  不过总的算下来,还是分出去了近十万亩田地,这些田地主要集中在大野泽周边,是过去几年里新开垦出来的。至于附带的隶臣,他们的主要来源是宋国内乱里抓获的那些卫人和叛党从逆,还有些济水之战被俘的叔孙族兵。他们被许诺说乖乖干上五年就能恢复自由,所以都套着枷锁,苦着脸帮新主人干活耕地去了。
  倒不是赵无恤不想取消万恶的奴隶制,实在是时代所限。这毕竟是集权政治的原始积累阶段,他自己就是个大奴隶主,若想让领邑上的领民过的好一点,除了发展生产力,就只能剥削战俘了。他们将替代脱产的武卒劳动,用血汗来赎罪。
  因为失败本就是一种罪!
  其实直到战国时期,被后世传颂“以先进的封建制度取代了腐朽的奴隶制”的铁血秦国,其实却是个老牌奴隶制国家。有《商君书》《秦律》为证,奴隶数量不但是七国之最,其占人口比例更是超过了西周、春秋。靠着分战俘奴隶给军功地主来生产粮食,秦才得以维持扩张……
  军功授田会推广到整个右军,万余基层兵卒从此有了跻身的途径。
  这几项举措可谓推陈出新,却没能在鲁国引发太大震动,因为它们局限在赵无恤的领地上,只能算是赵卿的家事。
  以上种种封赏食邑,军功授田的举措,赵无恤都是委托家宰张孟谈和一众家臣办理的,旁人难以置喙。何况,哪怕在最聪慧如子贡、韩虎等人看来,这只是在模仿晋国的“作州兵”和“爰田制”,他们没看到这背后赵无恤希望在鲁国培育一个军功地主阶层的企图,以及对旧贵族的浓浓恶意……
  让鲁国大夫们直接感到不安的,是随后举行的朝会上,赵无恤公然宣布,将会在鲁国试行县制!
  ……
  “县制?是秦国的县、楚国的县、还是晋国的县?”
  “大将军乃晋人,自然是晋国的县……”
  县制不是赵无恤的发明,在春秋时早已有之,早在两百年前,楚武王灭掉权国,将其改建为权县。随后秦武公也越过陇山,锋镝直指冀戎,平定后,以族名建立了冀县。晋国也不甘其后,至迟到了晋文公、晋襄公时已经在边境设县,什么“先茅之县”“瓜衍之县”,不一而足。
  县者,悬也,本是边境的特殊城邑,主要职能是驻军。随着时间推移,县这一行政单位早已不限于边境,晋国内部已全面推广县制。一般以万户以上方可为县,晋国原有四十九县,后来增加到五十余县,分别归属国君、六卿统治,多数县大夫已经不再世袭,他们成了早期官僚,主君可以随时撤职更换。
  赵大将军作为一个晋人,打算在鲁国推行晋国的制度,这看上去合情合理。
  却不一定合礼合意。
  但鲁国的大夫们有些不愿,孟孙说在郕邑没来,只能当赵无恤陪衬的季孙肥暗暗嘟囔道:“又要折腾……”
  不过他没让人听见,他倒是希望赵无恤把东地大夫们得罪得越深越好,那样的话等春耕后碰到战事,一旦赵无恤败于外,他就能约合大夫们举事于内!
  比起锐意进取的晋人,鲁人保守而胆小,很不愿意做出改变,尤其是已经成为保守派代表的柳下季更是在公议时强烈反对。
  他据理力争道:“鲁国自有其国情,和晋国不一样,鲁以大夫治国,大夫以邑为基础,所以沿用都邑制即可。我知道大将军是晋人,或许觉得晋什么都好,但请记住一句话,入乡随俗,休要将晋国的一切都照搬到鲁国来!我看以都邑治国、牧民就挺好!”
  柳下季的这套说辞赢得了东地,甚至是西鲁大夫们的齐齐同意,但赵无恤却不以为然,他一个眼色,阚止就与柳下季在朝堂上辩论开了。
  “都邑大夫制很好?为何我只见到了郈昭伯之乱,南蒯之叛,阳虎之乱,公若藐之乱,公山不狃之叛?大夫屡次反叛国君和卿,家臣则屡次反叛国君和卿大夫,我看鲁国近几十年来臣不臣,子不子的原因,就在于都邑制!”
  贬低都邑制一通后,他又对县制大颂溢美之词:“反观晋国,可曾听说过有反叛主君的县?”
  面对事实,柳下季一时间哑口无言,鲁国近年来的反叛内乱,上下尊卑异位的事情确实多得不像话。
  赵无恤推行县制的决心十分坚决,他对众人说道:“县的好处不仅如此,有了县后,更容易征发兵卒,统一赋税,防御敌国入侵。如今在鲁国,各种千户、百户的小邑层次不齐,难以治理,莫不如合数邑为一县,再派县吏统辖之。”
  涉及到自身利益,鲁国大夫们难得精明起来,设县,这就意味着,自己头上会多出一个赵无恤派去的县吏?他们面露不安,心生不满。
  鲁侯今天还是“生病”,君榻空空如也,缺了作为缓冲剂的国君,正殿上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若要一人一票,今天的公议绝对无法通过的。
  赵无恤已经把朝廷当成了一言堂,就算决策通不过的,他也可以利用大将军的权威,绕开诸臣强行通过!这就是作为堂堂正卿的权力!
  但他得注意分寸,注意手段,他要用软刀子慢慢割鲁国旧贵族的肉,而不是一刀见血,引发恐慌。
  集权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尚且保持独立状态的东地加起来占了鲁国人口的三分之一,还能组成左军,提供万余战力。直接打杀过去,二十多个城邑不是说攻下就攻下的,这会让鲁乱延续数年,不利于赵无恤的目标。这些地头蛇若是暗中抵制县制,恐怕空降过去的县吏会像东汉三国时到了地方却被豪强和士族架空的郡县长官一样,无从施政。
  那样的话,想要利用县制控制东地,割除根深蒂固的大夫势力,至少要花费十年。但赵无恤现在可没十年的时间,他宰执鲁国,已经让不少人红了眼,而晋国六卿的平衡也渐渐失控,随时可能爆发战争。若虎视眈眈的外敌能给他两个秋收的机会,他就要感谢昊天上帝了。
  见东地大夫们都面露不满,他心中有计较,又补充道:“当然,县制只是试行,先从本将军的领地开始,再渐次推广到收归公室的领地,至于东地,我暂不打算实行……”
  ……
  一二月份本是新事物萌发的季节,赵大将军的执政也给鲁国注入了勃勃生机,他不动则已,一动就大刀阔斧,直叫默默等着看热闹的韩虎眼花缭乱。
  鲁国正式进行制度改革,效仿霸主晋国推行县制。赵无恤那占了鲁国疆域三分之一的封地上,十九个千室邑,近百个百室邑被合并成了五个万户县。
  大将军的都邑设置在济西县,此县位于济水以西,包括原先的郓城、须句、范、郿几处,还有铁山桃丘,治所为郓城。
  其次是巨野县,此县位于濮水、大野泽之南,辖区为城濮、垂丘、咸丘、巨野几邑,民众多为卫人。濮南本是卫地,后来成了晋、鲁的占领区,归属未决,如今赵无恤却直接无视了卫国,悍然吞并!
  理由?反正递交给晋国的理由就是,濮南自古以来就是鲁国的神是不可侵犯的领土,直到卫国迁都后才慢慢被侵占。
  还有鄄城县,它位于鲁国最西端,由原先卫国甄城、清丘,齐国廪丘、还有秦邑组成,驻扎着柳下跖的一师之众,既防备齐人,又可以威胁卫国。
  以上三处大致是被称为“西鲁”的旧地盘,另外两县则是新获取的。汶县位于汶水河两岸,包括了汶西之田、郈邑、中都几处。阚邑因为是鲁国公陵所在,地位特殊,所以独立于赵无恤领地之外,算是直属于公室的飞地,其实阚大夫因为儿子的缘故,早就是赵无恤死忠了。
  最后是濒临邾国的任城县,包括任城、潜、负瑕三邑,还有赵无恤打算打造成南方要塞险隘的亢父关,此处可以沟通宋国,也可以进取邾、薛、滕等泗上小邦。
  “将大小城邑夷为县制后,看上去好治理多了。”赵无恤对此十分满意,原本要记全十九个邑的名字都头疼,如今只剩下五个县,一目了然,县吏也可以随时调派。
  县的长官为县令,主赋税、户口;其次为县尉,主兵事;再次为县士师,主诉讼刑狱。这三个县吏的权力很大,管着万户民众,管着千余兵卒,甚至还管着县内的邑大夫,但他们爵位却不高,暂时由赵无恤的家臣担任,直接向大将军负责,属于正卿私臣。
  “西鲁那几个邑大夫要难受了,近来可没少往下臣这边跑……”
  张孟谈笑而不语,一切都在他们的谋划之下,那些在内战里支持过赵无恤的邑大夫们一觉醒来,却发现头顶多了三个管事的县吏,全都是大将军亲信。因为兵权早就被收了,他们无从反对,只能跑到扮红脸的家宰张孟谈面前诉苦、抱怨,鲁人也纷纷揣测,赵大将军这是要过河拆桥了么?
  “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会给这些大夫一个交待的……”赵无恤的目光移向东地。
  东地的大夫有不少人或战死,或因为反抗赵无恤而被削除,那几个无主的城邑早被西鲁的大夫、邑宰、族长们垂涎了。
  想要?好啊,给你就是了,把原先的领地乖乖交给大将军即可。
  “西鲁的大夫可以做出选择,一是继续留在原来的邑做大夫,但军、政、民都要交予县寺,他们只有食邑之权。二是迁邑,我会在东地为他们找到比原来更大的城邑,将家庙迁过去。”
  此策一出,西鲁大夫们纷纷噤声,除了郿邑邑宰出人意料地交出城邑,换取一个县吏位置外,其余大夫们都选择迁到东地去,而且争先恐后,唯恐落后分不到好邑。
  东地没有设县,依然是二十多个城邑犬牙交错的状态。在那里,邑大夫可以自由自在,自己的领地自己说了算,谁愿意留在西鲁受县吏的鸟气?
  不满是有的,但等几个月后迁邑完成,西鲁大夫们发现自己夹在众多东地大夫中间,周围充满了敌视的目光。为了争夺交界的田土、里聚、民众,甚至是一片桑园,东西矛盾将成为主要矛盾,他们巴结大将军还来不及呢……
  ……
  “西部的五个县只是第一批,等春耕结束后,还会新增一批。”
  赵无恤计划着,等过上一年半载,还要把曲阜周边变成鲁县,阳关一带的北鄙变为泰山县,费邑周边变为费县,收入自己囊中。它们名义上不是赵无恤领地,而是鲁侯直属,赵大将军摇着“奉国君以讨不臣的大旗”,总得做点表面功夫。
  好在鲁侯明白自己被架空了,一直托病不上朝,连祭祀也不参与,每日在宫中饮酒作乐。
  此外孟氏的领地郕邑也可作为一个县,但那里无恤暂时不想插手,以免刺激到孟氏,先将手里的地盘消化完毕再说。
  他大致算了一下,把东地化整为零的话,能凑出四个县,也就是说,鲁国大概能化为十三个县!人口近百万,相当于晋国赵卿,或秦汉的一个大郡……
  形势看上去好极了,但目光长远的张孟谈却有隐忧。
  “主君,鲁国现在好比是一个邦国两种制度,西面是县制,东面是大夫领邑制,我恐怕长此以往,东西会脱节啊。还得有种能囊括全鲁的体制,既让西部在主君手中集权,又能让东地大夫们俯首帖耳……”
  “没错,我需要一种制度,挟国君以领诸臣,让大将军的权威合礼合法地凌驾于朝廷之上,让外朝成为摆设,让我的私属家臣接管国政。”赵无恤思索片刻,将藏在心里多时的主意全盘托出。
  “我要在郓城开府设幕!”


第574章 赵氏幕府(上)
  时间进入鲁侯宋十一年春,鲁国过去几个月发生的剧变早已传遍诸侯,孟孙何忌奔齐后,齐侯当然又扮演起热心肠的东方伯长形象。他在朝堂上当着郑、卫、北燕使节的面怒斥赵无恤是擅权夺政的逆臣,杵臼痛心疾首,春耕过后,他就要发兵去攻打鲁国,为三桓讨回公道。
  在齐侯想象中,鲁国的大夫们一定对赵无恤的独裁充满了愤怒和不满,只要齐师兵临鲁地,鲁人一定会挟壶浆以迎友军。
  可现实是残酷的,他在泰山南麓的几次小规模试探均以失败告终,赵无恤在齐鲁边境部署了整整两师半的兵卒,据守夹谷、阳关等险隘,齐国无机可乘。
  齐侯心有不甘,想着要不要违背诺言,再度征召都邑民众攻鲁,如今春暖花开,应当不会重演前年冬天的悲剧,陈氏也在如此怂恿。
  但他很快就没功夫去管赵无恤了,原来赵氏得了晋侯之命,令邯郸氏攻卫,以报复卫国背叛。邯郸氏迫于君命和赵氏宗主的压力,只能奋力攻之,因为王孙贾在濮阳的缘故,战斗力低下的弥子瑕被邯郸氏打得溃败,赵氏大旗居然插到了濮阳西门外。
  于是卫侯连连向齐国告急,齐侯只能将准备攻鲁的一军调去卫国,帮卫人防御,温县兵和邯郸兵这才退到大河以西。
  于是鲁国人渡过了一个和平的二月,春耕陆续展开,县制改革顺利进行,西鲁五县的大夫们开始打包府库,带着家眷和家臣前往东地。他们这会不再抱怨了,赵无恤为了安抚这些曾有助于自己的大夫,将朝廷的各种高官职位不要钱地安到他们头上。
  什么小司马,小司寇,小宗伯,少傅、少师、少保,不一而足……这大大满足了大夫们的虚荣心,但这些曾经显赫的职位,如今却没有任何实权,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因为鲁国这几日又多了个新的机构:幕府。
  赵无恤已经是卿,有权开府立家。于是鲁国在朝廷官署之外,又多了一个行政机构,那就是大将军幕府。按赵无恤的解释,“幕”意指军队的帐幕,“府”指放兵甲和财货的府库,治国为府,行军为幕,大将军得到国君授权,代为统治鲁国。
  曲阜的旧贵族们已经麻木了,赵无恤的新政如同雨后春笋,一个劲地往外冒,他们反对无效,只能闭着眼接受。
  唯有柳下季心中不忿,再度去孔丘家中向老友诉苦。
  “赵无恤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效仿周公之政,让国君能垂拱而治,而各官署效率低下,该裁撤裁撤,该合并合并。他会在幕府中征辟贤能,将国事交给他们管理即可,真是荒谬!这不单是让卿大夫无事可做,更是将国君变成虚位啊!仲尼,你怎么看?”
  孔丘倒没有太愤怒,只是淡淡地点评道:“觚不觚,觚哉?赵子泰这是以周礼之名,行僭越之实。”
  觚不像个觚了,这也算是觚吗?在孔子的思想中,周礼是根本不可更动的,从井田到刑罚,从音乐到酒具,周礼规定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的,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赵无恤推行县制,他不反对,但这所谓的幕府统治,却是他难以接受的。
  可惜,能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施政,虽难以接受,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他叹息道:“原本我还认为,齐一变可至于鲁,鲁一变而至于道,可现如今鲁国却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去矣,去矣!吾道不行,鲁国失礼,我可以远行了。”
  “仲尼,你要走?”柳下季本欲挽留,可一想,现如今连他的职权也被那所谓的幕府僚吏们架空,颇有些心灰意冷,孔丘留下来还能做什么呢?
  他无力地挥手道:“走罢,走罢,若非我是公族之后,放心不下国君,我也要随你一同去国了,不过,你要去往何处?”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我曾闻,中国失礼,求诸四夷,连周公之国都礼乐崩坏了,这世间还有哪里残存着古朴的礼仪呢?也许最偏僻的四夷之地才有罢……我会先去东方的九夷之地,住上一些时日。”
  所谓九夷,指的是邾、莒、郯等夷人建立的小邦,比起鲁国来说,实在是过于偏僻辽远了,柳下季皱眉道:“去哪儿不好,九夷僻陋,何苦居之?”
  孔丘笑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打算先去颛臾,拜祭东蒙山,再去莒国海边的纪障城,传闻那里的百姓淳厚且皆博学,可以一观。随后再去邾国,邾国太子好学,曾使人来问过我婚姻娶嫁的礼仪,我在邹城里有许多弟子,衣食无着时可以去投奔他们……”
  望着志向在鲁国受阻,却依然笑呵呵的孔丘,柳下季放心了,没错,这才是他认识的仲尼,看来他已经从堕四都里走出来了,他开始正视自己的失败,并且坦然接受了。
  但他会不会因此失去了曾经的锐意进取和百折不挠?柳下季不知道。
  “我已不敢自称知晓天命了,等到六十岁时,唯愿能修身至大成,听得进逆耳之言,纵然举世皆是詈骂之声也无所谓,此为耳顺也……”
  临别时,孔丘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若还想在鲁国撑下去,你也应当如此……”
  ……
  道德君子们义愤填膺,其实在多数鲁人看来,这所谓的幕府,不就是家臣制度换个名称么?
  赵氏幕府中设置了上百名等级分明,职权不一的家臣,他们不在朝廷编制之内,只对大将军负责。虽然没有太高爵位,家臣们却可以被授权担任重要职务。这就好比过去阳虎只是季氏家宰,当他代季氏出征、理政时,鲁国大夫却要俯首听命一般。
  “赵子泰此举,是将‘祭由寡人,政由宁氏’正式化了……”
  韩虎没有失望,他在鲁国足足呆了三个多月没有白费,在他和谋主段规看来,这幕府制度上可溯到宗周的命士之制,下则强化了如今卿大夫的家臣制度,只是将原本三卿执政的鲁国,彻底变成了大将军赵无恤的一言堂。
  韩虎若有所思:“自打赵无恤入主曲阜,鲁国的朝廷官署就渐渐被架空,如今更是彻底失势,至少在设县的地域,就全由幕府统治了。”
  段规补充说:“东地大夫们也不自由,他们需要将嫡子留在郓城,庶子或女儿留在曲阜,每逢节庆还要来曲阜朝拜国君,再去郓城觐见大将军,此为参觐交代,除了孟氏外,无人能幸免。如此一来,大夫们虽然在领邑内还能自主,但却不敢有叛心了。”
  “西鲁的大夫们待遇稍好些,在西鲁五县保留了住宅、宗庙和汤沐小邑,还能获得高官职位,可惜已是虚衔,只是赵子泰的笼络手段而已。”
  两人在馆舍里讨论到深夜,韩虎才叹息道:“若赵子泰继续实行鲁国的都邑制,则鲁国依然摆脱不了积贫积弱;若他强行在全鲁推行县制,则会逼得大夫们反叛,勾结外国侵鲁,一不小心他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但一方面在西部设县,另一方面在东地保留都邑大夫,最后还设了一个幕府来统筹全鲁,一环接一环,真是可怖。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的谋主张孟谈想出来的……”
  段规也凛然,入鲁前他多次听韩虎夸赞张孟谈,说他是当年泮宫最聪明的人,得之上可成霸业,下可安黎庶。最初段规还不信,现如今却不得不佩服。
  “君子,如此看来,若是齐人不尽全力干涉的话,赵子泰在鲁国的地位恐怕是不可动摇了,假以时日,他便能整合全鲁,回过头介入晋国六卿之争……”
  这就好比本就强大的赵氏一变为二,而且纵使在晋国内部覆灭,在鲁国也有一支“东赵”延续下去,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韩虎颔首道:“然,赵氏不可与之为敌,只能与之为友,等回晋国后,我会将这几个月的见闻一一告知祖父,一定要巩固与赵氏的姻亲和友谊。”
  他自嘲道:“先前我还笑话魏驹凡事都要效仿赵氏,如今看来,他才是对的,我韩氏也不得不效仿了,至少招贤纳士,训练族兵是必须做的!”
  段规心中大愧,赵无恤在张孟谈辅佐下有了今日,自己也跟了君子一年了,却没有一件能称道的献言献策,真是惭愧。
  想到韩虎说的想加深与赵氏的关系,他突然灵机一动,出主意道:“君子,我听闻赵氏有女名季嬴,如今已年近十九,按照礼制,女子二十而嫁,她也到许嫁之龄了。传闻此女绝美,冠绝晋国,近几年来提亲者络绎不绝,但限于身份不足,统统被拒绝。她是赵鞅爱女,还是赵子泰之姐,君子莫不如请上军佐去向赵氏提亲,若能迎娶季嬴,则赵韩两家在伯鲁与君女外,又多了一层姻亲!两家关系可以永固!”
  韩虎摸了摸无须的下巴,认真考虑了起来。
  自家姐姐韩姬性情高傲,不识大体,嫁给伯鲁后非但没能拉近赵韩关系,反而闹了不少尴尬,实在是无法依赖啊……段规说得对,为了韩氏的未来,只能由自己顶上了!
  他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子矩了,此事可以考虑,若能因此拉近韩氏与东西二赵的关系,当记你一个大功!”


第575章 赵氏幕府(下)
  个人与宗族孰轻孰重?回到春秋之后,赵无恤才感受到了宗族责任的重量,这时代的人或许不爱国,但却无人不爱家。
  季氏和孟氏的家主都不是什么英才,但他们的选择却让赵无恤嗟叹不已。季孙斯为了保全季氏,毅然赴死;孟孙何忌为了不成为孟氏降齐的罪人,自己奔齐,让弟弟继承家业,延续孟氏的统治。
  其余士大夫,可以说他们腐朽,可以说他们鲜廉寡耻,可以说他们肉食者鄙,但无论是哪家,都在为维系自己宗族的延续而呕心沥血,而且其中不少人颇得领民支持。
  无恤由此认识到,鲁国的旧贵族还没枯萎死透,淘汰他们需要时间,所以在推行县制的同时,也保留了季氏、孟氏和东地大夫们的都邑。
  他打算用改头换面的“幕府”来强大自己,削弱群藩。
  幕府可不是日本的发明,而是从中国借用的词汇,早在春秋战国,列国的卿和将相就有开府的权力,李牧伐匈奴,靠的就是幕府下的门客家臣出谋划策。
  但赵无恤的幕府却不尽相同,他只是借用这一制度,将鲁国的三卿共治变成幕府将军的乾纲独断。在贵族时代地位很低的士将被征辟为幕府私臣,他们或是冉求、公西华这种出身贫寒的孔门弟子,或是阚止这种低级的士。
  这些士人和老前辈曹刿一样,鄙视卿大夫萎靡的生活,他们崇尚功利,向往仁义,有了一丝“国家兴旺,匹夫有责”的社会责任感,想通过入仕创造人生价值。
  在各县蒙学源源不断地量产人才前,在军功地主们在鲁国基层站稳脚跟前,赵无恤只能征辟这些士人为吏,长此以往,他们将在社会中下层形成士的精神,而大夫们会被慢慢剥夺参闻国事的权力,圈子越来越小,威望越来越低。
  “鲁国,乃至于整个九州诸侯旧贵族的掘墓人不是我,而是他们,是这些生机勃勃的士……”赵无恤只是一个历史进程的推动者,他想让那“士贵,王者不贵!”的战国士风提前到来。
  就在赵无恤憧憬可以预见的未来时,厅堂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了。
  现在是夏历二月末,春风徐徐,燕雀归巢,天气和羲温暖,但赵氏幕府的群臣之首却冷着脸寻上门来。
  张孟谈已经褪下了毛皮坎肩,穿着朴素的厚布深衣,站在门口。
  “臣失礼,但臣有一事,不得不当面问问主君!”
  ……
  张孟谈让侍卫将门一关,褪下鞋履后趋行上堂,到了十步距离时欠身一拜,又直起身子,问了赵无恤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
  “建立幕府后,主君便统辖了全鲁,但下臣却有一句话不得不问,事到如今,主君究竟是想留在鲁国做世卿?还是想回晋国继承赵氏的宗庙?”
  张孟谈不得不严肃,纵观全局,为主君看清前路的危机,并提出自己的谋略,这就是他的任务。他恍然发觉,赵无恤的势力走到今天,已经站到了十字路口,左边是归晋,右边是留鲁,两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若是一心归晋,那就得将鲁国最大限度地动员起来,通过军功授田不断刺激鲁人的进取之心,等到整合完毕,能凑出三军远征数百里外时,便是赵无恤归晋讨伐范、中行之日!
  若是准备留在鲁国,守着这片辛苦打下的基业传于子孙,就要徐徐图之,对贵族也得温和些,同时尽量在十年内韬光养晦,避免成为齐晋战争的牺牲品。
  赵无恤放下手里的卷宗,抬头迎着张孟谈的目光,也接过了他的问题。
  “孟谈,你我是不是很久没在一起言志了?”
  张孟谈一愣:“似是有许久了。”
  宋国商丘那个小阁楼上,两人聊得多么尽兴啊,诸侯形势仿佛尽在掌中。但在那之后,他们却一头扎进了现实里,如何在鲁国求生存,如何鹊占鸠巢,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和志向。
  只是人总在爬上山巅之后,才发觉还有更高的峰峦等着自己攀登。
  “那今日你我便聊一聊罢,不是以君臣,而是以朋友。”无恤邀他坐下,问道:“孟谈觉得,你我走到今日这一步,就算够了?”
  “自然不够。”
  换了常人,或许会觉得把持国政的卿就是人臣之极了,但张孟谈却不这么认为。
  一个中等邦国的执政而已,比起他为赵无恤,为赵氏设想的终点来说,差远了!
  “助君成为大国上卿,再佐君如赵宣子一般为晋国兴霸业,这才是我的追求!”
  他平日素来是个柔软和蔼的人,但言及志向,却意志刚毅。四年前他放弃在国内出仕的机会,毅然跑到宋国投靠一个人生无望的流亡卿子,这选择被无数人嘲笑,但现如今那些人都哑口无言。那场豪赌赢来了收获,但还不够,人总是在抵达终点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可以走得更远。
  “善,那也是我的追求!”赵无恤掷地有声。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我已经能够立家,治一千乘之国。但离兴霸业,平天下尚遥不可及……想要兴霸,在鲁国这种小地方是很难做到的,它毕竟已经积贫积弱数百年了。北限于齐,南限于吴,只能在泗上小国里称孤道寡,这有何意思?对我来说,只有晋国,只有民风彪悍、有险有马的晋国,才是能争霸天下的地方。”
  鲁国数百里山河,依然装不下赵无恤被后世见闻无限放大的野心。没错,只有晋国,才是席卷天下的舞台。不仅仅是物产和山川形势,他还吞噬了数不清的土地,积蓄了百年财富,培养了一批以兴霸为己任的士人,有了足够的底蕴和基础,若能完整的继承晋的遗产,赵无恤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他哪怕被魏赵韩一分为三,也能叫齐秦楚等强国为之侧目,倘若不分,又当如何?
  更何况,赵无恤之所以急于归晋,还有个不能为外人道哉的原因。
  女子二十而嫁,季嬴,在历史上赵简子将她嫁去代国,应该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吧?
  ……
  听赵无恤吐诉志向,张孟谈松了一口气。
  作为晋人,太行以西是宗庙所在,坟墓所处,他们这些僚臣自然是想回去的,赵无恤能居安而不忘危,富贵而不忘本,让他很是欣慰。
  但既然如此,他们就面临抉择了。
  “若有朝一日主君要归去,若中军佐百年之后主君要继承赵卿之位,一臣不能同时效忠二君,一卿不能同时宰执两国,届时鲁国要如何处置?”
  这是春秋而不是战国,就像一女不能同时嫁给二夫一样,为臣者的委质效忠对象也被限制得死死的。即便到了战国,所谓的苏秦佩六国相印,其实只是管外交的副相而已,七雄之间顶多会玩换相的游戏。
  但赵无恤却已经想好了一个偷梁换柱的解决之法,他指着与赵鞅的一封书信道:“其实你的问题,父亲也问过我,你可知我在信上是如何回答的?”
  不等张孟谈说话,他就继续道:“我向父亲承诺,倘若父亲能成为上卿,只要我父子合谋,将西鲁五个县直接并入晋国,亦不难也!”
  “这……”张孟谈咬了咬嘴唇,随即无奈地点头道:“的确是不难。”
  晋侯应该会很开心,鲁侯如今已经是傀儡,他的意见无效,晋鲁两执政合力推动的决意,谁还能阻止?
  鲁侯、孟氏、季氏若是听到这句话,恐怕会面容骇然。而柳下季,还有孔丘倘若知道赵无恤这打算,大概会气得跳脚,骂他狼子野心。
  这时代某国大夫突然带着城邑投奔到邻国实属寻常,廪丘乌氏就干过,好几个东地大夫也是从莒国跑来的。但鲁国五县,三分之一的领土,三十余万民众,说割就割,而且还是执政带头卖国,古往今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啊!鲁国的道德君子们肯定恨不能生食赵无恤之肉。
  “那鲁国的其余部分呢?曲阜、东地这些地方,主君打算如何处置?”
  张孟谈没有傻傻地问为何不将整个鲁国并入晋国,那根本不可能,至少这代人内不可能。晋国虽然灭了不少同姓国的社稷,但鲁国这种周公之封,千乘之国岂是说吞就吞的?别说鲁人不服,孟氏宁可投靠齐国,季氏也会在东地大夫中间鼓噪,恐怕到时候还会招致全天下的围攻……
  秦、楚、齐,甚至是一心北上,将泰山以南视为势力范围的吴国,四大国联合附庸们来个九国伐晋,晋国虽强,也吃不消啊……何况内部还有六卿分立的问题,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解决。
  无恤却胸有成竹:“这就是我设置幕府的原因了,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我当为晋卿,但鲁国的赵氏幕府却会继续下去……”
  “主君的意思是……让赵氏的兄弟来做鲁国执政?”鲁国的世卿世禄尚未废除,所以赵大将军的职位自然可以让血亲继承。但张孟谈面露难色,若真如此,他是不赞成的。
  “兄弟?”无恤一愣,是啊,他还是有兄弟的。
  若不是旁人提及,他大概都想不起来赵氏伯仲叔三人是自己的便宜兄弟,他们与他关系一般,也就老实巴交的伯鲁还算不错。但平白无故,好容易打下的江山为何要便宜他?赵无恤可不是历史上优柔寡断的赵襄子,放着一堆儿子不传,却传位给伯鲁的孙子,结果把张孟谈为赵国规划的完美开局搞成了一手臭牌……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后事不忘,亦前事之师!那个赵襄子做错做差的事情,统统交给他来弥补吧!
  他答道:“自然不是兄弟,而是我的子嗣……”
  “子嗣?”今天与赵无恤谈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张孟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有件事还未告诉孟谈。”赵无恤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我的妾氏伯芈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医扁鹊诊脉说,当生男孩……”


第576章 继业者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赵无恤的家臣集团一直盼着主君能有子嗣,以安定人心。但赵无恤唯一的妾室却毫无动静,他们心里着急,甚至开始劝说赵无恤大肆纳妾,谁料上次劝说才过了没几天,就突然得到这样的喜讯。
  张孟谈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连忙祝贺道:“恭喜主君!”作为家臣他能安心了,作为朋友他也真心替赵无恤开心。
  无恤笑道:“我或许能有一个庶长子了,孟谈也要努力才是,若是生下女儿,你我或能结一门亲事。”
  换了寻常家臣,听到主君如此许诺还不得喜不胜收?但张孟谈却不是,他沉吟片刻后推辞了:“主君若是想让庶长子在鲁国继任大将军之职,让他娶鲁侯公女,亦或是孟氏、季氏之女更为合适。”
  赵无恤有些无趣,张孟谈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冷静了,他摆了摆手:“且等他生下来,到了及冠的年纪再说不迟。”
  伯芈有孕一事,赵无恤也是前些天才知道的,那种将为人父的欣喜和忐忑在心田混合,让他在高兴之余,也免不了为未来的子女考虑起来。
  他可以预见,未来的自己必然是多子多孙的,如何安置这些子嗣,如何让他们在这个大争之世里为赵氏做出贡献?没有人是完全独立的个体,人人都要为宗族出力,这就是时代的法则!
  既然知道自己将有子嗣,那对鲁国的处置便多了一个选择,就算他赵无恤带着五个县归晋为卿,在天下定于一前,老赵家在鲁国的分店也得名正言顺地开下去。不管新的大将军是三岁还是五岁,总之要将这个席位牢牢占住,有在晋国的赵鞅、赵无恤支持,被家臣们拱卫的小小赵安如磐石。
  他是他的子嗣,身上流着天命玄鸟的血脉。
  他是他的继业者,赵无恤深知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被排外的鲁人接纳,但一个在鲁国长大,从牙牙学语起就说鲁地方言,在曲阜学习礼乐,与鲁国士大夫交游的少年大将军呢?他会赢得鲁人的爱戴,是未来赵氏间接统治鲁国的媒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赵无恤能成功归晋,能够让赵氏入主新田。
  因为赵无恤的出现,六卿矛盾激化,鲁与齐、卫的龌龊也越来越深。整个晋鲁大地已成为巨大的火药桶,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触发,战争也许在明年,也许在后年。
  “我还需要忍耐至少一次秋收……”若是让赵无恤选择,战争来的越晚越好,但敌人们不是提线偶,他们也会审时度势。
  虽然归晋之路遥遥无期,但张孟谈却对此充满信心,只要将鲁国整合完毕,东西二赵合力,打穿卫国,与晋国本土相连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还有宋、曹友邦相助。不管晋国内部怎样,至少在国外,形势会越来越偏向己方。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所以他末了还关切地问道:“若主君日后在晋国做上卿,是否也要推行幕府制度?”
  “在晋国,大可不必如此。”
  知道未来大势的赵无恤对张孟谈分析道:“诸侯与诸侯地域不同,风俗不同。鲁国从伯禽开始就讲究亲亲尊尊,实行公族政治,注重宗法礼仪。现如今虽然礼乐崩坏,但仍然是宗法封建制的衰退阶段,卿大夫力量尚强,在民间的影响也很难消除。”
  虽然士人不断涌出,军功地主也开始萌芽,但想要将这种社会结构消解,还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
  “而晋国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在戎狄环绕间发展出了独特的国情民风,又经历了曲沃代翼,献公屠灭公族的事件,于是公族衰落,六卿强势。六卿内部已经开始化家为国,大夫和家臣渐渐不再世袭,而是任用士人为吏,风气较鲁国自由进取,刑法、县制、州兵、爰田、养士,各项改制也比鲁国深刻,可谓是宗法封建制的消亡阶段。”
  张孟谈道:“我明白了,主君推行的幕府政治,是根据鲁国国情制定的。行于鲁者,不一定能行于晋,若能宰执晋国,只需要在全国彻底推行县制即可,是这样么?”
  无恤笑道:“知我者,孟谈也!”
  赵无恤笃定,这套幕府制度,根本没必要在晋国推行,鲁是他跻身乱世的踏板,晋却是春秋霸业决一胜负的舞台。
  晋迟早会化为一国,集权的一国!否则,就只有四分五裂一途,没有中间选项!
  赵无恤将有子嗣一事,在他的有心宣扬下传遍了幕府内部,接下来几天,赵氏家臣都喜气洋洋的。直到一个昏暗欲雨的清晨,在幕府就职的孔门弟子们似乎是受天气影响,脸上突然多了一丝阴郁。
  他们匆匆来到官署,又纷纷告假离开。
  公西赤刚从悶宫出来,连礼服都来不及脱,就直接打马奔去;子贡交待完公务,这才亲自驾车,车舆里坐着两个满脸焦虑的同门;为大将军养鸽子的公治长沾着一身鸟毛从园囿里出来,身后一群鸽子鸣叫着跟随;而刚巡视春耕归来的大农丞樊须红着眼,连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就步行跑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要去费邑上任县令的宰予满腹心事地走进大将军府求见赵无恤,将此消息告汇报了他。
  “主君,夫子他要走了……”
  ……
  他的家宅在内城一处里巷深处,在战乱里幸免于难,它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足见主人的清贫。这日清晨,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戴着斗笠,手持枯黄竹杖的老者走出门,轻轻阖上里屋的门。
  院子里有三间屋舍,往年被求学的弟子们住的满满当当,清晨时诵读礼乐的声音会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唤醒里闾的合唱。如今却人去屋空,没几人居住,弟子们大多被大将军幕府征辟去做基层小吏了。
  角落中有菜圃,却没洒下新的菜籽,有鸡莳,里面却仅剩一堆鸡毛和粪便。已经没有管这些东西了,这几个月,他的起居都是弟子颜回照料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陬邑,那里有食田,有尊重他的邻里,还有几名弟子帮衬着,所以不必担忧。
  再推门入里巷,一辆两马驾辕的马车等在这儿,颜回腰上别着喝水的瓢,一手捏着竹简,就着晨曦阅读,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抚摸马儿,安抚它的不安。
  一脸虬髯的子路站在旁边,他身上背着行李,腰间别着剑,发现夫子终于出来后,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夫子,要走了么?今日天气不佳,要不要缓几日,等春雨停歇?”
  孔丘回头看了看彻底空无一人的家,又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一丝不舍和动摇:“不必了,走罢。”
  ……
  他杜门不出,苦苦思索了数月,直到开春后才若有所悟。在去意已决后,他特地把整个鲁城绕了一圈。
  他在城楼上眺望曲阜,这座五百年古城经历了多少风和雨,里闾里的古井,斑驳的夯土墙角,城门上的钝器劈砍痕迹,童子们玩闹的市坊……
  孔丘喜欢这座由周公选定,伯禽建造的都邑。
  外人看到的是鲁城的狭隘,鲁人的小器,但生活时间长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的礼乐和冷暖不一的人情味。
  孔丘祖上虽然是宋人,却早已扎根于鲁邦,他虽然来自陬邑,却已经将曲阜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现如今,孔丘却要走了,再度离开这座生活了数十年的都邑,离开他熟悉的家……
  不,不再熟悉了,几月未出门,孔丘赫然发现,这座都邑已经有了诸多改变,变得他认不出来。
  清晨时分的曲阜早已醒来,最为热闹的是东西两市,朝时而市,以各地商贾为主。在子贡对商业的扶持下,从曹国、宋国、晋国甚至是吴国流通来的货物数量更大,种类更多。
  过去鲁国行政混乱,国君没有权威,三桓也没有意识,所以没有自己的铸币,市面上普遍以两串十个的海贝为“一朋”来进行交易,亦或是用刀币。然而无论是刀币还是海贝,都是齐国出产的,相当于鲁国的经济被齐国死死扼住,还损失了不少货币交换的差价,子贡每每想提及,都痛心疾首。
  如今可好了,商贾们不再让隶臣背着大箩筐贝币来交易,而用上了在西鲁流通的赵氏圆钱。它外圆内方,既美观,又实用,而且有不同的面额适应不同场合,在幕府的强制推动下,迅速将齐刀币淘汰出曲阜,传遍鲁国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除了热闹的两市外,因为天气缘故,其余地方却没什么人走动,只有执勤的兵卒在墙垣上警惕地观察着城里的一举一动。自打赵无恤入主曲阜后,一群操西鄙口音的邑卒便接管了曲阜各门的防务,骑从在街上巡逻,以至于治安出奇的好。而宫中更是换上了精锐武卒,他们名为赵无恤献给鲁侯的宫甲,实则却是挟持国君的杀手锏。
  过去趾高气扬,乘广车,穿鲁缟,戴高冠的大夫们在街头已经很难看到,取而代之的人行色匆匆的黑衣黑帽小吏。他们不是公家的人,而是幕府僚吏,领着俸禄,接管了大夫们的工作。
  僚吏们出入于各个官署,在城门口贴上纸做的告示,大将军府这几个月来不断颁布新的命令,什么县制,什么亭驿,什么成文法,什么军功授田……新事物一件接着一件,前两者孔丘不反对,但后两项,与孔丘的信念违背,尤其是所谓的军功授田,他知道这意味着井田再也不可能在鲁国复兴了。
  在孔丘看来,赵无恤创造的好处,远远不足以抵消他带来的“坏处”,鲁国人将得到短暂的利,却失去了长久的礼义。
  “当初我为何会觉得赵无恤是吾道中人呢?实际上,他与他那铸刑鼎的父亲一样,都是倾向于严刑峻法,僭越礼仪的功利之君……”
  总之,望着曲阜的变化,孔丘知道,支撑他留在这里的礼乐已经彻底崩塌了,这个国家会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是全新的鲁国,已经用不到他这个旧觚了。
  还是离开吧,去更广阔的天地里,或许有机会寻找道的真谛,礼的本原。


第577章 失败者
  带着这种心思,师徒三人驶过大道,出了内城,然而外郭熟悉的旧景却丝毫未逊。
  “夫子……”子路望着曾带着师兄弟们来畅饮的那处酒肆旗帜,回头问道:“真的不通知子贡、子有他们么?”
  “不必了……”孔丘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将目光偏向了那株老槐树。
  往常清晨鸡鸣响起时,他会带着弟子们去大槐树下设坛讲学,而国人们会在旁围观,少数人带着进学的心思,多数人只是看看热闹。
  “仲尼又来了。”他们会笑呵呵地打趣。“今天要讲礼还是说仁?”
  孔子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自己的说教。当十几年如一日后,那些曾经看不起孔丘身份,鄙夷他能耐的人都成了父辈,他们却无不恭敬地将子弟送到孔子的门外,献上束脩,然后吩咐自家后生道:
  “跟夫子好好学!”
  少正卯虽然讲学,却只收大夫之家和上士的子弟,但孔丘却有教无类。其实向他求问的大夫子弟只是少数,反倒是那些穷困潦倒的黎庶眼睛雪亮,认认真真地旁听,不久后也努力劳动,凑齐了束脩登门求学。
  冉雍,颜回等人,就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弟子里,多数人出身贫寒,有的是耕地的农人,有的是商贾小贩,有的是居于陋巷的无业游民,有的是快意恩仇的轻侠恶少年。无论身份高低,无论家世显赫,进了他们门下,都是平等的弟子!
  教儿子什么,他就会教弟子们什么,他们相当于孔子的半子,是他的继业者。
  然而这次远行,孔丘只打算带上子路、颜回二人,其余弟子统统都没通知。
  他们有他们的事业,许多人求学不是为了追求礼乐和仁义的真谛,而是谋求出仕。孔丘喜欢成人之美,不愿成人之恶,何苦逼迫弟子们在师长和主君间做出抉择呢?
  带着这种心思,孔丘最后到了外郭东门。
  外郭大门早已开启,在验证传符后,马车缓缓驶出,守门的有司似乎认识孔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到了颜回未戴冠的发髻上,落到了子路握剑的手上,也落到了孔丘微微仰起的面孔上。
  “下雨了……”
  雨水稀稀疏疏落下,师徒三人虽然戴上了斗笠,依旧有些狼狈,他们就像三只被驱离屋檐,的丧家犬、落汤鸡。
  孔丘的心里满是阴霾。
  失败者啊,我是一个失败者……他能听到心里雷鸣般的慨叹。
  为人臣,他没能帮助前后两代鲁君振兴国政,却天真地处理政事,最终给了窃国大盗可乘之机。为人夫,他半生都在外奔波,没能让妻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屋内但闻机杼声,却没听到老妻抱怨过半句。为人父,他也没能好好陪伴一双儿女,儿子好歹成家,虽然学业不精,但守着几顷士田,好歹能养活家中,维系孔氏血脉了。只是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却还没来得及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把要求缩小到自身,他年十五便开始苦修周礼,又花了三十载上下求索,到头来却一事无成,落得一场空。最后无奈远行,竟无一人相送……
  可悲,真是可悲!
  然而,当马车彻底驶过城门洞后,身后突然想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声。
  “夫子……”
  子路颜回没有听见,而孔丘也没回头,这是幻听,这是来自过去,绵延不止的回忆,来自弟子们身形相促的课堂,来自他孜孜不倦的教诲。
  “夫子。”声音又清晰了几分,伴随着一连串踩踏雨水的脚步声。
  不是幻听。
  马车停了,而孔子那被雨水打湿的宽厚肩膀也微微一震。
  无数双膝盖齐齐跪在城门外泥泞的道路上,伴随着一声竭尽全力的呐喊。
  “夫子!”
  一回头,足足数十人稽首在地,他们是孔丘的弟子,他的继业者们。
  孔子卷须后露出了一丝笑,笑得不顾礼仪,露出了牙齿。
  没错,我是个失败者,但或许,唯有作为老师,自己做的还不算失败……
  ……
  “夫子,弟子们来了!”一众弟子纷纷涌上前来。
  孔丘的目光望向了在人群最后面的曾点,他任由身上被雨水打湿,却只顾抱着怀里的琴瑟怕它淋着,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爱。这个年纪最大的弟子豁达而不受拘束,消息却最为灵通,得知自己将要离开,并把此事告知诸弟子者,一定是他。
  他的门下,受业身通者数十人,皆异能之士也。他们半数集中在曲阜,不管是在赵氏幕府里出仕的,还是和孔丘、子路一样在赵无恤入主曲阜后便保持白身的,统统来了。
  那些在幕府就职的弟子以掌管鲁国外交、货殖两项重任的子贡为首,子贡得知夫子要走,如同晴天霹雳。
  他本是卫国的商贾鄙人,或许一辈子就局限在商路上的行商了,但一次途经曲阜,却深深被孔子的讲学吸引了。夫子教导了他,告诉他,即便身份卑微,却依然要做一个骄傲的士,纵然与贩夫走卒为伍,却依然要有一颗上进的心。他的志向开始萌芽,没有夫子启迪,就没有今天的他。
  子贡心中有愧,便当先一步过来作鞠道:“夫子,请不要走!”
  “我,我去请求大将军征辟夫子,尊为国老!参闻国政!还望夫子不要走!”公西华也不住地用宽袖擦脸,不知是在擦泪还是擦雨水。
  他家也是贫贱的乡野之人,年幼的他因为亲戚冉求的缘故,被夫子收为弟子,从此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夫子将礼乐,将宗庙之事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在早早离家的公西赤看来,夫子,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
  “须……须也不愿夫子离开。”樊须是个朴实的农夫子弟,平素唯独爱好种田和种菜,因为木讷,不够聪明,平素发问总是显得粗鄙而小家子气,不受夫子赏识。但在老实的樊须看来,夫子是一个严师,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他依靠学到的识文断字,以及一直努力修习的耕作之法,成了赵无恤的劝农吏,如今更是成了大农丞,主管鲁国的春耕秋收。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力不可谓不大,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和双膝都在泥水里,拦着车轮前,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孔子望着弟子们殷切的目光,每一个弟子,都与他有一段故事,有一段羁绊。他们爱他,就如同他爱他们一样。
  他感动之余,却笑着摇了摇头,下车将一众弟子一一扶起来:“赐、赤、须,不要再劝了,就算留下,也只能做供奉在庙宇里的摆设,我非走不可。”
  见夫子坚持要走,穿着单衣就从家里跑出来的陈国人公良孺咬牙切齿,颇有些埋怨地看了子贡、公西华、樊须等人一眼。
  “都怪赵无恤!”
  ……
  “都怪赵无恤!是他逼走了夫子!”公良孺愤然说道。
  没错,都怪赵无恤!
  不少没有出仕的弟子,如闵子骞,冉耕,冉雍等也如此认为。夫子本来都当上大宗伯,当上代相主持国政了,若是堕四都之策能顺利推行下去,则鲁国便能摆脱卿大夫专权的过去,在夫子指引下,在一众师兄弟辅佐下一步步走向大治。
  如此,则夫子复兴周礼的理想便能实现!
  如此,则鲁国可一变而至于道!
  可惜,这一切,却在济水边被赵无恤那曲乏善可陈的瑟音破坏了。他以武力夺取胜利果实,窃取了曲阜朝堂的国政,让党羽遍布鲁国,什么幕府,什么大将军,什么县制,统统是挟国君以令鲁国的借口,礼乐崩坏殆尽矣!
  夫子之道不行,可不是该怪他,怪你们这些不分好坏,助纣为虐的人?
  他们没有当面说出,但那充满谴责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往子贡等人身上捅去,连被迫出仕的公治长也不例外。
  “汝等休要移怨于他人……”
  孔丘如是说:“子贡等人无错,甚至是赵小君子,站在他的角度也无错。甚至可以说,他对吾辈已经仁至义尽了,在公山不狃的兵刃面前救下了我。他当上新执政后也没有丝毫怠慢,腊祭日时,还送了块上好的祭肉来……”
  他将目光投向曾陷于囹圄的公治长:“子长杀人一案,本是羞辱我,将我彻底打倒的机会,但赵将军却没这么做,何等的优雅,何等的大度啊……”
  孔丘最清楚不过,赵无恤对他的态度,是既不赶,也不留。
  “我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吾道不行,只能乘桴浮于海。我第一次离开鲁国是这样,推辞了齐侯食田也是这样,如今再度离开鲁城亦是如此。但我不会怨恨赵将军个人,汝等也休要归怨于在幕府里出仕的众弟子!”
  说罢,孔子再度蹬车,让颜回继续驱车离开。
  众弟子纷纷再度稽首挽留,唯独曾无罪受刑而致身残,为人谦和的漆雕开因为腿疾无法跪下,在原宪的搀扶下,他突然大声呼吁道:“既然夫子不愿留,那吾等跟着走便是了!”
  ……
  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们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纷纷出言附和。
  孔子一时间欣慰却又无奈,“汝等皆有才干,在幕府能找到好的差事,可跟着我,却要抛弃妻子,背井离乡……”
  他知道的,他再清楚不过了,前方没有平坦的道路,没有富贵的生活,唯有大野苍茫。
  “何苦如此,汝等会后悔的……”
  “不,绝不!”曾点在雨丝中鼓起了瑟,迈步走向前来,他还有年幼的儿子,还有在南武城生活的家人。
  “夫子是形,弟子是影,我愿追随夫子,至于后悔?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一向贫贱却看不起富贵者的原宪也大声说道:“没错,既然鲁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案几,天地之大,难道处处都是为富不仁的国度么?要走,吾等一起走就是了!”
  “子若和子思(原宪的字,不是孔子的孙辈子思),还有子皙说的没错,夫子在哪,吾等的课堂就在哪,礼乐的希望就在哪!”公良孺愤而起之,快步跟上孔丘的马车。
  “我去!”
  “我也同去!”
  守卫城门的武卒军吏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原本看似来挽留送别的一群孔丘弟子,却一个个要一起远行了?他们衣着单薄,未带行囊,有的人甚至是没穿鞋履就跑出来的,在这雨天里也能上路?真是疯了!
  没错,是疯了,孔门弟子陷入了一种受迫害幻想症的疯狂之中,他们簇拥着孔子,推车的推车,清道的清道,三人行顿时变成了师生集体出游。
  这些弟子们啊……孔子唯有在车上对他们重重一拜。
  他不说话了,否则,恐怕会哽咽失声的……
  公良孺,漆雕开,原宪等人乐呵呵地簇拥在马车周围,与子路说笑起来,做出抉择后,他们头顶仿佛云消雾散,但随即,他们又冷冷地看向了脚步有些犹豫的子贡、公西华、宰予、樊须等人。
  “汝等是要追随夫子而去,还是留在这里,做赵无恤的鹰犬?”


第578章 君子不器
  公良孺,漆雕开,原宪等人在雨水里冷冷注视着子贡、窦须等同门。
  “汝等是要追随夫子而去,还是留在这里,做赵无恤的鹰犬?”
  他们将追随夫子离开视为唯一正确的道路,所以也将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扔在了同门的面前。
  若你们对夫子足够爱戴,那就乖乖过来;若不愿,那就是对夫子之道的背叛!
  公西赤惊恐地看着面容冷酷的同门师兄弟们,他回顾左右的子贡和樊须,却见他俩齐齐愣住了,樊须捏紧了拳,子贡也呆立不动。
  事情发生的太快,而这条此与彼疆的界线也划的太快了。
  若是换了从前,公西赤一定会亦步亦趋,可在赵无恤幕府里摸爬滚打数年后,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听话的少年了。
  那么,该怎么选呢?
  就在众人犹豫的时候,一直将身体隐藏在众人身后的宰予却猛地跪地,在泥地里啪啪啪三稽首:“夫子,诸位师兄弟,恕予不能相随!”
  他随即起身,将深衣上的泥水一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子贡等人,转身就走。
  孔子不言,宰予的离去在他意料之中,而漆雕开则朝宰予的背影唾了一口,骂道:“叛徒!”
  宰予是第一个彻底投靠赵无恤的孔门弟子,他继任中都宰,却没有继承孔子之道,而是改用赵无恤那一套,甚至公然对孔子说,赵氏之法优于所以的周公之礼!
  这不是叛逆之徒,不是反复小人,还能是什么?
  宰予猛地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愤怒的漆雕开,眼睛里满是平静,你这个受刑的残人,又哪能懂得我的志向?
  他冷笑着回应道:“子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之,亦勿施于人!夫子大恩我难以回报,但汝等想要用这逼我放弃一切?恕我难以从命,告辞了!”
  公西赤看了一眼潇洒远去的宰予,心里羡慕不已,宰予一直以来就是个功利的人,他凭借自己出色的能力,颇得大将军赏识,如今将得到汶县县令一职,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他是不会放弃的,所以才能如此果断。
  而公西赤呢?他也着迷于高官俸禄,沉溺于肥马和轻裘,以及身穿礼服时众人景仰的目光中,是去是留,意难决也。
  就在这时,樊须也突然下拜稽首。
  “夫子,我也不能相随!”
  ……
  这让所有孔门弟子瞪大了眼,樊须一直老实巴交,夫子让做啥就做啥,在听了“我不如老农,我不如老圃”的气话后,竟真去请教农夫和灌园人。
  就是这样一个夫子河师兄弟们说啥就做啥的人,居然当众拒绝追随夫子?
  “春耕尚未完全结束,粟稻开始抽苗,李子园要施肥防虫,冬麦开始发黄准备收割。代田法要推广到梁父、鲁县、费县去,洙泗流域要建造龙骨水车,开挖沟渠……我……我是大农丞,不能抛下鲁国的农夫农妇……”
  这是樊迟的解释,在众人听起来却像是狡辩一般,那些下贱的劳力者,他们比夫子还重要么?
  这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若真让樊迟选择……
  没错,百万黎庶,芸芸众生,在农事上为他们找到能饱食活命的法子,这件事情,已经比追随在夫子身边做一个挨训的徒弟更重要了!
  孔子望着跪倒在地的朴实弟子,内心没有愤怒,反倒生出一丝惭愧来,他本性最淳厚,自己是不是待他太过苛刻了?
  他还是没说话,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原宪咬牙切齿地看着樊迟。
  “小人哉,樊迟也!你不跟着去,就好好为赵无恤种地去吧!”
  没错,这又是一个叛徒。
  “那子华,你呢?”终于轮到公西赤了,他也躲不过去。
  “我……我恐怕也不能相随……”公西赤硬着头皮,做了和樊须一模一样的事情。
  “你!”
  冉耕冉雍目视公西赤,眼睛里充满责备,他们是他的远亲,也是带他入孔门的引路人,在他们看来,这个小弟弟应该乖顺地过来才对。
  公西赤看向师兄们,看向夫子,是樊须的选择给了他拒绝的勇气,但事后却奋力解释道:“我只是认为,君子当和而不同!”
  一语惊醒梦中人,最尊敬孔子,在留下和跟上去中间犹豫不决的子贡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
  在这个时代,“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是指一种有差别的、多样性统一,因而有别于“同”。
  比如烹调,必须使酸、甜、苦、辣、咸调合在一起,达到一种五味俱全、味在咸酸之外的境界,才能算是上等佳肴;比如音乐,必须将宫、商、角、徾、羽配合在一起,达到一种五音共鸣、声在宫商之外的境界,才能算是上等美乐:反之,如果好咸者一味放盐,好酸者拼命倒醋,爱宫者排斥商、角,喜商者不用羽、徾,其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因此,晏婴早就说过:“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专一,谁能听之?”
  到了孔丘之时,针对这一问题,也教导弟子们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可以与他周围的人保持和谐融洽的关系,但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自己大脑的独立思考,从来不愿人云亦云,盲目附和。
  子贡意识到,夫子正是希望他们做这样的人!
  但小人则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只求与别人完全一致。
  或者,是别人要与他们完全一致,己之所欲,亦要强行施于别人。
  若是夫子出言让他们追随,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跟上去,但对面那几人将自己视为身洁志高的,被赵氏幕府迫害的达士,甚至不顾孔子的意愿,就试图绑架所有孔门中人。
  究竟谁才是小人?
  子贡迈步而出,挡在了被众人所指的樊须,公西赤面前。
  “夫子,你真的想让吾等随你一同离去么?”
  孔丘这时候才终于出言,他心里多么希望所有弟子都能和从前一样,在膝下认真地听他授课啊,但他却在车上摇了摇头:“我不会强人之所难。”
  “夫子!”漆雕开、原宪大急,夫子你咬定牙关让那几人跟随的话,他们多半会跟来的,到时候赵无恤便少了许多安定鲁国的助力,也能出他们的心头之气。
  夫子啊夫子,你何必对这些叛徒如此仁义,如此大度?
  就在这时,却听子贡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吾等便跟夫子一起走!”
  樊须惶恐,公西赤震惊,他们话都说出口了,再继续跟着去,叫他们如何自处?
  但子贡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将一左一右跪着的樊须和公西赤拉起来,对孔子说道:“赐不孝,有重担在身,不能轻易言去,只能十里相送夫子了!”
  ……
  神不合,貌亦离,孔门弟子们各怀心事地跟着夫子的马车,缓缓向东驶去。
  樊须和公西赤,以及那些在幕府里做僚吏的弟子还有些尴尬,但他们首领端木赐却不顾公良孺,漆雕开的脸色,一直为夫子拉着马笼头。
  他沉默良久后,突然轻声问道:“夫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弟子有惑,则必有问,但说无妨。”孔子似乎把这次分裂之旅当成了普通的出游,面色如常。
  “假若有一个人,他能给民众许多好处,还能博济大众,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仁么?”
  此刻天气已经放晴,孔丘注视着透出阳光的蓝天,缓缓答道:“非但是仁人,简直是个圣人了,这样的事情,就连尧、舜尚且难以做到,何况如今是礼乐崩坏的季世?”
  子贡止步,说道:“那么在我心里,赵大将军就是这样的仁人。在晋国下宫时如此,到了宋曹时如此,入西鲁,入曲阜后更是如此。我能感受得到,他虽然出身卿族,却颇知底层的辛酸,也是真心地对民众好。或许在得国的途径上有些不正,或许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会违背一些礼仪,但我坚信他会让鲁国变得更好。弟子不才,想辅佐一位圣贤之君出来!”
  “赵无恤也能算仁人,也能做圣君?真是莫大的笑话!”
  孔门弟子们嘿然,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赵无恤已经是和华督、庆父、崔杼、庆封一样的万恶权臣了。孔丘也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默然不语,也不知是认可,还是不认可,叫有心替赵无恤申辩的子贡心里发虚。
  不知不觉,东郊的十里亭舍到了,亭长捏着棍棒,带着亭卒拦在路上,警惕地注视着这一大串出游的人。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子贡停步,伏在车舆下哭泣道:“夫子,弟子只能送到这了,我与子华、子迟他们要留下来,不是为了那点高官厚禄。而是因为鲁国的朝堂中能少夫子的身影,却不能少夫子的仁义之思。夫子,你的大道还未死去,只是蛰伏,弟子们会将夫子之道潜移默化地融入到新的鲁国内部,等你再回到曲阜时,定能看到一个兴旺繁荣的鲁邦!”
  孔子还是没回答,也不知是信与不信。子贡有些失落地招呼樊须,公西赤,公治长等人就要折返回去。
  没错,雏鸟总要长大,幼雁迟早高飞,他们羽翼已丰,是离开夫子膝下,去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了!
  孔子因为时代和身份的限制,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放到鲁君能够振作上,甚至不惜和三桓妥协。但子贡等弟子却有更大的选择,他们最终选择了赵无恤作为主君,作为发挥才干,寄托希望之人。
  就在这时,却听孔子在车上大声说道:“我说过,君子不器,赐,这一点汝没能做到!”
  ……
  君子不器?子贡心中苦笑不已,谁能轻易做到呢?
  他本以为这是夫子在失望,在责备,但一回头,却见夫子在对他笑。
  “赐,你虽未能做到‘不器’,但我已知道你是什么器了……”
  孔丘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瑚琏啊……”
  子贡一愣,其他人也一愣,他们纷纷回味着这句话,夫子究竟是褒是贬?
  瑚琏,是宗里庙盛黍稷的。但是它绝非一般的盛食器,而是上至周王、诸侯,下至卿大夫都推崇的礼器。瑚琏可置于大堂之上、宗庙之中、黄泉之下,它超绝华美、实有大用,可以和鼎相配使用,只是尊贵稍次。
  孔子以瑚琏比子贡,是说子贡对于国家社稷乃是大器。他具有超才,能得到赵氏幕府重用,且个人操行容重厚德。
  这评价之高之精之美之妙,在获孔子评价的众弟子中堪称独一无二!
  不仅是将子贡视为叛徒、反复小人的漆雕开、原宪等人惊呆了,子贡也愣了半晌,这才快步跟到夫子身侧,郑重一拜。“赐!谢夫子之评,我一定会做一尊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瑚琏!”
  子贡心中大受安慰,至少他知道了,夫子没怪他,开朗的颜回没怪他,豪迈的子路没怪他,豁达的曾点也没怪他。
  看着夫子坦荡荡的脸庞,他咬了咬牙,在孔子耳边低声说道:“弟子也会为孔门在鲁国,在赵氏幕府统治下找到生存之道,故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夫子允之!”


第579章 孔门的分裂
  送别者们义无反顾地回去了,虽然他们得到了孔子的原谅,但公良孺对子贡等人成见已深,接下来的路上还不在住地嘟囔道:
  “夫子这是第二次放子贡离开了,真的需要如此么?为政者用卑劣手段来对付夫子,夫子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豁达宽容……”
  最懂孔子的颜回打断了他的抱怨:“子正,夫子之道,不过忠恕二字,二三子还得多多体会才行。”
  “没错,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仅此而已……”孔丘亦如此作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有子贡、子华替赵氏做事,有他们坚持仁与义,幕府在鲁国的施政也会保留几分底线……何况汝等随我出国,可曾想过留在鲁国的家眷怎么办?”
  雨又开始下了,孔丘目光扫过车旁众人,让其中不少弟子都心里犯虚。
  他们中入学早的人多已成婚,且生有子嗣,比如曾点就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家产,因为不愿在幕府里供职,也没有固定的俸禄,并无积蓄。一句为了夫子,为了理想,甩甩手说走就走了,让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人如何维生?
  子路首先表态:“我乃卫人,孤身一人在鲁,夫子就算乘桴浮于海,我也要跟着去!”
  颜回也早就想好了:“我早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我父子二人皆师事夫子,我二人分工,父亲在家照料族人,我则跟着夫子远行,照料夫子。”
  “我父我弟还能力田,我母也能织布,当不至于饿死……”漆雕开,原宪等一穷二白的人是最支持孔门所有弟子一起跟随夫子离鲁的,这时候也不免犹豫片刻,却咬着牙,狠心说了这么一句。
  孔丘斥责他们道:“糊涂!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不强迫汝等回去,但家中总得有人安顿!这些事汝等可能没想周全,但只要子贡在鲁,则汝等家人都能受他照应。何况我道之将行也与,命也;我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怪不得任何人,人各有志,就不要再非难他们了!”
  众弟子想到自己之前才唾骂子贡等人,可自己一抹嘴走了,却留下家人让子贡来照顾,只觉得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不是滋味。
  “那是他该做的!”不过也有厚脸皮的人心里如此想,觉得这是子贡在“赎罪”,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孔子没有注意各怀心思的弟子们,他的心思在不知凶险的前路,和那处在陬邑的老家间摇摆。
  去矣,去矣,子贡承诺过的,不但会照料好弟子们的家眷,也会安顿好他的妻小。
  这场三月份的春雨席卷了半个鲁国,曲阜的天空中密布如铅般沉重的乌云,伴随着恐怖的雷鸣,就在这么一个天气里,孔子开始了他命中注定的那场远行……
  ……
  也是这一日开始,从曲阜东郊的十里亭开始,无论孔子怎么规劝,孔门弟子中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裂。
  冉耕、冉雍、闵子骞、公良孺、漆雕开,原宪等人追随孔丘而去,渐渐地,他们抱成一团,自称“君子儒”,亦或是“圣贤的追随者”。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空谈如何行仁义,修德行,别无长处。
  而子贡、冉求、宰予、樊须、公西赤、公治长等留在赵氏幕府里供职者,则被“君子儒”们唾骂为“小人儒”,视为卑躬屈膝投靠强权的背叛者。但实际上,他们各有所长,皆对现实有所贡献,子贡行商,冉求知兵,宰予为政,位列赵氏功臣前列。公西赤解读甲骨上的文字,征三代礼仪,成了一代古文大家,公治长也替赵氏养出了屡立奇功的信鸽……
  至于樊须,更是了不得,他和儒家分离,开创了农家一派,死后被全鲁农夫供奉在家,几乎取代后稷,成了农神的代名词……
  此外,颜回、子路、曾点及其子曾参却又另成一派,他们自视为孔门的正统继承者,既不认同供奉孔子偶像的异端“君子儒”,也不认可步入朝堂的“小人儒”。不同于坚持“述而不作”,其实是根本写不出作品,只会空谈的“君子儒”,颜氏儒和曾氏儒都有许多专著留世,是后人窥视孔门思想的一扇窗户。
  这便是孔门“先进弟子”们的分流,至于后学弟子们,那又是后话了……
  ……
  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仿佛没完没了,行人早已避入屋檐下。
  但鲁城外郭东门的城楼上,数名身穿黑色官服的幕府僚吏和军士却在雨中凝立着,任凭春风细雨吹打,他们的身体就像一根根铁钉一样钉死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被他们拱卫在中央,却又谨慎地保持距离的,是城墙边上的两顶黑伞。
  伞是这半年才出现的新事物,传闻此物是赵大将军随口一提,而年不过十三的公输班便以手工削制的竹条做伞架,以涂刷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伞面,制成了此物。自此以后,除了有华盖相随的贵族,士和庶民也能打着伞在雨天出行了。一时间,鲁国又多了一种能出口到曹、宋、晋的特产,迁到曲阜的工匠坊再立一功,纸张也从单纯的消费品变成了可再加工的材料。
  如今,这两顶伞一把大,一把小,已雨中静立良久,也不知道是在送人,还是在等人。
  当子贡等人坐着亭驿的马车回到鲁城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左边撑着小伞的言偃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子贡等人稽首后跟着走了,我还以为会一去不复返。”
  另一把大伞则是穆夏替赵无恤撑着,他们等了有好一会了,从孔子出门,到子贡守信归来,数十名孔门子弟稽首挽留,疯了一般舍命相随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但赵无恤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此时才笑道:“我就知道,子贡、子迟他们不会负我……”
  从在晋国人市的初识起,子贡跟了他快五年了,五年来赵无恤可没少花心思笼络这位商界奇才,外交妙手。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只是小意思,更多地,是赵无恤向对礼乐本就不太感冒的子贡灌输自己的理念,并且向他展示实现理想的可能性……
  孔门的知识多半是“载于空言”,在幕府下做事,却是真正的“行事之深切著明”。
  当一切都水到渠成后,就看子贡能不能迈出那道坎,做出他自己的选择了。
  所幸,他没让赵无恤失望,带着一众僚吏回来了。
  言偃心中佩服,不过也有疑惑。
  “大将军对季氏、孟氏、叔孙三桓,都处置果断,但我不明白的是,面对无官职,无兵卒,仅有一个空名在身的孔子,大将军却显得很优雅,很宽容,这是为何……”
  赵无恤自嘲一笑,他也注意到了,岂止是宽厚优雅,简直是畏手畏脚了。但恐怕任何一个人回到这时代,面对给后世中国人精神性格塑造造成巨大影响的孔夫子,待他与待别人,总有点不一样吧。这就好比回到民国的北大图书馆,看到被扫地出门的太祖,谁能把那个年轻人不当回事?平常待之?
  后世崇敬孔子的人少,非议痛恨他的人却很多,仿佛千百年来罪过都是这个死老头造成的。然后那些人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那充满愤怒和不屑的情绪深处,未尝不是孔夫子影响的孑留造成的?
  何况现如今,孔子只是个失势的在野之人,已经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了。他想维护复兴周礼,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传授私学,拉动了士的崛起,而这些士,他们有活跃的思想,有敢为人先的意志,恰恰是埋葬周礼的人啊!
  或许孔子一开始就没搞明白,他的使命不是什么克己复礼,而是以特殊的方式结束这个时代!
  周公、伯禽的时代已经被历史埋葬,礼乐的时代已经被贵族自己破坏殆尽,孔子的时代还没开始,就被赵无恤一脚踩来,戛然而止了。
  孔子,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觚,在赵无恤的新格局里没有位置!
  往后的鲁国,是幕府的时代,是赵氏的时代,是士的时代!
  ……
  赵无恤亲眼送走了鲁国的过去,却还得开创这个陈旧邦国的未来。他不再想,挥了挥手,让穆夏撑伞送他下城楼去,今天在这浪费了大半日,还有要紧事得做呢。
  “若是子贡等人一去不返,大将军会怎么做?”言偃追上来,又问了一句。
  赵无恤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东郊那边早已有一小队骑兵冒雨等待,若是赵无恤想得到的那几人一去不回,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孔门一行统统围住,逼他们回来,反抗者,格杀勿论!
  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这才是赵无恤一直以来做事的准则!
  言偃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问了,这位赵大将军的威势,连吴国太子也望尘莫及。他不知道的是,若非受赵无恤影响,他现在早已拜入孔门之下,也是堕三都失败后远行弟子中的一员。
  赵无恤不再吓唬命运和思想都与历史上大不相同的言偃,也不再看在城门外下车,朝着东边长鞠不起的子贡一行。他的目光从城楼上掠过,投入远处春雨中重重叠叠的街巷。
  “子游,那位吴国锻师,到了么?”
  “到了!”
  言偃这几个月一直在负责此事,负责培训通吴语的小吏,并作为那个锻剑师的转译。
  虽然他是吴国人,早已习惯了吴越风俗,但事先也没想到,那位赵无恤托邢敖在吴地秘密找来的锻剑师,居然是个满面雕纹的女子!
  “到了就好,她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这几个月让桃丘的采矿、冶铁等工艺突飞猛进,我要亲自见见她,褒奖勉励一番。”
  赵无恤与那位锻剑师只在商丘短短一唔,随后就让她去桃丘了。她当时还不会说中夏语言,满口的吴越口语,介绍自己时,赵无恤只能听出依稀的音节。
  她说她叫“moye”……


第580章 锻铁的女剑师
  几个月前,这个吴地女子的出现,可把桃丘的冶铁匠人们吓坏了。
  最初众人阻拦她入内,因为她是女人,在中原攻金之工的圈子里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千万不要让女人进入工坊,否则就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好不容易才修筑起的高炉会破裂,铜锡五金的矿块迟迟不能熔化,铸造时也会出现毛刺和不整齐,不均匀的地方……
  更何况,她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那孩子没有纹身,只是眉间有一点深红色的胎记,与他母亲一样,看周围众人时,眼中带着浓浓的不信任。
  这对母女,绝对不能进入桃丘!
  铁官的曹邴氏站出来,向带着那女人来到此处的言偃解释了缘由,但言偃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将生铁加工为可锻的熟铁,可能办到了?大将军需要的铁兵器,可能量产了?”
  曹邴氏满头大汗,言偃笑道:“是不是都不能?但这个吴越之地来的女子却自称能办到,大将军发《求贤令》,声明要唯才是举,若是真有能耐打造出国之利器,自然也不会避讳工匠是男是女,速速打开工坊,让她进去!”
  鲁国和晋国的铁工匠们闷闷不乐地照办了,放她进去。
  她也不言语,先到了铸造工坊处,为自己打造顺手的工具。本来沉默而木讷的吴女,在穿戴上熟牛皮裙,站在炉子边倾倒金液时,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动,臂膀上的龙蛇纹身仿佛要活过来一般。工具成型后,她手持铜削切去毛刺,手脚麻利地将它们修正成型,一件件精良的工具便被做出来了。
  桃丘铁匠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女子表演,轻视之心纷纷收了起来,他们至少能肯定,这是一个手艺极好的攻金之工。
  “听说吴越之地好用剑,而且金锡遍地都是,于是乎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须国工,这女子可能是其中之一……”
  但他们还是不相信,这个身份神秘的女子能让工艺停滞了快半年的桃丘铁工坊突破瓶颈。
  虽然连赵大将军也亲自介入,提供了不少可行性不高的建议,但冶铁锻铁的工艺依然没什么起色,在铁工们看来,除非是天神启迪,否则技术是不可能突飞猛进了。
  接下来,那女子看着在赵无恤建议下加大加高的冶铁高炉点头不已,检查铁矿石时则大摇其头,摸了摸作为燃料的木炭煤炭,勉强满意。她在巨大的鼓风囊前尝试,还好奇地看了看溪水边正在研发的水力鼓风炉。
  其实经过近两年的发展,桃丘铁工坊已经蒸蒸日上,矿坑开的越来越大,炉子也越来越多,日产量从百斤飙升到两百斤。其中冶铸生铁的技术比较发达,已经能达到了一定水平。
  早在去年初春,鲁国工匠们已经能生产出来较好的灰口生铁,赶上了时代平均水平。灰口生铁比起只能用于铸造鼎、釜等器具的白口生铁来说,进步极大。它很耐磨,只可惜性脆而硬,强度不够,只适合铸造犁等不会发生剧烈冲击导致碎裂损坏的农具、工具,这就是所谓的“恶金”。
  这之后通过攻克生铁柔化退火,得出了更优质的可锻铸铁,可以铸造的农具更多了,甚至可以铸成铁锤、铁殳。然而它依然不适合延展与锻接,锋利的铁质利器遥不可及。
  这项瓶颈经过近一年的技术攻坚依然无法突破,熟铁很少能直接炼出,更别说赵大将军描绘过的“钢”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吴越之地的女子却来了。
  ……
  她不会说中原话,一直用软绵绵的吴越语言和言偃交流,言偃再转译给工匠们,让他们做这做那。
  工匠们原本的技艺是“块炼法”,制出后海绵状的固体块,称为“块炼铁”。
  但那女子却让工匠们将得到的快炼铁和上好的木炭再度回炉重新冶炼,而且她还带头将已经只能及肩的头发剪下,放到了炉中!
  “金铁乃濡,发,剪下,放入……”她说着语序混乱的中原话,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简直是胡闹!”晋鲁的工匠们气得发抖。
  这个女子看上去的确有点本事是真的,唯独这点,却是蓄发的工匠们接受不了的,最后只能寻了一些清洗干净的猪毛,以及氓隶囚徒的头发来用。
  生铁和炭等在加宽加大,足足有一丈高,一丈五尺宽的四座高炉内继续密封加热,数十个铁工、隶臣,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推着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的;有赤着膀子站在垒起的高台上,往炉里下料的;有紧张地观察着火候,掌握开炉时间的。
  冶坊里烟熏火燎,粉尘四飞,但那吴女只是蒙着口鼻,仔细观察火候,对工匠们的操作指指点点。
  等半日之后,高炉开启,又经过数个日月的退火处理,捧着产出的熟铁,晋鲁工匠们都有些不可思议。
  两座炉冶炼失败,剩下两座里,一座出产了白心的熟铁,另一个则是黑心的熟铁,这些熟铁质地很软,塑性好,延展性好,可以拉成丝,强度和硬度均较低,容易锻造锋利的兵刃,也不容易在使用中折断!
  “为何会如此?”工匠们百思不得其解。
  那吴女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言偃翻译道:“想用铁矿一次性炼制成熟铁是不容易的,但是以这种吴越之地秘不示人的焖铁之法来炼制,就更容易得到,那些头发,骨骼,都是她家的冶铁秘方,可以让金铁更容易熔化。这次是初次尝试,只有一半成功,也没有炼制出更好的钢,熟铁还需要不断渗碳锻打,才能让性质更佳,可以锻造兵刃!”
  众人皆表示佩服,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整个桃丘都响着叮叮当当的锻打声,那吴女在传授众人冶炼技艺之余,也渐渐学会了中夏的语言。在她的指点下,仅仅一个春天,桃丘的冶铁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熔化铁液,制备泥范,浇注成形,到高温退火和出炉冷却,各个工艺环节最初常出破绽,甚至会发生意外死人,后来却能够稳定进行。工匠们的操作技术也慢慢变得熟练而精细,因为工匠的羞耻心作祟,他们竟纷纷要拜那女子为师,却没得到任何答复。
  那女子只是披着皮围裙,在烟火四溢的工坊里亲手锻打兵刃,熟铁还是不多,好铁要用到刀刃上。
  而她的幼子,则背着一把比他身高还高的长剑,静静地蹲在旁边观望,眉心里的那赤点丝毫未消,反而愈来愈红,像要滴出血似的。
  到了三月份,春雨稀疏落下,桃丘的工坊多半在露天,将会停产一段时间。而那女锻师便和言偃一起,带着新做出来十把铁剑,一百把铁戈去了曲阜。
  ……
  “好兵器!和这些精良的铜兵比起来毫不逊色!”
  一声金铁相交的碰撞后,赵无恤望着地上缺了个大口的侍卫铜剑,再看看只是破了一个豌豆大一个小口的黑色铁剑,不由出言称赞。
  他之所以对铁兵器孜孜不倦,宁可花费巨资也要支持桃丘铁工坊继续研究下去,倒不是指望铁兵器性能全面超越青铜兵刃。毕竟直到三百年后秦灭六合时,秦人主要还是扛着做工精良的青铜兵器吊打用铁兵的赵、楚、韩三国。
  赵无恤只希望铁兵器的出产,能解决鲁国缺少铜锡的燃眉之急。
  鲁国虽然没铜锡,铁山却很多,在这数百里山河间,后世的汉朝设置了三处铁官,分别是东平国、鲁国、泰山郡,如今分别就是济西县的桃丘,齐国所辖的泰山北麓,以及曲阜东郊的丘陵处。
  所以赵无恤至少能设置两三处大铁官工坊,日产到达三四百斤。如今经过近两年的积累,铁制农具在西鲁已经开始与青铜、石头、骨器等并列使用了,传遍鲁国只是时间问题。但府库里有限的青铜依然主要用来制作兵刃,以至于铸造孔方钱的铜都不够。
  所以他迫切需要铁工坊那边有所突破。
  但新事物取代旧事物需要漫长的过程,尤其是技术上的超越更是如此,人类历史上花了几百年上千年才解决的难题,可不是一个连打铁全过程都没见过的外行动动嘴皮子能解决的,至多能让人少走一些弯路。想达到突破,就需要有一个庞大的工匠团队不断尝试,不断失败。
  或者,机缘巧合下,得到眼前这个女子这样卓尔不群的铁工。
  想到这里,赵无恤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位女铸师一眼。
  她四肢矫健,古铜色的皮肤上绣着墨青色的纹身,从手背一直延伸到面庞,原本还算清秀亮丽的脸顿时就不能看了。她的目光满是冷漠和仇恨,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仿佛是两块坚硬的条石,让人生不出亲近之意。
  标准的断发文身,吴越女子,强悍而凶猛,眼睛一边看着赵无恤,一边不安地朝后瞥去——她那个眉宇间有赤点,背着一把长剑的儿子被侍卫们拦在后方。
  赵无恤高坐案后问道:“可否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用口齿不清的中夏语言道:“我来自越国,我家世代攻金铸剑,我父名为欧冶子,我夫名为干将,我子名为眉间赤,至于我……”
  她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充满自豪地说道:“莫邪,我乃剑师莫邪!”


第581章 干将莫邪
  “我父欧冶子乃越国铸剑大家,最初只铸青铜剑,他开赤堇之山,破而出锡;又竭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铸造了大剑三把、小剑二把: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赵无恤望着厅堂内那个三十余岁的纹面吴女,她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莫邪!
  在这个时代,此女的名头远不及她的父亲欧冶子,以及丈夫干将,但后世干将莫邪的故事成了传奇,流传甚广,所以赵无恤才有耳闻。
  他一边听莫邪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边问道:“汝等既是越人,又为何带着宝剑到了吴国?”
  莫邪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吴越鏖战,吴军征服了五湖一带,大肆掳掠工匠,我一家不得已随他们北上,除了纯钧、巨阙留在越国外,其余三把都被我父带到了吴国。他因为名声在外,被吴王僚尊以上宾之礼,成了王室的铸剑师,正是此时,他才收我夫干将为徒。”
  谈及夫君,她本来冰冷僵硬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却又转瞬即逝。
  无恤问道:“专诸用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这与你们有何关联否?”
  莫邪摇了摇头,否认了:“鱼肠剑被相剑人薛烛说成是不祥之剑,说它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于是越王不敢用,转而赠送给吴王僚,吴王僚又赐给公子光,最终竟应验了预言……不过我家去吴入楚,倒是和王僚之死有关。”
  “噢?且说来听听。”
  “吴国太子光无道,杀王僚自立,其后又坑杀千人以殉其女,吴人悲怨,我父我夫受王僚之恩甚重,也大为不喜。于是便在楚国相剑师风胡子引荐下,携带湛卢宝剑入楚……楚国令尹还为此编造了湛卢入楚,楚国必兴,吴国必亡的传言,楚人信以为真。”
  无恤一笑,楚国令尹子常不想着如何巩固防御,却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下功夫,活该被吴军打得差点亡国。他摸着莫邪过去几月锻造的铁刃,问道:“冶铁锻剑的技艺便是欧冶子在楚国首创的罢?”
  莫邪道:“然,入楚后,我父亲和夫君见楚国多铁山,便开始试着冶铁锻剑。他们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出铁剑三枚: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都是当时名动吴楚的宝剑,其性能已比铜剑要好。”
  “既然如此,汝等在楚国应该备受尊崇才对,为何会……”他目光在莫邪身上一扫,又投向她背后十多步跪坐的那个少年身上。他年纪只有六七岁,应该就是干将和莫邪的儿子,取名眉间赤,的确是楚越之人古怪的叫法。
  “汝等为何会落得这孤儿寡母再度流亡的下场?”
  “大将军有所不知……”莫邪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愤怒。
  “我父死后,楚国朝堂昏暗,政令无常,有功不赏。令尹子常贪得无厌,不但觊觎唐国的宝马,蔡国的美璧,更以楚王的名义,要我夫妇继续为楚国锻铁剑。”
  “然而此技艺只有我父才能掌握,我夫尚未钻研透彻,于是乎三月不成,出炉的剑均不如那三把好。在子常的谗言下,年轻气盛的楚王大怒,再度勒令我夫重铸,以一年为期,若再不能得,则死!”
  莫邪想起了那段充斥着烟火和汗味的艰苦日子:“我夫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多次冶炼都以失败告终。时间接近楚王给的限期,还是一剑未成,我突然想起父亲之前说过的‘烁身以成物’,于是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让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熔,得到了上好的钢铁。于是便用它们锻造成剑,阳剑曰干将,阴剑曰莫邪……”
  “原来这便是干将莫邪剑的来历,曾有耳闻,这之后呢?”
  莫邪眼中闪过一丝悲愤:“当干将莫邪两剑锻成时,刚好超过了期限。我想让夫君带着两剑献上,请求赦免,但我夫却不答应。”
  “为何?”
  “当时吴国攻楚,楚王猜疑所有吴人,包括吾等一家。我夫也说他多次忤逆子常,这个奸相是不会放过吾等的,入宫献剑恐怕无法归来,献一把是死,献两把也是死,不如藏匿阳剑,只献阴剑,宁死不让奸相的欲望得逞!”
  “我当时已有数月身孕,我夫入宫献剑,吸引外人注意,我则乘机逃出工坊,藏匿在郢都里。我事后才得知,楚王得到莫邪剑倒是十分欢喜,但子常未能得到渴求的那把剑,羞怒交加,便进谗言让楚王杀了我夫,楚王允之,我夫便被甲士直接扔进滚烫的剑炉,肉烂骨销……”
  ……
  厅堂里一阵寂静。
  莫邪讲到这里已经咬牙切齿,赵无恤唏嘘不已,连厅内看着那少年的穆夏也为之动容。俗话说有才干的人容易遭到上天嫉妒,欧冶子、干将、莫邪的技艺冠绝天下,他们的锻铁术领先整个时代百年之久,人生经历却如此的曲折。
  干将死后,楚王和子常大索郢都,试图将莫邪和干将剑找出来,她只能在各个阴暗的角落东躲西藏。也亏了天无绝人之路,当时恰逢吴师入郢,子常在汉水边大败,在溃逃中被乱兵所杀,楚王也急匆匆逃离国都。吴军破城,大肆奸淫掳掠,莫邪才得以溜出郢都,她跟随逃难的楚人出楚国东境,在淮夷、群舒间隐姓埋名。
  他们一家当初为了逃避吴王阖闾才入楚,所以也遭吴国嫉恨,吴楚两边都不能投奔,她就在偏僻的乡野间开了一家修补铜铁的小店肆,将儿子生下,抚养长大,一呆便是六年。
  这之后的事情赵无恤都知道,莫邪母子被在群舒游走,寻找锻铁师的邢敖发现。或许是莫邪感觉自己处于被逮捕的危险边缘,或许是机灵的邢敖用了什么法子,竟劝得他们不远千里,来到北方投赵无恤。
  吴国的治理本来极为松散,但在大行人伍子胥掌权后,开始对铸师,锻师严格管理,轻易不许出国。但邢敖自有办法,他不是要带着屈氏私兵随夫差去宋国么?私兵不能无辎重,辎重不能无农夫农妇帮忙运送,于是莫邪母子便伪装成帮吴军运送辎重的民夫……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邪就这样在夫差眼皮底下,被邢敖瞒天过海地转交给赵无恤。
  赵无恤心里很是高兴,本来只是一手闲棋的邢敖入吴,居然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大的惊喜!
  “此子居功至伟!”他在心中好好感谢了一下小舅子。
  在赵无恤眼中,莫邪不亚于后世搞出“两弹一星”的科学元勋,她至少让桃丘的铁工坊少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弯路,必须重点保护起来才行,能不能让武卒进入铁器时代,就全靠她的技艺了。
  他笑道:“你协助桃丘铁官制出了可锻铁和铁兵器,立有大功,既来之,则安之,我能让你们母子在鲁国安居乐业,一生锦衣玉食,可还有其他要求?”
  “我别无所欲……”
  说着,莫邪突然从席子上站起,慢慢朝身后走去,厅堂内两侧的侍卫们连忙拔剑出鞘,或持戟阻拦,喝道:“大胆!还不止步?”
  “不必惊慌。”赵无恤一挥手,让侍卫们退回原地,莫邪只是走过去牵着幼子,将他背上那把剑解下,交给穆夏,请求他献给赵无恤。
  穆夏捧着剑恭恭敬敬放到赵无恤面前的案几上,缠剑的麻布被一圈一圈解开,露出了这把剑的真面目。
  一时间,堂内众人目瞪口呆。
  ……
  欧冶子一派锻造的剑,不但质量过硬,而且外表美观。
  正所谓: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如临深渊;欲知泰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而这把剑,光泽灰白,显然是一把铁剑而非青铜剑,剑长三尺半,在这时代里已经是较长的了,上面遍布结晶龟甲纹理,这是无数次糅合锻打造成的,颇似后世的大马士革花纹钢。
  而其锋利程度,也是当世之最了!
  它刃如秋霜,寒光闪闪,吹毛刃断,可以削铜剁铁,斩金截玉,三层皮甲竟如摧枯拉朽般一捅就破。
  此剑比赵无恤曾经的佩剑少虡,胜出不止一筹,说成代差都足矣!一把是青铜时代中等偏上的二尺剑,另一把则是钢铁时代初露锋芒的三尺剑!比起莫邪这几月来锻成的那些制式铁剑,它也优秀了许多,若赵无恤没猜错的话,它已经不算铁剑,而是渗碳钢剑了!
  “这把剑的名字是……”赵无恤眼见灼灼有光,美人爱胭脂,英雄爱宝剑,一碰此剑,他便有些爱不释手了。
  看着剑入赵无恤手中,莫邪眼里有些不舍,这把剑是丈夫的心血,他死后仿佛凝结着他的魂灵,自己每每坚持不下去时,便会抚一抚它,好得到些许安慰。但她眼中更多的是决绝,是念念不忘的仇恨!
  “大将军,这便是我夫君以命锻成的干将剑。”
  虽然早已猜到,但赵无恤的手还是微微一颤。
  干将剑!原来这就是后世苦苦寻觅,却不知所终的干将剑!
  他前世也喜欢翻这些先秦古剑的照片和复原图,还曾听说过一首不知作者是谁的小诗。
  晋吴铸铜兵,火焰生冷霜。
  季子挂剑处,王侯尽北望。
  五霸出七雄,湛泸对鱼肠。
  太阿谁倒持,巨阙争崩狂。
  最是龙渊怒,赤霄斩蛇忙。
  干将今安在?少虡独煌煌。
  干将今安在?干将剑,在此!在赵无恤的手中!
  这时代,哪个英雄不喜欢剑,不希望手里能有一二“神兵”?楚王有湛卢、龙渊、工布;秦伯因为援楚一事得到了太阿作为谢礼;吴王有鱼肠、胜邪;越王则有纯钧、巨阙。赵无恤去年送走了“少虡”,如今却迎来了“干将”,他心中不由豪气万丈起来。
  莫邪乘机殷切地说道:“我莫邪,想将此剑献于大将军!”
  “献予我?”
  赵无恤看得出来,莫邪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她来鲁国一定有其目的,先前任劳任怨地为他锻剑且不说,如今更献上干将用生命做出的绝世好剑,意欲何为?
  想到这里,他的激动转瞬即逝,他摸着冰冷的剑身,告诫自己:“所谓的神器,不过是把少见的渗碳钢剑而已……”
  他冷静了下来,把“干将”轻轻放回案几上,说道:“你的好意我领了,但中夏有句俗话,叫无功不受禄,你想要我做什么?”
  莫邪见赵无恤得到绝世宝剑,还能如此镇静,颇有雄主之姿,不由有些诧异,但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拉着儿子快步走来,在离赵无恤十步外的地方停下,俩人拜地稽首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子常虽死,但楚王却还活着!请大将军助我母子复仇!杀了楚王熊珍!”


第582章 铁与血
  赵无恤将厅堂内众人遣出,只留下穆夏、漆万两名亲卫,他的手指敲打着案几,望向那对一心想要复仇的孤儿寡母,她们的眼睛告诉他,这对母子是认真的。
  她们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想杀了楚王。
  先秦,是个复仇之风盛行的时代,从杜伯鬼魂杀周宣王复仇的故事,到齐襄公的九世亡纪,再到伍子胥那震撼人心的有仇必偿,掘墓鞭尸,都给此时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是最迫切的复仇。
  但倘若复仇的对象变成坐拥千里疆域,统治数百万生民,甲兵十余万拱卫的大国诸侯呢?
  天子亦不惧,诸侯又如何!?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相信面对父仇,不少士人都会挺剑而起。
  但这毕竟不是千里之外飞剑取人头颅的传奇小说,杀楚王,这应该是世上最困难的复仇了。
  赵无恤端详她们许久,然后才开口道:“杀楚王熊珍,何其难也?你是要我重金寻找刺客,效仿专诸刺王僚之事么?但鲁国与楚国相隔千里,楚国关卡众多,新国都鄀都城高池深,穿犀牛皮的宫甲围着重重楚宫,我听闻楚王经历过一段流亡生活后变得很谨慎,刺客恐难以进入。”
  莫邪却没有丝毫退却之色,她说道:“我知道刺杀之事很难,我一度想亲自潜入楚宫杀之,可惜我能锻剑,剑术却不精,故我想学的不是专诸,而是伍子胥!”
  “你想学伍子胥的谋国复仇?”赵无恤哑然失笑。
  伍子胥复仇的事迹这几年传遍了全天下,他本为楚臣,但宗族却被楚平王和令尹子常屠灭,伍员愤慨,抱着公孙胜入吴,协助公子光刺杀吴王僚篡位,之后又协同孙武带兵攻入楚都。是时楚平王已死,子常已逃,伍子胥不忿,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又带着吴人搬入楚国宫室,公然瓜分楚王、令尹、司马等贵族的妻妾家眷,将过去几年的苦闷发泄殆尽。
  莫邪作为一个久居吴楚的人,自然也清楚其中事迹,但赵无恤听她说要效仿伍员复仇的法子,却觉得有些可笑。
  那是随便谁都学得来的么?
  伍子胥复仇,是选择楚国的死敌吴国辅佐,他的才干,他的自负与骄傲让他有信心这么做,但这事情放到莫邪这个携带幼子的寡母身上,就有些不对味了。
  莫邪却浑然不惧,她举起因为常年冶铁锻造而满是灼伤的双手,展示给赵无恤看:“诚然,我没有伍子的经略才能,但我却有这双手!”
  无恤道:“女子的手能抚养幼儿,能织造布匹,却不能让千乘小邦获得与五千乘大国为敌的力量。”
  莫邪却斩钉截铁地说道:“能!我能做到!”
  “大将军这里不缺能臣悍将,却缺少甲兵之利,我能锻造出精良的兵刃,让你的兵卒武装起来,一兵当楚人五兵。这些献上的剑戈只是第一批,我能让铁兵批量出产,戟、矛、箭镞都可,只要大将军愿意,完全可以用这些兵刃与楚国为敌。”
  “慧哉,莫邪,倒是我小觑你了。”赵无恤肃然起敬,朝她微微一鞠表示歉意。
  “但我还是有一事不明,为何是我?天下比我有权势的国君、执政多得是,你为何觉得,我能为你复仇?”
  ……
  莫邪满是纹面的脸上有些黯然。
  “我父欧冶子带着湛卢宝剑逃离吴国,吴王阖闾深恨我一家,所以我不能投吴。放眼北方几个能对楚有威胁的大国,越国、秦国、齐国都与楚国交好,也不可能去。能与楚为敌者,唯有晋国,这本来只是个念头,直到在群舒遇到大将军派去的人后,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赵无恤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虽是女子,虽在群舒僻居数年,倒是颇知道些邦国大事。可惜你来的地方不是晋,而是鲁,我是鲁国大将军,却不是晋国的卿,为了你与楚王为敌……”
  他欲擒故纵地摇了摇头:“如今鲁国初安,外敌未熄,我暂时还没这个心思,也没那么大的手笔。”
  莫邪急忙道:“我毕竟是在越吴楚之间游走,父亲也与多国国君有往来,所以知晓一些邦国关系。我不知道晋侯是怎样的人,但我却看得出来,大将军可以助我复仇!”
  “何以见得?”
  “传闻湛卢见吴王不德,便潜行入楚,这是编造的,但吾等剑师的确善于观察一国兴衰。我入鲁后好好观察了一番,大将军已经是鲁国的主人了,而且怀有大志向,比吴王僚,楚王熊珍等强多了,你的雄心倒是颇似吴王阖闾。”
  赵无恤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致:“我像吴王阖闾?你倒是说说看,都有哪些相似之处?”
  “阖庐注重实利而非华贵,在国内,天降灾疫就亲自巡视、安抚孤贫。在军中,对兵卒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所以兵卒不顾疲累,死了也知道不是白白送命……以上种种,大将军都和吴王阖闾颇似。”
  她微微一停顿,补充道:“更不同寻常的是,大将军冶炼兵器,不会像越王允常、吴王僚、楚王熊珍一样只注重于让剑师花数年时间冶炼几件神器,作为炫耀财富,亦或是权势的装饰。你要我想方设法锻造出能让普通兵卒使用的铁兵器,这点在列国主君中难能可贵,正是伍子胥和孙武主张的强国之策。须知,兵甲之利,也是决定一国盛衰的要因,能做到这一点,一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到时候再南面与楚国争霸,兴许能重复吴人破楚的事迹,让我,以及我儿有机会手刃楚王!”
  这次,赵无恤沉默良久才说道:“莫邪,你是十月末入鲁的罢,这才半年不到,你的中夏话说得越来越好了,言偃教的真好,你做剑师之余,都可以做说客了……”
  “仆臣不敢……”莫邪低头,那头因为常常截断冶铁,只及肩的短发让赵无恤恍然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来自后世的女子,一个意志如钢铁的女汉子……
  这个女子是本就聪慧呢?还是满腔的复仇渴望让她拼尽全力去学习,去说服呢?赵无恤不知道,但她的一些话语,却让他有些心动了。
  现在的他和楚国,的确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未来呢?
  倘若想实现最大的志向“平天下”,楚国便是个无法逾越的难关。这是个雄踞南方,人口和兵卒不亚于晋国的庞然大物,虽然被吴国致命一击,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是天下五强之一。
  何况,楚人的意志和潜力也不可小觑,赵无恤可不想这个时空冒出什么“楚虽三户,亡赵必楚”来……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大势者,不足以谋一时。赵无恤一手闲棋让邢敖去了吴国,便运气爆棚,带回了莫邪。也许是时候对楚国布置些先手了,没记错的话,楚昭王熊珍,这可是个知耻后勇的中兴之主啊,不可不防……
  就让莫邪和她的儿子眉间赤成为谋楚的开端,何如?
  他缓缓说道:“你劝服我了,有朝一日,我或许真的会与楚为敌,届时,或能为汝母子,为冤死的干将找回正义……”
  “谢大将军!”莫邪大喜,拉着儿子就要拜谢。
  “且慢!”
  赵无恤阻止了她们,补充道:“不过那可能是十年后,甚至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你能等么?”
  莫邪微微犹豫,随即看着儿子道:“纵然我死了,还有我子,我子死了,还有我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与楚王的杀夫之仇,虽九世亦要报偿,何况区区一二十年?莫邪,等得起!”
  “善!”赵无恤立刻起身,下堂与她击掌为誓。
  “在此之前,让汝子眉间赤入我的羽林孤儿军,我会好生培养他,让他休要忘记父仇。而你,莫邪,你便在桃丘好好为我研制冶铁之技罢,须知磨砺的刃越快,复仇的剑才能刺得越狠!”
  ……
  等言偃再度带莫邪和眉间赤下去后,赵无恤独自一人擦拭着归属于他的宝剑干将,注视上面青鳞龟甲般的纹路。
  周围强敌环饲,以千乘小邦谋五千乘大国,这将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在终点等待赵无恤的是什么还很难说。
  谋楚,那只是一个可选的道路,在那之前,赵无恤还得攀登一座近在眼前的山脉!
  这次,他知道山顶的终点处有什么。
  赵无恤轻轻凝视着干将,这把钢剑里困着锻造者的魂灵。
  “你想复仇,我也想复仇……”他声音很轻,仿佛在喃喃细语。
  太行山,羊肠坂,车舆内,那位敦厚和蔼的长者,他的岳父乐祁!那柄破空飞来的短矛,那抹雪地里绝望的血色,乐灵子的悲愤哭泣,从内到外的冰冷寒意,他从未忘记!
  心中埋藏已久的东西被勾出来了,齐国大力士古冶子虽死,但那些幕后的阴影却还活着。随着手里权柄越来越大,赵无恤的内心也充满了渴望,渴望让那些驱逐他,陷害他的人知道,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了!
  他仿佛看到无数新出炉的铁犁、铁铲让鲁国粮食丰收。而铁戈、铁矛则让武卒脱如虎添翼,大军在向西的玄鸟旗帜指引下,杀入邯郸、朝歌、柏人,甚至是新田。
  语言和驳辩是苍白的,只有用铁与血,才能为自己,也为亡者赢回正义!
  赵无恤低语道:“范氏、中行氏,还有齐侯、陈氏……快了,我很快就会回去,我会给你们带去鲜血,还有火焰!”


第583章 问鼎之志
  楚国的中心是江汉,这里有川泽山林之饶。
  与冬麦开始金黄的齐鲁之地不同,江汉的颜色是绿色的:起伏不平的山川一片绿意,汉水两岸的洼地到处是插着绿色秧苗的稻田,湖沼池塘里还有大片大片的荷花和菱角,荷叶菱叶绿得发亮,荷花则只是骨朵。采莲女划着小船游走其间,拔出莲藕和菱角,进贡给居于湖边高台上的王室贵人。
  这座高台是楚灵王之时建造的,是那个游宫、细腰、巫音时代的遗留,在此可以眺望整个鄀郊东湖。台上,楚国最美丽的长公主季芈穿着丝质的纱衣,她取过侍女献上的菱角,亲手轻轻剥开,摆放在青烟袅袅的祭案上。
  现在是春分后第十五日,是清明祭祀亲友之时,季芈在为六年前死于吴师入郢的一位闺中友人祈福招魂,她生酷爱菱角。
  季芈跪坐在蒲席上,细腰衬托得身材更加玲珑,她闭目轻轻念道:“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六年前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如今却已嫁做人妇,但那逃亡路上的恐惧依然魂牵梦萦,她在王兄庇护下是侥幸逃走,但留在郢都的女伴们,据说下场极其凄惨,吴国人,真是一群禽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以及男子的话音,打断了她的祭拜。
  “楚国的老令尹屈到也喜欢吃菱角,死前还嘱咐后人以菱角祭祀,但这不符合礼仪,于是他的儿子屈建没有遵从。祭国君要用牛,祭大夫用羊,祭士用小猪和狗,祭普通人用烤鱼。竹笾木器里装的果干和肉酱,则从国君到普通百姓都可以用。但!唯独不能不进献珍贵稀罕的东西,不陈列品类繁多的食物,菱角便是其中之一。令尹尚不能因为自己的嗜好而违犯楚国的《鸡次之典》,何况一个大夫之女乎?畀我,将菱角撤下,换上适合她品级的祭物罢。”
  季芈一回头,却是她的兄长,楚国的王,他今年才二十四,戴着楚人标志性的玄端高冠,走路时一对宽袖翩翩若舞,腰间长达三尺半的长剑“莫邪”几乎要落到地上。
  楚王之怒,伏尸十万,流血漂橹,但季芈却不惧怕,她略带委屈地娇嗔道:“王兄……大祭完了?畀我只是在私祭而已。”
  楚王熊珍却很严肃,似乎还没从国祭的气氛里走出来,他道:“不然,祭祀可不是小事,楚国因为骄奢和没有秩序,才有了郢都被破的耻辱,如今我要开展新政,复兴楚国,一切都要从严,身为王室之人,你更不可带头违反!”
  自从遭遇破都奔亡之耻后,王兄变了许多,变得成熟,变得严肃,也变得不近人情起来。季芈这才收敛了撒娇,轻声应诺,让人将菱角撤下,结束了这场私祭,却仍嘟着嘴,生气地看着湖中景色,不理会兄长。
  楚王可能是觉得方才对妹妹太过严肃了,又淡淡地问道:“你婚后便搬到了陨县,上月才来到鄀都,可习惯此处的气候饮食了?”
  “都是江汉之畔,并无太大差别……”
  季芈见兄长冷面孔下面暗含着关切,这才消了小脾气,又颦眉担忧地问道:“王兄,六年前吴军攻破郢都,四年前吴国太子夫差伐楚,又打败楚国的舟师,俘虏了潘子臣、小惟子和七个大夫,甚至连叔兄子期的兵卒也在繁扬被击败。虽然王兄将国都迁到了偏北的鄀,可若是吴军再来,还能不能守住?是否还会迁都?”
  “迁都?还能迁到哪,是迁去方城之外的宛、叶,还是迁到我们楚人祖祖辈辈生活的荆山?回到那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日子?”
  季芈默然,楚王扶着剑,站在高台上指着周围道:“三百年前,这片平原尚完全被山林湖沼覆盖,只有零星的濮人和越人在水边渔猎为生。”
  “后来,楚人从荆山里走出,征服了此地的各部族。吾祖蚠冒在最高的丘陵顶端用木材和泥土筑起了第一座粗糙的小邑,又从北方商於故地迁来人口,命名为下鄀。”
  “这里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县,被当成郢都北部要塞,因为无论是秦还是晋、齐,强国们都在北方。然而让吾等没想到的是,楚国的死敌居然是从东方,从淮河、大江逆流而上的吴国人!”
  季芈只好直言安慰道:“郢都失陷,应该怪奸相子常,不怪王兄……”
  “不止是子常祸国,还因为我年轻时太过散漫,太过无知,畀我,你可知道,每年清明祭祀亡魂,都是我最艰难的时刻。我匆匆逃离章华台,将母亲扔给了吴人,险些被侮辱……我离开郢都时,楚人扶老携幼相随,但我为了快些逃走,却舍弃了他们,仍由他们被吴军追捕为奴隶,或死于沟壑江河之中,这些都是我之罪也!”
  楚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直到季芈轻轻抚着他的手,才反握住了妹妹,对她说道:“但吾等不会再逃了,迁都下鄀后,我任仲兄子西为令尹,叔兄子期为司马,让他们改革国政,如今已有些起色。你放心,吴国人会被挡在大别、小别之东,挡在江汉之外!楚人将重获先祖的勇武和意志,在这片土地上繁衍恢复。”
  季芈知道兄长说的没错,而今她视线所及,昔日的小县皆已成为繁华都邑,关卡、谷仓、砖砌武库、木屋馆舍和店肆集市,一座接着一座。
  十余座码头罗列汉水之滨,港口里停泊着无数船只。渔船和河流渡筏络绎不绝,商船则源源不断卸下来自楚国各地的货物,楚国的新舟师在河上巡逻,蜈蚣脚般的船桨轻轻拍打水面。
  在它们之外,围绕着坚实的高墙城垣。
  这便是王兄知耻后勇下,治理出的新楚国!
  却听“铮”的一声响,名为“莫邪”的佩剑出鞘,如水波一样的纹路反射着阳光,让人生出炫目之感。楚王握着它猛地一挥,将一根木栏杆劈为两半。
  他望着江汉立誓道:“给我十年时间,一定能让楚国复兴,我不仅要灭亡叛逆的附庸,打败吴人,恢复旧的疆域,还要重新拾起先祖庄王的志向,问鼎中原!不然,便如此木!”
  季芈心驰神往,这才是她的兄长,内心敏感而柔软,在自己面前却永远扮演着刚强的楚王!
  细腰盈盈一握的楚国公主伏地而拜:“王兄的话,一定能做到,季芈等着看你带领楚国再度问鼎那一天!”
  ……
  自去年鲁国内乱以来,齐侯虽然有心为三桓“讨回公道”,但鲁国新执政赵无恤在阳关、须句一带部署重兵防御,晋人也在卫国不断挑事牵制,尚在恢复中的齐国无法投入太多兵力。
  于是乎,从头到尾百余日,北线并无战事,齐人谨慎,鲁人也不想引发大战,双方连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起来。拖到三四月间春风化雨,泰山南北的山路变得泥泞不堪,齐侯那虎头蛇尾的伐鲁行动只能告一段落。
  也是赵无恤在鲁国内部的雷霆手段,压服了所以反抗者,才让齐人无机可乘。
  既然齐人暂时消停了,眼见农忙结束,赵无恤的幕府却要开始行动了。
  过去几个月,县制在组织春耕,调集县兵防御齐人上都显示了其优越性,有了县制后,原本一盘散沙的鲁国像是治好了风湿的病人,变得手脚灵活起来。
  这让那些反对者无话可说,于是鲁国便准备设置第二批新县,首先是曲阜及其周边城邑合并为鲁县,此县人口近十万,是鲁国人口最众的县。北部的阳关、龙邑、龟阴、博邑组成了梁父县,这里山势崎岖,邑落狭小,人口不足四万,是人口最少的县。
  再就是位于东地和西部交界的费邑、东阳、武城、颛臾等处将组成费县,这里是赵氏幕府控制东地诸大夫的枢纽,也是南下邾、滕、薛等小国,东进莒国海滨的必经之路,在赵无恤的战略布局上是重中之重!
  然而,就在设置费县的过程中,却有一个邑公然反抗,他们拒绝交出邑兵和政权,还将那僚吏扔下城墙!
  “颛臾不服大将军,武装抵抗设县!”
  得到这个消息后赵无恤没有恼怒,任何改革都不可能一直畅通无阻,有一个反抗者跳出来也好,正好能杀一儆百。
  他迅速召集幕府僚吏来商议此事,如今鲁候的朝廷已经完全成了摆设,幕府成了唯一一个说话算数的行政机构。
  幕府中沿袭了家臣制度,有家老、家司马、家祝、计吏、工正、马正、车正、仓吏,乃至于宾客、诸吏等。
  这些人是向赵无恤个人委质效忠的晋、鲁人士,很受信任,赵无恤让他们预闻政事,托为心腹之臣。但是他们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平时只是没什么权力的僚佐,但却有机会被赵无恤任命为县吏,亦或是率军出征的将帅,称之为“加官”,这些僚吏在任官时可以领取相应俸禄,但随时可以撤换。
  在鲁国各县基层,世卿世禄就此宣告终结。
  通过这些僚吏,赵无恤的幕府窃取了曲阜朝廷的政权,让鲁国在他的意志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连孟氏、季氏两家都只能老老实实趴着,此时若有人敢反抗大将军的意志,只有死路一条!
  颛臾的命运将如何,那些入幕府商议的僚吏们已了然于心。
  碾平!堕毁!
  但管礼仪的公西赤却有些心忧地等在大将军府邸门口,一旦任官,僚吏们便职权分明,丝毫不可逾越,他没有资格参与军议,便在冉求入内时一把将他拉住。
  冉求疑惑地看着他,“子华,何事如何失措?”
  公西赤焦急地说道:“子有,你可知晓,夫子现在还在颛臾逗留啊!”


第584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孔子一行自三月从曲阜启程后,就一直呆在颛臾,孔丘祭拜了东蒙山,在乡野里寻找贤人,寻找失落的礼仪踪迹,却一无所获。他失望地想要继续启程时,春夏之交的骤雨却将他们困在这个夷人的城邑里,雨停之后,却又碰上颛臾人武装抵制设县,将幕府使者扔下城墙的事件。
  其实这件事真不是孔丘及其弟子在使坏,而是颛臾人的性情使然。
  颛臾的位置位于蒙山附近,距离费邑不过三四十里,是座方圆三里的中等城邑。
  这里的土著本是风姓太昊之后,在动乱之际乃东夷人建立的方国。到了周成王定天下,本着存灭继绝的原则,便封颛臾之君为子爵,也不求进贡,给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祭祀蒙山,延续太昊的社稷。
  到了鲁僖公时,颛臾国小势弱,就变成了鲁国的附庸,颛臾名存实亡,成了鲁国内臣,卑于三桓。但此邑也不可小觑,他们一直用夷礼,保留着夷人擅长射箭狩猎的风俗,有射士数百,徒卒近千,故多年来季氏屡次想将此邑收归己有,却一直未能得逞。
  去岁的内乱,颛臾人固守城中,所以未受波及。今年局势稳定后,考虑到这里离费邑太近,位置紧要,赵无恤便想将其划入费县治下。他派人来要求颛臾献出城邑、兵甲,准备迎接县吏乡吏,却被桀骜不驯的颛臾人扔下城墙,活活摔断了一条腿!
  他们将使者送回曲阜,并派人请求,让颛臾保持一直以来的半独立状态,至少也要和东地大夫们一个待遇。
  但赵无恤的回答却只有一个,他派出了一师兵卒,以冉求为帅,而东地大夫们也要有所贡献,他们纷纷让家司马带着人数不等的徒卒加入,六七千大军将颛臾围得水泄不通。望着城外黑压压,比邑内人口还多的兵卒,颛臾人便怕了。
  他们找到了被困在城内的孔丘等人,请他出城帮颛臾说项。
  孔子没有拒绝。
  他对来劝阻他的几名弟子说道:“我寄居于颛臾,颛臾子平日对我彬彬有礼,如今颛臾有难,我无法推辞……”
  他顿了一顿后道:“何况,大将军让冉求来攻颛臾这件事,做得不对。《易》言,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我虽然决定不再涉及鲁国政事,但事关城内数千黎庶生死,君子以当仁不让,我不可不察,由,你随我出城,我要让求退兵!”
  ……
  “禀师帅,工兵那边临车、冲车已备,长梯也打造完成,随时可围攻此邑!”
  身披甲胄的冉求点了点头,工兵,这是赵无恤在辎重兵里新增的兵种。每师都要配备一卒从工匠里征发来的工兵,以承担安营扎寨、渡河、架桥、筑城、设障和进行土木工程作业等,比起以往攻城前临时准备效率高出不少。
  冉求现在可是持弓矢、斧钺、旌旗的师帅。夹谷之会后那次表忠心得到了回报,冉求先君后师的承诺赢得了赵无恤的信赖,他如今成了赵氏重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攻城战了,先前那场大乱里,没少攻打季氏、叔孙氏和东地大夫控制的小邑。
  目视外墙高达数丈的颛臾城,冉求发现这座风姓夷人保持数百年独立的城池的确是易守难攻。女墙、角楼、悬门、瓮城、单层城楼和吊桥等工事统统具备。
  女墙可以隐蔽守军行动,角楼建在城角,用以抵御可能遭受的两面夹攻。悬门吊于城门洞中部,待敌军破门后紧急落下,可将其一分为二各个击破。瓮城是主城城门外的半座小城,墙与主城等高,瓮城城门偏设,使主城守军也能射杀到攻门敌军,而一旦敌军破门进入瓮城,更会陷入四面居高临下的夹击……
  加上数百弓手,千余青壮防御,就算有六七千人也很难攻克。
  不过在赵无恤搜刮了鲁国武库,又将曲阜那两三千工匠充分利用起来后,大量攻城器械也配备到军中了。临车、冲车、愤辒、修橹等若是运用得当,足以让守城方笼罩在重型装备威胁之下。
  临车上悬吊的箭屋,伸入空中可达三丈以上,能居高临下射击守城方。冲车将一捆大木装在车架上,专门撞击城门。愤辒顶部蒙以生牛皮,可推至护城壕甚至城脚,进行填埋或挖掘作业。修橹与愤辒相似,但职责在于掩护部队接近城下。
  冉求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用单纯的人海战术去填沟壑,愤辒特种作业、临车射箭放弩压制、修橹重甲掩护、冲车攻敌软肋、单兵钩索攀城,再加上那个新制出的利器,足以攻破此邑!
  修得再好,也不过是座夯土的城邑,有何攻不下的?冉求走之前可是立下了军令状的,雨季到来前,他一定会将颛臾献上!
  现如今颛臾周边的小邑和乡里都已经控制,只剩下一座孤城,但冉求心里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让他有些投鼠忌器。
  他对赵无恤派来的监军和晋人军吏下令道:“先围三缺一,准备派人入城和谈。”
  冉求还记得,公西赤在他离开前又一次拉着他,瞪着眼睛说道:“子有,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夫子安全!”
  所以在打之前,先假意和谈,将夫子和众师兄弟赚出城,冉求从不迂腐,他一直是个极其变通的人,否则也不会弃儒而侍奉赵无恤了。
  不过不等冉求派人入城,孔子却自己出来了。
  ……
  冉求很久没见夫子了,上次孔丘离开曲阜,他正在北方前线防御齐人,故未能参加送别,不过无论是冉求还是孔子,都知道,当时若是让他选择,冉求还是会选留下……
  他如今的地位,早已超过了理想中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一邑之宰,权力和富贵这种东西,可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不过冉求心里,还是会有对夫子的惭愧和畏惧,尤其是在他当着全军的面,坐在马车上批评冉求的时候。
  “求,这就是你的过错了。”孔丘老眼中不掩失望,冉求是他膝下最多才多艺的学生,无论是兵事还是政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可惜啊……
  不知其仁也!
  “从前周天子让颛臾主持东蒙神主的祭祀,封为子爵,如今它已经在鲁国邦域之内,乃国君的社稷之臣,纵然有些误会,再派一个使者就能解决的事情,何以伐之?”
  冉求讷讷地说道:“是大将军想去攻打,我只是奉命行事……”
  孔子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求,你错了,我听过一句话,尽自己的力量去负担职务,实在做不好就辞职。若主君犯了错误不去纠正,埋下危险不去规劝,那还用辅助的人干什么?你和子贡应该尽力阻止赵卿才对。”
  冉有辩解道:“大将军也没做错,颛臾乃夷人聚居的坚城,而且离费邑很近。现在不把它夺取过来,将来一定会成为子孙的忧患。”
  孔子摇了摇头道:“求,君子最痛恨那种不肯承认自己行为,却要找理由来为之辩解的做法。我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远人不服,用仁、义、礼、乐招徕他们即可;若既来之,则安之。如今,汝二人辅助赵氏,远方的颛臾不归服,又不能招徕他们,反而策划在国内使用武力,这是大错啊!我只怕赵卿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邦国封疆之外的晋、齐!”
  冉求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多谢夫子教诲,求今日受益匪浅,但有一句话夫子却说错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句话不对,至少,它已经不适合现在的鲁国了!”
  “这是何意?”孔丘眉头大皱,这和他的理论大相径庭。
  冉求想起赵无恤对他灌输,刷新了他观念的那些东西,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为政,将西鲁五县的税率调到十五税一,将鲁县、梁父、费的税率调到十税一,比起早先鲁君和三桓的二税一,五税一好了不知凡几。他还在灾荒时大散府库粮食给民众,以至于存粮日益稀缺,虽然实惠了民众,但府库收来的赋税却少了许多,修缮将军府的工程也屡次被他停止。鲁国何其贫也,积贫积弱百年的局面,大将军也无法迅速扭转。”
  “好在子迟已将代田法普及,恶金做的农具也陆续被农夫们使用,加上子贡将瓷器、纸张、伞、鲁缟等物卖到国外赚取大量钱帛,鲁国的财富得以增加。但想要让近百万鲁人均等富庶是不可能的,一部分人富了,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贫穷了。”
  “既然多数鲁人奋力耕织也无法在短期内摆脱贫困,那就是只能按照伯禽、僖公的做法,征服九夷之地,在这里为鲁人寻找财富了!”
  冉求这么说是有理有据的,当年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东郊不开,于是作《费誓》伐之,大开海岱。僖公时亦然,正如《鲁颂》所言,保彼东方,鲁邦是常;不亏不崩,不震不腾。若不是征服了东地,鲁国如何能有养得起三军,如何能中兴周公、伯禽时的荣耀?
  “这!荒谬!”孔丘愤怒了,这是谋功利而忘仁义的做法,看来自己离开后,赵无恤越来越像个狂妄的禽兽了。
  但冉求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赵无恤向他们展示了一种让鲁国轻徭薄赋,却能不断强大的可能性,让本来就“不知其仁”的冉求怦然心动。
  “夫子,你想想看,颛臾子积累了十余世的财富,正好能让鲁国缓解钱帛之缺,颛臾这数千用夷礼的夷人,也正好可以征发为劳役、力田,为鲁国大多数人的致富出力!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大将军决定效仿管子,他如今已经上尊号为‘征夷大将军’,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这不是夫子你最赞赏管子的一点么?”


第585章 泗上诸侯
  所谓“尊王攘夷”,是在百余年前那个“南蛮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的特殊时代里,在管仲辅佐下,齐桓公存邢救卫,伐山戎,救助周王的一系列举动。
  孔子对此事评价甚高,他曾当着子贡的面赞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将尊王攘夷视为保存中夏文明的重要举措。
  然而这个口号到了赵无恤口中,却好像变了味道。
  面对冉求转述的话,孔丘说道:“不然,如今的情形与管子之时不同,鲁国并无夷狄之扰。我曾闻,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夷狄伐中国则御之,不伐则容之,何苦骤然兴起战事,甚至想要通过征伐夷人让鲁国富庶强大?这是割肉充饥啊!”
  孔丘虽然支持尊王攘夷,但思想却一直停留在被动反击上,若无事,加以防备即可,切不可悍然伐之。
  他与赵无恤一个是“昔我殷武,奋发荆楚”的主动开拓,一个是“以德治国,怀柔荒服”的被动守成,注定说不到一块去。
  冉求解释:“夫子有所不知,大将军告诉过我一个道理,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逸,苦则求乐,辱则求荣,生则计利,死则虑名。所以,大将军才颁布了军功授田、进职之法,如此可以让贫者羡慕以军功致富者,以此作为他们戮力本业,耕织立功的动力。而为了让此国居安思危,像我一样的底层士、民有跻身的机会,战争也必不可少!”
  其实赵大将军说过,这场战争可打可和,之所以坚持动兵,除了决不能让这种反抗的势力抬头外,还有时不时消耗下东地大夫的力量、粮食的打算,最后,还得让将帅们积累点攻城经验。
  随着内外形势的转变,一直以来防御反击的武卒,也要开始走上攻城略地的道路了!
  然而不解释还好,却解释却越乱。虽然冉求所说俱是事实,但孔丘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直觉告诉他,赵无恤正在向自己的弟子们,向鲁国人宣扬一种极其危险的理论。它掩藏在尊王攘夷的外表下,其实是想将鲁国变成一个尚功利而忘仁义的军国!
  他痛心疾首地说道:“以战养战?国虽大,好战必亡,长此以往,鲁国必亡!”
  这话有些严重了,冉求不认可,也不好断然否认,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夫子说的有理,我不是不喜欢夫子您所讲的道,只是职责所在,力不能及。”
  孔丘叹息道:“能力不够的人,做到一半坚持不下时才废弃不做,而求你一开始就给自己画了一条界线,怎么能进步?何况颛臾城池坚固,不花上数月时间恐怕难以攻克,赵大将军的打算恐怕难以得逞,反倒会让鲁人损失惨重。”
  但他的劝阻已经没什么用了,冉求拱手道:“战事的成败,自然靠我的指挥,还望夫子见谅,我已立下军令状,今日之战,非打不可!”
  他让人将孔丘和子路几人保护起来,挥舞旗帜让兵卒开始准备攻城。一辆辆向前推攮的临车冲车中间,有手持短兵的甲士,也有扛着长梯的甲士,更有一种孔丘师徒从未见过的器械。
  子路方才没插上话,这会瞪大眼问道:“这……这是何物?”
  这种器械酷似长梯,底部装有车轮,可以移动;梯身可上下仰俯,靠人力扛抬,倚架于城墙壁上;梯顶端装有钩状物,用以钩援城缘,并可保护梯首免遭守军的推拒和破坏。
  冉求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便是此战需要试验的利器,云梯!”
  ……
  云梯,这是公输班的发明,十三岁的公输班天纵奇才,加上赵无恤让计侨培育他修习数科知识,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从简单的纸鸢到稍复杂的油纸伞,再到这种结构精细,不仔细拆开便无法复制的大型攻城器械。通常只需要赵无恤提出一个研究的方向,他便能在数月之内做出实物。
  比起守方可以轻易推倒的普通攻城梯,登城时,云梯可以沿城墙壁自由地上下移动,不再需人抬肩扛。同时,由于主梯采用了固定式装置,简化了架梯程序,缩短了架梯时间,军队在攻城时,只需将主梯停靠城下,然后再在主梯上架副梯,便可以“枕城而上”,从而减少了敌前架梯的危险和艰难。另外,由于云梯在登城前不过早地与城缘接触,还可以避免守军的破坏。
  凭借这种让守军猝不及防的新型攻城器械,加上军功授田引发的士气高涨,冉求在数日内就攻破了颛臾外郭。在他们无法阻挡的气势下,困守内城的颛臾子选择了投降。颛臾积累十余世的府库被冉求全盘接收,运回曲阜交予赵无恤,而且他统帅的精卒在后督战,死伤的数百人多为东地大夫的私属部队。
  这是场迅速的胜利,一时间,赵无恤在国内外的威望如日中天。
  孔丘也和城内的弟子再度会面,他们在赵兵攻城时什么都没干,儒家毕竟不是墨家,既无守城的技术,也无那种国际主义精神。
  冉耕、冉雍颇有些愤怒地问道:“夫子亲自去劝,吾等也在城内,子有居然还悍然攻城?这是存心想要害死吾等啊!”
  面对饿瘦了不少却满脸关切的弟子们,孔丘精神颓唐,长太息道:“赵氏富于周公,而大将军还不满足,他让求攻打颛臾,掠夺钱帛、人口,是为不仁,冉求助纣为虐,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他这是摆明将冉求开除出孔门弟子的行列了,颜回、子路等人没说什么,冉耕、冉雍、漆雕开、原宪等弟子们则迅速将冉求列为继宰予后的第二个公敌。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君子与小人的关系!杀之可也!
  孔子排斥赵无恤之政,既然颛臾将归属赵氏县吏管辖,他们一行人只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
  但接下来应该去哪儿呢?
  有人建议道:“邾国太子一向对夫子的礼乐之道很感兴趣,莫不如去邾国?”
  有的弟子却不同意,他们说道:“不然,邾国离颛臾很近,颛臾被轻易攻破,泗上诸侯一定会大为惊恐,他们或许一一屈服于赵无恤,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反倒是东方的莒国,一向是东夷大邦,国土相当于鲁国三县之地,可以暂避一时,不如去海边的纪障城!”
  孔子无奈地说道:“可也,赵氏的野心不局限于国内,还包括九夷之地、泗上诸侯,看来我若想逃避他的统治,只能乘桴浮于海了。”
  ……
  孔丘最终选择去东边的莒国,而位于泗水流域的小国们一如孔门弟子所料,的确被赵兵旬日破颛臾震撼得瑟瑟发抖。
  在传说中,周初分封八百诸侯,其实远不及此数,包括姬姓和异姓在内,不过七十一国,加上从上古之时便存在的部落、酋邦,也不过一百四十余诸侯,它们遍布九州。到了春秋之世,没了天子庇护,这些小邦陆续灭亡,被大国兼并:楚灭国四十余,开地两千里;晋并国二十余,齐并国三十五,秦国也兼国十二,开地千里。
  到了赵无恤所在的春秋季世,天下只剩下二三十个邦国,大国争霸让小邦们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只剩下鲁宋间的泗水流域因为特殊原因,残余的小国扎堆,被称为“泗上十二诸侯”。
  十二是泛指,其实根本不及此数,不过是莒国、邾国、小邾国、邳国、郯国、滕国、薛国这几个小邦。最大的莒、邾仅相当于鲁国两三个县大小,最小的邳国仅仅是个千户小邑,其余几国也不过万余人,别说是楚、吴、齐等大国,连宋、鲁在他们看来都是强邻。
  所以薛国一直是宋的附庸,它又和滕一起向“周公之邦”鲁国交纳贡赋,保持着三年一朝。邾和小邾两国也对鲁人礼数有加,直到三桓各自为政,鲁国越来越不堪,这些小邦对鲁的敬畏便慢慢消失了。他们依附于晋、齐,公然挑衅起鲁国的权威来,滕国想要脱离鲁的控制,邾国甚至跃跃欲试想要恢复被鲁国侵夺的疆域。
  不过赵无恤成为执政后,一系列举动却让这些小邦再也不敢小觑鲁国。
  他们的靠山已经不在,齐国被赵氏击败,争霸的念想成了笑话,齐侯的手再也无法越过泰山伸到泗上来。而晋国也因为内部六卿各自为政,对遥远的东方漠不关心,任由宋、鲁帮他统辖。楚国遭到吴国致命一击,短时间内无法返回淮泗,至于吴国?那个被和禽兽一样德行的野蛮国度无法让泗上诸侯们产生安全感。
  反倒是鲁国,在赵无恤的治理下,竟隐隐有中兴之态!
  最初他们也没太担心,直到赵无恤被鲁侯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提出了“复周公、伯禽之业,尊王攘夷”的口号。他派冉求攻克颛臾,堕毁城邑,将那些夷人统统降为氓隶,拉去力田或是挖掘沟渠,编制甲衣,泗上诸侯这才惊恐起来。
  毕竟他们多为夷人邦国的残孑,万一赵无恤将征夷大旗南指,列国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他们在邾国的牵头下,纷纷派出使者,打算朝拜鲁国大将军赵无恤。诸国希望通过贿赂和示好,向赵无恤说明自己已用夏礼、周礼,早已不是蛮夷之邦,请勿伐之!


第586章 威服九国(上)
  时间进入五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鲁宋淮泗一带的夏熟作物陆续收获。这几年虽然鏖战连连,但好在昊天保佑,没有降下灾异,即将见底的府库多了新粮,让主政者和普通民众都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泗上诸侯的行人们带着贵重的礼物,集结于曲阜的赵氏幕府门外,擦着额头冒出的汗相互间聊开了。
  一位使者眯着眼朝对面黑冠博带的同行见礼道:“薛国行人也来了?”
  那薛人回头一瞧,面无表情地回应道:“滕国也不慢。”
  滕薛两国一向不对付,两百年前朝鲁时还闹过“滕薛争长”,抢进门朝拜鲁君的先后顺序,差点头破血流。两百年过去了,这两个邻邦还是为了那几亩水田、树林争得不可开交,这不,他们到了这里也不忘掐架。
  滕国使节颇有些自得地炫耀道:“我滕国乃武王所封,滕叔绣之后,与鲁国是姬姓宗亲,数百年来一直关系亲密,自然不能落后于风姓的东夷小邦之后!”
  薛国行人眉头一皱,冷笑道:“滕与鲁有旧,难道薛就没有么?薛的皇祖奚仲乃夏后氏车正,世代尊崇夏正、夏礼,与鲁国大将军的习惯反倒更相近,焉能将我视为与颛臾等同的夷邦?当年鲁隐公时以滕为先,现如今赵氏主政,说不定就是以薛为先了!”
  “你!无礼!”
  “你!狂妄!”
  两国行人争论不休,其余邾国、小邾国、郯国、邳国的使节则在旁默默等待着,比起滕、薛,他们与鲁国的交情要浅得多。尤其是邾国,过去时不时和鲁国开战,若赵大将军有意征伐泗上,他们首当其冲!
  但邾国行人却不担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大将军府的外观,感慨这栋府邸的朴素却不失威严,以及门口守卫的甲兵齐全。
  就在这时,清晨紧闭的幕府大门终于开了,一位身穿月牙白深衣,戴远游冠的年轻士人站在门内,朝门外的众行人行了一礼。
  众行人连忙还礼。
  那年轻士人笑着说道:“诸位,我乃大将军的家老张孟谈,代替大将军来向诸位传话。大将军言,行人朝觐,应当先公后私,先见国君,再见执政。鲁侯的宫殿在城西南,东西两观大开等待诸位使节,汝等不去那里,却跑到大将军幕府外,意欲何为?”
  ……
  “走了?”府中,赵无恤一边观看塑泥的陶工在那座沙盘舆图上补全泗上小国的道路山川,一面回头朝刚从外面进来的张孟谈问道。
  “都走了。”张孟谈褪下鞋履走进来,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告知赵无恤:“这次各国行人争相前来朝聘,果然是邾国牵头的,他们走之前还询问,主君何时能召开一次泗上诸侯的盟会,列国愿尊主君为执牛耳者。”
  无恤冷笑道:“那些邾娄没安好心,这是效仿齐侯请晋景公称王一事,想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在山东半岛的邦国里,齐最大,鲁其次,邾国、莒国又次之。邾国人口十余万,如今仍号称600乘战车的兵力,是今泗上众多小国中的佼佼者。它在历史上与鲁时战时和,虽然落于下风,却一直依靠大国如齐、晋扶持,保持着独立状态。
  “故邾国来聘是假,观鲁虚实,想让我得意忘形,成为众矢之的是真!”
  赵无恤望着舆图上夹于鲁、宋之间的邾国,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邾国是打算以虚名加于我,却不付出任何东西,但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不脱层皮就休想归去!”
  张孟谈笑道:“然,按照主君的吩咐,彼辈先去宫中朝见国君,在那儿自有子华接待,鲁国在主君治理下强大到了什么程度,子华一定会一一展现给他们看的!”
  ……
  泗上诸侯的使者们进了鲁宫,得到了符合身份的高规格待遇,与形如傀儡的鲁侯匆匆一见后,接待他们的是公西赤。
  公西赤接人待物彬彬有礼,而且见广识多,学问渊博,他在一阵寒暄后1畅谈国际形势,将齐国的软弱,楚国的衰落,吴国的无力北顾,晋国的保守夸大地说了一通,将小国行人们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公西赤给他们造成了一种印象:晋楚失霸,齐吴也不会将手伸到泗上来,如今鲁国便是这一地域的老大!
  待差不多水到渠成后,他又对众人说道:“诸位行人应当知晓了,寡君打算重拾伯禽之业,尊王攘夷。须知中国不振旅,则蛮夷入寇,泗上周围尚有许多逃窜入山林、水泽的夷人,他们无时无刻不想颠覆周礼,将诸位的冠带扔到地上,不可不防。鲁国大将军奉命征夷,伐颛臾后缴获了不少财物和人口,今日归来献俘,诸位可与我一同登楼阙观之!”
  于是一行人又上了东西两观。
  “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
  在《鲁颂》的伴奏下,公西赤向他们展示了鲁国右军的赫赫威容,风姓颛臾子带着传了十多代人的宝器、礼器,肉袒牵羊而入。他身后那些倒霉的颛臾人一个跟着一个,被拴在草绳上赶进东门,他们将成为赏赐有功者的种田氓隶,但所有权仍在幕府手中,不得任意伤害。
  一个上午的观礼仪式后,除了姬姓的滕国仿佛与有荣焉,傲然自得外,泗上诸侯的使者们都脸色发青,心里发虚。
  公西赤见这场威慑起到了作用,便笑道:“鲁国的大将军有言在先,夏用夷礼则夷,夷用夏礼则夏,夏夷并非按照血统和族姓,而是看能否奉行华夏礼仪,诸位大可放心,鲁国的斧钺只斩不服周的蛮夷,不会攻击友邦。”说着他还将目光瞥向邾国使者,意有所指。
  众人顿时就是一阵唯唯诺诺,表示愿意与鲁国成为友邦,为大将军的征夷行动提供帮助。
  “如此甚好,鲁国作为海岱大国,会承担起保护泗上诸侯免受齐国侵扰,免受夷人反抗的责任,诸国只需要与鲁国签订盟约即可。”
  在软硬兼施后,公西赤终于露出了毒牙。邾国使者连忙插话道:“既如此,不如请大将军召开盟会,寡君愿派遣太子来朝。”
  邾人早就算计好了,若赵无恤以卿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接见他们朝拜,甚至在他们怂恿下召开盟会,一定会惹怒将泗上视为自家后院的齐、吴,甚至是晋国。到时候鲁邦遭到强国嫉恨,四面受敌,则邾国无虞矣!
  众行人纷纷附和,滕、薛等小邦甚至愿意让国君亲自前来,一时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但公西赤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半年来,他和子贡一人主接待,一人主出使,师兄弟两人撑起了鲁国的外交部门,他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稚嫩的少年了。
  赵无恤的嘱咐他记得清清楚楚:“记住,我不想要太多虚名,我只要实利!”
  想靠一点虚礼就满足鲁国的胃口?真是白日做梦!
  公西赤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只是让竖人带着众行人各自回馆舍休息。
  众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去了,他们的馆舍位置各有不同,除了滕薛二使刚好能相互看到外,都分布得东一个西一个,尤其是邾国使者,特地安排在一个单独的宅院里,而且门外有人监视,想与别国使者商量下也办不到。
  薛国使节回到自己的居室,回想今日所见所闻,不由忧心忡忡。薛国太小了,还被鲁、宋所夹,只要这两国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天随时可能会塌下来,更别说还有死敌滕国作祟。他心里不安,便让人透过窗户,紧紧盯着对面的滕使居所。
  果然,不多时,便有个黑衣黑冠的幕府僚吏来找滕使,带着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完了……”薛使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滕国一定会利用自己是鲁国姬姓宗亲的关系,在鲁国主政者面前狠狠编排薛国一通。
  这该如何是好?自己还有没有辩白的机会?难不成要听邾国行人的话,泗上小国要联合起来,一起投靠吴国,让鲁国不敢轻动他们?
  然而他刚在榻上坐下,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三声叩门声,吓了他一大跳。
  “何人?”
  “薛使,鲁国大将军有请!”
  ……
  当薛国行人跟着幕府僚吏一起进入大将军府邸时,刚好遇上了从殿堂里出来的滕国使节。
  却见滕使不断朝殿内拱手作鞠,极尽谄媚,出来遇到薛使后则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下巴都要抬到天上了!他越是这样,薛使就越是不安。
  入殿堂后,两侧竖人和侍婢跪坐相迎,前头有两排持戟虎贲侍卫,赵无恤就坐在正中央的案几后,默默地看着薛使行礼。
  在薛使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寒暄话后,赵无恤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方才滕国行人在我面前告发薛国侵吞滕国边邑,霸占山林和水田等事,请我主持公道,可有此事?”
  薛使连忙下拜稽首道:“大将军明察,我薛国数百年来一向安分守己,明明是滕国侵占我国的土地、人口!”
  他接下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薛国对薛地统治的悠久历史,久到夏禹时代前,薛的祖先就开始建立城邑,每一座山丘,每一条河流都是属于薛人的,直到滕人受封后陆续侵占了去。
  赵无恤用手撑着戴冠的头,有些不耐烦地听着薛使的口水话,其实滕薛的旧账根本算不清,这两个小邦连两座山丘间的小村子也能争上一百年。在赵无恤看着这都是蜗角之争,却不妨碍他充分利用这些小国间的矛盾,将他们一一收服。
  “够了。”等到薛使连说半刻钟后,赵无恤才打断了他的话:“陈年谷子一样的事情就不必说了,你且解释下滕使告发汝薛国与邾国勾结,试图反对鲁国的事情罢。”
  薛使慌了,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他连连否认道:“绝无此事!我薛国对鲁国忠诚,也仰慕大将军之德,绝不敢背叛!邾国或许有别样的心思,但薛国并不清楚,更不会参与,还望大将军明察。”
  他稽首如捣蒜,泣不成声,赵无恤见吓唬得差不多了,才道:“没有最好,若是有,我少不得要答应滕国的请求,满足他们对薛国土地的欲求了……”
  薛使以手指心道:“寡君可以亲自来曲阜朝见鲁侯,觐见大将军,以表明薛的忠心!”
  “岂敢让薛伯辱于鄙邑?他就不必亲来了,我这里有一份草拟的条约,烦劳尊使先看一看,若无异议,带回去让薛伯署名即可。”
  见赵无恤没有一定要替滕国出头的意思,薛使松了口气,接过来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587章 威服九国(中)
  所谓的“条约”,其实几张两尺见方藤皮纸,上面以鲁国篆字书写,字体工整清晰,捧在手里很轻很舒服。
  但在薛国使者手里,这几张纸却重如千钧,这是一份由鲁、宋两国牵头的盟约,上面一共有四个条款的内容。
  其一,薛为鲁、宋之从,交相见也。意思是,薛将作为鲁、宋的仆从国,对鲁宋之君三年一聘,五年一朝。
  其二,鲁、宋两国会保护薛国的领土完整,同时免受齐人和蛮夷的侵扰。但薛国也得付出一些“盾牌钱”,每年要向鲁国输送粮食三万石,辎车百辆,向宋国输送粮食两万石,辎车五十乘。
  其三,鲁、宋的军队可以在不借路的情况下通过薛国。
  其四,薛国的市场要禁止使用齐刀币,改用在鲁、曹流通的赵氏孔方钱,鲁、宋、薛、曹四国的货物入境也不再相互征收关税。
  薛国使者细细看完后心凉了一截,若是答应下来,薛国就彻底成为鲁、宋的附庸了,便道:“这……外臣不敢做主,还得回去请示寡君。”
  赵无恤知道他在迟疑,便微微一笑:“其实不妨告诉尊使,滕国也得到了一份类似的条约,只不过他们仅是鲁的附庸,与宋无涉。每年要向鲁国输粟五万石,藤盾五百张,与薛要付出的相差无几,但滕使可是拍着胸脯说一定会答应的……”
  薛使大骇,他们唯独不能落后于滕,连忙解释道:“寡君也一定会给大将军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薛使想来,反正薛国过去就常来朝见鲁侯,在弭兵之会后长期作为宋的附庸,不得与诸侯盟会,直到平丘之会后才依仗晋国的支持摆脱这种低下的地位。他们做小做惯了,重拾旧业也没什么不妥,更不会有什么抵触的情绪,还是从了的好。
  无恤很满意他的态度:“这就好,既然如此,还悬而未决的只剩下滕薛争地一事了。此事倒是让我想起发生在殷周之世的一件往事,不知尊使可曾听说过……”
  “外臣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当年虞、芮两国之君争田,久而不决,听闻文王昌是有德之人,便一起去到周地,请文王仲裁。二君到了周边境,看到周人耕田的互相让地边,走路的互相让道;进入周都邑,又看到周人男女不同路,斑白不提携;入了周朝庭,更发现周人士让大夫,大夫让卿,有礼有节。两国国君非常惭愧,说:小人今日方知何为君子之国。于是两国国君不再争讼,反而让出所争之地作为隙地……”
  薛使听出其中有些暗指,便试探着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想让我两国停止争执?”
  “然,远亲不如近邻,滕薛何必苦苦相争。其实也是因为滕薛离得太近,村舍相望,对方国都的鸣鼓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此则容易产生争端,若两国间有一个小邑作为隙地,也许能消弭旧怨,正好,为了方便与宋国的联系,我也需要在滕薛之间有一个建立驿站的地点……”
  薛国行人很上道地讨好道:“大将军就是文王昌一样的贤人啊!所以我两国才来请大将军仲裁,如今入鲁后见识了这周公之国的礼乐,我再无争执之心,不管滕国如何,薛国境内的争议之地,愿意献出来,奉为大将军的汤沐邑!”
  这正合赵无恤心意,他说道:“可,鲁国将在隙地设置驿站,修筑营寨,作为鲁国使者、商贾停留歇息的地点。这将作为第五条款目,加到《鲁薛之约》和《鲁滕之约》上去,书于简牍、帛书、纸张上各一份,还要铭刻在鼎上,传于子孙。”
  薛国使节唯唯诺诺,下拜道:“鄙邑愿奉社稷以事鲁,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
  “真是弱国无外交啊……”
  等薛使走后,赵无恤望着重新拟就的《鲁滕之约》《鲁薛之约》等不平等条约,吹干上面的墨汁,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个中午就搞定了滕、薛两国,这效率很合他心意。
  其实条约上还有第六条款目的,因为这场盟约是鲁宋一起牵头的,所以也加进了不少宋国的意见。南子的要求是可以让她们宋国的巫祝能在泗上诸国任意居住、传教,甚至建立庙堂。她已经正式成为大巫,自称“玄女”,近来在宋人中的声望越来越高,信徒也越来越广,甚至将目光投向了国外……
  赵无恤也是左思右想后,才将这一条否决了,宗教这东西容易反噬自身,等他大婚亲迎时,去宋国一窥究竟再判断不迟。
  他问公西赤道:“接下来还有几国?”
  预感到自己可以再见鲁国恢复“淮夷海岱,莫不来亨”的盛景,公西赤也十分兴奋,他从抄录条约的屏风里伸出头来说道:“主君,还剩下郯、邳、小邾、邾四国。”
  无恤伸活动了下腰肢,扭了扭被高冠压得有些生疼的脖颈,说道:“继续派人去传唤吧,将邾国留到最后,争取傍晚飨食前搞定郯、邳、小邾。”
  做完这一切,他还要回后院陪伴怀胎六月的妾室呢!
  ……
  其实剩下的三个小邦都很容易搞定,也因为赵无恤对他们使用了灵活的手段。
  小邾与邾国同宗,后来分家出来另立一国,被称为小邾子。小邾国人口仅有万余,因为已经过了六七代人,和邾国的关系也淡了下来,反而忧心会被邾国吞并,所以对赵无恤极尽献媚,甚至还主动告发邾国阴谋反对鲁国一事。
  他们愿意作为鲁的与国,保持三年一聘,五年一朝,赵无恤也没有太过难为这个小邦,每年向鲁国提供万石粮食即可,在经济上则要接受全面渗透。赵无恤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会保证小邾的独立,绝不会让邾国吞并他们。
  接下来是邳国和郯国,郯国位于鲁国东地和吴国之间,邳国则位于宋、吴之间,与鲁国本无联络,这次也是害怕宋鲁联盟,才跟风来朝见的。
  对这两国,赵无恤就得谨慎些了,因为他们已经是吴国的附庸!赵无恤不想腹背受敌,所以虎口夺食的事情就先不做了,与邳、郯的关系只会停留在经济层面上。
  一个以鲁国为首,宋国、曹国次之的泗上同盟就此形成,但赵无恤不会大张旗鼓地召开盟会刺激那些老牌强国,他喜欢闷声发大财。滕、薛、小邾三国会直接加入,充当摇旗呐喊的小弟。
  其实春秋时期每个大国的崛起,总有其特有的一套模式,晋国人热衷的亡国亡社稷容易招惹仇恨,赵无恤还是喜欢玩楚国式的先附庸后吞并,以及秦国式的奉天子而讨戎狄……
  等到子贡组织的鲁国商队渗透进这几国,驿站和驻防的要塞插入他们的隙地后,这三国就名存实亡,如同赵氏的县邑了。
  暂时无法伸手的郯、邳,只能通过经济渗透,让他们的自主性慢慢消失,同时在国内贵族里培养亲赵派,压倒亲吴国派。
  宋国和鲁国结成了兄弟之盟,地位平等,曹国也被拉了进来,成了同盟的钱袋子,赵无恤也给了曹伯很高的地位,同时忽悠他组织劳役打通联系济水、濮水和大野泽的运河。
  未来十年的目标,是要实现泗上各国的外交一体化,经济一体化,让这千里山河成为赵氏在战争中富裕而稳定的后院,也是抵御吴国人北进的前线……
  可到了第二天,赵无恤的这一设想却遇到了阻碍,邾国使者在赵无恤召见他时,将草拟的条约看了一遍后,断然选择了拒绝。
  他不卑不亢地说道:“邾国乃六百乘之国,不可与滕、薛、小邾等同,我不输粟!邾国用齐刀已有两百年之久,亦不更改币制!”
  “尊使能替邾子做主?”赵无恤也不客气,不再称邾君,而是直呼邾子。
  “若是按照这纸上的条款,邾国就和鲁国的一个县没区别了,邾人死后都无颜再见曹挟、晏安!寡君也会拒绝,他一定会拒绝的!”
  无恤冷哼一声,将笔架扔到了地上,一众兵卒就登上殿来了,随时可以把梗着脖子不低头的邾使押下去万刃戮杀。
  “送邾使出去,两国交聘,不斩来使,我这次且放你归去,将此条约呈予邾子,若他夏至前还不答复,我自会带着兵车千乘,去邾国造访!”
  邾国使者退出去后,公西赤阴着脸走出来,对面沉如水的赵无恤说道:“邾人不服,主君可要伐之?”
  “邾国可不是颛臾,他们相当于鲁的两县之地,从鲁隐公到现在两百年了,鲁国依然无法征服这群邾娄。一旦开战,势必经年累月,甚至会引来齐、吴的干涉。子华,你难道忘了你家夫子教你的么?礼之设,和为贵,在鲁国存粮勉强够吃的时候,不必什么事都用武力解决,对付区区邾国,伐交即可。”
  “但邾国态度很坚决啊……”
  “邾国以为自己很强大,我就义务让他们丢掉这种幻想,且看我的手段。”
  赵无恤提起笔在帛书上写信:“派使者去宋国,约合乐大司城,这个月下旬在鲁、宋、邾的交界举行狩猎,这同时也是鲁、宋的第一次联合夏苗(军演),他至少要带两师之众来……”
  “唯!”
  说起宋国,赵无恤就猛地想起那个妖媚的长公女,他不由食指大动,又写了封手书交给公西赤,一脸严肃地说道:“按照礼制,狩猎则必祭山川湖河,若是宋国大巫得空,也邀她一齐前来,为吾等主持祭祀!”


第588章 神灵的居所
  郎囿是鲁国、宋国和邾国交界处的一个苑囿,“囿”便是圈起来养鹿等动物供诸侯、卿大夫围猎的地方。此处位于泗水北岸,这里甚少人烟,小兽极多,肥狍野兔、山鸡竹鼠数不胜数,是个狩猎的好地方。而苑囿边还有个广数里的山中小湖,名为滨湖,湖边有座用茅草和涂泥搭建而成,供奉太昊的小庙,不知已存在多少年了,这是神灵的居所,如今早已废弃不用。
  庙外竹林茂密,竹叶青翠欲滴,风来婆挲,伴着经久不息的蝉鸣声沙沙作响。
  庙内的喘息声却渐渐平息,蒲席上相拥而卧的两具躯体结束了持续的纠缠,一只女子的玉臂从薄纱被褥里伸出来,摸索着扔在外面的衣物,她浓郁的黑发披在肩头,遮住了白皙的容颜。
  心满意足的赵无恤拉住了佳人的手,笑道:“不许穿。”
  那女子只得放下亵衣,又半推半就地钻进他怀中,肌肤相亲,真个是温香暖玉抱满杯,香骨珊珊,所碰处清凉细腻,温润柔软。
  “真美……”
  赵无恤放肆地上下打量,眼下是粉光致致的诱美肩头、再下面是光滑的脊背……
  “大将军,你这是多久没碰女子了?”南子也不害羞,更不遮掩,那双柔婉的玉臂转而抚上了他的胸膛,声音甜蜜而妩媚。
  “自我的妾室薇有孕显怀以来,起码两三月了罢……”赵无恤迷恋地把玩着南子,他如今年纪十九,身体完全成熟,在房事上食髓知味,这几个月可把他熬坏了。
  南子调笑着问道:“君子执掌鲁邦,威服泗上,不知有多少百乘之家的卿大夫想将各种嫡女庶女献上,群芳任君撷取,何苦连个侍候的人也无有?要不要我在宋国寻些子姓子女送去?”
  赵无恤摇头道:“不必了,我公务繁忙,节制些也无坏处,何况子嗣太少了不行,可太多也不好……”
  “我倒是想为君子产下子嗣。”南子吱吱地笑道:“君子就不怕这次会有意外?到时候如何解释一直是处子的宋国大巫挺起了大肚子?”
  “我很小心,不会有事,大不了说成梦到与天神欢好,有感而孕?”
  无恤指着他们偷情的地方道:“这庙宇的主人太昊便是华胥氏在雷泽履巨人足迹而生;你我的先祖则是吞玄鸟卵而降;周的祖先后稷,也是母亲姜嫄在野外履天帝足印,才有了他……其实仔细想想,这些古之圣贤多半是野合而生的无父之子罢了。”
  “南子可知道是谁的!”南子嘟着嘴,粉拳轻轻锤了他几下,又故作忧虑地问道:“君子,你我这么做可算是亵渎神灵?”
  赵无恤抬眼环视这间小庙,别看外面破旧,但庙内已被收拾得极为整齐,而且清扫干净,一只虱子,一点灰尘都没有,扎人的稻草也换成了清凉舒适的蒲席。
  庙宇中央,太昊那龙身人首的残破形象也擦拭一新,周围雕刻成祥云环绕状,一如典籍上所说的:“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有云师雨师”。
  而“太昊”那双褪色的眼睛却依然深邃,仿佛在盯着庙内这对苟且的男女,不喜不怒。
  面对那泥塑的神明,面对南子的询问,赵无恤笑道:“人在做,天在看,若有惩罚,你我早已双双猝死了。何况我连太昊的后裔颛臾都说灭就灭,他若是有灵,也会在这种公事上刁难我,不会介怀这等小事的。”
  南子也道:“其实南子并不担心,燕国有祖,齐国有社稷,宋国有桑林,楚国有云梦也。这几处都是供奉神明的地方,却也是列国男女偷欢最爱选的好去处,这说明神明是乐见其成的。既然太昊为你我二人提供了床榻和四壁,南子事后少不了要将个破庙好好重建一番,把泥塑换成金身,让太昊多些香火,以消去他的不满。”
  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赵无恤夸她道:“不愧是宋国大巫,真懂神明的心思。”
  “大将军这种在太昊面前也能面不改色褪去下妾深意的豪迈,才叫下妾佩服哩……”
  两人都是胆大包天的人,比起虚无缥缈的神,他们更畏惧人言,这次偷情算是极其冒险的事情,一旦泄露,他和南子就要身败名裂了。
  不过庙外面有赵无恤最信任的穆夏,以及南子的亲信女婢远远守着,无恤离开大营,借口是去湖东眺望地形,南子则借口入竹林里参拜这座废弃的太昊之庙,行踪隐秘,应该不会被人发觉。
  在蒲席上调笑了一会后,也不知是不是累了,南子突然沉默了,瞥了一眼赵无恤放在一旁的衣冠帛带,那枚季嬴所送的玉环正系在上面。
  她不由得想起了一件曾在意过的事情,又看了看太昊塑像,若有所思。
  传闻太昊就是伏羲,与女娲为兄妹,为了繁衍人类,兄妹相婚,自己要不要将那个猜想全盘托出呢?
  ……
  赵无恤见南子突然不说话了,以为她还在担心,便笑眯眯地看着她绝美的脸:“其实,之所以不随意亲近别的女子,也是我见惯了你与灵子、薇的模样,眼光自然高了,庸脂俗粉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
  “君子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可让南子如何是好?”
  南子娇嗔着,再度环住了赵无恤的脖子,将头靠在他壮实的肩头上,快乐的眸中闪过一丝异彩。
  她的肌肤比象牙更细腻,比美玉更湿润,比细瓷更光滑,她的声音妩媚而魅惑,世上的确很少有女子能在外貌上胜过她。
  而她的内质则更为复杂,那弑父的罪孽,妖媚的危险,以及玷污宋国首席大巫的罪恶感,都混成了一樽最催情的浓酒,无人能挡。
  赵无恤与南子本是情人,上次在宋国便初试云雨,如今小别胜新婚,一直以来对南子积下的情感开始发酵,加上这个小妖女不着痕迹的诱惑,难免催生出对她炽热的情意,这才有了今日的山中幽会。
  南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对这场爱恋满意极了,唯二的坏处就是身份所限,无法公然成婚。而且还会产生对灵子的愧疚,虽然灵子也发觉了她与赵无恤的情事,甚至还向坦言说,若是赵无恤能迎娶南子,她愿意为縢……
  但南子如何有颜面答应?她宁可永远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也不愿抢了闺蜜正室夫人的位置。
  她虽为巫女,被宋人奉若神明,在人前扮演圣洁的形象,但她觉得,真正完美无瑕的圣洁女子,应该是像灵子那样的人,只有她的德行,才配做赵氏的夫人!
  不想了罢,不想了罢,南子闭上了眼,把刚才已经到口边的那个秘密也咽了回去。她像一只小兽似的钻进了赵无恤的怀中,鼻息渐渐重了起来。
  在这个男子温暖的怀里,她觉得舒服极了,安全极了。在这个地方,隔绝了尘世的喧嚣,颇有几分脱俗的味道。往日缠绕的噩梦也离她而去,真想就这么沉沉地懒懒地睡下去,永远不醒来。
  但好梦终有觉醒之时,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无恤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唤道:“南子,该起了,我还有正事要与你说……”
  ……
  两人大清早就来到这里幽会,如今已经日近正午,但阳光多被茂密的竹叶挡住,映射进来的照在人身上不显得酷热,反而温暖舒服。
  南子换了件淡紫色的深衣,那身肥软的袍子掩不住她姣好的体态,随着走动时而勾勒出曼妙玲珑的曲线。
  赵无恤则在庙中换了件轻软的深衣黑袍,长发束成一束,往竹林里一坐,抚着琴瑟,顿时显得风姿飘逸,不像一个铁血的权臣,反而颇有竹林隐士的风彩,叫南子眼前一亮。
  “来,与我去湖边坐坐,听穆夏说,那边还有个瀑布。”
  赵无恤伸手拉住她,带着她往湖边走去,南子很乖巧地跟着,路上也不住地好奇打量四周。
  竹林中虽没有小径,但浅草及膝,土地松软,倒不难行。随着越走越近,那隐隐的水声变得越来越大。两人穿过最后一片树丛,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是一个小小的瀑布,悬崖不高,泉水从上边直按注入碧潭中,拍击出雪白的水花。
  滨湖由浅及深,方圆大约数里,只见湖水倒映着蓝天,显得蓝幽幽的,平静处如同一块巨大的美玉。
  南子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清新无比,在宋国时的孤寂和苦闷一扫而空,她不由赞道:“好漂亮的小湖,若世上真有神明、山鬼,应该居住在这种地方吧……”
  赵无恤带着她坐到一块被湖水冲刷得平平坦坦的石板上,树荫下铺开了席子和矮案,南子的亲信女婢们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摆放好食物和酒浆。
  亲信们准备的食物种类繁多,野苹、薇菜、卷耳、枸杞、菌桂、竹笋,还有鸡、兔等。他们没带庖厨,多是由心细的侍卫穆夏熏烤出来的,甚至还有一鼎鲜鱼煨制的鱼汤,高个侍卫憨笑着说这里的鱼又大又肥,而且对于香饵极为敏感,咬钓极快。
  赵无恤让几名亲信退下,若有所思地将这片南子口中的“神灵居所”扫视一遍,发现在这里还能隐隐看到那座供奉太昊的小庙。半晌后,等南子酒足饭饱,他才说道:“南子,你可还记得,在宋国时,你我谈论过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么?”
  南子颔首道:“下妾记得,当时君子对我说的是不可说无,也不可说有,只能敬鬼神而远之。”
  “那时候你还没有成为大巫,现如今在这位子上坐了小半年,心境恐怕大为不同,如今你如何看待神明鬼神?”
  面对这个问题,南子收起了床榻上的妩媚和调笑。
  她严肃地说道:“前任大巫在传授我通灵之术时,让我服用了一些奇异的种子,吸入轻烟,就能获得真实的视野,看到神明留在人间的遗迹和躯壳。就我这半年来所见所闻看,虽然许多卜辞、典籍、民间传言里将鬼神的存在说得信誓旦旦。但一旦深究,通常所谓的鬼神,不过是幻境和想象罢了,反正我从未见到真正的鬼神,所以和君子一样,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无……”
  这么一想,南子对父亲宋景公亡魂的恐惧也减轻了不少,但在宋人面前,她必须做出一副虔诚的模样,而且还要宣扬教义,推广对大巫的信仰。她隐隐觉得,自己若不想成为玩物,在紧紧依靠赵无恤的同时,也要增强自己的力量。
  所以赵无恤对鬼神是敬而远之,南子却是敬而近之。
  见南子没有被洗脑成一个真正的巫女,赵无恤松了口气:“没错,你能这么想就好。”
  宗教可以愚民,可以为军队开道,也可以让许多乱臣贼子的僭越举动合法化,在赵无恤看来,它是一种工具,一把两边都有刃,永远无法彻底掌握的利剑!
  南子已经意识到了巫教的力量,她试图开发它,使用它,但赵无恤对是否要放出这只洪水猛兽有些迟疑,在此之前,他决定要好好调教下南子。
  幸哉,此女可教也,没有变成把自己也忽悠成女神棍,这样一来,赵无恤便可以放心地帮她改造原始的巫鬼崇拜了。
  赵无恤指着自己的心脏,又盯着南子饱满的左胸道:“南子,你要牢牢记住,鬼神的居所其实很近,他们就住在你我的心中,信则有,不信则无!”


第589章 将神权交予你手
  滨湖水面倒映着蓝天,平静处如同一块巨大的碧蓝美玉。若有好隐于山林的士人来到这里,定会惊喜不已,在此可侧耳倾听竹林中的天籁,望着湖中的游鱼,悠然自得一个上午。
  但此刻,湖边闲坐的一男一女聊得却不是风月,而是深邃无比的天、地、人、神。
  “神灵,只是牧民的工具?”南子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呆,瞪大了眼睛,纵然她敢和情郎在太昊之庙里公然欢好,纵然怀疑世间有无鬼神,却从未敢凌驾于其上,视之为工具。
  赵无恤道:“然,我曾闻,老子有一句话,叫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既然天地无情,将万物都等同祭坛的贡品;圣人也无情,对一切百姓都任其自生自灭。将此调转,天地何尝不是人赖以生存的居室,圣人何尝不是百姓可用利用的牺牲?这是规律,谁都逃不过,包括天地间滋生的种种‘神明’,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利用人的尊崇平白享受血食,也会反过来被人利用!赐福、降雨、求子……这世间可有无所欲的神?岂有无所求的信徒?”
  南子咬了咬嘴唇,上一代的大巫一直教导她,要崇敬神灵,他们巫祝只是天神脚趾下的奴仆,是代他们发言的低贱刍狗,但赵无恤一席话却颠覆了她的认识。
  “君子此言,当真骇人听闻……”
  无恤知道要洗刷南子固有的观念可不容易,他道:“我也不说太远的事情,就举盘庚的例子。盘庚迁殷几乎遭到举国上下的反对,大多数贵族贪图安逸,不愿意搬迁。一部分有势力的氏族还煽动平民起来反对,闹得很厉害。盘庚只得借助天帝和祖灵来让反对者闭嘴,南子你还记得,他是如何做的么?”
  南子应诺道:“在商人的观念中,宇宙间的至上神是天帝,天帝支配一切,包括自然、生死、福祸、战争胜负。活人是不能直接与天帝交流的,只有通过祖灵,才能把自己的意志转达给天帝。然而天帝的帝廷只接纳殷商王族的人,王族死后才有权‘宾于帝’,普通死者则依旧是他们的仆臣。”
  “于是盘庚威胁臣民们,他会将众人不听号令的事通过历代商帝的魂灵告知天帝,天帝就会惩罚汝等祖先的灵魂,届祖灵便会发怒,降祸来惩罚众人。盘庚的威慑起了作用,商人们乖乖地在他指挥下迁往殷地,殷商得以摆脱窘境,获得中兴……”
  说完后,南子若有所思,赵无恤乘机道:“南子,你应该知道,天帝并不会真派鬼神来杀戮降祸,现实的惩罚只会来自盘庚手中的斧钺,正如他在盘铭上所说的,‘予有制乃短长之命’!”
  南子道:“我似乎懂了,君子的意思是说,有了天帝鬼神这层烟雾,君主降下的惩罚便涂上了天上帝廷的色彩,神权可以放大治人者的权威,也可以减少治于人者反抗的勇气……”
  “正是如此!”
  她眼睛一亮:“果然是绝佳的工具。”
  但南子随即又叹息道:“其实宋国现在的窘境,和盘庚之世的殷商也极其相似,不是么?”
  ……
  南子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去年的那场内乱,秋收和冬小麦的种植都被严重耽误,又因为吴国人的疯狂抢掠,无数宋人破家,积蓄被搜刮一空,连过冬的衣褐都没有。
  幸好还有赵无恤和曹国的支援,西鲁招募了数千没饭吃的宋国男子去鲁国当兵,曹国也答应以平价卖粮给宋国,可仍然杯水车薪。一直给宋国输血的西鲁爆发堕四都之乱,赵无恤专注于窃国,自然拿不出太多粮食支援宋国。
  所以和南子预想的不同,战火余生的宋国没来得及走上新道路,反而要面对数不胜数的问题。去年冬天,宋人过得不容易啊,民生的艰难,哪怕深居商丘的她也能明显感受到……
  好容易熬过了冬天,到了今岁春耕后,宋地又遇到了灾异,既有水旱的交叉,又有虫雹的并行。春后的那场大旱,赤地百里,为害数邑,入夏后丹水又发洪水,一时间两岸哀鸿遍野。
  民众们哀伤地唱着歌谣:“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自然灾害的无情,造成颗粒不收,迫使濒于死亡绝境的农民铤而走险,为了生存,纷纷走上为盗作乱之路。光是南子知道的就是十多次,人数从几人、数十到几百都有,就其形式而言,抢米、夺粮、觅食、寇略、骚乱,只剩下攻城不敢了。
  更别说西面的六个邑被郑国强占,东面的向邑、偪阳则被吴国的狗腿子向氏割据,内忧外患之下,宋国的新朝廷颇有些焦头烂额。
  这次北上郎地协助赵无恤举行联合军演,以威慑泗上诸侯,已经是宋国竭尽全力的支持了。为此乐氏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所以赵无恤在控制鲁国,把手伸到泗上之余,也要帮助盟友稳住阵脚。
  南子也有此意,她挥袖一拜,殷切地说道:“南子此次前来,除了想与君子一会外,还想请鲁国助宋国渡此难关!”
  无恤慨然道:“鲁宋的关系,就好比当年的秦晋之好,秦穆公能有泛舟之役,我也不会输给他!今年滕、薛、小邾三国上缴的贡赋,鲁国一粒粮食都不要,统统运去宋国,应该能解燃眉之急。但仅仅如此的话,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是鲁国正卿,对宋国的朝政无法直接插手,只能提出建议。我舅兄这人你也清楚,是不能报太大指望的……”
  南子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对乐子明的庸碌,以前还不够了解,如今却越来越清楚了。
  她气愤地说道:“司城乐氏能当上执政,全亏了君子,乐子明庸碌之辈,治一百乘之家勉强可以,治一千乘之国不出乱子就不错了,更不要指望他能更化苛政,安抚民众。这大半年来,若非君子不断让宋国享受好处,提高在泗上的地位;若非乐氏的家臣陈寅、陈定国忠贞能干,若非灵子因为引入灵鹊延医治病得了国人感恩,若非我也利用各种卜筮和祭祀相助,乐氏早已失政!朝廷早已崩溃!”
  这些事情,无恤都知道,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氏为执政的格局不可动摇,这是他遥控宋国的根基。但从现在的情形看,若不想让宋国从内部崩溃,就必须扶持下精明强干的南子了……
  他拉着南子的手道:“没错,灵子虽然带着灵鹊的医者们走上街头,下到乡里预防疫病,但医药的力量有限,只能管到商丘周边。何况她能治得了生病的肉身,却治不了民众们绝望的精神……而精神层面的治愈,就需要南子你了……”
  “我?”
  “南子,别忘了我说过的,神灵不过是治人者牧民的工具,它能让心存不满的人在神灵的软化下消磨斗志;让饥肠辘辘的民众强忍着怒火,熬到秋收。”
  春秋时代的人们对自然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从而产生恐惧和害怕心理,面对自然灾害的强大威力。人们只觉得自己渺小软弱。宋人的生存受到严重危胁,如何才能摆脱现实的苦难?路在何方?广大民众在渴望摆脱现实的苦难却又找不到出路时,往往幻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拯救他们,这就是所谓“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
  古往今来,乃至于后世千百年后,这种情况无数次上演,由此诞生了无数宗教团体。
  若是在鲁国遇到这种情况,有赵无恤统治全国的幕府,有一些以邦国兴亡为己任的士人,自然是“取乎人”,不需要宗教帮忙。但他现在无法直接插手宋国,只能“取乎神”了。
  南子这大半年来在国内名声一日高过一日,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自然有她善于表演的因素在,另一方面,也因为“力不足”的宋人相信神灵能够帮助他们,拯救他们脱离现实苦难,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宗教上,宋国巫祝的地位赫然提高了不少。
  赵无恤拾起湖边一块光滑的石英石,塞入南子白嫩的手中,“你是宋国的大巫,是圣洁的神灵代言者,这个工具就握在你手里。若是运用妥当,在信仰的煽动下,百万宋人甚至能奋然而起,将你我的敌人撕碎,他们能让郑人滚出宋国领土,让向氏的割据轰然崩塌,让吴国的掠夺者再也无法踏入宋国半步……想用么?”
  南子眼睛里满是光芒,那块晶莹剔透的石英仿佛化为神圣的斧钺、权杖,神权被赵无恤交到了她的手中,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道:“想!”
  “善。”赵无恤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利剑需要不断磨砺才能刺入甲胄,头脑需要不断学习才能越来越聪明,宗教这东西也一样,巫教里松散而混乱的神系需要统一起来,一些概念需要加以改造,才能为你我所用……放心,我会慢慢教你的……”


第590章 诸神的黄昏
  “好教君子知晓,宋国的崇拜依然沿袭了殷商的传统,糅合了一些淮夷和楚人的神祇。”
  南子对自己的本职还是极为认真去了解和学习的,她为人聪慧,很快就掌握了几乎所有的仪式,那些难读难懂的甲骨文字也开始慢慢转译出来。在商丘时,她常常要熬夜到很晚,靠着牛油蜡烛和灵子为她配置的醒脑熏香才能保持精神清晰。
  她将宋国的宗教和信仰徐徐道来:“宋人平日问卜的对象分为三大类,即天神、地祗,人鬼。而在一切神灵鬼魅之中,威信最高,权力最大的神便是帝。帝是宇宙的主宰,万王之王,管自然及人间的一切事务,宋人对他崇拜已极。”
  “帝的地位至高无上,其余天神组成了‘帝廷’供其驱使。帝统帅着日、月、风、雨、云、雷等天空诸神和土、地、山、川等地下诸神。上述诸神,各有不同的祭法,火祭祭祀天神,沉埋祭祀山川地祗。他们各具不同的职能,不过都是帝的下属,听命于帝。”
  “此外宋国还信仰人鬼,重视对祖灵的祭祀,这事关每一个家族的兴衰。所以宋人祭祖极为虔诚、隆重、频繁。历代宋公虽然开始用周人的谥号,但依旧以忌日的天干为庙号,祭日与忌日相应,不过杀人杀牲的习俗倒是渐渐少了。”
  赵无恤听着听着,脑子里不由冒出了后世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玉皇大帝和天庭来,这相似度真是高,难道源头在此?殷商和宋国人的神明虽然还没直接人格化,但已经有这个趋势了,而且众神地位差别明显。不仅是宋人,其实秦、赵等嬴姓后裔的鬼神信仰也大致如此,听南子这么一说,倒也不觉得陌生。
  “我去岁离开宋国时,让你派些机敏的巫祝去齐、楚、吴等国打探彼辈的官方信仰和民间鬼神,如今可有消息?”
  南子道:“都回来了,虽然仅是匆匆一观,但大致情形都已记述在案,我已一一看过,这便告诉君子……”
  不过她还是不太明白,赵无恤知道那些有什么用,仅仅是因为好奇?
  ……
  “去齐国的人回来汇报说,齐地除了敬天帝、法先祖外,还崇拜着八大神主。”
  南子掰着青葱般的指头对赵无恤说道:“这八神分别为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这种崇拜自古而有之,基本是齐地夷人遗留的风俗,其中的兵主蚩尤就是夷人崇敬的英雄。”
  赵无恤咧了咧嘴,齐人的文化、经济虽然发达,制度也不算落后,但在民间崇拜上却原始得不可思议,这八神主除了蚩尤外,都是简单的自然崇拜。
  “那楚地呢?楚国恐怕是巫鬼最盛行的国度罢?我听人说,楚人崇巫,巫者的地位较高。也信神,号称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谁敢不齐肃恭敬致力于神。”
  南子道:“不错,楚国脱胎于荆蛮之地,故保留了许多上古遗风。楚人却仍沉浸在崇拜巫鬼的狂热之中。最初是保留祝融族的风俗,拜日、崇火、尊凤。随着疆域扩展,楚人还把征服的各地的神灵兼包并蓄于自己的意识之中,信奉的鬼神越来越多。”
  无恤想道,这一点,楚国人倒是值得自己学习。
  “楚人信奉的神灵有天神,东皇(太一)是全天最尊之神,太一天极星中最亮的一颗星,因它在星空中处于临制四方的位置,正好用它来映照人间的君主、所以成了众神之首。位列其次的还有日神(东君)、云神(云中君)、司命(大司命、少司令)、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也有地神,如山神(山鬼)、水神(地宇)、土伯(冥主)、海若、河伯(冯夷)、洛嫔(宓妃)、湘君、湘夫人等。还有人神(祖先之神),有祝融、颛顼等……”
  “竟有如此之多……”赵无恤也不由咋舌,楚人想象力丰富,所以信仰也最为繁杂,直叫人眼花缭乱,不过尚无人将这些神系统地统一到一起。
  “至于吴国,虽然是姬姓之后,却早已被越人风俗同化。从官方到民间,无不信奉水神和龙神,它们将龙蛇形象雕刻花纹于身上,以象龙子。不过吴国各地也有所差别,徐地一带的信仰和宋国类似,群舒淮南一带和楚国类似。”
  赵无恤微微沉吟,这就是齐、楚、吴三国的官方、民间信仰了。
  他轻笑道:“比起姬姓诸侯,这几国真是落后蒙昧得很……”
  ……
  赵无恤此言不虚,周人的精神世界,哪怕是放到全世界横向比较,都进步得让人不可思议。
  他在晋国多年,之后又到了周礼保留最多的鲁国,耳渲目染下,对这些姬周邦国的宗教信仰自然最熟悉。
  与原始宗教相比,夏、商、周三代的国家宗教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从自然崇拜中发展出了天神崇拜,在众神之上出现了至上神。殷商称其为“帝”,到了周人崛起,周公对宗教进行了一次大改革,则称之为“天”!
  殷人的“帝”是一位高高在上,对下界不屑一顾的人格神,他威严肃穆,喜怒无常,令风令雨,降堇降灾,使人恐怖畏惧。
  周人的“天”则更接近一个温和的自然神的形象,它不仅蕴涵自然,而且在暗中操纵、支配着社会上的一切事物。同时也融合了周人的伦理道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它只保佑有德之君,暴虐之君将失去天命。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正如这句话所言,和其他不同,周人的宗教观,始终把人放到了重要的地位上。
  用后世的话说,人文主义精神开始萌芽了,这是巨大的进步,周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到了春秋战国,姬姓周人虽然“以德配天”,经常把天命放在嘴边,还自称为“天帝元子”,讲究敬天法祖。但他们中的进步士人,却开始脱离鬼神的笼罩,开始寻求自身的可能性。
  随国大夫季梁所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郑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
  周太史史嚚则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在天人关系问题上,孔子承认主宰之神“天”的存在,正所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但他又提倡以人为本,“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事,焉知鬼事?”
  赵无恤发现,在晋鲁等国官方,虽然神的影子还存在,但神的因素被放到了第二的地位上,人上升为首要的因素,甚至成为神之主,人本主义得到了空前的发扬。
  再过些年,等到百家争鸣思潮开始席卷天下,古代宗教在贵族圈子领域里的垄断地位瓦解,学术下移。在百家的批判改造下,传统宗教开始分化、转型。
  在孔子“敬而远之”宗教观的影响下,儒家大力发扬传统宗教中的人文主义精神,使之神秘性减少,世俗性增强,逐步演化为一种宗教礼俗。道家主张道家主张“清静无为”、“致虚”、“守一”,追求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境界。
  至于法家,那更是群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们激烈反对宗教,主张破除迷信,将“神”的秩序踩到脚下,希望以人创造的律法作为新秩序替代之。
  坚信鬼神存在的学派,除了常常自我矛盾的阴阳家外,就只剩下脱胎于宋国文化,由底层工匠建立的墨家了。他们成了绝对的少数派,宣扬“明鬼”、“天志”,使宗教向下层民众渗透,想要建立原始的共产主义乌托邦。
  这便是无所不思,无所不想的轴心时代,这也是中国人精神层面与同时代各文明,与希腊,与埃及,与波斯,与印度最大的不同之处!
  然而遗憾的是,这种人本思想仅存在于占人口不足百分之一的进步士人身上,广大的民间依然笼罩在鬼神的蒙昧中。只要在晋、鲁等国随便走一走,就会发现处处是鬼神淫祠,百年后西门豹在邺地见到的河伯娶亲绝非偶然,总体来说,和齐、楚、吴等国并无太大区别。
  原本赵无恤还有些迟疑,若是让宗教复兴,不知道是不是欲仙欲死?
  但如今看来,就算他不这样做,宗教在民间的力量也经久不衰,直到两千年后依然如此。理性永远是少数知识分子,多数民众对鬼神信之不疑。哪怕是墨子,也祭出了鬼神作为凝聚人心的工具,哪怕是最飘逸的道家,后世也和民间巫鬼结合,蜕变成了中国本土最大的道教。
  所以在保持这时代难能可贵的人本主义,人文启蒙的同时,让广大民众精神有所归属,岂不是更佳?
  与其让神权散落民间,或者为野心者所用,还不如抢先握在手中!把它细心养大,给它拴上链子,让它追捕那些桀骜的野兔。最后狡兔死走狗烹,再牢牢关到理性主义的囹圄里!
  赵无恤的目光移向面前的南子,她嘴唇轻动,似乎想要唤醒沉思的无恤。
  她就是赵无恤找到的,控制这条巫教猎犬的女虞人。
  她是特立独行的女子,在这个历史线上,却只能是他的附庸。
  她手里的宗教,也注定要永远做君权的附庸!
  ……
  “君子?君子?”
  南子见赵无恤望着自己发呆,不由轻轻地唤他。
  “想到些事情,不由失神了。”赵无恤笑了笑,那神游天外的魂儿总算回来了。
  “南子说了一大堆,口都干了,君子说要将宋人的天帝鬼神信仰加以改造,不知要从何入手?”南子毕竟没有后世的见闻,颦眉不已,完全没有思路。
  赵无恤道:“南子,虽然吾等的目的是让宋国安定,更好地操控民间,甚至是操控皇氏、向氏的领民,让彼辈为吾等所用,但目光却不能仅仅局限在宋地。”
  南子聪慧,顿时恍然大悟,“这就是君子让我叙述列国情状的原因?”
  “不错。”
  女子的心毕竟没那么大,南子试探地问道:“那,君子是要放眼泗上十国?”
  所谓的泗上十国,也就是鲁、宋、曹、莒、邾、小邾、滕、薛、邳、郯,南子看得出来,赵无恤此次与宋会于郎地的战略目标是威服九国,如今仅剩下莒、邾尚未俯首。
  南子是那种一旦心有所属,便会死心塌地卖家的女子,她很乐意帮赵无恤好好看住宋国,只要子姓社稷不灭就行,她也很愿意牺牲宋国的利益,帮赵无恤图谋泗上小国,若自己能帮上忙的话。
  无恤却摇头道:“泗上?不不……泗上十国合在一起,方圆不过千里,人口也仅有两百余万,如何够?”
  他一挥手,指着那一方天光云影,仿佛要只手搅动满天风云:“南子,这句话我甚至连最亲信的家老张孟谈都没告诉,只与你一人分享,我的眼睛,盯的是全天下!”
  PS:这几章资料来源《中国春秋战国宗教史》,不是信口胡编的,涉及到现代人很陌生的先秦神祇们,可能会有点枯燥,但七月真的很想写一下关于他们的故事,写一下春秋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这应该就是本书不同于一般争霸文的地方了吧,赵无恤随手抛下的种子,千百年后就是文明的参天大树。


第591章 天道
  天下!
  全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赵无恤这野心太大,南子不由听得痴了,半晌后,只剩下满眼的崇拜。从两人初见时起,赵无恤便相貌平平,算不上俊朗,但惟独这份傲视天下的宏伟气魄是无人能比。他要达到的,竟然齐桓、晋文之事,而是成汤、武王那样的事业!
  这世间能成就如此伟业的男子,恐怕独此一人罢?
  南子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君子大志,南子愿尽绵薄之力助之!”
  赵无恤扶她起来:“你能帮到我的,在这件事上,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那种被信赖,被提携,被带着一起迈向伟大事业的感觉涌上心头,酥酥麻麻的,比起肉体的欢愉更加舒适。甚至有一瞬间,南子恨不得能替眼前的男人去死。
  而赵无恤却有别的心思。
  这是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不是三百年后的秦扫六合时期,九州大地尚未迎来百家争鸣,诸神落幕的启蒙时代还没滋润神州,人们也没被法家彻头彻尾的无神论狠狠洗刷三观,甚至连儒家较温和的“敬鬼神而远之”也仅有上层知识分子才接受。
  所以赵无恤要面对的敌人,不仅是那些强大的邦国政权,还有牢牢扎根于他们土地上,被民众信之不疑的神祇,尤其是在齐、楚、吴越这几国……
  在政治统一的同时,若能同时实现宗教的统一……
  也许二世而亡的悲剧,就不会在下个大一统王朝上演了!
  无恤在耳边轻声对南子说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我想要的宗教,是立足宋国,却能将天下列国官方信仰、民间鬼神兼容并包的宗教!”
  ……
  “天下诸侯的信仰虽然看似繁杂,区别甚大,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都有某种共性,南子你能看出来么?”
  “若说共性,应当是以敬天法祖为核心,以社稷、日月、山川等崇拜为羽翼,以其他江河鬼神崇拜为补充……”
  赵无恤道:“没错,南子我再问你,这世上有一个神?还是多个神?”
  “单单楚地的神祇就有近百,当然是有许多个神……”看到赵无恤唇角的笑意,南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连忙掩着嘴道:“下妾是不是又说错了?这世上莫非只有一个神?”
  赵无恤却不答。
  在世界上,传统的自然崇拜是一种多神论,承认及崇拜多位神祇,南子所说的列国信仰就是多神论。
  然而进入轴心时代后,一神论开始出现,它将“上帝”看做是世界的惟一创造者,并且是仁慈的神圣的至善者,管理并插手人类的活动。
  然而赵无恤不打算延续竞争力低下,教派繁杂,无法形成向心力的多神论,也不打算尝试与先秦中国人精神世界有所冲突的一神论。
  他心目中的新宗教是扎根于中国土壤里的本土宗教,至于她的理论基础……
  “南子你要记住,神没有多个,也并未唯一,我称之为泛神论……”
  “泛神论?”南子弄了一叠上好的藤皮纸细细记录下来,对从赵无恤口中蹦出的各种陌生词汇,她早已习以为常。
  君子一定是先知者!她已经在宋国贵族中为赵无恤如此宣扬了,好维系他们对赵无恤的感恩、崇敬,以及畏惧。
  无恤解释道:“泛神论的意思是,所谓的神,其实就是万物的本体。宇宙间只有一个长住不变,自有永有,绝对永恒的本质。有限之物,乃出自无限,非由于创造。打个比方,就好比是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至上神,殷人称之为帝,周人称之为天,吾等姑且称之为天道罢……”
  “天道……”
  这并非赵无恤创造的词,而是早已有之的,是对天地秩序的描述,《易·谦》:“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於夏”。子产曰:“天道远,人道弥”。
  南子细细琢磨着这个词,感受到了一种永恒和广阔。
  赵无恤继续讲述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就是那个永恒不灭的本质。生成万物后,天道或化为实体,如大地、山川、江河、禽兽、人类……或化为凌驾众生的精神意志,升华于凡间之上,注视着芸芸众生。”
  南子仿佛恍然大悟,“那诸侯民间信奉的,数不清的神祇呢?他们又是从何而来?”
  “也是由天道化成的,只是力量和大小不及天而已,所以鬼神无真无伟,只有大小之分,均统一于天道,有所别,又无所别。”
  “所以无论是齐人的八神主,还是楚人的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司命,都只是天道的一种形态而已,我称之为相,天道百相。至于人鬼,则是对天地有大贡献的凡人死而有灵的产物,其实也是天道秩序下的一部分。”
  南子惊讶地注视着自己记述的那些东西:“若是按照君子的说法,这列国信奉的神祇,乃至于天地万物,居然都被统筹于天道中了?”
  “不错。”赵无恤补充道:“天道无所不统,无所不包,这就是天道的大一统。”
  春秋之世,各地方言差距甚大,中原话与吴越话甚至是两个语系;各国文化开始趋于分化,连字体、服饰也开始相异;根深蒂固的国别乡党意识根本无法消弭,“天下定于一”的口号和愿望也不够强烈。
  这个时代,在物质层面上的确缺少统一的基础。
  但或许依靠“天道”将诸侯民间神祇一一收编后,能加速民众在精神信仰上的统一。
  “南子,这个要交由你来建立的教派,就叫做天道教,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首先,要解决一些人人都有的终极疑问。”
  南子好奇地问道:“什么是终极疑问?”
  “我说出来考考你,何如?”
  此时天光正好,空气清新,赵无恤望着那座竹林里的太昊之庙吟诵起来,这是他前世最喜欢的一首楚辞,它记述了这时代人们对天道的疑惑……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半首晦涩难懂的《天问》吟诵完毕,南子哑然,这的确是终极问题。
  遂古之时,谁将此道传于后代?
  那时候天地尚未成形,到底从何处诞生?
  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如何识别认清这世界?
  白天光明夜里黑暗,这种规律是谁安排的?
  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传说青天浩渺共有九重,谁曾去环绕量度过?
  如此规模巨大的工程,是谁开始把它建造?
  “天地因何而生,人类从何而来……”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赵无恤像是发问者斯芬克斯,带着神秘的笑问道:“南子,你是大巫,一定思考过的,若你的信徒仰望着你,问出这些问题,你能告诉他们答案么?”
  ……
  南子思索了很久很久后,才轻声道:“民间关于创世的说法很多,或曰浑沌日凿一窍,凿七窍而天地生;或曰烛龙吐息,它闭目就是夜晚,睁眼就是白天,他的呼吸就是风雨。但我的知识浅薄,分不清真假。”
  是啊,赵无恤想道,春秋时还没盘古创世的传说,那是直到东汉三国,才被汉人脑补出的东西。
  所以说啊,这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纯粹的要命,全是本土滋生的幼苗,赵无恤随便种上一棵,也不比其他逊色。
  他嗤之以鼻道:“那些乱七八糟的民间传说,都是伪说,都是异端,你日后要加以驳斥!”
  “南子记住了。”
  赵无恤一脸说教:“在天道教里,世界的创造,只能是天道转化。遂古之初,未有天地之时,唯象无形,窈窈冥冥,天道化生为阴阳,离为八极,于是便有了万物。这便是老子所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南子被这深邃的哲学砸得晕乎乎的,同时也隐约感觉到,赵无恤和老子之间,一定有着什么联系,否则为何有许多他的思想融入?
  那些神秘的先知足迹遍布九州,现世几乎所有贤能都曾得到过他的启迪,莫非……
  她脱口而出:“莫非君子是老子云游时收下的门徒?这天道教的理论里,也有老子的指点?”
  赵无恤微微一愣,随即笑而不答,越发显得神秘。他心里想着自己虽然盗用了一个“道”字,但也不算剽窃道教吧,反正汉晋道教已经被民间巫祝改得面目全非,早已脱离老庄学说本意了。
  说起道教,他便想起来一事:“对了,我会给天道教一个标志……”
  在南子期待的目光中,赵无恤伸手进清澈的湖水中,搅动起一片波纹,惊走了一条条青白相间的游鱼。
  他湿漉漉的手指在湖边安坐的大石头上画下了两条反向的鱼儿,它们交相缠绕,如同万物负阴而抱阳,又像是伏羲与女娲龙蛇相交。
  好神秘,又无比的和谐,仿佛蕴含着天地大道,万物永恒的转变……
  无恤画好后收手欣赏了片刻,才介绍道:“此乃阴阳鱼,亦曰太极,染色当为一黑一白,这便是天道教的标志了。”
  南子看得痴了,恨不得回去后立刻就让人造个玉制的天道教标志,悬挂在脖子上,再在商丘毫社,以及各邑社庙修一个类似的祭坛,让天道教传遍宋国。
  先知无恤的教诲却尚未结束:“南子,你要在教义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日后天道信徒见了什么人首鹰身,什么六芒星,乃至于十字,新月等标志,都要视之为异教徒!天道的使命,便是将他们击败,说服,改宗,包容,同化,让这些异端重新归于天道的秩序下!”
  PS:书里的“天道教”和棒子那个一毛钱关系没有。


第592章 子贡一出
  夏日熏风阵阵,坐在湖边,满耳的蛙鸣、蝉噪,日头渐渐朝西方落去。
  赵先知的天启却还在继续。
  “天道教归根结底,依然是个世俗的宗教,探索天道,尊敬神明,祭祀祖灵,是其三大要义。面对底层的国人和黎庶,传教的重点在于宣扬他们崇拜的河伯、山鬼其实是天道的一种形态;对于识字的士人,则要宣扬天道本身。”
  南子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区别对待?”
  “就像扁鹊给人看病,同样的病状却开出了不同的药方。万民蒙昧,太深奥的哲理只会让他们昏昏欲睡,他们喜欢简单明了的鬼神偶像。天道教在民众中的传播一定如疾风烈火,因为信奉后不必改变原来的崇拜,还能参加一些增强他们归属感的仪式,乱七八糟的鬼神淫祠会被天道教收编。”
  有一点赵无恤没有直接说出来,收编列国鬼神的目的不是为了发扬,而是渐渐消解其影响,力求最后只剩下天道秩序,只剩下自然规则!
  “但上层士人却不那么好蒙蔽,就比如宋国的大司马子牛,他虽然会敬畏天道,对于其他鬼神偶像一定会阴着脸拒绝。”
  这是赵无恤故意为之,“天道”没有塑造一个人格的,不可逾越的上帝,而是造就了一团虚无的本质,让人敬畏的同时,也不会扼杀人的好奇心。
  光是那篇作为开宗教义的《天问》,就能让人钻到格物致知的陷阱里,巫祝们研究来研究去,说不准会搞出天体物理学来。
  还有“道生万物,万物有灵,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若是赵无恤有心引导,说不定在他有生之年,还能听到“天道之下人人平等”甚至是“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呢!
  所以在埋了那么多陷阱后,他并不担心天道教在民间的传播会扼杀掉百家争鸣。
  此教本就是以道家哲学为基础构建的,与老庄思想可以自洽,也不知老子知道后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骑着青牛杀上门来。
  墨家就更不必说了,发源于宋地工匠人群的墨家本来就提倡明鬼。墨子认为春秋战国之所以天下大乱,是因为大家对鬼神存在疑惑,不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假若天下的人们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做事情就会有敬畏,就会有底线,那么天下岂能混乱呢?
  赵无恤只是将这一思想提炼出来了,若是再过上三四十年,宋国多了一位名为墨翟的天道教信徒,他一点不会奇怪。
  至于儒家,对鬼神敬而远之的儒家思想也仅在那占总人口百分之一的士大夫里传播。哪怕到了宋明,朝廷还是欲仙欲死,皇帝拜着天地,宣传着天命。底层民众依然该咋咋,一边拜着土地神、佛陀、太上老君、关二爷,一边还拜着孔孟,甚至是基督耶稣,只要对现实生活有用,他们都会欣然接受……
  何况在赵无恤的规划里,天道教的主要传播区域是齐、吴、楚等秦汉王朝离心力最强,巫风淫祠一直延续到千余年后的地区。晋鲁等国的国情则不一样,在这些士风渐起的国度,反倒要将鬼神偶像牢牢压制,提倡对“天道”本质的探索即可。
  “不积跬步,则无以至千里,首先要在宋国主要城邑建立庙宇,设太极祭坛,让信奉淫祠的民众归附。在培养巫祝时,除了要理解基本教义外,还必须学习一定的农稼、医药知识,同时要将有病吃药,防治瘟疫也说成天道秩序的一种,烧草根和祈祷痊愈之类的事情不许再宣传。让他们一个乡、一个里地去传播天道秩序,顺便帮宋国正卿统计下边鄙地区的户数……”
  南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南子知之。”
  赵无恤点了点头,心里为自己这个点子嘿然不止。除了医扁鹊一系外,这时代医巫尚未分离,宋国的新一代巫祝或将成为一群上山下乡的赤脚医生,同时也是户口统计员。
  宋国的行政力没法跟赵无恤这边比,县制、什伍制暂时没法嫁接过去。加上大舅哥能力不足,在对基层的控制上只能让南子帮一把了,总之必须让宋国在未来的大战里,成为东西两赵背后最坚强的盾牌和粮仓!
  “那泗上呢?南子可否在滕、薛和小邾建立天道教的庙宇?”南子今天听了那么多,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实施了。
  “这个……等你在宋的根基打牢后再说不迟。”
  如今泗上九国只有莒、邾未服,不过赵无恤笃定,有子贡出面,近在咫尺的邾国一定是他的囊中之物!
  南子有些意兴阑珊地应诺了,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在数丈高的竹林中暮色到来的尤其快,于是赵无恤伸手拉她起来,细心地替她拂去沾衣的竹叶。
  “理论上的东西我说得差不多了,你回去后要好好照做,至于祭祀仪式等自行更改即可。走罢,天色快暗了,再不回去,你我恐怕要惹人疑心了。”
  ……
  离开湖边后,赵无恤刻意绕了一个大圈,打了几只獐子才结束了“巡视”,等他回到鲁、宋、滕、薛四国联军万余人驻扎的营地时,天色已暗,红彤彤的太阳映得满天彩霞灿烂。
  司马子牛和乐氏家宰陈寅坐镇商丘主持国政,领兵前来的是乐溷,这个粗神经的宋国正卿不顾身份,屁颠屁颠地跑出来迎接无恤,两人回大帐的途中,还碰到了早已归来的大巫南子。
  南子披散着黑发,蒙着面纱,穿着飘逸的巫师大袍。看到赵无恤后,她和众巫祝停下来见礼,目不斜视,显得圣洁而无情。
  “大巫。”赵无恤和乐溷也一脸肃穆地与她见礼,不过无恤心里想的,却是南子在圣洁的巫袍里,是否还穿着早间那件亵衣?
  天色彻底暗了,几只流萤,已翩然在他们的身边飞舞……
  错身而过时,两人四目相对,又迅速偏离开,但其中意味,他们心中已经明了。
  只有懵懂无知的乐溷还在拉着赵无恤,不住询问子贡出使邾国能否出奇效,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
  “尊使,能否跟寡人解释一下,鲁国正卿率军在鄙邑边境驻扎,究竟意欲何为!你来此是要威胁邾国屈服,还是想邀请寡人同去会猎?”
  邾国第十八代国君曹益年纪轻轻,他戴着高高的冠冕,阴着脸坐在君榻上,死死盯着大殿中央的鲁国使者端木赐,一众身材高大的邾国虎贲手持龙首铜钺,只要国君一声令下,就会将这个敌国使节拉下去斩了。
  行人、使者,本来就是个高危职业,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何况赵大将军的使者死伤率一直居高不下。
  子贡穿着一身素衣白冠,不带尺寸之兵,却有让自己毫发无伤的自信,只靠一条如簧的巧舌足矣。
  不过这位邾子曹益初生牛犊不怕虎,前些年行冠礼时还派人向孔子请教礼制问题,颇有振兴邾国之志,想要让他臣服,恐怕还得费一番口舌。
  眼见曹益鼓着气不服,子贡举袂大声说道:“不瞒邾子,外臣到此,正是为了救邾国!”
  听了他的危言耸听,殿上邾国群臣纷纷变色。
  曹益大笑:“救邾国?何须你来救?邾国虽然疆域被鲁国日益逼压,却危而未亡,甚至曾获鲁僖公之胄,悬于鱼门之外!如今鲁国正卿赵氏能出动的兵力也不过万人,远不及鲁僖公时,邾国可不是小小颛臾能比的,说不定赵卿尚未攻破边邑,齐、吴之师已举焉!”
  子贡知道曹益仗着自己是齐侯的外甥,所以有些底气,否则就不会一而再二而三地拒绝屈从于鲁了。他摇着头轻笑道:“看来邾国灭亡在即,邾子却还以为安全,真是可叹,可叹,晏安、曹侠、邾仪父、邾文公的鬼魂还能血食么?”
  曹益顿时气急败坏:“你,你敢说我是亡国之君?”
  “然也,邾子可愿意听我为君分析下邾国危如累卵的形势?”
  曹益拍案道:“说,你说!若是说得不让寡人满意,就割掉你的舌头,斩去你的脚,让你爬回去给赵无恤送信!”
  子贡不惧,口齿清朗地说道:“邾,小国也,地方不过百里,虽然号称有乘六百,然兵卒不过万人。四周地势平坦,与泗上诸侯交通便利,犹如车轮辐条都集聚在车轴上一般,更没有高山深川的阻隔。”
  “邾国的地势,原本就是适合作战的地方,更何况还被诸侯相夹。从鲁国到邾国,不过六七十里,鸡犬相闻;从宋国到邾国,也只有百余里,人奔马跑,不待倦而至。南则与滕薛相邻,东则与小邾相邻,兵卒戍于四方,却没有一个友邦。”
  “鲁国大将军约合泗上诸侯签订盟约,是为了尊王攘夷,是为了使诸侯社稷安定,君主尊贵,名声显赫。现在鲁、宋、滕、薛四国会猎于郎囿,宰杀白马,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然而邾国明明就在左近,却不派一使,不问一言,泗上诸侯无不亲鲁,唯独邾国想要独恶之,这是取死之道啊!”
  曹益犟嘴道:“这又如何?数百年来邾国还不是撑过来了!”
  子贡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邾子以为自己是齐侯的外甥,认为亲近齐、吴能保证社稷无忧?这是想多了,因为齐吴远在千百里外,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若邾子不听鲁国之命,鲁将发兵进攻邾国的都城,再派人严守泰山一线的阳关、梁父,则齐国就不能南下支援邾国,齐援不至,都城被围,则邾国危矣!邾国已经三次迁都,如今还能迁到哪去?”
  “再有,鲁国若邀请宋国一起来攻,宋、鲁,兄弟也,宋国执政一定会欣然允诺,先在彭城、淮泗一带布置戍卒,吴人见宋有备,又专注于攻越,必不救邾。然后,宋再派兵从南方进军,分割邾国的城邑,滕、薛、小邾三邦再为乱于内,那邾国灭亡之期就不远了。”
  子贡口才了得,一套辩士之词铺天盖地袭来,邾子曹益有些扛不住了,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在子贡的分析下,他一下子觉得本来稳如磐石的邾国社稷居然摇摇欲坠,灭亡仿佛是板上钉钉的结局,不由脱口而出:
  “那该如何是好!?”


第593章 邾娄称藩
  曹益毕竟年轻,被子贡一吓,顿时失了分寸。
  子贡一笑:“很简单,我替邾子考虑,不如归顺鲁国,归顺了鲁国,那宋国和滕、薛、小邾纵然觊觎贵国的城邑,也必不敢轻举妄动。没了彼辈的侵扰,邾子就可以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曹益前倨后恭,在君榻上哈着腰说道:“尊使所言甚是,但我听闻赵大将军的要求甚多,让邾国禁止齐刀币,改用孔方钱,货殖关市几而不征,这个可以答应。但还要邾国每年向鲁输送粮食十五万石,铜锡千斤,布千匹;向宋输送粮食十万石,布五百匹,而且还要出劳役三千人供鲁国差遣……这,这实在是有些超出邾国的负担啊!”
  子贡不为所动,说道:“不过是邾税赋的三分之一而已,只要如数交割,大将军保证绝不会侵犯邾国,邾国的兵卒可以解甲归田,努力耕织,所获绝对要超出所失……”
  “这……这……”曹益意难决也。
  子贡随即又板起了脸道:“邾子若不听外臣之言,则鲁甲出而南向,届时虽欲事鲁而不可得也。鲁虽非大国,却也有兵卒四万,车骑千驷,更别说合曹、宋、滕、薛、小邾之力,大将军一怒,则十万之师举焉!若再加上晋国赵氏,则有兵十五万,邾国能抵挡否?”
  十五万之众……曹益的口唇开始战栗起来,这已经跟邾国人口相差无几了,万万抵挡不住啊!
  他连忙说:“寡人蠢愚,不知上国之威。邾国愿意为鲁之友邦,朝聘有时,孤还愿为大将军献汤沐邑……至于大将军要求的条件,孤这就召唤公族和群僚来商议,还望尊使回馆舍暂歇,静待消息……”
  子贡一拱手走了,等他的身影刚从大殿消失,邾子曹益就从君榻上跳将起来,将案几上的奏疏等物一把扒到地上,气急败坏地咒骂开了。
  “赵无恤忘了自己是谁,赵氏一千年前也是东夷之裔!反倒是我曹姓一族,乃是正宗的夏裔,祝融之后也!如今却他自称征夷大将军,搞什么尊王攘夷,欺压吾等,连派来的小小行人也如此嚣张跋扈!”
  子贡说的虽有夸张,但太像是真的了,叫曹益不敢不信,他只是舍不得那些赵无恤要求的粮食和金锡、布匹,拉不下称藩朝拜的脸面。
  大殿内的邾国群臣面面相觑,国君做太子时还算低调,当上国君后却一天天暴虐起来,动辄杀人,所以他们没人敢说话。
  却见年轻俊朗,穿着一身玄端冕服的邾国庶公子曹匹站出来奏道:“君上,这鲁使名为端木赐,乃孔子之徒,弟久闻他能言善辩,曾做过商贾,所以擅长夸大其词和讨价还价。与其和他谈,不如直接与赵卿碰面。”
  邾子曹益平静下来了,问道:“吾弟想要怎么做?”
  “君上不如暂且安抚住他,让弟先去郎囿见见赵将军,我有一计,或能让邾国免除这些贡赋,又能得到他的欢心!”
  ……
  邾国公子曹匹带着数辆车乘,百余随从,离开国都绎后携礼物一路西去。在进入鲁国境内后,不时邂逅成队的骑兵,远远监视着他们,向后方通报消息,但无人前来騷扰。
  当车马行进到一块被推倒的界石处时,随行的邾国行人叹息道:“原本直到此处,依然是邾国的国土……”
  曹匹顿时默然。
  邾国的先祖是祝融八族中的曹氏,殷商时从中原不远千里迁徙到了东方,建立起一个疆域广阔的方国,习俗渐渐夷化。到了第五代君主曹侠时,周人灭商,邾国不幸卷入武庚之乱,又不幸被周公打败,于是便失去了独立地位,成了鲁的附庸,国君没有爵位,只能自称邾君。
  直到第十二世国君曹克时,因为帮助齐桓公推行霸业,在各国积极奔走联络,这才因功得到了子爵之位,邾国始得位列诸侯,摆脱了鲁国附庸的地位。那时候的邾国疆域广阔,一度中兴,甚至扩张到了西鲁的须句一带。
  然而好景不长,邾国总体力量远比鲁弱小,常受鲁国侵掠,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遂有“三迁”之举。先把都城从訾娄迁到了邾瑕,但那里地势低洼,常年遭受水灾的侵害,为避下就高,又迁于峄山之阳的绎城,尽量远离鲁国兵锋。
  到了他们这一代,邾国土地日益狭小,只能不断向鲁进贡,直到近年来鲁国连续内乱,邾子曹益才有了投靠齐、吴,再度中兴的念头。
  可惜只是一场梦幻泡影,在子贡的威胁下,他们还是得屈服。
  但赵无恤的要求太过苛刻,邾国难以接受。所以他此行责任重大,面对鲁宋的异动,国内大夫们开始焦躁不宁,兄长无人可派只能由他这个公子顶上,曹匹要尽力避免邾国付出太多。
  “预计今天就能抵达泗水北岸的郎囿了。”走到第三天清晨时,向导如此宣布。“若道上那些赵氏斥候告知的消息属实,赵大将军就在此处。”
  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果然抵达了目的地,他们被赵无恤派来的马队团团围住,一位身材瘦高的骑吏领着二十个全副武装的骑兵,骑吏胸膛挂着银质的玄鸟徽记,这是大功之臣的标志。
  “大将军与诸侯卿士在郎囿驻扎,整日操练兵甲,列阵以待,总算是把邾国的使者等来了。”
  那骑吏将曹匹一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他镶嵌珍珠的冠冕上,便吹了一声口哨,回头对众骑从笑道:“居然还是位公子公卿,吾等能护送在侧,真是与有荣焉。”
  曹匹强忍着愤怒,道明自己的来意,骑吏虞喜举起手掌,手下的骑兵便闪向两边,站在曹匹等人侧旁。这是护送还是捉拿?曹匹心想,却无计可施,如今也只好相信赵无恤的气度了。
  离郎囿猎苑越来越近,他们看见营火的烟柱冲天而起,让五月的夏日显得越发酷热。隔着数百步,曹匹认出了薛国正卿和滕国公子的旗号,以及司城乐氏的旗帜。也有几面旗异常陌生,应该是新分封到鲁国东地的大夫。
  看来,宋、滕、薛,甚至还有一些曹国人,几乎所有与鲁结盟的泗上诸侯都响应了赵无恤的号召。这些人麇集到赵无恤周围,表明自己在这场鲁国制霸泗上的争夺中降服,或是希望分享利益。
  等到了跟前时,曹匹便只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大军:有军容整齐的赵氏武卒,有宋、滕、薛那略显杂乱的军队,以及招摇过市的女闾。此外还有驱赶辎车的杂役,传送信息的听差,呵斥劣驹的马夫。
  光是在此集结的,绝对不少于一万人。
  赵无恤自己的旗帜高高飘扬于众旗之上,在他最高大的营垒上,白色面底,绣着赵氏家族黑红色的炎日玄鸟,展翅高飞,神秘、自由而骄傲。
  “公子,您听见那边的喧哗了吗?”那个名为虞喜的骑吏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骑行过来说道。
  曹匹侧耳仔细分辨,他能听出有吼声,马儿的尖叫,兵器铿锵,还有……喝彩声?
  他面色一滞,莫非赵无恤是在整治兵卒,准备开拔?
  他们经过一片麻布蘑菇般的营帐,人愈来愈多,声音也愈加鼎沸。然后,他找到了答案。
  下面,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一场蹴鞠比赛正在进行。
  人们清出场地,立好栅栏,平整草地,划定界限球门,搭起看台。数百人前来观看,也许成千,观看场内二十余人的拼抢。从场地的情况看来,他们至少踢了一整天。而今,比赛到了最后关头,在观众的喝彩声中,球员们相互追逐,争夺那枚猪尿泡蒙皮制作的鞠。
  “这是蹴鞠。”那骑吏在说废话,现如今天下人谁不知道这是蹴鞠?每年在曹国陶丘,动辄千金的赌注都压在这种从赵氏内部流传开来的运动里。
  近些年来,晋国赵氏以能征善战而闻名,老赵卿击败了齐人,小赵卿降服了盗跖,取得了宋乱胜利,还逼得三桓俯首,泗上称藩。据说他们能百战百胜,就是因为兵卒常常举行蹴鞠运动的缘故。
  这种传闻越传越广,一时间,蹴鞠便在晋、齐,甚至是郑、卫的军队里流行开了,邾国也有几个从陶丘回来的卿大夫之子在组织人踢……
  “公子。”虞喜说道,“将礼物和属下留在这里,我这就带你觐见大将军。”
  “是相会,不是觐见!”曹匹终于忍不下去了,他不卑不亢地答道:“邾虽小国,但我身为公子,与赵大将军同为卿。”
  虞喜撇了撇嘴,也不说话,带着曹匹绕过蹴鞠场朝简单搭建好的看台走去,快到时,他才偏过头来笑道:“公子可知,这蹴鞠场里踢球的是两个师的军吏,这场蹴鞠的胜负将决定究竟哪一师能成为攻打邾国的前锋。”
  曹匹小腿一抽,差点在虞喜身后跪倒……
  ……
  “精彩,赛后要多赏他一壶酒,亦或是几只肘子!”眼见身披黑衣的田贲勇猛不减当年,晃过几人后一球入门,赵无恤不由起身为他叫好。
  “主君!”虞喜走上前来,单腿跪地道。“邾国的使者到了。”
  “邾国公子曹匹,见过赵大将军!”曹匹掩饰了方才的惊骇,缓缓走上前来,行礼后抬眼打量赵无恤。
  却见这位虎踞泗上的大将军二十岁上下,四肢修长,肩膀宽阔,柔顺平直的炭黑头发在顶上扎成髻,冠鹖冠,嘴角露出自信浅笑,一对炯炯有神的虎目仿佛将曹匹的来意看得通透。
  他一扬眉,说道:“欢迎之至,不过公子,我的行人端木赐何在?没随你一起回来?”
  他也不等曹匹回答,便冷冷地说道:“忘了提醒下贵国,我一向最忍不了麾下僚吏被害,若是子贡被囚于牢狱,那公子恐怕也免不了要受囹圄之灾,若是子贡已经被害……嘿。”
  一句淡淡的威胁,一声嘿然冷笑,竟让一路上一直在编排台词的曹匹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看台上全是来自鲁、宋、薛、滕、曹的贵族们,曹匹常和滕、薛国君,乃至于鲁国东地大夫打交道,很多人都曾去他家做过客。所以其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现在不看蹴鞠了,转而将玩味的目光投向曹匹,有的人满是同情,有的人则很乐意看他出丑。
  “这位邾国公子想必是第一次见识虎威,大将军还是不要吓唬他了。”
  一个清泠的女声解救了尴尬的曹匹,她的位次很高,就在赵无恤的下首,她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巫袍,长长的黑发慵懒地披散在肩膀,虽然面纱遮住了容貌,那双漂亮如狐的眼睛却掩不住。
  而那白皙的脖颈上,则挂着一枚黑白两种玉石镶嵌而成的双鱼相交挂坠……
  曹匹猜测这是宋国的大巫南子,神性与妩媚糅合一身,近来名声渐渐传遍泗上的一位奇女子。
  他清醒过来,连忙垂首不敢再看,摇咬了咬舌头说明来意。
  “邾国愿意向鲁国称藩,但子贡还在邾国与寡君商议具体条款,寡君让我先行一步,来向大将军献上礼物。”
  赵无恤和南子默契地对视一眼,他晓有兴致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噢,是什么礼物?”
  曹匹深吸一口气,暗想这赵无恤如此作态,应当是个好大喜功之人罢,自己的计策应该能成。
  他恭敬地说道:“邾国愿徵百牢,还望大将军能免除鄙邑的贡赋!”


第594章 山的那边是海
  “公子,你这是在拿邾国的国运来开玩笑?”
  和邾国公子曹匹想象的不同,自己提出的百牢之礼非但没让赵无恤高兴,反而激起了他的怒火。
  你以为我是夫差那样的傻帽?他不知道的是,赵无恤此刻的心里是如此狂呼的。
  南子也侧过脸去忍俊不禁,献百牢骄其心志的事情,本就是赵无恤半年前忽悠夫差玩剩下的,这邾国公子居然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莫非是认为,赵无恤玩这一出是因为自己也喜欢?
  她算是看明白了,虽然对自己人极其亲近和护短,但在国与国,家与家的关系上,赵大将军完全是无利不起早之人,百头猪牛羊就想让他放弃将到手的利益?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公子曹匹最后只得灰溜溜地离开,回到邾国,哭丧着脸向邾子禀报使命失败。
  据说邾子曹益气得用玉圭狠狠地将这个自作聪明的弟弟打了一顿,然后不情不愿地礼送子贡回到郎地。同时交割的还有二十五万石粮食、千五百匹麻布,这些粮布又被赵无恤转手借给宋国,只要乐溷省着点用,足以满足两万人一年的吃穿用度,够安抚宋人大乱后不安的情绪和冻饿的身体了。
  这一切自然不是免费的,宋国借此机会被纳入“赵币”的流通范围里。
  宋国货币模仿的是晋国系统,历代国君铸行少量“方足布”,其文字、轮廓、铸工、铜锡比例和晋币没什么差别。在商丘市肆与齐刀币,楚蚁鼻钱和金爰一同流通。
  但如今,新兴的赵币却颇有鹊占鸠巢之势,在铁质农具和较粗糙的铁兵器开始量产后,大量青铜被省下来铸币,赵氏孔方钱的发行量与日俱增,已经能满足鲁国内部有限的流通。
  “半两”和“五铢”两种孔方钱做工精美,购买力较大,远远超出熔铸后得到的青铜价值,而且铸造权如今死死捏在赵无恤手里。凭借此铸钱,赵无恤过去一年已从鲁国市肆赚取了不少剪刀差。
  在国内获利后,赵无恤贪婪的目光便开始转向国外,在晋国的赵鞅从善如流,已经在领地内改用孔方钱,如今又加上泗上诸侯。于是乎,晋国赵氏,包括鲁、宋、曹、邾、滕、薛等泗上诸侯就形成了新的经济区域:赵币区,成为中原的主要币种之一。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曲阜府库里的铜锡存货开始告罄了,所以赵无恤急需邾国那千斤金锡,为了凑齐这笔岁贡,邾国上下少不得要熔些青铜彝器了。无恤打算着,将那些铜锡拿来熔铸成孔方钱,再投放进吗免征鲁人关税的邾国换取实物,让邾子再出一次血。
  只有让邻居受损,才能让东赵稳步强大,让鲁人、宋人的日子在穷兵黩武的时代里能继续下去。这个是简单的等式,赵无恤也没办法一眨眼让生产力跑步跨越时代,短期内只能如此。若是泗上诸侯的百姓忍受不了苛政,鲁国边境的大门和青壮可租田百亩供其耕种之法随时为他们敞开!
  赵无恤希望鲁地成为泗上富足的灯塔,同时也是这时代东方文明的灯塔……
  不过,就算在泗上,依然有一片阴暗的角落,等待赵无恤去“照亮”,不解除东方的后顾之忧,他就没办法在秋收后奋力西进。
  ……
  子贡第一次出使外国就大告成功,他归来后被赵无恤好好夸赞了一番,称他为“无双辩士”“鲁国行人的典范”。
  但子贡却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本事,因为他就像是赵无恤说寓言中的狐狸一样,是仰仗着背后赵氏乳虎的威慑,才让邾国服服帖帖的。在鲁、宋合为一体的形势下,留给邾国的选项并不多,以他们的胆气和身量,必定是选择屈服上供。
  所以子贡并不满足,刚回到鲁国,还未好好歇歇,他就马不停蹄地拟了一条奏疏,请求赵无恤让他再度出使。
  “子贡这次想去往何处?”
  子贡却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敢问主君,对于鲁国来说,府库内最缺乏资源是什么?”
  赵无恤道:“鲁国无有而要靠外国进口的,无非是金锡(铜锡)和海盐两种。”
  “然,就像我家夫子说过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金锡重要,是因为每个女子若想从事桑麻,就必须有一根针和一把剪刀,然后方能成事;每个耕者必须有一把犁、一把铧和一把大锄,然后才能成事;每一个攻木的工匠,必有一斧、一锥、一凿,然后方能成事。不具备上述工具而能做成上述事情的人,天下无有,过去这些东西只能靠金锡来制造。如今鲁国有三处铁山开始运营,铁器可以铸造锻制成人人需要的工具,缓解了金锡的稀缺,但盐的缺乏却并未改变几分。”
  子贡掰着指头给赵无恤算了笔账:“鲁国人口近百万,每年需要四万钟的盐,过去主要从齐国购买,但如今鲁齐的关系再度破裂,边境甚至处于零星交战状态,齐国再度停止对鲁售卖海盐,所以鲁人食盐只能从以下几处寻觅。”
  “一是本国产的土盐,不但量少,而且质也低劣,难以下咽,甚至会引发腹泻,年产不过万钟,根本不够食用;二是以官方或私人商贾渠道,从魏氏安邑和吴国淮南运来的盐,但成本太高,加上运费,要以每釜五十钱和六十钱的价格买进,比齐盐贵了一倍有余,而且各自只有万钟左右,鲁国食盐仍然存在巨大缺口。可以这么说,这一年来通过铸造孔方钱赚取的利润,大多投入到购盐上了!”
  赵无恤面色严肃起来,这不是辩士的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盐的确是鲁国的软肋。
  上次食盐危机给了赵无恤许多教训,盐铁的官营,稀有资源的配给要从最开始就做好,他已经让计侨拟定一个战略资源储备的预算出来。非但如此,属于自己势力自己的盐产地,也要尽快控制一处。
  他点了点头道:“子贡的意思我明白,借重于别国的盐,至多能解燃眉之急,不能定百年之治,鲁国,急需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产盐之地!”
  子贡喜道:“然,下臣说的正是那个地方!”
  君臣二人不谋而合,他们的目光从营帐敞开的门向东望去,越过鲁国东地,越过高大的沂蒙山系……
  山的那边,是波涛汹涌的蔚蓝大海!
  ……
  早潮拍岸,千万年来持续不止,这使得子路连在睡梦里,都听得到涛声阵阵。
  他腹中空空,昨日只喝了一些带着些许腥味的鱼汤,一旦被惊喜就睡不着了,只能从简陋的马棚里起身,蹑手蹑脚地越过在梦里也喊饿的师兄弟们,挎着长剑出了这家馆舍。
  一出门,子路便能听见头顶海鸟的尖叫,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他看见如同远古巨兽的山丘,陡峭的坡道上覆盖着松树和黑杉。这排岩石山脊挡在陆地和大海中间,造就了一个优良的海湾港口。
  这里是琅琊,是莒国,是山那边的海。
  莒国位于鲁国以东,后世青岛附近,现在尚且独立,是一个己姓夷人小邦。
  历史上莒国也是富过的,一度拥有大小城邑30多个,是山东地区仅次于齐、鲁的大国,一度让鲁国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莒人间诸侯之有事也,故伐我东鄙。”
  然而,在齐桓公尊王攘夷的大背景下,莒被征伐的次数却越来越多,遭齐的侵伐五次,遭鲁大的侵伐四次,城邑四削。又因为自己的国君暴虐无常,政局混乱,所以卿大夫经常带着城邑投靠鲁国,现如今鲁国东地的扩张就是这么来的。现如今,莒国口数不过二十余万,相当于鲁国三县之地。
  此国的都城名为莒,在沂蒙山系东麓,易守难攻,但最繁荣的城邑却是滨海的琅琊,因为这里有鱼盐之利。
  孔子与他的一众弟子,正好在莒国,他们首先去的纪障城,然而叫孔子失望的是,那里并没有什么中国遗失的古礼,莒国用夷礼、夷俗,民众依然笼罩在蒙昧的鬼神统治下,无法交流。
  所以抱着瞻仰名山的想法,他们一行又到了琅琊,然而此处与彼处差别不大。
  琅琊海港和礁湖旁竖立着雕刻粗糙的石像,它们神情肃穆,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海鸟粪便,这是镇海的石人。每年这个季节正是汛期,海上会刮起狂风,卷走渔船甚至是岸上的人畜,所以六七月间会有隆重的祭海仪式,莒子甚至会从国都亲自过来,他如今正住在琅琊行宫里。
  对莒国的子民而言,山与海象征着一切。子路对此却感触不深,他在港口呆过,木材和绳索的嘎吱,船员的吆喝,带着海腥味的盐和鱼,都是那么的陌生。吃不惯海产的他一度上吐下泻,事后暗自庆幸夫子已经有了返回中原的意思,而不是真如他所说的“乘桴浮于海”,带着子路去那烟波浩渺音讯难求的三仙山、九夷地。
  可惜,他们暂时无法成行,因为带着的帛币用光,在莒子和贵族们对孔门态度冷淡的情况下,连游学的盘缠都凑不齐,只能暂时留在此地,弟子们绞尽脑汁想办法。
  为了让夫子能住在干净点的馆舍里,弟子们纷纷搬到了肮脏的马棚,为了让夫子每顿还能吃上鱼,弟子们开始吃难嚼的海菜和糙米,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下去。
  所以子贡一大早就出来转悠,正是想看看,能否找点事情做。
  他先去了港口边,莒国的船只可以在沿海行驶捕鱼,子路看见长满松树的峭壁之下,十几只渔船正忙着收网。
  在不计其数的渔船桅杆中,他还瞥见一艘大型舫舟船正卸下从齐国运来的货物,齐莒之间隔着沂蒙山系,陆路并不方便,却有一条沿海岸线的航线,但需要绕开数不尽的暗礁和岛屿,危险性极大。港口往南,则是煮盐的滩涂,琅琊山上的树木被砍伐下来,加入到煮盐的事业里,鱼盐是莒国的主要收入,但因为齐国的缘故,莒子禁止向鲁出售,转而卖给泗上诸侯。
  子贡在港口转了一圈却一无所获,他不通水性,又不会捕鱼,而且不会说莒国放言,故无人要他。
  他只能无奈地折返到城西馆舍密集的地方,心里踌躇满志。
  子路曾是卫国轻侠,什么苦活累活没干过?甚至打家劫舍也不例外,若是逼急了,大不了蒙上面巾,向外国来的商贾或使者“借”点钱帛了。
  他暗自想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夫子受苦,要早日凑齐路费,离开莒国。”
  子路不善的目光开始打量路上的车马,寻找目标。但当共计百人,驾轻车肥马,打着鲁国旗号的使节团经过时,子路却一时心虚,连忙掉过头去。
  但已经晚了,有人一眼就瞧见了蹲在城门洞内,如同无业游民的子路,连忙欢喜地喊道:“子路!”
  正是子贡。
  ……
  “子贡你来莒国,究竟想要作甚?”
  坐在一处售卖狗肉的市肆里,有子贡掏钱,子路难得地狼吞虎咽起来。他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待到酒足饭饱,这才打了个饱嗝,擦去浓须上的酒汁,抬头问了这么一句。
  子贡之前已经询问过夫子的事情了,知道孔门弟子们处境艰难,他此次前来,一个目的就是给夫子送些钱帛加以支持。他在陶丘时也有不少积蓄,资助孔子远行当然是力所能及。弟子不能在恩师身边服侍就算了,若还让他在外受苦,子贡羞于自称为士!
  至于公事,他也没避讳。
  “大将军威服泗上的事情,子路你应该知晓了罢?”
  “何其伟哉,自伯禽之后,鲁国再没有这么兴盛过了……”虽然有许多误会,也有许多不认可的地方,但子路对赵无恤短短三年能取得如此成就也叹服不已,甚至有些惋惜自己不能亲自见证。
  他笑道:“现如今在泗上诸侯云集的馆舍里,甚至已经有外国行人感叹说,说‘赵氏于是乎小伯了’!”
  这是用来赞叹齐庄公,齐僖公事业的话,二君在位时政局相对稳定,齐国元气渐复,国力日增,征伐异国,主盟诸侯,史称庄僖小伯,既区域性小霸,打下了齐桓公称霸的基础。
  但齐庄公、齐僖公,甚至是后世的历代小霸,至少也是诸侯一级别的。赵无恤身为鲁国之卿,被人暗地里如此赞誉,倒是千百年来头一遭,这份霸道和跋扈,也就他的老祖宗赵宣子能比。
  子贡对助赵无恤取得如此成就也挺自豪,他笑了笑道:“没错,泗上诸侯皆服,但这东海之滨,莒国却仍与鲁国为敌,故我特来劝说莒子。”
  “这不可能。”子路自诩较为了解莒国的情况,大摇其头道:“莒与鲁,世仇也,且莒国虽衰,也有兵甲万五千人,沂蒙、琅琊皆险隘也,山河形胜非邾国能比。而且莒子态度坚决,想要莒国服鲁,这是绝不可能的!”
  子路这么说是有依据的,鲁国对夷君夷民的莒国一直采取蔑视的态度,由此成为莒国最大的敌人。因此,莒为求得自身的生存,经常依附于大国晋、楚对抗鲁国,比如虢之会求助于楚,平丘之会求助于晋。
  到了近几十年,齐国乘着晋国六卿各自为政的机会,渐渐将莒国变成了自己的与国。齐侯杵臼两次伐莒,召开蒲隧之盟,迫使莒共公逃亡,扶持了亲齐的莒子狅,莒国算是紧抱齐国大腿的小弟。
  这样的莒国,怎么会向鲁国投降,和泗上诸侯一样卑躬屈膝,缴纳贡赋呢?
  子贡却只是一笑:“先公后私,子路你且先将这些钱帛给夫子送去,我去琅琊行宫一趟。”
  他起身瞧了瞧即将日上三竿的太阳,自信地说道:“太阳落山前,我一定会让莒子认清时势!”


第595章 琅琊台上风雷起
  琅琊行宫大概是子贡见过风光最秀丽的一处宫殿。
  这座行宫坐落在高百余丈琅琊台上,云层里拔起九座山峰,峰间有石道,名曰“云梯”。时值盛夏,云梯两边山坡上乔木、灌木等植被遍布,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攀爬过程中猛一回头,就能望见繁荣的海港和奔腾不息的碧蓝东海。
  登上云梯,穿过爬满苍白的藤蔓的高耸砖墙,就到了行宫内部。子贡被莒国武士护送进会客的厅堂,让他在此等候。
  他礼貌地问道:“不知莒君何时能来?”
  那武士冷冷地说道:“尊使来的不巧,主君在祭祀四时神主,恐怕得有一会。”
  子贡只得在厅堂里游走起来,思索着一会的说辞。
  这里的建筑多是就地采石铸成,颇有异域情调,空气中弥漫着艾草和香料的馨香气息,还能听见莒国大巫祭祀四时主时诵唱的祝祷。
  “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阖张歙,不失其叙;喜怒刚柔,不离其礼。”四时主神是海滨八神主之一,与齐人、莒人的生活最为密切。它主宰着四季,决定着庄稼的生长和农业丰收,以及一年四季随着潮涨潮落,正是这些海产品,滋养了莒国延续至今。
  所以在莒国,无论君主还是黎庶,都要崇拜它,他们选择在琅琊台设立神祠、祭台,以感谢四时主神给人们带来的富足。
  每当此时,莒子都要亲自参与祭祀,若敢态度不端,就会被大夫、国人仇视。
  这一代莒国国君就着过此道,他姓己名狂,年近五旬,说起来,他的经历可谓一波三折。
  那是鲁昭公十四年(前528年)秋八月,莒著丘公卒,莒狂继位后面色不悲伤,又在祭祀四时主和海神的过程中神情不专注,于是便惹怒了莒国大夫。
  政变迅速发生,当年十二月,莒国大夫发难,将莒狂赶到齐国,又从齐国迎接莒狂的叔叔,公子庚舆来琅琊继位。
  但新国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到了鲁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年),莒子庚舆暴虐好铸剑,每铸一剑便拿人来试剑锋利与否。大夫们不堪其苛政,又到齐国重新请莒狂回国复位,庚舆逃到鲁国,至今仍在曲阜讨生活,赵无恤入主鲁城时特地让子贡去探望过那位流亡者。
  想到这里,子贡便露出了一丝笑,感谢莒国公室内部的矛盾,他在游说前已经拿到第一枚棋了。
  又等了好一会,直到日上三竿,结束了祭祀的莒子才披散着黑发,穿了一身祭服来见他,面色颇为不耐烦。
  子贡行礼:“鲁之行人端木赐,见过莒君。”
  莒狂则冷淡地说道:“莒乃齐之与国,鲁乃齐之仇国,莒与鲁亦是敌国也,尊使来此意欲何为?就不怕寡人将你绑了送到齐国去?”
  子贡一笑:“若真如此,则莒国便要绝玉帛之好,重拾干戈了,以莒君之智,应不会为齐人而结怨于鲁,不如听外臣一言,如何?”
  莒狂冷冷回应道:“寡人多亏了齐侯助力才得以归国复位,与鲁国却是世代仇怨,我且问你,赵无恤竖起尊王攘夷的大旗,针对的不就是我莒国么?”
  子贡断然否认:“非也,大将军连鲁国东地都不肯设县统治,更不会越过沂蒙山,觊觎莒国土地,至于尊王攘夷,所攘的夷另有其人。”
  “何人?你休要说仅仅是颛臾一处,就值得赵氏大动干戈。”
  子贡的手朝南方指了指,面色神秘:“其实大将军所欲攘的蛮夷,是吴国!”
  ……
  莒狂心中一惊,道:“吴与晋、鲁,不是盟国么?”
  “此言差矣,吴与晋貌合神离,但与鲁、宋,则根本谈不上盟友。去年的宋之乱莒子应当有所耳闻,吴国在宋国境内大肆掳掠,鲁国大将军与吴国太子夫差差点起了冲突。更何况吴国狼子野心,一直觊觎包括鲁、宋、邾在内的泗上诸侯,大将军之所以与列国结盟,正是为了防备吴人啊!”
  子贡见莒狂沉吟不语,心知摸对了他的心思,便继续说道:“若外臣没有看错的话,如今对莒国威胁最大的,不是鲁国,而是吴国罢!”
  莒子的脸色有些凝滞,比起老邻居鲁国,他的确更怕吴国。
  十三年前,吴国派伍子胥和孙武为伐楚热身,一口气把莒国的南邻徐国和钟吾国一锅端了,并兵临莒国示威。莒子狂吓得够呛,连忙向吴国派去使者,吴王阖闾本来就无意北上,便高傲地将莒国使者一阵吓唬,让莒子来朝,每年还要献上一定贡赋。
  莒狂不敢去那江南之地,生怕尸骨无还,连忙向齐国寻求庇护。当时的齐国还是蛮强大的,齐侯帮莒国强出头,齐吴矛盾由此而始,只因为双方主要精力都不在此,没有爆发战争。
  双方最后达成协议,让莒国两从齐、吴,贡赋从一份变成了两份,齐侯事后还嫁了个女儿给吴国太子波,以结两家之好。可惜那齐女去了吴国后思乡死了,顺便带着吴太子波一起抑郁而死,这才有了夫差上位的机会,吴国与齐国再度敌对,莒国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比起已经和平了二十余年的鲁国,拥有庞大舟师,可以在沿海畅通无阻地行驶,随时可以兵临琅琊的吴国当然显得更可怕。这个比莒野蛮了几十倍的虎狼之国,喜欢灭人社稷,和中原的存灭继绝非同日而语。
  “鄙邑的事情,就不劳尊使操心了……”莒子虽然担忧吴国,但对于子贡的话还是不能相信,一挥手就想赶他走。
  “莒君莫不是认为,只要有齐国庇护,莒国就能高枕无忧了?”子贡在莒国武士来拉他前,在厅堂的地板上重重跺了几脚,遗憾地说道:“我为莒君的这一想法惋惜。”
  莒狂让武士且慢,问道:“此言何意?”
  子贡向前数步道:“莒君最亲近的诸侯莫过于齐,但齐国却一向喜欢背信弃义,与人结盟有始无终。当年齐桓公为公子时,曾到莒国避难,离开前曾信誓旦旦地说要‘不忘在莒’。可小白返回齐国当了君主后却不念旧德,不久后便悍然伐莒,并标榜尊王攘夷,所领导的几次会盟,都不让莒参加,这件事天下人无不替莒国不值。”
  “齐人的凶狠暴戾,六亲不认,这是莒君明明知道的,难道还觉得齐侯可以依靠?齐国曾借口‘莒恃晋而不事齐’,屡次出兵攻伐。齐灵公攻到过莒都北门;齐相崔杼也帅师伐莒,侵介根;二十余年前,齐大夫高发帅师伐莒,莒君庚舆逃奔于纪鄣,齐亦移师而至,莒几乎国将不国。莒君声称感念齐国复位之恩,实际上,那一次齐国本可以助莒君归国,却因为几座城邑的贿赂不了了之。直到数年后莒君才被迎回,在我看来,莒君不该感谢齐侯,而应该感谢莒国祖灵、感谢四时神主才对!”
  莒狂心里同意子贡的话,当年他被大夫们驱逐,公子庚舆上位时也得到了齐的支持,齐根本不在意在位的是谁,只在意谁能带给齐国更多利益。这一点莒狂只能暗暗藏于心中,不敢表露,但子贡替他说出来,却是颇为解气。
  “但齐毕竟是大国,放眼东方,也唯有齐能与吴对峙……”
  子贡道:“不然,前年齐国被晋国赵氏打得大败,丧师数万,举国之力却不敌一卿,可见齐国的外强中干。随后是去年的宋之乱、鲁之乱,齐国都没什么动作,晋人侵卫,齐国亦不能制也,可见齐国的软弱无能。邾国是齐侯的亲外甥,也看出齐国不值得依靠,便请我做中介,断然投靠鲁国。莒君应该好好认清下形式,晋楚已失霸,齐亦中衰,莒国得想办法自保了,如今唯有和鲁国、宋国等合作,才能让泗上不受吴的侵略!”
  “莒子也不必担忧齐、吴会问罪,鲁与莒的合作可以秘密进行,若是齐人发觉怪罪起来,莒子推说是鲁强迫的就是。齐的南境穆陵关被鲁国死死扼住,沂蒙山系又是东西向的,齐人就算想南下问罪很难。”
  他的潜台词则是,鲁国想要东进,实在是比齐人方便多了,莒虽有山河海岱之险,但山间孔道并不少,与鲁要么做敌人,要么做朋友,好好想一下吧。
  莒狂陷入了沉思,这鲁国使者说的有几分道理,齐国的不可靠人人看在眼里,而鲁国却似有中兴之状,赵无恤对吴国态度强硬,宋国内乱时也没让吴国太子得到太多好处,如今又纠合了泗上诸侯,颇有小伯的架势。
  但这个使者心眼真多,以为重点捡着莒、齐的冲突叙说,他莒狂就忘了鲁国和莒国的旧怨么?
  两国势均力敌那些年且不说,就说近一甲子来,莒国的国界一直不断向东退缩。在这段时间内,莒国的国土被鲁国占领,国势渐渐变得虚弱,只好采取守势。每逢莒有内乱,鲁国就会侵吞几个边邑,牟娄、防、郠,这些沂水边的前沿纷纷陷落。
  虽然赵无恤执政以来并无对莒有过不善的举动,但正如子路所说,两国宿怨太深,很难化解。
  莒狂说道:“我相信赵大将军的能力,他有百战百胜的名声,若能纠合泗上诸侯,对敌齐国,甚至是吴国也不在话下。但诚意呢?我想知道,鲁国能以怎样的诚意让寡人相信,鲁是真心想与莒合作,而不是在诓骗我!”
  “鲁国当然会奉上诚意,而且一定会让莒君满意。”
  “赵大将军知道我想要什么?”莒狂却有些不信。
  子贡笑了笑,眼中却带着一丝狠意:“只要莒君答应与鲁合作,并在两国密约上用印,莒子最想要的那样东西便能立刻摆到案上!”


第596章 我用十年磨一剑
  曲阜内城里巷众多,其中一些陋巷专门供家族破落却拉不下脸搬到外郭居住的公族、大夫之族居住。
  七拐八拐的陋巷里,有一处普通的方院,在六月雨季里显得格外寥落。细雨稀稀疏疏,水声滴答,混杂着食物的咀嚼声。
  一名身穿着葛麻深衣的白发老者正在方院里的雨檐下吃着他的朝食。
  这名老者深衣陈旧却不破烂,满头白发用一根带着云纹的黑色帛带仔细扎起,一双赤脚盘在芦苇席上,双手指甲修长,看得出他平日里不事劳作。
  他身边则是和他一样衰老的老仆,面容恭敬,正在伺候主人用朝食。
  朝食十分寒酸,只是一碗麦饭,一碟葵菜,一碟菽豆,无肉,无酒,却有一条蒸熟的草鱼。或许是因为那条鱼的缘故,这位老者吃得分外香甜,每一口都要细嚼数十下,才缓缓咽下肚去。
  任谁见了这场面都不会想到,这位衣食寒酸的老者,曾是一位锦衣玉食的国君!
  他是莒国的流亡君主庚舆,在篡夺了侄子莒狂的君位后,统治了莒国整整九年!
  但他的暴虐却让莒人无法忍受,国人中支持莒狂复位的舆情越来越响,加上庚舆打算背叛齐国,于是大夫和国人联合驱逐了他。他不得已逃到了纪障城,请求莒狂和齐国人将此邑留给他安度晚年,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就连这样的情形也维持不了多久,城中守军早已暗中计划把他出卖给莒狂,某天夜里,纪障城破,他带着四位剑士杀出重围,在夜幕掩护下逃到了鲁国,向季氏寻求庇护。
  在曲阜,庚舆被奉为上宾,他有一座四进的大宅院,在这里规划着自己的复位大业。起初鲁昭公和三桓都对他礼数有加,但随着日子渐渐过去,莒狂在君榻越坐越稳,原本为他敞开的门便一扇扇关了起来,他们的日子也日益拮据。
  他回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鲁人也认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停止了资助。亲信们走的走,死的死,在鲁国找到的姬妾还把仅剩的一点钱帛全给偷走,没过多久他便被逐出那栋宽敞大屋,搬到了陋巷里。
  从那时候起,庚舆便死了心,他对身边唯一剩下的老仆说道:“我连一座有厅堂的宅邸都夺不回来,何况莒国乎?”
  之后,他们便开始了艰难的岁月,夜间梦到还当国君的岁月时,庚舆也会老泪纵横,双手颤抖,但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在鲁国的历次政变里活下来算他运气,唯一的指望,便是死后能归葬母邦,埋到能闻见大海气味的地方。
  在咽尽最后一团难嚼的麦饭后,老仆取了一个挂在屋檐下的木瓢,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恭敬地递给主人。庚舆接过一口饮尽,这才满足的舒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屋内挂着的那把剑。
  庚舆不说话,老仆也不说话,只是不急不缓地过去将带鞘的剑取下,双手奉给主君。主仆俩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主君的习惯他了然于心,朝食过后,就要开始擦剑了。
  庚舆爱剑如命,爱它胜过了美人,胜过了神明,甚至爱过了邦国。他在莒国时暴虐而好铸剑,四处寻找吴越的工匠,亦或是楚国的相剑士,每铸成一剑便常拿人来试剑锋利与否,一开始是用隶妾,再后来是用宫婢,最后是上街斩杀看着不顺眼的国人,甚至是大夫家眷……
  他因剑失国,逃亡时别的不带,却紧紧抱着这把从越国购来的宝剑。几年来,为了在莒国收买支持者,庚舆卖掉了所有的珠宝。到如今,连贱卖贴身玉佩所得的钱帛也全部花光,唯独这把价值连城的宝剑他死也不卖!
  长剑横于膝上,庚舆看它的眼神,就像血气方刚的青年看着怀中少女一般,长满斑点的手拿着柔软的皮革,轻轻地磨擦它,擦去那些在雨季里长出的暗淡铜绿。
  他能老,但它不能老!
  待到摩擦数遍后,剑身上暗淡的光芒仿佛一扫而空,上面布满了规则的黑色菱形暗格花纹,剑格正面镶有蓝色琉璃,背面镶有绿松石。剑身修长,有中脊,两从刃锋利,前锋曲弧内凹,茎上两道凸箍,圆首饰同心圆纹。
  这是正宗的吴越宝剑!能换有市之乡一、骏马百驷的宝剑!
  至此,白发苍苍的庚舆才吁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看着手里的宝贝,感慨道:“剑者,百兵之君也!可惜不能亲眼目睹传闻中的天下十大名剑。”
  然而就在他这声赞叹响起的同时,几顶黑雨伞正好在他的小院门口停下来,数人也不敲门,直接大剌剌地推门而入!
  ……
  披着蓑衣清理院内沟渠下水的老仆手持木棍,警惕地盯着来者,但却被庚舆喝止了。
  赵氏入主曲阜后,内城治安极好,盗匪窃贼绝迹,一般这种情况,应当是幕府僚吏在办案。
  果然,庚舆沉默地看着一只干净的官靴从其中的一顶雨伞下方伸出,在曲阜这黑云压衬的色彩中,显得异常夺目。
  官靴之上是黑色的官服,再往上,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刻薄的嘴唇,两撇矢状的胡须,鹰勾鼻子,锱铢必较的眉毛,还有深邃冷酷的眼神。
  此人面相叫人难以忘记,但庚舆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来者腰间,除却佩剑剑鞘外,那根帛带上还拴着一只漆成黑色的獬豸牌。
  传说獬豸具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于是幕府的士师门佩戴白獬豸,负责在公堂上判人清白;监察吏们则佩戴黑獬豸,负责巡视各县,惩戒贪官奸邪。
  来人正是让鲁国群吏闻风丧胆的幕府监察署长吏,阚止!阚子我!
  阚止从黑伞下走出,任凭秋雨淋湿官袍,他脚步轻盈的走进屋檐下,然后对着庚舆行了一礼,说道:“阚止见过莒君。”
  他身后跟着数人,腰间都带剑,深衣里甚至披着甲。没看错的话,个个都是武卒里的使剑好手,而且经验老到,一进院子,他们就分列站开,堵住了任何一处可以夺门而逃的破绽。
  庚舆目视老仆,摇了摇头让他退下,自己则又看了看手里的铜剑,这才回答道:“我哪还当得起莒君的称呼,只是一个落魄而逃的失国之人而已,这半年来若非大将军在巷外派兵庇护,别说每餐能加条鱼,只怕我早被莒狂派来的刺客杀死几次了。”
  “原来莒君知道。”阚止一笑,刚入曲阜,赵无恤就将庚舆等别国流亡到鲁的人好好保护了起来,一开始他觉得这是养一群闲人吃白饭,直到今日才知晓主君的远谋可不是自己能揣测的。
  庚舆张开嘴惨笑道:“失国之人若是再不敏感些,在这异邦里难免尸骨无存。阚长吏嫉恶如仇,杀贪官污吏如屠狗的名声,连我这个隐居在陋巷的老朽都知道,但你我却是第一次相见,无事不登门,不知前来所为何事?”
  “来慰问下莒君。”阚止见庚舆比自己想象的要淡然许多,不免有些无趣,或许二十年的流亡磨去了他的所有锋刃棱角。
  他微微停顿,又接着说道:“并替大将军向莒君借一样东西。”
  庚舆眯起了老眼:“不知大将军所需何物?”
  阚止也不言语,而是解下佩剑,左手平举剑鞘,右手轻轻将它抽出。
  庚舆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那把剑才抽出了少许,他便觉得炫目不已。
  剑身上面遍布结晶龟甲纹理,这是无数次糅合锻打造成的,它刃如秋霜,寒光闪闪。以庚舆多年的玩剑经验,这把剑应该不是金锡铸造的,而是用恶金锻造的,和他一比,庚舆手里的青铜剑顿时不够看了。
  望着看见名剑就陷入呆滞的庚舆,阚止露出了惨白的牙齿,笑道:“大将军欲借的,正是莒君的项上人头!”
  ……
  “以爱剑而闻名天下,因剑而失国流亡,最后又死于名剑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赵无恤合上了装首级的木盒,不再看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
  “庚舆可有什么遗言?”
  阚止道:“主君的确是很懂庚舆,他死前是带着笑的,说能死在干将剑下,比老死床榻要好多了,于是慷慨赴死,只求能善待那老仆,他还说……”
  无恤想到盒子里首级嘴上的那丝笑,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复杂和惆怅,或许这就是霸业的代价吧,问道:“还说了什么?”
  “他诅咒莒狂一定会失国,还恳求大将军兵临莒国的那天,将他的尸身带回莒国。”
  赵无恤将目光投入远处暮雨中重重叠叠的街巷:“唯,我答应他,若有朝一日我能亡莒,一定将他厚葬于琅琊台之上,以名剑祀之!让他能随我一同登琅琊山,观沧海之大!”
  现在,只需要将这份首级用石灰腌制,送去莒国。这便是赵无恤向莒狂展示的“诚意”,莒狂恨他这位流亡鲁国的叔叔入骨。至于能否从莒国得到想要的东西,就看子贡的了。
  ……
  到了六月中时,子贡风尘仆仆地从莒国归来,驱车径直驶向大将军府邸,他手里还紧紧握着签着鲁莒密约的帛书。
  通过半真半假的外交欺瞒,付出了不值一提的小小代价后,子贡从莒国诓骗到了赵大将军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这次丰收献给主君了!
  等他在漆万引领下走进大将军府厅堂侧屋时,正好听到赵无恤同宋国来的乐氏家臣陈定国商量事情。
  在与外人商量事情时还允许进入旁听,这是心腹之臣才有的待遇,以往有次礼遇的只有张孟谈,现如今,子贡也享受到了。他虽知道这是赵无恤事先嘱咐好的,心里也不由一阵激动。
  但随即子贡却耳朵一竖,神情专注起来。
  因为大将军和陈定国商量的,是牵动所有幕府僚吏心思的事。
  是关于赵无恤与乐灵子大婚的事!
  PS:子贡的职业是纵横策士,在外交场合说的话自然七分假三分真,书里配角信就行了,读者可别全信了。


第597章 婚姻大事
  “早在今年一月初,乐伯的三年之丧结束后,我父便请宋国皇氏为媒人,去向乐氏纳采,问过灵子的闺名和生辰八字后报归报。我父又在温县的招数祖庙卜问婚事吉凶,得到了上上大吉之兆,这才派使者向乐氏报喜……”
  赵无恤一边说着,一边想起那些冗长的婚前程序,不由头大无比。他前世没结过婚,却也知道这不容易,回到春秋后,更为这时代繁琐的礼俗咋舌。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秦时期的人们因为重视婚姻,把缔结双方的婚姻关系看的十分严肃。因此,逐渐形成了一整套有着固定的仪节和庄重的形式的婚姻礼仪,称之为“士昏礼”。
  《卫风》有曰: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这首诗讲的就是从找媒人纳采,一直到纳吉、请期、亲迎的一系列婚礼程序,这还只是平民的,贵族的更为复杂。
  这些事情赵无恤不能自己做主,都得听老爹赵鞅的。于是乎媒人和使者在商丘—曲阜—温县—晋阳之间来回跑,一不小心半年就过去了,总算办完了前三件事。
  这之后,还得做完“纳征”和“请期”两项。
  纳征,也就是男家向女家致送聘礼,相当于后世的订婚仪式。聘礼倒不用花太多心思,只需要准备形式化的币帛,一般为黑色或浅绛色的绸五匹,鹿皮两张。
  而请期,则男家派使者向女家告知选择好的结婚曰期,在女方家长笑纳聘礼后便能定下婚期,女子正式待嫁闺中,等着新郎来亲迎。
  至此,结婚准备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不知大将军将婚期定在何月何日?”乐氏派来的家臣陈定国殷切地问道。
  陈定国是亲眼看着赵无恤崛起于东方的,也很清楚司城乐氏能有今天,靠的是谁的支持。他兄长陈寅多次交待过他,两家关系一定要维持好,依靠的手段自然是联姻。近来外间有传闻说,大将军的妾氏有孕,他很快就要有一位子嗣了,虽然是男是女也要出生后才能确定,但对君女的地位也是一种威胁。
  所以赵无恤与君女早点成婚,他们才能早点安心。
  无恤沉吟后道:“婚期定在明年,春以为期……”
  “要到明年春天!?”陈定国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这岂不是意味着,还得再拖上七八个月?赵氏究竟在想些什么,这种事情岂不是越早越好?
  无恤解释道:“是这样,我父在请史墨、史赵两位博学的先生推算吉凶后,认为三月初十为良辰吉日,于是便定了下来……而且成婚的地点不会选在鲁国,我父打算让我归晋,在温县的赵氏祖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成婚。”
  他诚恳地说道:“能娶到灵子是我的福气,必须以最庄重的礼仪对待,只望子明能够理解,灵子能够理解。”
  陈定国想了想也有道理,兄长陈寅在他临行前曾嘱咐他,一切都由着赵氏安排。乐氏需要赵氏,能有这样的姻亲在外扶持,不但与有荣焉,而且也能确保正卿之位永固。
  于是他便说道:“婚期之事自然是由男方确定,大将军派使者去送完聘礼后告知家主即可,女方不会置喙。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他微微沉吟后道:“家主让我来问,陪嫁的媵,是大将军自选,还是让乐氏选?”
  ……
  “必须有媵么?”赵无恤沉默半晌后问道。
  “必须有。”陈定国很严肃,卿大夫及诸侯娶嫁必有媵妾,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所谓媵妾,是春秋战国的一项婚姻制度,也就是在新娘嫁人时,还要陪嫁与她同姓的女子。这样嫁过去的前者就是妻,后者便是媵妾了。媵妾的地位要比妾高很多,有正式的身份,可以出席正式的宴会等等。
  “且容我想想罢。”赵无恤有些头疼,这时代结个婚真是麻烦。他让陈定国先下去,反正准备派去宋国送聘礼的使者正是子贡,他应该就在侧室里旁听呢,也不知莒国的事情处理得怎样了。
  陈定国离开时,子贡正好从侧面绕进来,两人相对见礼,陈定国不敢怠慢,既能在侧室旁听,子贡在赵氏家臣中的地位之高不言自明,方才的谈话,都被他尽收耳底了吧?
  子贡上堂后趋行到赵无恤案几下十步外,见了一礼,又继续前进到三步内的坐席上坐定,一鞠到底:“恭贺主君。”
  无恤笑了笑:“子贡辛苦了,不知何贺之有?”
  子贡道:“不但与乐氏淑女的婚期定下,而且莒国之事也不费刀兵便取得大捷,此可谓双喜临门!”
  ……
  “果然不出主君所料,莒君见了其叔庚舆的首级后大喜,相信了吾等的诚意,愿意与鲁国签订密约。”
  无恤问:“莒国愿意付出多少?”
  子贡笑道:“很多。”
  他将手中那张帛书献到赵无恤案前展开,指点着上面的条款说道:“首先,鲁国与莒国秘密订约,若吴国侵莒,鲁国要给予支援。若鲁国与齐国开战,莒国会假装助齐,实则两不相帮……”
  无恤颔首道:“这对莒国有利无害,他们自然会答应。”
  子贡犹豫了一会道:“让齐国失去莒国的策应本是好事,但若吴国攻莒,鲁国真的要与吴为敌么?恐怕有些力不能及罢。”
  赵无恤却一点不担心,他道:“吴国只是我用来吓唬莒子的虎影,吴人虽然看似可怕,但其国力有限,西与楚国争陈、蔡,南有越国击其后,根本无力北上。上次宋之乱,夫差只带了一师之众前来就是明证。吴国如今的战略方向是灭越,但越人勇悍,若不出我所料,至少六七年内,吴国的精力会集中在越国身上,不足为虑也。”
  子贡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无恤这么笃定是有依据的,没记错的话,老吴王阖闾很快就要死于伐越之战了,这之后夫差上位,为了报父仇,和勾践开始了一对cp的相爱相杀。他这只来自后世的小蝴蝶虽然让晋、鲁、宋的历史面目全非,但并未影响到吴越之争,只希望越王勾践能发挥历史上的韧性,好好磨一磨吴国人。
  说起越国,赵无恤又想起三人,那便是兴越三杰:计然、范蠡和文种!
  去年在宋国,与疑似计然的渔夫惊鸿一见,开春后后无恤又差人多次去寻访,却总是不得其踪迹,传闻是去楚国云游了。至于范蠡、文种,这两人正是不得志的楚人,也不知道去投靠越国没?
  赵无恤眨了眨眼,决定过些天派几个天道教的巫祝,以游历的名义去楚国忽悠下那些虔诚的鬼神信徒,顺便寻觅寻觅这几位人才。
  他继续问道:“我最想要的出海口,子贡为我赚来没?”
  子贡指着密约里附带的地图:“然,纪障城以南的三十里鱼盐之地,从此便是主君的汤沐邑了!”
  “代价是什么?莒国想要什么?”
  子贡道:“莒君想以此地换穆棱关以南的地方,被臣拒绝了。”
  无恤道:“拒绝的好!那可是鲁国掐断齐莒陆路交通的险要之地,我甚至特地让那里的东地大夫迁走,改由幕府僚吏守备,岂能说给就给?”
  “故莒君便退而求其次,要求鲁国以莒父城交换。”
  赵无恤扫了一眼地图:“莒父城是二十多年前莒国大夫带着投奔过来的,离莒都甚近,只隔着一条山脉,何况里面还有莒国公族的陵墓,能换回此邑,莒子便能安心不少。我短期内不会谋莒,与他们各取所需,这是个公平的买卖,给他们就是!”
  他又兴致勃勃地问起重点:“那片鱼盐之地地势如何,交通如何?”
  “此地位于纪障城以南,莒吴边界以北,地势平坦,面朝东海,广三十里,宽十里。两国在那一带人烟稀少,无城郭都邑,却有道路直达鲁国东地,所产的鱼盐一日之内便能入鲁!”
  赵无恤对此很满意,莒子的主意他当然知道,就是要让鲁国在那里设据点,挡在他们和吴国中间。不过赵无恤却不担心吴国,吴人在淮北、钟吾的统治十分薄弱,甚至有不少鲁国东地农民越过边境,跑去那边开荒种稻,吴人领主却一无所知的。
  需要担心的是齐国人,不过据说近来齐侯正在生病,齐国诸卿的精力全在保住夷仪和卫国上,对宋、鲁发生的剧变都兴致缺缺,更不用说莒国这边角旮旯里的小事了。
  子贡高兴地憧憬着未来:“莒国虽然会迁走那一带的民众,但鲁国有的是人,只需要花上一年半载,便能把那三十里海鱼盐之地圈成一个外有篱笆、岗哨,内有煮盐作坊的临海小邑,鲁国便再无缺盐之虞了!”
  赵无恤却摇了摇头,指出了子贡的一个错误:“煮盐?不,煮盐成本太高,不值得如此做。”
  子贡疑惑地问道:“齐国、吴国的海盐也是煮的,除却此法,还能如何得到盐?”
  赵无恤一笑:“当然是晒盐!”


第598章 出乎意料的人选
  “去年和齐国货殖之争时,子贡你曾对我分析说,齐国每年十月开始,便征发民众去从事盐业,在海滨大肆砍伐薪柴,以陶制的深腹器皿煮海水为盐,到次年正月,可煎成海盐三万六千钟。”
  用手搓着铜豆中的白盐,赵无恤看它们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堆黄金,这可是人人需要的战略资源啊。
  子贡道:“不错,纵观天下产海盐的邦国,无论是燕还是吴、越,都是煎海煮盐。”
  赵无恤忧虑地说道:“齐国有长达千里的海岸,尚且只能生产这么多,吾等以莒南三十里的海滩,每年能产万钟就不错了,但这仅能满足鲁人三四个月的需求。”
  “还有个问题,煮盐产量少,成本高,特别是消耗木柴量大,煮成1钟盐约耗木柴400斤。其实要将海水变成盐,不光可以用煎煮,也可以利用阳光,利用海风,盐本就是溶于水的,海水一干,不就析出一层层的盐了么?这便是我说的晒盐之法。”
  子贡沉吟了,他虽然贩过盐,对制盐之法却只是粗通:“其实海边盐工用煎煮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直接取海水晒出的盐散而苦,根本无法食用,而且往往要长达十余日方能析出,不知主君想要如何晒?”
  “可不可以如此……”
  赵无恤回忆着前世在海边旅行时见过的盐田,以及纪录片里的景象描述道:“在海边建筑围堤,开挖一些田亩,靠前的田亩浅而广,谓之为蒸发池;靠后的田亩稍微深一些,谓之为结晶池。再让人开挖沟渠,或者利用潮汐让海水灌入,春夏烈日暴晒,数天后海水便能蒸发许多,再将这些较咸的卤水继续往后引入结晶池,如此的话,可能更容易析出可食用的盐来……”
  “这是大体的想法,你让人在莒国多招募些盐工,效仿冶铁技艺,布下重赏让他们尝试即可,就算第一年不产盐也无所谓,但务必要将这晒盐之法研究出来。”
  无恤担忧光是那短短的海岸线根本不够煮盐,所以不得不另辟蹊径,提高效率和产量,方能在满足国内需求的同时,想办法利用海盐创造收入。
  “听上去似乎可以一试。”子贡诧异地看了一眼主君,在晋国那个小乡时,被乡民们称之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赵无恤就常突发奇想,代田法、龙骨水车、石磨、面粉、瓷器等器物都有他的影子。来到鲁国后在技艺上的少了许多,仅仅是纸张一项,在制度上的妙想却依然层出不穷,这次又灵光乍现了?
  无恤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的灵感还是来源于魏氏的解池,南风吹拂,则池水枯竭,自然成盐。而且也有当地人在池水深处引水入麻田,分灌川野,日夜暴晒后洼水干竭,土自成盐,亦称之为盐田。”
  子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请主君将这法子口述让笔吏抄下来,我这就安排人去做。”
  他又想起,如今瓷器和纸张的售卖给鲁国带来的财政补充已不亚于著名的鲁缟,而这种不用消耗木柴,也会省许多人力的晒盐法一旦成功,定然利润百倍!甚至能以较低的价格横扫天下盐市,让齐国人丢掉最大的财源!
  于是子贡便压低声音补充道:“臣一定会让参与此事的人严格保密的。”
  “正当如此。”
  无恤点了点头,其实他也只知道大体的式样,却不知道具体程序,直接将海水引到盐田里就大功告成?当然不可能,用海水晒盐也需要技术,否则,盐的产量会很低,不过他一向是提供出大体的方向即可,具体的事情让海滨的盐工们琢磨去吧。前世在云南和四川交界处,还有尚处于氏族社会的当地人提盐井里的卤水晒盐,手艺已相当纯熟高效,这时代的齐、莒盐工应该不比他们差吧?
  而赵无恤的心思,还得放在国事家事上呢!
  他从莒国赚了一个出海口,鲁国从此不再是内陆国,面朝大海,未来有了无限可能,再加上与乐灵子的婚事定下日期,心情大好,便亲密地拍着子贡的肩膀道:“过几日少不得要再辛苦子贡一趟,替我去宋国向乐氏纳征、请期。”
  能承担此事,对于为臣者来说,是莫大的荣誉,在未来主母那里也能留个好印象,不过子贡却有着另一件心事。
  他庄重地下拜顿首道:“仆臣领命,此外还有一事,本不该置喙,但主君大婚陪嫁的媵,下臣正好有一个上佳的人选,在此斗胆建言,还望主君察之。”
  赵无恤方才的亲昵顿时没了,他背起手来,审视地看着子贡,淡淡地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好女子,竟值得子贡如此郑重地推荐。”
  子贡抬起眼看了下赵无恤的面色,深吸一口气道:“正是子贡的师妹,夫子之女孔姣!”
  ……
  “孔姣……”
  赵无恤偏着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见过此女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当时他解了盗跖围困中都邑之围,去看望受伤的孔子时,孔鲤送他出门,在菜圃旁遇到了那个少女。
  “我记得她好高的个头,也不知道现在多高了……”
  这便是赵无恤对她最深的印象,那时候的孔姣才十三四岁,便七尺有余,八尺未满,能与赵无恤比肩。是他来到春秋后见过身量最高的女子,两人甚至能双目平直相对。
  回想起来,那少女并未如孔子般颜值不高,而是继承了母亲,鼻梁高挺,模样俏丽,身穿庄重的曲裾深衣,颜色朴素。见到陌生人后没有怯场,而是大大方方地行礼。
  虽然俩人并未说话,但她一丝不苟的儒式礼仪和那鹤立鸡群的身高还是给赵无恤留下了印象。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上所带的属性,孔子之女!子贡提出让此女为媵,是何用意。
  赵无恤冷冷地注视着子贡后脑勺的发髻,想要看穿这脑壳后深藏的心思。
  子贡似乎尚未察觉赵无恤的深深提防,还在说话:“孔氏女也到了待嫁之龄,她模样端庄,娴熟知礼,而孔氏本为宋国公族,与乐氏一样是子姓后裔,可为良媵。”
  “这件事,孔子什么态度?”赵无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与那位老者的关系,他们亲近过,其乐融融、一诉衷肠过,相互欣赏过。最后却不免分离,因为窃国大盗和自命周礼维护者的“圣人”天生为敌。
  “还望主君恕罪,下臣在夫子离开曲阜时就曾说起此事,夫子先是沉吟不语,随后却又道,既已将妻女托付给下臣,那就由我看着办罢,何况大将军,可为良配,定不会委屈了姣……”
  赵无恤有些愕然:“孔子离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至今也将我视为乱臣贼子,他会将爱女嫁给这样一个人做媵?”
  “夫子为政看的是忠义,去国也是因为误会了主君的忠义。但嫁女看的是私德,在私德一项,主君始终是无亏的。”
  孔子的确是这样的人,在历史上卫灵公私德简直破了正常人底线,但孔子却依然赞不绝口,什么“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而鲁哀公问孔子:‘当今之君,孰为最贤?’孔子曰:‘丘未见贤者,若是一定要分出高下,或是卫灵公最贤罢?’鲁哀公质疑卫灵公私生活混乱,孔子却不以为然,曰:“臣语其朝廷行事,不论其私家之际也。”
  而他对赵无恤的看法,大概是完全反过来了,私德无愧,却不忠于公室……追求道义要看一个人的公德,但嫁女却要看私德,老头分的倒是很清楚。
  听完这句话后,在子贡看不到的地方,赵无恤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起来真是惭愧,他不但对鲁侯甚至周天子没一丁点的忠义,而且私德也亏欠得要命,不单是与宋国的圣巫女南子有苟且之事,甚至对季嬴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既然子贡都说到这份上了,孔氏多年为士,也曾做到过大夫,地位上比卿族略低,为正室夫人不可,做媵却恰恰门当户对,孔子这个道德君子都不在乎,赵无恤这个私德掉了一地的渣男自然也不会纠结。
  说起来,只是太对不住灵子了,之前他想要推掉乐氏陪嫁的媵,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现在有灵子,有南子,有伯芈,这世间的好女子已经独占三个,再多的能推辞就推辞罢。
  那么,对于子贡的建议,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呢?


第599章 夙愿
  “子贡啊子贡,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无恤望着在晋国时就跟随自己,两人亦君臣,亦然朋友的肱股之臣。为人君者必须知道臣子的想法和追求,一旦将心比心,他很能理解了子贡做出此举的原因。
  看得出来,因为赵无恤的缘故,也因为弟子们五花八门的性格和出身经历,孔门已经不可避免的分裂了。沽名钓誉没什么本事的“君子”们选择跟着犟脾气想不开要离家出走的孔子离开鲁国;而有能力也有齐家治国志向的“小人”们则留在赵无恤的幕府里做砖做瓦,哪里需要哪里搬,而且都做得挺不错。
  子贡如今依然在幕府中牢牢占据第二家臣的位置,分管着货殖和外交,虽然赵无恤一直想找人分他权,但一时半会,子贡的地位却不可替代。而冉求在军中执掌一师之众,算是赵无恤麾下除了盗跖外,在领兵方面最有潜力的将领,也是要大用的。
  宰予是汶县县令,行政能力很强,那一县在他的治理下井井有条,不出意外的话,到了上计时,肯定会居八县之首。而樊迟,这个老实的小伙子成了大农丞后,像一头任劳任怨的孺子牛,在鲁国各地奔忙,推广代田法和牛耕、铁犁,组织民众春耕夏耘,他的辛勤到秋收时一定能显现出来,鲁国的粮食产量预计可以比往年多出一半!
  此外还有负责接人待物的公西赤、为赵无恤努力将野生的“苍鸽”驯养成信鸽的公治长等人,这些孔门弟子是赵氏幕府里不可或缺的僚吏,是挖掉鲁国世卿世禄根基的工具,也是赵无恤“因鲁人而治鲁国”的重要媒介。
  但自从孔子与赵无恤决裂后,这些要臣虽然做出了正确选择,但他们心中却有一种恐惧与忐忑,对赵无恤能否待他们善始善终的不确定,对“背叛”孔门和师兄弟们的愧疚。
  他们迫切想要安心,想要与赵无恤有更深的联系,所以作为首领的子贡便想到了利用这场婚事……
  其实对赵无恤来说,他也需要一条羁縻他们的锁链。
  这条锁链,子贡已经替他想好,并拱手递上了。
  往更广泛的说,因为赵无恤的影响,鲁国与宋国的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动,一些在历史上寂寂无闻的亲孔人物赫然登上前台。孟氏的新家主孟孙说是孔门弟子,家宰子服何是孔丘死忠,宋国大司马司马耕也是孔门弟子。
  孔子的出走对赵无恤还是有一定负面影响的,孟氏和司马耕对此报以同情,虽然孟氏不敢表露,只是性格耿直的司马子牛却有些不满。
  这门附带的婚事,或许可以安抚这些人?
  这些心思都是一瞬间的事情,赵无恤一下子恢复了笑容,心里对灵子道了声对不起,亲切地将子贡扶起来:“乐氏和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媵,子贡真是雪中送炭,孔氏女可为良媵,只是有些委屈了她,以她的德容,本应该做大夫正室夫人的……但此事还要孔子也同意才好。”
  赵无恤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要当孔子女婿了,虽然理论上说,对待媵的家眷,不必待以岳丈之礼。
  见赵无恤有意首肯,子贡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暗想日后多了这层关系后,自己和师兄弟们可以更加放心地为赵氏做事了,想到夫子,他又无奈地说道:“我在莒国见到夫子和众师兄弟了,虽然在哪儿处境艰难,但夫子脾气倔强,决定了的事情三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还是不肯归鲁……”
  和眼里揉不得沙子,道不行就毅然跑路的孔子不同,子贡倒是觉得鲁国在赵无恤统治下蒸蒸日上,很是不错。鲁侯的地位和三桓时也没什么变化,他隐隐已经接受了赵无恤宣扬的国君垂拱而治,幕府招募贤能代为治理的理论,如此一来,就能杜绝昏君祸国殃民了,夫子怎么就是接受不了呢?
  “那孔子有何打算?”
  “莒国是呆不下去了,应子牛之邀,夫子会前往宋国,届时可以由司城乐氏向夫子正式提出求女为媵一事。”让女儿做陪嫁,一般都是天子嫁女,同姓诸侯之女陪嫁;诸侯嫁女,同姓的卿之女陪嫁;卿嫁女,同姓的大夫之女陪嫁……也算是这时代帮助宗族的一种方式。
  “宋国……”赵无恤微微沉吟,如今向魋已死,向巢的割据也会在南子的天道教煽动下受到宋人剧烈冲击,而亲孔的司马耕却成了中流砥柱。既如此,砍倒孔子讲学的大树,将他赶出宋国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了吧。
  不过,“子见南子”会不会以另一种形式上演呢?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有趣的笑,命运已经改变,他现在对南子挺放心的。要知道,南子虽然在赵无恤怀里是个千娇百媚的弱女子,可面对别人,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巫师啊……
  届时已经被自己调教成神棍头头的南子跟“敬鬼神而远之”的孔夫子会面,不知道会不会有场儒家与“天道教”的大辩论?
  ……
  等子贡和陈定国双双告辞后,赵无恤陪着怀胎七月,再过不久便要生产的妾室伯芈呆了一会,待哄她睡下后,便一个人披着蝉衣,在府邸里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六月中的曲阜还有几分湿润闷热,月如圆盘挂在天上,蝉声叫的没之前几天那么凶了,因为怕惊了孕妇,大将军府的竖人们没少拿着竹竿粘蝉。
  赵无恤也没少改变这院子的格局,好让自己舒服点,比如说地里埋着陶制的下水管道,比如宽敞的浴室,甚至还能蒸蒸桑拿,比如厕所里马桶这种东西……
  黑衣侍卫漆万默默地跟在不远处,而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恭敬地让到一边,府中老人都知道,大将军饭后喜欢散步,一边走一边专注地想事情,千万不要打扰他。
  无恤心里的确有点乱,其实他心里也不确定,明年归晋是不是个好时机,虽然只是回去成婚,而不是挑起战争。
  不过,虽然有顾虑,但他还是想回去的。婚期的一推再推,让赵无恤对乐灵子本已很深的愧疚越发浓重,他不想为自己在私生活上的多情找理由,纵然不会受到这时代道德的谴责,但自我谴责还是要的。
  所以赵无恤也希望能有一场够分量的婚礼献给自己的未婚妻,娶妻娶德,灵子之德,足以为正室夫人!足以为东西二赵的女主人!
  再有,他在晋国,还有一件事未了啊……
  那个初见时红衣翩翩,踩着洁白绢袜和木屐,又怜又爱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她那绝美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了。
  但惟有初衷,绝不忘怀!
  季嬴,历史上季嬴的悲剧就发生在这几年,女子二十而嫁,她也快到这个年纪了,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从不低头的赵简子将女儿嫁给与赵氏隔着夏屋山为敌的代王?
  作为重活一遭的夙愿,赵无恤有义务回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虽然尚无法确定对季嬴究竟是怎样感觉,是这具赵襄子身体对姐姐的依恋呢?还是这个来自后世,与她没什么关系的魂灵,对待他如初的少女的某种暗恋呢?
  不知不觉,早已练就了不露声色的他竟脸色涨红,重重捏紧了拳头!
  这世间能隔着数千里之遥乱他心意者,实在是寥寥无几。
  鲁国活曹操低声的呢喃无人听得到:“我现在坐拥鲁国,我现在是泗上的小伯,振臂一呼,十万兵赋为我所用,无论是齐国、代国,还是范氏、中行氏,单对单,我都有一战必胜的信心!”
  他在为自己鼓劲,无论如何,现在谁再阻他归去,谁想要从他身边夺走她,谁就是他的仇人!
  没错,赵无恤已经苦苦熬了四年,潜牙伏爪百般忍受,只为明朝一飞冲霄!
  ……
  与此同时,太行山东面艳阳高照,太行以西却是一片阴雨绵绵,腐草化为萤虫,微光爬满平阳的山坳,回到韩氏主邑的嫡孙韩虎,也开始张罗他的计划了。
  回程路上听说赵无恤近来借鲁侯之命宣布鲁国要“尊王攘夷”,讨灭不服的夷人小邑,设县制,威服泗上九国的事迹后,韩虎重新调整了对赵无恤实力的评价。
  现在别说是韩氏、魏氏这两个六卿里垫底的卿族,甚至连赵鞅统治下的“西赵”亦不如“东赵”了!当然,这是不将邯郸氏算进去的情况下。
  至于范、中行、知?若是一对一,也只能勉强与赵无恤旗鼓相当。
  虎子已经胜过了虎父,韩虎无不畏惧地想道。
  他迫不及待想将段规想到的“妙计”告知祖父,请他寻个好媒人,为自己向赵氏庶女提亲……
  “赵氏越来越强了,赵韩之盟必须巩固,若能与季嬴结百年之好,我一定能与赵氏,尤其是和赵子泰关系更进一步。”韩虎满心期待地想道。


第600章 阿姊(上)
  “你要向赵氏提亲?”
  因为嫁做人妇,又怀胎六月,韩姬比几年前丰腴了不少,她穿着一身黄色的深衣,乌发如漆,柔美如玉,但秀美中却透着一股冷艳,眼波一闪,晶光粲烂,有令人不能直视之感。
  此时此刻,她听闻弟弟韩虎的计划后,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只是弯不下腰捧腹大笑。
  但随即,她猛地意识到韩虎此举的原因,便娥眉微颦,生气地说道:“你莫非是觉得阿姊不可靠,这才想亲自出面?”
  韩虎无言,自打两年前与伯鲁完婚后,韩姬便一直不讨赵家人喜欢,这不,赵氏主邑搬迁到了晋阳,却把伯鲁和她留在了下宫,美其名曰长子留守国都,实则是将伯鲁边缘化。她便三天两头责怪伯鲁无用,甚至一赌气借口避暑,回了平阳居住,若不是她刚好有了身孕,腹中怀着赵氏骨肉,说不定还会惹赵鞅更大的不快。
  所以韩虎觉得,自家姐姐非但没能承担起改善赵韩关系的使命,反而成了两家间的一个大变数。
  她没有为家族出力的觉悟。
  于是他讷讷地解释道:“晋国已经到了季世,六卿各自为政,执政对国事漠不关心,诸卿相互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说不准哪天就会打起来。韩氏从不以战阵见长,故我家只能伐交。”
  他苦笑道:“战场上鼓声雷动,金甲夺目,马鸣萧萧。就我而言,我身体羸弱,婚榻总比驾车骑马安稳得多,我宁愿端着合卺的酒盏,也不要拿斧钺弓矢。赵氏强盛,与他们亲上加亲是值得的。”
  韩姬默然了,她虽然有些小性子,但大事上还是懂一点了,于是她盯着弟弟,一字一句地警告道:“但你想要靠季嬴拉近与赵无恤的关系,这是南辕北辙!”
  “为何?”韩虎不由脱口而出,他和亲信段规分析多时,觉得此计甚妙,不过他之所以要先咨询韩姬,不就是想通过她知道一些赵氏淑女的事情么?
  “这其中有何不妥。还望阿姊告知!”
  “你真想知道?”韩姬冷笑不已,附在弟弟耳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无恤,他有齐襄公之癖啊,而季嬴,亦有文姜之意也……”
  ……
  “这……真是从未料到……”韩虎听完后顿时脸色惨白,心中也后怕不已。
  “阿姊,这只是你的猜测,还是确有实证?”
  韩姬哼了一声:“我与季嬴交游多年,她在想些什么,我还能不清楚?信与不信,由你不由我,赵氏既然能出现庄姬与赵婴齐苟且通奸之事,齐襄、文姜之事又有何做不出的?”
  本来嫁入赵氏后,韩姬应该把自己当成赵家人了,但她对那桩多年前庄姬与赵婴齐的梓密却大剌剌地说了出来,一点都不当做是家丑外扬,言语中还有一丝不屑。
  韩虎明白这并非空穴来风,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下坐回了榻上,若不是韩姬提醒,他差点就犯下大错啊!
  那赵无恤看似一本正经,坦荡君子,谁想得到,谁能料到,竟然如此的……
  胆大妄为?罔顾人伦?
  韩姬却继续在旁半真半假地怂恿道:“虽然她姐弟二人士有情而女有意,但毕竟礼法限制在此,中军佐肯定第一个不同意,他们的事绝对成不了。赵氏淑女模样冠绝晋邦,你若真能将她娶回来,倒也是一桩美事。”
  “要我虎口夺食,开什么玩笑?”
  韩虎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半晌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姐弟二人如何与我再无关系,我可不想做被勒死在车上的鲁桓公……”
  韩姬心里腾地火了,自家丈夫,自家弟弟,为何都如此软趴趴的,竟不似男儿!
  “赵无恤就那么可怕?”
  “阿姊你没去过东国,所以不知道赵子泰的威势。他名为鲁卿,实专鲁权,控制着八县之地,与韩氏相当,更别说赵兵之强远胜韩、魏,就连百战百胜的郑国名将游速也惨败而逃。在外,宋国执政是他姻亲同盟,曹伯阳据说已与他约为异姓兄弟,泗上诸侯莫不宾从,邾、滕、薛等乖乖缴纳贡赋。他若是归晋,晋国就不是六强卿了,而是七强卿!韩氏不可与之为敌,只可与之为友!”
  韩姬更是恼火,不顾动了胎气,尖声抗议道:“既然赵无恤有那么大的本事,在国外打下了如此广阔的领地,他留在外面独立为一族就行了,何苦还要回来与伯鲁相争夺世子之位?你可知道,他与乐氏女的婚事定在明年三月,要在温县的赵氏祖庙举行。我与伯鲁的婚事,仅仅是在下宫的小庙里,赵孟太过偏袒,究竟谁才是嫡长子,谁才是庶子!?”
  韩虎一下了沉默了,就他所知,赵氏一向是不讲究嫡庶的,赵宣子,赵景子,包括当今的赵鞅,都是以庶子身份成为世子,再继承卿位的。
  他也赫然意识到,若赵无恤也如此,他有赵氏本土的继承权,又有鲁国正卿的领地,等赵鞅百年之后,赵氏统治的民众是何等之多,领地又是何等广大,手下甚至能征召十万雄兵。不客气地说,一旦东西二赵合二为一,赵氏就会成为晋国……
  不,应该是天下第一强卿!
  韩氏,不能与之争。
  故他心中虽然有对伯鲁和姐姐境遇的不平,却无能为力,这就是所谓的“势”啊,弱者只能依附强者,却无法主动掌握大势。
  姐弟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韩虎望着外面的淫雨霏霏,叹了口气,打算起身走了。经过今日的事情,他那求婚的心思瞬间就死了。
  韩姬却还捧着大肚子,看着弟弟落寞的背影发泄着怒意:“你无胆提亲,却拦不住他人对季嬴的觊觎,就我所知,知氏和夏屋山外的代国均有此意!”
  韩虎回头,对她露出了嫣然一笑:“我曾听范氏的人炫耀过他们祖先刘累御龙的事迹,唐尧虞舜之世,龙属于兽类,可以驯养、游戏、甚至骑它。然而它喉咙下端有一尺见长的逆鳞,人若敢触动逆鳞,一定会惹怒龙威。就阿姊的描述看,季嬴大概就是赵无恤这条蛟龙的逆鳞吧,触之必怒。就让那些蠢愚的人去触动赵无恤的逆鳞,让他们成为赵氏的敌人罢,我韩氏只需要站对位置,从中渔利即可!”
  ……
  礼物在晋阳瓮城外堆积如山,颜色一致的健壮代马,肥腴的牛羊,上好的熊皮毛毡、水濑毛皮,兽筋做的精美小弓、兽角制成的号角,此外还有无数金器。而位于中央的礼物则由两条毛色光滑的狄犬守护,那是一顶形如麋鹿角的步摇冠,这是代地人最喜爱的装饰。
  在代国,据说一旦戴上男子相送的步摇冠,就代表女子许嫁,所以代国男子就算倾家荡产,在婚前也得请人打制一顶,上面的装饰越多,就意味着新娘越受欢迎。
  眼前的这顶步摇冠上镶满金箔和宝石,金碧辉煌,闪烁着或红或蓝的宝石光华,这代表新郎的富有,以及他对中意女郎的重视。
  晋阳赵人可不懂这些,在他们看来代戎就是来炫富的,故望着这些一车车从北方运来的礼物,人人面色阴沉。
  自打赵氏一年前将主邑搬到晋阳后,就与代国产生了剧烈冲突,除了大雪封山的那几个月,双方无日不战。最后还是赵氏的强兵胜过一筹,把那些反抗的狄人头颅插在矛尖上,将代人势力赶到了夏屋山对面,僭号为王的代国国君也识趣地派太子来献礼求和。
  “谁料代国太子一入晋阳,见君女季嬴,便惊为天人,这不,回去后准备了大半年,就又派人来求婚了……”
  那车轼蒙皮是虎皮,辔头挽具闪着金光,代国这是“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啊!赵人们,尤其是年轻的国人们咬牙切齿:“君女天人般的人物,怎能让那崇拜犬马的戎狄之君觊觎!?”
  赵人愤怒异常,但戴着犬皮帽的代国使者却对他们置若罔闻,他像一头等待主人的忠犬般静静守在晋阳大门外。
  终于,他眼睛一亮,远处有一队隶妾抬着座装饰华贵的步辇朝这边走来,辇上有薄纱织就的帷幕,帷幕中静静坐着一位身段硕长,皮肤白皙,风华绝代的红衣美人。
  代国使者连忙操着一口夹杂戎狄方言的晋国话解释来意,他要把代国太子的爱慕之心告诉这位赵氏美人。
  乌发披肩,发梢上坠着一只玉蝶的少女看不清面容,眼睛也不瞧那些足以换一座城池的礼物钱帛,而是扫了一眼周围的赵人,向他们颔首致意,赵人们也无不行礼。
  去年春夏之交,在晋阳面临代戎和狄人威胁时,季嬴作为赵卿爱女却一直留在城内,让他们心安,知道赵氏主君绝不会放弃此地!
  她不仅是赵氏长姊,也是他们心中的“阿姊”!
  代国使者依旧在絮絮叨叨地说道:“太子说了,这些礼物不足以表达诚意,只要赵氏淑女能答应,无论是珍贵的貔皮,还是罕见的赤豹黄罴,也会一一送来……”
  “是这样么?”
  季嬴静静听完,终于说话了,一张口,声音清泠且威严无比。


第601章 阿姊(下)
  季嬴年近二十,往日的美貌未减一份,仪态却越发成熟,她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代国太子既无媒妁之言,也不问我父母之命,是想要约我出奔么?”
  “这……”代国使者摸了摸自己狗皮帽,有些无言以对。
  代国是多年前被晋国攻灭的赤狄余部,与当地北戎组合形成的部族,自号“代戎”,以黑色翟犬为族徽。在大原之战败于晋国中行吴、魏舒后,代人撤到了夏屋山以北建国,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如今有人口十余万,能骑马弯弓者千余,持盾执刃者近万,算是北方最强的戎狄之邦。
  但代人的文化落后,披发左衽,不知礼仪,对中原婚俗很不了解,这才有了今日的冒失之举。
  季嬴教训他道:“明媒正娶者为妻,奔者为妾,我在这些礼物里只看到了代国太子对我中夏礼仪的无知和浅薄,对我赵氏的羞辱,却没有看到所谓诚意。尊使还是请回罢,这些礼物也请一一奉还贵国太子,也请他记住!”
  “嬴姓的女儿,不是随便之人。”
  说罢,也不容他再说什么,少女便将纤纤素手一抬,隶妾们再度抬起步辇,调头返回城池中,只剩下呆若木鸡的代国使者被拦在一层矛戟之外。
  “不愧是赵氏长姊,不堕家威!”
  听到背后一众赵氏士人国人爆发出的欢呼声,以及对代国太子的谩骂,在辇上安坐的季嬴露出了一丝笑。
  没错,她现在不单单是无恤的阿姊,也是晋阳赵人的“阿姊”!
  ……
  季嬴自小在温暖的晋国南境长大,因为是唐尧夏晋历代经营的都邑,所以河东土地狭小,人口众多,当地民俗虽有霸国之民的傲气,却也难免小气俭省,熟悉世故。
  她过去十多年一直呆在下宫和新田,那里的鹿苑是座明亮清朗的花园,布谷鸟在栖隐的林间巢穴里高唱,每到夏日,空气中弥漫着百花馨香,离开那里时,她也一度依依不舍。
  但位于辽阔北疆的晋阳却是另一番景象。
  此地原名太原、大卤,在晋国北境,晋水之畔,赵氏统治这里不过三十年。这是个阴暗原始的地方,昏暝的戎狄土堡巍然独立其间,万年古木横亘周边,森林里散发出寒冷和寂寥的气味,处处是野蛮是荒凉。
  可一旦开发,却不失为一片充满希望的沃土!
  从南方迁徙来的夏民与土著戎狄混杂、融合,故民风崇尚强直、好胜,以扶弱抑强为己任。他们不愿从事农商诸业,反而培养了尚武之风,女子性格强悍,男子则常在城邑间相聚游戏玩耍,慷慨悲声歌唱,同时也将常乘着步辇在城邑周边走动的赵氏淑女视为天人。
  此处也与代、无终等戎狄之邦相邻,屡次遭受掠夺,所以去年秋冬,季嬴没少看到一旦边境有警,人人奋勇愿意参军,在险中求富贵的场景。
  两相比较后,她还是更喜欢晋阳多一些,虽然不及南方舒适,但此处天地比广阔了许多。新田宫室中的勾心斗角在这里派不上用处,反倒是坦坦荡荡容易赢得国人们的拥戴,而且在父亲与无恤双双不在时,这里远比下宫更有安全感。
  赵氏经营晋阳是从上一代家主赵景子开始的,但规模不大。到了赵鞅时,才在董安于的主持下在此修筑城池,监造仓库,加固城防,使它成为一个军事堡垒,也是赵氏的新都邑。
  进入城邑后,有高大城墙的阻隔,七月秋风缓减了几分,似乎没外面那么猛烈了。
  季嬴的目的地是高处的楼阙,她很喜欢登高远望,年幼时是为了等待出征的父亲,后来是期待无恤的回归,待希望日渐渺茫后就变成了习惯。
  想上到城楼,步辇要攀爬城墙间的甬道,沿着曲折的楼梯朝上在朝上。季嬴性格坚韧,可不是柔软不能步行的娇贵女,她索性让隶妾们退下,自己缓步而上,爬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全城的景致终于一览无遗。
  在城楼上,她能看到晋阳城在她面前展开的辽阔样貌,都邑里的一切熙来攘往、人声喧哗都在她脚下,惟有天际飞鸟在头上盘旋。她可以俯瞰下方的城间百态:看着工匠们拖运着铜柱前往宫室区,看着隶臣们将单薄的城墙用板夹夯土增厚增高,看着农闲的妇女一边削着作为墙骨的荻蒿等植物主干,一边窃窃私语。
  最高的楼阙之上,这座城邑的设计者正披着暗淡裘衣,背着手监督这一切。
  “见过董子。”季嬴小步上前,郑重地对须发花白的老者欠身行礼。
  ……
  董安于回过头来,也向季嬴见礼道:“君女,代国人打发走了?”
  “彼辈已知难而退。”
  “这便好,代人,戎狄也,此举太过无礼,君女处置的不错。”
  季嬴很尊敬董安于,他不仅是赵氏的首席家臣,也是赵氏子女们的师长。是他最先审时度势,将睿智的目光投向远离其他五卿的太原之地,在背靠龙山、面临晋水、北依盂邑、南带梗阳的汾河西畔筑建了晋阳城。
  董安于指着季嬴方才看见的场景对她说道:“城中的建筑,以铜柱取代木柱,城墙由板夹夯土而成,墙骨选用丈余高的荻蒿等植物主干。日后一旦有警,铜柱可以熔为兵器,城墙无法轻易攻破,丈余高的荻蒿也可以用来制作箭杆,晋阳,当成为赵氏的不落之城。”
  季嬴感到一阵心悸:“董子,又要打仗了么?”
  董安于眼中带着忧虑:“实话说,以晋国这种形势,战争迟早要爆发的,问题在什么时候,由谁先动手,攻守双方各自为谁……”
  赵氏与范、中行相互厌恶,魏氏因为魏献子葬礼的事和范氏结了仇,而韩氏也与中行氏不善,与赵氏犹如一体。
  所以一旦战争爆发,赵魏韩对范、中行?这应该是能确定的,但知氏和晋侯的态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董安于突然回头望着容貌冠绝晋国的季嬴,严肃地问道:“若有一天,赵氏处于危难,晋阳被强敌围困,需要由君女出面,与外人联姻方能脱困,君女可愿意牺牲自己?”
  ……
  “牺牲自己……”
  季嬴身形微微一震,心里闪过一个人影,随即她轻咬下唇,半晌后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若真有那么一天,为了保全赵氏,为了让父亲,让无恤能战胜强敌,我愿意付出一切!”
  “为何?或许会嫁给敌人,或许会朝不保夕,或许转眼间父兄与所嫁之夫又会反目成仇,让你无法抉择。”
  “因为我是赵氏的长姊!身为赵氏人,死为赵氏鬼!”
  没错,赵氏对她有养育之恩,她是赵氏的长姊,如今也是晋阳赵人称道的“阿姊”,宗族的担子,不能让父亲和无恤两人独自去扛。
  董安于古板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笑:“君女安心,老臣只是这么一问,如今赵氏方强,想必明年,东西二赵间的联系也能打通,待无恤君子归来后,赵氏便能无敌于晋国,形势再怎样败坏,当不至于糟糕到那种程度。按照主君的意思,君女的婚事,大可效仿郑国的徐吾犯之妹,在众多求亲者中自由择夫。”
  “董子……又在说笑了。”
  季嬴脸色微微一红,又迅速恢复如初,她的身世董子一清二楚,但她已经不是年幼时因为整日牵着无恤,便被董安于取笑地问长大后是不是要嫁给这个阿弟时羞得满脸通红的少女了。
  待季嬴离开后,城阙上依然留有一阵淡淡的兰香,董安于望着那个红色曲裾的背影渐渐远去,长长叹了口气。
  就让她尽情享受这段剩余的时光吧,艳阳高照的夏末秋初很快就要结束,凛冬将至,童年的日子所剩无多。
  赵无恤这些年在东方混得风生水起,而赵氏本土也经营得不错,迁都晋阳顺利完成,对各县邑的整合稳步推进,连一向与大宗若即若离的邯郸氏也被套上了羁縻的笼头,这让董安于老怀大慰。
  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但作为智者,董安于却能看到其中蕴藏的危机。
  别人只看到邯郸氏的屈从,董安于却看到他们的不甘和与范、中行的藕断丝连。
  别人只看到范氏和中行氏的丧师失地和衰落,董安于却看到他们实力尤存,正积蓄着力量,想狠狠咬赵氏一口。
  别人只看到执政知跞在朝堂决策上对赵鞅的步步退让,董安于却觉察到了知氏想让赵氏成为众矢之的的心思。
  别人只看到晋侯对赵氏的优容,却没看到因为赵无恤专鲁一事,晋侯也对赵氏日益忌惮起来了……
  但知道又能怎样?除非赵氏自断四肢,否则壮大是根本停不下来的,也不能停,晋国的形势如同一次六驷赛车,谁敢迟疑犹豫,谁就会被远远拉在后头,甚至车毁人亡!
  虽然董安于力主先发制人,但战争这东西一旦开始,便很难预料结局。
  望着骤雨欲来的南方,他轻声说道:“战国以立威抗敌相图,而不能废兵也,到了明年,晋国,或将成为一个战火延绵,六卿相互兼并的战国了!”


第三卷 战国七雄


第602章 知瑶
  沉重的城门被铜斧重重劈开时,城里城外都响起了呼喊,只不过城外是晋人兴奋的欢呼,城内的戎人却充满了绝望。
  但随即,头顶的石块和瓦片却突然猛烈了下来,这是仇由人的最后一搏,因为他们清楚,面对那个阴险而可怕的对手,自己肯定难逃一死,妻儿则会沦为隶臣,在新田人市上任人叫卖。于是他们在城门洞里手持剑戈拼死阻拦,一时间晋军竟不能突入城中。
  恰在此时,有位乘传车的使者持旗帜到来,对迟疑不前的晋兵们高呼道:“君子有令!先入城者,赏绢百匹,米千石,并可卓拔为戎右,登君子之车!”
  听闻有君子有赏,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那破开城门的青年徒卒也从门上拔下巨斧,碎木屑崩到他的脸上,和沾满发髻的臭汗及满脸的鲜血混到一起,可怖之极。他丝毫不在意,舔了舔嘴唇,再度迈步上前,身上的硬皮甲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城门洞很深,而且光线昏暗,像一个充满死亡和鲜血的隧道。
  前方数丈堆满了晋人和戎人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一排戎人弓手不断射箭,让晋人刚冒头就中箭而亡,更多的戈矛手则手持武器朝入侵者戳刺,其中两人见晋人青年突入,便提着矛冲上来拦他。
  尽管他们气势还很盛,但围城月余,仇由城中早已断粮,在饥饿折磨下他们的攻势也破绽百出。晋人青年毫不畏惧,他挥起巨斧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挥而过,那两个戎兵登时身首异处。
  他随即抛弃了缺了一个大豁口,又卡在第二人脖颈上的铜斧,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顶着对面的箭雨,几步迈上。他灵活似鹰鹃,以肩胛中了一箭的代价,换取自己冲入戎人弓手中间,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剑,这才是他最擅长的武器,过去几年里睡觉时也会握在掌心,它助他从众多剑士里脱颖而出,却未能助他赢得主君的欣赏。
  青年反手握剑,一跃而起,这柄长一尺半的青铜利爪以诡异的角度刺入一个戎人的胸膛,又转身砍死了两个还敢冲上来的敌兵。一时间竟如虎入羊群,吓得戎人们步步后退,他则扛起他们的尸体挡住头顶的矢石,大喊着冲出了城门洞。
  此时大队人马已经推开城门冲了进来,城头上剩下的戎人发出绝望的哭叫,他们也明白大势已去,纷纷从墙垣上逃离。尽管在守城时他们一个个视死如归,但死亡马上就要降临时还是都惊慌失措了。
  赢了,这场仗赢了!
  一位晋人卒长大声问道:“先登者为何人?”
  那抢先入城的青年傲然站立在原地,踩着一具看似戎人贵族的尸体,转过身来,拍着自己的胸膛大声宣布道:“先登者,豫让是也!”
  ……
  “你就是豫让?”方才驾驭乘车鼓舞士气的是传令官名为絺疵(chipi),他晓有兴致地看着站在死人堆里,年纪轻轻却体格健壮的青年勇士。
  “然。”
  “是来相助君子的中行氏家臣?”
  “正是。”
  与作战时的出色表现不同,豫让在回答问题时显得沉默异常,身穿军吏服饰的絺疵随即在手中的竹简上略为一翻,又轻轻合上,口中啧啧称奇起来。
  “不会错的,我曾听说过你,你年不过二十,经历却真是丰富,本是范氏之臣,在五年前范、中行二君子谋赵氏之役里做向导。后来因惹怒范嘉,被送予中行氏,先是当侍从,后来又被派到朝歌剑宫修习剑术,在东阳的剑士圈子里小有名气。”
  豫让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絺疵,他听说此人是知氏君子的谋主,十分善谋,眼线遍布诸卿,几乎能做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能做到见微而知著,自己的事情,恐怕是瞒不过他。
  絺疵的声音渐渐压低:“范与中行二君子训练剑客死士当然不是为了玩乐,三年前陶丘行刺赵无恤一案,做的有头无尾,传闻就是他们干下的。这之后,原本很受中行氏优宠的你被一贬到底,发配到边邑做戍卒,恐怕就是因为刺杀失败吧?”
  豫让脸上闪过一丝羞愧,的确,那是他的耻辱,在行刺的举动暴露后他犹豫了,迟疑了。若中行君子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奋不顾死地为他杀人,但谁料自此之后中行黑肱对他态度大变。
  而且,再也没给他补过的机会。
  “你在中行氏的边邑多次立功,却不得升迁,反倒十分嫌弃你。所以知氏一张口向中行氏要人帮忙,那边便打发你过来了,因为就算你折损在此,中行氏也不会觉得可惜……”
  “豫让啊豫让,你在中行氏眼中,不过是枚弃子!”
  絺疵说完后,笑着问道:“我说的可对?”
  豫让沾满鲜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谋士得寸进尺:“你可怨恨中行黑肱?”
  豫让这才狠狠瞪了絺疵一眼,紧握手中短剑,生硬地答道:“无论如何,中行君子乃豫让之君,上吏若再敢直呼其名,休怪豫让手中的剑不留情!”
  知氏的族兵们警惕地围了过来,十余人面对豫让一人,却显得小心翼翼,这个杀神一般的年轻人,手上起码有几十条戎人性命,而且常常以一敌众。
  但絺疵一挥手让他们退下,朝豫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方才只是试探,你受到如此不公的贬敵却不忘主君,真乃忠士也,是絺疵失礼了。”
  见豫让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絺疵才绕着少年走了一圈,扔过去一块湿润的绢布。
  “擦擦脸吧,我家君子想见你一面。”
  ……
  “君子有令,二三子之功甚伟!可大掠三日!”
  破城而入的大队人马源源不断开入城中,不断传令兵追上来一路叫喊,下达屠城的命令。
  知氏的兵卒们齐声发出了欢呼,为知氏君子而欢呼,在他们看来,大肆劫掠是破城后最好的奖赏,那意味着财富、女人以及发泄胸中郁闷的杀戮之意。
  屠城意味着杀戮,但豫让却对此无动于衷,这几年间他经历了数次战阵,每一次都是在血与火中杀上城头,踩着的总是死人的残肢断臂,战争以及将他的心炼成了铁石心肠。
  更何况,这些戎狄部落过去也没少反过来掠夺晋人城邑乡里,说不定仇由君的府库里就有许多从晋国士人家抢来的青铜彝器,他们活该有今日!
  他随絺疵在这个陷落的戎人都邑里穿行,大掠的命令下达后,城中四处火起,四处是哭喊和夹杂着戎狄语言的求饶声。
  在倾颓的夯土墙下,战车和徒卒往来奔驰,御者挥舞手中长鞭,驱策生还者离开他们偷生的居所。这些戎人俘虏多为妇孺,她们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地拉着啜泣不停的孩子。
  伤者有的呻吟、有的求饶,大批拿着短剑,的知氏兵卒穿梭其间,从亡者和将死之人身上收割下数不清的耳朵,塞进麻袋里。
  还有戎人赖以生存的羊群,知兵们心满意足地赶着它们往城外走,似乎有几千只之多,想来苦战月余的他们今夜可以大快朵颐。
  絺疵就带着豫让从咩咩直叫的羊群和与二脚羊没什么区别的俘虏群中通过,去往仇由城外的知氏大帐。
  这里不像城里那无秩序的掠夺场面,处处井然,由此可见知氏君子治军之严。
  他们抵达账外时,一座有丈余高的巨大铜钟正由八牛驾辕的大车牵引下,从那条新修的太行山道运至仇由,钟是新铸的,饕餮纹和虎豹纹交错其上。
  在大钟前密密麻麻跪着一群仇由人,从衣着上看应该是城中的贵族,打头那位中年男子更是身披虎皮衣,头戴鹖尾冠,看得出地位很高。
  絺疵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指着那人对豫让说道:“看啊,仗着邦国位于太行深处,让中行氏两代家主都奈何不得的仇由戎子,却只能无奈地跪在此处,等待知氏君子判决。”
  豫让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人正是仇由的戎君,名为仇由盐。他根据路上的见闻,知道这场战争本就是知氏的计谋。
  晋国北方颇有一些戎狄邦国,什么鲜虞国(中山国)、无终、代国,还有眼下的仇由。这些赤狄北戎余孽组成了一股疆域和战斗力都相当可观的势力,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每到秋冬之季就会自发向晋国本土进攻,抢掠人口和粮食。
  而对于急于扩张的晋卿而言,在中原诸侯不好糊弄,晋国中心地带诸卿又寸土必争的情况下,向鲜虞及其卫星国鼓、肥、仇由等发起战争,就成为他们扩大自身实力最便捷的途径。
  中行氏在这方面,无疑是拥有地利的,他们的先祖中行林父,还有中行吴,都以灭戎狄而扩土闻名诸侯,也顺便将新征服的鼓、肥、东阳等地划入自家治下。知氏也不差,他们的领地横跨太行,临近一些戎狄聚居的小邦,仇由首当其冲。
  但这些戎狄之邦战斗力不弱,如仇由就有人口五万,男丁全员上阵,能凑出兵卒五千,而且道路被大山阻隔,所以很难征服。这一切直到近几年,在知氏庶君子掌管北部军政后才得以改观。
  知氏君子根据仇由盐贪婪天真的性格想出一计,他将要讨伐仇由,但是道路难行不顺畅,就铸了一个大钟送给仇由国君,表明自己要与仇由化干戈为玉帛。仇由国君盐十分高兴,便不顾臣子谏言,整治道路准备接受它,谁料道路修好后,迎来的却是知氏的大军……
  所以仇由盐觉得自己输得冤枉,即便战败,他面上仍然有种戎狄之君愠怒的自尊,望着洞开的营帐,大声质问道:“知氏君子诓骗于我!胜之不武,我不服!”
  “不服?”
  营帐中响起一声年轻男子的轻笑,随着脚步声,两名身材高大的虎贲首先迈出,长得真是雄壮无比,但此时场间众人的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两人身后那位青年身上。
  世间有一种人天生便具有某种魅力,即便他是万千兵卒中一个浑身血污的倔犟青年,即便他是黑压压下拜顿首众家臣中面容普通的谋士,无论他如何低调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无论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压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出现在那幅画面中,那么当你望去时,绝对会第一眼看到他。
  这位缓步走出营帐的青年君子便是这样的人,他年龄约摸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一身英气十足的铜皮合甲,未戴胄,腰间佩着柄二尺剑,脚步平缓而稳定,就这样如寻常般步出帐外,瞬间夺走了所有目光。
  即便是经历过生死和人生大起大落的豫让亦如此,他和众人一样盯着他,如众星捧月般,再也无法移开目光了。
  下午的阳光打在青年君子脸上,让豫让看清了他的容貌。
  英俊的眉眼就像传说中那般不可挑剔,衬着大战后的淡淡血腥味,笼着仇由城失火弥漫的烟火味,知瑶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有若神子。
  此时此地,无人能与之比肩!
  ……
  刚才还一脸不服的仇由盐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人物,不由惊呆了。
  知瑶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一味平静,但就像节奏清晰至死板的脚步声那般,让场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他的骄傲,那份深藏于身躯内骄傲到不屑于展露的骄傲。
  他开口道:“仇由盐,你想要大钟,我便将大钟送到你的国都前,不仅如此,我还会将它运至入城中,运到汝等仇由戎人的祖坟前,在那里将它们夷为平地,在原地建起知氏的宗庙,将大钟悬挂于庙中。我会亲自鸣钟,告诉我的天祖知武子,也告诉中行桓子,告诉中行穆子:仇由,从今天起这个戎人小邦将从地图上被抹去,此地将被兼并,成为知氏领地。”
  他在仇由盐面前站定,双目无情地俯视着他,直叫仇由盐唇齿战栗。
  “而你仇由盐,作为可耻的亡国之君,你将失去社稷,失去祭祀祖灵的土地,你的家眷将变成新田人市中任人挑拣的臣妾,你的子民将成为替知氏耕作放牧的奴隶,助我宗族壮大繁衍,至于你本人……”
  “你会在青史里被记载只言片语,不是因为你的顽抗,也不少因为你这些年一事无成的施政,仅仅是被我知瑶击败的缘故,所以,感激我罢!”
  他鹰目扫过豫让,略微停顿,然后定在絺疵身上。
  “絺疵,给本君子记下,晋侯午十四年春二月初七,知瑶灭仇由,诛戎子仇由盐!”
  絺疵袖中自带简牍和墨笔,闻言连忙照办。
  如同翱翔蓝天的苍鹰不屑于俯瞰蚂蚁,泰岱也不会刻意低头俯视众山之小般,知瑶说完后看也不看仇由盐和那些戎人酋手,将手中捏着的竹签随手一扔,便转身而去。
  “若有什么不服,到了黄泉下和你那些不得血食的先祖哭诉去罢!”
  周围一时缄默,仇由盐猝不及防地被两名高大虎贲按在地上,望着那柄缓缓从虎贲腰间拔出的利剑一脸懵逼。
  那枚青黄色的签静静躺在地上,豫让弯腰将它拾起,发现上有描红的篆字“斩”,他知道,这是军中用来执行死刑的竹签……
  “杀一国之君如屠一犬……”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知瑶的背景,就连自诩在战争中已将内心炼成铁石心肠的豫让,也不由骇然。


第603章 他回来了
  踩着仇由君洒下的血迹,豫让跟着絺疵进了营帐,但知瑶只是朝他微微颔首,请豫让在席上安坐,他则当面与絺疵处理起战后的军务来。
  “部分仇由人钻进山林,朝代戎和鲜虞方向逃窜,即便如此,此战之后仍有一万左右的戎人俘虏,多为妇孺老幼,束手以待君子发落。仆臣预计,在其余仇由人聚居小邑和部落,还能搜捕出两三万人。”
  豫让听着听着,最初时还没什么感觉,但越到后面越来越感觉自己拘束不安,面对上百人包围都不会抖一下的双手,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知瑶和絺疵讨论的,都是些家国之事,过去他曾为范氏家臣时,只是个干苦活累活的边缘角色,成了中行氏家臣后,又被当做剑客死士培养,也不曾与闻这些机密。
  但今日知氏君子与絺疵如此作态,究竟是何用意?
  他也在偷偷观察着知瑶,这位君子和传闻中一样容貌俊美,仪态不凡,放眼晋国,也只有那位比美人还美几分的韩氏之虎能与之媲美。而且知瑶年纪轻轻就多才多艺:他射御过人、巧文善辩、坚毅果决,是晋国年轻一辈的楷模。
  只见知瑶正襟危坐,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如此一来,知氏就能多出三四万氓隶了,一部分人带回知邑和新田,其余只要归顺知氏,亦可留在仇由。但各氏族每年须向我家缴纳所获的三分之二作为贡赋,遇到战事时,大部落出千丁,小部落出百丁作为劳役。戎兵擅长在山地作战,如此一来,我知氏便又能强大一分。”
  絺疵有些迟疑:“君子,这样做会不会太过苛刻,恐怕会激起戎人的反抗……”
  知瑶却没有半分要减免的意思:“戎狄都是目无君长,却唯强者是从的人,仇由盐的头颅应该能威慑到那些氏族酋首,若不想比其后尘,就得老老实实照办,敢有反抗者,就用知氏的剑削平!反正他们像园中的韭菜一样,割而复生。这就是当年晋襄公奴役姜氏戎人之法,就让彼辈在这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山地上耗尽力量,为知氏耕战罢!”
  絺疵知道自家主君心意已决,也不再相劝了,他心里叹了口气,这位知氏庶孙样样都好,唯独有一个毛病。
  他喜欢凭借自己的才能欺凌人!
  絺疵听知氏的一些老家臣津津乐道过,知瑶还是幼儿时,就能一脚将他的兄长知宵踹开,不顾兄长哇哇大哭,只管贪婪地吮吸奶娘的乳、头。
  到稍长一些,他便在腊祭时骑在他的表兄,赵氏第三子赵叔齐身上,将此子当狗彘骑。
  进入泮宫后,自诩为剑术超群的范柔被知瑶一根竹棍打得满地找牙;与中行黑肱玩推演军争时,也能把这个中行氏的世子气得面色发黑,拍案而逃。
  成年后,知瑶甚至敢在宴飨上公然调戏貌美如玉的韩虎,抬着他的尖下巴,说他比侍酒的婢女要美多了;知瑶还仗着身材高大,将韩虎的谋士,身材短小的段规如虎擒羊般按到鼎里,弄得段规一头一脸油腻;他也当面嘲笑魏驹自身并无才干,只会样样效仿赵氏,是拾人牙慧之举。
  在晋国,知瑶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骄傲得没边,因为他多才到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妒意。
  知跞对这个孙子的性格头疼不已,打发他来家族北部领地管军政,没几年就搅动了这一片风云。
  总之,十多年来,知瑶都是笼罩晋国年轻一代人的阴影。
  直到那个人从赵氏庶孽子的身份奋而崛起,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
  和絺疵想的一样,豫让也深有此感。
  豫让与那人初次遭遇时,那人只是有些奇思妙想,钻营些巧技产业而已,论权势根本不值一提;可到豫让奉命去陶丘刺杀他时,他已是鲁国大夫、小司寇,曹国上宾;到宋鲁之乱前后,猛地成了一国之卿,西鲁五县的领主……
  现如今,他已成了鲁国的实际统治者,是泗上诸侯簇拥下未称盟主的盟主,去岁秋冬和今年开春后,更是把卫国折腾得够呛。
  也难怪晋人喜欢将赵知二人比喻为一日一月,日月当空临昭,群星顿时失色,但日月毕竟有高下之分,总的看来,知瑶仍不如那人许多。
  不过,就凭知瑶旬月灭仇由的壮举,虽然比起东方的那轮旭日来说不值一提,却足以让晋国诸卿侧目了。
  等押送仇由人回新田献俘请功,知瑶一定少不了一个中大夫之位罢?想必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和地位当不下于其祖父,甚至是助晋悼公复霸的知武子……
  可那与豫让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中行氏的家臣,虽然知伯与中行伯关系有所缓和,他被派来助知氏灭仇由,但此战过后,就得继续去某个深山里的边邑窝着了。
  山外的风云会际,与他无关,无论他立下多大的功劳,已对他有了成见的中行黑肱绝不可能提拔他,想到自己暗淡无光的未来,豫让的心情顿时变糟了。
  营帐内的一主一臣却还在分析着夺取仇由后的利处,絺疵道:“仇由既并,知氏的领地便向北拓展了近百里,直达恒山。此地横跨太行,控带山河,联络戎、夏,踞晋国之肩背,乃沟通太原、东阳之枢纽,是必争之地也。自此以后,向东,知氏可以沿着滹沱河威胁鲜虞腹地,向西,倘若晋国情势有变,君子可以直入赵氏的盂、马首二邑,兵临晋阳!”
  这段话让豫让精神一振,有些惊讶地看向絺疵。
  范、中行与赵氏的关系他清楚无比,真可谓势同水火,但知氏与赵氏虽不和睦,却也还凑合。据说这大半年来知伯提出要“相忍为国”,在朝堂上步步退让,赵鞅压迫邯郸氏一事,他未置一词,东西二赵合力攻卫一事,他也没发表任何异议。赵鞅渐渐控制了军政大权,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中军将,而知伯仅是中军佐。
  如今看来,知氏君子的谋臣竟赫然将赵氏当成了假想敌?
  也许,知氏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退让懦弱?
  豫让抬眼望去,才发觉知瑶的眼睛也正朝他看过来,自打他进营帐后,除了礼仪性的举止之外,知瑶那俊朗如画的容颜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情绪。但这一刻,豫让却发觉了他眼中有一丝殷切,口中的话竟是对他所说。
  “以强凌弱,以大并小,本就是世间万物的常态。虞国、虢国、焦国、滑国、霍国、杨国、韩国、魏国,都是姬姓小邦,晋国因兼并他们而壮大。后来晋国诸卿有样学样,也无不以攻伐兼并为振兴家族的方式,昔日晋文公手下的十多家卿大夫,如今还剩几个?卻氏之灭,栾氏之灭,羊舌、祁氏之灭,都是卿族兼并导致的。如今各卿间谎言骗局蜂拥而出,誓词盟约毫无诚意,即使互派人质,约为姻亲,剖符为凭,也不能相互约束。”
  “故想要不被兼并,而是反过来兼并他人,首要之务在于壮大力量,因而权谋诈术得到普遍应用,诸卿无不招贤纳士,有士则兴,无士则弱,故赵氏有食客千人、魏氏有聚贤馆、韩氏有纳士之法、中行大肆收容齐国逃人、范氏建了朝歌剑宫。和它们一样,我知氏同样急需人才。”
  知瑶指着豫让道:“像你一样的人才!”
  ……
  才有力士之才,有谋士之才,有忠士之才,有军争之才,有理政之才,有外交之才。
  豫让自认为有力士、忠士、军争之才的,也渴望做一番大事业。但在范氏时他只是个跑腿的向导,在中行氏时先是成了见不得光的刺客,随时可以被抛弃,然后长期当戍卒冷落在边邑,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但既已委质效忠,就不能背叛,这是豫让做人的准则。
  他起身推辞道:“多谢君子赞誉,但外臣乃中行氏家臣,恐怕不能同时侍奉二君……”
  知瑶微微颔首,似是赞赏豫让的忠诚,又似是不以为然,他将絺疵唤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絺疵应诺而去。
  他转身对豫让宣布道:“我会送给中行氏一百户戎人,让他将你转赠予我。”
  知瑶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霸道的命令,已经习惯被送来送去的豫让苦笑道:“君子觉得豫让值这个价钱么?”
  “当然不值。”
  豫让一脸黯然,但知瑶却捧着自己手里的胄,轻抚上面的野鸡尾道:“灭仇由之战中大小十余役,你都一一参与,屡立战功,斩首数十。只因你是中行氏派来帮忙的家臣,我才没有多加褒奖,只是间或赐你些钱帛酒肉。如今功成名就,多赖你之力,故在我看来,你的价值可不是区区百户戎人能比的。这就好比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回的百里奚,难道百里奚只值五张羊皮?”
  “不,他的价值,是让秦穆公并国十二!”
  豫让心中怦怦直跳。
  这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认可他的才能,还把他和百里奚相提并论……
  热血止不住地往头上涌去,他单膝跪地道:“臣何德何能,能让君子如此下士……”
  知瑶大剌剌地受了他一拜,淡然说道:“无他,我这个人,生平最讨厌两件事情。”
  他伸出食指:“一是见不得美人迟暮……”
  他又伸出中指,脸上瞧不出情绪和喜怒:“二是见不得壮士郁郁不得志。”
  豫让呆住了,熄灭已久的壮志再度被这句话点燃,双腿像是被豹皮地毯黏住,他下拜重重稽首,感念这知遇之恩,直到被知瑶双手扶起。
  “到我这里来罢,中行氏以众人遇你,而我,将以国士待你!穆公需要五羊大夫为肱股,我也需要一位百户勇士为心腹。因为……”
  知瑶拍着豫让的肩膀,这位骄傲到没边,在晋国内四顾无敌的君子突然间如临大敌。
  他皱着眉,用生平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轻声说道:“因为,他回来了!”


第604章 我回来了!(上)
  宋公纠二年二月底,正值仲春时节,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位于卫之分野的济水北岸,一支声势浩大的车队从宽阔的浮桥渡过济水。
  打头的是背着弩机和剑戟的带甲武卒,足有千人之多!散布在四周戒备的是一旅骑从,骑吏鲜衣怒马,警惕地侦查四周。车队的中心是一辆巨大的四轮马车,它装饰华贵,惹人注目,后面还跟着运送嫁妆的辎车百乘。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队亲迎娶嫁的婚车。
  温暖的春风拂动着他们头顶高举的十数面旗帜,上面绣了象征赵氏家族的炎日玄鸟,以及象征宋国公室的“亚”字族徽。他们越过济水后一路畅通无阻,浩浩荡荡地涌进临水的平丘邑大门。没有受到阻拦,因为连本属于卫国的平丘邑城头,也飘扬着赵、宋旗帜。
  城内早已戒严,作为被征服者,卫国人不得出门,只能在门缝里小心向外窥视,却见平丘城的占领者,赵氏旁支子弟赵广德高冠带剑,从早上起就站在城头眺望,见车队入城,连忙下来迎接。
  车队那边也有位乘肥马,披轻裘,戴远游冠的君子一马当先,率数骑朝赵广德奔来。
  赵广德看到来人眼前一亮,没错,是他回来了!
  他快步过去行礼道:“恭喜堂兄!从曲阜到商丘亲迎,又要折返去往温县完婚,千里迢迢的,真是一路辛苦了。”
  来者下马后也对胖乎乎的赵广德见礼:“堂弟你镇守济北、濮南,也辛苦了。”
  此人正是鲁国大将军赵无恤,大半年未见,他唇上的两撇矢状须又浓了几分,虽然风尘仆仆,脸上却有新郎的喜气。
  兄弟二人说话间,陆续驶入城中的车队也在守军指引下分流:兵卒去往军营,仆从竖人亦有安顿的地方,而那辆宽大的婚车则缓缓驶向城内最繁华的贵族里闾。
  赵广德朝那边看了看,笑道:“卫国的平丘大夫被我驱逐了,我将他的府邸征辟,里面楼台亭阁俱备,还有花苑和池沼,住起来舒适程度不亚于乐氏宫室。堂兄可要去那边陪伴阿嫂?”
  无恤苦笑着摇了摇头:“堂弟你就休要埋汰我了,乐氏的傅姆和管礼仪的有司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新妇身边,屏风张得严严实实,我虽是亲迎,这一路却连她的面纱都见不到,非得到新婚夜才能再会。”
  所谓亲迎,是春秋婚俗,也就是新郎亲自赴女家迎娶新娘。
  二月初时,赵无恤从鲁国带着五百骑跑到宋国商丘,在天气晴朗的黄昏让使者持炬火居前照道,携带礼物造访司城乐氏的府邸。
  乐溷作为女方家长,在家族宗庙设筵席,并在门外迎接。赵无恤捧雁揖让升堂,行拜礼,等乐溷对灵子训诫完毕后,一对准夫妻施衿结悦,他援引灵子和作为媵妾的孔姣登车,亲自驾车让轮子转了三圈后,就交与车夫驾驭,自己骑马先行,接下来长达数百里的旅途上,竟不能回头与新娘交谈半句……
  春秋礼制就是复杂,就算有朝一日推翻了世卿世禄,实现“天道与天子之下人人平等”,也无法把这种延续到明清甚至现代的礼俗拔除。
  赵无恤虽然在宋、鲁权势熏天,就算有心逾越也没人敢说什么,但他尊敬乐灵子,不想让旁人觉得他在轻佻对待这门婚事,所以从宋国到卫国的这一路上都忍过来了。
  所以无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娘和媵妾穿着殷人崇尚的白色深衣,下了墨车,坐在步辇上,在傅姆和女婢的簇拥下远去。
  赵广德在身后嘿然笑道:“既然如此,邑寺已经腾空,堂兄还是与我挤一挤罢。”
  无恤心情不错,收回了放在那纤纤背影上的目光,回头重重地在赵广德胸膛上来了一拳,笑骂道:“你很快也要与孟氏之女新婚燕尔了,到时候其中酸甜苦辣自会一一知晓!”
  赵无恤身后的那些幕府属吏面面相觑,其中几个被新近提拔到他身边做笔记佐吏的鲁国士人不由咋舌。
  他们暗想大将军在鲁国时威风八面,说话一言七鼎,谁敢违抗?东地大夫、季氏、孟氏、泗上诸侯的公子公孙们,甚至是鲁侯与他说话时都得战战兢兢的,也只有赵氏的血亲骨肉,才敢和这位虎卿有说有笑吧?
  他们艳羡不已,暗想道:“诗言,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果然不错。”
  与赵广德说笑了几句,去掉了数月不见后的生分后,赵无恤又道:“邑寺不着急去,我的喜好你是知道的,每到一处,必先去当地名胜观摩凭吊一番。虽然半年来宋、鲁之师的马蹄踏遍卫国南境,但平丘一带我还没亲自来过,你这做东道主的,还不快带我去城东的平丘会盟台瞧瞧?”
  ……
  半个时辰后,赵无恤已站在平丘台上,俯仰天地之间,四野灿然在目。
  脚下的高台曾装饰美妙,如今却历经岁月沧桑,风吹雨浸,那被风沙侵蚀后余存的半砖残瓦似还在诉说着昨日的辉煌。
  而面前开阔的原野,想当年是一处人为夯平的演武场,多少晋国男儿在这里举起矛戈,跟随着旌旗、伴随着鼓声呼喝演武,为他们的国君,为晋国的霸业扬耀武姿。如今却空空荡荡,只有风沙尘土席卷而过。
  “果然是霸权迭兴啊……”
  赵无恤任春风拂面,默然无语半晌后叹了一声,指了指脚下的高台,又伸手朝眼前宽阔的平原一挥手,对身后的赵广德等人说道:
  “三十年前,晋昭公就在此处召开了平丘之会,台下,晋人的四千乘战车排了足足十里,十万晋兵戈矛如林。据说晋军第一次阅兵,树立旗帜未加飘带(建而不旆),诸侯还未有太大恐惧;第二天,部队全部在旗帜上加上飘带,万千黑色旆布迎风而飘,天地间顿时杀气腾腾,中原诸侯无不威服。”
  “于是平丘之会与会者甚多,台上有周卿刘子、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娄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娄子等列国诸侯前来捧场,未来的鲁昭公则受到了严厉谴责,鲁卿季平子直接被拘留,差点就被晋人杀了。”
  随行者中除了赵广德和几名温县军吏是晋人外,其余多为鲁人,闻言颇有些尴尬,新任的书记官,年仅十四的项橐更是一脸不服。
  他不顾同僚在后面拉他衣角,大着胆子抗议道:“平丘之会,以威而不以德,是晋人无义也!”
  那几个鲁人大骇,这孩子,你不知道大将军自己就是晋人,这次还要带着新娘回晋国祖庙完婚么!?
  赵无恤回头瞥了项橐一眼,也未生气,颔首道:“没错,平丘之会的确是恃强凌弱的不义之盟,连谦谦君子叔向都说了,晋国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
  在他身边做佐吏的人多了去,从最早的成抟,到后来的阚止、公西赤,但凡是有些才干却不足以独当一面的,赵无恤都会放在身边带带,再下放到基层去滚一圈。也难怪幕府僚吏将跟在大将军身边做笔吏视为成为将军亲信和上吏的坦途。
  现如今,阚止、公西赤顺利“出师”,赵无恤的身边人就换成了项橐。
  但赵无恤却不再理他,而是直接对赵广德说道:“何为霸业?这便是我今天要教你的。天子致伯,委托霸主维持诸夏乃至于楚越蛮夷的秩序,夺取这一殊荣,同时也可以享受诸侯贡赋,这便是争霸的本质。”
  “齐桓、晋文之时,诸侯犹尊礼重信,是霸业的兴盛之时。可到了平丘之会后,无论晋、楚如何挣扎,霸业却无法继续,何也?不单是诸侯间礼信崩坏,光靠盟会再也不能相互约束,还因为中原的秩序已经维持不下去了,礼乐征伐不再自诸侯出,也自卿大夫出,那个只剩下虚名的霸主之位,远没有兼并土地人民来的实在。”
  他严肃地问懵懂的赵广德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弟愚钝……”
  赵广德有些心慌,他见识有限,眼光局限于一城一地的争夺,兴奋于赵氏的强大,对赵无恤把新占领的卫国南疆交给他驻守而沾沾自喜,却没有细思这其中蕴含的时代脉动。
  项橐却抢着说道:“主君的意思我知道,诸侯卿大夫争于力的兼并时代就要到来了,去大半年来,卫国就是第一个牺牲!”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你说的没错。”
  此子有神童之名,常常妙计百出,却性格倔强,爱在人前表现。赵无恤喜欢敲打磨砺他,也不吝啬偶尔赞扬一二,果然,项橐得了夸奖后面色一喜。
  其实赵无恤心中有数,不单是诸侯如此,卿大夫之间亦如此,他很清楚,晋国内部就要迎来一场六卿兼并争强的大变局了!
  虽然在形势复杂的泗上,他走的是齐桓、晋文的老路,但在晋国内部,他却想要赵氏走一条新路。
  不是春秋式的争霸之路,而是战国式的兼并之路!


第605章 我回来了!(中)
  在平丘会盟台上给赵广德和亲信们上了一课后,时日近晚,赵无恤等人下了高台,众人或翻身上马或驾车转向,沿着田间小道,行出原野,上至涂道,往平丘邑而去。
  驰马驾车于道上,原野后移,疾风拂面,春日晃眼。
  想到在台上赵无恤说的话,众人的思维却不觉越来越远,回忆起了过去大半年里发生的种种事情。
  ……
  去年五六月的郎囿耀兵后,明眼人都能看出,虽然鲁国没有主持一场盟会,但由行人递送的条约却一一被邾、小邾、滕、薛等国诸侯签署,他们相当于鲁国的附庸,赵无恤则赫然成为泗上小伯!
  到了七月份,在莒国和鲁国达成换地密约后,放眼泰山以南,鲁国已无后顾之忧,赵无恤便将所有精力都放到了秋收上,这一天,鲁人期待许久了。
  赵无恤入主曲阜后,推行的“废邑置县”让分散在各邑大夫手中的权力集中到幕府手中。他不再像过去的鲁侯和卿大夫们一样仅仅满足于立春时下地籍田装装样子,对农民如何种田完全放养。
  幕府里自有掌管农事的官署,采取积极干预的态度,在节令里狠抓农业生产,催促各县组织春耕。
  更别说大农丞樊须带着一群农夫出身的弟子,教他们识字,积极奔走于全国各县。为了推广在西鲁切实可行的代田法,樊须进行了严密的计划与部署,首先是对各县农官“蔷夫”和乡中“力田”以及有经验的老农进行技术训练,除了传授代田法外,还授予他们铁制的农具犁、铧,通过这些基层人员把新技术推广出去。
  通过农官们的努力,西鲁五县通路的各乡里首先告别了落后的木制耒耜,采取耦犁、锄头等便巧农器,二牛三人的犁耕可耕田两顷半,效率相当于过去“一夫百亩”的数倍!
  到了七八月间粟、稻成熟时节,鲁国迎来了一次久违的大丰收。
  代田法确实取得了好的效果,单位面积总产量得以提高,原本没有实行代田的平作田亩产粟米一石,推行代田法后亩产提高到了一石半!甚至是两石!
  计侨根据守藏室里的诸多上计文献,给赵无恤写了一篇估算,其简要内容如下:“鲁国疆域方圆千里,总共有九十万顷土地,根据初步的统计,除去山地、丘陵、森林、湖沼、邑聚的九分之七,还有田亩二十万顷,算下来人均只有20余亩。”
  “过去耕耘田地,亩产一石,农民勤奋则每亩加收三斗,不勤奋则减去三斗。故往年鲁国岁收就是七、八百万石粟,加上其余的少量稻、黍、小麦、大麦、大豆、小豆、麻等,平摊到每个鲁人的头上,只能勉强充饥。”看完后,赵无恤也就不奇怪鲁国黎庶为何一直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了。
  但去年十月上计时,计侨估算,鲁国夏收和秋收的产粮加一块,便接近了千万石!
  这还是因为是没有推行县制的孟氏领地和东地大夫拉低了平均值,郕邑和东地的农田产量没有太大提升。
  所以秋收后,鲁国八县府库内谷米满仓,鲁国人喜滋滋地尝着香喷喷热腾腾的新饭,对一个晋国异邦人做鲁国正卿统治他们的那份排斥心理也暂时忘到脑后了。
  对此,鼠目寸光的东地大夫没有太大反应,但机智的孟氏家宰子服何在领民们开始外奔的情况下,却毅然决定,要将孟氏领地整合,废去各小邑,合为“郕县”。
  眼见幕府的统治越来越稳固,性情温和的孟孙说也收起了所有的心思,愿意交出全部兵权,换取孟氏保有治民权。
  能够和平解决孟氏,赵无恤自然欣然同意,子服何立刻走马上任为郕县县令。
  在收上百万石实物粮税后,赵无恤发觉自己一夜暴富,加上宋国那边也开始分批偿还之前借走的粮食,既然已经达到了“足食”的状态,赵无恤自然要得陇望蜀,追求“足兵”了。
  秋收后的八九月份,赵无恤宣布,要正式改革鲁国军事编制,重新设立三军!
  ……
  鲁国在鲁僖公时达到全盛,号称千乘,有徒卒三万。
  但随后季氏为了削弱公室权力,在四分公室之民和兵赋后,便取消了中军,自领右军,由叔孙氏和孟氏均分左军。其实所谓的鲁国二军,也就是三桓征召的私兵。
  但现如今,赵无恤却向鲁侯上书,认为鲁国国力恢复,为了符合“周公之国”应有的地位,应该重设三军。
  这次的“三军”,是以县为单位组建的,下辖师、旅、卒、什、伍,一一与县、乡、亭、什、伍的基层组织相匹配,每什出五个男丁,轮流服役。和平时期的乡吏、亭长、什长、伍长到了战时就是各级军吏。
  右军是三军里经验最丰富的,以赵无恤属地的五县之民构成,共一万三千余人,下辖五个师,战斗力冠绝三军。
  中军由鲁、梁父、费和郕四县兵卒组成,有兵一万二千余,下辖五个师,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缺少战争磨练。
  左军则是东地大夫们构成的杂牌军,下辖无师,而是以旅为单位,每个大夫提供一旅,勉强凑够了万人,在三军中战斗力最为低下,赵无恤也不指望他们派上什么大用场。
  三军合计有三万五千战力,均属于非职业的征召兵,平日务农或当劳役,战时受征召。
  而赵无恤的杀手锏,武卒,也完成了自己的扩招,从原先的一师变成了两师,一师由宋人组成,一师由鲁人组成,这五千精卒属于常备的职业兵!
  然后是盗跖的那些流民募兵,维持在一师之众,平日在鲁卫边境大野泽周围屯田,一旦有警,便可持矛作战。
  还有大野泽中的舟师,在来自吴国的船工徐承打造下,也隐隐成型,在沟通济水、濮水、大野泽间的短程运河挖通后,那些大翼、中翼、小翼、艨艟便可以随时顺流而下威胁齐国了!
  最后还有宫卫、邑兵、亭卒系统,负责曲阜和各地治安。
  孟氏和季氏失了兵权,根本插不进手,赵无恤是三军的最高统帅。而且三军没有设置正式的军将,而是在战时才由冉求、羊舌戎、虎会三人以师帅身份,持大将军之节临时统领。
  在莫邪提供技术后,桃丘和泰山南麓几处铁工坊的铁产量在日益提升,每月生产的铁矛可以武装一旅之众,鲁军的持兵率显著提升。只是披甲率因为鲁地缺皮革的原因迟迟上不去,但铁甲的研制却遥遥无期,只能将就着编织些藤甲和木甲了,至于赵无恤曾在后世有所耳闻的纸甲,目前还算奢侈品的纸张产量尚无法支撑,只能待日后再说。
  到了去年十月时,达成了“足兵”“足食”目标的赵无恤便开始制定战争计划,因为山东这地方建立的势力,出击则能拓土变强,一味的守弱却只有衰亡!
  于是过去温顺如小绵羊的鲁国,居然开始露出爪牙了,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屡次背叛晋国,被赵氏拉入黑名单,军队又羸弱不堪一击的鱼腩卫国了!
  ……
  战争从十月初开始,鲁国出动了武卒和中军,与平抚了国内动荡的宋国,以及兴冲冲想要拓土的曹国一起,从东面向卫国发动进攻。
  而早已联络好的晋国赵氏,也逼迫邯郸氏攻濮阳,邮无正则渡过棘津,进攻廪延,试图为西赵夺取一个大河南岸的据点。
  他们都没宣战,打了卫国一个措手不及。至于为何不宣战?原因很简单,卫国与晋、鲁、宋从未停战,卫侯还因为男宠公子朝和南子不嫁的缘故,屡次威胁说要让赵无恤和宋国付出代价,敲打他自然也不必事先告知。
  卫国虽已衰落多年,不复卫康叔、卫武公时的东方大国地位,却也是济水、濮水流域的一个中等邦国。桑间濮上膏腴之地,城邑众多,经济富庶,人口五十余万,有左右二军。
  但在卷入晋齐争霸,被赵鞅打穿两次,被赵无恤夺了济西地后,卫国城邑日削,越发不堪。卫侯元还自不量力,试图派公子朝干涉宋国内战,结果公子朝辱于两军阵前,卫国那三四千人也统统葬送,成了在鲁国丘陵开荒力田的农奴。
  所以以卫国仅剩的那不到两万人,面对四方强敌的突然袭击,顿时失了方寸。弥子瑕再度被击败,差点死于阵中,幸好王孙贾反应快,跑路也快,将主力拉回濮阳,保存了卫国的有生力量。
  卫侯大恐,连忙向齐国求助,齐侯传闻正在生病,久居深宫,朝政让高、国、鲍、陈四卿掌管。四卿意见不定,最后还是派出一军试图攻鲁救卫。
  但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鲁国西部有右军防御,东部有东地大夫们守着泰山险隘,没有决战决心的齐军进展不顺,被鲁人挡住,迟迟不能南下援助。
  这一拖延,卫国的濮南地就保不住了,那里的平丘、蒲、武父、须四邑登时被军力占优的联军团团包围。
  在军功授田的激励下,战争中武卒和中军都表现甚好,人人渴望立功。加上小公输班新制作出的攻城利器“云梯”用于攻城,仅有数丈高夯土墙垣的各邑在天降大雪前便纷纷告破。
  在赵无恤主持下,濮南地被鲁、宋、曹三国瓜分,曹国得到了须,宋国得到了武父,平丘、蒲则被东赵控制,交给信得过的堂弟赵广德驻防。
  (改下设定,原先的濮南地称为济西地比较合适,这里的濮南位于曹国西面,卫国北面,与鲁不接壤,就是以上四邑了)
  整场战争里,鲁军死伤不过千余,却杀伤俘虏了四倍于己的卫卒,这是前所未有的胜利,鲁国内除了季孙肥还在嘟囔着鲁卫兄弟也,应该以和为贵外,其余人人皆受鼓舞。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鲁国人过去太懦弱了,常常被人按在地上羞辱。但在换了一位正卿,实行军功授田制后,原本胆怯的鲁国农民们却一下子愤而起之,成了入侵者。
  总之,那半年间,赵大将军亲自下场,教会了鲁国人这样一个道理:
  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礼乐道德是无法解决利益纠葛的,这世道,果然还是得看谁的拳头够硬!


第606章 我回来了!(下)
  卫候元,是卫国第二十八代国君,生于“韩宣子为政聘于诸侯之岁”,如今已年近五旬了。
  他因爱好男宠而多猜忌,且私德不堪入目,故在国际上风评不好,死后还得了个“卫灵公”的恶谥。
  但在一堆春秋昏君中矮子里拔高个,他在为政方面还算不错,在历史上,当鲁哀公问“当今之君,孰为最贤”时,孔子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卫灵公乎?”,对他评价不谓不高。卫侯元擅长识人,知人善任,提拔了三个大臣仲叔圉、祝鮀、王孙贾,虽不能称中兴,却也使卫国在春秋季世里勉强维持局面。
  本来按照历史发展,卫国会继续这样半温不火地维持下去,一不小心成为秦并六合后唯一苟活的诸侯,直到秦二世时才被灭绝社稷。
  可这一切从赵无恤奇袭甄邑时起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卫国因卫侯元的站队错误,过去数年间先丢了甄邑,又丢了济西地,被赵鞅带着大军杀了个两出两入,人口被劫近万。随后卫侯元又未婚的夫人又被赵无恤笑纳,宠幸的公子朝成了寺人,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也成了最恨赵无恤的人。
  然而不等卫侯元报复,到了去年秋冬之际,卫国又遭受了更沉重打击,在东赵率领下,宋鲁曹联军突然进攻,濮南四邑飞快陷落。这还没完,开春后,西赵的邮无正也完成了战略目标,大河边的廪丘邑被攻破,前来堵截齐卫联军也被他击败,卫侯无奈,只能放弃楚丘以南的土地。
  至此,卫国便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国土,八九万人口落入敌手,能征召的军队也仅剩一万五千人。
  世人这下都看明白了,只要齐国不下定决定全国动员,只靠一支偏师,是无法保护卫国,也无法阻止东西二赵的强大攻势!
  更重要的是,东西二赵在濮水实现会师,双方的联络通道彻底打通了!
  这便是过去半年里发生的事情,这才有了赵无恤从商丘迎接新娘,渡济水至平丘,却一路畅通无阻的情形。
  ……
  是夜,在平丘城中赵无恤与赵广德彻夜饮宴,共叙往昔,说起新田泮宫中的事情,不由慨叹万千。
  “距离吾等初入泮宫,已经过去六年了么?怎么感觉还似昨日一般。”
  “弟倒是觉得,似是过了一甲子……”赵无恤不觉得赵广德在说笑话,这五六年下来,昔日娇生惯养的温县君子,却将刀兵血火一样样经历过,看惯了生死离合,已经比他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许多。
  赵无恤双手举酒盏,敬赵广德道:“我与三位兄长并不亲昵,反倒觉得广德你更像是亲弟,泮宫中少年打闹不分轻重,但你为我挡下的那一剑,我此生绝不忘怀。”说罢一饮而尽。
  赵广德连忙还敬道:“若再遇见那样的场面,我还是会为兄长挡下一剑!虽死不悔!”
  无恤笑道:“善,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这才是自家兄弟,来,再饮一盏!”
  今天的气氛和乐且融,东西二赵的联系已经打通,他正要带着新娘回乡成婚,有赵广德带着三四千人驻防平丘和蒲邑,还有宋、曹两国为犄角,卫国几乎丧失了反攻的能力。一切都走在正规中,一切都在蒸蒸曰上,他的心情也愉快的很,少不得多饮了一些。
  《周礼》:“酒正”的职文中有言:“辨三酒之物,一日事酒,二曰苦酒,三曰清酒”。事酒是没有澄清分离糟粕的浊酒,苦酒是存放了一定时间的发酵酒;清酒则是用苞矛过滤过,再澄清分离杂质的上等酒。赵无恤和赵广德饮用的自然是清酒,酒色半透明,带着淡淡的黄色和黍子香味。
  这种酒不过十几二十度,和后世的啤酒差不多,所以古人善饮,动辄几斗几斗地下肚,原因正是如此。
  不过啤酒喝多了,也是会醉的。
  春秋的贵族喜欢用青铜酒器,但赵无恤对重金属超标心有余悸,便改用瓷酒盏,于是就这样一盏接一盏地喝下去,赵无恤还好,赵广德却有些迷糊了。
  他吐着酒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瞒兄长,我这一生最大的奢望,就是想着能继承父亲的大夫之位,为大宗守好祖庙。但温县小宗一向羸弱,父亲过去追随宗主出征屡战屡败,若是宗主愠怒收回温地,我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守着食田维生即可。谁料在遇上兄长后,未满二十的年纪,就能带着数千人横行濮、济之间,管辖的民众都快赶上温县了,虽然没有大夫之名,却有大夫之实。我能有今日,全赖兄长提携也!”
  赵无恤扶住了涕泪满面,要下拜道谢的赵广德,“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晋阳与温县的关系如同身体和手足,我如今能做到自己‘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自然也不会忘了温县的好处,必让你也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他重重拍着赵广德的肩膀道:“跟着为兄好好干,区区数邑大夫算什么,或许哪一天,我也能为你弄一个卿位来坐坐!”
  ……
  等到夜深人静,尽欢而散时,赵广德是被侍从们抬回住处的,赵无恤无恤也已微醉。
  因为迎娶前的种种复杂规矩,他自然不能去往乐灵子处歇息,只能在一个操温县口音的竖人指引下朝邑寺内的安寝处走去,因为赵无恤对赵广德嘱咐过,身边服侍的人,必须可靠!卫人是不能贸然信任的,还是温县旧人靠得住。
  在途经一处还亮着灯的院子时,赵无恤挥挥手让那竖人退下,自己则放轻了略为沉重的脚步,轻轻地靠近门扉,缓缓将它推开。
  小院有三进,最外面的庭院是赵无恤信赖的几名黑衣卫士在站岗,他甚至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见无恤入内,卫士们肃然起敬。
  经过一条狭窄的廊道,中间那一进是几名守着灯烛,却正在打瞌睡的婢女,被赵无恤的到来惊醒后,她们差点喊出声来,却见大将军板着脸瞪了她们一眼,这才连忙掩口下拜。
  赵无恤不理这些颇有姿色的婢女,继续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去,他走路开门的动作温柔到极致,像是怕惊醒沉睡中的精灵。
  最靠内的居室极为暖和,空气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在泪痕点点的烛光映照下,有一位体态纤细,却胸襟饱满,盘着妇人发式的女子坐在榻前,正背对着他。
  那妇人并未察觉身后有人到来,依然在轻轻摇晃身体,怀中似乎抱着什么,嘴里哼着首晋国的歌谣。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首诗歌是晋地女子对心仪男士的眷恋,她声音美妙,却渐渐染上了一丝忧虑。
  对士来说,娶妻纳妾是齐人之福。但对于女子来说,却意味着原本独属于自己的夫君要被其他女人分享。
  更何况,按照礼制,正室夫人地位高于陪嫁的媵,媵又高于未明媒正娶的妾。眼看夫君以往专宠自己的后宫一下子要多出两人,而自己更是地位最低下的,伯芈怎能不忧?
  想到再过些时日,便是夫君与大妇的新婚夜了,到时候鸳鸯双双卧于罗帐中,自己只能孤枕难眠,伯芈眼角情不自禁涌出了一点泪。
  她正想偏头用肩膀拭去,背后却突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道:“哭什么,你的良人在此呢……”
  “呀……”伯芈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赵无恤,不禁心中一喜。
  “君子回来了?”
  赵无恤绕到她身前道:“然,我回来了。”
  伯芈抽了抽鼻子就要转过身来,却才想起自己亵衣半解,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但再遮掩已经迟了,赵无恤目光转向,他的注意力却已经彻底被伯芈的胸怀,还有她胸怀里的小家伙吸引住了。
  原来,伯芈手中环抱着的,正是个粉雕玉琢的婴儿,他一手扶着母亲衣襟,另一手握在右乳上,这孩子双目微闭,呼吸轻微,颦着细到看不见的小眉毛,如菽豆粒般小巧的嘴巴一努一努地吮吸乳汁。
  “真贪吃。”
  赵无恤怜爱地看着这个刚出生半年的新生命,朝伯芈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伸出手指在婴孩肉呼呼的小脸上轻轻一弹。婴孩却置若罔闻,只是眉儿颦得更紧,手也握得更紧了,嘴巴吧嗒吧嗒加快了吸食速度,似乎是发觉有人要与他争抢母乳一般。
  无恤啧啧称奇,笑骂道:“真不愧是我儿子,连这方面也像极了我……”
  “这是什么话……”
  若不是双手抱着孩子,伯芈都恨不得锤赵无恤一下,如今她只能抿嘴一笑,将绯红的脸偏朝一边。
  女人家敏感的心又安定了下来,自己虽然在赵无恤的妻妾里地位最低,但这赵大将军的长子,却是从她肚子里怀胎十月产下的。
  而赵无恤对这第一个子嗣,也是宠爱至极。毕竟是初为人父,舔犊情深,这是万物的天性,无论是古人还是后世的穿越客都不能免俗。


第607章 妻、子、媵、妾
  屋外弯月如钩,而室内美人如玉。
  待哺乳结束,伯芈才红着脸将亵衣系好,再披上一层薄薄的蝉衣遮住肌肤。
  虽然,她料定待一会儿这层纱糊的铠甲肯定会被大将军轻轻解开……
  赵无恤坐在让公输班大材小用发明的摇篮前,轻轻地摇晃,视线温柔地看着儿子不住吮吸手指,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将他逗乐。
  若是鲁国那些畏赵无恤如虎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被赵大将军人前人后的不同表现惊得目瞪口呆,然后说一句“虎毒不食子”罢。
  腿上传来一阵微沉的压迫感,伯芈坐了上来,赵无恤一边盯着儿子,一边揽着妾室的腰肢,轻声说道:“这一路奔波,让汝母子受苦了。”
  得了关心,伯芈心里甜甜的,她垂首道:“在宋国时遇上了小儿发热,多亏夫人亲自诊治,才转危为安……只要他无事,妾能陪伴君子归乡,不辛苦。”
  说起那次儿子发病,伯芈就心有余悸,同时也对既有精良医术,又有慈悲心肠的乐灵子感激不尽,她丝毫不见怪伯芈作为妾氏居然先生下长子,也似不担心此子会威胁到她未来子嗣的地位,纤纤素手轻施银针,便让儿子转危为安。
  “归乡么……”赵无恤呼了一口气,晋侯午九年的十二月初离开下宫,正月前后渡过凝冰的大河。今已是晋侯午十四年二月底了。在宋鲁之间打拼近五载,血染征袍,说实话,除却想站到天下舞台中央的野心外,他并不是很怀念晋国。
  但却想远在晋国的“家人”。
  前世的家已记忆模糊,今生赵无恤在鲁宋又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荣华富贵伸手可得,权势威望无人比肩,但终究还是缺点什么。
  缺谁?心里那个空洞里,到底缺了谁?
  他那三个便宜兄弟里,也唯有伯鲁有几分淡淡的兄弟情谊,其余二人不值一提。而赵鞅,赵无恤对他态度复杂,虽然他在性格上敬仰赵鞅,可若说父子亲情,还是差了几分。不单因为他的魂与肉不是原配,也因为若不是他这些年的出众表现,在赵卿眼中大概只是个令人厌恶的庶孽子吧。
  唯有姐姐季嬴,才是从始至终待他如初的人,也是赵无恤最牵挂的“家人”。
  所以,为何怀中有其他女子时,想到的却总是那个红衣翩翩的倩影呢?
  赵无恤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想了。
  “我已经回来了……”他在心中暗暗说道。
  反正回到温县,就肯定能见到姐姐,因为春秋时但凡娶妻,新娘总有一个“妇见舅姑”的程序,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既要在男方祖庙拜见新郎的父母,当然,新婚后还要一一拜见他的兄弟姐妹。
  姐姐,一定会在场的。
  他记得灵子与季嬴关系不错,久别重逢的,可不止是自己啊。
  赵无恤将怀中的伯芈往腿上又抱了一抱,让两人更紧密一些,指着摇篮里的儿子道:“等到了温地,我少不得要带你和阿满拜见我父,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长兄伯鲁也新得一子,到时候父亲会为这两小儿取一个正式的名……”
  ……
  春秋礼制,王之妃百二十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诸侯有夫人、如夫人、嫔妃若干。
  而卿大夫亦有正室夫人,还有媵,有妾若干。
  孔姣记得,在惊闻宋卿乐氏登门,请求自己作为乐氏淑女的“媵”,与她一同嫁给赵大将军时,母亲丌官氏的眼泪都出来了。
  一方面是为有人上门提亲而欣慰,孔姣年仅十七,身段却已超过八尺,而且还在继续长,和父亲一样是邑中有名的“长人”,比鲁国许多男子都要高。加上父亲与主政者不睦,以自我流放的形式毅然去鲁,国内想要落井下石的政敌数不胜数,在幕府和孔门出仕弟子们保护下才无人敢来骚扰。这种情形下,想要为她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婆家,的确是有些困难。
  但另一方面,母亲也担心自家女儿嫁作他人之媵,以她的性情,会不会受了委屈?
  不过这事由不得母亲做主,宋国乐氏是父亲颇为欣赏的卿族,司城子罕不贪宝玉的故事他曾对兄长说起过,他们与孔氏同为子姓后裔,相互扶助是责任和义务。
  所以面对乐氏的殷切请求,还有子贡、子华等众弟子的撮合,父亲自是不好拒绝。他虽已远行,却依然是这个家的天,说一不二。
  最后,虽对父亲的决定颇有怨色,母亲却只能哽咽重复地对孔姣嘱咐道:“尔父有训,尔当敬承。”
  “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孔姣垂首如是说。
  她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离开了陬邑,跟随乐氏的使者返回宋国,她们孔氏一族两百年前仓皇逃离的宋国。
  这是与鲁国民风气候相似的一处州国,只是商丘城内戴着阴阳鱼挂饰的那些“天道信徒”成了一抹异色。他们三五成群被巫祝聚集在一起,有组织地清扫地面,宣扬天道教化和“宋鲁亲善”,甚至还有“玄王”复出拯救季世的预言。
  传闻天道教的大巫南子更是号称“天道玄女”,一场祭祀能引得万人空巷,是与鬼神比肩的人物,可惜孔姣未能一见。
  她被当成乐氏的同宗嗣女,住在乐氏之宫里,由宋国礼官教授她仪礼。不过当听闻她是孔子之女后,宋人们便赞不绝口,对她将各式礼俗信手拈来的本事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女子一生的主题便是等待,年幼时等待父亲,稍长后等待情郎,嫁做人妇后等待丈夫,有了子嗣后等待儿女……
  就这样等啊等,孔姣终于到了亲迎的吉日,她和先前素未谋面的“姊姊”乐灵子一起,在乐氏宗庙拜见乐氏宗主和她兄长孔鲤——她听说父亲已至宋国,却停留在孔氏的发源地栗邑,不肯来商丘与赵无恤相见,甚至不惜错过女儿的出嫁。
  对此,孔姣心里还是有一丝怨气的:既然你把赵大将军当成道不同不相为谋者,那又为何要将我嫁给他呢?莫非要永远犟下去,一生一世不再往来不成?
  但随即她又心生警惕,人言女生向外,父亲也有自己的处世原则和苦衷,他年近六旬还在诸侯间游走已经很辛苦了,自己可不能再加入埋怨他的行列里。
  等到醮戒礼成后,乐灵子头戴翚凤冠,身穿翟衣,玉佩叮当作响。孔姣的穿着则样样都低上一等,二女一前一后等候新郎亲迎。
  本来对赵无恤这个人,孔姣心里有几分好奇。这一年多来,常听街上的幕府僚吏大肆宣扬赵大将军如何英明神武,从盗寇和叛贼手中挽救鲁国社稷。然而私下里,也不乏有鲁国的明眼人称之为“来自异邦的窃国贼”!
  但孔姣此刻却谈不上有甚期待,或许是拘束于商丘的数月光阴,也许是早年来自父亲的敦敦教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些东西已将她心头那抹少女情怀彻底抹得干干净净了。
  宋国人千呼万盼,到了黄昏时分,在两队以火炬开道的骑从助威下,他终于来了,驾着迎娶她们的墨车。
  那是孔姣从未见过的巨大马车,有四个轮子,以油亮的橡木和镶滚金边的金属搭建而成,由八匹骏马共同拖拉。
  “这……太过僭越了吧……”孔姣下意识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随即才将目光放到了驾车的翩翩君子身上。
  下了车的赵无恤也正走过来,他身形匀称,容貌端庄,英气蓬勃,既无轻浮之色也不见暮气沉沉。
  孔姣没来由地心中腾起一份惊惶恐惧,她不敢与他对视,连忙垂下了头。
  我真的要将终身托付给一个人么?她心里闪过一个疑问。
  嫁给这个同时拥有“治国之能臣”和“窃国之奸贼”两个截然相反名号的虎卿。
  但事已至此,再无回转余地,何况她并不是今夜的主角,只是一个陪嫁的。
  只从相貌上看,孔姣的容貌不能算是天姿国色,但绝对是无可指摘,完全符合春秋时人,乃至于后世男人的审美要求,总之就是挺美,挺耐看的。
  然而正是这样标准的容貌,让她失去了让赵无恤惊艳的机会,无恤只是扫了她一眼,旋即将所有注意力放到了乐灵子身上,目光里有爱意,有怜惜,有小小的愧意。
  以上种种,半点也没分给孔姣!
  ……
  礼毕后,赵无恤按照亲迎的程序,请新娘和媵先登乘舆。
  擦肩而过时,孔姣赫然发现,自己的个头竟比新郎还稍稍高了半寸,她连忙垂下了头。
  马车内部和外表一样宽敞,像一间小屋子。车壁选用靓丽的鹅黄嫩绿,在春风拂面的季节里显得温馨而舒适。车厢内的空间有两排四榻,铺着柔软的毛皮垫子,两面有窗,通气极佳,还可以掀开帷幕眺望沿途景色。中间摆着一张固定在车厢内的小案,食器、纸书、灯烛、笔墨一应俱全。
  在孔姣想来,这一定是细心的竖人布置的,赵大将军日理万机,还要时不时领兵作战,当不会有这闲工夫吧。
  然而,乐灵子却心知肚明,她轻抚那些纸质的手抄医书,因为种种事情,心里仅剩的一点委屈也烟消云散了。
  里面不可谓不宽敞,不可谓不舒服,孔姣弯着腰坐下后,却觉得坐如针毡,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就在她强作镇定,一板一眼地按照妇人应有的礼节安坐时,清泠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不敢……”孔姣连忙对答,她不敢抬眼贸然与对面的乐灵子对视,不敢随便说话。她之所以尴尬,正是因为要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与未来的正室夫人相处上半月之久啊!
  “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已经是命令了,孔姣身子一颤,她家虽然在鲁国民间声望卓著,父亲也娴熟三代礼仪,但相比于晋国赵氏,司城乐氏这种百年卿族,只能算个不值一提的小门小户。
  而孔姣虽然想努力不堕父亲之名,孔门之风,但她惟独对各种社交场合,经验实在是缺乏得很。
  看着对面乐氏淑女雍容华度的坐姿,还有那双镶着玉和珍珠的鞋履,她有些心慌。
  听说这些贵族门第里,规矩多如牛毛,正室夫人不会想在车上就树立自己的权威吧。
  马车缓缓开动,驾车的是新郎赵无恤,孔姣咬了咬牙,决定即便受到刁难也认了。
  谁让她是人家的媵呢?
  “唯……”
  她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扬婉兮的明眸,以及略微婴儿肥的脸上带笑的小酒窝。
  “姣,我日后就这么称呼你罢,你可知道,作为一个媵,意味着什么?”
  孔姣虽然被母亲,被乐氏的傅姆们交待过许多许多,但十七岁的少女这时候哪还想得起来那么多,竟张口无言。
  乐灵子淡淡地说道:“媵的地位要比妾高很多,有正式的身份,可以出席正式的宴会,因为与正室我同姓宗亲,所以要相互扶持才行。假如有一天,作为正妻的我不幸死去,那么你将取代我的位置,保证乐氏、孔氏,保证宋国,保证子姓宗族的利益。”
  孔姣听得心惊,面前的女子说起死亡,竟似习以为常般轻描淡写,她不过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究竟经历过什么?
  灵子侧脸看着窗外,继续说道:“所以啊,你我日后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血亲姐妹般,要好好相处才是。抬起头,挺起胸,直起腰,不要妄自菲薄,你我的容貌纵然不及古之妲己、毛蔷,也不如今之南子、季嬴,却可以胜在内秀!”


第608章 南渡北归
  离开商丘已有些时日了,一行人白天赶路,晚上就在沿途城邑休憩,过了平丘后是蒲邑,渡过濮水后到了瓦邑,这些原属卫国的城池现在都悬着赵氏旗帜。
  这是一个连作为被征服者的卫国人也愿意津津乐道的浪漫故事:为了迎娶美丽的宋国新妇,鲁国大将军赵无恤发动国人和盟友进攻卫国,将沿途一座座城邑拔除,铺开了一条通往晋国祖庙的道路。
  但在孔姣看来,这条亲迎之路上不单有春日里开满的烂漫鲜花,也有倒在道边的死者骸骨。
  她放下车窗的帘幕,回头看着默默阅读医书,不时还在纸上记上几笔的乐灵子,既羡慕又敬佩。
  在商丘亲迎的头一天,乐灵子就开门见山对孔姣道明了心意,有了妻与媵的特殊关联后,孔姣紧张的心情也舒缓下来了,旅途的间隙常常会说些话。
  一般而言,是乐灵子问,孔姣作答。
  比如在宋国这些日子可还过得习惯?对宋地食物可还喜欢?可想念家人?你既然是鲁国闻人之女,平日里都受过些什么教育,曾看过什么书目?两人之间渐渐去了生分,熟悉起来,话题也逐渐深入。
  最后,孔姣忍不住问,她们将要嫁的赵大将军,究竟是怎样的人?
  乐灵子却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呀,胸怀天下,却心如赤子,相处时间久了,你自然就能明白。”
  所以到头来,孔姣在乐灵子的眼中已如同透明人一般,她却对这位正室夫人却知之甚少,连带对赵无恤,也像是雾里看花。
  不过这不妨碍她对乐灵子的敬仰之心如滔滔河水。
  时人娶妻讲究“妇顺”,所谓妇顺,首先是要顺从舅姑,其次是要和家中其他女性和睦相处,然后才是让丈夫称心满意。但世间满怀嫉妒,欺凌妾室和其子嗣的正室夫人不乏少数,孔姣知道自己的祖母颜氏女,就是被孔氏的大妇所妒,只能带着父亲别居的。
  但就这一方面来看,乐灵子的表现堪称完美,在离开宋国戴邑后,赵大将军那刚出生半年的庶长子犯了发热的症状,当时前无城邑后无村舍,所有人急得不行,恰恰是乐灵子解了危局,妙手一施,就让婴儿的病症缓解了。
  离开宋国后,乐灵子也早晚各一次,差人过去问候,问:“阿满的发热可还有复发?”
  每当此时,赵大将军的妾室伯芈都会抱着孩子,诚惶诚恐地来舆车这边拜谢。
  乐灵子待那粉雕玉琢的婴孩犹如己出,怜爱地抱在怀里,哪怕被童子尿浇了一身也不气恼,还细心地嘱咐伯芈和众傅姆育儿之法。
  她严肃地说道:“十月怀胎生子,是我等女子最难过的一关,十人三死。但产下的婴孩也脏腑柔弱,易虚易实,易寒易热,所以未满岁而夭折者数不胜数,一定要小心才行!”
  “如今已是阳春二月,故穿勿过暖,否则不但无利反倒有害。我知道你怜爱此子,但切记食勿过饱,哺乳次数和时间长短要把握好,这一路上兵马千余,牲畜嘶鸣,要小心马车的防震和隔音,避免惊吓到他……”
  河济之间道路坦荡开阔,去年秋冬还被庞大的三国联军踩得平实,所以车队里让女眷们乘坐的四轮大车坐着比那些两轮安车舒服多了,而伯芈及其幼子乘坐的车更是重中之重,据说垫子下充实着数层雁、鹅的羽毛,防止震动伤及婴孩。
  等伯芈满心感激地告辞后,孔姣这才讷讷地对继续低头翻阅医书的乐灵子说道:“夫人虽还未正式出嫁,对如何照料孩童,却知之甚多。”
  灵子合上了书籍,笑道:“我乃医扁鹊的女徒,他当年过邯郸,闻邯郸氏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天子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我虽然只学到了他的几成本事,但照料好家人的身体,还是能做到的。”
  “家人?”
  “然,无论是妻、子、媵、妾,都是夫君的家人,你和伯芈如同我的妹妹,阿满也等同于我自己的儿子,都是家人。”
  孔姣这下完全心服口服了,恭恭敬敬地朝乐灵子一拜。
  只有对妇顺的要求都做到了,家庭内部才能和谐安定;内部和谐安定了,然后家才会长久。
  她相信,有乐灵子做主母,这个家一定会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的,连带着那份少女初嫁的忐忑之心也消减了几分。
  就在这时,车舆之外却传来了一阵手指的轻扣,吓得孔姣连忙再度正襟危坐。
  ……
  敲击声不重,却很有节奏,如同夜深未归的丈夫叩门欲入。
  其实,敢这么做的人,也仅有赵大将军一人而已。虽然按照礼俗,新郎在亲迎新娘到家中庙宇成婚前,一路上是不能相见,更不能共枕的,但隔着车厢说会话,傅姆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赵无恤每天都会来,长则半刻,短则几句话,基本是与乐灵子间颇为寻常,却透着一股含情脉脉的对话,让孔姣听着很不自在。
  她想起那首学过的诗《女曰鸡鸣》,眼下车厢内外两人的表现,正如里面所说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孔姣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似是多余的一般。
  只听无恤在外面轻声提醒道:“廪延已到,棘津也不远了,此时往车左前方眺望,便能看到大河。”
  乐灵子乖顺地“唯”了一声。
  “明日吾等便能渡河,四年前的那个冬日你我渡过结着薄冰的大河,现如今,我终于回来了!放心,这一次,谁也拦不我?”
  说完这句话后,外面的脚步慢慢离开。
  孔姣偷眼看向乐灵子,当年赵无恤护送乐祁归国遇刺,又在大河以北受人阻拦的事情,孔姣也有所耳闻。她隐约觉得,这个地方对赵无恤和乐灵子两人而言,有种不寻常的含义。
  她也不好多问,只是乖巧地为乐灵子拉开车窗帘幕,让她一眼就能看到远处如淡黄玉带般的大河……
  ……
  廪延位于大河之南,有虚廪堆延绵不断而得名,当然,道路两旁满是低矮的灌木和酸枣树,所以也叫“酸枣”。汉末群雄讨董,就是在这里召开大会的。
  此处是棘津渡口的北部防线,只要赵氏控制这里一天,齐人和卫人便无法轻易从楚丘南下截断东西二赵间的交通。
  但这条交通线并不稳固,邮无正占领的只是一条狭长的地带,由涂道和沿途零星城邑组成,随时暴露在郑、卫的夹击下,但想要将占领地向北推进,就会进入卫国人口密集的核心区域帝丘、楚丘,逼急了的兔子还咬人呢,何况卫国尚有一战之力,齐国也一直憋着没有进行大规模征召。所以东西二赵暂时只能维持现状,赵无恤也调了近半武卒来此作为接应,与宋、曹两国互为犄角,以防不测。
  他们一行人在廪延城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他们沿着涂道向西南行,斥候放到了十里之外,以防不测。
  抵达棘津时,望着眼前景象,赵无恤也只能感慨一句物去人非。
  数年前他抱着乐灵子南渡大河时,这里只是一片满是芦苇和荆棘的荒凉河滩,南岸的渡口只有几间庐舍,数十条破旧的渡船渔船。
  然而自从赵氏获得这里后,此处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座小邑出现在南北两岸,在换了主人后,一切都开始重新建设,棘津被打造成扼住大河咽喉的壁垒,一大批兵卒和工匠、劳役来到这里修建城邑。坚固的夯土墙垣环绕着那座高大的烽燧,再往外,还修筑了一道石头墙,一千赵兵分驻两岸。
  往日寂寥的渡口成了繁华的港口,从上游顺水而下的舫舟在这里登岸,将从魏地运来的盐,秦国运来的皮革,温县运来的粮食,成周运来的手工制品卸在岸上,再通过陆路运抵宋、鲁、曹等晋国的友邦去。
  大河上还有几条在温县制造的中翼、艨艟在巡逻。
  换了往常,想要乘舟渡河需要漫长的等待,但今天,繁忙到有些杂乱的港口却被勒令清理开,几个渡口专供赵无恤的亲迎车队使用。
  车要上大舟,人则挤在小舟上,一千多人得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才能渡完,能在入夜前抵达北岸,赵无恤就算心满意足了。
  等日上三竿时,人马渡河过半,运送两位新娘的大车也已经载到巨舟上去了,今日河中风平浪静,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继当年南渡之后,终迎来今日北归!”赵无恤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便要登舟。
  恰在此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叫骂和斥责声!
  回头一看,一个华服青年被几名黑衣卫士死死扣在地上,他一面挣扎,一面还大声骂道:“放开,放开我!”
  赵无恤朝亲卫漆万看了一眼,“发生了何事?”
  漆万报告道:“吾等奉主君之命,已在渡口边严加警戒,并宣告各国商贾、行人不得进入。但此人不管不顾,竟带着一些亲随想冲进来,在外围便被武卒拿下。卫士们见他衣冠不凡,又口口声声说有要事要见大将军,便押到这儿来了。”
  说罢便将从那青年身上卸下的佩剑交给赵无恤,无恤一看,微微皱眉,这最贵重的檀木剑鞘,镶着金玉,华丽雍容,拔出来一瞧,剑身带着独特的菱形花纹,竟是从吴越购来的宝剑。
  这个人,身份非同一般!
  无恤收回了踏上舟船的脚,踱步到那被死死按住的青年身边,俯视着他。
  却见青年不过十八九岁,眉眼清秀,眼中却透着一丝绝望的疯狂。他衣料极其光鲜,是上好的蚕丝锦衣,墨与朱红相间,乃诸夏公卿贵族最喜欢的颜色。腰间挂着的那枚玉璜也价值斐然,只是镶着珍珠和白玉的高冠歪了,显得有些狼狈。
  青年见有人走过来了,愈加挣扎着说道。
  “放开我,我是见赵大将军的!”
  一听那青年说话,无恤便知道是卫国濮阳口音,他心里一奇,一个卫国贵族,在他恰要渡河时跑这里来求见?
  “你是何人?”
  青年努力抬起头望着发问者,露出了一丝惨笑道:“我乃卫国太子,蒯聩(kuaikui)!”


第609章 卫国太子
  “还真是卫国太子。”
  赵无恤端详着手里那枚玉印,上有阴文篆字,对方的身份基本能够确定,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
  公子蒯聩,是卫侯元的长子,赵无恤攻略卫国已久,早闻其名,今日方见其人,他来做什么呢?
  不过,就凭这位锦绣其外的太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押送他过来赵氏武卒,还请求赵无恤杀了他们为自己出气,赵无恤就大抵能勾勒出此人的性格特点了。
  薄恩寡幸,不能容人,也无法清楚认识自己的处境……
  有求于人,就请有求于人的自觉好不好?
  他没有理会蒯聩的请求,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邀请卫国太子登舟详谈,并让漆万持剑侍候在侧,蒯聩敢有任何异动就直接掐着脖子扔下水去。
  船桨轻摇,赵无恤和蒯聩在一艘小翼上相对而坐,船上并无闲杂人等,真是个私下说话的好地方。
  “大将军这艘小翼真是构造精良,船身修长,首尾高翘,甲板上众人各司其职,真是……”蒯聩坐的不安分,他眼睛四下打量,举止夸张,似乎是想从寻常的寒暄里打开话题。
  “这艘船是温县赵罗大夫的,不是我的……”赵无恤淡淡地说道,对面的蒯聩顿时冷场了,过了会才干笑了几声。
  赵无恤心知肚明,他礼貌地说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太子还是抓紧时间说说罢,来此寻我,究竟有何贵干?”
  蒯聩这下憋不住了,他双手高举,向赵无恤行了重重一礼:“不瞒大将军,我父昏聩,竟想与上国对敌,以至于百姓闵难,城邑失守。我痛心疾首却无法阻止,只能来求见大将军,好让上国知晓,卫国之内,尚有亲晋之人在!”
  “太子是来和谈的?”赵无恤换了个坐姿,摸着案几上的瓷盏单刀直入地问道。
  蒯聩却为难地脸色一白:“不……并非是和谈,我,我已被父亲驱逐出国了……”
  ……
  历史的惯性么?
  赵无恤记得在原本的历史线上,蒯聩也被卫灵公驱逐出国过,不过那次的原因,是他想刺杀后母南子,事情败露后被南子告了一状,卫灵公大怒,于是蒯聩仓皇而逃。
  到了晋国后,这位堂堂太子混成了赵鞅的家臣,他为赵鞅驾车,参与了铁之战,最后在赵氏支持下反攻回卫国为君,这就是子路“君子死,冠不免”的导火索,孔子也因为此事成了赵氏一生黑。
  然而历史已经变了,南子没有嫁到卫国,而是留在宋国做巫女,成了赵无恤的影子情人,那蒯聩又是因为怎样的原因流亡出国的呢?
  “大将军当知道,三年前的荧泽之会后,卫国重归晋盟,并歃血宣誓说永不背叛。然而我父亲听了齐国使者的怂恿,竟想和齐侯一起夺取夷仪,结果自己的济西地却丢了,事后虽然得了三个邑做补偿,然而却所得不及所失。”
  “那时我年纪尚幼,所以并未有太多感觉,可到了前年卫国涉入宋乱失败后,我方才认识到,卫国或许不该跟着齐、郑与晋为敌。果然,去年秋冬之际,晋国中军佐和大将军联合宋、曹再次对卫国进行惩罚,月余之内,濮南之地失守,连廪延、瓦邑也统统投诚,卫国南疆不保……”
  赵无恤眯着眼不为所动,虽然这都是他干的好事,但在蒯聩口中,无恤赫然就是正义的一方。
  大棒砸向卫侯的冠冕,而胡萝卜,则等着蒯聩这样的亲晋派来啃食。
  接下来便是关键了,蒯聩诚惶诚恐地说道:“到了正旦时,濮阳帝丘的康叔庙宇无故震动,毫社也涌出了一眼清泉,国之将亡必有妖。许多朝臣都意识到,形势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了!就好比当年卫懿公失国、就好比当年城濮之战前夕!”
  “我痛定思痛,认为这都是卫国不遵从上国之命,与兄弟之邦鲁国交恶才导致的惩罚,若再不摈弃齐人,则有灭亡之虞也!于是我沐浴更衣,与众臣上书于父亲,请求与晋国、鲁国休战……”
  赵无恤扫了狼狈蒯聩一眼,效果不说也知道,肯定是没成。
  有南子的“悔婚之恨”,再加上公子朝的事情,卫侯元已经和赵无恤,和赵氏结下了深仇大恨,他已决定一条路走到黑,死死抱住齐侯那条细腿,宁可将整个卫国拖入灭亡深渊也在所不惜!
  果然,蒯聩面色暗淡地说道:“然而我父固执,将我的上奏驳回,还把附议的朝臣大夫们一一申饬,并想去新台迎娶齐侯送来的姜氏女。”
  齐国的无力导致泗上小邦纷纷叛归赵无恤,甚至连他们天然的同盟郑国,在游速被无恤击败后也有些心绪动摇。所以对齐国来说,必须死死拉住一心想要报仇雪耻的卫侯元,齐侯杵臼也真舍得,尚在病榻之上,便又送了个女儿来卫国。
  可单凭几句进谏,几句忠言逆耳,还不至于让卫侯失心疯到把继承人撵出国,这会在国内外引发轩然大波。
  无恤将身子前倾,问道:“所以……太子你做了什么?”
  蒯聩脸色有些发白,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无奈之下,便打算带人去新台劫持齐女,破坏齐卫的关系,然后再兵谏父亲!逼他与晋国讲和!”
  ……
  听完全部后,赵无恤有种打人的冲动,他很想将蒯聩一把揪起,扔到大河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原来,蒯聩与他的党羽戏阳密谋,计划在代替父亲去新台迎接齐国新妇时劫持她,让齐卫联姻泡汤。结果戏阳后悔了,反而跑去告知卫侯,事情暴露,这场政变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卫侯闻讯后大怒,在帝丘抓了几个蒯聩亲信,稍用刑罚,便得到了将参与到此事的大夫名单。什么公叔戌、赵阳(赵婴齐之后)、北宫结、公孟驱四大夫或被逮捕,或被驱逐,最后只剩下变成孤家寡人的蒯聩。
  他这次惹的事太大了,面临着被幽禁、被废黜甚至是被杀的危险,于是他便逃出卫国,直奔晋国而去,恰好在棘津渡口碰上了赵无恤一行。
  听完后,赵无恤简直是怒其不争,瞪着蒯聩无语。
  且不说那个计划漏洞百出,蒯聩甚至连身边的人谁信得过谁不可信都分不清楚,活该落到今日下场!
  你在政变之前,就不会先在外国联络强援,比如说我么?
  一个颠覆卫国,进行和平演变的大好机会就这么丧失了,赵无恤十分惋惜。
  同时,他也意识到,虽然卫国已经被打到崩盘的边缘,但卫侯元过去二三十年的统治已经深入人心。他这个人除了私生活泛滥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蒯聩这个乳臭味干的小子则远不如其父狠辣果断,他的政变草草结束,在卫国内部建立的势力也土崩瓦解,一旦一夜失势,蒯聩被扣上不忠不孝的罪名,在卫国人中间名声彻底臭了。
  忠君孝父,是道德秩序,你当你是石腊,要大义灭亲呀?可国君还没差劲到州吁那种程度呢!
  所以就算赵无恤现在想图谋卫国,蒯聩也谈不上能帮多少忙,看来,在六卿相互牵制的局面未打破前,对卫国只能徐徐图之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寂静,赵无恤在思索着事情,而蒯聩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利用价值大大降低,还能不能得到庇护,如日中天的赵氏会不会支持自己归国?
  他诚惶诚恐,望着越来越近的对岸,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大将军即将北归乡里,真是可喜可贺,棘津虽然已被赵氏打造成了一处壁垒,但再往北十余里便是范氏的领地,他们会不会……”
  无恤抬眼道:“太子是在想,范、中行会不会故态复萌,和数年前的范嘉跑到大河边送死一样,也遣大军来阻拦我?”
  “正是……”
  无恤心中嘿然冷笑,范氏与中行氏这几天肯定正焦头烂额吧,暗地里的小动作自然少不了,但公然劫杀他,量他们也不敢。
  “多谢太子关心,但且不说我这次带着千余精兵,善于机动的骑兵更有一旅之多,少了数旅之众休想近身。就说我这次归晋的理由,是上到晋侯,下到五卿都无从反驳的。”
  他摊开手无辜地笑了笑:“我是以鲁国正卿来晋国朝聘晋侯,顺便在温县祖庙完婚的,前者是国事,谁敢拦我,谁就是破坏周公旦、唐叔虞亲亲关系,破坏晋、鲁两国睦邻友好的奸佞。后者是家事,谁敢拦我,就是不顾礼法人伦的恶人!”赵无恤和蒯聩不同,做任何决定前,都会深思熟虑一番,力求没有破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蒯聩连忙送上一阵奉承之词,他心里稍安,暗道自己又多了一点用处。
  他腆着笑脸道:“没错,大将军为维护晋国的霸业在外打拼,想拖赵氏后腿的都是奸佞和恶人!我正好就知道那两家奸佞的机密,大将军可有兴趣听听?”
  赵无恤知道正菜来了,虽然不能利用蒯聩立刻搞垮卫国,但咋呼咋呼他,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他也不急,抿了口浆水才道:“你先说说看。”
  蒯聩心虚地侧脸看了看周围,并无人经过,只有漆万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人寒毛直竖,这才咽了口唾沫,缓缓说道:“是范氏和中行氏,正月时,这两家派遣使者至卫,和齐国行人在卫宫内秘密相会了!”


第610章 我的兄弟姐妹(上)
  小翼轻轻停靠在码头上,黑衣甲士在船舷上搭好木板,肃穆地站于两旁,而赵无恤则提着深衣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离开了摇摇晃晃的船只,踏上稳固的土地,心中顿时感到一阵踏实,一回头,那条还算不上浑浊的大河,已经被抛在脑后了。
  无恤记得《易》中有这样一句话:天垂象,圣人则之!
  春秋时代的中原人崇拜星辰,认为人间祸福、国家兴亡同天上星象有联系,于是巫祝和史官们上据天文,下推地理,根据星辰的十二星次将地上现存的州、国划分为十二个区域,使两者相对应,外以观星辰之变,内以备山川之用。
  这便是所谓的“十二分野”了,天下诸侯,周、晋、楚、齐、秦、鲁、宋、卫、燕、郑、吴越、鲜虞白狄,各有所属。
  其中卫之分野与营室、东壁二星宿对应,星次为“豕韦之次”。
  晋之分野则与申、觜参二星宿对应,星次为“实沈之次”。
  晋卫分野在大地上的此疆彼界,便是眼前这条悠长宽阔的大河。
  南渡北归,一苇航之,便是另一番天地!
  “我回来了……”赵无恤在心里默默说了这么一句,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似乎是说着这片大禹所宅之绪听的,又似乎是说给天上的申、觜参二宿听的。
  若是没有这几年的经历,他或许会满怀激动,但现如今,却只有平静,虽然平静下是起伏不定的波涛汹涌。
  当初去国时,谁会想得到,这一走,就是五年?
  少年虽未白头,乡音亦无改变,但此国之人,却已经将他当异邦人看待了,围上来后神情里带着恭敬和陌生,只差笑着问一句“客从何处来”?
  至此,赵无恤一行人已经全部渡了过来,他们的阵仗甚是显眼,在棘津北岸等待的人事先得了消息,显然知道来的是何人。一番骚动之后渡口便再度有序了下来,一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锦衣高冠,正是赵氏的长兄,赵伯鲁!
  ……
  伯鲁是个老实人,一直都是。
  从小时候起,他便是赵鞅诸子中,和曾祖父赵文子最像的一个,在父亲面前,柔顺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对待兄弟姐妹,说话轻言细语好像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长大后,他虽有长兄之孝悌德行,却无长兄之威严,性格刚烈,心怀大志的赵鞅也并不看好他,近几年来,甚至可以用“冷落”来形容,与他那幼弟的受宠形成鲜明对比。
  要说伯鲁心里没抱怨,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作为长子,在宗族中自然有一些责任,要承担迎接那位赵氏游子的任务,虽然他心里对这项使命五味杂陈。
  无恤在东方搅动的阵仗太大,大到波及到太行以西,就算伯鲁蜗居在晋国新田,蛰伏于下宫老家,稍一抬头,也会被他掀起的浪花溅一头一脸。
  然后,便是满嘴的酸涩。
  每当有无恤的作为传来,他那善妒的妻子便会对他耳提面命地抱怨一番,那尖锐的讽刺,让伯鲁头疼不已,但比起外界对他的重重压力,这还算好的了。
  有一个太过能干的幼弟,他这做兄长的在为宗族日益兴旺高兴之余,也不免有些尴尬啊……
  他只微微的发了会怔,再反应过来时客已登岸,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眼见对面那个八尺高的华服青年已越来越近,伯鲁只能硬着头皮,露出笑脸上前相迎。
  到了跟前,赵无恤倒没有丝毫的怠慢,他抢先拱手施礼,笑容很灿烂:“见过伯兄。”
  无恤眼前的伯鲁和四五年前有很大不同,毕竟岁月催人,他已年近三旬,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两撇胡须,样貌成熟了许多,温润的眼神中的疲惫和焦虑也愈发浓重,以至于眼下有了深深的眼袋。
  伯鲁嗯了一声,也与无恤见礼,同时向他身后看了看。只见整个棘津北岸的渡口已经被亲迎队伍站满,旌旗招展,随从甚多,其中兵甲和骑从就有千余人!
  反观自己这边,却只带了百余人前来相迎,倒显得有些寒酸了。
  想当年四子受了父命,各自前往一个小邑主持事务时,伯鲁也是前呼后拥的,无恤则随从寥寥,然而近日,却彻底反了过来。
  对赵无恤还以兄礼待他,伯鲁松了口气,但随即却想不出话头来,这么多人看着呢,就算无法表现出兄弟亲昵的样子,总不能在岸边干站着吧?
  恰在此时,登岸的船上有不少衣冠楚楚的贵族陆续朝这边走来,远远便对赵无恤施礼,眼中隐隐有畏惧之意,显然是跟着赵无恤亲迎队伍一同来的。
  为了避免尴尬,伯鲁便指着那些贵族,故作轻松地微微一哂:“无恤难得归来一次,真是兴师动众,还带了如此多的宾客。”
  赵无恤侧过头看了看那些人,自嘲地一笑:“这些人是在东国时与我有些交情的,听闻我归晋完婚,他们硬要相随而来,好意难却,弟亦是束手无策。”
  “世间最不缺地就是这些趋炎附势之徒。”伯鲁小声说道,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自己与韩姬完婚的时候,也有一堆失势大夫之子,或者六卿远支旁系,乃至于失地的穷士簇拥而来。他们借着贺喜的由头,想要骗些钱帛,亦或是求赵氏收他们为家臣。
  不过对这些人,可不能阴着脸往外赶,只能好言好语地招待好,毕竟父亲已经打出了招贤的名号。如今下宫和晋阳处养了食客千人,他们构成了赵氏的人才库,根据各自的不同才干,被派往各地为邑吏,取代了父死子继为宰的世臣们,西赵的集权改革虽然不及东赵有效,却比其余五卿都要激进。
  于是伯鲁道:“远来是客,礼不可疏,无恤,还是给我引荐一下罢。”
  无恤应诺,谦虚地让那些冲着他名望权势,巴巴地从泗上追随而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上前,一一介绍开了。
  他指着一位深衣上满是车轮族徽的腼腆青年说道:“这位,是薛伯的仲子,公子夷。”
  “竟然是位诸侯公子!”
  伯鲁微微一愣,连忙见礼,但面色尚好。赵无恤随即踱步到第二位跟前:“这位,是滕国太子虞毋。”
  公子夷和公子虞毋对伯鲁缓缓见礼,他们是宋鲁的附庸,赵大将军的婚事怎能不来捧场?
  赵无恤也不停顿,再度介绍下一位着便服,脸色古板的俊秀青年:“这位,则是邾国庶公子匹。”
  公子曹匹本是不想跟来的,却挨不过自己的兄长已经畏赵无恤如虎,想着平日多讨好讨好,或许能邾国将每年给宋、鲁两个上邦的贡赋减轻些,便逼着他来了。
  他看在赵无恤的面子上,勉强对伯鲁轻轻举袂。
  赵伯鲁木讷地还礼,一个接着一个,他已经有些晕乎了,感情这些人都是泗上诸侯的公子公孙啊!虽是蕞尔小国,但毕竟是独立的邦国,和他婚宴时来打秋风的那些穷士不可同日而语,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面前的赵无恤虽然仍待他以兄礼,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但他在东方做下的那些事情却是真真切切的。
  无恤可是泗上的“小伯”啊!能得到诸侯逢迎,很值得奇怪么?
  太小了,是自己的眼界和格局太小了,伯鲁也一下子理解了,临行前董安于对他说的那些话语……
  但伯鲁还没有垮掉,因为他今日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赵氏的颜面,众目睽睽之下,无恤能为赵氏争气,他也不能太丢人。
  于是他感谢众公子来捧场,又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位,却见此人眉眼清秀,态度比方才那几位要倨傲不少,似乎很想表露出鹤立鸡群之状,举止言行与赵无恤显得十分娴熟亲密。
  莫非是鲁国的哪位卿子?或者实权大夫?
  “不知这位是……”
  赵无恤瞥了眼方才在船上还稽首流涕,恳求自己庇护他,如今却人模狗样的小马仔,笑道:“伯兄,此乃途中遇上的意外之喜,他是晋国和赵氏最尊贵的客人……”
  “卫国太子,蒯聩!”
  伯鲁张了张嘴,卫国与邾、滕、薛三个失去了独立地位的小邦不同,是个中等邦国,而且现在正与晋国为敌,与赵氏结仇。他不知道赵无恤是用了什么手段将卫国太子弄来的,他只是在想,自己作为卿子,似乎比卫国太子要低上一等,是不是应该对他行重礼呢?
  但看着蒯聩在赵无恤面前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伯鲁张了张口,却觉得口喉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两兄弟寒暄了数句,介绍了众宾客后,棘津的一干赵氏家臣已跟了过来,围着赵无恤施礼。
  如此这般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用了飨食后天色已晚,只能在渡口休憩一夜。算算日期,今天才三月初二,抵达温县还需四五天时间,刚好赶得及婚期,也不必太急。
  棘津北岸也有一千守军,分别驻扎在堡垒四角,和港口相连的区域则成了一片颇为繁荣的小市邑,赵氏在此设置了市肆官,还有邑寺和馆舍。
  进了收拾得干净整齐的馆舍后,赵无恤亲自安排妥当妻妾和幼子的起居后,便打算回自己那间屋子洗漱歇息。
  谁料在院子里,却遇到了在此徘徊的赵伯鲁,两人居室相近,只隔着一堵矮矮的墙。
  赵伯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会儿仰头望月,唉声叹气,一会儿又低头孰视自己的影子,摇头苦笑不已,甚至没发觉赵无恤的到来。
  赵无恤心有所动,他喊来一个亲信,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不一会亲信便举着一个漆盘,端着酒菜过来了。
  “伯兄?”
  伯鲁一回头,只见赵无恤笑容灿烂,从院中石案上举起近年来在晋鲁贵族中颇为流行的瓷酒壶,对伯鲁邀请道:
  “伯兄,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来共饮一盏何如?”
  伯鲁愣了片刻,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反复几次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唯,是该痛饮一次,为兄正好有些心里话要与你说……”


第611章 我的兄弟姐妹(中)
  酒是好东西。
  相传大禹治水,天帝遣仪狄造酒,将这种少饮能提神解乏的饮品贡献给大禹。大禹喝了一口酒,感到十分美妙,却忧心地预言:“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果然,到了大邑商灭亡时,周公旦便认为,殷商之所以崩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贵族们“沉酗于酒”,既浪费了粮食,也令政令混乱无序,以至国破家亡。他颁布《酒诰》,谆谆告戒继承的子孙们,不许酗酒荒淫,并对群聚饮酒规定了严厉禁令。
  虽殷鉴定未远,可禁酒时代没维持多久,《诗·幽风·七月》有言:“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不单贵族,人民在收获后也有闲暇饮酒作乐的情况。至春秋,酿酒的作坊,卖酒的酒肆已在各地普遍出现,饮酒之风日益盛行,孔子也曾忧心忡忡地劝乡人适当饮酒,说:“惟酒无量,不及乱”。
  善饮者无赫赫之言,喝过后世的高浓度白酒后,再喝这种古时低度数的酒浆,赵无恤便觉得没什么,常常越喝越清醒。
  但他对面的伯鲁却是个不胜酒力的。
  或许是心中有事,以至于酒不醉人人自醉,才三盏清酒下肚,伯鲁就有些语无伦次了。
  “了不起,无恤你出国数年,打拼下一片基业后衣锦还乡,实在是了不起,父亲一定会高兴的。”
  血液里的酒精让他忘了先前的生分和木讷,拍着赵无恤的肩膀不住地重复这句话。
  “也难怪董子在我临行前曾私下找找我,和我说了一些话。”
  “噢?董子说了些什么话?”赵无恤明知故问。
  伯鲁神情有些暗淡,他叹息着说道:“董子他对我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赵成子与赵伯姬立赵宣子为嗣;另一个是韩无忌称疾,请辞韩氏嗣君……”
  ……
  对于董安于会找伯鲁谈话,赵无恤早有预料。
  赵鞅早已经向赵无恤许诺过要让他当赵氏世子,但二子、三子虽不肖,长子却没犯什么过错,作为宗主,他可以狠下心做出抉择,但作为父亲,却没法当着伯鲁的面说出口。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于是这个恶人,便只能由董安于来做了。
  董安于却欣然应诺,表示乐意为之。
  自从那次赵鞅中风昏迷数日,赵无恤和赵伯鲁两人的表现高下分明后,董安于便在择嗣上偏向于废长立贤,赵无恤出国为赵氏开了个大大的分店后,他更坚定了这种心思。
  所以董安于对伯鲁说的两个故事,都是意有所指的。
  当年,晋文公结束流亡归国继位后,赵氏迎来了第一个春天,赵成子娶了文公的女儿为正妻,这位赵姬出名的贤惠,不但力劝赵衰把在白狄娶得前妻叔隗和儿子赵盾接到晋国,还把正妻(内子)的位置让给了叔隗,自己做偏房。时隔数年后,还因为赵盾有贤能,便再次提议,让他做嫡子,继承赵氏家业,而让自己生的三个儿子当了庶子。
  赵氏果然在赵宣子的发扬下,进入了璀璨的盛夏。
  这意思明摆着,董安于等于是直接明了地对伯鲁说:“主君想让最贤的儿子继承宗族祖庙……”
  得知此事后,赵伯鲁可以说是感觉到天旋地转,虽然早有预料,但希望彻底破灭却是另一回事。
  他离开晋阳后便一路失魂落魄,心里苦涩地想道,这件事情要是被妻子韩姬知晓,一定会满眼失望,叹着气说:“同是赵氏之子,为何有成就,得到好处的都是赵无恤,你却被弃如草芥呢?”
  伯鲁心里一直没迈过那个坎,那个以后要对幼弟俯首称臣的坎。
  直到白天在岸边见到赵无恤不露自威的权势后,他终于有所领悟。
  当他还在国内庸庸碌碌时,无恤已经强大如斯!
  但他还是有点不死心,妻子韩姬的话仿佛就在耳旁:“他既已在国外有那么大的成就,与赵氏本土并称‘东西二赵’,自立一族,让儿孙享受在鲁国的世卿世禄就是了,何必要回来与你相争,夺走本属于嫡长子的东西?”
  于是乘着酒劲,伯鲁殷切地拉着赵无恤的手问道:“无恤,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我?”赵无恤无愧于心地笑了:“伯兄问错了,其实我有什么想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伯兄你的想法。”
  ……
  “我的想法?”伯鲁愣住了。
  “没错,这是父亲的决意,他的脾气伯兄清楚,言必有信,行必有果,只要是做出了决定的事,无论是家臣还是子嗣,无人能让他改变主意。想想董子说的第二个故事吧……”
  无恤说道:“当年韩献子告老,本来想立嫡子韩无忌为继承人,韩无忌却拒绝了。他说,无功的庸者不敢居高位。如今无忌我智不能匡君之失,才不能救国之患,勇不能死君之难,怎么敢再玷污国君的朝堂,有辱韩氏的先人?请允许我退避吧。他接着又力荐幼弟,曰:我无忌虽然不才,让贤,还是做得到的,请父亲立阿起为世子,他有才干,一定能光大韩氏!”
  “于是韩氏便向国君宣称韩无忌有疾病,恐不能胜任卿位和韩氏宗主之职,让韩起代替他当了韩氏的继承人。果然,韩宣子时韩氏大兴,韩赋七邑,皆成县也,各能出赋百乘,韩氏蔚然成为六强卿之一。”
  “伯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董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月光下,赵伯鲁脸色发青:“我明白,父亲和董子是希望我主动让贤……”他抬起眼盯着赵无恤:“让给你!”
  “伯兄是否有些不甘心,有些不情愿,觉得这本是属于你的东西,却被我生生夺走了?”
  “我……”伯鲁说不出话来,纵然他生性淳朴,但无过而被剥夺了继承权,换了谁也不会高兴。
  伯鲁是个好人不假,但赵无恤心里却没有丝毫同情,更不想退让。且不说赵氏一贯有废嫡立贤的传统,赵宣子之立,赵景子之立,乃至赵鞅之立都是如此。在晋国六卿火并在即的时刻,还讲究嫡长子继承是取死之道。
  未来的家主,当然是他这个兵强马壮者居之了!
  不过,眼前的人还是可以规劝的,有他为佐的话,也在赵鞅和家臣面前展现自己的孝悌,同时让韩氏更合作点。
  无恤语重心长地说道:“伯兄,世子之位,意味着的可不止是荣耀与权势,更多是责任与担当。晋国如今的形势你应当有所察觉,我赵氏与范、中行势如水火,知氏的态度也暧昧不明,战事一触即发。《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是不想走夜路,只是害怕露水多);又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办事不能躬亲,百姓不会信任)。我就问一句,伯兄你若为宗主,有信心让赵氏避免又一次下宫之难?有信心在战争中带赵氏走向胜利么?”
  “我……不能。”伯鲁张了张嘴,苦笑着说道:“我连一座万户县都没把握治理好,也不懂军事,家臣们也不支持我……”
  无恤一点不与他客气,阴阴地说道:“那你还想争什么?争一个赵氏的末代家主,争一个死后被赵氏列祖列宗指着鼻子唾骂的覆家亡族罪人?让出权力的同时,也让出了责任,让出了危险。韩无忌都能明白的事情,你就不明白?”
  “所以这是父亲给你的选择,这决定了伯兄你日后的地位,是百世后仍受敬仰祭祀的宗正、大夫,还是和仲兄、叔兄一样被赶到边邑,排斥在赵氏核心之外,全在你一念之间!”
  赵伯鲁如同当头棒喝,心里那道坎一下子通透了,他沉默半晌后,朝无恤举袂道:“董子说的没错,韩无忌有疾,我亦有三疾,一疾为无才,二疾为懦弱,三疾为不能当大任……等回到温县,我会主动向父亲推荐你为世子的……”
  赵无恤见他态度诚恳,知道已被自己说动,也不多言,举盏连敬了伯鲁三次。
  是夜,伯鲁在去掉心结后,喝的酩酊大醉,越发收不住嘴,拉着赵无恤,从小时候的事情一直说到他那有些悲剧的婚姻,甚至是私下与韩姬的争吵。
  赵无恤不住颔首,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这次归国,是公开宣布他将继承东西二赵的好时机么?
  不见得,这会刺激晋国诸卿,让本已激化的局势越发危险。
  但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或许,可先在赵氏内部达成一种共识,赵鞅特地在温县为赵无恤和乐灵子举办规格远远高于其他三子的婚礼,正有此意。
  “等……等到了温县,无恤你便能见到你嫂嫂和侄子了……”
  不知不觉,絮絮叨叨的伯鲁不说话了,偏在石案上酣睡不已。时值三月,大河以北的天气仍有些微凉,赵无恤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衫,给这个老好人披上,轻声说道:“我在此向你保证,你未来在赵氏之中的地位,绝不会逊于韩无忌之于韩氏!”
  韩无忌让嗣后,晋悼公认为无忌有德,命其为公族大夫之长,死后谥号公族穆子,其言行至今被韩氏称颂,在宗庙内与韩宣子并列祭祀,地位、富贵、死后名,该得到的什么都不少。
  只要伯鲁知进退,不自己作死,赵无恤便不吝啬于允诺他一个好下场。当然,肯定不可能是历史上赵襄子似的,放着五个儿子不传,却让伯鲁的孙子为君了,那件事埋下了赵国内乱,失去在战国前期崛起的良机……赵襄子精明了一辈子,却在死前犯糊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难道是真觉得愧对伯鲁?
  或者,有什么连史官都没搞清楚的隐秘……
  他摇了摇头懒得去想,自言自语道:“韩姬和我那便宜侄子都在温县,阿姊应该也在罢……”
  “无……无恤……季嬴也在温县。”
  伯鲁似是听见了这段被风吹走的话,突然迷迷糊糊地就要起身,还冲着没人的地方,从嘴里又嘟囔出了几个字。
  “那时候……那时候汝等还年纪小不记事,但,但我却是记得的,那年也是这个月份,季嬴随她母亲来了下宫,父亲称她是自己遗留在外的子嗣,要我把她当亲妹对待……”
  “什么?”赵无恤没听清楚,只闻“季嬴”二字,不由耳朵一竖,拉着伯鲁就要追问。
  然而,伯鲁却已倒头在花苑里沉沉睡去了,怎么喊都唤不醒……


第612章 我的兄弟姐妹(下)
  第二天醒来后,伯鲁头还有点疼,对昨晚的事情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承诺说愿意奉赵无恤为嗣子。一言既出,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伯鲁也没有懊悔,只是再见赵无恤时有些微微的尴尬。
  不过他一出门,就遇上了笑容可掬的无恤站在院子里,他身边还有两匹毛色光鲜亮丽的骏马。
  “这是……”
  无恤道:“伯兄来的正好,来瞧瞧这两匹马如何?”
  赵氏是世代玩马的行家,从伯益开始到现在,大概有一两千年之久了,族中之人莫不爱马,或多或少都懂一点相马之术,伯鲁也不例外。他放眼一瞧,见那两匹马皆龙颅、突目,碧眼青鬃,毛卷红纹,肩高有六尺,平脊大腹,肌腱强壮。靠近掰开口齿一看,牙似剑锋。
  伯鲁不由赞道:“好马!纵然不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至少也是五百里好马,就算在晋国内也不多见,无恤是从何处寻来的?”
  天下的产马地无非是以下几处:代国、鲜虞、晋国、燕国和秦国,其中代马是从代北草原处引进的,最为善跑,而晋马耐力惊人,秦马坚韧,燕马高大,鲜虞马长于在山地间行进。
  除了这几国外,其余诸侯的马要么矮小无力,要么就得靠从外国购买,不值一提。
  不过也有例外。
  无恤拍了拍两马的背,笑道:“这是我从唐国的亡国公子处买的。”
  伯鲁变色:“莫非是楚国令尹子常扣留唐成侯,想要所求的唐国之宝?”
  “然,正是唐国骕骦马,和随侯珠齐名的南方瑰宝,虽然生长于江汉宛叶,却不逊色于北方好马,我一共弄了四匹来,一匹给了广德,一匹想留着献给父亲,还剩下两匹,伯兄,你我各挑一匹罢?”
  “这……如此贵重,我……”
  赵无恤也不客气,脸色微微严肃:“伯兄,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客气?”
  伯鲁一下便不敢再推辞了,他最后选了那匹额上有白色斑点母马,装上了马鞍和马镫——赵无恤单骑走马的习惯虽还未被多数晋人贵族接受,但在赵鞅的身体力行下,赵氏子弟和家臣却已经视骑马为常态了。
  之后,车队才再度起程,向西缓缓行驶,前往温县。
  ……
  这是一条似曾相识的路,数年前赵无恤在羊肠坂的血案后,踏着晚冬的雪,从太行上一步步走下来。
  如今,他已经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但回程依旧漫长,晋国很大,这片“南阳之地”也很广阔,且被晋卿们分割得星星点点,一行人在这条路还要走上三天,其中两天是在范氏的领地上行进……
  说来也好笑,在泗上诸侯实现了取消关税后,鲁都曲阜的工商产品疯狂涌入邾、滕、薛,鲁、曹商贾们再也不必被堵在关卡之外,至少在交通方便上,泗上诸国如同一国。
  可名义上统一的晋国,内部却赫然分出了六个货币区域,六种大小不一的亩制,各卿族领地间也如同国界般此疆彼界分明,越境的行商和游士将遭到严格盘查,简直是分裂的六国。
  不过晋虽六分,就算是最弱小的韩氏,也有九县之地,能征发“九百乘”的兵力,和三桓时代的鲁国相差无几。
  其余五卿,无不是千乘、千五百乘级别的!能征发徒卒三四万。
  强敌在侧,所以赵无恤对此小心翼翼,加上赵鞅派来接应的人,亲迎队伍已经接近一师之众,骑兵强弩在外,被保护在内的车队也走的十分紧密,随时预防可能会发起突袭的敌人。而且在路径上,刻意绕开了悬挂范氏御龙旗的共、凡等邑。
  不过,和赵无恤对卫国太子说的一样,现在的他,远不是一个赵氏庶子那么简单,袭击他,是要上升到袭击外国领导人的程度的!除非范、中行疯了,否则绝不愿承担破坏晋鲁联盟的罪责。
  所以一路上无惊无险,但赵无恤也一路心惊。
  数年前途经此地,他一心想要南渡大河前往宋国完成使命,故没有多观察,可如今他眼界和见识远超从前,这一路走回来,将范氏的强大尽收眼底。
  凡、共、雍三县的土地极其膏腴,人民众多,城邑一座连着一座,更别说再往北的朝歌、淇澳,全都是从殷商时代起就开发的熟地!
  经过齐夺夷仪,鲜虞反击,范鞅提前一年身死,以及威信丧失等事件,范、中行已远不如历史上那么强大了,但就控制的人口和能征发的徒卒数量,仍然居六卿之首!
  若将晋国诸卿综合实力排个次序的话,依然是中行第一、范氏第二,若加上邯郸,西赵可以和两家平分秋色,若无邯郸,却只能屈居第三。再次则是知氏,但因为控制着执政之权,占了大义和礼法名分,这一家的实力也不容小觑。魏氏、韩氏作为后起之秀,自然只能垫底。
  也难怪历史上,范、中行在前期能吊打赵氏,顺便将知、魏、韩虐回太行以西。直到两家一时上头攻击了新田晋侯,才惹得国人反扑,这才丢掉了优势。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因为赵无恤的“狡兔三窟”之计,赵氏多了一个比本家还强大的分基地……
  东赵牢牢把持的鲁国,联合宋、曹,便能压倒范、中行二卿!
  何况赵无恤已经从卫国太子蒯聩获知了那个隐秘的消息,范、中行与齐、卫的眉来眼去已非一日……
  若赵氏操作得当,或可以将范、中行的作为说成叛国投齐,若是说动晋侯让赵魏韩伐之,宋鲁击其外,届时,形势将彻底倒向东西二赵!
  现在邯郸氏比历史上老实多了,这次婚礼邯郸午也会来参加。而韩氏被牢牢拉在赵氏的阵营里,路过韩氏的州县时,县大夫出城数里相迎,把赵无恤当成了自家君子一般。而魏氏的世子魏驹也和赵无恤眉来眼去,过去几年一直有大宗的食盐贸易进行,唯独知氏……
  老狐狸知跞,大概是目前最大的变数了。
  说到知氏,赵无恤不由想起了历史上他最大的命中克星。
  知瑶……
  他已经从伯鲁处得知了消息,此子已灭了仇由,隐隐包围了赵氏晋阳的东侧。
  从韩虎、赵伯鲁的口述中,无恤大致可以勾勒出那个天纵奇才的骄傲青年形象。
  没错,这位知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天才,历史上完全是吊打赵襄子,让赵襄子恨得在他死后还将其头颅制成了酒器泄愤。
  如今的赵无恤也不是天才,他前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但两千年的见闻,洞穿历史轨迹的眼睛,却让他有了与这时代天才角逐的实力!
  且看,鹿死谁手吧!
  不知不觉间,三天转瞬即逝,温县到了。
  ……
  三月六日这天一大早,季嬴就在城阙上等待。
  等待对她来说毫不陌生,早些年,父亲就总是让她等待。
  “与你母亲一起,等我归来。”每次父亲赵鞅上朝、狩猎或远赴沙场,总是这么对她说。她也乖乖听话,耐心地拉着母亲的手,站在下宫的城垛上,看着汾水和浍水奔涌流过。
  赵鞅言必有信,不过沙场经年累月,他每每不能准时归来,于是季嬴也和母亲在城墙上终日守望,透过雉堞和箭孔向外眺望,直到终于瞥见赵卿驾着驷马戎车,沿着浍水河岸,快步朝下宫奔来。
  “可是等的乏了?”当赵鞅揽着她母亲,低头摸着季嬴头,看她长了多高时,一定会这么问。
  那是她幼年时最快乐的时候了。
  可最后一次,季嬴的母亲却没能等到赵鞅归来,便撒手而去……
  这之后,父亲忙于政务,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等待的对象便渐渐成了赵无恤。她没了母亲,他也一样,季嬴在不知不觉间,扮演了等待他长大的角色。
  长姊的角色,同时也是“母亲”的角色。
  当他那次病入膏肓时,季嬴哭得快都快一同死去了。
  她进不了赵氏祖庙,便只能在畴祠祈求昊天上帝,祈求山川鬼神!
  她祈求哪怕将自己的性命收走,也要让无恤逃过此劫难,让他活过十六岁、二十岁、五十岁,让他变得和父亲赵鞅一样高大,让他有机会把儿子抱在怀中……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她的祈求应验了。
  成年礼那天,和之前似有不同的无恤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对她说:“阿姊,我今日之后,便成年了。”
  “无恤在此立誓,必将誓死保护阿姊,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女绝!”
  季嬴欣慰地笑了,却闪过了他的臂膀,踮起脚尖,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耳朵,说再怎么长,你还是我的阿弟。
  但很快,他便又离开了。
  无恤离开的时候说道:“阿姊,我此行不会太长。”他曾郑重发誓,“早则数月,迟则半年,等我归来。”
  和父亲说过的话一模一样喲……
  然而……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他一走就是五载!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季嬴曾为《氓》里的那位妇人不值,可现如今,她却恍然明白了诗中的心境。
  果然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上几个月,她会不会像涂山氏一样化为石人。
  不过现在好了,他历尽千难万苦,总算是回来了!
  ……
  风卷着深衣,让她像一面立在城头的锦旗,让赵无恤老远就能见到。
  虽然他已为人父,虽然他此次是带着新娘和媵归来完婚,虽然在途径城下,双目远远对视时,两人都惊异于对对方的样貌大变。
  昔日在下宫里手牵着手,两小无猜的少女和少年早已长大。
  虽然依旧是红衣翩翩,但她的眉眼早已长开,丰腴的身体因为相思而消瘦了几分,却越发俏丽成熟。
  像一朵灿烂的花,变成了熟透的果儿。
  喜欢素颜的她细长的眼角化了点淡淡的妆——只为他一人而画。
  而季嬴看着面前这个留了新胡子,骑着一匹肥健骏马,剑眉飞扬的高大青年,眼中所见却是那个傻呵呵跟着她满下宫跑的小阿弟。望着朝思暮想的阿弟愈来愈近,她鼻息竟渐渐沉重了起来,红酥手扶着墙垣,竟有一跃而下的冲动……
  不过终究,她却只是以长姊的姿态,俯视城下的他,露出了淡淡的一笑。
  无恤一直骑在马上,一直仰着头,她就是指明他归途,让他在这个时代不至于迷路的灯塔。
  但……
  温县正值阳春三月,满城荡漾着春天的景色,为何她却像宫墙中的绿柳那般遥不可及?
  “无恤,回来了?”她问。
  “嗯,阿姊,我回来了。”赵无恤答。
  声音一个恬静,一个镇定,似乎一切都平平淡淡,似乎他没有走五年,她也没有苦等一千多个日夜。
  只不过,在下城楼时,她走的太急,不觉屐齿之折……
  只不过,入了城门,踏着马镫下马时,他神思不属,竟然下错了方向……


第613章 最是无情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单是天子诸侯,在赵氏这种千乘之家中,儿女情长也远比不上家国之事重要。
  所以刚下马还未来得及歇息,还未与季嬴说上几句话,赵无恤便被父亲赵鞅唤了去。
  在门口迎接的是正是黑衣卫士的首领郑龙,郑龙正要领他过去,只听到身后有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叫道:“无恤。”
  赵无恤被这嗓音弄得打了个哆嗦,真是渗得慌!
  如今连无恤名义上的主君鲁侯也不敢直呼他的名,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大将军”。还有资格这么叫的人,基本都是赵氏的长辈。
  他缓缓回头,果然见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矮胖,穿鲁缟,戴金冠,正举袂趋行朝他走来。正是温县的主人,大夫赵罗。
  “无恤。”赵罗亲热地笑着迎上前:“多年不见,还记得叔父否?”
  赵无恤眨了眨眼睛,看在赵广德的面子上,对这位便宜叔父行了一礼道:“当年小子能顺利出国,靠的就是叔父提供的数百兵卒。与齐人在大河上争衡,也是借了温县的船舶,无恤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叔父啊……”
  赵罗信以为真,喜形于色,一脸谄媚道:“无恤,你虽然是小辈,但在东方打下了好大的一片领地,我虽是长辈,可对你的景仰之情也如河水滔滔,不能绝也……”
  拉着赵无恤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开始了诉苦大会,将这些年为了支撑赵氏对齐、卫、郑作战,温县在人口的经济贸易上的损失夸大地说了一通。
  眼见无恤开始不耐烦了,赵罗才终于扭扭捏捏地问道:“先前宗主将卫国的济西地交给广德和温县兵驻守,那片地离晋国太远,不好控制,所以去年被划入鲁国,成了你辖下的巨野县,这我能理解……”
  “但去岁新攻下的濮南平丘、蒲二邑呢?能否划给我,好补偿这几年战争中温县的损失?”
  原来是来要好处的……赵无恤心中闪过一丝不快,这个赵罗,不但没什么能耐,而且鼠目寸光,如今局势未定,他却已经盯上了平丘、蒲,想要参与瓜分利益。
  也是,听说他这两年生了两个儿子,大概是妾室吹了点枕头风,让赵罗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他想让几个儿子各自领有一邑,让温县赵氏开枝散叶。
  但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可不是为了扔给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作战屡战屡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蛀虫糟蹋的!
  于是赵无恤笑道:“叔父和堂弟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父亲和我都看在眼里,放心吧,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我一定不会亏待广德。至于那两邑,其归属涉及到卫国,不是我一句话能说了算的,还是等我父召集宗族和家臣们公议时再提吧。”
  “是这样……”
  赵罗脸色一黯,他怕赵鞅,怕得要命,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机会把那两邑从儿子手里的驻防地,变成自家世袭的领地,神情颇有些失落。
  赵无恤却没有时间去安抚这个无能的叔父,跟着郑龙进了厅堂大门。
  他瞥了一眼后面皱着脸的赵罗,暗暗想道:“本以为他能收敛点,却仍死性不改,温县再交给他恐怕不妥。若是时机得当,还是得把赵罗打发到晋阳或下宫养老,赵广德也不宜继承温县,还不如在卫国境内割两邑给他作为补偿,而温县改为晋阳赵氏直辖!”
  最是无情帝王家,对赵无恤来说,比起日益稀薄的血缘关系,唯命是从,随时可以撤换的官吏,才是更可靠的……
  ……
  脱去鞋履,整理衣襟后入了厅堂,却见赵鞅正盘腿在专供坐姿的“床”上,与一个黑衣人对弈。
  玩的自然不是简单的象棋,而是复杂无比的黑白十九道。
  赵鞅这一年多又老了一点,黑色美须里夹了一点白,好在精神十足,依然一副雄主之姿。
  他虽然下着棋,却神思不属,远远听到郑龙通报声,眼睛早就往门口处飘了,见赵无恤走了进来,不由一笑,将棋盘拨乱,停止了对弈。
  赵鞅对面的黑衣人也回过头来,以复杂的眼神看着赵无恤,他戴着一块面具,正是自毁容貌,如今已成为赵鞅肱股之臣的阳虎!
  抢在赵无恤行礼前,赵鞅却突然板着脸厉声问道:“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冰,是水结冻而成的,却寒于水。如今在世人眼中,无恤你隔着太行和大河,与晋阳并称东西二赵。此番入晋,还是以鲁国正卿名义来朝聘的,而我却只是晋国次卿,理论上地位相当……”
  他冷冷问道:“公事在先,私情次之,你我,是否应先该行二卿对拜之礼?”
  换了一般的儿子刚回家就被老爹这一通刁难,只怕早给吓傻了,赵无恤却坦然道:“正卿或次卿,地位是后天才得到的,父亲与儿子,这种关系却是自始至终都存在的。后天的升迁,当然比不上天生的血亲重要,儿子永远是儿子,父亲永远是父亲。”
  他下拜三稽首,额头触地有声:“不肖小子无恤,见过父亲!”
  赵无恤也不作伪失声哭泣什么的,他的实力,早已让他脱离了这种靠演戏来博赵鞅同情,好分他点权力的级别。
  不过,父权依然是无法逾越的,得给老爹留点面子才行,老小老小,就当是哄一个性格冲动的小孩啦。
  果然,赵鞅很满意,他僵硬的脸慢慢被春风融化,笑道:“你这不肖子,可算是回来了。”
  他朝阳虎摆了摆手:“我父子二人说话,你先出去罢。”
  阳虎应诺,对赵无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开。
  赵无恤起身后望着阳虎的背影,缓缓说道:“父亲,这只猛虎可还堪用?”
  赵鞅捋着胡须道:“这几年来阳虎悉心事赵,为我出了不少狠辣的计谋,也举荐了不少名声不好,却有才干的人。自打有了他跟在我身边为谋主后,董安于便能安心在晋阳经营,傅叟便能脱身在新田为我联络韩、魏的关系。”
  “有安民之臣,有谋略之臣,也有外交之臣,如此一来,加上掌管军事的司马子良(邮无正),赵氏的驷马已备,可以驰骋千里了!”
  赵无恤赞完又叹道:“小子能将这只老虎缚住,却没把握让他为我所用,也只有父亲这样雄才大略者,才敢于在身边饲虎,却不担心他反噬。”
  小小拍了个马屁,赵鞅很是受用,却不防赵无恤有意无意地问道:“对了,方才那句‘冰,水凝之,而寒于水’,可是阳虎说的?”
  “不是他。”赵鞅无甚防备,也不把儿子当外人,笑呵呵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栾激……一个投奔赵氏为食客的栾氏后人,也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赵无恤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让尔等食客食有鱼行有车,是指望你们干活卖命的,可不是让你来离间我父子的!
  ……
  东西二赵虽然相隔千里,消息要两个月才能跑个来回,但联系却一直没断过。
  所以过去大半年发生的事情也不需要赘言,赵无恤只挑着这次亲迎在沿途的见闻,简略地向赵鞅说了一遍。
  “卫国太子蒯聩?”
  听到这个名字时,赵鞅顿时严肃了下来。
  卫国夹在东西二赵中间,既是死敌和障碍,同时也是扩张最方便的方向。不知不觉,卫国的半壁江山和十七八万人口已落入赵氏手中,虽然核心的膏腴之地帝丘楚丘还在,但光是其余部分,已经让赵氏吃得脑满肠肥,比知氏废大气力去啃无肉的仇由要划算多了。
  但有内有诸卿掣肘,外有齐、郑保护,甚至还有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存灭继绝”传统在,赵氏想要一战灭卫是不可能的。
  所以赵氏现在的战略依旧是在旧时代联系的同时,力图逼迫卫国臣服,在这种国际形势下,立一个傀儡卫国纳贡,比起夷灭后面对卫人反抗和诸侯震怒要强。
  但卫侯元又臭又硬,他一日不死,卫国便很难服从赵氏。
  好在瞌睡时来了枕头,卫国太子蒯聩被赵氏的攻势吓破了胆,被驱逐出国后别无选择,倒是很乐意当带路党。
  赵鞅嘲弄地笑了笑:“可惜齐公子阳生在虒祁宫做客,否则加上这卫太子,还有你带来的邾、滕、薛、小邾公子公孙们,倒是颇似一次盟会。”
  赵无恤知道老爹喜欢热闹,这也是除了当成人质让泗上诸侯不敢造次外,他带着那些附庸子弟归晋的原因之一。
  对于赵氏这种大族来说,面子,里子都不能缺。
  不过那些都是锦上添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轻咳一声道:“此次卫国太子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事关重大的机密。”
  赵鞅精神一振:“什么机密?”
  “一月的时候,范、中行的使者与齐侯行人会于濮阳新台,将谋赵也!”
  ……
  光是西赵,便比历史上的赵氏要强大,在无恤的建议下,赵鞅提前将主邑迁到了容易防守和开拓的晋阳,把世臣和小宗的权力收归中央,将大亩制度推广到各县,授田与民,赢得一片欢声。此外还有训练骑兵骑射的军事改革,招揽食客的纳士之风,在邓析的主持下,从基层到中枢,律令化也在慢慢进行,古老的宗法制残余被扫出了赵氏家门。
  但就算如此,西赵的势力也仅仅能与范、中行之一相当,毕竟曾在下宫之难里覆灭过一次,落后了二三十年的发展机会。
  之所以能在过去数年的对抗里占据优势,一是借了齐国、鲜虞对两家的打击,二是靠了赵无恤在东方的崛起。
  可一旦范、中行、齐、卫四个赵氏的敌人联合起来图谋赵氏,则优势不复存在,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赵鞅闻言,脸色一变:“晋与齐尚未休战,夷仪尚在齐人手中,范吉射与中行寅竟敢叛国?”
  无恤摇头道:“从卫国太子的描述看,两家应当不至于投靠齐国,毕竟他们之间也矛盾重重。其目的,不过是与齐、卫商议如何遏制我赵氏,彼辈保证战时不相互攻击,范氏还会将赵兵在南阳之地的动向一一告知齐人!”
  赵鞅冷笑道:“难怪战时两家的军队连大河都未渡过,可惜并没什么用处,郑国被宋人牵制着,齐军被你留在鲁国的两军牵制着,卫国孤木难支,丧师失地,道路还是打通了。范、中行除非亲自下场攻击赵氏,否则那点小手段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赵氏在去年的攻势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加上邮无正这种善用车骑的奇袭专家,算是以力破了敌人的巧。
  无恤却没那么乐观,他忧心道:“彼辈虽未得逞,但不排除会有下一次勾结。小子的想法是,或许可以让卫国太子入新田,请求国君助他归国,只要给他一个赵氏占领的卫邑称孤道寡,卫国内部的亲晋势力、主和势力就有了投靠的目标。吾等再以兵卒伐之,假以时日,也许就能驱逐卫侯元,让卫国倒戈为我所用了!此为其一。”
  “同时,还可以授意卫国太子告发范、中行叛晋投齐,他言之凿凿,一定能让国君生疑!若能得到弓矢斧钺,组织一场赵魏韩奉君命攻范、中行的讨伐,则二卿不足为虑也,占据了大义名分,知伯也无话可说!此为其二!”
  “可你不是说,范、中行并非叛晋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难道忘了,当年卻氏与栾氏谋我赵氏,发动下宫之难的借口,不也是庄姬所谓的赵氏三卿谋反么?此外三卻之灭,栾氏之灭,哪一家是真的叛晋?还不是由着阴谋者们编排!宁我谋人,毋人害我啊,父亲!”
  赵鞅沉吟了片刻,这个喜欢堂堂正正之战,不爱玩弄阴谋的虎卿好容易才绕开了自己的道德壁垒,点头同意:“不错,是个妙计,而且和董子提议的先下手为强颇合。”
  “董子提议由赵氏先动手?”赵无恤闻言却是一惊。
  从赵宣子时代起,晋国一向有“首祸者死”的不成文传统,诸卿中哪家先攻击别人,就会被视为谋叛,被国君和其余各家联手消灭。
  这是遏制晋卿火拼的最有力威慑,他们更多时候只能选择相忍为国,而不是兵戈相向。
  在晋国,这是任何一个弱冠卿子都能明白的事情,董安于作为赵氏的智者,为何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呢?
  董子啊董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赵无恤恨不得立刻跑去晋阳,与他好好长谈一次。
  赵鞅没有细说董安于的建议,原因是连董子自己也在犹豫,赵鞅也否决了此议。
  后发制人,亦或是慢慢编织一个针对范、中行的罗网,看上去似乎更可行些。
  这些事情得从长计议,最后,赵鞅似是有些乏了,摆了摆手道:“这些等你成婚之后再说不迟,离吉日只有三天了,要好好准备准备下。届时,除了范、中行两家只派使者来做做样子外,其余几家都会让大宗子弟亲自来贺!”
  赵无恤心中一动,殷切地问道:“敢问,知氏派了谁来?”
  “是知瑶么?”


第614章 日月当空
  “知瑶?”赵鞅一愣,道:“不,不是知瑶,而是以老成稳健而著名的知果……”
  闻言后,赵无恤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
  方才他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兴奋,表现出的不寻常都被赵鞅看在眼里,以至于赵鞅问道:“我听闻国人将你与知瑶称为日、月,并列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你是否也将他当成了对手?”
  对手……么?赵无恤陷入了沉思。
  历史上的赵襄子和知瑶的确是对手,而且是死对头,可这对cp前二十年的较量,却是一边倒的。
  知瑶,无往不胜,赵襄子,节节败退。
  成为执政后,知瑶与赵襄子一同率兵包围郑国,知瑶借着自己是上卿,倨傲地命令襄子率先领军攻城,好让赵氏受损。襄子则用外交辞令推脱,能言善辩的知瑶便鄙夷地骂道:“赵无恤,你相貌丑陋,懦弱胆怯,赵简子瞎了眼?为什么立你为继承人?”襄子含蓄地答道:“我想,一个能够忍辱负重的继承人,对赵氏宗族并没有什么坏处。”
  唾骂,他忍了。
  四年之后,知瑶与赵襄子再次一同讨伐郑国,得胜归国后,知瑶带着几分醉意向赵襄子灌酒,遭襄子拒绝,知瑶竟将酒盏扔到襄子脸上,砸出了血,留下了疤。君辱臣死,襄子的臣僚们都请求对知氏开战,洗刷耻辱,襄子却回答:“父亲之所以让我做储君,很重要一点,就是因为我能忍辱负重。”
  殴打,他还是忍了。
  这似乎是忍辱负重者的时代,南方的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三千越甲吞了吴国。
  北方的赵襄子一忍再忍,终于在知瑶索地时忍无可忍,愤而拒绝。于是便被知瑶吊打,三年晋阳之围,折骨为柴,悬釜而炊,那场面惨不忍睹,若非张孟谈妙计改变局势,赵氏差点就灭了。
  不过这一世的赵无恤已坐拥千乘之国,当不至于这么惨。
  所以他否定了赵鞅的询问,摇了摇头:“我对知瑶很重视,因为他是年轻一辈最令人瞩目的,灭仇由,杀戎子便足以名垂青史了,但我并未将他视为对手。”
  赵鞅晓有兴趣地问道:“为何?他都配不上对手的称谓,还有谁能?”
  赵无恤却故意卖了个关子,笑而不答,行礼,退数步而出。
  出门后,他遇到了在外等候的阳虎。
  “下雨了。”阳虎望着天,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身材高大,比赵无恤还高出一个头,戴着面具说话瓮声瓮气,赵无恤不敢想象面具后是怎样的惨状。
  赵无恤和他并排站在屋檐下,看细雨飘飘,这是三四月间晋国常有的天气。
  正欲谈点什么,里面的竖人却来传唤阳虎。
  “主君有召,那仆臣先进去了,有机会再与君子叙旧。”阳虎与赵无恤很生分,毕竟疤痕和疼痛还在。
  无恤看着他的背影默然,这头猛虎,真的在赵鞅压制下变成了乖顺的狸奴?
  他让侍从撑起雨伞,就要离开,谁想一声“君子留步”,回头一瞧,刚进去的阳虎却又大步走出来了。
  无恤笑问:“阳子,何其速也?”
  阳虎面具后看不出表情,他道:“是主君让我出来追问君子的,既然不将知瑶当成对手,那你的对手究竟是谁人?”
  “原来如此……”
  赵无恤心里好笑,知道自己勾起了赵鞅的好奇心,自己再不答,他大概要光着脚自己冲出来追问了。
  于是无恤酝酿了下情绪,背着手,望着天幕道:“我早已不是在泮宫里和一群同龄人用木剑对殴的少年了。我是鲁国大将军,千乘正卿,我的对手,自然也是同级别的人。比如千乘之家的范吉射、中行寅、齐国陈氏、国氏,乃至于卫侯元!灭他们的族,吞彼辈的国,这便是我的野望。”
  “至于知瑶?他虽然侥幸灭了仇由,却仍旧只是个卿士之孙,请功后方能备大夫之职,不管晋人如何言之凿凿地说什么日、月同辉,我却是不认的!”
  他看着天上云开雾去,阳光洒落人间,露出了自信的笑。
  在太阳眼里,月亮,或许也只是颗能反射点光芒的小星星吧。
  前世的赵襄子将知瑶当成天敌,但骄傲的知瑶恐怕压根没把赵襄子放在眼里。
  这一世却不同了,赵无恤心里嘿然直笑:小知啊小知,想要与我为敌,和我站到同一级别,你还得努力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行啊!
  日月当空?笑话,且看谁的光芒更耀眼!
  ……
  “好志气,不愧是我的儿子!”
  在阳虎再度入厅堂汇报,将赵无恤的话原封不动地叙述一遍后,赵鞅大呼痛快。
  但随即他却摸了摸胡子道:“无恤将范、中行、陈氏、卫视为对手,其实细细想来,他们也是与我一个层次的,那我……我岂不是与吾子相若?”
  赵鞅有些不甘心。
  阳虎补充道:“君子说了,这几家只是他为主君前驱,要扫清的藩篱而已,主君你的对手另有其人。”
  “快说来听听!”
  “主君的对手,是知伯跞,是秦伯,是齐侯杵臼,是楚王熊珍,是吴王阖闾……”
  “他说,主君要当的,是大国上卿,主君要争的,是天下霸业!”
  “说得好,无恤说道余的心坎里去了!”
  赵鞅越听越激动,终于从床榻上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恨不得此刻就成为中军将,取代那尸位素餐的知伯跞,带领晋国重返霸主之位,率十万大军渡大河,围临淄,越方城,斩孤竹,指点江山!
  阳虎一直冷淡阴毒的目光终于燃起了熊熊烈焰:“这也是下臣愿意服侍赵氏的缘故,我失去了执掌鲁国的机会,却不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为赵氏之臣,便能赢得了在整个晋国,乃至在天下九州间驰骋的机遇!这才是大丈夫该有的作为!”
  ……
  集结了东西二赵数千兵卒后,温县的外郭已成了一个大兵营,赵无恤中午入城时连遇到在外巡弋、警戒的骑兵,还有披甲持戈、挟挂弓矢的赵氏精兵。
  进了内城宫室后,紧张的气氛缓了缓,但却是另一种情形,庙宇区那边都在忙着布置婚礼事项,竖人、寺人、女婢在有司指挥下搬着各种礼器物件出出进进,忙得不亦乐乎。
  在后天开始演练仪式前,新郎赵无恤反倒没什么事,轻轻一句话让一君一臣两头猛虎找回了年轻时的壮志豪情后,他便轻衣一拂,在温县赵氏宫室里转悠了起来。
  温,最初是妖妃妲己母邦有苏氏的城邑,到了东周时,这里被周王感激勤王攘夷之恩,送给了晋文公,从此成了晋国疆域。晋文公分封功臣,又把这块好地给了心腹之臣赵衰,作为赵氏主邑。
  之后赵衰传赵盾,赵盾又传赵朔,这里一直是赵氏中心,成、宣、庄三代祖庙所设。直到下宫之难,赵氏短暂失去了这里,赵氏孤儿复位后,赵武重获温地,著名的“赵文子冠”就是在温县庙堂中举行的。
  不过或是考虑到温地周围的领地全部失去,此处独木难支,所以赵武将主邑迁离此处,回到了方便在新田管理国政的下宫。温县则被交给了赵无恤那被废黜的长子,赵获,两代后传到了无能的赵罗手里。若非第三代人赵广德还有几分忠勇,这一系就只剩下看祖庙一个用处了。
  所以,温县的赵氏宫室经过历代经营,虽不如虒祁宫的富丽堂皇,不如宋都商丘宫室的古老庄重,更不如齐国临淄宫殿占地之广,可比起日渐寒酸的鲁宫,却似更胜一筹。
  赵文子志得意满后曾有过一段奢侈的时光,他在温地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受张老进谏方止。赵无恤身处其中的这一大片楼阁,百余间宫观便是其成果。
  宫室里的下人大多被拉到宗庙区那边忙活婚仪了,所以这边不复白日时的热闹,静寂悄然。赵无恤也怡然自得,耳闻雨声,鼻嗅花香,踏踩着石板路上的青苔,悠闲地踱入后宅,只觉舒缓惬意,他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时刻了。
  不过,心里依旧有疑惑:“阿姊说有一会人要见我,会是谁呢?”
  无恤也不是没目的的瞎转悠,前面自有人指引,他这是要去寻找季嬴……
  之前入城时,两人只短短交谈了几句,赵无恤便被赵鞅唤走了,季嬴嘱咐他完事后来这边,说有个人想要见他。
  “谁人要见我?”
  季嬴当时微微一笑,神秘地说道:“等你来了便知道了。”
  就本心而言,赵无恤只想见季嬴,对其余人毫无兴趣,即便是九天玄女下凡也只会不耐烦地让她挪开,别挡住自己注视季嬴的目光。
  在宫室中绕了半刻后,赵无恤终于在季嬴安排下的女婢指引下,到了地方。
  ……
  此处已经靠近大河岸边,采绿苔而被阶,引大河水以绕砌,屋舍被淡黄色的水波围绕,可以乘舫舟在水上游漾,顺着渠道直通大河。
  季嬴她们就坐在河水所绕的一座小亭子上,大约也是喜这场仲春之雨,她命婢女撑起了彩帷朱幕,聚坐亭幕下一边避雨,一边观河景。
  无恤隔着一座石桥,见别人都是环绕季嬴站着的,唯独有一个女子坐着。
  难道是此女要见我?不可能吧,没头没脑,无缘无故的,赵无恤自命不是汉武帝,也不希望季嬴是平阳公主。
  他也不贸然上前,而是让那女婢过去通报。
  无恤的谨慎是对的,不多时,就见亭中有了异动,季嬴目光望了过来,露出了让赵无恤稍安勿躁的微笑。她又与那陪坐的女子说了几句话,随后行了一礼,那女子连忙起身还礼,随后坐上步辇,朝这边过来。
  “或许是温大夫家中的妻妾,或者女儿罢……”
  无恤如此想着,颇有士之风度地避到石桥之侧,让那步辇先走。这时代虽不讲究男女大防,但在野外无丈夫陪同下,与陌生男子见面依然是不太礼貌的行为。比如两百年前,华督那个色鬼,在商丘大街上看着孔嘉父的老婆目不转睛,于是被人诟病。
  当步辇经过时,透过帷幕和华盖,赵无恤大致能看出在内的人皮肤呈小麦色,穿朴素深衣,身材稍微瘦小,年龄与季嬴层次相仿,只不过发式札成了已婚妇女的样式。那女子一直似是不舍,似是担心地朝季嬴所在的小亭中不住回望,像是遗留下了什么似的。
  当经过时,她才瞥了赵无恤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等她远去后,赵无恤才过了桥,带着一丝疑惑和期待,进了季嬴所在的小亭。
  “阿姊,唤我来不知何事?”
  不过刚入内,才说了一句话,赵无恤便愣住了。
  却见季嬴转过身来,嘴角带着一副长姊的笑,她红衣交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第615章 天伦之乐
  进入亭中后,头顶的雨丝停了,但赵无恤心里的雨丝却又稀稀疏疏下了起来,而且那阴霾的面积,还在逐渐逐渐扩大。
  他只觉得口齿喉咙有些干涩,舌头有些打结,干笑着问道:“这是谁家的婴孩,为何会在阿姊怀中?”
  季嬴怜爱地抚着那婴孩道:“这是赵氏的新成员。”
  “噢?”赵无恤一奇,毕竟相隔千里,来往传递的信件集中在军国大事上,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便不会提及。
  季嬴解释道:“方才离开的,是父亲新娶的妾津娟,她在去年夏末秋初分娩……”
  原来是赵鞅的孩子啊!
  赵无恤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也想起这件事来。方才走的,正是那位传说中的“津娟”,是前年赵鞅在棘津渡口时,纳舟吏之女为妾。两人身份悬殊,这件事在晋国被传为奇谈,连赵无恤也有所耳闻。
  三年前开出的花,如今终于结了果,虽然感觉有些怪异……
  咳,老爹赵鞅年岁连五十都不到,在医扁鹊加以调养后,每顿都能食肉一斤,米一斗,酒半升,身体精壮着呢!重振雄风也实属正常。
  季嬴这一刻像极了一位长姊,她嘴角带着讥诮的笑,缓缓走到赵无恤面前,对着他一努嘴,又对婴孩说道:“这是你兄长无恤,快喊他一声阿兄。”
  这自然是玩笑话,那婴孩未满周岁,嘴里只会哼出模糊的咿咿呀呀,根本没法仿舌说话。无恤见其体型小巧,头顶已有淡黑色的柔发,眼睛透亮应该是看得清眼前的人了,看到赵无恤后,顿时兴奋不已,被季嬴抱着靠近后,更是将肉呼呼的小手伸出,口中咿咿呀呀叫个不停,似是想要无恤抱抱……
  季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似乎很喜欢你呢。”
  “或是因为我长得像父亲。”
  赵无恤挠了挠自己脸颊,他看着在季嬴怀中蹭来蹭去的婴孩,在羡慕之余,也生出了一丝警惕。
  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赵鞅的确有第五子,名为赵嘉。赵襄子死后传位于伯鲁之孙,是为赵献侯。这一举动遭到了许多人反对,尤其是在代地的军事贵族们,在代地掌控军权的赵氏幼子嘉便乘机起兵,逐赵献侯,自立于代,僭位为君,后世称之为赵桓子。
  直到赵桓子死后,国人认为桓子之立非赵襄子意,乃共杀其子而复迎立赵献侯。
  不过,新兴的赵国经过这场内斗后,已经失去了在战国初期大杀四方的机会,还将三晋之首拱手让给了魏驹的儿子,魏文侯,之后给魏国、齐国当了一百年小弟,直到赵武灵王时才稍微振作。
  赵无恤已经决定了,在未来的君位继承上,他绝不走历史上赵襄子的老路!所以顺带着对这位赵氏的新成员,也心无爱意。
  不过他却不能在季嬴面前表现出来,看得出,阿姊很疼爱这个小家伙。
  他伸出手在婴孩那肉呼呼的小手上轻轻一触:“原来阿姊说有人要见我,便是我这小阿弟罢?”
  季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骂道:“亏你已为人父,却连婴孩男女都分不清,这可不是什么阿弟,而是妹妹!”
  ……
  自下宫之难后,赵氏大宗唯独一个赵武,一个赵婴齐脱身。赵武有二子,其子赵成亦只有二子,到了赵鞅才好容易有了四子。现如今赵武一系活着的男丁,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远不如小宗邯郸系,更不如其他卿族势大。
  可这一两年,赵氏大宗却如雨后春笋般,赫然多了几个新生命,这是比夺了几座城邑更值得庆贺的事情!
  一个千乘之家不但需要用剑与书来维持,更需要男人的下半身和女人的孕育来保证繁衍不息……这也是媵妾制度盛行的缘故,在东方的封建时代,多数卿大夫并不像后世的西方贵族那样,需要担心绝嗣问题。
  如今,当了祖父,完成让宗族开枝散叶任务的赵鞅笑逐颜开,他坐在案几后边,没了昔日的霸道,看着堂下的场面乐得不行,新宠妾津娟则静静地侍候在旁。
  伯鲁、韩姬、赵无恤、伯芈、季嬴、赵罗等赵氏之人亦在堂两侧跪坐,这是一场赵氏内部的家宴,没有歌舞管乐助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厅堂中央的大床上。
  先秦时的床可坐可睡,君以簟席,大夫以蒲席。安置在堂上的是一张大床,它模样与后世相差无几,就是矮了一些。有六只床足,尺寸大小可容纳两个人卧息,通体染了黑漆,床身及周绘以朱色的连云纹,床足雕镂成对称的卷云状,并且每边床栏上附有铜制镶角,工艺精湛,装饰华美。
  床周围跪着几名神经紧张,动作小心翼翼的傅姆,像保护幼鸡的母鸡搬张开双臂,生怕床上三个身份尊贵的小家伙滚落下来。
  这可是赵氏的未来,主君宠爱的瑰宝,千万不能伤着!
  在这张垫了几层柔软皮毛的大床上到处乱爬乱滚的,正是赵氏的三个新成员。
  赵伯鲁之子,赵无恤之子,还有赵鞅的幼女。
  今天是赵鞅为女儿和孙儿们命名的仪式,堂上众人各怀心思,赵无恤亦然。
  他是真没想到,赵鞅的第六个孩子,竟然是女非男……
  就在昨日,在那个大河边的小亭中,无恤抱着使出吃奶的劲试图掰他手指的小丫头片子,彻底愣住了。
  说好的赵桓子嘉呢?未来弟弟怎么忽然变成了妹妹!
  这或许又是他小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随着历史线的偏离,人物命运的改变,许多未来的事情也开始发生异化。
  这会让赵无恤最大的优势:熟知历史走向渐渐失效,但这次改变却是朝好的方面。
  赵桓子不复存在,赵无恤就不必担心赵鞅偏宠幼子,影响到自己对赵氏未来的筹划了。释然之后,他也觉得多个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家伙的确很讨人喜欢,年纪小小就有美人胚子的趋向。她性格活泼好动,而且处事霸道,为了去争抢那个白玉璋,竟将伯鲁性格内向的儿子一把推开,惹得他哇哇大哭。她则虎虎生风地将白玉璋抱在怀里,然后顾盼自雄地冲赵无恤的儿子瞪眼。
  小小赵才半岁有余,年纪没有她大,在床上争不过小虎女,就转而懒懒地打着滚,趴在床上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众人。
  “看,不愧是我的女儿!伯鲁、无恤、季嬴,你们都不若她像我!”赵鞅老怀欣慰,他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赵无恤和伯鲁无奈地对视一眼,季嬴则捂着嘴吃吃发笑,这幼妹淡淡的小眉毛扬起的瞬间,的确和赵鞅颇为神似。
  其余众人也配合着赵鞅一齐乐呵,看得出,赵中军佐很享受这一刻的天伦之乐,而且按他的意思看,似乎是打算将女儿当成儿子来养的。
  《诗·小雅·斯干》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意思是说,如果生了男孩,就让他睡在床上,给他穿华美的衣服,给他玩白玉璋。如果生的是女孩,就让她睡在地上,把她包在襁褓里,给她陶制的纺锤玩。春秋之世,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意识非常明显。
  但赵鞅的小女儿却赫然和她的两个侄子一起被放置在床上乱爬,争夺专属于男儿身份的白玉璋。
  赵鞅中年得女,有些许溺爱再正常不过,但这样做却有些无视礼法规矩了。可在场的赵氏成员却无人敢说一句不是,赵鞅从来就不是按部就班的人,他虽然声称自己尊重礼法,却常常任性违背。
  他实在太宠这个小女儿了!程度更甚于对季嬴。
  等父亲含饴弄孙够了,主持赵氏内务多年的季嬴这才提醒意犹未尽的赵鞅道:“父亲,吉时已到,是时候给她们取名了。”


第616章 我的名只告诉未来夫婿
  春秋之世,“子生三月,则父名之”,不过也会根据具体情况而不同而改变,比如遇上赵鞅这样霸道不讲理的祖父……什么礼法,什么规矩,都得给赵卿的心情让位。
  赵鞅扫了一眼堂上众人道:“姓、氏、名、字,皆关乎礼,不可随意……”他点了堂下那位操笔持纸的文士道:“周舍,你素来博学多闻,且来说说,取名有哪些讲究?”
  周舍年过三旬,颔下是细长的胡须,面色古板,是赵氏近几年广招贤才,来投奔的食客。他喜欢直谏,是一位铮臣,曾立于赵鞅门下三天三夜不去。赵鞅使人问他何故如此,周舍说道:“我愿为谔谔之臣,能够经常拿着笔墨和木牍跟随在主君左右,看到主君犯了过错就把它记下来。如果每天记录下来并且时刻提醒您改正,那么,便能月有所效,岁有所得。”
  赵鞅有感于随着赵氏势力大增,身边阿谀奉承之辈愈来愈多,像周舍这样直言进谏的却很少,便十分感动,根据其才能,让他做了身边的家史。
  周舍一拱手,便说道开了:“自古以来,取名有五种方式,有信,有义,有像,有假,有类。用婴孩出生时发生的事情来命名是信,用祥瑞的字眼来命名是义,用拟物字眼来命名是像,假借某种事物的名称来命名是假,借用和父亲有关的字眼来命名是类。”
  赵无恤微微颔首,周舍说的在理,比如孔子名“丘”,就是其父按“以类命为象”的原则所取的。孔子生下后被发现头顶特别,凹了下去,即所谓“圩顶”,故取名“丘”。孔子有了儿子后,恰好鲁昭公赐他一条鲤鱼,遂给儿子取名“鲤”,这又是依“取于物为假”之原则。
  赵鞅又问:“那取名又有何忌讳?”
  周舍答:“命名不可用本国名,不可用官名,不可用山川名,不可用疾病名,不可用牲畜名,不可用器物礼品名。”
  所以春秋时的名字决不能和本国国号相同,若是国君用了官名命名就会改变官称,比如晋国因为晋僖公名为“司徒”而废除司徒之官,宋国因为宋武公名为“司空”而废除司空之官。
  赵鞅颔首,心里有了计较,接下来便在期待的目光中,给女儿和两个孙子取了名。
  他对小女儿的宠溺再次显现出来,第一个为她取名为“佳”。
  在场众人纷纷赞不绝口,佳者,好也,算是用祥瑞的字眼来命名,可见赵鞅对她的偏爱。
  先秦之世,贵族女子也是有名的,比如赵无恤的妾氏伯芈,就叫做薇,而楚王妹季芈,则叫“畀我”。
  无恤下意识用眼角瞥了一眼阿姊季嬴,可惜,她的闺名,自己却不知道。
  似乎是心有灵犀,季嬴也回视了赵无恤一眼,还以莞尔一笑。
  无恤收回目光,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只隔着数尺,为何却感觉咫尺天涯?
  ……
  “哼……”姐弟两人的短暂对视无人察觉,唯独被韩姬看在眼中。
  她早些年与季嬴交往慎甚密,所以能窥探到她的心意,今日一见,果然和自己所料不差。不过她也没点破,因为口说无凭,若是两人按捺不住,做出了齐襄公和文姜故事,待事情败露,那就有好戏看了!到时候赵鞅暴怒之下,看赵无恤还有何面目与自家丈夫争夺世子之位!
  想罢,她的注意力也回到了厅堂中央。其实今日的命名礼,韩姬一直觉得心中不快,丈夫凡事被赵无恤压一头就算了,她的儿子是赵氏长孙,本应该被捧在手心生怕冷着,含在口中生怕化了,如今却要与其余二人分摊宠爱,命名时还被一一女婴抢了先!
  真是岂有此理!
  好在赵鞅随后又给伯鲁之子命名,韩姬气呼呼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伯鲁之子被命名为赵周,周者,密也,忠信之人無不周密。这是“以类命为象”,因为小赵周一看就让人觉得和他父亲一样老实巴交,被姑姑欺负时打不还手,哇哇大哭,泪眼婆沙地四处寻找父亲母亲,所以才有此名。
  不管心里满不满意,伯鲁拉着韩姬下堂拜谢,感激不尽。
  最后,就轮到赵无恤了。
  季嬴嘴角带着笑,晓有兴致地看着赵无恤额头的汗,以及他边上伯芈紧张得手捏成了拳状。此女曾长期侍奉在她身边,算是专程送去鲁国伺候弟弟起居,顺便让他收收心,不要沾染乱七八糟的宋、鲁女子的,看得出伯芈做的还算不错,而且也不恃宠而骄,见了季嬴,依然如老鼠见猫般。
  趴在床上的小小赵在两个同龄玩伴被抱走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蚕豆米大的小嘴微张,怔怔地望着祖父。
  赵鞅爱屋及乌,对小小赵也比对伯鲁之子更觉得亲切,方才只是碍于家族次序,才将他放到了最后。他捋着胡须仔细想了想,终于有了主意,在纸张写下了一个字。
  看来是个单字名,比划不算多也不算少,赵无恤默默数着赵鞅手腕的抖动,那个字一共十二画。
  命名一旦决定,就不能再更改了,这张纸先传到了家史周舍案几上,让他抄录下来。周舍瞥了一眼,微微颔首,看来这个字没有违反命名的忌讳原则。
  这之后,那纸又到了辈分较长的赵罗、赵伯鲁手里,他们观后纷纷赞不绝口,称这是个好名。
  终于,那张薄薄的纸传到了赵无恤手中。
  只第一眼,赵无恤心里就如同万头羊驼驼飞奔而过,暗骂了一声:
  “操!”
  ……
  命名礼结束后,赵无恤与伯鲁一家告别后,让伯芈抱着孩子乘安车先回,他一转身,却见红衣翩翩的季嬴站在身后,笑容恬静。
  “父亲取的名不错,操者,操守也,预示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阿姊在此给你道贺了。”季嬴故意学着男子的模样,举袂施礼。
  “多谢阿姊。”
  不过赵无恤却是有苦说不出,“操”在春秋之时的确是个好字,可对他这个两千多年后的穿越者来说,儿子名叫“赵操”总觉得很别扭。但这名字是赵鞅取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改变。
  赵无恤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未来给孩子取字时,是不是应该称他为“孟德”?
  还有,以后有了嫡长子和次子后,是不是该叫“伯符”,“仲谋”?
  想到这里,赵无恤成功把自己逗乐了,算啦,赵操就赵操吧,习惯了就好。
  “在想什么?竟然满脸笑意?”季嬴心细,觉察到了赵无恤的表情。
  “在想我儿的名,故而忍不住发笑,自打他出生以来,便常常如此,还望阿姊不要见笑。”
  季嬴了然,叹了口气道:“你呀,对自己苛刻,对敌人狠辣,唯独对家人,却亲昵如初。”
  “不过这种心境,我恐是没法感同心受了,也只有日后为人母亲,方能体会其中滋味。”她望伯芈远去的背影,似有些羡慕。
  赵无恤却被这句话弄得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问道:“当年阿姊命名礼的时候,我年纪尚小不记事,不知阿姊的名是什么?”
  季嬴侧过俏丽的面庞,露出了柔和的笑:“无恤,难道你不知道么?女子的名是不能随便说的,除了长辈们知道外,就只能在出嫁时告诉未来的夫婿……”
  ……
  赵无恤默然,话题一下子停了,姐弟俩就这么静静地在温县宫室内缓缓走了起来,也不怎么说话,似乎是心中的事无法启齿,又似乎是你知我知,不需多说。
  三月桃花盛开,要论赏花之处,整个南阳之地恐怕没有几处能比得过温县大河畔的桃园。
  传说这些盘根错节的古老桃树,是数百年前有苏氏的妲己种下的……此女虽然被周人认为是殷商灭亡的原因之一,但在温县当地人眼中,却是个不幸的女子,现如今苏氏的后嗣仍然有以桃花祭妲己的习俗。
  只是如今以晋国的形势,有心赏花之人,恐怕是不多了。
  漫步在桃林里,那一朵朵、一簇簇、一串串的桃花开满枝头。桃花有粉红的,深红的,浅紫的,在青翠欲滴的绿叶映衬下,更显得鲜艳娇美。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全展开了,一丝丝红色的花蕊,顶着嫩黄的尖尖,香气扑鼻。
  忽然,一阵温风吹来,将季嬴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无恤连忙上前,用宽厚的臂膀护住她。风将赵无恤的狼皮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两人靠的很近,近到能感受呼吸,能听到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风尽时,无恤低头一瞧,却见季嬴脸色绯红,而她头发上肩膀上,全是朵朵淡红色的桃花。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为她将那些花瓣一一拂落,待做完后才发觉季嬴抬着俏丽的面庞,正痴痴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么呆呆站立。
  许久之后,季嬴才将他一把推离身边,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无恤,你还是和幼时一样,想知道的东西一定要知道,不告诉你就会闷闷不乐,也罢,我的名就告诉你罢。”
  这是惊喜,却见季嬴闭眼,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深衣翩翩,如同对花而舞的彩蝶,她嗅着周围的桃花香味道:“诗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的名,正是其中的一句。”
  赵无恤知道,季嬴的生日是三月末,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也算是以类为名。
  繁盛的桃树下,红衣少女走了过来,她轻轻踮起脚尖,附在赵无恤耳边,柔声把只能告诉夫婿的秘密告诉了他:“无恤,你记住了,我的闺名叫做,夭。”
  ……
  春雨初霁后,婚期也越来越近了,所以赵无恤很忙,他服爵弁、缁衣、缫裳、缁带,整日被赵氏掌管礼仪的有司指点着演练仪式。
  乐灵子虽然出身名门,却也不能免俗,一样要在另一处演练,到时候晋国乃至于外国宾客前来观礼,若是程序做错了弄差了,赵氏和乐氏脸面可没处搁。
  可第二日傍晚时,赵鞅却又差近臣杨因来唤他过去。
  杨因年近四旬,白面短须,一看那对眼睛就知道是个聪明人。
  他也是个奇人,本是杨邑人,是个朝三暮四而又不得志的家伙:在故乡,三次被人驱逐;事主君,五次遭到贬弃——后来听说赵氏招贤,便又来投靠赵鞅。
  赵无恤听人说,当时赵鞅正在用餐,一听说杨因的履历,竟然如获至宝,罢食而慨叹,就要出去迎接。
  他的左右群臣进言道:“三次被乡人驱逐,可见这个杨因不容于众;五次背离主君,说明他不是个忠臣。主君何以对他如此敬重?”
  赵鞅解释:“汝等不知道,凡是美女,一定会为丑妇所仇视;盛德之士,一定会为乱世所疏远;正直之人,一定会为那些奸邪之徒所憎恶。杨因被乡人驱逐,是因为他的才干不容于众,五次背离主君,是因为他们不能重用,这不是让宝剑蒙尘么?”
  说罢,出门迎进杨因,将他当成上宾来奉养,这个杨因也感念知遇之恩,跟在赵鞅身边,为他将硕大赵氏的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不拘一格用人才方面,赵无恤也对老爹佩服不已,就和孔子说过的那句话一样:“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一个人为周围的人们所喜欢还是厌恶,并不一定能够作为鉴定他品质高下、才干优劣的准绳。
  总之,是骡子是马,还是得拉出去遛一遛才知道。
  所以赵无恤对这位杨因还是有几分礼遇的,与他见礼后一问才知,原来是有宾客到了,赵鞅唤他一同去见见。
  无恤不由大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受到赵鞅如此重视?
  杨因对赵无恤和对赵鞅一样恭敬,他低声说道:“是邯郸氏的家主,赵午来了!”
  赵无恤顿时严肃了起来,匆匆往温县庙堂走,一边想着关于邯郸氏的事情。
  邯郸氏是赵氏小宗,百年前帮助赵宣子在桃园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代。他们在下宫之难里逃过一劫,如今子嗣旺盛,坐拥邯郸、寒氏、乾侯、戏阳四个万户县,有人口二十余万,徒万人,除了晋国六卿外,大夫中就数邯郸氏实力最强!
  早些年邯郸还忠于赵氏时,赵氏兴旺发达,可一旦血缘关系淡薄,邯郸开始投靠范、中行后,赵氏在太行以东便犹如断了一臂。
  赵无恤与邯郸氏的儿子邯郸稷有过节,为了治服这家桀骜不驯的小宗,他和赵鞅想了许多手段,在利用对齐战争的大胜,成功从晋侯处要回对邯郸的宗法管辖权后,赵鞅便一直逼迫邯郸攻卫,让两者相互削弱。如此一来,则邯郸氏的兵卒疲于奔命,从而减少他们的力量。
  这种方式显然是有效的,赵无恤刚进殿门,就见到一个穿缁衣,戴大夫之冠的中年人匍匐在地,朝赵鞅稽首臣服,口中还大声说道:“邯郸敢不唯大宗之命是从?弟愿将去岁从卫国掠来的五百户工匠拱手奉献给兄长,这就让让他们迁到晋阳去!”


第617章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
  这是赵无恤第一次见到邯郸氏家主,赵午——本来叫他邯郸午也并无不可,毕竟已出了五服,独立为一氏。但自从强势的赵鞅继承家主之位后,就在家法中宣称,小宗在大宗面前,只能自称赵。赵氏上下,只有一个姓氏,一个宗主,一个声音!
  此时此刻,四十上下的赵午穿缁布衣冠跪坐在堂下,表现得十分简朴低调,仿佛是待罪之臣,在赵鞅面前也显得战战兢兢,自称“弟午”。
  赵午不能不怕,家中的叔伯兄弟,乃至于他的儿子都劝说他不可到温县来,赵氏对邯郸氏志在必得,恐怕会对他不利,轻则扣留,重则杀害!
  但他也不能不来,且不说上次伐齐胜利后,作为奖赏,赵鞅从晋侯处重新得到了对邯郸的法理支配权。就说这数年来,赵无恤在鲁、宋的立足,以及对卫国不断发起的攻击,都让邯郸氏心惊胆战。
  下宫之难后,赵氏家族便面临着领地分散、家族分化,难以有效掌控的麻烦。赵氏原来的老巢在温,在晋国南部;赵鞅当家后着力经营晋国北部的晋阳,家族驻地随即转移过去。而邯郸氏的领地则在晋国东部的河北平原,与大宗隔着太行山。
  这时代太行八陉尚未完全打通,仅有的那几个隘口还在鲜虞、知、范、韩手里。所以从晋阳发兵到邯郸得绕道晋南,短则一月,多则两月,沟通起来极其困难,邯郸难以长久指望大宗,离心力就这么产生了,两家亲戚越来越生分,裂隙也越来越大。
  与之相反,范氏、中行氏两家的领地重心就在晋国东部的朝歌、东阳,与邯郸相邻,邯郸自然难免要依靠两家的庇护和照应。加上他们几代人与中行氏联姻,如今在邯郸氏族人眼中,反倒是中行要亲于赵氏了。
  可这几年天下形势风云变幻,当东西二赵的联络打通后,赵午却赫然发现,赵无恤的东赵骑兵从西鲁出发,只需要十天时间,就能渡过大河,奔袭邯郸。温县的徒卒也只需十多天就能兵临邯郸城下。
  反倒是范、中行连续遭到失败和损失,颇有被东西二赵包围的架势。
  见大宗日益兴旺,权衡利弊后,胆小而谨慎的赵午便不敢造次了,他不顾叔伯兄弟的阻拦,乘着赵无恤成婚,便巴巴地赶来温县觐见赵氏父子。
  赵午临走时对那些阻拦他的人喝骂道:“汝等懂什么?范伯与中行伯做的那件事情,是要将我邯郸拖入战乱啊!若是三家开战,无论邯郸加入哪一方,都会成为大乱的中心,受损失的还是我家!与其如此,不如设法中立!”
  既然范、中行都自身难保,邯郸自然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所以他在堂上表现得十分恭顺,一来就提出,要将近几年来攻卫所得到的工匠人口全部转交给大宗。
  五百户工匠看似不多,实则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了,尤其是卫国手工业发达,一旦得到他们,必能让晋阳的手工水平更上一层楼!
  陪坐在旁的赵罗喜笑颜开,邯郸氏能如此,看上去的确是真心臣服了。
  但赵鞅却没有立刻接纳,而是反问道:“那五百户卫人工匠,范、中行两家不是要你转交给卫国么?怎么,你如今不愿遵从中行伯之命了?”
  听闻此言,赵午大惊,勃然色变,一时间没坐稳,竟然摔下坐榻,坐到了地上!
  ……
  赵午顾不上瘫坐在地形象不佳,他看了看面色微沉,虎目阴冷的赵鞅,又看了看笑容可掬,毒蛇信子嘶嘶作响的赵无恤,一时间出了一身冷汗。
  看来,这对父子是什么都知道了!
  赵无恤起身过来将他扶起,一边说道:“叔父勿慌,范与中行氏的打算,卫国太子已经全盘告知吾等了。彼辈不但在战时约合与齐、卫互不攻击,还想拉拢邯郸也参与进去,坐观赵氏与齐、卫苦战,而那五百户卫国工匠,也是用来与齐卫讲和的筹码,我说的可对?”
  “我……我其实并不知晓详情……”赵午干笑着,想要搪塞过去,他现在对自己来温县的举动后悔不已,这不是将自己送入虎口么?
  却听坐于堂前的赵鞅一声怒喝:“那五百户卫人在你手中,范、中行要以此为交换,你怎么会不知道?邯郸与赵氏多年来离心离德,虽然你想学共叔段,我却不想做纵恶的郑庄公,再敢支支吾吾不说实话,休怪我让你此生再不能回归邯郸!”
  赵午两腿一软,吓得下拜稽首。
  赵无恤也在旁幽幽地说道:“叔父,我知道你家与中行氏有姻亲,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邯郸与赵、中行孰亲,还是得想明白啊!”
  “自然是与赵氏更亲……不,不,吾等一直就是赵氏。”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为了让赵鞅息怒,邯郸稷开始诉苦,开始追溯赵与邯郸的渊源,自称也从“弟午”变成了“臣午”。
  他带着一丝哭腔,动情地膝行数步,到了赵鞅案前说道:“主君!赵成子的血脉不止流在大宗之人体内,也流在我等体内。弟的先祖邯郸君穿(赵穿)为赵宣子与秦人在河曲作战,还为他弑杀了晋灵公,受万夫所指而不悔。”
  “臣的曾祖父亦然(赵旃),邲之战时和大宗的赵庄子、屏伯(赵括)、楼仲(赵婴齐)、原叔(赵同)并肩奋战。在大河之畔,楚国右军追击不休,正是他站了出来,将两匹良马让给大宗的叔伯,让他们顺利撤离,而自己差点就被俘获。下宫之难后赵文子复立,邯郸当时作为新军主将,也从中出力不少……虽然邯郸前些年的确与大宗生分,但赵与邯郸,实乃是骨肉相连的血亲啊!我怎敢欺瞒?”
  “赵午说的其实没错。”赵无恤心想,赵与邯郸渊源极深,曾几何时,完全是亲如家人,相互给予过帮助的。
  但这就是宗法制的不足之处了,随着血脉的疏远,两家之间的情分,终究被眼前的利益冲淡了。
  别说是赵与邯郸这种远亲,还没出五服的周桓王和郑庄公,还不是打出了狗脑子。小宗希望独立,在外交和军事上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大宗却希望他们永远安分守己地当小弟,当屏障,你会容忍自己的手脚产生自主意识,在打架时胳膊肘往外拐么?
  自然不能!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无论软硬皆施,赵氏都要让邯郸屈服!
  赵午此言此语似发自肺腑,不单赵罗嗟叹不已,连赵无恤听了也不由微微动容。
  但赵鞅却只是冷冷一笑:“亏你还记得,没有数典忘祖!”
  其实他们事先就说好,赵鞅负责唱白脸,无恤则负责唱红脸,他在旁劝和道:“父亲勿恼,叔父恐怕也是念着自己是赵氏小宗的身份,不想参与范、中行图谋赵氏的阴谋,才想要向大宗坦白的吧?”
  赵午现在还能说什么,小命攒在赵氏父子手里,他只得唯唯应诺,将自己知道的,范、中行与齐、卫的勾搭的事情全盘托出,只是隐去了那年赵鞅中风,范鞅让范吉射来劝说他叛赵的事情。
  “原来早在前年与齐人大战时,范、中行就已经与齐人卫人勾勾搭搭了……”赵鞅看了看赵无恤:“倒是能补充上卫国太子蒯聩的证言。”
  他这才面色微霁,让赵无恤扶额头都磕红的赵午就坐。
  无恤扶着赵午哆嗦的手臂安慰道:“叛国的是范、中行,叔父能悬崖勒马,来温县告发他们,便足以脱罪了!”
  “叛……叛国?”
  赵午惊呆了,这远远算不上叛国吧,试问哪家卿族没和外敌眉来眼去过?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想将那五百户烫手的山芋甩给赵氏,自己尽量保持中立而已。孰料赵无恤一下就给范、中行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还逼着他加入赵氏的阵营。
  赵无恤一口咬定道:“没错,就是叛国!等我婚礼结束后,叔父也不用回邯郸了,直接与我去新田,和卫国太子一起,入虒祁宫向国君告发范、中行。若如此,则能有首告之功,非但不会受到惩处,甚至,还能在事后分两家之地!”
  “若是不愿……”赵鞅语气冰冷,铁掌捏碎了手中的一枚果子,淡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手心滴滴落下,如同鲜血。
  “你给我记好了,赵氏既然能分出邯郸氏,自然也能绝灭之!”
  ……
  晋国不单有六卿,还有十多家大夫,他们大都精通察言观色,而且消息也比较灵通。自从赵鞅在雪原大败齐人,其后赵无恤在东方崛起,升任鲁国正卿,泗上小国无不威服后,敏感一些的大夫就已感觉到赵氏的强大。
  晋国的势力强弱已经变了,东西两赵合一,便是晋国,乃至于天下第一强卿!
  大夫之家都是靠着趋炎附势才存活到现在的,恰逢赵无恤与宋国乐氏淑女大婚,与赵氏交好的卿族自然不用说悉数派了子弟前来,那些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大夫也正可趁此事向赵氏示好。
  所以到了婚礼前夜时,受邀请的宾客毕至,甚至还有不少不请自到的。
  这不,赵无恤翻着厚厚的礼单和宾客名册,就从上面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他们中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敌人,或亦敌亦友……


第618章 约为兄弟
  宴会在温县最大的建筑内举行。
  婚期前夜,要招待好宾客们,但又不能饮酒过度,以至于影响明天的仪式。
  大殿内的众宾客分为好几拨:跟着赵无恤回来的鲁、宋贵族为一波,泗上小国的公子公孙为一波,此外便是晋国来捧场的贵族们了。
  赵氏负责接待宾客的有司在外面大声唱名。
  “君上之使史墨到!”这是晋侯午身边的史官,来记述今日盛况的。这位睿智的老者在殿内扫了一眼,又对赵无恤行了一礼,称他在鲁国做出的纸张必能造福万千黎庶,乃不朽之功后,便默默坐到了角落里,如同老仙入定,一言不发。
  “上军司马籍大夫到!”这位是籍秦,担任上军司马,原本是赵鞅下属,如今赵鞅升为中军佐,他就成了上军将中行寅的下属,但与赵氏关系尚好,又因为曾在泮宫中作为赵无恤的“师”,所以无恤甚至还得恭恭敬敬地行师礼。虽然籍秦努力堆出笑容,但无恤还是看得出他的笑容只是表面功夫。
  “阴地士大夫到!”随后来的是士蔑,士氏是范氏的本家,但如今却远不如分出去的范氏兴旺发达,大小宗便本末倒置了。士蔑为晋国驻守晋国最南方的阴地,防御秦、楚、伊洛之戎,手里有兵卒两师。此人与范吉射关系一般,和赵鞅却是早年的莫逆好友,如今相比范氏,反倒和赵氏更亲近些。
  赵鞅拉着无恤介绍时,士蔑啧啧称奇,说虎父果然没有犬子。虽然听赵鞅说过很多次,说士蔑年轻时候威服陆浑诸戎如何如何英勇。但在赵无恤眼里,他不过是个红脸长须,汗流浃背的胖子,走起路来一副耽溺杯中物的模样。
  整个前半夜,赵无恤都跟在赵鞅身后,在大殿门口迎接众宾客,新郎官脸都笑僵了。不过当下一个名单被有司念出来时,他嘴角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总算来了。
  却听有司卯足了气力大声喊道:“魏卿世子、韩卿嫡孙、铜鞮大夫联袂而至!”
  ……
  因为是私宴而不是国宴、家宴,所以殿上气氛比较轻松活跃,一般是年长者如士蔑等聚集在赵鞅跟前谈古说今,而年轻一辈的则自己呼朋唤友玩开了,投壶、象棋、双陆皆有。
  婚宴和筵席可不是花架子,对于春秋时代的中国人来说,这还是一处卿大夫们相互攀交情的外交平台,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盟誓和阴谋在其乐融融的宴飨上达成……
  赵鞅和赵无恤今晚分工明确,年长一辈的关系由老爹的人格魅力和许诺好处来维持。而年轻一辈的后生们,则得由赵无恤以旧谊笼络之,以利益诱惑之。
  在大殿中与宾客们见过面,又敬团了一小圈后,赵伯鲁代替无恤出来接人待物,而赵无恤则拎着酒壶,也朝自己的旧相识们走了过去,一一称呼他们的字。
  “子寅。”
  美玉般的少年郎抬头,他的容貌和气度让整个晋国的贵族怀春少女门梦寐求之。韩虎对赵无恤微微一颔首,两人去年才在鲁国见过面,不过赵无恤发现他在祝贺自己大婚时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感觉好像是窥见了无恤的秘密般得意。
  “子腾。”
  身材魁梧却满腹心思的魏驹转过身,他眼神清澈,身高八尺有余,有一团粗黑如铁丝的胡子遮住他肥胖的下巴,腰腹粗壮,臂膀有力。和韩氏的文静君子不同,魏氏好几代人都是这副霸道武夫的形象。他将赵无恤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复杂,然后露出了亲热的笑。
  “还有,符离!”
  看着眼前之人,赵无恤不由感慨时光易逝,乐符离比起数年前模样大变,满脸洋溢的欢快少了几分,他父亲早逝,于是早早便承担起了宗族的责任,戴上了铜鞮大夫之冠。
  不过等乐符离笑呵呵地一开口,赵无恤便知道他的性情未变,依然是个逗比。
  “早知如此,我几年前就多让父亲在庭院里追着打几次了,如今他在黄泉下想要打我,还得等上好几十年……哎哎,我是个孝子,看来只能沉溺于酒色之中,争取早点丧命去陪伴他才是。”说完乐符离敬了赵无恤一盏,感慨起要是他的好朋友张孟谈也在就好了。
  “孟谈现在是子泰的宰臣,要在鲁国为赵大将军守好基业,怎么会来呢?”魏驹绵里藏针,也不知是嫉妒,还是艳羡,如今人人知道他在军制、纳贤上效仿赵无恤。
  韩虎则对此笑而不语,目光在殿内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继续装自己的淡雅君子。他其实早就到温县了,下午时伯鲁还找他说了一番话,所以他现在心里有些烦闷。
  赵无恤看着眼前这三个人,知道除了乐符离是个乐天派外,其余两人各怀心思。当年在泮宫中,他们也算是抱团的一党,常常往来,今日却生分了许多,话题时断时续,反倒不如年轻时亲密了。
  赵氏现在将范、中行私下与齐、卫讲和的把柄攒在手里,还威胁邯郸午倒向赵氏这边。其实,所谓的告发证词虽然重要,却并非决定性的因素,因为最终的仲裁者晋侯,从来就不是看证据决断,而是看原告和被告哪家势大,就支持哪家的……
  过去的狐氏之逐,下宫之难,三卻之死,栾盈之乱,祁、羊舌氏之灭,无不如此。
  叛国?谋逆?都是扯淡!无非是觊觎你家财货领地,于是编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莫须有罪名来。
  只要发动者的力量足了,那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无恤压根不期待什么当堂对证,只要能得到合法的名义,便能立刻开始一场灭族战争!
  但若想达到目的,他和赵鞅还得借重其余几个卿族,乃至于诸大夫的力量。
  东西二赵虽强,却还没强到能以一敌五的程度……
  何况在这件事情上,魏氏和韩氏,可是天然的盟友啊!
  不过这儿却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大殿里热气蒸腾,一字排开的案几上四溢着烤肉和麦饼所散发的香味。温地女婢正拨弄琴瑟,高唱歌谣,发梢上插着桃花,跳起当年妲己迷倒帝辛的狐步舞。在灯烛熊熊,豆碟碰撞和酩酊交谈的喧嚣覆盖下,周围显得有些嘈杂和憋闷。
  赵无恤突然起身,对三人邀请道:“二三子,出去透透气何如?我知道这大殿背后有处濒临大河的桃园,今夜月明星稀,正是游园的好时机!”
  ……
  笙歌舞乐从四人身后向外流泻,靡靡之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至此,他们已经远离喧嚣,提着宫灯,走进了分外寂静的桃林中,如夏日的萤火虫般在桃林里走动。
  此处杳无人迹、四下一片肃然,惟有哗哗大河的流水声,桃花桃叶在晚风中颤抖的沙沙声。赵无恤微微一嗅,只觉得阿姊昨日遗留在这里的熏衣香味犹存,仿佛比满园桃香更甚。
  “果然是个夜游的好地方!”韩虎好雅事,能来外边透透气,憋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他修长的手指抚着夜色里的桃花瓣,很是受用。
  魁梧的魏驹倒是有点警惕,小心地观察着四周,那道蜿蜒曲折的小径中是否埋伏着兵甲,那棵弯曲古怪的老桃树背后是否藏着个刺客?
  “子腾,将温县当成自己家一样,魏氏的敌人不在此处,放心罢。”赵无恤话里有话。
  魏驹一个激灵,裂开嘴笑道:“赵魏乃世交,温县到处都是黑衣,防备严密,我自然放心。”然而,直到在赵无恤早已差人布置好的石案边对坐,他依旧满腹猜疑,月光将他脚下的影子映照得很小很小。
  和韩氏因为赵氏的强大,想要抱一抱大腿一样,自从栾氏毁灭后就失去铁杆盟友的魏氏,也想要与赵氏搞好关系,他这次就是带着这个使命,被父亲魏侈指派来的。
  无恤也不点破,他话头一转,说起了当年几人共同求学过的新田泮宫。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罢,我记得泮宫入口也有一片桃林,也是这个季节,我四人和孟谈、广德齐心协力,与范、中行那帮人在剑室里狠狠斗了一场!”
  男人之间,一起打过架,关系自然不一样了,聊起往日的泮宫打斗,加上乐符离不时的逗趣,就着桃花,几盏清酒下肚,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方才要亲近了不少,只差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魏驹拍着圆圆的肚子自夸道:“当日一听孟谈来求援,说子泰遇险,我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几位堂弟过去了。”
  韩虎亦笑道:“汝等别看那天我未见血,却也放倒了好几个想要偷袭子泰的中行童子。”
  乐符离补充道:“不过,还是子泰最勇猛,拳打范禾,脚踢中行黑肱,真是痛快至极!”
  赵无恤含蓄地说道:“当时真是少年性情,为了一句承诺都能亮出白刃的年纪。”
  他突然起身,诚恳地向三人施礼:“若非二三子,我当日肯定要被范禾、中行寅羞辱了!无恤没有别的才能,但却知恩图报,对莫逆之交能刎颈相待,今日便在此立誓,苟富贵,必不相忘!”
  以赵无恤如今的成就,三人也不敢怠慢,连道不敢。
  乐符离还打趣道:“子泰你如今已经鲁国正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富贵!岂能再言‘苟富贵’也?”说完三人对视哈哈大笑。
  赵无恤晃着盏中的酒笑而不语,半晌后才说道:“鲁国东地无主的千室邑倒是有许多座,赠予三位几座为汤沐邑亦无不可,只要三位同意,秋收后便能将税贡送到府上。”
  三人不由动容,同时也心生垂涎之意,尤其是手中力量最小的乐符离。赵无恤不愧是执掌千乘,又在卫国拓土百里的人物,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无恤又道:“不过这只是小富贵,其实,眼下却另有一场大富贵,要与三子同享……”
  魏驹和韩虎眼前一亮,追问道:“什么大富贵?”
  赵无恤一下子停住了话头,故意吊他们胃口。
  直到被魏驹装作愠怒催得急了,无恤才说道:“其实等我大婚后,此事便会正式告知韩、魏二卿及晋国诸大夫,届时自然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见时机差不多了,赵无恤又道:“赵、魏、韩三家已经有近两百年的交情了,到了赵文子、魏庄子、韩宣子时更是亲密合作,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
  他拉住三人的手:“先祖的世交难能可贵,到了吾等这代人可不能淡了,子寅、子腾,还有符离。今日天高气爽,正值桃花绚烂,吾等莫不如在此约为兄弟,然后再为宗族共谋一场大富贵,何如?”


第619章 桃园三结义
  “约为兄弟?”
  魏驹和韩虎面面相觑,对赵无恤这个提议有些吃惊。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赵无恤颂了半首《常棣》,又道:“我与子腾,子寅已经是莫逆之交的朋友了,今夜不是常叹息说可惜不能为血亲兄弟么?既如此,何不结拜为异氏兄弟?”
  春秋之世,诸侯之间以歃血、赌咒为兄弟之国常有,但个人之间结拜为异氏兄弟却不常有,见韩魏二人有些疑虑,无恤解释道:“这是楚吴之地的一种习俗,南方风俗率朴,与人交有礼,则封之以土坛,祭之以鸡犬,结拜为兄弟。当年楚庄王求贤时便下令说,有能入谏者,吾将与为兄弟。无恤不才,常羡慕楚庄王的气度,今日也想效仿一二!”
  “能与子泰为兄弟,固所愿也!”
  韩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赵无恤这是想与他们达成个人的结盟,从而拉近赵魏韩三家的关系!
  他们韩氏本就与赵氏相互扶助,而且和赵氏有共同的敌人:当年韩宣子执政时,因为性格和理念的差别,便与霸道的中行穆子有过多次正面冲突,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这样的恩怨自然要被子孙继承下来,现在韩氏三代人和中行氏父子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还在领地瓜分上多有龌龊。
  为了与强大的中行对抗,他们自然要向同样与中行有怨的赵氏靠拢了。
  本来韩氏还为女婿加侄儿的赵伯鲁在继嗣上落于下风而遗憾,担心赵无恤上位后会影响赵韩联盟,如今无恤提议约为兄弟,却是瞌睡时正送来了枕头,正合韩虎心意!
  反正赵氏和韩氏一直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所以韩虎第一个抚掌允诺,还反过来帮赵无恤劝起犹豫不决的魏驹来。
  别看韩虎平日含蓄内敛,实则口才了得,他突然叹息了一声道:“当年我年纪尚小,并不知道一些六卿间的陈年恩怨,如今方知其中详情。”
  他将目光转向魏驹:“对于魏氏的遭遇,我一直觉得不忿,栾盈之乱,魏献子被范鞅蹬车用一把匕首劫持,逼迫魏氏反戈反攻栾盈,虽然事后魏氏得到了曲沃,但魏献子一直对范、中行的作为不满。等到祁、羊舌二大夫灭族时,执政的魏献子将其县邑分给了知、赵、韩、乐等几家,唯独没给范、中行,范鞅、中行寅因此而生怨。”
  “到了魏献子去世,范鞅执政,他竟借口魏献子在履行公务期间私自外出玩乐,卒于打猎的途中,是对君命的亵渎,于是让人撤去魏献子的柏木椁,降格下葬……这,这真是奇耻大辱啊!晋人事死如生,晋国的卿们死后都要统一葬在九原,这样一来,晋国历代先臣如果在地下相聚,魏献子有何颜面对国家的先任执政,有何颜面对魏氏的历代先人!?”
  等韩虎说完后,魏驹本来还算淡漠的表情渐渐凝固起来,这是魏氏的旧伤疤。
  如今晋国六卿关系极其微妙,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所以家族一直在知、赵二卿间摇摆的魏驹不能不谨慎。
  可正如韩虎所言,对于范、中行,他们三人的确是同仇敌忾的!
  几番权衡利弊后,他打定了主意:“不错,范氏之于魏氏,有辱我曾祖的深仇大恨,虽九世亦要报偿,何况如今才三世!我与子泰、子寅性情相投,又有共同的敌人,今日就借这片桃园,与二子结拜……”说完后他才想起还有个乐符离,连忙补充道:“当然,还有符离……”
  “岂敢与三位比肩,我做个见证人即可。”
  乐符离大智若狂,心里自有分寸,笑着婉拒了三人的邀请。这是卿子们的游戏,而且还涉及到三大卿族的联盟,不是他这个仅有一师之兵的区区铜鞮大夫能参与的,张孟谈早年离晋前,就教过他明哲保身之法。
  于是乘着夜色,在这桃花绚烂的园林,在乐符离主持下,赵魏韩三人举酒结义,对天地鬼神盟誓。
  ……
  半个时辰后,三人在最古老的一株桃树前设案几,摆上乌牛白马等祭礼,跪成一排。
  “《易》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今日我赵无恤!”
  “魏驹!”
  “韩虎!”
  三人相视一笑,继续说道:“我三人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依。”
  “外人犯我兄弟者,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
  赵无恤提纲挈领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誓词,韩虎接着重复了一遍,魏驹也只能硬着头皮复述。做到这一步,便无法回头了,至少在他们三个小辈间,赵魏韩的同盟已经建立,而三人的关系也势必影响到家族的亲疏……
  这究竟是正确的抉择,还是自己太莽撞了些?
  魏驹来不及考虑太多,三人随后按照年龄高低排出次序,却是年纪最长的魏驹为长,韩虎次之,赵无恤仅为第三。
  “二位兄长,今日还望多多提携弟……”这位权势熏天的鲁国大将军笑容可掬,表现出了他能下于人的一面,倒是让魏、韩二人有些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不过赵无恤心里却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他不太相信所谓的兄弟之盟能约束到魏驹和韩虎的向背,在晋国这个政斗残酷,尔虞我诈的大染缸里浸淫十多年后,他们早已不是天真的少年了。但只要事后将这场桃园结义宣扬出去,那三人的个人盟约便会被外人当成是赵魏韩三家联盟的标志,一旦战争开始,魏氏、韩氏就更容易被绑上赵氏的战车!
  他的目光望向笙歌舞乐、靡靡之音车也不休的大殿,自己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不知老爹那边,对晋国诸大夫的拉拢进行得如何了?
  ……
  夜色已深,关系与先前大不相同的赵无恤、魏驹、韩虎三人有说有笑地返回大殿处,他们方才做下的事情若是当众宣告,一定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让整个晋国卿大夫都为之侧目!
  不过到了殿中时,他们却发觉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先前簇拥在赵鞅身边的籍秦、士蔑等人纷纷让出了最靠内的位置,自觉地环绕在周围,赵鞅身边仅剩下一位深衣广袖,气度不凡的大夫,看得出他要么是地位超凡,要么是代表了了不得的势力,才能有如此礼遇。
  会是谁呢?
  大殿中的气氛就更加诡异了,年轻一辈挤在殿东侧,原本欢快的气氛如今降到了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西侧的那人身上,游几分畏惧,有几分排斥,像一群见了狸奴的硕鼠。
  赵无恤发觉自己几乎无法将视线自那人身上抽离。
  那位独坐于大殿西侧的青年生得高大英挺,黑发如炭,戴远游冠,他有着闪亮的眼睛和利如刀锋的笑容,穿着大红丝质深衣,脚踩华贵的蚕丝履。
  除了那人嘴唇上噘,对温县大殿露出轻蔑鄙夷的神态让赵无恤有些不快外。连他也不由发自内心地感慨,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人物,这才是卿族应有的风范,连齐国那个自视甚高的陈恒都不如。
  似乎是觉察到赵魏韩三人的到来,那位青年也起身,端着一盏酒朝这边走了过来,步履不急不缓,优雅而从容。
  “是他……”韩虎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手指有些哆嗦。
  “他怎么来了……”本来昂首挺胸的魏驹似也有几分畏惧,退到了赵无恤身后,小声嘀咕道。
  二人的表现,让来者的身份呼之欲出。
  青年已经近身,他无视了魏驹,无视了韩虎,无视了乐符离,眼中只有赵无恤。
  “你就是鲁国正卿,赵氏子泰?”
  赵无恤个头比他要稍矮,气势却分毫不让,他盯着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微微颔首道:“然,不知宾客如何称呼?”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敌意,又迅速转变为棋逢敌手的欣慰,他抱拳道:“我乃知氏之孙,仇由大夫瑶!”


第620章 大丈夫的游戏
  投壶者,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也。
  春秋之世,投壶虽然不是正规的礼仪,但仍是一种高雅的活动,尤其在宴请宾客时,主宾对坐,用箭投酒壶,伴奏以雅歌,作为筵席上助兴的游戏。
  在流传过程中,游戏的难度增加了,不仅产生了许多新名目,还有人别出心裁在壶外设置屏风盲投,或背坐反投。最初的投壶是在壶中装满红小豆,使投入的箭杆不会跃出,渐渐地却不在壶中装红小豆,可使箭杆跃出,投者抓住连续重投,谓之为“骁”,但这种玩法极其困难。
  传闻擅长投壶的人,一矢可以连投百次!
  赵无恤本以为这是宾客们醉后吹牛皮,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样的人是存在的。
  随着箭矢在酒壶和手中不断来回跃动,围观的宾客们慢慢从默诵变为大声的报数,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当数到一百十一时,箭杆再度被牢牢抓在知瑶的手上,他却不再投了。
  “再投恐将失手,今日便到此为止罢。”知瑶轻松地将箭矢扔到了一旁,他此言看似谦逊,可场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他的骄傲,那份深藏于身躯内骄傲到不屑于展露的骄傲。
  他多才多艺,无论哪个领域,都能傲视晋国年轻一辈,这不,连宴飨中的投壶游戏,都能独领风骚。
  正在投壶的四人如今是大殿内的焦点,其中魏驹和韩虎离赵无恤三尺远,三人隐隐与对面的知瑶泾渭分明。
  魏驹摸着手里的漆箭杆默然不语,面色愧然,他只接了十余矢就失手了。
  韩虎也一脸无奈,这种名为“骁”的接投玩法需要极高的耐心和高度集中的精力,他心思比魏驹细腻,所以能连接三十余矢,算是极佳的了,可比起知瑶,却望尘莫及。
  随后,所有人的目光便放到了赵无恤的身上,方才这赵魏韩三人与知瑶入座后,一时缄默。知瑶便提议玩了投壶的游戏,不过气氛却丝毫没有缓解,反而越发剑拔弩张起来,如今,魏驹与韩虎皆已折戟,就剩下赵无恤未上场了。
  却见赵无恤捋起宽袖,拾起一枚去掉了箭头的矢,瞄了瞄酒壶,却若有所思,迟迟不投。
  “赵子可是害怕投的不如我,要罚酒一厄?”知瑶似笑非笑,不顾魏韩二人的愠色,一味想看赵无恤落一次下风。
  赵无恤却索性将箭矢收回,笑道:“我在东国耽搁于戎马,这投壶小艺的确没时间练习,自然不能与知子相比。”
  知瑶脸色渐沉,转瞬后却自失微微一哂。
  “赵子觉得投壶是小艺?”
  赵无恤底气十足地说道:“不错,投壶者,只是古人用来代替射箭的游戏,上不能兴国,下不能杀敌,何足道也!”
  知瑶的锐利目光隔着一丈距离落到赵无恤的脸上,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在赵子眼中,什么是大艺?”
  无恤慨然道:“凭着赵氏、知氏、魏氏、韩氏这样有广袤的土地,持戟数万的卿族,凭借家主的贤明,所从事的绝非仅仅是这种小游戏。”
  他起身做出了一个弯弓射鸟的姿势:“我以赵氏武卒为箭,以整个东国为壶,投的大者有齐、吴,中者有鲁、宋、曹、卫,小者有泗上的莒、邾、小邾、滕、薛、郯、邳。加起来,不过十余矢,而且不敢说每矢必中,这,才是大丈夫应该从事的游戏!”
  二人这番对话的时候,整个大殿西侧一片安静,即便是围观的宾客们都紧张的不敢发声。随着谈话的进行,人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古怪,知瑶的骄傲和霸道是在年轻一辈里出了名的,但赵无恤归来后,与之初次交锋,虽然在投壶上被压了一头,气势却毫不落下风,反而是字字句句强硬到了极点。
  这一对比,赵知两人的层次和格局便比出来了,月的光芒,果然是比不上日冕。
  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无恤这也是刻意为之,在觉察到魏驹和韩虎二人与知瑶的敌对后,他心里感激死知瑶了,一个小团体要维持下去,就得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除了范、中行外,若再能加上眼前这货,就再好不过了。
  他与知瑶虽不至于彻底站到对立面,但在小魏和小韩被欺负时为他们出出头却是可以的,如今的赵无恤,可不是历史上被知瑶揪着衣襟强行灌酒的赵襄子了!
  果然,见赵无恤让知瑶吃瘪,使得殿内曾被他羞辱过的那些人人心大快。魏驹连连拊掌,赞同赵无恤的说法,韩虎也抬眼看了看知瑶,想瞧瞧他是怎样一个表情,那次宴会上亲信段规所受的羞辱,还有自己遭到的戏弄,他依旧怀恨在心。
  知瑶的表情尚算平静,但谁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里将要燃烧的情绪。
  但,也不知是刻意忍耐,还是近几年稍微成长起来了,知瑶脸上的负面情绪渐渐消失,最终竟恢复了平静,让赵无恤十分诧异。
  只听他冷声道:“若要按这种丈夫的游戏算,我如今仅投中了仇由一矢,的确不如赵子……”
  “但假以时日,未必不如!”
  知瑶再度傲气四露,赵无恤也见好就收,现在和知氏翻脸,于赵氏并无利益,他举盏道:“没错,闻道有先后,术业有先后,来,你我且共饮此酒,何如?”
  知瑶望着盏中清酒,想起了祖父在他请缨前来时说过的话,咽回了心中的不满,言道:“放眼晋国,我只佩服赵子一人,请!”
  有趣,赵无恤想道,在历史上,知瑶最看不起的人,欺负得最狠的人恰恰是赵襄子,如今,却是英雄惜英雄么?能得知伯瑶之赞,也不枉重活一遭啊……
  见赵魏韩三人举起酒盏与知瑶对饮,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缓,有的松了口气,有的却满脸失望,陆续散去了。
  拭去嘴角的酒汁后,赵无恤正色问道:“先前听闻知子不来,我还心生失望,如今在此相见,着实惊喜不已。”
  “我此番与叔父前来,不光是为了赵子参加赵子的婚事,还负有其他使命。”
  “哦?可否一闻?”
  知瑶盯着左右的魏驹、韩虎,默不作声。
  赵无恤顾左右道:“赵魏韩如同一家,子腾与子寅与我亲如兄弟,知子有话但说无妨。”
  知瑶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多于眼中的警惕,他最终还是说道:“吾等带来了知氏的祝贺,还有友谊!”
  ……
  宴会兴尽而散,赵无恤作为明天的主角,自然要站在殿外目送众宾客远去,他们将住进赵氏为之安排的馆舍,等明日傍晚再来参加婚仪。
  送走了魏驹和韩虎,约着改日同塌而眠,彻夜相谈后,赵无恤又望着知瑶和他叔叔知果的背影远去,若有所思。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大殿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赵无恤的身旁,他拄着鸠杖,山羊胡子比三年前更长了,容貌也衰老了几分,是赵鞅的心腹之臣傅叟。
  “先生。”对这个擅长分析卿族关系的赵氏老臣,赵无恤十分礼遇,还在鲁国划了千亩良田作为傅叟的食田,每年钱帛禄米从未间断,也由此结下了交情。
  傅叟笑着见礼,问道:“君子也见过知瑶了,感觉其人如何?”
  “知瑶此人容貌俊美,智力超群,多才多艺,做什么都压过同龄人一头,可以说是集知氏百年灵气于一身的天才。可惜他的这些才能没有内敛,而是用于欺凌他人上,所以与晋卿诸子的关系极差,无人愿与之为友。我敢断言,知氏日后若以他为嗣君,必有覆家灭族之祸!”
  听了赵无恤这一番话,傅叟微微吃惊:“君子虽然才第一次见知瑶,却仿佛看透了他一般!”
  无恤心道,那是自然,历史上的知瑶就是这么完蛋的……
  但他随即忧心道:“不过此人也不容小觑,且不说他偷袭仇由的手笔,换了我也很难做得更好。就说他今夜几番忍耐,压住自己的傲气,和以往欺凌魏、韩二子时的表现大相径庭,也不知是为何。”
  “肯定是因为知伯跞的嘱咐,此子才能如此隐忍!”傅叟断言。
  无恤道:“我虽然在大射仪和冠礼上见过知伯两次,却对他印象不深,先生否与我说一说此人。”
  “知伯奉行的是上善若水之道,别看他在朝堂和外交场上低调蛰伏,实则却是赵氏最可怕的敌人……”
  “他执政后也并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举措,真的如此厉害?”
  傅叟摇了摇头,“连君子都觉察不到,这不正说明他的厉害和可怕么?”


第621章 来自知伯的友谊
  殿堂曲终人散尽,唯独一老一少在外站立,傅叟望着今夜若隐若现的圆月,叹了口气,说起了关于知氏的过去。
  “知氏本是荀氏小宗,第一代家主是知庄子,第一位升任执政的则是知武子。知武子之后,知氏连续两代人(知朔、知盈)都早早夭折。知悼子死后,晋平公有意安排自己亲信进入六卿行列,遭中行穆子反对才放弃,遂任命知盈之子知跞代替父职。当时的知跞仅有15岁,和君子被逐出国时差不多大。”
  “知氏虽然勉力在晋国保住了一个卿的席位,但实力却一直在末位徘徊,对于国家大计自是无力左右,还要时时担心着家族的卿位被拿掉。可现如今四十年过去了,知氏却悄然强大,不仅超越了魏、韩,甚至已经到了与赵、范、中行比肩的千乘之家程度,君子不觉得很匪夷所思么?”
  无恤道:“的确很奇怪,我对知伯的履历不是很清楚,只觉得他就是个迷,外表看似平庸,其内里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傅叟面色肃穆,显然是对知跞深深忌惮。
  “知伯这个人,总的说起来,那就像蛰伏深草的毒蛇一般,极少出手,出手则必中!”
  ……
  “老朽和知伯同龄,将其一生都看在眼中,所以感受比君子,甚至比主君更要清晰。在知伯执政之前的三十余年间,他很少出现在国人视线里,无论是韩宣子与中行穆子的龌龊,还是魏献子与范鞅的明争暗斗,再是主君对范鞅权力的冲击,朝堂政争闹得沸沸扬扬,但这里面都看不到知伯的影子。至少老臣能捕捉到的,仅有一次!”
  “但这一次,知伯只是在国君耳边轻轻一句话,加上联合魏氏略施手段,就造成了祁氏、羊舌氏两个流传百年的大夫之家覆灭。这可是自弭兵之会后,晋国几十年间最具有实质意义的重大事件,可见,知伯的出手风格是:少、稳、准、狠!”
  通过傅叟,赵无恤渐渐认清了知跞的位置,一旦如此,就越发觉得此人的心思深不可测:“如今,知氏依然迟迟没有出手。”
  傅叟恨恨地将鸠杖在地上一敲:“没错,自从知跞执政至今,已经快四年了,在对外的事务里,他一直把赵氏推在外面,让赵氏力敌齐、卫,他则不断征伐戎狄,为家族积蓄力量。对内,他在新田讨好国君,深受信任,与赵魏韩、范、中行同时交往,却迟迟不彻底倒向一方。如今赵魏韩与范、中行已经势如水火,知伯却高坐执政之位,尊国君而令诸卿,若无此人,恐怕早在数年前,五卿已全面开战了!”
  “知伯是在待价而沽么?还是,想要继续做仲裁者?”赵无恤记得在历史上,知氏就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在战争中出力甚少,却获益最多,可惜其中很多细节他都不甚了了。
  傅叟苦笑道:“或许罢,虽然赵氏在主君和君子的治理下强大了数倍,可到头来,老臣却不能不佩服知伯,至少在晋国之内,战和的主动权依然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那知果和知瑶此番前来,一面是祝贺,一面又声称带来了知氏的友谊,这又是作何打算?知伯莫不是见赵魏韩三家势大,想要偏向这一方?”无恤记得历史上知氏最终还是加入了赵氏一方,但赵氏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董安于的性命!
  想与狡诈的毒蛇做交易,绝不容易,时刻得提防着被反咬一口。
  果不其然,傅叟道:“我看不然,知伯的手段,不能仅看表面,还得提防后手。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君子恐怕不知道,知伯曾在成周拜会过智者老子,学其道而用之于政,如今看来,他的确是学到了精髓……”
  这个人的确很难对付啊!赵无恤也感到几分牙疼,对待范、中行,他能以武力摧毁之,但是知氏,知伯丝毫没有早死的迹象,依然身体强健,他牢牢操控着虒祁宫内的晋侯,占据着指挥三军和国人的法理名分,五卿都试图拉拢知氏加入己方……
  但知氏手中的剑,却迟迟不落下。
  一旦落下,便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高手,这才是这时代将权谋术玩得炉火纯青的高手啊,看似什么都不做,却能让你投鼠忌器。什么季孙斯、乐大心,比起知伯来,都成了模仿大人勾心斗角的可笑童子。
  但即便恨得牙痒,却不能无视知氏的存在,赵无恤只恨自己现在还没强大到能以力破巧的程度。
  他突然心生一计,指着宾客们远去的背影道:“知果是知伯之子,知瑶更是他的爱孙,若是将此二人扣留,可否能威胁知氏就范?”
  知伯瑶,赵襄子的宿命之敌啊,赵无恤对他的杀意,自始至终从未消逝过!
  ……
  “若如此,知伯不会有任何迟疑,他会立刻加入范、中行一方,宣布赵氏为首祸者,发动国人攻伐之!”
  傅叟打碎了赵无恤的想象,斩钉截铁地说道:“知伯精打细算,这次派来的知果,并非他的嫡子,而知瑶虽然名声响亮,也并非他的嫡孙,知氏第三代公认的嗣孙,是知宵……”
  把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天衣无缝的老狐狸啊……赵无恤默然不语,得,这下是无解了。
  他有些无力地说道:“外边风大,先回殿堂去吧,还不知道知果向父亲提了什么条件。”
  傅叟见赵无恤有些沮丧,不由出言安慰道:“知氏虽然阴险狡诈,但君子与魏、韩二子结为异姓兄弟,却也是一招妙棋,如此一来赵魏韩三家将更加紧密,就算知氏倒向范、中行,吾等也能势均力敌。不过如今,还是尽量答应其条件,先与他们虚以委蛇为好。”
  无恤颔首,知氏的领地多在太行以西和北部的戎狄之地,对太行以东影响寥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在战争开始后骗得他们中立,再能让韩、魏牵制住范、中行在太行以西的力量,赵氏则集结宋、鲁歼灭太行以东的范、中行主力,如此,则知氏再怎么诡计多端,都无力回天了!
  等赵无恤搀扶着傅叟回到殿堂中时,燃尽的灯烛已经被换了一遍,侍婢和竖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有几人还在跪在地板上清扫被摔碎的瓷壶,看得出,有人曾在这里发过一阵火。
  赵鞅没了先前的喜色,他静静坐在案后,眼睛微闭,神态纠结,也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在思考问题,阳虎、杨因陪坐在侧。
  “父亲?”赵无恤心中生疑,上前施礼。
  却见赵鞅缓缓睁开虎目道:“回来了?知果送来了一份知伯的亲笔帛书……”
  “他说自己老了,不想再让宗族卷入战乱,再过几年,甚至可以学习范武子,提前告老让政,还望我做中军将后,能照顾好知氏子孙。”
  “知伯竟然会这样说?”
  赵无恤愕然,和傅叟面面相觑,知跞的手段虚实难辨,实在是让人猜不透。
  赵鞅再度面露难色,“但!作为代价,知伯也想从赵氏这里得到一些承诺,还有人质。”
  赵无恤明白了,赵鞅,是最不乐意受人胁迫,付出代价的,方才的怒火,就是因此而发的吧。
  赵鞅死死盯着赵无恤道:“知伯承诺,若赵氏宣布,东西二赵从此分为两支,无恤你永不归晋。若你阿姊季嬴能嫁给知氏的嫡孙知宵,赵氏,便能以姻亲为纽带,得到知氏的友谊!”


第622章 更与谁人说?
  “知伯承诺,若你阿姊季嬴能嫁给知氏,赵氏,便能以姻亲为纽带,得到知氏的友谊……”
  直到第二日大婚前夕,赵无恤耳畔依然响着这句话。
  昨夜,赵鞅召集身边的核心家臣们,在大殿举行了一场临时会议。
  赵鞅坐在高位上,身旁是赵无恤,家臣们则分坐于左右两侧。
  他们中有正襟危坐的家司马邮无正,垂垂老矣但眼神依然精明的傅叟,脸上罩着面具,看不出表情的阳虎,文质彬彬的杨因,黑衣黑甲的郑龙……
  知跞让人送来的帛书在他们手中传递,每个人都能从里面解读出不一样的意思来。他们各言其思,赵鞅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赵无恤则面沉如水,眼睛不时在众家臣面上扫过,或是看看老爹的面色。
  “这是勒索,这是讹诈!”邮无正平日里很沉得住气,今天看完后却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反对。
  邮无正算是教导赵无恤如何排兵布阵的师傅,心中一直偏向这个知兵的小君子。更何况,赵无恤将成为赵鞅的继承者,这件事已经被核心家臣们普遍接受。据说长子伯鲁已经效仿当年的韩无忌,说自己德薄无才干,主动向赵鞅推辞嗣君之位,又推荐了天纵奇才的弟弟赵无恤。
  如今此事方才内定下来,知氏却来横插一脚?在他看来,应该直接烧了这封帛书,对知氏的条件断然拒绝!
  武夫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要战便战,想要他低头,没门!
  “但赵氏的确很需要知氏的友谊。”阳虎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显得冷酷而无情,他是纯粹从利益角度来分析问题的。
  “仇怨积累太深了,赵氏与范、中行之间必有一战,单算东西二赵的话,和范、中行合力的力量差不多,但东赵尚有齐、卫、郑掣肘,就算是宋国牵制住郑,曹国牵制住卫,还得留兵防御齐国,至多能有万五千人投入到晋国来。西赵的重心则在晋阳,横扫太行以西的范、中行领地自然是可以,但兵卒隔着太行山不易夹击朝歌、东阳,所以一旦开战,胜负恐在五五之间……”
  “若再加上控制了太行多处险隘要道的韩氏,则胜负为关键,再说动魏氏的话,则胜负为七三!这是最理想的情况,按照计划,让卫国太子和邯郸午告发范、中行叛国,然后集赵魏韩三家之力逼压国君承认,并下令讨伐,这样赵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前提是,必须设法让知氏保持中立!”
  邮无正表示反对:“知氏虽为正卿,却没有强大到掌控三军,说一不二的程度,阳子此言,太过夸张了罢!”
  “不然,知氏的力量不容小觑,算上仇由,知氏有十一县之地,徒卒近三万,且扼守晋阳东部的区域。虽然正卿之位远不如从前权重,但知氏毕竟占据了礼法大义,而且还裹挟着国君,操控着国人。万一其一怒之下倒向范、中行,赵氏的优势将全面消失!”
  黑衣侍卫之首郑龙忍不住说道:“不是还有魏、韩二家么?三卿对三卿,我看也差不多!”
  经历了在鲁国的失败后,阳虎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存在信任了,心中仅剩权谋,他不以为然地说道:“韩氏且不说,魏氏还没和赵氏亲密到休戚与共的地步,我听闻君子与魏氏子驹约为兄弟,虽然他与知瑶有龌龊,但并不影响魏氏与知氏十分亲密。口头的承诺是不可信的,届时一旦魏氏坐观成败,赵氏、韩氏将陷入国君、知、范、中行的包围,前途危矣!”
  邮无正冷笑道:“所以阳子认为,赵氏应该答应知氏的提议。难道以如今赵氏的强大,主君大败齐国之威,小君子威服泗上之势,依然只能逆来顺受?知伯只需要一句空口承诺,就能让赵氏放弃一贯以来的家策,再乖乖送去人质?”他很是不忿,只差在阳虎脸上唾一口了。
  “至少不能一口回绝,将知氏逼到赵氏的反面去。”阳虎也尺寸不让。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吵,直至深夜。每位家臣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卯足全力……
  “知伯行事虚虚实实,很难判断真伪,此次的条件,究竟是真是假?”最后,赵鞅敲了敲案几,打断了争执,将目光投向了对知伯了解颇深的傅叟身上,他倒是还算冷静,颇有卿士的风范,这是赵鞅这些年来的成长。
  傅叟颤颤巍巍地起身道:“以老臣看来,知伯或许真有中立之心,让知氏在这场大乱里保全自身之意。”
  “为何?”这却是赵无恤在发问,这是会议以来他首次开口,他知道何时该留心倾听,这点颇有乃父之风。
  “知伯的要求,难道不是很过分么?”他咬牙切齿,无论第一条还是第二条,都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
  傅叟道:“正因为过分,所以更像是真的,若知伯只是想麻痹赵氏,完全可以提一些不痛不痒的要求,但从这帛书里看,他的确是对君子归晋忌惮颇深。以老臣对知伯的了解,他大概是生怕范、中行一灭,东西二赵再合一后,晋国内部的平衡会被彻底打破,届时知氏就算想背靠晋侯,拉拢魏氏与赵氏对峙亦无可能。”
  “那他何不直接加入到范、中行一方,与赵氏开战?”无恤反问。
  傅叟面露迟疑之色:“或许是见赵氏势大,而范、中行则日益衰弱,且与韩魏有仇,加入反倒会让知氏陷入无法摆脱的战争深渊罢。要知道,知伯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极少出手,一旦出手,就得有必胜的把握……”
  “说了这么多,依旧是猜测。”赵无恤揉着太阳穴,极为困扰。
  权柄,晋国的权柄依然在执政卿手中,其余卿族抢先发难,将会遭到君命讨之,胜算大降,历次晋国内战,执政卿都是稳操胜券的一方。
  赵无恤又想起了董安于,他要是在这就好了,那句与“首祸者死”原则完全相反的“不如先发制人”究竟是何意?
  就在这时,新近成为赵鞅心腹的杨因也摸着下巴上的细长胡须道:“综合二三子的意见,一口回绝知氏是不可行的,至少在告发范、中行叛国之前,赵氏不能与知氏翻脸。其实在我看来,全盘接受也不必,所谓的允诺君子不归晋,东西二赵不合一,在知伯还执政时尚能生效,等到主君继任晋国正卿后,谁还能阻止?甚至只要击败范、中行,就能立刻撕毁这一条件!”
  “所以不妨先答应下来,至于第二条……”他呵呵一笑,很不以为然:“君女也到了许嫁之龄,以往来提亲者总是门不当户不对,可知氏嫡孙却可为佳婿,既能成全一桩婚姻,又能让知氏暂时安心,何乐而不为……”
  ……
  砰!
  杨因话音刚末,却听一声巨响,是赵无恤拍案而起。
  他怒目而视杨因:“为了换取知氏的暂时中立,便要让赵氏献女示弱?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杨因以为这是姐弟情深,是赵无恤对他阿姊的维护,他苦口婆心地解释道:“若不如此,赵氏可能会错过知伯的友谊,让他动摇中立的决心。”
  赵无恤眉梢微挑,回答道:“知伯的友谊带毒,而且根本不可信。他们今日假意中立,马放南山,明日便能再度拿起武器,重返战场与赵氏对敌,这是没有意义的。我在此断言,即便今日知氏中立,迟早有一天,他们也必与赵氏有一战,那一天或许是明朝,或许是后日,届时二主对阵于疆场,你让我阿姊如何自处!”
  赵无恤语毕,大厅内一片寂然。
  杨因三次被乡人驱逐,五次被主君冷落,此人虽然有才,但情商却是低得可以,如今竟能当着季嬴的父亲和弟弟面前说出此话。他缓缓从袖中伸出双手,平静搁在桌案之上,平静看着面露愠色的赵无恤,缓声说道:
  “仆臣认为,以一女换取时间灭范、中行,我觉得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住口!此乃我赵氏家事,你一个食客休得妄言!”赵无恤心中大恼,逆鳞一旦被揭,现在他身边若有干将剑,肯定会抽出将杨因斩了!
  “该住口的是你!无恤!”身后却再度响起一声暴喝。
  却是赵鞅满眼失望:“我还未死,你也还不是赵氏宗主,此事,轮不到你来做主!”
  “还不快向先生赔罪,然后给我下去,好好去准备明日的婚事!”
  赵无恤双手握拳,站在原地未动,深呼吸几下后,才放缓了声音,面朝杨因行了一礼:“杨先生,方才是无恤关心则乱,失礼了,在此向你赔罪。”
  杨因没料到一向铁血,在鲁国手段狠辣,对待宋鲁诸卿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赵无恤面对送姐出嫁,竟会有这么大反应,他有些不知所措,讷讷地还礼,连称不敢。
  赵无恤抬起目光,看着大殿里的众人,也看着赵鞅,大声说道:“但!我今日有话要私下与父亲说,还望二三子先出去片刻,可否?”
  家臣们面面相觑,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赵氏父子因为某件事情起了争执,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也罢,二三子暂且退下吧。”
  最终,赵鞅虽然脸色铁青,但还是点了点头,让众人先出去。
  阳虎走在所有人最后面,在大殿的门重重关上前那一刻,他一回头,看到的是灯烛将赵氏父子两人一站一座的影子映得失了真。
  儿子岿然站立的身影,似乎要比父亲更深沉狰狞几分……
  ……
  窗扉外温风徐徐,大殿内烛光闪烁,就像跳动不安的人心,也像前途叵测的未来。
  “你让群臣回避,究竟想要说什么?”赵鞅板着脸,自从赵无恤奋起于绵上猎苑后,他还未对他这么严肃过。
  不,仔细回想,还是有过的,那是乐祁在冬至觐见时被范鞅设计扣押,赵氏受到了奇耻大辱的情况下,赵鞅差点就怒而兴兵,与范、中行二卿大战一场了。
  今天赵氏与二卿的仇怨,不过是六年前的遗留罢了。
  赵无恤垂首道:“父亲,我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完。”
  “说什么?六年前我对你另眼相待,正是因为你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晋文公被驱逐出国,历经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战制霸;楚庄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鸣,一鸣则问鼎中原!”
  “你对我说,六卿之争,争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达百年的对抗……我赞赏你的见识,作为父亲,我惭愧难当。”
  “无恤啊,当日说过的话,当日的超凡见识,你全然忘了么?如今这场百年的对局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你却迟疑了,软弱了,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面对赵鞅的眼神,赵无恤默然无语,当年赵鞅的心情,他有点理解了。
  他多么希望,现在的赵鞅,还是那个重情重义,将亲友家人放在第一位的人啊……但是,赵鞅,这个老小子成长了,这些年的挫折和经历将他的棱角磨平了。
  那是一个冬雨夜,暴怒的赵鞅将剑放到了冷静的儿子肩上,威胁他让开。
  如今,情况却全然反了过来,是儿子要意气用事,父亲却冷漠得不可思议。
  也可能没那么冷漠,只是将柔软的心藏到了僵硬的甲胄之内,赵鞅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显得很累:“说罢,你要说什么,就说罢。”
  “父亲,知氏与赵氏绝不可能共存,两者之间必有一战!”
  赵鞅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忌惮知伯,知伯也深深地忌惮我。”
  “若你阿姊真的嫁到了知氏,而赵氏又必灭知氏,你会如何做,会因为知氏是姻亲而心慈手软么?”
  “我会……”赵无恤顿住了,这是历史的惯性么,还是与他开玩笑,总想横亘在面前的命运?
  “你会怎样?”赵鞅死死盯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他想知道,他的器量有多大。
  逆鳞被触,赵无恤现在已经深深恨上了知氏,他咬牙切齿,“我会夺走他们的土地,绝灭他们的宗族,将知宵的脑袋用铜料打碎,将知瑶的颅骨做成酒器,让知伯亲眼看着子嗣丧尽,我会毫不犹豫地做下这些事……但阿姊,若阿姊嫁到知氏,到时候以她的性情,必不能两全,我怕她会磨笄而死!”
  “所以无论如何,这桩姻亲不可答应!”
  赵鞅笑了,笑声最初很小,渐渐地大了起来,他开怀大笑,响彻大殿。
  他笑得气喘吁吁,笑得老泪纵横,起身走到无恤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道:“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无恤的器量没有变小,等我百年之后,可以放心地将赵氏的未来交给你……放心罢,知伯的第一条要求,赵氏只会与他们虚以委蛇,东西二赵,都是你的!”
  “那阿姊……”
  “把你心里的儿女情长,姐弟情深给我收起来!”赵鞅的语气变冷了。
  他冷冷说道:“诗言,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赵氏如今离击败强敌,独占上卿之位只差一步。赵氏需要知氏的中立,我会答应许嫁,哪怕能换取知氏半年的麻痹也足矣。等绝灭范、中行后,你要记得今日被知氏胁迫,被知氏讹诈的恨意,毫不犹豫地绝灭今日想扼住我赵氏咽喉的敌人!”
  虽然是阳春三月,赵无恤感觉身边一切都冻彻了。
  他一度感觉赵鞅变得陌生,但这一刻他确定,这是赵鞅,没错的。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将季嬴嫁给代国,又在临死前嘱咐赵襄子,“常山有宝符,我死,登夏屋山北望之”的赵简子。
  那里有他的爱女,更有他觊觎已久的土地……
  他爱季嬴,爱他的宝贝女儿,但是,他更爱赵氏,更爱胜利!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啊……成为合格政客的代价,是名为绝情的无奈。
  但无恤,已不是原来的无恤了!
  赵无恤重重将赵鞅扶在肩头的手握住了。
  “父亲。”
  “若无阿姊,我纵然为大国上卿,便得了这锦绣山河,更与谁人说?”


第623章 死不能入庙
  “祖父真有意与赵氏结亲?”
  离开正殿后,知瑶忍不住问叔叔知果。
  知瑶二月份攻克仇由,三月初时押送仇由贵族回新田献俘,知氏与晋侯关系极佳,送回的战利品里自然少不了国君的一份。虚荣的晋侯大喜,知瑶便被顺理成章地任命为仇由大夫,仇由也成了知氏的合法领地。
  这次受赵氏之邀前来祝贺,本是没有他的,但存了见赵无恤一面的想法,知瑶提出自己也要来温县。知伯碍于他的性情,本欲不允,可挨不过爱孙的请命,只能同意,但让他一切都得听叔父知果的,决不可依着自己的性情欺凌他人。
  对这个聪明绝顶的侄儿,知果一向不太喜欢他,此刻干笑道:“你祖父的心思是猜不透的,但在我看来,或是在迷惑赵氏,让赵氏安心……”
  “祖父要求赵氏一分为二,让赵氏父子如何安心?以赵无恤的脾性,恐不会答应。”
  知果年近三旬,也是个聪慧的人,他抚着胡须道:“赵氏与范、中行已经势同水火,如今无非是想约合韩、魏两家共伐之,为此,他们需要知氏的支持。知氏遣人来结好,若我是赵孟,肯定会假意同意,再礼送吾等离开,随后一心准备与范、中行的战争,妄想先破二卿,等太行以东的战局已定,知氏便奈他们不能……可父亲的心思,又怎可能如此简单,休说是赵氏,换了我,也不甚明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馆舍处,知氏被安排在单独的院落里,知瑶和叔父相互行了一礼入室安寝。
  直到这时,一直跟在身后,沉默不语的豫让方才从阴影里走出来,附在耳边小声说道:“君子,今日在殿外,邯郸氏所带的随从里有几个下臣的熟悉面孔,正是范氏的朝歌剑宫死士!”
  知瑶回头望了豫让一眼:“你没看错?”
  “绝不会有错。”
  知瑶冷笑道:“祖父此番手段高明,同时拉拢五卿,却不明显倒向哪方。范、中行这几年处于劣势,他们已经放下了早年的龌龊,一心想求知氏相助。但他们的家主太自大了,一直没打消自行其是的念头,此事你切勿声张,知氏这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即可!”
  “无论赵氏父子会不会遇刺,死或不死,无论范、中行如何挣扎,都已牢牢陷入我祖父的阳谋中了!”
  ……
  “君子,有件事已经调查清楚了,赵午身边的那几人,的确是范氏死士!”
  赵无恤从大殿中出来后面色如常,和以往一样和众家臣见礼,在众家臣看来,父子二人方才大概已达成了某种共识,但既然赵无恤不说,他们也无从得知具体细节。
  郑龙抢在赵无恤离开前,将这样一个消息告诉了他:邯郸午的随员里,有范氏安插的刺客!
  “就是那些以命相搏,希望血溅五尺的剑士?范氏上回在陶丘刺杀就以失败告终,这次还想故技重施?”赵无恤冷冷一笑,范氏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啊。
  “不过想想也是,我若是凑巧死了,鲁国就得立刻变天,维系赵氏与宋、曹联盟的纽带一旦断裂,就很难重新连上了。届时,赵氏在太行以东的优势将消失殆尽,敌对的诸卿便可以轻易将赵氏绝灭了……”
  “我是赵氏此战胜负的关键,这一点,他们没有看错。”
  郑龙问道:“那该如何处置,拘押起来么?”
  赵无恤思索片刻后道:“不必,一切如常,只是要派人去将邯郸午再请回来,让他远离刺客,以免受到波及,对那边就说是我父亲邀他过来兄弟叙话。”
  郑龙没有应诺,赵无恤知道,他还得进殿内请示过赵鞅。
  他虽然权倾鲁国,但回到温县后,却永远是儿子,是小辈的身份,家臣们虽然开始偏向于他,但大事上,仍然是赵鞅说一不二,比如说这次。
  赵鞅决心哪怕知氏递过来的橄榄枝有毒,也得捡起来。季嬴会许嫁,这一点赵卿已经板上钉钉,尽管赵无恤极力反对,但赵鞅做的,只是将知氏提出的三个月准备延长到半年。
  “我不会向知氏低头。”赵无恤死不松口,只有这句话。
  赵氏需要在这六个月里,一边与知氏虚以委蛇,拖住他们,一边还得让局势彻底偏向己方!
  赵无恤知道,若还想保护想保护的人,自己时间已不多了。
  他对郑龙说道:“你进去以后,就说是我的建议。明日婚仪,让这些范氏刺客也参与,黑衣侍卫死死盯住他们,但要在仪式上故意给他们一个出手的机会……即便他们的目的不是刺杀我,也必须推他们一把,制造范、中行再度刺杀的口实!”
  郑龙恍然:“君子的意思是……”
  “眼睁睁地看着赵氏日复一日的强大,范、中行两家忍不下去了,他们比吾等还沉不住气……”
  “既然两家嫌自己死的不够快,那就助他们一把,届时一口咬定这一条,加上叛国之罪,就算彼辈不动手,赵氏也要抢着先下手为强了!”
  ……
  婚者,昏也,仪式将在黄昏时分举行,但准备工作,要从一大早就开始。
  吉日这一天清晨,赵氏宗庙礼器已备,在寝室陈设鼎、尊等饮食之馔具。新郎赵无恤服爵弁、缁衣、缫裳、缁带,准备出发。
  婚礼是人生大事,意外着在血亲之外,又多了一位家人。
  家人是世上最重要的,这是赵无恤前世的信条,一个普通人的信条。
  或许有些极端,他最鄙夷的,正是那些抛弃妻子,让家人含辛茹苦,却“无私”为他人做贡献的人。
  为国为民的奉献可以,但决不能以家人的悲剧为代价。
  来到春秋时代后,他亦如此认为!
  在赵氏内部,对赵鞅、赵伯鲁等父兄,赵无恤有几分情分,但绝没深到“家人”的层面上。
  “无恤,你的冠带有点歪。”红衣女子细心地为赵无恤整理着衣襟,好让他能体面地出门迎亲。
  纤细的手指为他正了正冠,振衣,仔细地将红色的缨带系于颔下,一抬头,却见赵无恤正怔怔看着她。
  “怎么了?今日为何心事重重的。”
  “无事。”赵无恤勉强地笑了笑,季嬴应该还不知道那件事。
  唯有季嬴,她是他一睁眼见到的第一人,在落魄时给予关怀的唯一一人,他一面将她当亲姐对待,又因为魂儿与灵的不匹配,对这位少女也有异样的爱惜。
  但无论哪一种情绪,都不能容忍她像历史上那样,成为牺牲品。
  哪怕人生再辉煌,若是没了家人分享,也是一片空虚。
  “等进了家庙,再与灵子一同向阿姊献酒。”将出门前,赵无恤对季嬴笑着说道。
  季嬴却不笑,面色却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无恤,你在家庙中是见不到我的。”
  赵无恤心中一惊。
  “为何?”虽然平日的祭祀,女子是不能入庙的,但这毕竟是事关他的婚仪大事,季嬴作为赵氏名声在外的长女,肯定得跟着进去,受新郎和新妇一拜。
  此时此刻,季嬴很平静,平静得出奇:“因为我纵然死了,也无法入赵氏家庙。”
  “你觉得,这是为何?”


第624章 灰色的翅膀
  吉日正午。
  盛大的婚礼将于黄昏时分在温县的赵是家庙举行,入夜后新郎和新妇自去安寝,宾客们则要移驾王大殿召开宴会:一千名客宾客,数不尽的嘉柔美食,以及舞人、侏儒和倡优们的表演。
  但首先,赵无恤得亲自驾车,去新娘暂居的馆舍迎接乐氏淑女。
  仿佛昨夜的争执没有发生,赵鞅平静地命子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赵无恤亦平静地下拜答道:“诺。惟恐弗堪,不敢忘命。”
  他乘黑色漆车,身后有副车二乘,带着服玄端礼服的随行者,前去将乐灵子接到宗庙处,完成最后的仪式。
  在此途中,墨车会经过一段长长的街道。
  能容三辆戎车并行的狭窄街道上,两边罗列赵氏兵卒,用长矛挡住人群。赵无恤一车当先,他的左膀右臂们则扈从左右,漆万是他的车右,骑从们操纵马儿小跑着在侧边踏步,当初在夹谷之会上压了齐侯风头的仪仗队在这里也能派上用场,最后由穆夏带着两列卫兵殿后,乐官们吹吹打打,奏响悦耳的吉乐。
  在赵氏兵卒稀疏的戈矛后,温县的民众用喜气洋洋的目光凝视着骑马驾车的人们。
  赵氏统治温县百年之久,这里的民众自然也发自内心,将自己当成了赵氏领民,听闻赵氏那位在东方威名远望的小君子成婚,百姓不知出来了多少,完全没人组织,全是自发的,都盼着能一睹君子风采,要是能看看从宋国迎娶来的新娘有多美就更好了。当然,后者纯属臆想。
  这围观的队伍由内城城门两侧始,一直排出好几里外,直到外郭墙垣,在道边挤得密密攘攘。这不是赵无恤第一次被百姓相迎了,在鲁国就有多次,可那多是在低税的收买和兵威慑服下才得到的待遇,比起温县民众发自内心的与赵氏同喜同忧,程度差了许多。
  赵无恤暗暗想道:“我虽能在鲁国立足,但根基不稳,想要让这株大树长大,华盖笼罩四野,只有在晋阳、长子、温县这些被赵氏长期统治的地方,才能牢牢扎下根须啊……”
  不过换种想法,知、范、中行乃至于韩魏的领地,又何尝不是根深蒂固。
  在早间与季嬴一番对话后,赵无恤的心结已去,没了那患得患失烦躁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他扬起面孔,今天是个晴天,午后暖暖的阳光下,春风越过墙垣吹入城中,一阵一阵吹拂人面,令人心痒痒的,在这样的春光里行走,很容易麻痹大意。
  所以欢迎的人潮里,也混入了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利用这份大意……
  虽然看似防备严密,赵鞅也已命郑龙出百余黑衣侍卫混进人群,预防有事故发生。赵无恤这边也作了类似部署,但在那自诩本领高超的剑士眼中,渺小的机会仍然存在。
  赵无恤一边操纵着八辔,一边斜瞥街道,跳梁小丑们会从哪里冲出来呢?
  他突然想起了一战时的费迪南大公,自己扮演的,也是这样一个角色吧。
  他的死或者伤,将会引发一场世界大战……
  ……
  他们穿过殿前的广场,沿着东西大道行驶,在一处最难防备的拐角处,伴随着民众不时发出的欢呼,突然猛然听见前头街北不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赵氏子!”
  赵无恤坐在车上抬眼向前看去,却见十余个穿各行各业衣服,提剑的刺客从街边、人流里杀气腾腾地迎面冲来。几乎同一时间,几名混在人群里,看似围观的邯郸氏随从也高声叫道:“赵氏子!”然后提着兵器猛地越过赵氏兵卒,蜂拥向赵无恤的墨车杀来。
  光天化日之下,街上突发惊变,民众们或呆或惊,没反应过来的还愣在原地,反应过来的则开始朝两侧退却,喧嚷惊哗,车马失据,人奔车倒,顿时乱作一团。
  相比上一次在陶丘大竞技场的刺杀,这次行刺的人更加胆大,敢在赵氏的领地中,在大街上动手。危急时刻,浮现到赵无恤脑中的却是:“终于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这前后二十来个刺客就冲到了街道上。几个温县赵兵试图阻拦,被刺客毫不留情地刺倒地上。短兵尚未相接,街上已经溅血。
  然而当刺客们须发贲张地冲到车前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阵弩机的齐射。
  刺客的领头者是个身材短小的剑客,他见状一惊:“不好,有埋伏!”
  墨车上藏有兵甲,练了三四年弩机,已经颇有所得的弩士材官们对着敢在这大喜日子里向赵大将军亮剑的人射出了愤怒的箭矢,箭无虚发,嗖嗖嗖数声闷响后,将他们半数钉翻在地。
  而赵无恤身边的漆万和赵氏黑衣卫士们,也早已一个箭步跃到了车的前后左右,盾牌四面张开,挡住零星射来的冷箭,随后抽剑在手,挺在胸前,把赵无恤护在了中间。
  当硕果仅存的几名刺客到了跟前时,却被善战的黑衣们阻拦。
  穆夏穿着厚皮甲,使用一对在桃丘铁坊打制的大铁戟,他双臂舞动开来,大步跨进,两个持剑的刺客想包夹他,却被穆夏持右戟横击,正中右边刺客的胸腹,这刺客虽然贴身穿着皮甲,奈何穆夏的铁戟一支重四十斤,便是铜甲也挡不住,别说皮甲了,登时被铁戟的月牙钩穿透,鲜血喷涌,瞬间染红了衣衫,惨叫一声倒地而死。
  左边的刺客亦然,套在衣内的皮甲挡不住典韦的重戟,腹破肠流,退后坐倒。
  片刻功夫,这后边的七八个刺客就或死或伤,尽数失去了战斗力。其实他们本事不差,心里或许抱着为主君效死的想法,但赵无恤的手下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黑衣卫士们一对一也许不是这些剑士的对手,但乱拳打死老师傅,除非能做到以一敌十的程度,刺客们不能前进半步。何况反应过来的温县民众也已经愤怒地围了过来,有想要突围逃走的被他们揪住,活生生打成了肉酱。
  一边打,还一边愤怒地骂道:“贼子!真是大胆,竟然刺杀赵氏君子!”
  整个过程中,赵无恤只是静静地在车上看着。
  这一幕如果是发生在几年前,发生在太行山、羊肠坂上,赵无恤也许会手忙脚乱一阵,眼下他却是镇定自如。这数年来,他转战东国,历经血战,什么样的大场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危险没有遇到过?与在千军万马阵中厮杀鏖战、稍不留神就会横尸当场的场面相比,这点场面太小儿科了。
  可笑的是,一直把他当成大敌,必杀之而后快的范、中行却一点记性不长,一次又一次,还真以为能侥幸成功?
  又或者,是赵无恤的体质天生吸引刺客?历史上的豫让不就刺了他三次么?
  自嘲地笑了笑后,看着被围在二十余尺外,被封死了所有退路,无计可施的刺客,赵无恤一挥手,两张大网从副车上飞出,将他们罩在了里面。
  刺客们见大势已去,纷纷想要以匕首自杀,但也有态度迟疑动作慢了的,便被直接以戟戳穿双掌,绑了起来。
  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
  ……
  “君子,是否要改变行程,是否要推迟婚期……”待尘埃落定后,一直跟在车边的赵氏有司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问道。
  他方才着实被吓了一跳,刚才紧紧抱着铜礼器贴着马车,想着要是有刺客近身,就抢在他害君子前一铜尊砸下去!砸刺客一个脑浆迸裂!
  赵无恤却淡然自若,他说道:“不必为了此辈宵小而耽误吉时,赵氏的敌人越是想要吾等性命,吾等就越要妻子谐乐!乐官何在?休要停下,继续奏乐!仪仗在前开道,此辈宵小,交由黑衣卫士们处理即可。”
  赵氏的乐官们吹奏的乐器大多笨重,举上举下可是个体力活,所以他们个个都不文弱,方才有名刺客如无头苍蝇般冲入了乐队里,他们拎起笙管就是往刺客头上砸,此刻也回过神来,擦了擦衣衫上沾着的血,便继续奏起了欢天喜地的迎亲之乐。
  在这欢乐之中,温县的赵氏民众一面为君子的镇定而自豪,但更多的,则是对刺杀者的愤怒。
  “敌国尚且不伐亲丧之邦,岂有在迎亲之日遣人来刺杀的!”
  对此,赵无恤连问不问,就对旁边的人道:“此乃范、中行两氏欲刺我也!”
  “范!”
  “中行!”
  亲卫们怒气冲天,民众们咬牙切齿,宾客们大吃一惊,而知氏叔侄,则交换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眼神。
  用不了几个时辰,这二卿的作为将伴随赵无恤虽遇刺却平安无事的消息,传遍整个温县。
  这是今日大婚的一曲不谐之曲,也是战争的信号。
  马车在继续朝目标驶去,仪仗们沾上的血迹被迅速清理,在这长长队伍的头顶,有数只鸟儿拍着灰色的翅膀,划破青空,向遥远的东方飞去。
  按照无恤的嘱咐,公治长在接到消息后,已经在鸽巢中将苍鸽放飞。经过去年到今年的数次实验,从鲁国带来的那些驯化苍鸽已经能带着小小纸条,从温县飞回故乡郓城、曲阜去了,虽然成功率还不算高。
  不过没事,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外人无法解读的密语,此外还有轻车快马十余,连续不断地回鲁国报信。
  灰色的翅膀,将带去灰色的消息,关于战争,关于赵大将军的决心。
  为了守护住眼前那片殷红,赵无恤已经下定了决心,连赵鞅也无法无视的决心。
  而帮他下定决定的,还是早间季嬴告知的那番话。
  抚着腰间的玉环,赵无恤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耍的团团转的傻子。
  玉环润洁无暇,它来自极西的昆仑之地,是赵氏的祖先造父从周穆王那里得来的宝物,它的身上,包含着许多个故事,也包括季嬴的……


第625章 季嬴的秘密
  “那是个遥远的故事。”
  今晨,在迈出厅堂之前,在赵无恤的不断追问下,季嬴抚着那枚昆仑美玉,用温润的声音,说起了关于它,也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嬴姓的始祖是崇尚鸟的少昊;少昊再传至于皋陶,皋陶传之于伯益,伯益虽被夏启夺取了夷夏盟主之位,但东夷嬴姓部族依然强大,足以自保。他有两子,一曰大廉,实名鸟俗氏,是赵氏的祖先;二曰若木,南迁到了淮泗之地,建立了徐国……”
  “后来,鸟俗氏的后裔不堪夏的征伐,和殷商结盟,其首领费昌辅佐成汤起兵反抗夏后氏的残暴统治,在鸣条之战中大败夏桀,报了先祖被夺位的耻辱,从此嬴姓多显,遂为诸侯,世代忠良。”
  “到了殷周易代的时候,他们很自然地站到了周人的对立面……”
  与周、晋、鲁等宗姬邦国的青铜铭刻和列国春秋记述的不一样,对那段历史,赵氏的家史却写下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是属于失败者的记忆。
  牧野之战中,恶来高大的身躯被周人的战车碾成了碎肉,他的父兄蜚廉、季胜正奉命带着殷商主力,在海滨征服桀骜不驯的淮夷。直到远方传来了恶来战死的消息,还有帝辛自焚而死的传言。
  面势头正盛的周人,嬴姓父子没有贸然回师傅,而是选择了暂时隐忍。他们游窜于海滨,说服蒲姑、奄等同盟国,联络殷商“顽民”。他们压抑的仇恨在数年后的武庚之乱里爆发出来了,可惜却被雄才大略的周公旦轻松碾平……
  飞廉和季胜被围困于霍太山,据说当时季胜已背上了弓箭,提上了大钺,要下山去与周人决于死战,却被以善于奔跑而闻名天下的父亲蜚廉拦住了。天下大势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们最终没有学伯夷叔齐,而是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平叛后,圣明的周公用“宽大”的方法惩罚参与叛乱的人们,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将他们赶离故土,迁往他乡。
  周公旦以天命和成王名义宣布道:“猷!告尔多士,予惟时其迁居西尔,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宁,时惟天命!”
  于是嬴姓一族被逐到遥远的地方,陇山以西,苦寒荒凉的西陲之地。
  赵氏的祖先季胜就这样低下了高傲的头,在周的西部边陲抵御戎人,为杀害兄长的仇人“守边”。曾经在大邑商世代为诸侯高官的嬴姓一族被征服后,社会地位一落千丈,整个氏族都沦周天子的放马圉牧,受周人的驱使和奴役。
  “季胜有了儿子孟增,孟增因为养马有功被周成王被赐名为皋狼。皋狼有又有了儿子衡父,而衡父的儿子就是赵氏的肇造者,造父!”
  “造父是百年一出的人才,他识马、养马、驾马的技艺高超,成为天下有名的御手,也成为周穆王身边的最得宠的仆从。虽然族人处境卑微,但造父依然默默为周穆王驾车御马,他选取了骏马八匹,与在桃林得到的盗骊、骅骝、绿耳等名马一同献给穆王。穆王大喜,让造父为他驾车,到西方去巡视,一路上他们涉流沙,登昆仑,在天池上见到了西王母,见证了种种奇景,周穆王快乐得把回去都忘了……”
  旁人已经统统被赵无恤赶了出去,厅堂内仅剩他与季嬴两人,诉说着古老的秘密。说到这里,季嬴突然近身来,拨弄起了他腰间那枚莹白无瑕的玉环,柔和的目光中带着不舍。
  “这块玉,本就是周穆王在这次西行中,于昆仑之墟得到的,他视之为瑰宝……”
  这在无恤的预料之中,在鲁国时,他曾找攻玉之工鉴定过,这种玉是在中原无法寻到的,它来自玉石之乡,通过玉石之路传播进来。
  他说道:“我听闻,就在这次西行中,徐子僭号为王,称徐偃王,在东方发动了叛乱,并联合九夷伐周,侵至伊洛。周穆王大惊,让造父为御,乘坐马车,日行千里奔回宗周,这才打败了徐子,战后论功行赏,便把赵城赐给造父,这就是赵氏的起源。至于这玉,从此也成了赵氏的传家宝,难道不是这样?”
  赵无恤紧紧盯着季嬴的眼睛,今天她说的事情,颇有些骇人听闻啊。
  季嬴一笑:“没错,这玉佩,就是周穆王因此事随手赏给造父的。只是受封于赵城却因为另一个理由,而且……”
  说到这里,她突然严肃起来:“无恤,你不该称徐偃王为徐子,他和赵造父一样,是伯益之后,他治国有道,对同族同姓十分仁义,极盛时有地五百里,向他朝贡的邦族三十有六国,是带领嬴姓反抗周人统治的英雄!”
  她又露出了柔和的笑:“不过也怪不得你,因为赵氏的一切都已经周化了,所以你只知道故事的一半,赵造父的那一半。关于徐国的那一半,还得由我来告诉你!”
  ……
  随着季嬴的潺潺讲述,故事在继续,不知不觉,赵无恤已被这故事本身吸引住了,他心里带着浓浓的疑惑,倾听着这一切。
  “徐偃王侵兵至洛后,却未能顺利攻入周人的东都洛阳,周穆王火速归来组织反攻,楚人也从荆山深处袭击徐国的后方,徐人大败,没多久就败退回淮泗了……”
  自从殷商灭亡后,周天子还从未如此被人逼压过,周穆王恼羞成怒,发齐、鲁等近百诸侯攻徐国。围城三月后,徐城告破,独自挑战泰半天下的徐国败亡,但徐偃王和徐国的王族却消失不见。
  穆王大怒,征发身边所有人去搜索徐偃王的踪迹,造父也不例外。
  数日后,多数人一无所获地归来,唯独晚归的造父带回了偃王的头颅。
  只是,那块穆王赐予的玉却随着徐国王子、王孙们一起消失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造父受封的原因?”
  赵无恤长舒了一口气,凝视着自己的阿姊,史书上没有记述造父和此事有关,斩杀徐偃王的功绩被周穆王戴到了自己头上,只在赵氏内部有这种说法,季嬴知道这点不足为奇。
  但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不然,其实造父没有杀徐偃王。”
  季嬴道:“造父的确追上了徐国王族,却借助自己的身份做掩护,帮他们离开了周人的包围圈,因为他也是嬴姓族人,对偃王的举动佩服不已。”
  “那徐偃王是如何死的?”
  季嬴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带着一丝哀伤。
  “是自杀。”
  “自杀!?”赵无恤微微吃惊。
  “身负重伤,自知命不久矣的徐偃王自刎而死,将自己的头颅送给了赵造父,让他回去换一份大功劳。他愿意用自己的头颅,换取族人的性命,换取徐国再起的机会,同时也想换取赵造父这一嬴姓支系繁衍壮大的机会!”
  “赵氏和徐国王室的渊源便从此种下。后来,徐国王室南迁避开了周人锋芒,在淮泗重新立国,从此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诸侯。他们与被封在赵城,成了周王亲信大夫的赵造父立下了一个盟誓,两家同为嬴姓族人,休戚与共,若有危难,决不相忘!那是用徐偃王头颅换取的盟誓,赵造父被徐偃王的壮举感动,将玉环交给了徐国王室,作为信物,从此在徐国王室世代相传……”
  “既然这是徐国与赵氏的机密,甚至吾等兄弟皆不知晓,阿姊又是从何得知的?这玉佩应在徐国手中,阿姊是如何得到的它?”赵无恤捏着季嬴的手腕,他现在只需要一个真相,一个答案。
  季嬴看着急切的弟弟,无奈地笑了,也只有面对她时,他才会失去往常的镇定自若。
  “别急,且听我说,还有时间。”
  瞥了一眼缓缓落下的沙漏,和摆放在外面的圭表,赵无恤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身上还担着一项联姻的责任,很可能还得承受一次挑起大战的刺杀。
  但他愿意给季嬴留出时间来诉说。
  见赵无恤颔首应诺,季嬴看上去如释重负:“很简单,因为我本就是徐偃王的直系后裔,我叫季嬴,不是赵嬴的嬴,而是徐嬴的嬴!”
  ……
  他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心情极为复杂。一刻前,她还是他的亲姊,如今却在吐诉一个天大的秘密后,俩人的关系顿时变了。
  震惊、难以置信,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不明欣喜,这就是赵无恤听季嬴说,她不是自己亲姊时的感受。
  半晌后,他才说道:“阿姊,徐国,在十四年前已经被吴国灭亡了……”
  十四年前,吴王阖闾北渡淮河讨伐亲楚的徐国,伍子胥放泗水灌徐城。三个月后,城坏,徐王章羽披发文面,绑缚着自己,领着妻子儿女出城投降,跪求吴王保留国土,吴王阖闾不准,立国千年之久的徐国灭亡,徐人自此失去了国土,沦为吴人的奴仆……
  季嬴坦然道:“我知道,其实这是注定的,徐国早已不是徐偃王时候的淮泗霸国了,他国力弱小,民心松散,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过一次灭亡的危机。在那次吴国兵临城下的危机里,徐国太子,也就是末代徐君章禹的兄长章羽,他携带玉环和怀胎六月的夫人北奔晋国,想要央求在晋国为卿,日益兴旺的赵氏设法相救……”
  “可惜的是,公子章羽在抵达晋国不久后便死去了,留下了一对无依无靠的妻女。随着徐国之危解除,徐君病逝,次子章禹登位,他仗着有楚国保护,竟忘恩负义,对外宣布太子章羽是弃国而逃。于是太子的遗孤便无法回归故乡,只能在外流亡!”或许是事关己身,季嬴说得有些痛苦,纤细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无恤只能近身安慰她。
  “幸之又幸,赵氏的宗主收留了她们,他随后与那位太子夫人有了情谊,便收她为侧室。那位徐嬴遗孤也成了他的女儿,或是因为那份赵氏与徐国的盟约,他对她视若亲女,徐国灭亡后更甚,对外甚至声称她是他在外留下的血脉……”
  “徐国太子章羽,就是我的生父,他的夫人,则是我的母亲,而我,便是那个被赵氏收养的幸运儿。”
  说完这一切后,似乎是意识到自此以后,再也不能以亲姐身份与赵无恤相处了,季嬴突然有些腼腆,她垂首下拜,如同一直火红的彩蝶。
  “所以无恤,你现在该明白,为何我虽为赵氏的女儿,却死也不能入赵氏宗庙了吧?”
  ……
  不同于最初的急躁,赵无恤现在静静地听着一切,缄默不言。
  是时候正视自己的情感了。
  在赵鞅做出了让季嬴出嫁的决定后,赵无恤在愤怒之余,也感受到了内心里的巨大空洞。
  那个空洞,名为“家人”。
  前世的家人是再也见不到了,而在这个时代,他真真切切当做家人的,也仅有季嬴,以及即将成为他妻子的灵子,妾室伯芈,还有儿子寥寥数人。
  其中,对季嬴的情感尤为强烈。
  因为当他一无所有时,唯有这个少女如仙子降临,踩着木屐踏入马厩牛棚,为他带来吃食,带来安慰,还带来了让他在这个时代坚强活下去的勇气。
  对这具身体来说,她是无微不至的阿姊,对身体里的魂儿来说,她则是无法替代的女神。
  所以当得知她要嫁作他人妇时,赵无恤是真的慌了。
  这意味着,他要失去她。
  甚至,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都可以感觉到自己内里的空洞。原本被季嬴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心房,如今却是全是虚无。就像一颗被强行拔掉的牙,用舌尖能感受到原本牙齿存在处的空洞,但牙齿会重新长出来,心中的空洞却依旧如故,一旦失去,这空洞永远不会好起来。
  所以,是时候视自己的情感了。
  人总是自私自利的生物,赵无恤从来不讳言“寡人有疾”,他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很想很想。
  而方式,只有一个。
  赵无恤执着季嬴之手,将她轻轻扶起来,拂去她眼角的泪,对她郑重地说道:“徐国已经亡了,阿姊你的故国已经失去了,但赵氏永远是你的家。你不仅有父亲,还有我,我发誓,迟早有一天,会让你进赵氏宗庙,在活着的时候!”
  这一世,我可不能失去你了,他心中如此立誓道。


第626章 新婚夜
  婚礼吉日一大早,隶妾们就用冒着蒸汽的热水注满浴盆,服侍乐灵子沐浴更衣,一切完毕后,她黝黑的秀发轻轻搭在背上,最后披上了吉服。
  “淑女美甚……”连她的陪嫁媵妾孔姣也不由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是么?”
  乐灵子坐在妆台前,对着磨得发亮的铜镜,里面是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而身后则是满眼羡慕的孔姣。
  今天她被精心装扮过,原来便是有着大邑商女儿的清秀,如今更是显得仪态万方。但她被修过的双眉轻蹙,还是为了已经到了眼前的婚事而忧心不已。
  本来这桩婚事已经没有多少波折,可是这次前来晋国,一路上被战争笼罩的阴云从未消散,而且除此之外,还有种种扰乱未婚夫心绪的事,和人。
  不过她还是必须为身后的媵做出表率,乐灵子抬起一对宽袖,在铜鉴前轻轻一旋,露出了自信的一笑。
  “的确很美。”
  这几日,她们的暂居之所位于温县外郭,大河之畔。此地在河之阳,在温之汜,午后时分,盛装的新妇走出室内。河风吹过,裾袂飞扬。衣着鲜艳的媵嫁簇拥上前,聚拢她不染纤尘的一袭白衣,如花丛中翩飞着一只粉蝶。
  车辙消失之处是汤汤而逝的河水,她回头,遥望大河的对岸,今日天气极佳,河雾消散,能看清对岸的光景,她知道,彼岸是郑国,寿星分野的郑国,郑国越过黄池再往东,则是大火分野,养育自己长大的母国——宋。
  她又向前望去,盛大的亲迎队伍吹着喜庆的笙箫走近,双方的使者互相行礼,陈列着贽见的俪皮、玉璧、榖圭、束帛和羔羊,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不过亲迎队伍的警备严格的有些过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这微小的芥蒂很快释怀,因为新郎已经走过来了。
  从商丘走到这里,这一路上虽然话说得不多,多数时候也只能隔着车壁交流,不过年余未见的生分却少了许多,他们之间好歹还有几分情谊,比起素未谋面便要同床共枕的那些夫妻好多了。
  就这么想着,双方越来越近,乐灵子隔着面纱,不经意的顾盼间又撞见他的目光。
  赵无恤已经大方地走来,按礼俗要服侍她上车。
  “其君之袂也良?其娣之袂也良?”
  她突然瞥了身后的高个孔姣一眼,对赵无恤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揶揄着看着他的眼睛。
  赵无恤迟疑了片刻,还是回答道:“虽则蝃蝀,匪我思存;谁谓我心,素衣如云……”
  他从容地微笑,不过乐灵子却看得出,他颇有些神思不属,当然不是对身后的媵娣感兴趣,而是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
  “发生什么了?”她自内心发出疑问。
  “无事。”赵无恤笑了笑让她安心。
  但疑虑并未从她的心中打消,若是仔细观察,她甚至能看到一些卫士甲衣衣角沾着的血迹。看来这人生大事才刚刚开始,便面临种种困难啊。
  不过她还是从容蹬车,襜车缓缓启动,原地转过三周,他将车缰握于手中,缓缓向前驶去。
  ……
  “告庙的仪式在明日,今天则是回寝舍行共牢合卺之礼……”
  赵氏的礼仪有司已经将程序告知了赵无恤,赵无恤孤身一人时能容忍刺客来袭,可一旦新娘蹬车,他便不许沿途再出丝毫差错,街边被守卫得严严实实,一路平安无事,直至去年就在为两人修筑的临水宫室,这里是他们的新房。
  车子停稳,从河水上吹来的风掀起了起了她的车帷,人们纷纷看去,她就像一朵风中的白昙,众人皆为新娘的优雅从容惊讶。
  但乐灵子也隐隐听到晋人宾客们发出的窃窃私语声。
  “中间那位就是新妇?”
  “可不?虽看不清容貌,但君子能看上的女子,定然貌美如斯!”
  “这还用问?您没看见众星捧月?”
  “嘻,但奇了怪哉,怎么未来夫人的衣饰还不若从娣的精美呢?”
  “哎,说得也是,一身素白,连些颜色都没有。”
  她愣怔片刻,看来,这些喜好黑红两色的晋人尚不习惯殷商遗民的尚白之俗。记得宋国的傅姆们曾深情地回忆过千年前,帝武丁迎娶妇好的盛况,“白者,吾之服也”,白色才是最纯美的颜色,新妇所服呀!
  不过只在赵无恤朝周围看了一眼后,宾客们无不噤若寒蝉,今天正午时分,这位鲁国大将军才刚刚遭遇了人生中的不知第多少次刺杀,却从容不迫,让仪式照旧。
  无恤回身朝新娘作揖,两人现在还无法携手,而是以一块素布牵引,一同进入寝门。
  晋人虽然喜好黑红两色,但赵氏特地表示尊重殷商旧国的习俗,不但新娘服饰使用了素白,寝堂内外也没有后世结婚艳丽的大红,时值黄昏,倒是让赵无恤颇有一番感触。
  他在前面走的坦坦荡荡,乐灵子却走得小心翼翼,双目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因为任何一个细节都关乎她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千万不能闹笑话。
  在卫国就有这么一个故事,卫国有位贵族迎娶宋国新娘,新娘上车后,就问:“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马?”御者说:“借来的。”新娘对仆人说:“鞭打两边拉套的马,中间驾辕的马也跑,可以免受鞭打之苦。”车到了新郎家门口,扶新娘下车时,她又对送新娘的老妇说:“把灶火灭了,以防失火。”进了新房,看见舂米的左臼,又说:“把它搬到窗户下面,免得妨碍室内往来的人。”
  结果,主人家觉得她可笑,遂轻之。
  那位宋人新娘这几次说的话,都是切中要害的话,然而不免被人笑话,这是因为新娘刚过门,就说这些,失之过早了。
  所以乐灵子依照着本分,依照着自己的位置,在赵无恤的牵引下,战战兢兢地走完了全程,从少女变成妇人的全程。
  ……
  春秋婚俗和后世有很大不同,虽然赵氏宴请的宾客众多,但就算是至亲之人,今日也不会来打扰一对新人。结婚当夜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有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了,第二日才会去一起去宗庙拜见父亲兄弟姐妹,代表新娘正式加入这一宗族。
  所以今日的婚礼,既严肃,又轻松,严肃在于那些繁琐的仪式,轻松在于今夜多数时间,是两个人私下相处的。
  入了堂上,却见赞者(辅助行礼者)已经在筵席中设俎、敦、笾豆。赵无恤揖请让灵子先入席,二人入席对坐,新郎在西,面东,新娘在东,面西。他们四目而对,媵妾则侍奉在侧,不敢涉入这两个人的空间。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待霞光满天的黄昏变黑,等待夜幕降临。
  新郎礼服英武,新娘则素衣纯洁,她的面纱已经撤下,戴着翚凤冠,但这一期间两人不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来交流。
  看得出赵无恤有点心事,不过还是努力地朝她微笑,手掌虚抬,示意她别紧张,且稍安勿躁。
  他们要共牢而食,皆先祭而后食,就像后世西方人晚餐前要祷告上帝一般,他们也向自己的昊天上帝祈求,祈求一生一世。
  待饭饱后,便开始准备喝下合卺酒。赞者洗爵,先酌新郎,后酌新娘。前二次用爵,第三次用卺。
  卺,即剖瓠(葫芦)为二,表示二人分则为二,合则为一,夫妻共体。后世称之为“合欢酒”、“交杯酒”。
  到了第三杯时,他们凑得很近,肢体相交,目光离得很近,将自己的卺轻轻递到对方唇边。酒色清莹,滋味醇香,甘露入口后,新娘的脸顿时变红了,在男子眼中却越发显得秀色撩人。
  卒食,撤馔。御者为新郎设卧席于西,媵为新娘设卧席于东。
  作为新郎官,赵无恤还要继续应付一下宾客,而乐灵子则坐在洞房中床边,低垂着头。
  两根儿臂粗细的牛油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晋侯、宋公赐予的绸缎和器皿放在案前,素色的喜帐,被两支金钩挂在了六脚床沿。
  新房之中,除了乐灵子之外,还有陪嫁的媵孔姣,她比新娘还要紧张几分,只如木雕般站在原地不敢说话。
  乐灵子静静的坐在床边,呼吸都是柔柔细细,她看似平静,实则双手绞在一起,显出了她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自打赵鞅和乐祁一拍即合,为他们缔结婚约,已经快过去六年了。在宋国默默为父亲守孝,静待赵无恤三年之约的那些日子,乐灵子常常为他的安危担心得夜中难以安寝,害怕这桩婚事最后落到她当初所担心的地步。
  宋之乱时,她几乎以为这个故事就要以悲剧收场了,然而赵无恤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扭转了宋国的战局,将她,还有南子都救出生天。
  如今,等待了多年的婚约,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但日后呢……乐灵子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去想。
  未来丈夫雄心万丈,他激烈的一生对乐灵子,对长相守注定是一个考验。千载欷歔,花开一瞬,风光和美丽全都留在了水一方,在世人钦羡不已的浪漫背后,只能冷暖自知了……
  ……
  就这样等待着,畏惧着,她已经没了时间的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半刻,或许一个时辰。
  “吱呀”一声,是新郎进了房,如同雕塑一般的孔姣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在外面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房中变得只有两个人,乐灵子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走过来的那人是不是听到了。
  赵无恤见着坐在床边,绷得僵硬的乐灵子觉到有些可爱。
  “怎么?”他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它们入手冰凉,而且在瑟瑟发抖,不由心生一丝惭愧,“少君莫不是在害怕?”
  乐灵子也不否认,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的确在害怕。”
  “君子今日来馆舍迎亲时,似乎遇到了一些事情?”
  “然,遇到了几个胆大包天的宵小之辈……”
  赵无恤也不瞒她,将今日中午遇刺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只略去了自己是故意给刺客们机会一事。
  “刺客……总有人想要靠这种方式夺人性命……”乐灵子咬住了下唇,眼中不仅有担忧,还有痛恨,她的父亲乐祁正是被刺客在羊肠坂上刺杀了的!
  “放心罢,吃一堑而长一智,他们伤不了我的,而且妇翁的仇怨,我从未忘记!”
  “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摇了摇头,道:“因为君子战无不胜,一切自有自己的打算。”
  她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赵无恤:“今夜之后,我愿伴随夫君跌宕起伏,为你管好家室,为你诞下子嗣,一如《大雅·思齐》所说的,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那下宫鹿苑畔的白昙少女惊鸿一瞥,转眼间便要成为恬静祥和、德音孔昭的妻子和母亲……
  听了乐灵子的吐诉,赵无恤很是感动,他看重乐灵子的就是这份坚韧和优容之心。她一向淡雅镇定,无论是乐祁被扣留那次,还是赵鞅昏厥那次,亦或是宋国内乱,被叛军团团包围那次都是如此。
  除却对此女的感情外,正是看中了她的一点,赵无恤才坦然接受了这一政治婚姻。能碰上一个孝顺父母、心地好的女孩子,那是再难得不过,遇上就不能放手。
  何况,她是在乱世中,做赵氏主母的上佳人选,战火纷飞之时,需要坚强的不仅是男人,女人更得如此。
  不过乐灵子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汗颜不已。
  “我只怕夫君的心,不在此处……”
  赵无恤额头都流出冷汗了,自己的妻子,可聪明得很啊,这位秀外慧中的少女,她似乎什么事情都很明白。
  他也不想过多解释,而是坐到妻子的身边,将她的手强拉过来攥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强硬的托着她的小巧下巴,转到正对着自己,向那对聪慧的双瞳中深深望进去,然后吻了下去。
  ……
  双唇离开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赵无恤的手又探上了她的腰间。
  乐灵子不敢动弹,紧紧的闭着眼睛。
  对男女之事,她可不陌生,且不说在出嫁前,她被傅姆们教授过男女方面的知识。就说那些记述上古医术的陈年竹简里,其中记录了一些夫子医扁鹊也忌讳莫深的“素女之术”,不过她也红着脸,将其一一当做必须的知识诵读过。
  但此刻,她却得亲身经历了,她浑身酥软,只能强忍着羞涩,但还是听任赵无恤为她解开罗裙,将衣衫一件件褪去。
  “我的心今夜在此,这便够了。”
  这句话让她顿时没了抵抗的欲望,烛光熄灭,新婚夜开始。
  ……
  新婚夫妇在寝堂内独处,而另一处,宴会却正入佳境。
  夜幕已然降临,大殿灯火通明,殿外的火炬统统点燃,殿内的烛光也随处可见。宾客们在案几后,正在进门的宾客们在外面留下佩剑武器,经有司依次通报名讳与头衔,再由卫士护送穿越宽阔的殿堂。侧席上全是乐官,有钟师、吹笙者和弹瑟的乐工。
  赵鞅在首席上笑看宾客们的奉承,邯郸午和赵罗则坐在赵鞅的左右手,照理说这算是一种优容,但邯郸午却只是闷闷不乐地喝着闷酒。
  当赵氏的有司喜气洋洋地跑来宣布,新郎新娘已入洞房后,宾客们纷纷起身吟诗颂扬道: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愿中军佐早日喜得嗣孙!”
  “满上!”等众人颂完后,赵鞅面带喜色地宣布。
  竖人们连忙上前将清酒倒入众宾客的酒盏中,赵鞅单手举起:“与二三子同乐!”
  赵罗亦喜气洋洋地双手捧起:“愿赵氏有百世世卿!”所有人都这样说道。
  数百个酒盏同时碰响,宣告婚宴进入高潮,邯郸午和旁人一样干了第一盏,落座时顾声气指地叫人重新满上。
  但那些端上来的佳肴,他只是尝了一口,便将食物推开,面色有些微微发青,像是病了。
  “味道不好?”赵罗则在一旁狼吞虎咽,他们温县最好的不是兵卒,而是庖厨和调味的雍人,对这点,他极为自信。
  “今日无甚胃口,我还是多饮些酒罢。”邯郸午勉强地笑了笑,小心地看了不远处的赵鞅一眼。
  他在为这场婚事后,他必须被迫去新田状告范、中行两事而发愁。
  想到这里,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打算再去恭贺赵鞅一言半语,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些。
  然而刚走出筵席,他却觉得腿脚一软,嘭地一声跪倒在地,酒也洒了一地。
  “怎么了,邯郸大夫?”旁边的宾客们连忙出来搀扶,而在殿内的卫士们也警惕地看向这边。
  “无事,无事……”邯郸午在旁人搀扶下起身,有些恼怒地看着被酒洒得湿漉漉的地板,打算重新拎起酒壶再倒一点。
  然而,就在他强撑着弯腰时,却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引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倒了下去,一整个筵席被按翻,礼器和菜肴乱七八糟地落在地上,在旁边跳舞的舞妾惊呼一声跳开了,那些弹瑟鼓琴乐师的乐调也被打乱了。
  这一下,连赵鞅那鹰一般的目光也扫了过来,面上带着一丝不快。
  周遭宾客充满各种疑虑,一半的人站了起来,想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而黑衣卫士们也已经围了过来。
  邯郸午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脸色越涨越红,手努力要去摸酒壶和酒盏,却两眼泛白,像一只热透的大虾般蜷缩了起来!还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哀鸣,最后却归于沉寂。
  旁边的人开始惊呼,赵罗等人在旁边围了一圈,纷纷用恐惧的目光看着邯郸午。
  最后,还是郑龙大步走了过来,他将邯郸午翻了过来,却见他的身体绷直,已经硬得像岩石一样,而且面色涨红,眼白突出,神色恐怖。
  郑龙将手指放在邯郸午鼻前轻轻试探,随后若无其事的挥了挥手让卫士们上前,将邯郸午抬了下去。
  “邯郸大夫喝醉了。”他轻松地站了起来,司空见惯地宣布道。
  与赵氏友善的宾客们面色一松,喧闹声再度响起,他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有知氏叔侄朝这边看了又看。
  但郑龙走到伸手召唤他的赵鞅耳畔时,缄默半晌,说出的却是这几个字:
  “主君,他死了……”


第627章 战争的序幕
  起高楼,宴宾客,大婚之夜的热闹繁华后,往往是无声的沉寂。
  直到一声拖长了声调的鸡鸣响起,随后整个温县的雄鸡一声接着一声打鸣,打破了寂寥的凌晨。
  离开寝堂时,天色已从黝黑转为深深的钴蓝,但星星仍在闪耀,注视着在温县宫室内快速行驶的这辆安车。
  赵无恤披着深衣,在安车上闭目而坐,徐徐晨飞吹来还有些冷意。对于新婚之夜的次日,不能抱着新娘安睡,反倒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他自然是有些不快的,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这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清醒,他才睁眼对旁边的人问道:“将大殿上的情形再与我说一遍?”
  “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传令的黑衣就站在赵无恤车上,他也是奉了赵鞅之命,才敢惊扰这位君子的。
  听完后,赵无恤看似平静出奇,内中却是疑虑重重:邯郸午死了,死在宴飨之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不过一路上看到的情形,却又让他对此深信不疑。
  这是一处隐秘的院落,数十名黑衣卫士守在外面。“未经主君准许,谁也不得擅自出入。”赵鞅已经凭借他钢铁般的意志,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将这一消息封锁,同时加强了温县内的戒备。
  院内一片安宁中,郑龙身穿黑甲黑袍站在屋外,虽然精神尚佳,但眼中的血丝却预示着他昨天彻夜未眠。
  “我父何在?”
  “主君就在里面。”郑龙边说边将门推开。
  室内灯火通明,却不知为何有莫名的寒意,赵无恤走了过去,站到了赵鞅的侧后方。
  “来了?”赵鞅知道来者是谁人,他只传唤了一个人。
  “来了。”赵无恤轻轻作答,语气里没有丝毫不满。其实赵卿已经多给儿子的新婚之夜留出了不少时间,遇上这种大事,一向暴躁的他竟还能忍到事发后的次日凌晨才唤无恤过来。
  自从前夜发生争执后,父子二人之间便像是隔了一道墙壁般,赵鞅似是将季嬴当做亲女儿来养育的,恐怕无法轻易接受赵无恤的感情。
  不过如今事关宗族兴亡,族人生死,他们只能精诚合作。
  赵无恤的目光投向蒲席,那上面静静地躺着个人,他一时间竟辨认不出死者。没错,双目瞪圆的死者正是邯郸午,却失去了先前的雍容大夫模样,他脸色发青,口齿微张,表情扭曲,似乎是死前经历了极其痛苦的事。
  离死者最近的人单膝跪地,蒙着白色的口罩,正在查探死因,正是医扁鹊的弟子虢匄。
  他是虢地大夫的儿子,因为医扁鹊先救了他,又收为弟子,带去鲁国行医,颇受赵无恤关照的因缘,虢大夫也开始向赵氏靠拢。待赵无恤势力席卷全鲁后,医扁鹊也开始将目光投向各国,在社会下层的行医施药只能在宋、鲁、曹三国开展,其余各国,还是得上层路线。比如晋国这边,就让虢匄来做赵氏的医官。
  医者虢匄也不避讳,纵然面对的是个死人,也是望闻切走完一套,随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的确是中毒而死。”
  “是什么时候中的毒!”赵鞅和赵无恤同时追问,这一点很重要。
  虢匄道:“长则十天,短则三日,这应该是种极其少见的慢性毒,潜藏于肺腑之中,让人胸闷,窒息,直至死亡。直到昨夜受到一定诱因才突然发作,至于究竟是何种毒药,还得剖腹开胃一视才能知晓。”
  中国医学自古便有解剖的传统,如今零散传世的医书《灵枢》便有载:“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
  加上在赵无恤的建议下,医扁鹊一门已经开始进行系统的人体解剖和记载,并让弟子们将每次解剖的发现都以后世实验报告的方式记述下来。其中,尤其以虢匄对解剖之术最为热衷,乐灵子倒是对这种血淋淋方式直皱眉。
  “先不必了。”人死为大,死后伤其肉身是种无礼行为,其中以贵族们尤甚,赵鞅亦然,何况将邯郸午尸体开膛破肚后再送回去,邯郸那边恐怕更要炸窝了。
  待虢匄退下后,赵鞅才阴着脸说道:“三日前,赵午刚到温县……”
  “十天前,他人还在邯郸,期间路过了朝歌……”赵无恤则幽幽地如是说。
  ……
  初升的朝阳为殿堂顶端点缀了鲜艳的绯红,但温县外围的墙垣仍在黑夜之中,外郭如此静谧,宾客和国人们恐不知道,战争即将来临。
  乐灵子也被蒙在鼓里,尽管赵无恤一大早便被急促的敲门声喊走,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她却没气力多想,昨夜赵无恤需索过甚,她承恩泽当然吃不消,很快又沉沉的睡了过去。如今再度醒来,不仅仅是下身私密之处火辣辣的疼着,身子骨也几乎被揉散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想起昨夜,从一开始的僵硬拘束,再到后来不由自主的迎合,她就忍不住红了脸。
  但必须强撑着起来,今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婚礼的第二天,新妇还有一道在宗庙内拜舅姑的程序要走。
  所以她鸡鸣即起,沐浴,梳妆,跟着有司去洗手做羹汤,然后端到宗庙外,奉于赵鞅,还有赵无恤的兄弟姐妹们。
  纵然昨夜发生了大事,但赵鞅和赵无恤自然不会错过这郑重的仪式,匆匆从另一处赶了过来。
  赵鞅坐于堂上,受用了儿媳的羹后,手抚枣、栗,带着赵无恤和乐灵子祭拜赵氏的列祖列宗,告诉他们家中又添了一位新妇。随后赐新娘醴、脯等物——中国自古便是吃货国,任何仪式都跟吃的脱不开关系,就连庄重的祭祀神明,也带着一丝烟火气息。
  食毕,乐灵子撤席,她的媵孔姣则食新娘之余,这也是有所寓意的,若是正室夫人不育或者出了意外,她就必须顶上这个位置和责任。
  礼毕,乐灵子自宗庙的东阶下,缺席已久的季嬴这才姗姗来迟。
  对此,乐灵子是有些吃惊的,作为宗族长姊的季嬴竟未入庙,这其中有何寓意?丈夫昨日的心不在焉,与此有无关系?
  不过,聪明的她一句未问,穿上了晋人喜欢的朱色深衣,她带着孔姣和季嬴相对一拜,这表示新娘将协助赵氏的长姊主持家事。
  “赵氏的家内之事,从今以后要依仗灵子了。”季嬴笑着如是说。
  “唯,敢不听阿姊之命。”乐灵子服服帖帖,十分顺从。
  一切看上去都和和睦睦,但谁知道女人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赵无恤也没功夫感受这修罗场,完成仪式后,他才有时间和赵鞅商量对策。
  ……
  “父亲,那些跟在赵午身边的范氏刺客已经审问完毕,其中有人熬不住拷打,说此行除却要伺机刺杀父亲与我外,还要监视赵午。由此看来,十有八九,肯定是范氏做下的好事!”继续早上的分析,赵无恤一口咬定了真凶。
  “虽然邯郸氏的父兄极力反对,但赵午已经有重归赵氏的想法,范、中行二卿阻拦不得,为了不失去邯郸,便暗中下毒,算准时间,让赵午死于温县,然后嫁祸赵氏……”
  他先前着实是小看范、中行二卿了,赵午可是中行寅的亲妹夫啊,却能毫不犹豫地下手除去,论心狠手辣,赵鞅、赵无恤皆不如也。
  “邯郸午虽死,但计划不必变更,不如剖腹开胃,让医者看看究竟是中了何毒,然后再结合那些范氏死士的口供,与二卿刺杀君子一事,卫太子状告二卿叛国投齐一事一同告知国君……”在商量应对之策时,傅叟为人谨慎,如此建议道。
  “指望国君和知氏是靠不住的,所以这么做,只是聊胜于无了。”
  这一次,父子两人达成了共识,赵鞅也有这种觉悟。
  “既然二卿做下这种事,西去新田的道路也不安全了,无恤这时候再亲去虒祁宫,无异于自投罗网,范、中行在那一带附近的力量,远远超过赵氏。”
  赵无恤颔首道:“我会留在温县,调集鲁国兵卒,观形势变化再做决断。”
  “调鲁兵入晋?这恐怕……”傅叟依然有些迟疑。
  “棘津以南不是晋国疆域,而是晋鲁共同的占领区,调兵至此无可厚非。”赵无恤却不怕,如今的形势,还是兵卒在身边才算安全。
  “没错,现在不是犹豫迟疑的时候,二三子,战争,或已经开始了!”赵鞅对核心家臣们如此宣布道。
  赵无恤深吸一口气,他想起昨天等待那场刺杀前,他曾自嘲地把自己想象成引发一战的奥匈费迪南大公,如今看来,邯郸午才是。
  邯郸氏内部除了赵午外,那些父兄,还有他的子嗣皆有叛赵之心,范、中行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的。
  赵午的死就像晋国这堆干柴中的一颗小火星,会引发一场剧烈的火焰,火焰将从邯郸开始,烧遍太行以东的范、中行领地,再引向赵氏、韩氏,太行以西的知、魏、晋侯恐怕也不能幸免,说不准,整个北方诸侯都会被卷进来。
  对此他早已预料,但却没想到,开头会是这样。
  “父亲说的没错,所以吾等必须当机立断,立刻行动。”
  “虽然董子已经做了许多,但,赵氏真的准备好了么?”傅叟依然有些忧心忡忡。
  “面对战争,没人敢说自己准备好了,包括对手,包括吾等自己。”赵无恤摇了摇头。
  “我只能这样保证,东赵,比任何人都准备得早,准备得充足!”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已经流传很久的老话。
  世上没有纸包不住的火,这则是纸张在晋国渐渐被接受使用后,新出现的谚语。
  虽然对外宣称赵午只是醉酒不省人事,但赵氏没办法扣留所有宾客,也没办法堵住他们的嘴。
  三月下旬,去温县参加赵无恤大婚的赵午迟迟未归,他的儿子赵稷在焦心之下,却得知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赵午死了。
  这个消息在邯郸氏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赵稷的祖辈、父辈叔伯们纷纷从各县邑赶来。会议在邯郸城内的宗庙举行,这里和温县宗庙一样,同样祭祀着赵造父、叔带、赵夙,但后面却大不相同,而是第一代邯郸君赵穿。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邯郸氏与赵氏血缘已经淡薄,加上现实利益不同甚至相反,早已离心离德,唯一维系两家关系的,一是赵午对赵鞅的那份畏惧,二是前年赵氏从晋侯处重获对邯郸氏的宗法权。
  理论上,赵鞅就算真杀了赵午,也只是内部家事,可在邯郸氏众人的心中,却绝非如此。
  遭受丧夫之痛的赵午夫人形容憔悴,据说她眼神空洞,宛如噩梦缠身的人,已经不能与会。作为家中长子,赵稷坐上了主位,身旁是家宰涉宾,宗族父兄们则分坐于左右两侧。
  “范氏那边传来消息,我父,已被赵氏在筵席上毒杀了!”他咬牙切齿地如是说。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吵,直至深夜。老主已死,新主未立,群狼无首,每位宗族成员和家臣都有权发言……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时时有人愤而离席,然后沉着脸回来。
  消息几乎已经可以确认是真的,如今的争议便是,邯郸氏将何去何从。
  “老朽还是觉得,得先派人去和赵氏宗主谈谈,问清楚缘由。”保守的一方如是说。
  “缘由?缘由就是我父死了!”
  “但赵氏已发来了丧报,说是范氏死士下毒,似乎有理有据……”
  “荒谬!”
  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充斥了赵稷的内心,他痛恨这整个世界,痛恨小宗必须服从于大宗的宗法制度,痛恨压迫邯郸氏的赵鞅,痛恨如今在鲁国混得风生水起的赵无恤,也痛恨宗族内懦弱的成员。
  和邯郸氏的多数成员一样,他根本不信。
  与范、中行交情匪浅的涉宾反驳道:“这是赵氏为自己开脱的说辞,杀主君者,赵鞅,赵无恤是也!”
  “不错,邯郸的父兄昆弟们!”赵稷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大喝,声音在屋宇间回荡。
  “且听小子说说我对赵氏的看法!”他啐了一口。“赵氏之于邯郸,一向是薄恩寡幸,赵鞅视邯郸如狗彘,赵无恤也一样,凭什么他们坐在晋阳或曲阜,就能对邯郸指手画脚,征召兵卒,强取赋税?凭稀薄的血缘?凭他们是所谓的大宗?邯郸与赵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为何不能自己管自己?如今这对父子更做下这等事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绝不再向赵氏低头!”
  “然,君辱臣忧,何况死乎?此乃杀主之仇。”邯郸家宰涉宾极力主战,他抽出长剑,放在面前的案几上,利刃在粗糙的木头上闪着寒光。“吾等应该拿这个与赵氏父子谈。”
  一群人高声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们或随之呐喊,或握拳拍桌,纷纷抽出佩剑。
  “但赵氏强大,光是西赵,便足足有邯郸两倍的实力,更何况还有离这更近的东赵……”还是有人忧心忡忡,不愿开战。
  涉宾却信心满满:“邯郸也有朋友!范、中行不但遣人报丧,还极力支持邯郸,此外还有中牟大夫也将成为吾等助力,执政和国君也必定会为邯郸主持公道!”
  “但首先,吾等要让整个晋国知道,赵氏干了什么!”
  赵稷让竖人将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来,不多时,他头上绑起服丧的黑带,身披麻衣,一众父兄家臣亦如是。
  他悍然宣布道:“我乃邯郸稷,而非赵稷!邯郸,从今日起脱离赵氏,两家恩断义绝,自此之后,再无大宗小宗,只有仇雎!”
  史墨所作之《乘》言:公十四年春三月,赵午死于温,四月,邯郸稷、涉宾以邯郸叛赵!


第628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立夏这一日,新田阳光明媚,时有清风拂过,吹动了虒祁宫池沼中的朵朵青萍。
  夏天伴着蝉鸣到来,各地送来的贡物也陆续送入新田:大河中捕获的红鲤,产自大陆泽的芦苇席,绵上苑的山莓和香椿,还有解暑的冰。
  正所谓“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入凌阴”,去岁十二月在冻结的汾水中凿下保存的冰块纷纷从冰窖里运出,分发到各宫殿,消解了夏日的炎热,所以虒祁宫大殿一点不闷热,反倒沉浸在凉意之中。
  这是晋侯仍是晋国实际统治者的明证,至少他还没混到像鲁侯那样,连臣属贡物都收不上来的地步。
  不过虽然过着滋侈的生活,但他心情却不怎么好。
  明堂坐北朝南,晋侯午身穿朱红色的深衣,配赤色的玉璜,高高坐在君榻上,感受为君者的艰难。
  早在五天前,去祝贺赵卿之子、鲁国执政赵无恤大婚的使者便回来了。他们奔着贺喜去,却携着丧报回,带来了邯郸大夫赵午死于温县的消息,还有一大堆告状的人。
  赵氏长子伯鲁和家臣傅叟告范氏和邯郸氏遣死士刺杀其弟赵无恤,致使无恤腿脚受伤,无法来新田完成朝聘,而邯郸大夫的死也与范、中行二卿有关。
  卫国太子蒯聩的话就更骇人听闻了,他声称范与中行早有叛晋之心,太子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在去年的战争中,二卿一直与齐、卫私下联络,绕开晋侯与敌军议和!
  此事立刻在新田掀起了轩然大波,晋侯急令作为证人的史墨、韩虎、魏驹、上军司马籍秦等人入新田,又召唤六卿汇合于虒祁宫共议。
  然而六卿还没到齐,或许永远到不齐,范、中行、邯郸的使者却也来了。
  他们与赵氏的人当堂对峙,邯郸使者哭诉说赵氏才是杀了赵午的凶手,请求晋侯主持公道,准许他们在宗法上永远脱离赵氏。
  如今,晋侯午能感觉得到大殿里的紧张气氛,在场人等不论属于哪一派,均怒目相视,只差在殿内拔剑相向。
  “邯郸者,赵氏之小宗也,如今却聚兵反叛,赵氏将履行家法,讨伐邯郸,还望国君允之!范、中行二卿谋叛已久,数次派人刺杀无恤,这些奸佞不但要坏国之基石,还想让晋、鲁同盟破裂!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这是赵氏的请求,赵氏使者条理清晰,语气强硬,而且手握关键证据,韩、魏也明显站在一边,他们的意见晋侯无法忽视。
  “赵氏对邯郸残暴不仁,还打压范、中行,欲像专鲁一样专晋!”
  范、中行二卿和邯郸虽然说不出像样的反驳,但这句话也让晋侯心里的那颗刺隐隐发痒,这几年赵氏的确是强大得有些过分了。
  “还望君上察之!”
  殿下争吵不休,晋侯午感到很疲惫,他发自内心地觉得,晋国真的在他手中四分五裂了。
  “都怪他,在鲁国好好呆着不就行了,为何非要回来!”晋侯午暗自责怪其所有事情的源头来。
  自赵无恤开始归晋之旅,晋国的气氛便宛如一座柴火库,任何一粒火星便能引发一场大火,不巧的是,赵午扮演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
  据知氏的消息,邯郸氏的少主赵稷已经竖起了墨染的丧旗,他连杀三名亲赵的昆弟,宣布与赵氏不共戴天,召集家臣,此刻正在邯郸聚集军队。身处温县的赵氏父子也没有闲着,调兵的指令陆续发往晋阳、长子,照这样下去,赵与邯郸爆发流血冲突是迟早的事。
  如今的情形是,无论晋侯偏向那一边,一场内战似乎都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赵氏和邯郸氏已经站到了台前,韩魏和范、中行因为多年积累的矛盾,也在背后摩拳擦掌,随时可能加入进去。
  区别只在于,赵与邯郸,谁才是群起而攻之的首祸者,这一点,将由他来判定!
  从冲龄继位开始,晋午做国君十四年了,还从未感到如此为难过。晋国公室已经“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晋侯力量不及任何一卿,也阻止不了战争。他唯一的权力,就剩一个合乎礼法的空壳了,谁得到他支持,谁就能得到新田国人们的支持,这是六卿还将他放在眼中的原因。
  他终究还是不能决断,招来太史墨咨询,史墨也不提自己的意见,而是拱手道:“先君临终前曾言,若六卿相攻,君上可择势大者从之,择必胜者从之……”
  ……
  晋侯午记得,自己的父亲晋顷公死前的确说过这番话,这是晋悼公后历代国君大权旁落后,处理卿族斗争的不二良方,平公助范氏灭栾,顷公助魏、知灭栾、羊舌,都是出于这种心思。
  至于哪一方更占理,并不重要。
  “但究竟是赵魏韩势大,还是范、中行、邯郸势大……”想着这一点,晋侯午感觉很可笑,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臣子,如今却得看着地图寻找更强的一方去支持,才能确保晋国公室的存活,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好在史墨博学,不但通古今,更知现世国内外形势,他分析道,范、中行是老牌强卿,邯郸亦有四县之地,合兵足足有七万之众,他们的重心虽在太行以东,但太行以西的晋国腹地也有不少领地。
  至于赵魏韩,要么是近五十年里崛起的新卿,或是像赵氏这样起死回生的旧族,合兵亦有近七万人。
  “但别忘了,这只是中军佐的‘西赵’,在东边的海岱之地,还有一个所谓的‘东赵’,赵子泰有千乘实力,徒卒三万,还纠合了一大批盟友,并且与晋的敌人齐、卫为敌。”
  “如此看来,似是赵魏韩一方更强大些?太史觉得,寡人应该支持赵氏?”晋侯午也恍然想起,晋国这腐朽坏透的霸业尚能存几分脸面,全靠赵氏维持。
  但他又突然害怕起来,赵氏若是在控制邯郸,实力大增后,会不会把赵无恤在鲁国做的事在晋国也做上一遍?若是范、中行觉得自己处置不公,真的叛离晋国,去投靠齐国怎么办?
  史墨已经垂垂老矣,他说话时胡须在微微颤抖,眼睛里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见国君面露犹豫,他又道:“君上,先君还有一句话,国之大事不能决断,可问知伯……”
  ……
  “知伯出中军将府门了!”
  “知伯车驾已至虒祁宫外!”
  立夏次日,知伯跞的行踪一条条被送进了赵氏府邸中,送到了傅叟和赵伯鲁面前。
  “知狐称病闭门多日,如今总算出门了。”傅叟如是说。
  作为对知伯最忌惮也最为了解的赵氏谋主,傅叟拖着老迈的身体赶来新田,主持首告一事,他最在意的,莫过于知伯跞的举动和行踪。
  “若他再不动,这新田,我都要呆不下去了。”
  赵伯鲁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后,悄悄地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也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
  在他的感觉里,这座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新田赵府,仿佛变成了大战前的帐幕,一名名斥候带着军情而来,而自己和傅叟,则是前敌军将和谋士,见证着这一场大战的开幕。
  至于赵氏的主帅和副帅,他的父亲和弟弟,尚远在温县。
  来新田的路上要经过敌对卿族的领地,而赵氏在这一带的力量,比起其余五卿而言微乎其微,这都是当年下宫之难丧土失地的恶果啊。赵鞅和赵无恤分别是东西二赵之首,在这关键时刻,不知范、中行会不会继续丧心病狂地沿途袭击,所以不能轻涉危堂。
  在彻底放弃世子之位后,伯鲁却心安了不少,比起过去的畏惧不前,这回他很愿意为赵氏做些事情。可事到临头后,他才明白自己不适合做这种事,也越发佩服赵无恤是如何在鲁国乱中取胜,得到至高地位的。
  赵氏与邯郸已经箭在弦上,随时可能交兵。这时候只缺晋侯一句话,好让赵氏能将“首祸者”的罪名扣到邯郸稷头上,让范氏和中行氏成为晋国公敌。
  “知伯下车,换了步舆进宫了,太傅梁婴父与太史墨陪伴其左右!”
  又一条消息传来,至此,就是赵氏眼线的尽头了。
  这几年傅叟虽然已经在晋侯身边努力安插人手,但终究没什么成果,当年赵无恤入虒祁宫打下的基础也被白白浪费,究其原因,还是赵氏三子都不能和晋侯建立亲密的关系。
  加上,知氏将宫廷视为自己的地盘,盯得很紧很紧,将其余诸卿的钉子一一拔除。
  傅叟叹了口气:“虽然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如今国君对知伯言听计从,他这次入虒祁宫,决定了国君和国人的态度,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啊,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能决定胜负!”
  一股畏惧在胸间沉滞,让赵伯鲁愈发的战栗不已,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让贤之举是明智的,以他这薄弱的意志,与人无争的性情,真的不适合决断这些生死存亡之事。
  等这件事了了,一切还是让父亲和无恤主持吧,自己还是适合含饴弄子……
  “知伯会怎么选?知伯派人向我赵氏示好,愿意结亲,父亲为了宗族大计,也不顾无恤的反对,打算虚与委蛇……”
  “不知,不可知……”傅叟却摇了摇头,“若能让人轻易猜透,他就不是知伯了。”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君子,若知氏突然倒向范、中行,发兵来围攻府邸,你切记,一定要让黑衣护你跑到韩氏府邸寻求庇护,赵氏在新田附近的力量太弱了,一旦乱起,恐怕这赵府,乃至于下宫,都得全部放弃!”


第629章 将欲取之
  话音刚末,赵伯鲁的笑容陡然不见,眼神瞬息间变得害怕起来,讷讷地说道。
  “先生,事情当不至于此罢……”
  “这是最坏的打算。”
  面对赵伯鲁的不安,傅叟只能如此解释,甚至谈不上安慰。
  虽然赵鞅和赵无恤对晋阳、鲁国的备战情况很有信心,但傅叟总有些不安,赵氏和二卿就像是三头争斗的野兽,而知氏,则是潜伏在草丛中的猎户。
  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已射出的箭,而是搭在弦上未发,不知会射向何方的利矢!
  如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等待。
  “知伯已经出了虒祁宫!”
  一刻之后,又一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赵伯鲁面色一喜,一回头,却发现这一消息让傅叟讶异的扬了扬眉毛,他也随之心惊肉跳起来。
  “先生,这……”
  傅叟沉吟不语,他还以为知伯跞入虒祁宫朝见国君,会有一番决定晋国诸卿命运的长篇大论,没想到却这般干脆,前后不过一刻,只说了寥寥数语便离开了。
  “猜不透,猜不透啊……”他闭上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遇上这么一个对手,也不知是赵氏之幸,还是不幸。
  ……
  他年已六旬,相貌平平无奇。从明堂中出来后,手笼在袖中,步伐低调而从容。不长不短的胡须后带着和善的笑,与那些向他见礼的宫中寺人一一颔首致意。
  若非那身卿士才能穿戴的冠冕博带,若非那枚挂在他腰间,乃君上亲赐,可以在大半夜扣宫门而入的玉牌,别人恐怕会以为,这只是一介宫中老竖,而非晋国的执政卿罢!
  在那些不知道的人眼里,知跞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毫不眷恋权位之人,他看上去无害、守礼、缄默,自打继承差点失去的家族卿位后,便一副不问世事的态度,这是多数晋人的共识。
  但在那些知道的人,比如梁婴父眼中,却绝非如此。
  “见过中军将……”知跞一出来,梁婴父就与他行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随后各自上了步辇。他奉君命将知跞迎入宫内,也有责任送他出宫,回府。
  在虒祁宫门的两头虒兽前,两人上了同一辆车,当车厢后的帷幕落下,外人的目光被遮蔽后,之前还不卑不亢的梁婴父却换了一副模样。他笑容谄媚,低声下气,仿佛自己不是爵为上大夫的国君太傅,而是知氏一个小小家臣,要奉知伯为主。
  梁婴父祖上是梁国公子,梁亡于秦后奔晋,一直在做没有封地的大夫、士,直到他这一代才混到了高位,令人艳羡。实际上,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知跞之党。
  在梁婴父眼中,这位大国上卿的一举一动,都有别样的含义,哪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这四十年来,晋国六卿斗争极其剧烈,但在一片混乱中,这位原本就不怎么管事的知伯跞,更形同隐身。韩起和中行吴、魏舒和范鞅、范鞅和赵鞅,这三对冤家如同斗鸡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人注意到位次越来越靠前的知跞,朝堂上仿佛不存在他这人。直到他按部就班地当上了执政,许多人才头一次正视他。
  或许是起步较低,梁婴父得以看清这位迷之卿士的人生轨迹:正是在知跞的帮助下,中行氏才渡过了中行吴去世后的那段危机。随后他又伙同魏舒灭羊舌和祁氏,让知氏得到一县之地,范、中行的仇恨却让赵魏韩三家顶了。
  近十年来,他牢牢把持着次卿之位,范鞅打压不到他,赵鞅也取代不了他。面对这两位在晋国历史上,能力和强势都数一数二的卿,能在这柴火库般的气氛里长袖善舞,知跞的能力可见一斑。
  所以此番赵氏与邯郸爆发冲突,韩、魏、范、中行也牵涉其中,闹得沸沸扬扬,要说知跞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深居不出,打算中立?别人或许会信,但梁婴父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一咬致命的时机。
  让梁婴父意外的是,这一咬竟如此之迅捷快速,还没等晋国诸卿的眼线反应过来,知跞已经收回了毒牙,恢复了一条无毒菜花蛇的模样。
  所以梁婴父笑着问道:“我还以为执政会在宫中多呆片刻呢。”
  知跞眼睛微闭,淡淡地说道:“事既已了,何必多留?”
  梁婴父眼珠转了转,唯唯诺诺,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国君支持哪一方。”
  他话里有话,知伯支持的,就是国君会支持的。
  知跞让对卿族猜忌心极重的三代晋侯将他视为心腹,晋顷公几乎是托孤般将新君暗中托付给他。梁婴父甚至知道,国君在无人时还喊知跞尚父,意为可尊敬的父辈……这可是他这国君太傅也享受不到的待遇啊!
  国君曾自夸,与知伯的关系,就像周武王之于太公望。
  知跞才不会让国君发觉,他已悄悄架空了朝堂的一切,宫中遍布眼线和人手,他挖空了公室的墙角,只为加强知氏,削弱其余各卿。
  这也是梁婴父甘心为知跞驱使的原因,他有一个野心,他想要当卿,为梁氏拿到世卿世禄的位置。但六卿席位已满,只能指望某个卿灭亡,其他人才有机会递补上去。
  打吧,打起来吧,梁婴父无时无刻不这样盼望着。
  不过知跞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说出的话也让梁婴父心惊。
  “当然是支持赵氏了。”
  ……
  “赵氏?”
  梁婴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笑道:“执政说笑了,正如我先前为执政分析过的,赵氏才是知氏最大的敌人啊……”
  知跞眼中如古井无波:“我刚与赵氏定下了结亲事宜,自然要助他们到底,我入宫后直接和国君说了,邯郸氏乃赵氏叛臣,赵氏自可发兵去攻,公室不必过问。”
  “但……”梁婴父还欲说话,却被知跞扫了一眼。
  “太傅,你是因为董安于的恩怨,所以希望赵氏成为首祸者,受诸卿群起攻之吧。”
  忽的被泼了一盆冷水,梁婴父愣了神,正欲辩解,知跞却抬了抬手,“太傅也不必多说,击败二卿和邯郸后,赵氏父子肯定不甘心居于知氏之下,我是知道的。”
  “那执政为何还……”
  梁婴父突然恍然大悟,喜道:“我明白了,执政是想让赵鞅安心,误以为知氏的确是有意保持中立,之前的遣使贺喜,提议结亲,都是执政的虚招吧。”
  知跞却笑而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兵者诡道,他从不会让对手猜到他要做什么,身边人亦然。
  梁婴父猜不通透,慢慢地缄默不言了,唯恐多嘴为自己惹来祸事。但在知跞脸上、身上,信心却是越来越充足,甚至轻快地拍打起了车壁。
  这一切都让梁婴父恐惧不已,越发不敢说话,上次见知跞这般模样,还是他只一句话就让羊舌、祁二族灭亡的时候……
  ……
  从马车上下来,知跞望面对出迎的儿子知果和孙儿知瑶,抬了抬手让他们免礼。他迈步走在前头,心中却默默诵读起了那字字千金的贤人之言。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那是他刚继承卿位没几年,地位低下,朝不保夕,卿位随时可能会被夺走的时候,他得到了一次出使周王室的机会。
  在洛阳收藏室那堆得密密麻麻的竹简堆中,是那位长发垂鬟的老者一语点醒了他。
  他说:“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他说:“鱼不可脱之于渊……”
  现如今,晋国就像一池即将干涸的池沼,诸卿如鱼,面对越来越逼近的崩盘局面,他们或相濡以沫,或为了尺寸之地,滴水必争。
  但在知跞心中,知氏早已脱渊,他不是鱼,而是等待愚蠢鳟鱼跃入网中的渔夫……
  知跞着天边微微绯红的天气露出了浅浅一笑,新田的夜才要开始,而这看似纷繁杂乱的时局,也如笼盖大地的夜幕般,牢牢控制在他手中!


第630章 为渊驱鱼(上)
  孟夏四月,主火,主兵伐。
  这个月,晋国太行内外春耕已毕,夏收也在陆续完成,天气还没热到人受不了的程度,恰是适合用兵的好时节。
  晋国河内地已被战争阴云所笼罩,各方势力在这里交锋对峙。
  河内因位于黄河凹处北岸以东,且位于昔日殷商王畿内,故称河内。它与河南、河东相对,并称为“三河”。昔虞夏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三河”分别为虞夏商周王朝腹地,亦是“中原”的代名词。
  “三河在天下之中,就像大鼎的三足一般,尤其是河内,南控大河之险,北倚太行之固,东临朝歌、卫地。沁河东流,少水西带,表里山河,雄跨晋、卫。昔东周之衰也,晋得南阳而霸业成,乃必争之地也……”
  纵马于广阔的河内平原上,一身戎装的赵鞅带领家臣们来到了沁水边,驻马回望赵氏大军。
  赵氏军容甚壮,午后的阳光下,但见河流如带、波光粼粼,翘足回首,赵兵长戟如林,战鼓声声,近千匹驷马、战马的马嘶之声直冲云霄,数千徒卒脚步扬起的尘土,在数里之外都能见到。
  不少赵氏食客看得意气风发,异口同声地赞道:“赵师军容雄壮,主君此次东进,必能平定邯郸,尽灭不服者!”
  从不逢迎,只规劝进谏的周舍叹了口气,在旁道:“可惜对岸的膏腴之地却是范氏领地,那里的民众视赵氏如仇寇,若不交战,则无法通过,若交战,则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风。”
  周舍的话一向不中听,赵鞅也习惯了,他操纵着坐骑涉水,马蹄在沁水边踏了又踏,望着对岸严阵以待的范氏之师,皱起了眉。
  不错,他讨伐宗族叛臣的正义之师,在此处遇阻了!
  ……
  “赵氏此番出兵征伐宣布脱离大宗独立的邯郸,有两条道路可以选。”
  “一是从温县发兵,渡沁水北上,再经过密集的范氏城邑,直达邯郸。二是从上党盆地的长子发兵,在山路里跋涉百余里,经太行陉叩范氏控制的孟门关!”
  家臣们的建议很全面,赵鞅也选择了兵分两路,因为去长子调兵的邮无正再绕道温县的话,得先过轵道,再越太行,会耽误不少时间。
  但无论哪一条,都得经过河内。
  河内地区主要被范、韩两家瓜分,赵氏仅有一个温县,还有新获得的渡口棘津。
  范、韩两家的领地分界线为沁水,韩氏在沁水以南有州、怀两县,沁水以北则有范氏的前沿雍县,后面还有凡、共等数座城池。
  “韩氏虽然信誓旦旦说愿意与赵氏休戚与共,但韩伯此番却借口讨伐邯郸是赵氏内务,迟迟不肯出兵……”在沁水边一处干燥的空地安营扎寨后,阳虎看着帐外那些韩氏提供的劳役挑夫,轻声说道。
  韩氏是赵氏的盟友,他们愿意借道,愿意为赵氏提供粮秣辎重和驻营地,甚至愿意让韩氏的斥候为赵氏服务。但却不愿意发兵相随,阳虎知道他们的心思,除非对头中行氏正式卷入战争,否则韩不信是不愿意轻启刀兵的。
  这些晋国六卿啊,个个都是人精!不愧是斗争了两百年剩下的精英,智谋和实力,都比鲁国三桓强许多倍。
  赵鞅颇有些无奈地说道:“韩氏家主是个老成谋国之人,他有老人家的行事谨慎,更不缺精打细算……”他那在州县驻守的儿子韩申则唯其父之命是从,对赵氏的援助程度拿捏得很精准,不多,也不少,让你既希望得到更多帮助,却又挑不出什么错来,让赵鞅恨得牙痒。
  要是韩虎在州县主持就好了,他与儿子无恤约为兄弟,行事也更加主动些。
  几代人的联姻、莅盟,依然无法保证卿族间能相互掏心掏肺,他们更多是利益的合作关系。
  好在韩氏也保证,若范氏敢先渡河来攻,他们一定会助赵攻范。
  阳虎又道:“倒是魏氏的世子驹走之前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劝服其父参战,这却是君子与魏韩二子结义的功劳了,否则赵氏得到的帮助和承诺,或许还要少上几分。魏氏与范氏有仇,他们很有兴趣加入对范氏的攻击中,但魏氏在太行以东连一座百户小邑都没有,又不愿意将主力调离安邑,恐怕只能指望他们在太行以西牵制范氏其余领地。”
  赵鞅扶着案几,看上面的六卿形势地图,西赵的领地被涂成了亮白色,“也就是说,太行以东的战事,只能靠赵氏自己!”
  如今晋国战局一触即发,但赵氏和范氏也没立刻打起来,他们隔着沁水对峙两日了,双方兵力相当,谁也不敢轻动。
  针对双方优劣,阳虎分析道:“赵氏的领地分散,新田左近有下宫和耿县两处。经营重心则集中在晋国西北,那里有晋阳、狼孟、盂、马首、霍人等,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可征兵万五千人,是赵氏的主要战力。可惜离这边太过遥远,光来回调兵就要一个月,远水恐不能解近渴。”
  “至于在太行两侧,则是长子和温了。主君从晋阳带了五千人来,又从温征发了一师之众,加上从长子出发,威胁孟门的邮无正师,共计万人,光这沁水边就有七千余人……但对岸的范氏之兵也有这个数,甚至还更多点。”
  先前已经说过了,河内是夏商周三代王者更居之地,被一代代先民开发近千年。所以民口稠密,地方富庶,舟车都会,号称“陆海”,是晋国最精华的地区之一。
  范氏占了河内的三分之二,又有殷卫旧地朝歌,这片区域合六县十邑,有人口四十万,可出兵赋近两万,是范氏的核心。得知晋侯宣布邯郸为赵氏叛臣,赵氏可自讨之,范氏却做出了一副阻拦的模样,发兵一万在沁水北岸和孟门关堵截。
  赵鞅颇有些恼怒地说道:“我已将范氏抗命阻拦之事回报国君,但指望虒祁宫和知伯勒令范氏让道是靠不住的,时间拖得越久,对赵氏就越不利。对岸是范吉射亲来,他在这里多拦我一天,邯郸氏就能更容易集结军队,更别说还有中行氏的强兵,我虽然看不起中行寅,但却不得不承认,他的东阳劲旅才是赵氏最可怕的敌人……”
  虽然这几年赵氏改革了军事,赵鞅也因为大败齐人,得到了极高荣誉,可晋人素来轻齐,那支中行氏的徒卒方阵,绝不容小觑……中行氏的核心区域在柏人,在邯郸之北,集结兵力再到这里的时间会稍晚,但至迟不会超过四月底……
  时间紧迫啊!
  谋臣杨因皱眉许久,说道:“看来不打是不行了,但匆匆渡河则容易被范氏半渡而击,要是子良司马能取下孟门关,从背后攻击范氏之师就好了……”
  阳虎摇头道:“这可不容易,当年齐庄公乘着栾氏之乱破朝歌,登太行,却在孟门关栽了跟头,只能铩羽而归。孟门一带孔道如丝,蜿蜒盘绕,周围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古隘丛峙,素称天险。人马除非长出翅膀来,否则难以逾越,更别说那里还有半师范氏守军……如今既韩氏不愿轻涉战局,若想破解此僵局,就只能靠东边了……”
  随着阳虎的指点,赵鞅和帐内家臣谋士们的目光投向了河内的东部。赵氏在那里也有一块小小飞地,河对岸的地图,更是一片醒目的黑色:那是“东赵”的标志,廪延、濮南,那些本是卫国土地,如今却是赵氏的占领区。
  “先生说的不错。”
  赵鞅抚着须,颇有些担忧地说道。
  “我若是范吉射、赵稷,既然从正面挡住了我的主力,就一定会派偏师去袭击棘津!”
  ……
  “只要攻陷棘津,所谓的东西二赵便如同一条被斩为两截的蟒蛇,首尾不能呼应了!”
  “是吗?”邯郸稷反问道,虽然惊闻父亲死后他一怒之下兴兵叛赵,可一旦宗族存亡的责任上肩,人就变得谨慎起来了。
  此时时辰尚早,他们从朝歌出发,邯郸稷的车驾在队伍前方,与范氏的世子范禾同行。范氏的两百辆戎车,千余兵卒和邯郸氏的五千哀兵散开跟在他们身后,犹如一座由矛戟、旗帜和长戈组成的森林,缓缓移动。
  “我家君子说的不错。”范氏的朝歌司马刘香在旁言道。“赵氏的一半主力尚在晋阳,千山万水阻隔,少了一个月绝对无法过来,只需截断棘津渡口,便能让大河东岸的赵无恤无法支援赵鞅。届时中行氏的劲旅杀到,配合范、邯郸渡沁水,出孟门,则南阳之地的赵军可以全歼矣!若能生擒或击杀赵鞅,便能抵定大局,逼国君改变对邯郸的不公判决,以赵氏为首祸者。”
  “这样太便宜赵氏了,若是先前能将赵无恤成功刺杀就好了,一旦失了首脑,所谓的东赵一定会崩溃。”范禾也恨恨地说道,那些范氏死士就是他这几年来一手训练的。
  “我只求为父亲找回公道,攻下温县,能为他发丧,哭之三日,再将他的尸身迎回,葬于邯郸高岗……”
  范禾见邯郸稷一直阴着脸,知道他还沉浸在父丧之中,便故作同情地说道:“可惜我父赠予邯郸悼子的卫士被赵氏调离了,谁能想到,他们竟下此毒手……”
  邯郸稷却不想再提这事,他抚了抚绑在额头的黑布,又回首看了看以复仇之名纠合起来的邯郸之师,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但,吾等能顺利攻下棘津么?”
  “赵氏在棘津只驻留了千余人,还分别留在两岸,若敢抵抗,那是自寻死路。”范禾以他一贯的自信口吻说,“吾等兵力足足是他棘津六倍,可以轻易拿下此地,让赵无恤望河兴叹!”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咬牙切齿了,五年前,他的孪生兄长范嘉就是在棘津被赵无恤溺死在冰冷的大河中,杀兄之仇,切肤之痛,范禾一天也没有忘记。
  所以他这次要和父亲一起大败赵氏,让赵无恤在河对岸看着自己的父兄姐妹一个接一个被虐杀,方能消心头之恨!
  “赵无恤到哪了?”邯郸稷虽然对赵鞅没有多少畏惧之心,与赵无恤的交手也仅是年轻时在泮宫的小打小闹。但邯郸离鲁国近,这些年他的威名没少传过来,他纵然和范禾一样满腔怒火,却不得不多问几句,因为他这次奇袭棘津带着的,可是邯郸氏的一半家底啊!
  “听说他半月前从温县乘船回鲁国去调兵,千里迢迢,算上征兵的时间,来回起码要一个月。要知道,就连晋侯从新田召集诸卿发兵河内,也得花费月余时间!”
  虽然范禾信誓旦旦,邯郸稷望着渐渐变亮的天空,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他说道:“我还是有些不安……”
  范禾却不以为然:“据齐、卫的消息,赵氏子的武卒精锐拖带着不少鲁兵,才离开鲁国不久。就算赵氏车骑彻夜皆行,也不会这么快就渡河,相信我,绝不会有意外。”
  “除非,他赵无恤有飞回鲁国报信征兵的手段!”
  ……
  是夜,棘津北岸,一位青年贵族站在渡口的码头上,面色有些疲惫,更多的是期待。他未披甲,但身后的虎贲将领皆披挂整齐,护在左右的黑衣亲卫亦是甲衣按剑,于犹尚暗淡的星光下昂首站立。
  在他们身后,在更广阔的区域里,数不清的披甲士卒正在岸上集结,人人闭口不言,马儿衔枚,按照师、旅、卒、什、伍有序排列。结阵完毕后显得肃杀无比,一股森严之气如针锐雪寒逼人皮肤。
  不多时,一位骑士纵马驰来,滚鞍下马道:“大将军,据斥候报,有一支敌军出朝歌,往棘津而来了!人数约六七千。”
  “好!”
  赵无恤立在深深的凉夜下,负手眺望大河以北的河内地,安静的外表下,掩不住心中的起伏汹涌。
  终于要开始了!
  “总算是没有耽搁,阳虎这招‘为渊驱鱼’之计不错,如今,就只等鱼儿入渊了!”


第631章 为渊驱鱼(下)
  “花了两天时间,总算把这七千兵卒都渡过来了,而且还将驶往下游的商贩船只统统拦截,不让他们泄露消息,古乘,你功劳不小。”
  舍舟登岸后,赵无恤夸奖了主持棘津船只航运的舟吏古乘,此人亦是赵鞅从近千食客里发掘出来的人才,他本是一个地位低下的摆渡人,听说赵鞅择才不问出身后,便带着船桨去投赵氏。最初他并未受到重视,因为划船四平八稳,做了赵鞅的专属舟人。
  直到一天,赵鞅在温县泛舟于河上,面对满目山川,想起赵无恤吟诵的那半首诗,不禁慨叹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贤士与我游处?”
  古乘听见,跪下来说道:“珠玉无足,却可以从数千里之外而来,这是因为人们喜欢它。贤士们有足却不来,这恐怕是因为主公您不喜欢贤士吧。”
  赵鞅听了很不满意:“我有门客千人,饮食供应都觉紧张。他们朝食不足,当天傍晚我就向民间去征;飨食不足,第二天早上我就向民间去征。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谁还能说我不好士?”
  古乘道:“鸿鹄之所以能高飞远翔,靠的是六翮。它背上和腹下的毛对飞翔是不顶用的,多上一把也无益,少上一把也无害。不知道主君的上千门客,是能当六翮用呢,还是那些没用的腹背之毛呢?”
  赵鞅无言以对,他征召来的食客的确有不少人才,如周舍、杨因,可更多的却是鱼目混珠之辈,需要细细筛选甄别才能得到可用之才。
  他也自此对古乘刮目相看,让此人来棘津为吏,顿时将这个重要渡口经营得有声有色。此番若无古乘,将他飞鸽传书从鲁国调来的援军一一摆渡到北岸,恐怕很能做到如此机密和有序。
  “这是小人的职责所在,不敢称功……”古乘不骄不躁,直叫赵无恤暗暗颔首。野有遗贤,能让赵氏得到晋国士人的心,能挖掘出这的干练官吏,那些被无能食客们浪费的粮食也不可惜,毕竟这不是他亲自统治的地方,只能走这种符合晋国国情的择贤方式。
  眼见兵卒们已经全部登岸,并有序地扎营休憩,赵无恤道:“我会再留一千人助你守卫棘津,此处是东西二赵联络的节点,无论南岸北岸,万万不容有失!”
  “唯……”古乘抬头后又道:“大将军不守在此处以待敌军?毕竟武卒和鲁兵彻夜赶来,已经很疲惫了,而来敌亦有六七千人。”
  “敌军也是跋涉百里,且没料到我大军已登岸,正好可以出其不意。休憩一夜,饱食后再出去迎敌。”
  “然,贲虽疲,却尚有迎敌的气力,这种人数相差无几的交战,吾等已经许久没遇上过了。”田贲很有信心地请缨为先锋,却被赵无恤否了,他点了虞喜的名,让他稍事休息侯,便将骑从撒出去。
  鲁国缺马,良马都得从晋阳一带千里迢迢运来,所以赵无恤手下的骑兵扩充速度不快,仅扩编到了1000骑:若再多,别说马儿不够,他那才刚刚充实起来的府库也养不起了。
  因为骑兵走的是精兵路线,在桃丘的可锻铁源源不断产出后,赵无恤的骑兵已经焕然一新,此次归晋的亮相,定能叫世人大吃一惊!
  不过他身边只有800骑,还有200留在鲁国,以备不测。
  ……
  在营中安寝时,赵无恤也睡不着,便闭目盘点着自己手里的战力。
  除了800骑兵,他的王牌是一师,也就是3500人的武卒,亦有500武卒在温县,另有1000留在鲁国随时准备抵御齐人,镇压可能发生的叛乱,那才是他的基本盘,一切一切的根基。
  此外,更有鲁国右军3000千人在身边,这是赵无恤在西鲁的老班底,考虑到征召的农兵必须轮换征发才能维持国内生产,以及需要留人防备齐国,只带来了四分之一而已。
  当然,他让公治长放苍鸽回鲁国,让张孟谈急速征兵、准备粮草,带出来的自然不止这点人。还有3000鲁国中军,2000盗跖的流民兵尚在路上,这些人虽非精锐,却可以作为战力使用,至于随行3000鲁国左军,就只能充当民夫了。
  这8000人可比不上职业武卒和右军老兵,他们行军缓慢,赵无恤索性让盗跖和羊舌戎带着这些人大张旗鼓地从大道缓缓而行,让齐、卫和二卿都以为自己才刚出鲁国。
  如今既然引蛇出洞成功,他自然要拎着棍子上去狠狠打几下了!
  赵无恤还怕来敌跑了呢!棘津是一处在大河北岸孤悬的飞地,他算是在敌境内作战,能野战歼灭就野战歼灭之,一旦让敌人全须全尾地走脱,就要陷入漫长的攻坚了。
  他很清楚,一旦陷入经年累月的久战,对赵氏不利。
  ……
  朝歌之南六十五里有牧邑,牧邑东南三十五里有棘津。
  这时代封建领主的军队标准行军速度是日行三十里,范、邯郸的突袭部队走的已经算快了,但等他们从牧邑携带简单的攻城器械出发时,也已到第三日清晨。
  “赵氏在温县打造了不少船只,还招募了不少大河上的水盗,截断航运,齐国因为不方便逆流而上,也无可奈何。届时吾等也不必管南岸,只要将北岸的城邑占领,将船只一把火烧尽即可。”
  范禾和邯郸午还在商议着攻城事项,靠近城邑后全军围上去,花上半天时间强攻,想来应该很简单便能拿下,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任务。
  随后他们便能等中行氏大军抵达,西进沁水,寻找赵氏进行决战了。
  不过当这一天正午,他们抵达离棘津十余里,范氏与赵氏分疆处时,朝歌司马刘香却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望着原野上黄灿灿的冬麦田,皱眉道:“这几日正值四月中旬,麦熟时节,按理说附近的乡里应该有人来忙着收割才对,如今却了无一人……”
  勤奋的范氏领民是不会耽误农时的,何况自打面粉在晋国流行开后,麦价涨了一倍,成了市肆中最紧俏的谷物,究竟是什么让民众忘了来田地里刨食?
  他很快就来不及想了,因为分布在主军周围,负责警戒的分卒纷纷传来消息,说是窥见身份不明的单骑走马者。
  “单骑走马者?”刘香不由头皮一紧,范禾和邯郸稷也对视一眼,眼中有一些讶然。
  这是那个人的成名兵种,他们又怎会不知道呢?
  赵氏凭骑兵大败齐人,虽然晋国人一向轻齐,但诸卿也渐渐开始重视这一兵种,一如当年魏与中行毁车为行后,其余四卿纷纷效仿一样。只可惜骑兵不是一日建成的,他们顶多招募戎狄之民善骑马者,组建百人以下的斥候小队,且那些新颖的马具尚未传入晋国,所以依旧是鸡肋般的存在。
  总之,见骑兵者,如见赵氏之师,这依然是不变的共识。
  既然这里有赵氏的轻骑,那就意味着……
  不用去猜测了,很快,前方八九里开外,在棘津的模糊背影前,便出现了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的景象,待烟尘稍散后,一支整齐有序的大军出现了。
  这大河北岸一马平川,连座遮挡视线的土丘都没有,更没有森林,千余年的开发和砍伐已经将这一带变成了秃地。所以隔着很远就能望见来敌,根本无从设伏。
  眼见对面开来了一支人数不亚于己方的军队,范、邯郸联军从将帅到小卒,无不震惊。从棘津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友军,他们本来预想着去围攻兵少将寡的孤城,孰料却一头撞在铁板上,有些晕头转向。
  对面的人也发现了来者,一时间战鼓、号角不断,他们开始向前迈步,天上的几朵云彩似都被这近万人前进的杀气给冲散了。
  “似是赵氏的旗号,莫不是赵无恤?”邯郸稷虽然公开宣称赵氏父子对邯郸的苛刻,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亦有畏惧之心。
  对面,可是一个号称战无不胜的人,许久以前打在他身上的木剑,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就是他!”比起邯郸稷,范禾更加冲动一些,望见炎日玄鸟旗,他眼前顿时出现了兄长惨死河中的景象,忍不住便要让御者带他冲过去致师,用手中的长剑獬豸斩下赵无恤的头颅。
  但这次出征的实际指挥者,朝歌司马刘香却下了一个让他暴跳如雷的命令。
  “敌尚在数里外,撤退还来得及!”
  范禾一惊,随即破口骂道:“刘司马,你这是作甚!”
  刘香并不是一个悍不畏死的人,他其实还曾庆幸,自己不用跟着主君去沁水边面对强悍的赵鞅,只需陪着少主捡捡便宜,就能捞到一份大功劳。
  谁料还是碰上了硬茬。
  他头皮发麻,对手可是击败了郑国名将游速,横扫东方无敌手的赵无恤啊,非得有两倍甚至于三倍的兵力,他才敢在野战中掠其锋芒,可现如今……
  他目测了一下对面的人数,双方相差无几,这还怎么打?
  所以刘香极力劝道:“赵氏子狡猾,恐有埋伏,不如先退。”
  “范氏的男儿,岂有遇敌避战之理?”
  范禾骂声不止,想寻求邯郸稷的支持,谁想在甲胄外披麻戴孝的邯郸小家主,居然也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还是先退为好,暂退半舍,回牧邑背靠城邑与之对敌,这样能多些胜算……”邯郸稷气势一泄,他身后的邯郸哀兵们也从悲愤变成了惶恐。
  邯郸稷起兵报父仇?在这一刻成了个笑话。
  军队的虎符在这位刘司马手中,范禾无奈,只能允之。范、邯郸联军也算精锐,这时候前军变后军,在大平原上也没什么阻碍,就这样开始小跑回撤。
  于是一场气势汹汹的突袭,就这么变成了追歼战,攻击者被人反过来追得狼狈不堪,好在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军,轻车熟路,也不至于一下子崩溃。
  但范、中行联军并没有和预想中的一样成功跑回牧邑。
  打了绑腿和不知绑腿为何物,有骑兵骚扰和没骑兵掩护,带着必胜信念前进和带着避战心思逃跑,日行四十里和日行五十里的区别顿时显现了出来。
  他们在一处离牧邑仅有十里的地方被敌人展开的前锋追上,又被两支骑兵队阻了去路,只得再度匆匆掉头,列阵对敌。
  一回头,邯郸的兵卒们惊恐地发现,对面的兵卒步伐也缓了下来,那些两里开外,尚看不清脸的敌方军吏们大声喝道:“六步、七步,乃止齐焉!”
  而那名身披玄甲,戴长羽胄的敌方主将则带着擎玄鸟旗的侍卫于阵前纵马掠过。
  “这是什么地方?”
  望着近处马蹄践踏下的农田阡陌,远处惊恐地四散逃跑的农夫,还有地平线上的亩亩桑林,赵无恤心中突然一动,问身边的斥候道。
  那名年轻的斥候手上持有简略的地图,他扫了一眼后抬头应道:“主君,此地名为牧野!”


第632章 牧野洋洋(上)
  牧野,在殷周之际,这是个具有特殊含义的地方。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
  身临其境,赵无恤脑中不由响起《大雅·大明》那昂扬的曲调,牧野之战在周人的颂歌和铭刻中朦胧不清,在恢宏诗意背后,却是“血之流杵”的厮杀。
  在赵氏流传的故事里,刑徒、仆隶、百工……短短三日内,帝辛从朝歌王畿凑集整整十七万人!赵无恤仿佛能看到,殷商那全然是乌合之众的白色方阵在牧野肃立,与旗帜火红的周人对阵。
  当时战况剧烈,仿佛天地间幻出如金的电光,划过殷商的俥马;又似化出如火的赤乌,盘缘在姬周的车驾……震耳欲聋的嘶喊和铿鸣交响而起。
  结果自然是殷商惨败,赵无恤祖先季胜的兄长恶来作为指挥官,就死在这片原野上。
  今时今日,昔日布满原野的鲜血和尸体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范氏的民众在其间开辟经营,将战场变成桑田,一副田园诗歌的景象,只有农民从田间地头拾得的残缺戈矛、残缺骸骨诉说着曾发生的战事。
  在这片土地平静了整整六百年后,再度有一场大战发生。
  牧野旁无丘陵,又无险阻,这一日傍晚,范、邯郸的军队被赵氏数千之兵尾随至此。那些赵兵看上去既众且武,骑兵翼范、邯郸两军两旁,依靠速度骚扰阻挠,小队持短矛和钩镶的分卒猎其前后。
  在被敌军步骑追到两三里开外后,刘香被迫调头接战。
  “若能撑到天黑,或许有机会突围而走……”刘香看了看即将西沉的落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履行责任,指挥布置。
  他硬着头皮让邯郸兵卒各出两千人,分为左右两翼,而范氏的车阵部署在中间。范氏带的战车不多,他们毕竟本是带着攻击孤城棘津的心思去的,谁能想到赵无恤却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大河北岸。
  所以刘香也不敢让人去主动冲阵送死,而是设了防御的四武冲阵。
  时间有限,战车虽然被当成营垒,却排得一点不有序,而是歪七八糟,看得出部署匆忙。
  联军的阵线是内凹的偃月型,中间凹,两翼凸。以善射闻名晋国的范氏弓兵配置在车后,披甲的邯郸兵卒则被匆匆拉了出来,毫无建制地挤在车前。刘香打算让弓手躲在车后轮流放箭,压制对面的赵兵全线,而两翼的邯郸族兵则持长兵架起戈矛来,阻止住那可怕的赵氏骑兵突击。
  好歹要拖到晚上,天一黑,就有突围的机会。
  然而刘香想法虽好,一旦开始接战,战局便开始急转而下。
  那些车后的近千范氏弓手惊恐地发现,对面的赵兵一点不怂,尤其是排在靠前的精兵武卒,追到一里开外,稍作停顿,列开阵型后抬着长矛就冲杀过来了,其势看似不可阻挡。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他们顾不得等待军吏下达命令,对方还在两百步外,就匆忙从车后站起身来,拉开弓将轻箭射出。
  这些范氏征召来的弓手都是在朝歌周围通过乡射选拔出来的善射者,惊慌之下他们反而射速大增,密密麻麻的箭支持续射出,抛向对面赵军阵线,一时间空中出现了飞蝗般的箭支。
  可惜,这使得箭的准度和力度大减。
  赵兵很快进入百步之内,中箭者不少,死者却不多,赵氏武卒人人披甲,不少人还戴着胄,尖头的轻箭对他们有威胁,但要射死是不容易的。不断有前排迈步的矛兵倒下,但很快就被拖到后方,自有随军而行的灵鹊医者治疗保命。
  赵兵数百骑兵或聚或散,他们抛射一轮后奔腾去了右翼整队,避开敌军箭雨。
  武卒则以百人为单位组成方阵,二十个方阵排成两行从正面强行压上。进入射程后,靠前持盾的那排甲士蹲下,盾后一千把弩机对准了依仗着战车壁垒,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敌人。
  下一瞬,随着弩机机括的沉闷响动,邯郸甲士组成的阵线上惨叫声已经响成一片,两千邯郸徒卒已经损失近两百人,第一排举着的盾牌竟然被射得四分五裂!躲在后面的人,穿甲的在地上打滚,无甲的则几乎被一扫而空,阵线如同被瞬间打薄了一层。
  邯郸徒卒扛不住,留下一地尸体后撤回车阵处,但随即,联军的车阵防线也被箭雨覆盖。
  弩矢射中车身,响起雨点般的叮当声,散乱飞舞的箭支转眼便插满了脚周围的地面,如同田地里长出了一堆翎羽杂草,同时响起的还有一片片哀鸣声。
  躲在靠后位置的刘香看得胆寒,自己这回算是撞到铁板上了,在远程火力上,范氏引以为豪的弓手们竟被对面密集的弩机和弓箭射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靠盲目的抛射来进行还击,这就是赵氏三段射、五段射的可怕之处么?
  看着那密密麻麻压上来的赵氏武卒,刘香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们还能挡住随后的剑盾和长矛么?
  与此同时,没了弓箭远程威胁后,联军的两翼的邯郸兵也与赵兵接战了。
  那一边的战况,却没有这么一边倒。
  ……
  赵无恤打的是让武卒集中在中央先行突破的主意,所以两翼主要由鲁国右军组成,在披甲率不过三成的右军中,也间或有些弓队。
  其中右翼的弓手由颜高率领,他是个三十出头的鲁国士人,十年前投入孔子门下为弟子。但不同于同族人颜回,颜高对学习仁义礼仪毫无兴趣,他唯一能得到孔子称道的长处,就是身高臂长,擅长射箭。
  孔子善射,颜高得其传授,技艺越发精进。
  他在乡射礼上便小有名气,之多次被征召入伍,做弓兵的伍长。
  鲁候宋八年,阳虎为晋攻齐,颜高亦有参加。当时阳虎围困阳州的城门,士兵们都排成行列坐着,聊天时说:“颜高的硬弓有一百八十斤重呢!”众人异之,纷纷拿来传看。恰在此时阳州人开门出战,鲁军大乱,颜高来不及拿回硬弓,便把别人的软弓抢过来射箭,一抬手射死了齐人将领籍丘子鉏,正中眉心。
  这是了不得的大功,但却改变不了战局,那一仗鲁国人大败而逃,颜高没来得及带回敌人首级,反倒丢失了自己的大弓。
  因为他平日喜欢吹牛,故他效忠的大夫认为是假话,到头来颜高非但没得封赏,反而受罚。他一怒之下,便回乡躬耕射猎,不再应征。直到赵无恤当了鲁国执政,发招贤令,让冉求等人推荐乡中人才,冉求才将这位在野的师兄推举上来。
  赵无恤对颜高的射术很满意,便让他在右军中任职,统领从鲁国征召的弓手,作战时作为武卒弩兵的辅助。
  鲁国人一向趋利避害,胆小而要面子。抵御老仇人齐国另当别论,和大多数鲁国人一样,颜高对千里迢迢跑到外国作战是有一些抵触的,但在军功授爵的激励下,家境贫寒的鲁人竟趋之若鹜。
  这次跟着赵无恤回晋国,是颜高此生走得最远的一次,虽然时不时能乘车,但和多数鲁国同乡一样,他本已经有厚厚老茧的脚也磨起了水泡,钻心地疼,遇到沿途下雨冰雹,更是苦不堪言。
  好在在国内征兵时,代大将军管理国政的张子已经发令承诺过了,这次西来的正卒,每人家中可以减免半年赋税,得到一次免收诊费,在城中医馆就医的机会。
  加上沿途都是赵氏占领区,一日两餐和夜晚休息都能得到保证,实在跟不上急行军的,还能跟着后队缓缓而行,所以他们也没太多怨言。
  可在这辽阔的平原和第一支敌人交上手后,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颜高去年秋冬之交去攻打过卫国,按他的经验,甚至都不用武卒出动,右军和中军派分卒攻击就能让卫人阵型骚动,然后大阵到达七八十步抛射数箭,卫人已经一片大乱。他们再接近到三四十步,用那些从桃丘运来分发给善射者的铁簇重箭集中射击前排,一般的卫人就该逃命了。
  就算是帝丘里派来的精锐,也会在武卒方阵出动后接近崩溃,只需要举着矛发动一次冲击,就可以慢慢收割那些卫人的首级。
  颜高在济西、濮南经历了大小十余战,根本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只觉得这比他在山林间的围猎更加简单,因为野兽走投无路时会疯狂的反击,而那些吓破胆的卫人只会束手就擒。
  但对面那些邯郸晋人却不太一样。
  颜高在指挥他这支百人弓队向对面射箭之余,手里也没停下,他持六钧大弓,一支接一支不停拉弓,遇到要紧的关头,也顾不得选择铜簇轻箭还是铁簇重箭,抓到就往对面射过去。
  这种竭尽全力去战斗的情形,是他与卫人作战时从未遇到过的。
  那些邯郸晋人虽然被追得狼狈,却远未到溃散的程度,或许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犹斗,或许是为老主君复仇口号喊得太多,无论是不断对射的弓手,还是白刃相交的甲士徒卒,都战斗得极为凶狠。
  他不由感叹道:“不愧是霸国啊,这些晋人真是顽强,比卫国人强出不少,战力竟与我鲁国中军相当……”
  交战至今,颜高所在的百人弓队已损失了六七人,顶在前面的鲁兵死伤比例更高些。
  作为一个经验老到的老兵油,他心中暗想道:“若赵氏的其他敌人也有这般能耐,此次远征,恐怕会超过征发的三个月期限呢……”
  不过,这些邯郸人还是不如鲁国右军几分,随着敌人中军那边射来的箭雨停止,优势开始慢慢朝赵兵倾斜。
  更何况跟着打着这么多仗,颜高也隐隐有了几分全局意识。
  若不出意料,大将军显然是要玩正面压迫,而骑兵从后突击。卫国人被这一招杀成土鸡瓦狗,几个月里丢了大片土地和城邑,再也不敢出城野战。不过晋国人托了先前和大将军结盟的福,还没品尝过这滋味吧?
  果然,颜高思绪刚过,敌阵右翼背后,就响起了震天撼地的隆隆声响……


第633章 牧野洋洋(中)
  牧野平原上太阳将落,如絮的云彩在田野间洒下一些残影,在余晖的光亮中,死死盯着敌军右翼,虞喜窥见了等待已久的战机。
  这些年里,虞喜指挥的部队越来越多,从最初一个小乡的区区二十五骑,到初到鲁国的百骑,等主君入主曲阜时,已经有五百身经百战的老骑兵了。又经过一年多的扩大,东赵已有千骑。
  这只是在役的骑兵数量,过去几年间倒霉坠马而亡的,冲锋时被箭射死的,战场上不慎冲入敌军矛阵被戳一身窟窿的,跌落马背瘸了腿,折了肱,只能退役回去当亭吏的……起码有几百人。
  好在有源源不断的晋、鲁两国的虞人、牧人补充进来,虞喜要做的,就是训练他们的骑术,力求使每个人都成了骑马高手。他常常现身说法,用自己的经历告诉这些曾经地位低下的新兵,他们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在赵氏军队里只需要学三件事:射箭(掷矛)、骑马、效忠主君!
  人都如此,骑兵的双腿:马儿的消耗就更大了,几乎每一次血战,都有三分之一的战马死伤不堪再用。何况马匹的年龄没法和人比,距离主君带着他单骑前往绵上狩猎已经过去六年了,这足以使一匹小马驹长到可以骑乘的壮龄,也足以让肥健的战马衰老到只能送去拉辎重,好在赵氏本就来就控制着与代北戎狄的马匹贸易,勉强能供应得上。
  总之,身边的人马来来去去,唯有东赵骑兵作为一个整体,却越战越强。
  虞喜记得主君曾说过,养一个骑兵花费的钱粮,足够养五到十个徒卒,话虽如此,但赵无恤对骑兵的投入却从未拉下,从马具到装备,无不用心研发更换。而作为这一兵种的统帅,虞喜就得让骑兵起到徒卒五倍乃至于十倍的作用,方能不负主君的厚望!
  在过去半个月的行军里,虞喜带着骑兵们穿较轻便的麻衣,骑着备用的驮马小跑,好保存马的体力。一有事故则立刻换上皮甲,跨上同样披了一层皮质罩面的战马。
  方才与范、邯郸的军队接战,虞喜没有急着去冲锋,去立功,而是选择了游走。
  他不会因为手下人马多了就自傲膨胀,因为无论训练得有多好,在面对严整的阵列时,马匹都不会想去做一次必死无疑的冲锋。精锐骑兵若想给最坚强的敌人以重大伤害,就必须在合适的时候对敌侧翼和背后发动攻击。
  虞喜正是在寻找时机,行军作战,步宜整,而骑宜分。
  所以在威胁敌军侧翼,逼得他们不敢再逃后,骑兵们便开始了游弋。他们人人装备骑弓,此时便三三五五地散开,断不簇聚给敌人齐射杀伤自己的机会,而是寻找机会靠近抛射一阵,扰乱敌人阵脚。
  敌分亦分,敌合亦合,在傍晚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或聚或散,他们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雷逝。
  这就是所谓的“鸦兵撒星阵”!
  “呜呜呜呜……”
  直到赵无恤帅旗所在的后军处,骑兵们熟悉的冲锋号角再度响起。随着一声大吼,虞喜踩着马镫,跨上了战马,他身后的八百同袍亦如是。
  骑射能削弱敌人,却无法决定胜负,“这就是好比打铁,步兵是铁砧,而骑兵就是铁锤。”赵无恤曾如是说过,虞喜则将这句话奉为圭臬。
  “右翼!”
  他一踢马肚,带着骑兵们向前冲去,当他们策马开跑,他对袍泽们指出了冲击的方向。
  “切开敌军右翼,就能嬴!”
  ……
  牧野一马平川,正是骑兵发挥的绝佳战场,这一带虽然被开辟为农田,仅有的一些阡陌沟渠可阻止不了骑兵的突进。
  正前方,邯郸氏的兵卒正与部署在那里的鲁人陷入苦战,看来是后者更占优势,而且后劲更足:因为邯郸兵的披甲率不高,精锐集中在中军处,这里仅有前排的人有甲,后面的人却只穿葛麻布衣。
  在他们被正面的敌人纠缠住,连预备队也不得不投入进去填补漏洞时,破绽百出的后背就是骑兵要捣击的目标。
  鲁人颜高将这一切清楚地看在眼中,只见那八百骑兵以百人为一队,排成一个菱形阵,朝邯郸军右翼侧后方发动了突袭。
  如雷鸣般的蹄声响起,告诉所有人:他们来了。
  气势汹汹,势不可挡,披甲戴胄、看不到脸的骑士,冲锋时镔铁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
  这是巨大的心理威慑,颜高甚至见过,冲锋中的一百骑兵,甚至将一千卫卒吓得散开过。
  不过邯郸氏却没有散,军吏高深喊叫,要他们列好阵形,拿起长矛坚守阵地。虽然有人惊恐地想要避让,有人害怕地趴在地上,但还是有许多人下意识地照办了。
  赵氏骑兵从西面冲来,身后是血红的残阳,距离三百步时,他们抽出了武器。
  那粗犷有余细致不足的直窄刀身,蕴含了前所未见的凌厉杀气,厚实的刀背将轻易承受住猛烈挥砍的应力,使骑士们化身为扑袭的猎鹰。
  铁锤猛地砸到了铁砧上,登时火星四溅,骑兵手中那把镔铁锻造的利爪狠狠撕开敌人稀薄的防线,然后继续往里猛刺。
  颜高在射箭之余,远远看见有个矛兵愚蠢地挡在虞喜面前,结果被他刀一挥正中胸膛,劈透甲衣、皮革、肌肉、骨骼和内脏,顿时毙命。
  那把锐利的武器卡在对手胸膛里,但虞喜马不停蹄,反手从腰间再抽出一把刀,一抬手,又将另一个邯郸徒卒的盾牌劈成两半,然后驻马斩下了他的首级。
  头颅飞起,伴着鲜血四溅,在他周围扈从的骑兵有样学样,一时间朵朵血花在邯郸军中绽放开来。
  正面的鲁国右军也没浪费机会,他们开始不断收割敌人性命,颜高射一箭就往前挪动一步,到后来甚至带着弓手们不断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高举大弓,朝敌军阵中再射出一箭,加剧他们的混乱。
  敌人的右翼彻底完了,不但前队已经被打穿,在骑兵们的冲击下,后队也彻底溃散,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邯郸兵卒纷纷分崩离析,有如被铁锤敲打过的陶瓷。
  这一次,骑兵们是真正的赵氏铁骑,正用真正的铁蹄将敌人踩在脚下!
  颜高知道这场战役要结束了,长久以来,这雷鸣般的马嘶和蹄声,都是战争接近尾声的标志。
  他看见骑兵们在人群里四处挥刀斩落头颅,盯着他们手中染血的称手武器,艳羡不已。
  他遗憾地拍了拍腰间的铜匕首,舔了舔嘴唇道:“桃丘产的环首刀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吾等弓手也配上一把!”


第634章 牧野洋洋(下)
  “看来马蹄铁和环首刀的效果都不错。”
  坐镇后军,赵无恤看着敌方右军在锤砧战术下分崩离析,对旁边的人说道。
  因为要修补受损兵器,同时记录新武器的性能和改进方案,随军的铁官曹邴恭顺地说道:“多亏了莫邪,才能让此神兵利器在军中得到使用!将士莫不以拥有一柄环首刀为傲。”
  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花了一整年时间,高炉彻夜不熄,也不过锻出了千口铁刀,暂时只能供应给骑兵们使用。”他毕竟只有一个鲁地,比不上后世孙吴一年时间就锻刀万口的手笔。
  桃丘的铁工坊已经开张三年多了,先前一直主攻铸造铁质农具,在武器方面迟迟没有进展。直到一年前莫邪到来后,她献上了传承自欧冶子、干将的冶铁之法,才让铁的质量和产量大为提升。
  所以虽然莫邪取代了曹邴氏的地位,虽然她是一个吴越女子,他却不敢有什么怨言。
  因为赵大将军曾公开明言过,有莫邪一人,便能抵得上徒卒万人!
  先前东赵军队一直只使用青铜武器,这就像仅有一只脚的人一般,独木难支。而铁的供应,终于让鲁国军工能双脚落地,许多新发明陆续被打造出来。
  比如说,马蹄铁。
  原本马的蹄子由两层构成,和地接触的是一层是坚硬的角质,称之为马掌。马掌和地面接触,受地面的摩擦,积水的腐蚀,一旦长途跋涉,很容易脱落,影响马的健康和作战能力。
  对于骑兵和驾车的御者,这一直是个大难题,还是赵无恤想出了主意,那就是钉马掌。蹄状的马蹄铁用的是耐磨的生铁铸造成型,不仅能能保护马蹄,延缓马掌磨损,还使马蹄更坚实地抓牢地面,对骑乘和驾车都很有利。
  三百年后才由罗马人发明的东西,就这样提前出现在春秋时代。
  最先得到这一待遇的是战马,此次赵氏轻骑西来,马匹的损耗小到了个位数,最大程度保存了力量,故而才能登岸后一天便能投入战斗。
  有了莫邪的技术,有了赵无恤正确的指路,鲁国已经开始跑步进入是铁器时代。蓬勃兴起的冶铁业将武卒铸成这个时代罕见的钢铁雄师。
  除了内行人极为称道,外行人却不明所以的马蹄铁,桃丘更加出名的,还是那种新式的铁质武器。
  ……
  “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禹穴之时,以铜为兵;至此之时,当以铁为兵!”这是一年前,赵无恤否定了桃丘大量锻造铁剑的计划,转而画下“环首刀”形制后说的话。
  他记得很清楚,环首刀是汉军发展出一支强大骑兵的利器,这种东西其实殷周春秋便有,只是由青铜铸造。由于青铜本身性能的限制,注定了近身兵器只能以击刺为主,劈砍则容易导致武器的断毁,所以青铜刀形制很小,只做削割皮革之用,无法用于实战。这种小刀在燕、齐广泛使用,还被齐人按照这形状变成了货币“齐刀”。
  但到了战国时代,钢铁提供了兵器更为坚韧的骨骼,便催生出长达三四尺的铁刀。所以赵无恤这一指点,倒不算太超前于时代,只是让铁工坊提前走了正确的道路而已。
  因为刀柄首端毫无例外地制成扁圆的环状,“环首刀”便因此得名。刀茎环首一体锻造,然后与刀身用嵌焊的方式连接,再用目钉加固,装上木柄。刀的刃部以黑心的可锻铁反复折迭锻打达,少者十余次,多者二三十次,然后放入动物油中淬火加固。这是哪一千口刀的标准配置,至于像赵无恤手里这把“百锻”的干将剑,尚无法普及开来。
  最初拿到武器时,骑兵们尚有疑虑,但作为骑兵作战的行家里手,发明了鸦兵散星阵和锤砧战术的无恤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剑由于双面开刃而不利于马上作战、不利于劈砍、易折断,这在突骑的近身战斗中非常不利。而这种环首刀单面开刃、厚脊,是最利于砍杀的兵器,加上骑弓和铁戟的长短程配合,能大大加强骑兵的攻击力!”
  这次牧野之战,是环首刀第一次运用在与强敌交错厮杀的战场上,这种专门用于砍劈的单刃厚背的短兵器具有构造上的优势,它不像双刃长剑一样容易折断,可以由骑兵单手持握,使用技巧也较快熟练。
  在高速冲锋中刀尖斜指前方,能轻易划开敌人的喉咙,驻马后一抬手,一劈斩,血花溅起,就能让敌人失去战斗力。环首刀刃长达三尺半,纵然不小心滚落下马,对上邯郸兵普遍的二尺青铜剑,简直是摧枯拉朽的存在。
  就像当年师尚父以雁行车乘致师,引发了商卒啸乱一般,当赵氏数百骑兵手持锋利的刀刃般突破邯郸师左翼后,坐镇右翼指挥的邯郸稷彻底惊呆了……
  ……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虽然祖先是赵氏一员,但从很小时候起,邯郸稷便只将中行氏的表兄当做兄弟,待赵氏大宗子弟却如同路人。
  尤其是在泮宫中的那次冲突,更让邯郸稷和赵无恤形如水火。
  但直至今日,他才发觉,那火太猛烈,将他这淌小水洼蒸腾得快要干涸了。
  直到开始交战后,他才惊觉,仅仅几年时间,东赵的力量竟如此强大,那犀利的刀锋,那让人无计可施的战术,都让他心中感到一阵阵无力。
  但,此时此刻,却不能不战!
  这时代有一句在各国广为流传的话,“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意思是对于杀父仇人,儿子们不能和这仇人生活在同一蓝天下,无论仇人身处何处,儿子们非得找到并亲手杀死仇人;自己兄弟被人杀了,要时刻随身带着兵器,见了仇人就杀;自己的好朋友被人杀了,不能和仇人生活在一个国家里,要么杀死仇人,要么追杀得仇人逃往国外。
  邯郸稷死死认定,赵无恤与他,有杀父之仇!
  所以今日他带的是一支哀兵,是邯郸氏被赵氏压迫了一甲子后,愤而反抗的哀兵。
  所以邯郸稷必须战斗,他先前或许有所胆怯和避战,但此时此刻,却别无选择。
  手下的兵卒能逃,能降,但他不能。
  若不能复仇,便唯有一死!这是作为晋国武夫的尊严,他的先祖赵穿、赵旃无不发挥着这种遇小事怯,遇大事却悍不畏死的精神,这种精神流淌在他们这一家族的血液里。
  这是邯郸最大的骄傲,也是他们自认为与赵氏的不同之处。
  邯郸稷素来不是怕死之辈,不然当年就不会为了一口怨气,做下和中行、范两位君子一起在泮宫里围殴赵无恤、赵广德的事情了。
  “邯郸!”面临即将崩溃的阵线,他突然纵声高呼,和身边的亲卫们一起坚守最后的战车壁垒。
  他手中的长剑越来越沉,身边只剩几个人,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邯郸氏的哀兵们在强大的打击下,变得如此渺小,如此惊恐。他大开杀戒,手臂一直到肘成了红色。
  又一个敌阵的矛兵向他奔来,邯郸稷一剑砍掉他的矛头,接着刺中了手和胳膊,他的剑术一向精湛。
  接着,是一个没了弓的弓箭手抓着箭像匕首一样戳来,大腿却被邯郸稷的亲卫砍了一戈,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邯郸稷哈哈大笑,一剑刺入他的心窝。
  最后,一个纵马冲入邯郸军阵的骑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举起单刃的可怕武器对着那亲卫的盾牌一下又一下猛砍,杀了他以后,却不防被邯郸稷用剑偷袭,捅进了腋窝下。
  连杀三人,邯郸稷找回了自信,为了让惊恐四散的兵卒们回到身边,他再度举起长剑,大声喊道:“邯郸!邯……”
  然而呼喊却戛然而止,一支箭准确地射入了邯郸稷的眼窝,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将那儿变成了一个血窟窿。邯郸稷尚来不及喊出下一句,便一头朝前栽倒在地,死了。
  “中了!”
  猿臂善射的颜高尚保持着拉弓射击的姿势,弓弦尚在微微颤动。看着那个穿一身漂亮黑甲,在战局崩溃后还在负隅顽抗的敌军将领倒地,他得意地笑了笑。
  “正中眼窝!”
  他记住了那次阳州城外的教训,开始在自己的每根箭杆上都铭刻一个“高”字,他会记住每一个射死的人倒地的位置,在战后去一一寻觅尸首,割下左耳,拴上首级,然后再高举染血的箭杆,向主君献功!
  颜高这个个没什么爱好,就是好面子,喜欢和袍泽乡党们吹牛,这个功劳除了能为他带来田宅和功爵外,够吹嘘上一辈子了!


第635章 庶人剑,诸侯剑
  两军争锋并非一击定胜负,而是个相互滚雪球的过程,在邯郸兵组成的右翼崩溃后,中军和左翼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中军处,就在范氏的弓手们被稍稍压制住的这短短时间里,赵氏的武卒方阵冲了进去,他们在那几百辆战车组成的临时壁垒间开始了短兵相接。
  好在刘香从军日久,掌军也颇有段时日了,知些兵法,有些章程,勉强维持住中军不乱。
  他第三次派人去左翼催促:“快去让君子速速撤离,留下邯郸兵阻挡敌人,或能撤到牧邑去!”
  不过很快,手下就回来回报道:“君子不愿离开,还斩了劝他撤离的兵司马!”
  “糟糕!”刘香暗道一声不好,自家这位君子脾气一向不好,看来是火气上头了,连劝三次都不愿撤离,是打算为自己断后么?
  这样一来,刘香也陷入了两难,如今乘着战局混乱,两军厮杀在一起,火速后撤或许还能逃得了几百人,但那样的话,致使范氏世子被擒的罪名就得他来背了。
  不过情况已经容不得他迟疑了,这时候右翼迸发了一阵阵的大喊,似乎是“赵稷已死,降者不杀”,先前还一心要为宗主复仇的邯郸兵像是被秋风扫过的树叶,一瞬间就失去了战斗的信念,或四散逃离,或纷纷请降。他们已经彻底崩溃,随着赵氏的骑兵和弓手开始朝中央旋转,失去了右翼保护的刘香哪里能抵挡得住!顿时节节退败。
  “退,退!”靠后的刘香也顾不上左右两翼了,命身边的残部向后,意图突围杀出。
  范、邯郸的残部在内圈,而赵兵在外围,被依然顽抗的左翼共计约两千步卒挡住,急切间杀不入其中,而又因为北面是范、邯郸的来路,在刘香的这“当机立断、壮士断腕”下,他最终带着仅存的五百余范氏亲兵杀出了包围圈。
  出了包围圈,刘香不敢耽搁,只心情复杂:“左翼还能挡一阵子,与敌军遭遇时,我就已急遣轻车回牧邑让人出来接应,牧邑的援军应该快到了,我只要能再往前奔出个四五里与他们汇合,今夜便可性命无忧,只是……”
  他又忧又惧地往仍还在厮杀振夜的战圈中看了眼,“只是我家君子,恐怕要被俘了……”
  刘香随即又自我安慰道:“我已做了当年韩原之战韩简该劝的,奈何君子一意孤行要当晋惠公,我有什么办法……”他如今只能尽快北奔,将赵无恤已渡河而来的消息告诉沿途各邑,保证朝歌不能有失!
  朝歌,只要到了朝歌,在那座人口两万户的大城中,他只要将世子危矣的消息一说,再开放武库,征发十五岁以上者,便能号召万余兵卒、国人出城去救援!
  当然,救不救得回来不得而知,但至少要拖住赵氏,不要让他们西进去袭击主君的大军,这样一来,才能将功补过。
  然而念头刚尽,刘香一回头,却见侧后方有一支烟尘杀到,是赵氏的骑兵!
  ……
  赵无恤派了些许骑兵去追击逃兵,自己则留在阵中。比起不知身份的窜逃者,他对左翼的那杆御龙大旗的确更感兴趣些,那是范氏的标志,自己的老冤家范禾就在那里。
  “若能擒下此人,范氏失了世子,一定会威名扫地,见赵氏而丧胆。”
  不过敌虽必败,却困兽犹斗,带着一股子疯狂劲,赵无恤也不急,而是让弩兵现在外围激射,削弱敌人后才让步卒上前突进。
  敌人的御龙大旗犹未倒,数千人厮杀一团。
  领头的两名赵将,靠前一人身量不高,却冲在最前,左手环刀劈砍,右手持钩镶,竟无一人可挡,其势如火,挡者披靡。如果说此人整个人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后面那人则是沉稳的盾,他身材高大,披着重甲,也不冒进,而是带着武卒们步步为营,一点点占领由战车组成的营垒,又分点兵卒往敌军中虚弱处猛攻。
  正是悍将田贲和穆夏!
  此时三面赵军已经完成合围,赵无恤等了一会,再又传令,命前排疲惫的兵卒后退,弓手弩手又射了一阵后,后排的预备队补上。最后由骑兵冲击敌军侧翼。三管齐下,范禾相形见绌,左右难支,邯郸兵最先败退,仅剩的范氏亲卫继之后却,赵兵则身先陷阵,大呼急进,战不及一刻,敌军残部便支离破碎了。
  赵兵将敌人围得严严实实,这一败,敌卒退可无退,不愿投降的大喊着慷慨赴死,其余的跪地举械投降。
  傍晚开战,入夜便分出了胜负,骑兵驰行田野,协助步卒等收拢俘虏。而穆夏则生擒了敌人主将,送来赵无恤中军处。
  ……
  此时天色已黑,周围点燃的燎炬将俘虏的模样映了出来,他头上有个伤口,鲜血自头顶流下一边脸颊,英俊的面孔只剩下狰狞和不甘。
  谁也不能否认,范禾这厮的确很有勇气,他眼看大势已去,便号召手下,一路往外冲杀,企图冲到赵无恤旗帜处,结果半路被穆夏放倒。
  望着被五花大绑,犹自瞪圆眼睛怒视自己的落魄宿敌,赵无恤没来由感到一阵痛快,背着手踱步到了他身旁,笑道:“范子,许久不见,谁想竟是这般光景。”
  “贱庶子……”
  范禾声音沙哑低沉,看到赵无恤来到跟前,却突然声音高亢了起来。
  “兄弟之仇不反兵,我的剑被夺走了,否则一定能杀了你!速速放开我,你我在此持剑一战!”
  这是挑战,和后世西欧的贵族决斗一样,先秦的士也好勇斗狠,腰间悬挂的长剑,绝不是摆设,一言不合大街上公开斗剑如同家常便饭,若是拒绝,则是胆怯的表现。
  旁边的军吏们都在偷眼看自家主君,想知道他是什么反应,若主君实在抹不开面子应战,他们就得站出来劝阻。
  但赵无恤却不为所动,他冷笑道:“范禾从小便自诩剑术超群,随后还在朝歌建了个剑宫,招募剑士夹门而客三百余人,日夜相击于堂前,死伤者每月都有十余人,好之不厌,也由此闻名诸侯间,之前两次刺杀我的刺客,就是你派来的罢……”
  范禾也敢作敢当,歪着脑袋道:“不错!可惜未能杀了你!”
  赵无恤突然叹了口气:“本来还很有期待与你再战,可如今一看,却发现你其实没什么长进,还是一副无谋的匹夫状,连手里的剑,也不过是庶人之剑!真是失望之极。”
  “什么!”范禾大怒,挣扎不已,他最恨别人说他是匹夫,而且心高气傲,自誉为陶唐之后,御龙传人的他,怎么能忍受“庶人之剑”的称呼。
  不理范禾,仿佛是在给周围的军吏们上课般,赵无恤说教道:“匹夫之剑,轻侠所持,全都是蓬头突鬓之辈,他们戴垂鹖之冠,结曼胡之缨,穿短后之衣,表情就和这位范氏世子一样,瞪大眼睛而气喘语塞。他喜欢在人前争斗刺杀,上能斩断脖颈,下能剖裂肝肺,虽然看似热闹,但说到底,跟斗鸡没有什么不同,一旦命尽气绝,对于国事就什么用处也没有,这就是庶人之剑!”
  “你你你……竟敢辱我。”范禾气得哇哇直叫,若非被人死死按着,肯定要窜起来和赵无恤拼命了。
  倒是身旁机智的项橐若有所思,追问道:“那主君所持的,是什么剑呢?”
  赵无恤大言不惭:“自然是诸侯之剑!”
  “诸侯之剑?”
  无恤俯视四周众人,慨然道:“我代替国君治国领军,拿智勇之士做剑尖,拿清廉之士做剑刃,拿贤良之士做剑脊,拿忠诚之士做剑环,拿豪杰之士做剑柄。这种剑,向前直刺则无人能挡,高高举起则无物在上,按剑向下则所向披靡,挥动起来则旁若无物;对上效法于天而顺应日月星辰,对下取法于地而顺应四时序列,居中则顺和民意以安定四方。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命于我。此诸侯之剑也!”
  众人一时间心潮澎湃,也忘了赵无恤以卿的身份自持诸侯之剑,这就好比太阿捯持,是极大的僭越。但比起逞匹夫之勇的庶人之剑,的确只有诸侯剑才能配的上主君,而自己,更是这剑上的一部分!斩宋之叛,斩鲁三桓,斩夷人,斩泗上诸侯,如今,又要来斩晋国诸卿了!
  说完这段话,赵无恤问道:“范禾的佩剑何在?”
  穆夏持剑上前,“在此。”
  “拔剑!”
  穆夏也不迟疑,直接拔剑而出。
  青色的金属光芒闪烁于月光下,剑长三尺,剑身狭长,剑脊略薄,刺削并重,多饰以铜格。剑柄缠银丝,柄首是一只名为獬豸的怪兽,兽口含玉,一看就是把精心铸造的好剑!
  范禾盯着自己的佩剑,被缚住的双手恨不得立刻握着它,刺进赵无恤的胸口。
  “我记得这把剑,名为獬豸。”赵无恤还记得,多年前,在新田的泮宫中,他曾伤于此剑之下,他这个人样样都好,只有一个毛病:他喜欢记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瑕疵之仇也要十倍报偿!
  噌的一声清泠脆响,赵无恤也拔出了腰间的名剑干将,让它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下。
  干将剑经过名匠的千锤百锻,是超越时代的武器,它刃如秋霜,在月光下寒光闪闪,那些龟鳞似的花纹仿佛活了过来,獬豸与之相比,顿时显得暗淡无光。
  赵无恤也不言语,举剑上扬,干将挥过,一阵金铁之声后,穆夏手中的獬豸剑应声而断!
  众人无不惊声失色,这还是主君第一次动用佩剑,竟是用来斩另一把名剑的。
  “你!你做了什么!”
  范禾不可思议地看着心爱的宝剑断为两截,被仍在地上,成了废铜烂锡,他心都快碎了。
  赵无恤俯视着范禾轻笑道:“今日牧野一战,我正是以诸侯之剑斩你这庶人之剑,如今我为胜者,你为阶下囚,胜负早分,何必再战?”
  赵氏军吏纷纷欢呼附和,只有范禾死死瞪着赵无恤,脸色涨红,牙齿紧咬,胸膛起伏不定,眼睛仿佛要掉出眼眶一般。
  从小到大,争强好胜的范禾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他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突然一张口,将一口带着黑血的烂肉吐到了赵无恤的跟前,亲卫漆万大惊,上前将范禾一脚踢倒。
  范禾滚到了污泥里,随即在地上发出了沙哑的哈哈大笑。
  等赵无恤和军吏们踱步上前时,范禾笑声渐止,脸色乌青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一切化作沉寂双目瞪圆,范禾头上沾满草叶,口鼻满是灰土,表情呆滞。
  漆万上前试了试呼吸,又掐着范禾的口齿一看,表情复杂:“死了,他咬碎了自己的舌头……”
  周围一阵缄默,这是他们未想到的,范禾竟然如此搏命。
  将范禾活活气杀的赵无恤却无动于衷,更谈不上佩服和惋惜。
  “真是个匹夫,一怒之下,血溅五步不成,便只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他鄙夷地盯着那死狗般的尸身,随后将干将剑收入鞘中,不让人看到上面的小小缺口。
  牧野一战,己方伤亡不过近千,敌军却几乎全军覆没,一如诸侯剑斩庶人剑,镔铁斩青铜,这是实力和战术的胜利,绝非侥幸。
  经过此战,赵无恤的心态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他想道:“晋国诸卿虽然比宋、鲁的卿族强出了许多倍,但依旧是捧着青铜礼器度日的旧贵族。”
  就算是一直牢牢占据父权地位,对他顾气声指的赵鞅,也不例外……
  而东赵却不一样,他们已经炼就了钢铁的骨骼,足以搅动这一州风云。
  “我之前或许太过谨慎小心了,无论是范氏还是知氏,也许都没我先前以为的那么强!”
  那么下一步,是西进沁水,还是北上朝歌呢?


第636章 中行
  得知邯郸稷战死的消息时,中行寅正好在邯郸。
  中行氏的领地很大,其地西临太行,南至鸡泽,东濒大河,北至于燕,方圆千里,差不多是后世的小半个河北省,就算失去了夷仪,也差不多与鲁国一般大小。这是自中行林父开始,五代中行氏家主致力于开拓河北平原的结果,在这几年赵氏异军崛起前,中行能成为六卿翘楚,自然是有其底气的。
  不过,这片名为“东阳”的疆域地广人稀,湖沼和盐卤地遍布,人口不过四十余万,而且半数为戎狄之民。
  所以中行氏的军队中夹杂着大量戎狄兵,中行徒卒,天下无双,晋以东阳之甲,雄于山东,每次大战都少不了他们的影子。连当年不可一世的楚灵王,听到中行吴和中行方阵的名字时,也得忌惮三分。
  邯郸午死去的消息传来后,邯郸宣布叛赵,作为他们背后的支持者,中行氏也征召了东阳的领民和戎狄部落,随时准备加入战争中。四月中旬时,中行寅亲带整整一军之众和附庸的戎狄部众开始南下,他最初的目标是去沁水北岸,与聚集在那里的范氏大军汇合,以二敌一,歼灭赵氏主力,则太行以东的战事可定。
  谁料刚在邯郸休整,就接到了邯郸稷死难的消息。
  “侄儿啊!”中行寅在人前表现得痛心疾首,差点从战车上滚落下来。
  但在人后,在擦干眼泪后,中行寅贪婪的小眼睛里却闪着一丝狠意。
  “我妹夫与侄儿先后死于赵氏之手,如今邯郸一半的战力或死或降,群龙无首,街巷中人人对邯郸的前途忧心,我担心他们会降赵,不如……”
  他打算先下手为强,让中行兵接管邯郸和寒氏、乾侯、戏阳等县邑。
  然而就在臣僚们领命要去实施时,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却站出来劝阻了。
  “主君,此事万万不可!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
  中行寅不喜欢有人忤逆他,闻言大怒,但转目一看,却是老臣高强,态度顿时和蔼了几分。
  高强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先本是堂堂的齐国执政卿!又是父亲留下来的老臣,所以自大贪婪如中行寅,也得敬重他几分。
  当年齐庄公时,崔杼、庆封相继专权,后公孙灶与公孙虿发动政变驱除庆氏。二人同为齐惠公之孙,故人称二惠。二惠共主国政,压制异姓贵族,齐国公族势力加强,吕氏复兴。
  三十多年前,公孙虿驾鹤而去,高强作为其子嗣,继之为高氏之主。但高强年轻,嗜酒如命,不久便被阴谋家陈无宇合鲍氏驱逐。高强慌乱间逃离齐国,投奔晋国,受到晋国上军将中行吴的器重,自此担任中行氏家臣,为中行氏扩张立下功勋。
  高强年轻时惨遭失败,后来痛定思痛,平日里颇能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逐渐成为中行氏的第一家臣。所以中行寅便问道:“子良且说说看,为何不可?”
  高强道:“诸卿相斗,切忌在同盟内部起争执和分歧,如今邯郸二主先后死去,主君身为邯郸氏的舅父,应该出面为他们主持家事,而不是悍然夺其军政。”
  “我让人进驻各县邑,是想要邯郸为我所用。”
  “主君的手段太不友善,如此一来恐怕会激起邯郸氏民众的不满。更何况,赵无恤已北渡大河,进入范氏腹地,此刻主君应该急速南下,寻求与范氏合兵。而不是在邯郸耽搁,更不该分兵,让主力局限于邯郸数县。”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妹夫和侄儿已死,邯郸的庶子们与我并无亲缘,我信不过他们……”
  高强道:“邯郸夫人乃主君之妹,她虽然伤心,但尚在人世,不如选一邯郸氏的年幼庶子,过继给悼姬夫人,立为新主。然后再于邯郸留一可靠家臣,与邯郸家宰一同主持大局。”
  他又压低了声音道:“牧野一战,邯郸半数兵卒陷没,想要在军争时仰仗他们再去流血是不实际了。但邯郸乃漳、河之间一都会,四县皆万户也,其地北通柏人,南带朝歌,西临太行,东接卫国,乃东阳之地的转输咽喉。既然赵无恤已北渡大河,那朝歌一带也会成为战场,邯郸进可攻,退可守,正好成为前线天然的后方。邯郸人先与赵氏有杀主之仇,如今更是家家戴孝,若是操作得当,则民心可用。老臣肺腑之言,还望主君察之!”
  “有道理……”
  中行寅思索片刻后点头称是,改变了原先的计划,一切按照高强的建议行事。
  他先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有亲赵倾向的邯郸父兄昆弟杀光,稳定了邯郸的民心动摇,然后以“舅父”的身份,将邯郸稷那未满十岁的幼弟过继给自家妹妹,又立为新宗主。最后,按照高强的建议留一师中行兵帮邯郸家宰涉宾稳住局面,自己则继续帅一万大军急速南下。
  中行大军遮天蔽日,戎狄徒卒又一向以脚力见长,所以行进速度很快。他们过洹水,渡淇水,到四月下旬时,大军已至朝歌北郊。朝歌司马刘香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中行伯盼来了,一时大喜,亲自出城相迎。
  然而中行寅一见到刘香,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众甩了他一鞭子,大骂道:“庸臣!竟丧二主于阵中,自己却苟命而逃,你说,你该当何罪!”
  ……
  “外臣死罪!只等主君归来,再将我戮杀于宗庙,但在死前,还是要聊尽职责,我毕竟是范氏小宗,同为御龙氏之后。”
  刘香唯唯诺诺地伏地谢罪,心中却是有苦说不出。
  那一夜,他突围而逃,半道却被百余赵氏轻骑追逐,差点就不能走脱。
  幸好他之前派去求援的人带着牧邑的数百援兵出来接应,刘香才能带着少许亲卫入邑生还。
  牧邑是个千户小邑,夯土墙垣不过丈余高,根本无从守备,刘香不敢久留,再度北奔朝歌。果不其然,刚进城不久,他就得知牧邑陷落的消息。
  刘香也不由后怕,何其快也!幸亏自己走的急。
  不过进了朝歌,躲在安全的高墙后,他觉得自己又掌握了主动。若赵无恤西去沁水,他就可以征发朝歌国人,衔尾相随,伺机与凡、共一带的驻军汇合,力求不让沁水边的主君陷入被赵兵两面夹击的困境。
  若是赵无恤留在这一带准备进攻朝歌,那就再好不过了。朝歌虽然不复大邑商时能从王畿征召十七万人的盛况,却也是以砖石为墙垣的大城,人口几乎能和新田比肩,轻而易举就能征召万余人来守城。虽然刘香已经没了野战的胆气,但死守城池,拖到背后的中行大军抵达,是能办到的。
  如今,终于把援军等到了。
  “你是说,赵无恤还在牧邑!?”中行寅闻言大喜,也不深究刘香过错了,等战后再抓起来问罪不迟。
  刘香道:“自牧野一战后已经过了七八天,或许是大战后需要休整,或许是长途跋涉军队疲劳,或许是想要等待大河对岸的援军渡河,一起进取朝歌,赵无恤的大军停留在牧邑。期间轻骑四出封锁道路,而主力则时不时来朝歌城外耀武扬威一番……外臣觉得这是试探,是在引诱我出城,所以也不理不睬,敌进则退,敌退则进,一直将他们死死吊在牧邑!”
  中行寅哈哈大笑:“人言赵无恤善于用兵,我看不然,他长于临阵的小兵势,但在大的形势上却像个刚掌兵的孺子,贪图一战而定朝歌的功绩,却不肯西去与赵孟汇合。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勇悍多于睿智,这一场仗,赵氏要败了!”
  他从刘香处得知,除去牧野一战损耗的,驻留棘津的,赵无恤能用的兵不过五六千人。中行寅却有劲卒万余,加上范氏陆续集中到朝歌勤主的邑兵,他们一共能凑出两万大军。
  事不宜迟,在朝歌休整一日后,中行寅便帅大军直扑牧邑。
  赵无恤将此邑的范氏之民统统驱逐出来,所以城中情形无人能知,待中行寅远远到了城外,却见城楼上锦旗招展,墙垣后人影憧憧。
  虽然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虽然口头上对赵无恤的领兵才能大加鄙夷,但中行寅也不敢冒进,生怕中了此子诡计。他让人将城一围,然后让人去十余里外的树林砍伐树木,制作木梯,同时等待攻城的器械从朝歌运来,如此一来,就又耽搁了一日,直到第二日黄昏光线暗淡时,他才派人从城西进行试探性的进攻。
  然而令中行寅万万没想到的是,千余人的试探部队轻而易举便破城而入,遭遇的反抗寥寥!
  他大惊之下,入城一观,却发现这里的锦旗全插在土堆上,墙头那些彻夜不休的兵卒也只是用稻草编的假人。
  “这是座空城,吾等上当了!?”中行寅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抓住刘香的衣襟:“赵无恤那孺子何在?”
  刘香也傻了眼,感情他这些天来竭尽全力,却没将赵无恤留住?
  唯有白发苍苍的高强蹲在城外,抚着土路上用树枝扫过的车辙和马蹄印记,这是好几天以前留下的,已极为模糊,但隐约的方向尚能辨出:他们一路向西。
  “赵无恤带着主力,去沁水了……”勇悍多于睿智么?高强自嘲地笑了笑,赵无恤,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活生生给中行氏上了一课!
  他回到中行寅和刘香面前,面色凝重地宣布道:“范伯,要危险了。”


第637章 瞒天过海
  “我儿死了!”得知这消息时,范吉射面色发青,眼睛一翻就差点栽倒在地,几名家臣连忙围了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胸口的抚胸口,好歹才让他把气顺过来。
  “我儿真死了?”睁开眼后,范吉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朝歌来的信使,歇斯底里地又问了一遍。
  “唯,主君,君子卒于牧野,死于赵无恤手中。”信使看上去赶了不少路,声音因疲累而呆滞,在他破碎的甲衣上甚至还有干涸的血渍。
  在场的家臣和将领纷纷安静下来,听信使陈述事情经过。宽敞的范军大营里,只有铜燎炉中的木炭在劈啪作晌。
  从三月份赵无恤归晋开始,范氏便在秣马厉兵,进行战争的准备工作,等到邯郸午死去的消息传出,早有预料的范吉射命令家臣们征召兵卒。邯郸氏在诉讼上输了,被认为是反叛赵氏,作为同盟者,范氏自然要为其出头,完成征发的大军在朝歌发放兵器甲胄,纷纷向西开赴,在沁水边拦住了赵鞅的七千人。
  新仇旧恨,事情到这一地步,双方都杀起了血性,已经不在乎什么首祸不首祸了,范与中行、邯郸联合起来,在太行以东有兵力优势,只要能截断大河,先打垮赵鞅,便能取得全面优势,有机会将知氏拉拢过来,同时让韩、魏不敢妄动。
  所以范氏一直在等待中行氏过来合兵,谁料十天过去了,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噩耗。
  信使将发生在牧野的战事简要说了一遍,期间范吉射一言不发,他坐在案后怔怔出神,倾听时眼睛也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范吉射那体型胖大的庶长兄范维呻吟道,“从邯郸悼子之死至今,也不过月余,就算第一时间派船只、轻车、快马回鲁国报信,从那里征召的鲁兵再回来,也不可能渡得了大河啊!除非他能飞回去报信,或者赵兵能日行七八十里。”
  “赵无恤用了什么手段让鲁国提前得到消息征兵,亦或是用了什么办法提高了行军的速度,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东赵已在朝歌以南渡河,并覆没了吾等派去袭击棘津的军队,现如今,他们究竟在何处……”另一个家臣王生阻止了众人胡乱的猜测,王生是公认的范氏第一谋臣,现如今也就他能稳住心神,问到了关键的一点。
  信使道:“赵无恤还停留在牧邑,大张旗鼓,似有进攻朝歌的意图。”
  闻言后,悲观的范维再度哀嚎。“邯郸氏全军覆没,我侄儿不幸悯难,朝歌又遭到攻击……简直是大难临头!”
  有家臣讷讷地打断了他的废话:“不至于此罢……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范氏下一步该怎么走?”
  范维道:“还能怎么样?南下的邯郸兵不是被杀、被俘就是逃散,他们已经失去了一战之力。而赵无恤更是准备进军朝歌,切断中行伯与吾等的联系,赵氏已经占尽了上风……”
  他突然建议道:“为今之计,或许可以派人渡过沁水,去和赵孟请平,反正这次开战,赵氏只是为了邯郸,他们的家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
  帐内家臣们一时间无言以对,范维是家主的庶兄,却十分软弱无能,没有见识,如今大敌当前,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大损士气。
  “请平?”就在这时,范吉射终于说话了,他拍案而起,将面前的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将空樽往范维面前一掷,在他脚边摔成千百碎片,溅射的碎块将他胖脸划出了血,吓得范维差点跳了起来。
  “孟兄,自从父亲和齐人联合将乐祁刺杀于羊肠坂,自从赵无恤在大河里溺死我长子的那一刻起,范氏与赵氏和解的机会就粉碎了。眼下他又杀我一子,要我跟赵氏请平?比用地下这破盏盛酒还难!我与赵氏父子,不共戴天!”
  范吉射眼睛红得似要流血,他二子皆丧于赵无恤之手,范氏与赵氏的仇恨,已经比太行还高,比东海还深。
  “不错。”见范维缩着头不敢再提请平之事,王生站出来说道:“仅此一战,并不足以决定全局的胜负,其实赵无恤留在朝歌附近,反倒是件好事。”
  众人不解:“好事?”
  “然,此时此刻,中行伯的大军应该已抵达,赵氏数千之众,恐怕是敌不过东阳劲卒,更何况还有朝歌城内一心为君子复仇的国人们助阵。范氏养士百年,终于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赵无恤绝对无法对朝歌产生威胁。比起这个,我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范吉射指着他:“何事,快说。”
  王生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担心的,是赵无恤停留在朝歌是假,向西奔袭,意图与沁水对岸的赵鞅夹击我军是真,若真如此……”
  就在此时,营帐外却响起了一阵骚动!
  ……
  “何事喧哗?”
  王生不仅是范氏谋士,也是管理营寨的人,他领命出了帐篷,眺望对岸,只见夜幕垂垂下,沁水奔流不息,对岸的赵氏大营灯火通明,有许多隐隐约约的旗帜陆续从营中开出。同时更有人打着火把,拉着长行军的队伍朝上游涌去,从王生的位置望去,如一条火焰长蛇,足有五六千人的规模。
  “不好!”王生暗道不妙,敌军这是早有计划的行动。
  他快步走到河边,观察河水的流势,只觉得比起下午时小了不少,然后他又捡了几块小石头扔入水中,石块在水面上砸出了个小漩涡,冒了几个泡沉入了河底。
  王生掐着指头算了算,暗道:“这沁水的流速,果然是小了许多……”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不知为何,今夜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沁水发端于太行深山间,向东南流,越过太行流经南阳地,最后在韩氏的怀县一带汇入大河,水道长约九百里。王生颇知地理形势,知道这沁水屈曲周回,多沙易淤,其特点是冬春之间,深不盈尺,到了夏秋天降霖雨,往往泛溢为害。
  如今正是四月下旬,雨水有一阵没一阵的,沁水算是不大不小,虽未到泛滥时,人却也很难淌水过来。
  可现如今,因为异样的原因,水流急剧减小,而对岸赵兵又一副要强渡的架势……
  “赵氏肯定在上游拥塞水道,打算强渡,派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在那几处容易渡河的地点加强岸防!”范吉射也暂时放下了丧子之痛,亲自出来查看。营内休憩的士兵们已经被一一喊醒,聚集在岸边,警惕地观察敌军的异动。
  但王生却过来在范吉射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范吉射面露惊疑:“撤兵?你建议我撤兵?”
  面对主君的不解,王生道:“不错,沁水宽阔,而且河中满是淤泥,赵兵全部渡河至少要两个时辰,不如乘着他们还未下水,让全军急速撤离,用不了两个时辰,便能撤回雍邑。”
  范吉射十分不满:“这是为何?你莫不是和我孟兄一样,起了避战的心思?”
  “并非如此,只是仆臣方才问过营门官了,他说派往东面的斥候仍未归来回报!主君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范氏大军在沁水东岸扎营与赵氏对持,补给就近从北部的雍邑获取,同时每天都倍加小心。不仅营外密布削尖木栅,向北,向西,向东南方向都派去斥候,在二十里开外巡视,无论有无警戒,都要及时汇报。
  一旦未归,那便预示着有事。
  王生解释道:“先前驻留沁水与赵氏对峙,是为了等中行氏汇合,如今形势异变,棘津未能夺取,赵无恤登岸北上,我军的后方已不安全了。依我看,不如先暂避一舍,范氏已经不能再输了,还是谨慎些好,也好过被赵氏父子夹击……”
  范吉射心中满是儿子被杀的仇恨,一时间不能抉择,正寻思间,靠近下游的范氏营寨突然金鼓大作!范、王二人猛地抬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
  之前对岸的赵氏营寨陆续有兵卒打着火把往上游去了,而靠近下游的地方看上去一片漆黑寂静,加上那一带河面较为宽广,足有百余步之广,想来不会有人强渡。所以方才安排防务时便未部署重兵。可现如今,从黑黝黝的水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了数百个人影,因为赵氏在上面截断水流的缘故,水面只能没过他们的腰,完全可以淌水过来,他们皆口衔短兵,赤着身子朝这边拼命前进。
  方才已有数人摸着黑登岸,杀了岸边的范兵,幸好他们被视野良好的哨塔发现,这才敲响了警告的金鼓声,同时一阵箭雨将登岸者射杀逼退。
  对岸的人也不隐藏了,一时间杀声大作,同时水声哗啦作响,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下了水,在强行渡河。
  王生直跺脚:“不好!中了赵氏奸计!”
  “赵孟手下必有智谋之士,居然让人持火把去上游佯装渡河,其实主力已屏息在下游等待,待吾等调动兵力后,才突然领兵强渡,吾等上当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范吉射也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他一时心中大怒,拔剑怒喝道:“吾等人数更多,在营后尚有一师兵卒随时预备着,速速去将他们调过来,一定要将赵兵赶下河去,休要让一人登岸!”
  如今范氏就算想撤,也不好撤了,王生无奈,只好指挥众人防御,连范吉射的亲卫也持盾举矛往下游赶去,他们临河列阵,严防以待。
  然而事还未完,就在此时,他们突然听到一阵隐约的鼓声从东方传来,并有喊杀声随夜风传到。
  王生悚然而惊,他登哨塔,转首东顾,顿时目瞪口呆。
  黑洞洞的河内平原上,光亮一览无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原野上多出了一条火龙,他们从远处赶来,行军速度都很快,从行速判断……
  必是车骑无疑!
  等到那支持火把的骑兵从范氏营寨前掠过,将火箭射到哨塔上时,他们的身份便确凿无疑了。
  这世上诸侯邦国数十,卿大夫之家数百,却仅一家手下有成建制的骑兵部队……
  火光中,赵氏的炎日玄鸟大旗立于一座小丘上,赵无恤戴飘洒红缨的兜胄,穿玄色的铜皮合甲,披绛色的战袍,佩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骑着高七尺,俊美雄壮的骏马,马鞍上还挂着臂张弩。
  赵氏的年轻统帅立马横刀于范氏大帐数里外,在他身后,是熊熊燃烧的一片火海,前后连续,没有一点间隔。
  是全须全尾的东赵大军!五千宋鲁子弟脸上满是长途跋涉蒙上的灰尘,却掩不住他们眼中闪烁的烈焰!


第638章 抽刀断水
  在牧野一战全歼范、中行联军,连斩两名重量级贵族子弟后,赵无恤在找回满满自信之余,却没有过度骄傲。
  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这是他从历次战争里学到的东西。
  此战赵兵死伤近千,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伤员和邯郸氏的俘虏都被送往南边的棘津渡口妥善安置。接着,赵无恤又挟大胜之威,轻取牧邑,休整两日,在朝歌城故意外耀武扬威一番后,留下下部分轻骑和徒卒在此大布疑阵,他则亲带五千人西行,往沁水方向而去。
  赵无恤还没膨胀到自以为五六千疲惫之卒能攻克朝歌,能力敌中行氏万余东阳劲卒,他现在要避免以劣势的兵力接战。如今之计,还是争取和赵鞅夹击范吉射,将范氏的有生力量葬送在野战中。
  他们一路上很注意行踪的隐秘:绕开了城邑密布的地区,沿着人烟较稀疏的大河北岸行进,终于在两日前抵达沁水附近,在一处灌木丛生的洼地隐匿行踪后,便派人偷渡过河,和对岸的赵鞅取得了联系。
  正巧,赵鞅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潜渡沁水。
  ……
  赵鞅被范吉射拦在沁水边已经一旬了,在等待赵无恤动作的同时,他们也没闲着,期间几次试图偷渡都宣告失败,损兵数百。
  面对这种兵法上所谓的“临水相拒,敌富而众,我贫而寡,逾水击之则不能前,欲久其日则粮食少”的情况,众家臣总结经验后,阳虎献上一计。
  “虽然已经快到汛期了,但沁水其实不宽,河水也不深,最好的渡河办法是干脆从上流将河水截断。”
  赵鞅问道:“如何断水?”
  “当年大禹治水,曾模仿合河獭筑坝,作土囊断水,其术流传至今,我在鲁国时曾见人用此法来捕鱼。道理是通的,可以让韩氏提供的民夫刨土制囊,我去上游查探过,只要能制成土囊五千,便足以断绝流水,使大军渡河了!”
  韩氏虽不愿派兵参战,但在提供辎重和劳役方面还算尽心尽力,州、怀、野王等三处的韩氏之民三五千人被征召来帮忙,很快就做出了五六千土囊。
  在与赵无恤取得联系后,在惊异于儿子的善战外,事情也变得更简单了。
  “四月二十七日戌时一刻,天色将黑未黑,在野王一带抛投土囊断水。戌时三刻,沁水已断,我便让韩氏的劳役装作主力,打火把去上游,佯装渡河,以调动范氏兵力。等到亥时,我亲率主力行至大营以南数里处潜渡。与此同时,无恤你也从后攻击范氏大营,牵制范氏兵力,等我大军渡河后,便可以合击之!”
  这一计划看上去可行性很高,戌时一刻,上流的韩氏民众准时把树干、土囊堆积到河道中,断绝了流水。而范氏兵卒也被疑兵吸引,分出部分去上游阻截,等到了亥时,一切就绪,赵鞅便下令大军开始潜渡。
  只靠土囊是很难将河水彻底断绝的,仅能让水面下降。河中尚有积水残留,浅处没膝深,深处则齐腰深。加上河底的泥土又松软湿滑,要徒步淌水过去很不容易。
  赵氏精锐黑衣依然一声不响地泅水渡河,摸着黑到了对岸,开始解决岸边零星的范氏守卒,他们许多人是轻侠出身,个人武艺出众,在大规模的对阵中作用不大,却适合做先锋型的尖刀,算是赵军里的特种部队。
  然而百密一疏,渡过去近百人后,还是被范氏的哨塔注意到了,一阵金鼓声响起,范氏开始注意到下游,潜渡也只能变成强渡。
  一时间,火光遍及沁水两岸,不止敌人打的有火把,原本摸黑渡河的赵军也打起了火把。在朝中早已相看两厌的赵鞅和范吉射隔河而望,一个性情急躁,一个怀着丧子之痛恨极了赵氏,都巴不得立刻击溃敌军。
  恰在此时,范氏营寨东面也遭到了袭击,范吉射非但无法将外营的一师调过来,还得派王生过去稳住阵脚。
  “来者一定是赵无恤,想必今夜是赵氏父子的诡计,如今只能尽力守住,分别将其攻势击溃,等到天明时,敌方的先手优势便会消失殆尽。”
  王生走之前还献计道:“太公领兵之法,若敌军渡河前来进攻,不要在江河中迎击,而要乘他们部分已渡、部分未渡半渡时予以攻击,这样比较有利!”
  于是范吉射便放了部分赵兵过来,然后再让范氏兵卒齐齐压上,围着渡河的数百赵兵厮杀搏斗,同时在岸上排兵布阵,防备赵兵分渡。
  ……
  夜色中,矢来箭往,岸上、水中惨叫连连。时有范兵负伤退下,或是赵兵栽倒河里,他们流出的血似把水面染得更红了,火把熊熊,映亮两岸,在燎炬映照下,仿佛整条沁水都在燃烧……
  赵兵在阳虎指挥下开始加速渡河,在部分范兵被佯攻调动去了上游后,双方数量上势均力敌。但范氏在岸上防守,赵军则是越河仰攻,河底有泥泞,走一步陷一个坑,他们没法冲锋,所以一时间处在了下风。
  然而范氏兵卒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范吉射开始后悔搞什么半渡而击了,因为赵兵实在是勇悍得不可思议,放上来一个,站住了脚跟,就很难将他们逼退,这些人就像是渡河的兽群般前赴后继。
  赵氏养了食客千余,其中有不少是游于各国的轻侠豪杰,赵鞅坦率的性格极对他们胃口,在郑龙带领下,这些食客组成了一支陷阵的敢死队,他们袒臂持剑,大呼:“为主尽忠,就在今日!”开始嗷嗷叫地朝对岸发动了自杀式的冲击。
  郑龙一手持剑,一手持盾,淌水冲到岸上后,如虎入羊群,范兵竟不能挡。
  他带的百名赵氏死士若论勇武或许不是最强的,却都心感赵鞅的知遇之恩,人人敢于拼杀。在岸上阻截他们的范兵也有不少出身朝歌剑宫,都是范禾培养的死士,拼命的劲头却远不如赵氏食客。
  赵鞅此人极有人格魅力,他爱憎分明,出手大方,对食客们关怀备至,颇能得人誓死效忠。范吉射父子则为人小器,对手下人做不到推衣衣之,推食食之,许多人才都被埋没,所以范氏食客不如赵氏食客之勇。
  加上赵氏在起用郑国人邓析改革家法后,制定了一套相对公平的赏罚之法,同时把赵无恤那套军功授田的法子借用了过来,在田宅的诱惑下,士卒人人尽力。范氏则赏罚不公,这些东西在平常看不出明显效果,时值死战,差距便瞬间体现出来了。
  两边甲衣和兵刃相撞,血肉横飞,不断有人负伤倒下。但总体上是赵氏渐渐占优,靠着死士的拼杀,很快就把岸上的数百范兵逼退,清理出一大片空地,这是用生命和鲜血开辟出的登陆点!
  机不可失,被堵在河中央的赵军颇受激励,纷纷开始冒死前进。尽管河中有水,河底泥泞,还有敌人居高临下射出的箭雨,但在盾牌手的抵御下,在臂张弩的反击下,千余赵兵硬是顶着敌人的箭雨,慢慢地走过了这长达百余步的死亡之路。
  终于,持长兵的甲士们冲上了岸,抱团结阵。
  靠前的是盾牌手,其次为戈矛手,再次为弓弩手,持剑的甲士和黑衣护卫在弓弩手左右,方阵开始齐齐迈进,想要为后续部队开辟更大的空间。
  甲士举着盾牌前进,戈矛在盾后或啄或刺,弓手仰天射矢,弩手从盾牌的间隙瞄准对面的军吏,持剑的则砍斫妄图接近的敌人。赵氏方阵不亚于中行、魏两家,他们如一只青铜刺猬似的,逐步向前推进,每一寸每一尺的移动都会付出几条性命,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赵兵过去数年经历了几次大战,对手从戎狄到齐卫不一而足,应战经验要比范兵丰富。更何况强渡成功后,在这块局部的战场上,他们的兵力已占了上风。
  战局,开始朝赵氏倾斜。
  赵鞅带着阳虎等人远观之,只见横列在对面岸上的数千范兵在被郑龙等人咬开了一个缺口后,显得有些慌乱起来,近处的想往后退,远处的想往这边冲,甲衣互相碰撞,场面颇有些混乱。
  阳虎按剑道:“范吉射的才能,只能做一师之帅,想要在这混战局面下指挥得当,还是有些吃力。”
  赵鞅心中一动:“我呢?”
  “主君乃三军之胆气,主君在,则三军奋勇向前,不知死为何物。”阳虎夸的是赵鞅为帅的魅力,而非帅才。
  赵鞅又问:“无恤呢?”
  阳虎思索片刻后道:“君子如今仅为一军之帅,但假以时日……”
  赵鞅眉毛一扬:“他日后当如何?”
  “假以时日,或能统十万雄师,无敌于天下……”
  赵鞅不语,微微一笑,望着对岸的战况道:“但愿如此罢!”
  火光下,赵氏的玄鸟旗和范氏的御龙旗交错在一起,在它们之下有无数的面孔在闪烁、无数的兵器在刺杀、无数的嗓门在齐齐呐喊:
  伤者在惨叫,勇士在奋呼,死者在无声叹息。
  火把连成火海,烧亮岸上,烧亮河水。
  就在这焦灼的时刻,范氏的外营处,却迸发出一阵更加耀眼的火焰,它是如此炫目,简直要烧亮整个夜空!
  在这团烈焰映衬下,相比先前,东方传来的金鼓声更大,更激昂了,喊杀声也越发高亢,赵鞅和阳虎面面相觑,这么大的阵仗,莫非,外营的战况比这里更剧烈?
  范兵们见状胆寒,如今前有冯河猛虎,后有四处纵火的恶狼,两相夹击下,他们纷纷心智动摇,在河岸上也越发站不稳脚跟了。
  “那边发生什么了?”顾不上眼前将到来的败局,望着巨大的火光,被儿子血仇蒙蔽内心的范吉射也有几分惊疑不定。
  就在此时,一辆被火焰熏得发黑的安车从外面疾速驶来,上面有个衣衫蒙尘,面上满是灰土的中年男子。
  正是去外营督战的王生,范吉射发现他连眉毛胡子都被烧没了一半,配上那张严肃的脸,看上去极为滑稽可笑。
  但范吉射却笑不出来。
  “主君!”王生等不及车挺稳,就跌跌撞撞地跳将下来,向范吉射下拜稽首,哑着嗓子说道:“赵无恤用兵侵略如火,臣无力抵挡,外营失守了,赵兵在营内四处放火,我军大乱!主君若趁现在逃还来得及,否则,为时晚矣!”


第639章 譬如火宅
  “旅帅,南风停了!”面孔稚嫩的年轻弓手惊喜地叫出声来。
  “白天风刮久了,夜晚自然就容易停,这是常识,无论在鲁国还是晋国,都是这样的。”
  颜高对此一笑而过,他眼睛盯着旗帜,手一直抬在半空,感受风从指尖吹过的力量。夫子教过他,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弓手,不能不熟悉风向。
  风带来的不仅有触觉,还有听觉,隔着范氏大营,颜高能听到沁水边的喊杀声、战鼓声越来越大,甚至连兵器撞击声夜清晰入耳,继而遥遥可闻惨呼。惨呼之声此起彼伏,被夜风吹乱,也不知是出自敌人抑或己方。
  这意味着沁水西岸的赵兵开始渡河作战,赵无恤也让手下兵卒们从后方进攻外营,牵制范氏兵力。
  而其中的主力,自然就是以颜高为首的弓弩手了。
  “前进到百步之外!”他大声发布了命令,然后带着弓手们向前迈步,顺带还瞥了眼身侧数百步外的弩兵们,那个一直与颜高较劲的弩兵旅帅也在看他。
  与弩兵以晋、宋募兵居多不同,颜高手下的五百弓手都是鲁国人,在作战时,他们不属于武卒系统,而属于鲁国右军编制。所以平日里,两个兵种颇有些相互较劲的心思。
  在鲁国军中隐隐有这样一种说法,弩兵就是主君的嫡系,他们手里的弩是工匠坊重点研发的对象,弓材被优先用于制弩,次于制弓,所以颜高一直想让弓兵证明自己优于弩兵,改变军中的偏见。
  牧野一战他射死了邯郸稷,被赵无恤大加褒奖,火线提拔为弓兵旅的旅帅,鲁人弓兵们也能在弩兵面前自豪地抬起胸膛了,今夜,也不能落了下风!
  其实除了步弓手和弩手外,东赵还有另一支远程火力部队,那就是轻骑。他们马鞍上挂着角弓,腰间别着环首刀,既能扮演弓骑,又能充当突骑,此刻在弓弩手从两翼逼近敌营的同时,除了盾牌手在前保护外,骑兵们也利用速度优势,在范氏营前掠过,开弓朝营中射箭,压制范氏的射手。
  因为阳虎的佯攻潜渡之计,范氏的兵卒被极大牵制在沁水边,尤其是射手都调过去了,外营只有一师之众守备,仓促间无法组织起有效反击。所以冒着零星的箭矢,专攻铺桥填路的工兵很快填平了几道沟壑,让弓弩手们顺利进入射程。
  他们今夜的武器,是“熛矢”,亦称“烟矢”,是涂了动物膏油的特制箭矢,以火把点燃,射入敌营中,有火相助,便能在夜战中事半功倍。
  颜高特地用了和属下们一样的弓,先试射一次,准确落入敌营。
  他自得地笑了一下,下令道:“止,点火,九十步内仰射,齐射一次,随后自由射击!”
  随即,颜高将熛矢迅速在后排人举着的火炬上点燃,随后跨步坐马,做出了仰头射月的姿势。其余弓手有样样,四百把弓齐齐张开,紧绷的弓身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点火的箭矢则斜斜地对准了夜空。
  片刻之后。利啸声响起,数百支裹膏油点燃的火箭划破天际,它们燃烧着,发光着,在飞到了最高处后,又斜斜地朝范氏外营摇迅速坠落下去。
  就像一场划破夜空的流星雨!
  ……
  火箭落下,范氏外营顿时混乱起来。
  营寨是砍伐河边树木,再以河泥涂抹所建,不过这些天太阳暴晒,已变得干燥不已。遭遇火攻后最初还能扑灭,但营外火矢连续不断,没多久,几处木墙和哨塔都起了火,冒着烟。
  不过,敌营中肯定有经验老到的人指挥,那人将营内的范兵一一组织起来,取水的取水,铲土的铲土,扑火的扑火,还拉了一批射手上了哨楼,开始向营外发起反击,两边箭矢你来我往,因为位于易受攻击的低处,赵氏弓手开始出现伤亡。
  但颜高不急,甚至没让手下撤退,而是咬牙顶着零星的敌矢,继续抛射烟矢。
  因为他们不能丢人,竞争对手弩兵们还在前进,他们是迎着敌人箭矢而去,冒着随时会被射杀的危险。
  虽然每一步都会留下几具尸体,但只要多前进几步,便能进入弩的最佳射程!
  颜高也研习过弩的射法,他知道,弩将射箭分解为装箭上弦和射击两个独立动作,弩手可以集中精力发射,不必向弓手那样张弓的同时瞄准,并因为有用于瞄准的望山,因此弩的射击精度比弓高。
  但弩只能平射,在这种仰攻敌营的战斗中就不如弓了。
  所以今夜,弩兵们另有使命。
  等前进到七八十步开外时,弩兵们将单臂弩斜抬,也没有用特制的烟矢,而是以数百重箭集中轰击那几座高出营墙,对弓兵威胁最大的哨楼!
  以三石弩之力,百发而不瑕止,将整个范氏营墙和哨楼之大半笼罩在射程之内,它们甚至能击穿哨塔木墙,将里面的范兵活活射死。
  笼罩在弓兵们头顶的威胁消失了,他们心无旁骛,纷纷加快了射速。以颜高的经验来看,这种攻营作战,营内的人虽然居高临下,但他们要攻击的是深夜中散于四面八方的敌人,营外的人虽是仰攻,但手里有火矢,整座营寨都是可以攻击的目标。
  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孰难孰易,不言自明。
  随着时间推移,范氏外营的门前、木墙上,已经燃起了一片火海,甚至殃及到了帐篷。范氏的射手被弩兵压得抬不起头来,无法组织反击,连骑兵都可以纷纷上前朝营中投抛火炬。
  随后赵无恤令旗挥动下,徒卒们大喊着冲锋,他们扛着赶制出来的木梯冲杀上前,骑兵甚至以铁钩勾住营门,十余匹骏马猛地一拉,绳索紧绷,被火焰烧得千疮百孔的营门轰然倒塌!
  “营门破了!营门破了!”外面的人在欢呼,里面的人却在哀嚎。
  颜高已经越过袍泽们的尸首,慢慢挪到营门前,在大门倒塌后的一瞬间和众人齐齐拉弓射箭。他连发三矢,把浑身是火,冲出来拼命的范兵接连射死三人。再摸箭时,却发现自己箭囊空了,他战前一共带了三个箭囊,两囊烟矢,一囊普通箭矢,此战过半,三个箭囊全空。
  他回头补充箭矢时,再度与弩兵的旅帅目光相对,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今夜破营,若无弩兵冒死掩护,弓手们便无法顺利将范营点成一片火宅。如今看来,两个兵种各有优势,都出了大力,这场暗中的较量看来暂时分不出结果了。
  赵兵破开营门后纷纷涌入,弩兵旅帅经过颜高身边时,轻声说道:“等破朝歌之日,你我再一较高下!”
  ……
  兵法有云,凡用火攻,必须根据火攻所引起的不同变化,灵活部署兵力策应。从上风放火时,不可从下风进攻。火已烧起而敌军依然保持镇静,就应等待,不可立即发起进攻。待火势旺盛后,再根据情况作出决定,可以进攻就进攻,不可进攻就停止。
  乘着今夜南风刚停,范氏外营已经被烧成一片火场,赵无恤便挥兵攻入其中,又让人四处点火。
  范氏营寨都是由木栅所筑成,其周围又全是树林、芦苇,一旦起火,就会烧成一片。加上赵兵各持茅草火把,范氏外营数十座小营,隔营点火,所以防守的那师范兵只见左边火起,方欲救时,右屯又冒烟起火,扑灭不瑕。
  一时间外营火光连天而起,营内喊声大震,赵氏兵马齐入,分两路往里猛攻,范兵又不知究竟来了多少军马,抵抗不了,连过来稳定局面的王生也驾轻车逃离,范兵失去了首脑,胆气丧尽,四处乱窜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
  赵无恤用兵如疾风烈火,亥时三刻,范氏外营告破,子时,内营亦破,他将范氏大营径直打穿,突入到河岸上,和西赵的渡河部队在沁水边成功会师。
  半数西赵兵卒已经登岸,在河岸上站得密密麻麻,正在收割残局。营寨内,火光映天,照耀如同白日,连月亮和群星也为止失色。今夜西赵兵员死伤不少,但范兵伤亡更众,阵亡于岸边的,焚于营中的,或者窝囊地死在同伴践踏下的不知凡几,不过到处都有零星的战斗在继续,想要将数千残敌全部扫清,恐怕得到几个时辰后了。
  等赵无恤来到河岸上时,赵鞅的白纛大旗也刚好渡河过来,父子二人一见面,便同时脱口问道:“范吉射何在?”
  随即赵无恤便皱起眉来。
  “父亲,范吉射没在岸上被擒获?”
  赵鞅黑着脸摇了摇头,阳虎对答道:“先前御龙旗尚在,在发觉外营火起后,范吉射的旗帜和亲兵便一分为三,一支往下游,一支往营中,一支往上游去了……君子破营时没遇见他?”
  赵无恤摇了摇头:“未曾见到,看来范伯不是往南,就是往北逃了。”
  不一会,有兵卒来报,说果然有不少范兵聚在一起,沿着河岸北上,接着又往东北方向去了,那里是属于范氏的雍邑。
  赵无恤不由叹了口气,感到十分惋惜,此战若能擒获或者杀死范吉射,范氏便和邯郸一样完蛋一半了,但今夜的鏖战尚未结束,范氏数千残敌或分散在河岸上,或杂处于未着火的营中,雍邑距此不过数个时辰的距离,等到明早,范吉射,恐怕已经入城……
  赵鞅很是不甘心:“这范氏老贼畏惧潜逃,还用上了疑兵之计,可不能让他跑了,无恤,你速速派轻骑和脚程快的徒卒去追击!”他看向了赵无恤,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赵无恤却心中一阵火气冒了出来,难道西赵没有兵卒?没有骑兵?为何非要我派人去!他疲惫地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说道:“恕小子不能从命。”
  赵鞅压低声音吼道:“什么!?”
  无恤道:“不是小子不愿追,而是兵卒们实在撑不住了。我率七千众趋行数百里,渡大河后在牧野鏖战,方下牧邑,尚未休整,即又西进与父亲汇合,在方才的攻营里耗尽了最后一分气力,人马俱疲,骑兵已很难跑动,这数百人摸着黑追过去,恐怕很难留住范兵,搞不好还会折损。”
  周围的赵氏家臣顿时静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西赵是赵鞅的一言堂,平日里他说一不二,除了善于强谏的周舍外,很少有人敢当众反对。
  但赵无恤却拒绝了父命,虽然说的有理有据,虽然他身后的东赵臣僚兵卒的确一脸疲态,一坐下都要睡过去的模样,的确很难再急行军去追击范吉射。
  但主君会不会因此不满?
  赵鞅的确有些不高兴,他定定地看着儿子,赵无恤虽然垂目,却也不卑不亢。而他身后那些披甲的军吏家臣们,都以无恤为中心抱团,只听他的命令,与赵鞅这边泾渭分明。
  沉默片刻后,赵鞅重重地点了点头:“也罢,吾子辛苦了,下去休憩罢,扫清残敌和追击的任务,我另择他人就是。”
  无恤行礼退下,当他与赵鞅擦肩而过时,俨然发现自家儿子已经比自己还高的赵鞅,心中五味杂陈。
  没错,东赵与西赵,俨然是两个各为其主的集团,而非父子、臣属的关系。
  既感到欣慰,又感到一丝不习惯,不高兴。
  不过更多的,还是在这场晋卿大战的盛会里,决不能输给儿子的心气!


第640章 投机者
  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侧是柔软的鹿皮和毯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米粥的喷香。走出帐篷,光线刺眼,赵无恤用手掌挡住阳光,朝那些满怀敬意向他行礼的兵卒点头,无论他们来自西赵还是东赵。
  腹中饥肠辘辘,他在就食后一问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竟睡了整整一昼夜,此时已是战后的第三天了。
  太累了,无恤实在是太累了,这一个月来,他和手下的兵卒们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生怕回来晚了,棘津会被攻破。本来牧野大战后可以好好休整几天的,但中行氏南下的威胁却依然笼罩在头顶,赵鞅又在沁水边巴巴地等他来援,所以不管无恤多累,都得飞奔而来。
  可打完沁水边的拔营攻坚后,他们真是到强弩之末了。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无恤能将精锐的武卒和鲁兵全须全尾地带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一战下来,也有不少伤亡。
  每个将领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嫡系,赵无恤的嫡系是武卒,但在赵鞅眼中,这些人却只是一支外国募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可以顶在前面为西赵做盾牌和炮灰。大宗对待小宗军队,一向是这种态度,邯郸氏的反抗不是没缘由的。
  赵鞅下意识地让儿子的嫡系去担当更大的责任,不顾他们的状态和伤亡,上一次雪原大战,就因为赵鞅执意要他们顶在前排,刚成型的武卒伤亡近半,赵无恤当时可心疼了好长时间。这一次,底气十足的他选择了婉拒,作为身后众人的主君,他有义务出面维护他们。
  西赵众人在沁水边坐等了那么长时间,赵鞅手下也有不少从晋阳征发的戎狄骑兵随行,像追击残敌这种事情,让他们去代劳即可,何必再刁难疲惫的东赵兵卒?
  经过此事,赵鞅大概也意识到了,赵无恤的手下并不是用来填沟壑的从属兵,待遇至少得上升到“友军”的程度,便收回了成命,让阳虎另行挑人去追击残敌。可惜和无恤预想的一般,未能尽全功,范吉射逃入了雍邑,阳虎也只能望城兴叹。
  战后盘点,西赵在渡河战中死伤千余,东赵在拔营战中死伤数百,而范氏最为惨重,先前的一万大军彻底打残,共有两千多人战死,近五千人投降,逃脱者不过两三千。
  ……
  今晨,赵鞅帅西赵剩下的六千人先行出发,去围困雍邑,赵无恤的兵则留在原地休整,顺便将俘虏押到河对岸去看管,这一点,自觉充当赵氏后勤大队的韩氏很乐意帮忙。
  将这些事忙完后已到午后,赵无恤便要拔营去雍邑,和赵鞅再次合兵。他邀请留在这里等待的家臣杨因同车,询问起了前夜大战后的详细经过。
  “范吉射是怎么逃掉的?”
  杨因叹了口气道:“范伯能够逃离,多亏了他的首席家臣王生……”
  原来,因为王生的提醒,范吉射不等全局溃败就开始撤离,所以带了不少人逃脱。一路上,他的家臣王生亲帅一千范氏精锐断后,与追击的阳虎且战且退,以半数的死伤为代价,让范吉射逃入雍邑。
  “王生?我听说过此人。”
  赵无恤道:“王生是范鞅还在世时发掘的人才,作为范氏第一谋臣,他说的话常被接纳。他很讨厌张柳朔,却建议范吉射重用张柳朔。范吉射问:‘张柳朔不是你的仇人吗?’王生回答:‘私仇不妨碍公事,喜爱不废弃过错,厌恶不排除善良,这是道义之理,我岂敢违背?’于是张柳朔便成了朝歌的邑宰,事后向王生道谢,但王生却依然讨厌他,闭门不见,这件事和祁奚举贤不避亲仇一样,成了新田市井的美谈……”
  杨因有些惊异:“想不到君子身在鲁国,却对晋国发生的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赵无恤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因为张柳朔是张孟谈的亲叔叔,所以他才会知晓此事,也不知张氏叔侄算不算鸡蛋分别放几个篮子的表现。
  他又赞叹道:“昨夜在外营挡了我许久的是应该就是他,此人不简单啊,范氏之中亦有英才和勇士。”
  杨因道:“然,范兵的抵抗还是很剧烈的,一些处的战斗直到天明时才结束。通过审问得知,这些范兵多半是从凡、共、雍三县征来的,如今范氏大败,这三处想必十分空虚,故阳子提议进围雍邑,若能困住范吉射最好。然后可派兵去掠取范氏各城邑,这样可以避免千里馈粮,待这几处城邑疲敝后,再乘机取之!”
  赵无恤点了点头,赵氏合兵一万多人,人吃马嚼的,温县的存粮都快吃一半了,不因粮于敌的话,消耗太大,只能靠韩氏补充。阳虎这招挺狠,但效果会很好,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至于阳虎拘泥于拔城攻坚,他就不敢恭维了,此计的前提是中行氏不会发兵西来。
  中途休憩时,无恤唤来书记官项橐问道:“棘津那边有消息么?”
  项橐道:“昨日传来过一次消息,说大军已经抵达大河南岸,开始准备渡河,到今晨应已渡完。”
  无恤暗想:“中行氏已经抵达朝歌,中行寅再笨,也该发现我在牧邑只是虚张声势了。只望他恼羞成怒,直接西来寻我会战;只希望他就算进攻棘津,也是在我方援军站稳脚跟后;只希望以盗跖和羊舌戎两人之才,能顶住东阳劲卒的压力……”
  他突然产生了一丝迟疑,自己是配合赵鞅攻略雍、凡、共呢?还是冒险东进,去解棘津之围,力求在野战里击败中行氏呢?
  无恤倾向于后者,但这还得看中行寅下一步怎么走,最好能给赵氏围点打援的机会。
  总之,还是兵力不够啊,不然就不用这么左右为难了。
  正在这时,赵兵长长的队伍身后,扬起了一阵烟尘,斥候来禀报说,沁水之畔有一支人数千余的人马已渡河,朝这边尾随而来!
  众人生疑,赵无恤却哈哈大笑道:“勿慌,这是我兄弟来了!”
  ……
  韩氏领地分散,一般来说组孙三人各居一处,如今韩不信在新田,其子韩庚在南阳之地,而韩虎,按理说要去家族主邑平阳的。
  不过韩不信却做了调整,让韩虎去南阳地主持军政,将其父韩庚换到平阳去。
  “你父亲呀,太过畏首畏尾了,我怕他把握不住机会。”韩不信送韩虎走之前是如此说的。当时,赵氏与范氏尚未公然开战,只是在沁水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当时,赵无恤的东赵大军也尚未渡过大河。
  可就在这一路上韩虎却赫然听到了一连串的消息。
  赵无恤旬月返晋,已经渡过大河了?
  牧野大战,邯郸稷、范禾双双战死,联军全军覆没?
  赵无恤又马不停蹄,西进沁水,配合赵鞅将范氏一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沁水为之不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韩虎站在沁水南岸,望着对岸的残余战火,彻底相信了。那些挤得密密麻麻,满眼畏惧的范兵俘虏可作不得假。
  所以他连夜入州邑,将父亲韩庚从卧榻上喊醒。
  “出了何事?”韩庚睡眼朦胧,对昨夜发生在沁水边的战事尚一无所知。他这些天虽然一直在配合赵鞅,却配合的并不主动,都是赵氏提出,韩庚便让人照办,无论是出劳役修营,还是刨土制囊,断绝沁水。
  但惟独有一样,他死咬牙关,绝不出兵,韩庚将南阳三县的韩兵牢牢攒在手中,不愿为赵氏火中取栗。
  然而今夜儿子韩虎一到,就下拜稽首,大声道:“父亲,发兵,请速速发兵!”
  韩庚顿时醒了,皱着眉道:“为何?是你祖父的命令?”
  “不是,这只是小子的判断。”
  韩庚叹了口气:“我听说你与赵氏无恤关系亲密,甚至约为兄弟,但这卿族相斗,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韩虎失笑:“小子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就不顾韩氏利益,发兵助子泰呢?”
  听完韩虎在沁水岸边的所见所闻后,韩庚十分诧异,几度起身在堂中踱来走去,招来打探消息的家臣询问后,确定这的确是真的。
  他不由出声赞道:“赵氏父子真是不简单,竟将兵力占优的范氏杀得大败!”
  但他又迟疑道:“范氏虽败,尤有中行在,东阳劲卒身经百战,可不是范、邯郸的族兵能相比的,我怕赵氏不能敌也……”
  韩虎殷切地说道:“能嬴的!通过赵无恤两战破局,赵氏已彻底扭转了开战之初在太行以东的劣势。但离全胜尚早,正因如此,韩氏更应该加入进去,雪中送去热炭,更好过在锦衣做成后上添一朵绣花。如今形势开始偏向赵氏,韩氏参与其中,胜利后才能多分到些城邑、人民!”
  见韩庚还在犹豫,韩虎凑上前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父亲,其实早在小子离开温县去新田时,赵无恤便拉着我承诺说,若韩氏出兵相助,则事后可以共分南阳之地!昨夜战毕后,他又派人过来说了一次。”
  韩庚没法冷静了:“当真!”南阳,这片膏腴之地,韩氏盯上很久了,这州邑,就是韩宣子使了无数手段才搞到的。
  “是真的,先前顾虑到赵氏与范氏胜负未分,故小子未提,如今范氏既败,中行乃我家旧怨,韩氏出兵合情合理,父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韩庚不再犹豫,允了韩虎的提议,同时抚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为父谨慎胆小,只是我韩氏在六卿中最弱,不得不投机观望。因为这种大战一旦卷入进去,不分出胜负就无法脱身,早年的三卻之亡、厉公之死、栾氏之灭,我们都明哲保身,绝不参与,这次被赵氏拖入战局,也不知是福是祸,唉……”
  “既然赵氏与范氏在太行以东大打出手,那太行以西也少不了战事,这就是你祖父让我回平阳的原因。我不日便要出发,南阳三县就交给你了,这里的七千兵卒,十多万生民都攒在你手中,可要慎之又慎,不要参与硬仗,也不要白白为赵氏填沟壑啊!”
  长者的担忧,一心建功立业的年轻人也不知能理会几分,韩虎应诺,接管了南阳的虎符和旗帜,随后开始下令征发兵卒,第三日,安排好留守的家臣后,他便带着州县的千余邑兵渡过沁水,追上了拔营北行的赵无恤。


第641章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上)
  一对结义兄弟打了照面后,寒暄了一番,赵无恤看着韩虎身后的那千余人,笑道:“这就是子寅带来的州县韩兵了?”
  “然。”
  无恤摇了摇头道:“恨少啊。”
  韩虎解释道:“虽说一县能出一师之赋,但总得留些人守城吧,故只带来了这么多。不过子泰勿忧,野王、怀县两处亦能出兵,不日便可抵达,我会带着四千韩卒加入中军佐的讨逆大军!”
  反正现在赵魏韩三家已经异口同声地咬定范、中行阻挠赵氏处理家务,是首祸者,是叛逆了。这边打得热闹,新田那边韩不信和傅叟也在不断向晋侯告状,力求在获取军事优势的同时,也在朝堂争取舆论。
  末了,韩虎还打趣道:“这里面弓弩手居多,这还得感谢子泰赠予的两千张弓。”
  赵无恤扫了一眼,果然如此,韩氏之兵的特点是远程兵种多,几乎占了一半,能起到坚实力量的前排少,这一家的技能点,果然点歪了啊……
  他知道,韩氏是留了几分气力的,但也聊胜于无,只要许诺将范氏的土地分予他们,彻底把韩氏也拉下水,赵氏的补给线便更加安全,胜利的步伐也又加快几分。
  赵无恤寻思着,可以将范吉射围困在雍邑,然后故意放信使去朝歌求援,届时朝歌剩余的范兵和中行寅很有可能来救援,将他们引到这边来一战败之,则大事可定矣!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是他们未曾料到的,等赵韩二人抵达雍城外时,正值赵兵猛烈攻城,遍布原野的兵卒们扛着木梯向城门和墙垣发起冲锋。
  “怎么不等吾等合围,这就打起来了!?”杀声震天中,赵无恤大惊,打马入营,抓住一个赵氏家臣问道。
  那家臣抬眼一看,连忙行礼道:“禀君子,事情有变,范吉射已弃城北上了,此城人心惶惶,正好可以顺势而下!”
  ……
  沁水一战后,范吉射只带着两千不到回到雍邑,他已经失去了野战的勇气,在王生的建议下,选择留部分兵力在雍据守,他自己则继续北逃。
  赵鞅想要让全军绕城追击,但面对这种情况,阳虎提议道:“范吉射已经走了一天半,轻车速度很快,不一定能追上,我以为,上策是先围雍邑,设法攻下它。”
  “为何?”
  “如果绕过雍城北上,对这座县邑置之不理,赵军一旦前进不利,就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而一旦我部攻下雍邑,这里将成为吾等前进的基地,前方百里之内,便再无大邑阻隔,可以横行无阻。”
  赵鞅允之,雍邑守军不过千余,又被主君遗弃,故只是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一天时间,便被赵兵攻破了。
  赵无恤正好赶上了整个过程,入夜时分,踏入这个范氏县邑,无恤首先感到的是民众们透过门缝看向他时,眼中那深深的敌意。这种眼神,在他占领牧邑之处也见过,对于这些范氏之民而言,赵氏是杀害他们子侄,抢掠他们粮食田宅的入侵者。
  前来门口迎接的周舍似看出赵无恤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六正名为晋卿,实为六国,范吉射虽然不如其父远矣,却也是个守成之君,还能听进家臣劝诫,何况范武子、范文子、范宣子、范献子四代人的遗泽,岂是随便就能抹去的?”
  的确,范氏家族历代家主,没一个是简单的,这也是他们如今掌握的资源和土地极多的原因。赵无恤想道:“这些范氏的城邑不好守啊,民心依然向着范氏,以春秋之士的刚烈性情,想用小恩小惠降服他们恐怕不易。”
  更何况这是战争,赵氏想撑下去,就必须从敌方民众身上割肉,此消彼长。
  但也得注意程度,若是在此时一时脑抽,玩对待异族的屠城洗地,恐怕会引发朝歌等地范氏民众更大的抵抗,甚至让新田国人敌视赵氏。
  他最后在烧得一片焦黑的雍邑府库处找到了赵鞅,赵卿正望着地上那些烧焦的粮食和器械皱眉。
  “范吉射前夜回到雍邑,昨日便走了,临走前不仅带走了能动的兵卒,还带走了大多数青壮男丁,而留下抵抗的人在投降前,竟连府库也一把火烧了,看来他们是不打算留什么东西给吾等……”
  赵无恤默然半晌,猛地下拜稽首道:“小子认为,范吉射这是想放弃孤悬在外的雍,北上城邑密布的凡、共等地,妄图与中行汇合,收缩兵线,则进可攻退可守。若叫他得逞,战争恐怕会变得极为漫长,小子愿意帅兵作为先锋,先行进攻那一带!”
  赵鞅冷笑着看他道:“怎么,现在不觉得累了?”
  赵无恤额头冒出了冷汗,前夜他的确太累,加上整场战争里就自己东奔西跑,赵鞅等在沁水边什么都不做,还对他指手画脚,竟有些火气上头了,当众忤逆了父亲。
  也是无恤在鲁国当一把手习惯了,忘了屈于人下的感觉,想回去,虽然的确是赵鞅欠考虑,自己也得忍耐才是。
  “小子知错,甘受处罚!”
  赵鞅脸上阴晴不定,换了过去,自家儿子胆敢这样,他肯定会狠狠打他一顿,再撵到马厩里反省,或许就一辈子不起用他了。
  然而现在他却做不到,赵无恤的地位和名声几乎能与他比肩,麾下的兵卒比自己还多,在家臣里也呼声极高。
  于是赵鞅的脚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将儿子一脚踹倒在地后,又用马鞭狠狠抽了他几下,笑骂道:“我看你是自己翅膀硬了,想与为父各飞一边,自立门户!”
  赵无恤头皮发麻:“小子不敢……”
  “不敢?我看你在鲁国的作为,除了篡鲁侯之位,恐怕没有什么是不敢的了!”
  赵无恤也不反驳,他舔了舔渗出血的嘴唇,垂首暗自发笑。
  骂完后,赵鞅盯着看上去在垂首认错的赵无恤,心又软了下来,哪家小子没个忤逆的时候呢?自己年轻时候,性情任侠,也是将父亲赵景子气得不行啊。
  他气渐渐消了,冷哼道:“也罢,你此番大败范、邯郸,立有大功,我也不追究你了,追究也追究不来。既然你主动请战,那这先锋之职,便交给你了,从这里去凡、共不过百余里地,运气好还能逮到范吉射的尾巴!”
  ……
  换乘赵鞅和韩氏提供的马匹,赵无恤帅三千兵卒作为前锋连夜出发,他的确逮到了范吉射的尾巴,当他追上御龙旗时,已经是两日后了。
  这里已经深入范氏的领地,城邑遍布,里闾间距离很短,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那些篱笆从背后,阡陌的沟壑里,一不小心就会有范氏的死忠埋伏着。
  那个范氏的家臣王生的确不是简单人物,一路上都有安排人留在乡邑监视赵氏行踪,能阻击则阻击,虽然那些阵型松散的范氏民兵都被轻松击溃。
  “范吉射舍弃了汝等,自己奔逃回去,为何要留在这里送死?”
  在名为“宁邑”的小城被赵兵冲入攻克后,赵无恤板着脸盘问那个留在这里守御,打光了最后一个兵卒也坚持呆在哨塔上放箭的范氏老家臣。
  那名范氏老臣眼中带着理所当然的坚毅:“我高祖父服侍范武子,随他去过秦国,我曾祖父服侍范文子,随他在鄢陵打过仗,我祖父服侍范宣子,为了保护他,在栾氏叛乱中丢了性命,我父亲服侍过范献子,劫持魏氏家主时就站在身侧持盾护卫。到了我,也要为范氏尽忠!”
  三世仕其家则君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六卿家臣的忠心,比鲁人对鲁侯的忠心强了不知多少倍。赵无恤竟无言以对,只能一剑斩了那人,送他尽忠去。
  每个卿族都有自己的死忠,这不仅是两家宗主的对抗,也是麾下家臣妙计百出,奋勇相争的缠斗。
  这就是战争,赵无恤自来到春秋后,遇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战争,这已经不是旧贵族间的小打小闹了,而是不死不休的灭族之战!
  这种情况下,周围处处是敌人,听闻赵兵“入寇”的消息,除了王生留下挡道的范兵,还有许多扶老携幼往北赶的民众,他们或畏惧兵祸,或寄希望于能到朝歌得到庇护,殊不知范吉射都自身难保。
  这些人也给赵无恤追击制造不少麻烦,在举起屠刀驱散他们之余,无恤也恍然明白,当年周公愤怒地将桀骜不驯的殷商遗民称之为“殷顽民”,恐怕也曾面对过相似的情形罢。
  直到抵达距离凡邑很近的一处土路上,望着范吉射的御龙旗已在这座高达数丈的县邑上飘扬,他才让众人停下了脚步。
  还是迟了些。
  “虽然没追上范吉射,但凡、共一代的情况都摸清楚了,道路上的阻碍也肃清了,我父所帅的大军不日将推进至此。范氏的主力应该还在朝歌集结,吾等继续拔除那些碍事的小邑和里闾,接下来就必须面对依托凡、共两座坚城的范吉射,还有他麾下那些像苍蝇般讨厌的顽民了……”
  此时已经是五月初,开战已经一个月了,赵无恤迫切想知道,朝歌、棘津那边的状况如何了。
  后续部队中不但有一师鲁中军,一师鲁左军,一师流民兵,还有一千武卒。若能与这边汇合,仅在太行以东,赵氏兵力将超过范、中行!
  他们撤离凡邑,夺取了一处小邑作为威胁敌城的桥头堡,然后开始四处去搜集粮食,为大军到来做准备,途径自然不是友善的购买,而是横征抢掠。
  这是为了胜利,为了让南阳之地的流血快些止住,赵无恤无奈地对自己说道,这就是战争。
  然而两日后,他们等来的不仅有赵鞅、韩虎率领的万余主力,还有一支旗帜歪斜的鲁兵。
  “大将军,棘津失守了……”胡子拉碴的盗跖一脸的阴郁,自诩为善战的他,给赵无恤带来了这个坏消息。


第642章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下)
  盗跖是个极骄傲的人,他早年在大野泽落草为寇,麾下从卒九千人,横行东国,侵暴鲁、宋、曹、卫等诸侯。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也算一方豪杰,自以为天下无敌。
  直到被赵无恤带着武卒几顿胖揍后,他那颗桀骜不驯的心才稍微安分,勉强屈尊其下。
  可这几年下来,盗跖的武运又开始昌隆起来,先是在济水、濮水、午道追得齐国商贾鸡飞狗跳;又在大河上给齐国陈氏制造麻烦;前年的宋之乱中,他更凭借一支奇兵立下大功。当然,在那里他也碰上了这辈子第二个心服的人,便是在草泽中引路的神秘渔父。
  总之,盗跖又开始骄傲了,又觉得自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结果这次兴致勃勃地被调来晋国,刚在棘津露了个头,就遭遇了一场大败。
  他很郁闷,此刻在赵无恤的审视下,摸着一脸胡子拉碴显得很不好意思。
  赵无恤盯着这个一向不惧权贵的部下:“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盗跖张口数次,才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数日前,吾等抵达棘津南岸,便准备北渡大河。因为斥候和探哨说,中行氏急行军往西去了,所以吾等信以为真,放心渡河,直到此时,还算一切顺利。”
  “棘津北岸虽建有小邑,但占地不广,大部分码头在墙垣之外。就在吾等刚刚渡过去一半人时,突然得到消息,有一支大军在逼近,中行氏与范氏万余人突然进攻了棘津,故吾等猝不及防。”
  赵无恤听罢哑然:“这不就是我之前用过的声东击西之计么,中行氏里也有人才啊,竟偷师过去用在汝等身上,居然还奏效了?”
  他有些失望,虽然后续部队中精锐没法和前锋比,但也有一千武卒压阵,加上羊舌戎善守,盗跖善攻,这两人配合,本应万无一失才对。孰料还是打了一场败仗:武卒成军以来,遭遇的最大一场败仗!
  盗跖惭愧地说道:“敌军时机选的很好,八千人渡河要两天时间,河水又把南北互相切断,先前做的防备远远不够。当时我带着流民师和左军的人已在北岸,羊舌司马则在南岸。当敌军攻来时,他也想过来增援,但船只多在北岸,加上水流湍急,直把载援兵的木筏往下游冲,很难策应,结果便剩下吾等以寡敌众。”
  “说下去,究竟损失了多少人,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盗跖言道:“遇袭后我方损失近千,下臣眼见相邻的阵地纷纷失守,觉得北岸码头和小邑恐怕难保,便带人掩护众人撤离。我足足顶了几个时辰,让武卒和中军顺利撤走,只剩下左军……”
  左军,是由东鲁大夫的属民组成的杂兵,这些人本就是拉出来当民夫用的,赵无恤已经能猜到结果了。
  盗跖恨恨地说道:“那些统帅左军的大夫也不含糊,在中行氏的徒卒冲过来时直接砍断旗帜投降了,我的侧翼就这样崩溃。”
  结果是,武卒和中军的部分虽有死伤,但主力顺利撤回南岸,在羊舌戎的指挥下驻于廪延,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左军则泰半投降敌军,赵无恤虽不可惜,却也有些不快。
  “最终,我只能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手下从滩涂和芦苇荡中突围出来,也不好再去南岸了,便沿着河岸向西开拔,希望找到将军主力……”
  还好河边是盗跖熟悉的地形,这次共带了千余人逃出来,这些由盗寇和流民杂处的乌合之众,平日是屯田的隶农,训练一般,待遇一般。居然冲破了中行氏的重重包围活着出来,又西行两百里与主力汇合,的确很了不起。
  “下臣丧师辱君,还请将军惩处!”盗跖脸上烧得不行,他平日眼高于顶,可在赵无恤横扫范、邯郸的时候,自个却打了一场可耻的败仗,真是丢人到家了!
  赵无恤却问道:“你说你抵抗了数个时辰,那敌军损失如何?”
  盗跖大声道:“吾等也没让他们好过,中行和范氏攻克棘津至少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
  两千人……赵无恤不知这个数字可不可靠,姑且相信作为参考吧。
  “丧师,于军法当诛……但你也有掩护之功,就连我也没料到,中行劲卒居然如此善战,而且中行寅身边还有高明的谋士辅佐……”
  赵无恤回头问道:“莫非是先生之前提过的齐人高强?”
  坐在赵无恤身边细听的杨因一直没说话,此时才拱手道:“也只有高强了,此人曾是齐国正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俗言道三折肱而为名医,他既知高处之寒,又知低处之苦,他三十年来痛定思痛,阅书千卷,是中行氏的第一谋臣。”
  无恤慨然道:“范有王生、张柳朔,中行有高强,这两家的确不能小觑啊。”
  见众人必胜的信念有些动摇,他又徒然抬高了声音:“但我赵氏却更加人才济济!有董子稳定晋阳后方,有尹先生镇守长子,有傅先生在新田奔波,有阳子狠计百出,有杨先生无所不答,有邮司马将兵涉险,有郑司士扈卫左右,还有周先生直言进谏……”
  最后赵无恤走到盗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麾下也不乏人才,就说子石,便是一名不世出的将才,你此战虽败犹荣,先前被东地左军拖累受的憋屈,就在下一战里讨回来罢!”
  “唯!”盗跖得到理解后十分感动,他大声应诺,却不知赵无恤暗想的是,对于桀骜的盗跖来说,输上一场也不是什么坏事。
  “对了,中行大军现在何处!?”
  盗跖严肃了起来:“中行氏一把火烧了棘津码头,又留千余人看着对岸,然后回牧邑休整一日,便倾巢而出,往凡、共一带来了,大概就在我身后百里之外!”
  赵无恤看了看地图,面色变得凝重:“高强和王生倒是默契,范氏退守,中行打掉后顾之忧后驰援。如此一来,战场便北移到了这里,到了吾等陌生的客场了……不过,我就怕他们不来!”
  闭目思索片刻后,赵无恤睁开了充满战意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道:“二三子勉之,真正的战争,恐怕才刚刚开始!”
  ……
  这是赵无恤的营帐,赵鞅却在外面静静地听着,一旁执勤的东赵兵卒则不敢吱声。
  说来也怪,在做爹的不轻不重地打了儿子一顿后,东西二赵间泾渭分明竟被打破了,隐隐的排斥和敌意消失。
  再度合兵后,赵无恤经常向赵鞅的食客们咨询问题,越发得到西赵家臣们认可,赵鞅也时不时在东赵兵营里走动,他的人格魅力再度显现,连鲁、宋异国籍贯的兵卒也知道,这是老主君,必须像侍奉大将军那样服从他。
  听到赵无恤在里面激励旁听的众人后,赵鞅微微颔首,为赵无恤越发娴熟的御下之术而赞许。他的确是一个好嗣君啊,若自己像上次风卒一样不能理事,亦或在战争中遭遇不幸,无恤应该能顺理成章地接管整个赵氏,彻底让东西二赵合而为之一罢……
  至少在这一点上,赵鞅可以放心了。
  他为儿子的成长赞叹,听完最后一句后则皱眉不已,他也不进去,而是背着手在营内踱步走了起来。
  哨楼处,预示一切无事的低沉号角高奏,搅动了黄昏忧郁寂寞的空气。
  说实话,这才是赵鞅喜欢的生活。在沙场上,走在士兵中间,比待在朝堂和庙宇中舒服多了。东西二赵的部下都很爱戴赵鞅,一堆营火前,三名弩兵斗胆邀他共享刚逮住的野兔,一名年轻的骑从则红着脸,下拜稽首自述自己的来路,他祖上是服侍了赵氏几代人的家臣。
  绕了小半圈后,夜色渐至,凛冽的夏风穿过柳树丛,枝条翻腾,低语沉吟。
  郑龙扶着剑,周舍捧着笔和纸,一直默默地跟在赵鞅后面,一个要保证主君的毫发无伤,一个则想记录下主君的每一句话,天色彻底暗了,几只流萤,已翩然在他们的身边飞舞……
  这是大决战前的沉寂安静啊……
  直到这时,赵鞅才望了望东方,百里之外,中行氏的大军正在朝这边开拔。
  赵鞅仿佛能看到,广袤的河内平原上,风起雷动,中行氏的熊罴旗遍布四野,正齐齐指向西方,随后是黑压压的一片,一万东阳劲卒在朝歌派出的战车扈从下,徒步跋涉在大道上……
  他们与己方人数相差无几,还有凡、共的范氏守军策应,这场仗,不太好打啊。
  但却是决定整场战争胜负,晋国命运的碰撞!
  “无恤说的不错,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643章 两军对垒
  “本以为赵无恤的兵如吹嘘中的那样强大,纵横天下无敌手,其实不过如此。”
  在棘津将渡河的赵兵击退,斩首一千,俘虏两千后,中行寅觉得已经报了被赵无恤用一座空城幌住的一箭之仇,顿时志得意满起来。
  高强却在旁边给他泼了一瓢凉水:“主君,仆臣在俘虏中问了一圈,其中赵无恤的精锐武卒极少,多数是所谓的鲁国中军、左军。何况此战吾等也有千余伤亡,这还只是其偏师,赵氏战力,不容小视啊……”
  “我知之……”中行寅这才稍微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尤其是那支像泥鳅一样狡猾的杂兵,看上去就像一群没什么组织的乌合之众,可打起来却奇招百出,最后还杀出重围,沿着河岸滩涂、芦苇荡逃了。
  他询问道:“范氏在沁水边被两面夹击,落得大败,虽然吾等在此小胜赢回一局,但范氏主力已经丧了近半,先生以为,我中行氏接下来应该如何对敌?”
  高强道:“范伯北奔凡、共,想来赵氏大军不久便会兵临城下,范伯发来了求救信,如今的形势,无范,则无中行氏也!主君必救范伯!在大河北岸留点人看着南岸赵兵,然后带朝歌范兵向西趋行,必须在赵兵攻下凡、共前抵达!”
  “有人建议说,凡、共两城一时半会是无法被攻克的,说我不如退回朝歌,等待雨季到来,拖垮赵氏的锐气……”
  高强反对道:“这是胆怯避战,会让中行氏自己也失去锐气,好容易破了赵军不可战胜的传言,怎能如此浪费?不错,赵氏是希望速战的,因为国内尚有知伯观望,而国外,赵无恤入鲁不过数年,我从那几个被俘虏的东地大夫口中得知,鲁人虽然得了他的小恩小惠,但口服而心不服,他一旦久久在晋国逗留,鲁国恐会生变。何况他之前与齐、卫都结了仇,一旦拖久了,东方也要起战事了。”
  中行寅不解:“既然久战对赵氏不利,那为何不按照这计策,拖住他们?”
  “主君,不单赵氏拖不起,我中行氏也拖不起啊!”
  “此言何意?”
  高强道:“赵氏担心的是国外,但范、中行担心的则是国内,知伯态度暧昧,国君如今也是偏向赵氏,支持他们讨伐邯郸的……”
  “这个老贼……”中行寅恶狠狠地咒骂自己的堂兄知伯,“之前信誓旦旦说知、中行依然是一家,若与外人起了冲突,一定会鼎力支持,如今都抛到脑后了么?”
  高强叹道:“知伯心思揣摩不透,也不能判定他是铁了心要助赵氏,但吾等也不能指望太多。我更担心的是魏、韩两家,他们在太行以东没什么力量,但太行以西,却能给范、中行的领地制造很大麻烦,一旦魏韩派大军来支援赵氏,到那时,我两家便大势已去了。所以只能乘兵力尚有优势时搏一搏,希望在会战里击败赵氏!不要给他们奇袭的机会!”
  就高强而言,他觉得赵氏精锐或许和中行劲卒差不多,牧野一战、沁水一战能轻松击败范氏,都是靠了抢夺进攻先机,若来一场两军对垒的堂堂正正之战,胜败尤未可知。
  如此一来,战场几乎确定下来了,就是凡、共一带。
  不过等万余中行大军和五千朝歌范氏兵卒向西进发,抵达目的地时,他们却惊闻范氏一路败退,甚至连凡城都放弃了,只据守共城。
  惊闻此消息时,高强气得在车上猛拍车栏,仰天叹息道:“范伯和王生糊涂啊,凡、共一南一北,互为表里,缺一不可。如此一来,赵氏有凡城作为退路,即便吾等胜,也无法将其彻底打败;共城成了赵氏通往朝歌的最后一道阻碍,若吾等败,范氏的河内地恐怕要全境陷落了!”
  ……
  凡、共两城耸立在河内平原上,西望太行,东扼朝歌要道,两城相距不过二十里地,天气晴朗时甚至能遥遥相望。
  凡城在南,这里是周公之子凡伯的旧国,直到春秋初年还残存,后来在诸侯吞并的浪潮中灭亡。
  共城在北,最初是卫国城邑,郑庄公那不肖的弟弟公子段出奔共,被称作“共叔段”。
  不过现如今,都是范氏的县邑。
  和牧邑一样,这两邑是保卫朝歌的屏障,范吉射和王生舍弃凡城,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
  赵无恤带着三千前锋,在范吉射北逃过程中穷追不舍,沿途小战十余,将范氏征召的民兵冲得稀里哗啦,又攻陷了不少乡邑、里闾,范吉射颇有些惊弓之鸟。
  加上韩氏已经参战,赵、韩万余大军紧随其后,来势汹汹。范吉射逃入凡城后惊魂未定,见凡邑的墙垣不过是夯土所垒,高两丈而已,甚至连外郭都没有,城内的府库和青壮也不如北面的共邑完好,便果断带着兵卒和壮丁夜遁而去,和弃守雍邑时一样,只留下一点人阻拦赵军脚步。
  盗跖一心戴罪立功,请命攻城,赵军以他为前锋,花了一昼夜时间就拿下凡城,如此一来,又有了一处进取的基地。
  但城内府库被烧,井水被填,他们的补给线也拉长了几十里,范氏则将左右城邑的兵卒集中到了共城,合计五千余人。共城不比凡城,是范氏重点经营的要塞城池,不费一番气力无法攻陷。
  何况,中行氏的大军也已抵达了,他们横亘在凡、共两城之间。
  两军势均力敌,又都是初到此地,加上之后天公不作美,下了一两天雨,都未敢轻动。
  对峙两日站稳脚跟后,他们便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
  这一日,骤雨初晴,赵无恤登凡城楼阙,远望共城,只见共城内外皆有敌兵,城头守备森严,城外连营数里。
  他对身边的项橐问道:“你年轻眼力好,能看出中行氏的布置如何么?”
  聪明的项橐也读过不少兵书:传闻是太公望所著的问对,从齐国重金购来的司马法,他都有涉猎,加上平日里跟着赵无恤南征北战,耳渲目染下,也能参赞军机。不过赵无恤对他,口头上一向是贬多于褒,此子性格骄傲,加上才干极高,他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杨修来。
  项橐望了望,说道:“中行氏的家臣中肯定有懂兵事的,知道‘守城必守野’的道理,虽然配合范氏守城,却没有一味地龟缩城中,而是派出了万余人驻扎城外,与城中成犄角之势。”
  没错,中行氏还在营外挖了沟壕,沟壕内栅栏高耸,看上去很像回事儿。
  “扎营对阵,看来中行寅赢了棘津那一仗后信心大增,想要与吾等来一场堂堂阵阵的对垒了。”赵无恤嘿然冷笑道:
  “不过中行氏还是缺少和我军交手的经验,他们不知道,赵氏武卒,能奇,亦能正!”


第644章 大风(1)
  赵伊是赵鞅的弟弟赵朝之子,现任马首县大夫。
  虽然名字听上去温文尔雅,赵伊实则是个善战的武夫,相比邯郸的桀骜不驯,马首一系对赵氏大宗很是顺从。这或许是因为马首邑本就在晋阳眼皮子底下,没多少独立空间,同时面对戎狄的威胁,与大宗利益一致的缘故。
  赵鞅南下温县时,赵伊带着两千马首兵卒随行,赵无恤的婚礼他亦有参加,邯郸叛赵后,他第一时间站出来进行谴责。
  “晋阳,干也,邯郸、温、马首,枝叶也,枝叶离开树干,则必定枯萎死去,故枝必从于干,岂能本末倒置?不需要多少时日,邯郸必亡!”
  赵伊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则却是个明白人:邯郸背叛了赵氏,结果邯郸稷死于牧野,这对其余小宗是一个震撼和警醒,战后赵氏大宗对小宗的管理恐怕又要收紧几分,日子不好过啊。不过对顺服的小宗,赵鞅父子也不吝啬,南方的温县一系就得到了在卫国占领区发展的机会。
  所以赵伊也想在战事里立下功勋,让赵鞅,还有几乎板上钉钉会成为下一代家主的赵无恤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表现。
  因为就他观察,这场战争,赵氏还是占优势的,眼见韩氏也加入进来,胜利也许并不远了!
  赵伊在沁水之战里负责作为疑兵,调动范氏兵卒,但他尤不满足。眼见赵氏已经连胜数役,开始进逼河内北部,与范、中行对峙于凡、共之间,他却没什么亮眼的大功,顿时有些急了。
  这天诸将聚于赵鞅帐中,商议战事,有斥候来报,说中行氏派了一师之众来到凡共之间的旷野上挑战。
  赵、韩联军将近两万人,而范、中行的联军亦有两万余人,在凡共间二十里对峙,营垒连绵数里,调度集结也需要半日时间。
  这种大会战放在春秋算是灭国级别的了,早年的晋楚城濮之战,也不过是这种规模。如此多的人,虽然进行的是所谓的“堂堂正正之战”,但若是以为只是两边约好会战时间,将兵卒一字排开干巴巴地厮杀,那就太小看双方主帅的智慧了。在决战之前,势必会有许多次试探,两边都试图挫败对方的勇气,都希望靠各种方法削弱对方,等待最佳的决战时机。
  中行氏此举便是如此,因为高强认定范与邯郸是吃了后手的亏,所以建议凡事都要主动。
  “宗主,请以伊为前锋,必破敌军!”
  赵伊听闻对面人不多,便踊跃请命,愿意作为先锋去迎击敌军。
  马首的邑兵常年和戎狄作战,民风彪悍善战,仅此于赵鞅手下的晋阳兵。赵鞅和赵无恤商量了一下,便允了赵伊的请命。
  和对面一样,赵兵也是在凡城内外皆有营地,以为策应。
  这日午后,娴熟骑射的赵伊骑着匹乌骢马,披甲持矛,带着马首的两千兵卒,出营两里后停了下来。在旅帅、卒长等军吏的调度下,两千人列成了两凸两凹四个方阵,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后。他们列成阵势后,随着战鼓之声,复又缓缓向敌兵前行。
  在其后,是赵无恤率领的五千兵卒,只行了两里就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布阵等待。他的任务是策应,若赵伊败敌,那他们就掩杀上去,趁胜攻营,如果赵伊失利,那赵无恤就负责接应他回营。
  见赵无恤亲自来压阵,还派数百骑兵在自己侧翼扈从,赵伊心中大安。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对这位堂弟十分佩服,习骑射便是受了赵无恤事迹的影响,这种法子在太原盆地征伐戎狄时很有效。
  赵无恤也在眺望对面的中行氏,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一卿族交手。
  中行氏的先锋是两千余甲士,布的是标准的“五阵”。这是魏舒的发明,却用在了中行氏兵卒身上,方阵的总体由五个互相掩护的大方阵组成,各有一旅之众,其中最前边的一个方阵(前拒)是为了诱敌而设,所以它的本体实际只是四个方阵,按前、后、左、右配置,中间是空的。这大体就是当时战车部队的行军队形,带有浓厚的车战色彩。
  纵然如此,较之先前打过的范氏、邯郸氏,却是天壤之别。中行之兵严整而缜密,当年楚人以“好整以暇”形容晋军,其实指的就是他们。
  从这一点也可看出中行氏的战斗力要比范氏强许多。
  不过让赵无恤眼前一亮的是中行氏的侧翼,左边有百乘战车,右边竟是一些单骑走马的……骑兵!?
  ……
  赵无恤唤来盗跖,指着敌人侧翼的两三百骑兵道:“这可是那天追逐汝等的中行骑兵?”
  盗跖只看了一眼,便点头道:“然,就是他们。”
  阳虎在旁边说道:“数年前君子以骑兵袭破齐人粮道的事迹传开后,中行氏也有意效仿,但他们没有自己组建,而是在东阳地区的戎狄中招募。和晋阳一样,鼓、肥、柏人等地华戎混居,故颇有能骑马射箭者。”
  的确,那些骑兵没有像赵无恤的轻骑一样排成明显的骑兵阵,而是散乱地跟在步卒侧翼,马匹大小不一,装备也层次不齐:有的人用矛,有的人用剑,有的人则持弓矢。
  赵无恤点了点头,心中则想道:“虽然看上去没什么秩序,可也是一个隐患,要在决战前,想办法歼灭这支戎狄骑兵,打掉敌军的机动力!”
  话音刚末,那边却已经开战了。
  赵伊挥动大旗,奋矛催骑,率部众向中行氏的军阵杀去。
  无恤所在的位置离战场的中心有半里多远,阵中敌我两军数千人的奔跑、喊杀声却清晰入耳。
  只见双方步卒很快就短兵相接,尽管凡、共之间一马平川,但数千人马撞击到一处,却也是人山人海。
  这是双方的初次接战,赵兵经历了沁水和之后轻取百里之地的胜利,士气正旺,而中行氏刚在棘津胜了一场,也是卯足了劲的时候,所以双方都没有打的很谨慎,而是剧烈地拼杀在一起。
  赵无恤和手下的项橐、穆夏、田贲、颜高等人屏息远观。
  数千兵卒厮杀在了一块儿,占满了两军营间的交战之地,入眼遍是矛起剑举,入耳皆为呼喊厮杀,人与人拼搏奋战,鲜血四溅。
  “马首大夫果然很英勇,其兵势不亚于鲁国右军。”项橐如是说,言下之意则是,比起武卒嘛,还差了一些。
  赵无恤道:“中行兵也不弱,你看……”
  只看到赵伊的军旗在敌军阵中稳定地向前推进,却越来越慢,看得出来,他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果如盗跖所描述的,中行氏的东阳劲卒当真骁勇非常,面对两千赵兵的进攻,他们竟丝毫不惧,敌方将领率部众正面迎敌,身先士卒,驱车扬尘,持矛奋战,呼喝不断。
  看着赵伊部与敌兵厮杀,田贲难以按捺,牧野一战,颜高立下了阵斩邯郸稷的功劳,虞喜的骑兵次之。沁水拔营一战,大功被弓弩兵占去,破凡城一役,则是盗跖先登,戴罪立功。田贲的悍卒自牧野一战后就没遇到什么硬仗,早就憋坏了,此刻背着投掷用的短戟,提着把环首刀,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一心想要参与其中。
  他离开本旅队伍,小跑到赵无恤所在的大旗金鼓处,叫道:“主君!吾等也上吧!”
  赵无恤骑在马上,板着脸训斥他道:“你身为一旅之长却擅离职守,离开你的属下跑来我这里作甚?军法有规定,若有事要请示主君,可遣传讯的骑从来报,这不是你头一回触犯我军法了,想再挨鞭笞,被降职么?”
  田贲满不情愿,口中犟道:“可马首大夫眼看就要将他们击穿,我等若加入进去,就凭武卒的勇武,必能扩大战果,说不定还能把眼前这股敌卒彻底击溃,趁势攻入营中!”
  项橐道:“哪有那么容易。”
  他指着烟尘后的密密麻麻敌军道:“敌军亦有压阵的兵卒,人数不比吾等少,若吾等上前,彼辈也会上前。出发前中军佐也说过,今日只是试探敌军虚实,我军见利则进,不利也无须强求……”
  田贲哑然,这些东西他不太懂,不过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见田贲有些气馁,赵无恤却心生一计道:“你想要参战,肯定会有机会,今日便饶过你,且先下去准备着!”
  田贲这才转忧为喜,他对赵无恤的命令向来无条件服从,便跑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项橐眼珠一转:“主君有破敌之策了?”
  赵无恤一笑:“有了。”虽然,可能有一点阴损……
  他也不当众挑明,而是继续望向对面,今天的鏖战恐怕是分不出什么结果了,不但中行劲卒十分勇猛,而那些戎狄骑兵和侧翼的车兵,也居外策应,非常难缠。不过这边亦然,赵氏的骑兵也很好地守护着侧翼,每当赵军被中行攻出一个破绽,他们便率众疾击,将之打退,还攻入中行军中,斩一旅帅而夺其旗,可惜随后中行的压阵大军立刻逼上来了,而对面的戎狄骑兵只是做战术策应,没有给虞喜抓住他们一阵猛打的机会。
  从下午战到黄昏,赵军未能占到什么便宜,中行氏军也没打胜,眼见天色将黑,已经将中行氏战术看得七七八八的赵无恤鸣金,对面亦然,双方各自收兵归营。
  战了数个时辰,赵伊已经满身是汗,还有几处箭矢擦伤的伤口,他入营后下拜请罪道:“下臣未能攻破中行方阵,有罪,请宗主处罚!”
  赵鞅却未怪罪他,双手虚抬道:“今日与侄儿交战的可是闻名天下的东阳之甲,能与之打得不分胜负,你已尽力了,何罪之有?起来,快起来!”
  赵无恤到堂下亲自将赵伊扶起,安慰他一番后让他会去休憩。
  随后众人继续商议破敌之事,家臣杨因蹙眉说道:“中行势盛,东阳之甲勇悍,仓促之下难克,不如徐徐图之,等待韩、魏及长子、晋阳之兵到来,再会战不迟。”
  赵无恤却反对道:“此战利在神速,不可徐图!范、中行在太行以西也有领地,分别有兵卒近万,援军很难迅速到来,更何况,赵氏是最拖不起的!”
  赵鞅道:“无恤所言甚是,但敌兵众而勇,范氏虽然已经失去斗志,但中行氏却仍然士气旺盛,如何取胜?”
  赵无恤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请命道:“父亲,小子今日见中行氏之兵勇则勇矣,却一心想着主动发起进攻,逞勇则无备。我有一计,纵不能攻破敌营,也能让彼辈大败一场,挫其锐气,为决战赢得先机!”


第645章 大风(2)
  共城周长数里,城的南侧有连绵数里、营帐近千的中行氏大营。
  夜半时分,时至子时,中行军兵营中的火光大多熄灭了,周围漆黑一片,偶尔在营中有一两点火光闪耀,可能是巡逻的兵卒,也可能是尚未安寝的统帅。
  “多亏了中行伯,不然我连这共城也无法保全,恐怕要败逃回朝歌了……”在灯火通明的中行寅大帐中,范吉射欠身下拜,唏嘘不已。
  白天那一场战斗范吉射在城头观看了全程,见中行氏的东阳劲卒与赵氏不分伯仲,他心安了不少,看来赵氏并非不可战胜。他傍晚时亲自出来动员,至少在伙食和补给上,中行氏是能得到保证的。
  中行寅胖脸上面带微笑,坦然受了范吉射这一拜,虽然两人从小便是朋友,但他年纪比范吉射大几岁,还是吉射的姐夫,乃是长者。在六卿中论资排辈,范吉射只是排第六的下军佐,他则是排行第三的上军将,乃是尊者,故当得起这一拜。
  何况这次与赵氏的大战中,范氏屡战屡败,拖了中行氏的后腿,中行寅心中还是颇有些不满的,受范氏感谢怎么了?
  不过想到范吉射连丧两子,大军折损过半,他本人也苍老了快十岁的惨状,中行寅也不好过多责怪他。
  “范伯言重了,还是赵氏诡计多端,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调兵如此迅速,这才让范氏措手不及,但如今你我既已会师,背后依仗共城,与之正面交战,赵氏父子的诡计,便无处施展了!”
  中行寅的谋士高强给他算过一笔账,中行之兵有整整一军,一万两千余人,带来的朝歌范兵则有五千,加上范吉射聚拢在共城的五千兵卒和青壮民众,还是可以和赵氏一战的。
  “河内是范氏的百年领地,民心向范,丁壮们拒绝为赵氏所掳,纷纷扶老携幼跟着范伯北狩。韩氏虽然也卷入了战争,为赵氏提供后勤和辎重,但这一族战力一向不强,不为为患也。只待看准时机,便可以逼迫赵氏决战了!”
  “如此则好……”范吉射心情好了不少,开始与中行寅交杯接盏起来,憧憬战胜赵氏后如何弥补范氏的损失,一定要将赵、韩的南阳地统统吞并,让范氏拥有整个河内平原,而中行氏则可以将邯郸化为自己的家臣。
  正喝到酒酣,门外却有个穿葛麻深衣的范氏官吏匆匆趋行而入,下拜道:
  “二位主君,营外出事了!”
  “何事?”范吉射一惊,站起来问道,沁水一战敌军的夜袭让他记忆犹新,那些在夜色里口咬兵器渡河的赵兵,那些划落夜空的火雨流星,那些在翻腾的火焰中跳跃疾驰的骑士,在北逃路上,这些情形好几次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中行寅也有些紧张,若是兵营夜间遇袭,很可能会引发营乱。
  那僚吏却答道:“不是,是百余赵兵在营前叫骂挑战……”
  “挑战?”中行寅和范吉射对视一眼,同时冷笑了一声。
  范吉射道:“夜半时分前来挑战,或许是想让我军惊惧疲惫!”
  “不错,凡、共两城间一马平川,白日里并无能埋伏的地方,但夜晚却不同,我军不少兵卒夜间不能视物,更别说作战了,他们这是想要诱吾等出去,好落入他们埋伏中!”中行寅也点头称是,笃定了这是赵氏的陷阱。
  他吩咐道:“加强戒备,休要理会就是!他们声音再大,也不能传遍整个军营!让兵卒们好生休息,明日再与赵氏计较!”
  “但……”
  那范氏僚吏名为公孙尨,本是雍县税吏,在范吉射出逃过程中提着剑随其左右,王生见他勇敢而聪慧,颇有一些中肯的进言,便提拔到身边参赞军务,公孙尨看着自家主君,犹豫着要不要说。
  “还有什么?”
  “但那些赵氏兵卒手持长矛,挑着一个戴胄的首级,声称是君子的……”
  “什么?我儿的首级!”范吉射眼睛瞪大,这句话让他差点气煞,一口和着血的酒顿时喷了出来。
  ……
  “我家主君仁义,特地让乃公将范禾的首级送回,营内为何不派人来迎接!”
  田贲今天毫无武卒的军人气质,恢复了没跟赵无恤前,在下宫附近欺男霸女的凶恶模样。他腆着肚皮,在离中行氏兵营前数百步外铺开了一张席子,箕坐在上面,两手扶着膝盖,用他那赛过后世喇叭的嗓门大声叫骂。
  而他身后,则是一百敢死悍卒,这些人参军前就不是什么良民,或是刑徒,或是氓隶,或是潜逃的盗寇,或是欺行霸市的轻侠恶少年。反正物以类聚,这群人是武卒中军纪最差,也是最敢于冲锋陷阵的。
  他们和田贲一个打扮,都是将甲胄解开扔在一边,嘻嘻哈哈地在敌营前一字排开。其中几个手持铁矛,插在铁枪尖端的是数颗首级,矛尖面朝敌军营地,下面还有人打着火把,好让营内的人能看清楚。
  田贲骂得累了,又回头如数家珍般介绍起了这些首级:“这颗脑袋是乃公在牧野砍的,似乎是一位邯郸氏的师帅,断口是不是斩得很漂亮?”
  在手下们起哄的声音中,田贲唾了一口道:“可惜腌制得不好,首级的下巴已经整个烂掉,乌鸦吃掉了大半边脸颊和一只耳朵。还有这颗,是从沁水战场上捡来的范氏军吏首级,啧,已经被火烧焦了,很难辨认,当时还散着一阵肉香……”
  首级已经砍下许久,虽然用石灰腌制过,但多数都变得难以辨认,不过,他们已足以让中行氏的兵卒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还有这个!”田贲踱步到了最高的那杆旗杆旁,锦旗迎着夜风飘扬,上面同样拴着一颗首级,它戴着用长长鸟羽装饰的铜胄,预示着身份高贵,口齿微张,只是缺了舌头。
  “这颗倒是腌得极好,正是范氏世子,范禾的首级!至于尸身,已经剁成肉泥喂犬彘啦!”田贲说完后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众悍卒也一起张狂地哈哈大笑,大声呼喝道:
  “吾等前来送归贵君子头颅,范伯何不出来迎接,再请吾等吃一厄酒?食一彘肘?”
  百人齐呼,声音直达营内,气得中行哨兵们直咬牙,可惜那些赵兵呆的位置在射程之外,弓矢不能及也。
  而营中哨塔上,好容易缓过气来的范吉射望着那火把映照下,面容狰狞的头颅,的确似曾相识,真是儿子的脑袋,他顿时捶胸顿足,大喊道:“我的禾儿啊!”又差点昏死过去了。
  ……
  人生最大悲剧之一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范吉射虽然还能生育,但两个爱子连续死去,本就是伤心事,如今再度被勾起,顿时老泪纵横。
  “等我击败赵氏后,定要将赵无恤千刀万剐,将赵氏的女眷统统变为军中女闾,再将赵氏宗庙夷为平地,将赵三代家主掘出来鞭尸,再碎为万段!”仇恨之下,他竟然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那是后话了,范吉射擦干眼泪后气不过了,这就要点上兵卒,出营门去把那些无德的赵兵斩尽杀绝,将爱子的首级夺回来!
  但他让人给自己披上甲胄,身后的人却一动未动。
  范吉射回头大骂道:“还不快点!休要让他们跑了!”
  公孙尨却下拜顿首道:“赵兵深夜前来挑战,行事妖异,其中有诈!还望主君三思!”
  “我儿首级就在那里,你让我如何三思!”范吉射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却最为聪明,从小到大,他都在父亲范鞅的庇护下成长,从未吃过什么亏。唯独连丧二子,连续败于赵氏是他此生最大的痛楚,如今怒气冲头,哪里还忍得住?
  他不等侍从帮他披挂,自己开始穿戴甲胄。
  公孙尨只能连连稽首劝阻:“还望主君以大局为重!”
  范吉射重重地往腰间挂上佩剑,怒目而视道:“天地之义,君臣、父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子又辱其尸身之仇能共戴天焉?嘉、禾二子身上流着我的血脉,日后将继承我的家业,我已经没了嗣子,嘉儿沉在大河中,连尸体都寻不到,若连禾儿的头颅都夺不回来,枉为人父,还谈什么大局!范氏,可以分崩离析了!”
  公孙尨无言以对,口中苦涩不已,暗想要是王生先生在此就好了,不过那位范氏的顶尖谋士在城中留守,再去寻他过来,恐怕也来不及了。
  但主君若是出去,肯定会中了赵氏的诡计啊!今夜阴云密布,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范兵中能在这种能见度下作战的不超过一成,搞不好非但夺不回来首级,连主君也死于外面,那范氏就真完了!
  就在这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后面说道:“范伯舐犊情深,他是年轻人不能理解,老朽却能体会。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范伯身系硕大范氏,数十万生民还指望你驱逐赵寇,可不能有闪失,不如让中行氏助一臂之力,与范氏军吏一同出去夺回首级,何如?”
  原来是中行氏的家臣高强,见这位智者支持出去夺回首级,范吉射稍微冷静了一点。
  公孙尨乘机再劝:“然,下臣愿意为主君代劳,去将君子的首级迎回!”
  范吉射望着外面张狂叫骂的赵兵,咬了咬牙,将佩剑交给公孙尨,重重地说道:“子龙,此事便拜托你了!”
  ……
  “高子明知道赵氏此举是想诱吾等出去伏击之,为何还答应出兵?”
  穿上一套皮甲,带了数百勉强能夜视的范兵,以及几十名朝歌剑宫出身的死士,公孙尨不解地问高强。
  高强抚着苍白胡须,望着深沉的夜色,叹息道:“我岂能不知?但你毕竟年轻,只看到赵无恤想诱惑吾等出击设伏的诡计,却未看见这阴谋背后的阳谋啊!吾等,不得不出击!”


第646章 大风(3)
  田贲还在范、中行氏的大营外叫骂。
  他指着身后道:“乃公这儿还有两根空着的长矛,是我家将军特地留给中行寅和范吉射的,不用多时,汝等便要授首……”
  话音未末,却见敌营的正门营门猛地开启,追出来了数百人,举着火把,拿着兵器,纷呼大喊着朝田贲他们这边冲来。
  “硕鼠终于出窝了!”田贲嘿然,他一跃而起,带着手下们掉头就跑,谁料没跑多远,就被另一批人拦住了去路。
  公孙尨是有算计的,方才他故意让正门紧闭,反倒让人从左右营门绕道,想要堵截这些嚣张的赵卒,这样可以就近将他们截杀,避免长途追击。
  谁料这百余赵兵战斗力惊人,尤其是那个抽刀持戟的毒舌汉子冲在最前面,如砍瓜切菜般,将左右来围堵他们的范氏兵卒杀散,又将追赶的一队中行兵卒杀退。等到正门处的追兵抵达时,田贲等人已杀将出一条血路,他们也不恋战,跑进深沉的夜色中去了。
  这是先前没预料到的,出来追击的兵卒顿时有点懵,乱了一阵后,在公孙尨和一个骑马持矛的狄人骑吏斥骂喝令下,才重新组织起来继续追击。
  “一定要夺回我儿的首级,再将那个羞辱他的人碎尸万段!”这是临出发前,范吉射的叮咛嘱咐,公孙尨必须完成。
  虽然,他很不情愿深入充满危机的夜幕中。
  但除了主君的命令外,高强的话也回荡在他耳边。
  “子龙,赵无恤让人来叫骂挑衅,肯定有诱吾等出击的阴谋。但另一方面,范氏君子被阵斩于牧野,首级还被赵氏砍下来号令三军,范氏的士气因为此事已经遭到巨大打击,又连续战败,弃城失地,再降就随时会溃散了,你可明白?”
  “小子亦知之……”
  高强又道:“赵无恤今日派人带着范氏君子首级来挑战,不但想让范氏丧失斗志,更想让中行氏也受影响。若只是闭门不理不睬,军中肯定哀声大作。两军相争者,胆气也,一旦锐气懈怠,在作战中就很难挫败敌军了。故,不得不出!出,则一定要轻捷迅速,争取在大营能策应的两里之内解决战斗,夺回范氏君子首级,再远,就撤回来罢……”
  作为一个连卿也出将入相的军国主义国家,晋人的战争经验很丰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尽量避免夜间作战,因为夜间作战时,光线不足以让人看到远处的东西,而且黑夜中队伍一旦散开就很难聚一起了,所以通常会尽量避开夜战。
  何况,范氏与中行氏兵卒中还有不少人患有“雀蒙眼”:一般人在星光下能隐约望见四十步外的人,这些“雀蒙眼”的患者却只能看到十步以内的,在夜间混战中,这些人与瞎子无异,去了也是送死。
  所以高强让公孙尨多打火把,除了带上三百范氏徒卒外,还拨给他两百隶属于中行氏的戎狄骑兵去追击。
  戎狄骑兵的首领名为翟封荼,是鼓、肥一带的人,在中行氏征服那两个狄人小邦后,翟封荼一族便作为质子和家臣服侍中行氏。他的口音和穿着打扮都和晋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头上戴的皮胄用羽毛进行了夸张的装饰,他的手下们则保留了较多的狄人风格:披着粗糙的兽皮甲,戴着狼、豹、熊皮帽,甚至还有披着鸟羽披风,佩兽齿的。
  公孙尨和这个狄人骑吏没什么交谈,看着这些中行氏特有的兵种,他寻思道:“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果然如此。”
  不过说来也怪,茹毛饮血,甚至会生吃动物肝脏的戎狄骑兵中,雀蒙眼的比例很小,而常吃素食粗粮的范、中行兵卒则多,这也是高强让翟封荼随行的缘故。
  追击在继续,对方脚程很快,他们奔到数百步外,一会儿工夫就只能隐约看到前方的火炬在闪烁,不知不觉,公孙尨发现,己方已深陷阴沉的夜色中。
  前程未知的追击是最艰难的,何况是在面临这样一种危险的情况下。不一会,翟封荼提议分开追击,让狄人骑兵向外散开,和徒卒和车兵左右配合,如一只蝎子的钳一般向前张开,将落入其中的人夹断。
  这种追击方式效果明显,他们甚至抓住了十余掉队的赵兵,统统一剑杀掉,然后继续追,离前面的火光越来越近了,百步,五十步!
  公孙尨一直在看着前面的火炬,到了后来,因为夜色越来越深,长久地凝视使得他双眼枯涩,感觉刺疼,他不由眨了眨眼。
  只是一瞬间,一眨眼再睁眼时,他却惊恐地发现,前面那些火炬,竟然统统灭了……
  他们此刻身处大营一里半外的大片田地中,《禹贡》中说过,河内一带“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肥沃的膏腴白壤繁衍出了茂密的粟米,茎秆足足有半人高……
  而道路上,则横亘着几辆卸掉车轮的马车……
  前方火炬尽灭后,追兵们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亮,成了最显眼的靶子,等公孙尨察觉不对,大喊:“速速灭火!”时,已经迟了。
  下一瞬,弓弦和弩机机括的响动响成一片,数不清的箭矢从粟米地中射出,覆盖了追兵的前列……
  “是埋伏!”公孙尨只记得自己喊了这么一句,就被一支精准而沉重的箭射中铜胄,脑袋嗡嗡作响,倒在车中失去了意识……
  ……
  时间回到数个时辰前,入夜后,赵无恤让田贲去敌军大营前挑战,而他自己则带着弓弩手和骑兵们在这里设伏。
  除了五百弓弩手和步卒趴在道路两侧的粟米地里,骑兵埋伏在树林边。数百骑士坐在林间空地上,马嘴被绑住了,所以不用担忧战马会发出声响,四周悄静无人,只有骑士们平静的呼吸声。
  在这个没用月亮的夜晚,弓手颜高可见远近田野,林木、溪流。溪流哗哗作响,反射着淡淡星光光,颜高下意识地觉得凉凉的水气拂面:它们是从北方一处叫“百泉”的地方流淌而出的,那里是一个险峻的峡谷,从太行山中奔腾而下的山泉水在那里汇集,形成了一个湖泊。
  可他这会儿没有在鲁国时跟随夫子四处游历,观赏景色的逸致,他一直在仔细观察几里地外的敌营,观察这处事先规划好的伏击点。
  颜高的眼神不错,其实今夜在此埋伏的人,都是夜间能正常视物的!
  范、中行苦于军中士卒多有“雀蒙眼”而尽量避免夜战,其实赵军也面临这一困难,不过对于东赵武卒来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武卒的待遇很高,不单表现在衣食住行上,他们一旦得病,主君可是会请医扁鹊的弟子们来延医问药的!
  经过两三年的发展,名为“灵鹊”的医者组织已经在鲁国扎下了根,扁鹊的得力弟子们遍布各邑作为主治医生,而医扁鹊自己则不再注重于一般的治病开药,他开始钻研医理,同时试图攻克一些疑难杂症。
  他在一些地区游历时,发现当地的穷人中,有许多人的皮肤粗糙,患有“雀目眼”,扁鹊亦称为“穷病”;当地的富人却很少得雀蒙眼。
  经过调查发现,富人多吃荤腥油腻、精米佳肴,乃至于各种时鲜水果。而穷人的食谱就有些单调了,尤其是缺少山地和树林,很难再去狩猎采集的地方,吃的主要是素食粗粮。
  医扁鹊认定,这种“雀蒙眼”和不同人群的食谱有很大关系,这个猜测得到了赵无恤的认可,而且直接就点出了关键点:“油脂和动物的肝脏!”
  这时代已有不少动物内脏被做成美食,如周天子的食谱里,就有一种“肝网油”。取一副狗肝,用猪的肠网油裹起来,仔细调好味,放在炭上烤,烤到焦黄即成,那喷香,那味道,简直了……
  扁鹊对赵无恤这种不学而知的能耐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当即在兵营中进行试验,让患有雀目的兵卒加餐狗肝、猪肝,只用了月余,雀目果然有所好转!
  自那以后,武卒们每一旬都能多开一次荤,吃的正是烤熟的猪肝狗肝,虽然每人都只能吃上一小块,但这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
  按照无恤提供的思路,扁鹊还发现了不少能治疗雀蒙眼的食物,如枸杞、枣等,都能让兵卒偶尔食用,最廉价的当然是开始在鲁国广泛推广的北方大豆:戎菽!这东西则能天天吃。
  在医扁鹊的食疗下,大半年过去了,武卒中的雀蒙眼病症大多得到了治愈,他们或许是这时代最敢于打夜战的军队!
  所以颜高的手下们此时也是耳聪目明,他趴得有些累了,便小声问下边:“什么时辰了?”
  底下有人答道:“旅帅,刚过了丑时。”
  颜高知道田贲是子时出发去挑战的,如今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真的能成功么?
  就在这时,旁边的人忽然轻声说道:“我好像听到动静了。”底下的兵卒们闻言,急忙都握紧了手中的弓弩。
  颜高先往敌人大营中看去,依旧是黑漆漆一片闪着几点光,啥也看不到,而且安静无声。再顺着说话之人的手指望去,那是一片数十步外的田野。
  夜色深深,众人齐齐看去,有的握住刀剑,有的撑开弓弩,却见田野上一人也无,等了半晌,粟苗簌簌作响,似有什么小动物远遁而去,或是狐,或是狸。
  “原来是虚惊一场。”
  众人松了口气,松开武器,就在这时,远处却突然闪过一片火炬的光芒!
  “来了来了!”众人压低声音提示旁边的人,这是说好的信号,田贲打着火炬诱敌过来,而前方的赵无恤则举起手,让他们稍安勿躁,等待敌人进入伏击圈。
  颜高见田贲他们被咬得很紧,一队狄人骑士手持矛戟剑弓从他们侧面杀来,后方则是大批打着火把的徒卒在追赶,且战且退间,不时有人倒下,看得颜高心很急。
  但伏兵们还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等悍卒们咬着牙越过这片田地,将手中火把纷纷扔到地上踩灭后,赵无恤才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命令。
  “射!”
  ……
  弓弩齐发后,无恤听到颜高兴奋地喊了一声:“中了!”
  颜高一箭将那个敌人军吏射倒在车里,得意地吹响了口哨。
  “射的好!”
  赵无恤心里给他翘起了大拇指,这可是以铁为簇的重箭啊,若那敌人军吏运气差,或许会直接射穿脑袋,若他运气好戴着铜胄,或许能捡回一条命。
  失去了指挥,那些范氏的徒卒乱成一团,颜高则继续和袍泽们张弓开弩收割生命,而赵无恤纵观大局,让伏兵纷纷起身出击,同时将目光瞥向了数百步外。
  虞喜已带着数百骑从树林边冲出,转马兜回,给田贲等人断后,同时也拦在了那些黑压压的狄人骑兵面前,他们的武器在火炬下闪着阴沉的光。
  在愣了一愣后,号角声突然响起,两边的骑兵都猛地向前,朝对方发起了冲击……
  赵无恤不由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这还是赵氏轻骑头一回与在马上的对手交战!
  ……
  黑暗中,刀光剑影让人眼花缭乱,入耳尽是马匹嘶鸣声。
  翟封荼闪过一次敌人的攻击,打马回到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皮胄之内满是热汗。
  翟封荼是白狄人,他的祖先最初住在河套以南、秦国以北的蛮荒之地,随着畜牧活动而迁移。白狄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他们半耕半牧,追寻着水草和肥沃的土地而迁徙,牲畜以马、牛、羊为主,没有文字和书籍。直到百余年前,白狄乘着邢、卫的破国,迁徙到了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上,建立了鲜虞、鼓、肥等邦国,才开始了定居的生活,并学习中原的农业和礼仪制度。
  即便如此,白狄仍然没有忘了自己的传统,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耕作,以骑着骏马,射猎山间的飞禽走兽为乐趣;部落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而且利用骑马的快速机动以便侵袭掠夺,这是他们的天性,这种天性也被中行氏利用,平日里常征召鼓、肥一带的白狄从军。
  所以许久之前,当翟封荼听说赵氏的一位庶君子在狩猎时单骑走马,还让手下穿狄裤,习骑射,组建了一支骑兵,心里顿时乐得不行。
  “吾等白狄人,在孩童时即能骑羊,五六岁便拉弓射击鸟和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弓,而且还常常乘着马在山间奔驰骑射。晋人岂能与吾等相比?恐怕是效仿不成,反倒惹人耻笑。”
  就算是后来,赵氏骑兵在对齐人的作战中大获全胜,当时跟着中行寅在大河北岸眼睁睁看着齐人攻克夷仪的翟封荼也不以为意。
  他自信满满地想道:“若能与赵氏轻骑来一场对决,必然是白狄获胜!”
  可直到今夜,当他真正与赵无恤的骑兵碰上时,翟封荼才明白,自己,或许是大错特错了!


第647章 大风(4)
  翟封荼自信,自己的部众才是大河以北最强的战士,即使在过上定居生活后,他们依然保持着古朴彪悍的风气,战斗力不减当年。自君长以下,都以牲畜之肉为主食,皆穿皮革衣服,披着带毛的皮袄,看重壮健之人,轻视老弱者,强壮的人吃肥美食物,老年人则吃剩余之物。
  而过去几年间,翟封荼率领的狄人骑兵多次与鲜虞国的狄骑作战,对骑兵与骑兵的交锋并不陌生。
  可今天,他却发现对面的赵氏轻骑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翟封荼本来追着那些来挑战的赵兵一阵猛打,直到他们钻进了那片稀疏的树林里,而树林中,陆续开出了一支骑兵,翟封荼不由一愣。
  鼓、肥一带的白狄部落虽然被中行氏征服,但分地以内的事情,尚能自己做主,他们或百或千,各自分散居住在溪谷和山林里,平日就没什么法度,难以约束。白狄人粗野惯了的,昔日在中行大营中便时常喧闹,至有斗殴,虽然被带兵的翟封荼一再约束,却依然阵型不整,时闻喧哗。
  然而对面的那支骑兵,却军纪肃然,阵型齐整,器械森严,竟似不闻人马之声。夜色下望去,数百骑从弥立于野,无一人马乱阵,面对强敌却人马安闲,若无事状,可见其训练精良。
  下一刻,号角吹响,也没有招呼,数百赵氏轻骑在夜中如一道铁流,又像是一支奔驰在无边田野上的离弦之箭,朝狄骑冲了过来,翟封荼猝不及防,暗叫了一声不好!
  白狄人擅长的是弓箭和骑射,过去常常依靠远程的骚扰起到辅助作用,亦或是用来追击残敌,他本来觉得,这世上的骑马战士都是如此,但赵氏轻骑却是例外。
  他们骑乘着西赵提供的太原马,马种不亚于狄人的鲜虞马,而且战前临时喂了和着鸡蛋的粮食,正是马力强健的时刻,所以很快就能加速冲锋。
  他们装备精良,几乎人人都穿着轻甲,戴着皮盔,这足以让他们抵挡大多数轻飘飘射来的箭支。
  加上夜色深沉,不好瞄准,于是狄骑熟悉的弓箭骑射无法生效,这些装备华丽的赵骑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狄人的队伍中……
  ……
  赵无恤回头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其实他心里明白,赵氏轻骑虽然已成规模,但在许多方面,还是比不上狄人。
  第一,鼓、肥等地就是后世的中山,白狄人地处北国,他们从小就生长在马背上,年纪不大时就跟着长辈逐猎于野上,打猎和打仗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回事,所以狄人天然地精通通各种骑兵的技艺,只修习了三五年的赵氏骑兵当然不能与之相比。
  第二,这些半耕半牧的民族很能吃苦耐劳,迁徙生活让他们能忍受长途行军的艰苦,这两点是狄人,乃至于胡人骑兵的长技。
  这也是后世赵武灵王虽然进行胡服骑射,但赵国骑兵依然得征召仆从部落楼烦、林胡的骑兵来作战,甚至到了汉代,汉军很大程度上还是要依仗长水胡骑。
  但在这个历史线中,赵骑却拥有对方无法获得的优势:超前的战术,以及精良的兵器!
  只见赵氏轻骑振奋猛锐,驰马迎敌,奔蹄震地,骑兵们的喊杀声撕破夜空,震人肺腑。奔到近处,将与敌接触时,前排悍勇的骑兵把火把掷向敌骑,然后朝两侧绕开,先以火攻,惊骇对面的马匹。
  随之而来的是一排持长矛的骑士,他们穿的不是轻甲,而是三扎的厚甲,马匹也是最好最高大的,重要的脖颈、马胸处还披着一层牛皮。这些真正的突骑,虽然对面的白狄骑兵已经近在眼前,却半点也不减速,笔直地撞了进去。仗着铠甲厚实精良,无视敌人的射击,长矛平举,借助奔马之力瞬间就将狄骑的阵线击穿,长矛刺处鲜血飞溅。
  紧随在他们之后,大队赵骑络绎不绝地冲入了狄骑中。敢于近身交战,甚至发动冲锋的突骑,这就是赵骑的战术优势!
  带队的翟封荼见赵骑这么快就冲垮了他的前排,顿时慌乱了手脚,来不及再整队列阵,急忙传下军令,命各部迎击。
  狄人临阵仓促,又在夜晚,阵线越发显得混乱不堪。
  相比他们的纷乱,赵骑虽然才纵马冲锋,阵型却半点没有散乱,依然井然有序,而且还有不少打马离开战线,在观察时机的预备队。
  见敌人后排也加入战团,在虞喜的大喊下,外围的赵氏骑兵弃矛拔刀,他们亮出了钢铁打造的牙齿,纵马再度冲了过去!
  环首刀,在牧野一战初露锋芒后,在今夜的两支骑兵对决中,得以再度大放异彩!
  相比于砍杀步卒,环首刀的更大用处,其实还是用来针对骑兵。青铜剑由于双面开刃而不利于马上作战、不利于劈砍、易折断,这在对骑兵的近身战斗中非常不利。而环首刀单面开刃、厚脊,在当时而言是最利于砍杀的兵器。
  后来汉军能与匈奴对抗,很大程度上就是仰仗环首刀,匈奴亦不能挡,何况比匈奴弱了不知多少倍的白狄散骑?
  比起形制、长短几乎一样的环首刀,狄人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器毫无优势。后世陈汤说的:“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提前在春秋上演了。
  此时此刻,只闻人喊马嘶,兵器交碰,各种声响不绝于耳,血肉横飞,战成一团。
  尽管狄骑擅长骑射,也有悍不畏死的勇气,可毕竟不像赵无恤部下的这些轻骑转战鲁、宋、晋,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兼之他们虽有马鞍,却无马镫,不擅长贴身近战,所以很快就落入了下风。
  虞喜身先士卒,率领着数百骑士首先突入到混乱的狄人骑兵阵中,急冲如电掣,重击如流星,进退如风,转圜如意,击之无不破。他麾下的骑兵亦驱马持刀,呼喝奋战,敌骑无人可阻其进势。
  纵观全局的赵无恤不由赞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赵氏铁骑是也。驰如狼奔,猛如枭击,虞喜是也!”
  ……
  夜里火中,尸横遍野,伤马哀嘶。
  翟封荼身上也挨了一刀,血流不止,痛彻骨髓,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赵氏铁骑,竟然强大如斯,这是他先前从未想到过的。
  “打不下去了,吾等不是赵骑对手……”翟封荼讷讷地说了这么一句,再也鼓不起勇气与之对面冲杀。
  他们狄人,一向是形势有利就进攻,不利就后退,不以逃跑为羞耻之事,可现如今,连逃跑都没机会了。
  交战不过半刻,狄骑的阵型便被赵骑撕裂开来,他们被分割包围成几个小块,每个小块外都围了人数占有优势的赵骑,自诩骑射无双的白狄人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如今不单狄人骑兵遭受重创,范氏步卒那边,在被箭雨射了足足半刻后,也几乎没了声息,也不知道公孙尨是生是死。而腾出手来的赵氏步卒和弓弩手,也正准备朝这边赶来。
  这还打个屁啊!再这样下去,自己的部众将会遭到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于是翟封荼先是用狄语大声呼和,让众人放弃抵抗,然后果断扔掉了自己的武器,高举双手,用晋人的语言喊道:“且勿赶尽杀绝,吾等愿降!吾等愿降!”
  ……
  与此同时,刚才尚还安静非常的中行大营中却鼓声、角声大作,各种声音响成一团。火光相继亮起,整个数里之长的营地登时脱离了黑暗,如灿烂星河。
  只见范氏、中行氏的兵卒乱哄哄地从帐篷中奔出,这些兵卒本正在睡觉,此时忽闻乱起,茫然不知所故,或以为是赵兵夜袭,又或者是以为营中走了水。所以仓促出来,乃至有因太过急躁而光着身子跑出来的。
  出来后才得了命令,说是让他们各自汇集,多点火把,准备出营。
  “这是要作甚?”
  “是要去攻击敌营么?”
  “这黑灯瞎火的,我可看不清东西啊,怎么打?”
  “卒长让吾等多点火把,可就这样过去,敌人数里远就能发觉,也没法夜袭啊!”
  人人畏惧黑暗,除非是军令如山,否则都不愿意踏出安全的营垒。
  不多时,这些兵卒就像无数条的小溪,在军吏的带领下,绕过层立重叠的帐篷,急匆匆地往这个营门处汇聚赶去,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集结了两师之众。
  众人在两名师帅的带领下出了营地,大张旗鼓地朝西面走去,他们得了命令,要去策应公孙尨、翟封荼的近千先锋。想来以一千之众追击一百,还有狄人骑兵为羽翼,应该能获全功吧,两名师帅如此想着,可到了那片先前杀声大起的粟米地旁边,却惊得目瞪口呆。
  平坦的路面上,靠前的几辆戎车像是被万千箭雨射成了筛子,人马俱死,其周围的路埂、阡陌上趴满了想要躲避箭矢攻击的范兵。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几个如血窟窿般的箭孔,血已流尽,淌入沟渠中,让失足踩入的人惊骇莫名,渗进粟米地里,连粟杆都染上了一丝妖异的殷红。
  而数百步之隔的树林边,则是另一番惨像:死马遍地,满是折断的矛和被踩进泥地里的旗帜,看来翟封荼的狄骑也遭遇了不幸。
  他们追击敌人,却陷入伏击,这是全军覆没了啊!四下搜索,数里内皆无敌人踪迹,而己方连伤者都没剩一个,都被结果了性命。
  “死者的左耳都被割下带走了,箭矢也没浪费,都被拔走了……”两名师帅面色铁青,这是一边倒的胜利啊,而且伏击者如闲庭信步般撤离。
  他们正商量着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却有兵卒指着那株横亘在路中央的大木道:“两位师帅,这里有字!”


第648章 大风(5)
  火光映照在那株大木上,能看到上面的树皮被剥去,用粘稠的血写着一排篆字。
  “邯郸授首,范禾身死,二卿已葬送万人性命,与赵氏为敌者,亦如是!”
  火光也映照得两名师帅脸上阴晴不定,随即让人将这些字尽数抹去,但等他们无功而返后,这场全军覆没的遇伏,还有这些触目惊心的血字,便迅速在范、中行氏的军营流传开了。
  对于这件事,范吉射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中行寅听闻失了翟封荼和狄人骑兵,也是破口大骂不已。
  大营中普通将士对此事态度差不多,范氏因为沁水一战输得太惨,一路奔逃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如今更是惊惧不安,只觉得除了城池和营垒之内,哪儿都不安全了。
  若说昨日午后的鏖战时,中行氏气势正盛,能和赵兵斗个五五开的话,今夜过后,他们不但损兵折将,而且连范禾的头颅也未夺回,锐气已失,一个个有些泄气。
  赵无恤打击他们士气的战术目的,已经达到了。
  高强听说公孙尨的尸体未找到,或许被俘虏,不由为之惋惜,他凭着一双慧眼,将营中百态一一看在眼里。
  “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高强当即入二卿大帐,献策道:“军无常势,贵鼓其气,不如大肆宣扬君辱臣死,君辱臣忧之义,调动将士们同仇敌忾的心情,让士气恢复,才能与赵氏一战!”
  ……
  夜色褪去,太阳照常升起,遥远的地平线上,初起的红日喷薄着炫目的光芒,赵无恤和麾下众人也押送着俘虏踏上归程。
  一路上,无恤便颇有兴趣地观察狄人们的相貌,那个带头投降的狄人骑吏膀大腰圆身材健壮,一脸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也颇大,浓眉,一副相貌堂堂的好汉模样。
  更重要的是,就相貌而言,狄人和晋人其实没多大区别,只是圆脸比较多。
  他暗想道:“白狄果然是其旗号、服色尚白,且习俗颇受华夏影响,比起其他戎狄要开化,故称白狄,而不是所谓的白种人……”
  回营后,赵无恤在营门口进行了一场押送俘虏的仪式,看着范兵和白狄士兵垂头丧气地列队从营外经过,赵、韩联军的士卒们顿时士气大振。
  赵无恤向赵鞅报功后,径直将俘虏的那个狄人骑吏带到了帐内,他对这个担任“旅帅”,算是中层军官的家伙所知的东西很感兴趣。
  胜利者坐在铺着虎皮的坐席上,失败者则被五花大绑,翟封荼低垂着眼睛,作出一副顺从的模样。
  昨夜的鏖战里,在翟封荼弃械投降后,他的族众也纷纷效仿,只有不属于他这一族的几伙狄人仍在反抗,自然被轻骑围住分尸。
  翟封荼对失败并不陌生,他今年也有三十岁了,三十年前,中行氏灭肥国,二十年前,中行氏又灭鼓国,他算是在中行氏统治下长大的第一代白狄人。
  他清楚这些晋人的性情和喜好,他们征伐戎狄,感兴趣的是土地、人口、兵赋、财富以及胜利者的荣誉,而不在于赶尽杀绝,比起戎狄部落间的仇杀温和多了。
  所以翟封荼此刻拼命开动脑子,暗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免除一死。
  却听赵无恤问道:“你叫什么名?”
  翟封荼一个激灵:“小人乃是鼓城白狄,故以翟为氏,名封荼。”
  “我素问狄人轻死易发,你为何要投降?”
  “上国骑兵远胜吾等,自知必败,故而只能投降。”
  赵无恤道:“说起投降,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三十年前,中行穆子出兵伐白狄,包围了鼓国的都城。鼓国形势严峻,城里有人偷偷告诉中行吴,说愿意投诚,但却被中行吴拒绝了。他的儿子中行寅不解地询问:‘这种不用兵卒劳苦攻城就能达到目的的美事,父亲为什么不干呢?’不善言辞的中行吴说了一些叔向教他的漂亮话,随即,居然把鼓国叛徒出卖给鼓国人,让他们杀死叛徒,并修缮工事……我初闻时很不相信,所以想问问你,可有此事?”
  翟封荼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有,那时候小人的父亲和叔父正好在鼓城中,见证了此事。当时中行氏大军围鼓三月,鼓国又有人带着部属出来投降,中行穆子吴看了看投降者的部属,说:‘汝等脸上还没什么饥色,还是回去好好守城吧’,再度拒绝投降……”
  赵无恤摇了摇头,当时那些白狄人的表情一定是沮丧而无奈的,之后又过了段时间,鼓国人再次来告:粮食尽了,力也竭了。中行吴这才光明正大地开进城去,期间没有杀戮一个鼓国人,只是带着鼓子凯旋回国。在绛都举行献俘仪式后,又把鼓子放了回去,继续做他的鼓国国君……
  以赵无恤想来,中行吴这是在讨好鼓国的狄人,为自己家族在东阳地区的长久统治做准备。当时晋国六卿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世代统治,根深蒂固,如赵氏家族对晋阳的苦心经营。因为六卿都知道,这样下去,六族难免大打出手。
  果然,后来那位鼓君不领情,降而复叛,但鼓国的白狄人却心念中行穆子的好,心甘情愿投靠他,鼓地从此便成了中行氏的领地,虽然华狄混杂,却没生出什么大乱来。
  “那么问题来了,我听说因为中行穆子的恩泽,鼓、肥的狄人对他心服口服,将自己视为中行氏的领民和家臣,愿意为之效劳,可为何你却说降就降?”
  见翟封荼一脸紧张,赵无恤道:“你放心,我与中行氏已是生死之敌,绝不会效仿中行吴,做出出卖投降者的事情来,我只是想知道,汝等白狄人是怎么看待中行氏,看待这种君臣关系的。”
  翟封荼松了口气,说道:“不错,因为中行穆子的余威,许多白狄部族在为中行氏效力,但这更多是被迫的,并无外人看起来那么心甘情愿,若非中行氏强大,吾等说不定就叛逃到鲜虞去了!何况白狄之俗,只要有利可得,就不管礼义是否允许,背叛家主,在晋人看来不可容忍,对于吾等狄人而言,却不算什么。”
  他诚恳地说道:“我不但会舍弃中行氏,还愿意为将军效劳,还望将军能放过我的族人。”
  赵无恤暗道:“难怪常言道,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夷狄无信,易动难安,的确不可以中原的观念理解。”
  不过他巴不得中行氏内部多一些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也可以用手段逼出来。和赵氏一样,中行氏的军队里也成分杂糅,只需要一点点猜忌之心,就够瓦解一支军队,一个邦国了。
  但赵无恤嘴上却道:“哦?当年中行吴拒降时曾说过他的理由,鼓励忠臣,惩罚背叛,这是国家的大法。如果对投降的人不予奖赏,就是失信;如果给予奖赏,就是奖赏奸恶。狄人中有心怀不满的人,晋国亦有之。若招纳奸降,就是用鼓国的例子来鼓励家臣怀有二心。若因为想取下一座城而亲昵奸人,那中行氏的损失就太大了……由此看来,我若纳降,也要承担不少风险啊,你且说说看,除了已经残损近半的部众,你还能为我带来什么?”
  “我观赵氏之志,不但在击败二卿,还在席卷河内、东阳,小人愿回鼓地说服白狄各部,一起投靠赵氏……”
  想金蝉脱壳?那边山林密布,翟封荼若回去,就是鸟飞深林,他上哪寻去?赵无恤心中好笑,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太远,日后再说不迟,你可有立刻就能为我效力的事情?”
  翟封荼自知脱身之计被赵无恤识破,暗道面前之人虽然年轻,却是白手起家在鲁国混成正卿的人物,自己失策了。
  他心虚地低下头,被赵无恤盯着冷汗直冒。对翟封荼来说,比起自己和族人的性命,对中行氏的那点儿忠诚,是随时可以摈弃的东西。
  思索之后,他终于咬着牙说道:“小人还知道中行氏营寨的虚实,以及他们行军布阵的弱点!”
  ……
  在请降后,翟封荼的待遇得到了改善,赵无恤亲自来给他松绑,还安排案几就坐,让他将中行氏的虚实一一道来。虽然旁边还有亲卫死死盯着,但翟封荼觉得,这是情况好转的征征兆,至少,自己不会因为一言不合,而被推出去砍掉脑袋了。
  “中行大营背靠共城南墙,其南部防备严密,但也有一段超过了城墙,深入到西面的溪流去,因为有流水阻隔,所以没有设置太多的兵力,南重而西北轻,这就是中行氏营寨的虚实所在……”
  “我记得那些溪流是从百泉一带流出来的……”赵无恤目光北移,他的关注点不仅是中行氏的营寨,而是整条河流的形势走向。
  聊了一会后,日上三竿,赵无恤便让翟封荼下去歇息,等到飨食时再带他去面见赵鞅,陈述中行氏军阵的弱点。
  “下臣一定为赵氏尽心尽力,从今日起,中行氏便不再是我的旧主,而是我的仇敌!”
  翟封荼表了一顿诚意后躬身退下,他过了这一关,心情大好,在侍卫指引下昂着头走出营帐。
  进来时,他是阶下囚,出去时,他便是坐上宾了,翟封荼心中,还是有一丝得意的。
  然而他刚出营帐,被赵无恤侍卫刻意指引下绕到一条小道上,又“恰巧”碰上了一个浑身是绷带和伤口的青年军吏被人推攮着往这边走来,正是在伏击中被一箭击晕的公孙尨。公孙尨看了看被松绑的翟封荼与赵氏黑衣谈笑风生,不由大惊,隔着老远大声质问道:
  “翟封荼,你这是背叛中行氏了么?”


第649章 大风(6)
  “翟封荼是否叛中行氏?恕我无可奉告。”
  营帐内,面对被审问者的反质问,赵无恤一概不答。
  “此事暂且不提,但外臣久闻赵氏君子招贤纳士,在鲁、宋、卫也做出了一番大事业,甚至逼得齐、郑不能与敌,本以为是位坦荡豪杰,孰料却是个阴谲之人!居然做出侮辱死者,半道埋伏之事!”公孙尨狠狠地说道。
  翟封荼先自称“小人”,投降后又称“下臣”,但公孙尨却坚持称“外臣”,表明他的不降态度,但赵无恤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侮辱死者?这是怎么回事?”无恤故作疑惑,询问身边的侍卫漆万,漆万附耳说了如此这般,他这才颔首:“原来如此……”
  他对公孙尨说道:“我虽与范禾有仇,实则好好收敛了他的尸体,在安全的地方掩埋。其余范、邯郸的将士尸身也没有加以残害羞辱,甚至连首级都不砍,只让兵卒们割左耳计功,毕竟大家都是晋人……”
  公孙尨愕然:“那赵兵在营前公然挑衅时,插在矛尖上的头颅是怎么回事?”
  “那些所谓的头颅,多半是假的,从普通兵卒的尸身上取下伪装的。”
  “假的!?”
  “然,我只是让我的部下去挑战,至于他用什么样的手段,就任由他发挥。”无恤笑道:“田贲本是轻侠恶少年之辈,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公孙尨却不依不饶,怒目道:“那还是赵将军约束不力之过!即便你如此狡辩,还是掩盖不了赵氏的做法下作!”
  赵无恤大笑:“那当年邲之战时,中行桓子为主将,赵旃借请平之名,前往楚军大营前挑衅,在门口铺开席子破口大骂,极为不雅,这应该怪中行桓子无礼、下作了?”
  公孙尨无言以对,赵无恤继续道:“何况要论起来,数次遣死士刺杀于我,又陷害栽赃的中行氏、范氏更下作!你说我阴谲?不错,我父亲主之以正,我便要辅之以谲,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更加卑鄙的范、中行二卿!”
  公孙尨不说话了,但和翟封荼不同,赵无恤也无法劝降此人,只能让人再将他押下去。
  “主君其实是和当年中行吴一个性情的人,他颇为欣赏公孙尨的忠诚,大有在此战后将其放归之意……”从帐篷后露出真容的杨因听完了全程,此时对赵无恤说道。
  赵无恤道:“无妨,就算放他回去,我还是能让公孙尨变成一枚棋子,扰乱敌人军心的棋子。”
  他与公孙尨说这么多废话,还让此人“碰巧”撞见翟封荼,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
  从翟封荼处,他得知中行氏大军里,至少有四分之一兵员是征召来的白狄人,其中不少部族酋长还是他的亲戚。戎狄无亲而贪,指望他回去劝降这些人为时尚早,但在适合的时机把公孙尨放回去,再在合适的时机让翟封荼在我军中露面。中行寅必然对手下的狄兵疑心大起,不敢放心使用,狄人们也会惊疑不定,人心一旦散掉,作战时就没法齐心协力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突然有人来报,说是范、中行氏又遣人来挑战了!
  ……
  赵军大营,望楼之上。
  赵鞅、赵无恤等人正在观望中行氏和范氏的邀战。
  和昨日一样,也是前头一师之众逼近赵氏营垒,后头近万人压阵。
  赵鞅问道:“昨日我侄儿去迎战,不分胜负,今日不知谁愿出战?”
  家臣们纷纷请战,赵无恤却道:“父亲,小子认为,今日不宜迎战。”
  赵鞅微微皱眉:“为何?”
  “昨夜二卿被小子派去挑战的人羞辱,一怒之下派兵出来追击,结果遭我埋伏,全军覆没,本应该士气低沉才对,可父亲你看那旗帜……”
  众人放眼望去,那里虽然离赵兵大营比较远,有好几里地,但身在望楼之上,居高眺远,又是晴天,兼且敌人的兵卒不少,所以远望过去也能看个大概清楚。
  中行氏的熊罴旗,英武威猛,范氏的御龙旗,张牙舞爪,皆迎风飘扬,昂扬向前。
  “再看那些兵卒……”
  二卿今日派出的兵卒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竟人人披甲,武器整齐精良,而且一副赵兵出营就要往前冲的架势。
  杨因吸了一口凉气:“敌军士气旺盛啊……”
  赵无恤道:“不错,肯定是敌军中有看破我计谋的家臣,想反过来利用范禾、赵稷战死的事情大肆宣扬君辱臣死之义,导致二卿的精兵一心要为主报仇,此时若出战,若胜了则好,若是受挫,恐怕会涨了敌军士气。”
  “那无恤你的计策,不是起到反作用了么?”
  “并非如此,能同仇敌忾的人只是少数,父亲再看那些压阵的大军,虽然努力摆出阵型,但其旗帜低垂无力,兵卒似是扛不动兵器似的,而且人人脚步迟疑不前,若真心想要决战,他们只要逼压大营,逼迫我军出击即可……”
  赵鞅放眼望去,果然如此。
  无恤道:“所以挫敌士气的计策还是有效果的,如今就要再接再厉。”
  赵鞅问道:“如何再接再厉,且说来听听?”
  “很简单,那就是在敌人欲战的时候,不要出战。”
  有人出言反对道:“岂有不出战而让敌军气泄之理?”
  无恤解释道:“兵法,敌人早朝初至,其气必盛;陈兵至中午,则人力困倦而气亦怠惰;待至日暮,人心思归,其气益衰。善于用兵的人,敌之气锐则避之,趁其士气衰竭时才发起猛攻,这就是正确运用士气的原则!所以,吾等要让卯足了气势的敌人精兵扑一个空!待到他们士气丧尽,反复几次。再让公孙尨回去下战书,约定时间进行决战,何如?”
  ……
  于是,这一日的挑战,因为赵兵的杜门不出,高强挑选出的那些精兵从中午等到傍晚,士气渐渐衰竭,失去了战心。
  “赵氏父子不接这招啊……”高强望着坚如磐石的赵兵营寨,苦笑着摇了摇头。
  随即他便惊闻,范吉射气不过赵无恤对他二子尸身的残害,竟向中行寅讨要了百名在棘津中俘虏的鲁国人,在太阳落山前,押送到赵军营门外数里处,斩首杀害!
  高强气得直跺脚:“范伯糊涂啊!他以为杀了那些鲁人能打击到赵兵士气么?这是给对方送去了同仇敌忾的理由啊!”
  ……
  望着夕阳下在阵前被斩首的那近百鲁人,赵无恤露出了一丝冷笑。
  可当他回头面对一众来自鲁国的家臣、将士、兵卒时,却带上了一丝悲愤。
  “我对不住二三子啊!”
  “无恤乃是鲁国执政,但我还有另一重身份,我还是赵氏子孙。何况过去对齐国作战,赵氏没少对鲁国帮助,于私于公,赵氏有难,我都得参与进来。但二三子都是鲁人,与晋国的内乱无涉,将汝等带入战祸,我心中很是忐忑不安。幸好自从入晋时,只要有我在场的战事,都屡战屡胜。”
  “只可惜,棘津一战,鲁军不幸受挫,不少东地的鲁大夫和兵卒被俘,我身在营内,心里却时刻关心着他们的安危,本以为是诸夏的交战,范、中行作为百年卿族,应该会讲究礼法,善待俘虏。鲁国有一道法律,如果鲁国人在外国见到同胞遭遇不幸,沦落为俘虏和奴隶,只要能够把这些人赎回来帮助他们恢复自由,就可以从国家获得金钱的补偿和奖励,无恤不才,是很想用对方的俘虏,亦或是金钱赎回被俘者,让他们早日归鲁的……”
  “但!”赵无恤愤怒地指着夕阳下血淋淋的场面道:“我却没想到,范氏与中行氏,竟然做出了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情,他们屠杀了被俘的鲁人,让他们死在同乡、袍泽的眼下!杀人者则在旁边哈哈大笑,简直是禽兽行也!”
  一时间,鲁人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赵无恤很清楚,虽然武卒的士气旺盛,但随军的鲁国右军对于这场发生在远离家乡外的战事,多半是有些懈怠的。只是出于主君命令,不能不从而已。他们的心思,还是放在鲁国数月后的秋收上,对敌人却很难生出仇恨之心。
  然而今天,二卿不理智的杀俘行为,却给赵无恤送了一个激励兵卒的大礼包。
  兵法有言,合军聚众,务在激气,而要激励鲁人,最好的方法除了军功授田外,就是利用他们的乡党情谊,以及隐隐约约的国别意识了。
  范、中行在屠杀鲁国降兵,在杀害自己的乡党!
  那他们就不单是赵无恤的敌人了,也是所有鲁籍兵卒的敌人啊!
  而且如今看来,作战不利时投降活命这条路,基本被封死了,除了拼死一战,别无他法。
  赵无恤的这番话很是诚恳,直让鲁人们声泪俱下,士卒们坐着的泪水沾湿了衣襟,躺着的则泪流面颊。把军队置于无路可走的绝境,就会像专诸、曹判那样的勇敢了。
  颜高捏紧了大弓,大声宣扬复仇之义,其他人也满腔怒火。
  对此,无恤心中很是满意: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如今这两者都齐全了。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两天后,范、中行屡次挑战未果,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精锐们的士气渐渐低垂。
  而赵无恤等待已久的“大风”,也终于到位了。
  “明日与贼决战!汝等各归本营厉兵秣马,今晚三更集结,鸡鸣出兵!”赵鞅亦下达了作战的命令。
  众人领命而去,决战,将在明朝打响!


第650章 大风(7)
  是夜,赵、韩两军的大营处。
  虽然昨天说好了三更才开拔,但二更时分,众人便起来了。营内没有点太多火,而是静悄悄地集合,各营都提前备下了饭食,兵卒们席地吃饭,军吏们则踏着月色星光,聚集到中军处领军命。
  赵鞅已经披挂整齐,他登上特地筑起的将台,各营的将领、师帅、旅帅、卒长皆受召唤,目光盯着主君。赵无恤也在其中,他不知道在这决战之日里,赵鞅是怎样的心情,昨夜是坦然安睡,还是在辗转反侧?
  去年,效仿东赵的“军功授田”,加上有邓析规正法度,西赵也有了一个系统的赏罚之法。胜利后许诺什么的不必说太多,但所有人都以为,赵鞅除了重申了一下军纪外,还会发表一番激励士气的演说。
  赵鞅的话却极其简略。
  他慨然言道:“二三子勉之,从今天以后,就没有范氏、中行氏了!”
  虽然话语寥寥无几,却嘹亮雄壮,让所有人都头皮酥麻,精神一振,连赵无恤也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干将剑。
  “这就是赵鞅啊……”无恤想道,不用靠太多手段,光是人格魅力和气度就能将赵氏凝结在一起的英主,历史上的“简襄之烈”,若无简子打下的基础,亦无襄子的全盛。若自己骤然取代赵鞅的位置,在许多方面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之后赵鞅便令诸将归回,预备作战,但却唯独喊下了赵无恤,对自家儿子,他还有几句话要说。
  “勉之啊,无恤,行百里者半九十,先前做了那么多事情,只剩下最后一战了。赵氏是输不起的,你我前面不但有范、中行在,后面还有知伯心思叵测,一朝落败,则满盘皆空,只能落到亡族亡家的地步。此战不但是为了争夺权势,为了长久积累的仇怨,也是为了你的妻儿,为了你的阿姊,弟、妹而战!”
  “小子明白!”赵无恤郑重下拜后,也抬眼盯着赵鞅道:“我会尽全力,也希望在二卿彻底灭亡,知氏再也无法胁迫赵氏后,父亲能答应我一件事!”
  ……
  三更将至,众将领命返回本营后,便将赵鞅的话让人传播出去,不一会,整个大营都在重复它。
  “从今天以后,就没有范氏、中行氏了!”
  随后,依据众人各自不同的领兵风格,各营分别展开战前的动员。
  郑龙对黑衣亲卫门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贪功冒进,而是要好好保护主君的中军大旗。
  马首大夫赵伊受赵鞅所激,回忆前些日子的小战,觉得其实中行劲卒也不过如此,只要加一把力就能击败,于是他豪言壮语,宣扬建功立业之事。
  而作为此战配角的韩虎则温言勉励韩兵,让他们既不要怯场,也不要太过于冒进,平白损失了性命。
  而赵无恤则带着数十亲卫,威严地按剑巡行,检查各旅的战前准备。
  对盗跖这样的勇壮之士他以豪言鼓励;对虞喜这种利禄心强烈的人他许以功名,对穆夏这样的忠实之人不需多言,只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对桀骜不驯的田贲,则用军法吓唬;对尚存有疑虑的鲁国大夫,他则温和地表示:临战,你只要跟着我的将旗就行了。
  他对晋国籍的军吏们许诺道:“汝等是晋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故而在鲁国未得封地。可这硕大的晋国,硕大的河内、东阳,都是膏腴之地。此战之后,恐怕要多出不少无主的城池宅地,能不能在战后得到那些地方的赋税和钱帛,就看今日的表现了,二三子勉之啊!”
  至于普通士兵,武卒的士气不用愁,他们虽然是拿军饷的募兵,但几年下来,已经不全然为了钱帛和田宅战斗了,赵无恤在他们当中建立了个人崇拜和无比的忠诚。
  至于鲁国右军,则要依靠前几日鲁人俘虏被残杀一事,来刺激他们的愤怒和乡党团结之情,让他们不要将这场晋人的内战当成分外之事,兵卒们受到宣传的引导,纷纷发誓与范、中行不共戴天。
  赵兵士气大振,众人皆言:“军心可用!”
  ……
  今天的赵营极其热闹,从两更起就没消停过,公孙尨被关押在特定的营帐中,心里忐忑不安。
  “前几日还不是这样,赵氏这是要夜遁,还是要发兵去逼营,开始决战了?”
  思来想去,还是后者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公孙尨不太担心范、中行氏会遭到偷袭,因为这万余人的动静是很大的,而且大营外也有外围的障碍和巡逻的岗哨,恐怕不等他们靠近两三里,就会被发现。
  他只担心一旦开战,先前屡战屡败的范氏还能不能鼓起一战的勇气,这一次,主要还是得靠中行氏的东阳劲卒……
  就在这时,他却被数名守卫走进来提溜了出去,一路带到了中军处,再度面见已披挂上甲胄的赵鞅。公孙尨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连主帅都一身戎装,看来这场决战是避免不了了!
  随即赵鞅出乎他意料地宣布道:“我要放你离开。”
  “中军佐,这是……”公孙尨一惊,有些不可思议。
  前日在赵无恤帐中时,他虽然当面说赵无恤卑鄙、阴谲,但对赵鞅,他却是满心的敬佩。
  在公孙尨被俘后,他遭到了严厉的审讯,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亦闭口不答,于是那个戴着面具,手段歹毒的赵氏家臣觉得撬不开他的嘴,便建议道:“不如杀之!”
  可赵鞅却颇为欣赏公孙尨的忠诚和勇敢,摆了摆手道:“各为其主,何罪之有?”便做主放过公孙尨一命。
  现如今,在大战前夕,他又要放自己离开?
  这才是大国之卿该有的气度啊!
  公孙尨一阵激动,随即觉得自己心态不太对,他竟身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感激。
  于是公孙尨镇定心神问道:“敢问中军佐为何要放我?”
  赵鞅大度地笑道:“反正你半句话也问不出来,留你在此也是浪费我赵氏的粮食,不如让你发挥点用处,替我向范吉射送一封信,送一封战书!”
  ……
  “今日之战,你和能走动的狄骑要随我一同上阵。”
  抚慰完将士们后,赵无恤又唤来了自称愿意当带路党的翟封荼,说今天要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翟封荼大惊,这跟他预想的可不一样啊,他连忙推脱道:“虽然有心为将军效力,可惜吾等狄人不识赵军的旗号、金鼓,恐怕无法统一指挥,反倒会乱了将军的阵脚啊!”
  赵无恤大笑道:“能乱我阵脚,那也算是汝等的本事,人不需要多,有十余人在我亲卫附近即可。”
  见翟封荼依然犹豫不决,赵无恤指着擎旗者道:“休要推辞,你熟知中行战法和弱点,等会少不了要你在旁参赞。瞧,我还为你修复了那面鼓地狄人的旗帜!”
  翟封荼知道赵无恤这是一定要他随军去露面了,只能装作欣喜地答应。
  三更时分,各营纷纷出发,翟封荼也跟在赵无恤身侧,他能感受到黑衣侍卫们鹰一般的目光,若他敢有异动,肯定会被手弩射穿,或者被那些锋利的武器砍掉脑袋……
  然而在经过赵鞅中军大营前时,他却再次遇到了一个万万不想遇见的人!
  公孙尨垂首坐在一辆安车上,似乎也觉察到了目光,便抬眼一看。一眼就见到披挂甲胄的赵无恤,英姿勃勃,而老熟人翟封荼,也衣着鲜艳,正骑行在赵无恤的身侧,笑容谄媚,俨然一副赵氏家臣,无恤亲信的模样!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即怒目而视翟封荼,这个人,果然叛了!
  翟封荼也只能硬着头皮迎着公孙尨的目光走过,然后目送公孙尨在一些赵兵的押送下,乘坐安车第一个出了大营。
  “将军,此人要去做什么?”翟封荼故作随意地问道。
  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我父亲欣赏公孙尨的忠勇,决定放他回去,顺便给范吉射下一封战书。不过等他到达敌军大营时,我军已经兵临营前,留给范、中行氏的时间,可不多了。”
  翟封荼暗骂不好,这样一来,他的后路相当于被封死,只能死心塌地服侍赵无恤了。
  也不知道中行伯听闻自己降赵,还跟随在赵无恤身边后,会不会对营中白狄部众生出耿介来……
  想到这里,他更是觉得自己彻底中了赵氏的套,不但自己遭殃,还得连累不少人,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勉强笑道:“是啊,赵军强盛,我看范、中行剩下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
  就在公孙尨前脚离开的同时,赵军也在进行最后一项战前仪式,他们开始了每次大战前例行的卜算。
  春秋时代的“军礼”包括了交战的规则,虽然那些规则现在已经分崩离析,没多少人遵守。此外也包括祭祀礼,这种仪式却一直流传后世,战前进行占卜,祈求神灵保佑战胜,是用来坚定将士的必胜信念。
  所以春秋时期,诸侯在发动战争之前,大多要占卜。
  就赵无恤所知,最著名的,莫过于秦晋韩原之战前,秦穆公占卜决疑,卜官徒父卜之,得《蛊卦》,卜辞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蛊》之狐,必其君。吉也,三败晋师,必获其君。”
  果然,在韩原之战中,晋师三战三败,晋惠公也被俘。
  而到了晋楚鄢陵之战时,晋厉公为此占卜,史官得《复卦》,卜辞曰:“南国窘,射其元王中其一目”。果然,在此战中,楚师大败,楚共王被射中一目。
  这都是正面的例子,虽然有的听上去太过玄幻,其真假赵无恤不得而知。如今,博学的赵氏家臣周舍,自然是主持占卜仪式的不二人选。
  赵鞅让阳虎一同登坛协助占卜,当周舍得出占卜结果,喃喃张嘴说了一句话后,化名“乌有先生”的阳虎微微一怔,只可惜他戴着面具,旁人不知道他的表情。
  但随即,阳虎便将占卜的结果接过,手捏成拳,对赵鞅父子说道:“此战大吉!”
  随即他又朝所有人大声宣布:“此战大吉,战则必胜!范、中行当灭,赵氏当兴!”
  欢呼声响起,那些信这个的军吏和士卒安下心来,对有的人来说,这区区一句话比任何激励和誓师更要管用。
  赵鞅正式下令,出营,朝着北方开拔!
  为避免中行氏提早发现,他们也没有举火。各部出营的先后顺序以及中军、两翼等各个阵地的组成部分在昨夜的军议时就定下了,赵无恤的武卒是前锋。
  赵无恤骑行到了阳虎身边,轻声问道:“先生,真的是大吉么?”
  阳虎看着赵无恤的眼睛:“是吉是凶重要?我纵使说出来,君子信么?”
  无恤微微一笑:“不信,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而已……”
  占卜到底是吉是凶他无所谓,只要将正确的结果宣布,让迷信的士卒放心就行了。
  作为全军的前锋,赵无恤带着翟封荼等人纵马向前走去,也不回头,只是对身后阳虎道:“我相信的是,赵氏之命,由我父子,不由龟筮!”


第651章 大风(8)
  当大军抵达凡、共之间的原野上时,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赵兵虽然悄悄集结没有点火,但近两万步骑行动,铺天盖地,烟尘弥漫,动静还是很大的,范、中行的前哨在他们尚在十余里之外时,便及时发现了异常。
  所幸这些天高强和王生两位谋士也料到赵兵可能来攻,夜夜派人人值守。共城外大营中的师帅、旅帅们急忙叫醒兵卒,匆匆出营列阵。
  不过他们首先迎来的,却是一辆安车,先前被俘虏的公孙尨端坐于车上,抵达营外叫门。
  高强站在营门望楼上,见公孙尨回来顿时又喜又惊。
  喜的是这个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范氏正经历最困难的时刻,急需这些肱股之士出力,惊的是他竟然充当赵鞅的信使,莫非是背叛了?
  他俯视着营门外的范氏税吏,“子龙,你忘记家臣之义了么?”
  公孙尨大声为自己辩解道:“小子虽然鄙陋,但岂敢背主降敌?是赵卿放我归来,让我送战书给主君和中行伯!”
  入营后,公孙尨将赵鞅亲笔下的战书献上,随即在高强耳边轻声说道:“高子,还有一件事,翟封荼,他带着狄骑降赵了!”
  ……
  “果然是戎狄豺狼,不可厌也,翟封荼既已降赵,那营中的白狄兵卒们,也不可信任了!不如……”谴责翟封荼的背叛不难,但说起对营中白狄人的处置,那名之前还口若悬河的中行氏家臣却突然缄默了。
  中行寅也感到很头疼,他的东阳领地华戎混杂,中行氏万余大军中,至少有三四千人是从鼓、肥各狄人部落里聚征召来的仆从兵,这些人也是东阳劲卒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来还期待他们出力的,如今出了翟封荼的事情,众人便对这些异族生出了一丝耿介来,觉得他们不可信任。可白狄兵卒人数这么多,大敌当前,杀之不可,弃之不用也不行,留他们在营内也不保险。
  最后,还是高强说道:“大敌当前,不可再生内讧。此战可以让狄人上阵,但每个部落都要送昆父兄弟来中军做人质,同时还得在他们旁边布置忠勇的师、旅监视之。”
  其实高强此计也是出于无奈,赵兵全军逼营,范、中行除非退入城中,否则不能不战。若是要摈弃白狄兵卒,他们的兵力优势就会消失,胜算就更小了。
  将此事商定后,共城内外的兵卒也差不多集结完毕了,而赵兵,也已经逼近到六七里之外了!
  高强明白,留给二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对狄人的处置,也只能暂时如此……
  ……
  营中望楼上,看着数里外铺天盖地的赵氏大军,范吉射也感到了一丝心悸,这才是赵氏使出全力的模样么?
  他说道:“赵兵这是在学鄢陵之战里的楚军啊,凌晨出发,趁我军不备,突然迫近营垒布阵,如此一来,我军列阵的空间就小了……”
  范氏家臣王生也帅领城内的范兵出来汇合,此时他献计道:“主君勿忧,还记得鄢陵之战时,范宣子的计策么?”
  范吉射恍然,连忙让人下去安排布置。
  原来,鄢陵之战时,晋厉公采纳郤至的建议,决定统军迎战楚军。又采纳范文子的儿子范匄的计谋,在军营内填井平灶,扩大空间,就地列阵,既摆脱不能出营布阵的困境,又隐蔽自己的部署调整。
  如今范、中行也效仿之,总算缓解了被占了先机的劣势。
  好在赵兵人众,赵营距离本营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行军十余里后列阵需要时间。更何况,这些天二卿也没有闲着,先前派人在共城和大营数里外挖掘了沟壑、竖起了篱笆,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这些沟壑、篱笆可以阻碍赵兵,尤其是骑兵如那一夜般突然靠近,而在赵氏发起总攻的时候,这些就会变成他们前进的障碍。
  赵无恤早有预备,在赵兵主力列阵时先遣派了千余随军的丁壮,背负土囊直奔堑围,没用多久就填平了足够大军通过的沟壑,并推倒了大部分的篱笆。
  但如此一来二去,倒是给中行寅和范吉射争取到了一点调整队列、组织阵型的时间。
  ……
  天色渐渐亮了,范、中行营外,步卒阵型直到此时仍还没有列好,车骑也刚从从步卒的人群中分出来不久,正在有条不紊地布阵。其中范兵主要从共城内开出,在右,中行兵则在左,他们结的是左右两翼的阵型,其中以左翼为主力。
  反观赵韩联军这边,则是传统的左中右三翼,外加一部靠前作为“前拒”。阵型虽成,但鏖战前需得让兵卒先歇一歇,定定神。他们人员杂糅,有精兵也有没受过多少训练的丁壮。不是每个人的心理素质都很好的,激战在前,兵卒中定有心慌腿软之人,若是刚列成阵就命他们出击,很可能会造成阵型混乱,乃至出现临敌怯战的情况。
  赵无恤手下的数千步卒是“前拒”,位于全军最前方,望着范、中行那边的忙乱,却有心要给他们再添一点乱子。
  他下令道:“让翟封荼打着鼓城白狄的旗号,去两军阵前跑一趟!”
  翟封荼心里那个苦啊,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只能听命,在几名赵氏轻骑的左右“护卫”下,他擎旗向前,到了离二卿大阵数百步的距离外,大声喊话。
  他用尽全力叫道:“我乃翟部的翟封荼!”
  一时间,中行氏军中的狄人们莫不色变。
  “吾等狄人被中行压迫了数十年,居住在狐狸所居,豺狼所嗥之地,或为中行的贵人们追捕猎物,或辛苦耕耘出粮食上贡,要么就是被强征出来为中行氏的贪欲填沟壑,吾等受的屈辱,伐尽东阳的木材做木牍,也无法写尽……二三子不如降赵,赵氏宽容,赵卿与赵将军已授我高位厚禄!休要再助中行为孽了,倒戈一击,报二世之仇,就在今日了!”
  ……
  “糟了!”听着翟封荼的叫嚣,高强暗暗叫苦,虽然他已有防备,却没料到赵无恤竟然在阵前玩这一出。
  中行寅则怒而大骂:“公孙说的不错,这卑贱的狄奴果然降赵了!”
  他担心地回头看了看那些夹杂在范兵、中行兵中的白狄部众,面色阴晴不定。
  翟封荼声音本就洪亮,此时在两军阵中呐喊,倒是颇有气势,直叫刚刚完成布阵的范、中行之兵面面相觑,而那些还蒙在鼓里的白狄人见到同族人翟封荼如此作态,就更是惊疑不定了。
  “如今白狄兵卒肯定生出了疑惑,甚至会有人受到诱惑,尤其是翟部的人,现在该怎么办?”
  家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中行寅的问题。
  就在众人迟疑不决时,却有狄人的族长来中军请罪了,却是名为“小王桃甲”白狄小帅。
  小王桃甲来到中行寅的车驾前长拜及地,自述道:“从前中行穆子攻略鼓、肥二国,展示了他的仁德,认为我们各部狄人不该这样抛弃灭绝,让吾等继续留在当地。从此吾等成了中行氏不内侵也不外叛的臣属,至今忠诚不二。从那时以来,中行氏多次出兵征战,我狄人各部从来紧跟其后,时时追随家主,切勿因为吾等当中出了一个叛徒,而疏远所有狄人?”
  中行寅颔首道:“你说的不错,中行与白狄的关系,密不可分,此次伐赵更是要齐心。这就如同捕鹿,中行抓住它的角,狄人拖住它的后腿,才能协力把它掀倒,你不必忧心,大战在即,我还得仰仗汝等尽力,岂能随意怀疑?”
  话虽如此,但小王桃甲下去后,中行寅又满腹狐疑地看着高强:“真的还能信赖白狄么?”
  高强道:“狄人其实也并非铁板一块,一些部落之间有姻亲,另一些部落里则有仇怨。小王部还是可以信赖的,他们是中行氏得以统治肥县的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和翟部有世仇!”
  他又强调道:“小王桃甲不是来表明清白,声称狄人忠诚不变吗么?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带着白狄步卒为先锋,先与赵氏精兵交战一番,以证忠心!作为嘉奖,可以许诺他事后能吞并翟部!”
  ……
  “将军,敌军派出前锋来接战了,约有三四千人,以步卒为主,夹杂着一些车骑!”
  完成扰乱敌人军心阵脚的人物侯,翟封荼跟再度被赵无恤唤到身边,让他指出来者为哪一部。
  翟封荼在马上直起身子,眺望片刻后道:“来的应该是小王部!”
  “小王部?也是狄人么?”
  “然,中行氏统治的东阳之地,一共有三部,翟部在鼓县,小王部在肥县,析部在大陆泽一带。”
  “各部间的关系如何?”
  “小王部与我翟部有仇,与析部友善,其族长名为小王桃甲,对中行氏最为死心塌地,这次被中行寅征召的白狄中,以他们人数最多,共有一师徒卒,而我翟部和析部,则各有半师。”
  “你有狄骑数百,大多随你归降于我,如此说来,在中行军中,还有一千翟部的兵卒?”
  “正是如此!”
  翟封荼指着刚才他出去劝降时,中行大军中产生混乱的地方道:“可惜被分割为数部,被范、中行的老卒夹在中间,暂时无法策应……”他同时悲戚地想道,因为自己降赵的缘故,此战若是中行获胜,自己的部落肯定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或许会被小王部吞并也说不准。
  “无妨。”赵无恤笑道,乱中行氏军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我不指望他们一开始就起到作用。能成为敌军中的不稳定因素,需要敌人分出精力监视就够了,如此一来,二卿的兵力优势几乎就被抵消了……”
  无恤心中则想道:“通过翟封荼,我也算弄明白这些狄人的性情了,他们无亲而贪,就跟中山里的狼一样。被中行驯服后,野性却未消,若中行强势,他们就是乖巧的家犬,若中行失势,他们就会对原先的主人亮出牙齿来……”
  猜疑一旦产生,就无法消失,只希望这一次,能将中行氏在这里击垮!让他们虚弱到连手下的忠犬也会反咬一口的程度!
  小王部的狄兵出动了,而赵鞅的中军占据了一处小丘,将旗挥动,战鼓擂响,赵无恤所在的“前拒”也闻令而动。
  武卒迈步前行,而数百骑兵则齐齐上马缓行,保护侧翼。行出阵外后,赵无恤拔剑前指,穆夏、虞喜等中层军吏麾旗为先驱,数千步骑挺矛持刃在手,尽皆鼓噪,疾行向前,不动如山,其疾如风。虽为先发,独对敌众,却人人唯恐落后。
  他们,将掀开这场决战的序幕!


第652章 大风(9)
  交战场选的是平原地带,有利于大兵团会战,赵无恤麾下的数千步骑很快就提上了速度,奔腾雷动,尘烟翻滚,很快便攻向了敌军!
  而对面的数千狄人,似也不俗。
  其实中原诸侯的步卒成为主力的时间较晚,长时间以来都是以车战为主,这在中原尚能勉强,但一旦深入到周边的边鄙之地,那里战场地形复杂,道路险要,战车难以施展作用,对以车兵为主的晋军极为不利。
  而在这些环境里生存的戎狄则多为步兵,以少数单骑杂之,这样能适应复杂多变的战场环境。所以最初,反倒是中原人学习戎狄,开始在边境作战时将徒卒作为兵种,中行吴和魏舒的“毁车为行”正是这种情况下的产物。
  所以白狄亦有悠久的徒卒传统,且兵卒凶悍,吃苦耐劳,一直是中行氏军队中的一大支柱。赵无恤不知道的是,他对面的这支狄兵,曾在历史上的六卿之乱里,在范、中行已经败退朝歌、东阳,大势已去的时候,竟凭借一己之力奔袭数百里,跨越太行山杀入绛地,一度威胁到了晋都的安全,几乎将局面扭转。
  可在这个历史线上,因为赵无恤的出现,他们注定不能有那样出彩的表演了。
  赵无恤俘获翟封荼后,也得知了这支狄兵的弱点:他们虽然勇敢善战,却容易冒进,而且军纪不好,只强于散斗,而不擅长列阵厮杀!
  交战伊始,在小王桃甲和析成鲋两名狄人小帅的带领下,白狄人象涨潮的海水一样涌到武卒的防线前面,他们靠前的人身披兽皮甲,披头散发,后排则是一些精于狩猎之道的狄人弓手。
  突然间,无数的号角吹响,狄人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手里的剑、矛猛地敲击蒙着兽皮的盾牌,狂飙一般冲了上来。
  小王桃甲和析成鲋带着所部狄兵们浴血而前,他们被征服的时间较早,已效忠中行氏三四十年,得到的好处不亚于还独立时,所以比较忠诚。
  他们作为部族之长,同时也是第一流的猛将,尤其小王桃甲简直就是为战争而生的。
  他手中的长殳乃“五兵”之一,作为一种锤击武器,长度和短矛差不多,不是很长,却又重量十足,从晋地购铁铸造的铁殳重三十斤,配上他的神力,挥动起来无坚不摧,敢挡在前边的赵卒尽被摧折。不是戈矛被砸断,就是皮甲被砸瘪,要么趔趄后退两三步颓然倒地,要么直接被砸飞,一个接一个地给他腾开前进的道路。
  而析成鲋也不俗,他虽然与小王部是姻亲,但一直争强好胜,处处与小王桃甲争风,见其这么勇猛,他也不甘落后,带着部众奋力前击。
  一般而言,中原诸侯的军队对这些狄人的战术是比较陌生的,通常会被他们的勇猛吓一跳,然后阵线被冲破一个窟窿。
  今天似乎也一样顺利,在狄人的迅猛攻击下,那些赵兵松散的阵线一触即溃,开始缓缓后退。
  然而,当狄兵们凭着一股勇气冲杀,开始深入到武卒偃月型的阵中,正打算大杀四方时,一头撞上的却是赵无恤铺开的坚阵!
  ……
  正前方,两千赵氏矛兵列成横阵,组成半月阵形,他们躲在高大的松木盾后方,矛尖向前,严阵以待。
  那些由黑铁铸造的矛头,在阳光下显得冰冷而粗糙,它们的光芒或许不如青铜耀眼,却更为致命。
  狄人们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矛头,勇猛无前的气势一下子就停顿了,这就像在山里逮到了一只刺猬,却无从下口,他们有些不敢冲上去。
  然而对面却不等他们考虑清楚,矛阵开始缓缓移动,朝他们扑了过来!
  因为方才冲的太狠太靠前,这些居前的狄兵仿佛进入了一个大口袋,不好后退,在小王桃甲的催促下,只能硬着头皮往里继续冲。
  下一刻,敌我两军相撞。
  赵氏武卒的长矛长达一丈!而狄兵们则顶多是七八尺的戈矛,他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矛阵前进,血花迸溅,矛尖贯胸而出,当场死亡,十来个人因此倒地。
  “冲不动啊!”
  狄兵们纷纷如此抱怨,他们的勇敢已经消退,松散的阵线在不断被压着往后退。恰在此时,方才被落在后面的狄人弓手才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快放箭!”析成鲋大声命令道。
  然而就在狄人释放了稀稀疏疏的箭矢后,对面却已经还以颜色了。
  一阵密集的弩矢从两侧射来,刺穿了更多的人,而箭雨从天而降,洒在他们头上。
  赵兵的远程火力太猛烈,几乎是一瞬间,战场形势异变。狄人尸体倒满原野,又被向前移动的矛阵踩在脚下,叫未死的人心悸不已。
  “事到如今,如果冲不开,就会被赵兵碾平,杀死!”
  见部众胆气渐丧,小王桃甲大声呼喊,勇敢地向前,手中的重器猛地砸碎了一块盾牌,又扫开数名矛兵。
  他在赵兵坚阵面前憋屈了半天,早就忍耐不住,等不及了,只见他嗔目横殳,突破一个缝隙后,带领狄兵们,挥动长殳,将对面的赵氏兵卒敲死、砸倒。
  乘着那个裂缝还来不及合拢,他冲了进去,小王部的人众紧跟在后,这些人是他的亲族,人人披着甲,用的长矛,属于小王部的精锐。
  析成鲋大喜过望,高叫:“析部!跟着冲进去!”不过他们受小王桃甲鼓舞,大都已冲到他前面去了,而他落在后面,也因此逃过一劫……
  ……
  发狂的小王桃甲凭借一己之勇跃入敌阵,盾墙也同时在他的重压之下瓦解。但赵兵岂能轻易让开?长矛自四面八方向它捅来,他长得高大却不影响身手灵活,手中长殳左击右击,将这十余支长矛的矛尖悉数摧折,赵兵们脚步踉跄地闪避这名狄人猛将的攻击。
  小王桃甲斩杀的赵卒虽不少,却始终无法突破他们的第二层阵线,只能拼命战斗,维持身后的破绽,只要此人不倒下,赵兵阵线的缝隙是合不上的。
  他想着,若是能找到赵无恤的所在,一阵猛冲猛杀,将无恤杀死,便能赢得这场交锋的胜利。
  只是在千军之中,他找不到无恤的所在,于是小王桃甲朝前方似还有无穷无尽的赵兵大呼:“我来取赵无恤性命了!”
  ……
  “果然如翟封荼所言,此人极为悍勇,不亚于齐国的三勇士……”
  小王桃甲的怒吼被帅旗下的赵无恤听得清清楚楚,他惊异于此人的凶猛和顽强,却并未表现出惧意,而是指着那狄酋道:“谁能替我取此人性命?赐百户食邑!”
  “我在棘津见过此人,当时未能与之一战,如今便由我去,还望将军准许!”
  有人立刻请命,而赵无恤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因为知道他的本事,便允了。
  小王桃甲依然在浴血奋战,他骁勇敢战,此刻杀了好几十个赵兵,加上身上甲厚,虽有小伤却没有影响动作,加上身后源源不断的狄兵进来助阵,尚能在阵中站稳脚跟。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普通的赵兵军吏背着弓箭,手持铁刀,绕着难以捕捉下一步的曲线朝他冲来。
  小王桃甲已经杀出了血性,没把这个穿着普通的赵兵军吏放在眼里,正好整以暇地准备迎上,对面的人却突然挽弓,对着他连射三箭。
  他猝不及防,连忙护住关键部位,只是让大腿和肩膀中箭,那人弓术极佳,而且力大无穷,竟然穿透厚甲,几乎伤到了小王桃甲的骨头。
  随即那人一晃眼就奔到了他的跟前,像只鹰隼般一跃而起,抡起手里的铁刀劈头盖脸地砍了下来。
  小王桃甲横举长殳相迎,心道着且挡一下,然后再出腿横扫,把他扫落在地,一下砸死!
  然而尚未缓过神来,却听到“咔嚓”一声,兵器断了。
  他也是个有勇力之人,用的不是寻常兵器,殳头用的是铁,殳柄也不是木质,而是用青铜铸造,寻常武器是无法伤及的,却竟被对方给斩断了!这气力,该有多大啊!这口环首刀,该是有多锋利啊!
  兵器折断,小王桃甲站立不稳,单膝跪倒在地,又见那人将刀再度举起,对准他的脖颈,又一次劈下。他暗道不好,连忙伸出手臂去阻挡,只觉得肘上一阵凉意,那把刀一下就划破了他的厚甲,又将他的左臂整个斩飞!落在数步之外!
  鲜血如注,小王桃甲痛叫一声,也透过阳光,看清那人的面目,是个英俊高大,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眼如鹰枭,嘴里带着一丝鄙夷的浅笑。
  “就凭你,也想冲破将军的阵?”
  小王桃甲一个翻滚,躲开了下一击,但就在这防备的空隙间,无数铁矛从四面八方刺来,弩矢和弓箭也在寻找刁钻的角度瞄准这位勇士。
  而他身后被破开一个大窟窿的矛兵阵线,也在慢慢地弥合……
  赵无恤不亲自下场,他只是像指挥自己的手臂、肢体一样指挥战线的各个部分,让他们分别诱敌、合围、包抄。
  他当然清楚,在这冷兵器时代,个人勇武还是很重要的。一名十人敌、百人敌起到的作用是很大的,有时候甚至能以力破巧,让严密的战术出现纰漏。
  小王桃甲想要身先士卒,冲入敌阵,站住脚后寻找敌将进行斩首,以他这数十人的勇猛,加上后面狄兵的配合,可能还真会让赵兵吃点大亏,只是他唯一失算的却是,赵氏武卒居然如此坚硬难敌,而赵无恤麾下,亦有十人敌、百人敌的勇士!
  此时此刻,小王桃甲已经浑身浴血,武器已失,连左臂也没了,他红着眼朝身边展开疯狂攻击,但一回头,却发现他唯一的出路,已经彻底闭合了,无数盾矛挡在他的前方……
  当析成鲋透过层层叠叠的盾牌和长矛,最后看见小王桃甲那巨大无比的身影时,这位狄人统帅背上像豪猪一样钉满箭羽,双腿和胸腹也被刺得满身血窟窿,他伟岸的身躯终于撑不住,摇摇欲倒。
  那名赵氏军吏也给了他最后一击,他再度挥刀,斩下了小王桃甲的头颅,随即拎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敌将已死,斩将者,鲁人柳下跖是也!”


第653章 大风(10)
  小王桃甲被柳下跖斩首,那数十突入武卒阵中的狄人勇士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失去了主心骨,疏忽之间便被武卒一拥而上,统统杀死。
  而阵外的狄兵们也被小王桃甲之死震撼住了,他们有的呆滞,有的大惊,都还没缓过神来,这是在战场上,动作快一分或慢半分,就是生与死的区别,惨叫声连连响起。
  一时间,局势反转,武卒的方阵弥合了缝隙,继续向前推进。两个部族的狄人见族长已死,胆气俱丧,再也不敢前冲,交战的这一刻里,他们伤亡惨重,又无法攻破赵兵的方阵,便陆续退了回去。
  追击狄人的是赵兵的弓箭和弩矢暴雨一般的攒射,在这场战役的前锋交手中,狄人至少在原野上留下了一千具尸体,剩下的人或在析成鲋的带领下撤离,或四散星逃。
  盗跖则从容割下了小王桃甲的首级,提着他的人头驰回到赵无恤身边。
  “将军,我想我能多一个百户邑作为食邑了!”
  作为一种过渡,东赵现在实行的最高封赏是“税邑制”,封邑的行政权仍由赵无恤任命的地方行政长官管理,受封者既不临土也不治民,当然也不能征发徭役。他只是把那一地的名义统治权,以及赋税赏给受封者,作为俸禄,就跟汉代的侯国差不多,但这已足以让出身低贱的东赵士人和军吏们趋之若鹜了。
  赵无恤首战便胜,挫败狄人的同时也可以让赵军向前继续推进,压迫敌人的布阵空间,而己方伤亡不过数百,心里自然欣喜,但他却勉励盗跖道:“子石休要满足,区区一个百户邑算什么?这小王桃甲只是宴飨前的开胃菜,若二三子能阵斩或俘获范、中行二卿,我又岂会吝惜一个千户邑?”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请命说愿意拼死作战,得此大功。
  话虽如此,但接下来,赵无恤他们却能暂歇一会,战前就已经和赵鞅说好,他将作为前锋破敌锐气,随后便退到后军当预备队。这是一种交替轮换作战的方法,可以在持续数个时辰的决战里让将士们的体力得到恢复。
  其实回想起来,赵无恤觉得,自己和父亲还是交流不够,只要说开了,他也不至于一直让武卒顶在前面流血……
  ……
  中军处,赵鞅乘坐在戎车上站直了身,他按住扶手,倾身向战阵中远观,望见赵无恤的军旗在受阻片刻后,便开始继续向前突击,狄兵挡者披靡,看来是胜定了。
  他由衷赞叹,对左右的人叹道:“吾子不但精于兵略,也精于兵势,每一次打仗都头脑清晰,他日后的成就或许远胜于我,将来能兴旺赵氏者,此子乎?”
  家臣和小宗们纷纷附和,这场与范、中行的战争,赵无恤的确是出了大力,他们也不由后怕地想,若是君子没去鲁国,没有把持千乘之国,这场仗,己方还能如此顺利么?
  前拒的交战不仅能挫敌锋芒,也能给后面的本阵留出准备的时间。
  此时若从半空望下,可见赵韩联军万余人由五个大阵组成,分别是晋阳赵兵三千,以赵鞅为主帅;马首赵兵两千,以赵伊为主帅;韩兵四千,以韩虎为主帅;温县赵兵两千,以赵罗为主帅;此外还有鲁国右军三千。
  其内部又有很多排列整齐的小方阵,或百人一阵,或五百人一阵,他们是交战的基础单位。
  万人布阵的速度快不起来,随着中军的鼓声和赵鞅的将旗指挥,阵列里的五个大阵的统帅时而调整本部的位置,或向外去一点,或向内靠拢一点,时而随着将旗和鼓声向前、向后小步移动,已经做好了前进交战的准备。
  对面的范、中行兵卒在二卿的指挥下也组成了数个相应的方阵,他们人数较赵韩联军要多,但阵列却有些纷乱松散。
  因为范吉射和中行寅没料到,狄人败退得如此迅速,还被阵斩了主将,士气大衰下,残余的两三千狄人成建制撤离的少,多数四散星逃,竟一头撞进刚排好阵列里,直到被射杀数十人后才停止了无头苍蝇般的乱跑,但场面却更加混乱了。
  “好机会!”战场上机遇瞬息万变,赵鞅捕捉到了敌方的混乱,他拿过鼓椎,亲自擂响了总攻的鼓声。
  “轰隆隆!”战鼓敲响,赵兵的步卒在鼓声中从地上站起身来,拿起戈矛列阵向前。为了节省体力,在战前,就像骑兵不骑马一样,步卒也不站着,都是坐在地上的,传说司马穰苴叙述兵法,还有“坐阵”一项。
  接着,赵鞅又让人在中军处摇旗,让赵无恤的兵卒撤下来。这种规模的决战不是瞬息冲杀便能决定胜负的,他们就像是两个角抵的大力士,你来我往,战役或持续一天,甚至数日……
  至此,中军也要开始开动了,赵鞅大声对周围众人勉励道:“范氏中行氏叛国投齐,斩艾百姓,欲擅晋国之政而灭赵氏。二三子从我伐之,顺应天意,遵君命,经德义,除往日诟耻,就在今日了。不要心存畏惧,当年毕万只是个匹夫,七次战斗冲杀在前却未死,后来有了四百匹马,在家里善终。二三子努力吧,奋勇杀敌,未必就会死在敌人手中。传我将令,克敌者,上大夫受千室,下大夫受百户,士田百亩,庶人工商遂(参政),人臣隶圉免(免除身份)!”
  所有人都听着,血脉贲张,只有周舍分快地在简牍上记录,此为《共之誓》!
  ……
  再往前就是近两万敌军的阵列了,想靠手下的三四千人去冲击是送死行为,赵无恤便遵从赵鞅旗号,带着武卒们让开旷野,撤到侧后方休息。
  让医者诊治伤员,同时也密切关注着战场,他们将作为精锐和生力军,看住敌方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替换上去。
  一个又一个友军方阵越过赵无恤向前进发,经过时无不侧目投来崇敬的目光。
  而赵鞅的将旗就在中军处,插在戎车上,高高耸立在阳光中,迎风飘扬,白底,金日,玄鸟。以此色调为基础,中军的晋阳赵兵皆着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其余三阵赵兵则多穿黑衣,如阴沉的水,唯独韩氏是浅绿色的。
  对面的范、中行则多穿绛衣和土黄色的衣服,两边色彩分明。
  赵无恤放目向前望去,可以看到对面范、中行联军御龙旗、熊罴旗帜飘扬,在让败退的狄人绕去后阵后,一辆戎车在阵前驰马而过,车上的人一边驰奔,一边举剑,大声地吼叫。隔得远,赵无恤当然听不到这个将领在说,但想来大概是在传递军令,就是在鼓舞兵卒士气。
  但在前锋被击败后,范、中行的士气已经很低了,而那些亲眼目睹了小王桃甲这种勇士战死的白狄人,更是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勇气。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这些狄人或许会成为这场战争里,敌人军阵里最不稳定的因素。
  反而是赵兵这边,在赵鞅的勉励下,锐气正盛,人人皆摩拳擦掌,想要立下功劳。
  鼓声阵阵,左中右三翼五阵开始缓缓压上,万余赵韩兵卒齐动,声势惊人。
  寻了一处稍高的小土包远眺,赵无恤见前边的阵地上一望无际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湛蓝天空下长矛如林,甲胄如云,当一个个方阵相继向前移动时,就好像是朵朵乌云遮掩住整片原野。
  对面范、中行主阵比赵军还多,足足两万人,此刻也跟着动了起来。
  “先破敌方车骑!”
  赵鞅中军处旗帜挥动,集中在右翼的骑兵见状,便纷纷吹响号角出击,只瞬息的功夫,他们就已冲出了一里多地。
  赵无恤带来了八百骑兵,进入河内后经过前后数战,伤亡了百余骑,现还有六七百骑,加上赵鞅从晋阳带来的,总共能凑出千骑来。他们最大程度保存马力,还临时喂了粮食,如今正是力健之时。
  赵兵是五阵步卒在中,车骑集中在右翼,范、中行也是这样的列阵,只是车骑分为两翼,骑兵们冲击的目标正就是敌人的左翼车兵!
  见到赵氏骑兵首先发起进攻,刚刚成阵的范氏车兵为之慌乱,范吉射急忙命令,先遣了一支约三百乘的车兵,混杂着少量狄骑匆忙出阵,希望能顶住他们,保护侧翼。
  可车兵出来得晚,速度提得慢,刚行不远,赵军的骑兵就冲到了。
  虞喜一边驰骋,一边观察敌阵变化,间或呼喝传令,一千轻骑按照命令,在奔驰中调整队伍,逐渐形成了一个三叉戟形状的冲击阵型。先是娴熟者开始骑射,随后是突骑冲锋,很快,这股骑兵毫无阻碍地撞入了范、中行的车阵中,其势甚锐。
  他们养精蓄锐已久,马快刀利,敌人的车骑很快便陷入各自为战中,抵挡不住,悉数被杀败。
  不过片刻,范氏引以为傲的车兵便败退下来,他们的侧翼为之一空!
  ……
  敌军车兵败退,侧翼顿时失去了保护,范吉射和中行寅大惊,连忙挥动旗帜,让大军压上。
  赵军这边亦然,步卒向前,距离渐渐进入远程武器的射程。
  弓手和弩兵们张弓拉弩,彼此射箭,箭如雨下,双方都有大片大片的兵卒中箭摔倒。从赵无恤处望去,艳阳高照下,只见敌我各自绵延数里的阵型中,突然有成片成片的空当出现,这是有兵卒中箭倒下,像是密密麻麻的麦田被风吹得伏倒了几处似的。
  不过很快,就有更多的兵卒从后边顶上来,补充到这些空当里。
  通常情况下,临敌不过三矢,没射几箭,敌我前部的步卒接近了。弓弩手向后,戈矛手顶上。敌我双方的战斗好似斗犬,现在顶在前边的密密麻麻的戈矛就是这两只恶犬的锐利爪牙。
  在彼此还有数十步远时,士气正旺的赵兵率先发起了冲锋,呐喊震动远近,赵无恤隔着两里地都觉得震耳欲聋。
  数十步距离转眼即过,两军的前拒撞上了,长矛对甲胄,盾牌迎刀剑,血腥的步卒肉搏厮杀开始。
  赵无恤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况,因为只要一闭眼一睁眼,战场上就差不多出现了上百个敌我兵卒的伤亡,形势也会有小小的变化。
  此时已日上三竿,热浪卷起了风,迎面吹来,嗅入鼻中是一股股浓重的血腥气味。敌我所有的兵卒,不管战前是勇敢还是恐惧,当与敌人相碰时,当被推攮着向前,再也无法退后时,他们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
  战场上,赵韩联军人少些,范、中行联军人多些,论装备战术,双方其实相差无几。多亏了赵无恤在战前数次打击敌军士气,提升己方锐气的行为,才让赵军有了一战之力,渐渐占据了优势。
  但战线的推动还是极其缓慢的,有时候赵兵勇锐的一部突进,旌旗向前,有时候却是他们一头撞在坚阵上,退了回来,战阵上场面极其焦灼。
  仗打到现在,车骑已决出胜负,步卒也陷入了鏖战多时,敌我投放到战场上的部队已无潜力可挖,这个时候要想取胜就得派出压箱底的精锐了,中行氏驰名已久的东阳死士尚未拿出来,而赵军这边,武卒也休憩够了。
  观看良久后,赵无恤笃定地说道:“只要吾等加入进去,赵军必胜!”
  不但赵无恤如此认为,赵鞅也这样想,然而就在他挥动中军大旗,准备遣派赵无恤和武卒上阵的时候,前边战场上却出现了一阵骚乱!
  如今是五月的艳阳天,正午恰恰是容易起大风的时候,不偏不倚,就在双方鏖战之际,四野里突然起了风,卷得尘土扑扬。
  风从东北面来,往西南面吹,正对着赵兵。风沙迷眼,尘土入口,赵军猛烈的攻势为之一滞!


第654章 大风(11)
  绝望,中行氏的谋士高强在战斗进入焦灼状态后满心绝望。
  此战实非情愿,赵军逼营,他们不得不战,战前又被翟封荼那叛臣一嗓子劝降动摇了军心。幸好狄人自己也不团结,高强便请中行寅让小王桃甲上阵为先锋前拒,为主阵抵挡一时间。
  一开始出奇的顺利,接战至今不到半刻,小王桃甲的军旗就已经深入到了敌阵中间,看上去至多再过一刻,他就能把赵无恤的方阵贯穿!中行寅喜极,连说:“这是我军急击之时!若能尽起大军攻上,就能将赵无恤彻底击垮,趁胜攻入敌军主阵中。”
  只是,高强却看出了几分猫腻,他请中行寅稍安勿躁,又派去范氏主阵那边询问,范吉射也想出击,但在谋臣王生的劝说下,却没有下令把后继部队投上去。
  那边传话道:“赵军的战斗力很强,尤其是赵无恤的武卒,连败范军,前些日子伏击中行军也取得胜利。今日却突然如此疲软,竟被白狄在半刻内突入百步之远,眼看就要溃散战败。就算小王桃甲勇猛,也不可能胜得这么轻易,其中肯定有诈!”
  果然,片刻后形势异变,小王桃甲陷入敌阵,在他被杀后狄人也纷纷溃散。
  这之后便是两军的对阵,先是范氏的车兵被赵氏轻骑打得落花流水,相当于联军在接战前就残了一臂。之后的战线推进中,赵军也处于进攻位置,事到如今,除非让后阵的生力军全部上前,再将雪藏已久的东阳死士摆上去才能有转机了。
  但赵军那边,方才击溃狄人的赵无恤部一直在旁休息,而骑兵们也回到了侧翼,下马等待,赵鞅显然是忌惮东阳劲卒之名,在预防中行氏的后手。
  现在无论高强如何做,这一场仗都很难不败,一旦落败,营地也不可能守得住。高强已经寻思着,要如何做才能让二卿顺利撤入共城,尽可能保全力量了。
  然而就在他对胜利感到绝望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身后凉意袭来,一回头便吃了一口黄沙,西北面忽起大风,而且风向是正对赵军的!
  “机会,主君,这是天赐的机会啊!”高强不顾风沙入眼,他大喜过望,连忙冲到中行寅的戎车前,却见方才面色越来越阴沉的晋国上军将也已经泪流满面。
  中行寅老泪纵横,他在车上双手高举,感受着漫天大风,大声说道:“这是从大陆泽吹来的风,是我先祖中行桓子、中行宣子、中行献子、中行穆子历代先祖的英灵在护佑啊!昊天上帝,是站在吾等这一边的!赵氏必亡!”
  战争中风向的向背十分重要,不但弓箭等远射武器很容易受影响,顺风的一方在冲杀时是很占优势的。早到传说中的逐鹿之战,蚩尤请风伯、雨师相助,一时狂风大作,黄帝军队陷入困境,几乎落败,直到黄帝请下天女旱魃阻止风雨,天气才突然晴霁,方能反败为胜。
  如今忽起大风,这是作战双方都没想到的,范氏和中行氏又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他趁机尽起后阵,数千兵卒呼喊涌上,皆呼“这是范氏、中行氏的祖灵显圣,是昊天上帝在助阵”,声震四野!
  范氏和中行氏前排的兵卒正在苦战,得了生力军的加入,顿时声势大振,借这股大风之助,本来几乎跌到冰点的士气猛地回升,他们一个个狂呼大喊着,发起了反击。赵军则久战之下,兵卒多疲,既受大风之阻,又被范、中行的生力军反冲,支持不住,一时间有些吃不消了。
  ……
  赵军后阵,赵无恤处,当大风从西北方刮来时,他也一时大惊。
  忽然起风,对赵军不利,按说现在该徐徐后退,拉开距离等风停再战,可范、中行已将后阵的数千兵卒调出,开始先前逼迫缠斗。而赵军因为人少,又在前阵久战,士卒多疲,若轻易后退,必遭大败!
  所以现在万万不能退啊!
  他一面派人去请战,一面死死盯着赵鞅的戎车,盯着赵鞅的帅旗,这时候,就看做主帅的能不能稳住心神了。
  赵鞅的中军处,见忽起大风,尘沙扑卷,又听闻范、中行联军震动天地的大呼,二卿调出后阵数千人发起反击,赵军前阵抵挡不住,开始节节后退,尤其是较弱的温县赵罗部和韩氏韩虎部退的最快。
  他的几名家臣相顾骇然,纷纷说这是不祥之兆。
  而周舍更是想起凌晨时占卜战争的吉凶,龟甲烤焦了,而筮草得到的更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凶兆!
  他本待要说改日再战罢,但那位“乌有先生”却强词夺理说:“《诗》曰,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先行谋划,然后才是占卜。龟筮若和谋划的不一样,那就相信谋划即可,我军的谋划是此战必胜!何况龙战于野之兆,若以上伐下,是为凶,但主君和二卿地位相当,应当为克敌制胜之卦!”
  于是他们向三军宣布时,便声称是大吉之兆,如今忽起大风,难道是曲解天帝意思,惹怒鬼神了么?
  心生畏惧下,周舍等人便对赵鞅说道:“主君,事急矣!忽然起了大风?逆风对我军不利,这仗打不成了,要被敌军趁势反击得利,我军必败,还是快传令前阵后撤,且战且退吧!”
  同车的郑龙偷眼回头看赵鞅,却见赵鞅在车上扶着长剑,站立不动,对家臣们的话置若罔闻。
  他们还待劝说,赵鞅却板起了脸,将手中长剑拔出,虎目一扫,尽显威严之色,那几名家臣就不敢再说撤退了。
  赵鞅说道:“我来此是为了讨伐叛臣,报复旧怨的,从三月底开始鏖战月余,死伤数千,方有今日决战,岂能功亏一篑?胜败在此一举,再有言退者,斩!”
  众人缄默,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郑龙则出言道:“主君,后阵的敌兵多已加入战局,我军前阵这万人怕是要顶不住了,莫不如将后备投上去?”
  赵鞅又看了看焦灼的战局道:“可!”
  ……
  赵无恤方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终于看到赵鞅处挥动旗号,示意各部坚持住,同时让他带着人上阵,这才松了口气,大声喊道:“出击!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这一部人马本就是精锐,在赵鞅发令后他们陆续加入了战团,替换下了几乎要打散的温县兵卒,站到了鲁国右军和韩军侧翼。
  此时若有人化身鹰隼,从半空中看下去,可以看到在这片战场的北半部,范、中行兵卒尽数从后阵中出来,加入战局。而在南半部,赵鞅的将旗在白色中军屹立不动,是赵军的主心骨,顶在前面的是六个大阵,六面军旗。此时,最弱的温县赵罗部已经撤退到了后方,在中军前重新聚集;韩虎部也且战且退,鲁国右军迟疑不前,马首大夫赵伊部因为大风吹拂,再也冲不动了。
  唯独武卒的军旗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在向前移动。
  这一幕被中军将旗下的人看到了,杨因惊叹道不愧是君子的属下,在这逆势之局里成了一枝独秀。
  赵鞅也一直在看着无恤的军旗,此战,他只能寄希望于它了。只见那旗帜在风中飒飒招展,虽然缓慢但却坚定地向前推进,在数十成百面范、中行氏各部军旗的包围下,这支军队就像是一艘黑色艨艟,在绛色、苍黄色的大海中逆水逆风,亦逆天而行。
  “此战若能胜,无恤当居首功!”
  赵鞅亦暗自点头,为之赞许。
  但自然的力量是强大的,仅有赵无恤的武卒,却尚不能阻止这场大风,不能逆转赵兵的劣势。
  此时此刻,除了无恤一支人马外,其余的赵军都在不断地后退,并且已不再是起初的慢慢后退,赵罗、韩虎甚至逐渐变成了大步后退,已经差不多退回到了最初与敌军接触交战的位置,之前在战场上赢得的优势局面几乎被二卿全部夺回了。
  “这样下去不行……”
  赵鞅望着战阵,面沉如水,他下定了决定,从容对郑龙发令道:“御者,驱车向前!”
  ……
  “主君!?”听闻此言,不但郑龙,连旁边的杨因,周舍也徒然变色,劝诫道:“主君要去阵前么?千金之躯,不可涉险啊!”
  赵鞅慨然道:“两军相争,就像是逆水航舟,不进则退!士气低落,人心思退,但不能退,退了就是输,就是死!我必须让各阵看到,他们的主君,他们的统帅在冲锋,我要让士卒们听到,除了风声,还有我战车上的隆隆鼓声。去,告诉所有人,我不退,他们也不许退!我在向前,他们也必须向前!”
  他又笑道:“何况,我的儿子在前面战斗,我岂能在后退缩,独善其身?”
  君忧臣辱,数十个传令兵应诺,驱马出阵,奔至前方,策马在阵后疾驰,齐声大呼军令:“向前,主君的战车在向前!主君的大旗在向前!”
  数万人交战,杀声震天,加上范、中行的大呼,又有大风疾吹助兴,这命令最初仿佛石沉大海。
  不过不要紧,很快,听到声音后,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前军六阵兵卒纷纷回头,看到的不仅是并肩作战的袍泽,还见风沙中,高高飘扬的玄鸟大旗,以及苍白的中军战阵开始缓缓向前,越行越快,几乎是在冲向这里!犹如浑浊的大河中逆水而行的白色方舟!
  “是主君,主君在前进!”
  不知为何,他们突然心安了,突然热血冲头了,一个人告诉十个人,十个人告诉百人,百人告之千人,最终万人俱知。
  “主君的战车,在朝前阵冲锋,吾等要护翼住他!”
  赵无恤统帅的数千武卒厮杀之余,最先大呼赵鞅之令:“向前,主君的战车在向前!主君的大旗在向前!”
  喊出这句话后,目光随着赵鞅的战车和大旗移动,赵无恤真的心潮澎湃了。赵鞅这位强卿啊,叫人头疼之余,更多的是爱戴和敬仰,他的个性是如此的桀骜不驯,他的心志坚如磐石,他的意念能率领赵氏,摧折大风!
  这恰恰是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
  他心中想道:“没错的,只是区区一场风而已,怎能扭转胜负?赵氏之命,由我父子,不由龟筮,亦不由天!”
  无恤效仿赵鞅,拔出干将剑,直指前方,怒吼道:“向前!赳赳武夫!”
  “向前!主君腹心!”
  片刻后,赵韩联军万人同声大呼,士气重新振奋,一下就压倒了战场上的刀剑碰撞声,喊杀声,乃至于范、中行兵卒的呐喊声!甚至压倒了依旧朝他们疾吹不已的大风!
  “向前,赵氏干城!”


第655章 大风(12)
  “全军出击!五阵徒卒从正面击敌,畏缩不进者,斩!”
  赵鞅的战车在阵后穿行,他舞动双臂不断擂响战鼓,鼓声轰隆,他要让前阵的兵卒们听到它,并受其鼓舞,这是反攻的信号。
  赵无恤的武卒早已越过中军,增援前边的部队,从正面迎战范、中行的兵卒,骑兵也收到了旗号,赵鞅指示他们从侧翼进击。
  这些赵氏轻骑在击溃敌军一翼的车兵后,奉赵鞅、赵无恤之令,没有继续发动进攻,而是转回后阵下马休憩,好节省体力和马力。赵氏父子之所以最先没有动用骑兵冲锋,目的是为了调出二卿后阵的那数千兵卒。如果上来就用骑兵冲锋,可能有机会提前击垮敌军,但骑兵也会损失较重。
  二卿若保留了后备力量,在失利后却定会退回营中龟缩,这样就还得再进攻敌军的营垒,不如一举在战场上将之歼灭。
  谁料途中忽起大风,本待用来收割胜利的骑兵,此时却成了稳定局面,发起反击的关键!是到了他们全力出击的时候了。
  赵无恤跃马挥剑,率部在前督战,数千武卒的生力军投入战场中,遏制住赵军遭遇大风败退的局面。近千骑兵分为两部,从侧面进击,一下就突入到了猝不及防的范氏侧翼阵中。两面使力,还在战斗的韩虎部、赵伊部、阳虎部、鲁国右军面临的压力顿时减轻。
  这下,就轮到范、中行二卿再度发愁了……
  ……
  看着赵军将逆风的局面一点点扳回,中行寅开始慌了。
  他喃喃说道:“赵氏父子竟能在神助的大风下也能发起反攻,他们……”
  他们还是人么?
  他猛地回头问道:“高先生,如今数千后备都顶上去了,就算有大风助阵,仍不能击退敌军,吾等已经无兵可用,该怎么办?”
  高强也幽幽地看着士气大涨的赵军,骑兵开始猎己方两翼,开始从侧面慢慢吞噬范、中行阵线,如此下去,战败是必然的,也许是一个时辰,或者二个时辰后的事情,至多能撑到天黑。
  他盯着冲锋到阵后,大旗飘扬的赵鞅战车,咬牙说道:“非也,主君别忘了,中行氏还有一支奇兵没用!”
  高强指向中行寅中军背后,那支自进入战场后就沉默不严,静静坐在地上的苍头兵卒。
  这些人是柏人死士,是中行穆子传下的精锐,以青巾裹头,共约有五百人,乃是中行氏从领地的数万丁壮里精选出来的,世代受中行氏之恩,日夜演练五阵,悉为勇士,人人悍不畏死。
  中行寅面露犹豫:“但他们是留在中军保护我的亲卫……”
  “他们留在这也只是坐观成败,让彼辈上阵,或许有胜利的机会!”
  高强指着为了鼓舞士气,越来越突前的赵鞅道:“赵军的士气系于赵孟一人,若能以五百劲卒直逼他的车驾,斩将夺旗,则敌军必溃!老朽不才,也是持过戈矛的,请主君让我带着苍头们冲一冲!”
  ……
  两军从晨雾朦胧时便开始交战,不知不觉,时间已近巳时。
  前线的战场上,到处是剑盾碰撞的声音,到处是惨叫和呐喊。长达数里的战线上,要么是步卒们在奋战,要么是车骑在相互追杀。这根本不是《司马法》里尚温文尔雅的贵族战争,而像是纯粹的相互屠杀。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野以战,杀人盈野的战国时代,已经在晋国内部悄然到来!
  伤亡在增多,赵氏兵卒已经全部投入战场,原野上处处是尸体、伤者和挥动戈矛血战的兵卒,他们的热血浸透大地,让洼地成了血池,一些地方几乎能飘起盾橹。不但只有前部在厮杀,随着战局的发展,赵兵攻入了范、中行军的阵中,敌军也进入了赵军薄弱部位,阵线变得犬牙交错起来。
  赵无恤为人谨慎,十分惜身,他没有亲冒矢石,而是在武卒方阵后观察着战场。不时下达军令调整局部的战况,不断调人去占据上风的位置争取更大战果。
  照这样下去,胜利绝对是属于赵氏的。
  不过他的眼睛也在瞥向赵鞅,晋国的中军佐现在位于韩虎部背后,他在激励韩氏那些意志薄弱的兵卒顶住压力,同时监督已经被击溃的赵罗部重整旗鼓。
  但赵无恤觉得,他似乎有些太过于靠前,都快到敌方箭矢射程了!
  无恤正要派传令兵过去请赵鞅远离前线,在后督促即可,却听对面突然再度鼓声大作,一阵猛烈的箭雨朝着韩虎部攒射过去,惹得他们一阵慌乱,随即,从敌军阵中,一支劲卒猛地冲杀了出来!
  这数百中行氏的兵卒打扮实在古怪,他们全体戴着苍色头巾,穿土黄短衣,几乎与青绿色的大地融为一体。前排尽是个高的重装甲士,持盾剑,后排则悉数肉袒上阵,皆持长达六七尺的“杖”。
  两军激战之际,突然出来这么一群人,令人猝不及防,赵无恤远远望见也一惊,暗道:“这就是翟封荼说过的柏人死士么?中行氏雪藏已久,终于派他们上阵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时韩虎部的徒卒也缓过神来了,开始战战兢兢地上前。然而对面的敌军抢先发动冲锋,在那数百死士后边是几列范氏的弓手,他们再度迎风放矢,箭矢如雨,韩兵有不少人避之不及,中箭倒地,韩氏的弓手虽多,但背风放箭效果极差,箭矢的矢道被吹得乱七八糟,没射死几人,甚至有误伤友军的。
  他们相距太近,矢不过两发,冲在前边的韩兵已接触到了那些柏人死士。
  这些死士虽然多数肉袒,可斗志高昂,齐齐举剑盾和大杖,同声大呼:“陷阵!”
  五百人的呼声竟然震天动地,远在数里之外的轻骑战马都不安得嘶鸣起来。随后,这数百人持杖横握,伴随隆隆的战鼓,大呼奋击,不避敌众,虽死不退。
  剑盾是用来顶住对面攻击的,那些人真正的攻击手段是手里的杖。杖是白狄喜欢用的一种武器,被中行氏学来,其内心用铜或铁铸成,顶端安有铜帽,外面包着涂黑漆的藤皮。翟封荼曾言,中行氏的死士操铁杖以战,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
  这些死士的装备在战场上不常见,而一旦成建制的出现就会给人带来一种强烈的冲击感,效果也不差。
  敌人没有把这些柏人死士投到赵无恤这边与武卒对垒,而是投到了联军最薄弱的韩虎部正面。
  中行氏显然是想用柏人死士迅速击破这处摇摇欲坠的阵线,因为阵后百余步,就是赵鞅的战车大旗之所在!
  在厚重的大杖前,韩氏的矛戈虽长,却毫无用武地。赵无恤亲眼看到,只片刻功夫,只他的视线所及处,就至少有十余支韩兵的矛戈被这些中行死士的武器砸飞、斫断。死士随之挥杖向前推进,韩兵装备不差,皆穿有皮甲,可却根本就挡不住杖的敲击,顿时连连败退。
  数百中行死士冲击三千韩卒,在大风和侧面友军远程火力的帮助下,居然尽占上风。中行寅也在主阵里战鼓擂动,随着军令,这些死士迈步向前,硬是在重重的韩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前行近百步而不止。
  区区几百人,居然慢慢地搅乱了三千余韩兵的阵型。
  最终,他们竟击穿了韩氏的阵线!
  ……
  “跟我来!”当中行死士开始猛击韩兵阵列时,赵无恤预感到不妙,便让盗跖接管武卒的指挥,他自己则带着几百脚程快的武卒和骑兵,从阵后朝赵鞅大旗所在奔去。
  放眼战局,阳虎率领的晋阳军,赵伊部和鲁国右军已经站稳了脚跟,开始缓缓反击。而赵无恤的武卒和骑兵,更是开始深入敌军阵线侧翼,完成了包抄,只待合力一击,就能将敌军合拢围杀。
  但中行死士的陷阵,却让战局再度生出异变。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赵军已经将预备队统统投入进来了,而赵鞅也突进到了如此靠近前线的位置,若是中行氏的斩首行动奏效,后果不堪设想!
  只要能阵斩赵鞅,赵军可能会有半数的人崩溃,二轻便能顺势席卷整个战场,待到那时,兵败如山倒,即使赵兵在别的地方还有占上风的也无济于事了。
  所以这是一场和时间赛跑的较量,赵无恤必须快一些!
  此时此刻,战线已经拉长到了数里宽,赵无恤位于最侧翼,而且已经深入到范、中行的阵中,距离韩兵的战列,足足有一里半之遥!
  就在他匆匆朝那里奔去的时候,不出半刻,韩兵轻而易举地被中行死士击穿,韩虎临阵经验不太足,正在手忙脚乱地组织反击,却无济于事。
  “快点,快点,再快点!”不仅是他,其余阵中也派出人往那边驰援,可都因为距离过远,鞭长莫及。
  形势危急,赵鞅身边仅有百名黑衣亲卫,而他的大旗,是不能轻易后退的,一退就可能引发士卒惊恐的连锁反应,导致战局崩溃。
  但赵无恤此时此刻却希望赵鞅能退一退,避开那些中行死士的锋芒。
  如今,挡在那些中行死士和赵鞅大旗面前的,就只有还未重新整合的温县赵罗部了!
  所有人,包括赵罗都知道,温县的部队,除了赵广德带去濮南那部分外,虽然装备精良,却脆弱如丝衣……


第656章 大风(13)
  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击穿韩虎部薄弱的阵线后,中行死士与赵罗的温县兵只一个照面,赵罗完败。
  温县大夫赵罗一直是个胆小鬼,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温县的兵卒一向是鱼腩,此战也仅仅是顶在非关键位置凑数而已。方才交战没多会就被对面的中行兵卒击败,溃退下来,两千人散了一半,其余勉强在赵罗的将旗下重新集结。
  但在前面迎着箭矢和戈矛呆了一会后,赵罗比他的兵卒们还要哆嗦,甚至没法在车上站立,他畏惧赵鞅之怒,又不敢撤下去,只能让御者用麻绳将他捆绑在车上,一动不动地做泥偶人。
  方才赵鞅驾车过来督战,见状眉头大皱,让军吏询问原因,车御便回答说:“温大夫疟疾发作,只能如此。”这才蒙混过关。
  如今,温县兵卒们才刚刚聚集起来,惊魂未定,前面的韩虎部却突然被击穿了,一群裹着苍头的中行死士冲了出来,直扑温兵!
  温兵们虽然人数占优,但如今惊弓之鸟下,竟齐齐怔住了,敌人越来越近,他们回头想瞧瞧自家主君的命令,结果却发现,绑在车舆中的赵罗竟然催促着御者,驾车仓皇而走!不过片刻,赵罗的旗号就在烟尘中消失不见了。
  他逃了!
  将为军之胆,敌军看似势不可挡,而己方主君却玩失踪,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温兵们胆气丧尽,还未等中行死士冲入,竟然齐齐溃散!
  高强大喜,复又继续向前,无论前面有多少赵兵,尽数摧折。
  赵军其他阵中的援军来不及抵达,很快,他们就逼近了赵鞅的战车和大旗数十步外!
  近了,近了!中行氏的胜利近了!他如此想道。
  身披戎装,身背弓箭,手持剑与盾的高强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年近六旬,可当年却也是齐国出了名的大力士,以智谋,也以勇力辅佐中行穆子。
  如今,就算赵鞅驱车后退也无所谓,只要他的大旗后撤,中行死士便会大呼赵军败了,以此为突破口,引发赵军的猜疑混乱。就算无法彻底击溃赵兵,也可以逼迫他们后退,让范、中行全须全尾地撤退营中,撤入城内。
  然而当温县兵卒们作鸟兽散后,出现在高强和数百中行死士,乃至于更多从韩兵阵线缺口涌入的范、中行士卒面前的,却是赵鞅那岿然不动的帅旗,以及持剑站成数排,向死而生的黑衣卫士!
  高强深吸了一口战场上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赵孟,事到如今,你还是半步也不愿意退么?
  ……
  “赵罗,妇人也!”
  赵鞅怒斥了一声,世卿世禄的宗族培养出了优秀的人才,自然也有稀泥软蛋。
  韩兵的脆弱也就罢了,他们是外人,本就弓手较多,被敌人死士拼命一冲破开了缺口。但赵罗却是赵鞅委以重任的堂弟,却如此不堪,竟不能档对面一击之力。
  “主君,驱车撤退罢!”家臣们面色肃然,纷纷抽出剑护卫在侧,而一个白须苍苍的老臣则如此劝道。
  “我这一生纵横沙场三十载,你见我退过么?”赵鞅整理了一下甲胄,抬头望了望战车上的旌旗,对面的大风已经渐渐放缓,有朝微风转化的趋势。
  “来人,将我的帅旗插到地上去!”
  当亲卫将玄鸟大旗重重插到被无数双脚踩得硬邦邦的泥地上,赵鞅亲自将其展开后,亲兵们自然都明白了主君的意思!
  这面将旗在地面上固定了,这只有一个意思,从此刻起,中军这百余人,寸步不退!
  赵鞅拔剑慨然道:“我在占卜时曾私下祈祷过,说我赵鞅如果没有罪过,就请昊天上帝助我。如果鬼神认为我有罪,就让我战败,让敌人用绞索把我诛戮,死后用三寸厚的桐木棺,不要再有衬版和外椁,用没有装饰的马装运棺材,不要葬入本族的墓地中,以此作为我的处罚……”
  “我若一退,战列必然动摇,无论是大风,还是敌人死士又如何?看!其余几阵已经攻入了敌军阵中,二卿在节节败退,只有这里遭到突击,破了一个小口……”
  “既然如此,堵上不就行了!今日打赢了,名望也好,领地也罢,范、中行的一切都是吾等的。若是打败了,我便不再是什么卿士,尔等也便不是什么臣僚了,吾等只有一个身份,失败者,贼寇,亡家灭族之人……”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抬手指着北面道:“明日此时,我若不是站在对面营中,便已是沙场上一具枯骨,生死荣辱,在此一役!告诉二卿,我是赵鞅,是从不退缩的赵志父!”
  “没错,能顶住的!各阵的援兵很快就能到,敌军也是强弓之末了。”车右郑龙脸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仰首高呼:“遵主之命,死于此!”
  “死于此!”黑衣侍卫们齐声高呼,随即拔剑挡在了前排,保护主君。
  放眼看去,敌军的这支精锐从韩虎那破碎的阵线中蜂拥而入,撵着正在拼命朝南狂奔的温县兵卒砍杀,很快便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
  此刻从高空鸟瞰,在侧翼骑兵的冲击下,在武卒的向前推攮下,当面范氏、中行氏阵线接连被克,二卿的两翼深深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几乎要被合围了。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止于林莽之间,吹向赵军大风也已渐渐平息,胜利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向赵氏。
  可在靠近中央的这一小片区域内,却是中行氏的精锐成功突破进来了,赵氏的主帅因为前方两阵的连续崩溃而险象环生!
  中行氏的柏人死士,赵氏的黑衣亲卫,两个卿族最精锐的部队在这场决战中杀作一团!
  双方虽然人数不多,战斗的惨烈却是前所未有的,一方前赴后继,一方护主心切,阵里鲜血四溅,断肢横飞。
  在这个时候,赵鞅却依然是安全的,他岿然不惧,不仅是因为勇敢,也因为前后左右都有人护卫,郑龙带着黑衣侍卫们奋力杀敌,杨因、周舍等原本是文臣,此刻却也握剑在手,围在赵鞅左右。有这百余人牢牢保护,虽然有悍不畏死的中行死士兵冲上来,却根本到不了他的近前,伤不了他一根汗毛。
  两方厮杀,矛戟相交,尘土蔽天,这场决定战争胜负的小小战斗进入了白热化的局面。
  不断有兵卒倒地,却不断有人补上位置,缠斗不休。中行死士举起大杖砸碎了不少黑衣侍卫的脑袋。黑衣侍卫的剑折断了,便扑上去抱住了中行死士的兵卒,在地上翻滚,用石块砸,用牙齿咬。玄甲与苍头混杂,鲜血染红了黄衣,正似预言一般,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这种混战的局面下,众人谁也顾不上谁了,倘若分神就会被敌人杀死,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赵鞅,心里只有护住赵鞅,或者冲杀到赵鞅跟前两个心思。
  黑衣侍卫们虽然勇锐,但毕竟人数较少,稍近的韩虎虽然有些派人来援助,但他刚被敌人击穿,兵卒心惊,而且被外围的敌军纠缠,无法抽身。更近的温兵则四散而逃,根本靠不住,仅有少部分自动加入了黑衣们的阵列,保护赵鞅安危。
  所以总的来说,还是高强带领着中行死士,离赵鞅愈来愈近,他们甚至能看清晋国中军将那凝重的面容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包围赵鞅的中行死士外围突然骚动,众人隐约听到有人在远处阵中大呼:“赵氏无恤在此!贼子休要伤我父!”
  赵鞅听了出来,这是赵无恤的声音!
  ……
  赵无恤本来在阵线最南方鏖战,几乎就要击溃对面的兵阵,直到他看到中行氏对着薄弱的韩氏阵线发动了最后一击,这才察觉不妙,帅数百步骑过来驰援。
  他不再吝惜马力,而是催骑疾跑。本来战了半日有些疲累了,可在看到韩、温两阵皆溃,赵鞅陷入险境后,他却抖擞精神,振作气力奋勇前行。也不管后边的步卒是否跟得上,勇往直前,眼睛只盯着那正在厮杀的两军精锐,和赵鞅岿然不倒的帅旗。
  不要倒,不要死!
  无恤心中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驱使他抛弃了私心,忘记了恐惧和劳累。
  虽然过往有许多次冲突,但这或许就是血脉相连,赵鞅的形象,已经与他前世长辈的形象重合起来,成为“父亲”。
  一路上,尽是过去支援的人,阳虎、赵伊见状不妙,在继续与对面的敌军厮杀的同时,也派出了部分兵卒去驰援中军,他们本在赵无恤的前头,却很快就被抛到了后边。
  终于,赶在赵鞅遇险前,他们及时赶到了战车和帅旗前。
  他猛地大声喊道:“休要伤我父!”
  郑龙顶在最前方,坚持到现在,死在他手下的中行死士何止十人,这份勇武令人骇然,他此时已是衣甲尽血,皮甲上插满箭矢,像个刺猬,差点就被敌人砸倒在地。然而听到赵无恤的声音,却如有神助,突然跃起,挥剑狂呼,使得中行死士也惊骇不已,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
  与此同时,同样浑身是伤的黑衣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纷纷一跃跳起,挺剑逼视周围想要杀上来的中行死士,再度战作一团。
  两边的僵持只持续了片刻,不多时,外边的中行死士仿佛受到了巨力冲击,却见数十个骑士冲入阵中。当先一人玄甲白袍,和赵鞅几乎一模一样的打扮。
  他手持环首刀,不断朝中行死士砍杀,正是赵无恤!他身后众骑,或夹着铁矛,或握环首刀,或操持弓弩,皆勇猛如虎豹,人人飞马突矛,弦弩挟弹,挡者披靡!
  赵无恤带的都是护主心切的勇士,在他们的冲击下,中行死士正在与郑龙所带的黑衣侍卫缠斗,根本拦不住他们。
  “援兵到了!”黑衣侍卫齐声欢呼,而那些围在赵鞅旁边的家臣也纷纷松了口气,赵鞅更是宽慰地哈哈大笑。
  高强如同老骥伏枥,他念着中行氏收留他,信赖他的恩情,决定在此决战中释放自己的最后一丝光热,至此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后方赵兵纷纷来援的呼声,而赵无恤更是冲杀进来后,便知道大势已去了。
  望着十余步外在车上握剑而立的赵鞅,高强仰天长叹,难道今日还是功败垂成?
  他决心最后一搏,在混乱中卸下大弓,瞄准了玄甲的卿士,高强带着必死的信念,拉满弓弦,一箭疾驰,以刁钻的角度射向赵鞅!


第657章 大风(14)
  晋国中军佐高大伟岸的身躯是极佳的目标,而那箭来的又突然刁钻,赵鞅猝不及防,硬生生地挨了一箭!
  他中箭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伤处,随即摇摇晃晃,从战车上跌落,像是屋顶上掉落下来的石瑞兽,周围众人无不大惊,连连大呼“主君!”
  而中行死士爆发了一阵欢呼,黑衣侍卫则人人惊骇,呆在了原地。
  赵无恤也察觉到那边的混乱,顿时心中一沉,随即大怒,他浑身浴血,挺刃直行,双腿踏着马镫催促坐骑快行,直取隐藏在中行死士中的射箭之人。
  高强见自己这一箭居然得手,无心恋战,见有骑兵朝他扑来,便想躲到死士中去,却被赵无恤催马从后方追上了,有利于马上劈斩的环首刀挥出,从高强甲衣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
  高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然后迅速滚动避开了第二击,他转头瞪着面前之人,却是位纵马扬刀的年轻小帅,他知道,这便是驰名已久的赵无恤。
  他口中喷出的血染红了白须,哈哈大笑道:“老夫今日能击杀老赵卿,又能死于新赵卿之手,也算值得!”
  “你这老贼!休要猖狂!”却是郑龙见失了赵鞅,心如死灰,大怒之下也挺矛冲了过来。
  高强本就是轻弩之末,随着背后鲜血喷涌,力气消散,他缓缓坐倒在地,眼神渐渐消散。马下的郑龙拾起一根矛挑开涌上来的死士,而赵无恤也催马上前,旋即一刀斩下了他白发苍苍的首级。
  敌将虽被斩首,但赵无恤心中酸涩,在此失了赵鞅,那赵氏这场大战即便胜利,也损失巨大,只能算惨胜了。
  然而就在此时,大旗那边再度发出一阵惊呼!
  ……
  “余未死!二三子尽力杀敌,休要犹豫!”
  赵无恤惊喜地回头,却见赵鞅本已倒下的身躯在众人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嘴角流着血,手捂着肩膀处,脸色虽有些苍白,目光却依旧桀骜而自信,一边咳嗽一边告诉旁人自己无事。
  无恤举刀向天,大声道:“我父自有昊天护佑,怎么会殒身于此!二三子,随我杀敌!”
  至此,来自各阵的援兵也已经到了,他们各带人马,如出笼之虎,绕过前韩兵和温县兵破碎的阵线,扑向已成为浪涛里一座孤岛的中行死士。
  赵无恤身后的众骑也冲过来助战,他们紧挨无恤左右,一边护卫主君,一边开弓挥刀杀敌,数百武卒也争先恐后,他们戮力向前,所过之处皆破。早先在韩兵、温县兵面前凶猛异常的中行死士,如今却没太多抵挡之力。
  中行死士所恃的是勇,当他们的勇不及赵氏众人护主心切之勇,自然节节败退。
  其余援兵也到了,中行死士节节败退,只坚持了半刻,在被围起来各自为战的情况下,纷纷被杀,留下了一地肉袒的尸体和断裂的铜铁长杖。
  赵无恤方才一直想往赵鞅那边去,可周围之敌太多,只好先与众人肩奋力击杀面前之敌,等到扫清这一片的残敌后,他才打马过去,看望赵鞅伤势。
  却见赵鞅被家臣们抬到了车上,坐在舆中,身上披着一件深红色的大氅。
  “父亲!”
  赵无恤到了旁边,一跃下马,在赵鞅跟前单膝跪下,哽咽地说道:“小子来迟一步,竟让贼子伤了父亲,伤势不碍事罢……”
  或许是伤口流血太多,赵鞅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仿佛浑身发冷般,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氅中,闻声后他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又看了看周围面露关切的众人,面色一变,风轻云淡地笑道:“不碍事,只是伤到了肩膀,暂时无法提剑杀敌罢了……”
  赵无恤说道:“不可大意,还是要速速处理伤口,止血包扎消毒才行……”
  “这些事情不需你来关心。”赵鞅却不领情,他板着脸道:“我的伤势不打紧,自然有随军的医官处理,无恤,你的战场,在前方!”
  “父亲,我……”
  赵鞅紧咬牙关,将过来搀扶他的家臣杨因、周舍一把推开,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痛得满头大汗,却一声未哼。
  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后,赵鞅才自嘲地笑道:“我自认为不是个好主帅,勇而轻死,急而心速,刚毅而自用者,乃为将之大忌,因此才会遇险让三军震怖,如今恐怕得下去歇一会了……”
  “但战争尚未收尾,范、中行仍有反击的机会,也许下一刻,大风又会吹起。”
  赵鞅伸出手来,指着前方绵延数里,已经战斗到最后关头的战阵。
  “古人言,兵不两胜,亦不两败。兵出逾境,战不期十日,必有一方破军杀将!其在今日乎?从现在起,由无恤代我统帅三军,今日必克范、中行于此!”
  ……
  赵无恤颇有些忧心地看着赵鞅的战车朝安全的阵后退去,但那面染上了无数点鲜血的大纛,还有赵氏的炎日玄鸟旗,却留给了无恤。
  这是中军和主帅的标志,他们在哪,三军将士的目光和主心骨就在哪。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旗帜,根据用途和不同的身份,有多种颜色、尺寸、图案、装饰和形状。举青旗布直阵,举白旗布方阵,举赤旗布锐阵,举黑旗布曲阵,举黄旗布环阵。有的和鼓、金、角之类的器材互相配合,用作军中通信,保证上下联络畅通。
  这些东西,都被交付无恤手中,回来驰援的中军将卒,以及骑在马上,驾驶轻车的传令兵,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其中一阵的偏将,而是掌控整个战场的统帅。
  伴随着权力的,自然也有责任……
  在宋之乱时,赵无恤曾指挥过孟诸之战,但手下不过万人,可这一场仗,是将近五万人级别的会战!而且是事关四个卿族命运的大决战,赵无恤能感受到肩上的担子很重。
  这些本来被赵鞅扛住,如今,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肩上了。
  无恤暗自想道:“为将者的五材,勇、智、仁、信、忠,我又能做到几点呢?”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放眼望去,却见范氏、中行氏阵线接连被克,二卿的两翼深深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几乎要被合围了。可中央部分,因为中行死士的冲击,韩虎的阵线变得极其薄弱,随时可能被再度突破进来。
  他心中有了计较,很快,一个又一个命令从赵无恤口中发出。
  “中军留一旅人护卫,其余一分为二,一部作为预备,另一部四下救急。杨因,你去寻找温县大夫,收拢温县残兵,休要让他们乱我后阵,不从者杀无赦!”
  他又指着前方道:“让晋阳县卒脱离混战,向中部移动,帮助韩氏君子堵住缺口。告诉韩子寅,我不强求他进攻,只要能让弓手挪到晋阳赵兵的后排,尽力射箭就行,如今大风已停,仅凭韩氏近两千人的弓手,便能让对面不得靠近!”
  两批人应诺而去后,赵无恤眯着眼又观察了一会,开始像布置象棋一般,在广袤的战场上操控棋子。
  身边的人是无恤的相、士,远处奋战的众人,则是赵无恤的车、马、卒!
  一刻后,有了阳虎的支援,韩虎那边已经稍微稳住了,而两侧,鲁国右军和赵伊部在缓缓前进。己方最突出的几个部分,分别是两翼的骑兵,还有武卒,他们已经杀入敌方阵线内,开始朝深处突进。
  “举旗,擂鼓!”
  随着鼓声隆隆,赵军已经从方才中军被破的慌乱中站稳了脚步,再度发起反击。
  战局首先从靠南的武卒处被开打,在盗跖带领下,他们不到两刻钟就击溃了正面的中行氏营垒,赵无恤立刻传了一道军令过去。
  惨烈的战场上,年轻的骑士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指向北边,高声对盗跖说道:“将军有问: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师帅便是这样的人,敢问彼处敌阵,需多久才能攻破?”
  渴望得到强者认可的柳下跖得了“善攻者”的称号,一时间大喜过望,他立马横刀,转顾北方,略微看了下那处阵地,正是赵伊部在奋力突破的中行劲卒,他应声答道:“两刻便可!”
  传令兵接了话,转马归去向新统帅赵无恤复命。盗跖则和田贲等人一起,带着武卒转击战场北侧,不多时便与赵伊部合流,开始以多敌寡。
  武卒们像是碾碎敌方战阵的磨盘,在长矛和弩矢掩护下追撵砍杀,那股中行劲卒只勉强抵挡了一阵就四散而逃,果然只两刻钟便击破了这个阵垒。
  而最北侧的虞喜处,他手下还剩四百骑,也得到了赵无恤的命令,开始转而向南,与鲁国右军配合,攻击范氏阵线。
  虞喜持刀当先,率部下数百骑士击入这块战场,他运马如飞,挥刀如风,或劈或斩,从敌军侧翼冲入,杀散了数十范氏兵卒,余下的骑士趁势配合鲁国右军直击,转马四杀,势不可挡。如斧斤入林般势如破竹,一下就贯穿了对面的范氏步卒。
  就这样,中部阳虎、韩虎率领的晋阳兵和韩兵顶住了敌人冲击。而赵无恤则调遣武卒和轻骑连续攻破敌人阵垒,尤其是骑兵来去如风,转战各处,他们每击必破,赵兵顿时士气大涨!
  一处处顽抗的敌军阵垒被破,在武卒和骑兵接连不断的胜利下,战争的天平完全地倒向了赵军。他们拔除掉了二卿联军的两翼阵垒,一点一点的向前蚕食他们的阵地,逐渐地对中部最强的敌人步卒形成了包围之势。
  赵鞅留在原地记述战况的周舍等人见此情形,不觉赞叹:“乌有先生曾言,君子目前只可为一军之将,我看不然,虽三军,亦能掌于手中!”
  ……
  观对面的形势,敌军侧翼有武卒冲击,正面有阳虎督促的晋阳兵、韩兵坚守,外围更有虞喜为主的骑兵猛烈突击。方才死命一搏,中行寅已经把最后一点预备队拍出来了,这时无兵可用,已是左右难支。
  “敌兵要撤了!”赵无恤身边的项橐眼尖,一眼就看到敌军士气已完全动摇,不少人开始自动离开战线,连续斩杀数十人也不能禁止,中行氏和范氏的两面帅旗亦大有向后移动之势。
  因为范兵和中行氏兵多,而且背靠共城作战,所以在城中和营内还是有几千丁壮的,这些人只经历过短期训练,派上来自然是送死。但接应敌人撤退,却是能办到的,毕竟战斗到现在,赵军也人人疲惫,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照这样下去,很可能不能尽全功啊!”
  项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赵无恤却笃定地说道:“放心吧,他们逃不掉的!你看那边!”
  顺着赵无恤的手指,项橐看向了远离战场的北方,那是中行氏的大营,在翟封荼口述中,防守最为薄弱的西北角。
  不知何时,那里开始冒出一阵浓烟,火焰在营中弥漫,伴随着惊呼与混乱,不断有人向外逃出来。直叫掉头想入营依靠栅栏、木墙营垒据守的范吉射,中行寅大惊失色,他们的后路,被这道突如其来疾风劲火摧毁了。
  “将军,这……这是?”
  项橐又惊又喜,却不明所以。
  赵无恤在帅旗下张开双臂,替赵鞅迎接这场迟来的“大风”。
  “敌人依靠的是偶然的大风,而我等依仗的大风,却是谋定已久的援军。来的是犹如天降的邮无正司马,他们终于到了!”


第658章 大风(完)
  半个时辰前,就在大风疾吹,赵韩联军与范、中行鏖战正欢时,毫无征兆,一支的军队却出现在战场的北面,中行氏大营西北方向的灌木林中。
  他们人数千余,皆匍匐隐蔽身形,虽然人人衣衫褴褛,却精神气依旧。
  尤其是带头的统帅,他双臂如猿,穿着一身紧身的皮甲,骑一匹尚能骑乘的战马,望着近处的中行氏大营,听着远方震天的杀声,他目光炯炯。
  “跋涉一旬,吾等终于到了此处!”
  邮无正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一个多月前,赵氏与范氏在沁水边对峙开战,赵鞅带着主力大军顶在正面,邮无正则回长子县,带着征召来的一师之众直扑太行险关孟门。
  “若能寻隙攻破孟门,则可以绕到范氏背后,发起致命一击!”
  这战略虽然不错,但现实却很骨感,孟门险隘,那一带孔道如丝,蜿蜒盘绕,周围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古隘丛峙,素称天险。别说邮无正这区区一师之众,当年齐庄公乘着栾氏之乱破朝歌,带着数万人登太行,却在孟门关栽了跟头,只能铩羽而归。
  邮无正就在孟门枯等了整整一个月,付出了数百人的死伤,却拿这座险关一点办法没有。
  可就在这个月里,太行以东的战局却风云变幻,等邮无正接到消息时,得知范氏已兵败沁水,东西二赵合兵一处,准备向北逼进,深入河内平原。
  “主君在外苦战,我却只能在此枯坐!”
  邮无正可是曾做出了五百里奔袭卫国的运动战高手,几时吃过这种憋屈?春秋之世,攻城为下,攻险更是下下之策,并不适合他。
  恰好,附带着军情送来的还有赵无恤的建议:“余曾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范氏连续大败,孟门守将必不敢出击,莫不如在孟门前留疑兵继续围攻,司马则帅轻兵寻觅山路越过太行。袭范、中行之后!”
  ……
  赵无恤一语道破,邮无正如醍醐灌顶,是啊,太行虽然险峻,但也不是没有路。
  于是他即刻按照赵无恤的计谋,留疑兵继续堵在孟门关,他则率半师之众携带七八日粮草,攀登小道深入太行大山。
  这是一条险招,这时代的太行深处,还是一片荒莽。
  他们最初沿着山间一条无名小路前进,这条山路是山中的戎狄、猎户在数百年的探索中勘察出的,十分险峻。它像极了一条灰白色的飞蛇,穿行在高山深谷之间。有时候,赵兵攀爬到山巅,左右两边都是浓浓的云气,道路只容一马通过,单骑走马者只能放慢速度,下马步行。有时甚至不得不用绳索将马匹前后相连,小心翼翼地相继前进。
  有时候,道路又急速地向下延伸,从峡谷里穿过,密集的原始森林和山岩遮挡住了阳光,猿啼不断。遇到雨天,如柱的雨水在路面上漫流,使得道路湿滑,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途中还有不少驮马带着辎重滑进了路边的深潭里,让他们受了极大损失。
  他们花费了数日时间,越过近百里无人烟的险域。山高谷深,至为艰险,有时候根本没路,不得不伐林开路,修栈架桥,鱼贯而进。
  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发现那条路断掉了,前方是山坡和悬崖,根本无处可走,一时进退不得。邮无正只能身先士卒,用毛毡裹身滚下山坡,被林木挂得衣衫破烂,伤痕累累。
  途中,粮草不继,曾多次陷入困境,好在他们袭击了沿途的一个戎人小部落,将当地人屠戮一空后,他们再次得到了马匹、驴充作驮畜,同时还征集到了可维持二至三天的粮食补给,这才撑到了出山之日。
  直到进山后的第九天,邮无正及其军队终于出现在淇水上游一带。
  当饱饮着清凉甘甜的淇水,望着眼前广袤的河内平原时,众兵卒已是热泪盈眶。
  “总算是活着走出来了!”
  出发时装备精良,现如今,他们手中只剩下剑和匕首等短兵,长兵尽弃,无一辆战车,只剩下几十匹廋骨嶙峋的驮马……
  来的时候,一共有一千三百人,如今却有两百多人不知所踪,他们或是掉了队,或是受不了苦潜入山林潜逃,亦或是死在山中戎人野人的箭下,要么就丧命崖底,葬身野兽腹中……
  因为这里是范氏的腹地,之后几日,他们昼伏夜行,花了两天时间走到了百泉这个地方,从这里沿着那些溪水南下十余里,便是正在对峙的两军战场了。
  小心避开敌营和共城的灯火,邮无正派信使骑着几匹瘦骨嶙峋的马儿去到赵军大营处,告知赵鞅和赵无恤自己已经抵达,随时可以加入战场,随即得到了约定决战的日期。
  这才有了他们今日在两军交战正酣时,却悄悄出现在敌人背部的情形。
  主力攻其前,而邮无正则踵其后!
  ……
  时值劲风疾吹,邮无正暗道不妙,这风向对赵兵不利,自己得快些加入战团,助主君一臂之力。于是他召集全军,看着浑身瘀伤,衣衫褴褛的兵卒们,大声问道:“二三子,还能一战否?”
  众人应诺,但声音不大,邮无正又大声喝道:“敢战者,袒右臂!”
  千人尽袒右臂,精神气也重新振作起来了。如今治理长子的是尹铎,他是仅次于董安于的治臣,一边让长子民众受惠,一边宣扬这是赵鞅的恩德,长子赵兵无不感怀。
  这十多天里,他们正是靠着这种为主效命,向范、中行报复的强烈希望,才坚持下来的。
  见军心可用,邮无正觉得事不宜迟,他让众人一半持兵器在前,另一半人在林木中束苣捆苇杆为火把,又带着燧石等物,开始朝敌军大营进发。
  赵无恤已让信使将俘虏翟封荼的口供告知邮无正,范、中行大营虽然缜密,但各营寨都因为将领不同,也有区别,最松散的莫过于西北面,这里是范吉射一位庶兄的地盘。
  这片营垒看起来像模像样,实际上只是个花架子。营外虽有沟壕、栅栏,看似严整,其实不然,甚至连遮挡视线的树木和灌木也未伐尽。
  营内的警戒也并不森严,甚至较为松散。两军在正面缠斗,范氏和中行氏将营中军队抽调一空,只剩下千余临时征召来的丁壮看营。他们本应该登上营垒,挟弓持矛,一有异动便马上报告。可此刻双方交战正酣,守营的众人也看呆了,竟未发觉有近千人在风沙中偷偷接近。
  等到发觉时,无数根绳钩已经抛上营墙,数十名长子赵兵一跃而入,与守卒短兵相接。
  比起高达千彻的太行山,比起他们跋涉经过的那些险要,这区区丈余高的营墙算得了什么?
  他们很快就将零零散散站在营垒上的守卒杀死,打开了北面营门,千余赵兵鱼贯而入。既然被发觉,邮无正便不再藏着掖着,而是让手下们发出了让人震骇的喊杀声,与此刻正面战场上,赵无恤指挥下的反攻遥遥相应。
  空虚的敌营虽然发觉有人突袭,却无奈人数太少,而且训练不佳,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邮无正势如破竹,从营地西北角往里面冲杀,又派出持火把的小分队,二十五人为一组,沿途看见的帐篷、军旗、辎重、粮食等燃火之物就去点燃,力求将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于是乎,喧哗声便从范、中行的西北营地传来,初时声音并不太大,只隐约耳闻而已,但随着营中的火光越来越多,这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不多时,传到范吉射、中行寅耳中时已是清晰可听了。
  ……
  此刻,吹向西南方的风已经停了,在赵无恤组织的反攻下,范、中行氏的阵列开始全线崩溃,甚至有数千人被合围起来,不得突破。
  两名卿士正准备先撤入营中,以营墙拖住赵军,他们再乘机入城,听闻声响后回头一瞧,但见浓烟漫天,顿时一颗心如沉冰窟。
  “不好,赵氏派人包抄了吾等后路!”
  营地越来越乱,特别是西面,火光撩天,整个营地都快被火给烧着了,黑烟腾腾,烟火中人叫马嘶。到了近处,并可看到在营中火光的映衬下,营中到处人影憧憧,似是在奔走逃亡。
  入营据守的计划是泡汤了,当看到身后也出了问题后,二卿的军队再度士气大跌,这一次跌破了临界点,部分人在和赵氏缠斗,其余的则开始四散星逃。
  死了高强后,中行寅已经失去了主心骨,而范氏的谋主王生也在城中留守,好在公孙尨还有几分主见:“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撤入共城中,再作打算了……”
  范吉射和中行寅身边只剩下数千可以撤下来的人,兵败如山倒,他们开始抛弃那些被赵兵五阵包夹围住的人,前队变后队,开始朝共城逃去。
  望着在邮无正及时出现后,望风披靡的敌军,赵无恤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对身边的项橐道:“我预备下的‘大风’如何?”
  “子良司马当是此战的胜负手!恭贺主君!”如今的形势,赵军已经是必胜的局面,而且将是一场大胜!
  项橐说完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望着重新开始飘扬的中军大旗,辨认了一下风向,再度喜道:“主君,又起风了,这次是南风!”
  如今是五月盛夏,平原上近水的位置容易形成气旋,所以风或是从北方的大陆泽往南吹,或是从南方的大河往北吹,风向多变,难以预料。
  赵无恤打趣道:“要知道,我赵氏的先祖飞廉,也是一位风神啊。看来不光范、中行有祖灵保佑,那魏地的诗怎么说的来着?南风……”
  项橐有过目不忘的才能,而且思维极快,赵无恤带他在身边简直就是个随身小百科,项橐立刻接口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南风,如今亦解了赵氏兵卒的乏困疲倦!”
  “不错,南风来的虽迟,却聊胜于无,正好便于吾等追击!”
  赵无恤下令道:“派人告诉所有将帅,这一战不是击退,而是力求全歼敌军!非但要在战场上击溃范氏与中行氏,他们还要拔营,破城,斩二卿于野,为我父的伤做一个交代。”
  他此刻雄心万丈,“今日,我要一战定冀州乾坤!”
  半刻后,武卒和轻骑得令,他们让友军继续围攻被困住的数千中行劲卒,自己则迈步向逃窜的敌军发动了追击。
  顺着南风,方才吃了无数风沙的他们士气高昂,一边追击,一边纷纷仰头大喊了起来。
  “风,大风!”
  赵氏扬起的黑色旋风,从今日起,不单要席卷河内!还要开始席卷晋国!


第659章 谢幕
  这场大决战的过程可谓跌宕起伏,虽然有数次反复,但赵军最终占了上风。而邮无正那支奇兵的到来又给了中行氏、范氏最后一击,将敌军后方大营烧成一片裟婆世界,他们的军心顿时散了。
  赵无恤所在的中军帅旗也向前不断移动,他站在戎车上环顾战场,现在战场上敌军只剩下了一处还在顽抗,便是那三千中行劲卒。这些人在两军对峙的第一天就上阵与赵伊部对峙,是敌军的中坚力量,故能坚持到现在。
  如今狄人充当的前拒已四散而逃,翟部的狄人在翟封荼骑马不断招降下,甚至开始反戈一击,掀起了集体投降赵军的高潮。左右两翼的范、中行阵线也宣告被破,两翼残余部队和后军一起,近万人朝共城方向且战且退。
  只有充当前阵的这些人被遗弃,犹如干涸退去的海滩上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儿。
  阳虎所帅的晋阳赵兵,韩虎所辖的韩氏弓手,以及赵伊部的马首赵兵一共三阵将这些人团团包围。
  阳虎用兵刚中带柔,觅到机会便毫无犹豫地将兵卒派上去,而不顾他们的伤亡,在这搏命厮杀的战场上却格外有效。
  韩虎过去虽然也带兵剿过领地里的戎狄部落,打过几次小战役,但参与这种万人级别的大会战还是第一次,他据守的阵线方才出了大纰漏,导致赵鞅遇险,自身也损失惨重,心中大惭。怀着这种心情,他如今也奋勇向前,可惜这会能近战的兵卒几乎没有了,只剩下一些远射的弓手间或朝敌阵里放箭。
  赵伊则是最敢冲杀的一部,他亲自负甲仗盾,击剑奋勇,进退迅捷,所经之处,中行步卒纷纷倒地,如同田间地头被压倒的麦苗。
  三阵以轮换向前的车轮战消耗中行劲卒的箭矢和体力,不多时,这些中行劲卒便士气崩溃,降的降,死的死了。
  至此,战场中再无成建制的敌军抵抗,他们都在疯狂地溃逃,想逃进两里外的城池里去。
  这区区两里路程,平日里只用走两刻,如今却寸步难行,因为追兵死死咬着他们的尾巴。
  ……
  虞喜策马持刀,合南北两翼骑兵为一队,在后面紧追不舍。
  数百轻骑气势如虹,他们杀气腾腾,手中矛刀并举,也不讲究鸦星四散,而是人人争进,一往无前。对面的范、中行败兵像是受到巨浪扑击的沙堡,瞬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甚至被从中击穿。
  敌军遭遇追击后,从中分为了两部,一部约有三千人,是范吉射的本部族兵,他们试图通过尚未全部陷落的城外大营,逃入共城。
  而另一部约为四千人,是中行寅仅剩的部队,他们因为追击骑兵的突然插入,反倒不好往那个方向去,迟疑了一会后,打着熊罴旗的核心转而向东跑,其余人自然而然地尾随其后。
  见敌人分为两部逃跑,一阵追击下来,人和马都气喘吁吁的虞喜有些犯难了,他只能扭脸望向南边,等待赵无恤的命令。
  过了不多时,却见那边红日下旌旗挥动,是赵无恤传达了指示。
  “将军有令!步卒进逼敌军大营,骑兵则向东追击!”
  虞喜骑着青骢驹,身当前冲,朝众人奋呼道:“主帅有言在先,克敌者,上大夫受千室,下大夫受百户,士田百亩,庶人工商遂。仇贼当前,志士奋勇,今日便是吾等为主杀敌立功的时候!”
  数百骑兵本来已经十分疲惫,此刻却精神一振,同声大呼:“为主杀敌,建功立业!”
  于是虞喜让伤者撤回,尚能骑马者全部再度上马,向东追击中行氏,他会按照自己的打法寻隙进攻,务必要拖住彼辈的后腿。
  ……
  轻骑们绝尘而去,武卒和鲁国右军则再接再厉,开始追上范吉射的败兵。
  不知何时,南风愈吹愈烈,口中喊着“风,大风”,赵兵冲破了范氏留下负隅顽抗的军阵,紧随其后杀进了敌人大营中。他们和邮无正的奇兵合流,截断了范兵的去路,随即分成数部,追杀溃散的范氏败兵。
  不过,范吉射却逃过一劫,他仅剩千余残兵败将,御龙将旗仓皇北逃,被从共城出来接应的王生救下,往城中退去。
  “胜了!”直到敌军大营残余的抵抗彻底被扑灭,赵无恤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此时天上已是漫天的红色云霞,夕阳西落,这场鏖战从中午一直打到暮色降临,这才分出了最终胜负。
  等到夜幕初升时,战场上已是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却见赵军的将士们个个疲累不堪,有的拄着兵器勉强站着,有的则坐到地上,都是气喘吁吁,伤痕累累,但他们的脸上却都露出了战后获胜的快活笑容。
  先前出彩的表现,手里的首级、耳朵、俘虏,都是军功,都是能换取田宅和奴隶的!
  城内的范兵接应了范吉射入城,随即紧闭城门。赵无恤留了一部人马继续在城外监视他们,以防他们趁夜突围,分出余下的人追杀四散逃走的溃敌,收缴俘获。
  战后粗略清点了一下,赵、韩联军伤亡约为三四千,不能说不惨重。可范、中行二轻损失更大,万余主力或死或伤或降,算是血亏,尤其是范氏,已经打光了河内地区的本钱。
  除此之外,尚有千余范兵和折部的狄兵随范吉射逃入共城,但他们已经被困在城内。还有数千中行氏残部随中行寅东蹿,虞喜正奉命去追击,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看着这可观的战果,项橐喜道:“此地离朝歌百里之远,虞师帅的骑兵距彼辈却只有咫尺之遥,中行寅哪里还能等到逃入城中?只怕天还没亮,他们就会被虞师帅给杀个干干净净。”
  赵无恤道:“但愿如此罢,夜黑风高,道路不熟,骑之患地也。天黑时骑兵的战斗力比步卒高不到哪去,何况沿途也有不少敌军小邑、里闾。”话虽如此,赵无恤也相信以虞喜的能耐,就算追不上,也能狠狠咬一块肉下来。
  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范氏的家主退守城池,不能弃之不顾。只要拔共城,再转而向东进逼朝歌,范、邯郸既残,中行氏也只剩下一半战力,已经失去了反扑的可能,吾等赢得的就不仅是这场战役,还有整场战争!”
  回想自己从大河北渡,不过是月余前的事情,在这短短时间里一举击垮晋国的两大卿族,在这个时代,算是一场“闪电战”了。
  这速度足以快到齐人来不及征召兵卒,快到让知伯那只惹人厌烦的老狐狸惊觉失算……
  ……
  既破敌军城外大营,阵斩高强等首脑,赵军士气高涨,赵无恤决定休整片刻,将俘虏收拢看住后,便试一试趁夜攻城。
  不过首先,他要带着今日的战果,去向父亲赵鞅汇报一番,同时看望他的伤情。
  去的路上,赵无恤颇有些许自得地想道:得知如此大胜,赵鞅一定会十分高兴,伤势也能好得快上几分吧?
  不过等他骑行到后阵临时搭建起的营地时,见到的却是一片匆忙急促的场景:郑龙为首的黑衣侍卫将此地防备得严严实实,他本人就箕坐在营地门口,膝上横着一把剑,面色坚毅,定定地看着前方。
  “怎么了?”赵无恤心觉得不对,连忙下马问道。
  郑龙朝他下拜稽首,赵无恤扶起他来时,却见他眼中却流出了几滴泪来,这个铁一般坚毅的侍卫长,就这么哭得像个孩子一般,问他事情时也不言语,只是连称自己“护主不力,罪该万死”。
  无恤大感不妙,他绕过郑龙进入营地,却见营帐周围,随军的灵鹊医者们穿着白色的袍子出出进进,有的烧开水煮纱布,有的在火焰中将铜削烤红,有的大声斥责,说军中为何没有烈一点的酒?
  “我父的伤势如何!?”
  赵无恤眼尖,在这忙乱的场面里一把揪住了在赵鞅中箭时就在左近,之后又跟着回来的杨因,朝他如此吼道。
  杨因也面色憔悴,他不敢看赵无恤,垂首下拜道:“先前主君怕军心动摇,怕君子挂念,便强忍着伤势不让吾等说。杨因却不敢再瞒君子,主君先前挨的那一箭,中的不是肩膀,而是……而是胸口啊!”


第660章 卿士之死(上)
  决战之后的第三夜,五月晦日,在击退敌军又一次进攻后,范吉射提着长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城墙上回到了内城高台处。
  高台是范吉射在古老的共国宫室基础上建立的,月明星稀时,在这里可以纵观全城景致,甚至能眺望到城外的情形。
  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外面已经被赵军围城三阙,只留出了北门。有家臣提议从那里突围,但范吉射却知道,这是常见的围三缺一之计,一旦出去,势必会面临赵氏伏兵的攻击。
  范吉射很清楚,自己已经翻不了盘了,他在沁水边被赵氏父子大败后,回到共城又收拢了数千人,加上朝歌派来的五千人,凑了万人的一军,可决战后跟随他入城的范兵,十不存一。
  三天前的大决战,尽管有大风相助,他和中行寅还是一败涂地,将兵卒全都丢在了凡、共之间二十余里的原野上,连城外大营也被突然抵达的赵氏援兵烧成白地。
  他在王生的冒死接应下入了城,中行寅则仓促之下带着一些人往东边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他不用被困死在孤城里了。范吉射只能祝这位姻亲老友好运,能逃过赵氏轻骑的追击。
  这数日里,赵兵攻城不断,而且用尽了各种手段,共城虽然比凡城要大,要坚固,有护城河,有外郭,但仍然只是夯土垒成,在攻击下摇摇欲坠,加上敌军那些古怪的攻城梯子,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陷落。
  但范吉射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突围,他说道:“我已让凡、共的民众失去了自己的子弟,如今岂能弃他们而去?何况,我宁可死于城中,也不愿将自己送到外面被俘,去受赵氏父子的羞辱!”
  回到高台上,晋国下军佐已是气喘吁吁,他挥了挥手,让旁人统统下去。
  等到侍卫和竖人都退下后,却只有家臣公孙尨迟迟不退,眼睛盯着范吉射手里出鞘的长剑,欲言又止。
  范吉射知道这个家臣在想什么,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放心罢,我不会自刎的,还不到最后关头,蝼蚁尚且偷生,我也想多活片刻……”
  “主君,下臣没有别的意思……”公孙尨垂首,范氏会惨败到这种境地,实在是他先前没想到的。
  “我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从三天前的大败开始,那些陈年往事就不断涌上我心头。”
  范吉射蔚然长叹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的征兆吧,你留下也好,我便将那些事情说与你听听……”
  ……
  范氏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蕴深厚,世代能人辈出,特别是经过范匄、范鞅两代的积累,这个家族更是实力雄厚、人丁兴旺。不用说,范氏的新一代也自然有才智卓越的能人。
  “我父献主诞有三子,分别是庶长子范维,庶次子范皋夷,还有嫡子,就是我范吉射了……”
  说起来,虽然他现在与赵氏因为乐祁之死,因为二子之仇势如水火,根本无从化解,只有你死我亡一种结局,可回想年轻时候,却不是这样。
  范吉射对公孙尨说道:“你或许没料到,那时候,我兄弟三人和刚刚升任卿士的赵鞅,关系着实不错。”
  公孙尨愕然,这的确是他没料到的。
  “有一日,我三兄弟受赵孟邀请,联袂到下宫赴宴,在绵上狩猎玩耍时,赵孟正为一件小事而发愁:他喜欢在自家园囿中乘马驾车,但园中树木繁茂,行车很不方便。见吾等来了,就问道‘奈何?’要吾等给他出个主意。”
  “我的长兄范维不解风情,他说园中乘马是无聊的事,明君不问也不做,乱君则不问就去做,如何抉择,君实思之……看似有道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
  “我的次兄皋夷则回答:想让车马在园中走得畅快,就要劳动百姓来伐株。爱马足则无爱民力,爱民力则无爱马足,志父二者择其一即可……虽有建议,但却会产生弊端,他也是个蠢笨之人。”
  公孙尨斗胆问道:“那主君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
  范吉射笑了笑。他记得,当时他年轻得像春天的嫩草,却自视甚高,他鄙夷地瞧了两位哥哥一眼,开口道:“两位兄长的建议都不妥,我有一计,不但可以解决将军的难题,还可以让治下百姓享受三次恩德而无怨言!”
  “当时我具体说了些什么,记忆有些模糊了,无非是借开放园囿之名,忽悠民众来伐树,伐下的树再贱卖给民众,以此得到民众三悦而无怨。”
  “赵鞅大喜,立即依计行事,果然不但问题得到解决,下宫附近的民众也十分满意。”
  公孙尨道:“主君聪慧,理应如此。”
  范吉射大笑道:“聪慧?不,我的母亲,也就是献姬却不是这么看的。”
  他继续说道:“我对自己的妙计也十分得意,回去告诉了母亲,不料母亲喟然叹息,她预言说,‘灭范氏者,吉射也。四下卖弄聪明,炫耀功劳,却不能布施仁德,像这般乘伪行诈之人继承家业,范氏安能长久’?”
  “这……”公孙尨竟无言以对。
  “刺耳吧?的确很刺耳,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义愤填膺,母亲凭什么这样说我!”
  范吉射自嘲地笑道:“直到今天,我才愕然发现母亲竟是对的,在父亲死后,我执掌范氏不过四年,便带着曾经显赫一时,持戟数万的强卿大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外面赵兵攻城的喊杀声尚未平息,高台上却一时间鸦雀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范吉射才收住回忆,叹息道:
  “这些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和赵鞅成了生死仇敌,恨不能吃对方的肉,而我的两位兄长,孟兄陷没于营中,被赵氏生俘,昨日还被逼着来劝降,被我让人一阵箭雨将他吓了回去,希望他能保住性命。”
  “至于次兄皋夷,他因为立嗣问题,与我反目成仇,如今投靠了新执政知伯,在国都做上大夫,名为范氏小宗,实则无时无刻不想篡夺范氏家主之位……”
  想到分裂了范氏,导致太行以西一大片领地不听号令的范皋夷,范吉射就满腔怒火,他从休憩的席上站起身来,咬着牙说道:“我若死在这共城中,孟兄也身不由己,那范氏的家庙和领地,恐怕就只能由范皋夷来继承了,却是平白便宜了他……”
  恰在这时,东门位置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声,包夹着喜悦,亦或是绝望,这些声浪穿透一里地,直达高台!
  范吉射大惊,他带着公孙尨走到外面,却见东边城门的墙垣处火光大作,一道火龙突破了城门,从外郭朝内城涌来!
  这当然不可能是援兵,范吉射很清楚,除非一直怀揣阴谋的知氏悍然涉入,否则范氏和中行氏暂时是无兵可调用了。
  “出了何事!”范吉射心中一惊,拉过旁人就问,直到半刻后,才有从那边仓皇跑来的人告诉了他原因。
  “主君,白狄叛了!他们袭击东门,献出城门,赵军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
  “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今日果然如此,早知道当日入城时,就应该先将那些析部的白狄屠戮殆尽!若能如此,吾等或许还能多守几天……”
  范吉射追悔莫及,事到如今,白狄为何降赵?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已久的阴谋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城池已破,他们现在像是被撬开硬壳的乌龟,任人宰割。
  从高台上看去,一切清清楚楚。敌军先是涌入东门,随后是西门、南门、北门。范兵士气早就跌破冰点,很快,外郭四门皆高破,墙垣低矮的内城根本就防不住人,何况赵兵已经尾随溃败的城门守军冲进来了。
  共城内一片混乱,先前涌入的那些战争难民四下逃窜,或者挤在屋内不敢出来,范吉射的那些家臣们在混乱之中不知所踪,有的逃散了,有的被杀,有的被活捉。
  “大势去矣……”
  范吉射望着新月怅然不已。
  从跟随父亲号令诸侯风光无限,到即将成为阶下囚,只不过数年之间。从带甲数万,晋国第一强卿,到今天的光杆司令,也只不过是数日之间。从拥有几十万人其族若林,到一无所有,只不过一夜之间……
  这个落差实在是大了点,大到让范吉射难以接受!
  想当年,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天下舍我其谁。
  而如今,孤家寡人,困窘于共城高台之上。
  范吉射明白他已经无法挽回败局了,很快敌人就会杀到这里,他似乎已经听到了赵兵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他们是把他五花大绑成为俘虏?还要砍下他的头颅?插到矛尖上威慑范氏之民,还是大发慈悲,让他和自己可怜的儿子葬在一起?
  他几乎能想象赵孟生俘自己,亦或是看到自己尸首后的洋洋得意,那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以范吉射明白,自己的死期,已经到了!
  他不由惨笑道:“五月之晦,赵孟不愧为我年轻时的朋友,真是为我挑了个好日子!”


第661章 卿士之死(中)
  赵无恤骑马踏入共城时已经是后半夜,城中的战斗基本平息,赵兵占领了外郭的每一个角落。
  数日前,范吉射带着千余残兵逃入城内顽抗,加上内部有不少从河内逃过来的范氏之民,组织人员防备是很方便的,能在三日内攻破此城,多亏了白狄人突然反正。
  早先赵无恤斩白狄勇士小王桃甲于阵中,小王部几乎伤亡殆尽,析部倒是在析成鲋的带领下逃进了城中。
  白狄人素来崇拜强者,当年被中行吴征服后成了顺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他们对赵无恤产生了畏惧,不敢再敌。
  见范吉射困守城中孤立无援,兵卒伤员太多,只能征召庶民丁壮上城协助,而赵无恤攻城猛烈,想来坚持不了几日。既然料定范氏必败,自己的主人中行氏也自身难保,以白狄人的性情,自然要开始反噬其主,另寻靠山了。
  加上有翟封荼的例子,析部的小帅析成鲋便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是夜,析成鲋带着析部剩下的数百人突然发动了叛乱,夺取城门迎赵。
  此刻,这些立下了“大功”的白狄人便跪迎于城门边上,不敢抬眼看昂首入城的赵兵,析成鲋则在翟封荼的引荐下来拜见赵无恤。
  “小人见过将军!”
  这些狄人在作战时异常凶猛,被打服后却十分卑躬屈膝,析成鲋膝行到赵无恤马前,甘愿做他的下马凳。
  赵无恤也不客气,直接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望着城门附近的残肢断臂和满地鲜血,知道这里曾经历了一场血战,本来驻扎在旁边,协助守城的白狄人突然向范氏守卒发动进攻。
  “起来吧,你的功劳赵氏记住了,我不会把白狄人当成战败者对待,汝等可作为附从,助我军甄别俘虏,控制城池。”
  “唯!”析成鲋应诺,随后交待了城内的情况,投降的范兵还剩多少,城内的民众几何,府库是否安全……
  末了,他又讨好地说道:“听闻将军母家亦是白狄人,算起来,将军与吾等说不定还是血亲……”
  赵无恤对析成鲋这种攀亲戚的行径不加理会,只是淡淡地剐了他一眼,吓得他迅速闭上了嘴。
  等析成鲋和翟封荼离开后,项橐便凑过来说道:“戎狄无信,一旦微不得意,便会反噬为害,今日能叛范、中行,明日便能叛赵,还望将军三思,休要信任他们。”
  “我并非是信任他俩人,只是目前的形势,需要这些狄人帮助。”
  赵无恤指着城内说道:“这次决战里赵氏大胜二卿,但还有数千俘虏要看押,城内尚有数万民众要管理。我这次入城,本地的氏族、父老、百姓无一来迎接,说明他们并不心服,也难怪,他们做了百余年的范氏之民,说不定视吾等为入侵者。征服的土地难治,前方的坚城难下,吾等伤亡也不小,想继续进攻朝歌、邯郸,乃至于柏人,没有人协助是不行的。”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鲁国人对戎狄的态度是比较极端的,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孔子为首的儒者们更是声称“夷狄之有君,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这种原始的民族主义倒不算坏事,不过也得适当,赵无恤道:“如今二卿已经无力反击,至少在晋国太行以东,已经没有人能与赵氏对抗了,这些狄人虽见利忘义,却可以好好利用一番。你见过卿大夫中间流行的中山狄犬么?平日里牢牢拴着链子和项圈,只有见到猎物时才放他们出去撕咬,而一旦狡兔死尽,走狗也可以烹掉了,你我自有计较。”
  见项橐还要再劝,他摆了摆手道:“此事暂且这样,休要再劝,先随我去内城要紧,别忘了,吾等还有一位卿士要去料理!”
  不过等他们攻入内城,抵达高台之下时,却发现自己来迟一步,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竟相追逐,朝台顶节节攀升,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
  范吉射见城门被破,知道大势已去,也不再反抗,而是让人去寻柴薪和易燃物来,堆积在高台顶端的阁楼四周。
  “主君,这是要作什么!?”公孙尨大惊,连忙上前询问。
  “余乃晋国下军佐,大国卿士,范氏宗主,人可死,家可亡,却不能受辱!我决不能向敌人妥协而苟且偷生!更不能遭受赵孟的侮辱!”
  范吉射大义凛然地说道:“我要以死,来维护范氏的尊严,身为卿士的尊严!”
  死,也是一种态度,一种负责任的态度,不幸成为自家母亲口中的亡族之君,作为范氏的宗主,他便要负起宗主的责任。而死,是负责任的一种表现形式,所谓以死谢罪是也。
  “臣愿与主君一同赴死!”公孙尨下拜稽首,愿意以死殉君。
  范吉射却拒绝道:“我是非死不可,但子龙你若也死了,这城内剩余的兵卒和民众,谁来为他们张目?”
  “主君这是何意?”
  “我刚愎自用,以至于丧师失地,死有余辜。但已经伤痕累累的兵卒们何辜,涌入城中的数万百姓何辜?你见过赵氏父子,能说得上话,活下来,哪怕投入其帐下,也别让他们伤及百姓,我乃亡族灭家之君,民却非填沟壑之民!”
  城内薪柴难寻,但亭台楼阁中,上好的木头倒是不少,卫士们抽剑挥斧,很快就能集齐。
  范吉射让人将自己的驷马牵过来,一匹匹膘肥身键,都是上好的鲜虞马,晋国很少能找到与之匹敌的畜生。亲卫把它们牵到木柴堆成的高台中间,喂它吃了些粮食豆子,然后照它们面门一钺砍去,干脆利落地把驷马放倒,鲜血流下台阶,像是一场血腥的祭祀。
  接下来,他们按照范吉射的吩咐,在平台上放置各种宝物:他的马鞍和缰绳、他成年时父亲所赠的马鞭、他那把心爱的佩剑“御龙”,还有巨大的漆木长弓。
  范吉射要把他拥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在此付之一炬!
  他推开了阻拦他的家臣们,穿上了象征卿士权力的衣冠朝服,手持洁白圭玉,登上了堆满薪柴的高台,坐在自己的驷马尸体旁,在新月映照下回首惨笑道:
  “我幼年时曾仰望朝歌的鹿台之墟,追着父亲问过关于商纣王的故事,不曾料到,竟落到和他同一个下场。说起来,我本应该在鹿台之墟自焚呢,没想到却是这小小共城,真是落魄……”
  外郭已经被赵兵占领,内城也挡不住了,远远望见有军队点着火把杀入内城,范吉射声音徒然变得急促,他命令道:“点火!”
  见公孙尨依旧犹豫不决,范吉射终于燃起了熊熊怒火。“照我的话去做!快!”
  最后还是一位侍卫接过火把,插进柴堆。洒在木材上的牛油立即起火燃烧,细小的火苗从柴堆各处窜出,最终汇合成烈焰。
  在漫天的火光中,范吉射似乎看到了杀死他两个儿子的凶手赵无恤正骑在马上兴奋的赶来,犹如一个猎人即将捕获他梦寐以求的猎物。
  但他终究不能得逞!
  火焰烧到了范吉射旁边,很快将他团团围住。他的华彩衣服着了火,刹那间,这位卿士仿佛穿着翻飞的橙色丝衣,身上冒出缕缕灰烟。
  他承受着剧痛,在烈焰中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同时唱诵着一首诗。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但很快,他悠长的吟唱变成了惨叫,在火焰中,人的生命的确像浮游一般转瞬即逝,归于黄泉。范吉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就如同一根干木柴般倒下了。
  范氏的家臣和卫士们不断有人在周围自杀而死,或哭喊着投入火焰中殉葬,众人闻到人肉烧熟的味道,烟雾愈加浓密,其余没有死志向的人则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
  燃烧并未因范吉射的死而停止,舔舐更多生命后,它变得越发猛烈。
  橙色的巨焰鼓起热风,将附近的旗帜吹得啪哒作响,木柴嘶声爆裂,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无边的黑夜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浮游。
  赵无恤抵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震撼人心的场景……
  ……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天边已经是一片鱼肚白。
  在白狄人的协助下,赵兵已经完全控制了城池,赵无恤则站在高台处,皱眉看着眼前的一片灰烬。
  此处尽是焦黑的木炭和发光的火烬,以及人和骏马烧焦的骨头,范吉射的尸骸踪迹了然无踪,他完全化作了焦骨和灰尘,连衣冠上的金箔也尽数熔化,只剩下一枚卿士所持的玉圭静静躺在灰烬中。
  他瞥了一眼被绑在地上垂首不言,眼中灰暗一片的公孙尨,问道:“我听闻随范伯一同赴死者不计其数,以为子龙你也殒身其中,不想却尚在人世。”
  公孙尨抬头道:“我苟活于世,只是要替主君传达最后一番话,他希望中军佐能看在年轻时一度为友的份上,放过城内的范氏家臣、兵卒,请勿屠戮民众……”
  赵无恤点了点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一死也算悲壮,我会替父亲答应下来的,也算汝等好运,赵氏暂时没有大肆杀戮的理由。”
  说完,他蹲下身拾起那枚玉圭,吹走上面的火灰,这瑞信之物上尖下方,由霍山美玉制成,历经烈焰却没有烧毁。
  “范氏亡了……”赵无恤像是有些遗憾,又像是松了口气,宣布了迟来的通告。
  “范氏还没有亡!”
  话音刚末,身后却响起一声苍老的咆哮……


第662章 卿士之死(下)
  无恤回头一看,却是范氏的第一谋臣王生。
  范氏四散于城中的家臣们被逮捕至此,须发灰白的王生也未能幸免,只是他错过了范吉射之死。
  王生对赵无恤怒目而视,见他回头,又大声说道:“范氏不会亡!”
  他挣扎着起身,梗着脖子不愿下跪,随即被赵氏武卒在嘴上用剑柄狠狠打了一下,满口老牙都渗出血来。
  赵无恤阻止了卫士,盯着王生道:“我记得你是范氏的第一谋士,想来也能看清形势,范伯已死,又没有嗣子继承,且河内诸县已经被我攻陷大半,汝等征召的两万兵卒死伤被俘三分之二,不亡待何?”
  王生大笑道:“范氏千年大族,百年世卿,这根基岂是汝等牧马小儿能理解的。太行以西,范氏尚有数县之地,由士鲋统辖,范氏子孙能继任宗主者数不胜数!而太行以东,范氏还有朝歌,张柳朔固守在那,尚有十万民众,数千兵甲可用!只要朝歌还在,范氏,就不会亡!”
  赵无恤点了点头,但在他转身离开时,却只留下了一句话。
  “秋收前,我必破朝歌!”
  ……
  乍闻此言,公孙尨愕然抬头,王生则脸色都白了。
  他们再清楚不过,朝歌可不是区区共城能比的。平王东迁之前,天下分成很多个诸侯国,即使是大城邑,城墙也没有超过三百丈的;人口即使多,也没有超过三千家的。如果用训练有素的两万军队去攻打这样的城邑,并没有什么困难。
  如今形势却不同了,单单晋国内部,六卿如同六国,朝歌更是在殷商和卫两代基础上建造,是一座方圆千丈的大城、户口上万的大邑,其名头和户口不下晋都新田,就算赵氏能凑齐两万兵力去包围,恐怕仅能围城一角……
  如今是五月末,他们不知道赵无恤是从何处得到的信心,竟然想在秋收的七月便攻破朝歌!
  这,这怎么可能呢?
  王生愣了半晌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朝赵无恤的背影吼道:“赵小将军,你是因为赵孟之死,而得了癔症么?”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城墙人的赵兵大惊,纷纷面面相觑,赵无恤也停住了脚步。
  王生却在继续说:“以赵孟快意恩仇的性情,一定不会错过入城,他或许会在主君尸骨前痛斥一番,然后念在过去一度为友的份上好生收敛起来。但他没有,来的是你,这意味着,先前高子的突进肯定有了效果,要么是将赵孟击杀,要么是重伤不治!”
  所有人都盯着赵无恤,赵兵惊疑,范氏家臣们则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希望却被赵无恤下一句话打碎了。
  “我父自有赵氏列祖列宗护佑,还得了昊天上帝接见,岂会像范伯一样,轻易间灰飞烟灭?若我父不幸遇难,三军素缟,共城内的民众也难免要承受我的怒火,汝等享受的就不是这待遇了。”
  王生强辩道:“你担心丧了军心,不敢发丧而已,赵孟不死,赵氏此番是大胜,赵孟若死,凭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是难以让晋国诸卿坐看你继承东西二赵的……”
  “王先生。”
  赵无恤有些不耐烦了,语气突然加重:“我知道你志在寻死,但请勿激起我的怒火……”
  他突然命令道:“来人!赐王先生一丈白绫,把他关到屋内自裁!若半刻后还没动手,就帮他一把!”
  “赵无恤,你怕了,你怕我继续说下去,你怕我将赵氏外强中干的事实揭露,你……”
  王生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被带了下去,范氏那些未死的家臣本就没有殉主的死志,此刻纷纷骇然。
  无恤扫了众人一眼,“父亲略有小恙,故我临危受命,现在已是赵氏世子,代父亲统帅三军,管理家事国事,汝等的生杀之权,自然也握在我手中……”
  他看着公孙尨道:“公孙先生,你也要随范伯而去?还是愿意投效赵氏,为我管理民众,避免不必要的军民冲突,让城内少流些血?”
  公孙尨虽然没有一死的勇气,但也不愿就这样屈从,他声音微弱地说道:“恕……恕难从命。”
  赵无恤扫了一眼范氏还活着的家臣们:“从者官复原职,不从者先关起来,若是谁有一死殉命的决心,就快些告诉我,我会送汝等上路!”
  结果,从者近半,不从者也有一半。
  高台下的这段插曲过后,走在赵无恤身边,项橐不解地问道:“虞旅帅昨日已经归来,中行寅虽然一路溃逃中被斩杀近半兵卒,但还是有两千余人逃入朝歌,加上那里的守卒和民众,攻取殊为不易。朝歌这种坚城,主君想用月余时间就攻破,是不是儿戏了一些……”
  赵无恤笑道:“我自然是有把握才会说这种话的,那件事是机密,故你不得而知,宋国已经答应发兵为我守濮南地,防备郑国和卫国,赵广德和羊舌戎便能带着数千人脱身北上,更重要的是……”
  他在项橐耳边说道:“公输父子和数百鲁国工匠就在军中,他们也会一同前往朝歌!”
  ……
  六月初,昔日繁华的朝歌城一片愁云惨淡。
  坏消息接连不断,先是范、中行联军在凡、共之间的原野上被打得大败,范吉射退保共城,中行寅则在赵兵一路追击下,带着两千残兵败卒逃入朝歌,比起带去的人,五不存一。
  接着,如同晴天霹雳,共城失守,范吉射自焚而死的噩耗传来,朝歌城的范氏臣民先是不敢相信,随后万人皆哭。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哀痛是短暂的,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惙惙不安。
  “赵韩联军已经攻破共城,他们折而东进。在南方的棘津,也有数千赵兵再度登岸,旌旗北指,牧邑那点守卒不能抵挡,这两支大军不日将聚集到朝歌,围城猛攻……”
  议事的厅堂内,留守朝歌的范氏家臣们面色凄苦,正和中行寅讨论未来何去何从。
  朝歌司马刘香讷讷地说道:“范、中行、邯郸主力在过去两月里折损过半,尤其范氏更是损失惨重。而赵韩联军死伤不过三四千,实力尤存,与北渡的那数千人合流,便能有两万大军,只凭中行伯剩余的两千人,朝歌仅存的千余邑兵,如何抵挡?这座大城,恐怕是守不住了……”
  他偷觑中行寅的表情,继续说道:“莫不如北上邯郸、柏人,利用那里的山地、丘陵据守,何如?”
  尽管身形胖大,但中行寅过去从来都是挺胸抬头,显得十分自信和奋发,可在经历大败,又失去了主心骨高强,他顿时显得萎靡不振,瘫坐在榻上脸色发黑,满眼血丝。
  朝歌本来就不是他的领地,弃了也不可惜,何况中行寅剩下的兵卒不过两千,而且都被赵氏轻骑追杀得成了惊弓之鸟,他恨不得早点北上邯郸、柏人。加上当地的戎狄部落,中行氏还能从东阳征召近万人,邯郸也还有三五千之众可用,更重要的是,回到熟悉的土地,他才能找回与赵氏再战的勇气。
  中行寅刚想答应,就听见堂内有人怒声喝道:“刘司马乃主君剖符之臣,临走时以一城托之,数万生民仰望之。可你却辜负主君众望,先大败于牧野,失了世子和邯郸家主,这大罪还没清算。如今赵兵未到,便闻风而遁,岂有此理?”
  众人望去,却见说话的是朝歌邑宰张柳朔。
  张柳朔一副文人模样大扮,性格却极其刚烈,他跪坐榻上,挺身向前,一手按在案上,一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怒视对面。看他的样子,像是一言不合就要上前与刘香开打似的。
  刘香眼神闪烁,满脸通红,不敢迎对张柳朔的目光:“不是我不想守,而是朝歌丁壮已被征召一空,如今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
  张柳朔大声说道:“朝歌沟深垒高,城墙坚固,兵卒虽只有三千,但城中户口繁盛,氏族颇多,合诸位大夫的氓隶、族人,可得千余人,除此之外,城中百姓数万,不算老弱妇孺,能协防杀敌的青壮亦有数千。外有坚城高墙,内有近万能战的军民,攻者自劳,守者自逸,何忧之有?”
  刘香大约自知理亏,却也不肯闭嘴,他自辩道:“话虽如此,但张先生没考虑到,吾等连续败军覆将,主君、世子先后殒身,这使得朝歌城中人心惶惶。君者,民之神主也,赵兵若来,朝歌无主,城内一定会恐怖失措,惊惧骇怕,不知何去何从。到时候军无斗志,民心又乱,朝歌危矣。”刘香说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心态,也是朝歌城中普遍的态度。
  “宗族延续,就如同河水的源头般川流不息,范氏虽然失了主君和世子,但范献子的子孙却还有不少,另寻一位新家主继位,再将这消息告知民众,便能稳定人心。”
  “新家主!?”
  刘香抬起了头,而中行寅仿佛也被点醒来。
  按照位次,范吉射一死,应该由他的庶长兄继承卿位,但范维也被赵氏俘虏,如此一来,就只能轮到范皋夷了。
  张柳朔跪地长拜道:“中行伯,留守吧!朝歌不失,则范、中行还有反击的可能,朝歌若失,则范氏必亡,邯郸危哉!只要能撑到秋收后,柏人、邯郸新征召的兵卒便能南下解围。与此同时,还可以派人从北面越过知氏领地去新田报信,请皋夷大夫继承家主之位……”
  中行寅这时候也回过神来了,没错,邯郸距朝歌不过两百余里,近在肘腋之间,若弃城而去,那赵兵北上,战火就要烧到邯郸、东阳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朝歌再拖住赵兵脚步一段时间,或许齐国那边,新田那边,便能有些变数……
  他这几天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颔首道:“不错,范皋夷不但是在朝中很有人脉的上大夫,他还是知伯之党……我那位执政堂兄玩了一辈子的权力制衡,这次打算让范、中行与赵、韩打个两败俱伤。结果却是一边倒的局面,知伯现在恐怕也发现自己失算了,忍不住要出面制衡了吧!”


第663章 六卿的平衡(上)
  晋侯虽然早已成年,可大权旁落下,他已经不涉朝政多年,除非有特殊情况,如遇上正旦等佳节、外国卿大夫来朝聘,一般而言,朝会都由执政卿主持。
  如今的晋国颇有四分五裂之势,赵卿在东方与范卿、中行卿打得不可开交,韩卿回了平阳,魏卿回了安邑。在内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各卿纷纷从新田撤出自己的力量,所以这座都邑实际上的掌控者是执政卿知跞,朝会也成了知伯之党的聚会。
  六月十五这一天,知伯穿戴着玄端朱服的上卿冠冕,踏入厅堂之内。
  在场的知伯党徒们连忙起身致敬,他一一颔首回礼,朝自己的儿子知果看了一眼,最后坐到正席上。
  其他人自行落座,作为范鞅的庶子,上大夫范皋夷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年近半百,面色却依然结实红润,有间杂白丝的胡须,身体孔武健壮。
  太傅梁婴父则肩膀下垂,身材细瘦,眼睛里带着奸猾,下巴上长出稀疏的白须。
  不同的是,范皋夷脸上露出喜色,恨不得立刻起身将好消息告诉知跞,梁婴父则面带一丝忧虑。
  “先言忧,后言喜。关于太行以东的战事动向,可有新消息?”知伯虽然看上去十分和善,且声音不高,却一如既往的威仪十足。
  梁婴父起身道:“执政,消息已经证实,范、中行的确在凡共之间被打得大败,范吉射败退共城后,三日便城陷身死。中行寅退守朝歌,没有进一步北上。赵氏两军合流,将围朝歌……这速度,大大超过吾等预料啊……”
  他与赵鞅、董安于不和,一心盼望赵氏大败灭亡,如今形势却完全相反,岂能不忧?
  知果接过话茬:“本以为赵氏父子和二卿实力相当,会打得两败俱伤,至少会拖到秋收时节才分出胜负,谁料竟如此之快……”在得知赵氏大胜后,知果一度失去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他们还有知伯。
  却听知跞淡淡地说道:“也怪二卿急于求成,想要迅速击败赵氏,却忘了赵氏比他们强于野战,遭此惨败也是活该。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吉射身死,是让局势失衡的坏事,也是能化害为益的好事。”
  他目视范皋夷:“朝歌发来的信件,你可收到了?”
  范皋夷连忙应声道:“收到了,范氏的家臣们派人前来报丧,同时请我继任家主之位……我兄范维被俘,我弟吉射,两位侄子都死于赵氏之手,只剩下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稽首下拜:“执政,如此一来,我多年的夙愿,便能实现了!”
  范皋夷十分兴奋,却被知跞浇了一头冷水。
  “范大夫,你的丧服何在?”
  ……
  “丧服?”范皋夷一时间愣住了。
  “弟死,作为兄长,你应该服大功之丧,穿粗熟麻布制做的丧服,服期为九个月,怎能依然锦衣飨食?你将成为新的范氏家主,未来的下军佐,这要是让范氏的臣民看到了,岂能服你?岂能跟着你与赵氏为敌?还不速速去后堂换了,然后摆出一份悲切和愤恨的神情来!”
  范皋夷连忙说自己知错,等他退下后,同样想升到卿士之位的梁婴父颇有些嫉妒地说道:“执政想让范皋夷取代吉射的位置?”
  “弟死而兄承其业,不是顺理成章的么?”
  “那赵、韩状告范氏阻挠他们征伐邯郸,并与齐人勾结一事……”
  “只是卫国太子的一面之辞,证据不足为凭……”
  “啊?”
  知伯话音一转:“反倒是赵氏在没有公命的情况下,悍然与范、中行开战,甚至调拨鲁兵入境,还逼死了一位卿士,晋国何时给他赵氏这种权力了?”
  梁婴父与知果对视一眼,听这意思,知伯是要改变之前支持赵氏伐邯郸的做法,转而支持范、中行二卿了么?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伯相信,凡事贵在一个平衡,晋国六卿本来就处于这种平衡崩溃的边缘,而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在知伯看来,就是赵氏父子!
  “范氏已经毁了,朝歌的范氏家臣甚至愿意将整个家业拱手送给他们极其厌恶的皋夷。这也意味着,从今以后,范氏不再是知氏的敌人,而是朋友。至于中行氏,我那自傲而愚昧的堂弟经过这次大败,也损失了不少兵员,终于愿意真正像我低头,寻求我的帮助了。当年知氏要是没有中行穆子护佑,就差点被晋平公剥夺卿位甚至灭亡,这份恩情我是记在心中的,如今中行危矣,我也是时候出手拉他们一把了……”
  “但赵氏这几战里没有伤筋动骨,加上有韩氏为佐,恐怕不容易对付啊……”
  知伯笑道:“不然,老子有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的这番话,说的是势力盛衰有常的大道理。”
  “朝歌乃万户大城,墙高池深,想发兵围攻,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赵氏便要陷入漫长的攻城战。其实就应了老子的这番话,他们的胜利,已经到尽头了!接下来,我自有无数妙计,可以让赵氏付出血汗,却得不到丝毫的益处!”
  梁婴父两眼放光:“执政,吾等应该怎么做?”
  “其一,请国君为范吉射发丧,他毕竟是一国卿士。随后再让范皋夷继任范氏家主,晋国新卿,同时派出知氏之兵,阻止晋阳赵兵和平阳韩兵进攻范氏的瓜衍之县等领地,太行以东的局势已经被赵氏掌握,但太行以西的平衡,必须维持住。”
  “其二,开始在朝中为范中行翻案,否定卫国太子的指控,派人去责难赵氏不遵公命,悍然与二卿开战,引外邦兵卒入晋,并杀害范吉射的四大罪过。同时派出上军司马籍秦,带着国人组成的公室军队,以国君的名义向东开拔,要求赵氏与韩氏乖乖献出夺取的河内地,让他们成为公室领地!”
  梁婴儿父拊掌赞叹道:“妙哉!若赵氏乖乖献土,则过去数月的鏖战是白打了。若不愿,就可以借国君之名,定他们一个首祸者的罪名。前有朝歌坚城,还有中行,邯郸,范氏残余,没有一年半载是打不下来的。后有执政以君命威逼,定让赵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知伯也有些得意,他捋了捋胡须道:“不仅如此,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面,我还得知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他缓缓宣布道:“我听说,赵孟死了!”
  一言既出,满堂众人又惊又喜!


第664章 六卿的平衡(下)
  “执政,赵孟真死了”
  梁婴父乍闻此言,一时间惊喜交加,连忙追问道。
  知跞道:“据说他在共城与二卿作战时率先冲锋,以至于中了流矢,重伤不治,已经许多天没露面了。赵军现由其子无恤统辖,想来即便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梁婴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赵孟若死,则赵氏就不足为惧了,对赵氏而言,无论先前打了多少胜仗,只要折损了家主赵鞅,这就是最严重的大败!”
  他补充道,“就算赵无恤为统帅,就算依然享有战无不胜的威名,但他若继承卿位,国君和诸卿是无法接受的,赵氏继任者未定,连内部的人心不稳都不能平息,如何再对外作战?这场大战,他们还是赢不了。”
  本来众人眼中的赵氏已经成长为一只可怖的巨兽,可听说赵鞅死去后,这只巨兽就成了外强中干的靶子。
  “执政打算从中做些什么?”
  “自然是推波助澜,让赵氏四分五裂,我先前让你寻找的那三人,可联络上了?”
  梁婴父嘿嘿直笑:“赵鞅的长子伯鲁和卫国太子蒯聩就在下宫,但傅叟防备甚严,吾等的人根本没机会接近他。赵鞅的次子仲信和三子叔齐则分别是魏伯和执政的子侄,他们不讨赵鞅欢喜,被赶到耿县守祖陵。据派去的人回来通报,俩人对这种境遇十分不甘,对赵无恤也满怀怨恨……”
  知伯提点道:“你不妨去利用一下他们,赵无恤既不是嫡长子,也不是晋国大夫,有何资格统领赵氏?我派籍秦去讨要河内,同时也要借助礼法大义,将赵无恤逼离晋国,再把赵氏肢解,一分为三!”
  梁婴父告辞而去后,知果凑过来再度问道:“父亲,赵孟他真的死了?”
  知跞道:“新田与太行以东的消息要十余天才能传回,真真假假,一会这样一会那样,谁能分得清?重要的是,必须让众人以为,赵孟已死,我知氏接下来的计划才能顺利展开……”
  知果大惊,若赵鞅没死,那知氏的这番作为岂不成空中楼阁,无根之水了?
  “父亲是下定决心要与赵氏为敌了?”
  知跞阴着脸道:“我也未料到赵氏这一战如此顺利,他们已经太强大,破坏了晋国六卿的平衡,必须将其遏制住。以知氏一家之力恐怕办不到,就要利用国君和执政的权威,利用拼死挣扎的范、中行,利用新扶持的范皋夷、梁婴父,甚至利用赵氏内部的反对者,利用韩魏,要不惜一切代价肢解赵氏,否则,十年后晋国必为赵氏所有!”
  “可是,光赵氏一家已经很难对付了,何况如今他们还与韩氏、魏氏相善……”知果偷偷瞧了父亲一眼:“要是真打起来,胜率不高啊。”
  “韩氏被许诺了太多好处,又和赵氏世代友善,此次是铁了心要跟着赵氏走一条道,根本不可能劝回来。但魏氏,自魏献子死后,魏简子和魏曼多两代人都是我一手扶持庇护的,知、魏两家的关系不亚于赵氏。”
  知跞冷笑道:“而且这两个月里,赵氏在大杀四方,你以为为父只是干看着,什么都没做?赵氏能许诺的,我也能给,而且还能立刻兑现!”
  ……
  魏驹带着信件进入安邑魏氏宫室时,他父亲魏侈刚结束与客人的会面,正穿上厚重的牛皮甲,要开始每日必做的剑术训练:魏氏子孙继承了魏犨,魏舒等祖先的风格,人人知兵、尚武且彪悍。
  当然,同样继承下来的,还有隐藏在憨厚外表下的那份野心和热切。
  魏侈是六卿里资历较小的人,一向亲附知氏、赵氏,不显山不露水,只有魏驹才知道,自家父亲心思是挺深沉。
  “父亲,这便是赵氏递送来的信件,请过目。”魏驹恭敬地将信献上,然后望着自家父亲的表情。
  魏侈揭去印泥,展开藤纸,那双黑眼来回扫视,薄唇露出了一抹微笑,却什么话都没说。
  魏驹有些急躁了,他殷切地说道:“父亲,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魏侈将信又扫了一遍,“信是以赵中军佐名义写的,里面说范吉射已死,赵氏替魏氏报了先祖被辱之仇,希望魏氏能加入到对范、中行的战争里,战后范氏的河东领地,尽数归魏所有!”
  “果然如此!”魏驹拊掌喊出了声,随后欣喜地说道:“父亲,事不宜迟,不如速速发兵攻取范氏的河东诸县!若晚了,就像庙宇祭祀去迟的人一样,分不到祭肉了!”
  魏侈却不置可否,他在腕上系着布条收袖,瞥了儿子一眼道:“不要忙着做决定,你先说说,太行以东形势如何?”
  魏驹颇有些兴奋地叙述道:“赵氏已经赢得了决战的胜利,摧毁了范与中行的主力,现下正准备攻打朝歌。范氏几乎全灭,中行氏的兵也已经打光了,柏人离朝歌足足有四百里之遥,就算中行氏征召新兵,也需要月余时间来集结,再加以训练,开拔到朝歌秋收都结束了。”
  “也就是说,朝歌现在十分空虚,倘若昊天眷顾,赵氏很可能赶在中行援军到来前拿下朝歌城!我魏氏此时再不动手,等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魏侈摇了摇头:“我去过朝歌,没人能轻易攻陷那座坚城。”
  “六百年前,周武王和太公望做到了!”
  魏侈道:“其一,他赵无恤虽然号称战无不胜,却不是武王和太公。其二,那时候朝歌还没城墙,可现在却有。驹,你没打过攻城战,所以你不明白。攻城,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付朝歌这种千丈万户大城,集结兵员,制造橹盾冲车,准备攻城的所有器具,起码得三旬。堆筑攻城的土山,起码又得三旬,接下来填平护城河,围城短则三月,长则数年。”
  “如果将领没这耐心,难以拟制焦躁情绪,命令士兵象蚂蚁一样爬墙攻城,就算士兵死伤三分之一,而城池却依然攻不下来,这就是攻城带来的灾难。别看赵氏如今占了优势,但他们在野战里赢得的战争,很可能会在朝歌输得一干二净!”
  魏驹觉得父亲说的有些道理,却太过保守了,他强辩道:“但范氏的确失去了抵抗的能耐,这是假不了的。若父亲同意,我愿亲自领军一万,攻略与安邑相距百余里的范氏河东诸县:范县,郇县,栎县。待我自范氏手中拿下这三县后,便能将魏氏的安邑领地扩大一倍!那将是魏氏从未有过的财富与荣耀!”
  魏侈沉吟片刻后道:“赵氏的这份许诺的确很诱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得魏氏自己用剑戈去争取,范氏的这三县领地依然能征召五六千兵卒,想要一口吃下,不容易啊……更何况,这越过了执政和国君,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
  “话虽如此,岂能一点代价和危险都不付出,就得到利益?”
  魏侈笑道:“你说的不错,做大事就要有这种觉悟,但眼前恰恰有人送来了一个机会,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不用死一兵一卒,便能得到好处。”
  魏驹瞪大了眼,突然明白了一向亲赵的父亲为何如此反复:“莫非是刚才的知氏使者对父亲说了什么?”
  “不错,知伯劝我和他,和国君站在一起,不要加入赵氏的行列里……”
  “知伯莫非打算助阵范、中行?范氏可是我魏氏的大敌!”
  魏侈道:“范吉射既死,范氏其实已经亡了,新任的家主范皋夷愿意为范鞅做过的事谢罪,并愿意割让郇、栎两县作为补偿。”
  “小子总觉得,知伯不可信。”
  “赵无恤也不可信,他也许是在用利益骗你,再通过你骗魏氏卷入战争的火宅里。”
  “但赵无恤他与我约为兄弟,而且有求于我,有求于魏氏。没开战时,我与他一起打猎,一起饮酒宴飨,他称我为兄长,他……”
  魏侈大笑:“驹,我看你是被赵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若他讲的是真话,为何单独隐瞒了赵孟战死的消息?”
  ……
  魏驹愕然:“赵卿,战死了!?”
  “这是知氏传来的消息,虽不知真假,但赵孟似乎真出了事,下宫的傅叟和赵伯鲁正匆匆撤离,国君要责难赵氏不守礼法,擅自与二卿开战之罪,上军司马籍秦已经带着半军国人东去问罪了。”
  魏驹出了一身冷汗:“若真如此,赵氏的胜利便不值一提了,赵无恤想以鲁国执政身份回归晋国为卿,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除了已经彻底卷入战火,紧跟赵氏脚步的韩氏,其余诸卿,包括国君,包括我魏氏都没人能接受。总之,不要轻信所谓的兄弟之称,年轻人的心里满是热血,谁能料到这背后的阴谋诡计?当年你的曾祖父魏献子和栾盈也是亲如兄弟,可当形势所迫时,还不是得对栾氏下狠手,我魏氏的曲沃大县,就是这么来的!”
  魏驹稍稍冷静了下来,“父亲的意思是,魏氏要像栾氏之乱一样反复?”
  “并不是反复!”
  魏侈对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牢牢记住,你不是为赵无恤跑腿的,而是为魏氏牟利的!在我看来,赵氏这几个月的冒进其实是在无视晋国的规矩玩火,玩火者常自焚;而知伯则自诩擅长上善若水之术,他憋着劲与赵氏为敌,其实也是在亵水,善泳者常溺于水。”
  “水火不相容,但究竟鹿死谁手,就连我也看不透。无论水火,我哪一方都不想踏进去……不过比起烈火,水在没沸腾时尚能短暂涉入,就暂且拿着知氏的好处,跟国君站在一条线上,静观其变吧,魏氏,只会站到必胜者一边!”


第665章 朝歌之围(上)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在籍秦带着数千新田国人组成的公室军队绕过王屋山麓后,山势越发起伏不平,道路渐渐狭窄起来,绵延的山岭占据了天空,一条遍布荆棘和灌木,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羊肠小道向前蜿蜒而去。
  这便是太行山的重要孔道:轵道。轵者,车轴之端,轵道者,意思是这条道仅容一轵(车)通过。所以队伍前后拉开了数里距离,像一条在山间爬行的长蛇。
  换了平时,这种道路也极为难走,何况是这六月末的雨季?
  籍秦十天前从新田出发,一路从沁河谷底爬坡到太行之巅,所经之处,崇山峻岭,瀑流湍急,实为险隘。加上雨水稀稀疏疏下个不停,让兵卒们感觉自己身上都快长青苔了,只希望有个干燥的地方歇息几日。
  不过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总算是到了,那便是这座横跨在峰峦上的石垒城塞:轵关。
  关城坐落在左高山右深沟的隘口古道上,地势险要,虽然只有一千之众留守,却易守难攻,万夫莫开。
  这里属于韩氏所有,不过在籍秦看来,虽然六卿形如六国,但都是晋侯臣子,以他上军司马的身份,还是上军佐韩不信的下属,凭借虎符、节杖和通关文牒,通过此关并不困难。
  然而让籍秦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带着亲卫们攀爬到关口时,却吃了一记闭门羹。
  “籍大夫,你应该先捎个信来,”他们在兵卒推攮下才得以驾车爬上山口,韩氏的家臣段规面貌丑陋,趴在石头堆砌而成的轵关上对籍秦笑着说道,“那样的话,吾等就可以派人护送。这年头山路的安全不比从前,虽然你带着这么多人,不知意欲何为?”
  段规望向籍秦身后,因为关口狭窄,他的大军停留在半山腰,遥遥看见旌旗。
  籍秦倒没那么多要求,只希望韩氏快点开门,让他带兵去向赵氏“传达国君的意思”。
  然而段规却笑着拒绝了。
  籍秦大怒:“大胆韩氏家臣!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旌旗,看看这节杖和斧钺,我可是带着君命来的,难不成韩氏打算抗命,打算叛晋么?”
  段规呵呵直笑:“籍大夫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家臣,岂敢有这胆量。说来也是不巧,这几日忽降大雨,关后的道路被大水和石流冲垮,大夫恐怕是过不去了,不如原路返回,去向赵氏借道,从孟门关外的滏口道进入何如?”
  籍秦大怒,他原本是中行寅之党,如今则投靠了执政知伯,虽然还未声张出来,但籍秦已知道,知伯暗地里一改之前的态度,准备遏制赵氏的势力,他岂能从长子借道?何况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孟门险关,在赵氏席卷河内后,竟然派人带着范氏被俘的大夫范维去诈取了,对于知、中行一党的籍秦而言,那就是一条死路……
  他仰头大吼威胁道:“我身负国君使命,要去河内调停赵氏与二卿的乱战,你竟然拦我,这是亡族灭家之罪!”
  段规却不为所动。
  其实知氏在东边仗打得差不多时,派人以晋侯名义来出面干涉叫停,赵无恤是早在预料中的。他在攻克凡、共后特地和韩虎协商过,要派个可靠家臣守在要道轵道、羊肠坂等地,争取在八月份前,阻止来自西面的军队通过。
  虽然段规听命行事,但赵无恤态度之胆大,行动之激进,都让他心惊不已,这相当于是站在太行之巅对西边大喊道:太行以东是战是和,都由赵氏说了算,无论是晋侯还是执政,都管不着!
  看着退回半山腰驻扎的籍秦五千人马,段规也只能祈求多下几场雨,让他们没法悍然进攻。他的使命是不要让这些人过关,去攻击赵韩河内地,因为那里的兵卒和人员都被抽调去进攻朝歌了……
  段规没亲历过沁水、凡、共的战场,自然也不能做出直观的判断,只是凭借常识认为韩虎此举有些冒险。
  他喃喃说道:“君子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忠厚了啊,因为在战场上被破了阵线,导致赵卿受伤一事,他一直心怀愧疚,竟愿意陪着赵无恤做下这种无视君命和执政的事情。如此一来,赵韩已经大大得罪了新田那边,若执政支持范、中行,定首祸者时,韩氏恐怕也脱不开关系……宗族存亡荣辱都系于赵氏身上,这真的好么?也不知道,朝歌那边的战事怎么样了?”
  以段规聪明的头脑,也想不出赵无恤有什么速战速决的法子,放眼天下,对于攻城一向没有什么速成的法子,别说是在七月破城,就算拖到入冬,拖到明年,也有可能啊!
  ……
  早在六月中下旬,在攻破共城,范吉射休息半个多月后,赵韩联军休整完毕,又进击到了朝歌城下。
  朝歌位于淇水之阴,作为昔日的殷商故都,这里一度是“大都无防”,有内城而无外郭,没有修建城墙,正因如此,周武王才能带着周人精锐在牧野一战击败殷人后又继续推进,一天内灭亡了大邑商,成汤六百年社稷毁于一旦。
  等到武庚之乱平定,卫康书被分封到这里后,便吸取了教训,在内城外加修了外郭,当然,就当时的技术水平,其实就是高一两三丈的土围子,所以等到狄人南下时,朝歌也没费什么功夫就被拿下了。
  直到一百年前,这里落入了范氏之手后,朝歌才被真正地经营起来,多次加固扩建,将这里打造成了范氏在太行以东的坚城,也是家族的大本营。
  所以等赵无恤率领大军抵达时,落日余晖下,他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座都邑规模宏大,外有万亩粟杆青绿的肥沃良田环绕,东有淇水河为险阻,西有太行山余脉作屏障,朝歌古城垣巍然壮观,像是盖在河内平原北部的一方玉印。
  就连一心要攻克这里的赵无恤也忍不住赞道:“诗言朝歌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的确如此。”
  移动小百科项橐像背诵一般补充道:“朝歌者,意为高歌黎明,喜迎朝阳,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之意。也有人说纣王坐于朝歌鹿台,朝歌暮舞,新声靡乐,故名朝歌。”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在下臣看来,如今的朝歌人却没有这份雍容享乐的心思了。”
  不错,昔日作为歌城外一道景致的林木被砍伐一空,房屋也烧毁殆尽,井水全部填平,或扔了死羊死鸡进去污染。这座大城现在一日三惊,已经做好了迎敌坚守的准备。
  赵无恤看了看自己身后,共城之战后收敛伤亡,赵韩两军尚有万余人能再战,在和从棘津再度北上的赵广德、羊舌戎等人汇合后,接近两万大军。此外,从温县、韩氏领地和凡、共征召来的十七岁以上者,也有近万人的劳役,这些人未经训练没法打仗,只能干点重活。
  这浩浩荡荡的三万人扫清了朝歌的几处卫星小邑,接着在数十里外布置斥候,又在淇水沿岸布了一条数千人的防线。时值夏末,淇水湍急,对岸的范氏小邑不敢渡水救援,却不能不防。
  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可以全力攻城了,不过这朝歌城却仍是很不好攻。
  远远望去,朝歌引清澈的淇水为护城河,像一条玉带般环绕其外。外郭部分城墙高约五丈,顶宽也是五丈,基厚则有七丈!城垣东西宽千余丈,南北长两千余丈!确确实实是一座“千丈万户”的坚城。
  好在范吉射已经将此城兵卒抽调一空,折损在几次大败里。据估算,中行寅带着逃入城中的兵卒仅有两千余,加上城内千余守卒,加上陆续从淇水北岸新征发的新兵,一共不超过六千。
  但麻烦的是,朝歌户口众多,何况还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逃难过来。据探子所报,老弱妇孺全部被赶到淇水北岸,免得浪费粮食,五尺以上的男性则被截留。如此一来,不算兵卒,城中尚有青壮人口三四万,但凡是走得动路扛得动包的人,都被邑宰张柳朔以赵兵破城喜好大肆杀戮为威胁,动员他们帮忙做守备工作,拉上城墙凑数。
  算起来,守城者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攻城者,兵法云十则围之,所以这仗不太好打。
  赵无恤本打算用计诱守军出城,奈何中行寅、刘香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吸取了野战不利的教训,竟死守城内,也不理会赵兵故意露出的大缺口,所以只能围城进攻了。
  三万人的确不够包围这种大城都会,安营扎寨,将城的南墙和西南、东南两角围住后,主帅赵无恤召开了军议。
  他看着众家臣道:“看来敌人已经打定主意,认为吾等不能迅速破城,要死守了,二三子,可有破城之计?”
  帐内众人陷入了沉思,两军对垒,尤其是攻城时,计策并非万能的,归根结底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根本。就像城中的二卿残部,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管引诱,他们就是不肯出城,不出城就没法野战胜之,只能硬攻。而硬攻,这时代攻城的办法说到底常用的也就那么几种,无非是蚁附、攻城门、筑土山俯攻、火攻、掘地道,亦或是筑垒长期围困这数种罢了。
  但,究竟应该用哪一种好呢?


第666章 朝歌之围(下)
  “二三子,可有破城之计?”
  面对赵无恤的询问,家臣们先交头接耳了一番,随后杨因站出来分析道:“筑土山俯攻,掘地道之类,消耗时间太长,有时候要准备一个月,甚至三个月时间,不符合速克城池的计划。而且朝歌城高人多,范氏别的不多,武库里的弓箭却堆积如山,我军很难逼近城下掘土,也不容易奏效。”
  “当然,因为要速胜,加上朝歌城一直以粮仓著称,想来应该够吃很长时间,既然如此,那在城外筑起长垒,围困城中,等到城内无食,我再攻之的法子,也不可能用在这里。”
  赵无恤点了点头:“杨先生说的不错,如今正值夏末,阴雨绵绵,土地潮湿,一铲子下丈余便能见水洼,地道是没法挖的,砖木潮湿,火攻也不太容易奏效。土山倒是可以让劳役们一边填平护城河,一边堆积起来,就算无法上去太多人俯攻,也能方便斥候观看城内部署和动向。”
  羊舌戎也说道:“至于蚁附、爬梯几种,说真的,攻城不同于野战,野战一马平川,敌人再多冲杀上去即可,攻城却是从下仰面而攻,天然就落了下风,在往城上攀援的时候,梯子随时可能会被推倒,也可能会被敌人的箭矢射中。攀到城上后,又是以寡击众,城墙上辗转腾挪的空间不大,很容易就会陷入被围攻的局面,即使有万夫不当之勇,敌人永无止境似的杀上来也受不了。”
  谋臣杨因表示同意:“即便能侥幸破城,伤亡也会很大,赵氏现在周围全是心怀叵测的敌人,这种付出三分之一夺取一城的交换是无法接受的。”
  众人纷纷点头,之后你看我我看你,不再有人站出来了,似乎计止于此。
  最后,却是柳下跖冒头道:“将军,我倒是想出来一计,或许可以建立奇功。”
  赵无恤问道:“子石有何妙计?”
  盗跖眼睛闪亮:“不如水攻!”
  ……
  “水攻?”赵无恤嘴角露出一丝笑,这时代以水攻城还真不多见,晋阳之围,王贲灌大梁这些脍炙人口的战例还没有呢。
  “不错,是个好思路,战场上最猛烈的东西莫过于水火,你且说说看。”
  柳下跖道:“将军可曾听说过吴人灭徐国的故事?”
  听到徐国两字,赵无恤突然想起了阿姊季嬴的身世,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为了调动臣下们发言的积极性,微微一愣后道:“说下去。”
  “十四年前,吴国行人伍员和司马孙武奉命伐徐国,他们久攻徐城不下,伍子胥便心生一计,堵住山上的水再灌入徐城,因为城垣是夯土而成,一个月后便被水泡坏了,吴军轻而易举地入城灭了徐国。”
  徐城之围大概是中国战争史上第一次水攻破城,柳下跖提出来后,家臣们讨论了一会,都觉得此计不错。朝歌城墙虽厚,夯土虽实,也会被水泡坏,而且朝歌旁边,正好有一条丰水期的淇水在流淌。
  然而就在此时,营帐门口却响起了一声略显稚嫩,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此计恐怕不妥!”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儿,却见一个未戴冠,扎着圆髻的少年在黑衣侍卫漆万带领下掀开帷幕走了就进来。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淳朴,眉眼开阔,穿着一身蓑衣斗笠,里面是方便活动的短打,手脚粗壮,还踩着一双沾泥的草鞋……
  此人看上去像一个征召来扛石头天沟壑的劳役,有几名不认识他的家臣,如杨因等立刻眉头大皱,却没注意到,和这少年年龄相仿的项橐眼中满是重逢的喜悦。
  赵无恤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浓了,他甚至拍起掌来。
  “是我的小公输子到了!”
  ……
  在鲁国一直有这样一个传闻。
  在赵氏幕府下,有一个名为“考工署”的机构,专门负责官营手工业的制造和管理工匠版籍,其长吏名为“工师”,由大工匠公输克担任。
  鲁国官营手工业拥有30多个工种,涉及冶金、瓷器、造纸、运输、玉器、皮革、染色、土木建筑等各个行业,只是将盐业和铁业两项国之命脉单独分开,不归考工署管辖,而划到了“少府”治下。
  在工师管理的数千工匠里,名声最响亮,也最难被外人见到的,自然就是公输家的小子,公输班了!
  在鲁国,关于公输班有无数赞颂和传闻,包括他的年纪,包括大将军对他的重视,包括他在大将军点醒下,灵机一动发明的无数东西。
  从曲尺、墨斗等工具,到雨伞、公输纸等物品,他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受官府重视:原始的石磨在他研究下得到改进,磨面的效率变得更高,甚至可以以水力驱动。云梯在他天才般的设计下被制作出来,攻克一些墙垣低矮的小城变得轻而易举。
  所以赵无恤一直半开玩笑地称呼他为“小公输子”,既是尊敬,也是爱惜。
  更可贵的是,这位少年还没有一般天才的持才而傲,公输班进来后一瞧帐内有许多人,不由开始有些讷讷起来,那双握惯了墨斗和锯子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但他还是抬起头来固执地重复道:“将军,小人认为,水攻之计在朝歌根本就行不通!”
  “为何?你这黄毛孺子有何依据!”反倒是柳下跖急了,朝少年吼道。
  公输班见盗跖面露凶色,有些害怕,但说起自己擅长的土木工程,他变得两眼发光,寸步不让。
  “徐城之所以被水攻破坏,是因为地形适合,那座城池位于丘陵山谷间的洼地,所以容易引水而灌。类似的还有晋阳、平阳、安邑等城……”
  这话听得赵无恤心头一紧,的确,历史上晋阳就被灌水进攻过,原来是因为这原因?也是筑城者没将水攻的因素考虑进去啊。
  公输班继续说道:“朝歌却有不同,虽然地处平原,却因为是在殷商、卫国两代都邑废墟上建立的,所以天然就多了一道丈余高的台基,且地势北高而南低,朝歌北高南低,北边的淇水即便入城也会南流,排水变得更加容易,被淹的反而是将军大营。何况若想以水灌城,先得在城周围垒起堤坝才行。朝歌是千丈大城,想要垒堤坝、再引水而入,我算了一下,这么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两万人次干上两个月才行!”
  如果说最初杨因等赵鞅家臣还对这个打扮低贱的少年工匠有几分看不起,而柳下跖也有点不服,现如今,他们却满心都是佩服,能在短时间内将水攻需要的工程、环境说得如此明确,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一拍脑袋就来计策,却没有经过严密计算过的人能反驳的。
  一通话后,公输班说得口干舌燥,一抬头,却见整个营帐内寂静无声,众人都在盯着他看,不由把未说完的话噎了回去,再度变得木讷害羞起来。
  最后,却是赵无恤替他们赞叹道:“不愧是小公输子,子般,你既然能将水攻的困难说得如此清楚,不知可有破城妙计?这次让你父子随军前来,正是为了这点!”
  公输班恭敬地行礼道:“小子不敢妄言,不过我已在朝歌周边走了两圈,将周围的形势、林木、山川看了个遍,对于破城,心中也有几分把握!”
  众人哑然,原来赵无恤到了大营后寻他不见,是因为他已经先一步去周围查探地势山川和可用来攻城的资源去了啊!
  无恤心中大安,追问道:“究竟有几分把握,又有什么好的计划,快说来听听!”
  “小子愚笨,倒没有太出奇的计策,本来按照固有的攻城之法,只有六分胜算,可加上将军让我在国内试做的那件机械,成算就升到了八九分……”
  赵无恤自然知道“那件机械”是什么,听公输班这么说,他顿时吃了颗定心丸。他离鲁入晋完婚时那东西尚在试验阶段,直到数月前才有了成果。在他投入大量钱帛工匠研制下,在公输班的全身心投入下,已经成功制出,只等用于实战了。
  这也是他有信心月余破朝歌的凭借!
  这年头城市防御建筑还在起步阶段,基本上就是简单的内城加外郭,外郭上有女墙,旁边有望楼哨塔作为辅助。以石砖包墙加固得到几百年后,瓮城也差不多得到那时,所以朝歌城说白了,就是个长一点大一点的土围子嘛!
  嗯,顶多是脆弱的城角用石头加固过……
  所以,在春秋古人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大城,在赵无恤眼中却破绽百出的纸老虎。
  公输班又犯难道:“只是器械笨重,故没能从鲁国带来,只能就地制造……”
  “我给你时间,你需要多久?”
  “小子和父亲带了详细图纸和青铜、铁、皮革、鱼胶等配件及部分工具材料。朝歌周围虽然林木砍伐一空,但淇水上游仍有不少森林,还有堪用的大木,丘陵中亦有不少采石场……该有的都有,将军若给我五千人力和三百工匠,短则半月,长则一月,一定能造好数十台攻城利器,再配合其他攻城的法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输班满怀信心地立下了军令状:“届时,朝歌城必破!”


第667章 攻城利器(上)
  赵无恤让公输班带着工匠们制作的“秘密武器”,其实就是投石机。
  不过在这个时代,它在中国的名称是“飞石”。
  大概在去年秋收后的农闲时,赵无恤唤来小公输班,继制作云梯后,又交给他一项任务。
  “我听舟师的师帅徐承说起过,楚吴两国交战时,楚人为了守城,曾做出了一种机械:置石块于大木之上,飞石重十二斤,可越过城墙,行百步击敌……”
  当时公输班一愣:“的确是奇思妙想,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利器?”
  有时候赵无恤不能不感慨,南方的楚国人脑子的确很聪明,弩和投石机都是春秋战国之交的楚地巧匠发明的,因为才在这时代崭露头角不久,所以北方工匠对此尚一无所知。
  大概要到后来的吴越战争,以及更靠后的墨子时代,投石机才会在列国流传开来,不过赵无恤却要提前将这种攻守利器引入中原了。
  他之前就有这种想法,因为征战天下,攻城守城是少不了的,而就算在大军事家孙武看来,攻城依然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正所谓“攻城为下”,统帅能避免就避免,所以战争才会旷日持久。
  巧的是,从吴国讨要来的徐承也参加过吴楚战争,攻克一座顽抗的楚国城池后亲眼见过这种攻守机械,赵无恤让他凭着印象画出草图交给公输班,而公输班则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原理。
  “先建造投石机的架子,再用人力在远离投石机的地方一齐牵拉连在横杆上的梢,梢架在木架上,一端用绳索栓住容纳石弹的皮套,另一端系以许多条绳索让人力拉拽而将石弹抛出……”
  “这不是将军告诉过我的‘杠杆原理’么!”
  赵无恤曾用秤给公输班讲述过这种初中物理知识:“秤的支点到重物一端的距离称为‘本’(重臂),支点到权一端的距离称为‘标’(力臂)。当重物与权相等而衡器平衡时,加重物在衡器的一端,重物端必定下垂;如果在本短标长的衡器两端加上重量相等的物体,那么标端必下垂,这就是杠杆原理。”
  仅仅靠着粗略的草图,以及简单的理论基础,公输班凭他的天分将投石机的精细部件一一制作出来,最终把楚人的发明容纳贯通,而且还在鲁国内做出成品,据说实验效果很不错。
  但用于实战,这还是第一次……
  在之后的十多天里,赵军前阵持续不断地朝城中射箭、骚扰,让城内守卒疲惫惊惧。而后阵则成了一处大工地,五千劳役和一千兵卒被调派给了公输班,辎车全部任他使用。
  公输班让两千人在西面的森林里伐木,顺着淇水将木材运送到朝歌,再拖拽上岸,由工匠指挥着另一批劳役风干加工。
  要制造一台投石机,除了巨大的木梁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各种材料。一千人在东面的采石场采石,用牛拉人拖的辎车运回工地上堆放,然后又有一千人专门负责处理石头。
  此外,鞣制或硝制的牛皮马皮、大车大车的绳索、攻城武器上需要的金属部件,纷纷在原地制作,或者从被征服的范氏城邑的府库中运出。
  让公输班奇怪的是,除此之外,赵无恤还给了他不少竹子和纸张、锦布,让他抽空做些能高飞的风筝出来……
  公输班搞不明白,这种在鲁地渐渐流行开来的玩意,也能用在攻守城战里?
  他一拍脑袋:“莫非是要以风筝测风向风速?方便瞄准?”
  赵无恤却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日复一日,到七月上旬时,五十余台高达三丈的投石机并排矗立工地外的田野上,像是渐渐发黄的粟杆间站着一群巨兽。
  赵无恤虽然不太懂木工和机械,但也听说过投石机分许多种:希腊那边有扭力投石机,后世还有什么离心投石机、配重投石机,尤其配重投石机,又称之为襄阳砲,是火炮诞生前最可怕的攻城利器。
  不过就算公输班是天才,也没法在半年内就把人类花了一千多年的经验才臻至完美的器械一一作出。所以这次打造的,仍然是较原始的长杆式投掷器,也就是以人力拉拽发石。
  它比南方楚吴等国用来守城的“飞石”要高上一倍,投掷臂由老树的树干制成,铁箍以防断裂,基架下有轮,可以沿着平坦的地面推动,调整攻击距离和角度。外观粗犷而富有木制机械的美感,威力也比南方的“飞石”要强,可以将几十斤重的石弹抛出两百步远!
  直到三国时候,曹操还以类似构架的霹雳车轰击袁绍军营,据说是弹如雨下,袁军不能当也,用来对付春秋时代的守卒,绝对是够了。
  至少赵无恤可以保证,城内懵懵懂懂的范、中行守卒绝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攻守利器。击破城墙比较困难,但攻城很大程度上打的是士气,在他们突遭攻击的慌乱时刻,便是破城的好机会!
  ……
  “这就是城内所有的狄人?”
  与此同时,朝歌司马刘香正审视着眼前的八百白狄兵卒,这些狄人素来反复无常,不可信赖,之前他们的同胞就卖了共城,投降赵氏。
  但让刘香感到无奈的是,朝歌防守却不得不继续依赖狄人,他卸下了他们的武器,安排他们做搬运石块砖块上城墙的活计。
  范氏和中行氏的兵卒也同样靠不住,拜赵氏之赐,逃入朝歌的兵卒合起来只有六千人,完全不够用,所以他们只能临时征召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帮忙守城,竟凑出了三万,但其中可依靠的不超过四分之一。
  朝歌是富庶的大城,交通便利,经济好,人口多,府库中存储的装备很多,国人的训练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刘香也很后悔,朝歌国人训练强度、密度远远不如中行氏,中行寅治下民众一月一训,朝歌人则一季度一训。
  平时倒没什么,但一逢乱事,未免就显出弊端。
  张柳朔警告过他,“训练次数较多的邑卒都被主君征召去作战,折损在外了,这些城中剩下的人,从外面逃来的人,比春天的青草还嫩。他们加入守城,除了想获得果腹的口粮,也因为中行伯宣扬说,赵氏喜好战后大肆屠戮。”
  “战事一开,当城外号角震天、旗帜飘扬时,他们最初为了活命,可能勇于作战,但只要势头不妙,就会即刻崩溃,逃之夭夭。一个人扔下长矛,一千个人就会学样。”
  当然,守卒里也有经验丰富的骨干:中行伯身边的两千东阳劲卒一分为二,守在西南和东南两角,刘香身边这五百范氏族兵则跟着他巡视城墙之内。
  事到如今,他只希望兵法上有一句话能得到验证:高踞坚城,以一抵十。
  ……
  这十多天的城墙攻防,似乎也验证了这句话。
  赵兵围城已经快二十天了,在刘香看来,擅长野战的赵兵似乎不长于攻城,他们攻势并不猛烈。
  他们先填平了靠南的护城河,同时堆砌起数座和城墙同高的土山。却不是为了让弓手站在上面射箭,而是遮挡住朝歌城内守卒的视角,让守军看不见赵营后面的工地在做些什么,只能看到劳役和工匠进进出出,巨大的梁木和石块、皮革等用辎车运到。
  在刘香想来,赵兵打造的,无非是些攻城器械,如冲车、盾车,还有在赵氏攻共城时用过的那种奇怪梯子。
  果然,到了十天前,赵兵的攻势渐渐开始加速。
  最初是兵卒躲在打造出的盾车后,顶着城中的矢、石,推动攻城车,试图把城门强行攻破,可城中人手太多,刘香率部死守,赵兵根本没法靠近,攻车反被城上抛下火把和油脂焚掉。
  随后赵军分为两部,一部佯攻东南两面城墙,待将守卒调动后,主力猛攻西城墙,依靠云梯,赵兵第一次登上了朝歌城头,却又被中行寅亲率数百敢死士赶了下来。
  旋即云梯还被城上的守卒推倒,勇士田贲掉了下来,幸好下边有兵卒奋不顾身地接住了他,这才幸免没有摔死,但也负了轻伤。
  之后赵兵用了火攻,他们集合了全军的弓弩手,得数千人,趁夜靠近向城中发射火箭。火箭射入夜空,如漫天流星落入城内。然而张柳朔早有防备,之前已经将城中靠近墙垣的房屋全部拆了,所以射程不足的烟矢火箭虽然引发了一场小火,但城中兵卒很快引水将之熄灭。
  这夜以后,赵军不再猛攻,只是无论昼夜,都有人在外击鼓佯攻。
  如此这般,攻城十余日,赵军虽然没什么进展,死伤却也不多。反倒是守卒天天要受不知真假的骚扰,难以安眠,都有些疲乏了。
  疲惫之余,他们也松了口气:“赵军是不是泄气了?这几日都不再发兵攻城了……”
  就在城内守军对这种生活渐渐习惯,绷紧的神经开始放松时,到了七月中旬的一个晴朗清晨,拄着矛打瞌睡的一名中行守卒在同伴的推攮下睁开眼睛,却看到了这样一番情形。
  从那些堆积起多日的土山后,缓缓开出了数十台粗犷的木质器械,在千余人推攮下,开始朝朝歌城外缓缓进发……


第668章 攻城利器(下)
  “那是何物?”
  在那些奇怪的器械从土山后被推出后,朝歌城西南城角的兵卒们愣愣地看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玩意。
  在城墙外百余步,数十架木质机械已经被展开,轮子用沙包、石块前后卡住,后部的木架则有一截埋进了泥土里面好固定。赵军的工匠正各带着百余名兵卒和劳役,满头大汗的调整着位置、角度。
  城内有人试着射了几箭,却发现距离太远,射不到外面的人。
  “想必是攻城的器械,速速去催促刘司马来看看!”因为赵兵的攻势懈怠,在城头上几夜没合眼的中行寅回去休息了,而刘香也正好不在这一段城墙上。
  但就在这时,那名中行氏的守卒却突然发现,他的袍泽们纷纷松开了手中的武器,目瞪口呆地望着城外的天空。
  那守卒回身揉了揉眼一瞧,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却见那些古怪机械旁,陆续升起了一些更奇怪的东西……
  它们的羽翼在晨风中颤动不已,有的飞到十余丈高,有的飞到数十丈高,最后在赵军和城墙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众人定睛看去,不由大惊失色,却见那些东西有的浑身黝黑,像极了传说中的玄鸟,有的则是火红而长尾如凤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还有鸟首人身的羽人、张牙舞爪躯干长达数丈的长蛇大龙、虎躯飞羽的鲜虞凶兽、吞噬月亮的贪婪天狗……
  “这是怎么回事?”事怪必为妖,守卒大骇,转顾左右,却见那些负责扛石块砖块上城的白狄人一个个都跪倒在地,稽首不已。
  “你看那马身龙首,是吾等狄人崇拜的中山神!”
  不单狄人,城头迷信的民众们乍见这些只有在传说中才存在的神怪赫然出现在眼前,多数人都失去了方寸,下意识地跪拜起来。
  只有还愣在原地的众人,才看清了接下来的一幕。
  工匠挑选了合适的石球放入皮套内,随后在呼和的号子声下,大约百余人开始一齐牵拉连在横杆上的“梢”,每根梢都有十多名壮汉拉扯,另一头的长杆在他们的拉力下开始渐渐向地面压去。
  “神助!”随着一声令下,百余人齐齐放手,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在从城外响起,这是投石机的木杆碰撞包裹着厚实麻布的支架所发出的声音。
  砲梢的拉力在这一刻化作了巨大的推力,将一块十多斤的大石块抛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半圆弧线,越过顶点后急速滑落,最后重重的砸落在朝歌城的楼阙房檐上!
  随着一声“砰”的巨响,那如同天外来客的石块直接洞穿了脆弱的房檐,砖块、瓦砾四溅,城楼和墙垣上响起一片惊呼。
  “这……”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中原诸侯攻城一直是单调的那几样,何时见过能把大石块隔空扔上城墙的器械啊!
  这下,先前没有被那些风筝吓懵的守卒,也纷纷脸色苍白地跪了。
  难道赵军真的是有鬼神相助么?城头上淳朴的朝歌国人纷纷作此想。
  见校射成功,城外的工匠和兵卒劳役倒是兴高采烈,齐齐欢呼,现如今五十架投石机已经固定好了,工匠们照葫芦画瓢,纷纷带着众人准备发石。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神助!”接着是一阵密集而沉闷的碰撞声!那些高大粗狂的投石机,借着拉力的力量,将石弹一块块的抛飞出去。几十个黑点划空向朝歌城落下!
  有的拉力没把握好,落到了墙垣上,砸出一个凹痕;有的运气不错,正中望楼。
  一时间,朝歌城外声如雷震,石从天降,城中汹汹,无不骇然!
  更有几架投石机皮套内放的是散弹,每块石头虽然不大,却能一次性抛出去十几枚!其中有的则力度过大,竟然越过了城墙,径直朝城内飞去!
  ……
  此时此刻,刘香正驾着车,从朝歌东部驶往西南角,途中经过了粮市。
  虽然多数老弱妇孺都被驱赶到了淇水以北就食,可城内还剩不少民众,由于赵军围城二十日,没有其他食物进城,所以粮价已是战前的十倍,并还在持续上升。家中富庶的人已经囤积了不少粟米,穷苦的人,要么在粮市间游走,盘算着偷窃,要么就凄惨无望地站在城墙下瑟瑟发抖,等待被喊上城扛木搬砖,混一口清粥。
  刘香不会怜悯地看这些人哪怕一眼,他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战败于牧野是大罪,丧邯郸、范二主于军中是大罪,若非主君也战死在外,他现在肯定已经被问责撤职了。
  不过中行伯保证过,要是刘香这次守住了朝歌,就替他向范氏的新家主皋夷说项,免他罪过。
  过了粮市后,便到了南门,清晨的空气中锤声激荡,大批朝歌木匠群聚于此,为城垛加添木板,看上去进展不错。
  刘香恨不得将城墙增高两倍,加厚三层,好让他能安全地守到秋收后,那时候北面的援军将至,知伯肯定会干涉,说不定齐人已经打到曲阜了!赵军便不能不退。
  然而就在此时,城外和城墙上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声巨响和人的惊呼。
  “出了何事?”
  刘香迷惑地抬起头来,却见十余枚黑点越过了城墙,狠狠的从半空中砸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车队中!
  他来不及反应,亲卫却举起了盾,但却没什么用。这些从天而落的石球砸中人体的威力绝不是几两重的弓箭可比的,哪怕只擦一下,也会骨折筋断!
  只是霎那间,石块撞击盾牌的脆响和士卒的惨叫声就响成了一片,车舆挨了一下后轰然坍塌,马儿脖颈上中了一枚后四腿跪地,吐出了血沫和内脏碎块,哀鸣不已,还有好几人被砸翻在地,不是脑袋开花就是手折腿断。
  而刘香更是凄惨,有一枚石块正好砸在他脑袋上,噗哧一下就把他戴着铜胄的头颅给砸凹陷下去了,他一声不吭地倒在车中,等动荡结束后亲卫赶过来时赫然发现,朝歌司马已经头颅迸裂,粉红的脑浆和血流了一脸,眼看是不活了……
  ……
  “其实投石机能砸死人的几率很低,还不如一次弓箭齐射,但造成的心理震慑却是任何武器都不能比拟的……”
  赵无恤意气风发地站在阵前,望着初露锋芒的“霹雳车”大发神威,不由笑了。他可不知道朝歌司马运气如此不好,竟然死在了如此小概率的攻击中。
  公输班恍然大悟:“原来将军让我制作那些类似鬼神模样的风筝,也是为了打击敌军士气,加上他们从未见过的投石机,城上的兵卒或许真的以为,是鬼神在相助赵军。”
  “不错,若是换成小城,被投石机来上几轮,都不必等到围城者的总攻,经过一阵长时间的轰击之后就会投降。至于朝歌这种大城,吾等不但要摧毁他们的城门、女墙、望楼,还要砸碎他们抵抗的决心。不出数日,城内就会失去抵抗的信心,到时候再来一次猛地进攻,便有机会破城了!”
  在之后的数日里,赵军每到白天就会以投石机轰击朝歌,两百名有经验的工匠和五千兵卒、劳役轮班操作五十台投石机,每天都会往城里投射2000以上的石弹!
  石弹准了整整二十天,数量充足,为了确保精度,发射的弹丸必须有着较统一的外形和重量,因此在攻城辎重队中,石匠就成了重要成员。他们不仅要将石头打凿成型,还必须要选出合适的石头。
  木质的城门自然就成了首选的目标,在用散弹逼得城墙上的弓手不敢抬头后,投石机还能推进到五十余步外的近距离用几十斤的重弹上对木门轰击,虽然射几十次才能准备中一发……
  甚至夜间也会发射以麻布和油脂包裹点燃的“火弹”!即使投射石弹命中重要目标的概率很小,但这样长时间的“弹幕射击”也对城内士气产生了很大影响。
  因为刘香的意外身死,朝歌的城防出现了很大的纰漏,这种纰漏就算是中行寅和张柳朔亲自登上城头御敌也无法弥补。
  城头上的士卒们眼见每日都被石弹轰击,己方的弓箭却因为距离不够射不到敌军,只能被动挨打,士气急剧低落。你可以想象,无时无刻都有一块大石头砸到自己脑袋上的恐惧。
  虽然人力拉拽抛射的准头不高,但在数量堆积下,城头还是成了重灾区,墙垣上犹如被流星雨轰击了一般千疮百孔,只是仗着厚度没有坍塌、女墙也像是老人残缺的牙齿、望楼毁了两座、靠近城墙的房屋垮塌无数。
  在这种情况下,那八百白狄人首先拒绝上城,与他们崇拜的“中山神”作战。甚至还爆发了一场叛乱,被中行寅带兵平定屠尽后,守卒本身也元气大伤。
  至于那些临时上城作战的民众,每次到墙头时便瑟瑟发抖,甚至怕得大小便失禁,他们已彻底丧失了抗击赵军的勇气。
  中行寅无奈之下,只得召唤所有朝歌城内的范氏家臣、中行军吏来商量对策。


第669章 破城
  中行寅这几个月瘦了一圈,他环顾堂下众人道:“赵军以机巧之力,诈称得天神相助,今我军被动挨打,士气丧尽,人力疲惫,二三子不如都来说说,应该如何守备?”
  帐中诸人面色疲惫,眼圈发黑,他们大眼瞪小眼,没人接腔。赵军攻城二十几天了,尤其这几日攻势太过凶猛,守卒们要防守四面城墙,东西补漏,对赵军的那种攻城利器都见识过了,除了抱头躲得远远的也无可奈何。
  中行寅等了半天见无人回话,只能望天而叹:“难道吾等连坚持到援军到来,坚持到知氏相助也做不到么?”
  恰在此时,还是朝歌宰张柳朔站出来说道:“外臣倒是有一计。”
  中行寅大喜:“何计?”
  “赵军依仗的无非是那数十台攻城利器,我上城头观察多时,最初一日夜间还拉回去,但这几天赵军或许是嫌麻烦,竟直接任其立在原地,顶多稍稍后撤百步。我料想,赵兵这是因为太顺利,故而骄傲了,小觑朝歌了。若是在后半夜遣一支死士冲杀出去,携带火炬油脂,定能将这些器械一一焚毁,只要毁掉一半,吾等便能士气回升,又能多支撑数月……”
  中行寅觉得有道理,又问谁能带兵出城去冲一冲,却无人冒头,屋内陷入沉默。
  中行寅在太行以东俨然一国之主,这几个月却受了无数憋屈,此刻拍案大怒,说道:“区区赵氏竟逼我至此,真是耻辱!今日我问战,堂下数十人竟无人敢应声的?汝等非男儿也!”
  他这一发怒,帐中诸人皆避席拜倒,惶恐不敢言。
  中行寅最后按剑立起,怒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亲自上阵,出城一搏!”
  众人纷纷站出来阻止,他如今是城内地位和威信最高的人,城池安危所系,众人岂能让他出去,君辱臣死,这才有人硬着头皮出来请罪,愿意入夜后出城试一试。
  ……
  是夜,月光如水。
  朝歌西城门缓缓打开,一支近千人的“死士”潜出城池,虽然号称死士,可他们比起在凡共之战里冒死冲锋的东阳劲卒差了不止一分半点,装备或许还更好,但人人脸上都带着忐忑和不安,仿佛在做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
  若不是重赏和军令逼迫,他们是绝不会出来的。
  只有出了城,才能感受到这几天来投石机对朝歌的攻击是多么猛烈,墙垣上伤痕累累,有的地方已经被几十斤重的石弹砸击得裂开了小缝隙。
  赵军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多数分布在南城墙,但朝歌守军没有出南门,而是从西门贴着墙根爬过来,他们打算抵达南城墙后突然袭击,烧毁攻城器械后再从南门回去。
  在夜色下,那数十架攻城机械就像是沉默等待城破后吞噬活人的巨兽。
  这几天赵军的防备似乎真的极其松懈,如此重要的攻城器械前面只有一些简单的土垒、沟壑和篱笆防护,兵卒似乎在拄着戈矛打瞌睡,没有发现城内竟然有人敢突出城外来。
  朝歌守卒们在靠近目标后,突然起身,一鼓作气地往前冲了百余步,他们要抢在赵军反应过来前迅速点火。
  可直到他们抵达薄弱的防护带时,不但无人来阻,甚至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仔细一瞧,那些在沟壑里打瞌睡的又哪里是赵氏兵卒?分明是一个个挂着人衣的木架子、稻草人。
  “不好,有诈!”
  守卒们纵然再愚钝,此时此刻也反应了过来,顿时惊觉不妙。
  就在此时,忽闻本来一片沉寂和黑暗的赵军大营内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旋即,他们左右的夜色里几乎不分先后,一起冒出了无数人头,竟都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这些人在铺了芦苇席和沙土的壕沟里匍匐良久,此刻皆掀掉掩盖物,披甲持械地跳了出来,齐声鼓噪,同时往这股朝歌守卒杀去。
  朝歌守卒们此时虽知中计,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本来是乘着赵军骄傲懈怠,防备疏松,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来袭击赵氏前营,烧毁那些攻城器械的。而赵无恤却利用了城内守军这种心态布下埋伏,忽然之间,形势陡转,朝歌守卒从敌明我暗一下成了我明敌暗,心态瞬间恢复了被投石机轰击时的惶恐惊惧。
  他们斗志已丧,只稍稍招架了两下,就抵挡不住,也来不及再拼死去烧毁投石机,转而开始向城池逃去。
  然而方才空无一人的朝歌南门外不知何时多了数路伏兵,数百骑兵分为两队从旁边打着火把驰骋而至,在一个身披红黑两色皮甲的骑将带领下冲杀而来。
  朝歌守卒们力气既疲,胆气又失,如何是这数千伏兵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冲杀就被杀了一干二净,领头的军吏亦身亡战中。
  城头上,中行寅和张柳朔面色铁青,将全程看在眼中,期间不少侥幸漏网的守卒跑到南门处叩门求助,但城内的人抵死不开,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赵军的弓弩一一钉死在城门上……
  中行寅孤注一掷下派人带兵出城的冒险就此结束了,赵军的投石机分毫无伤,次日继续向城内投掷石块,但这一回,还夹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昨日被杀守卒们的头颅……一个个被抛回城中,落到地上砸成了烂瓜瓤,粉红的脑浆和黑红的血液满城头都是,这对于守军来说是最残酷的精神攻击,这些日子见识过不少鲜血和厮杀的守卒们无不呕吐惊惧。
  如此,朝歌城墙未倒,守军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垮塌了!
  次日,在投石机轰击下,赵军发动了总攻,东南角,弓弩手们登上高达数丈的箭楼,压制城内的火力。城西南角处,十多架公输班制作的云梯靠上了女墙,数不清的兵卒簇拥着朝城头冲去。
  朝歌守卒的防御漏洞百出,民众则能退就退,从清晨战到傍晚时分,在南门被破,赵军登城的情况下,是夜,朝歌外郭陷落!
  赵军鱼贯而入,因见城破,又见赵军势大,在外郭守备中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朝歌守卒民众们彻底绝望了,他们不再负隅顽抗,而是成片成片地投降。
  在乱兵和赵军的冲击下,朝歌内城也没守多久,张柳朔见大势已去,对他儿子说:“你跟随中行伯图一突围吧!我乃朝歌城宰,将留下死守,王生与我有仇,却劝主君将守备这座城的死难之节交给我,我不能不讲信用!”
  于是他在内城自刎而死,等到赵无恤入得内城来时,只来得及见到张柳朔躺在厅堂中的尸身,他的朝歌城宰之印悬挂于梁上……
  赵无恤为这位张孟谈的族叔扼腕叹息之余,更关系的则是中行寅的动向。
  “主君,外郭、城内皆未见中行寅!”
  “主君,有一支千余人的兵卒在外郭陷落时从北门而出,正朝淇水而去,应该就是中行寅!”
  赵无恤听完奏报后道:“中行寅乃敌之魁首也,凡、共一战就让他侥幸逃脱,这次决不能再放过他!淇水岸边正是柳下跖的一师之众防守,中行寅可能会一头撞在他网中。但为了万无一失,除了留下看守城内的步骑,剩余的骑兵全部遣出,向朝歌四面搜拿,务必要将中行寅抓住!”
  想到擒获中行寅,便能将二卿首脑一锅端了,赵无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狠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670章 又死了一个卿(上)
  夜色渐去,天边露出了一丝粉红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本应该安然躺在榻上安睡的晋国上军将中行寅,却在朝露中仓皇出逃。
  巍然的大城朝歌就在他身后,墙垣渐行渐远,远离中行寅而去的,还有范、中行两家几个月前憧憬过的胜利。
  中行寅在父亲死后接管了硕大的中行氏,与范氏并列晋卿第一第二强,范氏财力雄厚,而中行氏则强于军争,东阳劲卒打北方诸侯无敌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也让中行寅性格里带着的贪婪和自私越发明显。
  邯郸午之死,虽然外人普遍认为赵氏嫌疑很大,但实际上,下狠手毒杀自家姻亲的,其实是中行寅和范鞅。
  邯郸氏有复归赵氏的打算,这让二卿十分愤怒,因为邯郸数县正好夹在河内和东阳中间,若邯郸投靠范、中行,那整个太行以东就能连成一片;若邯郸投赵,范与中行两家就会被从中割裂开来,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范鞅在朝歌动过一次手,之后中行寅还收买了邯郸午身边的亲信,借机下毒将其杀害,以此离间赵氏与邯郸,引发了这场战争。
  在中行寅看来,合三家之力,征召的四五万大军足以荡平赵氏和韩氏那点靠在大河边上的弹丸之地。
  不过他们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过程和结尾:赵无恤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从东方调遣援军,在中行劲卒南下前就打垮了邯郸和范氏,仗打到这程度,先前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凡、共的大战一半靠运气,一半靠战略部署。结果是赵氏更胜一筹,获得了大胜。
  现如今,中行寅连朝歌也没守住,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便被打破城池,而过程更是匪夷所思……
  赵军破城的山呼海啸愈来愈大,守卒的抵抗声息却慢慢变小,想来内城也已经被攻破了吧,中行寅逃的匆忙,连朝歌城里粮食、武器、装备堆积如山的府库都来不及烧毁。
  他坐在戎车上,回望朝歌,竟然两只老眼都流出了泪。
  “真是狼狈啊……”
  ……
  想当年,中行寅可以将赵鞅玩弄于股掌之中,十多年前的铸刑鼎事件,中行寅与范鞅一个在台前表演,一个在幕后策划,赵鞅也被动地加入了他们的阵营,弄得执政魏舒也无可奈何,晋国的第一部成文法就此诞生。
  而在八年前的召陵之会,中行寅向蔡侯索贿不成,就反过来建议范鞅不要为其讨伐楚国,最终导致这次春秋以来最宏大的会盟活动狼狈收场,反倒是吴国抓住了机会崛起。
  总之,中行寅在过去二十年里,在晋国内外事务中扮演着极其关键的角色,说他左右国家的大局,实在不算夸张。
  “可我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呢?”他扭头对跟在身边南下,每逢战事就要占卜的家祝问道。
  家祝紧紧抱着龟甲和蓍草,不言不语。
  中行寅迁怒道:“你担任我家的祝,肯定是进献的牺牲不够肥泽,要么就是斋戒时不恭敬,造成了我今天逃亡的命运!”
  家祝答:“从前我们的先君穆子(中行吴)只有十乘皮车而不忧其少,只忧自己的德义不足。而主君呢?有戎车百乘,不忧自己的德义微薄,只忧车辆不足。您自己的舟车越华美,对民众的赋敛却越加沉重,赋敛承重,民众自然要埋怨和诅咒。即使我祈祷中行氏千秋万代,东阳被压迫的民众也会诅咒中行氏的溃败。我一人的祈祷如何胜得过一万声的咒骂?主君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再正常不过了……”
  中行寅脸色一阵前一阵白,却仍然坚持道:“我之败,纯粹是战之罪也……”
  他望着前方四五里外淇水汤汤,由西向东滚滚流去,眼中又泛出了一丝希望。
  “虽然我折损了一万东阳子弟,但只要能渡过淇水,邯郸、柏人、鼓肥仍然能征召万余兵卒!”
  没错,只要能渡过淇水!
  淇水乃大河支流,发源于太行深山中,向东南流,正好在朝歌之北,既是屏障,也是阻碍。
  诗言,“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在浅水期,淇水是清浅而舒缓的。
  可现在是丰水期,前头淇水滚滚,浪花四溅,远隔数里亦觉水气扑面,“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岸边绿竹芦苇,各色野花点点,时有惊鸟飞出。
  此时夜色将尽,旭日将升,奔到岸边的中行寅也看清了远处的情形。
  有大约两三千人正在离岸两三里处布阵,中行看得清楚,这支部队正是赵军……
  而他们身后,也是烟尘阵阵,之前把中行寅从共城一路赶到朝歌的那些骑兵也追过来了。
  “天亡我也!”中行寅恼怒地在车栏上重重一击,随即凶性大发,抽出长剑,指着前方的那些赵军大声说道:“东阳劲卒,与我冲杀过去,泅水渡河,河对面定有邯郸氏的人接应!只要过了河,卷土再来尤未可知!”
  中行氏的兵卒士气低落,动作极慢,所以先动的是对面的人,柳下跖这个月里一直奉命守在河边,随时关注城内动向,所以正好逮了个正着。
  他暗想自己在棘津被中行寅大败过一次,这回算是能找回场子了。随着柳下跖军旗、鼓声的催动,赵军右翼一千人首先出阵邀战,战士奋呼。几乎是同一时刻,左翼的一千人也出击了,他们直击中行寅所在的位置,只见旌旗飒飒,战鼓雷鸣,河流、田野,朝阳、大地,数千人厮杀一团。
  交战的场地距离岸边不远,土地松软,多有坑洼,不利骑兵冲击。所以追来的骑兵们暂时没有卷入战团,只是在旁射射箭,随时准备阻止残敌逃窜。
  这一次柳下跖以逸待劳,而且中行氏的残兵们在城破后又惊又累,根本没多少战斗力,很快就被冲垮。
  前边不远就是淇水,后面则是虎视眈眈的骑兵,这一败,中行兵卒退可无退,除了死战,只有投降一途。
  先前随着石弹投进城中的不单有威慑人心的人头,还有一些麻布上书写的檄文赦书。
  “抵抗者杀,降者可免!”
  中行寅的精锐已经在数次战役里打光了,身边跟着的人良莠不全,没有为他效死的忠心,跟着他突围出城只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想要渡水北归,回到故乡。如今见前路被断,后路也有追兵,完全处于被动,自然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一时间,中行寅身边开始了一连串的溃散,哐当一声,一个人放下了武器,一百个人有样学样,他们跪地投降,而军吏也无力更无心制止。
  比起刚经过的朝歌攻防,这一场河边之战胜利得轻轻松松。天色初明时交战,未至太阳完全升起便已获全胜。
  中行寅就这么看着身边的随行者土崩瓦解,看着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万念俱灰之下,举起了腰间随时携带的毒药瓶,一饮而尽!
  ……
  朝歌城中,让虞喜去追击中行寅的同时,赵无恤让人将忠士张柳朔的尸身好好收敛起来,准备厚葬之。随后,他便亲自带着僚吏们接管了官署里的朝歌地图、户籍,这是他未来统治此地的基础。
  从地图上看,朝歌城是一个长方形的构造,进来以后赵无恤才发现,里面的布局很整齐:从东城门到西城门,从南城门到北城门各有一条宽阔的大街,形成一个十字,在城中心交汇,这两条街是城中的主干道。
  这两条主干道之外,在南北大街的两边,又各有数条支道,把整个城池分成了规模相等的十几个区域。这些区域有范氏的宫室宗庙,有家臣们办事的官署,有的是市,有的是手工业区,大部分是国人所居之里,虽然只是范氏主邑,实际上却比曲阜还要大,人口还要多,简直是一个中等邦国的首都了。
  虽然在城池攻防的过程中许多地方被强拆,一些没派上用场的防御工事也在四处修筑,但并未影响朝歌的整体性。投石机虽然恐怖,其实没砸死多少人,城内也并不缺粮食,所以主要的死伤发生在昨天的破城之战里,粗略计算,赵军死伤约两千,城内死伤约四千。
  比起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其他攻城战役来,这些损失算是极小的了,这位万户大城的元气得到了很大程度保留。
  在殿校双方死伤后,赵无恤马不停蹄,巡查起朝歌府库来。
  走进府库,赵无恤首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分为粮仓、甲库、武库等,首先是粮仓,一进去,却见陈年的粟米堆积得像一座座金黄色的小山包,接过跪在地上的仓吏递上的简牍,赵无恤扫了一眼,便被上面的数字乐坏了。
  “范氏为了这场战争没少做准备啊,居然存了整整一百一十万石粮食,足够六万人口吃上一年了……”
  兵以食为天,赵无恤手下的几万人也是嗷嗷待哺,先前的粮食除了从征服地征收外,就是韩氏领地提供。几个月下来,飞车挽粟,粮车不绝于道,颇有些周转困难了,这些粮食一下子便解除了他们的燃眉之急,真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
  可更惊喜的还在后面,他带着愉悦的心情到了下一处,看着武库吏献上的竹简文书,有些发怔。
  “凡兵车器,共计一万二千四百余件?”
  他有些诧异地问那替范氏管辖武库的小令吏道:“你确定没弄错?这可是能武装整整一军的器械!”


第671章 又死了一个卿(下)
  武库者,官之兵器所藏也,置令守之。春秋之时,武库已经成了一项制度,除了国都会设置外,晋国诸卿也有收藏兵器的武库,进入成文法时代后,还会颁布《仓律》、《库律》来管理。而朝歌范氏武库给赵无恤的印象,一是库存量大,二是种类齐全。
  跟着小吏往前走去,一个又一个仓库被打开:松开了弦的弓,堆压在一起,像是一一捆捆柴堆的长柄武器,木架上则是排列整齐的短柄武器。
  在令吏献上的集簿中,记载储有弓的总数即达2678件,弓弦1987件……
  短柄格斗兵器计有:短剑500柄!
  长柄兵器计有:车用铍142件,铍449件,矛2517件,戈3839件。铍就是一种形似短剑,后接长柄的双刃类矛兵器,继承自东周。此类兵器后来演变为槊,具备强力冲击穿刺能力,是步战和骑兵手中的利器。
  此外还有许多堆积得密密麻麻的防护装备:盾1000件,轻皮甲1423具,厚皮甲633具,甲札587具……
  最后他们踱步到了外面的车库中,这里尚有刚刚完工没多久的车三百乘……
  转了一圈后,跟在身边的漆万咽了一口口水:“竟然比曲阜的武库还要大,存储的武器装备更要多。”
  赵无恤笑了笑:“千乘卿族可不是吹嘘出来的。”
  出了武库后,旁边就是范氏的宫室,那些建筑还是很雄伟华丽的,重堂邃宇,层楼疏阁,连栋结阶。
  无恤指着那边说道:“范氏自封于朝歌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传袭了五代人,虽然只是卿族而非诸侯,可毕竟创立这么长时间了,继承了殷商和卫国两代的百里膏腴,朝歌又是晋国与齐、卫、鲜虞、北燕的交通和贸易中心,所以非常富庶。”
  这些还只是封存在武库内的,算上范吉射带走的那些兵卒所持,随后又被赵军俘获的武器装备,算上朝歌守卒们手里的家伙,说范氏的财力能武装三个军绝对不是夸大。
  赞完以后无恤又叹息道:“只是这辉煌的赫赫千乘卿族,拥有这么多的子民和武备,为何这么轻易就城破家亡了呢?”
  身旁的僚吏和家臣皆拱手道:“因为赵氏有昊天护佑,将军英明神武!”
  一片颂扬声中,也有一点异样,跟在最后面的武库令吏突然笑了起来,说道:“赵将军善战不假,赵卒勇于二卿之兵不假,但小人认为,范氏之亡还有自身的原因。”
  赵无恤看了那武库令吏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因为范氏家族的治家之道走歪了,他们把苛刻当作明察,把欺诈当作智慧,把做作当作忠心,把计谋多端当作有本事,把聚敛财富当作才能。这就好比去了毛的兽皮,大则大矣,却正是破裂的路子,所以才会先亡……范氏之亡,还望将军引以为戒啊……”
  旁边众人勃然变色,喝道:“大胆!”
  赵无恤却阻止了他们:“盛极必衰,水满则溢,他说的有道理,我的家宰孟谈说过,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是我亲手将范氏覆亡,他们的教训,我自然会吸取。”
  他又看着那名身体瘦小,容貌不扬的武库令吏道:“你叫何名?”
  “小人薄疑,朝歌本地人。”
  “好,薄疑,我听说破城之时,中行寅只顾着逃走,朝歌宰则带着死志,派人来令你将武库和粮仓烧毁,你为何未从?还带人守卫此处,完好地献给我?”
  薄疑垂首道:“我是范氏之臣不假,但这里不单是范氏的府库,还是朝歌人,乃至于河内数十万生民的粮仓。小人职务虽低贱,却也知道大战之后必有灾年的道理,战事对河内农事影响极大,今年的收成能到往年一半就不错了。我宁可背上不忠的罪名,也要将这里留住,还望君子能吸取范氏的教训,将这些粮食分给河内黎民一部分,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这下子,赵无恤更对这名小令吏刮目相看了:“你有这般见识,却仅能做一个区区仓吏,范氏屈才如此,不亡待何?”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并让人作出战后抚恤民众和赈饥的章程来,力求秋收前不会饿死一个人!如今人心未定,你暂且继续替我管理府库,我会派个计吏来做副职,协助你管好此地。好好做,我保你俸禄不缺,以后还有升职!”
  觉得自己又捡到了一个可用之材,赵无恤很是高兴,就在此时,城外柳下跖和虞喜又送来一道喜讯。
  ……
  戎车缓缓驶入视线,车上是一张蒲席,鲜血在席子和车舆上流淌凝固,中行寅胖大的尸体躺在上面,就像一头猎获后被剥了皮的熊罴。
  据说他先是服毒,接着以匕首捅自己肚子,双管齐下后还未死透,可惜已经救不回来了。
  赵无恤看着那具尸体良久,让人来辨认,确定是中行寅无疑,这才大笑道:“子石为我去了一块心病!二三子,邯郸、柏人虽还未下,但范、中行二卿相当于灭亡了!”
  众人皆过来围观贺喜,他们却不知道,赵无恤虽然看上去大喜过望,可心里面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无恤心里是百感交集的:范吉射、中行寅治下有二十多个县,百余万民众,万千家臣食客所拥,一朝振臂,三军呼应影从,也曾不可一世,也曾主导晋国的军政大事,历史上他们甚至差点成功翻盘,击败其他四卿。
  可如今,这一切都灰飞烟灭去了。
  范吉射自焚而亡,是真的化成了火灰。中行寅的尸身则躺在车上,以蒲席裹着,被众人围观,如同玩物。所以赵无恤见了他们的下场,不免觉得这世间盛衰无常,没了想象中战胜强敌后的兴奋。一时间兴致缺缺,脑中浮现的,则是如何治理这片被战争肆虐数月的土地,如何分胜利果实,如何善后……
  倒是薄疑的表现和建议,让他有了一丝灵光,范氏官吏民众对二卿的忠诚,或许没有想象中根深蒂固……
  他随后吩咐把这辆戎车在朝歌城中转上一圈,让那些投降的守卒和民众都看一看,这之后才将其收敛,以下卿之礼葬之。
  同时下达的,还有一条约束军纪和治民的法令。
  “与赵氏为敌者,范、中行二卿也,与百姓无关。小子与朝歌父老约定,赵军在朝歌期间,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此外不劫掠一家,不乱杀一人,不乱戮一吏,众人各司其职,以待秋收!”
  这道命令传遍了朝歌每一个街巷里闾,得知赵氏不会清洗城池,不会行苛政,甚至答应开仓赈济后,朝歌民众内心稍安,那些投降的令吏更是高呼赵氏宽容。
  胜利就在咫尺,这时候作为一个有大志向的政治家,要做的不是疯狂报复,而是要开始设法收买民心……
  不过中行寅已死这件事情还是得宣传出去,让归附的人安心,让盟友坚定态度,让敌人惊恐畏惧。
  赵无恤将此事简略地写成了一封信,封进竹筒里让骑士送往温县。
  希望这个消息,能让重伤养病的赵鞅高兴一下……
  ……
  “果然像当年瓦之会时孔子说过的一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这么快就入秋了。”大河边上,晋国中军佐用疲倦的嗓音评论道。
  他在大战中于十多步外被一箭射中,从肋骨间穿透过去,幸好有甲衣保护,稍微阻止了箭矢,没有伤及心肺。纵然如此,也是难以医治的重伤了,伤口依然受到了感染,是名为“七日风”的绝症。
  好在有灵鹊医者诊治,赵鞅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挺过来了,可后遗症仍然存在。他全身乏力、头晕、头痛、局部肌肉发紧,一个多月过去了,才勉强能下床,却仍然无法行走,更没法理政,内事交给长女季嬴,外事则是赵无恤继续帅军东征西讨。
  赵鞅因为四肢无力,只能乘坐赵无恤让工匠打制的木轮椅活动,这种名为“轮椅”的东西装有木头与青铜制成的轮子,还配有毛绒垫,能让老父舒服一些。
  黑衣卫士郑龙将载着赵鞅的轮椅推到了汹涌东流的大河边,在能下床后,他总喜欢来河边久久停留,看渔船捕鱼,看舫舟川流不息,之后许久,卿士都不曾说话。
  关于季节,他的评论倒是没错。如今已经是七月中下旬,立秋将至,凉风开始吹,露水开始降落,寒蝉开始鸣叫,老鹰于是祭鸟,旧的事物成熟或是衰老飘落,人生世事变换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隐隐响起了脚步声。
  郑龙知道,这是主君的长女季嬴来了,他已经很熟悉她的走路方式了:轻巧而优雅,如同在水面欢快地跳舞。
  果然,她很快便出现在郑龙的视线中,一身火红的深衣,环佩叮当,因为走得急,身后的侍女都快追不上她,无法为她举起身后的长摆。
  季嬴也不在意自己长裙坠地,望见赵鞅的背影,便趋行过来行礼,举袂遮住白皙的面容,随后献上手里的东西。
  “父亲,是无恤来信了……”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看送信人的样子,或许是好消息!”
  藤纸上细小的字体密封在翠绿的竹筒内,赵鞅似乎感觉到了信中的内容,伸手接过。
  “但愿如此吧。”赵鞅不置可否,受伤卧床一月,昔日强健的身体又几乎废掉后,他性格变了许多。
  他表现得不急不忙,先让郑龙和季嬴将他推回亭中,这才慢慢展信而读,看了一遍又一遍,皱眉又展眉,良久后才长长地叹息一声。
  季嬴好奇地问道:“父亲,信中写了些什么?”
  赵鞅揉了揉又开始发痛的太阳穴,淡淡地说道:“无他,只是晋国又死了一个卿士而已……”
  虽然赵鞅表现平静,不过细心的季嬴却发现,父亲饱受病痛折磨,瘦了一圈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了一丝笑,而扶着轮椅的左手,也止不住开始激动地颤抖……


第672章 扫清门庭
  灵鹊医者曾抱歉地断言,赵鞅以后恐怕都无法走路了,更没法上阵杀敌了,甚至连乐灵子也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指望医扁鹊早点来晋国。
  晋国中军佐不希望敌人知道自己变得有多么羸弱,温县及宫室内外里布满了眼线,也布满他无法攀上的阶梯。自从能下床榻后,赵鞅便每日坚持让侍卫带着他在外面活动,虽然他仍然不能走动,必须倚靠轮椅,而且活动量一旦过多,便会伴随着肌肉抽搐的痛苦。
  但每隔数日,他还是会坚持召开朝会。
  在凡、共之间的大战中,温县大夫赵罗犯下了临阵溃逃之罪,论罪当斩,看在他儿子十分尽力的份上得以活命,被赵鞅赶去守祖庙,温县的兵卒全部交给邮无正和赵广德管辖。至于温县的内政,赵鞅从家臣团里挑了几名可靠的僚吏主持。
  赵氏的控制范围渐渐覆盖了整个河内地区,各地都要留人驻防,还要有能独当一面的僚吏治理刚刚归附的民众。
  所以每次朝会,赵氏的家臣们都翘首以盼,希望自己能得到任命。
  不过今日却与众不同,赵鞅带着他们移驾大河边上,与众人一起看滚滚流水。
  良久后,赵鞅才缓缓说道:“我数年前生病昏迷,曾做过一个梦,梦到被天帝邀请到帝庭中遨游,与众神饮宴,期间被一对熊罴袭击,我手无寸兵,差点被他们所伤,是一位英武少年将其射杀。事后天帝对我说,晋国将有大难,我也会卷进去,而吾子会助我灭掉两位上卿,熊和罴就是他们的祖先……”
  他接着向众人展示了赵无恤的信件:“如今梦境应验,无恤已破朝歌,中行寅已死,二卿俱亡!”
  众人大喜,纷纷上前祝贺赵鞅,尤其是那名叫栾激的家臣满口阿谀奉承之言,过去几年里,他很能讨赵鞅欢心。
  可今日赵鞅却不理会他,而是唤来负责温县舟师的古乘,对他说道:“你曾经对吾子说过,赵氏门客虽多,却良莠不全,有的能当六翮用,有的则是没用的腹背之毛,无恤觉得此言得当,向我推荐了你,余今日便要从善如流,抓一把生了跳蚤的腹背之毛拔掉!”
  他一挥手:“将栾激押上来!”
  众人大惊,却见黑衣侍卫从人群里揪了栾激,他一身中年文士打扮,穿鲁缟戴高冠,鞋履尖上还镶嵌着珍珠,卖相很是不错,此刻却满脸惊骇。
  赵鞅定定地看了栾激几眼,突然下令左右道:“将此人丢进大河里!”
  栾激大惊,被两名虎贲按着双手,大呼小叫道:“主君,不知仆臣犯了何罪?”
  “我喜欢声色,你便在民间寻觅美色送来;我喜欢宫室台榭,你就立即去修;我喜欢良马和好车手,你就拼命去找。但我求贤已经数年了,你却一个贤人也没有引荐,而且还敢离间我与无恤的关系,甚至还被新田的知伯收买,将赵氏的情报告知他。所以说,栾激此人只能培养主君的过错而败坏主君的善行,加上泄露赵氏军情,罪当死!给我扔下去!”
  栾激真被扔下大河,在湍急的河水里扑腾了一阵,咕噜咕噜冒了一圈水泡,便沉入河底,不知所踪……
  赵鞅只言片语就将曾经的宠臣杀了,岸上的赵氏家臣们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古乘拱手道:“主君做的好,早该杀此佞臣。”
  众人违心地赞许,本以为今日的事算完了,赵鞅却又让人抬出了一箩筐帛书……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主君,这是……”
  “此乃我儿从朝歌范氏宫室里缴获的文书,其中不少似乎来自赵氏……”赵鞅皮笑肉不笑:“余倒是不记得,曾派人给范伯写过这么多信!”
  ……
  不少家臣的脸顿时就煞白了。
  却听赵鞅继续说道:“当今之世,非但主则臣,臣亦择主。开战之初二卿势大,赵氏也一度危如累卵,故下臣与二卿沟通,为自己留条后路乃是常态,情有可原。我儿虽将这些书信送来与我过目,却建议我不要观看,他的话有道理,来人,点火,将它们付之一炬!”
  郑龙领命,在河边将这些书信焚烧一空,看着那些书券帛布慢慢化作火灰木炭,撒入流水东去,亭边不少额头冒出冷汗的家臣这才松了口气。
  赵鞅将这光景都看在眼里,他虽然腿脚不能再上阵杀敌,但经历生死临界后,智慧和耐心却反倒增加了几分。按照常人做法,应该找出这些叛徒消灭干净,以防后患,但是赵无恤的建议却更合理。
  “贤才之臣,入魏魏重,出范范轻,为知知完,畔赵赵伤……”
  保全自己是人之常情,这些家臣也并非就是背叛,只是在他们没判断清楚情况下,将鸡蛋放两个篮子里的选择。范、中行大势已去,这些家臣投降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如果把这些人抓起来,不,就是赵鞅把书信公开一遍,也于事无补。反倒会令人心动摇,让赵氏本已经捉襟见肘的人才折损一批,如今二卿虽去,犹有知在,赵氏不能先自损羽翼。
  何况,赵鞅虽然没看过信,但赵无恤看过信否?
  对于这些人来说,赵氏父子此举是多么的宽宏大量,他们中知恩图报的人会对赵氏感恩戴德,以死相报。而其他人也会因自己的把柄可能掌握在赵无恤手中,有栾激的下场摆在前面,他们只能服服帖帖地做事,再也不敢生出异心来。
  赵鞅最后说道:“余身体不便,今后都将是世子无恤主持大局,等他归来后,可以举办一场主臣之间的盟会,二三子可向他委质效忠,好好做事,我父子便能既往不咎。”
  他的虎目将所有匍匐在地的人扫了一遍,“若再有人心怀贰心,栾激便是汝等的下场!”
  ……
  等众人退下后,赵鞅爆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季嬴走过来抚着他的背,关切地说道:“父亲旧疾初愈,还是要多在室内歇息,不要每日都出来。”
  “关于我的死,已经在太行以西传得满天飞了,所以我必须让人知道。必须提醒晋人,提醒魏氏、韩氏,提醒赵氏的小宗和家臣,我赵志父还活着!”赵鞅无力地笑笑,随后让季嬴推他到河边,折下一根荆棘,开始将上面的小刺一一拔除,只剩下一根光滑的藤条。
  “你一向聪慧,懂我的用心了么?”
  季嬴咬了咬嘴唇道:“父亲的意思是,无恤在外为父亲拔除范、中行这样的荆棘,而父亲在内,也要为他拔除栾激等毒刺……”
  “不错,局势看似对赵氏有利,可若不加以调控,势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重伤未愈,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我若死去,知伯一定会借此设计阴谋……所以我要快些为无恤清扫门庭,让他能早点将东西二赵合而为一。”
  赵鞅目露凶光:“别说是区区栾激,哪怕是仲信、叔齐,甚至是伯鲁要挡他的路,我也只能去下狠手!二卿虽去,犹有知在,这场战争,恐怕没那么快结束!”
  ……
  七月下旬,太行以东的战事陆续传到西边,震惊了朝野,新田知氏府邸也不例外。
  厅堂之上,知氏的嫡孙知宵发现,在得知朝歌旬月陷落,中行寅身死,而赵鞅却还在温县活蹦乱跳的消息后,祖父握在手里的酒盏竟然失手摔落,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看见沉稳如水的祖父如此失态……


第673章 尽弃前嫌?
  “朝歌是我的!”
  消息传得很快,知伯的党羽们再次汇聚一堂,满脸涨红的范皋夷愤怒地说道:“我是范氏的新家主,朝歌及河内诸县理应由我来接管,赵氏怎么敢破城而入,将府库、民众全部接收?他们凭着什么?”
  范皋夷家主的位置还没坐热乎,便迫不及待地前来伸张权利,可问题是,他申诉错了对象。自从惊闻噩耗后,知跞便面色阴郁地坐于矮案后想着事情,一言不发,任凭自己的党羽们相互争吵。
  “凭胜者的权利。”知氏的小智囊知果代父亲如是回答,干错利落。
  “赵氏野战击败了范、中行二卿,又据守轵关道和孟门,就是扼住了晋国的咽喉,让吾等短时间无从干涉。本想着这是赵氏的取死之道,孰料他们竟然真的能一个月内攻陷朝歌……”
  说到这里,知果瞥了自家父亲一眼,这个结果,是聪明老练如知跞也没有料到的。
  梁婴父喃喃说道:“我还是不敢相信,即便在凡共大败后,朝歌城内仍然有数万人丁,而赵军顶多有两三万人,只能围住城池的一侧。中行伯只要不自己出城击敌,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攻破……惜哉,若他能再坚持数月,执政的计划便能顺利实施。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弃守朝歌,将其烧成白地,也好过如今中行伯身死,还以朝歌府库资敌。”
  “你,你……”范皋夷听梁婴父说要弃城毁地,大怒地指着他的鼻尖。
  “换我也会选择死守。”知果又开口道:“太傅不清楚朝歌的地位,此地若失,邯郸、柏人甚至井陉都会暴露在赵氏兵锋之下,所以中行伯和朝歌宰的守城决策没错,问题在于赵氏用来攻城汝的法子,据说他们的器械能天降飞石,或是得到了……天神相助?”
  “荒谬!朝歌的鬼神土主要助也应该助范氏!”范皋夷不依不饶。
  众人预料落空,正是彷徨之时,很快就发生了争吵,其余人则面色阴沉,气氛十分凝重。
  “够了!”
  却是知伯手扶矮桌而起,眼睛扫视了眼前众人一遍,让他们统统闭嘴。
  “朝歌城破,这已经是既成事实,现如今说这些假设还有何用?”
  众人沉默片刻,又齐声问道:“执政,如今该如何是好?”
  知伯负手踱步到门口,望着阴沉的天空一阵出神,随后又踱步回来,反复几次。只有知果才知道,这是父亲冥思苦想时的样子,看来知氏设计好的策略被赵氏速胜打破后,的确给知伯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最终,知跞终于下定了决心,停下了脚步吩咐左右道:“都将汝等的沮丧收起来,随我进虒祁宫,一同向国君控诉赵氏父子首祸之罪!”
  ……
  是夜,新田虒祁宫内,晋侯午撑着自己的头打着哈欠,今晚他才刚上榻不久,还来不及享用知伯献上的别有风情的狄女,就被喊了起来。
  匆匆忙忙换上朝服乘坐步辇来到正殿时,已经是后半夜的丑时了,眼皮在打架,而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酸痛,但今日的紧急朝会晋侯不得不亲自来参加,虽然政事都被执政卿知氏操持着,但凡是军国大事,还是要经过晋侯同意才行。
  太行以东出事了,晋国的卿们在火拼,晋侯却无可奈何,无从阻止。
  何况得知中行寅死讯和朝歌陷落的消息后,晋侯就已经被吓醒了。
  “执政不是说万无一失么!赵氏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能耐!”
  厅堂内,知伯一党的大夫们叽叽喳喳了一上午,就像一群刚从鸡埘里放出的母鸡。
  “破坏晋国的旧规矩,擅自与范、中行开战,并且强占其城邑,屠戮其兵卒,杀害两位卿士,君上,赵氏这是要反叛啊!”
  说这话的是刚刚确定要继承范氏,却尚未正式升任卿士的范皋夷,这位昔日与范吉射势同水火的范氏庶子,如今却是范氏利益的忠诚捍卫者,一副无时无刻不像替弟弟复仇的模样。
  “赵氏早就不敬公室许多年了,当年赵盾就曾杀了灵公,如今赵鞅、赵无恤父子更甚之,他们竟然将东去问罪的籍秦大夫挡在太行,不让他们过去。”太傅梁婴父接过话头,他面色通红,不知道是出于公愤还是私嫉,晋侯听说他与赵鞅、晋阳大夫董安于关系很不好。
  “韩与赵乃一丘之貉,会这样也很正常。”知氏的次子知果也如是说。
  最后,他们的结论是:赵氏乃搅乱晋国的首祸者,不能不加以惩戒。
  可就算他们罗列了天大的罪名,可到头来,却在如何问责赵氏这个问题上拿不出章程来。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就包围在晋侯的周围,阻断了其余卿族走国君门路的机会,尊晋侯以令诸卿,这是知氏最有力的凭仗。
  但过去屡试不爽的君命卿权,这次却仿佛撞到了铁壁上,赵氏抱着一战而胜的决心顶住了国君和执政的压力,先在野战里击垮二卿主力,又以匪夷所思的方法攻下朝歌。
  反观这边的手段总是慢了半拍,先前想去为晋侯和知氏“接收”河内地的籍秦被韩氏阻在轵关道,那里一夫当关万夫难开。加上天降骤雨,道路湿滑,所以籍秦也没试图进攻,直接退了下来,驻扎在范氏的河东领地内。
  与此同时,另一条要道滏口陉,也因为赵氏利用范皋夷的倒霉兄长范维诈取了孟门关,落入赵氏手中。如此,沟通太行东西的三条道路,还在知氏手中的只剩下一条井陉道,可以直达柏人、邯郸,朝歌失守、中行寅战死的消息,他们正是从那条道路获得的。
  “赵、韩塞孟门、轵关,则晋无河内……”
  晋侯和知氏对太行山以东的局势完全失控,君权和执政之权从未像这样被无视和践踏过。
  熬了大半夜后,晋午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道:“执政怎么还来?”
  知果道:“父亲听闻中行伯卒于朝歌,悲伤过度,故让吾等先行片刻,他在后穿戴丧服,便入宫来……”
  话音刚末,殿外便有寺人来通报,说知伯来了。
  ……
  知伯是步行进入虒祁宫的,远远看去,只是宫灯旁的一个小白点,等他渐渐近了,晋侯才看清他穿着布衰裳,澡麻带,绖、冠布缨,吉屦无绚。
  正是五服中最低一等的“小功”。
  等他上前下拜请罪时,晋侯也只能先压住焦躁,叹了口气道:“执政节哀,国事为重啊。”
  知跞长拜及地,作悲戚状顿首道:“谢君上谅解,知氏与中行氏本出于荀氏,虽然出了五服,但中行伯仍然算我远支堂弟,堂堂一国卿士,晋国上军将,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令人心寒……”
  晋侯咳了一声:“中行伯的葬礼我会让礼官好好操办,他们尸首也得从赵氏那里讨好回来。不过首先得解决太行以东的战事,执政觉得,如今的形势,新田应该怎么办为好?真的要定赵氏一个首祸者的罪名么?”
  他很清楚,如果真这样,那就是公然宣称公室要讨伐赵氏,这得冒极大风险。亦或是,维持对赵氏伐邯郸的支持,承认他们灭范氏的既成事实,那样的话,作为执政,在任期内任由赵氏这么干,知伯必然下台……
  知跞抬头道:“老臣认为,既然二卿形同灭亡,为今之计,以公室、知氏之力与赵氏为敌,恐已不如,莫不如尽弃前嫌……”
  晋侯和在场的众人都大惊失色,纷纷出言问道:“吾等没听错吧,执政,真的要与赵氏请平?”
  晋侯午心中有一丝不乐意,虽然他不喜欢打没用把握的仗,而且实权所剩无几,但他毕竟还是一国之君,以国君身份向臣子求和,太过屈辱了……
  范皋夷和梁婴父更是心惊不已,他们一个继承了与赵氏为敌的范氏,另一个则与赵鞅、董安于有旧怨,都是铁杆的反赵派,怎么也不会主动请平。若战争以这种方式结束,赵氏必将得到巨大的丰收,比以前更强大,更不好对付,而过几年赵鞅或赵无恤入主朝堂,他们就不用混,可以逃到别国去了。
  知跞却笑了笑,道:“赵氏已经背弃君命和礼法,是晋国叛臣,老朽怎么会和他们讲和?我的意思是,晋国也是时候和齐、卫、郑尽弃前嫌了!”


第674章 合众弱以攻一强
  距离朝歌陷落的消息传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晋国内部的各势力停止了剧烈的大战,转而开始伐谋伐交,暗地里不知道在进行什么肮脏的交易。
  但作为国君的晋侯却像是呆滞了一般,仍未能打定主意,下达联合外国讨伐赵氏的命令。
  因为知跞服侍三代晋侯,还是晋顷公托孤重臣的缘故,晋侯午一直对知跞极其信赖,无人时甚至会尊称其为“仲父”。
  可这几年来,他对知伯是有一些抱怨的,作为一国执政,不是应该消弭国内的斗争,调和卿族矛盾么?为何知跞上台后六卿关系越来越紧张,对国君的权威越来越蔑视,最后赵韩与范、中行竟无视他的存在大打出手。
  在晋侯眼里,这四家其实都是“首祸者”,都该死!
  不过抱怨归抱怨,晋侯午手中已无兵权,公乘无人,只有一个发动国人的名义,晋国六卿里,他能依仗的也只有知氏。
  何况,知跞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听上去的确很有道理……
  这一日又是同样的情形,却听知跞危言耸听地说道:“赵氏讨伐邯郸固然情有可原,但不顾公命与范、中行开战就是对君上的大不敬了。他们侥幸击垮了范氏和中行氏,如今范氏太行以东领地全部丢失,中行氏虽然还完好,却已经丧了家主,我那侄儿中行黑肱守则有余,却不能对赵氏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加上有韩氏相佐,若君上再坐视赵氏壮大,他们席卷太行以东只是时间问题。”
  “执政的意思是,要对赵氏加以遏制?”
  “不错,本来老朽天真地以为,谴一使臣去督促他们休战献地即可。但他们阻止籍秦大夫进入河内的抗命态度。却让我打消了不动刀兵就解决此事的念头,赵孟父子因为胜了几仗,竟然跋扈至此,真是想不到。”
  “这……”晋侯还是在犹豫。
  “其实,若是赵氏能满足于此,将河内分割给赵韩二卿为代价,换取他们继续效忠公命,寡人也还能接受……”
  但我却不能接受!知跞心想,他摇了摇头道:“不然。”
  晋国中军将努力让自己忘记先前失算的愤怒和失落,重新打起精神来,尽力说服晋侯。
  知跞一向觉得,赵宣子那种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国君之上,犹如太阳夺去星星光芒,虽然被诸卿视为楷模,其实只是权臣中的下乘者。
  真正的操持国政,操控国君,要像水润万物一样,“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表面上什么事情都请示晋侯,然后再从中说服他,虽然有些麻烦,却不容易让这位年轻国君产生抵触心理。同时再在国都排挤其他卿族势力,让自己的党羽充斥朝堂,他是执政,这一点上,无人能与他相争!
  “我听闻,赵孟在战场上受伤后,已经任命其子无恤为世子,在他死后会继承赵氏的所有领地。君上想想,赵无恤是鲁国正卿,手中已有一个千乘国,合西赵之力,又有千乘,再吞并了朝歌、邯郸、柏人的话,再添一千乘!到那时候,三千乘赵氏的领地就差不多和齐国一样大,其家半晋国,其兵僭三军……以赵无恤不臣的野心,赵氏必有晋国!”
  晋侯额头直冒汗,让某个卿独大,这是历代晋侯尽力避免的事情,所以当赵氏强大时,便有了下宫之难,当三卻其家半三军,其富半公室时,便被君臣合力诛杀。
  现如今,若不阻止赵氏,的确会像知跞说的那样,枝大于干,手臂比腰肢还粗,到那时,他的位置会很尴尬啊……
  但真的要开战么?晋侯心里扑腾扑腾地跳,但凡是和卿族为敌的晋君,如晋灵公、晋厉公之流,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啊。
  恰在此时,殿堂外却传来了一阵骚乱!夹杂着呼喊声和乒乒乓乓的器械打斗声。
  ……
  “出了何事?”晋侯大惊,忍不住在榻上往里缩了缩。
  “君上,有人在攻打虒祁宫门!”外面的寺人慌忙跑进来通报。
  众人面面相觑,上一次打进虒祁宫,把箭都射到屋檐上的人,还是栾盈那厮,如今这座晋侯宫室已经五十年无事了……
  知跞几步踏到殿门旁,招呼众人关门据守,同时让儿子知果出去看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外的嘈杂打斗声终于平息了,宫门这才再度开启,知果也带着几件武器和衣服前来复命。
  “如何了?”
  “有百余贼人想要乘着黎明换防时突入宫门,被宫中虎贲和闻讯赶来的国人杀死击退,宿卫的司马正在全城搜拿余党。”
  “围攻宫门的是谁人!”知跞义正言辞,不知道内情的人,绝对看不出他是在演戏。
  知果看了父亲一眼,会意地说道:“是赵氏的黑衣死士!”
  “啊!”晋侯午失声叫了出来,殿内众人也是一阵面色煞白。
  知果上前几步道:“君上请看!这是赵氏的符令和服色武器,这些人试图冲进宫中挟持君上!”
  晋侯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在位十多年了,从弱冠少年长到初为人父的年纪,虽然六卿擅政,侵夺了他的权力,晋侯越来越像一个名义上的国君。
  可卿族发兵进攻虒祁宫,这还是头一次啊!
  梁婴父照着定下的剧本叹息道:“没想到赵氏竟然这么丧心病狂,不但违抗公命,还试图劫持国君……这就是赵无恤在鲁国做的事情啊,将国君牢牢软禁在自己兵卒包围下,无事不能上朝,整日只能在狭小的内宫里过着连庶民都不如的日子。而赵氏则建立幕府,名为鲁卿,实专鲁权,就差篡夺鲁侯之位了,当然,这是迟早的事。”
  “现如今,赵氏父子又想把这种事情在晋国也来一遍……”
  晋侯慌乱下失去了分寸,也不辨真伪了,他摸了摸头顶的诸侯冠冕,的确,若是让赵氏赢得这场战争,若是这次再度向赵氏退让,坐视他们强大,那等赵氏入主朝堂时,自己的君位还能不能保住,只是赵无恤一句话的事情!
  他又瞥了知跞一眼,这位老卿士一直像一位伯父一样扶持他,要不然,就再信任他一次?
  “执政?”他怯怯地问道:“齐侯真的愿意和吾等和解,并助晋国剿灭叛臣么?”
  ……
  “绝对可以!”
  见晋侯松口,知跞更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
  “齐国与鲁国是传统的敌国,而赵无恤入鲁时更是夺取了齐国的一些都邑,还霸占了邾、小邾等齐侯与国。齐侯杵臼曾在鲁地被赵氏击败过,一直记挂着所受的屈辱不能忘怀,过去数年虽然没有再战,却处处与赵无恤作对。与其说他是在与晋国为敌,不如说是在与赵为敌,如今赵氏不服晋国公命,是君上和齐侯的公敌,晋与齐大可联合伐之!”
  “唉,一国之君与敌国联合讨伐本国卿士……这种事情闻所未闻,不知道新田的国人们能否理解……”
  知伯为他打气道:“随籍秦大夫东去,却在太行遇阻而归的那些国人已经见识到赵韩二卿的跋扈了,而在国都的人,也将知晓赵氏悍然派人进攻虒祁宫,妄图挟持国君的罪行。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新田的国人,一定会支持君上讨伐叛臣的!”
  晋侯的紧张稍微缓解,只有在新田,在国人簇拥包围下,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心。
  “那国内的其他各卿……”
  范皋夷站出来高声说道:“君上放心,范氏虽然主邑朝歌陷落贼手,但太行以西的两片领地仰仗执政发兵保护,晋阳赵兵未能攻入。我和驻守瓜衍之田的士鲋大夫一定会拥护君上,六县之地尚能征兵近万!”
  梁婴父补充道:“中行氏也未灭亡,执政的侄儿中行黑肱愿意效忠君上,他在东阳能征兵近万,此外中行氏在陆浑地和太行以西的领地,也能征兵五六千!”
  知伯最后表态:“知氏虽然弱小,但老朽领地上的两万五千虎贲也愿唯君上之命是从!”众人不知道的是,中行黑肱为了保全自己,甚至在密信中声称愿意成为知氏小宗,让二荀重新合一,这也是知伯与赵氏撕破脸的底气……
  晋侯坐姿越发轻松,他暗想道:“算上新田的近万国人兵卒,太行以西理论上能集结五万兵卒,就算有一半留守县邑,也有三万可用……而赵氏在太行以西,只剩下一个留守兵卒万人的晋阳,一个空虚的长子,以及可以忽略不算的几片分散领地……”
  但他随即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我担心的是魏氏和韩氏,赵氏虽然悍然派人闯宫,但韩氏不知道是否知情,魏氏和赵氏走的近,我也担心他们的态度……”
  韩氏是六卿里最弱的,尚能出两万兵赋,其中太行以西便有万人留守。而魏氏就更强了,与知氏兵力相当。
  韩魏是垫底的弱卿,但事到如今,他们的向背却决定了这场晋国内战的走向。
  “韩氏与赵氏乃一丘之貉,此战里被许诺了太多利益,只能希望他们不敢对抗国君,至于魏氏……”
  说到这里,知伯瞥了一眼范皋夷,只见这位新任的范氏家主心疼的闭上了眼睛。
  的确,魏侈父子看上去憨厚老实,可索要起好处来,却一点不客气,先要了两县,约定明年开春后交割。而朝歌城破,赵鞅未死的消息传来后,魏氏倒没有像知伯担心的那样突然反正,助赵氏攻知,只是派魏驹来新田,将两个县的价码加到了三个县,交割日期也变成了秋收后……
  如此一来,魏氏很快就能尽有解池附近的河东之地,范皋夷也只剩下三个县了。
  知伯知道自己这是在割肉饲魏,却无可奈何。
  在范、中行都残缺不全的情况下,赵氏赫然成为晋国第一,也是天下第一强卿,哪怕独立成一国,也能主宰中原局势。所以留给知伯的选择只剩下两个,要么被赵氏慢慢压死,要么搏一搏,合众弱以攻一强!
  但魏氏所处的地理正好远离了东方战场,加上一直以来与知、赵两面较好的策略,让他们的站队摇摆不定。
  知伯只希望自己抛出的香饵能套住魏氏父子,至少让他们保持中立,让自己完成既定的计划。只希望赵氏能给他们的东西,不足以诱惑魏氏公然与晋侯、执政对抗……
  他咬了咬牙道:“请君上放心,魏氏家主已经声称,唯君上之命是从,他们会守土安民,不会助赵氏为乱!”
  “善……”在知伯连续数日的引诱和哄骗下,晋侯午这回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赵氏虽然是首祸者,还犯下了冲撞宫门的大罪,可寡人宽容,还是要给彼辈一个机会。传我诏令,命赵氏将朝歌、河内地交予公室,再勒令赵氏庶子无恤带着私兵回鲁国去,此生不得再踏入晋国半步,更不能继承家业!赵卿虽然未死,却重伤不治,他要告老致仕,赵氏一分为三,分割给其三子!”
  “将信件送往大河,再顺流去温县交予赵孟,告诉他,若他还当自己是寡人的臣子,便依从诏令去做,则赵氏能存;若他不从,则赵氏便坐实首祸之名,叛晋者,昊天鬼神在上,寡人与友邦、诸卿共诛之!”
  知伯在旁听之任之,虽然心中暗笑晋侯天真,到了这份上还寄希望于赵氏能放弃到手的一切,嘴上却说道:“不错,若赵氏真的能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依然愿意与他们结姻亲之好,先前我可是与赵孟约好了,要让他将长女嫁给我的长孙的……”
  此时此刻,他再度恢复了先前一度失去的上善若水之心:既然两条细流无法将他们溺死,那就合百川为海,合众弱攻一强,就不信淹不死不守晋国礼法规矩,不按照他预想行事的赵氏!
  他略有些得意地想道:“赵孟,赵氏庶孽子,面对君上的这条诏令,不从就是公然叛晋,面对天下围攻,从则会失去一切,你们当如何抉择?”


第675章 逐君侧之恶臣(上)
  “吾等应该速速发兵北上,据斥候来报,北面十分空虚,中行氏只控制了洹水以北,以南的中牟、戏阳自行其是,而雍榆则是范氏仅剩的县邑,各自的守卒不过两千余人,只需要大军开拔,便能攻下这三处!”
  说话的人嗓门极大,是喜欢进行军事冒险的邮无正,攻克朝歌不久,他就叫嚣着要帅师北上。
  与之相反,杨因却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不可,攻朝歌过程中,投石机连续投掷,坏了近三分之一,器械尚且如此,兵卒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们不但会劳累,还会对战争心生厌恶、还会在屠戮后心生恐惧,适当的休憩是可以保持大军的战力,而不是盲目北进。臣认为,比起不考虑后果的冒进,巩固朝歌更为重要,平稳度过秋收更为重要!”
  作为仲裁者和决策者,赵无恤也在权衡利弊:鏖战数月,赵韩两军亦有伤亡,临时征召的劳役则直接解散归乡秋收,韩虎也带着数千韩兵回河内休整,如此一来,赵无恤手头仅剩万五千人了。
  算了算能调拨的机动兵力后,赵无恤做出了决定:“在秋收期间,暂时休兵,对邯郸氏,我要攻心为上,攻城为次!”
  武将们有些失望,文吏则纷纷松了口气,他们怕就怕赵无恤强起疲惫之师,若是胜了还好,若是受挫,赵氏的局面就会变得艰难。
  但赵无恤话音一转:“不过军中的鲁人也别一心想着归乡,告诉他们,此次征召日期延长,家中的田地县中自然会派人协助。这几次大战众人立功甚重,朝歌府库里的钱帛粮食,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些,军功所授的田宅都记录在案,战后进行嘉奖。各旅将轮番休整,同时渡过淇水,抢收敌人粟麦。”
  七月将尽,一切的一切,都为了能平稳度过秋收。当然,在稳定后方的同时,赵无恤也让邮无正秣马厉兵,在为北图邯郸做准备。
  早在朝歌城破后数日,他便让盗跖和虞喜带着两支灵活机动的部队渡过淇水,一面打打草谷,一面深入到邯郸氏的领地上传播中行氏大败的消息,同时还让先前在牧野一战中俘虏的邯郸人回去,为赵无恤联络各城。
  邯郸氏连死两代家主,折损一半兵员,已是元气大伤,加上两个靠山都被打败,投降派也到抬头的时候了。
  “秋收后,便要将战线推进到洹水,而首当其中者,便是中牟、戏阳、雍榆三县!”
  稳定朝歌周边局势后,赵无恤将朝歌交给邮无正和杨因管辖,他则抽空回了一趟温县,因为他得知消息,赵鞅伤情不太乐观……
  ……
  八月仲秋,天已转凉,因为心中有事,沿途的秀丽风景赵无恤也无暇观看,只是偶尔在县邑亭舍停留时,才问一问周围的民情。
  虽然并无公命,但战后赵氏与韩氏还是私下对河内进行了分割。
  河内地区有六县十三城,户近七万,口四十余万。凡、共以南归韩氏占领,而凡、共、百泉、孟门、牧野、朝歌等县邑则归赵氏,大体上,赵氏分到了四分之三,而韩氏则有四分之一,多劳者多得,韩虎也没什么怨言,忙着接受地盘去了。
  所以赵无恤先过赵氏占领区,再过韩氏占领区,一路上就他所见,河内的情况不容乐观。
  老子有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因为赵氏与范、中行交战持续数月的缘故,昔日“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的田野上少见农人,原本是膏腴之地的乡、里亦人烟稀少:因为不少范氏之民在赵军到来前北逃朝歌,接着又被张柳朔疏散到淇水以北,所以行在涂道上,许久不见一个人踪。
  昔日的富庶之地,战后却是这般凋敝,赵无恤能约束武卒的军纪,但韩氏兵、鲁国兵却难免抢掠,这对河内民生造成了很大的损害。
  战时还可以说“因粮于敌”,可在范氏毁灭,中行残缺的情况下,太行以东的战事其实已没有悬念,河内从敌境变成了赵氏维持战争的前沿基地,所以一些政策,也需要进行调整。
  赵无恤已经采取了一定措施:薄疑等投降的范氏僚吏官复原职,“法三章”被推广到占领区全境,驻守各邑的赵军开始严肃军纪,索拿盗寇和二卿的逃兵流卒,同时派人跟随渡过淇水的前锋去北边招揽流民归乡。
  在这些举措下,赵氏占领区和韩氏占领地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
  朝歌和凡、共等地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大量投降的范氏僚吏成了统治的基石,赵无恤开仓放了二三十万石粮食出来,匀给各邑,力求不发生饥荒,民众们也自发地组织进行秋收。
  而韩氏的河内地,大乱之后,人口减少,百姓缺衣少食,道上的路人很多破衣烂衫,羸弱饥瘦,少人还在往赵氏的控制区跑。
  赵无恤不由想起了后世魏惠王的“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想必现在韩虎也在为此犯愁吧,不过自己领地上的民众留不住,这可就怪不得赵氏了。
  在沿途稍作停留后,一行人快马加鞭,只花了数日便回到了温县。
  ……
  在宫室外等待赵无恤的是他的阿姊季嬴,绝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色,领着他往里走时也一言不发。
  还是赵无恤主动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父亲怎样了?”
  旁边有竖人路过,季嬴轻轻抽出了手,靠近无恤道:“昨日才昏迷了一次,亏了灵子诊治才复苏过来……”她说着说着双目垂泪,无恤连忙安慰了她,两人一同入内。
  晋国中军佐坐在一张矮案后面,患痛风的腿搁在铺有衬垫的足凳上。他左手把玩着棋盘上漆木雕成的马,将它放在红肿的手里翻来覆去,右手则任由乐灵子把脉。
  赵鞅的状况比赵无恤预想的还要糟,他的脸颊消瘦,关节发炎肿胀,光看着就让人心痛。见他如此疲惫,如此虚弱,无恤和季嬴都很难过……
  “不过是中了一箭,也不是致命伤,为何会如何严重?”诊治完成的间隙,赵无恤拉着精通医术的妻子低声问道。
  新婚燕尔后赵无恤便匆匆离开,乐灵子却没有怨色,反而尽力辅助季嬴管好内事。春秋之世无岁不战,无论地位高低,男子一生中的三分之一都在征途上,这时代的女子必须习惯。
  她叹了口气:“舅的箭伤已经愈合了,后遗的症状也在好转,谁料几年前的风疾却又复发了,如今虽无性命之忧,但恐怕无法下来走路,也无法长时间理政,更别提领兵出征了……”
  “真是天妒英杰……”赵无恤无语半晌,有什么东西噎在喉中出不来,最后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但随即却又笑着迎上去,将朝歌的近况告知赵鞅。
  “我也未想到,伤势尚未完全好,朝歌便被你打下了。朝歌是殷商的旧都,秦赵嬴姓的先祖飞廉、恶来、季胜都在那里世代为臣过,如今也算收复故里了。”赵鞅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把那匹马放下,他这一生可能再也无法骑马驰骋了。
  “我和范氏关系尚可时曾多次路过朝歌,在鹿台废墟上凭吊古人,在殷商王陵周围献牢祭祀。如今赵氏攻下朝歌,和当年周人灭亡大邑商很像,骤然得之的东西很容易骤然失之,朝歌繁华,小心你手下的兵卒们沉迷其中,也要注意收复范氏的臣僚。你这次回来,带着尚书的《无逸篇》《多士篇》读一读,学学周公旦是如何防止周人腐化,如何治理殷顽民的。”
  无恤应诺,赵鞅接下来开始给赵无恤传授了一些治民的经验,过了一会才拍了拍额头道:“是我糊涂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受封的时候,如今已经是鲁国执政,统治着一千乘之国,这些东西想必不用我来教。”
  衰老受伤的虎士比过去更贴近“父亲”形象,赵无恤心里有一丝久违的暖意,连忙道:“怎么会,小子正深恨离开晋国太早,没能多受父亲教诲,真正到治理一国时才吃了不少亏。”
  说了一会话后,赵鞅有一些累了,他每天都要花大半时间休憩,于是他无力地微笑道:“汝等暂且出去,让我与无恤独处。”
  二女举袂施礼,然后慢步退下。
  直到这时,赵鞅才将那份压在棋盘下的帛书抽了出来。
  “你旬月便破朝歌,知伯的算计落空,想来是技穷了,他在新田让自己人演了一出赵氏进攻公室的把戏,想要占据礼法大义,以公命相逼。这是国君和知伯前日寄来的信,你看看。”
  赵无恤将上面的内容扫了一遍,冷笑了起来。
  “他们要赵氏将朝歌、河内地交予公室,再勒令我带着兵回鲁国去,此生不得再踏入晋国半步,更不能继承家业!而且还要父亲告老致仕,赵氏一分为三……”
  赵鞅盯着赵无恤问道:“你怎么看?”
  赵无恤长太息,痛心疾首地说道:“看来国君之侧,出了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啊!”
  PS:《公羊传·定公十三年》: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者也?君侧之恶人也。此逐君侧之恶人,曷为以叛言之?无君命也。历史上,老赵恰恰是“清君侧”第一人。


第676章 逐君侧之恶臣(下)
  “知伯的条件虽然过分,但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如遣使去新田申辩,请求能宽容一些……当然,让赵氏一分为三是不可能的。”
  今日赵鞅身体还是不适,他不想让众臣看到他虚弱的模样,故只是露了一面后就让赵无恤主持会议。
  赵无恤公布了来自绛都的那份“最后通牒”,被这东西吓坏了的温县大夫赵罗就怯怯地说了一番话,他一贯胆小,不敢公然对抗执政,不过他这迂腐意见,赵无恤只是在心里轻蔑地撇了撇嘴,看来温县,真的得换个主人了。
  “岂能向知伯低头!”
  一声怒吼淹没了他的话音,赵无恤顺着声音看去,是马首大夫赵伊吼道:“接受知伯的过分要求就是示弱,马首子弟战死者不计其数,若我只能带着卒伍们的尸骨返回晋阳,那那么多人在战场上死了又有何价值?”
  马首地处北国,土地贫瘠山林众多,赵伊一直想换到平原地区来,如今赵氏夺取了大半个河内地,他的新领地有了希望,可以一旦赵氏接受帛书上的条件,就意味着他不能在这场战争里获得任何好处。
  “能停战自然是好事……但得看在什么条件之下,若今日答应苛刻条件,则赵氏便要四分五裂,而且还不能保证知伯的信誉,也许吾等刚刚马放南山,他们便再度勾结范、中行的残部,拿起武器想要灭亡赵氏。”笔吏周舍停止了记述如是说。
  “这不仅是知伯的条件,更是国君之命,君命如天……若是直接抗命,赵氏便会被他指责为首祸者、叛臣。”赵罗弱弱地回了一句,他上过几次战场后被那惨烈的场景吓坏了,巴不得战争早点结束,尽管知道对方条件苛刻,但还是希望能先谈一谈。
  无恤先不发表意见,观察了一会众人反应后,群臣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多数人对这道最后通牒愤愤不平,但同时也对违背国君之命有些担忧。
  时机成熟了,赵无恤目视阳虎,他是在场众人里,对忠于国君最嗤之以鼻的人。
  “二三子!”阳虎会意,他高声大喝,声音在屋宇间回荡。
  “我不是晋人,旁观者清,且听我说说我对国君和执政的看法!”他十分无礼地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惹得厅堂内众人侧目。
  “我听鲁国的长者孔子说过一句话,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晋侯给赵氏发来的这篇帛书是乱命,是苛政!不可从也!何况君命如天不假,但我一个外国人,只知赵氏,不知有晋君!”
  统领车兵的王孙期亦道:“不错,吾等乃赵氏之臣,非晋侯之臣,私臣只为主君服务,其余一概不知,主君言战则战,主君言和则和。”
  接着他们纷纷起身言志,愿唯赵无恤之命是从。因为昨日刚刚在大河边举行过委质效忠的缘故,赵鞅的臣下们也要开始向无恤尽忠了。
  却听赵无恤在矮案后缓缓说道:“赵氏入晋已经十二世了,世代忠良,按理说国君之命,我父子是不会违背的……”
  他不等众人出言,便突然话音一转道:“但这份帛书,恐怕没有一个字是国君自己的意思!”
  阳虎大声说道:“君子的意思是,这份帛书,其实是知伯的矫命?”
  “不错,如今朝廷有知氏和范、中行余孽等贼人专权,勾结外敌残害赵氏忠良,危害国家社稷。而君上多病志失,被知伯架空成了傀儡,不能省察吾等忠心。”
  向众人揭露了这一“事实”后,赵无恤站了起来,越说越激动。
  “有句话说得好,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赵氏作为忠臣,乃万千国人的希望,非但不能向奸邪屈服,还要坚定地拒绝知伯的妄想,继续既往的战略。”
  “知伯虽然能勾结齐、郑、卫,但他们各怀心思,绝不会统一行动,这便给了吾等各个击破的机会!别忘了,赵氏也有朋友,鲁国、韩氏、宋国、曹国、泗上诸侯,足以匹敌。等席卷东阳后,便能向西进军绛都,诛君侧之恶人,还晋国一个朗朗乾坤!”
  他振臂而呼,目光炯炯,而群臣们则纷纷跪下来,袒露右臂表明心志。
  “诛奸邪,清君侧!”
  不单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阳虎,坚定的主战派王孙期、郑龙,还有赵伊、周舍他们一一起立,然后屈膝下跪,高喊着臣子公然违抗上命的嚣张口号,响彻于温县的殿堂:
  “诛奸邪,清君侧!”
  “诛奸邪,清君侧!”
  ……
  “诛奸邪,清君侧?”
  数日后,韩氏主邑平阳,因为位置的关系,这里总是比绛都要先得到东方的消息。
  听着满头大汗的孙子韩虎叙述赵氏的檄文,韩不信猛地站了起来,啧啧称奇半晌后才坐回榻上,细细品味里面的内容。
  赵氏在檄文里将知伯宣称的罪名一一反驳了一通,反而认为知氏才是晋国最大的奸邪,并针对“首祸者人神共诛之”,针锋相对提出了“清君侧”的口号。
  “赵氏是铁了心要与知伯对抗到底了,赵无恤离开温县后,又到野王寻我,他痛心疾首地叙述知伯垄断朝纲,拘押国君,陷害赵氏,请求韩氏能继续和赵氏站在一条战线上,祖父怎么看?”
  韩不信缓缓说道:“本来知伯身为执政,要求赵氏休战,交地是名正言顺,若赵氏不服,就是公然叛晋,到那时,韩氏就要为难了。因为晋卿里,无论是赵、范、中行还是魏氏,其实都干过弑君或僭越忤逆的事情,唯独我韩氏,几百年来一直尊公室,毕竟吾等是曲沃公室仅存的一脉……”
  韩虎犹豫地说道:“知伯以执政之尊,纠合了公室的威信、绛都国人的力量,还有范、中行在太行以西的残部,的确能凑出两倍于赵氏在晋国的军力……”
  “若加上魏氏,则是三倍……”韩不信却笑了起来:“不过我看魏曼多是不打算轻动的。其实知伯也派使者来过,他承诺只要韩氏两不相帮,便能坐享现在占领的河内地,等赵氏覆灭后,甚至还能多分韩氏一些好处,而韩氏的女婿伯鲁也能继承卿位。而魏氏那边也有人来,想要约着老夫按兵不动,韩魏两家中立互保。”
  韩虎一愣,若真如此的话,局势将从赵氏全面占优,变成处境艰难啊……太行以西自不必说,一旦齐国入局,也是个极其麻烦的对手,赵氏或许就会在这种两面的钳形夹击下慢慢被消耗、崩溃。
  他咬了咬牙,膝行靠近几步,三稽首道:“或许祖父觉得知伯的许诺和魏氏的建议很诱人,但小子认为,虽然最初知伯的阵势兵多将广,盟友众多,可最终能获胜的,还是赵氏!”
  韩不信笑着扶起孙子:“你对赵氏倒真有信心。”
  “小子毕竟在河内战场上同赵氏并肩作战了几个月,对他们的了解还是较深的,三月灭范氏、旬月破朝歌,在之前谁能想得到?但赵氏却办到了,赵无恤,他是一个可以变不可能为可能的英主,赵氏在他手里,绝不会轻易就失败。”
  韩不信点了点头:他皱眉许久后,才抬头问道:“对了,赵氏许下的好处是什么?”
  “子泰说,等真有一天清君侧成功了,中行氏必然被族灭,他们在太行以西的数县都会交割给韩氏!”
  韩不信计较着厉害,终于展眉而笑。
  “实话说,我对知伯是半点信任都无,不过跟着魏氏一起中立互保,似乎是最保险的。可再三思索后却发现,如今韩氏已经陷入太深,根本无法脱身了。毕竟韩氏的领地不比魏氏,我们横跨太行,在东面也有不少利益,若是首鼠两端,到头来知胜则会对韩氏翻脸,赵胜则会惩罚吾等的背叛,既然范与中行两家都只能撑几个月,我不觉得魏韩合力能喘息多久,中立之事,看似划算,其实是没远见的表现……”
  “那祖父打算怎么办?”
  “公然反叛国君是没好处的,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但既然赵氏子聪明到祭出清君侧这一说法来,韩氏或许可以继续追随他们。”他摇了摇头道:“真是佩服赵氏子,竟然能想到这么好的借口为自己争取大义。”
  韩不信正色道:“你回去告诉赵无恤,韩氏会继续与赵氏并肩而战。但老朽的条件是,除了太行西面的几县外,韩氏还要陆浑地。此外,太行以东的战事,韩氏不再参与,我会为他们守好西面,只管守不管攻,领地兵力都要收缩回城邑来驻守,我可不希望战争胜后,韩氏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


第677章 可愿来此一会?
  八月中旬,当赵氏的“清君侧”檄文传来后,晋侯气得直咬牙,知跞虽然操控了晋国朝堂,但他的手段一直让晋侯以为,自己是能做得了主的。做国君的最恨臣子忤逆,加上知氏的党羽在旁边添油加醋,晋侯顿时勃然大怒,甚至要亲自提兵去讨伐赵氏。
  “君上息怒,不值得为叛逆伤了贵体,赵氏悍然叛乱,上不尊君命,下残暴民众,想来不久便会灭亡。”等晋侯脾气过了顶峰,知跞才站出来说道。
  “叛国大罪好似带毒的蔓草,”晋侯咬牙切齿地宣布,“必须连根拔除、斩尽杀绝,否则叛逆便会四处滋生。”
  “仆臣已经在做了,数日前,绛都征发的国人们已将赵氏下宫夷为平地;与此同时,河西、河东两地的数千知兵也将耿县团团包围,有赵氏的两个儿子去劝降,想来会很快陷落。然后便是广召诸卿大夫,以及友邦一同伐赵。”
  晋侯点了点头,说起这个,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范氏和中行氏家主的谥号定下了么?”
  范皋夷出面说道:“定下了,分别是范昭子和中行文子:容仪恭美曰昭,有仪可象,行恭可美。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都是美谥……”
  “这便好,二卿虽有小过,但比起赵氏的罪大恶极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堂堂一国之卿被赵氏逼死,真是不幸……齐侯公子阳生近来如何了?”
  梁婴父道:“公子阳生听说君上要放他回齐国,高兴得以头抢地大哭不已,泣泪满面地说要效仿当年楚国陨公钟仪,归齐后尽力结两国之好,一共攻赵。”
  “善,齐侯愿以姜姓公女嫁我,而我也愿意以公室女弟嫁给公子阳生,齐晋应当尽弃前嫌才对……”
  晋侯午笑了起来,比起晋国公室一向貌不出众的公女,齐国的姜姓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妖娆可人,而且个个身材修长,是后宫必备的美人,他的曾祖父晋平公就对此乐而不疲。
  看来赵氏的“叛逆”,在某些事情上也不算坏事。
  晋侯“处理”了当日政务,被知伯坚定了赵氏会败亡的信心后,再度心满意足地回寝宫享乐去了。
  等他走了之后,真正的朝会才在知氏一党的小圈子里开始。
  “韩氏看来是要和赵氏站一块了,韩伯没有来绛都面见国君和执政,只让他侄儿带来了一份自辩和诉苦的信……”知果一向报喜不报忧,一张口就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不过至少他们没有发兵来救赵氏下宫,想来韩氏也没蠢到让韩卒为赵氏前驱。”梁婴父则在往好的地方想。
  “魏氏还是不愿意发兵协助攻耿县,他们在忙着接收范氏的河东三县,不过我撤离前把男丁和粮食全运走了。”范皋夷十分不忿地说道。
  “执政,耿县城墙老旧,又有阿宵领兵,应该不难攻克,可拿下耿县后应该做什么?”
  知果接话道:“无非是以下几条,先北上晋阳,先扫清韩氏,亦或是直接东出井陉,协助邯郸和中行残兵,再与齐军汇合,灭赵氏于河内。”
  知跞却摇了摇头,否定了第三条:“晋阳尚有一万赵兵,而韩氏在太行以西也有万余兵卒,不可不防,若直接东出井陉,是给他们在内作乱的机会。”
  “阿瑶在北面统军,他已献上一计,且看接下来如何施展。吾等暂且在太行以西集中兵力作战,太行以东,让中行氏和邯郸残部坚持住,齐国很快就会有动作。其实早在六月中,齐侯听说赵氏与二卿交战,便开始征兵准备伐鲁,如今秋收已毕,大军已经出发了罢!”
  ……
  与此同时,来自河内的消息也顺着大河而下,传到了夷仪……
  “赵无恤真是胆大……”
  齐国占领的夷仪城头,望着准备渡河西进的一万陈氏大军,面如冠玉的君子陈恒开始对老朋友的举动评头论足起来。
  “如此一来,晋国就彻底分裂了,倒是给了其他诸侯一个好机会。”
  话中虽带讽刺和幸灾乐祸,可他心里何尝没有一丝羡慕。
  “子常莫不是在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陈氏代齐的壮举,窃国为侯?”三年前的夹谷之会上,赵无恤的这句大实话一直是陈恒心中的一颗刺。
  “我看你赵氏才是想要窃鲁窃晋的大盗!”事到如今,陈恒倒是可以直接这么反驳,可已经没什么用了。虽然陈氏之心路人皆知,唯独齐侯还昏庸糊涂,被陈氏的花言巧语和霸业的遗梦遮住了眼睛,但他们也不敢像晋国赵氏一样公然跳反……
  “清君侧……”陈恒现在觉得,若真想实现代齐窃国的梦想,从赵无恤的作为里他们能学到不少东西,像幕府就是一种极好的制度,而这清君侧,更是叛君犯上的极佳借口。当然,也得防着国内的鲍、国、高、晏反过来以此攻击陈氏。
  齐侯杵臼已经越来越衰老了,等这位在位四十多年的国君死后,陈氏便会站到风口浪尖。而这次晋国内战,却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再度削弱公室和其他卿族的机会……
  虽然这时代信息传播缓慢,可齐国也在五月底便得知了赵氏与范、中行开战的消息,齐侯在四年前的大败后便一直隐忍蛰伏,与民休息,连宋之乱和鲁之乱都没搀和进去,连泗上小国也不要了,等的不就是今天么!
  于是齐国六月征兵,七月时边邑齐师开始主动对鲁国进行试探性进攻,而鲁军果然只守不反击。
  “赵无恤调了近半鲁兵去晋国交战,轻易是回不来的,这正是将鲁国从赵氏统治下解救出来的机会啊!”齐侯大喜,他预计赵氏与二卿的战争至少要打到入冬,这期间可以随意攻击鲁国。
  然而很快,临淄便得知赵氏旬月破朝歌的震撼新闻,这下子,齐侯再度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幸好不久后知伯的私信也来了。
  晋国执政在信中建议晋齐和解,然后共同对付勃勃升起的赵氏,战后属于晋国的归晋国,原本属于齐国的归齐国……这也意味着,知氏代表晋侯,愿意放弃鲁、莒、卫、泗上诸侯,来换取赵氏的灭亡。
  这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啊!当年齐庄公和栾盈的谋划也大大不如。
  “天亡赵氏,天兴齐国!”齐侯杵臼高兴得跑到太公、桓公之庙祭祀,告诉祖宗这一喜讯,他随即压制了所有的主和派,一意孤行地决定全面开战。
  而陈氏,自然是最坚决的主战派。
  陈恒一位家臣对陈氏父子如是说:忧患在国内的攻打强国,忧患在国外的攻打弱国。现在陈氏的忧患在国内(削诸卿,代齐自立),正应该鼓动国君卷入与赵氏的战争里。攻打赵氏如不胜,齐人死在外国,朝国内诸卿势力空虚,这样的话,民众便会更加怨恨公室,陈氏便无人能抗衡了!
  想法是不错,可国夏却不会傻到自己去拼杀,让陈氏在背后得利,他在军议时就提了一个建议。
  于是齐侯命令陈氏发兵西进东阳,支援邯郸、中行,与赵氏主力直接碰撞,而公室和国、高军队的主攻方向则是鲁国。
  作为家族常驻临淄的代表,陈恒领命后一脸为难地退朝了,可回到夷仪后,他却对国夏的自作聪明冷笑不止。
  “国夏以为鲁国就是一块放弃的鱼腩了么?我看不然,既然赵无恤能放心地带兵西去,鲁国那边的抵抗之顽强,或许会让他们磕掉门牙,反而是东阳这边,大有可为啊……”
  他眺望大河对岸,那里是中行氏控制的河间地,沿着河水逆流而上,便能抵达正在鏖战的河内地区,朝歌已经陷落一个月了,邯郸、范、中行的残部据守着淇水以北的地区。若陈恒一心为松散的晋齐同盟着想,就应该速速去协助守卫戏阳、雍榆、中牟等地。
  但陈氏是个贪得无厌的家族,一向先家后国,先私后公,在得到夷仪后,他们对河对岸那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也觊觎已久了……
  所以陈恒没有第一时间带兵去往河内支援,而是派使者携带礼物渡河,去河间地招募戎狄部落,劝他们脱离即将树倒猢狲散的中行,归附陈氏!
  他要争取在明年开春前,让河间地北部那数十个戎狄部落易帜。
  陈恒自己则借口兵甲器械不足,在夷仪磨蹭了许多天,思考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中行氏在河间地南部的那几个县邑搞到手……
  “要不要派使者联络下赵无恤呢?”陈恒有些犹豫,他一方面希望晋国内部打得越乱越好,越久越好,顺便把齐国公族削弱一番。但他同时也忌惮赵无恤此人,若卧榻之侧的赵氏太过强大,对陈氏并无好处。
  不过没等陈桓有行动,赵无恤却主动来联络他了。
  “无恤奉父命伐君侧恶臣,旌麾北指,戏阳已降,雍榆束手。今治兵甲三万,将秋狩于中牟城下,子常可愿来此一会?”
  陈恒将这封信揉成一团扔进大河,无语凝噎,赵无恤在这次战争里真是以一个“快”字震惊天下了,才破朝歌不久,这么快就开始经略淇水以北了么?若这是真的,他就更不会去招惹赵军了……
  因为赵无恤的意思很明白:“我不想与你为敌,休要过来自找没趣!”


第678章 三线
  赵无恤在给陈恒的信里说谎了,他非但没有三万甲兵,手头算上民夫劳役,算上收编的三千邯郸降兵,连两万人都不到……
  不过他也说了实话,在中行氏覆灭的消息传开后,原先隶属于邯郸氏的各县都觉得自身难保,在赵无恤遣轻骑和散卒四处制造大军即将到来的恐惧下,戏阳县首先投降。
  随后,在戏阳县兵的协助下,范氏在太行以东最后的领地雍榆也独木难支。被小股赵兵围攻不久,县吏和不愿意降赵的人以为赵氏大军将至,便弃城而走,渡河往对岸的卫国去了。
  两邑既下,如今在洹水以南,淇水以北的,就只剩下五千户大邑中牟了……
  到这时,西面晋侯与知伯宣布赵氏为叛逆,夷平下宫,围攻耿县的消息他已经通过韩氏得知。而东面鲁国形势也不乐观,从六月份起一直在承受齐国的零星攻击,这种不痛不痒的骚扰从八月下旬起正式变成了数万人的大举进发!
  两面受敌的情况下,赵氏面临抉择,战略上的抉择,孰轻孰重,关系到胜利的机会和家国的未来。
  这期间,邮无正这么劝说赵无恤:“不如帅军从孟门西进,和晋阳赵兵汇合,寻求机会一举击败知氏,再进入绛都,如此,便能实现清君侧了!”
  但也有人反对道:“若如此,赵军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以万余兵卒西进,寻找数倍于己的敌军决战,固然会很快结束战争,但即便胜了也是惨胜,赵氏很可能要损失惨重,反倒让魏氏等观望者捡了便宜。”
  赵无恤有自知之明,虽然他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可实际上跟明初的朱老四不可同日而语:朱棣攻克南京便能篡位,可赵氏就算费劲全力攻克绛都又能怎样,晋侯只是傀儡,知氏大可以带着他跑回领地去。一旦一击不中,反倒将主力困在太行以西,赵氏抛在后面的河内、鲁国和可能会丢得一干二净。
  在西进战略被否定后,也有来自鲁国的家臣劝说赵无恤先东返鲁国,击溃卫、齐后再转身对付太行以西的诸卿,同样,也有人对这个计划提出反对。
  “不然,齐负海岱,幅员千里,人口四十万户,可不是想击败就击败的。上次齐国大败于赵氏,定然铭记在心,我听闻齐侯在国内无一月不训国人,一心渴望报仇雪耻,主力东去与齐战于河济之间,或许在大战十余,小战数十后真的能将齐国人击败,可那时候赵氏肯定也筋疲力尽,西面晋阳孤立无援,实在不是好的策略……”
  就这样,赵无恤暗地里戏称为“总参谋部”的家臣团各抒己见,却终究与他的心意不合。
  如今赵氏虽然取得大胜,但局面依然不容乐观,也是不幸中了“狡兔三窟”这句话,他们的战线分裂为三条:
  第一是西部战线,由晋阳和韩氏领地、长子县等分散在丘陵和盆地的城邑组成,晋阳一万兵赋,韩氏万余守卒,攻则不足,守则有余。
  第二是东部战线,也就是齐鲁边境,鲁国那边赵无恤留下了两千武卒,以及半数三军,同样是守重于攻。
  第三是从河内一直往北,直到柏人的中部战线,也包括卫国在内,在这里,赵氏兵力也不占优势,但士气上却是压倒性的!
  如今放眼四望,这条战线上的敌人已经没有敢和赵无恤野战的了,最强大的军力恰恰是陈氏那一军万余人游移不定的兵卒,赵无恤和陈恒也是“老朋友”了,他深知这个阴谋家绝不愿意和赵氏拼个你死我活,双方甚至可以做一些瓜分中行氏残部的交易。
  赵无恤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东西二线撑到入冬没问题的,二三子别忘了,冬天,才是赵氏最强大的盟友,一旦入冬,无论是西线还是东线,敌军都将无可奈何!”
  在这个时代,冬季才是军队最大的敌人……
  他起身宣布道:“但在中线,一旦入冬,吾等也将寸步难行。三线中唯独中线是占优势的,不如就将这条优势发挥到最大!所以我决定集中兵力,尽快从中线打开局面,争取入冬降雪前击穿障碍,打到邯郸去,打到柏人去,打到井陉去!”
  “中线?井陉?”家臣们面面相觑,西面是西赵的核心晋阳,东面则是东赵的根基鲁国,这两处遭到进攻,按照常理应该发兵去救才对,赵无恤却决定暂时让他们各自撑住,反倒要先从据守的邯郸、中行处起手么?
  赵无恤开始讲述自己的理由:“邯郸氏连丧二主,人心散尽,已经成了一节腐烂的空心竹子,只需要一军之众便能捅个通透。邯郸氏的三千兵卒也被俘虏好几个月了,他们深受军吏训导,基本接受了赵氏乃邯郸之主,也是他们主君的现实,有这些人带路,攻略邯郸无往不利!”
  “邯郸既破,接下来就是中行氏的东阳、河间,鼓肥和河间地的戎狄部落都是群反噬主人的中山狼,有析成鲋、翟封荼去鼓动,说动他们发动叛乱并不难。”
  “等扫清中行后,消灭后方的威胁后,回晋阳最方便的道路,也是直捣知氏老巢最方便的捷径井陉便能打通!到时候形成一个敌人意想不到的战略大回旋,以弧形之势回归晋阳,发东阳、太原之甲,再沿着汾水南下,约合韩氏横扫诸卿,则绛都可下也!当然,因为位置的关系,还能稳定长子县,并看住卫国的异动。”
  在征服东阳的过程中,赵氏会越战越强,最后完成中线的滚雪球,先中后西,获得晋国内战胜利后,最后才回头解决东线,这就是赵无恤的战略计划!
  一番话说服了众家臣,八月底,秋收已毕,赵无恤留下五千人驻守河内,他则带着主力挥师北上,开始围逼中牟县。
  ……
  正如家臣们所言,中牟是一座五千室的大城,此处原为卫地,系卫国北界,后属于晋,再归入赵氏。
  这里不仅是晋国扩大对外兼并战争中的军事重镇,同时也是齐、晋、卫之间的交通枢纽,北上邯郸、柏人的必经之路。
  赵无恤遥望林木葱葱,中牟土黄色的外郭出现在地平线上,不由感慨地说道:“当初中牟设县时,晋平公问赵文子说,‘中牟是晋国的要地,是邯郸的重镇。我想选用一个好县令,派谁去好呢?’赵文子便推荐了自己的仇人邢伯子,并声称‘私仇不关公事’。他就是这样一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人,若是晋国执政能像他这样,何至于四分五裂争斗不休,可惜我没有机会一睹曾祖父的风采……”
  赵无恤的御术老师王孙期就在旁边,他便道:“世子想要与赵文子同游,可知道,当年赵文子想与之交游的早逝者又是何人?”
  无恤笑道:“我当然知道,曾祖父和叔向路过九原墓地,曾说过,若是能让在这里埋葬的历代卿士复活同游,意属谁人?文子意属者,正是范武子,他是范氏的第一代家主,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追,不阿而退……”
  王孙期严肃地说道:“但时过境迁,如今恰恰是世子灭亡了范武子的后人,若文子再世,以他容易触景生情的性格,不知要如何感慨了。”
  赵无恤笑道:“你说得对,就好比当年文子推荐的中牟县大夫是贤明的邢伯子,如今管辖这里的,却是赵氏的叛臣!”
  王孙期叹息道:“不错,中牟不比之前轻易夺取的两县,这里城坚民多,较为富庶,且易守难攻,恐怕要花不少时间。中牟宰臣佛肸,我与此人见过几面,恕我直言,他虽是个背弃主君的小人,可也是一个人才,是昔日赵氏最能干的宰臣,仅次于董子……”
  赵无恤目光突然收缩如针,佛肸,后世因为孔子而留名史册的人、以赵无恤听说过关于此人的种种事迹来看,绝不是等闲之辈,难怪历史上赵氏两代英主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才将中牟城摆平,这是自朝歌城后,无恤面临的第一块硬骨头!


第679章 叛臣
  进入中牟辖区后,赵无恤便发现,路上所见与在河内地截然不同。道路两边的田中粟米已经有序收割,只剩下大捆大捆的秸秆来不及收走,这和其他地方范氏、邯郸氏的统治崩溃,造成粮食烂在地头无人料理的景象迥然相异。
  而在发现赵军抵达后,城中也没有发生混乱,清晨时依然鸡犬相闻,墙头井然有序,若非黑压压的围城大军,与一片混乱的晋国各县邑相比,这里竟好似不闻战事,如世外之桃源。
  这让赵无恤不由感慨:“不料中牟竟是一番太平之景象!”
  当然,路上也有许多尘土菜色、扶老携幼之人,应是从南边逃来的流民,正所谓一将成名万古枯,赵无恤也不能否认,晋国的内战的确对太行以东的民生造成了巨大的损害。
  王孙期在旁说道:“就在戏阳、雍榆等地因为战事荒废秋收,人口大量出逃的时候,中牟却在大肆吸纳民众。据说城中粟支三年,佛肸尽出府库之粮,并派小吏监督、催促各处收容流民,熬粥赈济,就地安置。”
  “这么说,佛肸竟是个善待民众的良臣?”
  王孙期道:“他虽是叛臣,治民却做得不错。佛肸是中牟本地人,是前任中牟大夫之子,他年轻时候便重然诺、有仁孝,急人之急,名闻东阳。继任中牟宰后政绩出众,但他却对赵氏貌合神离,反倒与邯郸、范、中行亲近,成了他们一党之人。”
  近两万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将中牟城围了一角后,赵无恤思索着获得的情报。
  不可将佛肸单纯视为赵氏的叛臣,此人不但有能力,还有卓识,笼络了民心在手。
  说实话,有朝歌的例子在前,只要花上个把月功夫,让公输班带着的那批工匠做点攻城利器出来,攻破中牟的城墙并不算困难。但观城内的士气正旺,民心可用,破墙后依然要面临剧烈的战斗。赵无恤不太想在中牟杀人盈城,更不想赵兵平白受损失,而且,攻略下来如何治理也是件麻烦事,这关系到他的中线战略……
  “何况这佛肸与赵氏并无深仇大恨,若能为我所用就好了……”赵无恤手下的恶人、大盗并不少,也不缺一个叛臣。
  于是赵无恤召开军议,声称有意派人入城去劝降。
  有认为不可者:“将军之前不是没派使者去过,结果戏阳都降了,唯独中牟还在坚守。”
  也有认为此策可行者:“虽然未降,但也没杀戮使者,而是请他们饱食一顿后送了回来,由此看来,佛肸并没有下定决心与赵氏决裂到底……”
  最后赵无恤在帐内扫了一眼:“不知谁愿再入中牟一趟,替我招纳佛肸?”
  众家臣虽然说得热闹,但入敌城劝降是有很大风险的,迟迟不见有人出来请命,赵无恤不由叹了口气:“若子贡在这就好了。”
  不过这时候子贡应该正在去郑国的路上,赵无恤另有使命交给他。
  君忧臣辱,家臣和军吏们坐不住了,纷纷起来说自己愿意去,但这些人选都被赵无恤一一否定。入城劝降,第一是要胆大,第二是要能说会道,同时符合这两点的人本就没几个。
  何况近几日派去叩城的人,佛肸一概不开门接受,怎么入城也是个麻烦事,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知伯的使者也在城内。
  恰在此时,一位身材高大的虎士却站了出来,说他有一计,可让佛肸开门相迎。
  是戴着面具,冒称“乌有先生”,实则是鲁国逃人阳虎,他的存在在赵氏核心家臣里已不再是秘密。
  无恤问道:“先生有何妙计?”
  阳虎道:“我听说佛肸此人十分好学,对鲁国孔子十分推崇,夏天时还曾派人去宋国,邀请孔子来中牟一会……”他知道,赵无恤虽然表面上对孔仲尼不闻不问,实则还是很关心的。
  无恤皱眉道:“但孔子现在尚在宋国,并未成行,恐怕不能来为我劝降中牟……何况,他现在大概已视我父子为晋国叛臣,没有口诛笔伐就算不错了。”
  阳虎却笑了,手朝自己一比划:“世子别忘了,我身量体型和孔子差不多,在鲁国时,就常常有人将我二人弄混……”
  ……
  这一天黄昏时分,中牟城头的守卒正警惕地注视着城外,却见远处的黄土路上,有一辆双马驾辕径直朝大门驶来。
  他们谨慎地敲响了城头的铜钟,一些人便围了过来,待那马车渐渐近了,却见是辆带帷幕的安车,车上坐着一位身穿单衣布履的高大男子,身侧则是名带剑武夫,算上御者,仅有三人。
  “来者何人!”城头的中牟城门有司大声问道,同时示意弓手纷纷开弓,朝那辆马车瞄准,自打前几日知伯的使者到来,县宰早已不再接纳城外赵军说客入内。
  城门外的人声如洪钟:“应中牟宰之邀,鲁国陬邑人孔丘前来拜访!”
  守卒们面面相觑,那城门有司记得的确有这么回事,便让城下的人稍等,他去告知正在巡查城防的邑宰。
  不一会,佛肸便来了,只见他年约三十,三缕长须,形容清癯,大概是近些日担忧赵氏攻城,心中太过焦虑之故,面色有点苍白憔悴,不过眉眼间给人一种刚毅的感觉。一路上迎接他的是爱戴和佩服的目光,佛肸在中牟的威望无人能够动摇。
  他站在城墙上往下看,腰杆挺得笔直,好似一株竖立在中牟城头的青竹。
  “果真是孔子?”
  “正是老朽。”
  佛肸疑心地朝那车上之人看去,只见那人从车上站起来朝他举袂施礼,举止典雅,而且身高九尺有余,放眼晋鲁,的确很少见到这么高的人。
  他虽然还有些怀疑,但人是自己邀请来的,无论真假都要放进来看看,便示意守卒们放下吊桥,但不开门,而是往城下放吊篮。
  佛肸同时也下达了一条让人全身发寒的命令。
  “若那人肯坐吊篮上来,就直接放箭将其射杀!”
  绞盘缓缓拖动,吊篮朝城下放去,而城头的弓手也控弦瞄准了篮子,只能城下之人踏出死亡的步伐。
  有人大喊:“还望夫子勿怪,城外有赵军包围,不能不谨慎小心些,请从这吊篮里上来罢!”
  城下的“孔丘”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转头和身旁的带剑者说了几句话,然后那带剑者便朝门口走来,愤怒地说道:
  “夫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凡事一定要名实相副才肯去实行。今受邑宰之邀,不远千里,冒险穿过河内地和赵军大营前来,邑宰却想让夫子和秸秆、酒壶等器物一起从吊篮上去,实在是不知礼为何物,恕不能从命,就此告辞了!”
  说完,那人就要往回走,而载着“孔子”的马车也要回转。
  佛肸这才放心下来,对左右人说道:“大概真是孔子来了。”
  他连忙将头探出城墙大声说道:“佛肸知错,还望夫子勿恼,我这就大开中门,亲迎夫子入城!”
  此时天将黑未黑,城外一马平川,并没有看到赵军埋伏,佛肸让人打开城门,亲自下去垂首迎接那辆马车入内。
  不过等那马车进入火把映照下,看清车上的人容貌后,佛肸却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是孔子!”
  虽然穿着一身宽袖儒袍,戴儒冠,身高九尺有余,但那人脸上却罩着一块狰狞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
  而他的真实声音,更是给人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这非但不是一位温厚博学的闻人,而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我的确不是孔子,但除了借此名义入城外,就没有能见中牟宰一面的法子了。”
  “那你究竟是谁?”
  中牟守卒将这辆马车和三人围得严严实实,长矛和剑刃都快顶到他们脸上。
  那人揭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可怕的脸,蜈蚣般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拉到下颚,破坏了原本的额头宽阔,浓眉大目,但却没有掩住他的阳刚霸道之气。
  他再次行礼,对佛肸道:“我乃鲁人阳虎!和邑宰一样,曾是个叛主的宰臣……”
  ……
  中牟县寺的厅堂内,身后被数名兵卒牢牢看住的阳虎却没有将为阶下囚的觉悟,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座上宾。
  他左右四顾,笑道:“中牟宰真是清贫,县寺没有雕漆装饰,连名贵的瓷器也不摆上几件,难怪能将中牟邑维持到现在,而我却早早败亡……”
  他转过头来才说道:“伪称孔仲尼一事,还望中牟宰勿怪。”
  佛肸被骗开了城门,也不恼怒,他高坐于案几后,身旁也有数名武士环绕,看阳虎的眼神显得晓有兴致。
  这位差点宰执鲁国国命的陪臣,是野心者们的楷模和教训啊……
  “对于天下诸侯的邑宰、大夫,乃至于家臣食客来说,阳子可比孔子还要出名,我虽未请来孔子,能见到阳子,这次被赵氏围城也算值得。”
  见话题引到了这里,阳虎一笑:“赵军围城三阙,中牟宰还如此镇定?竟有心思请孔子来谈古论今?”
  佛肸正色道:“孔子曾说过一句话,我深为认可:朝闻道,夕死可也!”
  阳虎心里冷哼一声,骗谁啊!大家都是叛主之臣,像佛肸这种人的心思他还能不知道?阳虎主动请命进城来劝降,自然有他的自信。
  “死?中牟宰乃赵氏家臣,如今主君大军临城,不去城外迎接,反倒闭门自守,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为谁而死?为反叛主君而死?这种死法,真是闻所未闻,就算死的再壮烈,后人不会称道。”
  “我……”佛肸一时间噎住了,他垂目道:“我家世代乃赵氏之臣,岂敢忘怀?不从赵氏主君之命,实在是有苦衷。”
  “中牟的位置远离赵氏主邑,被邯郸、知氏、范氏、中行所夹,出入太行的命脉全被他们扼住,处境极为艰难,平日若不与这四家相互通市来往,中牟就难以存活……”
  “这么说,叛赵是为了中牟的民众?”
  “正是……”
  阳虎大笑:“既然如此,中牟宰就更不必说什么死不死了,若真是为了中牟数千户民众好,还不如早早开门请降。难道你想让中牟城下战事持久,双方损兵折将,像楚庄王围宋一样,饥饿到食人肉炊人骨的地步?到时候再坠着绳子出去请求赵氏退兵就来不及了,这种生灵涂炭之惨状,想必中牟宰也不想见到吧。”
  “何况赵氏攻略朝歌的场面,中牟宰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旬月便破千丈万户大城,中牟虽大,不及千丈,守卒虽多,也就是五千余户。要是赵军拿出破朝歌的利器来,十天内攻破外郭,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佛肸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最大的担忧莫过于此了,尽管知伯的使者许诺了种种好处,但任他翘首北盼,却看不到知氏和公室的一兵一卒,反倒是南边的赵军席卷而来,以他们的战力,佛肸还真没把握守住多久,这几天看似镇定,其实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了。
  “中牟宰在担忧什么?知氏和中行氏会不会支援中牟么?”阳虎皮笑肉不笑,仿佛已经将佛肸此人彻底看透。
  佛肸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县寺内走来走去:“原来阳子是来劝降的……”
  阳虎却不容他喘息,唇枪舌剑般说道:“不对,我是来救中牟宰一命,为你指一条明路的!”
  “如今赵氏已经席卷河内,邯郸、范、中行家主授首,中牟昔日忌惮依仗的三家旬月间轰然倒地,中牟宰就不感到畏惧么?至于知伯,他现在恐怕已经被赵氏清君侧的檄文吓得胆战心惊,连太行以西都无法全部控制,更别说分心东进支援中牟了。但赵氏却一心一意要拿下中牟,以此作为进军邯郸的前沿,山东大势已定,中牟此刻岌岌可危啊!”
  佛肸苦笑道:“赵卿一向不容忍背叛,我欲归赵,奈何已有隙,恐诛,为之奈何?”
  阳虎心中鄙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与权势荣华?这世上背主的权臣,都基本是这副德行。
  他朝自己比划道:“这是哪里的话?阳虎便是鲁国叛臣,还曾和赵氏的世子,鲁国的大将军刀兵相向,如今投奔赵氏非但没被杀害,反而颇受重用。中军佐在温县休憩,军中是赵氏世子说的算,他对于小节一向不在意!”
  见佛肸意有所动,阳虎再接再厉地劝道:“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一旦城破身死,那便是负隅顽抗的叛臣,中牟会被夷为平地,中牟宰的英名毁于一旦,就此埋没。不如罢兵休斗,保全车仗甲胃,开城门向赵氏世子请降,他早有招揽中牟宰之意,一定会很高兴。”
  “而中牟的子民免于兵灾,依然会像对父母一般爱戴你,新朋故交则会对你交相赞扬。从此上可辅佐主君,下可存恤百姓,完全能够建立更大的功名!如今生死荣辱、尊卑贵贱,都取决于一时的当机立断,希望中牟宰不要听信知氏的花言巧语,能够三思而行!”
  佛肸眼神闪烁,朝阳虎下拜道:“多谢阳子,我愿降服,但阳子如何能保证赵将军不会对我降而后辱?”
  阳虎心中说大事可定矣,他道:“我出门前占卜过,后日便是吉日,赵将军愿与中牟宰会于城外,指天盟誓……”


第680章 中牟之降
  和历史上六卿之乱赵氏长期顿兵于朝歌城下,直到内战第六年才攻下那座大城不同,如今赵无恤旬月便下朝歌,给世人的震撼是极大的。如今两万大军停驻中牟城外,杀声震天,在没有大战经验的佛肸看来,觉得难以抵挡。
  所以历史上极为顽强,服而复叛,直到赵襄子继承家业后才彻底解决的中牟佛肸,就在与他经历相似的阳虎一通劝降和恐吓下,表示愿意收拾刀兵,重归于赵氏了。
  盟誓只是个过场,赵无恤与佛肸隔着护城河见了一面,以少牢祭祀本地神主和山川,佛肸立誓不再反叛,而赵无恤则立誓保全他的性命,乃至于中牟宰的位子。
  次日,赵无恤纵马从中牟南门入,在通告全城中牟归赵后,佛肸肉袒负荆出降。
  却见三缕长须,形容清癯的佛肸赤裸上身,面如土色,他背着代表愿意接受惩罚的荆条,跪伏赵无恤马前,三稽首道:“世子威略如神,今果见之,佛肸愚蠢,受范、邯郸两家蛊惑,做出叛主之事,如今幡然醒悟,中牟愿降!”
  赵无恤姿态做得很足,他下马将佛肸扶起,“你若是真心归附,我自当尽弃前嫌,日后赵氏依然是中牟之主,你依然是赵氏之臣。”
  不过他对佛肸还是不能放心,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让穆夏等人去接管守卒,让成抟等人去掌控制府库,自己则带着佛肸安抚城内民众。
  中牟城比朝歌要小,但比一般县邑却更大,而且有不错的人口基数和农耕基础,难怪后来战国初年时,赵国曾在这里定都半个世纪,随后才迁到北面两百多里外的邯郸。
  佛肸披上衣物后,看上去很老实地跟在后面,将城内情况一一道来:“中牟城加上周边小邑里闾,原本有户五千三百,口三万六千,近来有不少邻近县邑的民众涌入,口数接近四万……”
  “不错,几乎是戏阳、雍榆两地的总和了,由此可见,你的治邑才干的确了得。”
  夸了他一通后,到了县寺外,赵无恤又问起最关切的事情:“兵甲呢?若就地征召,中牟能征兵多少?”
  “按照每户出丁一员计,现在城内维持着一师正卒,一师余卒,如今农事已过,世子在入冬前带出去四千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善,你且下去将中牟的父老、长者和氏族族长邀请来县寺,我要见见他们。”
  等佛肸走后,赵无恤回头对恢复神秘装扮的阳虎赞叹道:“佛肸的确是个人才。”
  阳虎望着佛肸的背影,阴阴地说道:“然,但他越是有才,我越是觉得,应该尽快杀了此人!”
  ……
  随行在赵无恤身旁的项橐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地将脚步往外挪了挪,想要远离阳虎。
  进城劝降中牟的是此人,信誓旦旦担保佛肸性命的是此人,现如今刚刚赚到城池,却又建议主君杀之的,也是此人!
  赵无恤也是微微诧异,低声道:“你建议杀了佛肸?为何?”
  阳虎道:“世子可看到城内民众看赵兵的神色了?他们脸上绝非携壶浆以迎主君的喜悦,而是带着一丝陌生和猜疑,和吾等进朝歌时差不多。毕竟这里几乎成了佛肸的私邑,世子若想将这当成北进邯郸、柏人的基地,就要尽快洗去此人留在这座城里的影响,杀之,尽灭其族,这才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赵无恤微微沉吟,阳虎性情狠辣,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悍然杀掉刚刚归附的佛肸也有坏处。
  杀,还是不杀,犹豫中的赵无恤踏入了县寺,却遇到了一副未料到的情形。
  一位白发老妪定定地跪在前面的青石地板上,任由县寺里的竖人怎么劝也不走,而赵无恤的侍卫们则如临大敌,纷纷拔出了兵器。
  “且慢!”赵无恤踱步向前,询问道:“这位老妪是何人,为何在此长跪?”
  那些进入县寺整理文书和搜查危险的随军小吏连忙解释道:“她是中牟宰之母,住在县寺附近,中牟宰方才让小人等带她迁出去,她却不愿离开……问其故,她就说除非见到世子,乃言;若强行带她出去,就威胁说要撞墙寻死。”
  阳虎斥责道:“她要死便死,若是让世子出了危险如何是好?”
  赵无恤制止了阳虎,又走过去几步,却见那老妪满头银发,年岁大概六七十,一脸皱纹,但气色还算好,而且那双眼睛十分有神。
  听到有人过来,她抬起头来,目光定在赵无恤身上,发声问道:“敢问可是赵氏世子?”
  “正是小子,妪可是在此住习惯了,不愿迁出县寺?若是妪愿意,我可以让你留居原室。”赵无恤回到这时代养成的一个习惯,便是尊敬年长者,虽然列国有一定的文化差异,但凡是华夏文化圈里的邦国,都跑不了一个尊老,尊老的主君是容易赚取仁爱之名的。
  何况,这位老妇不就是现成的人质么?
  老妪摇了摇头,再稽首道:“非也,妾在此,只是想恳请世子戮杀我儿时,不要株连到我这半死之人,他先前反叛赵氏,与妾无干……”
  ……
  赵无恤微微一惊,这老妪没有听到他和阳虎的对话,却猜到他们起了杀心?
  阳虎则在他背后冷笑道:“母不能教子,才致使他反,怎么说与你无干?”
  佛肸母笑道:“吁,这位先生想必就是向世子建言,要杀吾子及我的人罢。妾在教子方面已尽职尽责了,他变成这样,责任应在赵氏。”
  “是汝子叛乱,错为何在赵氏?”
  佛肸母正色道:“孩童年少傲慢,年长后没有才干,这是父母教导无方的错。但吾子年少时从未怠慢过求学,及冠后在县中颇有贤名,妾将他抚养成人,是赵氏选他为宰,又放任他见逼于范、中行、知、邯郸的包围下,不予援助,他只能背赵而事范。所以赵氏有反叛的宰臣,我却没有忤逆不孝的儿子,他反叛与我无关,故我不当死……”
  阳虎词穷,而赵无恤则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口齿伶俐的阿妪,你放心,之前的事情我决定既往不咎,你的儿子,我还有大用,请留在县寺里,也教教我你是如何教子的罢。”
  等那老妪千恩万谢,在竖人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下后,赵无恤心中暗叹道:“这中牟老妪真是不俗,算是一个奇女子,就凭她今天这番为儿求免的措辞,都足够进《列女传》了。”
  吃了瘪的阳虎却不这么看,他愤愤说道:“果然是奸猾的长舌妇人教出了背主之人。”
  赵无恤瞥了他一眼,暗想你跟佛肸一样,都是乱邦之叛臣,治邦之能臣,半斤八两,骂他不就是在骂自己么?
  阳虎还是力主杀了佛肸,彻底清洗中牟。
  不过赵无恤最后否定了这一条建议,而是命令以佛肸母为人质,以此让素有孝顺之名的中牟宰不敢妄动。
  他不杀佛肸,也有自己的考虑。
  正如佛肸母所说的,佛肸在这种情况下不听赵氏号令,的确有几分被形势所迫的意味,范、中行若胜,他大概很乐意脱离赵氏统治,可如今二卿将灭,他也不脸红重新归附乞活,是可以争取过来的。
  在赵无恤的中线战略里,中牟是重要的一环,这里的器械和粮食都可以补充赵军,人口更是极佳的兵员,他要保持这里稳定,以便有强大的后劲北上邯郸、柏人,在入冬前完成战略推进。
  佛肸在此城威望极高,若悍然杀之,反而会起到反作用,让城中民众对赵氏生出恨意来,这对他以后控制中牟、扩充部曲会有消极的影响。
  与其如此,还不如夺其兵权,留其性命,待时机成熟后迁到别处去为吏,既能用其才,又能避免他在这里继续赚取民心。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赵无恤记得,后世的曹操就干过好几次招降纳叛,尽弃前嫌的事情。尤其是降而复叛,甚至杀了他儿子和侄儿的张绣,终其一生都没有下手杀他,究其原因,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以此为马骨,吸引更多敌人投降。
  无恤发现他如今面临的情形,和征战中原的曹操十分相似,甚至在大义名分上还差了许多,挟晋侯以令诸卿的,反倒是知氏。
  邯郸氏虽然已经接近崩溃,但包括邯郸在内,还有三个县没有攻下,加上小邑十余,如果一个个地攻过去,费时费力。可有佛肸作为表率,引诱那些县邑投降就好办多了。
  佛肸也没让赵无恤失望,下定归赵决心后,他就将知氏的使者献了出来,帮助赵氏僚吏掌管城邑也尽心尽力,虽然一些地方还是留了些力。
  等他得知自己母亲在县寺里发生的事情后,便又一次来肉袒负荆,连连叩首,说道:“多谢世子宽容之德,小人愿为赵氏效忠,自知有罪,愿戴罪立功。”
  赵无恤心中一动,说道:“你如何戴罪立功?”
  佛肸道:“中牟虽下,但洹水以北邯郸氏死而未僵,依然控制着三个县。其中寒氏县宰与我相熟,他对中行氏接管邯郸,擅立新主十分不满,也想归附赵氏久矣,小人愿为世子前驱,劝说他献城归降!”
  赵无恤立刻让人拿地图来,却见寒氏在中牟以北两百里外,中间隔着洹水和漳水两条河。
  寒氏再往东六十里,就是中线战略的关键点邯郸了!
  若能夺取寒氏,便能进一步接近邯郸,同时掐断知氏支援邯郸的道路……
  无恤拊掌道:“善!你速速写信去寒氏,劝寒氏宰归附,邯郸叛赵,一切罪责都是邯郸稷的,与他人无关,寒氏宰可以和你一样,维持原职!”
  佛肸应诺而走,他归附赵氏,可以避免被碾为粉末,自然也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凡事不能再自己做主了,而兵权也尽数被接收,自家母亲也成了人质,以后做事要万万小心。
  他走后,赵无恤依然在看着地图,他的目光被漳水以北,中牟和寒氏之间的一个地名吸引住了。
  那地方名为“邺”……


第681章 孔子在宋
  八月下旬,比起北方晋国的战火连绵,宋国却还是一副和平景象,两年前导致宋景公丧命的内乱已经消弭,商丘城内朝市井然有序,身穿皂衣的僚吏门也早早便出入宫室藏室。
  宋国的守藏室相当于后世博物馆和图书馆的综合体,所以不但有极多的书架、竹卷,还有很多从殷商时代便流传下来的器物铭文摆放在角落里。
  这一日天色刚明,守藏室中便多了位衣着朴素,身材高大的老者。他高冠、葛服、布履,正盘腿坐在地上,俯身翻查竹简,长袖委地。
  正是盘桓于宋国的鲁人孔丘。
  孔丘离开曲阜已经过去一年半了,期间去过莒国、邾国,最后来到了宋国。
  因为宋国执政司城乐氏请求孔家送女为媵的缘故,孔子也算成了乐氏的亲戚,他在宋国停留自然是受欢迎的。更何况宋国大司马司马耕也是孔门弟子,而历史上砍伐他讲课的大树,将他赶出宋国的向魋已经被提前打死在大殿上了。
  孔子在宋国的多数时间停留在宋城,一路上拉着的那半车竹简已经快翻烂了,进入商丘后,他便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埋头在守藏室中寻找典籍,几乎每一日,他和弟子们的身影都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孔丘先是带着颜回翻阅了数石重的竹简,随后便回到厅堂内,和那些年轻的宋国史官一起,聆听年迈的宋国太史讲文献和典章制度。虽然有些地方宋国太史懂的不一定有他多,但孔丘依然和颜回一样态度端正,一丝不苟,也正应了他说过的那句话: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
  等讲完了早课,宋国太史让守藏室的后辈们去各司其职,他则对孔丘长拜道:“仲尼是鲁国闻人,博古通今,我在你面前讲礼法典章,实在是羞愧。”
  孔丘笑着举袂施礼道:“岂敢,丘没什么过人之处,唯独学而不厌,从微太史处,我能学到不少东西。”
  武王灭殷以后,微子启投降于周,并使其长子去见周武王,武王让他居之于周,作为史官,记载殷周易代的过程。从此子姓殷商王族除了宋国公室外,就多了这个分支,称之为微史家族。
  这个家族一直留在宗周,服侍了十多位周王,教育子孙如陶人之制陶,皆成美材,家门鼎盛。直到宗周覆灭,丢了封邑无处可去的微史家族投靠在商丘的老亲戚,干起了老本行,转而成为宋国史官。
  这位微太史继承了家学,对殷周和宋国的礼乐典章可谓烂熟于心,可就算是他,也得对孔子客气三分,并承认许多地方不如孔丘。
  因为孔子和颜回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把堆积如山的宋国典籍翻了个遍,并且每一卷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末了,孔子还遗憾地说道:“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夏礼,吾能言之,但从夏的后人杞国却不足徵之;殷礼,吾能言之,但从殷人的后代宋这里一样不足徵之,这是因为两国文献残损不足。若是文献充足,则丘便能徵之。”
  微太史对孔丘的这种自信佩服之余,也笑着摇了摇头:“仲尼一年内将守藏室的五千卷竹书阅尽,真是让老朽汗颜。但却不要小看宋国的底蕴,这下面还有一处内室,里面收集的东西,或许都是你此前从未见过的,如今既然公室允许了,我便带你下去看看。”
  孔丘闻学则喜,他早就听老子说过宋国守藏室的地窖里有些不一般的东西,但只对公室之人和巫祝、太史开放。他虽对此念念不忘,却没有冒昧提出,还是他的弟子司马耕代他向公室请求,才被允许一观的。
  微太史叫人拿来提灯,让颜回在上面等候,他则带着孔丘一同往地下的内室走去。通往下面的螺旋楼梯非常狭窄,随着越来越往下走,孔子感觉得到一股寒意自地窖席卷而上,虽然八月底还不算太冷,可下面却有如幽深地底的冰冷气息。
  “仲尼请。”到底后,微太史恭谨地说,然后将灯烛绕了个半圆。却见地窖中一片黑暗,犹如巫鬼潜动。摇曳的火光照上脚底的石板,左右显现出两两成对的岩柱,一直延展到远处的黑暗,灯光所到之处,是成片成堆的龟甲和牛、鹿的肩胛骨存放在墙边。
  孔子有些吃惊:“这是……”
  “仲尼不是说殷之文献不足么?诚然,殷商时代的竹书和铭文几乎没有了,但这些卜辞却存留了不少。”
  孔子大喜,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就是钥匙,是打开殷礼大门的钥匙……
  然而等孔丘拾起一片满是灰尘的龟甲,拭去上面的尘土后才发现,上面是扭曲的比划,犹如蚊蝇的刻痕,说是画吧不像,说是字吧他又看不懂……
  “如今诸侯虽然文字异形,但大体都有迹可循,就连吴国楚国的鸟篆我都能看懂,但这些龟甲上面的字符,我却认不出来……”
  他有些惊讶,目视微太史道:“莫非这竟是早已失传的殷商古文?”
  “不错,正是成汤到仲丁这十代人所用的古字,距今千年。”
  微太史指着眼前的东西自豪却又有些悲哀地说道:“宋城原名毫,是殷商的第一个都城,成汤的宫室,太甲的桐宫都曾屹立在这里。如今一千年过去了,汤宫的地基尚能找到,桐宫屡次翻修也尚在地表,可这些龟甲,却因为失国霾卜,不为世人所知,只能躺在此处蒙尘。”
  孔丘也默然无声了,两位老者走在来自大邑商的古老历史中,足音回响在偌大的陵墓里。历代殷商帝王询问天神的卜辞静静躺在这里,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等回到地面后,孔丘遗憾地说道:“这些卜辞虽然凌乱繁杂,却是一窥殷商早年礼乐的一扇窗户,可惜那些文字我不能识别,敢问太史,宋国可还有认识古字的人?”
  微太史回答道:“这些殷商古字离仓颉造字不远,比划古朴,今人难以辨别,就算和大邑商末年的字形也有很大差异,所以仅有少数年迈的巫祝才能掌握。仲尼若有心解读,不如去毫社处求教巫师……”
  孔丘一愣,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
  孔子虽然求学之心很强,但他却没有立刻去寻找能解殷商古文的巫祝。
  因为宋国的巫祝在他眼中,恰恰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者”。
  在宋国也呆了大半年时间了,孔子却发现在这里虽然能容许他停留,生活也比在莒国时好了不止一分,但他的“道”却无人肯听。
  宋公幼弱,朝政由是司城乐氏和皇氏把持,他们都在有意效仿赵无恤在鲁国的做法,对孔丘尊敬有加,却听不进他只言片语。
  这是肯定的,宋国人十分执拗,对周礼那一套,本来就不太感冒,反而对孔子作为殷商后人如此推崇周礼表示很不理解。
  面对质问,孔子只能如此解释:“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故吾从周……”
  这句话没几个人能听得进去,他的那套在宋地没有生存的土壤,反而是宋国越来越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趋势:公女南子权势极重,已经到了妲己那种“牝鸡司晨”的程度!
  她大兴巫教,把原先各自信奉本地神主的巫祝们统统收编,汇聚到了所谓的“天道”之下。近来,佩戴双鱼标志的信徒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商丘街头巷尾,每天去毫社听巫祝宣讲教义。
  前年宋国内乱,诸卿和几位公子打成一团,战后宋国还没有得到休憩,就又是遇上灾荒,又是遇见大疫。大疫在从鲁国来的灵鹊帮助下没有蔓延太广,但灾荒却无法迅速控制,一时间宋国哀鸿遍野,加上郑国的占领、向氏的割据均为结束,社会矛盾极其严重。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大巫南子牵头下,所谓的“天道教”便开始兴起了。就孔子所见,商丘城内外的社庙外,常常黑压压跪坐了一片人,没一个乱动的,俱皆全神贯注,目视宣讲坛。坛上身穿白衣的巫师带着双鱼标志,手拿着名为《天道经》的书籍宣讲。
  巫祝照本宣科地讲天道秩序,把人的善恶、把人的生老病死种种皆与“天地阴阳”相连,说万物皆有其秩序,都是天道在人间的映射,与老子的思想有几分相似,却又有很大不同。
  比如劝诫宋人懂得忍受,也讲万物神灵皆是天道的化身,那些山川鬼主、雨师河伯都是天道的一种形态,所以无论民众们家乡供奉的是什么鬼神,他们其实都是在供奉天道。
  巫祝一般会诵读一句经,解释一句。读完一段,又整体连着说一遍。仔细听来,有点道理,但就孔子所见,总体上是错漏百出的。大致是劝导宋人顺从官府、不要因为是异乡人或者各自家乡信奉的鬼神不同而产生歧视。
  不过这篇在孔子看来有许多硬伤的教义,在宋国的特殊背景下却很吃得开。
  尤其是“玄王出世,拯救众生”的传说,更让他心惊不已,视之为洪水猛兽!


第682章 无恤在邺
  “周德已衰,九鼎动摇,天下分为数十个诸侯卿大夫战乱不休,要等到玄王复兴,取代周朝的时候,天下才会复定于一,百姓的生活方能恢复安稳!”
  第一次在商丘街上听到这一句时,孔子心头震动,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商颂·长发》中有言:“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所谓的玄王,正是殷商的始祖契!他由玄鸟降生,故后世称之为玄王……
  孔子惊讶过后也心道:“玄王复兴?这是在公开鼓吹周室之亡,殷商复兴啊,继宋襄公后,宋国又有人想要问鼎轻重了么?”
  在一般人包括孔子看来,这所谓的玄王,自然是宋公本人,但宋公年幼,嫌疑对象就放到颇能引导民间舆论的大巫南子身上了……
  “《牧誓》有言:牝鸡无晨看,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没想到宋国也和当年的纣王一样,变得惟妇言是用!”
  虽然不满,但孔丘不得不承认,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很符合眼下的世道和宋人心理。宋国人对当年殷商亡于周室念念不忘,到了周平王东迁,王室衰落后,更是常常不遵王命,不服王事。他们在这种心理下,将这个传说描述得头头是道,很多宋人的天道信徒已经相信,只要再有一位“玄王”出世,领导宋国复兴大邑商,他们忍耐的苦日子便能到头了!宋人的凝聚力,一定程度上的确因这个预言而增强了几分。
  不过孔丘虽然也是殷人之后,却已经皈依了周的文化和礼乐,他看着身穿白色巫袍,宣扬这一预言的巫祝,摇头离开,随后对旁边的弟子颜回、子路等说道:“当年宋襄公想要称霸,他的哥哥司马子鱼就曾说过,上天丢弃我们商朝后代已经很久,想复兴它,这是违背天命的事情,绝不可能实现……”
  先前那些东西,孔子笑笑也就过了,可听闻这一点后,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小国争着主持盟会,这已经是种祸患,何况以宋国现在的状况,连侵占边邑的郑人也不能驱逐,连割据东部的向氏也不能收服,怎么能好高骛远,想着颠覆成周秩序呢?”
  他在宋国也有一些日子了,对宋人的朴素和执拗也挺喜欢的,除了鲁国外,这里就是他的祖居之国,第二母邦,所以孔丘决定单凭自己,做一些事情。
  第二日,和在曲阜中设坛公开讲学一般,孔子带着弟子们,聚集到了商丘外郭区一株高大如华盖的桑树下,他们前几个月就曾在此修习礼乐,常常有人来围观。宋国人面对有学问的人,比鲁国人还要恭顺尊敬。
  但今日,孔子与弟子们像往常一样习礼完毕后,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仁”,而是开始讲述“天道”!
  围观的宋人最初还有些吃惊,连著名的孔仲尼也开始归顺天道教了么?但仔细一听,他讲的许多东西,却赫然与大巫南子推崇的“天道至高”截然相反。
  “天道远,人道弥,非所及也!”孔丘掷地有声,以当年郑子产著名的言论作为开篇,惹得宋人愕然。
  孔子在鲁国时与礼崩乐坏做斗争,离开了鲁地,也要战斗不息下去,他要在此掀起以人事反驳天道巫鬼的号角!
  ……
  赵无恤却不知道孔子在宋国已经变成了一个反封建迷信的斗士。九月初,在中牟等地留了些许兵卒和可靠家臣留守后,他带着佛肸的三千中牟兵,共计两万人渡过洹水北上,向邯郸、寒氏进发。
  越过洹水又走了一日,眼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地平线上一时间全是浑浊的大水,赵无恤跃马河畔,不由感慨道:“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这就是合流后的漳水么?”
  作为对这一带较为熟悉的人,佛肸侍候在旁为赵无恤指点道路山川,他应道:“正是漳水,在上游分为清浊二水,合流后在夏秋之际的丰水期的确很大,是除大河外的冀州第一大水!”
  中下游的漳河既宽且慢,蜿蜒的河道处处回环弯曲,缀满树木茂密的小岛和阻隔航道的沙洲,而水面以下暗礁点点。但比起宽达数里的大河来说算不了什么,何况如今已是深秋,水的宽度深度都有所缩减,但赵军在河上造舟横渡此河,依然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至此,他们便正式进入了冀州之域的中心,也就是后世的河北。
  春秋的河北开发程度很低,从古至今,仅建立过寥寥数邑,在夏代时,这里是南迁的殷商领地,上甲微居相。到了西周春秋,这里则是邢国和卫国的交界,后来邢卫破国,被戎狄所占,百年前才归了晋国,分给邯郸氏。
  邯郸氏并未重视这里,仅仅建立了一个名为“邺”的千室小邑,管理附近的百余里土地。
  漳水边,寥寥几户渔民们在河中捕鱼,一群在河边玩耍的少女瞥见全副武装的大军抵达全速逃走。
  河岸上的土地则低洼潮湿,蓝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荒芜的沙丘和沼泽,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潮水坑间。
  他们经过沿途村庄,只见贫瘠的田地上,十来个农民在掘土,寻找植物根茎,他们用无神的眼光打量着赵氏大军,确定来者不是威胁后,便回到劳作中。
  抵达邺邑时,赵无恤放眼放去,却有些失望。
  漳河为人、物穿行提供了方便,也让邺成了一个重要的商站,近些年人口滋生迁徙,邺地人口增加到了两千户之多。但比起朝歌、中牟却差远了,连个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在赵无恤大军到来前数日,便被中牟的说客劝降,又被前锋占领,来得轻轻松松,却没有什么油水。
  “这邺地真是贫瘠啊,和中牟的富庶对比鲜明……”有家臣叹息了一声,在当时人的概念里,越往北越是荒凉,除了邯郸和柏人这种宗族中心外,很少有富庶大城。至于燕国,那简直是鸟不拉屎的禽兽戎狄所居之地了……
  荒凉么?鸡肋么?赵无恤观察这片土地,却不这么想。
  因为只有他知道,此地潜力巨大!
  邺城的位置,山川雄险,原隰平旷,据河北之噤喉,称之为冀州之腰膂也不为过!虽然现在看上去很是贫瘠落魄,可一百年后,在西门豹治理下,就会脱胎换骨,成了河北的大粮仓。
  魏驹未来的儿子,战国魏文侯得其地,便能雄于三晋!
  而秦汉以来,魏郡也是河北一处雄固的大郡。它是东汉龙兴之地,而汉末袁绍以此为根基,一度雄霸北方。到了曹魏控制此地,更是将行政、经济中心迁到了此处,训兵积粟,雄长中原。左思《魏都赋》:“尔其疆域,则旁极齐、秦,结凑冀道;开胸殷、卫,跨蹑燕、赵;山林幽映,川泽回缭”。这些华丽的辞藻,说的就是邺城。
  邺城的辉煌持续了整个魏晋南北朝,因为平原千里,漳河漕运四通,极其富饶,多次被各种割据政权定为都城。甚至到了唐季,此邺地为基础的魏博、天雄节度使也是能和中央掰腕子的强藩!
  所以站在漳河北岸的邺地,赵无恤也不由心驰神往,心中想道:“我可以在这里任命一位能吏为宰,在战后好好开发,将邺地提前百年治理起来,或许有生之年,我也能在此处建造一座铜雀台!”
  至于这铜雀宫深里锁的是哪些美人,就只有赵无恤心中有数了……
  邺城离邯郸不过七八十里,两日便到,赵无恤决定将这里作为北上攻略邯郸的基地,让大军在此休憩整顿。虞喜则率轻骑送佛肸去和寒氏县的投降者接洽,谋划下一步行动。毕竟他两万人北上声势浩大,邯郸和中行的守卒早就风声鹤唳地得知消息,缩进城池内不敢不来了,急行军过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带着长期开发邺城的打算,赵无恤对邺城还是挺上心的,他见过当地的宰臣、僚吏后,先是大张旗鼓地宴请他们,却又让人去暗中微服私访,询问年长者,观察民生疾苦。
  是夜,亲信们纷纷归来,将打探到的邺城情报一一道来。
  其中佐吏成抟更是打听到了关键的消息:“禀将军,这邺城之人最悲苦的事情,莫过于每年九月都要给河伯娶妻,因为这个缘故,本地民穷财尽,不能聊生!”


第683章 河伯娶妻
  春秋之世是文明的萌芽,许多地方还是一片丛莽,信奉着从氏族时代便流传下来的神祇,什么山鬼、水伯之类层出不穷,一个新上任的官吏想要得到当地人认可,最方便的事情莫过于抚恤年长者,其次便是朝拜当地神主。
  而漳河沿岸的居民,信仰的正是漳水“河伯”。
  由于漳河上游落差巨大,下游下泄不畅,沿岸常受水患影响,一直以来灾害频繁,沿岸民众深受其害。故而对这种每年都要发生,能轻易夺走自己性命,毁掉田地房宅的自然现象心生恐惧,转而加以崇拜,并衍生了许多不知真假的传说。
  邺城当地就有这样一句俗语:“若不为河伯娶妇,则水来漂没,溺其人民”!
  “所以邺地每年九月初时都会举行祭祀河伯的聚会,邺城里居住的三老、城宰每年都要向沿河百姓征收赋税搜刮钱财,用于为河伯娶妻。”
  成抟说完后,赵无恤对这件事情有了一种强烈既视感,没错,西门豹治邺是每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事情,河伯娶妻的故事深深印刻在脑海里,没想到这春秋之世的邺地,已经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也不急,而是让成抟将“河伯娶妻”导致的民生疾苦一一道来。
  “城宰和三老们收取的粮食钱帛价值十几万石,他们只用其中的小部分为河伯娶妻,而和巫祝一同将剩余的钱粮瓜分,所以当地人每年要多缴纳一份钱粮,此为一害也。”
  “到了为河伯娶妻的时候,女巫在城内行巡,看到庶民家中的漂亮女子,便说‘这女子合适作河伯之妇’。三老城宰便立刻去为河伯下聘礼。让被选中的女子沐浴更衣,给她做新的丝绢花衣,在河边建造斋戒用的房子,张挂起赤黄色和大红色的绸帐,让此女住在里面。”
  项橐好奇地问道:“然后呢,河伯本就是虚构的神祇,如何让这被选中的女子嫁给他呢?难道是像齐国的巫儿一样养于家祠中终生不嫁?”
  成抟摇了摇头:“比齐国的风俗要残忍得多。他们让女子在岸边居住十几天,也就是九月初的时候,众人又一起出资建造一艘胶沾的小船,上面装点华丽,有嫁女必备的床铺枕席。让女子坐在上面,然后把它浮到河中,漂了几十里胶化,船只便沉没了,而女子自然也只能沉入水底葬身鱼腹。但女巫说女子并没溺死,而是下到河中水府,成了河伯之妻,与他共享富贵。众人这才在岸边祭祀牛酒饭食,结束仪式,而河伯若满意,明岁便不会发大水漂没沿岸,若不满意,明年就会继续洪水滔天……”
  项橐大惊:“这哪是什么河伯娶妻,就是活人祭祀啊!”
  在赵无恤的严令下,鲁国已经禁止了活人祭祀和活人殉葬,保守的旧贵族对此有不少怨言,但开明的士们却拍手称快。习惯了鲁国那种较为文明的环境,项橐乍闻河伯娶妻的真相,颇有些震惊。
  成抟继续说道:“谁愿意将自家女儿送入水中淹死?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担心巫祝以河伯名义强取,因此大多带着自己的女儿远远地逃跑,或去中牟,或去邯郸。也因为这个缘故,城里越来越空荡无人,以致更加贫困,此为二害也!”
  赵无恤沉吟片刻,起身道:“借助河伯的名义,当地巫祝的名望和势力越来越大,先前宴请当地僚吏,巫师不到,其他三老之类则不敢先到,此为三害也……”
  ……
  项橐料想自家主君可能要做些什么事情,不由激动地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做?”
  无恤缓缓说道:“我想起一件类似的事情来,不但漳水有河伯,大河里也有,负责管理北方河川。当年齐国大旱,齐侯杵臼召集群臣并询问说,天久不雨,庄稼干死,民众都在饿肚子。寡人让巫祝卜了卦,巫祝说,作祟的鬼怪藏在水里。寡人准备再征收一次赋税,用来祭祀河伯,可乎?”
  项橐和成抟颔首道:“的确是和邺地的情形很像。”
  无恤继续说道:“当时众臣没有人回答,只有晏子站出来说不能这么做。河神以水为国,以鱼鳖为臣民,天久不雨,泉水将断流,河川也会干涸,到时候他的国家将消亡,鱼鳖臣民也会干死,他就不想要雨水吗?这说明河神根本管不到降雨,祭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轻徭薄赋,想办法开挖沟渠,帮民众渡过难关……”
  他冷冷说道:“我很佩服晏子的见识,各地维持一定的祭祀,让民众有所畏惧,不要作奸犯科是好的,但借祭神之名残民,却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大军不日将发兵北上,我在邺地呆不了几日,不如就乘着赶上这‘河伯娶妻’的盛况,顺便将导致民生疾苦的这三害一并除了!”
  是夜,当地的三老、巫祝收到了这样的消息:赵无恤说,到了给河伯娶妻的时候,他也要去参加此盛会。
  邺地的三老、巫祝大喜过望,交相称善,过去被邯郸氏派来当地为宰的人,最初可能会对这风俗皱眉,可日子久了,还是得顺着地头蛇的意思来,毕竟河伯信仰根深蒂固,而且谁也不敢保证明年不会发大水。
  如今见拥有两万大军做后盾,身份尊贵的赵氏世子也要先拜会河伯,当地的巫祝和三老顿时得意洋洋起来,不过他们大概没听说过,赵无恤废殉葬和在须句城外活活烧了个男巫的事情……
  ……
  赵军入驻邺城的第三日,恰恰是为河伯妻的日子。
  这一日,邺地的三老、官员、有钱有势的人、地方上的父老全都早早会集在此,来看热闹来的民众也有二三千人。
  等了没多久,赵无恤也带着千余兵卒过来了,赵兵戈矛如林,甲胄在身,看上去十分雄壮,直叫自以为见识过不少大世面的三老和官吏们心生惧意。
  “见过世子。”众人纷纷下拜,唯独女巫自诩今日有与河伯交流的特权,所以不拜。
  赵无恤瞥了一眼,见那个女巫是个老妪,满脸褶皱和鸡皮疙瘩,她年岁六七十,一张嘴就带着一股浓浓的邺地口音和一股充满死亡的臭味。她身后带着一群女弟子,约有十来个人,岸边民众多数穿陈旧的衣褐,甚至有人衣不遮体,但这些女巫却都身穿丝绸的单衣,个个浓妆艳抹,站在巫婆的后面趾高气扬。
  只要看到这些人,便知道邺地的财富都到哪去了。
  赵无恤虽然也让南子在宋国民间广收弟子,借助巫鬼之名统治宋国,但并未让她做这等残民害民的事情,反而在收编各地神祇,规范仪式,废除活人祭祀等残忍的恶俗。
  他在河边站了片刻,问那女巫道:“你真见过河伯?”
  那巫婆自豪地回答道:“自然见过,我年轻时曾受河伯之邀,去他的水府中遨游相会,河伯以二龙驾驭,荷叶做帷幕的车浮上来迎接我。水府中鱼鳞盖屋顶,堂上画着蛟龙,紫贝砌城阙,朱红涂满室宫。我在水府中畅饮美酒佳肴,而当我离开时,河伯又乘大白鼋鲤鱼为我送行,两侧护驾的鱼儿排列成行……”
  赵无恤心里骂道,此人倒是能说会道,真是吹牛也不打草稿,“那漳水河伯长什么样子?”
  女巫像是背诵一样摇头晃脑地说道:“河伯是鱼尾人身,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虽然他是男子,但是长得却异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这也是邺地女子争相想要嫁给他的缘故,若老朽年轻上四十岁,咳咳……”
  赵无恤犯恶心,打断了她:“真是这样么?”
  “岂敢欺瞒世子?”
  “好,那我便信你。”
  他踱步到了斋戒的帷幕外,说道:“让要嫁给河伯的女子出来一观,我要看看她美不美,是否能讨河伯欢心。”
  女巫和三老面面相觑,本欲拒绝,但又看了看赵无恤带来的兵甲,不由有些害怕这位威震冀州的青年将军,只能顺从。
  粉饰华丽的帷幕被打开了,女巫的弟子们搀扶着一位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新娘的装束,梳着待嫁女的发式,看上去很是喜庆,模样的确很是周正。但惟独泪流满面,眼睛哭得通红,出来时还在不住地抽泣颤抖,走路战战兢兢。
  赵无恤孰视片刻,不由想起为自己产下长子的妾室伯芈,她昔日也差点作为陪葬女奴被杀了,他心中叹息道:“临其穴,惴惴其栗……想不到时隔数年,我又看到了这种悲惨的景象。”
  当年他初到成邑便破除陋习,放到眼下,也一点不会客气!
  于是无恤摆了摆手让那可怜的女子退下,回头对三老、巫祝、父老们说:“此女不美,恐怕配不上河伯!”
  众人大惊,难道这位赵将军是要让今天的仪式节外生枝么?那女巫强辩说,人是她亲自选定的,是周边几十个里闾中最美的处子了,河伯一定会满意的。
  但赵无恤却连连摇头:“我说不行,便是不行,我要重新为河伯找一个漂亮的女子,迟几天再送去!”
  “这……良辰吉日已到,岂能耽搁……”
  看着一脸懵逼的巫婆,赵无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什么不可的?巫妪不是号称能入得河底水府,与河伯极为娴熟么?那就麻烦你替我下水走一趟吧!二三子!送她入河!”


第684章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浩浩漳水缓缓地向东流淌,大风吹过河面掀动波浪,白浊的浪花拍打在河岸上,冲刷到众人脚前。
  宽阔的漳河在过去千百年里,不知借助“河伯娶妻”的传说,吞噬了多少大好年华的少女,本来今日也不例外。可此刻,应“嫁给”河伯的新娘却在岸上瑟瑟发抖,反倒是号称能畅游河伯水府的巫妪被几名虎贲抬起扔到河心,她挣扎了几下便沉下去了。
  然后是她的几名弟子,再然后是勾结巫妪,在当地为非作歹,残害民众的三老……
  水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而岸上的邺地僚吏、豪长、里父老,乃至于三千民众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们的神情从惊骇到害怕,再到敬畏。
  敬畏下这命令的人。
  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岸边背着手,似乎是在欣赏河景的赵氏世子身上,这一刻,他变得比能发滔天大水的河伯更令人畏惧!
  “巫妪和她的女弟们是女子,恐怕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动作磨蹭点也就算了,可三老前两日在我面前还能说会道,对征粮征民夫这些事叫苦不已,今天怎么也这么慢,去了快一刻还不回来……”
  河边死一般的寂静随着赵无恤的再次出声被打破了,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眼睁睁地看着赵无恤露出了无害的微笑:“我想再派几个僚吏或者豪长到河里去催他们,何如?”
  岸上那些“河伯娶妻”的组织者都被这声“何如”吓得双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昔日不可一世的头颅杵在泥地里、石头上稽首不已,有的人把头都叩破了,额头上的血流了一地,脸色象死灰一般。
  赵无恤哑然失笑:“怎么,河伯不是很好客么?水府不是好地方么?如今怎么没人愿意去了?嗯?”
  “小人等知罪,知罪,还望世子饶命!”
  事到如今,众人哪能不明白,赵无恤今日弄这一出正是为了治治他们的。
  过去到这里来做吏的邯郸氏家臣也有对祭漳河颇有微词的,但他们势单力薄,最后要么被当地人驱逐,要么巫祝、三老同流合污。但赵无恤可是带着两万大军来的,要是他愿意,甚至能把本地毫丈、里父老的族人全部屠戮一空,将邺邑荡为平地。
  赵无恤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漳水,说道:“看样子河伯的确很好客,大概是要留客人宴飨,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让百姓们都散了,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在兵卒的驱赶疏散下,百姓们心有余悸地走了,而豪长、里父老们还在岸边乖乖跪着不敢起身。
  维持了数百年的传统在今天被赵无恤彻底截断,河伯娶妻无果而终,却无人胆敢有异议,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求活命……
  赵无恤的确还有话要对他们说,他教训道:“既然到了赵氏治下,这为河伯娶妻之事,劳民费财,残害无辜性命,而且河伯还不领情,从此之后,就休要再做了。若再有人不改,今日投河者,便是他的下场!”
  将本地豪长们吓唬一顿后,今日之事算是圆满解决了,赵无恤提前剽窃了西门豹的作为,看样子效果还挺不错。
  只是,想要彻底解决邺地的问题,还得有一个良吏来长期治理才行,赵无恤心中已经有了个好人选。
  成抟,从五六年前便开始跟随赵无恤,而家中也世代为巫,直到他这一代被赵无恤带到了鲁国,从基层干起,一直做到一县士师,倒是个放在邺地种田的不错人选。成抟重律法,也通民政,赵无恤没记错的话,后世的西门豹也是被归到法家的。
  这件事不急,只有拿下了邯郸乃至于整个太行以东,邺地才有一个安全发展的环境。
  回到邑中后,还不等赵无恤召成抟来,却是满心疑问的项橐先过来发问。
  “将军,何不如像你对吾等近臣说过的‘唯物’‘无神’一样,直接宣布河伯不存在,这样方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啊!”
  ……
  赵无恤瞥了项橐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然,仆臣只是觉得,将军平日里对吾等宣扬的理论,和实际上在百姓面前表现的差别很大,一面强调人道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可却又重视天道。”
  赵无恤让他坐下,饮了一口水后才说道:“非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这世道,砸毁了一个神像,又会有千千万万个神祇被供奉起来。”
  项橐愕然,细细一想却又深以为然。
  别说是春秋之世了,就算放到两千五百年后,牛鬼蛇神是被砸碎了,可红色的救世主却再度被捧上神坛,顶礼膜拜的程度超过了历史上所有的帝王和神明。等不朽伟人也如普通人一般衰老死去,曾经被踩在地上的魁魅魍魉再度钻了出来,从乡镇里的小庙到一度在京城呼风唤雨的圆轮教,哪里会少了这些人上蹿下跳?
  唯物者的国度尚且要无奈地在宪法里宣布:人人信仰自由,何况赵无恤这蒙昧尚未褪去的时代。
  见项橐默然不语,赵无恤又笑着问他:“你可知,我为何要干预河伯之事,为何要将那巫妪、三老等人沉到河中。”
  项橐崇拜地垂首:“因为将军心中有仁,不能容忍这些人残民。”
  无恤道:“这是其一,天下神祇千千万万,祭祀方法也多种多样。比如同样是祭祀河水,在汉江一带,因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所以汉阳诸姬一直以来都有个习俗,那就是在江边立昭王之祠。每逢五六月间,便以时鲜甘味,采兰杜等叶子包裹起来,沉入汉水中。至于贵族家中则以五色纱囊盛食,或用金器沉入水中,让蛟龙吃饱,让它们不要去伤害昭王的魂灵……”
  “这种习俗也是在敬神祭祀,却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若我到了江汉,只会跟着当地人一起去进行,以获得他们的认同。非但不会加以制止,甚至会立法将这种习俗当成节庆来过。”来到这时代赵无恤才惊觉,早在屈原之前,端午节习俗已经在江汉悄然流行了,只是暂时挂在倒霉的周昭王名下,再过几百年才会被楚文化归为己有。
  “可若是把投入江中的食物换成人,换成童男童女呢?你能接受么?”
  项橐摇了摇头:“当然不能!”
  无恤笑道:“不错,这就是根本的原因,百姓心中的神明一时间无法消除,让他们在温饱之外,稍稍祭祀下以求心安,本无可厚非,当地官府甚至能在律法外,利用这些神祇维持统治,让人觉得抬头三尺有神明,不敢作奸犯科。”
  “但切不能被恶人利用!祭神的目的是让人过得更好,若这是以杀人为代价去做的,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这就是我平日里告知汝等的‘人本’和‘民本’,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而不是‘神本’,事事决于巫祝和龟卜,只会坏了大事!祭神是为了更好的治人,等到不需要依靠鬼神也能治理好民众的时候,这些所谓的神,自然就可以撤销取缔了……”
  跟着赵无恤耳渲目染,加上在鲁国孔子思想的熏陶,项橐满脑子都是先人事后鬼事,此刻他眼中有些向往地说道:“真期盼那一天早些到啊……”
  赵无恤的眼中则有一丝无奈,他对项橐说了第一点原因,可第二点,却悄悄带过了。
  之所以打击邺地巫妪和三老等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未被纳入赵无恤的控制之下,甚至有鼓噪当地人借河伯之名反抗赵氏的可能性,是邺地的不稳地因素……
  这是当权者决不能容忍的!
  帝制时代,被朝廷收编的神祇会变成公开祭祀的正神,如天地、四渎、五岳,但那些未被纳入控制下的,则会成为淫祠。历朝历代的地方官一面会对合法的神们毕恭毕敬,一面会乐此不疲地捣毁当地淫祠……
  曹操当年做济南相,就是靠干掉六百余所淫祠出名的,不过这不耽误他在收编青州黄巾后放宽对“中黄太一”的信仰,再后来对各地方士聚而不禁,规范、引导、利用他们为曹氏鼓吹代汉的合法性。
  到了后世,除了国家承认的合法宗教外,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邪教”……对太平道、白莲教等邪教喊打喊杀,又利用合法的宗教如全真、正一等控制民间思想,一直是历朝历代屡试不爽的法子。
  赵无恤无奈地发现,轮到他时,也逃不脱这个套路,何况春秋正是民智未开,士风未盛的迷信蒙昧阶段。这才让南子在宋国大兴“天道”之名,行收编淫祀,控制宋人之实,并为统一九州亿兆斯民的思想和埋葬成周秩序作铺垫。
  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恪守着“以人为本”的底线了。
  于是无恤叹了口气,心中暗道:“然,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所有神祇,无论是伟光正化的领袖,还是虚构的鬼神,都能被人遗忘消灭!”
  ……
  不过想法虽好,但叫赵无恤未曾想到的是,在漳水畔闹了这么一出后,他的名声顿时响彻河北。就在赵军准备开拔北上的时候,在漳水两岸开始流传一个新的传奇,到了百十年后,就成了这样的版本:
  “当时风波忽起,两条铁脊龙夹舟而出,河伯乘白鼋出水,他长的鱼尾人身,须发银白色,双目与鳞片流恍若琉璃,精光四射……他见状勃然大怒,质问赵氏世子为何要将巫妪沉江?为何要夺了河伯之妻?他说着便招出鱼兵鳖将,要做法发水淹没邺地,一时间波涛汹涌,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听者纷纷吸了一口凉气,连声问道:“后来呢?赵氏世子可护住了沿河百姓,可击败了河伯?”
  讲述者在关键位置一停顿,随即笑道:“勿慌,世子乃玄鸟降生,天帝预言要灭范、中行,兴赵氏之人,自然不会退缩。说时迟那时快,他也不多言,拔出干将剑斩龙!干将,神剑也!上能斩天神,下能屠魍魉,小小河伯怎能阻挡?却见刹那间河水自动向两侧分开,云雾散尽,两条比金铁还硬的蛟龙从中间被斩断,龙血染河,虾兵蟹将尸体漂了满河,风波乃止,河伯法术被破,化作一条白鲤,潜水下去不敢再出。”
  听众松了口气,纷纷鼓掌叫好。
  “赵氏世子不仅有勇,也有仁,那河伯本是殷商之时,玄王契放生的一条小鲤,得了机缘才成为小神。世子念他不易,过去也曾镇守河中,阻止波涛,所以就绕了他一命。世子登岸,投璧于河,河伯不敢收,再三归之,世子便毁璧而去,自此以后,漳水再无泛滥之时……邺城百姓大喜,便捣毁了昔日的河伯庙,在当地为世子立祠,香火不绝……”
  ……
  就在赵无恤解决了邺城的事情,旌旗北指,准备向邯郸进军时,在千里之外的宋国,也进行着一场类似的对话。
  “夫子,敢问死为何物?”
  孔丘衣着简朴,他跪坐在叶子即将落尽的大桑树下,淡淡地看了发问者一言,又望了望来旁听他演讲的人,这半月来,他们从数人到数十,再到数百上千!而神情也从轻蔑不以为然,变成了聚精会神,时不时还会有人发问。
  假以时日,宋国这被带歪了的风气,或许能被自己纠正过来!
  于是他收敛笑容,严肃地说道:“未知生,焉知死!”
  这回答显然回避了问题,周围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宋国农民、商贾顿时嘘声一片,纷纷散去了。但那些能识文断字,有些文化的宋国士人,却觉得此言极有道理。
  发问的宋国士人不死心,再追问道:“敢问如何事鬼神!”
  孔子再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嘘声小了,转而代之的是一阵赞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
  “请夫子解释一二!”
  孔丘这才缓缓说道:“《书》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若真有天道,一定是以人为本,而不鬼神为本,何况这所谓鬼神,存在与否还是一个问题。”
  唏嘘声连绵不绝,外围的人面面相觑,听不太懂,内圈的那些宋国士人却相互点头,佩服不已。
  “好,不愧是鲁国闻人,夫子好一个不以鬼神为本!不过竟然否定鬼神,在我看来实在是有些荒谬。”
  恰在这时,外面却有人边鼓掌边走了进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位身穿白袍,脖子上戴着“阴阳鱼”的高级巫祝。
  他傲然扫了一眼周围的宋人,有人便知趣地散开了,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些披甲持戈的宋兵。
  孔丘却也不惊慌,他止住了要拔剑的徒弟子路,抚着卷须问道:
  “不知二三子来此何事?莫不是来索拿我的?”
  那巫祝行了一礼道:“岂敢……只是夫子这半月来在商丘大加抨击天道、鬼神……”
  “我没有抨击,只是在讲道理,纠正汝等道义上错的地方。”
  巫祝只得换了说法道:“无论如何,夫子都是在蛊惑人心,这恐怕……”
  孔丘目视弟子们,宋国士人们:“蛊惑人心的,是丘么?”
  巫祝一噎,顿了半晌道:“小人今日来只是带话的,夫子自说自话已经很久了,人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三日后,宋国的大巫,也是宋国的公女在毫社设下辩坛以迎夫子,到时候有万人旁观,公女希望和夫子好好辩一辩人鬼之事!”


第685章 天人之辩
  商丘毫社,屹立在睢水之畔,故又称“次睢之社”。过去六百年间,这是宋地最重要的社庙,也是殷商遗民心目中的神圣之所。
  他们的生老病死,娶嫁、丰收、灾祸,都离不开这座社庙,而自从所谓的“天道”信仰开始在宋国流行后,这里俨然成为天道总舵一般的存在,大巫南子就常驻于此。
  此处不仅祭祀着殷商和宋国历代祖先,还有各路奇奇怪怪的神明。玄王、后土、地主、司祸、人头鸟身的木神句芒、睢水河伯,都在这里受到供奉,黑色的屋顶,以蛤灰涂成白色的墙壁承载着宋地所有的神性。
  不过现如今南子宣布:万神统一于天道,这些偶像都被撤到了后殿阴暗的小间里,毫社的内部被彻底重建。
  这一日,孔丘带着几名亲信弟子进入毫社正门,穿过桑林所夹的道路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处巨大的圜丘。
  孔子不祭自家以外的祖灵和鬼神,所以也像敬鬼神而远之一样,敬各地社庙而远之。他还是第一次来到毫社,远远看去,这广场圜丘高出地面数尺,全部由白色和黑色的石块镶嵌,表面磨光,变得圆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阳鱼图案。
  黑白二仪既包容又分离,看似构造简单,却又似包含着宇宙间的大道,比起面目狰狞的神像,更给人一种神秘感,就连见广识多的孔门弟子们也不由受到些许震撼。
  但孔子还算镇定,在他的一生里,已经无数次经历过类似的辩难了,与少正卯、与柳下季、与窦犨、与苌弘、与盗跖、与老子,多数时候都占优势,只是面对柳下跖的直来直往的强盗逻辑没起到作用。
  虽然对外号称这次辩难是“万人旁观”,但实际上,多数人都围在毫社大门之外,能入内旁听的不过数百,无不是宋国显贵,都围在巨大的太极图案周围,翘首以待今日两位主角的到来。
  此时见孔子应诺而来,多数人都起身举袂行礼,孔子与他们见礼,径自在阴阳鱼的阳仪处落坐。
  淡雅丝竹声间,偶有低声议论,此会由宋国执政,大司城乐子明主持,他如今算是孔子半个亲戚,但对孔门弟子却不冷不热,神情傲然,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忽然间,环佩叮当作响,乐大司城顿时满脸谄媚的笑,众人回头,却见是公女南子在一众巫觋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南子还是那身打扮,脸上蒙着一层纱,据说自从她父亲宋景公不幸卒去后,南子就宣誓终身不嫁,要为宋国侍奉鬼神,只有神明和玄王才能见到她的容颜。
  故在场众人自然没机会一睹芳容,只能看到她额头上有一点殷红,白皙的脖颈上挂着阴阳鱼坠饰,穿圣洁的白色巫袍,袍上点缀黑色的玄鸟图纹,手上戴着芳草织就的手环,散发出淡淡清香,也许还戴着许多能通灵的饰品,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下大道,莫不包含其中,夫子觉得如何?”
  一出场,南子便以这样一段话作为开头,显得神秘而又让人敬畏,故而她虽是倾国倾城的尤物,但在场众人却不得不收起觊觎之心。
  她偶尔也讲经,声音清泠,称得上娓娓动听。如此种种,也难怪商丘城里许多人都成了信徒,而宋国的男巫女觋纷纷带着自己供奉的神祇被她收编,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但孔丘却不为所动,他跪坐在地上,认真整理衣着后,随后正视南子,难得地以凝重神情示人,认真说道:“老子曾对我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公女所作的这太极图寓意深刻,颇得老子深意,丘也极为佩服……”
  “但唯有一样,贵教于鬼神与人事的关系,丘不敢苟同!”
  南子也已落座,与孔丘恰似阴阳相对,看着站在场间风度翩翩的君子孔丘,她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佩服神情。只是想着此人在鲁多次与自己的情郎作对,如今又跑到宋国来阻扰赵无恤交予的任务,不免还是有些遗憾。
  她闻言微微摇头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气后长身而起,揖手为礼,看着座上孔子朗声道:“南子不才,敢请教!”
  听着这几个字,毫社内骤然变得更加安静,那些作为背景音的丝竹声和议论声不知何时也悄然无踪而去。
  外围,孔子的弟子公良孺悄悄地碰了碰子路,问道:“夫子能赢么?”
  子路自信满满:“我只希望宋国公女不要输的太惨!”
  ……
  “南子听说过一件事,从前秦穆公在陈宝祠祭祀,有一位神光天化日之下进进入祠堂,他长着人头鸟身,披白袍戴玄端。秦穆公见了,害怕地逃走。神说:‘别怕!上帝享用你的明德,让我赐给你十九年阳寿,使你的国家繁荣昌盛,子孙兴旺,永不丧失秦国。’穆公拜两拜,稽首行礼,然后问尊神名氏。那神回答说:‘我乃句芒。’这件事准确无误地记载在秦国史册上,如果以秦穆公所亲见为准,鬼神的存在难道还能怀疑么?”
  结束了这一段长篇大论后,南子总结性地说道:“无论是史册还是乡野传说,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事到如今,夫子还要否认鬼神的存在么?”
  孔丘笑着摇了摇头:“公女休要误会了,我今日来此,并非是要否定鬼神的存在于否。”
  旁听的众人一片讶然之声,南子眼中也生出了疑惑,转而目视那些来告状说孔子在商丘宣扬鬼神不存在的巫祝。
  那天来向孔子下战书的巫师跳了出来,指着孔子道:“仲尼休要自食其言,那一日你当众说,先事人,后事鬼的!”
  孔子大笑:“食言者肥,丘岂会乱说?我偶尔也会向祖灵祈祷,也曾在弟子们面前赞许过大禹对鬼神的恭敬,怎么会悍然否定其存在?敢问这位巫祝,丘岂有一言否认世间有鬼神!?”
  那巫师哑然,孔丘近来以质疑天道教义的态度出现在商丘街头,让他们对其十分敌视,在南子耳旁告状时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南子狠狠地瞪了那几人一眼,宋国百废待兴,她创教也不过一年多,可用之人并不多,教中巫祝良莠不全,以至于今日闹了这大乌龙。她记住了这几人的名字,等事后再收拾他们。
  但事到如今总得圆下去,于是她硬着头皮道:“原来夫子也不否认鬼神存在,这是明智的,既如此,不知你今日来此是要辩什么?”
  孔子严肃地说道:“丘认为,宋国对待鬼神的态度有偏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此可谓知矣。若对鬼神的祭祀太过谄媚,甚至如现在宋国这般,将周遭所有神明都纳入社庙祭祀,将天供奉得高高在上,鬼神在中,人事却摆到了最末,是不明智的表现……”
  南子摇头:“不然,夫子错了。现在的情况是,自三代的圣王死后,天下便丧失了义,诸侯用暴力相互征伐。君臣上下不做不到仁爱忠诚,父子弟兄不相互做到慈爱孝悌,上位者不努力于听政治国,下位者不努力服役做事。各国都有寇乱之事,盗贼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夺人车马、衣裘为自己谋利。由此种种,称之为天下大乱也不为过。这是什么缘故呢?南子窃以为,是因为众人对鬼神有无的分辨存在疑惑。假若天下之人能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在做恶事前保持敬畏,那么天下岂能混乱?”
  “故宋国的执政大臣与在职者,若确实想求兴宋国之利,除宋国之害,那么对于鬼神的存在,就不得怀疑,并且要加以尊重表彰,这即是圣王之道,夫子可有异议?”
  孔子当然有异议:“圣王之道在恢复人道的礼仪与道德,而非事鬼神……天道可敬,却不可谄。”
  两人你来我往之下,于是乎,今天的辩难,不知不觉从鬼神存在与否偏离了,歪楼了。
  在场众人,包括孔子与南子不知道的是,这场在历史上本不该存在的辩难,揭开了延续数千年学术争端的序幕。
  那个命题,叫做“天人之辩”!
  ……
  “天志才是一切人间事务的基准……”
  在今日的辩难进入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天人之辩”后,南子的言辞没了方才那么犀利,她发现自己遇到了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南子虽然极为聪慧,而且这一两年来十分好学,将宋国巫祝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加上身份和容貌加成,颇能忽悠一些信徒。可孔子毕竟是天下闻人,从十五岁起就开始刻苦学习,多次不顾年龄、身份,以他人为师的人,涉及的领域上可经天纬地,下可安邦治民,虽然都是理论,但对付南子却足够了。
  孔丘整理仪容,神情凝重,他尊敬辩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时也对南子表现出来的见识有某种程度的嘉赏,就像,就像是对待一位比较聪慧的弟子一般。但当辩难进入正题,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在当世理论界傲然群侪的水准。
  俨然如泰岱,一览群山之小!
  围绕着辩难命题,无数前贤经典被孔子巧妙撷取组织,变成一张繁复又清晰的罗网。但听者却不需要琢磨太久便能明白其间真义,因为孔子的辞藻一点也不华丽,简单朴素恍如日常用语,孔门弟子们默默做着笔记,而在场的宋人也像是在听课的学生,听着听着不由颔首起来。
  更令场间众人感到震惊无语的是,在今番辩难里,孔子竟能多次使用存在于殷商、宋国史籍的东西,箕子、微子对天对人的态度,都变成了他的武器,让南子无从反驳。
  南子的“天道”,颇似后来发源于宋国墨家的“天志”,她希望在人伦社会秩序之上,有一个非人层次的高级存有者“天”,将天神化,扮演主宰人间,并施予赏善罚恶功能的角色,天以他的意志来作为,天志于是成为人文世界最应追寻奉行的对象。
  在孔子的心中,天是一种自然神的状态,虽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人要敬畏天命。但一切还是得由人自身来决断,所以孔子哲学的基础在于人,甚至是天,也要以民心为基准。至于天本身,可以高高在上,但不必太过于神化它。
  本来这是周、殷两种文化间世界观的分歧,很难分出高低胜负。但在孔子的叙论下,南子渐渐显得吃力,她只是稍做反击,便被陷入那朴素言辞铺成的海洋。她那点可怜的知识只是一条小河,进入大海后便无影无踪。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道语网织的越来越密,而自己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最后,孔子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庭院之间鸦雀无声,孔门弟子们相视而笑,心道:“夫子胜了”。经历了在鲁国的失败后,夫子虽然受挫,却越挫越勇,他的言行和思想越发纯熟。
  而宋国人则不知该如何言语,包括乐溷在内,都觉得后背有些微湿。这场辩难,从后期一边倒的局面上看,似乎是孔子赢了。
  但南子却死不认输,她紧紧捏着拳头,依然咬着嘴唇,坚持道:“天尊贵至高、天无所不知,夫子所推崇的仁义,都自天出!”
  ……
  当一方不服气,死咬自己的理论时,辩难便陷入僵局,最后,还是乐溷出来打圆场,宣布这场辩难不分胜负……
  不过孔门弟子们依然像一群在将军率领下打了胜仗的士兵,昂首扬眉,跟着自家夫子往毫社外走去,今日他们获得了实质性的胜利。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住在司马耕的一处宅邸里,虽然挤了点,但日常生活还是能满足温饱的,比起他们在莒国时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语。
  弟子们其乐融融地分享今日摘抄的笔记,整合到颜回那里,因为夫子述而不作,所以他们暗地里商量着,要将夫子的言行记录下来,往后做成一本书。
  孔子则在榻上闭目养神,他毕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今天的辩难强度很高,从早上持续到傍晚,他感到有些许劳累。
  到了次日朝食后,却有宋宫里的有司寻上门来,说是国君有请!
  “宋君要见我!?”
  一时间,孔子和众弟子都有些惊讶,宋公请见,这还是孔丘来宋国后的第一次。
  因为宋公纠只是个十来岁的娃娃,整日被养于宫室,实权都在司城乐氏、皇氏、公女南子手中。
  最后,还是子路兴奋地一拍大腿道:“或许是昨日辩难之事被宋公听说了,于是决定让夫子做他的太傅呢!”


第686章 子见南子
  听闻宋君有召,孔丘匆匆穿戴上合适的冠带,带着子路和颜回,跟着宫中有司出门。
  子路欲驾车载孔子,却被那有司制止:“君上请夫子登这辆车,二子可以在后随行。”
  那车是宴请宾客专门配备的安车,是礼遇的表现,孔丘自然不能推辞,他上车后帷幕被放下,外面的情形便看不清了。
  等车停下后,他探头向外一看,才发觉已经进了宋国宫城,再往里,车就不能再走了,子路和颜回也得留在外面。
  宋国宫室在前年的动乱理有了不少损坏,但如今已经翻修一新,放眼望去,但见高台美榭,雕梁画柱,极尽古韵之美,奢华而又不失雍容大气。
  孔丘被引导进入的是一处较小的偏殿,他能理解,因为他如今是白身,作为私人召见,这是合乎礼法的,若宋君要在正殿召见他,孔丘反倒会掉头就走。
  侧殿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都是典型的宋国风格。
  但那些无所不在的各色瓷器和纸卷也预示着,这是一个亲近赵氏,喜欢赵氏器物的国家。
  孔丘刻意对此视而不见,有司请他在此等候片刻,宋君即刻就到,他便坐在榻上闭目,不觉回想起了自己的鲁宫内与鲁侯问对的情形。
  复周礼,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立田里,以贤勇知,这就是孔丘的理想。
  孔丘早年也曾在列国间游走奔波,寻求实现这一理想的契机,但都郁郁不得志。当他终于被鲁侯宋看中,从中都宰升为小宗伯,再到大宗伯,甚至一度利用三桓与赵无恤的矛盾,称为“代相”,主持国事时,是他离实现理想最近的时候。
  但越过了巅峰后是坠落,三桓在济水畔的一败涂地,导致鲁国政权被赵无恤所窃,鲁君成了傀儡,孔丘也不能容于鲁,只能出国继续游走。
  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孔丘的理念恐怕也无法实现,他将理想全部寄托在鲁侯身上,但早在夹谷会盟前齐人进献美人宝马时,鲁侯就让孔丘失望过一次,他竟然微服跑去观看齐国倡优游戏,与美人相乐于宫中,忘却了政务。
  有了这次教训后,孔丘寻找一个明君辅佐,得其任用,实现克己复礼的理想基本就破灭了。因为放眼诸侯,除了吴王阖闾外,稍微明智点的,也就楚王熊珍了。但吴楚都是蛮夷之地,孔子对去那两处心存犹豫,至于中原,齐侯杵臼已经让他失望过一次,这几年间因为赵氏,国土丢了一半的卫侯元竟然算是矮子里拔高个,算是“较为贤者”了。
  既然世无贤君,而孔子自己又“三月无君,则惶惶如也”,他必须依附君权才能实现理想,那应该怎么办呢?
  子路的话却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既然找不到贤君,那就亲手教一个出来何如!?
  经历鲁国的事情后,孔子参政的心思冷了许多,但他对自己做老师的本领还是很自持的。突闻年幼的宋君召见,心中不免就往那个方向想去了,宋公纠也到要入学的年纪了,或许正需要一位见闻博广的太傅。
  他年近六旬,自认为算是知道点天命了。但他仍有时间,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这足够孔丘好好教导宋君纠,让他成为一个知道仁义为何物的贤君,至少能将宋国现在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操纵下,偏重天、鬼的情形扭转过来。
  就在这时,他惊觉前方有轻微的脚步传来,有人正朝他走来。
  孔丘前方十步则是遮断目光的絺帷,里面有榻,据说里面的人能看清外边,外边的人则只能见到一个人影。
  有人出现在絺帷中,身形娇小,看不出是何人。
  孔丘以为是宋君到了,正要北面稽首,口称:“鲁国外臣丘,见过宋君……”
  里面的人却掩口笑道:“夫子切勿多礼。”
  孔丘愕然,帷幕中是个清泠的女声,听上去熟悉无比,似乎昨日才闻,难道说……
  她在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宋君临时身体不适,不能来见,故而让南子来辞谢夫子,还望夫子见谅!”
  ……
  于宫闱中见女子,非礼也,孔丘反应很快,朝帷幕中匆匆行了一礼后,便要挥袖而走!
  但他却被门口四名宫女和寺人拦住了去路,他们面无表情,坐视事情发生,不用说肯定是南子的亲信。
  却听身后那小女子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说道:“夫子休要怪罪,南子今日除了代国君辞谢夫子外,还有一事要告知夫子。”
  孔丘感觉自己的希望扑了个空,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南子在搞怪,她居然敢假传君命,而宫中有司、宫甲等还能配合着她胡来,真是牝鸡司晨啊!
  但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大打出手离开这里吧?所以只能严肃地回头道:“不知是何事?”
  南子倒是谦逊:“南子学识浅薄,昨日辩难不敌夫子,迫于局面却不能当众认输,还望夫子勿怪!”
  她一顿后又补充道:“其实南子觉得,夫子对天道的认知才是正确的。”
  孔丘不解地问道:“那公女为何要在宋国推崇天道、鬼志?”
  “夫子不能确定鬼神的存在,所以才不语怪力乱神,但为何在做鲁国大宗伯时,祭祀时极其笃敬,好像神就在身前一样,还认为别人代祭等于没祭,亲自祭拜才显诚意?”
  孔丘微微闭目,说道:“我虽认为民为神主,不恤民则神必去之,但祭祀也有传播道德和仁义的功用,故祭在,如神在。”
  南子笑道:“所以事情是相通的,鬼神与否不重要,天道能不能罚暴赏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这么说,必须让民众相信。”
  孔丘在惊讶南子从昨日表现的盲目偏执,到今天的事事都能看透外,遗憾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公女却是刻意往错的地方走,实在是……”
  “南子也是无奈,如今的宋国不稳,国君幼弱,外有劲敌郑国侵占边邑,内有权臣向氏割据东方,急需至高无上的天道来统一人心,安定民众,避免再度分裂,有了齐心协力的民众,才能在未来的大战里多出一份力……”
  南子乃宋国大巫,她想要保住自己的权势,让宋国为情郎赵无恤所用,就得不断推崇天道与鬼神的地位,建构宗教组织和理论体系,方能让自己变得至高无上。
  “大战?”孔子恍然大悟:“公女的意思是,宋国将助赵氏?”
  如今晋国已经彻底分裂,赵氏横扫河内河北,知伯则联结诸侯讨伐赵氏,周边各国都不可避免地卷了进去。宋国本是赵氏盟友,参战也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因为自身的内忧外患尚未解决,无法大发兵卒,仅在勉强提供人力和钱粮。
  南子在帷幕中微笑:“不错,诸卿已经商量好了,宋国会先派两师之众去帮鲁国防御齐军入寇,再发两师北渡大河去助赵清君侧之恶臣。”
  孔丘叹了口气:“宋国的执政不顾国情,强起兵卒,这是取亡之道。”
  南子道:“按理说,赵氏的世子,鲁国的大将军也是夫子之婿,夫子难道就不期望宋国参战,好让赵氏获胜?”
  说起这事孔子就来气,当年在司城乐氏和弟子子贡的恳求下,孔丘才答应让自家女儿做乐氏陪嫁的媵,毕竟他对赵无恤个人还是较为欣赏的。孰料此子却在叛臣的道路上越奔越远,不但要做鲁国的权臣,还要带着赵氏叛晋,实在是叫他失望和后悔。
  孔丘黑着脸道:“背其君者曰叛,赵氏,晋之叛臣也!丘不与之为伍!”
  ……
  望着帷幕外老者那生气的模样,南子心中好气又好笑,她把玩着腰间的环佩,说道:“夫子这是要大义灭亲么?还是觉得,赵氏必败?”
  孔子沉吟片刻后道:“老朽也虽然不擅长军阵之事,却也知道一点兵势。赵氏虽然席卷河内,但东有齐,西有晋,南有郑,甚至连成周王室也免不了要顺着晋国的意思,发檄文号召天下伐此叛臣。诸侯群起而攻,赵氏之兵虽然善战,但却抵不过天下汹汹。我观赵氏三线为战,或三年或五年,都逃不过一败。鲁宋与晋齐本无大仇,全因为赵氏才卷入此战,鲁国若与赵氏脱离干系,方能摆脱战乱,宋国却尚未深涉其中,何必自己陷进去?”
  南子突然变得毅然决然:“原来夫子竟是这么想的,但宋国已经决定,要在战争里和赵氏站在一起。”
  “若如此,宋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公女作为宋国大巫,身系万民福祉,就不考虑这点么……”
  南子冷冷笑道:“代价?有当年为了留在晋盟之内,被楚庄王围城三年,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的代价大么?”
  孔丘为南子这突如其来的气概愣住了,他不太理解南子的心思。
  南子嘿然:“世人都笑话说郑昭宋聋,但他们却忘记了,谁才是值得尊敬的,宋人比奸猾的郑人更懂得誓言。”
  孔丘叹息:“我祖上虽是宋人,但离宋百年,的确已经不太懂宋人心思了,还望公女解惑。”
  “那就请夫子牢牢记住,为何你的周礼之道在殷商后裔宋国绝对行不通,为何宋国再困难,也不会坐视朋友被围攻。”
  南子没了先前的俏皮和调笑,她凛然正色道:“因为吾等是亡国之余的殷人,一如诗言,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宋国人就是这执拗的性情,无论仇恨还是恩情,玄鸟的子嗣永不遗忘!”


第687章 邯郸九月(上)
  “数百年前,纪侯向周夷王进谗言,导致齐侯被周夷王活活烹杀。齐人哀之,谥为哀公。自哀公开始,传九世到齐襄公诸儿,齐襄公出兵灭纪国,为齐哀公报了九世之仇,世人称道。当世的风俗是家仇只论五世,但国仇却不受世代限制!”
  南子尖刻地指出:“岂止是齐国与纪国有国仇,宋国的国仇要大得多!周本是臣服于殷商的小邦,却侥幸灭亡了大邑商,杀人十万,虐帝辛首级尸身。吾等为亡国之余,被迫臣服于周,作为周的宾客而非臣子存在,但心中却不敢忘怀牧野之战,忘记朝歌沦陷之耻。”
  “宋国被周人的邦国郑、曹、陈、鲁等包围,但一直坚持殷商的器物、殷商的礼仪,殷商的风俗,虽二十世尤不肯改。现如今夫子同样是殷人之后,却堂而皇之地带着周礼来商丘鼓吹传播,是数典忘祖也,宋人会佩服你的学问,但却不会接纳你的学说,这也是硕大宋国,除了司马子牛外,无人拜入你门下的缘故……”
  孔子对周朝制度的向往和周公的崇敬,显然基于政治理念,超越了个人恩怨和氏族立场。但面对南子的这番质问,却是无从辩驳。
  他先前憧憬要做宋公太傅,将理念付诸于宋的天真想法,在南子指出的残酷现实面前破碎了,只能叹了口气道:“然,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我死后依然会殡于两柱间,我始终还是个殷人。”虽从周,却永远不能被殷人用之,孔子也是糊涂了,到头来竟是南子为他指出这点。
  “没错,这就是宋人不会忘记的仇恨,同样不忘的,还有恩情!”
  说到这里,南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
  “前年,当宋人面临乐大心政变夺权,四公子乱命弑君,郑国、卫国趁火打劫,向氏引吴国虎狼之兵入寇,当宋人彷徨无助,面临亡国亡社稷之危时,是赵氏,是赵氏君子救了宋国!”
  南子眼中闪烁着异彩,仿佛看到在她将宋景公狠狠推下桐宫高台时,跃马入商丘的赵无恤。他是她生命里的太阳,而她则愿意做一轮月亮,纵然永远无法在天穹上同辉,却能时刻反射他的光辉。
  “时日俱丧,吾与汝皆亡!”这本是一句诅咒,可到了南子这里,却代表了她的决心,不管别人有没有,反正她是有为赵无恤霸业添火,事成则一荣俱荣,事败则一丝俱死的决心。
  “是赵氏支持了宋国,保护宋人不受敌邦侵扰。商丘能够保住,宋国的社稷能够残存,我这区区弱女子不用被夫差掠夺到吴国蛮荒之地去任人凌辱,都是依仗赵氏君子的德泽。为了报答他,我带着国君,带着商丘宋人,在微子启的祖灵,在天道和众神面前,立下了一个誓言:宋国欠赵氏一份恩情,一份永远也偿还不完的恩情。”
  “故一旦赵氏有难,宋人决不退缩!”南子现如今是坚定的主战派,她利用自己的权术和在国内的威望,压服了主张置身事外的皇氏,宋国的战争机器在秋收后全面开动。
  一向不喜欢战争的孔丘垂目:“看来宋国的决心,丘是挽回不了了,公女推崇天道鬼神,居然是为了战争。”
  虽然知道孔丘在帷幕外看不见自己,南子还是高高昂起了下巴:“不错,而且夫子在商丘反对天道、鬼神的言行,恐怕会让宋人动摇参战的决心,与宋国的国策不符……”
  “公女想要我如何?”
  “我要夫子离开宋国!”
  言罢,不等孔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南子嘴角露出了一丝小女子私仇得报的得意浅笑。
  “这不是恳求,是已经交由国君同意的决定,南子这次请夫子入宫说话,正是为了告知你这件事:宋君已决定,将夫子驱逐出境!”
  ……
  他曾有心入齐为政,却被自己一直佩服的晏婴所嫌弃,说他“能言善辩却不能用法度来治国,繁琐地规定尊卑上下的礼仪制度,与太公的简略风俗相反,若打算用这一套来改造齐国,恐怕不是治民的好办法。”
  于是孔子在齐国得不到齐侯任用,只能一事无成地回到鲁国。
  在鲁国的事情自不必多说,他的理想建立在不靠谱的鲁君和脆弱的三桓之上,注定无法长久,被窃国大盗的强权冲刷得支离破碎,只能惶惶出走。
  现如今,他在宋国再度折戟了……
  孔丘在殿内呆了半个时辰,进去前他心情是昂扬向上的,天人之辩的胜利让他心中再度生出了一丝希望。
  可出来时,孔子虽然还举止有礼,身上的气场却徒然收敛,那些亦步亦趋背后,仅仅是保留自己最后一分颜面而已。
  入宫时脚步轻快,出宫时却感觉步履艰难,等他终于到了宫门处,却见弟子颜回和子路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夫子,如何?宋君怎么说?”
  孔子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对两位弟子开口,说宋君与南子限他半月内离宋,他们又要开始流离失所的生活了?
  实在是说不出口啊,颜回、子路,这些得意弟子们哪一个不是能做卿大夫宰臣,甚至一国司马的人才。却抛弃了前程,跟着自己在列国间彷徨游走,学而优则仕,可他们的大好年华,却耽误在路上了……
  但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却来了两名脚步匆匆的弟子,是原宪和公良孺。他们到近处后气喘吁吁地说道:“夫子,就在方才,有一队宋兵径自去了吾等平日习礼的大桑树处,将树伐掉了!”
  “啊!”
  众弟子十分惊讶,但却在孔子的预料之中。
  “宋国的官府这是在公然宣布,此邦不欢迎吾等修习周礼的儒者……”
  诗有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可就算他复归邦族,却依然受人嫌弃,比起主动离开鲁国,被祖籍所在的宋国驱逐同样让孔丘难过。
  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南子如此刁难他们师徒,究竟是出于她所宣称的公义,还是出于小女子心里的私仇了。
  孔丘回过头去,看着那些南子曾在的偏殿,脸色晦暗不定地小声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走就走,天下之大,我就不信,竟无处能容下夫子的一张案几!”
  不过弟子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诸侯间奔波,号称就算孔子乘船出海,去九夷之地也要紧紧跟随的子路大咧咧地说道:“既然吾等不容于宋,那接下来应该去哪?”
  去哪……这是个困难的问题。
  在夏天时,孔子曾接到过一份来自晋国的邀请,中牟宰佛肸邀请他去做客。但那时候孔子与宋国官府的矛盾还没大到不相容的地步,而且子路也表示不愿他去,所以才作罢。
  现如今,就算想去也去不了了,据说中牟已经投降赵氏,投佛肸等同投赵,这是孔丘不能接受的。
  望着弟子们殷切的目光,孔丘终于下定了决心:“向西,吾等去子产的故乡,去郑国!”
  ……
  九月九,宜登高。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邯郸城南的一座小丘上,有十余个人正登高远望,中间一位青年将领头上携佩茱萸,腰间挂宝剑,左右众人或是披甲带剑的虎贲,或是衣着干练的军中僚吏。
  正是赵无恤及其属吏们,丘陵下则是密密麻麻的营帐,两万大军已经兵临邯郸!
  “中牟宰,你博学多闻,可知道这九月九有什么来历?”无恤登高眺望片刻后,回首问身旁那清瘦的中年士人。
  佛肸被要求带着中牟兵随军,而且军权还被剥离,他自然清楚赵无恤对自己是有提防的,他过去再特立独行也没用,如今虎落平阳,只能唯赵氏之命是从。
  “《易》中把六定为阴数,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曰重阳,也叫重九。这一天应当命家宰拿出八月丰收的粮食,登高岗飨天帝、祭祖……”
  佛肸说完瞥了一眼赵无恤头上佩戴的茱萸,不过这重九日戴茱萸的习惯,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无恤颔首,重阳节的雏形在春秋已经出现,不过只存在于天子诸侯和卿大夫等权贵之家,到战国秦汉才会流传到民间去,至于插茱萸,算是他的首创。
  赵无恤是这样解释的:“如今邯郸、柏人、新田、临淄不知有多少人在害怕我,诅咒我,茱萸乃避邪之物,佩之无妨。”
  众人称是,不少心思机敏的僚吏纷纷效仿,于是众人登高后或插茱萸,或佩九月盛开的菊花。
  无恤又道:“中牟宰说的不错,今日族中兄弟当汇聚到一起,登高处,献上祭品,以谢天帝、祖先恩德,只可惜啊……”
  只可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无恤指着远处墙垣分明的邯郸城道:“只可惜赵氏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小兄弟邯郸,入冬前,必要让他归顺伏拜!”


第688章 邯郸九月(下)
  “整个寒氏县,就只有千余兵卒?”
  邯郸城南数里的赵军大帐处,赵无恤看着手里俨如上计简牍的降表,又瞧了瞧伏拜在地的寒氏宰,皱眉问道。
  “禀……禀世子,寒氏只是邯郸的卫城,原本就不大,只有人口两三千户,勉强能出一师之赋。家主……不,是逆臣赵稷南下时抽掉了寒氏司马及千余兵员随行,于牧野败于世子之手,兵卒或死或降,司马亦陷军中,如今寒氏几乎是座空城……”
  寒氏宰有苦难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在佛肸的劝说下选择投降。
  自打四五月间邯郸大败于牧野,邯郸稷死难后,整个邯郸地区便人心惶惶起来。中行寅虽然一度派兵入驻稳住了阵脚,但朝歌大败后,中行氏自身难保,那些中行兵便纷纷收缩邯郸和柏人去了。
  寒氏本是邯郸西门户,但在丧胆之下,敌方竟然不守,可见接二连三的家主之丧对中行、邯郸两家造成了多大的打击,这也是赵无恤这月余来锐意北上,所向披靡的原因。
  寒氏宰继续说道:“中行兵撤走后,西面的知氏也从釜口道派了一旅兵来,但仆臣想着,自己原本为邯郸之家臣,在往上则是赵氏之小臣,此外才是晋侯之陪臣,与知氏并无关系,故而闭门不纳,一直等到世子遣人来接受寒氏。”
  “你做的不错,今后寒氏县还要仰仗你来镇守。寒氏那些南下后失去音讯的兵卒,其实多数都还活着,于牧野倒戈后转附于我军中,在朝歌之战中出力不小,你可将此消息回去告知寒氏父老,让他们安心,为赵氏守好城池,战后家中子弟自能归去。”
  寒氏宰如此表忠心,赵无恤便赞誉了他几句,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寒氏剩下的兵卒调出来,换成一师赵军进驻,死死盯住知氏控制的釜口道,以保卫大军侧翼。而军中的那些寒氏籍降兵,就成了完美的人质。
  等寒氏宰大喜过望地离开后,赵无恤再度召开了军议。
  “我先前最担心的事情,是知氏和中行氏派人据守寒氏,与邯郸互为犄角,等我军攻邯郸久顿不克时,引知氏与公室大军从侧翼攻来,结果却是多虑了!”
  ……
  此言一出,帐内群臣都表情一松,看来敌人也很谨慎,他们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战略。
  赵氏在河北地区是客军,越过淇水、洹水、漳水北攻,深入敌境三百余里,沿途许多地方不像后世河北那样开发完善,所以辎重压力还是较大的。这时候要是知氏与中行故意放赵军深入,最后再袭击粮道,等赵军困乏时在此以两倍的优势兵力决战,或许还有困兽犹斗的希望。
  可现在,赵无恤发现,自己是高估了知氏的胆量和智慧。
  阳虎道:“知氏控制了釜口道,以至于晋阳消息不能通山东,目前所知,是一个月前知氏联合中行余党,发兵万余从仇由袭击大原,晋阳大夫董子据守不出。从知氏只能谴一师之众来谋寒氏看,他们的大军一定是被晋阳、平阳拖住了!”
  项橐也兴奋地说道:“不错,现如今知氏不能从西面抽身,中行黑肱又胆怯避战,连肘腋之间的卫城寒氏也不守,直接收缩兵力到邯郸,这种无胆鼠辈,岂能挡住世子的一击之力?”
  赵无恤却摆了摆手,让他切勿骄躁:“话虽如此,但就中牟和寒氏二宰提供的情报看,邯郸城中仍然有三千邯郸兵,三千中行兵,加上青壮妇女,守城者要比攻城兵力多出不少,攻取殊为不易。”
  围城已经数日了,因为集中精力打造攻城器械,所以并没有太多进展。赵无恤倒是带着公输班,将邯郸城绕了几圈,回来之后,公输班言简意赅地点评了这座城池的防御:“比朝歌要难打!”
  对他的这一想法,赵无恤表示同意。
  邯郸包络漳、滏,倚阻太行,战国时期赵国以此为都,从此这片土地便被称之为“赵”,后世称道说邯郸“拥据河山,控带雄胜,实为河北之心膂,而河南之肩脊!”
  这句话是有道理的,邯郸的土壤相对河北四处可见的盐碱地算是相当肥沃的了,且有漳河流过其境,水源充足,适合发展农业生产,所以城内积蓄很多。加上处于太行山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东连南北午道的交汇点,北通燕、涿,南连郑、卫,东有东阳、齐国。农商皆富,正是邯郸氏成为晋国六卿之下最大势力的基础。
  邯郸城便利的交通易于向周围的戎狄地区扩张,可这也为外来者攻打邯郸提供了方便。为了自保,邯郸便建立起了以高大的夯土城墙为依托的防御体系。
  整个邯郸城还没有后世赵都的雄壮广阔,城比中牟要大,比朝歌却小,外郭高七八丈,内有东、西、北三座小城互为犄角,协防外敌。而三座小城之内还有不少从台大宫,在紧要之时,可充御敌之用。
  登紫山看了看邯郸城内的部署后,就算在做到旬月破朝歌壮举的公输班看来,这也是一场艰难的城市攻防战。
  但赵无恤却让公输班只管继续监督打造器械,其余事情则由他来想办法。
  今天在大帐里,就在众人苦思破邯郸之策时,赵无恤便说道:“我恰有一计,可让邯郸人心动摇,让破城的困难降到最低……”
  ……
  几个月前,邯郸稷以报父仇为名,带着五千邯郸兵誓师南下。
  这五千人里多数是邯郸、寒氏、乾侯、戏阳的淳朴百姓,平日从不离开自己的田宅哪怕三十里。直到某一天,邯郸氏的征召来了。
  庶民平日的任务便是“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到了战时便要服役,于是他们穿着破烂的鞋履和破烂的衣褐,在邯郸氏华美的金边玄鸟旗下出发,昆父、兄弟、乡党共同踏上征程。
  众人离家时心情迫切,对于邯郸地区的人来说,战争是一场冒险,以往征伐戎狄倒没太多油水,至多抢几个狄女回来暖榻,让戎人做氓隶种地。但要是去抢掠卫国,就能赚到农稼无法获得的财富!
  他们武器本来比较简陋杂乱,但在朝歌府库里得到了补充,得以更换的还有身上的装束。
  那一日,朝歌城外尽是邯郸兵顶上黑色的墨旌和额头白色的抹巾。
  他们听过歌谣,据说当年周武王也是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肆伐大商,在牧野获得决定性胜利的。
  家主和司马告诉他们,哀兵必胜!
  可直到他们真的在牧野遇到了敌人,才尝到了战争真正的滋味。
  那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临时遇敌,家主和军吏都十分慌乱,只知道要他们列好阵形,拿起戈矛和弓箭,坚守阵地。但自己却仓皇而走,接着,骑士们袭来了,那些全身皮甲、看不到脸的赵氏突骑,冲锋时空气为之凝滞,镔铁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
  他们脆弱的阵线瞬间崩溃,弟弟眼看着哥哥被踩在马蹄下,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环首刀划开,他还试图塞住自己的肠子……
  最后,他们看见带领自己上战场的邯郸家主被一箭射倒,而同盟的朝歌范兵也想秋天的粟麦一般,在赵兵的有序收割下成片倒下。
  对于赵军来说,牧野是场值得被写入史册的辉煌胜利,可对邯郸兵卒来说,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失败,他们胆敢反抗赵氏的脊梁被一下敲断了。
  从此以后,苟活的邯郸兵卒成了赵军新附兵中最老实的一批人,等到打下朝歌、中牟后,相较于后者,他们水涨船高,有不少人已经俨然将自己当赵兵看待了。
  “反正邯郸本就是赵氏的小宗,我们其实都是赵氏的臣子……”其实直到被俘虏后,他们才知道了这个事实,平日里他们只认管自己收取赋税的人,哪知道邯郸头上还有多少层封建。
  总之,过去几个月里,邯郸兵们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没有被太过苛待,虽然一些危险的任务会让他们去做,但若是表现得好,也有机会被提拔,赵氏赏罚分明,比起早先在邯郸军中要公平得多。
  等进入邯郸地区后,这些降兵更是被赵氏世子亲口许下了一个承诺。
  “凡在赵军中服役的邯郸、寒氏、戏阳、乾侯籍贯者,若有小功,战后无田宅者赐之,有田宅者倍之,有大功者,赏爵为吏!”
  众人沸腾了,军功授田宅对他们也适用!这意味着,原本在这片地区地位低下的他们,很可能要一夜翻身了!
  旧的贵族即将灭亡,新的小农地主阶层即将形成……
  在鲁国,这一切都进行的很慢,因为卿大夫们尚未被全盘推翻,可在邯郸,赵无恤却有心将邯郸一系连根拔起!
  如此一来,那三千余邯郸降兵们算是彻底忘了过去所属,开始向赵氏效忠了。
  谁给我们土地,谁给我们粮食,就向谁效忠,对于底层的人而言,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不过这一切也是有代价的,首先,赵氏世子要邯郸兵们做一件事。
  是填沟壑?还是冒险登云梯攻城?亦或是冒充逃兵混进城里?他们心中忐忑,最后一项赵军也不是没做过,但城里的守卒太过胆小谨慎,从半月前开始,便一律不纳外来者。
  最后居然都不是,世子只让他们集结到一块,是夜将近子时,四千余人在城外围坐,和陆续过来的当地父老一起……唱歌?
  唱歌?众人愕然。
  “敢问上吏,要吾等唱什么?”
  赵无恤派来的军吏笑了笑:“世子说了,只要是邯郸当地人都知道的民歌,唱什么都行,但声音要大。”
  邯郸降兵们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便开始对着黑夜里阴影憧憧的邯郸城墙,唱起了一首邯郸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民歌……
  “请成相,世之殃,战乱不休杀辜良。”
  “邯郸无主,如瞽无相何伥伥……”
  舂牍敲击,曲调悲怆,数千人一同高唱,声震四野。一时间,邯郸城外,四面皆是《成相》之歌!


第689章 慷慨悲歌
  当赵军里的邯郸降兵再度到城下唱起悲怆的本地民歌时,邯郸氏的家宰来找荀胜。“大夫,赵兵又来了,该如何是好?”
  荀胜是中行氏的同族,职为下大夫,中行寅南下河内时,留他守着邯郸城。本以为这是一个轻松的肥差,结果形势异变,时值中行寅战死朝歌的危难之际,邯郸成了柏人以南的一道防线。
  能打的干将都被中行寅带去南边了,荀胜只能算守成之将,能力平平,他一大清早就盯着面前一盘麦饼、肉块和清酒发呆,这是他的朝食,但又一个无眠之夜让他浑身酸痛,看见食物只想作呕。“知伯还没回话?”
  “没有。”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苦着脸道,“柏人那边也没什么消息。”
  “再派几辆传车!”
  “没有用的,赵氏的轻骑可能已经切断了两地之间的道路,这些传车还没到达就……”
  “派出去!”荀胜一拳砸在案几上,怒气冲天地吼道。事到如今,荀胜发现自己和悯难的族叔中行寅一样,被困死在一座孤城里了。
  “邯郸恐怕是不能守住了。”涉宾满脸愁苦,邯郸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虽然城高池深,却无险可守,顶多是个缩小版的朝歌,这也就罢了,主要是如今邯郸人已无心恋战……
  邯郸与赵氏的战争,在邯郸稷死后已经结束了,报仇成了笑话,而民众们对邯郸氏的尊严及独立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家夫婿、子弟何时归来,除了邯郸城外,其他县邑已经不听涉宾和新家主号令了。
  刚开始,荀胜和涉宾还能造谣说赵氏残暴,大战后将邯郸兵卒全部在牧野坑杀,说的有模有样,直让人咬牙切齿,与赵氏的仇恨又深了几分。
  可等到赵军围城数重,让人在外唱邯郸本地歌谣时,这个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
  “请成相,世之殃,战乱不休杀辜良。”
  “邯郸无主,如瞽无相何伥伥……”
  歌声响起时,荀胜最初还以为是赵军乘夜攻城,从卧榻上猛地惊醒后,却夜闻邯郸四面皆歌,涉宾也大惊道:“赵氏皆已得邯郸乎?为何邯郸人之多也!”
  是夜,城内众人被歌声扰得人心惶惶,直不知道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邯郸人齐声歌唱?
  单是这样,荀胜和涉宾尚能控制住局面,毕竟他们除了三千邯郸兵外,尚有三千中行兵可用。
  “必要的话,吾等手中的存粮足以支撑一年围城。”荀胜给涉宾,也是给自己打气道。
  涉宾却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恐怕不会有什么围城,赵氏围城已经数日了,一直没发动总攻,据我观察,他们或许正在伐木采石,制造攻城器械,邯郸附近森林茂密,还有紫山可以提供石头。等那种旬月破朝歌的攻城利器制成,云梯搭好,赵兵捆扎爪钩一拥而上,邯郸的城墙会在几十个个地点被同时突破。吾等也许可以退到内部的小城固守一时,但其他地方会在一个事成之内沦陷……这四面俱场邯郸悲怆厌战之歌,恐怕就是为了削弱守卒心志的。”
  荀胜心凉了,的确,单凭他们这些人,想要对付城外的两万赵氏大军,以及维持城内的人心惶惶,却尤嫌弃不够,所以荀胜期盼援兵。
  “倘若知伯打算对邯郸施以援手,救兵早就到了,可来的却只有半月前的一旅之众,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知伯关心的只有晋阳和平阳,只有在扫清赵韩在太行以西的军队后,他才会挥师东进。”涉宾阴郁地说道。
  “中行氏不可能放弃邯郸的!”荀胜说,“因此只要我守住邯郸,就能钳制赵氏大军,使他们无力继续北上攻击柏人。”
  “我听闻中行氏自己也乱成一团,中行伯已死,中行世子愿意献西面的领地向知伯求助,故知伯合并了中行氏西面的领地,俨然以知、荀、中行三家之主自居。而中行只剩下了东阳地,其中已经派了三千兵来邯郸,剩下的人,用来镇压领地内戎狄连续不断的造反和齐国陈氏对东阳的觊觎犹嫌不够,除非中行氏下定决心在邯郸城下打一场决战,否则是一兵一卒也不可能再派来了。”
  知与中行皆出于荀氏,荀胜与两家关系都很不错,可如今,却没有一边对他施以援手,他不由绝望地瘫坐在榻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停了一夜的歌声再度于邯郸城外响起。
  “请成相,世之殃,枯骨满城何凄凉。”
  “邯郸已亡,负隅顽抗恐难当……”
  今天刮起了大风,风声中歌声有点飘忽,却能传得更远,传遍整个邯郸南城。
  荀胜厌烦地偏头看了看窗外,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无数白色的鸟儿,在大风中轻盈地飞在天上,从城外席卷而入邯郸!
  ……
  “写的什么,这信上又写的什么?”
  邯郸城人口众多,共有两三万人之多,被安排着在各处设防,当满天“白鸟”飞入城中时,邯郸人先是大惊失色,以为是敌人的武器,逃得远远的。过了会见没事,随即有胆大的拾起那些“白鸟”,却发现是种轻盈如帛的材质配合竹片制作的东西,上面还写满了墨色的晋国篆字。
  于是在旁人怂恿和好奇下,有能识文断字的邯郸士人就辨认开了。
  “这上面写的是个名叫喜的邯郸兵卒,他说他家住城东槐里,他要拾到这的人告诉在邯郸的父老兄弟,他还活着……”
  那士人目光炯炯,看着周围众人惊喜地说道:“他还说,一同南下的那些乡党也还活着,他们在为赵氏世子效力,世子仁慈,只要邯郸投降,就可以免除血光止之灾,不用像朝歌一样被霹雳碾为粉末!”
  念完以后,这人举起信纸高声大喊:“谁认为城东槐里的喜!”
  无人应答,但其余一些信件,却很幸运地能找到相识的人,惊喜和失望的声音在城内不断响起。
  “我儿还活着!”
  “妾的丈夫就在城外!”
  “我父兄都建在,那吾等在城内到底是为什么死战?”
  荀胜和涉宾造谣说邯郸降兵全被屠杀的事情,立刻被戳穿了……
  城外的歌声越来越高,既哀伤、又凄婉,邯郸人听了军心骚动,皆泣泪而望城外。
  邯郸本就多慷慨悲歌之士,城外有传唱,城内的兵卒、民众得知外面唱歌的就是自己的乡党、兄弟,很快也跟着节拍应和起来。于是乎,在生死交战的两军决战间隙,奇异的一幕出现了,这首格式类似,内容却每次不同的《成相》,城内外竟整整齐齐唱和起来。
  邯郸人的心,就这样被一首歌,一片纸吹得动荡起来了……
  ……
  “你写的信效果不错。”赵无恤回头,笑着对跟在身边的项橐如是说。
  这次攻邯郸,依然是攻心为上,赵无恤当然不是简单地复制四面楚歌,他在刮风的天气里让公输班制作会飞的纸鸢传书信入城,飞得满街巷都是。如今配合着四面歌声,似乎有了不少效果,城内开始应和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城内的抵抗之心已经被消解大半了。
  项橐嘿嘿一笑,略有些得意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抵达邯郸后,赵无恤便交给他一个任务:帮邯郸籍的降兵写家书。
  于是这几日间,他和笔吏们忙得不可开交,在一群邯郸降卒的包围下,他在案几上铺平了公输纸,握着细细的兔毫比,就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那些邯郸降卒结结巴巴了半天,就好像他想要说话的人就站在他对面一样。最后,在项橐的百般劝说下,他们才开始说起来。
  “我叫喜,家住城东槐里……”
  “小人黑夫,城北大井里人……”
  期间项橐一边写一边抬头看他们,他们说什么他就写什么,尽量帮这些半字不识的邯郸人把条理理清楚。
  除了写明籍贯和对家人报平安外,信中还掺杂了赵无恤的私货,他号召邯郸人投降,一旦投降,则战争便可以停止,城内人可以免受战乱之苦,而城外的人也能平安归家,不用骨肉相残。
  等写完后,项橐把信纸给降兵们,他们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上下颠倒着看,好像一不小心这些篆字就会错位一样。随后众人竟然对他稽首千恩万谢,有的人哭着说这辈子,还从未有人为他们写下名。
  那种感觉,邯郸降兵们感激不尽,而项橐也终生难忘!
  “如此一来,我也算为攻克邯郸出了份力吧。”项橐如此想道。
  大风中,悲歌越来越大,从思乡到厌战,从问候到道好,邯郸人在劳累中渴望休憩,在分离中渴望团聚,在战争中渴望和平。
  “请成相,言治方,君有三法约以明。”
  “君谨守之,上下皆平国乃昌!”
  赵无恤也打着节拍哼了几句,心中也变得壮怀激烈起来,看来此城之破,不用等那批投石器造成了。
  他大声对身后众军吏说道:“二三子,破邯郸的机遇到了,就在今日!”
  也不知为何,虽然才到邯郸数日,赵无恤他却喜欢上了这里的慷慨悲歌,他喜欢这片广袤而草莽的平原。
  他决意,要让邯郸,这座在后世几乎就是“赵国”代名词的城池,从今天起就要姓“赵”!


第690章 再下一城
  “拔城!”
  在无数赵兵的呐喊声中,笨重的攻城车以极快的速度被推进城门洞里。
  此车顶上有厚实的木顶,内部用铁链悬挂着一根粗大的梁木,梁木前端有金属头,制成凶悍的公羊头形。攻城时,依靠攻城车中的士兵合力抓住攻城槌向后运动后猛烈撞向城门,依靠惯性和动能来破坏城门或者门后的门闩结构。
  “轰隆隆!”
  随后,攻城锤重重地撞到了邯郸城门上,发出了一阵让城内守卒心惊胆战的巨响和颤动。
  配合着攻城车进攻的,还有高大的临车和冲车,它们是底下安有许多车轮,高达四层,与城墙差不多一样高的攻城塔。最下层是推动车前进的士兵,其它三层装载弓弩兵,他们利用自身的高度,从车中直接向城内射击,掩护攻城车,并伺机让甲士登上城墙。
  除此之外,赵氏近两万大军轮番上阵,围住了邯郸东南角,弓弩斜指城墙,对城内进行火力压制,从朝歌城武库里取出的那些箭矢,就用在这里了。
  “大雅有言:与尔临冲,以伐崇墉。攻城最讲究器械的利用,虽然投石车尚未校正好,但光凭眼前这些东西,也足以攻破人心不稳的邯郸了。”
  作为赵军统帅,赵无恤则登巢车指挥战斗,居高临下地观察战斗过程。这种车上高悬望楼如鸟之巢,又名楼车。
  这些木制器械,都是过去就有的东西,其中西周攻取崇伯虎时就用上过临冲,鄢陵之战里则用巢车来观察敌军动向,只要有图纸交给公输班,他便能带着工匠们做出来。在赵无恤眼中,小公输与尚在桃丘铁工坊的莫邪算是自己势力里钱学森一级别的“科学家”了。在这个时代,先进成熟的工艺就代表着军队的战斗力,按赵无恤所想,起码也要把赵军打造成战国时秦军的水平吧……
  如今是九月中旬,赵军围困邯郸已经近十日,虽然周边原料充足,但一些机械如投石机尚未赶制出来。之所以选在这一日进攻,是因为城内刚刚爆发了一场内乱:随着赵无恤的宣传攻势,邯郸一部分人渐渐相信了他的承诺,打算乘夜开门献城,结果却被中行氏的守卒发现,那些邯郸城中的“义士”遭到了镇压,投降未果。
  听闻城内有变乱,赵无恤怎能放过这机会,他当即集结全军,围困了东南角,准备发起全面进攻。如今他的攻心之术已经奏效,城内不再是赵氏的敌人,而是等待邯郸降兵们去“解放”的家人,至于中行氏的守卒们,却从守卫者成了邯郸人重归和平的绊脚石。
  此时此刻,见攻城车和临车、冲车都已经接近城门城墙,赵无恤再度挥动令旗,让云梯部队跟进上去。
  围攻邯郸这样的坚城,重点在于以优势兵力投入到某一片城墙上,造成几十上百处的同时告破,这样的话,城池就成了漏水的筛子,守军补东墙漏西墙,根本就没法守了。
  在凡、共和朝歌,云梯只是初次露面小试牛刀,因为数量不够,没有显露出它的恐怖来,赵兵原本长于野战,短于攻城,可如今经过数次配合后,对器械的运用越发娴熟起来,各兵种间也能密切配合了。
  数千人推着高达数丈的云梯搭到墙上,顺着倾斜的梯道冲上去,守卫邯郸的中行氏守卒们弓弩齐发,矢石俱下。远处观战的赵无恤只见这数千兵卒如蚂蚁似的的攀附在云梯上,勉力向上,不时有人中了敌人的矢石、滚水,惨叫着从空中掉下,偶有勇悍的人冲上了城头,踩稳了一处登城点后,身后的赵兵们这才鱼贯而入。
  对于这些难以避免的伤亡,赵无恤不是特别心疼,因为那些人很大一部分,是在凡共之战中投降的白狄人。驱使附从军为前驱,从现在到后世都是屡试不爽的办法。
  “戎狄无厌,这些人军纪最差,最好全死光了!”
  无恤身边的项橐见两名狄人降将翟封荼、析成鲋都不在,便小声地如此嘀咕道。
  “死光了可不好。”无恤眯着眼道:“等攻克邯郸后,攻略柏人、东阳还要赖他们出力,那一带的戎狄部落可不少。”
  等狡兔死了,走狗再牢牢拴起来不迟……
  一边说,赵无恤一边让人加紧擂鼓,以壮士气。狄人虽然喜欢反复,但作战还是很勇猛的,析成鲋带着白狄兵登城后守在垛口,接应底下的赵兵沿着云梯上来,赖狄人之勇,赵兵在城头站稳了脚跟。
  与此同时,临近城门的赵兵突然齐齐举起兵器跺脚大呼,人太多,叫声太杂,分辨不出都在叫喊些,但声振天地,震耳欲聋。
  项橐仔细一看,大喜道:“将军,是城门破了!”
  ……
  城门既破,而城墙又失守,邯郸城便成了一个被去壳的乌龟,只剩下一堆软肉任人宰割。穆夏、田贲带人向内厮杀,中行氏留在这里的兵卒本就不多,而邯郸人则早没了抵抗的心思,所以外城很快就被赵兵控制住了。
  但残敌尚未扫清,邯郸城内尚有东、西、北三座城墙高大的小城,此战里赵无恤点名要擒获的首脑:邯郸夫人中行姬,新家主邯郸信,中行氏派来留守邯郸的大夫荀胜,以及邯郸氏的家宰涉宾,他们见外城失守,便各自带着数百人,退守三座小城,依然在负隅顽抗。
  赵无恤让伤员撤到城外大营休整,把白狄兵在内的数千人留在城外,他自带万人入城,也不急着围攻那三座小城,而是先让邯郸降卒去将城中威信较高的父老寻来,让他们帮忙安抚城中百姓。
  “罪在邯郸氏一家,与城中黎庶无关!”他如此郑重承诺,应验了信中宣称的破城后不加报复,同时不许士卒们骚扰劫掠。
  如此一来,邯郸人最后的抵抗欲望也没有了,从几日前就开始划水,消极对待守城的他们被解散,各回各家,遵守宵禁的命令,闭门不出。
  至于邯郸家主的生死……
  在连续死了邯郸午、邯郸稷两位家主后,他们已经麻木了,在战争里,众人已经为邯郸氏付出了那么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南下,若非赵氏仁慈不杀,差点成了河边枯骨。
  于是,在孤立无援,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是夜,涉宾退守的西小城告破,他本人却不知所踪,或是钻到了某条地道或密室中,赵无恤让人四处搜索,务必要擒获这个怂恿邯郸叛赵的首恶之人。
  第二日,荀胜拼死一搏,他从据守的北小城突围,打算带着数百中行兵卒出城北去,结果却被故意放他出来的赵无恤让人把包围圈一合拢,包了个饺子,中行兵多半丧命,荀胜本人也当场战死。
  最后,就只剩下东小城一处了。
  邯郸氏之前对内部进行过数次清洗,将上层的亲赵势力扫荡一空,如今跟随在邯郸新家主身边的人,要么是邯郸死忠,要么是赵氏死敌,所以最为顽强,直到第四日才失守。
  中行寅之妹,邯郸午的夫人中行姬在城楼上自缢身亡,而那位赵无恤只知其名,不知其样貌的邯郸少主信,却和涉宾一样,搜遍四处都没有发现。
  “除恶必尽,汝等怎能让他跑了呢!?”阳虎恶狠狠地将破城后没第一时间去索拿邯郸信的兵卒们训斥了一通,涉宾还没找到,如今又失了邯郸少主,平白为这场赵军损失较轻的大胜蒙上了一层阴影。
  所幸,最后是虚惊一场,半个时辰后,在几名邯郸降吏的指认下,混在人群里的邯郸少主被擒获了,他当即被兴奋的田贲押到了赵无恤面前……


第691章 怎样的代价?
  邯郸氏毕竟是大夫之家,作为晋国第七强族,也有五鼎四簋的权势,所以他们在邯郸的一百年时间里,大肆建造宫室亭台,华丽程度更胜过泗上的一些小诸侯。
  赵无恤进驻邯郸宫室后,首先将邯郸氏那镶嵌金爪的玄鸟旗撤下,换上赵氏的原版旗帜。随后将里面的竖人隶妾全赶了出去,以亲信们替换进来,昔日邯郸氏议事的大殿主榻,如今却成了他的坐席。
  中行寅仓促扶持的邯郸少主名为邯郸信,此刻正被田贲等人押在殿内,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没坐热乎的席位被别人占据。
  田贲乐呵呵地指着邯郸信道:“主君,此子化妆成一个小竖人,妄想能逃过索拿,幸好我眼尖,瞧出了他的不同一般……”
  无恤目光看去,正如田贲所言,邯郸信的确是一身竖人装扮,但这改装却做得极其马虎:簪着金玉的发髻上套着一顶灰色的小帽,皂色的葛布服内,逢着金丝边的蝉衣尚未脱下,就连那双尖足履,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小厮穿得起的东西。
  邯郸信被盯得垂下了头,他大概十六七岁,也算生得眉清目秀,不过因为易装潜逃未遂,额角的头发都被汗粘住了,嘴唇似乎也有一些颤颤发抖,还有点少年的胆怯和腼腆。
  他本来是个无人待见的邯郸庶子,却因为父兄连续身死,被中行寅捧上了家主之位。以这个年纪少年的心性,应该会有些忐忑不安吧。
  赵无恤一挥手,喝止了田贲对那少年的推攮:“不可无礼,赐座。”
  亲信们拎着蒲席上来,让那邯郸信坐在中间,让人吃惊的是,少年却没有道谢,而是径直坐了下去,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无恤感到了一丝有趣:“你可是叫赵信?今日见了赵氏大宗世子,可有什么想说的?”
  邯郸信喉结动了动,最后竟抬起头来,声音微小地说道:“我……我叫邯郸信,不是赵信,再有,世子你把我的位子占了……”
  殿内的众人大怒,田贲差点亮了刀子,而项橐则为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捏了把汗,暗想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赵无恤却也不气,反而笑道:“类似的话,我许多年前在新田听你兄长说过……你跟他真像啊。”
  “我兄长他……”邯郸信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当然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仇人。
  无恤缓缓说道:“他当着我的面,说他叫邯郸稷,不叫赵稷,本以为那次的教训能让他悔改,却是我想多了。前不久,我从邯郸的降吏处听说,他还在这处殿堂里宣布,邯郸要彻底脱离赵氏,两家恩断义绝,自此之后,再无大宗小宗,只有仇雎……是这样的么?”
  邯郸信垂下了眼睛,又抬了起来,虽然腿在颤抖,却依然点头道:“不错,兄长是如此说的,他也是如此教我的,因为赵氏杀了父亲,还压迫邯郸……”
  “杀赵午大夫的是中行和范氏!”赵无恤再度大声强调道。
  “其实若只以个人角度来说,赵稷并没有错,我甚至还会敬他有几分胆量。”
  他又指着少年道:“当然,你也一样胆大,妄为……若非生在这卿大夫之家也朝不保夕的季世,或许还能成为邯郸的一位英主。”
  邯郸信有些呆怔,却不料赵无恤的声音徒然冷了下来:“可惜,赵稷那蚍蜉撼大树举动,导致无数邯郸人死在了牧野,包括他自己,头颅被斩下,尸体喂了乌鸦!汝等以为邯郸能与赵氏平等对话,却是大错特错了!而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汝等要为这错误付出怎样的代价!”
  ……
  “邯郸城内约有户八千,口数四万,破城时虽有损耗,但不超过三千人,邯郸城能全须全尾地保存元气,全赖将军之力也!”
  邯郸城破后第五日,攻城时的伤亡数据,和赵军接受的人口、府库基本都统计出来了,被僚吏呈到赵无恤面前。
  “取得此城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攻心之术有了奇效,也怪邯郸氏连续丧主,吏民离心,只要承诺不滥加杀戮,比起驻扎在城内的中行氏,邯郸人或许还更愿意受赵氏统治。”
  无恤仔细翻阅了一番后,便要开始思索下一步的战略了。
  他的中线战略获得了巨大成功,中牟、邺、邯郸都拿下得比较轻松,邯郸氏的领地被全取,通往柏人的道路便打通了。
  可如今已经是九月下旬,即将入冬,在冬日里作战,损耗是很大的,这是兵家要尽量避免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一场注定要打上一两年甚至几年的残酷大战里,更要注意保存实力。
  何况太行以西,已经好久没消息传来了,而东边的鲁国,也饱齐人进攻之扰,南面的郑国,也不知子贡是否已经到那里了。无恤越是往北深入,就越是焦心这几处,内线作战的胜利若没有外线的配合,是很难取得战争全胜的……
  不过在操心这此之前,还有件遗留的事情等待他做决定。
  项橐小心地凑过来道:“将军,邯郸家主信应当如何处置?”
  无恤瞧了心善的小项橐一眼,却反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项橐想了想:“莫不如怀柔释之,送他去温县拘禁起来?”
  无恤笑道:“这是为自己养敌啊。邯郸下层的士、民无心作战,城破后降者无数,多数已经接纳了赵氏的统治,所以我宽容待之。可这邯郸氏上层的大夫、家臣却多有顽抗者,他们多数已经被消灭了,可还有部分尚在顽抗,如至今还没搜索到的家宰涉宾等。这群人已经与赵氏结仇太深,他们或许正谋划着让邯郸复起呢……”
  他指着天空下的邯郸城道:“这片土地毕竟被邯郸统治了百余年,虽然在我的武力下降服,可只要邯郸氏还存在一天,这座城池便轻易不能抹去他们留下的印记……”
  “那将军的意思是……”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赵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敌者,杀无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
  族之!一向对降者慈善的主君,竟然要族灭邯郸氏!
  项橐有些心寒,当日赵无恤接见邯郸信他也在场,那位少年虽然害怕,却还是不卑不亢。
  他讷讷地说道:“那所谓的邯郸少主,他是被中行氏临时扶持的,在邯郸并无人望,也并非恶人,有些无辜啊……”
  “在角逐权势的游戏里,没有无辜者。”
  赵无恤站起身来道:“我已经向邯郸人展示了我的宽容。”
  “但这不足以让他们畏惧,让赵氏其他小宗、宰吏畏惧。”
  他一定程度上,也将聪慧的项橐当成了自己的学生,此刻便教训他道:“为政者,本王霸道相杂也,所以现在,我还要向世人展露赵氏家法的无情,对待叛徒,我就像即将到来的冬天一样残忍!”
  不知不觉,项橐发现自己已经屈膝在地,他的身体因为畏惧而微微发抖,不敢抬头看赵无恤。
  “主君,越来越像一位主君了……”
  “这对于汝等家臣僚吏来说,对赵氏万千兵卒黎民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赵无恤低头看了看项橐,又望了望窗外,他将邯郸囚禁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子,从这里也能看到,那里处于内墙的阴影中,邯郸信或许正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双目含泪,无法入眠呢,真是个可怜的落魄少主。
  他眼角露出了一丝无奈,但随即却又变得释然起来。
  在权力的游戏里,总得付出一些东西不是么?濯清涟而不妖?那就别卷入政治和战争里,这里没有童话,更不相信眼泪,只有成王败寇!
  “大宗者,尊之统也。小宗者,族之末也,大宗之于小宗,正如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可如今,邯郸不单想分家,还想握着匕首和外人弑父。”
  无恤回到案几旁,他抚着代表赵氏家主权力的玉印,在一份早就起草好的命令上重重按下,“中行氏不是栽赃赵氏毒杀了邯郸午,引发了这场战争么?”
  他笑道:“好啊,那现在,我便再公然毒杀一位邯郸家主,族灭所有邯郸氏成员给世人瞧瞧!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第692章 同根相煎
  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被找到时,已是邯郸城破的第七天了。
  他是在那座内城中一处隐秘的地窖里被抓住的,被赵兵按倒时身上臭气熏天,面容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身上衣物十分肮脏,面孔则苍白枯槁,整个人饿得两眼发红——因为饥饿驱使,他冒险出来寻找食物,却被逮了个正着。
  赵兵们丝毫不客气,提着水桶用冷水浇了涉宾一身,又扔给他一件粗葛衣后,便将他带了出去。迎面秋风疾,吹得他遍体生凉,涉宾猜测,这是要去见此城的征服者赵无恤,若是要直接杀了他,何必这么费事,直接一剑斩了就行。
  “能否告诉我,邯郸家主何在?可还平安?”涉宾四顾发问,他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嘶哑。
  回答他的却是赵氏兵卒们的一片沉默,还有身后重重的推攮,一路上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以及他手腕上的铁铐叮当。
  直到密集的钟声响彻邯郸时,逮到涉宾的那位赵氏军吏回头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出来的正是时候。”
  他被带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市,途中要经过大半个邯郸城郭。
  邯郸城已经从战乱中安定下来了,街巷上的路障被挪开,持戈矛的赵兵成队成列地在四处巡逻。白天时门禁已经取消,时常看见有男女老幼聚于外郭各里闾的社树下,扣盆拊瓶,歌舞祭拜,这是在为战死者祈福。
  在涉宾路过时,那些人眼中有些兔死狐悲之状,对赵兵却没有太多愤怒。赵无恤应验了他的承诺,没有残害城中百姓,不仅约束士卒劫掠,还将邯郸籍贯的降兵放回去和家人团聚,同时宣扬赵氏之仁德。
  不过,邯郸人可不会因为他表现出来的“仁德”而对赵氏有轻视之心,因为在显示宽容的同时,无恤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残酷……
  这一日天空灰暗,深秋的寒气逼人,绵长而持续的雨从午后便开始下个不停。尽管如此,邯郸城的父老和豪长、里父老都被邀请到此处,挤满了东市的入口。
  涉宾被驱赶着从他们围成的圈里穿行而过,发现这些人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恐惧和一丝同情。
  等走进赵兵罗列的圈中时,涉宾总算见到了他的少主邯郸信。
  那位邯郸氏最后一任家主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蒲席上,冰冷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十五六岁的少年死得如此沉静,如此平和,想必遇害时还在睡梦之中。
  “家主,仆臣来迟一步啊……”涉宾跪倒在地,再抬头时,他还看到了更多,更多尸体……
  东市里多出了一座刑台,还有无数木架,冰雨和落叶在周围纷飞。涉宾认得,那些人都是邯郸氏的男性成员,成年者都被吊上了木架,长长的绳索牵动十多具尸体随风摆动,雨水流淌在他们面孔上。
  “若其有罪,绞缢以戮!”赵鞅在共之战时坦言自己若败,将遭受的惩罚,如今却落到了邯郸氏的众人身上。
  刹那间,涉宾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和破灭,同时也明白了赵无恤的打算。
  邯郸城里的父老、豪长都是来观望这场黑暗的死亡之舞的,胜者打算在今日展示自己的威势和残暴,让所有人失去反抗的勇气。
  而这场残酷的刑罚,只剩他一人没有被正法了……
  ……
  赵无恤是披挂着甲胄来的,青铜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沉重,胄的边缘遮蔽了他死盯着尸体的眼睛。
  他早在召集邯郸显贵东市时便宣布了:“赵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敌者,杀无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从者可免,但首犯却不容放过。”
  最初众人并未当真,因为赵无恤破城后手段实在是温和得不可思议,民众受的滋扰比中行氏驻扎时还少。
  但很快,邯郸信的尸体被抬了上来,打破了众人的妄想。
  无恤指着邯郸信的尸身道:“作为邯郸氏的末代家主,我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随后,一个又一个被捕获的邯郸氏成员被抓了过来,他们中的亲赵者在邯郸氏的历次内部清洗中都被杀尽了,只剩下些得了二卿好处,一心想要与赵氏为敌,怂恿邯郸午、邯郸稷父子叛赵的昆父兄弟。
  于是这些人也尝到了恶果,他们被赵氏兵卒一个接一个在脖子上套上绳圈,然后吊死在木架上。
  邯郸繁衍百年,几代人也生出了无数子孙,今日一共有十七名十五岁以上的男性被处死,邯郸这课大树上的枝干和花叶被一扫而空,深深埋在地下的部分也会被连根拔起。
  接下来,就轮到那些对邯郸死忠的家臣了。
  “邯郸家宰涉宾,带到了么?”
  等又将十多人送上绞架后,无恤四顾而问,恰在此时,涉宾被带了过来。
  这位邯郸家宰戴着镣铐,扑在地上哭了几声,这才咬着牙起身,大骂道:“玄鸟的子嗣不止是汝赵氏,邯郸也是!第一代第二代邯郸君(赵穿、赵旃)为赵氏浴血而战,为赵盾弑晋灵公,邲之战里帮大宗逃生。若无邯郸,赵氏早亡矣!赵与邯郸,本是血肉难分的亲人,汝父子却敢接二连三地弑亲!昊天不会放过汝等的!”
  赵无恤在风雨中张开双臂:“昊天站在我这边。”
  邯郸曾是赵氏的羽翼,可现如今,却像是一支朝外人拐的胳膊,他们是赵氏的小宗,却依旧背叛赵氏。与其等他们连累整个躯体烂掉,不如早早斩除。
  “亲亲的旧俗不能拯救邯郸,更救不了你,二三子,将这个怂恿邯郸叛赵的罪大恶极之臣带过来!施以斩刑!”
  涉宾依然在大骂,依然在挣扎不休,却依然被五花大绑,按到刑台上,他要在这里面对死亡。
  行刑者是赵无恤的黑衣侍卫,宋国人漆万,他手持长柄铁钺,举起后猛地一挥,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他利落地砍下涉宾的首级,鲜血溅洒在地上,殷红一片。周围众人响起一片惊呼,胆小的紧紧闭上了眼睛,可血腥味依然不住地往鼻腔里钻。
  昔日在城内不可一世的家宰大人,就这样尸首异处了……
  处置了最后一人后,东市已经饱饮三四十人性命,赵无恤虽然已经久经沙场,但还是对这种杀灭全族的施刑感到有些作呕。
  他在雨中扫视了一动也不敢动的众人一眼,冷冷宣布道:“邯郸氏已亡,从今天起,邯郸重归赵氏大宗所辖。”
  说完,赵无恤一转身离开了这片刑场,回到邯郸氏空空荡荡,失去了老主人的宫室厅堂里。
  他找来了那一日带着邯郸降卒们高唱邯郸本地歌谣,以乱守卒军心的乐官。
  “我记得你,三月时,你在我大婚时吹奏吉曲。”看见那乐官时,无恤便指着他如是说。
  ……
  “想不到时隔半年,世子还记得小人……”乐官受宠若惊,连忙拱手。
  “当时范、中行遣刺客刺杀于我,全赖卫士阻挡才没有遇险,当时你与众乐官也操起沉重的乐器助黑衣侍卫御敌,笙上都染了血,我岂能记不得?”
  勉励了乐官几句后,赵无恤便进入了正题。
  “我找你来,你想要你编一首歌。”
  乐官诚惶诚恐地说道:“世子不但娴熟于诗三百,还多次吟诵出了脍炙人口的新诗,小人岂敢在世子面前卖弄……”
  “要你做你便做!鸡司夜,狸捕鼠,人人各司其职,我现在要统御三军,哪有闲情去吟诗诵月?采风和作曲是汝等乐官的本职,就以邯郸不服赵氏,妄图反抗,最后却被我族灭的事情编一首新歌,再让邯郸降卒在城内外传唱……”
  “唯……小人这就去做。”乐官连忙应下了差事,告辞后回到居所苦思冥想,最后又召集同僚们写词编调,凑成了一首水平一般,却也算朗朗上口的新歌谣。
  于是等到秋冬之交,今年最后一阵雨水稀稀疏疏时,在邯郸城内,开始传唱起这样一首歌:
  “赵与邯郸,玄鸟之嗣。大小无别,未见不同。汝以何德?欲我臣躬!且战且伐,必分高下!”
  这得意洋洋的曲调是以邯郸氏视角唱的,人们能从中感受到,邯郸的不可一世和熊熊野心。但很快,高亢而停止,成相一敲,歌声转而变得哀叹惋惜。
  “邯郸曾言,邯郸曾闻,然是夜风雨,厅堂无人,是夜风雨,无觅孤魂……”
  刹那间,听者的心都凉了,凉到冰冷和害怕。
  邯郸人记住了这首歌,而赵氏的小宗、城宰们,则牢牢记住了歌中所唱,邯郸氏蚍蜉撼大树,最终将全族人性命赔进去的教训……
  ……
  九月下旬,全取邯郸氏领地之后,挡在赵无恤面前的,就只剩下中行氏的老巢,柏人和东阳地区了。
  不过鏖战小半年后,赵军已经师老兵疲,需要在邯郸好好休整一下。针对是否要抢在雪落之前,继续向北派兵打一波,赵无恤手下的“总参谋部”产生了分歧。有的人主张持重,有的人则希望速速进兵,争取在今年前结束中线的战事,然后对于是西进还是东归,亦有分歧。
  正当此时,西面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赵无恤看着紧急传来的情报,一时失神。
  “堂兄,如何了?”带着辎重粮草北来的赵广德关心地问道,他很少见赵无恤如此作态。
  无恤默默合上卷册,“韩氏打了一场败仗,偏师被歼,如今主力退保平阳。”
  只是偏师啊,赵广德闻言松了口气,笑道:“主力未失就好,平阳可不是好打的,韩氏应该还能撑住,堂兄不是说过么,只要董子守住晋阳,韩氏守住太行,再确保长子县不失,便能拖住西线的敌军……”
  “不单如此啊……”赵无恤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对侍卫漆万道:“下去让竖人为吾等准备两套丧服,一件齐衰等级的,一件大功等级的……”
  齐衰者,是次于“斩衰”级别的丧服。用粗麻布制做,断处缉边,是夫为妻,男子为庶母、为伯叔父母、为兄弟及在室姊妹守孝时穿的……
  而大功又要低一级,大概是为自己准备的,这一定是赵氏中哪位近亲去世了。赵广德心中大惊,他有些慌了:“莫非是……”
  无恤抬头闭上了眼,一行清泪从脸颊上流下:“是我那在平阳的兄长,伯鲁,他不幸战死了!”


第693章 哀其不幸
  因为地理关系,噩耗传到温县的时间比邯郸要晚一些。
  黑色的消息先从平阳传到晋阳,再到曲梁、箕,然后到上党、长子,翻越太行山,最后来到了大河之畔的温县。
  传递这个噩耗的信使,正是卫国太子蒯聩,准确地说,是前卫国太子……听说卫侯在蒯聩出奔后新立了一个继承人,讽刺的是,正是蒯聩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于是乎蒯聩一下子变得不值钱了,他现如今是彻底没了退路,晋侯和知伯要将他送归帝丘,以谋取晋国与齐、卫的和解,如今三国有了共同的敌人:赵氏。
  所以蒯聩想要活命,甚至寻求重归卫国,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话,就只能紧紧抱着赵氏的大腿,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幸好赵无恤在中线的推进没有叫他失望,朝歌、中牟、邯郸,一座座大城在两个月内接二连三地告破,和卫国全盛时一样大的地域纳入青年世子手中。数百里膏腴封舆,数十万生民百姓,让人徒增赵氏必胜的信心。
  但在太行山以西的西线,战事却进行得不太顺利,对此,在晋侯、知氏与赵氏撕破脸前夕,依靠傅叟敏感的政治嗅觉,一同逃出新绛的蒯聩感触极为深刻。
  可他也未曾料到,会这么快就迎来一场败仗……
  在通报消息后,面对赵氏家臣杨因的质问,蒯聩垂着头叹息着说道:“六月初吾等离开了新绛,因为知伯和公室攻破下宫,四处索拿赵氏成员,故而只能通过魏氏的曲沃,辗转抵达韩氏主邑平阳避难……”
  杨因追问:“那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还得从知宵、籍秦率领的公氏军围困平阳开始说起……”
  原来韩氏的领地和赵氏一样十分零散,大体上可以分为四块。
  一是州县、野王的南阳地,由韩虎驻守。
  二是太行以西的曲梁、箕,韩不信已经转移到了那里,因为此处背靠赵氏的晋阳,可以互为犄角。
  三是长子西南的上党,同样可以和长子地区联动起来。
  四是新绛、曲沃以北的平阳县,这是当年唐尧古都,经济发达,也是韩氏主邑,韩庚留守此处。
  所以当晋国全面内战开始后,韩氏也立刻陷入了四面作战的态势,韩不信和韩庚格局较小,不舍得放弃任何一块领地,故而各自留了四五千人留守。然而到了七月份,面对集结的万伍仟人公氏军、知氏军,平阳守卒便显得有些稀少了。加上韩兵本就战斗力偏弱,战争甫一开始,便连续遭到一系列小败,除了平阳外,周边小邑全部丢失,韩庚遭到了围困。
  “到了八月下旬时,援兵久久不至,平阳士气有些低落,恰在此时,伯鲁便出面,说要突围去晋阳求援。”
  杨因缄默不语,西线各处死守城邑,不做过多的主动进攻,等待明年中线完成推进后再进行夹击,这本就是赵氏制定的战略,伯鲁不懂这一点,连傅叟也不懂么?
  不过想想也是,傅先生并不擅长军争,而擅长卿族关系和政斗,平阳孤悬敌境,或许的确是慌了。
  蒯聩继续叙述他和伯鲁突围时发生的事情。
  “之所以选择突围,实在是城外的知氏军已经撤退,不知去了何方,仅剩籍秦还带着八九千人,仅能围城一角。若能冲破他们薄弱的营垒,或能继续北上,进入魏氏领地,以彼辈两不相帮的态度,或许不会为难。”
  “突围其实很顺利,小子虽然不才,但蹬车作战却是做得到的,而伯鲁也远超平常的英勇……”
  蒯聩想起当时伯鲁的模样,也是一阵扼腕叹息。
  当时伯鲁翻身上马:正是赵无恤赠送他的骕骦吗马,一副漆得发亮的红甲,身后飞扬着长长的大氅——上面是玄鸟与炎日的色彩,今天的伯鲁,颇有赵氏长子的气势。
  他策动战马,举起一只手臂。号角吹响,战鼓雷鸣,顷刻之间吊桥轰然放下。伯鲁和蒯聩带着半师人马浩浩荡荡离开平阳城,长矛高举,旗帜飘飘,当时敌军尚在熟睡中,所以未做太多抵抗就让他们成功突围了。
  “但抵达平阳以北的一处山谷处时,却遇到了伏击,敌军在此也留了不少兵卒,小子侥幸逃过一命,伯鲁却不幸中箭身亡。”
  “告诉我父,我亦是赵氏子嗣……他死前拉着我的手如是说。”
  突围出来的韩兵几乎全军覆没,蒯聩赶着车一路狂奔,出了山谷,带着残兵败卒进入魏氏领地,追兵才撤了回去。伯鲁的尸身被魏氏扣留,却放了他,他辗转到了晋阳拜见董安于,又通过太行山脉的各条道路东奔西走,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来到了温县……
  ……
  杨因面色阴沉地听着这一切,主君本就受伤不能理事,外事靠赵无恤、邮无正南征北战,内事则靠自己和君女季嬴、世子夫人灵子维持。乍闻此噩耗后,赵鞅病情加重,风卒复发,再度昏了过去,所幸医扁鹊已经抵达温县,让老卿士缓过一命来。
  伯鲁死的,真不是时候啊!现在只希望平阳在入冬前能撑住吧。
  他朝蒯聩行了一礼,这位卫国的废太子也不容易,“多谢太子来告知此事,赵氏一定不忘德泽!”
  蒯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松了口气,跟着竖人去寝堂休息了。
  此时此刻,温县已经一片哀悼。
  一路上,他都能听见厅堂中传来低沉的挽歌合唱之声,头戴孝布,身披丝麻的卫士持着长戟静立在两旁,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素白。
  “毕竟是死了长子啊……嘿,也不知若我死了,我父会如何操办,敲锣打鼓,大宴三日?”蒯聩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
  其实方才面对杨因的发问,他也有事情隐瞒没说。
  这位卫国废太子心有不甘,一心想回到离卫国更近的河内地,不想在平阳一困就是数月半年。
  伯鲁之所以一反常态地下了突围出城的决心,还是受他所激,这几个月来他与伯鲁混得很熟,而伯鲁此人心思单纯,对人一贯信任,难怪被弟弟轻而易举地挤掉了赵氏世子之位……
  如今见到温县的哀情,蒯聩才觉得,赵鞅对这位长子还是很在乎的,所以便心中忐忑地想道:“只望平阳快点陷落,知情者统统死光,让这件事永远不要传出来,否则赵孟绝对饶不了我……”
  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自作主张地想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也算帮了赵无恤一个大忙!替他除掉了竞争者,他纵然明面上会故作不知,暗地里还是会好好帮我归卫为君吧!”
  在蒯聩那阴暗的心中,伯鲁也好,赵鞅也罢,都只是助他更上一层楼的踏脚石,只有一见面就显得深不可测的赵无恤,才是他需要紧紧抱住的参天大树!
  ……
  与此同时,温县内为伯鲁而设的灵堂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跪在灵前第一位的是年少守寡的伯鲁之妻韩姬,乳姆则抱着尚在襁褓的小赵周,赵周才刚满岁不久,在阴冷的厅堂中十分害怕,他发出了持续不断的抽泣,听上去可怜极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韩姬今日穿了一身为夫守孝的斩衰丧服,面容越发显得冷艳。她被儿子的哭声扰得又烦又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灵堂前公然出声斥责,随后自己也哭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抱怨的话。
  “我夫受小人排挤,陷险恶之地,妾这半年来一直提心吊胆,如今果不其然遇难了。他倒是一撒手就赴了黄泉,留下我孤儿寡母二人,在这季世里该如何活下去!”
  旁人纷纷出言安慰,包括赵无恤的夫人乐灵子也在其中,韩姬瞥见她后,却猛地抬头,瞪着灵子大声说道:“有人在害我夫,一定是有人在刻意谋害他!”
  乐灵子眉头一皱,垂首道:“嫂嫂请慎言……”
  “为何要我慎言,是心中有亏么?有些人夺兄之位,手握大军,却坐视我父、夫被困于平阳孤城而不救,明显是刻意为之,这就是他整日宣扬的仁德亲爱?”
  她越说越过分了,而且任谁都知道矛头指向的是谁。
  乐灵子看在她是刚刚丧父的寡妇,自己出言也有袒护的嫌疑,便别过头不与她争辩。可小赵周本就害怕,再被母亲一吓,听到这阵争吵,顿时从抽泣演变为哇哇大哭,凄惨的婴孩哭声响彻整座厅堂,韩姬却狠着心别过头不理他,只是冷冷与乐灵子对峙。
  “周不哭,阿姑在此……”正当傅姆手无足措之时,却是旁边有位同样披着麻布孝服,模样被衬得极为俏丽的女子伸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她温和地将婴孩抱在怀中轻轻晃动,嘴上虽然不能发笑,眼神却极为温柔,小赵周看清了眼前的人后,顿时安静了下来,止住了哭声,没多会就睡着过去了……
  季嬴见这位小祖宗消停了,这才松了口气,再度将他交还给傅姆,自己趋行上前,亲手续了一下灵堂前长明灯里的灯油,这才回到位置上,在冰冷的石条地板上重新跪下。
  她目不斜视,淡淡地说道:“阿嫂的心情,季嬴能够理解,但卫国太子也说过了,兄长之亡是个意外,是籍秦和知氏之过,想要报仇且去找那些外人,何必在家中胡搅蛮缠,乱咬一气,扰得兄长亡灵不得安宁!”


第694章 赵氏包围网(上)
  面对季嬴的镇定自若,韩姬没来由感到一阵怒意。
  她冷嘲热讽道:“不愧为长姊,赵氏内务现在都由你说了算!”
  “男主外,女主内,父亲不能理事,外事便由无恤做主,至于内事,当然得由无恤之妻灵子主事!”季嬴看了灵子一眼,朝欲言又止的她点了点头。
  韩姬的话被季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顿时气得不行。
  “好,好,既然汝等联手欺辱我母子,等丧期一过,我自会带着周回韩地去,也省得碍汝等的眼,挡他的路,省得再遭了毒手!”
  “阿嫂的家在赵地!”季嬴再度强调。
  “何况韩氏现在也举步维艰,若阿嫂不想让韩伯和子寅为难,不想在赵韩间制造间隙,不想再失去被困于平阳的父亲,就请消停些罢。”季嬴举袂施礼,态度却毅然坚定。
  乐灵子亦言:“请阿嫂安心为兄长守孝,其余一切事务,自然有阿姊与我主持,那些不相干的事情,那些胡思乱想臆测的事情,请勿再提了!”
  韩姬左顾右盼,只觉得这硕大赵氏宗族内,全是二女的党羽,自己却被完全孤立,丈夫还在时便没什么发言权,如今更是式微,无人相助。她只能一把将赵周从傅姆手里抢来,紧紧抱在怀里,充满警惕地看着众人,那些胡言乱语却是不再说了,她一旦闭上了嘴,因为胜在容貌过人,也有几分楚楚可怜,让人哀其不幸。
  等出了灵堂,乐灵子向季嬴行礼:“多谢阿姊维护。”
  “勿要谢我,我只是想让赵氏内部安定。”
  季嬴叹了口气道:“诗言,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韩姬一贯心高气傲,这些年却屡屡受挫,如今更有了丧父之痛,她也不容易,你不要怨她。伯兄是个好人,要怪,就怪他生在这乱世,要怪,就怪他遇到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弟弟吧。”
  看着季嬴颇有些自豪地说起自家夫婿,乐灵子心中没来由感到了一阵酸意,却强行按捺了回去。
  她转头看向宫室外已经成为一座大兵营的温地,想来河内、河北、晋阳、鲁国乃至于宋国都是这般模样吧,不由叹息道:“也不知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
  “绝对短不了。”季嬴同样扶在栏杆上,战争对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陌生,过去每一次父亲出征,她都会在高岗和城楼上翘首以盼。后来等待的那个人变成了无恤,却一等就是四年之久,还没多说上几句话,他又跨上骏马南征北战去了,所幸一切顺利。
  但昊天并没有总是眷顾赵氏,在范、中行、邯郸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同时,赵氏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先是父亲赵鞅伤病缠身,每次去探望他,季嬴都忍不住心疼落泪。
  得知伯鲁死讯后,昔日的虎卿暴跳如雷,他在卧榻上大声喊道:“我要把知伯和籍秦五马分尸!”他叫嚣,“还有胆敢扣留尸体的魏氏,他们以为这能成为威胁我的筹码?无恤还在等什么,速速点兵西进!”
  这当然不可能,冬天就要到了,再强悍的战士也必须在这个季节休整,好容易让父亲冷静后,季嬴还得面对内室的争端和分歧,感觉十分头疼。
  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无恤归来。
  尽管对赵无恤充满信心,可有时,她也会忧心忡忡,战场上刀剑无眼,政争中阴谋遍地,他能否一一应付过来?
  等和乐灵子对视一眼后,她一下子明白,这个女子和自己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她笑了笑,抚着她的手道:“且安心,我会助你管好这些事情的。”
  面对季嬴善意的安慰,乐灵子再度感谢,但她突然抬起了头问道:“如今伯鲁已死,联系赵韩两家的纽带少了一条,若是连续战败,韩氏会背离赵氏么?”
  季嬴不由打了个寒颤,赵氏已经没了退路,但韩氏若一败再败,就会动摇战争的决心。
  “有这种可能,所以韩姬变得很重要,她毕竟是韩伯最宠溺的孙女。”
  灵子幽幽地说道:“昨日我陪同夫子去给舅诊治时,舅迷迷糊糊中突然问我,若无恤多了一个地位仅此与我的侧室,我可介意……”
  季嬴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乐灵子道:“想要安抚韩氏,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再度联姻,或是阿姊嫁于韩虎,或是……”
  “或是父亲想要无恤报嫂!?”报嫂者,代兄娶其寡嫂也,这种后世在北方游牧中颇为流行的婚俗,在春秋的中原也并不少见,而且还是相当正式化的一种娶嫁方式,当年晋惠公就曾迎娶了兄长申生的妻子贾君。
  “有这可能,阿姊你怎么看?”乐灵子定定地看着季嬴。
  季嬴扫了她一眼:“两族大事,只能由家主做主,缘何问我?”
  “因为若让无恤二择其一,他肯定会选第二种……宁愿自己内室不宁,也不愿让阿姊远嫁。”
  面对这绵里藏针的问题,季嬴沉吟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
  “你觉得无恤现在是什么地位?”
  乐灵子答道:“鲁国执政,赵氏世子。”
  “可我觉得他的权势,已经能和一个大诸侯比肩了,诸侯有正室夫人,有如夫人,有侧室,他一向罔顾礼法,别说有一个侧室,就算有两个,也不足为奇……这种事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季嬴竖起了食指,认真地说道:“但有一件事不会改变,你永远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你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这一点就算他日后真的迫于父命报嫂,亦或是纳入其他的……女子,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下你可放心了?”
  乐灵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我就算不甘,又有什么办法?”
  话挑到这个地步后,两人间的气氛先是变得紧张,随即一下子如同冰释般回暖了。
  季嬴离开时,还羡慕地在乐灵子的肚子上轻轻抚了抚:“若想固位,还是乘着这次无恤接你去朝歌,赶紧怀上嫡子吧……”
  乐灵子脸上一红,屈礼道:“谢阿姊指点……”
  她们刚刚新婚燕尔,赵无恤便回鲁国调兵去了,这之后小半年戎马忽悠,相处的时间极其短暂,无恤甚至都没再在她房内留宿过。所以她一直艳羡有自己孩子的韩姬、伯芈等。
  也不知夫君什么时候能抵达河内,什么时候会接自己去朝歌,在这战火纷飞的季世,又能厮守多久?
  ……
  十月初北风开始劲吹,天气愈发寒冷,一支穿上了冬衣的军队也沿着南北大道向南归来,因为过去几月的一路大胜,他们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虽然眼睛里不时流露出一丝对家乡的思念。
  是赵无恤回来了,在夺取邯郸和邢地,发兵攻釜口道未果后,他带着鲁卒数千回到了朝歌,这里更适合总览全局,转而让邮无正带着晋国籍贯的赵兵北上驻守邯郸,继续攻略柏人。
  随着韩氏主邑平阳城岌岌可危,战争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幻,西线处于被动。更令人担忧的是,一个针对赵氏的包围网正在中原出现,四面受压下,必须迅速寻求突破点,先前制定的战略可能会随之出现变动……


第695章 赵氏包围网(中)
  “从莒国的琅琊海滨到句注山下的太原盆地,从刑地的巨鹿之野到大河之畔的温县,一副横贯中原的铁幕已经拉下。这张铁幕后面坐落着无数城池——曲阜、朝歌、邯郸、晋阳、长子。这些著名的都邑和周围的百余万人口全都位于赵氏势力范围之内,全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仅落入赵氏影响之下,而且越来越强烈地为赵氏所控制……”
  在这样一个开场白后,让核心家臣和军吏们精神一振后,赵无恤进入了今日军议的正题——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他刚进朝歌,还没来得急歇一歇便直接召集了众人。
  “但,一个针对赵氏的包围网,也正在中原形成!”
  迎着盗跖、阳虎、赵广德、羊舌戎、伍井、项橐等人的目光,赵无恤的手在地图上重重一指,边线描成黑色的部分是赵氏所控制,包括鲁国、晋阳、长子、南阳地,河内、河北,黄色部分是赵氏的盟友,包括韩氏、宋国、曹国等。
  但更多的还是红线描边的邦国,齐国、郑国、卫国、成周、知氏、晋国公室、范中行残部,甚至连态度叵测的魏氏也考虑进去了。他们在赵氏周围形成了一圈庞大的包围网,想要将赵氏新夺取的地盘和兵卒人口吞噬!
  形势很严峻,所以这场军议涉及的方向很多,大体上不外乎西、中、东三条线。
  西线的战事不容乐观,继赵伯鲁死于求援路上后,韩氏的主邑平阳被围,赵之长子兵卒外调、韩之上党也仅有四千人,因为范氏残党士鲋的牵制,所以无法支援。晋阳的赵兵也因为知瑶在太行山脉和仇由间神出鬼没,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赵无恤在南下前尝试过一下,却无法突破釜口、井陉,西进的打算受挫。当然,敌人也没太好的突破点,知伯不能迅速解决内部的赵、韩领地,西线正处于诡秘的“无战事”状态,按赵无恤的计划,时间对赵氏有利,能拖住敌军一时是一时。
  至少这个冬天,西线情况不会发生太大改变。
  如今赵无恤算是打穿了中线,只剩下中行氏的残部因为冬季已到天气转冷,无法迅速攻略。何况那一带丘陵山林密布,戎狄部落极多,情况较为复杂,所以无恤决定暂缓北上之势,让苦战了半年的士兵们稍事休憩。
  但他也不会放松对中行黑肱的压力,毕竟中行氏作为百年大族,死而未僵,他已挑选出几名白狄人,带着赵氏使者去鼓、肥等地,鼓动戎狄造中行氏的反,那些养不熟的中山狼应该不会放过这个脱离中行氏统治的机会。这个冬天光是平息领地内各部落叛乱,就够中行黑肱焦头烂额的了。
  等东阳大乱后,便是赵氏势力进入的机会,虽然瞅着那块地的不止赵无恤一个人,他的老朋友陈恒打着支援中行的名义,也对河间地垂涎三尺。
  “邮无正司马已帅师北上换防,统领原邯郸四县,外加邢地。”
  既然已经与晋侯和知伯撕破了脸,赵无恤也不再客气,直接宣布邯郸复归赵氏,不仅留兵驻守,还派了地方官,俨然一国之主的架势。赵鞅养的那些食客们现在有了用处,可堪一用的人塞满了各县县寺。
  当然,中牟、邺地等处也不例外,邺地他交给成抟治理,中牟则是扔给赵伊带着马首兵驻扎,过去几个月里帮忙管理朝歌,颇有才干的仓吏薄疑则为新的中牟县令,受赵伊节制。
  原中牟宰佛肸在历史上是个脑后生有反骨的家伙,无恤不可能让他继续留在原邑,但这次调换却做得让佛肸无话可说。
  无恤一纸调令,让他做了朝歌县令……
  比起中牟这种中等城邑来说,朝歌作为大都邑,显然是高升了。来到这里的佛肸就像离开了熟悉水域的鱼,兴不起大风浪,何况赵无恤未来一段时间会常驻朝歌,佛肸不使尽浑身解数来治理此城都不行了。
  在空降各县一把手的同时,他也提拔了不少当地豪长和低级士人,让本地籍贯的降兵成为富庶的小地主,依靠他们打造统治的基石。
  “得让赵氏在河内、河北地区的统治稳定下来,让当地士、民的反抗情绪消弭,把这里打造成争晋,乃至于争天下的基地!”无恤心中如此计划。
  对于这片土地,赵无恤是很有信心的,后世光武、魏武的事业,都是从冀州起飞的。
  据上游之势,以临驭六合者,冀州是也!
  ……
  说完了西、中,就轮到了东线,赵氏在那儿主要的敌人,是齐卫两国。
  项橐本是鲁人,一直在奉命整理齐鲁战线的情况,他起身说道:“齐国在六月中旬开始发边邑之兵袭扰,但并无战果,多次被击退。到了八月份,齐军开始大规模集结南下,其分为两支。陈氏临大河,助中行、邯郸,但彼辈一直在致力于以利诱河间地的戎狄部落归顺,至多是隔着大河对峙,不敢与将军交战。”
  “另一支是由国夏统帅的主力,公室、国高二卿的兵卒混杂其中,大概有两三万之多,在秋收时节袭扰西鲁,虽然多次被冉求司马剧险击退,仅仅丢失了几座边境小邑,像桃丘、须句等重镇并未丢失。但西鲁秋收受到了很大影响,不少地区甚至颗粒无收。但所幸入冬后,齐人便退了回去……”
  赵无恤沉吟了片刻后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齐国人这次学聪明了。他们不攻城,不拔地,只是抱团进行骚扰,打一些容易攻陷的地方,一到冬天就赶紧撤走,生怕再来一场雪原大战。经过这个秋天的袭扰,西鲁已疲,来年春天,齐国人恐怕会有一波大的攻势啊……鲁国内部情况如何?”
  “有张子主持,子我(宰予),子华(公西赤)等人在曲阜主持,还算稳定。就连孟氏、季氏和东鲁诸大夫处虽非县直辖,但军权已经被虎会司马带着武卒控制。”
  这就是赵无恤留两千武卒在鲁国的原因了,他们才是控制此国的根本,那时候他“总参谋部”里不少晋人家臣还对此颇有异议,他们一心想着归晋,却没想过,鲁国若失,齐国动员六七万大军西进,赵氏就会被东西两边夹死。
  无恤道:“关键还是尚掌握一县之地的孟氏,以及在鲁国积威数百年的季氏。孟氏的不少子弟被我借口大婚,带到了温县,孟氏的家主孟孙说性格软弱,家宰子服何也是个明白人,不至于轻举妄动。至于季氏,直接软禁起来即可……泗上诸国呢,可有异动?”
  “莒、邾近来有不少齐国间谍在活动,暂时没有动作。薛国刚刚死了国君,太子比继位,国内有些不稳,有滕人举报,说薛君比招纳齐国使者,意图叛赵投齐。”
  无恤眉头一皱,薛地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是联系鲁、宋的关键点,春秋时齐与越争夺薛国,战国时齐与楚争夺薛地,花费了大量精力,因为谁能得薛,谁就能包泗上十二诸侯而有之!
  他问道:“证实了么?”
  “十有八九。”
  赵无恤伸手拿起案几上的杯子,抿了一口水,方才说道:
  “他不仁,也怪不得我不义,子石,你且帅半师之众,将滞留在温地的薛国公子夷送回去,配合宋师、滕师,将薛君废掉,扶持公子夷上台!顺便也留守鲁国,为我征讨泗上不服者,防御齐人明年开春的攻势。”
  此言一出,盗跖顿时摩拳擦掌起来,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阳虎发笑,露出了惨白的牙齿,眼中对此举颇为赞赏。
  说实话,以赵氏现在的兵力,以赵无恤现在的权势和胆气,换一个小国国君,已经跟喝口水一样简单了……


第696章 赵氏包围网(下)
  做完对东线鲁国的部署后,赵无恤的目光移向了地图南面。
  他说道:“赵氏处于包围当中,如今不单有东、西、中三条战线,甚至还多出了一条南线。在晋侯和知伯宣布吾等为叛国的首祸者后,一时间几乎是人人喊打,甚至连成周也卷入进来了……”
  原来,如今控制周王室朝政的两位天子卿士,分别是刘氏和单氏。他们是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乱的胜利者,天子卿士曰公,其中刘公与范氏是历代姻亲,单公则与长期负责王室事务的知跞相善。
  加上周王室一直以来依赖晋国扶持才能维持至今,或是被强迫或是出于惯性,自然要与晋国官方站在一条战线上。故而在八九月时,周天子悍然宣布赵氏以下犯上,不敬国君、执政,为晋国叛逆,同时也是天子的敌人,号召天下诸侯共伐之!
  当然,赵无恤清楚,在这大义凛然的背后,也有单、刘两家觊觎赵氏南阳地的因素在,这里过去曾长期属于周王室,到后来才慢慢被晋国侵夺。
  遭到天子征伐的DEBUFF,众人都有些苦恼,唯独对传统尊卑礼制最不以为然的阳虎轻蔑地撇了撇嘴。
  他冷冷说道:“周室已衰,桓王箭上肩,襄王被戎狄所侵,狩于河阳,王子朝之乱时甚至出现了两位天子相攻的笑话,典籍失散,九鼎受损。如今周室甚至不如一诸侯,只相当于早先的邯郸氏,有人口二三十万,有兵卒近万,连一军都凑不出来,更别说对赵氏造成威胁了。”
  项橐有些忧心地提议道:“话虽如此,但天子毕竟占据着大义,如今站在吾等对立面,在诸侯间的舆情上,对赵氏十分不利啊。”
  阳虎却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孺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周室的号召就像古旧的礼器,已经锈迹斑斑,却想要维持原先的礼制,在上面敲打出声音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实际上,从繻葛之战起,早就无法在战场上起到半点作用了,天下不听天子号令久矣,军争造就的形势优劣,岂是他一张檄文就能扭转过来的!”
  无恤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在赵氏的同盟里,宋国对周室命令一向不怎么听从,鲁国那边也与周关系疏远,过去两百年间,鲁侯朝见天子的次数,还不如朝聘晋侯的一个零头。所以这种天子征讨的舆论压力并不太大,只是给了周边各国一个“尊王室而讨不臣”的好借口。
  阳虎突然起身请命道:“成周王城与温县之间不过只隔着一条大河,孟津北渡口也在赵氏控制之下,莫不如让下臣将一师之众渡河偷袭,去劫了天子,到那时将军挟天子以令诸侯,知伯所谓的大义名分,便彻底成为一张空文了!”
  此言一出,厅堂内众人顿时大惊,尤其是那些虽然久不朝见,潜意识里却依然将周王看得至高无上的鲁国人更是如此,甚至有人脱口问道:“岂能对天子如此不敬!?”
  赵无恤也摇了摇头,但否定这个计划的原因却不是害怕天子的威仪和尊严,而仅仅是……
  “不急,时机未到。”
  他继续说道:“你的计划成算太少,成周地少人众,王城池深墙厚,不容易得手。而且这样一来容易惹众怒,赵氏还没必要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程度。”
  “在降雪前,广德你带人去将位于大河以北的单氏攻破,再没收王室卿大夫在河内的零星领地、田宅加以威胁即可。周王室一向懦弱,只要他们尝到了痛处,应该会迷途知返,若不能,再用这条计策不迟。”
  在众人唏嘘感叹的间隙,赵无恤的手指点了点成周以东:“南线真正的敌人,在这里!”
  ……
  “七八月间,郑国人已经乘着赵氏围攻朝歌,锐意北进的时候,与卫国人一起夺取了廪延渡口,赵氏与鲁国、宋国的直接联系再度被掐断了!”
  “他们还占据了与宋国交界的隙地,建立了六个城邑据守,有郑人在侧,宋人现在只能勉强守住濮南,同时控制住泗上诸侯局势,却无法实现北上援赵的承诺,顶多能派一师入鲁协防……”
  “这就是将军所谓‘南线’形势了!”
  伍井在渡河后留在大河沿线驻防,赵无恤给他的任务就是关注好南线局势,期间击退了数次郑人北进的试探。
  纵观东西南北四条战线后,赵广德也不由感慨道:
  “赵氏东西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六万人。南与郑境,西与知境,北与中行境,东与齐境,兵卒戍守四方,城邑亭障横列道路,粟粮漕运不下百万石。若中行攻我北,知氏攻我西,齐卫攻我东,郑国攻我南……这真是四面受敌之境啊……”
  无恤却道:“但敌人的包围网并不严保密,既然他们西面无力攻我,北面自顾不暇,那吾等就能抽调兵卒,从东边和南边打开局面,冲破这个包围网!”
  他再度为家臣们打气道:“我这次之所以带兵回朝歌来,就是为了解决卫国问题的,从五年前我攻甄邑开始,卫国就是横亘在东西二赵间的障碍,是时候彻底拔除了!齐国明年开春不是要大举攻鲁么?吾等也发动一场对卫国的攻势,让齐军侧翼彻底暴露在攻击之下,要么只能撤离,要么就得被迫决战!”
  他一抽剑,一挥手,干将剑狠狠地钉在地图上卫国帝丘位置处,剑尖锲入了案几里,剑身和剑柄则在微微晃动,这是他志在必得的宣告!
  “臣等便是主君的利剑,干将所指,无坚不摧!”
  经过过去半年的辉煌胜利,家臣们对赵氏的未来还是信心满满的,他们纷纷单膝跪地朝无恤行礼。
  在几年的作战和学习里,已经对战略有所领悟的伍井谨慎地提醒道:“那郑国呢?卫国已经残破,过去数年里丢失了一半的国土和三分之一的人口,所剩兵卒不过万人,加上卫国太子在吾等这边,击败卫国并不困难。”
  “麻烦的是郑国,郑军骁勇,虽然不及赵氏武卒,可对付宋人、曹人却几乎十战十胜。攻略卫国时,不单要提防北面的齐国陈氏,还得小心郑军啊……”
  赵无恤却早有打算,他让众人起身,随后对伍井说道:“大多数商贾都是只重眼前利益,并且趋利避害的。郑国重商,郑人也是一副商贾性情,而最适合和他们打交道的人,当然是能致千金之富的巨贾子贡了!他以外交说辞见长的,其言语能把死人说得活过来,过去几次出使都无往不利,若无意外,他现在已在新郑了!”
  ……
  与此同时,郑国的国都新郑东门之外,郑国大夫兼商人弦伯甫垂着宽袖站于洧水之畔,摸着腰间的玉佩,笑吟吟地看着那位英容焕发,衣着华贵却不失典质的士人踩在木舟上朝这边渡来。
  等那位士人刚刚踏上坚硬的岸上后,弦伯甫便带着卫士快速走过去,大声说道:“这不是子贡么?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是琅琊海滨带咸味的东风?还是太原山林里带野兽皮革腥臭的北风?莫非,是甄地带着热浪的炉风?”
  端木赐也认出了来者,自己昔日在货殖上的合作伙伴、竞争对手,陶丘侈靡之所里一同玩乐的弦伯甫,他现在是一位官商,同时还是新郑褚师。
  他笑道:“弦大夫错了,我此次来新郑虽然还是做买卖,却不是来卖海盐,也不是来卖皮革和瓷器的。”
  “那是来买进什么,又是卖出什么的?”
  子贡却先不答,而是回头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洧水风情,口中颂道:“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随后才回头正色道:“赐这次来,是携带善意的勺药,为我家主君赠予一位佳人的!”


第697章 携芍药以求兮(上)
  新郑上古时为高辛氏火正祝融之墟,算是楚人最初的起源地,周公封管叔于此,后来又为东虢、郐二邦之地。郑武公时听了史伯的建议,灭两国而有其地,等到平王东迁后的桓、庄之世,修典刑以守之,郑国便以这片土地为基础,打下了一个小霸的基业。
  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此地可谓文物昌盛,人杰地灵,整座城池夯土建成,周长约二十里,其平面形状象一只牛角,洧水环绕其外。
  这座城和其他诸侯都邑有所不同,不是内外城郭构造,而是分东西两城:在城内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城墙,把新郑分为东西二域。子贡从东门入城,先进入的自然是东城,此处分布着平民居住区,手工业工坊,还有市肆。
  子贡过去也来新郑做过买卖,对这里发达的制造业和密集的商人团体并不陌生。他一路上掀起车前的帷幕望去,却见铸铜、铸铁、制骨、制玉、制陶、缫丝,一座座工坊罗列洧水两岸。
  这些手工制品又被商贾驱使着隶臣运往市场贩卖,甚至远销楚、周、齐、晋、鲁,因为形成了制造—贩卖的链条,所以新郑比单纯的货殖转运中心陶丘更加稳固,不会因为战事频繁,交通堵塞就受到太大冲击。
  光靠冶金和铸造工坊每日的出产,就能看出郑国的战争潜力有多大,何况这里的道路居情况居列国首位,调兵极其方便。
  而郑兵之强,在诸侯间也是出了名的,在晋楚之间徘徊了一百多年后,郑人颇有一份韧劲,直叫两个超级大国也不能轻视的韧劲。如今郑已经摆脱了晋楚的奴役,自立自强起来,并在这场晋国内战里跃跃欲试,试图夺取更大的利益!
  此国人口近百万,兵车千乘,徒卒三万,绝不比晋国任何一个卿的势力弱。
  一路看下来,子贡心里也有了计较,暗想道:“从现在来看,才从大乱和灾荒里恢复过来的宋大概不是郑的对手,非但夺不回失地,还可能会被打得三军惨败,被迫退出战争。到那时,赵氏的南线就岌岌可危了……”
  也不知郑国人是否察觉了这些不速之客的用心,他们一行人没有隐藏自己,而是大张旗鼓地前进,故而在拥挤的市肆和街道上,这支来自赵氏的车队频频被人瞩目。
  有见识的士人看的是车舆上刻画的玄鸟纹,诧异已是敌人的赵氏商人怎么还敢来新郑。女子看的则是端坐车前的子贡,被他的仪态翩翩所吸引,也不顾现在隆冬已至,不是同游求偶的好季节,有胆大的竟就解下头上的佩帨,朝他扔过来了!
  子贡娴熟地避开满是香味的佩帨,对同行的弦伯甫道:“新郑之俗,还是这么不加虚掩。”
  弦伯甫也不以为耻,反而笑着应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这诗说的就是我新郑之风,每每有外国的使节前来,都会被如云如荼的新郑女子吓一跳,她们的大胆和容貌一样闻名。”
  “对此,虚伪君子会掩面而避,好色之徒则会大喜过望,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嘛。外臣都以离郑时,被赠予的女子衣巾数量为荣,据说最多的,还是当年的赵文子,整整载了三车!虽然他本人对这些女子片叶未粘。文子的风采和气度,真是让郑人难以忘怀啊……”
  那位赵氏孤儿长大后文质彬彬,在交际场合的确很讨人喜欢,当时的郑国正在晋楚间摇摆不定,多次背盟,往往血口未干就撕毁了和约。在再度被晋军征服后,晋卿们暴跳如雷,想要对郑国严厉惩罚,唯独赵武为郑国的无奈说了句公道话。
  等到弭兵之会后中原恢复了和平,作为晋国上卿的赵武又与楚国令尹王子围,也就是后来傲娇的楚灵王在郑国虢地会盟,虢之会上,他的宽容大度和王子围的贪婪倨傲对比鲜明,虽然在明面上看似被压了一头,可郑国人皆心仪赵武。
  当然,这一切都改变不了郑国现在与赵氏为敌的事实,只看利益,不顾旧谊,这就是郑人的做派。
  一面说着,弦伯甫一面瞥向子贡,这位代表赵氏来到新郑的说客。
  “新郑举城皆美人,常充斥诸侯后宫,不知赵氏世子中意的是哪位佳人?”
  子贡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豫州之中,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有莘在其前,大河在其后,她右洛左济,拥虢、郐之地而食溱、洧二水。她在水之湄,与赵氏隔河而望,让我家主君辗转反侧,日夜盼望与其同游,但她却总是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反而投入齐侯、知伯的怀中,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弦伯甫哑然失笑:“子贡说的这位佳人,不就是郑国么?”
  他暗道果然不出所料,赵无恤所欲者,郑国是也!当世的行人使者喜欢以诗言志,子贡跟着孔子学习,尤其擅长此道。所以本来一桩肮脏的两邦交易,却被他说的极其雅致,所以弦伯甫也不因子贡以佳人喻郑国而羞怒。
  子贡道:“然,我家主君对郑国可是心驰已久了,希望与郑和解相好之心,正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伯甫觉得,我是否将赵氏的善意传达给郑国?”子贡盯着他问道。
  话里有话啊……弦伯甫沉吟了,多年前赵氏受弦氏之托,接纳了被驱逐和邓析,弦氏欠赵无恤的这个人情,还没还呢。虽然他们弦氏一族秉承弦高的风格,以守护母邦的利益为底线,但一些小忙,还是可以帮的。
  说话之间,横亘新郑东西的墙垣已到,过了城门就是西城,那里是郑伯宫城和贵族们的官邸和居所,宗庙祭坛散步其周围。
  如果说新郑东城是让郑国充满活力的心脏,那西城,就是郑国的大脑了。
  弦伯甫打定了主意,他指着高高的新郑宫室道:“郑人依靠商贾立国,性情里也带着商贾的习性,所以执政者只看重一样东西,利益!”
  “你家主君翘首以盼的所谓伊人,就在这洧水之涘待价而沽。能不能追求得到,就看子贡献上的‘芍药’香不香了!”


第698章 携芍药以求兮(下)
  十月中旬,就在端木赐入新郑西城的时候,赵无恤留大军留驻朝歌,他自己则带着赵广德回温地奔丧。
  “知氏无故杀我长兄,此仇不共戴天!”
  他和从野王过来的韩虎共同祭拜了长兄伯鲁一番,当着赵鞅的面立誓必报此仇,顺便撕毁了赵鞅为拖延时间,和知氏的口头婚约。
  随后又要布置对周室单公领地的围攻,本来还打算没收王室卿大夫们的田宅作为报复,因为历史原因,他们在这边的小邑可谓星罗棋布,当年晋大夫与周大夫争地,可闹出了不少争端。
  不过杨因却提出了一个计策,对周室大夫在这边的田宅产业,不要一刀切地处理,而是进行区分:将那些公然与赵氏敌对的,如刘公的田宅直接没收,对被迫附从者的财产则加以保护,以赢得他们的感激,同时离周室卿大夫之心。
  忙活了一整天,被姐姐季嬴撵着催着离开了官署,赵无恤这才有机会从繁杂的军务政务里抽身,回到寝堂和阔别已久的妻儿相聚。
  小赵操已经一岁多了,几个月没见又长大了不少,他已经断奶,也能咿咿呀呀地说些不知含义的牙语。
  “不知什么时候会说话,希望那时候我能在他边上,听他喊一声‘阿父’……”
  “妾每天都在教他……”伯芈将离赵无恤最近的位置让给少君乐灵子,她自己则站在一边乖巧地应道,赵无恤的后宫表面上还是一片和谐的。
  逗了儿子一会,孩子也倦了,赵无恤便让伯芈将他抱下去,直到这时人去屋空,他才有机会和乐灵子独处。
  如今还是伯鲁丧期,赵无恤和灵子身上还套着麻布孝服,所以不仅不能亲热,连一起过夜都不行。无恤只能长话短说,问了一些赵鞅身体的近况,灵子在温县可还过的习惯,到了最后,才略提了一下郑宋两国的形势。
  “我将子贡派去郑国了,他现在已抵达新郑。”
  “夫君要与郑国和解!?”灵子愕然,聪明的她一下子便猜出了赵无恤的想法。
  “有这打算,郑国的反复是出了名的,过去多次在晋楚之间摇摆,你是宋人,所以我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
  乐灵子姣好的娥眉微颦:“下妾觉得,若夫君是想让郑国改换门庭的话,不仅成算不大,而且有很大风险。”
  “为何?”赵无恤知道乐灵子长期主持司城乐氏内务,在一些政事上颇有自己的见解。
  灵子平日本不会多干涉外事,只是她作为宋人,对郑国天生就带有一种敌视,觉得此事不妥,所以便道:“其一,郑人虽然好利,但他们一直以来都与赵氏为敌,想要他们改换门庭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其二,夫君这些年在东国和中原打得太狠:揽鲁国之政,破卫,灭范氏,残中行,天下震怖,以至于四面受敌。妾只是女子,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在郑国人眼中,赵氏的威胁必然要比晋、齐加起来还大,他们恐怕不会重演虢、虞两国的事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郑国与韩氏有故怨,与宋国更是两百年仇敌。除非夫君能成为晋的上卿,像晋文公、楚庄王一样雄霸中原,彻底降服郑国,否则,郑宋根本不可能共处于一个同盟内。当年鄢陵之战后郑国宁可投靠楚国,也不愿意加入胜利者晋盟这边,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原因。”
  她歇了口气,继续道:“何况郑人反复无常,很可能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比如要割让郑宋隙地,接受濮南,等得逞后再背盟,赵氏却奈何其不得……”
  赵无恤沉吟不语,乐灵子见状裙裾一摆,下拜道:“灵子是宋女,知道宋人的固执,三年前宋国乐大心和四公子篡权不得人心,正是因为勾结郑人让宋人不满。这次哪怕司城乐氏和公女南子都答应了,宋国国人也不会乐意与郑国和解,更别说割让城邑利益了。故而郑、宋不能并有,哪怕子贡的唇舌能将天说破,能将死人说活,也做不到。到时候非但不能让郑反正,反倒会影响赵宋的情谊……”
  “你说的有道理。”
  赵无恤点了点头,“我不奢求能让郑改换门庭,只是想短期内避免他们全力攻宋和北上,宋国的情况你知道,并不乐观,子明为了助我算是竭尽全力了,我怎么会忘恩负义,为了郑国而损害宋的利益呢?”
  郑国曾在晋楚间反复了二十一次之多,他们的承诺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养肥的白眼狼随时会反咬你一口,更别说若因此让铁杆盟友宋国离心,就得不偿失了。
  “那子贡去郑国……”
  “子贡此行的目的,是想办法迷惑住郑国人,至少让他们放松警惕,转移精力,务必让郑国的主政者意识不到,一场针对卫国迅猛的攻击就在眼前,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东线大势已定……”
  赵无恤打了个比方:“就像是在一头饿狼背后扔一块肉,诱使它回头去咬而已,等他回头时,我的剑已经高高举起了。”
  “原来如此!”
  乐灵子恍然大悟,方才她说了这么多,赵无恤心里却早有稳妥的打算了,也是,自己都明白的东西,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妻子对丈夫总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想到这里,她顿时脸色一阵绯红,“既然夫君已有定计,何必再问妾……”
  乐灵子还跪坐在地上,仰面望着丈夫,眼神嗔怪。
  这姿势极其暧昧,赵无恤不由心中一动,居高临下,抚着她娇好的脸,抬起她的尖下巴调笑道:“若不相问,我如何知道我的少君如此精通诸侯形势,不但能打理内务,还能做我的女谋士,灵子的唇舌,也是相当了得呢……”
  言语暧昧,乐灵子脸色越发通红,这一会肢体相亲,她有些眼神迷离气喘吁吁了,而已经数月未近女色的赵无恤也食指大动,动作变得不安分起来。
  但灵子最后却挣脱开去,正色说如今是赵氏长兄的丧期,赵无恤的言行举止被无数人盯着呢,虽然已经是赵氏世子,还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家主,但不可以恶小而为之,切不能违背礼制胡来。
  “也罢也罢,听你的。”见妻子如此冷静,赵无恤无奈地点了点头,临走时回头对欲语还休的灵子道:“今夜我也不会去找别人,案几上,还有堆积如山的简牍和纸卷要我去看……”
  看着正式撑起了赵氏大梁的丈夫,灵子眼睛不由一酸,随后又心中一软,她连忙寻了早早配置好的醒神的熏香出来,还有一包晒干的植物叶子,塞到了无恤手中。
  “请夫君收好。”
  ……
  赵无恤一看,这东西太眼熟了,不由惊喜地问道:“这莫非是……”
  “此乃夫君所言,能解冬夜困乏的荼草,已按照夫君说的晒干炒熟。妾试过了,以沸水煮过后饮用其汤,只觉得味道清苦,不过却也有一股香气,很能提神。传说当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草而解之,果然有其神妙之处,过去荼草只是偶尔入药,不曾想还能这么用,夫君是从何而知的?”
  “这……是两位在宋国遇见的楚国隐士教我的,本以为只在吴楚之地有,谁知还真找到了!”赵无恤可谓是大喜过望,荼草就是后世的茶叶,他前世不喝别的饮料,唯独好这一口。可惜这东西直到汉晋才开始作为饮品出现,而且多生长在南方,春秋之世的中原几乎无处可寻。
  乐灵子颔首道:“大河以北不产此物,夫君之前遍寻鲁国也无果,最后还是南子让巫祝巡乡传教时,从彭城一带寻来的……”
  她随即又低着头酸酸地说道:“公女为了讨好夫君,真是尽心竭力啊……”
  “咳,此物我便收下了,少君代我谢宋国公女之赠。”
  面对小妻子这突如其来的醋意,赵无恤心里有点惭愧,像刚才用不知所踪的渔父和楚狂人搪塞煮茶一样,哈哈一笑带了过去,作为聪明人,灵子也没有过多追究,跟着一起出门外后,拜别目送无恤离开。
  “一起送来的还有种子,夫君若是爱喝,等到了朝歌,我便在苑囿里试种一些,也不知能不能成活。而且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荼草气候、土壤、水地不同,口感恐怕会天差地别吧……”
  她叹了口气,期盼早点离开温县,同时心里也有几分好奇。
  “夫君想用来吸引郑国注意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
  此次此刻的郑国正卿官署。
  罕、驷、丰、游、印、国、良……这七个郑国的公族,因为同是郑穆公的子孙,故而被合称为“七穆”!
  郑国朝政被七穆所垄断多年,这个宗族集团经过几次分裂和合作,如今已经密不可分。他们和鲁国三桓一样轮流执政,在国氏的子产,游氏的子大叔两位名卿相继离世后,就轮到了驷氏的驷歂为正卿,宰执郑国。
  驷歂四十余岁,却已经须发稀疏,颇有秃顶的趋势,他嘴唇单薄,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曾将邓析下狱,差点将其杀害。
  但驷歂却也并非一无是处,他虽然想杀邓析,却又把邓析所作的《竹刑》用在郑国,维护这个卿大夫为尊,士农工商为四柱石共同建立的邦国。
  而且他虽然堵塞了新郑士商议政的传统,却秉承了子产的治国之策,加大对郑国官商的保护。后世的重农抑商在郑地完全看不到,反倒因为人多地狭,许多郑国人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之利为务。
  如今,这位正卿坐于案几之后,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卷宗,盖了无数次印后,才抬起头看了在堂下久久站立,却没得到坐席的端木赐,缓缓说道:“邓析在赵氏那边过的可好?”
  子贡已经是个成熟的外交家了,他也不焦躁,淡淡一笑:“邓子一切都好,他人被赵氏奉为上宾,每日食有肉,行有车,赵卿请他修订适合赵氏的刑律……”
  驷歂冷哼一声道:“此事之后,诸侯有许多人说我心胸狭隘,赵氏父子则成了倾心纳士的典范。从那时候起,直到宋之乱时,赵无恤就都在刻意与我为敌,现如今你却又来说,你家主君想与郑国和解?恐怕是因为郑军攻濮南甚急,所以慌了吧,像你这种没有诚意的说客、商贩,我岂能相信!来人,将这竖子逐出官署!”
  子贡也不慌,而是不卑不亢地说道:“我的夫子教我四种德行:文,行,忠,信,所以赐做买卖时,一向诚挚,宁可自己受损,也不愿欺瞒买家。做了行人也一样,这次来郑国,是想让执政避免一场没有结果的两败俱伤,还望执政能听我一言。”
  驷歂却哈哈大笑:“两败俱伤?我看不然,赵军主力全去了河北,在河南并无太多防备,鲁兵在鲁地被齐国牵制,更无法抽身西来。待郑国驱逐濮南、济西的宋人后,自然能包其地而有之。这些地方虽然是卫国的城邑,但比起区区卫国,齐、晋更倚重郑国,战后自然会逼迫卫人转让……”
  他指着子贡的鼻尖大声质问道:“你不是号称能言善辩么?倒是说说看,如此一本百利的买卖,赵氏能给郑国么!?”


第699章 不过是场买卖
  “如此一本百利的买卖,赵氏能给郑国么!?”
  驷歂拍案大声质问,堂内的郑国卫士也同样发出了呵斥,声音在官署中回荡。
  然而这能让一般使者屁滚尿流的威吓,对于子贡而言,却似一阵拂柳轻风。
  在这千钧一发的场合,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着自家昆父兄弟经营货殖的经历。
  货殖者,滋生资货财利,以致富者也。
  天下人各经其业,各从其事,但各地物产却不相同,别说邦国县邑,甚至不同的里闾、人家都存在交换的需要,就像水往低处流那样,日夜无休。
  而商贾就是这种活动的媒介,其中以郑卫商人最出名,他们各凭其能,各竭其力,以求财为目的。
  端木家就是其中之一,族中长辈让子贡从小随着商队周游各地,还把他推到摊位上进行训练。
  最初时,为了让别人停下购买,微笑是少年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但顾客却不一定会还以微笑,有些人反而会欺他年少,想要贱买货物。
  “讨价还价,是经商必须要学的东西!”
  在吃了几次亏后,长辈如此教导他,在这种经历中,子贡学会了一个道理:原来贱货能贵卖,贵物能贱买,价格的高低决定了商人能在交易中得到多大的利润。
  年岁稍长后,他在晋国和鲁国之间经商,开始表现出天分,常常隔着千里,根据天时地利推测市场行情的变化,每每臆测价位必中,贱买贵卖从中获利,成了一个成功的商贾。孔门学徒之中,数子贡最为富有。
  等他开始承担赵无恤势力的“行人”一职后,子贡颇为惊喜地发现,外交之术和货殖其实很像。谈判桌就像市肆里的小摊,买主卖主各有所求,却都不明说,而是将手指放在袖子里,眼神挑剔地讨价还价,妄图将邦国利益当成货物贱买贵卖,以谋取利益最大化。
  经过在泗上诸国坑蒙拐骗的锻炼,子贡同样精通此道,所以才一眼便看出了驷歂颐指气使后的虚假。
  “果然和弦伯甫提示的一样,郑国人在夸大自己的力量,好抬高自己身价,待价而沽……”
  ……
  子贡飞快整理好措辞,抬头笑道:“执政说的不错,在子产、子大叔两代名卿的治理下,加上执政承袭其业,郑国的确很强盛。六年前五百里奔袭灭许国,五年前与儋翩合谋差点颠覆成周,那段时间与晋国鲁国战于伊阙、战于虫牢,均不落下风,甚至还侵夺了宋国六座城邑。也难怪世人皆言,郑以千乘之躯,却有两千乘之强……只可惜……”
  听子贡夸捧郑国,驷歂满腹疑惑,到这里便不由反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的是,郑国也并非无敌,两年前,游速将军的偏师就在孟诸惨败于我家主君之手,他归来后,没将赵军的强大告诉执政么?”
  驷歂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那次郑国只出动了两师五千人,损失不大,子宽也说,这是他轻敌大意,一时不备而已。”
  在面对买家的质疑时,卖家再度虚报货物的品质和价格,想要继续欺骗对手,子贡不由叹息,能不能少一些套路,多一些真诚呢?
  当然不可能,这是尔虞我诈的外交场,他在这里也会暂时放下夫子教给自己的“诚”与“信”,陪着驷歂信口雌黄。
  “执政说的不错,那一战,真的是侥幸,郑国的侥幸!因为与郑军作战的仅是赵军偏师,以及宋、曹的呐喊助阵者。即便如此,吾等也在宋之乱里取得完胜,若当时尽起精锐,恐怕游速将军就无法顺利撤离了。”
  “这么说赵氏还惜力了?”驷歂冷笑,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气势却没方才盛了,郑国最能打的卿是赵无恤的手下败将,这是不争的事实。
  子贡向前踏出一步,举袂道:“不错,当时惜力,此时也惜力,还请执政想一想,那时与郑国为敌的东赵,仅有西鲁一隅之地,可现如今呢?”
  却见子贡伸手东指:“在东面,我家主君乃鲁国执政,代鲁侯辖鲁全境百万生民,包泗上诸侯而统之。”
  他又挥手西顾:“在西面,主君成了赵氏世子,有封舆千里,晋阳之骏马,河内之粮秣,邯郸之甲兵,都能随意调拨。以赵兵之强,太行、轵关之固,西可挡晋侯、知伯之兵,以鲁国泰山之险,东可御齐侯锋芒。如今这两方都没什么进展,故而才催促郑国出兵,好在南边打开局面,这是希望郑国为晋齐火中取栗啊!”
  驷歂不由无奈地叹息,若非赵氏一下子变得如此庞大,一旦东西合一,就会让郑国边上多一个两千乘强国,他们又何必一定要卷入战争,想扼杀此邦呢?
  子贡间不容发,继续道:“更别说赵氏在内还有韩氏为辅佐,在外则有宋国为袍泽。”
  驷歂很不屑地说道:“宋不足一提,郑宋交战两百年,郑几乎都是胜的,何况现在宋国已经衰弱,主少臣疑,牝鸡司晨,神鬼遍地,这就是国将亡,问于神是也……”
  子贡反驳道:“不然,宋之乱,宋国的确力量大损,但政局迅速稳定下来,死者厚葬,伤者厚养,劳者相飨,兵卒吃饱喝足并得到馈饷。”
  “战后虽不幸遇到灾荒,在鲁国帮助下很快缓了过来,失去亲友的人在巫祝的组织下停止哀嚎,共同分担忧患,加紧耕田劳作多生资财。宋国君臣敬重鬼神,对天灾忧虑恐惧,早晨很早上朝,晚上很晚退朝,用低下的言辞和厚重的礼物,四面派使者向诸侯求和,同赵氏、鲁国结为同盟,与曹国、楚国尽弃前嫌……”
  “如今宋国已经恢复了大半元气,国内殷实,外交成功,他们处心积虑,把防范郑国当作要务。值此之时,攻宋无利可图,甚至连将他们从濮南地赶走也很难做到,我说的可对?”
  驷歂默然,过去几个月里,郑国也不是没对宋国进行过试探性的进攻,宋军虽然打不过郑军,可守城却也是一流的。他们在濮南地迟迟无法打开局面,正犹豫着要不要进行全面动员呢,赵氏那边就已经打败范、中行、邯郸三家,回师朝歌了。
  这下,郑国的战略就有些尴尬的,不尽全力打不下,尽全力损耗自身力量。
  子贡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微微一笑,“当今之时,宋未可伐,若执政执意要与赵氏为敌,最大的可能是执政强起两万郑兵东进,然后受阻于濮南、济西。我家主君大可先帅两万大军挥师南下,与郑国会猎于此。赵军已经击败过游速将军,击败过齐国大军,击败过范、中行,我想执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吧?到时候二主演兵,伏尸万人,斩艾生灵,郑国非但得不到利益,还会有丧师之危!”
  驷歂这会有些坐不住了,怔怔地看着子贡,但他这个人不愿意服输,所以恶狠狠地说道:“久闻端木赐善于狡辩,果然如此,我应该在你说话前,就割掉你的舌头。”
  子贡浑然不惧,“等我为执政分析完利弊所在,再割了我的舌头灼为美食不迟,赐亦无憾矣!”
  ……
  国士啊,这个端木赐,真是一位无双国士啊!
  驷歂不得不承认,自己憋足了劲演出来的气势,居然被子贡的只言片语便戳穿了。郑国不弱,但也没他之前吹嘘的那么强大和自信,尤其在面对赵氏,这个百战百胜的卿族时。
  当然,嘴上是不能轻易服输的,驷歂和商人打的交道不少,知道这时若顺着他们的节奏走,这些贪婪的商贾一定会蹬鼻子上脸,想从你口袋里多夺取一些钱帛的!
  故而驷歂气哼哼地说道:“我只知道,郑国的利益在与宋交界的隙地,在濮南、济西。”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盯着子贡道:“赵氏若能以这三处交割给郑国,郑一定会停止进攻……甚至会考虑加入赵氏一方!”
  郑国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投机者的性格,若能不交战就获得利益,何乐而不为?大不了好处到手后再反悔,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若能顺便离间赵宋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他们郑国,是绝不会和宋人呆在一个同盟里的!
  但始料未及的是,子贡竟正色道:“执政怕是想错了,赵宋虽为姻亲,却主君不能强求宋公辱于贵国。”
  驷歂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再度拍案怒道:“那你这次来,号称携芍药以求郑国之谊,结果却两手空空,连东边的一城一邑都不愿给,就想凭一张嘴说服我?”
  子贡躬身道:“执政勿急,外臣当然不是空手来的,我奉主君之名赠送郑国一份大礼,不过……”
  “虽然这礼物也是土地民众,却不在东面,不在宋国,也不在濮南和济西……”
  “你所说那片土地在何处?”驷歂猜过子贡会拒绝,会讨价还价,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子贡笑道:“在西边,在汝阳,在蛮氏,在伊洛之地!”


第700章 郑国的未来在何方?
  “伊洛?蛮氏?”驷歂微微一怔。
  伊河洛河之间的丘陵位于周王室南大门外,长期在此地繁衍生息的戎部被称为“伊洛之戎”。
  春秋之世,中原腹地长期有戎狄杂处,而且还卷入诸侯的争端里。最严重的是周襄王四年(公元前649年),王子带带着伊洛之戎攻周襄王,烧了周王城的东大门。此事虽然在晋国调停下和解了,但为达到“以戎制戎”的目的,秦晋两国便将姜氏的后裔陆浑戎迁到伊洛,利用陆浑戎吞并了伊洛戎。
  这之后陆浑戎常常成为晋国的打手,秦晋崤之战就是靠他们协助才全歼秦军的,晋齐鞍之战,陆浑戎兵也有参战。
  但随着时间推移,陆浑戎渐渐在当地站稳了脚跟,在伊水之阳建立了都城伊阙,势力一天比一天大,甚至开始侵夺王室土地,周景王对此十分不满。
  晋国也觉得任由这些戎人在周室旁边坐大不是个事,于是二十多年前(公元前525年),晋国以到三涂山祭祀为名,暗中派中行吴大军跟随,仅仅用了三天,就将陆浑戎国灭亡。陆浑君逃往楚国,百官与戎人散入山林。
  如今伊洛下游是成周王畿,上游则成了晋国领地,在此设置了阴县,河谷盆地的戎人渐渐成了城邑之民,山川林泽则依然以戎人小部落为主。
  而伊洛之地的南方,还有另一个戎人建立的国家:蛮氏。他夹在晋、楚之间,本来是晋楚的缓冲,楚国衰弱后成了晋的属国,但新绛权威骤降,已经管不到那里了,蛮氏其实是个独立的小邦。
  无论是伊洛之地,亦或是蛮氏,都与郑国西境接壤,所以对那的情况驷歂并不陌生。
  他气极反笑:“宋地、濮南、济西,膏腴之地也。伊洛、蛮氏,荒外之域也,赵氏是想要郑国放弃眼前的城池、人口,一头扎到那片荒凉的山地里去?赵氏的诚意,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以为郑人和宋人一样呆傻?”
  驷歂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喷到子贡脸前了,但子贡却不动声色,末了才叹息道:“有句话叫做‘郑昭宋聋’,认为郑人聪慧,宋人愚钝,可我却觉得不然,从郑庄公以后,郑国就再没出过有大势眼光的聪明人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大胆!”不单驷歂,连官署内郑国卫士也愤怒了,这个使者,羞辱郑国历代国君、卿大夫,他口不择言,真的不怕死么?
  子贡一笑:“难道不是么?郑桓公迁国于河、洛、济、颍之间,为郑国立下了基业;郑武公灭虢、郐、胡三国而有其地;郑庄公以枭雄之姿,在中原纵横驰骋,被誉为小霸,让郑国达到极盛。这三代君主,都看清了天下大势,有极佳的眼光。”
  “可庄公之后,郑国却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方向,主要精力都放在东部边境,与宋国斗争不断,与卫国争夺南燕,甚至不惜反叛天子,从成周获取土地。在纠结于这些尺寸之地时,晋、楚、齐、秦已经崛起,郑国非但不能拓张,反倒被限制起来,朝晋暮楚,割地纳贡……敢问执政,如今一百五十年过去了,郑国疆域虽有盈缩,但可曾超过百里?”
  “这……”驷歂无言以对,作为一国卿士,为国开疆辟土也是任务之一,在这点上,过去百余年,郑国十几位国君,几十位执政确实没有长足的进展,说他们没有聪明人,并不为过。
  子贡不依不饶:“执政可知道,原因何在?”
  “不知。”
  子贡顿了顿后叹息道:“其实,是郑国看错了方向,东方非但不是郑国的利益所在,还是束缚住郑国的陷阱……”
  那些郑国渴求百年的肥沃土地,富裕城邑,在端木赐口中,却成了……陷阱?
  驷歂感觉自己的观念被颠覆了,他忘了子贡是赵氏说客,今天第一次做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起身举袂诚恳地说道:“还请尊使教我!”
  ……
  “我家主君喜欢玩棋,有次与我对弈时,他说了一句话,叫金角,银边,草肚皮……此言虽然很俗,却一语道明了对弈的要点,在我看来,这句话也能放到诸侯相争上……”
  子贡站了半晌后,终于得到一张蒲席就坐,顿时舒服了不少,而驷歂也卸下了趾高气扬的态度,正常待他了。
  却听他殷切地说道:“请尊使说下去!”
  子贡饮了口酒水,在案几上画起了地图:“这濮南、济西看似富庶,人口城邑密集,但且不说郑国能否赶走宋、曹两国,就说占领这两处后,就立刻与宋、曹、鲁、卫、赵为敌。四面树敌,岂能守住?所以这两处其实是得之难,守之难,想要向外拓展更是难上加难的草肚皮……郑国过去百五十年囚困于原地,坐看晋、楚、齐、秦将自己包围,就是因为过于关注这片战势死地了。”
  “反观晋、楚、齐、秦四强,郑武公、郑庄公时,晋国国内曲沃与翼的争斗没有停止过,国境被戎狄包围;而楚国的势力范围也仅限于江汉,介于蛮越百濮中;齐国僻居海滨,从临淄往东走一天,就是夷人的地盘;秦国更是局限陇山两侧,与西戎苦战。然而恰恰是他们占据了天下棋盘的三个金角,一个银边,所以才迅速崛起,成为疆域数千里的大国,为何?”
  驷歂有些发怔:“为何?”
  子贡一敲案几:“四国之强,伐戎狄蛮夷是也!执政且看,楚汾冒始启濮,楚武王灭麋、越、群蛮,楚庄王灭庸、群舒;晋灭骊戎、狐戎、赤狄、无终;秦景、襄二君逐犬戎,得周土,秦穆公开西戎,并国十二;齐国也灭了莱夷,这才拓展了疆域,增加了人口。其实郑国在庄公之时,也有灭尽伊洛诸戎的机会,若早行此策,郑国的霸业,或许就不会在庄公一代人及身而止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驷歂恍然:“竟是如此!”不曾想,端木赐的这份看似没诚意的“礼物”还蕴含着如此眼光,点醒了对郑国未来拓展方向迷茫不已的驷歂。
  “现在还不晚,如今晋国诸卿内斗,无暇顾及南方;秦哀公刚死,国内公族庶长争权一片混乱,不可能出兵干涉;楚国中衰,势力不能越过陈蔡,绝对管不到蛮氏;齐国更是鞭长莫及,而且还要仰仗郑国。不如乘此机会发兵西进,蛮氏,西僻之国也,用郑军前往攻打,就如同用豺狼驱赶羊群一样。灭蛮氏后,再驱逐蛮子北逃,借口帮助晋国和王室讨伐戎狄不服者,全取伊洛上游!”
  驷歂被子贡煽动得有些小激动了,“若能如此,郑国疆域至少能拓展数百里……”
  但他随即又犯难道:“我虽未亲自去过伊洛之地,可也听说那边边陲贫瘠,是豺狼所嗷,狐狸所居之地啊。”
  他顿时疑心起来:“子贡莫不是想要诓骗郑国去开拓荒地,而赵氏却可以在后动作吧!”
  ……
  “大谬,大谬!”
  子贡的意图被揭穿,却也不慌,他大摇其头,吟诵起诗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
  “这是百余年前对伊洛之地的描述,伊阙在平原之上,田陂宽十里,原隰沃衍,鱼苇富饶,男耕女织,怎么能说是荒地呢。其余各处也已经被陆浑戎开发为熟地,如今蛮氏有户一万,伊洛之地亦有一万户,并不算少。何况郑国缺的,是人口么?”
  驷歂摇头:“郑国不缺人口,郑地土地狭小,而人口众多,新郑周边的房屋杂乱交错,田地也被占据殆尽,无地之人或沦为盗寇,或转而经商。”
  “然,赐也猜想郑国想要的东西是田地,蛮氏、伊洛的湖泊、沼泽、山谷、溪流、大山、大河完全可以迁民进去占满,而散布山间的铁、铅、梓材、皮革能为郑所用,从此国富民强,何乐为不为?这就是方才那首《鹤鸣》末尾所说的,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
  见驷歂还有些迟疑,子贡再接再厉道:“蛮氏、伊洛在嵩、宛之间,向南南出三鸦关,则可拊楚国宛、叶之背;北望伊阙,则当成周心腹;西指崤函,则秦、虢之势动;东顾溱、颍,而郑、许腹地尽在眼前。这就是所谓的棋劫之势,自古用兵者所必争也。郑已受制此地百年之久,再不去夺取,必为晋、楚、秦所得,则郑国危矣!而一旦夺取,执政有生之年复庄公小霸之业,或许不再是奢求!”
  “妙哉,妙哉!”驷歂兴奋地起身踱步,这是他做执政以来,听到的最有远见,最有可行性的扩张计划了。
  不过他很快就狐疑地盯着子贡:“感谢尊使为郑国点明形势,但我还是有不解之处,赵氏如今与郑为敌,为何要向我献上如此妙计?”
  子贡道:“我家主君说过一句话,天下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赵与宋看似亲昵,或许明天就会翻脸,与郑国虽暂时敌对,但很多方面,双方利益是互惠的……”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作为“唯强是依”的郑国人,驷歂对这句话大为称道。
  子贡忽而长叹道:“说实话,仗已经打了半年,赵氏师老兵疲,只希望尽快打败知伯和齐侯一次,然后议和。我家主君仅希望能保留太行以东,黄河以西的地域,同时留住晋阳以及鲁国的基业。”
  说着说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憧憬:“然后就可以让赵氏宗族一分为二,分而治之。在晋者可成一卿,在鲁者世代为执政。如此便能满足……”
  如此便能……满足了?驷歂咋舌,就算这样,赵氏也东西各有千乘的基业了。他就担心赵氏野心太大,大到想全取晋国,同时还保留鲁国,那就太可怕了。
  “主君说了,郑国甚至不需要撕毁与晋、齐、成周的盟约,只用与赵氏承诺两不相攻即可,赵氏也能约束宋国,休要主动攻郑。另一方面,与伊洛紧邻的阴地大夫士蔑,是赵氏的朋友,他也被知伯说成是晋国叛臣,既然如此,阴地可以成为执政派兵西进的借口。若郑国保证他的存在,士蔑大夫会派人助郑国驾驭伊洛群戎……”
  “总之我家主君承诺,郑国大可放心开拓西面,大河以南,赵绝不与郑争!等和谈时,还望执政和郑伯能助我家主君一臂之力,在天子和晋侯面前多美言几句,让赵氏得以顺利归晋!”
  子贡吐露的信息量很大,话说到这里,驷歂虽然还觉得此事有疑点,但也有些相信了,无论如何,这对郑国有利无弊。
  而他对子贡,也愈发看重了,端木赐真的是国士,无双国士啊,无论是口才,还是胆量和眼光,都极为独到。
  这种人才,若能将他留在郑国,做自己的家宰就好了……
  不行,家宰恐怕他看不上,但以郑国现在的格局,驷歂顶天也就能扔出去一个上大夫……
  驷歂决定慢慢再纠结这个问题,他亲切地抚着子贡的手道:“我相信,这的确是赵氏的诚意……我会将此事禀报给国君,再在君前召集其余五卿召开公议,尊使可去馆舍休憩,等待消息。且放心,此事必能得到郑国君臣首肯!”


第701章 当国
  郑国的宫殿区位于西城之内,有大宫、北宫、西宫等。大宫即太庙,北宫为郑伯寝宫,西宫为国君和执政治事之所。
  郑伯胜是郑国第十八代国君,他才继位三年,刚刚到及冠的年纪,所以也没什么机会参与政事,郑国的军政大事,都是由七穆决定的。
  七穆既团结又斗争了百年之久,已经到了“若将亡之,则亦皆亡”的程度,比起鲁国三桓团结多了。他们世代把持郑国卿权,交替执政,形成一支强大的卿族集团。
  所以尚在北宫的郑伯胜对子贡入郑的事情茫然无知,七穆却已经在西宫中开起了小会,讨论赵氏递过来的“芍药”了。
  “这芍药,香甜,却有毒。”
  子产的儿子国参六十余岁,本来都告老赋闲在家了,今日事关重大,又被请了出来,他用鸠杖敲打着地面,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长者发言,罕达,丰卷,印癸,良止四个小字辈都不敢说话,面面相觑。
  子产遗泽仍在,驷歂对国参很是尊敬,他恭敬地说道:“老卿士说的在理,但赵使的提议的确十分诱人,或能解决困扰我国百年的‘国小而逼,族大宠多’弊端,更何况……”
  他看了旁边的大司马游速,示意他说下去。
  “我是不愿与赵氏在野外交战了。”游速乃武夫,一向少言,除了作战下达命令的时候。
  因为他们父辈子产和子大叔的关系,国氏和游氏关系最好,游速就像国参的侄子一般,国参皱眉问道:“为何?”
  游速言简意赅:“打不过。”
  国参顿时被噎住了,气呼呼地敲了敲手杖:“你可是号称郑国最能打的将军,天下名帅!夜间偷渡沼泽剿盗寇,奔袭五百里灭许的勇气呢,哪去了!?”
  游速惭愧地拱手道:“可小子还是输给了赵无恤,以郑国现在的力量,没有与赵氏主力决战的可能,那些神出鬼没的骑兵,战车无法与之匹敌。所以我的意见和执政相同,既然赵氏不想与郑国为难,能避其锋芒自然是好的。”
  驷歂也说道:“当年晋人干涉驷氏立嗣,多亏老当国(子产)以执政卿的身份谴责晋人不应干涉郑国内政,斥退晋使,避免了驷氏内乱。所以我对晋国素来没什么好印象,加上晋国一向损害郑国利益,故而执政之初便作出联齐抗晋之策。”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天下诸侯尊天子之命攻赵,郑国也只能凑个数。赵氏已经是晋国叛臣,当年赵文子带给郑国的是善意和宽容,若赵氏能如使者所言,成为北方除秦、晋、齐外的又一势力,我乐见其成,因为他们承诺了,大河以南,不与郑争。”
  国参道:“那宋国呢?宋国是赵氏姻亲,却是郑国仇敌,汝等就不怕日后赵氏缓过来了,联合宋国收复失地?”
  驷歂呵呵一笑:“那时候,恐怕赵氏已经来不及了,罕达,你来说说,这场战争会打多久。”
  罕达精明强干,被视为驷歂的接班人,他起身分析道:“知伯与赵、韩对峙于太行,中行残存于柏人,齐国也轻易无法攻破鲁国,故而短则三年,多则五载,少了这个数,不能完全分出胜负来。”
  驷歂又转头问游速,“子宽若是帅一万大军西进,要多长时间才能得全功?”
  游速在心里算了算,说道:“灭蛮氏需要一个春天,攻伊洛需要一个夏天,还需要一次秋收来巩固,总之不超过一年。”
  驷歂一拍手:“也就是说,明年入冬前,郑国已经攻取蛮氏和伊洛,但那时候,赵氏尚在与晋、齐鏖战,正是疲惫之时。待郑国休憩过来后,帮助哪一方,都任我抉择!”
  “老卿士,你觉得如何?”
  “我老了,这些事情,汝等六人定夺罢。”
  驷歂这才松了口气,他对在座几人道:“既然老卿士也无异议,那便拟一个章程出来,送去北宫交予国君过目,请他同意罢。”
  国参拄着手杖起身,罕达等人连忙过来搀扶,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离开西宫,驷歂突然感到了一阵意气风发。
  国参都垂垂老矣,这意味着他父亲子产的时代,郑国的全盛时代,早就落幕了。
  而子大叔的时代,宽猛相济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有了子贡提议的计划后,驷歂只觉得,他刚刚登上“当国”之位时,在两位前任辉煌政绩前的自卑和压力,已经一扫而空!
  没错,属于我驷歂的当国时代,即将来临!
  ……
  就在七穆合计的时候,子贡却没有静候在馆舍内,他在忙另外一件事:迎接孔子入郑城。
  自打前年三桓倒台,赵无恤成立大将军幕府以来,他们这些投靠赵无恤的孔门弟子也水涨船高,纷纷出任幕府僚吏。
  冉求为司马,管理整个西鲁的防备;宰予为曲阜县令,成了几万国人的父母官;公西华做了宗伯,管朝廷礼仪;向来被孔子认为没什么出息的樊迟当上了大农丞,四处传播先进的生产技术;就连公治长,也凭借一手匪夷所思的驯鸟术,做了虞人,信鸽成了沟通温县和曲阜的最快捷方式,这也是赵氏消息调遣总比敌人迅速的原因。
  昔日的穷寒士人们,攀上赵无恤这株大树后,年纪轻轻便位列鲁国朝堂,这是先前在孔子门下学习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颇有些意气风发。可另一方面,他们也有些尴尬,毕竟因为赵无恤窃鲁的缘故,夫子正在外流亡。幸好赵无恤为他们考虑,迎娶了夫子之女为媵,这才缓解了这种尴尬。
  心中有愧之下,子贡只能从物质层面上加以弥补,反正他在陶丘几年时间,也已经富至千金,先前当他将这些所得的钱帛转交赵无恤时,却被拒绝了。
  “在你做鲁国行人前,我可没给过你半粒俸禄,你在陶丘的身份是帮我经营产业的商贾,能发展壮大,自然有你的功劳,这些钱帛你留着便是!”
  所以这两年夫子周游列国的经费,师兄弟们的衣食住行,基本是子贡一人承担的,虽然这不妨碍原宪、漆雕弓等人一边吃子贡资助的粮食,一边骂他是“功利之徒”“小人儒”!
  本以为孔子能在先祖的故乡宋国多待一段时间,等想通后便将他接过鲁国,子贡已经想好了,夫子可以作为国老在家中著述,平日以备咨询。
  然而没料到的是,孔子却因为与南子的辩论被逐出宋国,子贡虽然也有和宋国君臣打交道,对此事却有些无能为力。在赵无恤的有意扶持下,宋国公女南子如今的权势与司城乐氏相差无几,连司马子牛也对她无可奈何。
  于是孔子一行百余人,就往宋国的死敌郑国这边来了,想来郑国的当国卿士驷歂为了和宋国唱反调,应该会好好招待孔子吧。
  想到这里,子贡迈步向前,露出了微笑,他已经看到颜回的身影了。
  然而颜回身后人稀稀疏疏,大部分孔门弟子没了踪影,子贡连忙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果然,没有看到身材出众的夫子。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过去问道:“子渊,夫子呢?”
  颜回有些羞愧地说道:“进城时刚好遇到郑人娶亲,人潮拥挤,混乱之下,弟子们都走散了,夫子他也不知所踪……”


第702章 苍茫世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新郑东门,姑布子卿望着脚下戳脚的芒鞋,以及身上烂成破布条的深衣,摸了摸自己由黑变灰的发髻,老气横秋地感叹了一句。
  七年前,他在为赵无恤相面后离开新绛,满天下地去追寻老子踪迹。涉三州之地,越五国之境,顺着老子最后骑青牛出现的崤函往西寻觅,终于在太华山寻到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者!
  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地广十里,鸟兽莫居。
  却也是个天生的隐居之所,山岩清泉,让人感觉,可以在这里羽化登仙……
  之后几年,姑布子卿便甘愿侍奉在老子身侧,与他一同隐居,一同看仙鹤嗷鸣,一起看岩生紫烟,一同看白云苍狗,一同看泉水化为坚冰,又春融雪消……
  老子在此感悟天地大道,他则幸运地受其传道,姑布子卿摸了摸胸口的凸起处,一卷五千言的帛书正被他小心地保护着,这是老子毕生学问的结晶,也值得他用后半生去钻研。
  不过叫姑布子卿没想到的是,这才七年,山外的世界竟然苍茫世变了!
  他的预言不幸言中,乐祁没能在活着的时候吃到泗上肥鱼,他死在了晋国,太行山,羊肠坂上。
  不过叫他惊喜的是,当年仅有一面之缘的无恤小君子,却赫然成了搅动天下的风云人物!从太华山上下来后,只需要在消息灵通的市肆细心旁听,所闻尽是关于他的事情!他简直就是活着的传奇!
  “看来赵氏将兴!”姑布子卿捉摸着,离开郑国后,是不是要去赵氏控制的地方走一走,那些白皙光滑,贵族才用得起的上好纸张,正是传播老子五千言的最佳载体!他现在急需金主资助。
  不过世事也开始险恶起来了,当此之时,仿佛真的进入了子产、晏婴、季札等贤人断言的“季世”。晋国六卿、齐国、郑国、卫国、宋国、鲁国、曹国、泗上诸侯,突然间打成了一团,整个中原都被战火笼罩,姑布子卿若要去赵氏领地,就得为自己在沿途的安全考虑考虑了。
  他一边想一边走,路过新郑东门时,一抬头,却先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在他们相面者眼中,极其独特的人,肩膀宽阔,额头突出,卷须垂胸,文质彬彬,就算不看面相,光是那九尺有余的个头,便足以鹤立鸡群!
  姑布子卿不由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起那人来……
  ……
  孔子和弟子们走散了,只能站在郑国东门内等待,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老者孤独地站立,背着包袱,形容拘谨,颇有些落魄。
  可他心里却不太着急,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与弟子们失散了,上一次更加危险,更加严重。
  今年九月,他因为一场“天人之辩”,被赖皮的南子下了逐客令,面对这位不讲理的实权公女,孔子也忍不住骂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一挥袖郁郁不乐地离开宋国。
  这次重新上路的旅途从一开始就遇到了种种不顺,经过郑宋边境的匡邑时,为孔子赶车的弟子公良孺显摆了一下,指着占地不小,深沟高垒,屋宇重重,壁垒森严的匡城说:“当年我从陈国北上游历,曾来过这地方,从城墙那个缺口进来的。”
  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匡邑百姓看到他的动作,也听见了这句话,再瞧瞧孔子那高达九丈的身材容貌,一下子便红了眼,纷纷大喊起来:“阳虎又来了,休让他跑了。”
  这纯粹是无妄之灾了,阳虎以陪臣执国命时,助晋国攻郑,曾经占领此地,残暴地对待过匡人,匡人对其恨之入骨,竟把和阳虎身形容貌相似的孔子误认为是阳虎。
  一传十十传百,匡邑中顿时跑来一群人,手持农具、武器,把孔子一行人围困在一座小丘上。
  在这过程中,孔子最喜爱的弟子颜渊不知所踪,等他带着一身的伤和满头草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孔子颇有些心疼地抚颜回的背道:“吾以为汝死矣……”
  “子在,回岂敢先死!”颜回如是说。
  这大概是孔子一生里遇到最凶险的事情了,匡人不听他们解释,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一困,就是三天三夜。由于无法脱身,粮食也快耗尽了,弟子们都非常着急。
  孔子为了安定弟子之心,满不在乎地当场抚了一段琴。
  “文王既没,周代的礼乐就掌握在吾等手中,上天若想毁灭周礼,就不应该让吾等学会它。若上天不想让周礼毁灭,那么,匡地的人又能把我怎么样?”
  弟子们问道:“夫子也信天命么?”
  “人有命,天亦有命,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我信天命,但不是宋巫们演绎的天命!”
  众弟子顿时安定下来,静静等候,终于,到了被困的第五天,就在匡人下定决心,要冲进来将他们这百余人杀尽时,援兵到了。是子路跑出去,从蒲城搬来宋国的救兵,这才驱散了匡人,让孔丘一行人脱困。
  对守蒲邑的宋将陈定国一阵感谢后,师徒再次上路,却在郑国的东境虎牢时,因为在匡邑闹出的动静,他们又被拘留了数日,才被放行继续西去。
  过酸枣,渡汜水,好容易拖着又累又饿的身躯抵达新郑,却来的不是时候,正好是早间入城的高潮,因为拥挤,因为混乱,孔丘与弟子失散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这句话来影响郑国都城新郑,再适合不过了:讨价还价声川流不息,走卒扛着麻布袋子,将盐、面粉等金贵之物和葛麻、粟米等常见之物放到辎车上,检验传符后,车轮吱呀,载着沉重的货物扬尘而去。
  这是座“利”字当头的城市,所有人都显得很忙碌,唯独孔老先生无所事事,站在郑城东门的城墙下发呆。
  贩夫贩妇从孔丘旁边来来去去,还有位穿着破烂衣裳,拄着竹杖,穿芒鞋的人经过身旁,似是位隐士,他定定地看了孔丘半晌,孔子朝他举袂施礼,他也笑着点了点头,离开了。
  孔丘却没有贸然离开此处,因为孔夫子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弱点,那就是不太认路……用后世的话说,是个路盲。
  在新郑这种繁华的都邑,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还是好好呆在原地为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群弟子才气喘吁吁地来这边寻找,打头的是子贡和子路,远远见到孔子后,他们颇为惊喜地跑到跟前行礼。
  “总算是找到夫子了!”
  孔子对弟子们笑了笑:“汝等是怎么寻到此处的?”
  子贡道:“方才有位拄竹杖,穿芒鞋,衣冠破烂的人,他在大街上突然一把拉住我说,东门边有个人,他的前额像尧,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部像子产,不过自腰部以下和大禹差三寸。看他劳累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狗’,或许就是汝等要找的人。”
  他把这段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孔子,孔子微微一愣,却很坦然地大笑道:“此人方才从我旁边路过,大概是位隐居相面者吧,把我的外表说成这样,实在是夸过头了。不过说我惶惶如丧家之犬,然哉!然哉!”
  孔子自从离开鲁国后,许久没有像这样笑过了,但不知为何,今天听到“丧家之狗”的评价后,他却开怀大笑,最后差点笑出了泪花……这一路上的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
  “夫子可还习惯郑国的气候和饮食?若是不适,我便寻几位鲁地的庖厨来。”
  “我是来游历反思的,又不是来养老的。”
  子贡为孔子一行百人在新郑东城寻了一处无主的普通宅院居住,过了几日,又再度来见老师。却见孔子一路险阻的劳累已消,他释卷回头看了看子贡,问道:“我听由说,郑国执政想聘请你留在新郑,做上大夫?”
  “不错,郑国执政在我入西宫时曾私下里对我说,郑国还缺一位大行人,希望我考虑考虑……”
  “你如何答?”
  “小子婉拒了……”
  “郑虽非大国,却也是千乘之邦,你能一口回绝上大夫之职,也是不易。但你做的对,君命在身,岂能转投他国……”
  话里有话,师徒二人最大的分歧,也是子贡最大的心病就在于此,子贡垂首:“夫子,我……”
  孔子认真地看着昔日爱徒:“君君,臣臣,赵子泰待你以礼,你还之以忠,这本来无可厚非。何况赵氏在鲁国虽然不敬国君、世卿,在民生方面却做得不错,汝等的政绩,我虽在外国,却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可自从他归晋以后,却无日不战,晋阳、河内、鲁国的民众,也被他卷入战火,此战不知要打几个年头,死多少万生民。”
  “赵氏是被迫应战的。”
  “被迫应战?他已经灭范,残中行,族邯郸,如今都半年了,也该结束了吧。但依旧公然反叛晋国,违抗天子,这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打到什么程度才算满意?”
  “主君有言,晋国六将军分裂久矣,晋国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诸卿以邻为壑,阻塞往来,争斗不休,亡族灭家者不计其数,晋国人心也四分五裂。只要他们继续各自为政一日,晋国便不得安生,主君也曾苦苦思索,最后得出了结论……”
  子贡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晋国之政恶乎定?定于一!”


第703章 未尽的使命
  “让分裂的晋国再度统一,这就是主君的打算。”
  定于一!?孔丘被这豪言惊得怔住了,身为晋卿之子,却扬言要一统晋国,赵无恤,好大的雄心,比早先的宰执鲁国大多了。
  听上去很狂妄,但孔子却没有发笑,而是认真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此子若下定此决心,必然会这么去做。
  “你回去告诉他,他的方法错了,赵氏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这只会让诸卿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这只会让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不能保其性命;这只会让晋国道德绝丧,彻底国将不国!”
  子贡亦不退让:“主君有言,晋国与鲁国的情况一样,积弊太深,已经到了不破则不立的地步!短短两年,鲁国没了肉食者掣肘,大小事务都由士人来做,已经走出了庸碌,开始兴旺,这一切夫子都看在眼中。所以赐相信,等战争结束后,主君一样能建立起全新的晋国!到时候还望夫子能去一观,消除对主君的误会!”
  孔子长叹:“误会?不,我与他不是误会,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破而后立,若真让赵氏得逞,那这周制天下,恐怕真的要苍茫世变了吧?
  “也罢,多说无益,既然他窃鲁,叛晋,构乱天下,也改变不了你圜护的心意,那便随你去吧。”
  “至于入晋……老朽一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不去也罢!”
  说完,就别过头去,生气地不理子贡。
  子贡稽首三次,诚挚地说道:“既然夫子不愿去赵氏领地,那郑国的大当国和七穆已经同意夫子留在新郑,还请夫子在此安歇,不要再奔波劳碌了……”
  孔子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子贡对他的关切是发自内心的,他不回头,用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赐啊,你让我不要远行,可我看你的情状,却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子贡含泪:“然,赐尚有使命在身,得立刻离开郑国,不能侍奉夫子了。”
  “你要去往何处?”
  子贡面上露出了一丝迟疑,最后咬了咬牙,垂首道:“事关机密,赐暂不能说,还望夫子宽恕!”
  “这世上,没有不能原谅学生的老师,何况我的道义不能行于天下,还剩下的,也就是忠、恕二字了。”孔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子贡扶起来,弹去他衣上的灰尘,郑重说道:
  “等你结束使命后,替我给赵子泰带一句话,算是我对他最后的告诫,晋国谁能一之?敬君尊礼者能一之!不嗜杀人者方能一之!”
  ……
  十月底的北方草木枯荣,寒风凛冽,再过不久就要降雪了,位于河阳的大河之畔却摆开了几个案几,屏风挡着寒风,两位披挂大氅的贵族在此对饮,正是赵无恤和赵广德兄弟。赵广德是伯鲁堂弟,赵无恤是伯鲁亲弟,丧期不同,故而无恤喝的是水,而广德饮的是温酒。
  这河阳顾名思义,正是大河之阳,当年周襄王被王子带所逼,避难于此,史官讳言,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后来这片土地被周室赠予晋国,晋文公又把这里连带温县给了赵氏,传承至今。
  河阳对岸就是成周孟津渡口,当年周武王就是从这里挥师北上,白鱼跃舟的。
  在温县奔丧期间,赵无恤也没闲着,让赵广德带着一师之众,就把位于河阳西面的单邑围了,公输班造了几架投石机猛攻一阵,吓得城内不到一千的单公守卒胆破,但赵兵却没有久攻,耀武扬威够就撤走。
  随后又来到了这河阳与赵无恤的兵卒汇合,大张旗鼓,南望孟津,颇有觊觎之意。孟津是攻王城洛阳的必经之地,周室听闻后,也立刻派人来这里,如临大敌,甚至还有使者坐小船携礼物过来“献礼”,一问才知,是单公派来的。
  赵无恤板着脸将那使者吓唬一通,然后又表明赵氏尊周的态度不会改变,希望天子和单公能收回成命,休要卷入晋国内战,便让他带着给单公的赠礼回去了。
  “单公肯定满心冤枉,天子号召伐赵,明明是刘公和苌弘搞的鬼,结果却是他的私邑被攻。”
  赵广德笑呵呵地说道,他们温县一系过去也没少和单公争田土阡陌,但每次都被对方以身份所压,什么时候这样威风过?
  无恤眯着眼看着河景道:“需要害怕的不止是单公,等降雪后,大河就会开始结冰,到来年二三月才会完全融化,虽然孟津的河面宽广,所以无法完全冻上。但当地人说,天特别寒时,人马甚至可以在上面走动,遣一支轻骑渡河,并非难事……”
  赵广德笑道:“赵氏轻骑天下闻名,随便几队人马在王城旁边出现,便足以让周室胆战心惊了。堂兄先收了周室卿大夫田宅,又围单邑而不破,再到孟津耀兵,这是在告诉对岸的周王和二卿,只要赵氏愿意,随时可以调转攻击方向,打到王城脚下。”
  “不错,周室的兵卒太羸弱了,天子和二公除了一个号召诸侯的名义外,对赵氏并无实际的威胁,吓唬吓唬即可,不必太过在意。不过温县与周郑隔河相望,确实是个容易受到攻击的点,要是知氏聪明,冬天也有可能派兵绕道过来袭扰,不可不防。我过几日便要去朝歌,这里便交给你来守备,须得看好大河沿线及王屋山险要。”
  “唯,弟一定会守好赵氏宗庙,守好伯父和家眷。”
  他又微微抬头:“周室虽没威胁,可郑国却不一样,不知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正要将此事告诉你。”
  赵无恤扬了扬手里的书信,“子贡已经说服郑国,这是他叙述的过程,其精彩程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好一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若是郑国执政,见了如此切合郑国的策略,也会心动。”
  赵广德接过书信读了几段,便慨叹不已了。
  “子贡的言辞真是了得,居然能将狡诈的郑人骗得团团转,每句话看上去都是在替郑国人着想。”
  无恤颔首道:“最初遇到子贡时,我见他不单擅长货殖,且能言善辩,便从魏氏处将魏相写的《绝秦书》寻来,抄了副本赠予,希望他能早日实现行人之志。谁想今时今日,他的辩才更胜过绝秦书数倍,自说自话与说服敌人,难度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堂兄有识人之明,子贡也有国士之忠!既然子贡成功让七穆调头,郑国暂时不会全力东进,而与赵氏亲善的士蔑大夫也能背靠郑人,在阴地立足,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不,是三鸟,甚至是四鸟!赵无恤暗暗想道,这块地方,是历史上韩氏三家分晋后瓜分到的,韩虎收戎人为编户齐民,在此建立了宜阳,新城等人口数万户的大城池。并以此为据点,东进灭郑,造就了七雄之一的劲韩基业,也打破了三晋一强二弱的平衡,大家最后林鸟各自飞。到了战国后期,更依靠这块地盘向南前进,把楚国的宛地吞了。
  然而如今郑国先一步西进,势必会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韩氏未来崛起的机遇,很可能就这样成泡影了。
  在堵死队友单干可能性方面,赵无恤也是不遗余力的……不过就连韩虎自己,恐怕都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深意,别人就更觉察不了,比如赵广德就在兴奋地觉得,赵氏的南线彻底安稳,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还不算安稳。”
  赵无恤提醒他说:“其一,知氏若一咬牙,选择承认事实,放弃蛮氏和伊洛的利益,郑人便能迅速攻略完西面,再掉头与吾等为难,这是短期的考虑。”
  “其二,虽然如今蛮氏、伊洛是扔到郑国背后的骨头,可其实这骨头上,却有不少好肉。一如子贡所言,两地在嵩、华之间,地势险要,向南出三鸦关,则可拊楚国宛、叶之背;北望伊阙,则临成周心腹;西指崤函,则秦、虢之势动;东顾颍川,而郑、许腹地尽在眼前。这就是所谓的棋劫之势,自古用兵者所必争也。”
  “得到这里,再稳定下来作为后方,郑国便能扩展一半疆域,并包成周,挟天子,搞不好还真能重新强大起来。十几二十年后,赵氏在中原又多一个强敌,这是长期的考虑,也是我不乐意看到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那堂兄打算怎么做?是派人去阻挠,破坏么?”
  无恤道:“赵氏未来一年的注意力在柏人和卫国上,没有多余的人手投到肢节上去。不过却可以找别人替我们阻挡郑人……子贡的使命尚未完成,接下来,我还要派他去一处地方!”
  “去哪?”
  赵广德竖起了耳朵,虽说子贡口才了得,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可归根结底,还是堂兄的外交战略了得。就像对弈一样,他在棋盘上看似随意落下的闲子,却成了关键的杀招,不知接下来,又会在哪里出手呢?


第704章 叶公子高
  无恤却先不答,而是话音一转:“堂弟,你可有特别想结交的人。”
  赵广德愣了一下:“非要说有的话,韩虎子算一个,铜鞮大夫算一个,身在鲁国的张子也算一个。”
  “真是巧了,放眼天下,我想交游的人也有三位。”
  “不知是哪三位值得堂兄一交?”
  无恤道:“其一,是曾管着成周守藏室的老聃,此人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倒是很想与他作而论道,听他谈吐天地大道。”
  “其二,是宋国的隐士辛文子,亦称计然,此人大智若愚,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是位不世出的大才。在宋国时,他自称渔父,与我有一面之缘分,但或许是我德薄,他终究不肯袒露身份投入我麾下,真是可惜,也不知能否再见。”
  “其三,就是为楚王镇守宛、叶的叶公子高了(楚国封君皆称公),他名为沈诸梁,是英勇战死的司马沈尹戌之子,年轻有为,在叶地治水开田,修武备,颇具治绩。假以时日,等楚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告老了,他或许又是一位堪比子文、孙叔敖的令尹!”
  赵广德道:“这三位的确是大才,不过前两位似乎都不知所踪,兄长如今能接洽上的,恐怕只有楚国叶公了。”
  “然,我对这位叶公可没少关注,所以知道他虽然颇有政绩,在楚国声名斐然,但一直以来心里都有三根刺,动之则痛,触之则怒。”
  “不知是哪三痛?”
  “一是其父沈尹戌为了阻挡吴军入郢,战死于雍澨,死时身首分离,所以叶公与吴人有杀父之仇。二是吴师入郢时,周室的刘公单公派刺客,去将避居于宛地的王子朝刺杀了,对于驻守宛地的叶公子高而言,这是奇耻大辱。三是七年前,郑国游速乘着楚国国破力衰,叶公去勤王驱逐吴军之际,竟帅五千兵卒奇袭五百里,把方城边上的楚国内诸侯许国给灭了,这相当于在叶公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赵无恤起身拾起一颗石头,微微弯腰,将它投入大河,打了几个水漂,波纹渐渐朝两边扩散开去。
  “所以你觉得,若是叶公听说郑国人又要来自己驻防的区域边上找事,他会如何做?”
  “吃一堑,长一智,叶公一定会想起许国被灭的事情,对郑国如临大敌,并从中阻挠。”赵广德恍然大悟:“莫非堂兄想让子贡去出使的地方,就是楚国?”
  “不错,子贡会替我向叶公送去礼物和问候,同时也告诉他一个消息。”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子贡会告知叶公,郑国人,要来图谋蛮氏了!”
  ……
  “堂兄的伐交之谋,真是让人始料未及,秦的势力未过崤函,能阻挠郑国西进的,的确只有位于蛮氏之南的楚国了……”
  赵广德想了想,觉得此策可行,却又问道:“但楚乃南方大国,他们一旦介入,欺软怕硬的郑人会不会知难而退?”
  无恤道:“不会,我观乎楚国之政,如今的主要精力在于休养生息上,同时与吴国争夺陈国。何况楚国的东北疆界内,顿国、胡国、蔡国皆不服楚王,乘着楚国中衰大肆吞并周边楚邑,随时可能再引吴人入楚,这才是楚国急需解决的心腹之患。”
  “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是老成稳重的人,在恢复东北疆界,重新构造一个对吴防线前,楚国不会和郑国为了争夺蛮氏这块鸡肋而大打出手。这一点,子贡在怂恿郑国人时也说明过,足以让郑人恶向胆边生。我料想,也就年轻气盛的叶公子高会发宛、叶方城之卒进入蛮氏阻挠郑人一番,双方旗鼓相当,我却是希望郑国人拿出当年灭许的勇气来强取蛮氏,再和楚国来几次边境冲突,就再好不过了……”
  赵广德眼前一亮:“若郑人在南边与叶公发生冲突,两家对峙之下,反而会进一步拖住他们调头的速度……高明,真是高明!”
  无恤起身:“至此,南线的棋便布好了,就让叶公和郑国人纠缠去吧,吾等要在这个冬天休整兵备,同时完成战略转向!”
  ……
  冬至时节,北方降下一场小雪,大河两岸满是星罗棋布的雪痕。夜晚的野外是寒冷而可怕的,列国诸卿陆续停止了战事,让兵卒回城邑营地里休整,苦于战火的民众也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但伐谋伐交却在冰雪下悄悄进行。
  比起外面太阳一出就开始融化的雪景,温县赵宫中的白色素缟要更持久一些,赵伯鲁的丧期仍在继续,据说要整整挂三个月。
  不过比起已死之人,众人更关切的还是活人的安危,主君赵鞅的病情。
  赵无恤一如往日般前往内寝探望父亲,刚到门口,正好碰到一群竖人、隶妾小心地从厅堂经过,呵气成烟。他们在医扁鹊的指挥下,每天都要帮赵鞅沐浴,用浸有舒缓药液的麻布包扎他因风疾而肿胀的关节。
  当然,其中情形,他们不敢对外界透露一言半语,主事的君女季嬴看似温和,实则御下极其严格,众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从一众伏地垂拜的人头中间走过,无恤进入了烧着炭火的温暖内寝,赵鞅已经在他新纳的妾协助下穿上了宽敞的深衣,坐卧在榻上,患有痛风的腿在被褥里,手撑在案几上就着灯烛阅读无恤呈上的卷宗。
  赵卿从未向病魔屈服过,过去几个月里,他毫无怨言地承受着种种痛苦,话越来越少。但这无伤大雅,因为沉默是君主之友,说得越少,越令人畏惧,谁知道这头病虎哪一天就能再度虎啸南山?
  经过医扁鹊亲手治疗,他比前些日了好转多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若非伯鲁之死的打击,现在已经能重新振作也说不定。虽然伯鲁没有被立为继承人,但他毕竟是赵鞅的第一个儿子,那种将长子抱在怀中,看着自己血脉姓氏得到延续的喜悦,做父亲的是绝不会忘记的,这一点,在初为人父后,赵无恤深有体会。
  听到声响,赵鞅警觉地抬头,面朝向儿子,无恤看到他眼睛下面悬着深深的眼袋……他失眠是因为丧子的悲伤还是因为痛风,赵无恤无从得知。
  “无恤来了?”
  赵鞅面色一松,挥手让妾室津娟退下,她去年诞下了一个小女儿赵佳,若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是赵鞅最后一个子嗣了……
  赵无恤目不斜视,行礼后贴近父亲,为他正了正床榻,笑道:“父亲面色比昨日又好了许多,离康复不远了。”
  “拖着这副残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有时候真羡慕汝等小辈,有一副硬朗的身体。”赵鞅叹了口气,便说起了正事。
  “今日唤汝过来,却是有件要问问你的意见。”
  “不知是何事?”赵无恤瞥了眼案几上的卷宗,是子贡说郑的过程,这些东西能让赵鞅分散下注意力。
  “这几天为父也想明白了,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战争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伯鲁之仇要报,知、中行要灭亡,所以与韩氏的关系就变得至关重要。”
  赵无恤觉察出赵鞅话里有话,“父亲想要小子做什么?”
  赵鞅盯着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说道:“赵韩的联姻不能就此结束,我想要你拾起双方的姻亲,行报嫂之事。”
  ……
  上古之际,华夏君臣关系简单,一个国家的政治事务,其实就是一个家族的宗法延续,所以父亲和兄弟死了,活着的子弟常常会娶他们的妻子,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宗族力量,保护宗族财产。
  到了春秋时,这种原始婚俗仍在诸夏延续,称之为“烝母报嫂”,最著名的“烝母”事件,要数卫国公子顽在齐襄公的强迫下,娶了自己的后母美人宣姜,较著名的“报嫂”事件,则是晋惠公娶了他哥哥申生的妻子贾君。
  但作为一个受后世道德熏陶人,这是赵无恤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
  所以他连忙拒绝道:“此事万万不可,晋惠公报贾君,世人非之,何况兄长刚刚离世,我便强纳其妻,是不仁不悌,舆情汹涌之下,无恤当如何自处?”
  这毕竟是古俗,虽然还存在,却已经不被人普遍接受,晋惠公干下这事后,连他心软的姐姐秦穆公夫人也气得不再理他了,赵无恤可不希望,自家阿姊也因此事对自己冷脸相待。
  “可你是赵氏世子,又是伯鲁之弟,这时候需要你站出来,重新缔结与韩氏的姻亲,维持两家亲善,如此才能让韩氏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还站在赵氏这边……何况韩姬年轻,我也不忍看着她守寡,让阿周无所依靠。”
  劝小儿子纳大儿子之妇,赵鞅只感觉自己脸上都在烧,每句话里都带着别扭。只是在他们这代人的观念里,联姻,是维系两家关系的重要方式,而赵韩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只能让赵无恤和韩姬凑合了。
  “小子已有正室少君,如何再纳韩姬?”
  “可以做侧室,为父也是先有了韩氏少君,其后才有魏、知二庶女为侧室的。韩姬再嫁,位居灵子之下,应该不会有异议。”在赵鞅看来,这件事虽然大家都不太乐意接受,可也只能捏着鼻子去做。
  赵无恤还是感觉别扭,连连摇头。
  没有爱的婚姻,其实只是一床光彩夺目的锦缎被子,叠起来放在床上,是给别人看的。他好容易撞了大运,在赵氏和乐氏的政治联姻里遇到了心仪的女子,如今又来再来一次?以赵无恤现在的地位,已经不必再勉强自己逆来顺受的。
  何况那韩姬若像她弟弟韩虎一样通情达理,赵无恤倒还能考虑考虑,可此女性情恶劣,娶进来,他的后宫就别想安生了!随着年纪的增长,比起对容貌的垂涎,无恤现在更在意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有枕边人的性情和品德。
  故而他垂首说道:“父亲,强行让小子纳韩姬,到头来恐怕非但不能延续两家之好,说不定还会闹出新的不快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赵鞅火了,直接拍了案几,“那你说要怎么办?如何让韩氏齐心?让韩姬安心?让没了父亲的赵周有依靠?”
  无恤正色道:“父亲,且听无恤一言,现在已经不是依靠简单的男女联姻,就能巩固两家关系的年代了,这天下,早已随着苍茫世变而人心不古了!”


第705章 试探
  赵无恤很坚决:“庄姬之难,栾祁之祸,教训还不够么?”
  赵鞅面色一沉:“你是说,韩姬妇德不行么?”
  “岂敢,只是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虽然她与兄长伉俪情深,可到了无恤这片土上,还不知道会结出怎样的果。”
  在赵无恤看来,人心不古,烝母报嫂的旧习已经过时,早该移风易俗了,今日报了韩姬,难道等赵鞅百年以后,他还要纳了津娟不成?这画面太美,让赵无恤尴尬症都犯了。弑父,报嫂,烝后母,要真来个三合一套餐,无论他多么居功至伟,以后肯定会被道德君子们在私德上黑出翔。
  至于韩氏……说实话,现在的韩氏想要下船?已经迟了。
  见无恤屡次推脱,赵鞅火了,直接拍了案几,“那你说要怎么办?如何让韩氏齐心?让韩姬安心?让没了父亲的赵周有依靠?”
  “父亲,百年前犹尊礼重信,而如今则绝不言礼与信矣;百年前犹宗周王,而如今天子仅仅是个象征,谁都敢去冒犯;百年前犹论宗姓氏族,而如今却五世而斩,这些都淡化了。邦无定交,土无定主,此皆变于十余年间。所以现在能让赵韩延续盟誓的,唯独一个‘势’字和一个‘利’字!”
  “比起无关时局的联姻,韩氏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赵氏帮忙解除平阳之围,毕竟韩庚还被困在城中。小子以为,开春后为了转移敌人注意力,可以先在太行以西发动一场佯攻,让晋阳做出支援平阳的动作,再派一支偏师联合韩氏,在长子做出西进之势……”
  “若赵氏主力不出,恐怕是无法击败知氏和中行残部的,但迫于东面的齐国大军,主力又根本无法贸然西进。”
  “成与不成虽无把握,但关键得让韩氏看到赵氏的诚意,这便是小子所说的势,如今的情势下,不单赵氏要依靠韩氏,韩氏也要依靠赵氏。”
  赵鞅点了点头:“那所谓的利呢?”
  “可以在别处对韩氏的损失做出补偿,不妨将耿地先许给韩氏。”
  赵鞅重重拍了案几:“因为两个逆子的缘故,耿地已经失陷,你不知道么?”
  “所以只是个空口承诺,但这些持续不断的小利,加上战后共分晋国的大利,足以让韩氏咬紧牙关,撑过这个冬天了。我相信以韩伯的智慧,应该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此策,可行……”赵鞅点了点头。“那韩姬处,你又要如何处置?”
  “就算报嫂,也是兄长三年孝期之后的事情了,也许那时候战争以及结束,也许那时候,联姻已经不再必要。小子恳请父亲,此事便一笔揭过罢,贸然乱点鸳鸯,反倒会闹出麻烦来。我相信,比起韩姬自己的归宿,她更关心的,应该是我那可怜侄儿的未来。”
  “不错,周是我的长孙,他父亲又早早去世,只剩下他一个子嗣,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亏待他的,只是不知道我百年之后,你又会怎样待他呢?”赵鞅盯着无恤问道。
  赵无恤见话题终于从令人尴尬的睡嫂子上转移开了,不由松了口气,“小子对天发誓,若为赵氏主主,一定会待赵周如己出,将他培养成像兄长那样的谦谦君子,让他成为大国卿士!”
  ……
  大国卿士?
  赵鞅眯起了眼:“我的嗣子是你,这已经不能更改了,你的意思是,要在死后,传位给周?”
  他虽然心疼长孙,却也知道这样会让赵氏不宁,故绝口不提。若无恤主动提出,要么就是没有远见,要么就是太过虚伪!
  赵无恤却摇了摇头:“我不会,因为这是取乱之道,殷商因为一继一续的制度,发生王位纷争,闹出了九世之乱,经仲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阳甲九君,延续近百年,以至于王朝中衰、诸侯离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故而父死子继,才是最稳固的传续方式!”
  赵鞅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那阿周如何为卿?”
  无恤笑道:“赵氏也曾有过一门三卿的风光,父亲忘了么?”
  赵鞅恍然想起,那是赵庄子死前的事情,晋景公时,晋国建立新三军,扩大卿的队伍,将六卿扩大为12卿,于是赵家又有两人加入卿的行列:除了赵朔外,赵括佐新中军,赵旃佐新下军,家族势力有所回涨,赵家的姿态也更加强硬。
  不过好景不长,接下来,赵氏就碰上了下宫之难。
  “若此战赵氏胜利,入主新绛,那赵氏将比赵宣子时更加强盛,一门三卿不在话下,但当枝叶和干同等时,这也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分宗……”
  按照传统,大宗若为卿,则小宗便只能是大夫、士,若大家都是卿,那就会像中行氏和知氏一样,分裂为两氏了。
  “按照常理来说,是这样的没错。”赵无恤神秘地笑了笑,“但父亲觉得此战之后,赵氏的地位,就仅限于一个卿么?”
  赵鞅瞪大了眼,口舌突然变得干涩,他重重指着赵无恤,因痛风而肿胀的手也微微颤抖,质问道:“不做卿,你还想做什么?”
  “小子一直希望能助父亲振兴赵氏,不单是得到大国上卿的地位,不单是为晋求霸于中原,而是想更进一步!”
  赵鞅呵斥道:“大胆!卿之上就是诸侯了,你也应该知道,晋国只有一位国君,那便是晋侯。赵氏自从叔带之后,世代为晋国忠臣,自赵成子之后,列为卿族,虽一时擅权,却也勤勤勉勉,忠于国事,何时有过称孤道寡之心!”
  这话吓不退赵无恤的熊熊野心:“小子是被晋侯驱逐出国的亡命之臣,故而他对我而言,并不是我的君主。何况,赵氏乃少昊之裔,本就是被周人击败奴役的亡国之余,入晋更是逼不得已,故周、晋实则是嬴姓赵氏的百世之仇。”
  “如今的形势是,赵氏连老老实实做卿也不成了,天下何时有过两千乘的卿?国君和知伯忌惮赵氏,恨不能立刻将吾等族灭分割。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如今不好公然以臣讨君,只能借口‘清君侧’,但等到胜利后,凭什么还让坐在虒祁宫君榻上的昏君再统治吾等?唐叔虞、晋重耳的子孙哪里懂得玄鸟之嗣的骄傲?”
  赵鞅黑着脸骂道:“强词夺理!”骂虽骂,不过赵无恤也有说对了地方,若赵氏赢得战争,晋侯午跑了还好,要是不跑,赵鞅就只好学学赵宣子,再来一场桃林之变了……
  无恤再接再厉:“方今晋国,上无明君,下无忠臣。诸卿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各势力敌侔争权,诸卿分裂,尽为战国。这场大战会席卷整个中原,少了两三年无法分出胜负,可一旦分了胜负,天下格局就会焕然一新。这正是赵氏奋而崛起,再一统晋国的大好时机!”
  见赵鞅沉吟不语,他单膝跪地,目光和坐卧的父亲平视:“既然过去依附赵氏的亲戚嬴秦也能成为雍州的大诸侯,等一统晋国后,赵氏又如何不能效仿他们的故事呢?小子的夙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助父亲代替晋侯,成为冀州之主,让赵氏列为诸侯!”


第706章 孙子·吴问
  “孺子狂妄,欲置吾于炉火之上!滚出去!”
  赵无恤走出内寝时,脑海中还回响着赵鞅的怒喝:他是挨了老爹一捆卷宗后被赶出来的。
  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这句话:“至少在吾死之前,你休想行僭越不轨之事!”这意思是,父亲他只管身前事么?
  虽然赵鞅明面上严词拒绝,比无恤拒嫂还要正式,但这次试探也不算失败,赵无恤至少知道了赵鞅的底线:赵志父并无诸侯之志,他顶多想当周文王,以晋卿的身份善始善终,武王的事业,还是留给儿子来做罢。
  至于原本要讨论的报嫂,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相比纳嫂子这种小事,赵无恤还是对窃国更感兴趣些。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这个冬天抚恤兵卒,巩固阵线,以便来年开春在更残酷的战争里为赵氏赢得胜利……
  ……
  周王丐二十二年(前498),北方金鼓阵阵,南国却一片安宁,当然,这只不过是大战前的宁静而已。
  吴国的都城姑苏是座新建立的城池,一直到阖闾之时国力强盛,才让伍子胥按照楚国都邑样式筑吴城。大小两城郛郭周匝,重城结隅,通门二八,水道陆衢,已经有几分大国的赫赫威仪,但因为阖闾生性简朴,所以吴宫内并不显得奢华。
  按照往年的惯例,吴王阖闾春夏时在城外的姑胥之台居住,亲自训练兵卒,秋冬时移居城中办理政务。此时此刻,他正穿着从不离身的短甲,扶着腰间短剑,站在姑苏城两座高大的射台之上,一位穿名贵白犀皮甲的青年王子,以及一位军中老卒打扮的中年士人在旁作陪。
  三人眺望四野,能看到姑苏城郊的浚池、长洲等风景,虽已过冬至,但吴国地处南方,胥山上仍然草木繁盛,绿意盎然。
  吴王阖闾身材矮而健壮,黝黑的短发里夹杂些许灰白,毕竟也是五十岁的人,虽老之将至,心里包藏的雄心却愈发显露无遗,见此情景不由感慨了一声:“大好山河!”
  那青年王子模样与阖闾颇似,正是吴国太子夫差,他立刻应道:“这江南千里之地虽然仍有许多草泽荒野,地广人稀,却人人都是勇士,值此季世,何尝不是王霸之根柢,大国之基趾?若父王能提兵北上中原,必不输于齐桓、晋文、楚庄!”
  “北上求霸么?”对儿子的奉承,阖闾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夫差下拜道:“然,吴国也是宗姬后裔,岂能让晋人专美于前?小子愿替父王去成周,问一问九鼎之轻重。”
  “大王,太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图谋中原,为时过早了!”见吴国太子的雄心又按捺不住,装扮如一位军中老卒的中年人立刻站出来劝阻,他正是赵无恤神交已久的兵势大家孙武,看似瘦削的身体内,却蕴藏着数不清的军争诡道。
  吴王阖闾点了点头:“不错,孙子说的有理,比起遥远的中原,先解决身边的肘腋之患更要紧。”
  先灭亡南边令人讨厌的越国,吞并那些与吴人同音同俗的越人,随后驱使他们溯流攻楚,将这个大国彻底打趴下。最后,方能北上争鼎,这是吴国君臣得出的战略共识。
  所以吴王阖闾才在宋之乱里,对赵无恤的作为采取了较大的容忍,没有因为儿子的一时之愤就发兵争宋。
  但随着出征的吴人南归,商丘、曲阜、陶丘、洛阳、新郑,这些大都邑的富庶已经传到吴王耳中,也会让他时不时心痒难耐。所以在立足南国之余,阖闾也对中原十分关心,毕竟那里才是争霸天下的中枢。
  而成就霸业,天子致伯,是这时代每一位诸侯的梦想,僻居海滨的吴王也不例外,只是他比夫差要老练,知道如何隐忍自己的欲望,还会考虑敌人的强弱。
  他转身向孙子求问道:“孙子,寡人听闻,北方的晋国已经陷入内战中,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敢问他们之中谁会先亡?谁能固成?”
  “笵、中行氏先亡。”孙武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个猜测并不出人意料,阖闾颔首道:“范已失朝歌,家主和嗣子都死光了,形同灭亡;而中行氏虽然还保有柏人,却也是冢中枯骨,撑不过下个冬天了。这两家之后呢?谁将继亡?”
  “知氏为次。”
  知氏乃晋国执政卿,而且有晋侯支持的大义名份,这倒是让阖闾眼前一亮,他追问道:“知氏之后,谁将次之?”
  “韩、魏次之。”
  夫差在旁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先生是不是有些高看赵氏了。”
  孙武朝吴国太子抱拳道:“若老朽的眼光没错的话,赵氏无失其故法,晋国将归其所有!”
  ……
  “赵氏将得到晋国?”
  吴王阖闾将这句话念叨了几遍,当年他的叔叔季札访晋,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晋国之政将尽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如今孙武却更进一步地指明,赵氏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先生说笑了罢,赵氏子何德何能!?”
  夫差却有些不服气,他与赵无恤有一些过节,回国后一直对南子那妖媚的美色念念不忘,谋划着再度北上宋国找回场子,可这个计划却与吴国国策不符,被吴王和伍子胥否定了。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孙武,他是最坚决反对北上的一位。
  “小子可以听听先生的理由么?”
  孙武指点起军争形势头头是道:“唯,范与中行本是晋国最强大的卿,但平日里主骄臣奢,冀功数战,不顾自身实力和条件的不足,强行与赵氏开战。这才有了凡、共之败,朝歌之败,如今河内、河北皆陷没,与晋国本部隔离,恐怕也喘息不了多久了,故曰二卿先亡。”
  夫差追问道:“那知氏呢?知氏乃晋国执政,帅众卿讨伐赵氏,外有天子支持,内有国人拥戴,很有机会荡平赵氏,如何会次亡?”
  孙武道:“知氏看似拥有天子和晋侯的大义名分,可这些东西早没什么实际用处了。从北方传来的消息看,这半年来战事知氏并未占优,他们迟迟不能扫清太行以西。归根结底,是知伯重权谋而不重兵争。”
  “知氏本身实力不足,却强行与赵氏构难,所以不得不依赖新绛国人。但知伯执政数年来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政绩以服国人之心,故国人不愿意效死,作战也出力甚少,一旦战事出现不利于知氏的局面,或敌人攻入新绛周围与知伯合战,牧野商卒倒戈的情形恐怕就不远了。”
  想到那场景,孙武眉头微皱:“而另一面,与之敌对的赵氏虽然看上去被团团包围,可实际上,他们已经全取河内河北之地,西峙太行,东连河济,土地膏腴,生民众多,可谓形强势固,随时能发数万劳役为助力。东有鲁国、宋国抵抗齐人,西有晋阳和韩氏拖住知氏主力。这恰恰是当年汤武南下伐韦、顾、昆吾,再灭夏桀的形势!”
  孙武说的有理,可夫差却听得气闷,短短两三年,赵无恤窃鲁国之政,如今又杀回晋国去为赵氏开辟疆土。可吴国呢?这几年一直在休养生息,同时陷入与楚国的争陈,以及防御越人袭扰上,他算得上一事无成,怎能不恼?
  可纵然暗恼,却不得不承认孙武所讲的确是事实。
  “太子在宋国见过赵兵的阵势,觉得如何?”
  吴王阖闾一对鹰目看向儿子,夫差只好硬着头皮道:“其步卒不亚于吴甲,其弩机远胜短弓,其骑从更是神出鬼没,很难应付。”
  孙武颔首:“故以赵兵之善战,加上赵无恤之谋略,赵志父之威望,这场晋卿乱战,赵氏有很大的胜算!”
  ……
  孙武已经说的很透彻了,可夫差还是有疑惑:“先生料定此战赵将胜,知将败,那魏站在知氏一边,韩站在赵氏一边。若赵胜,则魏亡韩存,先生为何说他们将在稍后一同灭亡。”
  孙武解释道:“魏氏首鼠两端,见太行以西知伯与晋侯兵多,便投晋,假以时日,等战局翻转时,他们便会再度倒向赵氏,所以和韩一样,不一定会在此战中败亡。”
  最后,他笃定地宣布了预言:“靠着在战争里的投机取巧,魏氏很可能会尽有河东之地,而韩氏则可能得到河内、上党等处。这两家互为表里,虽然都能在战后极大扩张,可比起赵氏来,实在是太弱了,一旦战后赵氏势成,这两家就算联合起来,也不能抵挡。故曰必亡!”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大王,这是臣权衡六卿的道、天、地、将、法五种情况后,庙算得出的结论,不一定完全准确,但八九不离十!”
  沉默许久,一直在认真听孙武陈述的吴王阖闾缓缓开口道:“先生高论,孤受教了,只不过,能以武力得国,却不一定能固守,这是先生曾告诫我的事情。赵氏虽能战胜于疆场,可此战之后,面对延续了数百年的晋国公室,万一魏韩共扶持公室,他们真能取而代之么?”
  “在这一点上,赵氏也做得极好。我问过来自晋国的屈敖,得知晋国六卿的亩制各异,范氏和中行氏制田,以160步为一亩;知氏制田,以180步为一亩;韩氏和魏氏以200步为亩,都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唯独赵氏,无论是晋阳还是鲁地,都以240步为亩,亩制最大,鲁国行十一税,晋阳附近新开辟的土地则三年免税……”
  夫差不以为然:“区区亩制,能看出家国之运来?”
  “当然能!”
  孙武瞥了这位有才,却浮躁的太子一眼,他是孙武弟子,却只学到了军争的皮毛,没学到料敌的精髓。
  “范、中行以小亩重税来赡养宗族、公士,以至于民心不附。知和韩魏虽然亩制稍大,却不如赵氏,赵氏主佥臣收,以御富民,这才是固国良法。故此战之后,等赵魏韩三家分范、中行与知氏之民时,必然有大量人口涌入既能多得地,又能少交税的赵氏领地。”
  “大王,太子,这小小的亩制最初可能看不出成效,但短则十年之内,长则一代人的时间,赵氏必尽得晋国人心,代晋而有之!”


第707章 南国金鼓
  “赵氏必尽得晋国人心,代晋而有之!”
  孙武话音落后,射台上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想起了吴王阖闾清脆的拊掌声。
  “如此说来,太子对赵氏的警惕不无道理,十年后,赵氏当为吴国北上第一大敌……”
  夫差眼前一亮:“不错,赵无恤占据鲁国,联合宋国,又将泗上诸侯据为己有,无论哪一面,都是阻挡吴国北上的要道,不可不除。”
  “话虽如此,但晋国执政约合吴国伐宋、伐鲁、伐赵氏之策,吴国暂时不必搀和。大王和太子应该认清,楚国和越国才是急需解决的大敌,吴的人口、兵卒、辎重粮草,决定了大王无法南北同时出击。”
  世人皆以为孙武是个好战之徒,可其实他却是个慎战之人。孙子从不打无把握之仗,这就是所谓的“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之前吴国伐楚,因为伍子胥一心复仇和夫概的冒进,无视了孙武认为击败楚国后要先退回陈蔡群舒一线,收民心稳扎稳打的蚕食建议,吴王阖闾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打算鲸吞大楚。这才有了连续的惨败,吴人未能在郢都久留,只能灰溜溜跑回姑苏,那场战争的结果是吴楚两败俱伤,吴国除了声威外,所得甚少。
  所以此刻孙武态度坚决,决不可在北方轻启战端!
  “孙子说的没错,不过如此一来就会错过中原大乱的好机会,真是可惜了。”
  他回过头看着孙武,目光炯炯:“不过若寡人帅师伐越,先生应该没有异议吧?”
  ……
  孙武一怔,立刻道:“不可!”
  吴王阖闾皱起了眉:“为何不可?”
  孙武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而吴国刚刚从数年前的大战里缓过来,军中兵员尚未补足,该有的辎重粮秣也未完备,灭越的时机未到。”
  “那先生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时机当在三年之后,届时吴国的年轻一代已能披甲上阵,三年不闹水旱灾涝,吴国的粮仓便能堆满稻米,到时候,才有能力一举灭越!”
  在孙武看来,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要打,就卯足了气力一举消灭,所以等待是必须的。
  “三年……”吴王阖闾默默念叨,“三年后,在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的改纪其政下,楚国也快恢复过来了,而北方的赵氏,很可能同先生说的一样,已经扫清诸卿,统有晋国了。”
  看来吴王还是一心想要北上,这藏匿胸中的雄心在磨砺了这么多年后,终于有些等不及了。
  归根结底,他和太子夫差是同一种人!
  孙武只好再劝道:“请大王想想晋文公的事罢,他回国后就致力于教化国人,两年后便想争霸。狐偃却说不可,因为国人还不识道义。于是晋文公出兵勤王,回国后着力发展经济。在他第二次想争霸时,狐偃还是说不可!因为国人还不知道信用,于是文公在围攻原的时候以信义折服了原人,借此告知国人,国君有信。这时候文公又想用民力争霸,狐偃再次反对,说国人还不知道礼仪,对国君还没有足够的恭敬心。于是晋国在被庐大搜,设置官员,明确职责,指定礼仪,明示国人。经过数年努力,才创造了在城濮一战而霸的伟业……”
  “先生的意思是,寡人也要学重耳,耐下心来多等几年?”
  “然。”
  吴王阖闾沉吟不语,但他的太子夫差听说有仗可打,已经忘乎所以,出面道:“孙子所言虽有道理,但晋吴形势不尽相同,重耳刚刚归国继位,人心不稳,父王却已在位二十年,吴人唯君命是从。何况我听说越王允常重病缠身,不能理政,朝堂之事都交给越国太子处理,越太子勾践者,孺子也,此乃天赐良机,再不伐越,时机便稍纵即逝了。”
  吴国人野蛮而急功近利了,本就不喜欢久等,而是喜欢速战速决。如今不止是夫差,整个吴国都在躁动和叫嚣着战争,此时此刻唯独智者才能冷静下来,分析利弊,寻找最恰当的机会。
  “大王,太子!现在的越国内外团结,修甲兵以备吴,而太子勾践年轻有为,摄政后四处寻觅人才,锻炼死士,无日不训其民。而三江五湖,相为襟带,浙江汹涌,难以渡过,大军行进不易,故越未可伐也!”
  孙武对间谍十分看重,认为“三军之事,莫亲于间”,他过去几年安排了不少人南下越国为细作,所以越国的一些动向知道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心里明白,坚韧的越国远没到可以轻易征服的时候。
  夫差不以为然:“孙子太过谨慎了,越,蕞尔小国,岂能当吴军一击之力?何况如今是隆冬时节,北方降雪避战,南方却是沼泽干涸,动用刀兵的好季节。”
  “太子说的不错……”吴王阖闾点了点头,难得地与儿子意见一致。
  七年,整整七年,他在孙武的劝诫下忍了七年,吴国已经很久没对外大动干戈,可孙武却还要他继续等下去?
  吴王抚了抚鬓角的银丝,他已经老了,哪能再等三年?
  阖闾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意已决,子胥已经到各地调遣兵卒,寡人不日便要挥师南下!伍子、孙子留守姑苏,太子随我南下,开春之前,一定要打到会稽山去!”
  “狡而忍”,这是孙武对年轻时吴王阖闾的评价,但随着这位国君年纪越大,倔强,骄傲,这些早年隐匿起来的东西就越是明显。现在,他甚至不想让反对此时灭越的孙武随军参赞指挥,而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灭掉越国给孙武看看!给世人看看!
  看啊,这个谋杀了亲叔叔的公子光,他不负众望,让吴国大霸了!
  不过阖闾没想到,孙武没想到,天下人都没想到,吴王的凌云之志,仅仅在一个多月后便折戟沉沙了……
  ……
  吴王阖闾再度梦见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是“公子光”的时候。
  虽然只是吴王僚的堂兄,但他暗纳贤士,故身边良臣颇多,文有伍员,武有专诸,他们聚集在吴国旧都的草居里密谋,密谋如何杀死王僚,获得王位。
  “我祖父寿梦王死,留下了遗言,兄终弟及,直到传给季札为止。于是我父诸樊王传余祭王,余祭王传余昧王,余昧王死后,季子继续推让君位。于是便让余昧王之子,我的堂弟僚继位……”
  他愤慨地说道:“可这不对!我父诸樊王是最先当国君的,既然不传国于季子,自当传给下一代人,我乃寿梦王长孙,应当继位为君!”
  伍子胥是个只求结果不重过程的人,他对公子光这番说辞不以为然,他之所以帮他,只有一个原因:吴王僚不愿助他复仇,而公子光能……
  至于专诸,他是个受人恩惠,便以死相报的人。
  这一切因果,都汇聚到那个彗星之夜。
  吴王僚的面容,对阖闾来说,曾如自己的脸庞一般熟悉,因为他隐忍而狡诈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盯着他坐下的君榻,但岁月仿如五湖的水蛭,渐渐吸走了人们的记忆。
  所以在梦里,吴王僚的脸庞被一片模糊不清的阴霾所笼罩,只能看见猜疑的眼睛,和紧紧抿着的嘴唇。他知道公子光觊觎王位,却还是如约赴会,只为吃一口闻名已久的五湖炙鱼。
  可谁能料到,那个上菜的雍人端着的鲫鱼腹中,居然还藏着一把能透甲三扎的利刃!
  阖闾仿佛看到,专诸他抽出鱼肠剑,单手向前突刺,剑身青金好似龙鳞,在明亮的厅堂里反射出死亡的光辉。
  当利剑狠狠刺穿三层甲胄,透胸而出时,他听见了吴王僚的尖叫,天空上彗星袭月,地面上血溅三尺。这一夜后,公子光顺利篡位成了吴王阖闾,一切的一切从这里开始……
  然后当他从梦境中猛地睁开眼时,所见却不是昨日辉煌,而是阴沉沉的天空。
  他躺在一张步辇上,这里很暖和,又有一大堆毛皮和毯子盖着。虽然这让他浑身汗水。孤在发烧,他晕乎乎地想,烧得如此虚脱,连动一动脚的轻微动作,都惹起袭向全身的疼痛,而裸露在毯子外的右脚,疼又痒惹得他直掉眼泪。
  一定不能让旁人看到自己虚弱的模样,他是宗姬后裔,是堂堂的大吴之王,龙蛇庇护的天命之子!
  吴人崇拜龙蛇,国君生当为龙子,死亦为龙魂,但他痛得好厉害,虚弱到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起眼睛躺在榻上等待。
  “父王,父王!”就在吴王阖闾要再度晕过去时,却听到旁边有人在喊叫他,推攮他,似乎是要把他从司命那里拽回来。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焦躁的脸庞。
  “夫差……”阖闾在看到儿子的同时,也看到了围聚在旁的吴国将吏,看到了周围的情形。
  吴人阵型散乱,在四周呻吟呜咽,时而发出痛苦尖叫。
  伤者众多,而死人就更多了。他们的身体了无生气,他们的脸庞呆滞、僵硬、肿胀、骇人,面目全非。吴国的巫祝们把死者的甲衣扒下来,阖闾看见许多裸尸被托起手脚,抛进水中归葬龙蛇之腹。
  脚又在疼了,以至于阖闾的整个身体都丧失了知觉。寡人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努力回忆。战斗的片断零零星星地在脑中闪现:河边的列阵,前行自刎的越人死士,瞠目结舌的吴兵,还有那把该死的戈,握在越国勇士手中,朝着阖闾脚背狠狠啄来的金戈……
  一切的一切,在这里结束……
  吴王阖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孤败了,在檇李败给了越国,败给了越国太子勾践!


第708章 吴王夫差
  夫差这次随父出征,被安排距离大军数十里处的后军,负责调拨粮秣辎重,以及防备越人从水路绕后袭击。这些越人,最喜欢的就是乘着吴国与楚鏖战时,发兵袭扰其后。
  而吴王阖闾自引伯嚭、王孙骆、专鲫等,征召甲兵两万直逼边境。
  江南本无吴越之分,南方是越人世代居住之地,直到周人的移民南下建立城邦,以夏君统治越民,这才有了吴国,不甘被征服的越人也在南边自立邦国,这才有了越国。
  吴越两国的分界线,一直以来都不断向南推移,在吴王阖闾和越王允常的时代,边界在五湖以南的御儿溪,这一带右峙重山,左连大泽,水陆辏集,居然形胜。而檇李就位于附近,是吴军南下的必经之地。
  听闻吴师入寇,越国太子勾践也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檇李。
  夫差居后,没有亲眼目睹战事,等吴军仓皇后撤后,方才得知己方大败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他当时摇晃着浑身浴血的专伯鱼,瞠目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吴越两军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几次试探不分胜负。阖闾觉得这样对峙下去,自己在开春前打到会稽山下的期望就要落空,遂悉众列陈,准备与越人决战。让军中不许妄动,待越兵懈怠,然后再乘机进攻。
  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认为吴人兵势正盛,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于是便让大夫畴无余、胥犴等帅勇士左五百人,各持长矛,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
  吴兵在孙武的约束训练下,军纪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称之为天下第一强卒也不为过,面对越人的冲击,吴阵上下全然不动,阵脚都用甲盾和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以至于越人冲击三次却不能突入,只得退了回来。
  就在吴王阖闾准备让吴军全军反击时,勾践却使了一招奇计。
  越人阵中突然走出来三百人,分为三行,全都袒露着上身,手持短剑,看似越人轻兵死士。他们缓步朝黑压压的吴军走去,直到弓弩射程的百步之外,不过这区区三百人,在吴人大阵面前,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然而下一刻,令吴人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三百人中为首者前致辞曰:“吴越二主出兵交战,臣等触犯军令,在君王的队列前无视旗鼓,罪当死,吾等不敢逃避刑罚,谨自首而死!”
  言毕,三百人相继以短剑自刎,那可是三百人的自刭场面啊,一时间血溅满地,却无一人哼一声,也无一人退缩,越人悍勇可见一斑!
  吴兵从未见过如此举动,都看呆了,好容易积累起来的气势为之一滞。就在此时,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器,口中大声喊着呼哨冲杀过来。吴兵士气被那三百死士所骇,一时间军心散动,顿时乱了阵脚,被越人前锋冲开,一直溃退到吴王阖闾所在的中军大旗下!
  越国悍将灵姑浮擅长使长戈,持一把金戈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挥戈就砍。阖闾情急之下连忙往后一闪,金戈砍中他右脚,顿时削去一半脚趾。亏得得专鲫带着亲兵赶到,才救了吴王一命。
  吴军将吏见吴王阖闾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伯嚭见阖闾伤重昏迷,知道此战是彻底败了,即刻班师撤离,走了一夜,到檇李以北七十里的陉地才停下来,与夫差的后军汇合。
  ……
  “竟会如此!”听完专鲫的叙述,夫差差点咬碎了钢牙,他最讨厌失败。就在这时,却听伯嚭在旁喊道:“太子,大王似醒过来了!”
  夫差连忙凑到吴王阖闾所在步辇上,轻声唤道:“父王?父王?”
  阖闾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无比,吴越之地没有什么名义,许多事情基本上要巫祝来代劳,用祝福过的酒浇一浇,甚至会割一块人肉附在伤口上,相信这样会让伤势好转。
  可没什么用,他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了,伤口处理不善又痛又痒,快把堂堂吴王逼疯了。
  怔了半晌后,吴王阖闾似乎是记起自己刚打了败仗,一时间万念俱灰。
  “夫差?”他轻声唤道。
  “小子就在边上!”
  “大军还剩多少人?”
  “虽有数千伤亡,但筋骨未伤!还请父王好好养伤,小子这就点兵南下,必杀勾践、允常,灭越国!”
  “不……不可再冒进了,孤不听孙子之劝,才有了今日之败,这场仗是吴国输了,你带着大军回国,回姑苏去!”
  “遵命!”夫差尤有不服,却只能答应。
  吴王阖闾强撑着坐起,断脚痛得他咬紧牙关,手则将夫差拉得很近很近,近得能闻到夫差身上年轻的气息。
  “宝剑可在?”
  “在。”夫差知道吴王指的是哪把剑,王僚之时,吴国得到了欧冶子所铸的三把天下名剑,分别是“胜邪”、“鱼肠”、“湛卢”。鱼肠剑为阖闾所得,他赠给了专诸,用来刺杀王僚。而稍后,剑匠干将莫邪带着湛卢投奔了楚国,于是吴国就只剩下“胜邪”了。
  她是二尺短剑,剑身不知加了什么金属,不似普通青铜剑的颜色,反而银白好似水银,在光线照耀下宛如蕴涵生命。因为传说欧冶子铸此剑时曰:“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阖闾迷信此剑可以驱赶冤死的亡魂害人,所以日夜携带,从不离身,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吴王佩剑。此时此刻将这把剑交给夫差,只有一个意思……
  “从今以后,外事不决问子胥,内事不决问伯嚭,但凡是涉及军事,必须听孙子的!”他希望,儿子能学到自己年轻时的“狡而忍”,而不是老来的冲动和莽撞。
  “唯!”夫差心跳不止,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阖闾傲气了几十年,纵横南国,曾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楚国,如今却阴沟里翻船,输给了区区越人。他又羞又怒,加上伤口作痛,热毒入体,一口气差点就缓不过来,而眼前也渐渐黑了下去,甚至连儿子的脸庞也瞧不真切了。
  这是死之将至的征兆,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夫差,你会忘了今日之耻么!?”
  夫差捧着父亲滚烫的手,却感觉那双铁臂将他猛地攒紧,吴王的声音和呼吸也急促起来。
  “夫差不敢忘!”
  “对着胜邪发誓!”
  夫差用胜邪锋利的剑刃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让滚烫的热血滴到阖闾嘴角,请他品尝自己的决心,又在自己唇边一抹,重重承诺道:“唯,不敢忘!”
  “好……好,这样孤就放心了。”一桩心事了去,吴王阖闾眼前彻底变黑,显现出来的是另一番情景:他仿佛看到被自己谋杀的吴王僚,正坐在君榻上,品尝着五湖炙鱼,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那意思是,你为了王位谋划了一生,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阖闾愤怒了,他只想大声喊叫,只想告诉那些死人,他至少带着吴国飞上过巅峰!他为此卯足了全身气力,也透支了丝线悬着的生命。
  是夜,吴王阖闾因伤卒于陉!死前大叫,声达百丈之外。
  而他的太子夫差,则在阵前紧急继位……
  ……
  随着阖闾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心跳彻底停止,夫差心中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高兴。
  夫差今年三十岁了,他的母亲本是阖闾宠妾,因为吴宫演武时乱行调笑被孙武不由分说斩了,夫差对她最后的记忆,就是那颗美丽毫无雕琢痕迹的人头,以及不可思议的眼睛。
  她至死也不相信,吴王阖闾会不救自己。
  为此,夫差对阖闾和孙武是有一些怨恨的,但却默默忍了下来,还靠着与伍子胥的志同道德,在长兄太子波死被选为嗣君。
  但阖闾仍不太看好夫差,曾当着大行人伍员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夫差“薄恩寡幸,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统于吴国”。
  所以夫差一直为自己的太子之位担忧,这几年来殆尽竭虑,想要表现得好一些,至少能熬到吴王死去。
  不过他却没料到,阖闾竟以这种可笑的方式结束骄傲的一生。
  耻辱啊,一直以未来霸主自居的阖闾,居然败给了从未放在眼中的越人。
  在夫差眼中,阖闾身上的光环全部褪去了,他尸身因伤病而虚弱佝偻,他的手至死都攒着夫差的衣襟,却已经渐渐冷却下去。
  确凿无疑,他死了。
  吴人对国君的死并不陌生,从寿梦开始,诸樊、余祭,余昧,王僚、阖闾……六十年间,他们换了七位国君。
  旧主死去,新君继位,天经地义,吴国人对生死很看得开。
  夫差将阖闾的手放好,起身,冷雨滴到他身上,却无法冷却那颗愈来愈热的雄心。
  太子夫差有一双眼朗朗有神,两撇矢状的胡须下嘴角紧抿,看向众臣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一度在他父亲阖闾的阴影下蛰伏爪牙,如今却不用再隐藏。
  “父王卒了!”夫差朝周围的群臣如此宣布。
  机灵的伯嚭第一个跪地:“吴王!”
  接着是王孙骆、专鲫等人,他们同样下拜,口称:“吴王!”
  下一瞬,反应过来的两万吴人齐齐朝夫差俯首:“吴王!”
  他们朝拜的不是老王阖闾,而是新王。
  “吴王夫差!”
  夫差手持宝剑“胜邪”,高高举起,在夜风中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但他也清楚,想要成为真正的吴王,让百万吴人心服口服的吴王,就必须战胜越国,为父报仇。何况,对着胜邪剑许下的诺言,是不能儿戏的。
  所以这一刻,他暂时忘却了中原霸业,忘记了赵无恤,忘记了撩人心动的南子,他心里只剩下复仇,只剩下一个名字。
  “勾践!”


第709章 越王勾践
  勾践与夫差年龄相仿,是个三十出头的精壮男子,但他模样没有夫差英俊,长颈鸟喙,除了预先知道结果的赵无恤,以及间谍遍布越国的孙武外,恐怕没多少人知道越国太子的名字。
  虽然中原人称他们为越国,但越人有自己的称呼:“于越”,就像吴国也有自己的称呼“句吴”一样。因为吴越的语言跟华夏本就不是一个系统,越语语音黏着连续而倒置,写出来是一个字的,常常读出两段音节,和后世的状语,泰语反倒更似。且越人无姓,就算对方是君主也常直呼名。
  这时代也尚未有“越国是大禹后人”的传说,越人自己更没有史官记史,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南方土著,世代生活在这三江环绕之地。和中原第一次接触,是在周成王二十五年的成周之会上。那次盟会之后,周天子给越人空降了一群宗姬后裔做国君,他们就是吴国的先祖。
  吴越的对抗,从那时候便开始了,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吴人其实就是华夏化较深的越人,而越人的文化则更为落后一些。
  两国最初谈不上谁强谁弱,反正都是楚国的从属,可到了八九十年前,吴国在寿梦王的统治下,在晋人的扶持下,开始崛起。吴军不仅屡次击败楚国,在江淮拓展疆土,还不断进攻越国。毕竟两国距离太近了,迫于江海,处于五湖之间,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两国矛盾无法调和,加上晋楚从中教唆,遂成仇雠敌战之国,攻伐间互有胜负。
  几年前,那时候勾践还小,他的父亲越王允常乘着吴师入郢,派兵袭击吴国都城,迫使吴国还师,这也是此次吴王阖闾伐越的借口。
  吴师气势汹汹,越王允常病重,太子勾践便只能临危受命,代父出征。
  在离开会稽前,久卧病榻的允常对他说道:“此番吴国大举入寇,兵力之盛前所未有。从前吴只以偏师攻越,越却可以用主力配合楚军伐吴。可如今楚国已残,越国只能独自面对吴军,我看阖闾是想一战灭越啊!”
  吴越两国的国力相差实在太大了,越国国土不到吴国的三分之一,而人口也不及吴的一半,仅有三四十万人。面对吴王阖闾气势汹汹的三万大军,勾践征调了城郭之民和部落之民,也不过凑出万余人,处于劣势,更别说吴军都是由孙武训练,杀得楚国人仓皇而逃的老卒。
  所以越王甚至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允常打算着,一旦无法抵御,就带着都城的国人退到会稽山,甚至坐船逃到偏远的“外越”去。
  “甬句东是海外的大岛屿,足足有几十里长,而南方瓯越人的地域,更是丘陵森林遍布,吴国人要的只是会稽以北的平地,只要吾等愿意退走,南方之大,总有于越人的容身之地……”
  但勾践不愿意,他觉得,一旦被吴人赶下海,或者遁入山林,越国肯定会分裂零散,于越人恐怕再也回不到会稽山和浙江,永远无法祭祀祖灵了!
  所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将军,万余锐兵也人人悍不畏死,这就是越人的习性,后世江南书生软绵绵的性子,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
  谁想檇李一战,他们竟奇迹般获胜了!这之后吴国人灰溜溜地退走,听说是吴王阖闾死于军中!勾践担心遇伏,也没有深追,留下诸稽郢驻守国境后,便回会稽去了。
  直到途径浙江入海口时,勾践依然觉得这是场梦。
  “我竟击败了横行江淮的吴军,还杀死了吴王阖闾……”
  这一下,勾践可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隆冬十二月初,北国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南方的于越却依然一片苍翠。
  此处是浙江的入海口,被称为“会夷海”的地方,这也是越人捍卫国都的北方险隘。倘若八月秋水时至时来此,就能看到海潮昼夜再上,奔腾冲击,声撼地轴的奇景了。
  勾践带着于越人沿海岸线北上,又沿着海岸线归来。越卒断发文身,错臂而左衽,将吏身穿皮甲,普通士卒则披着“卉服”,也就是以草编织成遮体的衣物。越地多雨潮湿,夏天骄阳似火,冬天也不怎么冷,所以一年四季都戴着竹篾编成斗笠,脚上跣足,却走得比穿鞋还快。
  刚渡过浙江,他们便受到了隆重的欢迎,得知勾践击败入寇的吴人,浙江两岸的越人城邑、部落之民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看向勾践的目光中满是崇敬,这种万人拥戴的礼遇,让年轻的太子心中产生了微妙变化。
  然而这只是开始,第二天早上,他们终于回到了会稽城,这里也已经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城门开了,城内的越人纷纷走出。
  勾践和越兵被他们簇拥在中间,裸身的童子们跟在马匹后面奔跑,欢呼雀跃。这里没有中原的举袂拱手,来自四面八方的于越人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部族方言他呼喊。巫祝披着兽皮,戴着野鸡的尾羽,敲击着铜鼓,围着勾践跳舞。无数相貌美艳的越女跪求他垂帘,好诞下英雄的子嗣。
  勾践则左顾右盼,朝众人微笑,触碰举起的手,并任由下跪的人摸他俘获的驷马、战车和轮子。
  越王允常也站在城头,笑着看儿子享受这份荣誉,他战胜了强大的吴国,让于越避免亡国灭种之灾,这是勾践应有的回报。
  直到一声异样的呼唤响起,允常的笑容才凝固在了脸上。
  “王!”一个皮肤棕褐的于越人朝勾践呼喊,似乎是个渔民,他肩上举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他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也学着父亲,用尖细的嗓音高呼着同一个词。
  “王!”
  仿佛受到了传染,其他越人也跟着应和。“王!”他们叫道,向勾践匍匐,向他跪拜,仿佛他就是于越的国君。
  这诵喝声渐渐增强,渐渐蔓延,渐渐膨胀。响亮的合声惊吓了坐骑,也吓到了出城迎接的越人贵族。
  还不等他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携李之战里立下大功的灵姑浮也举起了金戈高呼勾践的名字。
  “于越兴,勾践王!”
  畴无余、胥犴,以及勾践带回来的数千越甲抽出了武器,敲击着藤盾齐齐呼喊起来,他们将勾践簇拥在中间,称他为王!
  勾践心中激荡,望着拥戴自己的甲兵和国人,又抬头和越王允常的目光对撞,他过去从未敢这样直视父亲的眼睛过。
  王是越人对首领的称呼,一个邦国,只能有一位王,一如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主人。
  而越人,只认强者为王!一个战胜了强敌,年富力强的英雄,和一个久病在床,不能提兵保卫邦国部族的老者,他们很快便做出了选择。
  一切像是事发突然,又像是蓄谋已久,是夜,越王允常突然宣布退位,他带着几位夫人和亲信,登会稽山为祖灵守祀,直到一年后死去,他再未下来过。
  而太子勾践,则在举国人的支持下,在会稽城顺利登上了君位。自此以后,越王勾践之名,同他大败吴军,斩落吴王阖闾的事迹一起,开始传遍天下……
  ……
  “于越败吴于檇李,吴子光卒!”
  当这个消息传到楚国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谈吴色变的楚国贵族又惊又喜,据说身在载郢的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公然在大殿上恭贺楚王熊珍,说楚国终于少了一个心腹大患。熊珍则泪流满面,亲自去祖陵祭祀,告诉先祖这个喜讯。
  他们同时也第一次听说了“越王勾践”此人,不少楚人因为吃过吴国的苦头,对替自己出去仇敌的于越之君心生好感。子西甚至提出,应该像当年晋人联吴攻楚一样,可以派遣使者去联越制吴。
  消息随着春风一起向北传递,除了载郢外,楚国的其他都邑也在为此事庆贺,方城以北的叶县也不例外。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市井之外,听着随从在耳边通报的消息后,端木赐微微皱起了眉。
  “吴国大败,吴王阖闾死了!?”
  刚进楚国不久就得知了这消息,端木赐倒是没有惊,也不会喜,只是心中充满了疑惑。
  在制定伐交战略时,端木赐曾提醒赵无恤,说吴国不可不防。一方面晋侯与吴国依然是盟友关系,知伯可能会向吴国求助。另一方面,吴国因为宋、鲁、泗上的缘故,对赵氏已经产生了敌意,若他们乘此机会挥师北上,那赵氏就彻底陷入包围了。
  “在灭亡越国之前,吴王是不敢轻易北上的。”当时赵无恤笃定地说道。
  “以吴国的国力和强兵名将,灭越应该不难吧?”子贡毕竟没去过吴越,光靠两国的个头的名声就做出了判断。
  赵无恤却不这么认为:“当吴国以为自己的主要对手是楚国,是北上中原时,或许真正能让他们栽大跟头的恰恰是越国,子贡可别小看于越人的悍勇和韧性。”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提防还是要有的。所以在说服郑国西进后,你还要去楚国走一趟,若吴国真的迅速灭越,图谋北上,吾等便有联楚的必要了。若吴国反被越国击败,甚至死了国君,那他们对宋鲁的威胁就暂时消失了,你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
  末了,赵无恤还轻声说了一句:“只希望这次,勾践不要让我失望……”子贡茫然,忙问勾践是谁,赵无恤却不答了,等他下来一查,才知道是越国太子,名声不显,似乎是个小角色。
  结果,这个“小角色”的确没让赵无恤失望,他做下的事让天下人侧目,也叫子贡越发想不通。
  他凭借做商贾时过人的臆价能力,可以通过分析天时地利、邦国形势的“庙算”预知一些事情,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可让子贡咋舌的是,自家主君却已经到了料事如神的程度,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吧!
  不过子贡来不及去细思此事了,他这次来楚国也有重任在肩,是为了游说叶公子高,怂恿他与郑国为难的。
  同时赵无恤还神秘兮兮地叮嘱说:“楚有材,晋用之,楚地有许多隐居的士人和家道中落的贵族,你若是遇到有才干的,记得给我带几位回来,尤其是名为范蠡,文种者!切不能放过!”


第710章 陶朱
  楚国是最早推行县制的国家,两百年前楚武王灭掉权国,将其改建为县,是为设县之始。
  其中在方城以北的地区,分为四个县:叶县,鲁阳县,东不羹,西不羹,都是能出兵数千人的大县!
  叶公沈诸梁的职责,就是以叶县县公的身份,统辖这四县之地,组织起楚国的北部防线,说他是楚国封疆大吏亦不为过。
  观其行政,本以为是个老成稳重之人,直到端木赐进入叶县县寺,才发现这位封疆大吏出奇的年轻。
  叶公子高大概三十岁左右,模样清美俊雅,他穿着楚式的宽袍大袖,右衽佩印,端坐于堂上显得气度沉稳。
  子贡惊讶于叶公不过而立之年就能统领一域,而叶公也在诧异这位不速之客的年轻。
  “客便是驰名中原的陶朱?”
  “陶朱”,是过去几年里在陶丘悄然崛起的神秘商贾,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据说他善于经商,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所以三散家财,又三次成为千金富商。而且此人手眼通天,无论是赵氏的马匹、瓷器,还是鲁国的缟,宋国的漆器,吴越的铜锡,莒国的盐都有所涉及。
  因为经营广泛,所以和扼守楚国北大门的叶公也有一些贸易上的交集,陶朱将赵氏交予他专营的货物运进楚国,再从楚国购买金、铜锡离开。由于此人在赵氏、鲁国与楚国之间贸易的重要性,所以过去几年里,他甚至被叶公赠予了错金的“叶公子高节”,允许陶朱的商队在进入楚国时,水陆两路运输货物可以减税。
  叶公本以为陶朱至少也是个四五十岁,老谋深算的商人,谁料带着“叶公子高节”来求见的人年纪还没自己大,而且容貌儒雅含蓄,竟丝毫没有铜臭味。
  他微微皱眉,有些难以置信。
  子贡却坦然一笑:“小人正是陶朱。”这是他在陶丘经营侈靡之所,营建商队时用的名号,还是赵无恤替他起的,子贡也不知道有何深意,就这么用了。
  叶公啧啧称奇,随即问道:“不知客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造访叶县又有何事?”
  “小人从朝歌来,到载郢去,之所以在叶县停留,是因为途径郑国时看到一件事,想要来告知叶公。”
  朝歌如今在赵氏控制之下,叶公子高大致猜到了这位“陶朱”服侍的君主是谁,他问道:“不知客要告诉我何事?”
  子贡举袂道:“途径新郑郊外时,突见郑国大军云集,我一打听,原来是郑国卿士游速在召集兵卒,演练战阵。”
  听到游速两字,叶公眉头一跳,不由想起几年前游速乘着他去勤王攻吴时,帅郑师五千人突袭叶地,灭了迁到叶地的许国社稷。等沈诸梁归来时,只见满目疮痍,郑国人烧杀抢掠一番后退走了。这件事之后,他才被封在叶县,代替许国为楚守备北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沈诸梁虽然不知道这句话,却懂这个道理,他统辖的这四县之兵,主要的防备对象正是郑国和晋国!
  可他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春蒐本是常事,何足为奇?”
  “如今正是农忙的一月,连中原的齐晋赵鲁都没有开战,都忙着耕种,郑人却偏偏挑在这时举行春蒐,随后大军烟尘更是往西南面去了,小人觉得此事蹊跷,故前来告知叶公。”
  沈诸梁沉吟片刻后,唤来手下在耳边说了如此这般,等随从离开后,他才正色对子贡道:“客觉得自己是弦高么?弦高本是郑人,为的是郑国黎民社稷,客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将此事告知于我?”
  “商贾的足迹不分国界,但作为官商,却也有效忠的主君。小人正在为赵氏做事,郑乃楚国和赵氏共同的敌人,郑人在南方边境上蠢蠢欲动,小人便同仇敌忾了。”
  “如此说来,你的身份不是客商,而是赵氏的说客了?”
  “也是楚国的朋友,这个消息是赵氏的礼物,我家主君希望借此与叶公结交。”
  “仅此而已么?”
  “仅此而已。”
  这位“陶朱”回答得不卑不亢,沈诸梁再度沉吟,过了一会才说道:“请客人下去馆舍休息,待消息证实后,再厚谢不迟,客可有不便之处?”
  子贡笑道:“无妨,我正好能在叶县结识一些楚国的士人和商贾,身为行商,在各地多一些朋友,也是件好事。”
  叶公矢状胡须下的薄嘴唇头一次露出了笑容:“我虽不如赵卿有食客三千,可宾客也不少,我会向客引荐一些楚国士人,只希望客回到朝歌后,不要在赵氏君子面前嘲笑我的待客之道。”
  ……
  之后几日,子贡一直居住在叶县的馆舍里,周围被叶公派遣的亲信监视着,只是偶尔被邀请与叶公同游县中,与叶公府中的食客结识。
  叶县位于方城以北,过去是申、叶等诸侯分封于此,被楚文王征服后,南方的楚人才陆续迁徙进来,与原来的姬姜城郭之民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此处既有楚国的飘逸勇武,也有中原的礼乐文质。
  在叶公的经营下,叶县可谓人文荟萃、经济发达,楚国贵族和士人们头戴高冠,宽袍大袖。可一旦有事征召时,却又能换上一身紧身的皮甲,带剑从军。
  可惜的是,一般楚人的方言,子贡大部分都听不懂,如闻天书,所以从旁人谈论中能获取的信息极少——固然这时代已有“成周雅言”作为流通语,但除了要与中原沟通的行人,以及一些要出席外交场合的贵族,寻常的楚国士民又有谁会去学这个?
  时值一月中旬,北方在这个季节天气虽然转暖,但依然有些乍暖还寒,南方则开始湿热起来。所幸方城之外的气候与鲁、宋倒是没太大不同,子贡尚能适应。
  这一日,子贡再度被叶公邀请,准备出去赴宴飨,他披了一身薄衫,跟着来接他的几名叶公亲卫穿过叶县市井,朝叶公府邸走去。他曾试着与这几人交谈过,然而几人都是彻头彻尾的本地人,只有带头的那位能粗通雅言。
  一条水波澄清的溪流源出地下,潺潺南流。他们缘溪堤而行,穿过小半个县区,路过县中的“市”,再往前不远便是叶公府了。
  路经“市”的时候,子贡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因为朝市已过,夕市未到,所以中并不显得热闹,不过也不冷清。
  恰在此时,却见一位年纪四旬左右,头戴高冠,脚踏布履的楚国士人笑吟吟地朝他走来,左手拎着一条鱼,右手则扶着腰间的长剑。
  看到这人,那些叶公亲信纷纷与他打招呼,态度恭敬。
  此人子贡有点印象,是常出入叶公府中的食客,给子贡的感觉就是虽其貌不扬,但胜在丰姿俊爽,让人一眼难忘。
  他们平日没机会说话,也不知姓名,但这次那人却径直走到子贡身边,亲热地执起子贡的手,说了一句少有人听得懂的鲁地方言。
  “子贡前脚刚去郑国说服郑人西进,后脚就来叶县告知叶公此事,如此两面三刀,恐怕是想要借楚人的剑,替赵氏拖延住郑国东进的步伐吧!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此言一出,一时间唬得子贡大惊,只以为自己的使命已经暴露了!


第711章 叶公好龙
  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有跟孔子长期相处过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是挺好口腹之味的。跟在夫子身边耳渲目染,子贡从他身上学到的不止是学问和做人,还有对食物的挑剔。
  加上他富累千金,行商遍尝各地佳肴,所以对食物的讲究越来越高,即便出门在外,也要效仿夫子的“色恶,不食;臭恶,不食”,食物须得色香味俱全,“失饪不食”,庖厨要手艺好,烹饪方法得当。
  可若心中有事,无论摆在眼前的美食如何诱人,他都没心思下箸。
  比如说现在,参加完叶公的宴会之后,子贡回到了馆舍中属于他的那座小院,楚人庖厨已经做好了鳖羹和炙鱼,香气扑鼻,但子贡却无心下咽,而是谨慎小心地盯着对面案几后大快朵颐的人。
  “这条鱼是老夫起了一早,在溪水边亲手捕到的,莫非是做法不合子贡口味?”
  咀嚼停了,那人饮了一口酸浆水,盯着子贡似笑非笑,他正是早间在市井外撞到子贡后,故意在子贡耳旁道破他使命的神秘士人。
  “他是何人,又是怎么知道我出使郑国的?”子贡做事一向不留尾巴,以赵氏行人的身份去了新郑,随即又返回宋国,在商丘改易行装后秘密南下,还故意挑着郑国刚刚出兵,楚国尚未反应过来的节点。
  但以上种种,对面这位中年士人却似一眼看穿……
  要不要设法杀了他?他瞥了一眼门外,子贡带来的几名亲随中,也有赵氏黑衣侍卫,动武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但子贡很快就否定了这想法,叶县是叶公的地盘,若一时冲动,反倒会为此次出使横生枝节。
  何况此人不当着叶公的面揭穿他,反而暗中用楚人听不懂的鲁国方言指出,随后又跟子贡说宴飨后于馆舍中见面,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随着谈话的进行,子贡心里却越发忌惮,此人谈吐不凡,简直是博学广闻,无所不知,不过只要他是个凡俗之人,做事就一定是有目的的,或为财,或为名……
  于是他苦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先生就不要再明知故问了,虽不知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来者是客,敢问如何称呼?”
  却见那人放下箸匕,朝子贡举联袂道:“也不瞒子贡,老夫是宋国人,以辛为氏,字文子!”
  ……
  “辛文子……莫非是人称计然,在濮上隐居的辛文子!?”
  “然,正是老夫。”
  子贡这下又惊又喜,“先生可让我家主君好找!”
  辛文子的祖先乃是晋国流亡公子,到宋国已经有好几代了,渐渐湮没为士人。据说此人自小非常好学,求学于成周守藏室,通览群书,年少时便博学无所不通,尤善计算,曾为乐氏计吏,故又称之为计然。
  他年长后辞去官职,只管游山玩水,是很著名的一位隐士,赵无恤在宋之乱时曾抽空去了趟濮上,却扑了个空,只遇见了计然之友楚狂人接舆。但他后来却对计然在濮上的无心插柳就让那处穷乡僻壤日渐富庶而赞不绝口,下了一定要让此人出仕的决心。
  之后孟诸之战,却有一位神秘的渔父,自称替计然来答谢。他给赵无恤指出了草泽里的一条近路可以攻入郑军侧翼,期间还让桀骜不驯的盗跖心服口服,事成后又突然消失。事后赵无恤猜测,那个渔父,大概就是计然本人!
  所以赵无恤之后又拿出三顾茅庐的态度数次去拜访,却只看到人去屋空,计然已经不知所踪,遍寻宋国也找不到。
  “原来先生是来了楚国,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若是此人的话,的确有可能看穿子贡的谋划。
  计然笑道:“是我考虑不周,愧对了赵将军的一番好意。老夫跟着友人来云梦游玩,顺便找了个传人,想从叶地回宋国,却被叶公盛情挽留,无奈只好住下,一呆就是小半年。”
  “先生现在是叶公食客,为叶公做事,今日来见小子,也是叶公的意思?”子贡又谨慎起来,若计然死心塌地为叶公做事,那他这次借刀杀人之计恐怕要半途而废了。
  计然却摇头道:“叶公并不知情,是老夫自作主张,我只是想见一见号称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便能解两国之难的子贡是何等人物。”
  子贡惭然:“赐让先生失望了。”他毕竟才二十出头,今天忽然被人一唬,还是有些慌的。
  “非也,今日一见,子贡果然名不虚传,早间被人揭穿,却还能在叶公筵席上谈笑风生,不动声色,轮胆量,你比野外列阵的死士还大!”计然也不由感慨,若非面前的人是孔丘高徒,若非他先来楚国找到了传人,或许都会收子贡为徒了,将计然之策悉数传授给他了。
  “先生就不要再笑话赐了……”子贡眼睛一转,在连续的示弱后开始了反击,他忽问道:“不知先生在叶公县寺里担任何职?”
  计然捋着胡须:“以备咨询的食客而已,并无官职……”
  子贡故作惊讶:“以先生之大才,至少也能当一位家宰,怎么会无官职呢?”
  “叶公本有此意,是我推辞了,我生性洒脱,喜欢遨游天下,不可能被长期束缚在一地,除非……”
  子贡知道正题来了,“除非什么?”
  计然轻轻一笑:“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子贡知之乎?夫凤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路途中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老夫也不自谦,常自比于凤鸟,就算飞得累了,又岂能随便见到一节木头就到上面栖息?”
  “我听闻叶公在叶地治水开田,颇具治绩,见面又更诧异他年轻有为,年不过三旬便能执掌楚国方城以北的四县之兵,难道他在先生眼中,还不是梧桐么?”
  “仅凭一见,怎么可能彻底了解一个人。”
  计然叹了口气道:“子贡且听我讲一个故事,你便能知道,叶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
  “叶公喜欢龙,衣带钩、酒器上都刻着龙,居室里雕镂装饰的也是龙。他这样爱龙,被天上的真龙知道后,便从天上下降到叶公家里,龙头搭在窗台上探望,龙尾伸到了厅堂里。叶公一看是真龙,转身就跑,吓得他像失了魂似的,惊恐万状,不能控制自己。由此看来,叶公并不喜欢真龙,他喜欢的只不过画在墙上、雕刻在柱子上那些像龙的东西……”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子贡亲自掌了灯,听完了计然的故事。
  “这故事是从哪里传出的。”
  计然伸了个懒腰,笑道:“是老夫现编的。”
  子贡无语,这位计然先生,当真对叶公没什么敬意啊,这些乡野之才,都有一股子“肉食者鄙”的傲然,当然,他端木赐也一样,若不是遇见真正的明主,是不会摧眉折腰的。
  他沉吟片刻后道:“先生的意思是,叶公虽然有爱才之名,可真正的人才来到身边,却不能用之?”
  “然,叶公喜欢收集人才,口上也说自己喜欢人才,可却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手下做事的多是些平庸之辈。何况楚国之政,除非是像子西、子期,叶公这样的芈姓公族,否则根本不可能身登高位,我算是明白为何楚材总是外奔了,巫臣、苗贲皇、析公、雍子,还有伍子胥,如今又有不知还有多少人才要弃楚而投外国。”
  计然也有未尽之言,叶公仅仅是个县公,虽然可以号令四县兵卒,却死心塌地做楚国的忠臣。在他之下为臣,至多做个家宰,一般的士人或许会趋之若鹜,但在计然看来,区区家宰,治一县之地和做个白身食客,每个月几十石稻米的待遇差不多……
  他这个人有才干,也有脾气,要出仕,就至少要治千乘之邦!
  子贡愤愤地说道:“如此看来,叶公果然不是先生的梧桐,小子当真为先生的遭遇不忿!”
  计然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他编这个故事,纯粹是在为他那有经世之才,却不用于叶公的弟子鸣不平……
  “老夫倒是无所谓,反正孑然一身,言不用,行不合,纳履而去便是。只是不知天下之大,九州之阔,哪里才能找到能容我栖身的梧桐……”
  他目视子贡:“子贡从北方来,可知北地有梧桐乎?”


第712章 范蠡文种(上)
  “郑国果然在向蛮氏用兵……”
  经过数日等待,叶公沈诸梁终于证实了这个消息,郑国卿士游速帅兵五千,挑着正值春耕的时节,秘密向郑国西南境的负黍、颍谷一带进发。这几处地区是郑国不断向西扩张,侵吞周王室才得到的,再往南,就是蛮氏所在的汝水上游了。
  这一幕沈诸梁并不陌生,七年前,也是这乍暖还寒的时节,游速乘着楚国国破,方城之兵内调抵御吴国,便帅兵五千袭击了叶地。那时候沈诸梁还不是叶公,叶地是楚国用来安置因躲避郑国而南迁的许国都邑,游速一战灭许,扬名天下,却也在沈诸梁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如今情形仿佛那日再现,沈诸梁心里的刺也在隐隐发作。
  楚人尚武,吃了亏一定要讨回来,否则还不如自杀了事。这是从楚武王、楚文王、楚成王、楚庄王一代又一代留下的传统,沈诸梁作为楚国公族,这种不服输的血脉也流在体内。故而面对郑人对蛮氏的觊觎,叶公第一时间便想要做出反应。
  但下一刻,沈诸梁的理智却在告诫自己,此时不宜与郑国人发生冲突。
  年前去载郢时,他见当地百业俱兴,楚国的元气在一点一点恢复,心中自然喜不胜收,只要这样继续下去,就能逐渐恢复被吴人侵占的疆域,就能为父亲报仇!
  楚王的庶长兄,也是楚国令尹子西向沈诸梁透露了接下来的计划。
  子西当时将手往地图上楚国东北境一指:“楚国极盛之时,陈、蔡、顿、胡、沈等国都是大王的内诸侯,可如今,却都脱离了楚国的控制。”
  蔡国是最先起来反抗楚国的,他们借晋人之力灭了沈国,接着又引吴人入寇,导致了破郢之役。楚国上下无不想灭之而后快,却碍于吴国保护,一直未能实现。
  陈国,当年吴师入郢,陈怀公就在楚吴之间摇摆不定,最后没敢出兵。四年之后,吴王阖闾召他入吴,怀公在压力之下只得赴吴,结果被扣留,最终客死吴国。其子越被国人立为国君,如今暂时亲近楚国,却不稳定,若楚国这边的军事压力小了,随后会背叛。
  除了这两个五百乘诸侯外,还有顿、胡两个小国,仗着吴国势力的渗透,也开始公然叛楚,他们侵吞楚国县邑,召陵、汝水以东的数百里土地已非楚有。
  在子西的计划里,这些叛国是楚国复兴必须扫清的障碍,一是因为他们随时会再度引吴军入寇!二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楚国有仇必报!
  “只希望吴王阖闾能全力攻越,如此一来,吾等便有了机会……”子西心里对阖闾还是很忌惮的,某种意义上说,吴王也是沈诸梁的杀父仇人,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吴王阖闾在檇李大败身死的消息。
  等开春回到叶县得知这一喜讯时,沈诸梁在感慨自己仇人终于没逃过司命的勾魂之余,也在暗道:楚国恢复旧疆域的机会来了!
  攻略陈、蔡、顿国,虽然主要是上蔡公、息公的事情,但也少不了要动用他叶县、东西不羹的力量。
  所以沈诸梁才有犹豫,在这紧要关口,在北境与郑国发生冲突到底合不合适,自己要不要将蛮氏作为一根可有可无的骨头弃掉,让游速专心去啃个一年半载,等扫清陈蔡后再找郑国一起算账?
  带着这份犹豫,沈诸梁召见了家臣和食客,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多数人都觉得应以经略陈蔡为主,唯独有一个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正是平日里神神秘秘,关键时刻却颇有见地的宋国人计然!
  ……
  “叶公想要放弃蛮氏?”听了沈诸梁的问计后,计然摇了摇头:“此为不智,此为玩忽职守。”
  这话有些严重,沈诸梁一惊:“先生此言何意?”
  “对于楚国,对于叶公而言,蛮氏可不是一根想扔就扔的骨头,蛮氏在嵩、华之间,地势险要,得蛮氏地,便可北望伊阙,兵临成周,西通崤函,联合秦国,东伐嵩高,则郑许在握。这就是所谓的棋劫之势,自古用兵者所必争也。所以过去百余年间,晋、楚争郑,多数时候都角逐于颍、湛间,楚庄王北上中原,问鼎之轻重,也是通过这条路。若庄王知道叶公要放弃蛮氏,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叶公坦然一笑:“楚国连旧疆域都保不住,何谈北上中原?小子没有孙叔敖、伍参的才干,上不能辅君王,下不能安黎庶,此生唯想为楚国守户,不想做那争鼎之事。”
  计然心中一叹,这也是他虽然身在叶公府中,却无法真心为他效力的缘故。此人有治国的才干,却没有开拓的志向,可惜,真是可惜,他难道不知道,在这季世里,诸侯相争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么?
  于是计然又道:“这是攻的一面,再说守,郑人若得蛮氏,向南出三鸦关,则可直达方城,拊楚国宛、叶之背,此地实为叶公的北门户。叶公忘记七年前的灭许之役了么?游速以出师迅捷闻名,若楚国再与吴国起冲突,叶公尽出主力去攻陈、蔡时,他再帅兵南下,没了蛮氏做屏障,这方城以北的四县,恐怕不保。故而我才说,叶公此时想轻易放弃蛮氏,是为不智!”
  沈诸梁点了点头,开始认真起来,他虽然对开疆扩土没什么兴趣,但对守好楚国北门户却很上心,计然说的有道理,蛮氏,的确不能轻易放弃。
  “先生说我玩忽职守,又是何意?”
  “叶公的爵职是什么?”
  沈诸梁一愣,道:“叶县县公,楚国左司马,掌叶、鲁阳、东不羹、西不羹兵事……”
  “所御者为何人?”
  “晋、郑、楚,还有成周……”
  “楚王将四县之兵交给叶公,是希望你守好北门户的,这对于楚国来说极为重要。而攻略陈、蔡等事,则是朝中的司马子西、子期需要担心的事情,是上蔡公和息公需要筹备的事情。鸡司夜,狸捕鼠,叶公的职责是为楚国大军坐镇侧翼,如今郑人南下,你却坐视不管,竟想要放弃自己看守的阵线,去搀和友军的事务,这不就是玩忽职守么?到头来北境有失,反倒会连累三军。”
  沈诸梁额头冒出了一丝冷汗,:“原来如此,差点犯下大错,幸而有先生指正,我并非惧怕郑国,只是担心与郑国争蛮氏,会惹得北境不宁,耽搁了令尹和司马的谋划。”
  “不然,叶公不可放弃蛮氏,却也没必要为蛮氏大打出手,方城四县能征兵两万,叶公只需发三五千人去帮蛮子守好汝水和都邑,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教训,让郑人无法迅速占领蛮氏即可。郑国如今与宋国、赵氏交恶,绝不敢越过汝水南下!”
  ……
  “有先生出面,果然立刻说动了叶公,赐佩服。”
  “子贡不要谬赞了,若换了你,恐怕会更简单,三言两语便能让叶公出兵。”
  叶县外的溪水旁,小亭中的案几两侧,子贡和计然对坐而饮。在叶公召见计然问对策后,果然很快就派兵去蛮氏,只要楚人和郑人开始对峙,赵氏安排在那边的人自然能为他们制造出一些“冲突”,让郑国在将骨头吃了一半不舍得吐出来时,深陷边境冲突中,无暇北顾。
  计然之所以会帮子贡,还是因为两人前日的会面,聊到凤鸟、梧桐,计然的目的子贡便完全懂了,他当时不失时机地替赵无恤招揽道:“自然有!其实凤鸟只要离开叶地,再往北飞一千里,就会发现真正的梧桐木,正搭在淇水两岸,等着它筑巢。”
  计然意会,笑道:“凤鸟虽然体量有些大,但一株两千乘的巨木,是够歇脚了,只是这木吸引的不止是凤,还有百鸟成群,上面还有它的位置?”
  “百鸟虽众,却都要屈尊于真正的凤凰之下。太行以东的冀州之地百废待兴,恰恰少一个能统筹全局的人,主君对先生,可谓是翘首以盼啊!”
  子贡这是实话,赵氏现在打下了广阔的地盘,尤其是朝歌、邯郸等地简直是推倒重建,便面临着急需僚吏的情况。基层小吏可以从食客和降臣里选调,可他们顶多有百乘的器量,还缺乏一位千乘之才来带活整个局面。
  所以赵无恤才对给他深刻印象的计然念念不忘,过去两年间催着宋国那边的南子帮他找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
  谁料却被子贡在叶县遇到了,更可喜的是,计然隐隐也有离开叶公,北上投赵之意!
  两人一拍即合,子贡替赵无恤表明了招揽之意,而计然有心北上做一番大事,自然不好空手而去,这才有了计然的相助,子贡如今算是完成了主要使命,心里松了口气。
  “不知先生何时随我北上?”
  “不急。”
  计然抿了口苞茅缩过的酒道:“我会在叶县再呆上月余,然后借口云游楚国,告辞离去,等我回到商丘,便处于赵氏的目光之下,子贡还怕我跑了不成?”
  子贡拊掌道:“如此也好,其实赐这次来楚国,除了怂恿叶公与郑人冲突外,还另有一项使命,故而也得在楚国盘桓一段时间。”
  “哦,不知是何事?”
  “为我家主君寻一件宝物!”
  计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莫非这赵氏君子是个贪图宝物之人?这样的人,一般都难成大事。
  他笑道:“楚国多宝,犀象之革,丽水之金,宛叶之漆,唐国骕骦,还有传说中的随侯之珠,径长一寸,能照亮十二辆车子,不知赵将军想寻的是哪一样。”
  “都不是。”子贡笑道:“主君要我寻找的宝物,是楚国的人才,主君曾说,若能得到像计先生,还有张子那样的大才,足以照千里,又岂止照十二辆车子?”
  计然不由赞叹:“好一个以人才为宝。”他的赴赵之心不由坚定了不少。
  稍后,两人开始大谈楚国有哪些人才,一直聊到天色近晚还意犹未尽。这时候,子贡突然想起赵无恤临别时嘱咐他的话,便问道:“楚国有人名为范蠡、文种者,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
  刹那间,计然的脸上奇异无比,他沉吟半晌后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子贡算是找对人了,这两人老夫不但听过,还是熟人。”


第713章 范蠡文种(下)
  “文种乃许文公之后,其宗族流落楚国已数百年,早已家道中落,到他这一代无封地,仅仅承袭小吏之职。但此人颇有治民之才,他用了十余年时间,从一区区里闾之长,成为乡邑之长,再为申县文吏,辅佐申公治申。同时申公还给了他一个职责,那就是整理王子朝从周室带来的文书典籍。”
  随着计然的徐徐道来,文种此人的形象和特点跃然于子贡脑中。
  原来,王子朝于七年前遇刺而亡,其部众星散,连随他入楚的老聃也不知所终,那些从成周带来的海量典籍便在宛城堆积如山,无人打理。楚人的文化虽然在慢慢提升,可读那些从周公时便流传的典籍却也如看天书,能识者不多。文种亦然,所以最初进展极为缓慢,他只能四处寻访能人异士协助。
  “文种听说,在申县一处叫三户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寒士行为怪诞,不合时俗,还经常装疯卖傻,就派了一个小吏前去探访。小吏回来,禀报说这的确是个疯子名为范蠡,常饮酒后对月慨叹,吟诵一首诗。”
  不待子贡发问,计然便径自颂唱起来:“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
  “子贡乃孔子高徒,定然知道这诗说的是什么?”
  子贡颔首:“乃怀才不遇,士人忧己之诗,此人恐非癫狂,而是心中苦闷的士人。”
  “楚国自有国情在此,有才干不能发挥,佯狂装疯的士人何其多也,老夫就认识不少,所以并不以为奇怪。文种见多识广,自然也知道这类人往往内心有独特的见解,并且不会把别人的嘲笑放在心上。于是他便亲自去拜访,范蠡却屡次回避,然而文种每月必去,每次去必留礼物……”
  子贡笑道:“倒是和主君访先生差不多。”
  计然微微一拜,说道:“范蠡无奈,只能与文种相见,文种不嫌弃他是白身,而且形容邋遢,待他十分亲切,执手相谈。他见范蠡果然谈吐不凡,一问才知,果然是北上新郑、陶丘游历过的。于是就劝他不要装狂,而是与自己一同整理王子朝遗留的那些典籍文书。”
  “两人这一整理便足足有四年,直到老夫两年前南下楚国时,才助他们完成了最后一部分。他们将整理好的典籍抄录成楚国鸟篆文字献给申公,又递送到郢都交予楚王过目,楚王大喜,让文种做了宛令,范蠡为其佐吏。”
  子贡笑道:“人才终于得到任用,这是好事。”
  计然却冷冷反问道:“子贡你做一个令吏就能满足了?”
  子贡默然,他扪心自问,过去或许会满足,可现如今他虽然只是一个行人,却在赵无恤强大的军事力量撑腰下,能将诸侯伯子、卿士大夫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区区一令吏,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
  计然继续说道:“文种在几年间阅书近万卷,范蠡更是得了老夫的传授……”
  子贡惊讶:“原来范蠡是先生的高徒。”他同时也想到,看来私学授业的不止夫子一家,只是再无人像夫子一样有教无类了。
  计然颔首认可:“不错,范蠡便是我的传人。”
  子贡眼前一亮:“既然能得到先生赏识,定非凡俗之辈,容我无礼地问一句,比之先生,不知范蠡、文种才干如何?”
  计然伸出了一根手指:“范蠡擅长军势、货殖,而文种擅长治国、理财,他们各有所长,但都是栋梁之才,若诸侯得其一,可以兴国。”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指头:“若得其二……”
  “则可以求伯!”
  ……
  “求伯”,也就是天子致伯,为诸侯霸主……这是春秋国君们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至今只有齐桓公和晋文公真正做到过,而楚庄王,则是有其实而无其名。
  子贡对计然的夸赞十分惊讶,虽然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任由计然继续吹下去。
  毕竟范蠡是他的弟子,文种应该也是熟人……同时子贡也想到,自家夫子在推荐师兄弟们时,也常常是赞不绝口,虽然最后都会谦虚一句“不知其仁也”。
  “随着学识和才干的增长,范蠡和文种的志向也随之提高,此等栋梁之才,一个宛令,一个每日领升斗之粮的佐吏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了。”
  “于是文种便想要在载郢为令尹和司马做事,谋求大夫之位,而范蠡对名分的兴趣不大,他只想做一番大事然后功成身退,于是便拉着我,想投靠镇守方城,颇有贤名的叶公……”
  计然叹了口气:“其结果,子贡应该能猜到的。”
  文种范蠡的经历和他们孔门众弟子出奇的相像,或者说,这是这时代的士人们共同的历程,想要通过自己的才干得到诸侯和贵族的认可赏识,然后做一番大事业,也就是赵无恤所说的:修、齐、治、平……
  可惜肉食者鄙,总是让他们失望,总是让他们撞个头破血流。
  “范蠡与我北来叶县,遇到了喜好收集假龙却不用真龙的叶公子高,一个家宰,或者一个县令吏,就是他能给予的最高待遇,范蠡作为风评不佳的癫狂寒士,提出的意见更是不受认可。于是他于两月前愤愤而去,南下投奔文种,故而与子贡错过了。”
  “而文种在郢都钻营了一年多,也碰了一鼻子灰土,同时也触摸到了一个事实:他和范蠡身为非芈姓的士人,在楚国做一个县令已是极限,在往上爬绝不可能!碌碌一生,甚至连下大夫都当不上!”
  已经是下大夫爵的子贡不由叹息道:“没想到楚国之政,竟凝滞到如此地步。”
  计然不留情面地抨击道:“楚国的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虽然号称改纪其政,可其实是换汤未换药,虽然他们行政比当年的奸相子常好多了,却仅仅能医治楚国的表面创伤。在内里,楚国的问题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于是君骄臣奢成为常态,令尹司马一直是近支的王子王孙担任,县公们更是变为世代承袭,他们的子孙多数不肖,上逼主,下虐民,往往任人唯亲不唯贤,真正有才干的士人得不到重用……此乃贫国弱兵之道也!”
  子贡轻咳一声道:“先生所言极是,其实不止是楚国,宋有戴族摄政,郑有七穆擅权,秦有庶长立君,齐有世卿揽事,晋有六卿分立,而成周,成周的卿大夫们,甚至连任用外来士人都会被同族人愤而弑杀!放眼天下,士人想要身居高位简直难于上青天!”
  他眼睛铮亮地对计然道:“只有在鲁国,三桓已经形同虚设,大夫也如昨日黄花。在国君和赵氏幕府统治之下,其实是士人在管理国政!来自赵氏的士人们,还有我的师兄弟们,虽然名义上的职位不高,却替代了旧勋贵执掌国命!”
  几年下来,子贡的思想不知不觉变了,从最初追随夫子想要尊君权,复周礼,变成了热衷于提升士的地位,让士代替无能的贵族管理政务!至于国君和世卿,垂拱而治就行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赵氏掌权,若是赵氏失政,鲁国的局面片刻就会被季氏、孟氏和大夫们复辟,这也是鲁国士人支持赵无恤执政的原因,他们舍不得放弃吃到嘴里的权力蜜糖……
  不过他们尚未意识到,赵无恤却已经意识到,甚至在刻意推动的一点:照这样下去,天下迟早会变成士的天下,而不是贵族领主的天下!
  计然却隐约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他拍着案几大笑:“然,这就是赵氏吸引我的地方!也是我想要北上去亲眼看一看赵氏之政的原因。”
  子贡亦笑道:“先生一定不会失望的。”他同时也不失时机地招揽道:“既然文、范二人在楚国郁郁不得志,何不与我一同北上,赵氏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二人若的确有才干,不要说区区一下大夫,就算是上大夫,主君想必也不会吝啬!”
  其实子贡师兄弟里也只有几人做到了下大夫,不过他做买卖惯了,先把待价而沽的这三位一起骗去再说。
  “善!他二人就在载郢,子贡南下正好顺路!”推销成功后,计然心里落下一个石头,正是因为替范蠡不忿,他帮子贡忽悠叶公时才一点内疚都没有。
  两人一拍即合后,再度把酒言欢了片刻,待夜色将尽时才各自离去。他们商量好了,子贡带着计然手书,后日便南下载郢寻找文种、范蠡二人。计然则先在叶地盘桓几日,再告辞叶公,借口云游四海,去宋国商丘等待子贡一行。
  “不知子贡最后接到消息时,赵将军在攻略何地了?”话别时,计然多问了一句,他虽然身居楚国,却对北方六卿的战事十分关心。
  “先生只需要知道,等吾等北上时,或许不用绕道,可以直接由卫至朝歌了。”
  说罢,卫国人端木赐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他叹息道:“赐从小听到大的桑间濮上之音,也不知还能奏多久……”
  ……
  与此同时,一场不合礼制的即位仪式,正在子贡口中的“桑间濮上”之地楚丘举行,主持者正是屡次挑战旧礼制的赵小将军。
  这一次,他不止是窃国政,不止是公然叛晋,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清君侧”,也不止是撕毁周王檄文,将它们扔进大河里,耀武扬威恐吓天子卿士了。
  今天,他要在卫侯元眼皮底下,扶持一位卫国新君,建立一个伪卫政权……


第714章 卫侯蒯聩
  楚丘,传说楚人祖先季连曾带着部众居住于此,故而得名,卫懿公时朝歌被赤狄攻破,卫人仅剩五千之众逃到大河东岸。依赖齐桓公的援助东迁,卫文公在楚丘重新建国,康叔的社稷方才得以续存。卫国在楚丘立都四十年,直到卫成公元年(前629年),为避狄人侵扰,又迁到了东面数十里外的帝丘。
  这里虽然做卫都的时间不长,但还有卫文公的坟冢和宫室遗留,其地位相当于陪都。只是近几年卫国卷入齐国与晋、鲁的战争,兵祸连连之下,楚丘被占领数次,于是城池破败,民众纷纷外逃,放眼望去只见颓垣残壁。尤其是位于城邑郊外的行宫,野草在条石缝隙里疯长,卫文公庙宇外竟然有獐子在跑动,殿堂的柱子上甚至有野鸡搭的窝……
  不过这一日,楚丘的卫国行宫里里外外站满了气宇轩昂的虎贲,破败的殿堂被裱糊一新,朝服衣冠的士大夫们簇拥着一位绛纱袍的青年闹哄哄地上殿来。
  “君父尚在壮年,蒯聩岂能僭越称君?”
  这青年不断挣扎推让,正是流亡的卫国太子蒯聩,簇拥在他身旁的多是一同被卫侯元驱逐出国的“太子党”们,如公孟彄等,还有陆陆续续与卫侯元冲突而被赶出国的大臣们,什么北宫结、公叔戍,一群人呼啦啦围在蒯聩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在劝他即位!做卫国的国君!
  “君上昏聩,亲弥子瑕、宋子朝等奸佞小人,被齐侯和陈氏所骗,一意孤行要卷入战乱。他被迷了心智,疏远忠臣,甚至驱逐了一心为国的太子,如今卫国局势危如累卵,君上已经不能担当社稷大任了,昨夜康叔入梦,说蒯聩当为君,还请太子不要再推让了!”
  一边说着,众人不由分说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诸侯冠冕,绣着金线,黑红相间的朝服给蒯聩穿戴起来,又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到君榻上,山呼海啸地俯首垂拜。
  “君上!”
  “也罢也罢,汝等这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但为了卫国六百年社稷,为了万千黎庶,小子只能做这罪人了!”蒯聩演技不错,三次推让不果后,便一边嗟叹,一边在君榻上显得坐如针毡,可心里却喜滋滋的。
  他当了十年太子,一直笼罩在卫侯元的阴影下,今天终于有机会被臣下山呼为“君上”了!
  从卫国出奔时,蒯聩悲观地觉得自己跟卫国国君恐怕是没什么关系了,谁料赵氏却硬生生将他扶上了君位,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居然会这么快!
  从去年冬天各势力休战,一直到开春的二月初,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西线,一月中旬,赵韩两家从晋阳和长子、上党发动了一场攻势,去解平阳之围,吸引了知伯和晋侯的注意力。
  而与此同时,他们却迅速调集重兵,向东进攻中行氏的河间地以及南面的卫国。
  卫国猝不及防,本来和他们一起协防赵氏的郑国没有掩护卫军侧翼,营地空空如也。原来郑国人早已将大军撤了回去,一部分留在虎牢镇守,一部分则由游速带着去攻打蛮氏国,占领了汝水以北后,在边境和叶公县兵发生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起来,也顾不上管卫国死活了。
  所以战争很顺利,赵军占领了大片土地,控制楚丘后,赵无恤更是做了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他寻来卫国的流亡势力,让他们立卫国太子为君!
  “可我父还活着,他才是国君……”蒯聩当时直接被怔得坐倒在地,一张脸吓得煞白,在他的计划里,仅仅是求赵氏助他回国,逼迫卫侯让他以太子身份摄政即可,谁想赵无恤直接拍板,让他自立为君。
  当时赵无恤却不以为然地一笑:“晋国的师旷曾经评价过卫国人驱逐卫献公之事,他说,国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国人的希望。如果使民众的生计困乏,神明失去祭祀者,百姓绝望,社稷无主,那国人要这个国君有何用处?还不如驱逐了事。”
  “如今卫国又出现这种情形,卫侯老了,糊涂了,我大军东征,他居然还在鼓动卫人负隅顽抗,驱使国人自寻死路,他已经不适合再做国君,卫国人需要一位新君为他们指一条明路,太子自然是唯一的人选……”
  于是在赵无恤的鼓动和布置下,才有了今天这出劝进闹剧。
  以这种方式登位的蒯聩环视殿内,几十个人一齐劝进,这架势足以与在帝丘的卫侯分庭抗礼,他慢慢地也不紧张了,而是享受起这一刻来。
  虽然蒯聩的亲信也曾忧心忡忡地说,他这是与父亲作对,在道义上落了下风。而且除了赵氏、鲁国、宋国、曹国外,天子和晋齐都绝不会承认他的合法性,楚丘卫侯政权前途堪忧。
  这时候蒯聩的心态已经变了,谁不让他当国君,他就会跟谁急。合法不合法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用,当年晋国的曲沃一系还不是被全天下敌视围攻,最后一样成功取代了晋侯,篡位为君。与之相比,蒯聩觉得自己还是有理有据的,卫国在连年战火里,已经滑落到灭亡的边缘,是时候有人站出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了!
  “和当年卫文公在这里重建卫国一样,孤也会让卫国复兴!”
  蒯聩一时间志得意满,称孤道寡起来,直到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三叩九拜的卫国大夫,看见殿堂侧方那群人,这才猛地清醒过来。
  赵无恤作为“外臣”,此时正戴着远游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他身后的那些家臣将吏也仅仅是朝蒯聩拱手,浑然没把他当回事。
  ……
  赵无恤的确没把蒯聩当回事,这已经不是他扶持的第一个国君了,去年年底,图谋投靠齐国的薛国被盗跖带着鲁、宋的军队包围。薛人大恐,便杀了其君薛伯比,迎接城外的公子夷为君,薛国遂定,鲁国那些心怀叵测的大夫和泗上诸侯们顿时老实起来,赵无恤这是在告诉他:我虽然不在曲阜,却离洙泗不远。
  有了薛国的例子在先,赵无恤如今着手建立楚丘伪卫政权,也颇为得心应手。
  “卫国太子并无人君之状啊……”项橐跟在赵无恤身边,旁观了整个过程,只觉得乏味得让人打瞌睡,而且他也挺瞧不起蒯聩的,被异国卿大夫扶持的国君,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傀儡。
  “能听话便好。”无恤言罢,带着众人朝蒯聩祝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蒯聩虽然被扶上了君位,可他手下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卫国的土地要么在他父亲手里,要么被赵氏占领。赵无恤扶他上台,只是想要一个招降卫地士大夫和国人,同时名正言顺占领卫国的名义而已。
  总算蒯聩不傻,能认清自己的身份,他“即位”后继续唯赵无恤之命是从,态度很是恭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像赵氏称臣的……
  旁人的眼光蒯聩并不在乎,他明白,只有打下帝丘,逼父亲元退位后,他的君位才能稳固!
  带着这种心思,这楚丘行宫的君榻还没坐热乎,蒯聩就马不停蹄地和赵无恤签署了一条又一条卖国密约。
  卫侯元死死咬着不松口的濮南、济西地,却被蒯聩大笔一挥,承认这是鲁国、宋国、曹国等友邦的领地,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痛,要是传到卫侯元的耳朵里,恐怕得气得他吐血。
  而楚丘等新近被征服的地区,在当地秩序恢复前,请赵氏代为维持秩序,“卫侯”蒯聩将尽快组织当地卫国人建立一支新军保境安民,同时协助赵氏征粮征劳役。
  甚至连这个伪政权的“当国”,也就是执政,赵无恤都给蒯聩找好了。
  “孔圉?”
  蒯聩一怔,这个人选他根本没想到,因为孔圉人还在帝丘,根本没来投奔他。


第715章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如今已是战争第二年的二月中旬(前497年),正是春耕过后用兵的好时节。
  赵氏一万五千大军,外加在河内征召的一万劳役已经渡过大河,若无齐、郑插手,击溃卫国那仅剩的万余残兵没什么难度。不过卫军的统帅王孙贾很聪明,他选择避战,都躲在各处城邑里不出来,一一攻取倒是一件麻烦事,赵无恤一直对西线的战事有些担心,希望这边能速战速决。
  不过想要迅速解决卫国,想着简单,做起来却有些麻烦。子贡离开前曾郑重地对他说过,卫可攻却不可轻,更不可亡其社稷,因为卫国虽然国君荒唐,却颇有一些贤能的大臣辅佐,他们才是卫国赖以生存的基石。
  其中最重要的大臣有三位,正所谓:“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卫灵公能在春秋季世里保住社稷,全靠这三个人。仲叔圉就是孔圉,此人是卫侯元的女婿,聪明好学,又非常谦虚,也算栋梁之才。
  说起孔圉这个名字,后世知道的寥寥无几,可要说起他死后的谥号“孔文子”,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多数人还能接着往下背:“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这孔圉,便是孔子十分赞许的孔文子,虽然此孔与彼孔半点关系都没有,孔丘是子姓的殷商遗民,而孔圉则是姞姓南燕国的后代,南燕灭亡后入卫做了大夫。
  卫国贵族众多,不过没有传承几百年不倒的世卿,只有一些中小贵族,在宁氏和孙氏两家垮台后,就数孔圉的领地最大。
  所以无恤在用兵卒攻取的同时,也只能扶持蒯聩为傀儡,招降卫国贵族和民众,以期能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过卫国的小贵族倒是闻风而降了不少,唯独大贵族和有名的贤士少有来投,也是赵无恤前几年打卫国打得太狠,哪位贵族的领地没被他占过?比如濮南的蒲邑,就是孔圉家的封地。
  所以那孔圉要是对赵无恤没意见是不可能的,但另一方面,他失去的领地也是引人上钩的鱼饵。
  于是无恤对蒯聩说道:“我听闻卫君与卫国公女姊弟情深,卫君被逐出国后多次替君求情,因此被老卫侯厌恶,而孔圉乃君之姊夫,若他能弃暗投明,我愿将蒲邑连带孔氏这几年损失的粟米钱帛一并归还!”
  蒯聩面露难色:“我与姊夫的确关系不错,但自从我出奔后,便与他再无联络,更别说来助我了……倒是我阿姊常悄悄来信关怀,还说无论父亲如此,她与我的姊弟之情都不会变,若有机会,一定相助。”在赵无恤面前,他下意识地不敢称孤道寡。
  赵无恤一笑:“君与卫国公女有联系就够了,若公女见疑,孔氏又岂能自免?我听说老卫侯心胸狭隘,而且他宠爱的宋子朝与孔圉也不太和睦,只要对外宣布说,君在楚丘虚执政之席以待孔圉,我料想过不了几日,他就要被老卫侯逼得仓皇而逃了!”
  ……
  帝丘,因为上古之时帝颛顼所居,故曰帝丘,因为在濮水之北,故而又称濮阳,卫国将都城迁到这里已经一个半世纪了,桑间濮上人口密集,足足有一万多户!繁荣程度不下于旧都朝歌。
  卫国的宫室坐落在大河东岸,远远望去层峦叠嶂,十分宏伟,不是楚丘的小行宫能比的。因为历代卫国国君别的不会,享乐倒是很有一套,似乎是封在殷墟,便把殷人的荒唐好乐原封不动学来了。到了这一代的国君卫侯元更是如此,平日里壮丽的新台上桑间濮上的靡靡之音彻夜不息。
  可近半个月来,卫侯元却连听音乐的心情都没有了,因为每天都会从西面传来数不清的告急和奏报:赵军到莹泽了,赵军到檀渊了,赵军渡大河了,赵军攻下楚丘了……这些坏消息写在帛布或者简牍上,将卫侯的案几堆得满满当当,让他看一眼就肝疼。
  但相比之下,还是今日传来的消息最让他暴跳如雷。
  “逆子!不但助赵氏与寡人为敌,还在楚丘,在文公的行宫和庙宇里僭位,还以卫国社稷为由,请我速速退位……他当我已经死了不成!”
  卫侯元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上白发渐渐生,常年淫乐的身体也被掏空,十分虚弱,这下被儿子气得不行,大吼数声后,便瘫倒坐在榻上喘息不已。
  “君上息怒,君上息怒。”
  卫国的三个顶梁柱都不在宫室里:王孙贾在统领卫军,避免与赵军交战受损失;祝鮀在向卫国列祖列宗祈求保佑渡过此难关;而孔圉则常驻馆舍,与齐、晋、周的使者交涉,以求得他们的帮助。
  所以在卫侯元身边只剩下佞臣弥子瑕,他也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毕竟为父者还活着时,做太子的公然在外即位的事情从古至今还没听说过,所以他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只能陪着卫侯元唉声叹气。
  卫侯元虽然不喜蒯聩,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又气又恼地唾骂道:“此子从小便不肖,当年寡人为他请鲁国人颜阖做太傅时,颜阖便对蘧伯玉说,蒯聩的德行非常的差,难以教导,迟早会做出不顾法度礼仪的事情,危害卫国社稷……没想到此言成真了。”
  卫侯元气了一会后,心里那股狠劲便上来了,他恶狠狠地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将他逐出国了事,应该大义灭亲,将他一剑斩了!”
  作为心胸极其狭隘的国君,卫侯可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让弥子瑕去追查究竟是哪些人在党附拥戴蒯聩,这些人虽然外逃,却总有家眷和亲族还留在帝丘,他一定要狠狠惩处这些逆臣,让卫国人知道,卫国只有一个国君!一个生杀予夺的国君!
  于是数日之间,帝丘城中掀起了一场抓捕的高潮,每天都有人被逮捕入狱,昔日和蒯聩“革命家”走得近的人有许多被斩于东市。
  到了第三日,更具体的消息传来,其中包括蒯聩楚丘政权的“百官”名单……
  “孔圉!?”
  卫侯元死死盯着那份帛书上的黑字,顿时红了眼。
  孔圉是卫侯的大女婿,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他的名字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蒯聩的卿士名单里,身份更是最高的“当国”!
  “连孔圉也要叛孤么?就为了一个卿位,为了做新君的执政?”
  在孟诸被赵无恤处以腐刑的宋国公子朝与孔圉有怨,平日里没机会离间这对舅婿,如今有了把柄,顿时在卫侯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君上,孔圉与赵氏的干吏端木赐等人交往甚密,蒯聩离开后,也与孔圉暗中往来,通信十分密集。今日还有人来告发,说孔氏府上似乎接待过从西面来的绛衣商贾,恐怕就是从楚丘过来的赵使!”
  卫侯元沉吟片刻后点头道:“不错,伯姬与她弟弟蒯聩关系极好,蒯聩出奔,伯姬屡次为他求情,被孤怒斥数次后离开,还哭着说与其留在帝丘,不如随蒯聩而去。莫非孔圉听了她在枕边的话,也有了不臣之心,毕竟赵氏势大……”
  怀疑就像是发芽的种子,在宋子朝的施肥浇水下,在蒯聩背叛的阴影下,它在卫侯心中长得愈来愈旺,最后蒙蔽了理智和耐心。
  “来人,去将孔圉和伯姬提来,孤要当面审问他们!”
  弥子瑕应诺而去,带着卫宫甲士又一次将帝丘街巷弄得鸡飞狗跳,他们驾车直奔孔府,敲了半天门却无人来开。弥子瑕暗道不妙,撞开一看后,府中只剩下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臣妾,孔氏夫妻和他们的儿子孔俚却早已不知所踪……
  ……
  蘧伯玉是卫国的大夫,名瑗,字伯玉,他是卫国有名的贤人,为人十分正派,深得卫侯元的信赖。时值卫国社稷安危之时,他为了能出一份力,竟将不多的族兵全部交付给统军的王孙贾,连家财也资助一空,四处购买军械甲盾,还不断回领地征召乡党来帝丘,为即将到来的攻城战做准备。
  今日他从帝丘南门入城,刚要进入城门时,却见到一队车马匆匆朝这边驶出,那马夫他认识,正是孔氏的御者。
  于是蘧伯玉将车往路中央一拦,气得那御者七窍生烟,挥鞭就要打,却被车上的人制止,那人掀开帷幕伸出头来一看,见是熟人,这才松了口气。
  那男主人年过三旬,眉目庄重迤逦,半尺的胡须黑油油的,梳理得很整齐,正是孔圉。只是他行色匆匆,额头满是汗水,同行的家臣们全副武装,还在不断回头看后面,似乎是害怕有追兵。
  孔圉干笑着问道:“伯玉,这是何意?”
  蘧伯玉反问:“子明,你这又是要去何处?”
  “我奉君命要出城一趟,子明快些让开道路,我有急事……”
  蘧伯玉眉头大皱,寸步不让,“赵兵随时可能会来围城,子明乃卫国上大夫,挑这时候驾着私车离开,莫非是惧敌?这不像是平常的你!”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有个总角孩童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好奇地往外张望,却又被里面的人拉了回去,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的训斥。
  这孔圉竟然还将其妻卫国公女和他的儿子一并带了出来,蘧伯玉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我知道伯玉乃不欺暗室之人,但我也是逼不得已……”
  事到如今,孔圉也只能实话实说了,他便将赵氏和蒯聩派使者来说他,同时散播消息,说僭位称君的蒯聩留着执政的位置等他去。于是卫侯大怒,要派人出来索拿,幸而孔圉及其妻在宫中也有眼线,提前得知了消息,乘着还没被通缉,城门未闭,便赶紧出来了。
  “若是诬陷,子明坦然入宫,在君上面前说清楚不就行了,你这一逃,岂不坐实了谣言?”
  “说不清了……”孔圉一脸倒霉,“我妻与蒯聩的确有信件来往,信中还曾戏言说等君上百年之后,蒯聩若想归国为君,孔氏当助之,这些东西不知为何被呈到了国君案上,加上有宋子朝在进谗言,这下根本说不清了。”
  “是蒯聩派人做的?为的就是离间君臣!”
  孔圉摇了摇头,叹息道:“君上多疑,我若不想做阶下囚,还是先逃回领地去为好!”
  话说到这份上,既然孔圉不是去投敌,蘧伯玉也不好再拦了,只是向孔圉承诺,说他会进宫去为他解释清楚。
  看着孔圉一行人越行越远后,蘧伯玉回过头,见到的是弥子瑕那张形貌秀丽俊俏,现在却被乌云笼罩的脸。
  “蘧大夫,你放跑了要犯,是要与之同罪么?”
  蘧伯玉整理衣冠,坦然道:“孔圉并无叛君之意,这只是一场误会。”
  “证据确凿,谁还会相信孔氏无辜?”
  “我会劝说国君的,请弥大夫带我入宫向国君交待罢!”
  ……
  半个时辰后,蘧伯玉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卫宫里走出来。
  他面对的不再是当年被乱臣驱逐出国,却能勇敢而冷静地在国都近郊静待事情变化的卫侯元了,而是一个患得患失,觉得身边任何人都可能背叛的狐疑老人。他不分青红皂白,将蘧伯玉痛骂一番,然后让宋子朝再派人去索拿,一定要将孔氏抓回来。
  “敢背叛的寡人的人都得死!”卫侯元像一头久病的老猫,只能靠恐吓的龇牙咧嘴来维持自己的威仪。
  蘧伯玉不由仰天而叹道:“如今赵氏逼近,君上却自毁栋梁,难道卫国真的要亡了么?”
  ……
  而与此同时,当西部天空的颜色变得像凝滞的血一般鲜红时,在一条溪水边歇一口气的孔圉听到了马蹄声正在逐步接近。他脸色顿时煞白了,站起来后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和亲信家臣们一起,挺立在载有妻儿的马车边。
  然而追来的不是战车,而是从另一个方向包过来的单骑,高大的马儿从道路尽头露面,马鞍上坐着黑衣黑甲的骑士,他们脚踏马镫,手持环首刀,威风凛凛。
  赵无恤的骑将虞喜发现了孔圉一行,他以及身后的五十多名骑兵斥候,从那大军开拔飘起的尘埃中慢慢显现出来……


第716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孔圉被骑从们带到赵军大营时,伪君蒯聩正在主帐里等他。
  “姊丈。”蒯聩穿戴着诸侯的常服衣冠,笑得很是热情,不过看到孔圉态度冷淡时也有些尴尬,毕竟孔圉一家正是被他和赵无恤用计逼出帝丘的。
  “蒯聩……你果然还是……”
  孔圉不掩眼中的失望,这位不肖的卫国太子真的僭位称君,犯下了大错。随即他的目光看向蒯聩身后,一位和卫国伪君年纪相仿的青年贵族也在盯着孔圉看。
  蒯聩连忙介绍道:“这便是赵将军,将军,这便是我姊丈,字子明,现任卫国大行人。”
  孔圉没见过赵无恤,却曾见过赵鞅一面,只见无恤四肢强壮,肩膀宽阔,柔顺平直的炭黑头发,札成干练的发髻,炯炯有神的眼珠,嘴角带着礼貌的浅笑,模样和赵鞅不似,连气质也有所不同,高贵、亲善里带着一丝内敛的霸道。
  难怪此人能在中原搅动这么大风浪,还让无数士和大夫趋之若鹜,孔圉想,赵无恤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比僭位伪君的蒯聩胜出无数倍。
  就在赵无恤笑着与孔圉的对视时,另一边,蒯聩还在对自己姊丈嘘寒问暖。
  “蒯聩离开国时,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阿姊和姊丈了,如今将姊丈请来全是我自作主张,还望姊丈勿怪……”
  说起这个孔圉就来气,他阴着脸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你还不如别回来,引狼入室,僭号称君,以子伐父,是不忠不孝!”
  蒯聩当即皱起了眉:“姊丈此言何意,我是为了让卫国避免战祸而来,还希望姊丈能辅佐我,这新朝廷的执政,就是给姊丈留着的。”
  孔圉冷笑:“执政?孔圉虽不才,却并不稀罕。”
  他朝帝丘方向一拱手:“何况卫国只有一个国君,我虽然失信于君上,却绝不会对你俯首称臣,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若还念我是你的姊丈,就放我回封地去!”
  眼见孔圉这里说不通,蒯聩的坏脾气也要爆炸,赵无恤这才出言道:“卫侯稍安勿躁,孔君才刚刚过来,一路困乏,不是谈国事的时候,何况你还没去拜见卫国公女。”
  他又盯着孔圉笑道:“天色已晚,孔君要走也得等明日,你的住处已经让人安排好了,随我过去何如?”
  孔圉气鼓鼓的胸膛这才停止了起伏,起身道:“岂敢劳烦赵将军亲为。”
  无恤笑着摆了摆手:“无妨,作战的计划已经制定好了,兵卒们自有将吏去管理训练,我在大帐里也是闲着,不如陪孔君走一走,看一看。”
  ……
  赵军大营坐落在名为城俎的小邑旁,此处距离帝丘不过二十里地,随时可以前进围城。
  在营外,孔圉遇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他长期在朝中任职,常和卿大夫们打交道。所以透过兵士们打着的火把,他认出了公叔戍,此人是卫献公曾孙,还是卫国的卿。公叔戌骄傲,并且家资富有,甚至已经到了侵犯公室权力的地步,加上公叔又是反对与齐国结盟的,于是便被驱逐,逃到了鲁国。
  还有北宫结,原本是位高权重的卫国行人,在卫侯年轻时一度擅权,也因为被卫侯厌恶,故意让他被齐国人拘押,受尽羞辱,同样是反对与齐结盟,便被清洗驱逐。
  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前车之鉴,孔圉在见疑于卫侯元时,才只得仓皇出逃,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舅翁疑心很重,是不听人解释的。
  “现如今,我的处境和他们一模一样了……”孔圉与熟人们嘘寒问暖,心里的坚持不由又冷下去几分。
  “这楚丘卫庭的执政,本来是要给公叔、北宫甚至是赵阳等人的,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孔君最为合适。”
  仿佛听到孔圉心里的叹息,赵无恤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赵将军何苦要逼我呢?”孔圉依然在拒绝,却没有方才面对蒯聩时义正言辞了,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
  他的心中,依然十分抗拒引狼入室,同时也有一丝希望,觉得赵氏四面受敌之下,也不可能一举攻灭卫国……
  “请这边走。”赵无恤引领孔圉走出大帐,带他穿过几个营垒,进了小邑的墙垣内,来到一座塔楼的阶梯前。
  “赵将军不是要带我去休憩么?”
  “天色尚早,只怕孔君到了榻上也无法安眠,不如随我登高呼吸下新鲜的空气,顺便眺望下桑间濮上的夜景。”
  孔圉看了看身后跟着的赵氏虎贲,只能无奈地跟着向上爬去,途中赵无恤问道:“我能称呼孔君的字否?你也可以称我为子泰。”
  称字是同等地位的人友善的表现,这是赵无恤在示好,孔圉却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之前那趟火发的并非没有道理,对蒯聩引狼入室的行为,孔圉是有很大怨气的,正好宣泄一番。可对赵无恤,他却不敢持这种态度。
  因为孔圉很清楚,这赵无恤虽然站在蒯聩侧面,却是将自己诓出帝丘的主谋!也是能对他生杀予夺的敌军统帅!
  在直呼对方的字后,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听子贡说,子明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他在卫国时没少受孔氏照顾,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答谢。”
  孔圉苦笑:“子贡是做行人的人才,我虽然欣赏他,却不能让他在卫国得到重用,明明是卫国的种子,反倒在子泰那里开花结果,真是惭愧。”
  “就算重用了又能如何,以卫侯的心胸,恐怕不能善始善终,卫国现在的状态是在将人才往外赶啊……”
  赵无恤瞥了孔圉一眼,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卫国的桑间濮上不但出美女佳人,还很容易滋养出人才来。且不论当今的端木赐,还是一百年后提兵七万天下无敌的吴起,开启战国改革浪潮的李悝,亦或是奠定秦国一统基础的卫鞅,都是从卫国跑出去的,小小卫国,在人才输出方面竟不亚于硕大楚国,也是奇葩,这也让赵无恤对于把这个邦国攒在自己手里,多了一份欲望。
  这是事实,故而孔圉默然,他们又走了几步后,阶梯到了尽头,赵无恤朝持戟的卫士点了点头,推开一扇木门,带孔圉踱到塔楼顶端。
  “卫国一直在反抗,但却不知道自己在反抗的是怎样的力量,现在,让我给子明展示一番。”说完,赵无恤伸出手臂,朝四野指去。
  ……
  这座小邑的哨台其实没有高到可以称为塔楼的程度,只因四周都是平坦空旷的原野,他们才能极目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不论孔圉望向何方,惟有营地的焰火可见。营火如同坠落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
  在营中时还没感觉,可如今登高而眺,孔圉心里顿时凉下去一截。
  “子明,请你好好算算。”赵无恤平静地说,“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我军大营夜间有多少营火,能告诉我吗?”
  孔圉听着兵卒巡视的整齐脚步声从塔楼下经过,又发散于夜空之中,他不敢去点数那些地上的繁星。
  “听说帝丘的王孙贾还残余一万人。”赵无恤似笑非笑,卫国极盛时也有两军之众,然而这几年倒了血霉,被赵无恤左削右削,国土沦丧,人民流落,已经实力大损,所以卫侯最痛恨的人,当赵无恤莫属!
  没有,连一万都没有,孔圉想,相去甚远,在赵无恤突然挥师东进后,卫国在零星的战役里折了不少兵马,还有的回家忙耕作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继续服役,如今卫国连一万兵卒都不到。
  “而在这里,我有三倍于卫国的军队。”赵无恤道,为了虚张声势,他把劳役也算进去了。
  “这还仅是赵氏力量的一部分,邮子良带着一万兵士留守邯郸,另一支强大的队伍在赵广德率领下替我看守河内,调过来其实并不远。不久宋国人也定将带着他们的军力加入我方,还有,别忘了卫国东边的鲁地,那儿也在我控制之下。”
  孔圉喉咙动了一下,额头冒出了冷汗,强辩道:“赵氏这些兵卒都被人牵制着,齐国、晋侯、知伯、中行、成周,还有郑国。”
  无恤不以为然地笑道:“不错,但如今卫国遭到进攻,这些盟友又有谁来相助了?中行氏自身难保;晋侯和知伯被晋阳、平阳和韩氏吸引了注意力;齐侯大军也还在西鲁一线,陈氏虽然近在眼前,却不肯发一兵一卒入卫;至于郑国,我听说郑人已经退守国境,同时让大军进攻蛮氏,还在汝阳和楚国叶公起了冲突,根本没心思来与我大军对抗。”
  “世人皆以为赵氏被诸侯所包围,可子明,如今的卫国,却也被赵氏团团包围了。以我这数万大军,加上能速克朝歌的利器,我不知道帝丘能坚持多久。卫国的局面,明眼人自然清楚,但子明却如鱼游于烧沸水的釜鼎之瞆中,像燕子筑窝巢于飞动摇荡的帐幕之上,这不像是智者的行为,真是太令人迷惑不解了。”
  孔圉又看了看四野,“赵将军……想要我做什么?”
  “卫侯元的朝廷,已经是一艘必然沉默的破船了,子明何苦跟着在上面陪葬,还不如为卫国的卿大夫们做一个表率,给卫国民众一个少受兵灾的机会!”
  这是赵无恤看重此人的原因,只要孔圉这根卫国的顶梁柱投靠伪卫政权,就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卫侯元会更加不得人心,和孔圉亲善的大夫们也许就能放下观望的态度,络绎不绝地来投降,卫国,可不战而取,到时候仅剩下帝丘,齐侯便不得不发兵来救,那就是他想达到的战略目标!
  “我……”孔圉心里清楚赵无恤说的没错,卫国的局势已经烂到什么程度了。
  其实对于卫侯一意孤行投靠齐国,卫国的卿大夫们是颇有怨言的,只是卫侯手段了得,将反对者一一驱逐,各个击破,所以才没闹出大的动乱来,如今朝中还剩下的人,无不是卫侯死忠和干练之臣,所以才能保住帝丘不失。
  可外面的人,卫侯却管不住,尤其是在蒯聩僭号称君侯,那些出奔的异己纷纷来投奔,围绕着他,真建立起了一个亲赵的伪政权,赵军所到之处,没有力量反抗的卫国大夫纷纷投降,那些还没有受到波及的地方也开始人心惶惶。
  这种情况下,孔圉就算是跑回封地,恐怕也无法保全自己,如今看着赵氏的军力,而盟友却迟迟不来,帝丘的卫侯,恐怕真的大势已去了。
  “我很欣赏子明,你一直都是让卫国得以延续的支柱,但恕我直言,在这季世,识时务者为俊杰,脑筋太死,不懂能屈能伸的道理是很难让宗族延续下去的。”
  良久之后,孔圉才抬起头,盯着赵无恤说道:“我可以答应做蒯聩的卿,认他为国君,让卫国早日停止反抗,少些兵灾,但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子明且说来听听。”
  “其一,还望帝丘城破后,能保证不要加害君上。”
  赵无恤略一思索,“我答应你。”
  孔圉朝无恤郑重一拜:“其二,还望将军念在卫康叔之德的份上,不要灭亡卫国的六百年社稷!”


第717章 陈恒的救卫计
  “城外又有什么消息?”
  接过那份染着鲜血的告急信件后,王孙贾本来就阴沉的情绪,在阅读简牍上那些干燥乏味却蕴含重要信息的文字时变得更加糟糕。近半个月来,每天传车送来的都是坏消息。
  在王孙贾看来,卫侯孤注一掷开始这场战争本来就不明智,当范、中行还在时,卫国还可以尽情去收复失地,可眨眼间,这两家竟灰飞烟灭,本来觉得很远的赵氏却渡河来攻了!这一下子,卫国像是大河退潮时困在濮上的小鱼,落入了赵无恤的渔网中,越挣扎越紧!
  本来他想着,等事不可为时,要劝卫侯与赵氏讲和,然而没想到的是,赵无恤却蛮不讲理地把这个可能堵死了。
  上一封来信来自僭号称君的废太子蒯聩,他宣称孔圉已经做了他的“执政”,卫国许多卿大夫和士人也纷纷向他效忠,信中以谦逊的语气“请求”卫侯元退位,让出帝丘城,还卫人和平。
  当时卫侯元暴跳如雷,将信件扔进了火炉里化为灰烬,却无法烧毁卫国两君并立的事实,但王孙贾嘴里的“请平”只能咽回去,这就没得谈了。
  而这次的消息更让他心情沉重,他缓缓放下简牍,对殿上的人说道:“赵氏已经拿下瑕丘。”
  侍候在卫侯身边的弥子瑕顿时面如死灰,瑕丘是卫侯赐给他的封地,位于帝丘东北方数十里,理论上应该处于腹地才对,然而在赵军的兵锋之下,那里也不安全。
  “既然瑕丘已然陷落,看来赵兵已经将帝丘周边的卫城都一一拔除,不久就会聚拢过来准备围城了……”
  帝丘离河内不远,既然朝歌月余便被攻破,那帝丘又能坚持多久呢?
  卫侯元焦躁地坐在君榻上,从赵无恤偷袭甄邑开始,卫国的土地便在这几年间不断沦丧,先是济西,再是濮南,如今连楚丘也丢了,儿子还与他分庭抗礼。昔日好歹有六七百乘战力的卫国,如今却只剩下帝丘和北部一隅之地。
  站在帝丘城头向外眺望,他能看到成片成片的卫人想要入城,却被胆小的守城者拒于门外,那些卫人捶胸顿足,说既然帝丘的卫君不要他们,那他们就去投奔楚丘的卫君去了!这让卫侯元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到头来,竟似是他在把自己的子民往外赶一样。
  近几日,城外的风景有了变化,或许是赵氏已经完全控制了周边,逃来投奔的人少了,但卫侯却能看到赵氏的游骑嚣张地跑到护城河里饮马,城内的守卒却不敢出去驱逐。这让卫侯在觉得羞辱之余,也感到了一种危险,一种名为亡国亡社稷的危机感。
  他做国君三十年来,还从未如此狼狈和被动过,却无计可施,如今只得将目光看向王孙贾,满心绝望下殷切地问道:“司马可有破围之法?”
  王孙贾很无奈地说道:“卫国仅剩的数千军队必须留守帝丘,故而对周边的小邑根本无法守备,而北面尚听君上号令的诸邑,其兵力也不足以驱散赵军。吾等孤立无援,为今之计,只能抓紧巩固城防,指望盟友救援……”
  说起这个卫侯就来气,他拍着案几怒道:“盟友?帝丘已经要被包围了,可寡人的盟友在何方?”
  ……
  卫侯的盟友里,晋人是不可能来救的,唯二的希望就是郑国和齐国,然而郑国执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眼见赵无恤攻卫在即,他却调兵去西南边攻打蛮氏,还为此与楚国叶公起了冲突。
  至于齐国方面,被齐侯授权抵御赵军的正是老奸巨猾的陈氏……陈乞亲自坐镇高唐,他的儿子陈恒则征召了万余兵卒聚集到大河边,却不向南援卫,而是往西涌进了卫国北面的河间地——此处本是中行氏的地盘,在邯郸陷落后面临赵氏攻击,陈恒便打着协助防御的借口,控制了此处。
  同时他也听说赵无恤立废太子蒯聩为君,占据了楚丘,已经准备进围濮阳。
  “这一招真是狠辣,赵氏过去几年攻卫太急,卫国的大夫士人原本还担忧赵无恤会亡卫之社稷,可如今他立了蒯聩为君,还招降了孔氏和诸多大夫,这是在变相地告诉卫国人,选择投降不会让卫亡国,只是换一个能与赵氏和平相处的国君而已,如此一来,卫人的抵抗欲望便降低了……”
  一面对赵无恤的策略赞不绝口,陈恒也没有妄自菲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夹谷之会上被赵无恤一句话就吓掉酒杯的少年了。经过数年朝堂和军中的历练,陈恒变得心思阴沉,手段了得,和他祖父陈无宇越来越像。
  在去岁秋冬之时,各势力暂时休战舔舐伤口的间隙,他派遣使者携带金银锦缎等礼物进入河间地,招降当地的戎狄部落,戎狄酋长们见中行大败,自然人心骚动,见有利可图,便转投陈氏。于是去年大半年的战争里,齐侯和国、高在泰山一线啃石头,陈氏却在旁边悠然自得地接收领地,吞并了河间地后,他们的地盘将近扩张了一倍!
  在得知赵兵已经尽取帝丘周边的小邑,准备进围濮阳时,陈恒也没轻举妄动,而是亲自坐船回了高唐一趟禀报父亲。
  大河航运比陆路迅捷,乘坐轻舟快船,只花了一天一夜时间,陈恒便跨越了百余里距离抵达高唐码头。
  高唐本是齐国北部一处偏僻的小邑,只因控制着齐与燕国、中行、中山国的贸易,所以发展得很快,经过陈氏两代人的经营越发繁荣,一百年前的小渡口渔村,如今已经是万户大城,能出五百乘兵赋!
  陈氏心怀窃国之志,所以一面收齐国民心,一边在高唐周围建了数座卫城屯兵,在外面还看不出蹊跷,只有入了城,才会发现这里满满当当都是正在训练的新兵!
  在世人都被晋国六卿的大打出手吸引住目光时,他们却没发觉,陈氏的力量,也已经是千乘之卿了!这个毒蛇般的家族一直在隐藏獠牙,只等场中的巨兽们斗得累,就下去对准要害狠狠咬上一口!
  年近五旬的齐卿陈乞就在其中一处卫城中巡视武库,他很快就出来接见了儿子,听完他的汇报后,不假思索地说道:“国、高不援卫,陈氏亦不援!”
  陈乞陈恒父子对君主们满心期待的争霸战争实在是兴趣寥寥,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陈氏如何在战争里保存实力,如何坐大而考虑的。总之这次战争陈乞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将齐侯、公族和国、高二卿带进坑里,让他们实力大损,他好实行窃齐的阴谋。
  然而陈恒在考虑事情上,却比他父亲看得更加长远,他冷静地分析道:“父亲所言甚是,赵军势大,军中能战者近两万人,不可与正面为敌。但也不能放任不管,若赵氏占据帝丘,废卫侯元,立蒯聩为主,则齐国反被其包围,从卫国北上,便是陈氏领地,坐视赵无恤全取卫国,于陈氏无利。”
  “何况如今陈氏还得仰齐侯鼻息,若什么都不做,恐怕会惹齐侯怀疑,到时候反而不美。”
  陈乞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吾子说的有理,那你说该如何应对?”
  “小子在舟船上时,已经想出了一个主意。”
  陈恒不但耍阴谋在行,对于庙算和军争也有些心得,他们陈氏,可是出了司马穰苴和孙武两位大兵家的!这跟浓厚的家学脱不开关系,传说中的太公六韬,还有司马穰苴的遗书《司马法》,正藏在他们家的府库中。
  陈恒道:“当年晋文公图霸,想要与楚国争夺中原。为了救被楚人围困的宋,晋军便围卫、曹,诱使楚国北进,我既然不想与赵无恤正面冲突,又想保帝丘不失,顺便让齐赵正面交战,何不效仿之?”
  “你且说来听听。”
  陈恒应诺,“据消息称,赵氏在西线与东线都发大军作战,其腹地必然空虚。我若乘赵无恤围攻帝丘时渡河西进,与中行氏和当地的戎狄部族配合,煽动邯郸人叛乱,说不定能一口气打到邯郸去!”
  陈乞眼前一亮,拊掌赞道:“此计甚妙,到时候赵无恤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攻击帝丘,要么放弃刚夺到手的邯郸!若是前者,等他们回师时,吾等既可退入中行氏领地,也能渡河归齐。若是后者,则河北非赵氏所有!”
  “然,待小子发兵后,父亲还可以向齐侯为陈氏邀功,同时给国、高压力,接着怂恿齐侯在小子渡河攻邯郸时,带着齐军主力来拖住赵无恤,让他攻卫亦不能,回师也不成。”
  陈乞看着多智的儿子很是欣慰:“如此一来,我父子期待已久的齐赵鏖战,就要在桑间濮上开始了……”
  陈恒的野心却比父亲更大,他嘴角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不止如此,那样的话,若齐赵在卫国两败俱伤,陈氏不但可以削弱公室,还能全取太行以东!到时候即便窃齐不成,像赵氏一般在大河两岸独立为邦国,又未尝不可?”


第718章 围卫救鲁
  上古时代,黄河在东注于海的过程中,在冲击平原下游分出了许多条支流。在禹时,大河下游有九条分支,正如《禹贡》所说的“九河既道”,分别是徒骇、太史、马颊、覆融、胡苏、简、洁、钩盘、鬲津九条。
  到了殷周春秋之际,随着气候的骤冷返暖,九河或干涸,或改道,或湮没于渤海,只剩下一东一西两条。它们在棘津下游分离,而中间这块和鲁国差不多大小的狭长地域,就被称之为河间地,原本是中行氏的地盘,可在去年的战争里,却被陈氏窃取了大半,只有南端的几个邑被攻卫的赵军占领,但仅仅是作为提防陈氏的桥头堡。
  三月初,已经将帝丘围三缺一,并试着攻打了两次的赵无恤从斥候处得知陈氏一万军队从河间地西渡大河,进入赵氏占领区的消息。
  “九河”那仅剩的两条河里,东河是主道,河水浩浩荡荡可以行船,西河则是分叉的岔流,所以河水较浅,渡过去比较容易。
  纵然如此,但赵无恤还是为陈氏的计划啧啧称奇了一番,能想出这主意的,恐怕是他的老朋友陈恒吧。
  “陈子常真是狡猾,我攻击朝歌时他不去救,我北上中牟时他不去取,我破邯郸时,他也一动不动,就这么坐看范、中行、邯郸一一崩溃,只忙着抢河间地,不过也算他有眼光,做了出力最少,却获利最多的选择。”
  帝丘城外,站在已建起骨架的高大投石机前,赵无恤对从鲁国那边运送辎重粮食过来的樊迟如是说。
  在鲁国当了几年大农丞,走遍鲁邦的山山水水,樊迟越发成熟稳重了,不过这战时的特殊时期,他也发挥了自己能领兵的特长,带着西鲁的农民们摇身变一变,变成了征粮队和辎重队。
  他跟冉求一起领过兵,所以对战略军势也有一定了解,于是便接过话道:“河间北拱燕国,南临河、济,水陆冲要,涂道所经。当年齐桓公由此剪孤竹,服北燕。如今被陈氏抢先夺取,邯郸的腹部便等同于向他们敞开了。”
  “不错,他看准的就是我主力来卫国的时机,就像是嗅到肉味的饿狼一样,忙不迭地渡河西去了。”
  樊迟颇有些担忧地说道:“陈氏西进,而邯郸等地才刚刚被将军攻下数月,人心依然不太安稳,若被陈氏中行氏残部反攻,去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么?何况邯郸若失,将军东西两端的敌人就能通过邢地和釜口连成一片,到时候赵氏就真的团团包围了!”
  赵无恤让他勿虑,“子迟勿忧,邯郸岂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我虽然将主力带了出来,但邯郸和邢地还有5000人驻守,马首大夫赵伊也带着一师之众留守中牟,随时可以策应,光凭这些兵力,自保是没什么问题的。”
  话虽如此,但相对而言,邯郸还是比较空虚的,问题还是在于赵氏多线作战,兵力捉襟见肘。除了职业当兵的武卒和骑兵外,去年征召的兵卒,放他们回去春耕后,二月时又立刻再度征召了,同时被强迫入伍的还有河内、邯郸地区的当地人。
  幸好邯郸在几处新征服地区中还算稳固的,毕竟赵无恤将邯郸氏的旧势力连根拔起,顺便提高降兵们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若被陈氏和中行反攻,那些人刚得到的土地就不一定保得住,他们应该会站在赵氏这边保卫邯郸。
  樊迟面色一喜:“这么说将军不打算回师?”
  赵无恤道:“陈氏之所以去邯郸,就是为了诱使我放弃攻帝丘,他们担心卫国若被我全取,陈氏的夷仪、高唐便暴露在我骑兵攻击距离内。”
  樊迟这才恍然:“原来如此,陈氏是想攻将军所必救,好解帝丘之围?”他虽然会打仗,可性情还是老实了点,可为军吏,却不可为统帅。
  无恤笑道:“陈子常想法是好,但也不看看邯郸是谁在守?教我行军打仗的邮子良司马!想要轻取邯郸,陈恒恐怕是太高估自己的斤两了,只怕他以为捡了软柿子,其实却一头撞到了铁板上!”
  “既然如此,将军便能专注于攻克帝丘了。”
  樊迟这下放心了,邮无正的本事,那次奔袭五百里攻击济西他是看在眼中的,算是赵氏军中最能打的将领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陈子常攻邯郸亦真亦假,一方面可以吸引我回师,若我不回,他便可以在那边攻城略地。而我围帝丘,也亦真亦假,齐军主力不来,则卫国不保,若来,我正好与他们在这桑间濮上决一死战!”
  身为主帅,赵无恤很清楚赵军现在的优势和劣势是什么,优势便是连战连胜,士气高涨,盖过了长期征召的怨声载道。而且骑兵较多,不惧怕野战。缺点则是四面受敌,兵力捉襟见肘,若长期拖下去颇为不利,他一直以来都是拆东墙补西墙,集中优势兵力寻敌决战。
  这样才能让胜仗继续下去,而不是对峙数年后锐气丧尽,师老兵疲。
  尤其是,赵无恤最担心的不是陈氏,反倒是位于战线一西一东的晋和鲁:知氏和魏氏过去一年里不急不缓地巩固领地,然后慢慢向赵韩进逼,他们实力尤存,或者说,在吞并了范、中行在太行以西的力量后,变得更加强大了!
  而鲁国,赵无恤在鲁国时拥有绝对的权威,但在他离开的这一年里,可没少闹出幺蛾子。去年的攻势里,虽然没有什么失地,但秋收却被耽搁了,今年许多地方都缺粮。也亏了张孟谈和虎会、宰予、冉求等人使尽浑身解数才让鲁国维持住局面,等到他腾出手处理东线战局的时候。
  可赵无恤在行动,敌人也没闲着,齐国在二月中旬又发动了一场攻势,这回不是试探了,齐国出动了整整五万大军,一万在后方压阵,两万在西鲁防止赵军东进,其余两万分别攻泰山和东鲁!他们来势汹汹,为此赵无恤很担心鲁国还能撑多久。
  所以他巴不得齐侯能调头带着他的大军过来,陈恒想“围邯郸救卫”,而赵无恤也在“围卫救鲁”,在这桑间濮上,他已经设下了一个陷阱,等着齐人来钻……
  不过进入卫国已经快一个月了,赵军阵仗闹的很大,连伪卫侯都扶持起一位,帝丘已经进入灭亡倒计时。可齐侯那边,却没有西来支援的迹象,齐侯和他的将军国高,似乎另有打算,无恤也有些疑惑,这一战略欺骗称得上是完美,难道齐军中另有高人,看穿了赵无恤围点打援的计划,能说服急躁的齐侯杵臼暂时别管必救的帝丘?
  想到这里,赵无恤皱起眉来,对风尘仆仆的樊迟道:“子迟,你刚从鲁国过来,且将鲁国的近况一一告知于我。”
  樊迟这才下拜,面色严肃地说起了他这次来,除了运送辎重外的正事。
  “好让将军知晓,齐军的春季攻势极猛,在没有武卒守备的地方,简直如土鸡瓦狗般败退。光是我亲眼所见的泰山一线,投降的邑有之,不战而逃的大夫有之,打算叛鲁的人有之,鲁国内部局势也并不安稳,士和国人无不盼望将军能早日回去!”


第719章 敌在西鲁
  桃丘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模样了,昔日的满山茂密的松林已经被砍伐殆尽,赤红色的铁矿石袒露在地表,随即这些浅层矿被挖得千疮百孔,采铁的矿道像黑黝黝的虫眼一般遍布山中。
  而在半山腰的铁工坊处,总能见到工匠和隶奴如匆匆忙忙的工蚁般忙着来来回回清洗矿石,一座座高炉伫立在此,在冶炼镔铁的同时,每天都会冒起大量烟雾,以至于整个山腰上云烟缭绕。
  三月的这一天,桃丘山顶准时冒出了巨大的浓烟,远胜以往,甚至在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却并非是正常的冶炼,而是起火。
  此刻若是俯瞰桃丘,就会惊讶地发现,矿区变得空无一人,道路被堵塞,工坊被焚毁,甚至连铁匠们宝贝得不得了的高炉,也被一一推翻捣毁!
  “这些都是吾等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呀,就这么,就这么放弃了?”看着来自曲阜的上吏阚止指挥工匠们在桃丘铁工坊里四处点火,曹邴表情有些扭曲,敢怒而不敢言。
  阚止瞥了面色纠结的铁官一眼,淡淡地说道:“加快速度,齐军就要来了!”
  “就不能挡住齐人么?就像几年前赵将军做的一样,就像去年秋冬冉子有司马做的一样。”曹邴如此抱怨道。他是管理此处的铁官,这里是他和无数铁工的衣食所在,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却要由建立它的人亲手毁灭,对于他们来说,这未免太过残酷了。
  “这次来的是齐军主力,齐侯龙九大旗所在,足足有万余人,如何挡得住?”
  阚止心中又何尝痛快?过去几年间,在赵无恤的统治下,昔日受尽欺辱的鲁人终于能对齐国骄傲地抬起头,表示我不怕你了,可现在却又要步步退让。
  去年齐国零星的侵扰让鲁国苦不堪言,但在张孟谈的谋划下,在冉求、虎会二将的抵御下,齐国人没讨到太多便宜,铩羽而归。
  可这只是海啸前的小浪,齐军的春季攻势来势汹汹,齐侯调集了全国的兵马,足足有五万大军!一万在平陆压阵,一万攻从穆陵关攻东鲁,一万兵临夹谷,而光是朝西鲁杀来的,就足足有两万之众!
  赵无恤有指示,日产镔铁近千斤的桃丘对赵氏太重要了,西鲁的防备要以这里为重。
  为此镇守西鲁的冉求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赵无恤抽掉了近半鲁国兵卒去晋国打内战,留在鲁国的人可不多。冉求就靠着区区五六千人,以及少许骑兵,硬是将齐军在边境耗了整整一个月。可毕竟兵少众寡,随着秦邑陷落,郿邑也岌岌可危,桃丘随时会孤悬域外。
  为了守住桃丘,鲁军已付出了数百条兵卒的性命,可如今实在是守不住了。所以便在半个月前,张孟谈就下达了让桃丘铁工坊搬迁撤离的指令。
  赵无恤在离鲁前也觉得桃丘太靠近边境了,他已让人在鲁国其他几处铁矿区开始建立工坊,但还是以最早发展起来的桃丘为主。硕大一个铁工坊的人员和必要工具、武库兵器,不是一两天就能搬完的,直到今日,最后一批人才准备离开,临走前得到指令,要将此地摧毁。
  “桃丘的高炉、矿场,还有冶炼的技术至关紧要,既然无法带走,这里宁可毁掉,也不能留给齐国人!”
  曹邴有些不愿,却无可奈何,不过真正的冶铁大师莫邪却对此没太多不舍,从越国到吴国,再从吴国到楚国,最后孤儿寡母入鲁,她们一家人因为自己的技艺惹来了太多邦国觊觎,对这些颠沛流离早已习以为常了。
  她仔细将几把前几天刚刚锻造出来的铁剑擦拭收好,又把已经牢记在脑中的图纸统统焚毁,路过蹲在地上看着高炉焚毁面色阴郁的曹邴时看了他一眼,用一口蹩脚鲁国话说道:“矿是死的,人是活的。鲁国赤色的矿山并不少,只要有足够的工匠氓隶,在哪里都能重建,何况吾等还会再回来!”
  “不错,吾等还会回来的!”
  阚止处理完善后事项,过来催促众人撤离,正好听见这番话,因为莫邪的技艺,赵无恤让他们必须待之以礼,纵然她没有任何官职,却被众人当做大家崇敬。
  “这桃丘过去两年间已经锻造出了许多铁兵,环首刀三千口,铁剑千柄,戈头、矛尖、铁戟过万,铁箭矢更是近十万枚!在将军手中,足够用来击败齐军了!”
  曹邴眼中才多了几分神色,“唯愿将军早日归来!”
  半个时辰后,在桃丘上浓烟笼罩的背景下,铁工坊最后一批人员悉数撤离,驶往东面的须句。他们接下来会分散前往鲁国各处的小铁矿建立工坊,产出源源不断的镔铁,为赵氏继续输送战争的爪牙。
  就在桃丘铁工坊被放弃后三天,齐军占领了郿邑,随即攻上桃丘,却只见这人去山空,仅剩下一片焦黑的残骸……
  ……
  “桃丘已经被鲁人毁掉了么?真可惜,迟了一步。”
  听到手下的乡良人来禀报,齐师统帅国夏弹了弹手里那柄模样新奇,坚不可摧的“环首刀”,发出了遗憾的慨叹。
  这口刀是花了巨大代价,歼灭一小队赵骑后缴获的,据投降的鲁国大夫说,这是赵氏骑兵的制式武器,产自桃丘,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铁工坊,还产出其他铁制兵器。
  国夏试了试这兵器,能轻松斩开皮甲,他只觉得与赵氏轻骑简直是绝配,而且还是用铁做成的,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羡慕。
  齐国原先没有骑,只有车,在大前年被赵氏用骑兵狠狠战败后,也开始从北燕购买良马,试图组建骑兵。可效果差强人意,那些所谓的“骑兵”连弓马都没练娴熟,去和可怕的赵氏骑兵对战纯粹是给他们送战功,所以只能充当齐侯的猎队,战争里也只能做信使和斥候。
  针对上次齐军的惨败,国夏是花了心思去反思的,他现在觉得,赵氏不仅是在兵种和战术上有优势,连武器上也开始领先齐国一大截了!
  比如说这些铁兵器,就让他眼红不已,齐国也没多少铜锡,却有许多铁山,也能简单的铸造铁器,不过在铁和生产和兵器锻造上迟迟没能突破瓶颈。若能得到桃丘的冶铁工具、匠人、技术,那意义恐怕比这次战争里夺取几处城邑要大得多。
  只可惜,鲁国人察觉到了这种危险,先走一步。
  “追恐怕是追不上了,只能等将赵氏势力驱逐出鲁国后,再从民间寻觅,让齐军也能用上这些好兵器!”
  他便放下了此事,转而查看地图,以确定齐军下一步的战略。
  “秦邑和郿邑已经攻下,接下来就要一头撞上鲁人的防线了,据投降的鲁大夫说,西鲁守卒和宋国援兵重点布置在甄、廪丘、郓城、中都、郈这几处……”
  这是一条自西向东的狭长地带,也是一条通途大道,也是连接赵无恤与鲁国的生命线!
  国夏听手下那六七名统帅两千人的乡良人介绍战事情况,几年前雪原大败的寒冷还让他们自骨头里瑟瑟发抖。这次,齐人吸取了教训,不再冒进,而是利用自身的兵力优势稳扎稳打,齐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是统帅之才,所以就在平陆统筹全局,让国高担任前敌将领。
  所以他接下来,打算继续这种打法,先不要急着深入鲁国,而是顺着濮水,把范、高鱼一处处拿下,兵临西鲁的中心,也是赵无恤的幕府名义上的驻地郓城,切断此处与曲阜的联系,同时也阻断赵无恤挥师东进的通道。然后,便能让各路齐军一起入鲁,各个击破了!
  就在国夏打算下达军令时,却有齐侯杵臼的使者风尘仆仆地入帐而来。
  “元帅,赵军已攻入卫国,将围帝丘,卫侯告急文书一日紧,君上急令下臣来问元帅,是否要暂时将鲁国放下,西去援卫?”


第720章 齐侯的贵宾
  东阿位于河济平原上,此地襟带泰岱,河济,向南可以逼近鲁国,向西可以联系卫国,舟车四通,屹为津要,正逐渐被齐国经营成为西南重镇,也是此次对鲁作战的齐军大本营。
  高冠裘服齐侯杵臼明显比几年前瘦了许多,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焦黄,驼背也越来越明显。毕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他的良臣名将司马穰苴、晏婴陆续离世,于是齐侯总觉得,司命也会随时来勾自己的魂儿。
  信步走着,眼见东阿行宫里花草繁盛,他不由感叹道:“美哉宫室!郁郁蓁蓁,也不知寡人死后,在黄泉还能不能享有诸侯之尊!”
  随着老之将至,他时不时会感怀自伤,泣下沾襟,只是身旁已经没了晏婴“吾君将披蓑苙立于畎亩之中,戮力农事”的辛辣讽刺,有的只是大臣们的阿谀奉承。一时间周边的臣僚如阿大夫等纷纷说齐侯会长命百岁,甚至有陈氏献上的海滨地区方术士乘机进言,说可以坐船出海,去传说中的三仙山为齐侯求不死药。
  “人真的能不死么?若孤可以不死,那活着时夺取霸主之位,又多了几分希望!”
  从雪原大败回国后,或许是当时着了凉受了惊,齐侯感觉身体越来越衰弱,大热天也会浑身发寒,只有在服用方术士献上的丹药后才能精神一振,继续享用宫中姬妾,和鼓起勇气图谋自己的“霸业”!
  齐国在攻击夷仪和雪原之战里损兵近两万,临淄和东阿等地一片素缟。这让齐侯杵臼整整四年不敢征兵,宋之乱他忍过去了,鲁之乱他无力插手,泗上诸侯也不得不一一放弃。直到去年赵氏卷入晋国诸卿内战,将鲁地兵卒抽调大半,齐侯才看到了久违的机会。
  “这一次,赵无恤要面对的就不再是齐国了,是全天下!”
  打着墙倒众人推的心思,壮了胆的齐侯加入了反赵同盟里,开始袭扰鲁国。齐卿高张曾信誓旦旦地对他分析,说这场战争应该会持续很长时间,所以可以缓缓图之,利用秋收的攻势削弱鲁国力量,次年再蚕食之,等将赵氏势力驱出鲁国,扶持鲁国三桓复位,就能继续往西和晋国诸卿合围赵氏主力了。
  这倒是符合齐侯持重的心理,所以这场战争齐军打的极其保守。
  然而赵氏一波快节奏让他们的计划落空了,这边才刚开始对鲁国的春季攻势,那边范、中行、邯郸就已经败亡,赵氏毫无顾虑地发兵东进,开始围攻卫国了!
  面对卫侯元的救助,齐侯杵臼犹豫了很久,无法抉择之下,给他的两位重臣陈乞和国夏都发去了信,询问这一西一南两位主帅的意见。
  很快,二卿的回信就到了齐侯的手中。
  “陈卿提议救卫!”齐侯心中一惊。
  齐侯身边的臣僚和贵族们面面相觑,陈氏打的是什么主意?
  读完信后,齐侯才道:“陈卿认为,诸侯唯卫事齐,若是连卫国都不救,齐国就彻底失去所有朋友了。何况,齐国之大患在赵而不在鲁,赵氏若克卫国,则东阿、平阴、夷仪皆在其锋芒之下,故卫不可不救。他还说了一个好消息,说陈恒已率军渡河西进,攻赵氏邯郸城,此敌所必救也。若赵氏回师,则陈氏纵然粉身碎骨,亦要拖住其脚步,让寡人安心全取鲁国……”
  念到这里,齐侯不由放下信件,口中赞叹道:“好!小陈恒年纪虽轻,却一身的胆量,忠臣啊,陈氏父子处处为国考虑,真是忠臣啊!”
  下方的齐国大夫和将吏们大眼瞪小眼,对齐侯的这句夸奖不以为然,其实陈氏正在做的事情,任何稍有智慧的人都能猜出来。只是有的人,却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或者诸侯和卿士的游戏就是这么虚伪呢?
  陈乞在末尾还呼吁道:“若赵氏不回师,犬子有一计:还望君上能帅大军西进,与仆臣夹击赵氏于桑间濮上之间!”
  这封信不知是谁执笔的,写得激情洋溢,连阿大夫看了也不由赞叹陈氏真是忠心不二。此外,信中还有许多实际的分析,陈乞表示,据他的探子调查,赵无恤带来的军队不算多,大概有两万余人,其中一半是从河内、河北等新占领区征召的劳役,算不得战力,攻城时可以用他们干活,可到了真正的野战中,却只能做填沟壑者,不足为虑。
  这些信息让齐侯杵臼精神一振,掰着指头一算,算上都邑兵、公族军和国、高、鲍、晏的私兵,他能调拨四万人西进,加上陈氏凑出的近两万人,帝丘守军,对赵无恤有绝对优势!
  不过要是西去救卫,就会和赵无恤正面碰撞,很难让齐侯不想起往事。
  雪原大战的情形他历历在目,那个冬天真的很冷,而自己的车驾之外,那个立马握矛的少年形象也在他脑海中驱之不散。为此齐侯对与赵军野战有一丝阴影,同时也希望能有机会一洗前耻。
  齐侯还思虑着,那次战败是自己不会指挥军队导致的恶果,这次如果让善于军争的国夏指挥呢?或许就能胜利了。
  “齐桓公不是还打过长勺之战么?可这之后他却对鲁国五战五胜,直接攻到曲阜城下,若不是曹沫劫盟,兴许鲁国连泰山都割让了!”
  最后他如此安慰自己,带着一丝想要西进的心思,齐侯又打开了国夏送来的急件。心里顿时就凉下去了,国夏的建议,竟与陈乞完全相反!
  ……
  “国子建议先攻下西鲁,再计划西去救卫之事……”
  说出这句话时,齐侯明显感觉下面的大夫们微微松了口气,他不由有些失望,难道齐人怕赵氏竟至如此么?
  不过国夏的理由也很充分:“赵氏围卫,乃是因鲁国局势危急,想要诱使齐军西进之计。如此大势已成,仆臣只需要一月时间,便能攻到郓城下,切断赵军与鲁国的联系。届时再用月余时间进攻曲阜,离间鲁国卿大夫,无主的鲁国必定崩溃,到时候再西进救卫不迟。”
  国夏和陈乞两人都有理由,一时间,齐侯陷入了纠结中,只恨不得齐国能多征召个十多、万军队,那样的话就可以一分为二,两边都咬住不放了。
  他在行宫里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就追问竖人:“鲍子到何处了?”
  鲍子就是齐国四卿之一的鲍牧,他是鲍叔牙的后人,也是齐侯近年来十分倚重的卿。
  面对陈、国二卿在战略上的分歧,齐侯有点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听听鲍牧的建议,中立的建议。
  等了一会,鲍牧总算是来了,他虽然是新卿,年纪却不小,已经年近六旬,也怪他父亲鲍国太能活,一直到九十岁才去世,让鲍牧等得头发都由黑变灰了。
  他继承卿位后主管与诸侯的外交,如今齐国大军尽出,齐侯自己也到了前线,临淄那边是高张留守,鲍牧则是到处跑,到处为齐侯联络可以争取的诸侯、大夫。
  因为想要赢得战争,不单要靠戈矛,还要靠毫笔和简帛,以及说客的三寸不烂之舌!
  鲍牧才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地刚踏进行宫,面对齐侯的问题,鲍牧就朝他郑重一拜道:“仆臣不懂军务,岂能乱说?不过这次也巧,臣正在替君上接待一位外国来的贵客,他也随我来了东阿。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位贵客也是通晓兵略之人,君上不如见他一面,问问他的意见,何如?”
  “外国来的宾客?”齐侯挠着头想了想,这年纪越大,记性就越不好啊。
  隔了半晌,他的眼中才绽放出了异样的色彩,差点跳了起来:“寡人想起来了,鲍子曾与我提过的,莫非是‘他’?”
  “就是‘他’!君上愿意见么?”
  “见!此等旷世奇才,自然要见!”齐侯很是开心,又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的常服,顿时皱了皱眉,连忙让竖人帮自己换上庄重的朝服衣冠,生怕自己随意的态度惹了那位贵客不满,这类大才都很骄傲,必须礼贤下士才行。
  他刚将玄端固定在发髻上,外面竖人和侍卫的一路传唱便传了进来,鲍牧已经引着那位客人到院门外了!
  齐侯连忙系好帛带,又在铜鉴前仔细整理了下衣襟,这才换上一副浓郁的笑脸,亲自出了门口去迎接。
  鲍牧正好走了进来,他作为引荐人走的稍稍靠前些,身后则是一位身材高大,脚步坚毅,面容古板的大夫。
  只一眼齐侯便挪不开眼睛了,这个人太有特点了,最让人关注的是,他面容虽然比鲍牧还年轻十岁左右,可那冠带下,却是满头苍苍白发!
  和传闻里的一模一样啊!齐侯如此想着,却见两人的脚步在齐侯面前二十步外停止了。见到齐侯,那白发大夫面色丝毫未变,仿佛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般平静。他将手笼在宽袖里等待行礼,面对齐侯这种七命诸侯,还能不先过来下拜稽首的,至少得是一位卿!而且还是大国的卿!
  而鲍牧则上前一步,为两人做引荐。
  “大夫,此乃周室之舅父,疆域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在东国可行侯伯征伐之事的齐君!”
  他又指着那位白发大夫道:“君上,这位便是指挥吴军灭徐,破楚,毁灭郢都,将楚平王掘墓鞭尸的吴国大行人子胥!”


第721章 他就是传奇
  “伍子请坐,齐国与晋国逆臣赵氏鏖战,故寡人只能来东阿监督战事,未能在临淄路寝之台接待,只能在这寒酸的厅堂里见客,还望见谅。”
  伍子胥拱手道:“岂敢,齐君能见外臣区区南国鄙人,便是莫大的荣幸。”他雅言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楚地口音——虽然他出了名的恨这个国家,恨不得让她灭亡,却永远洗不去那才是他父母之邦的事实。
  坐在厅堂中,齐侯杵臼得以更近地观察伍子胥,只见他相貌算不上英俊,甚至有些面恶,苍苍白发下,看人的眼神很冷,也很少露出笑容,举手投足十分庄重。
  齐侯却不敢以貌取人,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下首坐着的这位吴国大行人,他的前半生,就是一个传奇!
  这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本是楚国太子太傅伍奢的儿子,伍奢因为维护太子建,被“君不君,父不父”的楚平王和奸臣费无忌陷害入狱。楚王欲借伍奢的性命,诱使伍子胥和他哥哥伍尚入郢,但伍子胥看穿这是费无忌的毒计,是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于是便毅然逃离楚国,而他的父兄则连同伍氏数十口人一同被杀害。
  从此以后,伍子胥与楚国王室结下了深仇大恨,走上了一条“复仇以报父孝”的血路。
  他最初在宋国和郑国间辗转,并不顺利,尤其是主君太子建被郑定公和子大叔所杀后,伍子胥只能抱着太子建那尚在襁褓的儿子公孙胜逃离郑国,想通过陈国到吴国去——也只有吴国敢于和楚人作对。
  接下来的故事天下熟知,在陈国昭关,伍子胥一夜白头,这才蒙蔽过关,顺利逃到了吴国。
  当他牵着公孙胜踏上吴国土地时,回头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故国阴霾的天空,风吹动他头上的缕缕白发,像是在为他送行。此时此际,以复仇而尽子孝的心思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随即便撩开大步,绝尘而去,之后十年,也应了他父亲伍奢的预言:员在,楚国必多难!
  在吴国,通过一段时间的躬耕于田鄙后,伍子胥开始和公子光君臣际会,伍子胥愿意帮公子光得到王位,而公子光的承诺则是,要为伍员复仇!以此赢得了他的效忠。
  专诸刺王的彗星之夜后,踩着吴王僚的尸体,伍子胥便辅佐公子光,也就是吴王阖闾踏上了一条大霸之路!
  吴王阖庐十分敬佩伍子胥,以师事之,还在吴国宣布不论男女老幼,谁不服伍子胥的教诲,就是不服从吴王,就是死罪,绝不赦免!
  伍子胥从此成为吴国第一谋臣,他也没让吴王失望。他先是主持修建了姑苏城,然后是修法制,上贤良,选练士,习战斗。无论是建城,外交,练兵,战略,治民,理财,他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个全才!而且还推荐了兵家孙武,以及同样是从楚国逃来的伯嚭。
  通过敌来我走,敌进我退的“游击战”疲惫楚国后,伍子胥率领吴军全新的吴军小试牛刀,灭了徐国,随后和孙武精诚合作,率领吴军破楚,五战入郢!
  可惜他还是来晚了一步,楚平王已经死去,得知这个消息的伍子胥因为大仇不能得报而暗自流涕。进入家族故乡,愤怒在他心中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不但放纵吴军大肆奸淫掳掠,还派人挖开楚平王的坟墓,将楚平王的坟墓刨开,对着腐烂的枯骨鞭尸三百!
  此举可谓惊世骇俗,伍子胥的老朋友申包胥气得骂他“子之报雠,其以甚乎?”他毕竟是你曾经的国君,做如此过分的事情,恐怕是有违天道的吧?
  伍子胥的回答很坦荡:“叫他昏庸,叫他听信奸臣之言,叫他色迷心窍,叫他杀害我伍氏一家忠良!所以这暴尸荒野,国破家亡的下场,活该!复仇是我心中大愿,纵然我此举倒行逆施,要受天谴,也要做!如若不然,我伍子胥岂不是连蝼蚁都不如?”
  此言畅快而解气,震惊天下,除了楚国人和中原一些守礼君子外,天下人对伍子胥这一举动却表示理解。
  因为死不报父之仇,是无勇也!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复仇,非人子也!
  伍子胥能以一个逃人的身份,得到吴国帮助去复仇,最终倾覆了五千乘之楚,虽然掘墓鞭尸做的过分了些,可毕竟楚平王这昏君夺子之妻,杀害忠良,驱逐子孙在前,除了楚国人没人替他抱不平。所以在喜好快意恩仇的春秋时代,伍子胥非但没被像后世那样被唾弃为不忠之臣,反而被捧到了浪尖!
  吴国人更加敬重他了,晋国人表面上要谴责,暗地里却对此举竖起了大拇指,齐国的鲍牧等卿大夫也巴巴地想要与他交游……
  以鲍牧对这位老朋友的了解,人生得意处,快意恩仇时,纵观伍子胥的一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一是辅佐吴王阖闾大霸南方,二是破郢都报了家族仇恨。
  所以就算他当着齐侯的面说起鞭尸之事,伍子胥非但不怒,反而傲然仰起头来,他苍苍白发下的头脑清晰,意志坚定,却蕴藏着身为臣士的愤怒,君王也不能羞辱的高傲,那内敛的得意和自负,是真名士自风流!
  正好齐侯对楚国也没什么好感,楚平王他没接触过,可楚灵王的嘴脸,他当年派晏婴出使楚国时可看饱看够了!
  “就像一只猴子戴着人的冠冕,在君榻上装腔作势。”好在晏子不辱使命,回来后以他一贯尖酸刻薄的口气描述了楚灵王的作态,惹得齐侯哈哈大笑,想来他弟弟楚平王能干出抢儿子新娘的事情,也好不到哪去。
  虽然同为君王,他也感到了一丝兔死狐悲,却依旧保持着对伍子胥的敬重,称赞了一番他“弃小义,雪大耻,是大丈夫所为”后,便问起了伍子胥来齐国的目的。
  伍子胥面色一暗,垂首举袂道:“吴国刚刚遭遇不幸,先君崩逝,因齐吴两国是姻亲的缘故,新君遣外臣来向齐侯告丧……”
  ……
  “告丧?”
  齐侯和鲍牧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虽然这时代列国死了国君后去外国告丧稀疏平常,但吴国作为蛮夷化的军事强国,过去很少守这礼制,甚至更喜欢乘丧而伐,这次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另一方面,十多年前,齐侯虽然让鲍牧送公女去吴国嫁给吴王阖庐的太子,可那姜姓新妇受不了南方的卑热气候和稻饭鱼羹,思乡而死,顺便把重情义的吴国太子一并带走了。加上吴国北进,和齐国在鲁、郯、莒、邾一带有了势力范围的争议,从此齐吴两国联姻结束,恩断义绝。除了鲍牧和伍子胥的私人关系一直在维系外,并没有太多来往。
  可如今却突然让伍子胥来告丧,其中意义就内涵多了,其中缘由,齐侯大致能猜到。
  杵臼立刻收敛笑容,表示哀悼,他做了几十年国君演技也不错,说到情深处不由老泪纵横。叹吴王阖闾不该这么早就去世,还说等这边战事结束,一定派人去帮助吴国攻于越,为亲家报仇!
  “齐侯的美意,外臣归国后一定一一向寡君转达……”
  说到这里,伍子胥略一停顿:“这齐国与赵氏的战事,鲍子曾与我粗略说起过,外臣还听说,齐侯正在为齐军战略犹豫?”
  齐侯杵臼狠狠地瞪了鲍牧一眼,意思是这军国重事,怎能随便对一个外人讲,泄密了怎么办!
  鲍牧却没领会他的意思,竟楞乎乎地说道:“君上,仆臣与子胥有二十年的交情,知道他的为人和本事,子胥虽为吴国行人,可在军略上也颇有能耐,灭徐,破郢,用兵不亚于孙武。既然君上不能决断,不如咨询下他。”
  齐侯心里气得不行,这个鲍牧什么都好,可脑子里实在缺一根筋,他喜欢结交朋友,却把朝堂邦国间的事情也当成私人情谊来处理,身为卿士,怎能如此不稳重!不如他父亲鲍国远矣,也不如能讨齐侯欢心的陈乞、陈恒远矣。
  话说到这份上,齐侯只能挤出笑容,顺水推舟地咨询伍子胥战事。
  “齐君在犹豫是留兵继续攻鲁,还是调头救卫?”
  伍子胥捋着胡须,轻松地说道:“若我是齐君,自然是选择前者,既然鲁国西大门已经被破开,那不如继续深入,不可前功尽弃。”
  “可卫国……”
  “卫国那边是一处陷阱,赵氏布下,等着齐君大军去跳的陷阱。”伍子胥斩钉截铁,仿佛他已经去桑间濮上走了一圈回来一样。
  “何出此言?”齐侯吓了一大跳。
  伍子胥道:“我听说,年初时赵无恤使了手段支开郑国,敢问齐君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郑国掉过头去蛮氏,赵氏好乘机攻击卫国?”
  “对了一半,可另一面,赵氏此举也让郑宋边境的压力减轻了,宋国本来缺粮,可这个春天却腾出手来做好了春耕。如今农忙已过,可宋军却并未大量进入鲁国协防,也没出现在卫国,敢问齐君,他们去了哪里?”
  “莫非是……”伍子胥隔着老远能看出端倪的东西,齐侯和鲍牧才看到一点皮毛。
  伍子胥自负地笃定道:“若不出我所料,赵军公然攻击帝丘,而宋军正埋伏在某个离帝丘不远的地方,只等齐侯大军去卫国解围时,与鲁人从后包抄,到时候反倒是齐君腹背受敌,要被迫在桑间濮上打一场决战了!”
  他冷冷地反问道:“齐君你,有信心在野战里嬴下赵无恤么?”


第722章 公孙胜
  与齐侯和鲍牧告辞后,伍子胥从厅堂里走了出来,在齐国竖人的引领下离开东阿行宫,去馆舍里休息。
  一路上宫榭台阁不断映入眼帘。
  齐人和楚人一样,喜欢精致富庶的生活,所以此处虽仅是一座小行宫,却也台榭高大,气势雄伟,装饰得富丽堂皇,比起姑苏吴宫奢侈了无数倍。甚至连路过的齐宫婢女,也个个身材高挑,美艳如花,在伍子胥路过时好奇地盯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贵客看。
  伍子胥却对她们熟视无睹,只是低着头颦着眉,想自己的事情。
  他生性高傲且带刺,前半生一直在为向楚国王室复仇而奋斗,后来鞭楚平王尸三百,心里那股怨愤消却,他的大志就成了辅佐吴王阖闾大霸南国。
  可吴王阖闾却死了,没死在攻楚的舟船上,没死在北上争霸的征途中,却死在了一把于越人的金戈下!
  吴王阖闾固然有不少缺点,且为人狠辣,可对伍子胥却言听计从,他的死对伍子胥打击极大。
  但随即,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又在他心中树立起来了:灭亡越国,为给他知遇之恩的吴王阖闾复仇!
  于是伍子胥低沉数日后,便再度斗志昂扬起来,他在新吴王夫差身上看到了复仇的希望。他坚信夫差能继承阖闾遗志,与他再来一场君臣际会。
  伍子胥是行人,是负责吴国与外国交涉,制定长远战略的人,他的目光放在三年、十年后,所以知道,想要让吴国安心积蓄力量一举灭越,就得先处理好其他方向的隐患。
  “欲想南向,必先北行。”他对夫差说了这番话后,请命出使齐国。齐侯和鲍牧猜测的没错,他这次来齐国为的可不仅仅是告丧,而是另有所图。
  吴国和齐国原本是微妙的竞争关系,对徐国、郯国、莒国、邾国的争夺贯穿了过去数十年,但还没到动武的程度。不过这种关系随着赵无恤入主鲁国,制霸泗上而告一段落了,伍子胥敏感地发现,吴齐争夺的范围现在被第三方势力控制,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不过对于齐国来说,赵无恤是家门口的大敌,就算知伯不邀请帮忙,齐侯也恨不得立刻将赵无恤赶走,夺回齐国在宋、曹、鲁和泗上的一切。
  对于吴国来说,赵氏是潜在的敌人,这不是由人的情感转移的,而是由地缘决定的!鲁、宋、泗上在谁手里,谁就是吴国的恶邻!不过在伍子胥想来,要与赵氏交战,是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后的事情。
  本来他打算坐视齐赵两败俱伤,可却有一件事摸不透,那就是赵氏究竟会嬴到什么时候?也怪赵无恤去年仗打得太顺,打得太狠,范、邯郸的顷刻覆灭让天下诸侯震惊,百战百胜的名声传到了吴国,甚至有人将赵无恤和孙武相提并论。
  “真是可笑,他怎么比得上孙子!”
  别人不知道,伍子胥可是知道孙武本事的,只是他不居功不自傲,为人低调,许多胜仗的功劳都不动声色地让了出去。
  伍子胥本来是不以为然的,可他的老朋友孙武却对伍子胥说,光是从骑兵的运用上看,赵无恤比他要会利用兵种的优势。
  孙子这番话让伍子胥犯了嘀咕,所以这次他出使齐国,就存了窥探齐、赵胜负的心思。
  根据一路的见闻,结论很快得出:这赵氏虽然被诸侯包围,却一直在胜利,反倒是齐国暮气沉沉,日薄西山,指不定哪天就会被赵无恤这轮新太阳取代。若如此,北方将出现一个连绵千里,拥兵十万,且进攻性极强的赵氏政权……
  那样的话,伍子胥觉得自己都要睡不安稳,更别提安心辅佐君王灭越了!
  所以当另一位老朋友鲍牧请他为齐侯参赞军略时,伍子胥便答应了。不仅是为了让处于丧君之痛的吴国得到齐侯的友谊,也是他为吴国未来落下的一子闲棋!
  这场参赞其实是双面刃,明面割向赵氏,暗面也狠狠捅了齐国一剑。
  他向齐侯指出,卫国是赵无恤布置下的死地,让齐人不要过去一脚踩进陷阱全军覆没,导致战局崩溃。可另一方面,齐侯若不发兵救卫,也会寒了周边小国的心。
  伍子胥暗自想道:“若齐侯依我计行事,自此之后,齐国恐怕再也无法取信于诸侯了。只望齐赵能在这东国拉锯五六年不分胜负,最后再由已经吞并越国的句吴来席卷泗上!”
  一抬头,眼见快出行宫了,恰见有一位穿着白色田猎纹,戴高冠的青年男子正仰着头看宫门石阙上的燕子巢穴。
  看到这位年轻人,伍子胥满是谋略的冷面上,终于头一次露出了微笑,这是长辈对晚辈的维护和怜爱……
  ……
  看到那年轻人后,伍子胥大步迈向他,看样子似乎是要去亲切地在他肩上拍一拍,可走到十余步时还是克制住了,转而拱手道:“王孙。”
  被称为“王孙”的青年回头,他模样俊朗,只是脸上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是从小抑郁多年。见伍子胥过来,他面色未变,微微行了一礼道:“亚父。”
  亚者,次也,亚父是吴楚一带对仅次于生父的长辈尊称,犹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由此可见,这年轻人和伍子胥关系非同一般。
  “王孙,鲍息不是带你去与齐国的年轻一辈结识了么?怎么会在此处?”
  “那宴饮没什么意思,齐国公子公孙,大夫子弟,不值得我与之交游。”
  伍子胥一愣:“早闻齐国多俊秀之才,不止于此罢。”
  青年脸上带着一丝自傲和不屑:“就是如此,包括鲍息在内,尽是一群猪犬!”
  这话太直接和难听了,若让鲍牧得知自己儿子被这么评价,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伍子胥只能摇头叹息。
  那青年却继续仰头看着那燕子巢道:“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这燕子尚有可以回归的故乡和巢穴,可我呢,却无家可归。”
  这青年名为王孙胜,亦或是熊胜,乃楚国太子建之子!
  太子建被父亲抢了新娘,他弟弟熊珍出生后太子之位不保,因为不想做申生而仓皇出逃。可他不自量力,在郑国试图颠覆郑定公的阴谋被郑人发现后,全家遭到杀戮。只有伍子胥抱着年幼的王孙胜逃了出来,经陈国,过昭关,最后到了吴国。
  王孙胜从小在异国他乡被伍子胥养大,视之如亲父,只是伍子胥一直坚持待他如少主,称之为“王孙”。
  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眼见王孙胜已经年近三旬,还得到了伍子胥的真传,在为政和兵法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可在吴国却没有适合的他职位:毕竟他身为尴尬,既是伍子胥的养子,又是楚国的王孙。
  “难道寡人还指望一位楚王之孙领兵去攻打楚国不成?”吴王阖闾亦是如此认为,直言王孙胜他绝不会重用!
  吴国人不信任王孙胜,待他十分冷淡,即便伍子胥安排他一些职位,也常常受人排挤,于是便养成了这孤僻阴郁的性格。伍子胥无奈,这次北上齐国,就是想带着王孙胜来散散心,长长见识,顺便结交些人。
  可王孙胜依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伍子胥十分无奈。
  这孩子心里埋着怨气和仇恨,伍子胥一时却难以为他化解。
  两人乘车同行,御者在前驾车,伍子胥则在车舆里将方才与齐侯的对话说了一通,王孙胜对政务和军争都很感兴趣,只有在伍子胥说起这些时,他脸上的阴郁才会一扫而空,唯独眼中多了一丝疯狂和渴望。
  “亚父是想要插手帮齐国人么?”
  “谈不上插手。”伍子胥道:“只是看在鲍牧与我为友的份上拉齐国一把。”
  王孙胜摇了摇头道:“我倒是觉得不管怎么拉,齐国都要输掉战争。”
  “哦,何以见得?”
  “胆怯避战,兵力占优的齐人,以及兵力较少,却锐意进取的赵氏,这不是当年吴师破楚的翻版么?说不定赵氏也能来一场五战至临淄,让齐国彻底失败!”
  伍子胥皱眉不已,他就是因为担心这个,才出手帮鲍牧一把的。若真如此,赵氏将席卷东方,成为吴国的威胁啊。
  “王孙,赵氏尚处于团团包围中,你为何会对赵氏这么有信心?”
  “因为亚父教过我,事在人为!”
  “我虽未见过赵无恤,却听说过他的故事,见逐于晋,崛起于鲁,五年之后,玄鸟之裔归晋,掀起了数不尽的风波,百战而百胜,他似乎要比亚父的故事更为传奇!”
  伍子胥无奈地承认:“我蛰伏了十多年才大仇得报,还借助了吴王的力量,比起他在鲁国白手起家,的确不如。”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后,王孙胜又开口了:“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想要与亚父商量商量。”
  馆舍就要到了,马车在减速,伍子胥点了点头,“但说无妨。”有念想就好,他现在就怕王孙胜在这么郁郁不得志下去,硬生生憋出病来。
  王孙胜眼中的神采却越来越热切:“若这次赵无恤赢了对齐国的战争,我便打算去投奔赵氏!”


第723章 谋于暗室
  “要是司马穰苴还活着就好了,他定能为寡人拟定一个完美的作战方略出来,也有能力和胆量帅齐国大军,去和赵氏小儿来一场决战!”
  厅堂之中,齐侯屏退左右,和鲍牧谈论起方才伍子胥的建议来,虽然伍子胥说的有道理,而且和国夏的方略一致,但齐侯还是觉得有所不足。
  正所谓家贫念贤妻,国难思良将,他不由怀念起自己曾经的大司马来,若司马穰苴还在,齐国又岂会被赵无恤数次击败……
  “只可惜良将早逝……”鲍牧干笑道,司马穰苴的死不但是齐侯心里的一段痛事,还牵扯到齐国诸卿的矛盾纠葛,所以这些年很少有人提及。
  齐侯却停不住话,忽地长叹一声:“孤对不住司马穰苴啊……”
  司马穰苴作为陈氏的旁支子弟,为齐侯杵臼讨伐北燕,击败徐国、莒国等,让他小霸东方,齐侯为此将兵权交予他,也由此惹来了国、高二卿的嫉妒。
  高偃和国弱便乘着晏婴出使楚国的当口,向齐侯进谗言,欲驱逐司马穰苴以削弱陈氏势力。齐侯拗不过他们,撤了司马穰苴的职权,于是性情刚烈的穰苴气得发病而死,陈氏当时正处于陈武子暴死的节点,家中不稳,也不敢为司马穰苴报不平。
  此举无疑于自毁城墙,齐侯事后便后悔了,这些年他对陈氏的纵容,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司马穰苴的惭愧导致的。
  对此,鲍牧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予评论,陈氏与国、高的矛盾他很清楚,但他与陈乞关系还算不错,和国夏、高张也还过得去,所以鲍氏联合晏氏中立于双方之外,维持齐国的朝局平衡。
  感慨了一会后,齐侯有些疲倦了,他让近侍寻来海滨方术士献上的“秘药”,其实就是一粒金黄色的丹丸,放在掌心能闻到花蜜的芬芳,服用后顿时精神一振。
  “陈卿送来的方术士果然有些本事,献上的丹药能让人耳聪目明,深夜理政也不会觉得困倦,鲍卿改日可以试试。”
  鲍牧恭贺道:“陈氏的船队常在海滨遨游,能从仙岛上寻来奇人妙术也不为怪,只望君上能益寿延年……”
  “陈卿可比国高更知道寡人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可惜这次,孤要否定他的方略了,卫国暂时就不要管了。”
  “可是君上,若卫国有失,齐军侧翼便要暴露在赵兵攻击下了。”
  “卫侯此人我很清楚,有些能耐,他虽然丢了大半卫国,但帝丘还是能控制住的。卿还记得当年邲之战后楚庄王围宋么?宋国不敌,派人向晋国求助,晋景公暂不想与楚国开战,又不愿宋国投降,于是便派遣解扬到宋国去,对宋人说:晋国的军队都已经出发,将要到达了。于是宋人信以为真,便坚守了三年,以至于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
  齐侯瞪着鲍牧道:“你懂寡人的意思了么?”
  鲍牧了然,“仆臣这就安排人去帝丘,让卫侯坚持住。赵无恤已经立了卫国废太子为君,一国不容二主,卫侯元他别无选择!”
  虽然心有不甘,但齐侯还是放弃了与赵无恤仓促决战的想法,伍子胥说的有道理,卫国那边等着自己的或许只是一个陷阱。卫侯困兽犹斗,赵氏纵然有攻城利器,但想要夺取帝丘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再发一封信,让陈恒渡河后不要急着去打什么邯郸,若赵无恤回师则好,若他不回,陈恒也得给寡人回来,到卫国与赵军对峙,让他们不能安心攻帝丘!”
  鲍牧一愣,还是垂首称诺,不过他不觉得陈氏会乖乖听话。
  说了一会话,刚精神起来一点的齐侯又开始觉得累了,喉咙有点痒,就又服用了一粒丹丸,才继续说道:“随后让晏圉防御好西面,等国夏将兵力集中在西鲁,先切断他们与赵军的联系,然后突入曲阜,让鲁国易主!”
  他目视鲍牧:“鲁国内部的卿大夫们是如何回复的?”
  鲍牧负责齐国的外交,过去大半年里,他一直在渗透鲁国的贵族们,想要引他们为齐国奥援。
  他笑道:“君上放心,已颇有成效!只等齐军攻下西鲁后,鲁国内部对赵无恤早已不满的卿大夫们便能发难了,里应外合之下,君上必能让鲁侯和三桓复位!”
  ……
  “我季氏的祖先成季还在母胎中时,鲁桓公让太史来占卜,得卜辞曰:将生男,其名为友,位次在鲁君之右,乃公室辅佐,季氏若亡,则鲁国不昌!”
  暗室内,身穿卿士朝服的季孙肥看着聚在周围的众人,其中有他的叔叔季鲂侯,还有一些与季氏亲善的大夫,都目光忐忑地看着他。
  必须让他们下定决心!季孙肥又重重地讲这个故事的重点重复了一遍:“季氏若亡,则鲁国不昌!这是预言,也是我季氏一族的使命。”
  话语刚硬,可说出来却没什么底气……
  距离赵无恤控制鲁国,已经快满三年了,这三年里,鲁国的朝堂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桓失势,叔孙氏直接灭亡,孟氏家主逃亡,新家主孟孙说只满足于留守一县之地。季氏也很惨,曾经的鲁国执政季孙斯被赵无恤派人逼死,季孙肥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卿位,可实际上只是个空有名义,实权和封地却被剥夺一空的傀儡。
  若问在鲁国谁对赵大将军最为痛恨,自然是怀揣杀父之仇的季孙肥了。
  过去三年里,他看着赵氏建立幕府,划定县制,迁走西部大夫,威服泗上诸侯。当赵无恤在鲁国的权势达到鼎盛时,无人能挡,连齐国都只能避其锋芒,季孙肥自然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只能匍匐在气焰之下瑟瑟发抖,咬着牙活下去,等待时机来临……
  “汝等要好好活着,赵无恤今日得志,但他一个晋国人,是不可能在鲁国扎根的!等到一开春,他的敌人们,孟氏、公山不狃、齐国、卫国、郑国、晋国诸卿都会对他发难,他迟早要走向灭亡。活着,忍着,等到那一天到来为止!替我见证这一切!替我在他身上踩一万脚!”
  去年赵无恤归晋完婚,却引发了晋卿的内战,季孙肥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为了赢得战争,赵无恤将鲁国的兵卒调了大半西去,结果那边的战争竟经年累月。幕府的统治本就是随着军队一起空降到各地的,如今兵力大减,对地方的控制便开始收缩,除了赵无恤根基最稳的西鲁外,就算很能干的县吏,也不得不借助地方豪长和贵族才能进行有效统治。
  这种惯性,是刚推行两年的县制和什伍制很难阻挡的,如此一来,幕府对大夫们的约束自然就减弱了。
  所以一时间,被打压了三年的鲁国旧贵族开始重新抬头,一股对赵氏幕府怨声载道的暗流开始逐渐形成。失势的大夫,被剥夺权力的贵族,对晋人统治鲁国不满的保守公族纷纷聚集到一起,他们找到的领头人,自然是季氏和孟氏了。
  季孙肥一直表现得很老实,可暗地里却利用季氏的威望和与鲁国旧贵族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广泛招揽党羽,图谋不轨。今日便是借口为妹妹季姬过生辰,邀请了一批亲党前来,外庭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内堂却开了暗室,商议反赵之事。
  他说道:“我新近得到消息,说齐军已经攻克范、高鱼,兵临郓城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众人一片哗然,纷纷面露喜色。“郓城是赵无恤的老巢,也是联络曲阜的枢纽,那处若失,鲁国便脱离他的监视了!”
  也有人追问:“齐国那边可派人来联系过?”
  季鲂侯站起来道:“不瞒诸位,宗主被张孟谈看得很严,无法与齐人接触,齐国鲍子暗中派来的使者,都是直接找我的。”
  他吸了口气,大声说道:“齐侯说,他愿意为鲁国驱逐赵氏,恢复国君和季氏的统治。”
  “不错,赵氏不但是齐国的敌人,也是吾等的敌人!”
  季孙肥朝叔叔点了点头,继续为众人鼓劲道:“齐军再过不久就能攻到曲阜,如今赵氏兵卒抽调一空,或在泰山,或在西鲁,或在东鲁,守卫各处关隘,曲阜仅剩下一师之众!这正是吾等发难的好机会啊!”
  三年前他父亲被逼死的那一夜,季孙肥差点就带着家兵拼死一搏,一了百了。只因父亲有遗言,要他护好妹妹季姬,要他为宗族着想。如今他忍了几年,终于等到复仇之日了。
  “等到齐军逼近曲阜时,诸位召集家兵听我指挥,先裹挟其他大夫发动政变,袭击鲁宫,抢出国君。随后再号令城内国人,打开城门迎接齐军,驱逐赵氏的僚吏和武卒!还鲁国一片朗朗乾坤!”
  “等赵氏幕府分崩离析时,二三子的地位和权势,便能恢复了!”
  说到痛快处,季孙肥不由大声喊道:“季氏不亡,鲁国必昌!”
  “季氏不亡,鲁国必昌!”在场的众人都袒露右臂,以明心志。
  然而这激情洋溢的时刻没持续多久,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暗门的出口处,那个装竹简的架子被人重重挪开,门被利器破开了,光亮照射进来,照亮了幽暗的密室,里面的人连忙掩住眼睛。
  他们听到外面一片惊慌的哭喊声,等眼睛适应过来后,只见门口已经被身披黑甲,面色肃穆的兵卒堵住了,闪着寒光的刀身,密密麻麻的剑戟和弓弩瞄准了暗室里的这十余人。
  是赵氏的精锐“武卒”!
  他们的心顿时寒了,这是泄密了么?
  一位身材高大的大汉缓缓走了进来,披散着头发,身披坚甲,手里持着环首刀不断把玩,犀利的目光盯上谁,谁便会两腿发软。
  季孙肥的嘴唇也在发抖,怎么,怎么会是这个杀人大盗,他不是应该在晋国么?
  盗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老虎一离山,群猴就开始跳蹿了。季氏不亡,鲁国必昌?嘿,真是振奋人心的呼声,得让更多人听到才行,怎能谋于暗室呢?”


第724章 张孟谈
  装饰简单的厅堂内灯烛闪闪,到处是摆放整齐的卷宗简牍,外人恐怕不会想到,鲁国的行政中枢,居然如此简陋。
  几年不见,张孟谈又长出了新胡子,两撇矢状须准确地勾勒着唇线,下巴上也多了一点短须。不过因为他整理有方,反倒更显得文质彬彬,他如今正穿着一身布衣,坐在大将军府邸内,面前的案几上信纸和简牍堆积如山,旁边还有笔吏捧着较为重要的文件,等着他过目签署,持笔太久,勾勒太多,张孟谈握毫笔的修长指节上都染上了墨迹。
  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不会相信这位略瘦的二十多岁青年,竟是过去一年里,鲁国的实际统治者!
  比起中原各国论资排辈的执政卿,张孟谈显得过于年轻了,而且他出身也不高,只不过是一位大夫庶子,却因为在赵无恤势力里稳居家臣第一的位置,便在赵无恤离开的时候,以家老身份掌管鲁国。
  因为现在的鲁国,就好比赵无恤的私家后院一般……
  张孟谈虽然为人低调,但世人依然为他的年轻和能干而诧异,纷纷把他和实际治理着周室的大夫苌弘相提并论。
  “不过终究还是陪臣执国命,不合礼法……”赞叹之余,更多的是不谐的质疑。
  鲁国的形势不容乐观,虽然在赵无恤的东征西讨下重新统一起来,二桓和大夫们也表示了屈服。可区区三年,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县制虽然推行,但统治太过稀薄;士人虽受到提拔,却仍然在思维里以国君和世卿为尊;军功授田造就的小地主虽然遍布鲁国,可他们的数量和在乡里中的地位仍需要时间成长。
  张孟谈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强行捏合到一起的整体,若赵无恤离开鲁国,幕府在各地的武力压制松弛,就会遭到世卿和旧贵族们的反弹。
  “仆臣年轻,岂能担此重任?”当赵无恤真的要离开鲁国,将国政托付给他时,张孟谈颇有些诚惶诚恐。他虽然年少早慧,智谋百出,可毕竟太年轻了些,执掌国政,当年少时的梦想突然实现时,却怯怯不敢接受了。
  赵无恤却笑着对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家老,智计百出为我赢得了鲁国,这守鲁之任,自然也要交给你了,除了孟谈,我想不出其他适合的人选。”
  所谓的“赵氏幕府”,完全是由一群地位不高的年轻士人撑起来的,相比张孟谈,无论是冉求、宰予还是阚止,都不如他。
  既然赵无恤如此信任,张孟谈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使命,可还是感到了巨大压力的。
  得国易,守国难,肩上突然压上如此重担,张孟谈最初睡都睡不好,简直是食不甘味。他在这一年“执国命”的时间里,可以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每一方面都思前想后,小心谨慎。
  “我算是理解当年周公征服殷商和东夷后,为何要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脯了……”他看着铜鉴里终日劳碌政务,整个人瘦了一圈的自己,苦笑不已。
  虽然很劳累和疲倦,但在他的努力维持下,除却最初的一些小动荡外,大体上鲁国之政还是稳定住了。赵氏幕府的僚吏们威望不够,张孟谈就亲自去请在野的鲁国贤人颜阖。
  这颜阖可是连孔丘都很服气的老前辈,更重要的是,他和在幕府中势力越来越大的孔门弟子不是一路人。颜阖对孔子相鲁期间的一些迂腐做法公然批评,却又因为出于公心,让冉求、宰予等人恨不起来。
  赵无恤在时也曾去拜会过颜阖,却无法诱使他出仕,主君做不到的事情,张孟谈却做到了,他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颜阖,出来做助宣德教的国老。
  这是颜阖公然支持赵氏幕府的标志,张孟谈得名士而定鲁国士人之心,上层的士人遂安。
  加上受赵氏幕府好处最多,对赵氏政权最支持的军功士卒,鲁国这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盘子,在张孟谈接受三个月内再度稳定下来,并承受了齐国人的第一波试探,没有让他们占到太多便宜。而且还源源不断西向西输出兵员和武器,助赵无恤打赢河内、河北的战争。
  可张孟谈深知,鲁国不但有外敌齐国,内部也有隐患存在,那就是在赵无恤窃鲁过程中,利益被损害最大的贵族卿大夫们。
  这不,刚刚处理完西鲁的告急和东鲁大夫的抱怨,柳下跖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对张孟谈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微微行礼道:“家老,我来复命了。”
  “辛苦柳下将军了,事情办得怎样?”张孟谈丝毫不托大,起身笑着朝盗跖见礼。
  盗跖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果然不出张子所料,季孙小儿果然在暗室里谋划什么。季孙肥等十余人被当场逮捕,在季鲂侯的招供下,季氏与齐侯、鲍牧的信件也搜出了不少。”
  对季氏的监视持续了数年,在季孙肥以为赵无恤走后监视者放松警惕,开始上蹿下跳时,他却没想到,张孟谈的眼睛一直在死死盯着他!并发觉了这场企图颠覆赵氏幕府的密会。
  听说没有意外,张孟谈松了口气,“敢问这些人如今在何处?”
  盗跖咧嘴一笑:“季氏府邸被我围了,他们被分开关在不同的屋子里。”
  柳下跖有勇有谋,且粗中有细,处理的还算妥当。张孟谈很庆幸赵无恤将这个好帮手给自己送来,如此一来,在主君归来前守住鲁国又多了一份信心。
  “敢问张子,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张孟谈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案几,片刻后颦眉道:“如今鲁国人心惶惶,齐国已经攻入腹地,不日将兵临曲阜的传言满天飞。若此时杀季孙肥,只怕会惊了鲁人,惹出更大的乱子,还是将他和季氏全族彻底软禁起来,等战事结束后再让主君发落。”
  盗跖微微一撇嘴,作为曾经被通缉的大盗,那些试图作乱者的心思他最清楚不过,富贵险中求嘛!只有严刑峻法才能让他们忌惮,乱世当用重典!
  这位家老,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不过张孟谈的下一句话,就让盗跖打消了这种偏见。
  “至于其他人,先进行审问,让他们相互指正,挑出罪行较重的那些,赐白绫,让他们自行了断,但留一个体面!”
  盗跖一愣,随即拍手叫好:“就该这样!其中好几个人我已经看着很不痛快了。”
  张孟谈的目光中满是执国命者的冷静和无情。“这还不够,至于那罪行确凿的季鲂侯,他平日便品行不端,常勾搭卿大夫的妻女,招人厌恶,这个人纵然万死也不会让人怀念,便可以当成典型,送到东市,当着千万人的面枭首!他是替季孙肥死的,顺便也告诉鲁国的世卿和贵族……”
  青年大夫背着手,转身朝盗跖扬眉笑道:“在鲁国,在赵氏统治下,刑不上大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若敢再反抗幕府,无论身份如何,只有一个下场,死!”
  ……
  等盗跖心服口服地离开后,张孟谈擦了擦额头的汗,季孙肥一党被一网打尽,曲阜城内的暗潮便差不多平息了,但齐军已经凭借兵力优势横扫西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黑云压城。何况在城外,依然有人蠢蠢欲动啊……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孟氏,子服何,希望汝等不要犯糊涂,让我再下狠手!”
  要知道,为了兑现帮赵无恤“守国”的承诺,性情和善,做事总留一手底线的张家老是可以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的!无论对方是谁!
  张孟谈于赵无恤之间,不但是君臣际会,不但知遇之恩,还有朋友对朋友的信任……
  如此信挚,他纵然在这泰岱之地呕心沥血,也当以死相报!
  就在此时,外面却再度有人进来了,张孟谈也习以为常了,幕府僚吏们遇到大事基本都要来请示他。
  脚步越来越近,就着灯光一看,来的却是刚从西鲁回来的阚止,张孟谈微微一笑,上前迎接,这一年来,阚止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幸好主君还在鲁国发现了这等人才。
  不过阚止却没有寒暄的心思,他面色肃穆,脚步匆匆,过来随便一行礼后,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张子,我在西鲁获知了一个消息。”
  张孟谈精神一振:“哦,是何消息,莫非是主君那边……”
  “不是卫国。”阚止道,面色越发严峻。
  “是晋国那边,韩氏,又败了!”


第725章 韩氏之败
  “究竟出了何事?”得知晋国那边出事后,阳虎简直是暴跳如雷,揪着信使质问。
  “初春时将军曾配合韩氏去救平阳,但敌军势众,隔着太行不方便调兵,加上魏氏首鼠两端不愿意让开道路让晋阳兵南下,此策不了了之。随后鲁国告急,主君急于东行,便劝说韩虎祖孙暂时放弃救平阳,反正那座城池坚固,尚能坚守一年半载,待解决东面的危机后再救平阳不迟。韩氏当时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为何现在送来的,却是他们损兵折将的消息!你说!韩氏都自作主张地做什么了?”
  赵无恤也阴着脸,韩虎派来报信的使者是他的谋士段规,是位个头矮小干瘦的士人,如今被阳虎攒在手里,就像饿虎捏着小鸡般不断摇晃。
  “先生,暂且放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赵无恤的命令不容置疑,阳虎这才气呼呼地松开了段规。
  段规则整理了下衣襟,记仇地看了阳虎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将军前脚刚走,士鲋和知宵后脚便加紧了对平阳的攻势,平阳一日三告急,韩卿忧其子,君子忧其父,关心则乱,便抱着侥幸从上党发兵去试探,结果在河谷里遇伏……”
  “明知是知氏的埋伏,汝等却还自己往里面钻!”阳虎指着段规怒目而视,他的愤怒是有原因的,先东后西的战略是他力主的,如今正要拿下帝丘,完成计划,西面却传来了这般噩耗,怎能不让以为大事将成的阳虎怒火中烧?
  韩氏真是像狗彘一样的盟友啊!他心里如此想道。
  赵无恤却从这番话里知道了更多东西,他说道:“不对,你没说实话,此战的战报我也从朝歌得到了,那些损失的赵兵又是怎样回事?”无恤深知,无论是温县的赵鞅、赵广德,还是邯郸的邮无正,亦或是晋阳的董安于,都不可能背着自己帮韩氏冒险,如今赵氏的精力放在东面,他们希望西面能维持现状。
  段规低下了头,知道是瞒不过去了,若韩氏还想得到赵氏的帮助,这次最好实话实说。
  “请赵将军勿怪,这次救平阳之计,其实是赵氏的楼县大夫窦犨提出的。窦犨与韩氏世子(韩庚)有故,便提议韩氏出大军从铜鞮渡少水,威胁旧绛,逼迫知伯调平阳之兵去救,他则尽发楼地的兵卒三千从背后救下平阳,谁料……”
  谁料韩氏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韩虎带着八千韩军西进冒险想着自己只是吸引敌人注意力的佯攻,不打仗就行,结果却在“黄父”这个中了埋伏……
  赵无恤不用看地图就知道韩氏败在何处,“且慢,文公十七年,晋文公大蒐于黄父,黄父这地方一马平川,怎会中埋伏?”
  段规惭愧地点了点头:“敌军是在天色将黑未黑时,从霍太山里钻出来的,我军赶了一天路刚刚扎好营地,所以猝不及防。”
  “汝等的斥候呢,韩氏亦组建了侦查用的骑兵,莫非韩氏君子不知道放出骑从到二十里外巡视?又或是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没任何示警?”
  段规摇摇头。“回来的人说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也发现不了表示他们用不着眼睛了!”阳虎恶狠狠地说道。
  “将那些人的眼睛挖出来,交给替补的斥候,告诉他:四目比双目看得清楚……若还是不行,那么下一个人就会有六只眼睛!”阳虎戴着面具的脸活像青铜雕塑,映射着火光,唯独眼眶内是深深的阴影,让人感觉阴森而凶恶。
  赵无恤不得不再度阻止狂怒的阳虎,“先生,够了,让他说完!”
  “当时的情形小人亲眼所见,敌军前锋由一个持短剑大汉率领,自称知瑶之臣,武艺了得,无人能挡他一击。他砍倒吾等的卫兵,清除栅栏,以利主力攻击。等兵卒醒悟过来,对方大军已经跃过沟渠,手执剑戟和火把冲进营区。”
  “小人睡在东寨,只听到打斗声,看见帐篷着火,四周一片混乱,我家君子组织起反击,但无济于事。后来才知道,对方是知氏的精锐,跟着知瑶灭了仇由国的兵卒,过去一年里一直在训练,养精蓄锐。于是等到入夜后,营地已经被敌军攻陷,君子只能带着残兵且战且退,次日凌晨渡过少水,幸而有铜鞮大夫乐符离接应,才没有全军覆没……”
  知瑶……赵无恤耳边再度响起了这个名字,他和他只在温县有一面之缘,过去一年里知氏用兵很谨慎,知瑶的身影甚至不如他那兄长知宵出现得勤快,谁料憋了一年,就憋了这么一个大招?
  “在铜鞮清点人数,我军损兵五千,已不能再战。”
  韩氏九县十分分散,理论上的总兵力也不过两万多,这下一次性损失了五千,已经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别说是救平阳,就连能否守住上党也是个问题。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那位兴冲冲想要救援老友的窦犨,他那三千楼县兵,也在平阳城下遇到了士鲋和知宵的伏击,只逃回去一千……
  楼县位于晋国西部,是个五千户大县,占地甚广,西临大河,东北则是晋阳。在窦犨送了一波后,还剩下晋阳、马首、盂这三县,以及防御代国的要塞霍人共剩下多少兵?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八千人了,且分散在四县驻守。
  别说阳虎,就连赵无恤也感到一丝头疼,任谁都能看出来,经过两场败仗后,西面的局势变得对赵氏不利起来。韩氏已残,而本来完整得如同一个乌龟壳子的赵氏北部领地,也因为楼县的损兵折将而不稳定起来。
  “窦犨!”阳虎的口气更加愤怒。“我就知道,此等只会空谈的所谓名士是靠不住的。”
  “不错,窦犨,真是罪该万死!”尽管韩氏不给力,又是自作主张又是遭到重创,但赵无恤依然得捏着鼻子和他们共存下去,所以这次战败的锅不能让韩不信韩虎祖孙来背,在段规面前,还是全部归罪到窦犨头上吧。
  “然,韩氏虽然有过,却是窦犨自作聪明导致的,我家君子也是后悔莫及。”段规哪能不明白,连忙接嘴,“如今君子和铜鞮大夫退保少水以西,与知瑶的大军对峙,平阳则更加岌岌可危,还望将军施救!”
  赵无恤微微沉吟后道:“赵韩两家休戚与共,自当相互扶持,只希望韩氏君子能与我兄弟同心,休要再自作主张了……”
  “这是自然!”段规连忙点头哈腰,经过这次败仗,他们是看明白韩氏的实力了,也就能跟着赵氏打打顺风仗,自起炉灶是没前途的。
  “至于施救之法,我需要召开军议,贵使且先下去,等与众将吏商量出结果了,自然会告知于你。”
  ……
  等段规离开营帐后,阳虎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说道:“君子,太行以西的局势已经再清楚不过,平阳已经没救了。我算是明白了,因为韩庚在那里,被包围平阳就如同韩氏的肾囊,知伯想诱使我军西进,便狠狠捏一下平阳,让韩氏吃不住痛,仓促去支援,只会给知氏机会!”
  肾囊也就是下体,阳虎这比喻虽然粗鄙,却正好说明了问题。
  无恤道:“我知之,平阳,必须放弃了。过去对韩氏太过纵容,如今看来,赵韩必须建立共同指挥体系,韩兵也得听我号令才行,不然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我军在东面其实是占据进攻优势的,卫国旬日便能得手,齐军那边,只要有宋军配合,也能打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战,所以我绝不会放弃这里,让将吏们的谋划,士卒们的血汗前功尽弃!”
  阳虎松了口气,他就怕赵无恤听说韩氏败后匆匆回兵,那样的话,不但卫国打不下,鲁国也得丢,到时候就会面临东西夹击的窘境。
  他作为鲁人,一直有种理念,那就是赵氏宁可冒着失去太行以西的危险,也得把鲁国攒在手里,到时候就算不能为晋国上卿,也可以在西到太行,东到泰岱的广大区域里自立为君!
  辅佐一位新国君,做他的宰辅之臣,这就是“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的阳虎内心野望。
  当然,他也清楚,赵氏的晋人家臣们的理念相反,杨因、尹铎等人则认为,宁可失去鲁国,也不能让晋阳、长子有失……赵无恤作为主帅,只能在两种理念里选择平衡,总的来说,还是先东后西比较有利,只要打掉了齐军,赢得战争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战略已定,不可轻易更改,但要如何回复韩氏也是件麻烦事,韩庚所在的平阳的确是韩氏的心病,不可直言放弃。
  然而到了第二天,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后续的消息从朝歌送来:平阳,陷落了!
  “就在知瑶与韩虎、铜鞮大夫对峙时,知伯调了晋公室兵和范、中行残部猛攻平阳,外郭破,城陷。”
  这是在预料中的事情,眼见两支援军连续被歼,被围了大半年的平阳肯定会士气低落,这样就更容易被破,不过赵无恤更关心的,是韩庚的生死问题。
  “是降?是死?”


第726章 山不过来,我便过去!
  “据说,韩庚不幸死于敌军入城时的混乱里。”
  死了就好!得知这个消息后,赵无恤松了口气,他就怕韩庚降知,再为知氏劝说他父亲和儿子,那样的话,意志薄弱的韩氏在遭受打击后能否坚定地站在赵氏这边就是个问题了。如今韩庚既死,韩氏与知氏的仇就结大了。
  不过他面上却摆出愤怒的神色,口称“舅父”,甚至涕泪满面,还得部众反过来劝他节哀顺变。
  是夜,赵氏主帐里,军议再次召开,阳虎、杨因、穆夏、项橐、段规等人汇聚一堂,讨论在平阳失陷后西线的战局,等赵无恤来时,他们转身便要行礼,抬头后却都同时一愣。
  原来,赵无恤因为赵伯鲁身死而刚脱下不久的丧服,如今再度披上了,这次是熟麻布制成的“小功”。
  “我在为韩舅父服丧。”无恤解释道:“我与子寅乃结义兄弟,彼父,犹吾父也!父子之仇不共戴天,我必与子寅共灭知氏,分其城邑子女,为舅父报仇!”
  虽然明知道赵无恤是在做戏,可看上去真情流露,段规感动之余下拜道谢。不过如此一来,作为义弟的赵无恤都能如此表态,韩虎作为韩庚的亲儿子,除非想受世人唾弃千夫所指,否则就算族兵败尽,也得留在赵无恤这边与知氏战到底了。
  段规心里酸涩地想道:“老家主不知道能否从丧子之痛里撑过来,君子将成为嗣孙,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做韩氏宗主,他名为义兄,实际上背靠赵氏才能在此战里幸存,只希望此战赵氏能胜,希望战后赵无恤能兑现承诺,多分韩氏一些好处……”
  ……
  依旧是等段规告辞后,军议才正式开始。
  “两场小负并不能决定整个战争的成败。”力主先东后西的阳虎坚持,“虽然西线陷入被动,但还远远没有战败。”
  建议先西后东的杨因却有不同意见,他看了阳虎一眼,展开皮地图,将之摊平。
  “韩氏和窦犨的失败留给吾等一个烂摊子。平阳既陷,敌人被束缚大半年的手便抽出来了,从温县送来的消息看,大致分为三部:士鲋、范夷皋的范、中行兵有一万之众,肯定会尾随进攻楼县,楼县与晋阳距离有数百里,恐怕难保。而籍秦所帅的公室军也有一万,汇合知氏的军队整装待发,这两军或逆汾水北上晋阳,或东进与知瑶那万余人进攻铜鞮、上党。”
  “楼县已经没什么抵抗力量了,上党附近,赵韩能凑出五六千人来,晋阳那边则有七八千,都只能处于守势。据说知氏还说动了代君,若代国南下,晋阳就危险了!”
  阳虎反驳道:“夏屋山不是那么好翻的,句注塞也不是那么好破的。晋阳和上党都是易守难攻之地,以董子和尹大夫(尹铎)的统筹调度,撑上几个月应该没大问题。”
  赵无恤点了点头:“晋阳是悬在知伯头上的一把剑,晋阳不失,他便不敢越过太行攻击河内河邯郸,董子老成稳重,晋阳应当无忧。相较而言,我还是对被知瑶盯上的上党,以及太行各条隘口道路更担心些……”
  赵无恤思量了一会后道:“派信使去朝歌,调伍井带着一千人,去助尹大夫一臂之力。”
  项橐也道:“除此之外,邯郸那边也要注意,陈氏的一万余人已渡河而去,他们瞅准了我大军在卫国,无暇回师,守住邯郸没问题,可周边县邑只怕会有反复,若陈氏打通邯郸,向西在釜口道和知氏接上头,就麻烦了。”
  见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赵无恤便拍了拍手道:“坏消息很多,可好消息也不是没有,就在刚才,从朝歌又有消息传到楚丘。信中说,妄图染指邯郸的陈氏刚登岸就被邮子良司马发现。他也是胆大,派百余骑兵虚张声势一阵袭扰,竟让一万陈氏兵大惊,损伤数百。陈恒疑心有埋伏,便从登陆点北移百里,看样子是想进入中行氏领地,再慢慢蚕食邯郸各县……”
  众人松了口气,皆笑:“子良司马用兵晋国无能出其右者,陈氏这次恐怕要做一场亏本的买卖了。”
  不过赵无恤心中亦有隐忧,当年雪原大战,他正是被在最恰当时机出现的陈恒赚了一次便宜。此人狡诈如狐,狠辣如蛇,偏偏还颇通军政,邮无正兵力仅有五千不到,还得留人守城,能吓唬陈恒一次,却很难有第二次。若中行氏的残部南下与陈氏配合,也是件麻烦事。
  刚因为郑国按兵不动而出现破绽的包围网,忽然之间又开始收紧,西面和北面处处起火,赵无恤却没时间和兵力去救。
  不过此事就不说出来了,必须让将吏们看到胜利,才会有继续追随他的信心。他故作乐观地说道:“就让知瑶和陈恒再得意上几个月吧,等解决完齐军,我很乐意与他们在战场上亲自较量较量!”
  众人一愣,“将军,要放弃围攻卫国了么?”
  “这样拖下去不行,吾等得在韩氏再度崩溃,丢掉整个太行防线前前解决掉齐军!既然山不过来,那我便主动过去!”
  “那帝丘怎么办?”
  “帝丘这边我不担心,在孔圉做表率后,卫国大夫们陆续来降,卫侯元的兵力所剩无几,而且王孙贾是个谨慎的人,想必这连续失败会使他更谨慎,因此只要城外还有兵围困,他便不敢出击。”
  “将军的意思是,留下部分兵力假意围困,主力则潜行东进?”
  “然,这项虚张声势的任务,可以交给宋人来做。”
  未虑胜,先虑败,赵无恤虽然下定决定东进,但卫国这边也得留后手。若与齐军大战胜了还好,可若败了,陈氏的军队离此不远,随后可能调头南下。而郑国在进攻蛮氏延误了几个月后,这会也应该回过味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朝卫国进军,从背后捅赵无恤一剑。
  所以他需要在卫国留一条后路,这项任务同样需要盟友协助,比起韩氏那羸弱的军队,宋国人更让赵无恤放心些。
  宋国在这次的战争里算尽心尽力了,不顾国内的困难,先派了一师入鲁协防,再发兵五千,由乐氏的司马陈定国率领,来卫国给赵无恤助阵。他们就潜伏在濮水以北,只等齐军一进入卫国,就配合赵军与之决战。
  只可惜赵无恤计划的“围卫救鲁”之计齐国人没入套,既然山不动,那便只能人动了,正好让宋军接替赵军的营地,同时为赵无恤守住后路。
  这样下来,满打满算,在留下作战没太大用处的辅兵后,赵无恤只能带万余人东进,可齐国在鲁国,却放了整整五万!
  所以他需要宋国再帮一个忙。
  也不用人代笔,写得越来越好的篆字笔走龙蛇,在竹纸上写就。
  “数年未见,甚是想念,还望子明能率军入西鲁,与我同榻夜话,共伐谋划刺杀乐伯的罪魁祸首,齐侯杵臼!”
  ……
  孟夏四月,宋国商丘,泗边上杨柳依依,宋城外的桐树叶子也变成了深绿色。
  几匹轻骑从北方的涂道绝尘而过,一边疾驰,骑士还不断抽打马儿,催促它快一点。
  宋国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在内乱结束后,执政便开始在重要的交通线路上设置亭驿,负责传书的也不再是轻车,而是赵氏派来的单骑。
  过去几年里,虽然在公治长匪夷所思的驯鸟术下,鲁国内部的曲阜、郓城、费县三处已经实现了信鸽的相互通信,此外还有曲阜通商丘的,曲阜通温县的。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所以赵军的信使只能骑着快马跑,在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花了三天多时间,便从帝丘跑到了商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信送到一刻后,宋国宫室之内,执政乐溷读完赵无恤的信后,将“与子同仇”念了数遍,随即叹息了一声,转身对端坐在君榻上,一脸懵懂的宋君纠,还有在侧穿着大巫服侍,垂帘听政的南子道:“君上,公女……不,是大巫。您看以宋国如今的局面,还要发兵去西鲁么?”


第727章 跳梁小丑
  “发,必须发兵!”帷幕中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环佩叮当,但比起在赵无恤身边时,南子的声音却少了几丝妩媚,多了些威严和不容置疑。
  “诗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赵将军对宋国的恩情,赵氏与乐氏的姻亲,难道执政都忘了?如今正是此战的关键时刻,助赵赵胜,宋国岂能袖手旁观?”
  在南子摇身一变成为大巫后,乐溷对她的感觉便从原先的仰慕,变成了害怕和敬畏,他不敢与帷幕中那对如青丘九尾的眼睛对视,低着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是袖手旁观呢,我已经让陈定国带兵五千去了卫国,还遣了一师族兵去鲁国,如今宋国内部也空虚,那向巢贼心不死,四处宣扬赵氏将败,还鼓动舆情逼压我……”
  距离宋之乱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宋国逐渐从宋景公丧命的沉重打击中走了出来,但内忧外患仍然存在:西面,宋的死敌郑国人还占着弥作、顷丘、玉畅、岩、戈、钖六座边邑。东边,向巢仗着吴国人支持,依旧割据萧、偪阳、向、沛、留诸邑,名为宋卿,实为对执政之位的觊觎者。
  自从去年赵氏与诸侯开战,宋国输出大量兵员、粮秣去支持后,向氏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向巢坚决反对卷入战争,反而提议向吴国靠拢,坐视诸侯与赵氏火并。
  乐溷能得到卿位全凭父亲遗德,他本身没什么本事,品行又不足以服众,所以身为执政却不能得到贵族支持。而南子得位也有些不正,国中还有人传言,她与赵无恤有私情。
  当年因为赵无恤在泗上风头无二,宋国贵族对俩人上位敢怒不敢言。如今赵氏陷入包围,一时间,许多对他们心怀不满的公族便开始鼓噪起来,比如要求停止外派军队,要求增加卿位,将四卿恢复为原来的六卿;南子结束所谓的垂帘听政,归政于宋公纠——虽然他才十三四岁。
  舆情汹汹下,连同为戴族的皇氏也选择了袖手旁观,好在掌握兵权的司马子牛是乐氏的坚定支持者,不过他也倡议,要南子在国君冠礼后停止干政。
  所以乐溷担心,若再将他能控制的公室军和乐氏族兵外派,商丘空虚,就会被国内的反对力量乘势而上。
  作为千夫所指的“牝鸡司晨”者,南子却比乐溷镇定多了,她冷笑道:“向巢,区区跳梁小丑而已,既然敢公然挑衅天道,天道报应不爽,自然不会放过他……”
  南子让人放下帷幕,踱步走了出来,绝美的脸上凝着冰霜,不让须眉的目光里带着杀意,她朝也看呆了的宋君纠下拜道:“君上,有信奉异端的奸臣妄图作乱,颠覆君上的统治,是时候让天道给予他们惩处了!”
  ……
  萧城本是乐大心的封地,在三年前的宋之乱里,萧城被吴国太子夫差所得,又转交给了依附于他的向巢。
  向巢这几年过的并不舒服,他弟弟向魋喋血宋宫,被号称鬼神附体的大巫一铜杖打死,若非当时夫差在场,恐怕他也逃不出这个结果。所以这几年里,向巢虽然名义上还是宋卿,却压根不敢再去商丘官署。
  前两年赵无恤的权势太盛了,泗上小国无人敢忤逆其意愿,向巢亦然,他不敢造次,只缩在萧城,在吴国人的视线之内瑟瑟发抖。
  可风水轮流转,从去年开始,赵无恤在鲁国的兵卒抽调一空,泗上诸国如莒、邾者纷纷开始试图脱离宋鲁的掌控,向巢也耐不住寂寞,开始扩军自保。萧城本是大邑,加上其他几处,他也养了五千兵卒,足以抵御宋国公室军和乐氏的讨伐。
  再加上去年年末,他投靠的夫差成了吴王,向巢的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一时间,宋国内对司城乐氏和南子不满的旧公室贵族们开始聚集到向巢旗下,为他摇旗呐喊,向巢也蠢蠢欲动,四处派人鼓动大夫们消极响应执政的征兵和备战。
  “让赵氏与诸侯们交战去罢,宋国需要安定与休憩!”话虽如此,向巢最想看见的,无非是赵氏惨败,那样的话乐氏和南子肯定会倒台,再由他接管朝政。
  不过叫他想不通的是,此女淫荡,肯定养了无数面首,还与赵无恤勾勾搭搭,怎么还可能是处子!
  “一定是假的,到时候一定要撕碎你这贱妾遮体的掩饰,让国人看看那圣洁巫袍下,究竟是怎样一具肮脏的身子!”坐在驶往南郊的马车里,向巢恶狠狠地如此作想,一面摇着扇子,抱怨这天气的闷热。
  今天是立夏日,按照惯例,卿大夫要去城邑南郊举行“迎夏”仪式,向巢也不例外。
  因为宋人好鬼神祭祀,向巢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也得摆出一副敬天法祖的样子来,才能让当地民众满意。若是怠慢了祭祀,等夏秋遭了灾,说不定就要怪罪到他头上了,萧城的巫祝如此劝诫他,向巢也觉得有些道理,宋国这几年恰好遇上灾年,并不太平啊。
  本来他有机会把矛头转向南子,抨击她牝鸡司晨导致灾异,但南子却抢先一步控制了商丘的巫祝们,派人传播“天道”,说天道轮回,丰灾有常,四处蛊惑人心,让向巢的攻击没什么效果。南子口舌了得,颇得底层民众之心,反倒将向巢逼到了舆情的对立面。
  所以向巢就更不可大意了,领地外他管不了,可领地内的民心,他还是要争取下的。
  所以今天向巢身着朱色礼服,佩带朱色玉饰,乘坐赤色马匹和朱红色的车子,连车子的旗帜也是朱红色的。这种红色基调的迎夏仪式,强烈表达了宋人渴求五谷丰登的美好愿望。
  红色马车在萧城街头缓缓行驶,随着马蹄沉闷的节奏和车轮的吱吱呀呀,宋国卿士向巢靠在舒适的垫子上休息,外面传来家臣的叫喊:“大司寇车驾到,众人回避!”
  向巢十分谨慎,就算在自己领地里出行,也会带足两百人的亲卫,个个全副武装,剑戈在手。
  出了城门后便是南郊,向巢的巫祝在河边布置好了祭祀用的圜丘,然而向巢掀开车帘后却赫然发现,今天人来的比往常要多。
  在丹水之滨,他的车驾和圜丘之间,人山人海,数不清的穿粗葛麻布衣,肮脏不堪的民众。周围有数千人,丹水对岸还有数百人,炊烟缭绕,粗布帐篷和泥土搭建的简陋小屋玷充斥眼前。
  ……
  “这是怎么回事?”向巢心疑,对恭迎在车下的萧城巫祝,名为墨夷的中年巫师问道。
  “去岁因为迎夏不及时,导致丹水一带遭了水灾,入秋后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众人觉得是怠慢了神灵导致的,故而今年迎夏,远近百里的民众无不扶老携幼,早早赶来,观看主君祭祀。”
  “原来如此。”向巢盯着墨夷的眼睛,却发现里面除了虔诚和对民众的怜悯外,别无他物。
  墨夷在宋国公室的记录里,应该是宋襄公的兄长,公子目夷之后。但他却早没半分贵族的风范:面色被太阳晒得黝黑,脚上穿着磨脚的芒履,巫袍下的手臂干瘦,手掌粗糙,简直就是个乡野的鄙人。
  他以高昂的音调颂唱道:“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处处有鬼神视之……还请卿士下车步行。”
  “唯,既然如此,那祭祀便开始罢。”向巢皱着眉厌恶这些粗鄙的乡野之民,却还是下车跟随墨夷往祭坛走去,身后有几名卫兵亦步亦趋,甚至还有夫差赠送他的吴国剑士,其面上刻有雕纹,让人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吴人。
  “吴人,当年途径萧城时劫掠吾等家财,杀我父兄,抢了我妻女的吴人……”在人头攒集的民众里,有人咬着牙窃窃私语,但他们的声音被风吹散,被呼吸声掩盖,向巢没有听到。
  从马车到祭坛不过百余步,两侧全是翘首以盼的民众,但向巢放目望去,却发现没有一张笑脸。这些丹水两岸的民众表情迟钝、阴郁、充满敌意。
  或者自己该调兵来清道?向巢有一丝后悔了,可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做完祭祀。等回到城里后,他就会狠狠收拾他们,让将吏来吼一嗓子将这些庶民氓隶统统吓走。
  不过,他们在开路卫士的剑戟下,在巫祝墨夷的目光下,还是勉勉强强地让开道路。
  终于,向巢踏上了圜丘,踩着结实的鹅卵石,身边也没了臭气熏天的庶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身后成百上千道目光盯着他后背看,又让他毛骨悚然。
  “噫,祝融神,且听吾等祷辞!”就在这时,墨夷已经开始了祭祀前的吟唱。
  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火正祝融即夏官,掌管夏季的风调雨顺,祭祀这位火正,自然就少不了火焰,不多时,熊熊烈焰便在圜丘上燃起。
  向巢献上准备好的犬、马,由墨夷亲手杀,投入火堆中,诱人的香味开始弥漫四周,向巢能听到身后饿鬼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形容桔槁、眼窝深陷,显然是饥肠辘辘,似乎能活活吃了他的驷马。可在这香味的诱惑下却没有引发混乱,他又感觉不对了,为何这些本该跪地向他求食的人会如此有序?
  就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拧到了一块……


第728章 天道昭昭
  不等向巢多想,祭祀的重头戏开始了,墨夷解开发髻,披散着头发围着火堆狂舞起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吉日辰良,愉兮祝融!”
  台下众人也跟着手舞足蹈,歌未明,舞如迎春,以取悦祝融,保佑今年夏天风调雨顺。
  周围气氛很热烈,比面前的列火还要热,只剩下向巢尴尬地站在圜丘上,汗流浃背。
  好在舞蹈之后,他再稽首感谢一通鬼神,就可以结束仪式了,向巢想着自己得赶快回萧城府邸里沐浴一番,再躺在榻上悠闲地吃冰消暑,同时谋划如何给乐氏和南子添乱。
  然而意外就在这时发生,那正在狂舞的墨夷忽然间浑身颤抖,嘭地一声摔倒在地,等再爬起来时,已经双目血红,扫视众人,竟似换了个人,不怒自威。
  “是祝融神降了!”在旁协助的墨夷弟子们纷纷跪倒在地,连带着身后千百民众也齐齐匍匐,只剩下向巢一人。
  “卿士,请下拜!”
  愤怒的吼声从身后传来,让向巢眉头大皱,却碍于形势,只得在火堆前勉勉强强下拜,心里惊疑不定,这是往常没有的程序,所以连榻都没有,那些鹅卵石膈得他膝盖发疼。
  祝融“神降”的墨夷腰板挺得笔直,他余光瞥过向巢,然后目视众人道:
  “祝融有言:宋国大乱,天降灾异。民众惧死,便做出了淫暴、寇乱、盗贼之事,拿着兵器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抢夺别人的车马衣裘为自己谋利。幸有新君尊敬天道,执政司城乐氏勤勉政务,设立医馆救人,又有大巫驱使三十六位巫使行走淮泗,劝人向善。宋乱由此消弭,只待玄王降世,便能步入小康之世。”
  墨夷指着瞠目结舌的向巢重重地喝道:“唯汝萧城,不敬天道,不尊国君,怠慢祭祀,不顾民众死活。只知道献子女玉帛谄媚于吴国,以至于父子弟兄不孝不悌,贱民亦不努力于劳役,以至于此地水旱无常,怨声载道。天道借我之口降下旨意,只有将你这昏聩的肉食者拿下,方能消除祝融之怒,夏天才能风调雨顺!二三子,还不动手?”
  他一挥手,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的那些见习巫祝便冲了过来,将准备起身的向巢一把按住,动惮不得。
  与此同时,那些察觉不妙,拔出剑来的卫士和吴国剑客也发现,他们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宋人包围了,这些人衣衫褴褛,不着片甲,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简陋的武器:木棍、耒耜、石镰、翻土的耨,甚至只攒着一块石头。
  那位脸上纹面的吴国剑客大声威胁道:“靠近者死!统统让开!”
  但宋人们不让,他们嘴里喊着“吉日辰良,愉兮祝融”,开始围拢过来,虽然最初被剑客和向巢的卫兵杀了数十人,但胜在人数众多,很快就推攮着将他们按倒在地,活活打死。
  而远处,这些宋人也悍不畏死地攻击向巢带来的甲士,以数百人的死伤为代价,将他们纷纷扑翻,一时间圜丘里里外外惨叫声连绵不绝。
  向巢已经被控制住了,他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幕,却听旁边的巫祝墨夷轻声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位“神降”的巫祝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向巢还是想不通,自己信任了这个巫祝三年,他也没有一丝背叛的迹象,为何今日却突然做下这种事情。
  “你要什么?钱帛,田宅,美女?”
  “我不要别的,只要还这萧城一片朗朗乾坤。”墨夷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样东西,将它挂在脖颈上,那是一枚阴阳鱼的坠饰。
  向巢瞬间明白了,这个诡异的图案是所谓“天道教”的标志,向巢本以为还没传到自己的领地上,谁料连自家巫祝都被渗透了。
  “你是南子的人!”
  “不错,我侍奉天道,听从大巫调遣已经一年了。”墨夷笑了笑,脸上却没有背叛的惭愧。
  “乐大心虽叛君,可他在萧城时尚且知道爱民,但自从你控制此地后,为求自保,无岁不向吴国纳贡,民众却困苦不堪,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卿士,你肆虐国人时,恐怕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下场吧?这就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墨夷朝身后点了点头,一名黑甲武士便急步走到向巢面前,向巢认得,这装束,是宋宫里的宫甲,他还对向巢笑了一下。
  “见过卿士,小人代替公女问候卿士别来无恙。”
  话音刚末,那宫甲便抽出一把短剑,一下就捅进了向巢的心窝里!
  ……
  “向巢死了。”
  数日后,南子嘴角带着笑,对乐溷宣布道。
  “就……就这么死了?”
  乐溷汗颜,萧城户口众多,向巢占据那里后养兵五千,过去三年他想了很多办法,却无法夺取,如今南子略施小计,就轻轻松松地将向巢杀了?
  南子却不觉得是意外,过去两年多时间里,她遵循赵无恤的指点,在宋国孜孜不倦地传播天道教义,不断从宫中和毫社的亲信的培养巫祝,让他们去四面八方传教,如今已有小成。
  赵无恤的那套理论成体系,有教义,很容易蛊惑人心,杂七杂八的鬼神、山川、河伯都被天道融合,成了“化身”的一部分。本来各自为政的宋国宗教力量开始被她统一起来,拧成了一条有力的绳子。
  这条绳子让宋国摇摇欲坠的局势稳定下来,和她南子绑到了一起,也让南子手里多了一件极其有力的武器。
  向巢对商丘防备心甚重,宋国官方的力量无法进入萧城,但巫祝不一样,他们在宋国地位本来就高。有巫祝云游投宿,宋人都会欢天喜地地在家中设宴接待,顺便让巫祝为自己赐福,算算自家儿女以后的运势。
  所以她很容易便将触角伸进了萧城周边,花了一年多时间让当地巫祝墨夷归附,于是教徒开始翻倍增长,已经有万余人之多。加上向巢为贪得无厌的吴国人卖命,加重了一倍的税赋,大量钱帛子女被献给吴人获取保护,在萧城不得人心,只需要让墨夷找个机会煽风点火,萧城的民众就能奋而起立,颠覆向氏的政权。
  “如今向氏群龙无首,墨夷已经带人攻占了萧城外郭,其余各邑也纷纷起来反抗向氏的统治。如今,只需要驻扎在彭城的公室军队开进去接管各邑即可。如此一来,宋国的内患就消弭了,执政,还不速速帅军去助赵将军?”
  乐溷还是有些犹豫:“向巢虽死,可那些公族豪长,还有与他亲善的大夫们呢?他们也有自己的族兵和武装,不可不防啊。”
  “向氏既灭,外部已经没人能威胁商丘,那些公室旧族只能跳梁,掀不起大浪。若就此偃旗息鼓,我还能暂时放过他们,若不知悔改,向巢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处处有鬼神视之,天道昭昭,无人能够逃脱惩罚!”
  南子以一句她编写教义里的《明鬼》作为结束语,让乐溷喊到了一丝莫名的骇然,这其中是否包括他呢?
  “大军若离开,商丘必定空虚,我就怕……”他才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害怕带兵出国作战,害怕身为次卿的皇瑗乘自己不在时窃取了宋国政权。
  南子会意:“我会坐镇宫中看住皇氏,让他不能染指正卿之位,执政且放心地带大军前去。”
  虽说是商量,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说她之前对乐溷还有几分客气,现在却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了。
  经过这次的事情后,南子的勇气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手里新锻造的这把剑太好用了。在宋国,她虽然受卿大夫们集体质疑,却已经借助宗教控制了底层民众,民惟邦本,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没有司城乐氏帮忙,她也能站稳脚跟,最大程度支援赵无恤!
  “也不必担忧国中空虚,我会立刻着手,组建侍奉天道的民兵,他们会遵循天道的意志,一手持坚盾,保卫公室,另一手挥舞闪亮的剑,洗涤宋国内部的心怀不轨者!”
  ……
  四月中旬,乐溷带着从商丘国人里征召的一万大军出发了,他和赵无恤约定四月底会于西鲁,共同攻击深入那里的齐国大军。
  “这一万人看似多,实际上一半是首次傅籍的新兵,真不知道等决战后,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泗水……”乐溷能力不足,胆子偏小,出发以后唉声叹息。
  不过他们速度并不慢,士气也不低,只因军中还有南子派的巫祝随行,为兵卒们打气,将齐国描述成“违背天道的敌人”,将齐侯说成荒淫无度,不敬鬼神之徒,必须被扫灭。老实巴交的宋人信以为真,雄赳赳气昂昂,好似是要去打一场圣战。
  通往鲁国的道路有许多条,最近最方便的,莫过于经由曹国入鲁。
  曹国本就是中原诸侯的交易中心,这几年更是凭借奢侈行业,越发富庶无比。听说曹伯都能效仿赵氏,养得起数百人的骑马猎队,而曹军更是不要钱地堆砌装备,几乎人人披甲,兵刃也比宋国高出一个档次……
  当然,曹国的道路也是最宽敞最好走的,听说曹伯阳前年任命了一位名为公孙疆的人做大司城,对他言听计从。公孙疆利用海量的财富大兴土木,不但在国都的郊外建立了五个新城邑,名叫黍丘、揖丘、大城、钟、邘,还修缮了道路以便商贾通行。
  只花了两天多时间,浩浩荡荡的宋国大军便走到了宋曹边境的贯邑,乐溷已经提前派使者沟通好了,宋军借道曹国,并于五日内离境。
  孟夏四月,日头已经很毒,宋人们站在城门紧闭的贯邑外汗流浃背,乐溷派将吏去约束他们的行伍秩序,宣布进入曹国后不准开小差,不准骚扰曹人,不得擅入城邑。因为之前宋军从曹国入鲁时,曾闹出宋兵失踪,滋扰陶丘商户的事件,当时宋曹还闹出了一些不愉快。最后在赵无恤调解下,乐溷道歉赔礼了事。
  “只希望这次不要有意外……”乐溷这么想着,头顶的汗却不住地从头发里冒出来,弄得胄内湿热无比,好想解下来。
  “怎么还不见回话?”半个时辰后,乐溷的耐心耗尽了,他再度让人过去叫门。然而让所有人没料到的是,贯邑曹将一言不合,便从城墙上射了一通箭下来,派去叫门的人三死二伤,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两颗脑袋,以及一份国书。
  脑袋用石灰腌制过,依稀能辨认出容貌,竟是宋国常驻陶丘的正副使节!而乐溷打开那份国书看了一遍后后,脸色更是精彩异常。
  “曹国……向宋宣战?”
  他又看了一遍,半晌无语,随即才摸着头顶的胄喃喃自语道:“我没看错吧,曹国向宋宣战?是我疯了,还是曹伯疯了?”


第729章 曹国也要来争霸?
  曹国乃曹叔振所封的伯国,地域本就不大,一直局促于济濮之间。到了百余年前还因为曹共公的偷窥爱好惹怒了重耳,城濮之战后晋国进行清算,作为惩罚曹国被剥夺了大片领土。到了近几十年里,又被宋国屡次侵略,连国君曹悼公都被宋景公囚禁之死,这可谓是曹国的奇耻大辱,九世之仇。
  另一方面,曹国在这种外部压力下,导致国内贵族不强,反倒给了曹伯总览朝局的机遇,加上这几年曹国走商业路线,将陶丘发展成中原的商贸中心,称得上富庶小康。既然府库充实,曹伯阳的威望就愈加高了,但凡他有决策,开设侈靡之业也好,加入赵氏同盟里与齐国对立也好,只要是国君首肯的事情,国内在商贾货殖侵蚀地位下摇摇欲坠的贵族们只能俯首听从。
  曹国君权如此之盛,曹伯甚至能随意撤掉卿士,提拔他人做执政!这在过去世卿世禄的鲁、宋、晋是无法想象的。
  就在三年前打完宋之乱后,爱好田猎的曹伯在一次偶然狩猎中,碰到了一位名为公孙疆的射弋者。
  所谓的弋,便是用带绳子的箭射鸟,公孙疆十分擅长此道,他获白雁而献之,让曹伯大喜。加上此人本是识字的士,以乡野贤人自居,他能说会道,由此受到曹伯阳亲睐。先提拔为林泽虞人,接着又提拔为猎队的司士,并在两年前赵无恤约合曹、宋进攻卫国濮南的战争里立下小功。职位便像飞似的,窜到了小司城之职,开始参与政事。
  公孙疆为曹伯大兴土木,在陶丘郊外造了五个新城邑,名叫黍丘、揖丘、大城、钟、邘,并把各行业的人迁出去,这五座卫城解决了困扰陶丘已久的城小人多问题。由此他再度受提拔,挤掉了垂垂老矣的曹国执政,当上了大司城。
  这就是公孙疆的晋升之路,从一个区区射弋者攀到曹国执政,让人眼花缭乱。其中缘由,全因为曹伯阳与他臭味相投,一对君臣闲暇时一同狩猎比试,回到宫内则畅谈曹伯最喜欢听的齐桓、晋文之事……
  这公孙疆出身虽然不高,志向却颇为独特,他以齐桓公的宰臣管仲、晋文公的干臣狐偃、楚庄王的谋士伍参为人生目标,在成功混上曹国执政后,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
  就在宋军请求借道,曹伯虽然答应,却对此忧心忡忡之际,公孙疆瞅准时机,入宫面见曹伯,陈说他的“霸计”!
  ……
  “君上曾赞赏仆臣善射,但仆臣所射者,无非是小雁、罗雀之类,这只是射的小道,回想起来,根本不值得对君上陈说。如今曹国国富兵强,仓禀有三年之粟,武库有三属之甲,兵刃锋利,无坚不摧。凭着现在的曹国,凭借君上的贤明,要射的绝非仅仅是这些小猎物。”
  曹伯对公孙疆已经十分信任,他有些疑惑,也有些兴奋,“那寡人应该射取什么?”
  “且听仆臣对君上陈述,过去三王射取天下尊号,五伯射取好战之国。现如今纵观九州诸侯,晋、秦、齐、吴、楚好比是庞大善飞的鸿鹄;鲁、宋、卫、郑是小而不弱的鶀雁;邾、小邾、莒、滕、薛、蛮氏、郯、邳则是区区罗雀。比起一般的田猎,这种乐趣绝非一朝一夕的欢乐,所获也绝非野鸭小雁一类猎物,是否更值得君上去猎取?”
  “猎国?”曹伯一愣,这副说辞似曾相识,那是五年前了吧,赵氏父子与齐侯正要在濮上和西鲁进行一场决战,端木赐就是以此说来诱惑他加入的。
  狩猎的杀戮会将内心的野望勾引出来,更何况还有北方赵无恤不断开拓领地的刺激,作战不就是和打猎差不多的事情么?
  那场冒险让曹伯得到了历山、雷泽以西的祖宗之地,也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同时也在内心里滋养出了名为野心的东西。
  这之后数年里,曹国的发展极其顺利,卷入宋之乱,重获被宋国占去的几座边邑,配合赵氏进攻卫国,又获取了濮南数邑。曹国变得强大富裕,曹伯的也一天比一天膨胀,性情里的贪婪和狂舞一日胜过一日。
  他这些日子以来开始频繁地查看地图,虽然疆域增加了一半有余,可星罗棋布的中原诸侯里,曹国依然显得好小,只与邾、莒相仿,要是能再扩大一些就好了。
  所以曹伯一直在关心太行东西的战事,筹划着要如何做才能让曹国再壮大些。最好的扩张方向自然是卫国了,可赵军来势汹汹,迅速配合陈定国所帅的宋军,攻占了除帝丘以外的地区。其中宋人很讨巧地占了于曹国一水相隔的城邑,曹军却没占到什么便宜,这足以让曹伯阳愤愤不平,寝食难安了。
  赵无恤在利益划分上偏向宋人是自然的,战争里宋国一直在出人出力支援赵氏,曹国却以宋之乱曹军损失太重为由,只进行一些物资层面上的帮助。
  世上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曹伯阳可不会理解赵无恤的难处,他已经有了摒弃赵氏单干的心思了,与他臭味相投的公孙疆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这才有了今日的献策。
  听了公孙疆的话后,曹伯让他上前数步就坐,屏蔽左右后虚席问道:“寡人何尝不想参与进猎国的游戏里去,但要如何射呢?”
  “君上何不以贤臣为弓,以勇士为缴,看准时间张弓射之?”
  “还望司城教我!”
  公孙疆目光炯炯:“君上欲求伯于泗上,就得先射落赵氏!”
  ……
  曹伯闻言一惊:“此言何解?”
  “天下诸侯,如今势头最盛的莫过于赵氏,赵氏是只大玄鸟,西边背靠太行,东面临海而立,其右臂扼守太行,左臂阻抗齐国,还垂首于中原腹地,膺击卫国。赵氏的位置霸占了整个中原,展翅翱翔,东西两千里,妄图吞并天下,是最大的猎手,也是最大的猎物。若赵氏得志,君上除了在赵无恤喙下捡一些残羹冷炙外,就休想自行射猎了,说不准,还会被赵氏当作礼物送给宋国。”
  “这,我与赵将军十分亲善,应该不会这样罢……”
  公孙疆却不以为然,“敢问君上,对于赵氏,宋曹孰亲?”
  曹伯阳顿时无言以对,这还用说么,曹国与赵氏只是利益纠葛,可赵氏与宋国,却好比生死相托的关系,其中还有联姻。
  曹、宋本是死敌,全凭赵无恤的武力和子贡的巧舌才凑合到一起。在赵氏和曹、宋的同盟里,曹伯阳敏锐的发现,自己的地位是远不如宋国的,此时尚好,可若是以后曹宋再度起了冲突,赵氏会站在哪一方?
  公孙疆再接再厉:“再问君上,几年前的孟诸之战,赵将军是不是毫不犹豫地让曹人去填沟壑?”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曹伯就来气,他甚至开始对赵无恤主持的曹宋对濮南地区的瓜分不满意了。他大伯曹悼公朝见宋景公反被囚禁而死的屈辱,也在宋军入境滋扰曹人后,重新被他想起。
  “所以君上想要有所作为,必须在为时未晚的时候站出来,与齐侯一起张开大网,共射赵氏。如今正是赵氏危机重重的时候,臣听说,西面的韩氏大败,已经丢了平阳城;北面,陈氏攻入邯郸;东面,赵兵受阻于卫国,西鲁也被齐人攻入,恐怕是守不住了,这正是君上加入围猎的大好时机。”
  曹伯阳已经快被说服了,眯起了眼睛:“与齐侯联合?可寡人与齐国已经好几年没来往了。”
  公孙疆道:“齐国的鲍牧曾派使节来联络君上,就在仆臣的宅邸中。”赵氏的使者将郑国诱骗去了蛮氏,齐国的使者也不是傻子,鲍牧没少派人往泗上诸侯里跑,薛国那个倒霉国君比想要叛赵被滕国举报,就跟齐国有关系,而公孙疆除了心里那份“辅佐霸主”的人生理想外,也收了齐国才力主曹国叛赵的。
  曹伯阳还是有一丝犹豫,“且让寡人再想想。”
  “君上,还是快些决定罢,宋军就要再度过境了。先前君上放一师宋人去鲁国,就扰得国中不宁,如今一万宋军经过陶丘,万一他们起了歹心,觊觎城中市肆的财富子女……”公孙疆开始危言耸听,拿曹伯最担心的东西说事。
  “那要不要暂时拒绝彼辈入境?”
  “不可,如今君上放行,则陶丘有危,不放行,就会罪赵氏和宋国。等战后赵氏若胜,肯定会削曹强宋。反之,若天子和晋齐胜,则会像城濮之战后清算曹国一样,让君上将吞下去的疆域全部吐出来,所以君上,不能再迟疑了!”
  曹伯阳本就是个情绪容易上头,轻易相信言语的人,他忽地回想起了,当年雪原之战前,他与赵氏父子站在濮水岸边那座小丘上的情形。
  当时他们歃血为盟完毕,赵鞅和赵无恤指点着星空,说着在晋国的趣事。曹伯阳也在遥望着天际,他瞥了一眼初露的繁星,突如其来地感到莫名的心中颤栗,他再度看着高处的赵氏父子,竟觉得他们有一种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感觉!
  他羡慕,也渴望能效仿之。
  “既然他父子做得到,寡人又何尝做不到……正如司城所言,如今就是绝佳的时机啊!”曹伯阳拍案而起,做出了决定。
  于是乎,眼高手低,满心是宰辅之志的公孙疆,就这样和以为曹国国富兵强,膨胀到极致的曹伯阳共同拟定了一个大胆、疯狂、让正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计划……
  公孙疆得意洋洋地总结道:“君上不如张弓而射宋国商丘以北,既能射伤其右臂,报了宋曹百年之仇,也能绝陶丘之路,使之不能支援赵氏,则赵氏面临齐军和郑人进攻,必败矣,到时候曹国便可以全取濮南、济西,甚至进一步获得西鲁。到时候君上成了晋侯、齐侯和天子的救星和功臣,一定可以获得巨大威望,到时候泗上诸侯,左萦而右拂之,可囊载而归也!天下无伯,君上或能小霸河济之间!”
  次日,已经被“霸业”弄晕头脑的曹伯阳发布了紧急备战,同时杀宋国使节,并在贯邑阻截宋军的命令……
  ……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帝丘处,早在乐溷之前,赵无恤已经从匆匆跑来报信的商贾暗探处得知消息,本来已经要偃旗息鼓东进的赵军,也因为曹国的事变而耽搁了下来。
  此事算是突发事件,之前没一点征兆,宋曹之间虽有矛盾,却远没到动刀兵的地步。这曹伯阳平日里蛮正常的一个人,怎么这次就像是被门夹了脑袋似的。
  赵无恤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史记·管蔡世家》理,就记载了曹伯阳和公孙疆的这番荒唐“霸业”,绝晋攻宋,也导致了曹被宋所灭。
  赵无恤自然不会记得那偏僻的记载,他如今半晌无语,也找不出方式来表述,最后只能摇着头道:“荒唐,这曹伯阳和公孙疆真是一对荒唐君臣,小小曹国,也想来凑热闹,真是想做齐桓、管仲想疯了。”
  阳虎则是羞怒交加,本来大军都准备开拔了,却被曹国的事变耽搁,真是叫他怒火中烧,有意外没什么,只是这意外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真是蚍蜉撼大树!臣愿将一师之兵,南渡濮水攻曹,配合宋军,曹国旦夕可破。”
  赵无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任先生为前锋,先拔曹国洮邑,此地既可以是南渡的跳板,也是我大军东进西鲁的必经之路。”
  若宋军被耽搁在曹国,迟迟无法北进,以赵无恤这万余兵力,贸然东进西鲁与齐军决战,虽然他有必胜的信念,可毕竟不太保险。
  “破曹必须迅捷,我希望五月中旬便能解决掉麻烦。”
  也是势危思策士,这时候若是有一位胆大的使者愿意去陶丘一探究竟就好了,曹伯或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也不是不能劝回来。
  赵无恤走出帐篷,回首望向南方,喃喃自语道:“按照行程推算,子贡一行也该到曹国了吧……”
  PS:五伯者,昆吾为夏伯,大彭、豕韦为殷伯,齐桓、晋文为周伯,合为五伯。


第730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子贡一行人的确已经抵达曹国了,比起来的时候,他那小小车队里多了许多生面孔,却没有范蠡、文种二人。
  他抵达郢都时已是二月底,带着计然的手书到文种家中寻找,却得知来迟一步。原来,此时恰逢越国勾践破吴,楚王熊珍精神大振,决定派使节去越国交好联姻。文种在郢都钻营良久后,终于搭上了一条关系当上了副使,而他的好友范蠡因为通越人语言,也作为转译者跟随。
  等子贡去拜访时,他们已经离开郢都半月,沿着汉水南行,到大江乘舟东去,千里距离数日便到,此时文种、范蠡二人已到豫章舍舟登岸,准备穿越江南扬越之地进入越国了吧,子贡就算拍马也追不上。
  未能邀请到范、文二人,子贡失望又无奈,只能在文种家中留下礼品后离开。他扑了个空后也不想空手而归,便在鄢、郢等地寻了一些楚国的不得志士人。
  其中子贡最看好的是名为石乞的鄢地轻侠,此人骄傲,勇猛,悍不畏死,并且眼中有一副做大事的心志。子贡在鄢地酒肆里与他结识,相谈之后觉得这是个类似田贲的可用之才,便以北上投赵共谋大事诱之。
  石乞既不是王子王孙也不是近支公族,在楚国没有为官封爵的渠道,又心怀野心,早就有些不满了,便一口答应子贡,此人也豪爽,次日便散尽家财随子贡离开。
  他甚至还休了刚完婚没多久的妻子,让她回家改嫁,这种做法着实让子贡惊讶……
  石乞解释道:“我去了北方若还是不得重用,劳碌于斗食,见辱于氓隶,她在这边苦等我也是白等,与其待她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还不如早早断了关系。”
  “若你得到重用呢?”子贡晓有兴趣地问道。
  石乞头一扬:“若我能得五鼎大夫之位,自然要娶世卿之女为夫人,以我的性情,到时候肯定会嫌弃她这楚地乡野女子,与其越看越厌,还不如早早休了!”
  子贡点了点头,更加觉得此人冷静而无情,能干大事,光在休妻一事上,就比他那些离开鲁国云游,一去十余年,却不给家人备下谋生途径,还要求妻子在家守活寡的“君子儒”师兄弟们强多了!
  到商丘与等候在此的计然汇合后,计然一见石乞,也对子贡轻声说:“子贡,你为赵将军找个了亡命之徒啊……”
  子贡笑道:“然,是一块能用在剑刃上的好铁,此次入楚赐的运气不错,虽然没能将范蠡、文种带回来,能得计先生和石乞一文一武,也不算吃亏。”
  他们在商丘停留数日,在宋国大军开拔前离开,谁料刚进入曹国境内,就碰上曹伯就和公孙疆一起抽风,对宋宣战了……
  ……
  陶丘城今非昔比,五座卫城在郊外拔地而起,城垣高大厚重,就像保护心脏的瓣膜般环绕陶丘。如今看来,那公孙疆和曹伯修筑这五座小城,可不仅仅是为了分流陶丘内日益滋生的人口,还为了把商业都邑的陶变成一座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
  守卒众多的五城再往外,一座偏僻的里聚外,端木赐和计然一行人在此停留。众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朝宽敞的大路上眺望;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石乞则沉默寡言,只是不断地用皮带打磨着短剑;只有计然最镇定,他悠闲地卧在马车的坐榻上,津津有味地翻阅从宋国守藏室里抄录的书籍。
  “回来了,端木先生回来了。”有人喊了起来,计然瞥了一眼,却见子贡乘车归来,他一只手扶在车舆上,面色有些凝重。
  “事情是真的,曹伯已经叛赵,并向赵氏的盟友宋国宣战。”下车后,子贡如此对计然和石乞宣布道。
  石乞停顿了一下,随即磨剑速度更快了,而计然收起了书,冷笑道:“罔顾曹国万民的生死家业,也不好好分析周边形势,就凭国君和某位卿士一拍脑袋就决定战和,真是笑话,一国命运交给这样的人掌握,真是可悲。子贡此去陶丘,可还有什么收获?”
  子贡叹了口气,眼见熟悉的曹国变成这般模样,他心中郁郁不乐:“我连城都没能进去,公孙疆受曹伯信任,掌握了兵权,如今陶丘及五座卫城的武备都听他号令。见我叩门求见,就直接拒绝开门,说曹伯不想再见到我,还勒令我三日内离开曹境,否则就不念旧情,拿我的人头开刀祭旗了!”
  他对此哭笑不得,这座都邑能变成今天这般繁荣,也有他端木赐一份功劳。子贡在陶丘呆了三年,对曹国可谓是极其了解,他不但以“陶朱”的名义三致百金,也和曹国各阶层、天下商贾贵族有往来。
  不过公孙疆是在他离开曹国后才异军突起的,子贡这几年为赵无恤东奔西跑,也没太注意陶丘发生的事情。谁能料到区区猎户出身的公孙疆胆大包天,竟然鼓动曹伯阳玩了这么一出呢?
  “既然我无法见到曹伯说服他,就只有宋军与赵军合力攻曹一条途径了,只可惜陶丘里的万民,要因为君主的疯狂而遭受此无妄之灾。”
  他在那扼腕叹息,计然却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子贡眉头一皱:“先生缘何发笑?”
  计然捋着胡须道:“子贡与我听说过的那个人相差太多,我听闻陶朱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为人义薄云天,居一巷则富一巷,居一城则富一城,居一国则富一国,如今的你,却瞻前顾后,茫然不知所措,故而发笑。”
  子贡脸色一红:“彼一时,此一时。”
  “不然,既然你如此神通广大,难道就没什么进入陶丘的办法?”
  被计然教训了一通,子贡有些惭愧,抬起头道:“途径当然有,曹伯对下层的控制其实很松弛。我在城内朋友众多,无论是大夫、士、皂、舆、隶、僚、仆、台都有所来往。他们中许多人受我恩泽,或欠我钱帛,或曾被我救助,所以光是入城的法子,我便能找出十多种,不仅安全可靠,还能不让任何人发觉。”
  “这不就行了。”
  子贡又犯难道:“可就算进去也枉然,公孙疆已掌握兵权,曹伯离开宫城,我也进不去,无法劝说他,光凭吾等这数十人进去,又有何用呢?”
  计然对此不以为然,他说道:“子贡,你的话前后矛盾,你这是要保曹叔振的一家一姓社稷延续,还是想让战火在陶丘面前止步,保城内数万黎庶商贾安全?”
  子贡道:“自然是后者,但欲保其民,就要说服其君放下妄想,停止与宋国、赵氏动武,难道不是么?”
  计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子贡这类行人的通病,他们走的是上层路线,眼睛只盯着一个邦国的国君、执政、大族等可拉拢争取的对象,却忽视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只可惜从事行人之职太久,那套与上位者结交为上的理念扭转不过来,最终一身本事,却落于下乘的行人策士之流,终究难成大器!
  也是时候点醒他了……
  计然突然冷笑:“劝了国君,就能挽救一个邦国的危亡么?这就好比治病不治膏肓肺腑,只治腠理肌肤一样。”
  “我且问你,从古至今有多少怎么劝都劝不住的疯狂君主?后羿沉迷射猎没人劝么?夏桀残暴荒唐没人劝么?商纣好大喜功没人劝么?周厉王贪婪粗暴没人劝么?周幽王好色废长立幼没人劝么?卫懿公玩鹤丧国没人劝么?曹共公粗鄙无礼没人劝么?晋灵公顽劣不改没人劝么?陈灵公秽乱朝堂没人劝么?楚灵王眼高手低,楚平王倒行逆施没人劝么?这些昏君的下场如何?自己身死国破,最后还得连累民众!”
  计然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带着熟读史书的失望和愤怒。这番话让众人愕然,让石乞停止了磨剑,静静细听,让子贡如同当头棒喝,沉默不语。
  作为行人使节,他当然要挑着别国有权有势者结交,讨好国君,知道他们的爱好,然后投其所好,诱使他们加入自己。可如今计然却把子贡一直以来钻营的对象贬低得一无是处,他这是要在子贡面前重新指一条路。
  一条满是荆棘的路,却也鲜花盛开的路!
  子贡朝计然一躬身:“小子受教,还请先生说下去!”
  计然语重心长地说道:“子贡啊,你的目光,不该只盯着高高在上却粗鄙无物的肉食者……”
  他的手朝下一挥,指着那些遍地都是,却一同构成了坚实大地的尘埃,“你还要看到,臣服于其淫威之下的亿兆斯民!你的夫子是不是说过舟与水的话,还被赵将军总结精简了,你可还记得?”
  “夫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而主君则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子贡若有所悟。
  计然知道子贡已经领悟了,他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利用你在城中的关系潜入陶丘吧,曹伯和公孙疆要发疯,要自寻死路,在货殖功利影响下的百工商贾却不一定愿意陪他们灭亡。这些人平日看似弱小的涓涓细流,任人宰割,可发起怒来,也却是能掀翻艅艎巨舟的滔天大浪!”


第731章 国人暴动(上)
  陶丘本来是座无眠的城市,因为赛马、赛车、蹴鞠、女闾等侈靡行业的兴盛,城西地区彻夜灯红酒绿,在吞噬无数钱帛金玉的同时,也为这座城市创造了数不尽的财富。
  待贵族和轻侠们的夜生活刚刚结束,东方露出一缕阳光时,陶丘的市肆又开张了。从朝市到夕市,来自四面八方的货物在此交易,近万商贾和工匠依靠此生活。
  这座公元前五世纪九州唯一的不夜城,一天到晚都熙熙攘攘,可如今,却因为一份政令沉寂下去了。
  这是个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巡视里闾的一队曹兵刚刚离开,一处偏僻无人的巷子便开了一扇小木门,一位扎着发髻,却无冠的皂衣男子倚着门朝外眺望。
  皂衣中年人名为陶盎,字子丝,乃端木赐早年一同经商的曹国商贾,生意失败后跑来陶邑做了市掾吏,后来又被子贡说服,跟着他为赵无恤做事,经营侈靡之业,这几年陶丘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也少不了他的功劳。
  不过这份辛劳,如今却全喂了狗,任谁都会郁闷不乐。
  他在门口焦虑地等了一会,便听到路口处发出一阵短促却有力的蝉鸣,男子松了口气,提着灯笼微微一晃,那边便有人走过来了。
  是身穿白衣,风度翩翩的文士,还有一位身材短小不似北人,走路轻快,目光警惕地注视四周的轻侠。
  陶盎迎上前去拱手:“子贡,你总算回来了……”
  端木赐亦行礼道:“这些日子让子丝受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就是心里憋闷,这曹君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却和那只有嘴上功夫了得的公孙疆乱来一气……”
  陶盎说了一半后,才盯着那短小轻侠问道:“这位壮士看着面生,不知……”
  子贡介绍道:“是自己人,来自楚国的大侠石君。”
  陶盎很会来事,立刻拱手道:“佩服,石君能陪子贡深入虎穴,真是胆量过人。”
  “虎穴?远远谈不上。”石乞摇了摇头,用生硬的中原雅音说道:“汝等安排的极为妥当,周边五邑进城的商贩,城内的轻侠恶少年,都愿意效力,甚至连巡视的兵卒也拿了好处,对吾等招摇过市视而不见,从城外来到这里,其实很轻松。”
  陶盎一笑:“我可不敢居功,这还是陶朱留下了遗泽啊……”
  石乞正视子贡,他的名号就是“陶朱”,据说还是赵氏将军帮取的。他暗想此子看着像文质彬彬的儒商,不显山不露水,衣着也不华贵,谁料竟还有这层身份和号召力,能见识到这点,这趟陶丘之行也不算白跑。
  子贡则只是轻轻一笑,直把自己也当成了此处的主人:“二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先进去吧。”
  等子贡和石乞进入宅院,才发现里面满是手脚粗壮,身材高大的皂衣人,足有几十人之多,本来在低声谈论着什么,见到子贡等人进来,顿时紧张不已,呼啦一下就起身将他们包围了,还抽出了防身的刀和短戟。
  子贡对危险习以为常,眼睛都没眨一下,石乞则默默站到了他前面,露出腰间短剑,浑身冒出的杀气让人不敢贸然上前,这家伙,是个亡命之徒啊。
  陶盎连忙让众人稍安勿躁,这才介绍道:“子贡,这是侈靡之所的蹴鞠队,公孙疆大索全城,要适龄的男子全部去服兵役上战场,他们也在其中,不愿意束手入伍的便跑来投我了……汝等还干站着作甚?这便是我平日里与汝等谈起过的陶朱君,还不赶紧拜见?”
  “陶朱君!”那些蹴鞠者听到这名号,就如同遭了炸雷般,顿时下拜顿首。
  这位号称“陶朱”的神秘商贾,不但是鲁国赵将军的金主,据说也是创建了侈靡之业的人,是他们现在的衣食父母啊!
  “是我无能,导致陶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二三子受苦了。”
  子贡让众人快快起来,待他和石乞换了身衣物后,陶盎这才对他们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曹伯阳与公孙疆的“倒行逆施”。
  ……
  “公孙疆本来只是一区区猎户,靠射弋技艺博得曹君欢心,让他参与政务。此人不懂商贾之道,不懂市场行情,更不懂曹国靠什么才能如此富庶,不过却很懂曹君喜欢什么。他上任司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商贾和各行各业增税一倍,侈靡之业则是两倍,靠这种杀鸡取卵的法子让曹君的府库充实。”
  “接着,得到曹君奖励的公孙疆更进一步,把民众每年的服役时间从一个月加到了两个月。还逼迫城中各家氏族和大商贾借贷钱粮给司城暑,他利用这些财富在陶丘周边一口气建立了五座卫城,城池倒是树立起来了,陶丘的商贾、百工、吏民却已被折腾得够呛。”
  陶盎说着,子贡则捧着浆水一边喝,一边缓缓点头。这些事都发生在去年,发生在赵氏与范、中行、邯郸拼死一战的当口,他也在各势力间东奔西跑,根本没时间管曹君和公孙疆这些破事,如今看来还是大意了。
  “若只是这些,吾等忍忍也就算了,做商贾的在列国哪里不是受尽肉食者剥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可这次他们做得更过分,也不问问国人意见,就直接下了命令对宋宣战。真是笑话,打仗这种事情我虽然不懂,却知道内外之费,兵卒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都要花钱。上次的借贷公孙疆还没还,就再度强迫吾等商贾出资,美其名曰戈矛钱,过去一年里积蓄下的收益,全部被他以官府名义抢走!”
  “打仗还需要兵卒,兵员自然要从国人里征召,曹人常年从事货殖百工,早就不持戈矛多时。如今却被公孙疆从各自的行业剥离,城外的农人两户抽一丁,以至于农事荒废,十室九空。城内商贾参军,市肆凋零,百工参军,工坊关闭。甚至连侈靡之所也不被放过,角抵的力士被抓去做擎旗者,蹴鞠的队员要去顶在前排持矛,以往名震曹国,让无数人疯狂的驾车能手们,也得放弃日入千钱的行当,披甲登上战车……”
  说到义愤填膺处,陶盎一拍桌子,愤愤地说道:“谁不知道作战是要死人的,所以无人愿意去当兵,都是被强迫的!而且敌人还是赵氏和宋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伯这是疯了,他和公孙疆不想活,陶丘的士农工商还想活呢!”
  听着听着,子贡眉头明显有了一丝怒意,可脸色却越来越冷静。他心中亦有惭愧,曹国之变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说小了是失职,说大了是对危机视而不见,需要对此事负责。
  “子丝。”他问道:“曹国民众对曹君和公孙疆的愤怒,到了何种程度了,或者说,他们为了结束这种动乱,能做到何种程度?”
  “好比是夏民恨夏桀的程度,是宗周国人痛恨周厉王和荣夷公的程度,是时日竭丧,与汝皆亡的程度!”
  陶盎很愤怒,要知道,他几年前还念着自己是曹人,质疑子贡为赵无恤在曹国布置侈靡之业是不是心怀不轨,是不是想要曹国沉迷在奢侈和欢愉里,丧失战斗力。
  如今这种情况已经积重难返了,曹人过了几年松散玩乐的好日子后,对公孙疆突然收紧的军国政策十分不满,谁夺走了他们的好日子,谁逼着他们上战场,就是在逼他们去死!
  好好做生意不行么?打什么仗啊!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
  连陶盎也不知不觉改变了态度,国君他不体恤民间疾苦,只知道纵容公孙疆胡来,所以他对曹国官府的愤怒,已胜过了身为曹人的忠诚。
  “至少,外面被到处搜捕的蹴鞠者们,那些失去了饭碗的商贾们,终日劳役不得休憩的百工们是这样想的。已经有人打算,宁可结伴北逃进入大野泽,也好过为曹君殉葬。就算已经被征召入伍的,也在心里埋怨不已,不愿效力,不少人还商量着,对宋人还是要抵抗一下的,可若遇上赵兵,就要临阵倒戈了!”
  赵氏的退役老兵可是陶丘的重要消费者,屡次过境也称得上秋毫无犯,让曹人很有好感。信息搜集得差不多了,子贡微微一笑,心里有了定计。
  “子丝,不瞒你说,赵宋两边的反应很快,已经在南北夹击曹国了,这次曹国挑的节点很关键,以主君的性情,恐怕是不打算放过曹君的,可攻城难免双方都有很大损伤。所以我打算在大军攻陶丘前,颠覆曹伯和公孙疆的统治,以最小的流血和代价让曹人再获和平。”
  陶盎闻言一愣,随即大喜:“正当如此,我和门外的蹴鞠者们,都愿意助子贡一臂之力,这两年受尽凌辱的民众,也愿意追随!”
  “陶丘有数万民众,这是掀翻暴政的基础,但若无人首义,他们大多数人会默默忍耐过去。所以吾等不但需要人手,还需要钱帛和能起到号召力的人。”
  子贡道:“虽然曹国没有大公族,但公孙疆此人以区区猎户身份升到了大司城,一定有不少贵族心怀不满。这些人过去没少在侈靡之所出没,还从我手里赚过赌注,与我多有交情。我这就写信,你派人去联络其中较可靠的几位,试探他们的意见,许以利益诱之……”对这些容易投靠强大势力的人,要以赵氏行人端木赐的名义劝他们反正。
  “我在陶丘的几年时间里,已经把与赵氏为敌的齐商郑商挤走,如今陶丘还剩下十三位大商贾,家财百金,都豢养着僮仆百余。他们与赵氏有生意往来,曹赵若翻脸,利益将受到重创。所以这次,他们是吾等的盟友,去召集他们,明夜在城东集会,共商大计!”
  对这些很难对贵族产生信任的商贾,子贡需要以陶朱的名义行事。这个赵无恤充满恶趣味地冠与他的名号,在工商中却很有公信力,信誉至少要比曹国官府强,子贡相信,这些精明的合作伙伴能很清楚地判断,哪边才是胜利者。
  连续不断地发号施令,子贡似乎又找回了在这座城市里与齐郑商贾战斗的激情,等陶盎应诺下去安排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饮了口水后,发现石乞在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你看我作甚?”
  石乞垂首:“子贡像极了一位指挥作战的大将军,我一向不容易服人,这次却很佩服你。”
  子贡晒然一笑:“我只是有些恼怒,就像计然先生一样,对昏君庸臣不为民主的愤怒,想给他们一点教训,归根结底,我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卫商,难免对陶丘兔死狐悲。”其实在这座城市呆了几年后,子贡不仅是兔死狐悲了,除了已经陌生的家乡卫国,夫子已经离开的鲁国,陶丘更像他的新家。
  所以,如今想让陶丘在被赵宋军队围攻前避免血光之灾,就只能由他一手恢复这里该有的秩序。
  “曹伯阳仍然将我当做几年前从宋国巴巴地跑来白手起家的小商贾,对我拒而不见。他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可在我心中,曹伯这实在是自绝于善意,也自绝于国人……”
  子贡看似语气淡然,可心里早已波涛汹涌,他背着手,望着户外的夜色,四野无风,这是风暴前的平静吧?
  由他端木赐,由他“陶朱”,一手掀起的大暴动!


第732章 国人暴动(下)
  哪怕是在商品经济尚未兴盛的春秋时代,也不要小看商贾,他们是城市血液流动的载体。大商贾已经开始血腥的原始积累,向富可敌国的战国巨商转变;行商熟悉每一条道路巷子,人际关系千丝万缕;最低级的贩夫贩妇则构成了社会的底层,他们和百工、农民一样,是国家的基础。
  不错,他们懦弱而容易妥协,可当切身利益遭到侵犯后,也会奋起反抗,卫国的王孙贾就对这股新兴力量忧心忡忡,说:“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为患。”
  曹国的情况比卫国更甚,因为地缘因素,陶丘是中原商业化最重的城市,这里有数不尽的百工商贾。四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他们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在凌晨时聚于城东乡校,这里远离宫廷官署,负责巡视的兵卒也被人收买,对近万人的大聚会视而不见。
  子贡今天褪下了大夫的冠冕,一身寻常商贾的打扮以博得外面众人的认同,他游走于乡校的厅堂内,抚摸那些蒙上了尘埃的坐榻,沾满蛛网的案几。乡校是陶丘“六乡”的学校,也曾热闹非凡,只是在官学衰败后,落得这般清冷寂寞。
  “这里既是童子们学习礼仪的场所,也是国人议政聚会的地方,郑子产不毁乡校博得贤名。可公孙疆上位后,却因为自己出身卑微怕国人议论,强行禁止了聚会,国人从那时候起便对他群情激奋了。”
  他微微一笑,为自己的对手是这样的人而庆幸:“故今日在此聚集国人,也算来对了地方。”
  子贡拍了拍手中的灰尘,对侍候在旁的陶盎说道:“人都来齐了么?”
  陶盎道:“继前日子贡与十三家商贾集会,说服他们加入后,下层的行商和贩夫自然亦步亦趋,因为市肆停业而失去生计的人都被带到此处,并派僮仆维持秩序。还有城内的七家氏族,他们对公孙疆早已不满,加上畏惧赵氏攻下陶丘后报复,也愿意配合吾等一同举事,曹军里不少将吏是七家子弟,有了他们支持,就相当于拿下了半个城池!”
  “善!那我这就出去,万事俱备,只剩下号召鼓动国人们,让他们加入进来了。”
  子贡迈步走出乡校,外面就是往年国人聚会,举行社庙祭祀的广场,闹哄哄,黑压压的人影覆盖将广场覆盖得密密麻麻。
  这里不止有皂衣的商贾,还有带剑的轻侠,带着农具的城郊农夫,手脚粗糙的百工,甚至有不少来看热闹的妇孺老人。
  纵然子贡见多识广,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也会感到一丝紧张。
  “这些人里带着对公孙疆的怒潮,我要做的,就是让这潮水再汹涌些……”
  他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随即站在阶梯上,对靠前排的人大声呼喊道:“我的姓名汝等不陌生,在外面,人们叫我子贡,可在曹国,汝等当称呼我为陶朱!”
  ……
  “陶朱,他就是陶朱?”
  “怎么如此年轻……”
  像是平静的水潭被投进了一颗大石头,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涟漪。
  陶朱的名号,在陶丘可谓家喻户晓。商贾无不以这位三至百金的同行为楷模,轻侠恶少年们或间接或直接都受过他的恩惠,百工们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位巨贾的雇工,农夫们则隐约听闻,自己种出来的粟米丝麻,都要经由这位陶朱的手,才能卖到晋国、鲁国去……
  子贡在陶丘有积累下的威望,一身简朴的打扮又让国人心生好感,他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被众人认真倾听。
  “我今天来此,为的是曹人的生计性命,但首先,要从一件往事说起。四百年前,在曹人祖先的故乡宗周,周厉王继位后,任用一位名叫荣夷公的贵族为卿士,实行专利之策。”
  “何谓专利?就是将山林湖泽改由天子直接控制的猎场,再加重赋税劳役,不准国人进入谋生,这一套恶政,汝等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听闻此言,曹人们纷纷面露愤怒,那公孙疆执政后干的事情,不就跟专利差不多么?
  “周都镐京的国人因不满周厉王的恶政,怨声载道。周厉王和荣夷公不高兴了,又命令巫祝监谤,禁止国人谈论国事,违者杀戮。如此一来,国人不敢在公开场合议论朝政。人们在路上碰到熟人,也不敢交谈招呼,只能用眼色示意一下,然后匆匆走开……”
  曹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早就憋很久了:“国君和公孙疆禁乡校,不许吾等反对,和那禁谤也差不多。”
  子贡举起手,示意众人肃静,继续说道:“二三子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曹人纷纷摇头,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这段历史距离他们的日常生活有点远,大多数人当然不知道。
  “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河一旦决口,要造成灭顶之灾;人们的嘴被堵住了,带来的危害远甚于河水!”
  子贡将手猛地一挥,大声说道:“宗周国人受不了了,他们反了,暴动了!他们集结起来,手持棍棒、农具,围攻王宫,杀死了荣夷公,又将昏君周厉王驱逐,这才结束了暴政!”
  唏嘘声响起,曹人诧异之余,也对今日自己被召集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子贡再接再厉:“如今曹国的情形和当年多像啊,曹君昏庸贪婪,他好大喜功,摒弃和平,轻启战端,简直就是另一位周厉王。而公孙疆更是助纣为虐,为了讨好国君大兴土木,修城五座而曹民疲惫,他还削民利以肥府库,将山野林泽化为公室猎场,强征民众入伍去填沟壑。然而汝等还不知道罢,曹国的先锋已在边境连续战败,死伤无数,公孙疆则把败仗说成胜利,掩过饰非,欺骗国君继续出兵,简直是曹国的荣夷公啊!”
  此言方尽,下面已经响起了一片哭腔,那是家中子弟被第一批征召走的人家,惊闻噩耗下,他们对公孙疆更是咬牙切齿。
  “二三子应当知道,我还有一层身份,是赵氏的大行人,赵氏与曹国的友谊便是我亲手结下的。如今曹国却背弃了与赵氏的盟约,赵氏将军和宋国执政非常愤怒,派了大军来惩罚曹伯和公孙疆,曹人若不想办法结束这种恶政,也要被他们连累,遭受灭顶之灾!若再不阻止这对君臣……”
  子贡重重指着前排的人:“也许下一个战死在城头野外的就是你,是你,或者是你!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会成为路边无人收拾的枯骨!”
  台下暂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众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各自脸上的惊恐,赵军的强大是出了名的,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愿意与之为敌啊。
  看上去,似乎学习宗周国人暴动要更简单些?有人害怕,有人退缩,可更多的人,却是跃跃欲试,毕竟事关自己的利益生死。
  有人嘀咕道:“陶朱君说得对,早该反抗了。”
  “但,他毕竟是国君啊……”
  “谬矣,古人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意思就是,抚爱我的就是君主,虐待我的就是仇敌。曹君已经在公孙疆影响下,成了一个独裁,骑在国人头上作威作福,那他就不再是国君了,而是汝等世仇!对待世仇,何须犹豫!”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灰白的士人迈步走入广场,有石乞按剑为他开道,面对这个浑身散发杀意的楚国人,众人纷纷避让,士人便在人群中间大声呼吁,引得万人侧目。
  正是计然,他也顺利进入陶丘了,刚好赶上这场盛况。
  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位带剑的曹国士人也响应道:“不错,别说暴动让昏君奸臣下台,就算是弑君之事,过去十多年里,乃公已经亲眼见过两次。”
  计然大笑:“不错,曹人二十年内连弑两位国君,都是公室公子为了私利鼓动国人一起干的,能有前两次,就能有第三次!且不再是为了公子们的野心,而是为了吾等的生计性命!”
  在计然和陶盎早已安排好的人鼓动下,群情变得亢奋,众人纷纷开始接过大商贾和反抗贵族派僮仆分发的武器,袒露右臂说:“暴动吧!逝将去彼,适吾乐土!”
  子贡看见计然在对他微笑点头,他也手持长剑,指着西面的曹国宫廷道:“宫卫已被收买,内城之门即将开启,众人随我前去,只要能结束动乱和奸臣的暴政。我在此立誓,赵氏与宋国会立刻休兵,让陶丘不用遭受刀兵之灾!必将还汝等一片自由乐土!”
  ……
  是夜,曹伯阳梦见自己登上了会盟坛,受天子致伯,俯瞰四野。
  台下的众人不过是些颜色光鲜的硕鼠,往日瞧不起曹国的身量,对他无比骄横的诸侯在面前跪拜,瑟瑟发抖。来自列国的年轻壮士向他委质效忠,愿意为他尽忠。王姬、齐姜、楚芈、赵嬴、陈媯,无数美女被她们的父兄献上,恳求他宠幸。
  从东海之滨到渭水之畔,从大原之野到云梦泽,都是他的猎场,象革、犀角、鲨皮、猩唇、牦尾、豹胎,都成了他装点宫廷的战利品,世卿大夫对他的霸业交相称赞,曹伯则一一微笑作答。
  就在这时,周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无数黑漆漆的影子,指着他怒斥,拉拽他的手脚,将曹伯拖下君榻!他挣扎,却陷入包围中,无济于事,呼喊求助,那些向他效忠的国人和壮士却视若罔闻。
  直到有人摇晃他的肩膀,这才让曹伯阳即刻惊醒,梦里的恐惧仍让心脏在胸膛里扑扑直跳。
  推醒他的是宫中一名老竖人,曹伯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室内的灯烛熄了,光线昏暗,榻前阴影憧憧,他只能隐约看清,许多人们穿着甲胄。
  “汝等何人?怎敢不卸甲便闯进寡人的寝堂?”
  莫非这些人也是噩梦的一部分?不待他们回答,曹伯赶紧翻身回去,想寻找自己挂在床榻旁的宝剑,这时候终于有人提着灯烛走上前来让他看清脸庞。
  “君上,是仆臣啊……”
  是他的执政卿公孙疆,前些日子公孙疆向曹伯献上了“求霸”之计,加重国内税赋劳役,叛赵而攻宋,希望在纷乱的局势里让曹国捞到更多的好处。公孙疆昨日还喜气洋洋地来告诉曹伯,说这些日子以来,南部前线一直“屡战屡胜”,曹军已经快打到商丘了,而赵兵也被阻隔在濮水以北不能动弹。
  只是今日,他早已没了昨天的意气风发,而是满脸惊惧,连冠都没戴,头发蓬乱无比,嘴唇颤颤,欲言又止。
  曹伯阳扫了一眼屋内众人,人人脸上带着恐惧,事情不对劲。他隐约听到,透过窗口和门缝,有声浪透了进来,宫外似乎聚集了许多人,纷纷攘攘。
  冲撞宫门?好熟悉的往事。
  曹伯阳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几年前,他叔父曹声公被曹隐公所弑时陶丘的动荡,又好像他亲自经历过的,他父亲曹靖公杀曹隐公时的全城沸腾。
  曹国这还没安定超过十年,好容易在他手里得以“中兴”,难道又要乱了么?
  他回头瞪着公孙疆,这个他无比信任的臣子,怒喝道:“外面到底出了何事!?”
  “臣有罪……”公孙疆跪地稽首不止,若今天的事情不突然爆发,他将败仗说成胜仗的谎报军情或许还能维持一些时间,可如今却再也瞒不住了。
  公孙疆最后才抬头讷讷地说道:“君上,是国人……国人们暴动了!”


第733章 虎狼!
  四月中旬,在得知曹国生变,截断了宋军北上的必经之路后,赵无恤恐孤军深入则背后有危,只得改变计划,先排除后顾之忧。他派阳虎出击,带着一师之众去配合宋军解决曹国。
  “阳虎一如其名,虎狼也!”
  这是杨因暗地里对阳虎的评价,阳虎早在鲁国时便常常是三军统帅,用兵以凶狠和无情著称,入晋变更姓名后虽被赵氏重用,但多数时间以谋士身份跟在赵氏父子身边,很少有领兵独当一面的机会。
  这头肉食动物很聪明,知道这次之所以带的兵不多,且多为从河内新征发的兵卒,是因为赵无恤对他仍心存忌惮。在拿曹国练兵之余,又何尝不是对他的考验?所以这次任务要办得漂亮,不能错过取信于赵无恤的机会。
  曹伯在濮水北岸的据点洮邑两天就被轻松攻克,随后阳虎南渡濮水,带着一群新兵蛋子轻车熟路地开进曹国,直扑陶丘。
  在进攻凶猛之余,阳虎统兵也极为残暴,他认为自古以来善用兵者,是那些在训练作战时能杀士卒之半者,其次是杀十分之三者,其下是杀士卒十分之一者。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在他看来,赵无恤很注意训练和作战的伤亡率,虽然博得了士卒爱戴,但若只是如此,顶多能力加诸侯……想要威加海内,还得多狠下点心来。
  所以阳虎身体力行,统兵后立刻给兵卒们来了场下马威,一次性砍了几十颗人头,叫将吏噤若寒蝉。破洮邑后还将富户豪长,连同当地府库的粮食抢掠一空,等着大军经过时就食。
  当年进攻郑国时,他就用类似的法子将匡地祸害的不行,以至于几年后和他身形相仿的孔子路过,还被匡人困住,差点死了……
  阳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招人恨,会被史官在简牍里狠狠记一笔。可想要做大事者,一直这么妇人之仁怎么行?虽然赵无恤不直说,可派他来的心思难道还不清楚?就是想让阳虎发挥既往风格做个坏人,把曹人的胆子吓破,然后等赵氏僚吏接手时,才能怀仁安抚,让曹人归心……
  所以接下来,阳虎继续略曹国四野,焚毁其田地,掠夺其粮谷。抓到的曹国人不论男女老幼全带在军中,打算到了陶丘后压上去填沟壑,加上宋军也快到了,顶多十天就能扑下陶丘。
  回头看着密密麻麻,衣衫褴褛,却阴沉地凝视他和他那匹坐骑的曹国人,阳虎不为所动。
  “为君者假仁假义搏名望人心,自然就得有鹰犬放手做恶事。”他打算攻下陶丘后,要让手下的新兵人人都将兵刃染红,壮一壮胆气,也顺便震慑曹人,让他们十年内再也忘不了这猩红的一夜。
  “陶丘富庶,市肆彻夜不息,侈靡之所里美女云集,钱帛更是堆积如山,破曹之后可以大掠三日。但府库的财物将作为将军的军费,给武卒发放军饷赏赐用,谁也不得妄动!”
  得到这承诺后,人人欢呼雀跃,只有监军一脸尴尬,这和武卒军规,不太相符啊。
  眼看陶丘外围的五座卫城在望,战斗就要开始了,可就在这时,却有斥候骑从回报,说陶丘不知为何突然乱了起来,不住有人往城外跑。
  “端木赐……”阳虎眉头一皱,赵无恤当时也就随口一说,并不抱太大希望,难道没带尺寸之兵,升斗之粮的子贡还真在陶丘做下大事了?
  他让全军加速前进,就在抵达陶丘北郊十里的时候,却不偏不倚,抓到了一支仓皇出逃的车队。
  车外,反抗的披甲卫士被前排乱弩射死,面色苍白的无须男子中了箭,发出像女人一样尖细的惨叫哀嚎,一看就是宫中寺人,从他手里还搜出了一枚拳头大小的金印。穿丝质衣物,断了车轴的马车帷幕内,面容姣好的宫装妇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而这支车队的主人,一位身材壮硕,挎着弓矢,一身猎装的贵人双股站站,扶着戎车车舆,眼睁睁看着阳虎打马朝他走来。
  阳虎看了一眼士卒搜出来的金印,便对这群人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也不下马,而是无礼地对那狼狈的男主人嘲笑道:“曹君,这是要去何处狩猎呀?”
  ……
  曹阳的“求霸”之梦这下算是醒了,彻底惊醒了。
  当他得知噩耗后出宫一看,只见内城大门洞开,四面八方是汹涌而来的暴民,纷纷喊着杀公孙疆。
  “这是叛乱,这是大逆不道!”曹伯阳当时气得发抖,当即命令兵卒剿杀。虽然暴民们看上去足足有近万人,但只需要曹宫外的一千兵卒以强弓攒射,再持矛冲刺,暴民们便会作鸟兽散了。
  就像他常常狩猎的麋鹿、黄羊一样,君主世卿则好比是有尖牙利爪的虎狼。素来只有虎狼吃鹿羊,饮其血吸其髓!这在曹伯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东西!
  但尴尬的是,曹伯发现他指挥不动征召的兵卒们了。他们来自国人,国人反了,兵卒自然不肯刀兵相向……
  “这些国人,是吾等的昆父兄弟……”
  一队又一队新征召的兵卒欢呼着推倒障碍,与暴民们拥抱到一起欢呼,这使得宫墙之外没经过什么流血战斗,便全部失守。曹伯仅剩下数百宫卫,依靠较好的秩序和强弓守着低矮的宫墙。
  曹伯这下慌了,真是马失前蹄啊,终日狩猎,可今日,鹿羊却长出了角,团结到一起顶飞了虎狼。他只能换下凶相,仓促地让人去喊话,故作无辜地问国人为何要暴动。
  他的话淹没在一阵骚动中,愤怒、恐惧与憎恨构成的响雷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将硕大曹宫吞没,这是国人压抑已久的愤怒。
  谩骂中还混杂着一些呼声:“杀公孙疆以平民愤!”
  “结束厚敛和重役,结束苛政!”
  宫外均是人群涌动,他们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操控,所以依然保持着一定秩序,知道自己今天想要什么。
  “与赵氏、宋国议和,结束战争!”
  “让吾等入伍去填沟壑的昆父兄弟回家来!”
  国人们要求很多很杂,曹伯阳忙不迭地答应,只要能平息动乱,他愿意做任何事情,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和这些叛贼算账不迟。
  直到一位皂衣商贾缓缓分开人群走了过来,朝宫墙内行了一礼,说了一句让曹阳心凉的话:“曹国乃国人之国,非独夫一人之国,此刻回头为时已晚,赐敢请曹君罪己,退位!”
  ……
  “子贡……”
  曹伯认识这个人,是他拒绝接见的端木赐,他之所以不敢见,是因为此人口齿了得,恐怕会被他说动。谁料子贡无法面见游说,就换了一种方式,这次不求说服,而是要颠覆他的统治……
  端木赐显然是这次暴乱的煽动者,他的要求惊醒了众人,接着更大的呼喊响起:“不错,请国君逊位。”
  外面国人的情绪再度被点燃,他们挤向宫墙,卫士们拼力维持防线,但弓矢、石块、粪便及各种污物从头顶嗖嗖飞过。
  曹伯挨了一颗臭鸡蛋,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这火势太猛烈,他是彻底没辙了,所幸这时公孙疆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请曹伯阳从宫墙之北逃往郊外。
  丢下大多数人,带着最宠爱的夫人和公室子弟,这支车队打开了曹宫北门,打算从濮水边的渡口离开,这里常年停着几艘大船。
  最后追随在曹伯身边的,竟是他一直以来最信任的猎队,但外面也有暴动的国人。队列前端,公孙疆大吼着发令,猎队的骑从们旋即挺矛开道,往前冲去,人潮在前面散开。
  但红了眼的国人们在前锋冲过后又围了过来,阻挡车驾离开。在他们左侧,三名卫士被汹涌的人潮挤倒,接着人群踩着躯体,大吼着涌向前来。
  曹伯焦急地驾车兜圈,无数只手越过卫士的防线,朝他抓去。有一只手甚至成功地抓住了车舆,但只有一刹那,他的车右手起剑落,那只手齐腕而断。
  在驱车策马飞奔之际,一块凹凸的石头从后面擦着头皮飞过,一颗腐烂的蔬菜砸到车身上,四散飞溅,和曹伯身上残留的臭鸡蛋烩成了一道菜。
  不断有人落伍,被国人们扑翻在地,甚至连曹伯一位爱妾的马车也被暴民们截留,一群嗷嗷叫的男人爬到马车上将她拉拽出来,随即她被人潮湮没,只听得见凄厉的求助。
  曹伯阳不敢想她的下场,只是在前锋的左劈右砍下飞驰,就算有人跌跌撞撞地拦在前方,他也咬咬牙直接碾压过去。
  突然之间,周围的人少了,他们冲到了码头,那个疯狂的城市已被抛在身后,曹阳心有余悸地回头一看,断后者的坐骑仍在跟随,但主人已不见踪影。
  “走,快走!”
  让车马上船后,看着陆续赶来的暴民们站在绿色的河流前止步,曹伯今天才第一次感到了心安。
  不过陶丘是彻底沦陷了,没有陷落在敌军铁蹄下,而是从内部被国人攻克。
  在濮水北岸登陆,匆匆向北逃去时,曹伯又回头看了一眼陶丘,依依不舍。他有种预感,自己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就像宗周国人暴动中,仓皇逃到彘地,最后老死在那里的周厉王一样。
  他们逃啊逃,打算逃亡最北面的一座卫城,那里由一位公室子弟驻守,是曹伯现在唯一信得过的人。可半道上载女眷的马车却断了车轴。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天气酷热,正焦急抢修时,却被另一支突然杀到的大军俘虏了……
  ……
  “好个端木赐……”阳虎听完曹伯阳的口供后,捏紧了马鞭,看来这次定曹之功,他是得不到了。
  不过至少有俘虏曹伯的功劳,也算聊胜于无,对了……
  他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曹伯看,厉声问道:“公孙疆呢?”
  “死了……”曹阳面如死灰,这位纯粹是自己作死的落魄国君追悔莫及,他用颤抖的手捂住脸说道:“孤看见他被无数双手从马鞍上拽了下去,然后……”
  他仿佛看到,公孙疆跌落马下后发出了一声惨叫,千百块衣物碎片如暴风中的红叶一般旋转飞舞,顷刻间便归于无形。然后惨叫越来越稀疏,溅起的是粘稠的鲜血和残缺的肉块……
  ……
  与此同时,疯狂已经褪去,陶丘城内正在恢复秩序,国人们被驱散,乘乱抢掠强暴的人则被绳之以法。陶丘已定,子贡现在不再需要暴动,而是要平息乱相。
  在石乞、陶盎领命而去后,他用绢布沿着口鼻,皱眉盯着那滩认不出模样的肢体残骸。
  是落马的公孙疆,曹人怀着巨大的痛恨,将这位猎户出身的曹国执政卿活活吞吃!
  子贡听目击者描述,公孙疆当时一边尖叫着乞求昊天上帝大发慈悲,一边被国人活活撕成了碎片。在他死后,国人们还意犹未尽地敲骨吸髓,就像这对昏君恶臣对他们做过的事情一样……
  他有一丝心悸和后悔,这场暴动虽然驱逐了曹伯,完全可以结束曹国之变,但引发的流血和惨剧也不少,人性的恶,会在秩序大乱下袒露无疑。
  肩膀上多了一只手,是计然,他缓缓走到子贡身边,盯着地上那滩可怕残骸,安慰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杀一人而救一国,则杀之,你别想太多。”
  子贡无声地点了点头,计然,这位一手推动子贡站到台前的幕后策划者这才笑道:“不过如此一来,天下诸侯也该警醒了,国人之怒,竟之于斯,肉食者须得记住……逼急了的鹿与羊,也是会反过来吞食虎狼的!”


第734章 亡国之音(上)
  礼物摆满城外,虽然大乱初定,城内还是凑了不少牛、羊、彘和酒食。出城相迎赵军的曹国商贾、大夫也满脸堆笑,唯独城门紧闭,阳虎一眼就能看出,控制这座城的人打算给自己吃一道闭门羹。
  城下,一双眼睛对视良久,阳虎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子贡不打算让吾等入城?”
  阳虎脸上的面具狰狞,语气阴沉,可子贡却不怕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城内大乱初定,人心不稳,贸然入驻恐会让曹人惊惧,还请先生派五百人随我入城,其余人在外驻扎,扫清周边卫城里的抵抗。”
  阳虎眉头一皱:“我得到的命令是处理曹国之变,此乃将军之命,你有何理由阻我入城。”
  “我乃将军制指定负责外国事项的行人,与先生平级。何况曹国之变也在我职权之下,如今曹乱已被我平定,首恶公孙疆死,曹伯阳也被先生捉住。此时应该速速扫清周边反抗,引导宋军北上才对,入城耽搁做什么?先生麾下兵卒多为新附,入城后被陶丘的繁华景色迷晕了眼,战意低沉如何是好,若与曹人起了冲突,让曹国再生变乱,先生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阳虎眯起眼睛,像一头恶虎打量胆敢忤逆他的狐狸般盯着子贡看,陶盎等人均为子贡担忧,谁料到了最后,他气势一松,笑道:
  “既然如此,那陶丘便交给子贡了。”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在子贡耳边轻声说道:“可子贡也要记住,你是赵氏的行人,不是曹国的行人!”
  “阳子之言,赐谨记。”子贡回看过去,从阳虎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等阳虎带兵卒在城外扎营,子贡和陶盎回陶丘后,一直在城头观望没有出去的计然问道:“城外的将领身份成迷,还戴着面具掩人耳目,子贡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么?”
  子贡淡淡地说道:“知道,曾经以季氏陪衬身份执国命的阳虎,夫子的敌人。”对于多次见过阳虎的子贡而言,这不难猜出,即便他毁容变音,可身形和气势是不会变的。
  计然一愣:“原来此人还没死,谁料竟是投靠了赵氏。”他嘿然一笑:“阳货、盗跖、侯犯,鲁国的奸臣竟然大半被赵将军收入麾下,真好奇他是用了何种手段,才能让这些桀骜不驯的人顺服。”
  “将军驭下方,且待人以诚,人才自然趋之若鹜,这三人曾做过奸恶之事,却也有他们的能耐。孔门虽然与阳虎、盗跖有过节,可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仇,主君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作为臣僚也不好多说。但我还是信不过彼辈,尤其是阳虎,我听说他来陶丘的路上大掠四野,以至于野无遗孑,他是虎,手下的兵卒也被带成了狼,若放此人入城,陶丘恐怕要毁一半。”
  计然颔首:“你做得对,阳虎眼光太短浅,靠狠辣的手段能夺取,却不能守住到手的东西。陶丘的意义,绝不止是一个战时可以随意榨取的粮仓钱库,它还是战后让中原百废待兴,商贾复起的关键……”
  子贡叹了口气:“只望主君能理解这点,我就是担忧,主君求贤只看本事,不看品行仁德,长此以往必会招致贼子结党成群,身边必须有像先生这样的君子压制他们啊……”
  “不敢称君子,我也是个只会数钱粮布帛的功利小人。”计然哈哈大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看来,赵无恤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能分出子贡这批鲁国孔门弟子,赵鞅食客组成的臣僚,外加阳虎等鹰犬三派来。
  至于计然自己,他说服叶公与郑国为难,然后是定曹之功,子贡有大功,他也不差,此次投赵,赵无恤少不得要以厚礼待他。计然游遍天下,观察列国君主,最后选定了赵氏,他此次北上,可不是来做悠闲幕僚,而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子贡俨然是曹人暴动的领袖,各方势力都只服他,得留在陶丘,等待赵无恤对曹国的处置。计然也决定等他一等,毕竟子贡忽悠人和做买卖是一流好手,治理都邑却没什么经验,计然要是助他安定了陶丘,又是一件功勋。
  所以,反倒是倒霉的曹伯阳先被押到帝丘赵军大营处……
  ……
  “好了好了,曹君何至于此。”赵无恤拍着抱他大腿痛哭陈述的曹伯阳,朝帐内众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子泰要相信我,我真是被奸臣公孙疆所误……我……”曹阳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落到了赵无恤手里,是生是死都凭他一句话。所以曹伯在求生的欲望下,大打友情牌,毕竟他和赵无恤曾一度私交甚厚,直到近两年才渐渐离心离德。
  他还抱着一丝奢望,若赵无恤能信了他的话,或许还能归曹为君哩!
  “我知道,曹国之变的前因后果,子贡已经派人详细汇报了。”赵无恤笑得意味深长,扶起曹伯阳,看着他那双因心虚而垂下的眼睛道:“首恶公孙疆已被曹人所杀,曹君是受其误导,我当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只是……”
  “只是曹人对君间隙已深,若贸然将君送回去,恐怕会有凶险,别忘了曹声公和曹隐公都是死于国人之手……”
  曹伯阳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那些愤怒的国人,无数双伸向他马车的手,双腿一阵战栗。相较而言,还是这赵军大营安全些,他顿时摇头如拨浪鼓:“我不回陶丘。”
  “既然如此,还请曹君在营中暂住几日,我会让人在朝歌为你修建府邸,且去那边避避风头,等曹人的愤怒平息后再谋归国之事不迟。”
  赵无恤敷衍了曹伯几句,让人提溜他下去,身边的项橐上前道:“主君打算让曹伯复位么?经历此事后,曹伯应该能唯君之命是从。”
  无恤收起了之前的笑脸,冷冷说道:“不,我的信任是有限的,不会给他第二次背叛的机会。”
  项橐了然,赵无恤对曹国之变的态度很清晰,当子贡发动国人暴动,驱逐曹君的消息传来后,无恤拍案叫绝,连道子贡做的好,让陶丘不战而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来自晋国的臣僚如杨因等忧心忡忡地提醒,说这种以民逐君的先例恐怕不能鼓励,赵无恤却不以为然。
  “晋国的师旷说过,贤明的国君要奖赏良善而惩罚奸恶,抚育百姓像爱护子女一样,盖之如天,容之如地;若能如此,民众侍奉国君也会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拥戴还来不及,怎会驱逐他?国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众的希望。如果反过来使民众的生计困乏,匮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那这个国君还有何用处?不驱逐了,还留着他作甚?”
  他为此事定下了基调:“故我只闻曹国杀恶臣公孙疆,逐du夫曹阳也,未闻出其君也!”
  项橐回味着此言,真觉得振聋发聩,他记了下来,又问道:“那要如何处置曹国?如今子贡控制了陶丘,我军占领了北部,宋军占领了南部,如何划分也是个问题。”
  “曹国南部数邑直接划入宋国治下,宋人觊觎此地很久了,这场战争数宋出力最多,也要适当表示感谢,我舅兄子明应该会乐得合不拢嘴。”
  “至于陶丘和北部,这座都邑太重要了,不能交给他人,暂时让子贡维持现状,等他来见我时再商议罢,对陶丘的情况还有谁比他更清楚么?眼下,还是先解决掉卫国,再谈其他!”
  大帐外,军营内大队人马正在开拔,准备入城。就在赵无恤被曹国之变耽搁脚步,停留在帝丘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已经把帝丘外郭攻下,如今只剩下数千卫人还在内城负隅顽抗!
  “吾等已经在卫国耽搁太长时间了,今夜必破此城!我还希望能在卫国宫殿里摆开筵席,为计然先生接风,也为子贡庆功,让他这个卫国人衣锦还乡!”
  有了那人的投靠和接应,明天太阳升起前全取帝丘应该不是难事。
  接二连三的喜讯让赵无恤心情大快,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答应孔圉,要留卫侯元一条性命,希望能将他生擒,然后下半生就在朝歌终老,与曹伯阳作伴罢。我会给他们修好府邸,一定要左右相邻,府邸的雅称我都想好了,左安乐,右归命,也是有趣得很……”
  曹的亡国之音已接近尾声,而卫国的亡国之音,也已然奏响!
  ……
  帝丘的宫城和外郭是分离的,大小大概是外郭的二分之一,城垣却更高大,且西面临大河,护城河环绕其外,比人口多而处处是漏洞的外郭好守。
  数日前,王孙贾见赵兵攻帝丘甚急,投石机的攻击覆盖了外郭城墙,城内守卒又惊又惧,便将兵力收缩进宫城内负隅顽抗,他擅长统兵,一时间赵无恤也奈何不得。
  不过就在无恤打算不惜代价,也要一口啃下帝丘这块硬骨头时,宫城里却出了内鬼。
  夜色已至,宫城内外的兵卒都已经休息,只剩下岗哨警惕地盯着城外,可他们也有目光看不见的死角,在宫城西南角,一个吊篮缓缓落下,几个黑影蹑手蹑脚地离开城池,朝赵军的攻城大营摸去。
  火光显现,赵无恤早已等候在此多时,因为怀疑是城内人的计谋,所以他全副武装,用一只黄金和黑玉精工打造的玄鸟系住大氅,他的甲衣是黑暗里不容易被发觉的暗灰色,胄和胸腹还用铜甲加固,他胯下一匹骕骦战马,在数百人保护下等待城内的来使。
  在火把映照下,背叛的人渐渐显露出容貌来,却见那人虽然经过多日战事摧残,仍然容貌俊美,他身形高挑,黑发如墨染一般,一双丹凤目饱含神韵,只是胡须却被刮去,少了几分阳刚,多了几份阴柔。
  “弥牟应诺来见,对面可是赵将军?”
  “是我。”无恤打马上前,打量了来者一番,同时也感叹,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卫侯元恐怕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是心爱的男宠弥子瑕!
  ……
  弥子瑕下拜行礼,赵无恤大剌剌地受了此礼,这才在身前三步处勒马而下,让弥子瑕起身。
  他在脑海中回想收集到关于此人的情报。弥子瑕,晋国人士,其祖为晋灵公之弟,封于弥,遂以为姓。此人从小形貌迤逦,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后来作为副使出使卫国,便被喜好男色的卫侯元看中,这弥子瑕或是自身也有这种爱好,亦或是为了求封地而不惜身,他以色事卫侯,在卫国做了大夫,封于渠邑。此人当时很受卫侯宠幸,加上也有一定统兵治国的本领,遂被卫侯元“爱而任之”,一路做到了上大夫。
  无恤心中了然,笑道:“久闻卫侯宫中有两位齐名的美男,弥子瑕,宋子朝,今日一见,才知道人言不可信。君比起那龌龊的宋子朝,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要胜出数倍,不愧被称之为智足治千乘,信足以守之啊……”
  弥子瑕愧然一笑:“这是国君多年前酒后谬赞,不知为何传了出来,将军说笑了,弥牟当不起这夸奖,恐怕将军也在疑惑,我为何要背弃卫侯吧?”
  无恤的确有疑惑,毕竟他得到的消息,都是公开的那些,或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他说道:“若子瑕肯说,我愿闻其详。”
  弥子瑕抬起头,仿佛陷入了回忆:“我看似在卫侯身边很得宠,其实不然,比起十多年前,已经大为不如了。”
  “那时我母亲重病,情急之下,我便驾着国君的车子回去探望。卫国自有法度,私自驾国君戎车者要处以断足之刑,但国君听说后却认为我很孝顺,没有惩罚,反而夸奖了我。还有一次,我与国君一起在桃园游玩,摘下一个桃觉得很甜,便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递给国君。国君也不嫌弃,吃过以后赞不绝口,说我这是敬爱他的表现……”
  那段日子是他和卫侯元这段畸形“爱情”的蜜月期,弥子瑕回忆也带着笑,不过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可等到我年纪大了,容貌渐渐不如年轻的男宠了,他对我的宠爱便淡薄了,还听了蘧伯玉和史鱼的话,让我离开朝堂疏远我。”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随着将军攻卫,我却屡次不敌,丧师失地。卫侯便开始对我发怒,他骂我说,我这个人本来就曾经假传命令驾驶国君的车子,后来又曾经给他吃剩下的桃子,简直是死罪!他甚至用鞭子抽打,并把我赶出殿堂。我害怕极了,三天没有上朝。”
  “这之后卫侯三天没有理会我,直到第三日,才对祝鮀(子鱼)发问,问我是否会怨恨他,将军知道子鱼是怎么说的么?”


第735章 亡国之音(中)
  “怎么说?”
  弥子瑕冷冷一笑:“子鱼说,狗倚仗着主人喂养,主人发怒并鞭打了它,它就嗥叫着逃去不见踪影;等到它想吃东西了,就会胆怯地跑回来,忘了它先前被打的事了。如今我像是卫侯养的狗一样,靠着他的喂养,一旦从他这得不到食物,我就得饿一天肚子,我怎么敢怨恨他呢……”说着说着,弥子瑕已经咬牙切齿了,一点不像不在意的样子。
  “子鱼不懂,我心里还是有怨恨的,不是恨子鱼,因为若不是他这番话,卫侯已经对我起杀心了。我恨的是卫侯,在他眼里,我竟只是一条走狗奴隶,仰人鼻息,摇尾乞怜,身不由己……”
  听着听着,赵无恤差不多明白这其中恩怨了,他无言以对,浑身寒毛直竖。
  额,弥子瑕这位娘里娘气的中年大叔眼里都要含泪了,他哀怨地仰头吟诵了一首诗:“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这首《卫风·氓》和他与卫侯元的关系出奇的搭配,但赵无恤却听得连尴尬癌都犯了。
  他对同性恋说不上歧视,只是自身无法接受罢了,等会还要靠弥子瑕打开宫城大门,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同时心里万分侥幸,自己改变了南子的命运,没让她趟进卫国这个污浊肮脏的泥潭里!
  半刻后,弥子瑕终于哀怨完了,他说道:“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亦已焉哉!我如今算是看透卫侯此人了,能善始而不能善终,我若再不为自己考虑考虑,恐怕迟早要被他当做死狗一样摒弃!我今日愿助将军破卫,所求也不多,只望后半生能有个好下场。”
  赵无恤摸着马鞭,轻咳一声道:“连硕鼠都知道从将沉的船上逃离,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弃暗投明,也是一种智慧。子瑕所求我已经知道了,等卫侯束手投降后,新君蒯聩将取代他,自然会论功行赏。”
  “恕小人直言。”弥子瑕依然忧心忡忡。“蒯聩这个人我清楚,从小便德行非常之差,国君请了鲁国的贤人颜阖做他的太子太傅也无法规正,蘧伯玉更是直言,蒯聩是不可管教的,长大后肯定会危害邦国。他虽然现在对将军言听计从,却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啊,若他取代为君,恐怕会掀起一场报复,逼死所有先君之党,蘧伯玉肯定会第一个死,我也逃不过他的毒手。卫国有这样的新君,恐怕还要乱上一阵,将军不可大意。”
  赵无恤微微沉吟,孔圉也拐弯抹角地这样提醒过,这蒯聩无人君之状,破卫后能不能更换一位公子做国君?赵无恤也挺诧异,因为蒯聩看上去还算勉强,难道在国内时真的无法无天,让所有贵族臣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不过蒯聩若真能几年内就让卫国人对他离心离德,赵无恤反而会更高兴些,卫也好曹也好,他这个人,吃到肚子里的肉,绝对不会再吐出来!
  “勿忧,只要有我在,蒯聩是无法为所欲为的,渠邑会留给你,让你在那终老,无人打扰,何如?”
  “多谢将军!”弥子瑕心里一松,今夜的事情算是商定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他,他成功地将老情人卖了个好价钱,也卖掉了卫国的未来。
  ……
  是夜,在弥子瑕的指引下,赵兵趁夜摸向了宫城,弥子瑕再度坐吊篮登城垣,约定好三更时开门,让赵军掩杀进去。
  而此时此刻,卫侯元却对此茫然无知,他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了王孙贾、蘧伯玉、祝鮀三位肱股之臣,自己一个人抱着酒坐在台上吹着风,还招来了乐官。
  “君上,老臣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乐官抱着琴受招而至,还是那么身形瘦削,十指修长,只是头上已白发苍苍,不若年轻时风度翩翩了。
  我们都老了啊,不比当年……卫侯元见此情形,也不由心中一哀,随即惨笑道:“师涓,寡人就要亡国了,你过来,再为孤奏一曲桑间濮上之音吧!”


第736章 亡国之音(下)
  师涓,鼎鼎大名的卫国乐师,近几年他大隐于帝丘,可早些年,却是名传诸侯的雅士。
  那是弭兵之会后的和平年代,师涓是风华正茂的卫国乐官。春秋之世,乐官多数是盲人担当,因为当黑暗遮蔽了双目后,他们能更好地辨明音乐。
  但师涓例外,他双目清明,却记忆超群,听力非凡,曲过耳而不忘,在弹琴方面更称得上“天才”。他年纪轻轻便与晋国的师旷,郑国的师慧齐名,带着那把七弦古琴,当音乐奏响时,能令无数濮阳女子为之倾倒。
  他能写列代之乐,善造新曲,用来替代古曲,谱写过表现四时的乐曲。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飚》、《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
  师涓将这些四时新曲演奏给同样年轻气盛的卫侯元听,卫侯听后久久沉湎于新曲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料理国家政务。以至于蘧伯玉忧心忡忡地规道:“师涓谱写的四时新曲虽然发扬了气律的特色,但这些新曲都是听了让人心神迷乱,跟风雅古曲大为不同,不适宜在宫廷演奏。”
  当时卫国内外群臣称得上群贤云集,卫侯也颇有中兴之志,很注意谏言。那之后卫侯疏远了师涓很多,他也不以己悲,开始云游各国寻找灵感,间或才回卫国一趟。
  世道渐渐变了,诸侯开始摒弃礼与信,对天子和国君也不再尊重,甚至连祭祀和聘享也怠慢起来,宗姓氏族开始向小家庭解体。卫侯也从锐意进取的青年雄主变成暮气沉沉的昏庸之君,身边的贤人仍在,却只能做泥瓦匠,好让卫国这间大屋子在风雨飘摇中多撑一会。
  师涓也老了,手指的灵敏不如当年,记忆渐渐消退,甚至连留下的乐谱都被蘧伯玉焚毁。蘧伯玉太天真,以为焚了这些新曲就能阻止国君淫乐,但卫侯元的男宠和佞臣却一个接一个。
  连宫中乐官也换了一批人,他们哪是在奏什么雅乐啊,而是更加淫靡荒唐,不堪入目的东西!
  师涓震惊,怒其不争,恨不得自己瞎了眼。
  见卫国宫廷成了这般模样,他没有选择避而远之,而是再度入宫,希望能以修习到极致,不再依靠新奇的曲子劝诫卫侯。然而为时已晚,他跳进了一个火坑,正巧碰上赵军围卫,于是师涓便被一同困在宫城里了。
  被困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乐官,除了弹背上的琴,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加上听力灵敏,所有事情都往耳边涌来:卫人的惧怕,士卒的胆怯,将吏的懦弱,城外接连不断的发石声,瓦砾的碎裂声,众人的哭泣求助声,分发食物时的争抢,贪婪的咀嚼,口水的吞咽,腹中的咕咕作响……
  白发苍苍的师涓只能抱着琴挤在人群里,闭着眼默默忍受一切,这时候,他后悔自己生来有如此敏锐的听力,恨不得自己聋了。
  今日受到召见,他不喜亦不忧,穿上一身简朴的麻布白衣,背着古琴前来。再见面时,如今的卫侯早没了刚即位时的意气风发,这位在位三十多年的半百老人衣着邋遢,倚在台榭的栏杆上,手里摇着玉酒杯醉生梦死,大概是希望一觉醒来,城外的赵兵就会褪去似的。
  “师涓,你最擅长识人心,告诉寡人,我是一个昏聩之君么?”卫侯元红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问道。
  ……
  师涓犹豫了一会,说道:“君上继位之初,非但不昏聩,且颇有中兴卫国之状……”
  他还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卫国的司寇齐豹、北宫喜、褚师圃等四家叛乱,是年夏历六月二十九日齐豹首先发难,以伏兵杀卫侯之兄公子絷。当时卫侯在平寿,闻乱返都,但时局已经失控。在旁边看来,这位年轻的卫侯,恐怕要失国流亡了。
  卫侯只得带少数人逃至帝丘不远处,面对叛军的威胁,他却不慌乱,而是机智地联络齐侯杵臼,得到了齐国帮助,随后派人返回帝丘说服国人迎回他。一场反杀后叛党作鸟兽散,卫侯展现自己的政治手腕,在各阶层势力间长袖善舞,且知人善任,很快便彻底稳定了卫国内部局势,自此之后二十余年卫国再无此类内乱,而卫侯元当时只有18岁。
  作为乐师,师旷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和当时年轻的蘧伯玉、史鱼、王孙贾、祝鮀、孔圉一样,对卫侯元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复兴卫国,不说达到康叔时的地位,卫武公时的极盛,至少也是卫文公时的短暂中兴吧。
  甚至连鲁国的颜阖和孔丘也瞩目以待,希望卫国能出一位贤君。
  可终究,他们还是失望了。
  卫侯元辜负了他们却尤不自知,还在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虽宠溺过宋子朝、弥子瑕等小人,可齐桓公身边不也小人成群么。吾限于国势未能称霸,但所作所为丝毫不逊于齐桓晋文楚庄那些霸主们,为当世诸侯中的佼佼者,可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或是赵军太强,或是判断错了局势,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众叛亲离,连亲儿子也想要他性命。
  不过在师涓看来,还是卫侯元自甘堕落导致的,这些年其作为称得上无道之君了,之所以不亡,全因为臣子们苦苦支撑。他过去曾怒其不争,可如今眼见国君陷入如此窘境,师涓又有些哀其不幸。
  “是老臣无德,不能学师旷抱琴撞晋平公,对君上加以规劝……”心慈的老乐师甚至将罪责往往自己身上揽。
  “若君上亲贤臣而远小人,痛改前非……”
  “晚了!”
  卫侯元重重地摇了摇头,指着城外围城的赵军大营,和已经陷落,在赵兵执行宵禁时一片寂寥的外郭,惨然说道:“敌军已兵临城下,齐国、郑国又不来救,恐怕撑不了几日了……此时才来改过,太晚了!”
  就在这时,顺着卫侯的指头,防守严密的宫墙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示警的鸣金声!
  ……
  “铮铮!”尖锐的声音很刺耳,惊得众人心头一颤,随后这阵声息归于沉寂,但大半个宫城都被惊醒,连卫侯也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声音传来的位置。
  那是宫城的西南角,他的男宠弥子瑕守备的地方。
  莫非是赵兵夜袭?
  很快,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短暂的平静后,那一带再度响起了剧烈的喊杀声。伴随着明亮的火光,他发现西南角的宫门大开,人影憧憧的赵兵从外郭杀将进来,如同奔腾的大河洪水,势不可挡。
  “城破了,城居然破了……”
  卫侯就这样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处被攻破的宫门,喃喃自语,直到大臣祝鮀蹒跚地走过来向他汇报:“君上,西门被赵军攻下!”
  “怎么破的?守卒不是很多么?王孙不是说至少能守半个月么?这才几天……”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卫侯元仍有些不知所措。
  “据说是弥子瑕叛国,为赵军打开了城门,引其入内……”
  “弥牟!”卫侯元咬牙切齿,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那弥子瑕本就像一条养在身边的狗,供其满足畸形的欲望,喜欢了就赏根骨头,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开,他岂敢怨恨自己?
  这是祝鮀曾说过的话,可现如今,那弥子瑕却违背了做走狗的原则,对卫侯的冷遇记恨在心,终于在最后时刻背叛,给了他致命一击!
  “王孙司马正在组织兵卒抵抗,希望能把赵兵堵住,君上且随臣避难,若是不可为,便伺机突围出去……”
  “突围,去哪?”卫侯元哈哈大笑,在夜色里茫然四顾。
  “北面是澶渊,没有大船根本渡不到对岸;西面是楚丘,我那不孝子蒯聩正坐在伪君的榻上装扮得冠冕堂皇,一心等待我的死讯;东面南面则是外郭,不知埋伏着多少赵兵,一出去就会被俘……子鱼,卫国已经被赵氏占领完了,你说,我还能去哪?”
  祝鮀跪在地上无言以对,说真的,卫侯元已经走投无路了。
  卫侯元哀叹着在高台上来回踱步,虽然王孙贾抵抗剧烈,但赵军也来势汹汹,他们从西门开始蚕食卫宫,恐怕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打到这里,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走了,寡人累了,不想离开这卫宫了……来人,给孤的酒杯满上!”
  侍从一个激灵,抱着酒壶便要过来加,却被卫侯一巴掌扇倒在地。
  “愚笨,寡人说的是那一壶!”卫侯亲自走上前,举起另一个鎏金漆壶,给自己满上一爵美酒,死死盯着酒爵里的涟漪,却迟迟不饮。
  “师涓……”鸟之将亡,其声也哀,良久之后,卫侯才疲惫地喊了一声。
  师涓用宽袖蒙着含泪的面容,应道:“老臣在。”
  “寡人就要亡国了,再为孤奏一曲桑间濮上之音吧……这么多年了,孤还是对那曲调念念不忘。可除了你以外,别人都无法演奏出其中的美妙来,你,还记得如何弹么?”
  ……
  “臣死也不会忘记!”师涓哽咽了。
  那是二十年前,他随卫侯元赴晋时,途中宿濮水之上,卫侯夜半闻钟鸣琴瑟之音,那曲调极其动听,卫侯顿时沉迷其中。待醒悟过来后派人去寻找奏乐者,四顾却无人。反复几次后,便以为是鬼神。
  那时候的卫侯元好奇心极重,他就命师涓第二夜就呆在濮水边,将那奇妙的音乐记述下来。师涓“端坐援琴,听而写之”,第二天又呆了一晚,一夜未睡,边听边练习此曲,待天刚明,便演奏给卫侯元听。卫侯听到正和前晚听到的一模一样,顿时大悦,自以为捡到了宝。
  到晋国后,他便得意洋洋地让师涓为晋平公弹琴演奏此“桑间濮上”之曲。然而师涓一曲乐还没奏完,晋国的盲眼乐官师旷便按住琴弦制止说:“这是亡国之音,绝不能奏完!”
  他说这音乐乃商纣的“靡靡之乐”,是师延所作。殷纣王整日耽于酒色,沉湎于这种音乐之中,生活腐败,不问政事,最终亡了国。殷纣死后,师延抱着琴逃到了濮水边上,有人看见他投水自杀了,其魂魄不散,师涓一定是在濮水上听到这支乐曲的。
  师旷是师涓极为尊敬的前辈,他说的话,师涓牢记在心。
  但卫侯现在已经不信邪了,他摇头道:“师旷有言,说闻此声者其国必削,决不可再弹奏!你由此封此乐二十年,可现如今,卫国已濒临灭亡,无所谓了,就满足寡人最后一个愿望吧,那样到了黄泉,也能少一份念想……”
  “臣愿为君上最后奏一曲……”师涓心中一叹,径自在地上做下,将包裹古琴的布扯下,但见擦得铮亮的漆木琴身,其直如矢的七根纤细琴弦。
  琴前广后狭,象征尊卑之别。宫、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种等级。后来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称为文、武二弦,象征君臣之合恩。
  琴中乐中,亦有大道!这就是乐官的礼,也是乐涓苦苦坚守的东西。
  苍老僵硬的十指头抚上琴弦,就像战士摸到了称手的武器般,变得灵活起来……
  随着乐声飘飘,卫侯元仿佛看到,他继位之处的雄途壮志,那时候的帝丘被玉树莺声环晓,濮阳水榭花开得很早。他曾经多么的骄傲,起朱楼,宴宾客,这卫宫的青苔碧瓦堆,他曾与无数男宠嫔妃们睡过风流觉……
  “是这感觉,是这曲调!”卫侯元解开了发髻,灰白相间的长发随风飘荡,他手持玉盏放声大笑。仿佛重新活过一回,永远沉浸在快活时光里,这靡靡之音的确很美妙,难怪会有人上瘾。
  然而接下来,师涓的乐声却突然一转,变得悲凉起来,这是当年卫侯不曾听过的,他不由一愣。
  “音以清角最悲,其次则是清徵,清角之音我无法奏到师旷那样的高度,可这清角,老臣这些年四处游荡,却若有所悟。”
  乐曲中,依旧是奢靡的国君生活,谁料这番靡靡景象是那么容易冰消!谁料一转眼却大厦崩塌。如今放眼高台之下,但见处处烽火,赵无恤吹着征服号角,操纵着铁骑冲杀过来。他无力反抗,连已经商定好要娶的南子也投入了赵氏子的怀抱,一次次丧师失地,以至于众叛亲离,卫国的社稷岌岌可危,多少生死别离,皆因他的贪图享乐而造成……
  《桑间濮上》本是一曲靡靡之音,当年师涓演奏的也是如此,可在师涓数十年的沉淀后,却领悟了那一夜在濮水边听到的奇异音调,想要诉说的,其实是另一种心思。
  曲词终于变得慷慨苍凉,抑扬铿锵,这种老之将至,这种亡国之痛,让高台上所有人声泪俱下,无法掩抑了。
  “师延其实是想用此曲警告世人,莫要忘记大邑商的如何灭亡的!可惜,可惜世人却误会了他……老臣领悟到这一点时,实在是太晚了!”师涓自己也老泪纵横,在弹完最后一个音调后,仰面而泣,随即再重重一挥。
  曲终,乐尽,弦断,血流。而卫侯元也面如死灰,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
  “弹得好,说得也好!可惜吾等都不年轻了。”
  他高举酒樽,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踱步到高台栏杆边,看着已经深入卫宫的赵兵举着火把,像一条火蛇般朝这边杀来。
  这位穷途末路的国君,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注视着完全沦陷的邦国,背影是如此的孤单。他不甘,又不舍,但司命已经来了。
  卫侯元突然捏紧了胸前的衣襟,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呼吸沉重地说道:“也罢也罢,活了五十岁年纪,孤也算将邦国兴亡看饱……”
  下一刻,他的口鼻血如泉涌,整个人摔倒在地。
  在亡国之乐的余音中,在祝鮀和师涓的哭声中,卫侯元,饮鸩酒而亡!


第737章 曲终人散
  当年,项橐还只是个小小童子,乡射礼时常跟着父亲前往乡社,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看大人们演戏礼仪,听乐师吹吹打打。
  底层乐师比不了诸侯世卿家中敲打编钟的乐官高雅,却也有技艺不俗者,他们用饶、磐、筑、笛、笙演奏曲乐,让小项橐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音乐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孔丘不是说过么,“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这意思是,音乐不只是简单的钟鼓等乐器发出的声音,它还有陶冶人的情操的作用,所以“士无故不撤琴瑟”。
  项橐在礼乐熏陶下长大,及冠后,他在曲阜的家中也常备一套乐器,只是伴随赵无恤出征在外时,身边仅有一根笛子,在稍得喘息时坐在河边吹奏一番。项橐想着等战事平息后,能好好寻一名师,让自己的乐艺更上一层楼,这不难,他是神童,学什么都极快……
  不过他现在却觉得,那是童子的念头,愚蠢的念头。距离卫宫陷落,卫侯饮鸩酒而死已经过去了四天,这四天里,被赵无恤派来整理文书典籍的项橐无时无刻不在乐曲声中度过。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卫侯元死后,卫军溃败,大多数被俘虏。而卫宫里的竖人、女婢纷纷被放出宫城,显得宫廷十分空荡寂寥。在这种背景下,师涓弹奏的每一个旋律都在空无一人的殿堂上回荡。
  师涓弹的那些曲目项橐一部分曾听过……代表着亡国之痛的《黍离》;诉说为君者无法善始善终,同时警告后人“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荡》。除了诗三百里的篇目,还有别离和乡愁的《离鸿》、《去雁》、哀叹生命即将消逝的《落叶》。
  他不仅在弹,还在唱,师涓的嗓音嘹亮,不像一位六旬老者,比项橐过去所听过的任何歌声都圆润丰满,因为其中饱含痛苦、无奈与遗憾。他歌唱卑劣的背叛,歌唱忤逆不肖的儿子,歌唱国家的兴亡和理想的毁灭,歌唱生与死,为停尸宫中的卫侯元招魂……
  无论位于卫宫何处,项橐都不能自乐曲歌声中逃避。清晨,歌声钻进阴暗且带着一丝灰尘味道的守藏室,让寻找档案的他无法静下心来。黄昏时同他共进飨食,甚至当他把窄窗紧紧关闭后,仍然不依不饶地钻进居室。
  第一天他尚能侧耳欣赏,第二天就有些厌烦了,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他只祈求无丝竹乱耳,能得一方平静。
  “看来我也只是附风趋雅,根本不是真心喜欢音乐……”夜晚被惊醒后,项橐捂着耳朵如此想,一想到师涓因为卫侯元饮鸩而死,竟哀伤得哭瞎了眼睛,又自残刺聋了自己的耳朵,他就不寒而栗,同时心存怜惜。
  “主君。”到了第五天,项橐终于忍不下去了,恳求赵无恤道,“就不能请师涓先生暂歇片刻么,这样下去,不把卫宫里的其他人逼疯,也会将自己活活累死!”
  ……
  “已经派人劝过了,但师涓却死死抱着琴不从,他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表达哀悼,这是最后一天了,等明日卫侯元便会出殡,到时候曲终人散尽,你就再忍忍罢。”
  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虽说成王败寇,但赵无恤还是给了卫侯元诸侯的礼遇。
  破卫后,心有异志的赵无恤还是挺注意自己手段的,不但赵兵入城没有大肆劫掠,他也没作践卫侯元的尸体。无恤连此人历史上该有的夫人南子都横刀夺了去,从头到尾将他欺负得够呛,自然不会和一个死人过不去。
  他不仅要展现征服者的宽容大度,还因为卫国虽破,但局面并不稳固。
  这卫侯元的一生太过复杂,虽然做过许多错事,可收买人心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卫国还活着的贤臣里,王孙贾得知卫侯死后让手下兵卒投降,他则作战到最后一刻,受伤后不治身亡。蘧伯玉倒是没为卫侯元殉葬,这个聪明的七旬老者见大势已去,便组织着宫城里的卫人投降,同时来面见赵无恤,请求减少杀戮。
  至于祝鮀,他目睹了卫侯元的死,一直和津涓守着这位亡国之君的尸体,等赵无恤过去时,整理衣冠,有理有据地陈述,请赵无恤给卫侯一个体面的葬礼。
  无恤请他节哀,同时摇头道:“子鱼大夫,这葬礼自然有卫国的新君主持,与我有何关系?”
  “蒯聩不仁,恐怕难以尽孝,也难以继承卫国社稷。将军之志路人皆知,就是吞卫而亡鲁,并泗上诸侯,若想得卫国人心,除了善待卫人外,就得好好送先君最后一程……”
  祝鮀此言唬了赵无恤一下,猜测?还是他真的看出来了?
  这祝鮀的口才他早有耳闻,此人以能言善辩受到卫侯元重用,是卫国的行人,曾一度是子贡的标杆。
  他最著名的事迹是九年前的召陵之会,当时晋、宋、鲁、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的国君,加上齐卿国夏,以及主持盟会的天子之卿刘文公,共计19国代表,在召陵集会谋伐楚。
  会上范鞅和中行寅为了拉拢蔡国,便把盟书上蔡国的排位列到了卫国之上。卫国在诸侯里实力偏弱,以往遇到这种欺辱只能忍。可祝鮀却不干了,他引经据典,先把蔡国行人驳得哑口无言,又说服了周室的实际执政者苌弘,最终调整顺序,捍卫了卫国的尊严,他本人也一举成名。
  今日一见,此人的确是个人才,可惜卫国的好白菜都被猪先拱了,祝鮀跟卫侯的时间太久,虽然没有随卫侯而死,却也不愿投靠赵无恤。
  “外臣乃先君之臣,不敢侍奉新君,亦不敢转投赵氏,只愿归乡躬耕。”
  “我也不勉强先生,但却不能放了你,像先生这样的卫君旧臣,去地方上很容易号召起一批怀旧的人,先生还是暂且留在卫宫,帮我的僚吏整理文书吧。”
  赵无恤纳祝鮀之谏厚葬卫侯,同时也决定由着那位老乐官,派医者在旁照料,不要让他暴死,让自己落了杀名士的坏名声就行。
  他的这番作为当然不是悄悄做的,而是派人四处宣扬,如此一来,卫国贵族和民众看他的眼神顿时少了些许敌意。
  让赵无恤更开心的是,蒯聩的所作所为,正好为他做了一个完美的反衬。
  ……
  “卫侯”蒯聩一直呆在楚丘,组织伪政权,为赵军征粮征民夫。得知赵氏破帝丘,卫侯元饮鸩而死后,他竟一点作伪都没有,直接喜形于色,与手下那帮卫国叛臣宴饮庆祝。
  洋洋得意地来到帝丘后,他又迫不及待地要进入卫宫,坐在君榻上耀武扬威,还是他姐夫孔圉皱着眉请他先去先君灵前磕头,蒯聩才不情不愿地去尽人子之责。
  可一上灵堂,瞧了瞧里面的礼制摆设,竟是诸侯之礼,最爱记仇的蒯聩就炸了,大怒道:“是谁让汝等厚葬这昏君的!”
  在旁人提醒他,这是赵无恤做主办的,蒯聩便前倨后恭了,让众人照办即可。不过他还是来外郭的赵军大营找赵无恤,说了许多他父亲昏聩,滥用小人,甚至与不少男人不清不楚的坏话。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国君,应该加以贬斥,以大夫之礼,甚至庶人之礼下葬即可!
  “此时已定,无从更改,不过后续的事情,我一概不再插手,卫君自行决断即可……”赵无恤笑着把国之大事之一的“祀”交还给蒯聩,让他高兴得都要蹦到天上去了。
  蒯聩也不客气,回去后,就立刻干涉了商定先君谥号的会议,他亲自拍案,给自己父亲上了个大大恶谥:灵!
  正所谓“谥者,行之迹;号者,功之表”,谥号是在天子、诸侯、世卿大夫等有国有家者死后,根据他们的生平事迹与品德修养,进行评定褒贬,给予一个寓含评判性质的称号。
  自从周公旦开创这种制度后,谥法已形成体系,怎样的作为该有怎样的评价也很固定。
  其中,“灵”当属最糟糕的一个谥号……
  不勤成名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怪曰灵……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历史上凡是带灵的,基本就是昏暴之君的代名词。什么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楚灵王,不是童心未泯拿着弹弓射路人,就是大殿上公然穿着情妇内衣,都是奇葩里的奇葩。诸侯们虽然多数不肖,可他们生前孜孜不倦的一件事,就是死后别落到“灵”作为谥号,列祖列宗和后世子孙都看着呢,丢不起这人啊!
  卫侯元好男色,养了一堆面首做大夫,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挨上这样一个恶谥也不算离谱。但问题是,这是他亲儿子蒯聩带着报复性质敲定的,这就大为不妥了。
  孔圉皱着眉出来劝谏,蒯聩却振振有词:“这谥法本就是子议父,臣议君,应当实事求是,岂有为尊者讳的道理?执政不必再说,就这么定了,先君以后便称之为卫灵公!”
  撤出卫宫,放手让蒯聩在里面折腾的赵无恤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一哂。
  “卫灵公……没想到历史绕了个圈,又转了回来,只是南子这一世跟此人半点关系都沾不上了!”
  PS:历史上的卫庄公蒯聩回国后的所作所为,堪称作死小能手,书里还算轻的……


第738章 礼贤下士
  “卫灵公”葬礼前一天,新君蒯聩的命令接连不断地发出,但做的皆是倒行逆施之事。包括大赏那些跟在他身边奉承逢迎,却在战争里没尺寸之功的卫国叛臣们,一时间城中封官用的铜印太稀少,便刻木印代替。
  他还打击报复,请求赵兵在城中大索他在卫国时的仇人,被赵无恤婉拒后,蒯聩就让新招降的卫国宫卫去拿人。一时间人人自危,甚至逼得一直不看好蒯聩的蘧伯玉为了自保,只能来赵军大营请求庇护……
  对卫国三根顶梁柱之一的蘧伯玉,赵无恤是十分重视的,此人是有名的忠臣、贤人,他光明正大,表里如一,不会在公开场合故意表现自己来博取名声,也不会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做不该做的事,后世有句成语“不欺暗室”,说的就是此人。
  早在四十年前季札访问中原时,蘧伯玉就是风评甚佳的卫国君子,几十年下来,这位四朝老臣积累了巨大的人望,在卫国和诸侯间名气太盛。他被楚国公子皙认为是才德皆备的人才,可以托付妻子,还与孔子一生为挚友,二人分别仕于鲁和卫时就曾互相派使者致问,若非卫国一直陷入战乱,孔子抱着“危国不入”的心态绕开,恐怕会来蘧伯玉家里住上一阵。
  这位国老一般的人物,赵无恤肯定不会放心他留在卫国,也不会放任他去投靠外国,更不能杀了,还是送到赵氏领地上养老为妙,也可以为赵氏揽士增加名望。
  “我不会在帝丘待太久,休整几日,安定秩序后便要开拔,先生既然不容于卫君,连回到封地也不一定安全,不如暂时去朝歌居住,做赵氏的贵宾,何如?”
  蘧伯玉也无奈,他年岁颇大,也能在变幻莫测的卫国政坛长袖善舞,可碰上蒯聩这种报复心极重的顽劣国君却无可奈何,为了求一个善终也只能如此了。
  安抚了蘧伯玉后,赵无恤暗暗思索,觉得弥子瑕那一夜说的不错,这蒯聩,还真有三五年内让卫人离心离德的潜质啊,既然如此,不如再加一把火,让他把卫康叔之德统统败光掉……
  恰在此时,见曹国局势稳定,子贡绕了一大圈才寻来的计然终于动身来到帝丘了,当夜,无恤便在城外的大帐招待他。
  ……
  “孟诸之战前夕,来向我献策的渔父果然是先生……”为了体现自己的礼贤下士,赵无恤特地带着一干将吏到帝丘以南十里外迎接计然,远远见到人后,心中的一个谜团便解开了。
  计然今日一副士人打扮,虽然卸下了早先那身渔父装扮,可六尺半的瘦小身材,风吹日晒的脸庞,札成发髻用骨簪固定的浓密黑发却没有改变。
  总之,乍一看其貌不扬,让无恤身边没见到计然的将吏们不以为然。
  赵无恤还是很亲热地上前与他对拜:“无恤入宋后便得知先生大名,曾两次去先生居所晋谒,不得一见。在孟诸先生以渔父身份出现,助我军大胜,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感谢,先生却又不辞而别,无恤惋然叹息,莫非我无德寡仁,不能留住贤人?之后无恤虚上大夫之席以待,派人寻遍宋地却难觅先生踪迹,几年来念念不忘,今日终于等到先生了!”
  计然亦道:“乡野鄙人,疏懒成性,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
  “先生此言差矣,先生之才,非但天下早有谈论,无恤更是亲自领会过,还望先生不弃无恤愚笨,能留在军中教诲一二。”
  计然的谈吐还是那么丰姿俊爽,两人谦让一番后,赵无恤邀请计然蹬车,他则亲自为其驾车。一时间赵无恤手下众将吏大惊失色,自家主君虽然礼贤下士,可还从未对谁如此殷切虚礼过。
  无恤却是有自己打算的,前两日,子贡已经派骑从将他对计然的观察一一通报,包括计然说服叶公、在陶丘国人暴动上推了他一把、以及数日内便助他稳定曹国局势等……
  这就好比人未见,音先闻,赵无恤对这历史上“兴越三绝”之一的计然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此人最擅长的治国之术,尚未显露出来呢。所以无恤才有这般作态,要论招揽人心的手段,他所见所闻可比这时代单调的方式多了去。
  众人有劝阻之意,计然却没有谦让,既然赵无恤相邀,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就径直上了车子,坐在车左空出的尊贵座位上,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想借此观察一下赵无恤的态度,却见无恤脸色不变,手握马缰绳更加认真了。
  计然暗暗点头,以赵无恤这样的地位,还能下人,这种心志是成就大事的料,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因为大军踩踏,夏雨飘飘,道路状况并不是很好,但赵无恤驾车四平八稳,让计然颇为诧异。
  “听闻将军擅长纵马驰逐,不曾想御术也没生疏。”
  “君子六艺可不能忘,尤其是御术,有人曾告诉我,这看似简单的操纵八辔驷马,却有御人治国的大道理在里面,够学一辈子了,纵然我身居七鼎卿位,又岂敢荒废?”
  “这话说的好,不知是何人告诉将军的?”
  “是我的御师王孙期。”赵无恤如数家珍:“无恤的老师很多,除了王孙期外,教我礼乐的是师高,教我书法的是计侨先生,教我军争的是邮子良司马,教我仁德爱人的则是孔子。”
  计然由衷赞叹:“身居高位却还能尊师敬道,将军真是了不起。”
  无恤一笑:“贤人无常师,无恤亦有向贤之心,如今我还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许多,先生博学无所不通,无恤恳请先生留下,我愿师事之,何如?”
  计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将军这样的弟子,可不是区区辛文子能收的,何况我门下已有一徒,将军师事于我,岂不要多一位师兄?”
  “若那位师兄也是位经事大才,我倒是赚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甚至开起了玩笑,同车穿着一身盛装礼服,充当车右的项橐却不乐意了。他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连孔子都不服,九岁时就能当街拦着孔夫子辩日。他见计然其貌不扬有些失望,又瞧其对赵无恤的礼贤下士大剌剌地接受,一点不嫌虚,顿时心中不快。
  他在后面轻咳一声吸引两人注意,又朝计然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主君苦苦寻了先生三四年,先生却一直避而不见,好几次赵氏和鲁国处于危难,人才稀缺,主君盼先生如久旱盼甘霖,先生却迟迟不至。如今主君横扫晋国,破曹入卫威震四海,放眼北国赵氏已无敌手,先生却来了,真是好巧!”
  赵无恤回头瞥了项橐一眼,厉声喝道:“放肆!”又对计然笑道:“这孺子是鲁国神童,在我身边做笔吏,平日里太放纵他了,养成了这骄纵的性情,还望先生见谅。”
  项橐低下了头,但看那样子,还不服气。
  “小君子也是直言,无妨。”计然捋了捋胡须,笑着打量项橐,此子年不过十六,却生的一副好皮囊,且耳聪目明,换了一般长辈兴许会很欣赏,可他不同,他更喜欢他弟子范蠡那样的后天成才者!
  “这位小君子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挑着时间北上的,就是要等赵将军打下一片山河后才肯投入幕下。”
  此言一出,不但项橐侧目,连赵无恤也有些诧异。
  计然也不怕说实话,“好让将军知晓,老朽并不擅长军争,在将军与劲敌鏖战时来此也无所事事,还不如多游玩山川,珍惜自由时光。只有在将军有了千乘之地后,才有我用武之地,河内、河北、鲁国,将军能马上得之,却不能马上守之。恰好,老朽最自信的,还是治国、守成之道,我此次前来,虽无法让将军迅速战胜强敌,却可为将军献上整合晋鲁,安邦定国的百年之计!”


第739章 百年之计
  军之所处,必生荆棘,刚刚经历鏖战的帝丘城外一片荒芜,惟有烂泥、瓦砾和遍地坟冢,无家可归的卫国人已在城墙的阴影下重新搭起帐篷,像墙角的小草一样顽强地生存着。
  “帝丘被围攻了快一个月,大量难民涌入,民生是个大问题。”项橐不情不愿地向计然介绍。
  计然颔首,默默观察沿途的一切,心中有了定计。
  虽然看上去民生凋敝,但赵军已经称得上是“仁义之师”,攻帝丘兵不血刃,损失寥寥,入城后也未大肆劫掠,反而禁止投机者暴乱,比起南方吴楚争战的枯骨遍野好多了。
  进入外郭区后,泥泞的道上人潮汹涌,眼窝深陷的战争孤儿群聚在旁呆望,亦或是放声乞讨。赵无恤的手下为了让这些人让路,取出大把赵钱抛掷出去,孩子们旋即展开争夺,他们中的幸运儿大概今晚能吃上一碗热粥。
  计然观察到,城内的市集尤其拥挤,战后赵无恤已经打开帝丘的粮仓,运出来部分补给,但食物的价格仍高得离谱。形容憔悴枯槁的士与女围满每一个货摊,而那些囊中羞涩的人则站在巷子口,阴郁地观看。
  赵无恤迎接计然的车队从这里经过,能感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麻木,畏惧,甚至淡淡的敌视。不过待远远看清赶车的是征服者后,都大为吃惊,究竟是什么身份地位的人,才值得赵无恤为之驾车?
  那车上占据主座的半百老翁相貌平平,衣着简朴,也不像什么大富大贵者啊。
  途径鱼市时,那半百老者甚至公然让赵无恤停下车,他缓缓踱步下来,和渔夫们亲切地交谈,聊家人可还安好,聊市场行情,甚至是捕鱼的机巧。他问这问那,最后又什么都不买地离开了,众人在赵氏武卒剑戟组成的墙垣之外悄悄围观,却见整个过程里赵无恤面色如常,并无愠色。
  “此人究竟是谁?”
  等车队离开后,众人便涌到那紧张兮兮的渔夫面前打听,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那老者自称是来自宋国的普通士人,赵将军觉得他是贤人,故厚礼待之!”
  众人纷纷咋舌,没想到举刀跃马,让他们畏之如虎的赵无恤还有宽容的一面。
  事情还没完,到大帐后,赵无恤又领着计然坐到上席,并向来捧场的卫国宾客隆重介绍他。满堂卫人都十分惊异,等到大家酒兴正浓时,赵无恤更是站起来,走到计然面前举杯向他祝寿,就差将此人捧上天了。
  于是,辛文子之名,连带赵无恤礼贤下士的名声,就这么传遍了帝丘。加上他之前厚葬卫灵公、善待师涓、接纳蘧伯玉的举动。一时间卫国士大夫们开始觉得,这位破城而入的强盗,似乎也没那么面目狰狞……
  待曲终人散后,营帐中只剩下赵无恤和计然二人,无恤这才朝计然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先生了。”
  计然避让道:“老朽初来乍到,未立尺寸之功,将军何出此言?”
  “我虽然愚笨,眼睛却是亮的,先生今日刻意在鱼市停留,是想要为我博取名望啊。”
  计然笑道:“我只是顺应将军的做法而已,老朽是个宋地鄙人,将军却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该在市场久留,将军却愿意屈尊陪我。今夜之后,恐怕卫人都会认为将军是高尚的人,能礼贤下士。如此一来,不愿做蒯聩臣子的卫国士人,恐怕会络绎不绝地投奔将军,将军得提前准备好足够的印信,不要到时候还得寻桑木来刻。”
  “但愿如此。”初次见面就心有灵犀,合作愉快,赵无恤对留计然在身边辅佐又多了一份殷切。不过比起这些区区小道,他更关心的还是计然先前提到的“百年之计”!
  计然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将军,鲁国尚在齐军威胁下,只有解决了这个东方大患,才有整合晋鲁的机会。何况晋鲁之间,还夹着卫国呢。”
  赵无恤不以为然,摇着酒盏道:“先生也见了,卫国已被我降服。”
  “虽降服,却未归化,卫国依然是独立的卫国,而不是赵氏统辖的一个县。”
  赵无恤眯起了眼,自己让人故意对外宣称,赵小将军有争霸之心,他在学晋文公,虽然降服了卫国,却不会觊觎这里的土地。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人说破他的打算了,难道自己的目的,真的路人皆知了么?
  也罢也罢,不求让天下所有聪明人上当,只求能忽悠过蒯聩。
  他虚席道:“我正有此意,还请先生说说将卫化国为县的计略。”
  ……
  “卫国位于兖州,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是东西午道汇集的中心,转输所经,常为南北孔道。其西连邯郸、河内,正好抵在冀州的心腹上,东走济西、陶丘,恰是鲁国、曹国的之咽喉。过去百年间,齐、晋常角逐于此,晋楚谁得到郑国,谁就能称霸,同样,齐晋谁得到卫国,谁就能统九河而天子致伯!故将军欲统太行东西,必先在卫国布局。”
  计然洋洋洒洒分析了一通后又道:“但化国为县,非一朝一夕之力,得从人和物两方面同时入手。”
  “民为邦本,请先生先说人事。”
  计然赞赏地看了认真的赵无恤一眼:“唯,卫国没有大的世卿,但大夫势力却十分强大,卫侯元旧臣里精明者不少,民众视卫康叔子孙做君主为天经地义,也不会服从赵氏直接统治。若将军直接灭亡卫国,这桑间濮上恐怕很难控制,卫国的大夫和士会孜孜不倦地捍卫卫国的存在。所以暂不可灭卫国社稷,而是要以卫人治卫土,在扶持蒯聩为君的同时,在卫国为将军造势。”
  “如何造势?”
  “早间的事情就是造势的一种,今日帝丘的情状我看在眼里,损而不乱,正是收揽人心的大好时机!通过将军的礼贤下士,卫国的士将放下对你的惧怕,再暗中鼓励蒯聩大肆报复与他有仇者,让这些人不得不投靠赵氏,如此卫国士大夫之心可得。”
  “其次是民众,赵氏可通过蒯聩间接控制卫国,以后凡是赈济,救灾等事,将军可以全部揽到自己名下。而征劳役、加税等事,就归罪到蒯聩头上。有了这些,加上如将军所说的,蒯聩无德,且无容人之量,假以时日,待他把卫康叔之德统统败光掉,将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助卫人再来一场逐君之变。之后是再扶一位小国君为傀儡,亦或是直接将卫国变成赵氏的县,都任将军选择。”
  “好主意,与我心意颇合!”赵无恤拊掌而赞,他之前已经有意识地在做类似的事情,计然点明后,目标就变得清晰了。暂且先留着卫国,五年,十年,等时机成熟后再兼并不迟……
  “那物方面呢?”
  计然道:“众所周知,卫国的风俗、官职,乃至于许多细致的方面都与赵氏、鲁国有出入。将军可以诱使蒯聩改革卫国的制度,力求在文字、车轨、货币、历法、亩制、度量衡等方面与赵氏和鲁国趋同。”
  如此熟悉的语句,这是……
  “车同轨,书同文?”
  赵无恤诧异地看着计然,不由脱口而出。


第740章 走向共和(上)
  “车同轨,书同文?”
  计然一愣,随即颔首不已:“将军总结的好,简而言之,这就是老朽所说的百年之计。若能如此,统合晋、卫、鲁,让赵氏幅员之内如同一国,并非难事。”
  赵无恤吞下了心里的惊讶,原来只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位计然先生不愧是历史上搞经济的行家,非但善于洞察人心,还能着眼于底层的物质基础,知道这是决定上层建筑的根本。他提出的虽然只是区域性的统一,其意义却非同一般。
  天下定于一,不仅仅是政治名义的统一,更是经济、文化上相互联结。以武力吞并诸侯可能只需要几十年时间,但在经济、文化上统一九州,却得花上数百年!
  这也是历史上秦首肇一统,但各地的融合却大成于汉朝的原因。
  若他在公元前5世纪就开始着手文化和物质上的统一,历史又当如何呢?光想一想,就足以让赵无恤激动莫名了。
  不过等他兴致勃勃地想要知道计然“百年之计”的详细内容后,这位辛文子先生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计然肚子里不知有多少主意,却故意神秘兮兮地藏着一手,赵无恤拿下卫国,他便献上统合卫国的计划,等赵无恤击败齐军,回师打赢晋国内战后,他才会献上“百年之计”的详细举措。
  赵无恤也无奈,这些在野大才,是不是都这么有脾气和性格啊?
  “那曹国呢?我如今将曹伯阳送去朝歌,让宋军占领曹国南部,子贡维持陶丘各势力平衡,但只是权宜之计,对曹国要如何处理,先生可否试着说说看?”
  计然一笑:“我年轻时常从陶丘经过,对那里也算熟悉。江、淮、河、济被称为‘四渎’,陶邑处于四渎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网中央,陆路也四通八达。那里南通宋、吴,北适燕、晋,东接齐、鲁、泗上诸侯,西连郑、周。陶可谓是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
  “如今的陶丘更加繁荣无比,光是褚师每年收上来的市税,就相当于五万户农家的十一税!故诸侯无不垂涎陶丘,由此可见,此地不但在地势上很重要,也是将军未来最大的金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陶丘必须控制在赵氏手中。”
  无恤深以为然,他当年派子贡在曹国经商,就是看中陶丘这一点:“先生的意思是,干脆绝了曹国的社稷?直接派官吏治理陶丘?”
  “这是最干脆的手段,但将军也要小心,我本是宋人,所以知道宋国对陶丘的渴求有多大。一百年了,宋国连续不断攻曹,就是想将这块肥肉吞到肚子里。宋国执政虽是将军的姻亲,但其人贪婪目光短浅,我来卫国之时,他便到了陶丘近郊,屡次想进城,都被子贡劝阻。他自觉宋国对赵氏有大功,一定会提出让宋国吞并陶丘,将军若将陶丘据为己有,恐怕会让赵宋之间生出间隙来。”
  赵无恤点头称是,此言不错,这就有点像后世战国时齐闵王吞宋导致诸侯惧怕离心。
  计然又警告道:“可若是给了宋国,到时候,宋就是一个拥有了陶丘这处财源,又割占濮南、泗上,兵锋达到两千乘的大国。乐氏想不生出野心也难,赵氏还能控制得住他么?当年秦穆公扶持晋惠公归国后却遭反噬之事,将军要引以为戒啊。”
  无恤沉吟了,手指在案几上啪嗒敲响,计然点出了一处他过去忽略了的地方,那就是不能让宋强大到脱离自己主导的程度。在历史上,正是宋景公吞并曹国,使得宋国一飞冲天,成为战国“第八雄”,号称“五千乘巨宋”,着实在淮泗嚣张了许多年,让齐、楚、魏三大强国颇伤脑筋,他不准备让历史重演。
  如此一来,陶丘就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了,吃下去会噎着,送人也不可。最好的办法,恐怕还是像卫国一样,先建立傀儡统治。要不,寻一位曹国公室子弟继位?不过赵无恤心里又有些不甘,好容易赶跑了曹伯阳,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变……
  计然又道:“将军不必仓促决定,等见了子贡再议也不迟,论对曹国的了解,论在陶丘的威望,如今谁也比不上他。”
  “如此也好。”
  赵无恤起身道:“不过在帝丘是见不着他了,鲁国已经被齐军打得一日三次告急,他们快撑不住了。时间紧迫,眼看卫国新朝廷已经搭起了草台,我也不能在此久留。后日大军东进,我还是去洮邑与子贡汇合罢。”
  他回头看着计然道:“齐国大军云集于鲁地,此去又是一场不知结果的厮杀,先生可愿随我去观战?”
  计然一笑:“我三四年前就在孟诸旁的山上对友人预言过,十年内必有霸主兴,此战是将军定霸北国之役,老朽岂能错过?”
  ……
  卫国新朝廷是在赵无恤操控下,一个网罗原卫国世卿大夫组成的亲赵傀儡政权,孔圉为执政,其余大多是蒯聩的党羽。
  因为卫国已经就范,赵无恤便没有留太多兵卒,只让杨因为监视,一师陈定国所帅的宋军,和一师来自河内的赵氏新兵驻守,同时帮助卫国重新武装起来。
  在军事上,他们以一些武卒老兵为骨干,组织了一些降兵、流民凑数。这个政权事事要听命于赵无恤,并充当赵氏作战的帮手。
  不过东面的战事,赵无恤就不指望卫人了,他在帝丘已经耽搁得太久,鲁国那边的局势愈发不容乐观。据悉,泰山、东鲁一带的鲁国贵族或叛或降,西鲁又被国夏打了个对穿,鲁军不敌,退守曲阜、郈、费、郓城等坚固的堡垒,其余地方呈一片糜烂之势。
  于是破卫后的第七天,赵无恤带着两万大军迅速东进,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到了六十里外的洮邑,他们会在此休息一夜,次日便要继续行军,进入鲁国境内!
  至于宋国友军,则在濮水对岸,两军隔河并肩进发,互为犄角。
  扎营后,随宋军北上的子贡也正好渡过濮水过来,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脸都来不及擦一把,就被赵无恤拽进帐内问对。
  事关对曹国的处置,不能让外人知晓。赵无恤让漆万去外面守着,他则顺手倒了一杯浆水给子贡,看他狼吞虎咽地饮下后,便打断他的行礼道:“时间紧迫,那些虚礼就免了吧,我一会还要去召开敌前军议,关于曹国的事情长话短说。我问,你答。”
  “听好了,第一个问题是,陶丘现在形势如何?”
  “唯。”子贡也顾不上拘礼,用宽袖擦了擦汗水后回答道:“曹伯出奔后,城内已放弃抵抗,兵卒一哄而散,国人见公孙疆已死,怨恨已报,也没有在街上久留,在仆臣派人劝说下,各自归家了,只用七八天时间,市肆又恢复了热闹。”
  “善,只要没有昏君恶臣胡来,士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第二个问题,我军控制曹国多少地方?”
  “包括陶丘在内,曹国共计有城十六座,户五万,遵照主君的指令,其中靠南的六座城连同两万户人口,将划给宋国控制,其余都在我军控制下。”
  “第三个问题,若此时直接化曹国为赵氏的县,不考虑外部因素,你认为曹人能接受么?”
  “不可!”子贡出言很急促,他劝道:“曹人虽然安于现状,但若贸然吞并,恐怕会激起曹人不满,陶丘里的十三家大商贾,以及七家大夫之室也会担忧。”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人的力量,子贡算是见识到了,他不希望逆民意而行,赵氏虽然占据了曹国,控制还是太薄弱了些,没有直接统治的基础。
  “仆臣认为,对待曹国,还是立一位新君,主君间接控制为好。”
  赵无恤颦眉思索,子贡则在如数家珍地点着曹国的公子公孙们。
  “曹伯无子,却有几个弟弟和堂弟,仆臣建议从里面挑一个年幼者为君……”
  赵无恤突然舒展了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打断了子贡:“第四个问题,若让你来管曹国,能让人心服么?”
  子贡一愣,咬着嘴唇想了想,这才说道:“十三家商贾与我有旧,还算听话;而那七位大夫,得靠我与主君沟通,对我毕恭毕敬;至于国人,国人在我号召下驱逐了曹君,杀了公孙疆,故十分信任我。若我呆在陶丘,还是能在各势力间长袖善舞的……”
  他想到一种可能,讪笑道:“主君莫非要我做曹国新君的大夫,让我代主君管控陶丘?”
  “差不多。”
  赵无恤似笑非笑,他让子贡将陶丘里的各势力,以及各阶层现状简略地说了一下,得知经过次一事,曹国君权算是威风扫地,曹人对国君的需求,更多是出于一种惯性。
  他更是觉得此策可行,便指着子贡道:“第五个问题,你听好了。”
  “唯。”
  “四百年前,宗周国人暴动,以专利之法害民的荣夷公被杀,周厉王逃于彘。国人不愿意厉王回来,也不接受他的太子继位,后来发生什么了?”
  子贡不假思索:“德高望重的共伯和被大夫和国人推举出来,干天子之位,而周定公、召穆公则佐其处理政务,三公共治。直到十四年后,周厉王死于彘,太子静继位为周宣王,故而这十四年被称为共和行政……”
  “没错!”赵无恤一拍手掌,踱步到有些迷糊的端木赐面前,眼里闪着耀眼的光芒,子贡知道,这是赵将军发现某件事很有趣时的表情。
  “共和。”他念叨着这个词:“子贡,我想要你做陶丘的共伯和,与曹国的大夫、豪长、商贾、百工一起签订契约,在找出适合的新君前,行共和之政!”
  PS:剧情需要,把史记和竹书纪年里关于“共和行政”的记载糅合了!


第741章 走向共和(下)
  次日凌晨,启明星才刚刚升起,子贡便又匆匆离开洮邑,渡过濮水回归陶丘。
  直到坐在摇摇晃晃的木舟上,子贡依然有些精神恍惚,大帐中赵无恤说的话他历历在目,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子贡的老师孔子是个唯君是尊的人,人们说他“三月无君则惶惶不安”,复周礼之事也是以君主为核心展开的,若离了君主,一切都无从谈起。子贡或多或少继承了他这一点,一旦成了赵氏家臣,便忠心耿耿,出疆必载质于赵无恤处。
  不过这一次,赵无恤却给了他一项不同以往的任务,也颠覆了子贡过去的认识。
  “你要回去告诉十三家大商人和七家大夫,曹伯不会回来,新君暂时不会继位,他们不必担心曹国公室会秋后算账。当然,更不必担忧曹国会被强邻吞并,曹国的独立,有我担保。”
  总而言之,曹国将进入一个没有君主的空位期,空位期的长短全由无恤的心情而定,或许一年半载,或许永远。在此期间,子贡要摄曹国之权,行“共和之政”,在没有曹君掣肘的前提下联合大商人和贵族进行自治。
  “凡是在驱逐曹伯过程中出力的人,都会被吸纳进官府里为吏,你自任陶丘的执政官,位比小国之卿。”
  子贡咋舌:“主君,可我年不过三十,又不是名卿望族之后,怎能为卿……”
  “我十九岁就当鲁国上卿了。”赵无恤却不以为然,“小国之卿,只相当于鲁国的上大夫,你将此看做一次寻常的升迁即可。”
  子贡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不管小国大国,卿就是卿啊,他那些师兄弟们,尤其是宰予梦寐以求的位置,竟就这样落到了他头上!
  不过眼下除了他以外,的确没有适合的人选,既让曹人信任,又让赵无恤放心。所以子贡也当仁不让,“仆臣一定尽力,不负主君厚望。”
  “你不可辜负的人不止是我,还有陶丘被你蛊惑着驱逐了曹伯的民众们。这次国人暴动的基础是陶丘的百工、商贾和士、国人,以及部分外郭的农民,他们是新政体立足的根本。曹国乃国人之曹国,非一人之曹国,想要把这句话付诸实际,子贡任重道远,勉之,勉之。”
  之后,赵无恤因地适宜,根据曹国的特点,为子贡粗略勾勒了未来“陶丘共和国”的轮廓。
  陶将享有自由的法律和独立主权,但朝聘、外交、战争之权则暂时由赵氏代管。同时会取消军队,只保留少数卫戍城市的部队,如此便能减少兵赋,解放劳役,这算是子贡给他们带来的第一项仁政,曹人大概会欢欣鼓舞吧。至于陶丘的安全,赵氏会一手接过,一师赵兵会常驻陶丘,当然,他们每年也要向赵氏缴纳一笔可观的“盾牌钱”。
  反正曹人的战斗力实在不够看,索性让他们卸下武装,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生产和贸易上。
  “发展经济,消除曹国公室的恶政;鼓励贸易,关市适量降税,让陶丘的市场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中;组织商队,把生意做到更远的地方,这就是你这位执政官的任务。”
  子贡凛然,他心里也明白,赵无恤所谓的保证曹国独立是有限的,其实只是赵氏的附庸和市肆。他一方面要治理陶丘,另一方面又要保证赵氏的利益。赵氏领地出产的货物在陶丘享有优惠权,而当贸易战争再度打响时,他也得紧跟赵氏步伐……
  船行水中摇摇晃晃,子贡也不想休息了,他走出船蓬,抬头望着满天星辰,一会惙惙不安,一会踌躇满志。
  这执政官,不好做,弄不好两面得罪,但子贡又想去尝试尝试,谁让他的名号是“陶朱”呢?这座城注定与他有缘!
  ……
  子贡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刚刚召开完敌前军议的赵无恤也踱步出来,站在岸边远远望着船只行远。
  “子贡此去陶丘,要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啊,此例一开,连我也不能预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将军的胆量和见识,均远超常人……”计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赵无恤身边轻声说道。
  无恤点了点头:“这世道,连我也看不甚清楚,还记得么?先生曾说过,天下不可五十年无霸。”
  计然捋了捋胡须,盯着赵无恤道:“然,如今正当其时,十年内,必有新霸主兴起。”
  “那我也要对先生预言,天下五百年必有一场大变局,上一次,是周商易代,无论是礼制、宗法、制度都会为之一变。”
  计然领悟:“将军的意思是,如今五百年过去了,又到大变局的时候了?”
  “不错,不仅是子贡要去实践的共和行政,还有其他方面。”
  “比如说?”
  “比如先生所见的世卿没落,士人奋起,礼乐崩坏,世俗后来居上,又或是先生还未见到的,官府之学或分为百家之言……而这分割了几百年的九州诸侯,或许会再度融合,天下将定于一!”
  计然半晌无声,过了一会才说道:“将军言之凿凿,仿佛亲眼看到过一样……天下定于一,这个我认同,不过定于一后又要如何统合诸侯,却是个大问题。老朽敢问一句,将军期望的,会是像陶丘一样的‘共和行政’么?反正列国君主如同傀儡的数不胜数,还不如让各家卿大夫联合,废黜国君,推举一人进行统治?”
  “不会,也永远不可能。”赵无恤的答案斩钉截铁。
  陶丘有驱逐国君,让士大夫和商贾、百工共治的土壤,但其余地区却没有。赵无恤知道,他不但要继续历史上赵氏“化家为国”的事业,而且新的政权还必须是君主独裁的,朕既是国家!
  如此才能以前所未有的凝聚力,推动这五百年大变局最终完成。
  至于陶丘,可以看做是一块实验地,一个赵氏政权控制下的特别行政区,是万绿从中的一点红。赵无恤对它的未来定位,大概就相当于后世德意志第二帝国内的那些自由市吧。让宽容的统治维持商业活性,对他有利无弊。
  赵无恤能看清当下的时代走势,但随着他将历史改变得面目前非,百年后,千年后的事情,他就无法预料了,这就是穿越者的局限性吧。既然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不知道怎样的结果会更好,他能做的只是留下种子,给后人留下一种可能性。
  子贡的船已经到对岸了,透过星光和火把,赵无恤感觉他在对岸朝自己行礼。再放眼望去,但见濮水两岸,两万赵军和一万宋军已经开始埋锅造饭,只待天明,就齐齐朝鲁国出发!
  他没看到的是,退后一步的计然在重复着赵无恤先前的话,却得出了新的结论。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辛文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他辅佐赵氏的心意,已坚定如铁!
  ……
  军旅之中,伙食必须方便简单,这时代各国的军粮都是老一套:糗,也就是以粟米为主食,佐以野菜熬制的稀羹,想吃荤腥?那肯定是大战之前的加餐。
  计然本就常年游历于江湖,风餐露宿惯了,当然没有名士挑三拣四的讲究,对军中伙食早有心理准备,不过等赵无恤的庖厨将食物摆到他面前时,却让算无遗策的辛文子一怔。
  “这是何物?”他指着筐里的东西问项橐,却见那物什呈圆形,直径尺许,厚一寸,拎了拎发觉重三四斤,其表面斑黄干燥,看似是一种面食。
  赵无恤在晋国的时候早早让工匠造石磨,又做出了面粉,如今在赵氏领地,五花八门的面食已经是较常见的食物了,但只有士大夫才吃得上细面,军中怎么吃得起此物?
  “将军让庖厨做的,他称之为锅盔。”
  小项橐轻车熟路地拿了一块,掰开后放入滚烫的釜中,与肉羹、菜羹混合到一起,顿时香气四溢,让计然食指大动。
  尝过之后他才发现,这锅盔放的生硬,猛地一口咬下去能把牙齿磕掉,都能当盾牌使了。必须以水或者泡上一会才行,这时候入口味道就好多了,干硬耐嚼,内酥外脆,嚼劲十足,下咽回香无穷。
  吃完后,计然已经饱得不行了,他赞不绝口,随即起身在营帐边绕了一圈。他发现除了军吏外,赵军里的武卒精锐也吃这东西,只有那些新兵和劳役还嚼着未除尽沙石的粟米,羡慕地看着。
  锅盔虽然较一般军粮要贵,但若只是用来养武卒的话,这投入倒也不亏。
  计然回来后对赵无恤说道:“我现在知道赵武卒为何士气高昂,百战百胜了。将军不但在兵势上独出一辙,兵器、武备上推陈出新,连军粮上也有新意,此物容易携带,适合长期存放,而且随时可以开吃,晋国诸卿和齐人,光在这一点上,已经先输给将军一筹了。”
  “先生见微知著。”无恤微微一笑,这些基础的东西别看不起眼,有时候却能决定战争的胜负,对提升士气,节省时间,保证兵卒健康都很有效果。
  吃饱喝足,也该上路了,至于目的地,赵无恤摊开地图,看着上面道:“先前齐人兵力分散,国夏率两万军队在西鲁攻击郓城、廪丘等,这两座城是我倾力打造的要塞,他啃了半个月却没什么结果,于是便越过济水东进。恰逢郕县失陷,他与齐侯亲率的一万人,以及部署在泰山沿线的一万人汇合,四万大军攻击曲阜,导致鲁国腹地一片糜烂……”
  孟氏“失守”郕县一事,赵无恤深觉有种种疑点,因为它陷落得也太快了,据张孟谈的来信描述,是孟孙说和子服何孤身跑到曲阜通告此事,其中必有蹊跷。
  说不定,是孟氏早就谋划好的计策:赵氏盛,则孟孙何忌奔齐,让弟弟上位;若齐军势大,则孟孙何忌再归来接手,而他弟弟就与家宰子服何装作无辜。如此一来,无论哪边获胜,孟氏都是赢家。
  和当年鲁僖公在晋、楚之间两边下注如出一辙啊,这些鲁国人……赵无恤恨得咬牙,只后悔当年没将三桓彻底灭了,现如今,只能等战后再与他们算账。
  他敲着地图对众人说道:“我军将经由郓城回归鲁国,力求三日内抵达中都。只希望齐国人还盘桓在鲁国境内,三万对四万,虽然敌军有优势,但比起当年的雪原大战算不上什么。加上我军还有地利人和,此战必要让齐人有来无回!”


第742章 暴行
  从洮邑往东百余里,便是赵无恤划定的鲁国疆域内了,赵军彻夜兼程,第一天就走了足足七十里路,次日又走了差不多的距离,傍晚时到达廪丘。
  廪丘本是齐国大夫乌亚旅的领邑,赵无恤入鲁时强占了去,这之后,他便将此地建设成了一个要塞城邑:他让工匠改落后的“两版垣”为晋国的四版筑城法,外郭得到扩建,墙体上增加“行城”,也就是后世的马面,形成瓮城,护城河也加深加宽。如此一来,这座城池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攻防中便固若金汤,除非齐军里也出个像公输班一样的攻城大师才行。
  齐军自然是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的,国夏带着两万人尝试了几次后,便远远绕开了廪丘。廪丘虽然保住了,可周围心存侥幸,没来得及撤入城中的民众却遭了殃……
  得知赵氏大军归来的消息后,廪丘沸腾了,携壶浆以迎者不计其数,但更多的还是双目含泪的诉苦者。
  一群廪丘人在赵军经过的地方单膝下跪,破烂的衣着虽已换下,浑身的血污虽已洗去,但他们脸上依然刻满了恐惧和仇恨。
  脸和手上生了很多疮疤的冉耕指着跪在地上的廪丘人忧伤地说:“赵将军,整个羊角乡就只剩这些人,其他的都通通死光了。”
  冉耕字伯牛,四十余岁,本来跟着孔子一起游走各国去了,但在宋国时患上了癞疮,在春秋时人看来,这是种不治之症,冉耕便辞别孔子后回乡等死。谁料却被去当地行医的灵鹊医者所救,自此之后,冉耕对赵氏政权的态度徒然改善了不少,甚至主动寻求入仕,做着廪丘城的邑三老。
  “怎么回事?”赵无恤皱起眉来,一般而言,春秋时作战不会做的这么绝,大规模的屠城,要到战国甚至楚汉才渐渐多起来。
  “当地的亭长想要守土保民,在齐军来时反抗了一阵,还以暗弩射杀了一个齐国军吏……”
  死的是个齐国“连长”,是齐军中管五十名兵卒的基层军吏,攻羊角乡的齐国乡良人见手下丧命,顿时暴跳如雷,破邑后开始大肆报复。
  “起来。”赵无恤面容很沉重,他下马将这些人一一扶起,“通通都起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羊角乡的乡民纷纷挣扎着起身,一位拄着鸠杖,颤颤巍巍的老者要靠人搀扶才能站起,另一个眼神呆滞的女子则恍若未闻,依旧维持跪姿,怔怔地望着路过的赵军,看着他们整齐摆动的脚和扬起的尘土,面露惊骇。
  最后,还是那老者首先开口,将齐军攻下羊角乡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朽家是酿酒开酒肆为生,就在乡里的石桥边,乡党们都说老朽家的粟米酒是廪丘最好的,乡社和祭祀时也用我家的酒……”
  老人就喜欢短话长说,絮叨了一阵后,他才哀伤地哭诉道:“如今全没了,齐兵进来后到我家大吃大喝,又把剩下的酒全倒地上,放声大笑,老朽的儿孙与他们理论,却被统统拴上绳子当劳役带走,老朽之妻活活气死,如今家中只剩老朽一人……”
  老者悲怆之余,他旁边一个手脚粗壮的农民也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家在乡外,齐军大半夜经过里闾时,把田地宅邸通通烧了,谁要是敢上前阻拦就没命。彼辈不仅抢掠,简直是在发泄,他们将耕牛宰了之后也不吃,只是把尸体丢在那儿喂青蝇和鸦雀。”
  “还将我的弟子活活轧死!”一个自称攻金之匠,脸上被打的青红皂白的匠人嘟囔道:“齐人四处抓捕工匠,抓住一个就问是否会冶铁锻打,无论说会与不会,都被抓走。我徒儿想逃,却被齐人驾车追上。齐国甲士在车上哈哈大笑,追着他跑来跑去,还拿箭射他,就像在捕猎。我那弟子就这样跑了一路,最后摔倒在地,车轮从他头上直直压过。”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人指了指腿:“途径河流时跳车,被箭射中腿,却捡回一条命,不用死在异乡。”
  赵无恤又将目光投向那个少女,她才十五六岁,却面容枯槁,惊惧无比,不用说便知道,肯定是遭了齐兵的摧残。
  最后,冉耕接过话茬:“附近的犁乡也是如此,乡民躲进哨楼里反抗,齐人便寻来柴火,将他们活活烧死在里面。有人开门冲出火场逃走,他们便开弓射杀,连怀抱婴孩的女子也不放过……廪丘人五年前也归齐国管,言语相同,习俗也没什么不同,可那些齐兵却不管不顾,四处抢掠、杀人,唉……”
  他抬头盯着赵无恤:“就像,就像是在报复……”
  “报复我当年破廪丘,报复廪丘人自认为是赵氏之民,不把自己当齐国人么?亦或是报复几年前的雪原之战,我把齐人的许多父兄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赵无恤的怒意在积蓄,他冷声问道:“攻击廪丘的齐将是谁?”
  “是齐国公子阳生,还有个叫闾丘明的乡良人。”
  “阳生……”赵无恤冷冷说出这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确有可能这么做,此人曾被我俘虏,在晋国做了几年人质,去岁才被知伯放归,他这么做,恐怕是因怒兴兵,杀我治下之民,以报复被俘之耻罢。”
  赵无恤拉住一辆经过的战车,也不管上面的甲士又惊又喜,直接登上去,居高临下对那些来迎接、诉苦的廪丘人说道:“齐人过境,残害我百姓,此作为好比杀我子女,无恤来迟一步,愧对廪丘父老,当为汝等做主,报仇,若不然,便如此发!”
  话音刚末,干将剑动,一缕黑发落地,头发虽轻如鸿毛,但在廪丘人眼中,这意义却重于泰山!
  ……
  在廪丘,赵无恤割掉了一缕头发,却和上一次他让张孟谈在这座城焚券市义一样,引得满城震惊之余,也激发了他们同仇敌忾的心情。当日就有无数廪丘城内的青壮振臂而呼,愿意参军去找齐军报仇。
  “吾等平日也跟随邑司马、亭长训练过数次,愿为主君效犬马之劳,也为乡党报仇!”
  赵无恤当然不可能等待他们,只是让人给他们发放武器,按照乡党什伍,与抽调的廪丘守卒编入后军中,也凑了千余人。
  随后,赵军继续往东行进,赵无恤心中忧虑,廪丘都被祸害成这般模样,更往东的地区又会如何呢?
  如此想着,从赵无恤到鲁国籍贯的普通士卒,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不出所料,就赵无恤所见,许多地区都被糟践得不成样子,他们经过的许多乡里都空荡无人、废墟一片,不管农田、乡邑、里闾、亭舍都是同样下场。
  他们像一群蝗虫般摧残鲁地,甚至闲极无聊放火焚毁当地人赖以为生的田地和桑树林。好在时值仲夏桑树叶子尚青,而且最近下过雨,因此火势没有扩散出去。
  一路看过去,赵无恤的心在滴血。
  甄、廪丘等地,是他控制的第一片领地,无恤在这片土地上尝试更易制度,几年间亲自跑了许多地方,倾注了大量心血,但齐军却疯狂地想将此地变为焦土,毁掉他费心建设的一切!
  他们无法征服鲁地,就想将这里的兴旺毁掉,毕竟齐与鲁交战了百年,怨恨也积攒了百年,赵无恤入鲁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雪原大战,近万齐人丧命,临淄满城素缟,齐人再来时疯狂报复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据冉耕描述,国夏部军纪尚可,齐军公子阳生部才是罪魁祸首。在赵无恤破帝丘外郭的消息传来后,国夏便开始率军撤离西鲁,他让阳生负责后军,于是公子阳生便能下达命令,让齐军任意劫掠,不论财货、牲口还是女人,喜欢的就抢,不中意的就烧,这一切,大概就发生在十天前……
  “我会让国夏和阳生后悔的。”赵无恤沉默地说了这么一句后,默然东行。
  他的愤怒,终于在途径高鱼邑时达到了顶峰!


第743章 想跑?
  高鱼城不是无恤重点经营的地区,它没有廪丘墙垣的高大,也没有郓城的地利,所以这里被齐军攻破,幸存的人逃到了郓城。赵无恤率军抵达时,现场只剩焦黑的断垣残壁和遍地死尸,而天上满是飞鸟,大半为苍乌,它们在高鱼上空振翅盘旋,仰头看去,大小和苍蝇无异。
  马蹄落在残垣上,赵无恤心中却阴云密布。在鲁国时,他曾无数次经过此处,每次都会进去坐坐。
  高鱼宰名为鱼遂,是赵无恤入鲁后第一个对他表明善意,邀他饮宴的大夫,在随后的西鲁大夫之盟也好,对抗齐军也好,与三桓翻脸也好,一直站在他这边,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封臣,都尽忠尽职。
  赵无恤执掌鲁国后,有意为他换一处地方做大夫,可鱼遂是本地人,不愿离开高鱼这处小地方,宁愿不做大夫,而当郓城的左司马,常驻高鱼。
  他却不幸死了,在齐军攻到时他奋力反抗,城破后自然遭到了无情的处置。
  在高鱼城东,赵无恤看到了鱼遂的坟墓……
  “尸体原本被齐人倒挂在城楼上,双脚被绳子拴住,头颅恶被枭去,十日前齐军退去,吾等才将鱼司马收敛,当时尸体已被蹂躏得不成模样了……”
  据高鱼硕果仅存的几名僚吏描述,等他们回来时,鱼遂的尸体已被乌鸦和野狗啃去大半,喉咙和胸膛被活活撕裂,内脏和扯烂的皮肉条在腹部的开口悬晃,骨头散落在几尺开外,破裂断开,满是咬痕,上面的肉早被啃食干净。
  遇难的不仅是鱼遂,或许是国夏的训斥,阳生离开廪丘后对平民的摧残没先前那么严重,却把报复转向了当地小吏们。每个为幕府政权尽忠职守,抵抗到底的乡吏、亭长被俘后都遭了毒手,城东尽是一片新坟。
  无恤祭奠了他们,并吩咐道:“这些人都是鲁国,是赵氏的功臣,他们不会白白死去,厚葬他们,并抚恤其家人。”
  “许多僚吏的家眷在破城时也遇难了,齐人和带他们来的鲁国大夫还洋洋得意地说,这就是为赵氏做事的下场……”不知谁喃喃说了一句。
  齐军中夹杂着不少被赵无恤驱逐的鲁国大夫,这些还乡团聚集在阳生周围,无恶不作。
  赵无恤默然不语,他强迫自己看了一座土堆的简陋坟冢,又看一座,再一座,同时不断告诉自己要刚硬如铁,殊不知,他的心中已经被怒意填满。
  “将军,行军作战,最忌因怒兴师。”计然适时出现,规劝赵无恤。战争里死人,在辛文子眼里并不新鲜,多年前的吴师入郢,还有宋之乱里,类似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发生,除非天下定于一,否则这种情形是无法避免的,会发生在敌人那里,也会发生在自己的领地内。
  无恤幽幽地说道:“西鲁是我的领地,我却不能保境安民。是我的过错,在晋国,在卫地耽搁得太久,齐人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会让阳生,让齐国为今日之举而后悔!”
  他按剑离开,次日,目睹了这一切的兵卒不由加快了脚步,下一站是郓城。
  ……
  郓城是赵无恤幕府名义上的驻地,此处河网纵横,气候卑热,和后世淮南的气候差不多。在连接濮水、济水的运河,以及许多沟渠开挖后,这里如赵无恤所愿,种上了水稻,当地经济也红红火火,极其繁荣,再不用像以前一样得逃入大野泽为盗求活了。
  可如今时值四五月,本该是稻花飘香的时候,四野却空无一人,似乎又回到了赵无恤第一次经过此处时的凋敝状态。三五成群扶老携幼的战争难民或蹒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边歇息,见到赵无恤旗帜后无不在路边下拜,痛哭流涕,说将军总算归来了。
  郓城仍在赵军手中,为了应付晋国的战事,这里的泰半兵卒被抽调一空。西鲁从去年六月到现在,快一年的时间里遭到了齐人的数次进攻,尤其是今年国夏亲自发动的春季攻势,更是一路冲到了郓城。
  虎会以郓城数千之众对抗两万人,他也不是什么当世名将,仅能保证重要城池不失,期间还多次突击歼灭齐人小股部队,称得上有功,但当赵无恤归来时,他却一脸惭愧地下拜请罪。
  “罪在余,不在二三子,这一年里司马辛苦了。”赵无恤将他扶起,问道:“郓城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在将军抽调一半县兵后,还剩三千余,历次交战中折损数百,尚有一师。”
  虎会眼睛一亮:“主君,要决战了么?仆臣就怕贸然出击丢了郓城,只能坐视齐人在城外耀武扬威,早就憋屈够了,臣愿为先锋!”
  “前锋已有人选,你且率一半县兵编入后军,待我大军东去寻齐人决战时,后军便封锁济水一线,务必让齐军不能走脱一人!”
  在郓城,赵军与沿着濮水东岸前进的宋军汇合。如今正是赵氏有求于宋国相助的时候,在郓城相会时,乐溷便试探性地提出,既然曹君见逐,能否让宋国吞并曹国、陶丘?
  赵无恤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而是用一个“拖”字决,说陶丘局势复杂,此战过后再议,这样就不至于让宋人失望,消极参战。
  两军合拢后锦旗招展,三万人扎营铺天盖地,人吃马嚼支出不小。郓城原本储备三年的粮食,在战争期间消耗大半,只够供应他们停留期间食用。所以未来的大军补给,还得靠子贡从陶丘运粮,通过济水和大野泽送达前线。
  根据先前的情报,因为郕县之降,鲁国北境破开了一个大口子,泰山一线和东阿、平阴的齐军就从那里鱼贯而入,进入鲁国腹地的洙、泗流域。如今与国夏汇合后依旧盘桓在那里,赵宋联军过去,正好能碰上正着!
  这是先前的预想,但就在敌前会议再度召开时,先行东去的斥候却带回了来自中都的信使。
  来者是阚止,他在几个月前组织桃丘铁工坊撤离后便留在那里,得知赵军归来后欣喜若狂,便自告奋勇而来。
  一年未见,阚止有些激动莫名,他对赵无恤行了一个重礼,瞥了一眼似曾相识的计然后,便匆匆说道:“主君,齐军已经得知赵军攻陷帝丘,挥师东进的消息,似有北撤的意向!”
  “齐人想跑?”
  赵无恤冷哼一声,摊开地图细观,让阚止指出齐国大军的具体位置。
  “就在中都、阚邑以东,洙、泗以西的位置,那一带地形平坦,齐人在此攻略了几座城邑,数次试图攻入曲阜。但彼辈在城中的内应已经被张子和柳下跖全部逮捕,齐军无人策应,已经生出退却之心。如今乍闻将军抵达,便有通过郕邑归齐的意向。”
  赵无恤微微沉吟:“从郓城到中都需要渡过济水,大军渡河极其缓慢,再到洙泗,一共需要五天时间,就怕等吾等抵达时,齐人已经遁走了……”
  他想了一会,当机立断道:“速速让徐承来见我!”
  ……
  西鲁陆上的领地被齐人祸害不浅,可水上的疆域却固若金汤。
  郓城是鲁国舟师驻地,虽然投入的精力和钱帛不算多,但舟师师帅徐承还是将盗跖手里剩下的零散船只打造成了一支真正的水军,齐人有上次火烧济水的阴影后,片板不敢逆济水而上。
  也幸亏他们没来,徐承在赵无恤的指点下,已经设计出了这时代东方尚无的帆船,船只的灵活的速度远胜往昔!
  徐承在大野泽码头拜见赵无恤后,被交予了一个任务。
  “立刻聚集舟师的船只,以及大野泽中的渔舟,先行到济水渡口处造舟为梁,架设浮桥。”
  造舟为梁是常用的渡河方式,徐承应诺,此举能让大军渡河节省至少一天的时间!
  但还是有些不够,齐人总计四万,又在鲁国劫掠了不少人口钱帛,撤离起来是较为笨重的,但四天时间足够行两百里地,赵军就算连夜赶路,也只能逮到他们的尾巴。
  无恤自有主意:“你再亲自带舟师大船,运送一支两千五百人的轻兵,杨帆东行,在大野泽东岸登陆,务必要在齐人撤离前,拖住彼辈!”
  徐承眼前一亮,这是类似吴军入楚的作战方式,通过舟师的运送,偏师能够再节省一天半时间,快速抵达洙泗以西,咬住正在撤离的齐军。但以两千五百人攻击敌方四万大军,还得拖住他们至少两天,纵然赵无恤承诺说,会有一千骑兵先行过去配合,但这简直就是在送死啊!
  这一次,齐军的统帅不是无将才的齐侯杵臼,而是有名将之资的国夏!
  在原本的历史上,国夏可是能以万余齐军,冲破赵鞅的层层防线,占取了邢地、任地、栾地、鄗地、逆畤、阴人、盂地、壶口,让晋国太行以东一片糜烂。再会合鲜虞,横行数百里把中行寅从朝歌送到柏人的狠人啊……
  因为他,历史上的晋国六卿内战平白延长了两年时间。
  这一次,国夏是没机会有如此亮眼的表现了,但他对鲁国的攻击依旧凶狠。连赵无恤也得等待宋军汇合,才有把握与之决战,何况区区一师之众,基本是有去无回。
  但这是军令,是留住战机的最后机会,该派谁去呢?必须是骁勇敢死之将,必须是能舍生取义之人。
  就在赵无恤考虑时,将吏中有两人同时站了出来,齐声说道:
  “臣愿往!”
  无恤定睛一看,却见左边的人须发贲张,正是田贲,他一直又喜又恨的悍将。右边的人身材短小,比起刚烈的田贲而言显得有些阴沉,正刚刚被子贡从楚国带来,未有尺寸之功的石乞……


第744章 济济多士
  时人有言:“蜀有苍鸽,状如春花。”此蜀不是位于南郑再往南的纵目蜀国,而是鲁国的一个地名。蜀地位于泰山西南部,鲁成公二年十一月,楚国令尹子重组织的“蜀之盟”便在此召开。
  故鲁国自古就是野鸽的产地,早在殷商之时,便开始驯化为观赏和食用的家鸽,与野鸽大异。
  几年前,自称能“识鸟言”的公治长又在此基础上驯养出了能传信的信鸽,又叫“传书鸽”,但凡有重要的紧急信件,都将书系在鸽足上,放它归去,目的地则是鸽子的故巢,还在鲁国几处重要都邑建立了鸽楼和管信鸽的官吏。
  曲阜鸽楼位于内城,被围墙严密保护着,外人轻易不能入内,那些喜欢拿着弹弓打鸟的童子和整日挎着几张破弓游荡的恶少年更是被赶得远远的,整个曲阜只有少数几人才能来此接传信息。
  鲁国的实际控制者张孟谈便是其中之一,这些日子里,每天去城头查看洙泗对岸的齐军动向前,他都会先来一趟鸽楼,随着赵氏大军回归鲁国,从廪丘、郓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变得密集起来。
  鸽楼向阳,是苍鸽喜欢生活的栖息地,张孟谈穿过院子时,其中一只拍着灰翅膀从他头顶飞过,其他鸽子则叽叽喳喳,在各自的巢里、树上,房檐上边还有更多,地面则撒满粪便。公治长不鼓励将苍鸽关在笼子里养,因为这会让它们变得不耐远飞。
  伴随着一声呼啸,鸽群盘旋回转,鸽哨声响彻内城,这已经成为曲阜一道新的风景线。
  张孟谈不用鸽吏指引,便轻车熟路地拐上鸽楼,开始攀爬,上方有翅膀拍打和嘀嘀咕咕的声音,以及人的呵斥声,是公治长。
  “张子,这是刚接到的来信。”
  甫一上楼,身上沾满鸟毛和淡淡鸟粪味道的公治长便郑重地将一封信件递给张孟谈,上面插着三根染红的羽毛,代表着事件的急迫性极高!
  公治长没他的师兄弟们那么大志向,不想和军政沾染上麻烦,他只想好好养鸟,所以只觉得这信是烫手的山芋。
  信中是笔画简略的字体,赵无恤称之为“简体字”,那些笔画虽然似曾相识,但若不经过特别培训,是绝对看不懂全文的。
  扫了一眼后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上面的袖珍印痕无误,张孟谈这才将信收到自己袖中,脸上却看不出悲喜情绪,公治长也没兴趣问,又回头逗弄鸽鸟去了。
  “张子,出了何事?”下楼以后,等在下面的公西赤如此问道。
  “是主君大军回来了,已至济水,不日便能抵达鲁国腹地!”
  不待公西赤惊喜,张孟谈又嘱咐道:“子华,你去内城鼓楼上击鼓,将子有、子游等幕府僚吏唤到官署中,我有话要说。”
  ……
  半个时辰后,分散在曲阜城各处的幕府重吏们汇聚一堂,在官署内谈天说地。
  议论的核心,自然还是鲁国腹地齐国数万大军的动向,以及赵无恤何时归来。
  “我听说,曹国也爆发了一场反叛,却被子贡师兄轻易摆平,如今曹君见逐,君榻无人。”
  “据说帝丘半月前也被攻克了,如此一来,将军的大军也该归来了吧。”
  “不错,齐军早先还每日来曲阜叫嚣,做出一副攻城的架势,这几日却不来了,我看得出,他们在准备后撤。曲阜虽然无事,郓县和汶县一带却被糟践得不轻啊。”
  虽然无恤带了许多人归晋,但曲阜的赵氏幕府依旧人才济济:冉求为师帅,统帅曲阜县兵,将一向羸弱的鲁兵练得秩序井然,在齐军攻到曲阜脚下时也没出现营啸和慌乱。
  公孙赤为宗伯,管祭祀和接待宾客,他应对有理,而且掌握了城内世卿大夫们的动向,在打击以季孙斯为首的投降集团时立功不菲。宓不齐也是孔门弟子,在孔门大分裂后选择了留下,虽然才二十多岁,却也有政绩,他不会理财,但很能调动民心、士气和社会风气,故被提拔为管教化的曲阜县老。
  这是孔门的学生们,此外还有与孔子政见不合,认为仲尼之学文过饰非,会误国误民的颜阖,不过这位“国老”不管政务,只有虚衔,今日未到。
  此外,还有从底层小吏一路提拔上来的项国、公输克、管周父等。
  众人正讨论得兴起时,后方传来一声轻咳,回头一看,却是张孟谈,他与吴国人言偃一前一后走进官署内——因为赵无恤的介入,言偃没有像历史那样拜入孔门,在赵吴关系大不如前的情况下,他还是顶住压力留了下来,因为他遵循的是延陵季子之命,与夫差、伍子胥无关。
  张孟谈今天穿的很正式,袍服衣冠,腰间不仅有幕府大印,甚至挂着赵无恤赐他的剑,无恤直言,此剑可斩不服约束者,连桀骜不驯的盗跖也要对他低头三分。
  其实就算不这样,鲁国诸吏对这位幕府家老也很敬重,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与其中许多人做了朋友,又御下方,让人如沐春风。他为政也不刚愎自用,每每召集诸吏商议,广泛听取意见,再融合进措施里,鲁国在赵无恤离开的这一年里没有生出大变乱来,多亏了张孟谈。
  能以一个晋国年轻士人的身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殊为不易了……
  众人皆朝他行礼,张孟谈微笑着一一回应,踱到堂上后请众人就坐,笑道:“《泮水》有言,济济多士,克广德心,今日二三子共济一堂,正如此诗所言。”
  众人颔首,他们就喜欢张孟谈这一点,虽为晋人,却积极学习鲁国文化,许多方面的造诣甚至胜过了他们这些孔门弟子。更让人诧异的是,张孟谈还能同时兼顾政务,这就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慧好学了。
  项橐的父亲项国问道:“不知张子今日召吾等前来,所为何事?”
  “的确有事,子有在巡视城防,稍后才能到,吾等便先议一议罢。”
  张孟谈让言偃将译出的消息分发给在场众人,他们看了之后,顿时一阵惊喜。
  “将军果然要回来了!”赵无恤不在,诸吏就像是少了主心骨,早就盼之如盼甘霖。
  张孟谈看着众人欣喜的模样,又缓缓抽出了第二份信件。
  “将军回归曲阜,这是件喜事,但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份命令。”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翘首以待。
  “齐国人似乎已察觉到将军东归,前些日子尝试进攻曲阜的兵卒退到了洙泗以西扎营,据斥候所见,他们还在收拾战利品和辎重,准备撤离。将军的命令是,曲阜务必配合前锋,阻击这批齐军,拖到大军抵达为止!”
  堂内一时间沉默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后,管周父站起来说道:“张子,鲁国腹地足足有四万齐军,而且是国夏率领。”
  张孟谈点了点头:“我知道。”
  “在将军带了一半人去晋国后,曲阜内只有五千守卒,至多能派四千人出去,四千去进攻四万,万一齐人掉头,可能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啊,吾等毕竟不是百战百胜的将军……”
  他停下不说了,堂内僚吏们也面露难色,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也知道。”张孟谈起身,理解地笑了笑,在堂中背着手踱了几步后,突然说道:“一百多年前,国人曹刿曾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国君和世卿大夫对齐军的长驱直入束手无策,却是他一个区区国人站了出来,让鲁国化危为安。”
  众人诧异,不知道张孟谈提这陈年往事做什么。
  “鲁国的士从那时候起便以国家兴亡为己任了,可惜,三桓专权,虽然也提拔了小部分士,多半时候仍然是在任人唯亲,最后导致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大夫三老浊如泥,将军司马怯如鸡。鲁国日削日剥,屡屡遭外国欺辱,甚至到了召陵之会上,季桓子自求降低身份,与邾、滕并列的程度……”
  不知不觉,堂内众人捏紧了拳头,他们多半是和曹刿一样有理想的士,继承了一定的知识。年轻时一边背着“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一边看着鲁国一天比一天沉沦,早没了周公之国的骄傲,谁又没愤怒和心痛过?
  “这是鲁国的耻辱啊,世卿大夫们不以为耻,但士和国人却羞于与之为伍!连孔子也说了,为政者斗筲之人,连士都不够格!二三子可认同此言!?”
  “夫子说的没错!朝中的三桓、大夫皆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深受赵无恤影响,对鲁国贵族一向不感冒的公西赤第一个附和。
  张孟谈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现在呢?鲁国又重新站起来了,多次挫败齐国的侵略,甚至制霸泗上,尊王攘夷,一扫百年积贫积弱。”
  “敢问,是谁让鲁国有了今日中兴?”
  “是赵将军!”这一次,众人异口同声,他们再出国时便能骄傲地自称鲁人,却不会有人胆敢小觑了,只因为鲁国大将军的宝剑,够厉!
  “而且,二三子是否已经发觉,今日在座的众人里,全都是从士或国人一级一级升上来的,并没有谁是卿或大夫出身,是荫父祖之爵,却都已经身居高位,掌管着原本属于卿大夫的职权。”
  众人一愣,想了想后,的确是这样,不知不觉间,三桓倒台了,幕府架空了国君和原本的鲁国朝廷,大夫们也被排挤出决策圈。士悄然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成为执国命者。
  “是将军刻意造就了这种局势,知道他称这种情况称作什么么?”
  不待众人思索完毕,张孟谈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将军说,这就叫布衣卿相之局!”


第745章 为何而战?
  “布衣,卿相……”堂内众人喃喃念着这两个词语,一时浮想联翩。
  正所谓“古之贤人,贱为布衣,贫为匹夫”,布衣就是士和国人的代名词,是社会的中层。鲁国因为文化早熟、私学兴起的缘故,识字率较高,像他们这样的布衣士人不在少数。
  “佐史以下,布衣冠帻”,鲁国的士人原本只能做到佐吏、家臣之类的小官,可如今众人却在行卿相之事!当这两个原本风牛马不相及的词合到一起时,为何让人感到莫名的激动呢!?
  张孟谈反问道:“是谁造就了这种局面?”
  “是赵将军!”
  “若无将军,吾等能冠冕堂皇地站在这里,取代大夫们管理国政,让鲁国军政步上正轨么?”
  “不会。”众人对自己的施政还是很有自信的,至少比从前的三桓和大夫强,最初几年里,鲁国的国力和行政效率都蒸蒸日上,若无战争,恐怕会更好。甚至有人笑出声来:“若无将军提携,吾等或许只是某位大夫家里看门的食客,又或者在田亩里躬耕,被乡人嘲笑呢!”
  这是实话,他们对赵氏幕府的忠诚便来自于此,这些原本与朝政沾不上边的士人,终于有了晋身的途径,为此怎能不对赵无恤感恩戴德?
  张孟谈点了点头:“这的确是鲁国五百年未有的形势,但却如建立在空中的阁楼,随时可能坍塌。二三子可曾想过,若有朝一日,齐军在那些心怀不满的大夫带领下攻入曲阜,重新建立世卿世禄的局面,吾等还能在这朝堂上对国政指手画脚么?”
  公西赤摇头:“恐怕不能,西鲁那边的消息我知道一些,凡是为赵氏做事的僚吏,大多被齐军和归来的大夫残害致死。”
  张孟谈道:“不错,到时候士的生死全凭他人,就算侥幸活命,肯定也会被赶出朝堂,或流亡国外,或回到垄亩躬耕。鲁国的朝局也又回到了老一套,布衣卿相?那只是一场梦,吾等士人的美梦。”
  有人觉得张孟谈是在危言耸听:“可齐军现在不是退走了么?他们岂能威胁到曲阜?”
  “今日迫于将军归来的势头是退了,可明年呢?后年呢?”
  张孟谈道:“这几年间,齐国攻鲁便足足有五次之多,这次赶跑了,下次他们还要再来。主君不可能时时刻刻留在曲阜保护鲁国,一旦他将精力放到晋国去,齐军便乘机来鲁国大肆袭扰一番。今年陷五城,明年陷十城,总有一天会再打到曲阜来,长此以往,吾等的行政如何顺利进行下去,鲁国的百姓何年何月才能小康,免于死难?届时鲁国亡无待日矣……”
  众人悚然,的确会有这种可能。
  “既然如此,还不如毕其功于一役,配合大军将齐军歼灭在鲁国境内,如此才能换来鲁邦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安宁!”
  张孟谈动情地恳求众人道:“宰辅必起于乡县,猛将必发于行伍,有才者必得提拔,无论他是士还是国人,无能者必遭贬斥,无论他是王孙、公子,亦或是大夫!这就是将军对鲁国未来的设想,为了这份未来,为了百姓,也为了保住诸位在朝堂上的位置!出击罢!”
  “出击!”
  话音刚末,被激得激动不已的公输克率先起身道:“吾不太懂朝政和外交的事情,但却觉得张子说的有道理,齐人毁我鲁人田地,逼得工坊迁徙,吾等百工早就忍不了了,张子的提议,我赞同!”
  “出击!”
  众人纷纷附和,但问题又来了,派谁出去呢?若柳下跖在此,当为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带人去扫清季氏余党,然后驻守费县,抵御齐军东路军进攻去了,曲阜城中能战敢战的将领,就只剩下了一位……
  “食君禄,忠君事,冉求愿率军出城!”一位身披甲胄的武将从外面走来,面容和善敦厚,正是晚到的冉求,他的君不是鲁侯,而是给他知遇之恩的赵无恤!
  他迈步上堂,扫视众人,大声说道:“齐人破鲁残民,士之耻也,何况夫子曾敦敦教诲过我,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焉能不出?保境安民冉求没有做到,但此次雪耻的机会,我不会再错过!”
  此言说得犹豫的人惭愧无比。
  “如此,就拜托子有了!”
  张孟谈对冉求重重一拜:“我相信,这将是齐人最后一次侵鲁,自此以后,便不是吾等被动地等齐人来攻了,而是要将战火引到齐国境内,让他们也尝尝朝不保夕的滋味!”
  ……
  当日午后,曲阜东门处,来自城池各处的兵卒汇集在一起,挤满了东门内的开阔地,他们在人群中招呼着各自的乡党,同时也询问此来究竟为何?
  有人说齐军又要来攻城了,却被曾在西城墙驻守的人笑话一通:齐人在几次试探无果后,便退到了洙水以西,他今早被召唤到此前还瞥了一眼城外,风平浪静,何来攻城之说?
  也有人说,是城内的师帅要出击,主动去打齐军……
  “疯了么?齐军的营地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在城下炫耀时铺天盖地,足足有好几万人,快赶上鲁城一半的人了,就吾等这些人,出去怎么打?”一位老兵对此嗤之以鼻,但随即便发觉周围的人缄默无声,回头一看,是冉司马来了。
  冉子有治兵宽厚,待之如子女,他可以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故兵卒敬爱之。这也让他被赵无恤看中,成了专门负责练兵的将领,但凡新招的兵卒,都要过他手一遍,所以兵卒们对他都不陌生。
  冉求今天穿了一身掉漆的甲胄,他不喜欢将自己装扮得光鲜显眼,那样就无法很好地融入到普通士卒中去,也更容易成为远程武器的靶子。
  他带着标志性的和蔼微笑走在兵卒行伍中,发现眼熟的面孔就拍拍那人的肩膀,问问其家人,问问其伙食,关心他们的伤病,鼓励他们,不用多长时间,敌军便能退去,和平将要到来。
  直到一位年轻的士兵在冉求经过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冉求问他为何,他便带着哭腔道:“司马,小人家在城外洙水以西,小人的族人舍不得家中田地不愿撤入城中,那日小人在城头执勤,恰好看到族人所居的乡冒起了浓烟。又跟斥候打听到,齐人劫掠了那里,将人或杀或掠,房屋则全部烧毁,小人没有家了……”
  “军中便是你的家,你的袍泽,还有我冉求,便是你的昆父兄弟!”冉求双手重重地拍着这年轻士兵的肩膀,替他擦去眼泪,随即对所有人说道:
  “齐人从去年六七月就开始骚扰鲁国,而今年春夏尤甚,鲁人深受其苦,像他一样经历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零散的声音四处响起,同时还有抽泣声。
  “我知道众人忍耐已久,今日,我便带着汝等出城去找齐人报仇!”
  有仇的人惊喜地抬头,家人在城内安好的则面露犹豫和惊恐。
  冉求一一看在眼里,他站上台阶,高声说道:“在场众人,受军功授田德泽,得到土地田宅的都有多少?”
  哗啦啦,无数人举手,脸上带着骄傲。赵无恤统治鲁国的基础,一是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士,二就是依靠军功授田制度得到一块属于自己土地的士兵。
  只要赢得战争,就能得到财富,这足以激发鲁人参军打仗的积极性,在西鲁尤甚,曲阜则氛围稍弱些,还没到闻战则喜的程度。
  冉求数了数,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获利者:“若我说,城外的齐人在谋划着夺走这一切呢?”
  “什么?”享受着军功授田惠利的兵卒们大吃一惊。
  “没错,齐国人与一些恶大夫勾结,想要攻入曲阜,结束幕府的统治,也要终结将军设立的制度,包括军功授田。”
  “岂有此理!?”当自身利益也被侵犯时,多数人都开始同仇敌忾,不过聪明些的士兵还是没想通,这和主动出城击敌有何关系?
  冉求解释道:“齐人只是暂退,此次彼辈顿兵曲阜城下,可下次,也许就会攻入城中。一旦他们得逞,众人的军功田,就将被全部收回。之前怎样,战后就会怎样,到时候各家就会得而复失,为大夫们躬耕佣租终日,却还得负担二分之一的亩税,此外还有田赋、丘甲,且不减劳役,生子也不能被选入学堂……”
  这是赤裸裸的抢掠和剥夺啊,黑暗的未来让所有人心生战栗,那些福利,都是他们轮戍杀盗寇,打夷人换来的,好容易享受了几年舒心日子,就要这样结束了么?
  “但这绝不可能!”冉求斩钉截铁地说道:“将军不会允许这种事,我亦然,众人亦然!故我奉国君与赵氏将军之命,将率兵出城击敌,与赶来的前锋一起咬住抢完便想跑的齐人,待将军大军赶到,齐聚歼之。”
  “愿随师帅出城击贼!”
  众兵卒放下了疑虑,开始听从冉求的号令。冉求不仅会练兵,战功也不小,当年在大野泽边可是和盗跖交过手的,还将江洋大盗逼得跳水而逃。如今两人共事一主,低调的冉求闭口不谈此事,但他手下的兵卒可没少以此为谈资。
  所以,他们愿意听从冉求的命令,不仅因为他们能感到这位统帅的可靠,也因为他们相信,冉求能带领他们赢得胜利,不会让一个人枉死!
  冉求点头称赞,但心里也在叹息,今日出城,归来时又能剩下多少人呢?
  “士师!听我号令,让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出列!兄弟俱在军中者,弟出列!独子无兄弟者,出列!”
  兵卒们应诺,虽然也有不舍的担忧,但更多的是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先前的恐惧抛到了脑后。
  冉求在玄鸟旗帜下跨上战车,高高昂着头,看着熟悉又热爱的曲阜,看着可爱的国人们,心中激荡却又感伤。
  他性格低调,平日不争,却不意味着对城外齐人的暴行无动于衷,他愤怒,自责,同时也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一丝怀疑。
  可一旦回头看着身后这数千鲁兵,迷茫便烟消云散了。
  那是无数双眼睛,忐忑却又勇敢的眼睛。
  但是,没有畏惧!一如手中的钢铁矛尖一般锐利。
  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场战役和过去在鲁国大夫们的旗帜下出征性质不同。
  这一次,他们知道,自己将为何而战!
  “为保住来之不易的土地田宅!”
  “为了被赵将军驱逐的大夫不再回来骑在吾等头上!”
  “为了让齐人永远失去夺走汝等妻女的机会!”
  “为死难的乡党昆父复仇!”
  鲁人的心里响着这样的呐喊。
  “宰辅必起于乡县,猛将必发于行伍,未来鲁国的师帅、军帅,也许就在这些忐忑却又勇敢的脸庞里……若将军的理想能够在鲁国生根,发芽,求虽九死尤不悔!”
  冉求对为他驾车的管周父露出了一丝笑,随即坚定不移地命令道:“开门,出城!”
  曲阜东大门发出吱呀的笨重呻吟,波光粼粼的洙水映入眼帘。而冉求冉子有,带着四千曲阜子弟兵,誓师,过河,出征!
  ……
  即便在五月仲夏,洙泗的阳光依然是温和明媚的。这两条河是鲁国的母亲河,见证了这个周公之邦过去的骄傲和如今的苦难。
  闾丘明在清凉的洙里濯着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又轮到吾断后,别人都想着早点回齐国,他们却不曾想,走的越晚,能抢掠到的钱帛子女就越多,这其实是份美差!”看着手下的族兵们牵着的牛、羊,以及各色鲁国的纺织品,闾丘明得意洋洋,脸上笑逐颜开。
  闾丘明是一个齐国乡良人,统帅两千兵卒,在西鲁,他带着的这两千莱地兵负责断后,为此劫掠了不少城邑,配合公子阳生干下了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屠戮廪丘乡里,杀鱼遂都有他的份。国夏来到鲁国腹地与另外两军合在一起后,他则被编入了高无邳统率的一万后军里,依旧是断后的职责。
  “大夫,高将军那里传来命令,大军已经开始北撤,他催促大夫快些,后军午后也要离开了。”他的家司马过来催促,惹得闾丘明一阵恼怒。
  “高氏世子太年轻,不会打仗,太过胆小。”他嘴里抱怨着,但还是披挂起衣物甲胄,准备遵令离开,那高无邳虽然才二十多岁,却是齐卿高张的儿子,带着的也是高氏族兵,闾丘明虽然从属于国氏,但国、高两家一向亲善,国夏既然将他调到高无邳手下补充后军,他自然不敢违抗。
  但嘴上却不能输,闾丘明让人去让四处劫掠鲁国乡里的齐兵归队,一边对手下们炫耀道:“吾等横行鲁国数月,鲁人却连城池都不敢出,何必惧怕?”
  “这不是听说赵氏大军要回来了么?”闾丘明的家司马干笑着如是说,如今齐军不惧鲁,却惧赵。
  “从卫国到此地足足五百里,没那么快归来。”
  闾丘明举起小拇指,轻蔑地说道:“离开了赵无恤的鲁国,就像一只没了胆量的病猫,早在我祖父、曾祖父时便时常在卿士的带领下攻打鲁国。鲁人懦弱,屡战屡败,每次都是割地赔偿了事,这样的弱国弱旅,何必担忧?”
  “倒是他们的丝麻很不错,女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见家司马还要再说,闾丘明不以为然地一挥手,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曲阜城墙道:“你信不信,我在此直言,我要把在鲁国劫掠的钱帛子女,大摇大摆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运回齐国去,鲁人也只会站在城头眼睁睁地看着我军后撤,不敢出动一兵一卒来阻拦!”
  闾丘明话音未落,却见一辆在外围巡视的传车匆匆开了过来,齐军里虽然也组建了骑兵,但却不成建制和体系,仅能当做游骑巡视用,许多部队则依然沿用战车。
  “大夫!”传车上的斥候连滚带爬下了战车,语气急促地说道:“曲阜东门开了,一支数千人的鲁师绕了过来,已渡过洙水,朝我后军杀来!”


第746章 长矛对技击
  “都听好了,交战后队形也不许乱,宁走不跑!”
  在远远望见敌人的迎战阵列时,冉求正站在车上,好观察战局,布置阵法。他带出来的曲阜鲁兵则在军吏的带领下,按照平日训练时的套路站好队列,靠前者披着厚甲,中间的则是轻甲,最后排甚至无甲,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人人手中都拿着长矛。
  三千杆长矛,外加五百弓弩、五百盾剑配合,这就是冉求的战法。桃丘打制的铁矛尖,碗口粗的矛杆,他们像一座移动的森林,朝前方坚定不移地前进。
  而齐人那一师断后兵卒也从传车处得知了敌情,已经在闾丘明勒令下排好了阵列,看着鲁人这架势面面相觑,那层层叠叠的方阵看上去不太好啃。
  “鲁人以为吾等是弱旅,欺吾等人少。”闾丘明断定鲁人不敢出击,如今被打了脸,也不气急败坏,而是冷笑着说道:“可这世上,岂有军将会让弱旅断后?”
  齐人隆技击,他军中便以技击甚多而著名,擅长短兵击敌。闾丘氏之兵无论是伐莒还是伐燕,亦或是入鲁以后遇到的乡亭兵卒,都凭借技击无往不胜。
  “听我号令,得一首者则赏齐刀百枚!”闾丘明让左右下去传话,他没参加几年前的雪原大战,生平未遇强敌的他膨胀得厉害,尤其看不起鲁国人,竟决定以少击多,将这股鲁兵杀退!
  ……
  离齐人越来越近了,冉求心里知道,这是齐军的尾巴尖,只有将他们打疼打败,齐人庞大的撤离大军才会回头,如此才能实现将军的战略。
  “排好队,长矛放平,向前齐步走!”
  冉求摇着军旗,传令官管周父大声发号施令,武卒老兵构成的军吏也在大吼,士卒的吼声则如雷鸣。既然选择了出城,他们就报了一战的心思,被齐人打了这么久,兵卒们也憋了一口气。
  军中鼓师重重敲击着腰鼓,统一全军步点,鲁兵们迈步向前,长矛平平伸出。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长矛纷纷放平,后排的长矛也向前倾斜,指向远处的苍翠青山,以及缓缓朝他们走来的齐人阵列。
  齐人速度更快,他们呐喊着冲进来,领头者轻甲持剑,还举着圆盾、钩镶,个个奋勇当先。
  战斗中,冲在最前面的人风险最大,所以排头兵都是由队伍里最勇悍者担任。放在齐军里,这样的人便是技击。
  他们原本是临淄市肆里的轻侠恶少年,因为武艺出众而被选入军中。司马穰苴时代,技击只是被当做杂兵和敢死队来用,可司马穰苴死后,齐军中渐渐有了推崇个人武艺的风气。
  这些技击没经历过雪原大战,就算听说了也不以为然,毕竟那次战争是以赵氏晋兵为主力,对晋人,齐兵还是有些犯怵的。
  至于鲁国人?受闾丘明影响,他们对鲁人不屑一顾。在技击们的印象里,鲁人一向胆小怯懦,一路过来反抗不多,投降的大夫却数都数不过来。反倒是那些担任小吏的士和国人抵抗较激烈,可却无济于事,鲁国就躺下他们脚下,可以任意肆虐。
  鲁人的懦弱,从齐人逼城后一直缩在里面没怎么反击就是证明,这些鲁兵大概是心存侥幸才出来的,一旦让他们吃点苦头,就会吓破胆子投降。先冲进去固然有风险,可也有好处,闾丘明事先就有悬赏,事后还有犒劳,兴许还能再抓几个回去做耕田的隶小臣,对这些搏命之徒而言太值了,比回家种地货值来钱帛更快。所以他们都红了眼,只等冲进鲁兵阵列里大杀特杀,多砍几个人头。
  但,对面的长矛为何依然举得笔直?羊群组成的队列为何还如此紧密,没有一哄而散?他们中的弓弩兵甚至在有条不紊地开弓攻击。
  箭雨落下,发动冲锋百余技击里,前面十几个人被弓弩射中倒地。技击们也还以颜色,他们射术很不错,甚至能一边跑一边开弓,而且箭箭都有准头,鲁人队列里顿时有不少人中箭呻吟,引发了一阵混乱,但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在这个距离,技击们已经能看清对面鲁国小兵扭曲的面孔和战栗的唇齿了,可让人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扔下长矛逃跑。中箭的人倒下了,淹没在依旧前进的队伍中,他们的位置很快就由后排补了上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冲锋时的兴奋已经过去,技击们没看到预想中的混乱崩溃和恐惧,而是整齐的队列,之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第一排鲁人全都穿着甲,而且还遮蔽的严丝合缝,这是重甲啊!
  那一排排的长矛又是怎么回事?前排的人靠的这么紧,中间那空子又被后面的长矛尖伸出来补上,这让人怎么冲?
  冲在最前面的技击心生迟疑想要停住,最起码要避开正当面那重甲森然,长矛如林的方阵。
  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没了司马穰苴带领,齐人打仗也没那么多章法,常常得靠头脑一热的爆发。闾丘明打了一口气把鲁人气势打掉的主意,故鼓声未停,后面的齐人阵列不断呐喊着成排冲上来,前面的技击想要停住也不能,只能被身后的人推挤着向前,离那只在原野上铺开的铁刺猬越来越近。
  终于,他们相遇了,为首一名齐国技击身材高壮,满脸横肉,手中拿着剑,身上穿着皮甲,手中短剑挥舞得极其花哨,举动则猛如鹰隼。
  眼见躲无可躲,他居然不要命地硬生生冲了过来,此人的确武艺过人,他左手钩镶挡开两根长矛,向前迈进一步,乘机捅死一人。刚要再拔剑砍边上的矛杆,却不料迎面两根长矛刺来,他急忙横剑挥挡,身策却还有一根长矛斜刺。技击身上的皮甲挡箭矢还可以,长矛直刺却招架不住,何况刺的是肋部,那黑漆漆的铁矛尖顿时没入肋下半截,让他痛叫不止。
  下一瞬,矛尖抽出,鲜血飞溅,这勇悍技击狂吼一声,高举短剑和钩镶想要拉个人垫背,却不防手举起后胸腹空门大开,又是一根长矛刺中咽喉。这次那技击再也无法跳蹿了,他武器落地,直接仰面倒在尘土里,捂着脖子抽搐不已,没一会便一动不动了。
  类似的事发生在战线上,像此人一样能冲进来已算是出色,他的同伴们早在外围就被长矛刺了一身血窟窿,惨叫着倒毙!
  技击勇悍,但就这么松松散散地过来送,根本无法撼动鲁阵,前后死了几十人,对面却仅伤亡十余人,近半还是攒刺推攮时受的伤。
  闾丘明这下发觉自己莽撞了,但事已至此别无办法,只能指望乘着技击冲锋将敌军前列搅乱的间隙,让后方的齐人扑进去。
  他大喊道:“鲁人虚张声势,只要冲到跟前就能打垮!”
  既然在距离上对方的长矛占优,那就贴身作战,寻找短兵相接的机会……
  ……
  “注意脚下,举矛刺杀一次后,对齐再走下一步!”作为冉求的传令官,管周父大声喊着命令,他的嗓子已经嘶哑,鲁人的阵列也已经不怎么整齐,因为现在脚下的地面不平坦。
  他们脚下已经多了数不清的尸体,有敌人的也有袍泽乡党的,起伏不平,甚至成为阵列前进的阻碍,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只能慢慢跨过去。
  鲁人的这种谨慎,反被齐人当成是迟疑和胆怯,最前面的技击被刺杀或者惊惧的后退,但大队齐兵的趋势还是在向着里面冲,后排的人甚至感觉不到前面的停滞。战场上,能纵观全局的不多,大多数人能看到的只是眼前一角,所以在不同的位置处,每个人感受到的胜负希望也不一样。
  但大的局势已对齐人不利,一队队毫不知情的齐人冲了上来,就好像送入磨盘的豆子一样,迅速被碾碎,只留下一地鲜红的浆液和渣滓,铁打的磨盘却巍然不动。
  技击在拼命劈砍,依靠过去争勇斗狠的经验用各种方式腾挪,想寻找机会,可不管怎么应对,他们一个人始终要面对几根十几根长矛,矛尖到矛杆的近一丈距离又为鲁人提供了安全的保证。齐人的弓手数量也不足重创鲁兵,顶多能和对面五五开。于是慢慢地,齐人不冲了,冲不动了,反倒是鲁人在推攮着他们步步后退。
  闾丘明历次战役里依赖的技击们第一个崩溃,他们本就类似雇佣兵,而且还不是赵氏武卒那样的职业兵,而是平日该干嘛干嘛,临战才从市肆里征召。这些人对主君没有忠诚度,脚底抹油和冲锋时的速度一样快,很快就像飞鸟一样四散而逃,虽然其中许多人没逃过鲁兵中弓弩的射击,但大部分好歹逃得远远的,离开了战场的中央。
  其余齐兵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组织在一起与鲁兵交战,却发现前面的人越来越薄,自己反倒顶在了前排,无数矛尖刺过来,让人无从躲避。
  “不可敌,快撤!”
  哀嚎声不断响起,经过紧密的厮杀后,鲁军放慢了脚步,齐鲁阵列前面又有了几十步的间隙,冲在前面的齐人便不再小步后退,而是不理军吏的斥骂,开始转身大步逃跑。
  “要败了么?”闾丘明干愣在战车上,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人,还是他一向瞧不上眼的鲁国人么?但溃逃已经无法阻挡,就算他连杀三人也无济于事……
  ……
  “要胜了么?”眼见敌人溃散在即,冉求听到身边的管周父低声询问,便对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们即将赢得眼前的战斗,可这只是整场战役的开胃菜。冉求心里很清楚,自己带了四千人出来,利用了齐人轻鲁的心态,用自己最擅长的矛阵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
  但整个齐国后军尚有近万人,一旦他们回头,鲁兵就会陷入重围之中,到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的时刻。
  可那不就是他期盼的么?咬住齐人的尾巴,逼迫齐军掉头、滞留,好让赵无恤能一举歼灭。冉求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将眼前之敌击溃,一会的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
  “追击,今日不纳降卒,刺翻所有齐人!无论彼辈是正对还是背对着矛!”


第747章 冉求的拖字决
  “闾丘大夫被鲁兵出城追击,大夫不敌,向军将告急求助!”
  接到鲁军出城追击的消息时,齐国后军统帅高无邳微微一惊,让御者停住了正缓缓北行的车驾,回头看着大军身后扬起的尘土,皱眉骂了闾丘明一句“无能”。他本应该早就赶来的,却平白耽搁了半个时辰。
  “鲁军有多少人?战场在何处?”
  “三四千人,战场便在南方八九里外。”
  “三四千人……”高无邳摸着唇边淡淡的胡须思索片刻,心中不由有了个想法。
  和仅是一个小大夫的闾丘明不同,高无邳出身贵不可言,他是齐国次卿高张之子,同时也是高氏世子。
  自齐桓公继位以来,管仲虽然名声响亮,但他的权势仅及身而止,且终身不敢僭越到高氏、国氏之上,高氏与国氏实为齐国内主且握有实权。临淄被管仲划分为21个乡,齐侯自领11个乡,高氏和国氏上卿国子各领5乡,战时统领着齐国三分之一的军队,三军中有中军之鼓,有高子之鼓,有国子之鼓。
  虽然高氏几经沉浮,可如今依然拥有强大的实力,单对单不及陈氏,但与国氏联合的话,也能占据上风。
  如今他父亲高张奉命驻守临淄,“高子之鼓”就落到了年轻的高无邳手里。
  高无邳记得,在家族口口相传的历史里,高氏祖先是很善战的,最著名的莫过于高宣子。鞍之战时高固非常勇敢,单车冲进晋军营垒,他左冲右突,勇猛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拔起树桩,向敌人的头上扔去;还举起大石头,砸烂了好几辆敌人的兵车。最后抓了许多俘虏,绑在所缴获的车上,车后拖了一棵桑树,凯旋回营,还朝齐军士兵大喊:“余勇可贾!”
  不过随着齐国的中衰,高氏一族的武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高张高无邳父子时,风头完全被他的同辈人国夏给抢了去。
  对此高无邳心里是有些焦急的,如今他虽为军将,却要听国夏号令,虽然两家亲密,但也有暗地里的竞争。高无邳这次代父出征,便想急于证明自己,但入鲁后没遇到什么大战,连大的都邑也没打下一座,若就这样回去,高无邳觉得无法接受。
  此次遇鲁人追击,在对意外皱眉之余,他也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他后军的任务便是保证后方安全,若被不及己方数量一半的鲁国人追着打,那他高无邳的颜面便要丢尽了。按照高无邳的想法,若能利用兵力优势将追击的鲁人一口吃掉,那他这次入鲁之旅,就能有一件亮眼的功劳了。
  “父亲应该会觉得脸上有光吧……”如此想着,高无邳下达了三师回转的命令,让次第前进的军队前队变后队,列阵准备击敌。心中还有一分谨慎的他同时派传车去通知西北面半日路程的国夏中军,身后有变,待他花上几个时辰解决衔尾之敌后便会赶上。
  不过等半个时辰后,八千多齐军完成掉头,向南回走了几里,遥遥看见正在溃败的闾丘明部和追击他的鲁兵时,高无邳脸都黑了……
  ……
  鲁人在追击,不但是装备较好的老兵,甚至连训练较少的新卒也冲上来了,他们已经被前面的乡党激发了勇气,这些新卒没有结成大队,以他们的短暂训练来说,就算纠集成大方阵也不可能保持,只是二十几人一伙,保持着勉强的队形,手持长矛冲上前去追亡逐北。
  鲁军已经形成了一个足够宽的正面,像一张大网,每个什伍像是网上的孔,扑向奔逃的齐人溃卒。
  齐人在奔逃,他们很慌张,闾丘明乘车跑的最快,一溜烟就没影了,只剩下普通齐兵在后没命地跑。没人注意到身后追击者因为跑步前进,队列已经不那么整齐,他们只看到染着血污的长矛。
  惨叫、惨嚎响彻洙泗所濡的原野,但见鲁国人坚定地持矛逼向前方,将追上的齐人刺翻撂倒,哀求声密集的响起,又归于沉寂,只是地上多了一具尸体和一摊鲜血。
  眼见一个又一个同伴被长矛攒刺下倒地而死,这要被追上了怎么会有好下场?于是他们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前方就是友军的阵地了,地平线上已能看到高无邳部严阵以待,只要跑到那儿,就能活命!
  此时此刻,高氏齐兵已看得目瞪口呆。
  从个他们的位置看去,鲁国人的队伍看起来足够整齐,而另一边则是溃不成军的闾丘明部,正在朝这边倒卷。
  “这是在赶羊啊……”有人喃喃说道。
  高无邳在护卫簇拥下站在戎车上,看着这场战斗,气得怒火中烧。
  齐国打不过晋、楚,可欺负起弱邻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北燕、莒、鲁,都得在他们淫威之下匍匐,尤其是鲁国,因为当年受封时周公和太公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两国常被拿出来做对比。
  齐人是狼,鲁人是羊,齐国卿大夫欺负鲁国习惯了,便一直在如此灌输年轻一辈……
  可现如今!在赵无恤的调教下,羊群却长出了利角,在狼肚子上狠狠地顶了一下,让他们休要瞧不起人!
  “齐人的脸面,都被闾丘明丢尽了!”高无邳盛怒之下,却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高无邳高高举起了令旗,身后一排排轻装的弓手便迈步上前,他所率后军八九千人中,挽弓者便有四千!占了整整一半,足够让敌军在近身前就损失惨重。
  弓手们都是从各乡征召来的善射者,他们各自将几支羽箭插到了地上,随即抽箭搭弓,只待令旗麾下,鼓声响动,便朝前方发射。
  但前方不但有追击而来的鲁人,也有跑得晕头转向,直直朝军阵跑来的齐人……
  “鲁军妄图驱赶溃兵冲乱我军阵,敢入阵前百步者,一律射杀!”
  高无邳的命令干脆而冷酷,他虽然比不上国夏,但身为世子,岂能不知兵事?多亏了陈氏带来的压力,齐人的世卿们依然保持着活力和警惕,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灭族亡家!
  “唯!”
  得到命令下,弓弦颤动声陆续响起,箭矢直飞出去,将第一个迈入这道死亡禁区的齐人射死,他盯着透胸而出的箭,不可思议地看向前方,久久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求助。
  但高军将的命令被无情地执行,但凡敢越雷池的齐人都被无差别地射杀,死亡摆在眼前,这导致齐人溃兵在后军大阵面前像是撞到了一个透明的墙般,只能朝两侧绕开,钻到阵后……
  高无邳望着已经有些疲惫的鲁人冷笑不止。
  “虽不知对面鲁将是何人,但我在此严阵以待,他必然无计可施!”
  ……
  “止!”追击的鲁军冉求部也远远勒马于半里地外,让气喘吁吁的鲁兵们停下来,他望着对面整容整齐的高无邳部,皱起了眉。
  “齐人军将比刚才的乡良人更会打仗,本想乘着溃兵冲入他阵中,没想到他竟如此果断,不惜射杀齐人,也要保证军阵的秩序,看来是我想多了……”冉求自嘲地笑了笑,这场击溃战里,他们大概刺死了一千齐人,战果颇丰,鲁兵们也累得够呛。
  “司马,齐人顿兵收拢溃卒,看着架势是要与吾等对阵,要让兵卒们重新列阵么?”冉求的传令官管周父跑来询问。
  冉求想了想道:“不,吾等撤离。”
  “撤离?”管周父哑然,“司马不是说,要缠住齐人后军,让他们不能从容撤离么?”
  “齐军人数是吾等两倍,正面交战不利。何况在吾等出现后,彼辈已经不能安心撤离了。”
  “司马的意思是……”
  冉求解释道:“在大野泽时,我曾和柳下跖交过手,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若盗跖遇到这种情况,绝不会与之堂堂对决,我今日便要学学他的战法。”
  他突然笑得很开心:“你带兵卒撤到数里外喝水歇息,留一队斥候观察齐人动向。齐人不动,我亦不动;齐人若敢北行,我便就吊在他们后面,忽远忽近,却不上去接战;齐人气不过回头找吾等交战,吾等便靠着熟悉地形和人少,又无辎重的优势,遁入树林避开。”
  “如此一来,齐人战又不得战,走又不能走,在敌国境内行军,时刻要提防吾等,速度必然大大降低,如此一来,我的目的便达到了……就这样拖住他们,等将军派来的骑兵和前锋轻兵抵达时,这些齐人便跑不了了!”


第748章 赳赳武夫(上)
  从小到大,出身七鼎之家的高无邳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
  他帅后军回援闾丘明后,各种举措做的几乎完美无缺,不论是放箭阻止溃兵冲击军阵,亦或是摆开阵势让鲁人无机可乘,都足以让齐军中最有经验的将领夸赞一通。可对方却没有如高无邳想像中一样,与他来一场堂堂会战,而是掉头走了……
  那些鲁人来势汹汹,追到跟前又不打,竟就这么走了!而且不像是胆怯溃退,敌军退的很有次序,后排掉头先行,前排的弓弩手警惕地防备,在齐人反应过来前,他们便退入了一片稀疏的树林里,没了踪影。
  高无邳感觉自己扑了个空,怔了一会后打算去追击,却又犹豫了。
  “鲁人奸猾狡诈,前几年的雪原大战我虽未亲临,却也听父亲讲述过详细过程,正是鲁人以羸弱的姿态诱惑齐军南下,再乘着天大雪时发起进攻,这支鲁军,会不会也是引诱我上当的饵食……”
  高无邳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此次齐军之所以撤离,就是国夏在得知帝丘外郭失陷后敏感地意识到,卫国恐怕要丢,赵无恤将很快返鲁,莫非他此刻已经抵达曲阜附近?
  这一想不要紧,高无邳也没心思追击了,连忙命令大军收拢溃卒,迅速北上,不过如此一番折腾,他们已经在原地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可还没完,不久之后,高无邳便接到了斥候来报,说那支鲁人见齐人离开,便出了树林,在五六里外尾随,骑马的斥候更是接近到了一里。
  “这些鲁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高无邳心里冒火,让军中的战车去驱赶鲁人,那些鲁人却利用熟悉地形,以及洙泗一带河网纵横的地形,趟过一条小河,隔着河与齐人对峙,让他们无可奈何。
  就这么走走停停,只能时刻保持战斗队列齐军行进慢了下来,高无邳发觉以自己的速度,天黑前是绝对赶不上前面的大军了。
  数万人的行军不能一窝蜂的上,需要有具体的分工和先后进发的顺序,一般而言,会分成大军、踵军、后军、分卒等。大军就是主力,踵军是先行出发的前锋,分卒是在大军两侧行军的警戒部队,后军则负责压阵,与大军距离短则十余里,长则数十里,不会超过一天行程,好能前后呼应。
  一旦后军与大军速度脱节,他们便不再是中军的护翼,反倒成了拖慢全军的累赘。高无邳觉得自己失策了,早知道就该不管闾丘明,直接开拔的,他可以想象,国夏此时肯定黑着脸发传车来催促呢!
  身后的鲁人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一带仍处于洙泗平原,四周一马平川,高无邳没有任何地形可以埋伏,就算埋伏,他们又怎可能比鲁人熟悉地形?
  随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无邳开始紧张起来,总感觉身后凉飕飕的,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停下安营扎寨,而是选择了走夜路,寄希望于早点追上扎营等待的大军。
  夜间行军是危险重重的,为了避免兵卒在黑暗中受惊溃散,齐军只能打着松明火把,但他们身后的鲁人也不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兵,同样得有照明才能迈步。
  给国夏的报告已经送去了,高无邳撒了谎,他在口信中硬着头皮说这边并无大事,只是在击溃鲁人的时候耽搁了点时间,故请国夏稍待片刻,天明再去汇合。消息送出后,身为卿族世子的自尊心促使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才行,不能就这样被鲁国人吊着尾巴走,否则明天抵达国夏大营时看到身后这些全须全尾的鲁兵,他要如何才能将谎话圆过去。
  “天色已全暗,这或许是我的机会……”
  如此想着,在歇息的时候,高无邳让一师精锐将火把交给其他人,全军故意拉长距离,使得黑夜里看上去足足有近万人。而那一师精锐则在路两侧偃旗息鼓,等待鲁人过来后便突然暴起攻击,然后全军杀回,将这些烦人的鲁人一举歼灭。
  黑暗给了齐人最好的掩护,分兵顺利地偷偷离开,而高无邳也让所有人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们故意放慢了脚步,时刻注意着后方的情况。
  当身后三里处忽然杀声四起时,高无邳以为自己成功了,便率后军掩杀回去,希望在鲁人再度脱身前赶到,狠狠将他们打败,以雪自己被戏耍的耻辱。
  然而不等他们冲入焦灼交战的战场,后军的侧方突然遭到了攻击,猛烈的攻击!
  攻击来自西南面,敌袭的示警声响成一片,冲在前面的齐人仓皇后顾,却见一些黑影已经猛地刺进了他们的冲击队列中间,将一切搅成了一团乱麻。
  透过火把,高无邳已经看清了敌人的模样。不同于冉求那缓慢笨重的长矛大阵,这次来袭的敌人大多只穿轻甲,甚至无甲,用的武器也均为短兵,多数是剑,少数是手戟。他们利用手中圆盾的冲击力狠狠撞进齐军中间,然后短兵相接,所到之处,只留下一地中剑的尸体!
  不时还听到有人大喊:“将军大军已到,汝等齐人还不受死!?”
  这不由让高无邳心中大惊,赵无恤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
  “将军大军已到,汝等齐人还不受死!?”让手下众人喊出这句话虚张声势的人正是田贲。
  田贲的请战成功了,石乞毕竟是刚刚来头的新人,赵无恤尚不知其底细深浅,仅凭子贡的赏识,不足以让他将两千人性命交到此人手中。故这次还是田贲为师帅,樊迟、石乞二人为佐,如此可以试一试石乞的本事,而樊迟作为将鲁国走了个遍的本地人,也能很好地指引这支偏师迅速找到齐人。
  田贲为此洋洋得意,他终于得到了一次先锋的位置,可自打在郓城坐上舟师的船后,他这份得意却荡然无存了。众人,包括田贲自己这才发现,他是不会坐船的,在风平浪静的大野泽上竟也能吐得七荤八素,几个时辰里一直趴在船帮上。
  这让樊迟担忧此次作战能否顺利,倒是石乞,在船只上站定如磐石般安稳,还将他们乘坐的带帆大翼上下走了个遍,对徐承打造的这支舟师颔首不已。
  “子僖也懂船战?”徐承是徐国遗族,徐国受楚文化影响较深,故也会一点楚言,与石乞交流并无障碍,攀谈了几句后,发觉石乞此人竟也有一些水战心得。
  “楚地水道纵横,楚人善于用舟也不足为奇,只是子僖话语中,却好像在大江上浸淫十年的老将似的……”
  石乞解释道:“我年轻时加入过楚国舟师,在楚国司马带领下与吴人交战数次,可惜败多胜少,但我所率的那艘船却从未沉过,期间还缴获过吴人的大舟,可惜功劳全都跑到统帅我的大夫头上去了。”
  “原来如此。”石乞与徐承有过共同的敌人吴国,这让徐承对他好感大增,甚至还公然邀请石乞此战后加入舟师,齐心协力为赵氏打造一支水上劲旅。
  但石乞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中原与吴楚不同,舟师只是在滨海或湖泽有用,一旦离开了水,便是上了岸的鱼,并无用处。我看赵氏未来的大战均是在陆上分胜负,在舟师是无法获取大功的。”
  徐承哑然,却不得不承认石乞说的对,若非这次临时的运输任务,他这支船队实在是闲得不行。除非赵无恤打通从郓城到大河的运河,亦或是有朝一日与吴国开战,否则舟师只能在大野泽这个小水潭里打转。
  “子僖有大志向啊……”带着一丝遗憾,在抵达湖东岸时,徐承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
  “若不是心中有大志,我何必抛妻弃家孤身北上?事败则死,事成则能五鼎而食,乞就这点志向,作为赳赳武夫,也没有其他本领,这份功业只能在战场上赢取,让徐君见笑了!”说完,石乞便头也不回地跳下船帮,扶着自己的剑孤零零站在列队的鲁兵之外。
  这边徐承对石乞又是赞叹又是可惜,另一边,在船上晕乎乎的田贲双脚刚着地,却似变了个人似的,瞬间生龙活虎起来,让想着要不要接过指挥权的樊迟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次乘船抄近路的两千余人均轻装上阵,连干粮都只带了两天的锅盔,胸前挂一个,胸后再挂一个,除了锅盔,他们全身的装备除了一身轻甲、布衣以外,便只有轻飘飘的藤盾和一把剑、戟了。
  这些人被赵无恤称之为“轻兵”是在晋国战场上新成立的,是与重甲武卒迥异的一支轻装部队,专门干偏师袭扰敌侧的事情,但这次对齐国的反击战,他们俨然成了先锋的主力。
  事不宜迟,这支部队迅速朝西北方行军,并在沿途未被齐人摧残的驿站处得到了曲阜一带的最新消息:齐人开始收拢四散的兵力,即将撤离。
  田贲心里焦急,不由让众人加快了步伐,也不等掉队的人,一行人两天奔了一百五十里地,终于在第三天傍晚看到了哗哗流淌的洙水,也得知冉求出城击败齐人断后部队,又尾随而去的消息。
  天黑时分,他们成功地与冉求的斥候接上了头,这才有了刚才冉求部故意假装大意遇伏,引诱齐军回头猛扑,田贲则乘机率军袭击的场景。
  这一冲不要紧,齐人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后军便被田贲硬生生截为两半!


第749章 赳赳武夫(下)
  齐军统帅高无邳虽然学过兵法,也有些带兵的经验,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军之才,可他太缺乏大战经验,一旦战争从简单的静态变为复杂的动态,他就会顾此失彼。
  当他自以为计谋得逞,狂喜之下便让齐军向后反攻时,齐人的注意力全被假装“遇伏”的冉求部吸引住了,却没注意到来自侧面的致命一击。
  潜行到齐人西侧的田贲抓住了这个时机,他用手撑地,双足发力,从路边田间里的粟苗中一跃而起,抽出腰间佩戴的环首刀,大叫道:“杀敌!”便带着轻兵们一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樊迟一愣神,抬眼一看,田贲已冲出很远,把他拉下了二三十步。一声不吭的石乞也越过了他,紧随在田贲身后,士卒们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边奔过,大声喊着,杀向齐军。
  樊迟也急忙提着剑再次迈步奔跑,呼喊众人靠拢,切勿分散。过去几年里,他虽然一直作为大农丞到处传播代田法和新的铁质农具,可在中都时也曾跟着冉求带过兵,不过冉求的打法稳健缓慢,与田贲的迅猛急击完全是两个风格。
  作为副手,樊迟只能尽量适应,毕竟上船前,赵无恤还特别交代过他,要看住田贲。
  当时樊迟懵懵懂懂,不知道赵无恤此言何意,如今他才知道,将军的意思是,不要让田贲打的太舍生忘死!
  黑暗中,透过齐人的火把,樊迟隐约能看到,田贲已提环首刀第一个冲入齐军中,他手起刀落,把最外侧的两名齐卒砍翻。比起要运用更多技巧的剑,这种骑兵专用的武器其实更合田贲的胃口,双刀在手,便无人能挡。仓促遇袭的齐卒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力,被劈倒前只留下一张惊恐骇然的脸。
  赵无恤之所以点了田贲为帅,因为他已不是早年那个只能逞一人之勇的轻侠恶少年了。跟在无恤身边打了这么多年仗,田贲的职权屡升又屡降,在各个阶层都待过,也有了自己一套带兵的法子,与武卒规章大有不同。虽然智慧没长多少,可却能感染身边的人跟着他一起猛打猛杀。
  在军中士师向他的练兵之法提出质疑时,田贲振振有词。
  “我看主君作战,赵氏常胜在得威,敌军常败在失气,何谓气?就是士气,就是胆气!敢不敢杀敌,敢不敢攻坚,敢不敢打硬仗,狭路遇到敌人时能不能奋不顾身,这就是胆气。若兵无胆气,虽秩序井然亦无用!”
  “所以这支轻兵的重点不在队列的严密,而在于敢赤身裸体冲击敌人的悍勇和胆气!”听上去自有几分外理,更令人惊讶的是,此说得到了赵无恤的赞同。
  “如果说武卒方阵的正道,那你的轻兵就是奇道。我需要的便是你这厮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俘的虎狼之气,希望你也能为我带出一支虎狼之师来!”
  所以在田贲看来,他们与对面齐人的区别,恰如恶来与怯夫之别!
  ……
  却见田贲脚下不停,嘴里哇哇叫着,与轻兵们一起组成菱形冲击阵,借助冲锋的速度撞入齐人大队。一下便撞翻了十余个当面的齐卒。撞翻他们后,也不去管,只继续向前冲杀。
  目睹田贲的英姿,一向自诩为亡命之徒的石乞也不得不佩服,他轻松将对面的齐卒刺死后,也用尽全力向内冲杀。不理那些被撞翻的齐士卒,将他们交给后边的人结果,只管盯着田贲,护卫他的背后和两侧,但凡有反应过来的齐人想要杀向田贲,石乞便手起剑落,让他们无法得逞。
  随后冲上来的轻兵有样学样,每一百人为一个作战单位,紧随田贲冲上涂道,瞬间就把齐人的纵队切割开来。两边短兵相接,纠缠在一起,刀剑往来,厮杀呼喝,涂道上转眼间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修罗场。鲜血溅射,残肢横飞,剑戟之间的碰撞,喊杀和惨呼混杂。
  眼见田贲越杀越勇,背影向前、向前、再向前,直到看不见,樊迟又急又气,身为主将,怎能如此?不过这也是赵无恤让他和石乞做副手的原因,无恤需要田贲的冲劲去攻坚,可又得防着这把刀太过刚烈而磕碰折断。
  所以樊迟只能充当稳定剂的角色,必须注意好全局,他点了几个卒长,指挥他们配合击杀敌人,只要有齐兵试图靠拢组阵,就要在第一时间扑灭!
  一时间,齐人无法抵挡这侧翼的猛烈攻击,很快就被切成两半,加上那一师在南面试图“伏击”冉求部的齐军,整个齐国后军就像一条被斩为三截的长蛇般死命挣扎。
  最南边与冉求部交战的齐人听到后方杀声一片,回头一看,顿时心凉了半截。高军将说好的来援迟迟不到,只以为是遭到大军攻击,顿时丧胆,也没心气作战了,在黑暗中节节败退。
  被田贲截断的齐军大部情况稍好,轻兵毕竟只有两千多人,虽然成功将敌人截断,可自己也同时陷入了两面夹击中,何况高无邳还未束手就擒,他很快就从慌乱中反应过来,拼命想挽救局面。
  然而齐人本身的兵种劣势这下就显现出来了,车兵在夜间遇袭时施展不开,占了近一半的弓手更是两眼抓瞎,要么就只能朝着疑似敌军出没的粟地里放箭,要么就只能举起匕首与冲到跟前的敌人近身搏击。
  所以打了半刻钟后,齐人非但奈何轻兵不得,反倒是缺口被越撕越大。齐军两部完全被分离,田贲和轻兵们站稳了脚跟,转而向南进攻,最后竟与冉求部一起,打得齐军落荒而逃。近万聚拢在一起齐卒,此刻却像被捅开巢穴的蜜蜂般四下乱飞。
  战斗仍未停止,一直持续到了黎明,这一夜,是齐卒们有生以来过得最漫长的一夜……
  ……
  等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带着三分之一部队处于最北面,侥幸没被堵截的高无邳终于熬到了天亮。他定睛一看,身后尽是零星的尸体,在粟地里,在沟渠间四处都是。
  夜间混战看似打的热闹,可打完后却可能战果不大,齐兵死的其实不多,都是被打散了,原野上到处都是他们惊恐的身影。在发觉高无邳军旗后他们自发聚拢过来,等高无邳聚拢了残兵,粗略点了点人数,共计四千余人,不到总数的一半。
  其余人呢?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不敢回头,也不知逃到哪了。
  没多久,高无邳发觉自己也被围住了,这是一处地形低洼的干涸河道,昨夜进攻他的敌人再度追了过来,一前一后堵住去路,摆开坐阵,让他欲前不得,欲退也不能。
  昨夜的混战里,赵军在暗而齐人在明,战事也是一面倒的,所以伤亡并不多。只是田贲部赶了几天的路,已经筋疲力尽,而冉求部也经历了两场战斗,需要休息。
  这本是乘机突围的好机会,但高无邳胆气已丧,只能凭借为将者的本能,让手下将剩下的战车放在外围,结四武冲阵御敌。
  高无邳心里算了算,自己距离国夏的营地大概只有二十里的距离,国夏等了他一夜,次日不见后军赶到,一定会知道事情不妙,发兵来援,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然而等天色大亮时,国夏的大军迟迟未见,反倒是一队队打着赵氏旗号的骑兵纵马围过来了,这一下,高无邳彻底绝望了……


第750章 国之之鼓
  在齐人略带绝望的目光中,虞喜纵马踏入干涸的河道,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吃惊。
  他得赵无恤将令后,便带着赵氏的一半骑兵先行出发,刚好赶上济水浮桥搭好,一千骑从一路小跑经过中都邑,再往东走了一天,终于追上了齐军的尾巴。
  在他的预想中,这种追击并拖延敌人战斗,当然是骑兵的拿手好戏,赵无恤安排的轻兵也好,曲阜鲁兵也好,都只是辅助。
  不过让虞喜诧异的是,曲阜城内的鲁兵已经先一步出来攻击齐军,与田贲的轻兵配合下两战皆胜。等他过来时,就只看见原地开挖壕沟,垒起土墙,结四武冲阵御敌的齐国后军了。
  在与冉求放出的斥候接上头后,虞喜粗略地问了下战况,不由啧啧称奇。第一战,冉求部伤亡不过两三百,都送回曲阜安置了,而第二战,冉求部损失两百余,田贲部更重一点,四百余,比起打残齐国整个后军而言,这都不算个事!
  “大功已经被他二人拿下,与我无关了……”虞喜望天翻了翻白眼,同时也不由感慨田贲的勇锐和冉求的机灵。
  他和田贲都是赵无恤在下宫收的老班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知道田贲的为人和一切。但冉求,虞喜算是刮目相看了,此人平日没太多功绩,虽然因练兵有方被赵无恤多次夸奖,常称之为“名将之才”,要虞喜、田贲等多多学习,但晋国来的将吏们多半不以为然。
  可这次,冉求算是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赵无恤眼光不差。他敢带着曲阜鲁人,当着数万齐军的面狠狠咬他们断后部队一口,得手后也不一味拼命,利用灵活的战术拖到援军到来,最终达成战略目的,不但拖住,而且重创了齐国后军!
  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这时候,冉求和田贲正在碰头商量何时发起进攻,见虞喜率骑兵赶到,顿时大喜过望,一同出来见他。
  两人的阵型长短兵器有余,鲁兵长矛可为正,田贲轻兵可为奇,正好能相互弥补缺陷,唯独远射武器却不足,在齐人结四武冲阵后,面对箭雨有点不好对付。有了骑兵的速度和大量弓箭,就能压制住齐人的弓手,荡平他们的临时壁垒了。
  但虞喜却打断了两人,带给他们一个消息,不好的消息。
  “虽然我很想助二位破齐后军,立不世之功,但恐怕不行了,国夏三万大军已拔营掉头,就在十余里外!”
  ……
  “国夏来了,还来的这么快……”
  冉求和田贲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不错,我派出前锋百人昨晚夜半时分赶到此地,发现了齐军大营,便开始监视国夏部。彼辈在离郕邑一天行程的地方安营扎寨,今日清晨不见高无邳的后军来汇合,国夏便果断调头。”
  “真是干脆……”樊迟挠了挠头,若是他的话,肯定会犹豫上一阵。
  “毕竟高子之鼓在此,我听曾在高氏做过家臣的夫子说起过,如今的国、高二卿亲如一家,一荣则荣,一损俱损,高子受困,国子岂能不来救?”冉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靠他们这些人全歼齐人后军便无可能了。
  “打吧!”田贲依旧只有这一句话。
  虞喜不同意:“国夏可不是高无邳,我见他发兵十分有序谨慎,齐军两翼张开朝这边扑过来,到时候被包围蚕食的就是吾等了,主君的大军大概才过中都,到此还得两日,恐怕是赶不及过来……”
  众人都口中苦涩,不错,国夏三万大军一来,就算他们自恃勇悍,也不可能是对手。
  “知道要输也要打!吾等也可以像齐人一样原地设垒,缠住国夏的大军,再拖住他们一日,甚至半日行程即可。”田贲咄咄逼人,不但自己想死战到底,还想将别人也留下来。
  冉求皱起了眉,难怪他曾听子贡评价说,这田贲刚愎不仁,有点像晋国的先縠,若被他以忠诚绑架,恐怕赵氏会在这里经历一场邲之败。
  “二三子是否弄错了一点……”就在这时,一直缄默的石乞突然说话了。
  “国夏调头,赵将军交予吾等的任务已经达成,虽然只拖延了敌军一日时间。但数万大军行军,绵延近十里,此处到郕邑尚有一天半行程,到鲁国北境更有两三天。有鲁卒的长矛,有轻兵的悍勇,加上轻骑的其疾如风,何愁没有机会,何必要留在此地和齐人硬拼?我石乞虽不怕死,却不打无意义的仗,等将军大军抵达,却见吾等全军覆没,齐人却后顾无忧地撤出鲁国,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功败垂成。”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放齐人离开?”田贲怒目而视,他这次前来,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当然不是!”时间紧迫,国夏的大军不知何时就会包过来,容不得说废话了,石乞便单膝跪下,在地上画起了地图。他虽然是个楚人,可在船上时,已经和樊迟好好聊过,对鲁国的地势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
  “国夏来救后军,然后才能继续前行,出于教训,必然会将大军再度收缩,而不像之前那样相隔数十里行军,如此一来,速度便会更慢。”
  “吾等却没这种忧虑,在暂避齐人锋芒后,不妨再分为三部,如此便能更加灵活。”
  “三部中,冉司马和田师帅带着鲁兵和轻卒分别居齐人左右翼,不时作攻击状加以牵制,敌军试图反击则遁入山林边。而虞师帅部,除了留下一百骑给吾等作为斥候眼线外,其余九百骑可利用速度疾驰北上,绕到齐人前面去。遇桥则断,见隘口则伐木阻隔,齐人步卒能绕开障碍,大军里将近一千辆战车却绕不开,除非国夏能狠心抛下这些战车,否则只能走走停停。如此一来,或能在彼辈离开鲁国前将他们拖住。”
  石乞说完后,其余四人一时沉默了,冉求和樊迟这对师兄弟首先相互点了点头:“此计甚妙。”
  虞喜则好奇地打量石乞,暗想这个楚国小个子不但有亡命徒的胆气,却也有一个聪明的脑瓜,这次端木赐将他寻来,倒是捡了个宝。
  唯独田贲依然有些不乐意:“齐人亦会在前路布置踵军,断路和袭扰不一定能拖慢彼辈速度,若他们跑了呢?”
  “计是我提出的,罪责在我一人,若跑了齐军,拿我的人头交给赵将军即可。”石乞平淡地说出此言,直叫人凛然。
  “这可是你说的!”田贲指着他鼻子尖喝道。“若此事不成,乃公定要拿你的头颅做成蹴鞠,让人踢上一万脚!”
  石乞面色未变:“可若是齐军成功被拖住,田师帅可否将下次为先锋的机会让给我呢?”
  田贲死死盯着石乞,过了一会才将手与他重重击掌,道:“一言为定!”
  就在他们争论的间隙,又有两名骑从快马来通报,他们在虞喜耳边说了如此这般后,虞喜点了点头,让他们退下。
  “国夏大军已到十里之内,必须撤离了。”
  他又忽然笑着说道:“只剩我未表态了?嗯,我看子僖之计大有可为,因为刚刚得知斥候的消息,先前因孟氏失守而陷落的郕邑,似乎有事发生……”
  ……
  “世兄!”绝望总伴随着希望,敌军就像潮水一样,忽然就退去了,随后国氏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让高无邳热泪盈眶。
  他也知道自己罪过不浅,得救之后,高无邳便一脸羞愧地向国夏请罪。
  “世兄,都是我一时不慎,中了鲁人的奸计,被硬生生拖住一夜,还失散了一半兵卒。”不仅兵卒,将吏也或失踪或战死了许多,比如那个闾丘明,就在混战里掉下车被活活拖死。
  不慎?国夏一如其名,长着一张国字脸,这位齐军主帅三十多岁就面色古板,他看着请罪的高无邳,心中冷笑不已。这不是不慎,而是莽撞大意了,他当初会点名让这样一个人坐镇后军,也是瞎了眼啊!
  但随即,国夏心里又升起了一丝无力感,除了让高无邳将后军,他还能信任谁呢?鲍氏?晏氏?眼见陈氏一天天坐大,陈乞陈恒父子与诸大夫关系亲密,投靠者不计其数,反倒是国高二卿一天天没落下去,虽占据着“天子之二守”的名义,其地位尊贵,里子却早已不如当年了。
  高张曾在他父亲国弱去世后,扶持年幼的国夏为卿,要知道,那正是二惠倒台,陈无宇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敏感时节啊。可以这么说,若无高氏,则无国氏,如今高张的身体并不好,高氏急需一位能撑起大梁的世子。国夏照顾高无邳,让年轻的他独帅一军,也是希望能早点培养出自己的助力,这是国夏的私心,也成了他的过失。
  想到这里,国夏换上了笑容,接过帛巾,亲自为高无邳失去脸上的灰土,对他说道:“国高本是一祖,相互扶持了两百年,高子之鼓不在,国子之鼓岂能独还?”
  “世兄,我……”高无邳毕竟年轻,此时都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国夏将他扶起来道:“起来吧,你我来时携手入鲁,自然也要并肩归齐。敌军想尽办法拖延汝等必有所图,已经耽搁太多时间,全军收拢即刻北上,到郕邑再休息不迟。你与我同车,顺便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细细告诉我,一件也不许漏!”


第751章 反复无常
  五月时节,盛夏才刚刚过去一半,树木郁郁葱葱,但那些行进在丘陵间的齐军人数,却足以和林木相媲美。
  即便失散了一半后军,齐人的队伍依旧绵延数里。在前的踵军是公子阳生,统帅国夏则和大军走在一起,这是大批全副武装的车兵,随后为辎车队,无数满载食物、草料、补给、战利品和伤员的马车,由高无邳和他的高氏之兵加以保护。在他们之后跟着畜群,包括驮马、山羊和骨瘦如柴的牛,以及一小群商贩女闾。走在末尾担任后卫的不再是高无邳部,换成了国夏的亲信。
  距离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郕邑已经不远了,但国夏仍处处小心。
  此地已经进入鲁北丘陵地带,山包起伏,道路也变得曲曲折折,四处流淌的溪水将平整的地表切割开来。齐军本来就很慢的行军速度变得更慢,本来一天就能走完的路,他们已经耽搁了两天。
  坏消息不断,国夏安排在前方的踵军来报,前方又是一座断桥,修复到大军能走的状态需要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齐军的统帅国夏皱起了眉。
  “知道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么?足够急行军的部队走四十里路,也足够结束一场万人级别的会战了,当然,前提是战场一面倒。对将帅而言,两个时辰,已足以致命了,让公子加快速度,一个时辰后,必须通行!”
  传令吏忙不迭的去了,留下国夏继续在车上皱眉苦思。
  不用说,这肯定是那些令人讨厌的赵氏轻骑干的好事。
  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在国夏救下高无邳后,赵氏骑兵们利用自身的速度优势,竟然抄小路跑到了齐国大军前面去了。这些人为了推迟齐军的移动速度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断桥,伐木堵路,只要是能想到的法子,都在这条涂道上折腾了一遍。这让国夏心里冒火,却根本逮不住这群道路破坏者。
  危险不仅来自前方,还有后方,就在大军身后十余里外,两支赵氏偏师正在尾随,他们就是高无邳叙述的持长矛的鲁兵,以及轻装上阵的赵氏悍卒。
  一直被两双不善的眼睛在身后盯着总不是个事,国夏也剑走偏锋,既然回头也捉不住那些人,他索性令众人沿途丢弃获取的战利品,在加快自己速度的同时,也能让敌人抹不开脚步。
  刚开始是大件的明器,然后是小件的衣物钱帛,最后则是虏获的人口,齐人一边心疼地骂娘,一边将这几个月来从鲁国掠夺到的战利品陆续丢弃。国夏希望这些东西能让身后的敌人争抢不休,从而丧失对他的威胁。
  然而让国夏诧异的是,除了遇到人口时敌人稍稍停顿,另外两样几乎没滞后他们的速度。
  “真是精兵啊……这样的兵卒若有三五万,霸业何愁不成?”国夏不知道赵氏在邓析指导下严苛无比的军法,却也心生艳羡。
  这些人通过夜战将高无邳的后军打残一半,可谓精兵了,不过国夏却不怕。
  若他们敢过来堂堂会战,国夏有把握半个时辰内将其击溃,可敌人都学精了,绝不硬拼,只是吊在后面,犹如欢送齐军离境,出了十里长亭还不舍得回去,非要送出国境才死心。
  国夏最担心的,还是赵无恤到哪里了?
  一旦被那个人咬住,一场齐赵之间的决战便要发生了。他不想和赵无恤打,不是惧怕,而是不知道能输能嬴,也因为国夏觉得,没必要与赵氏死拼,尤其是他手中尽是公室和国、高的军队,损失一师也够他心疼一年了。
  不过这一切担忧都要结束了,国夏的应对太完美,任由虞喜和冉求、田贲等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没让齐人停下脚步,这天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郕邑。
  郕,本来是个独立的伯国,处于齐鲁之间,不是在齐控制下,就是被鲁附庸,后来郕君更是和须句、颛臾一样沦为鲁大夫。之后郕伯一系绝嗣,这里就成为孟氏采邑,被几代孟氏家主打造得固若金汤,同时也是鲁国北部对齐防御的中心堡垒,连赵无恤最盛时也没把握强行攻破。
  可以这么说,郕若安好,鲁国人就能享受一片晴天,郕若被齐国夺取,曲阜的北大门就彻底在敌人面前敞开了,就像最近发生的事一样:因为孟孙何忌重新回到郕邑,导致孟氏倒向齐国,齐军一口气冲杀到洙泗饮马,而一旦前方失利,齐人也能通过郕邑迅速北归。
  抵达这里,国夏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然而距离郕地十里时,前面的踵军回报,说郕邑大门紧闭,无人出城迎接,甚至连城头的旗号,也换了颜色!
  国夏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
  “开门!”公子阳生瞠目瞪着城上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然而那些郕邑守卒只是朝下面看了看,便不再理会阳生了。就凭他带着的这一师踵军,是无法对高大的城垣造成任何威胁的,甚至连喊话,也只敢在一箭距离外嘶声力竭地喊叫。
  阳生嗓子都喊哑了,心里那个气,这次遇阻让他回想起这几年受的委屈来……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齐国公子,天生贵胄,纵然齐侯对他的喜爱远不如对那个刚出生几年的公子荼。但那又如何?阳生作为长子,一直觉得自己不仅对君位有很强的竞争力,大臣们待他毕恭毕敬,而且光凭公子名号,已足以让他在齐国百求百应,让所有人都低他一头。
  可这一切都变了,他一时不慎,在齐晋争霸的战争中被赵无恤俘获,羞辱,并被赵鞅当成最值得炫耀的战利品带回晋国。
  从赵氏之手转到了晋侯手里,他的待遇并没有好转多少,在晋国虒祁宫和铜鞮宫渡过的四年囚徒生涯,是阳生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于物质上,他当然能锦衣玉食,不会受到虐待,但在精神上,他却受尽了百般折辱!
  在虒祁宫作为“宾客”期间,他经常作为晋侯的车右、侍从出席他接待外国使节的宴飨。他乖巧地坐在晋侯下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筵席上那些秦人、楚人、吴人都在看他笑话,好像他就是晋侯午养的一只小宠物,一只会说人话的鸟儿,用来向外界炫耀晋国的“武功”。
  唯独对他表示过善意的就是晋国执政了,知伯至少看上去一直在为阳生归国而奔走,他最终也成功了,虽然这是在赵氏与诸卿开战,晋齐已经从敌国变为共同需求的盟友之后。
  在多方势力制衡下,公子阳生得以作为晋齐友好的大使归国,但国内迎接他的不是热情,而是齐侯的冷淡,“寡人只剩下一个儿子了”,齐侯初见阳生时,摸着他膝前的公子荼冷漠地说道,“那就是荼,至于寡人的长子阳生?他应该在被赵氏俘获时便自杀殉国了,众卿,是不是这样!?”
  阳生的囚徒生涯,已经在公子名号头上加了一层耻辱,国君之位?想都别想了,他被亲生父亲抛弃,遗忘,如今更是直接将他赶到军中,让他自己去拼杀,若是无功,便连一座养邑都得不到……
  至于国君之位?与他彻底没了关系,齐国不需要一个曾做过囚徒的国君。
  齐侯对阳生的鄙夷决定了外界对他的态度,当年宋华元被郑人俘虏,自己越狱逃回国尚且会受到国人的公然嘲笑,何况是阳生?那些尊敬下戏虐的眼神,他深有体会。
  所以在晋国一副乖巧模样的阳生,在跟随国夏杀入鲁国后,却似变了一个人。他拿出一套暴虐残忍的手段来,只有破坏赵无恤的领地,杀害他的吏民时,阳生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在知伯的引导下,他将赵氏视为让他落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不过阳生潜意识里依然畏赵氏如虎,在鲁国横行数月后,得知赵无恤将归的消息后,他顿时慌了。公子阳生第一个去向国夏请求,让自己作为踵军,如此,他便能第一个回到齐国了!
  阳生虽然不受待见,但毕竟是齐国公子,国夏也不想让他太难堪,便准了,反正回程里一路是已降于齐军的城邑,也不会有什么战事发生。
  阳生自然大喜,带着踵军一路向北狂奔,若非国夏勒令说不可与大军分开五十里以上,他恐怕早就抵达国界了。后军遇袭,大军被拖慢步伐,这些都阻止不了阳生的归齐心切,如今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可郕邑的大门,却对着他狠狠关上了。
  “让孟氏家主出来!”阳生气急败坏,指名道姓要见孟孙何忌,讨一个说服,孟氏在齐军大军南下时做出了选择。在齐国避难的孟孙何忌回到郕邑,赶跑了他的弟弟孟孙说和家宰子服何,重新登上家主之位后,立刻开放大门,让齐人南下。
  阳生记得他经过此地时,孟孙何忌一副谄媚的神情,此人在齐国寄人篱下三年,和阳生的遭遇差不多,他们之间倒是有几分惺惺相惜,孟孙何忌还言之凿凿地说,等战事结束,要嫁一个妹妹给阳生为夫人。
  可现在,却变了一副嘴脸!阳生心中不安,却不相信孟氏再度反复的事实。
  这次他的呼喊有了回应,不一会,一位身穿甲胄的军将站在城头,眺望片刻后确定了阳生的身份。
  “原来是齐侯公子,孟氏家主在此失礼了。”那人彬彬有礼,虽然身形与孟孙相仿,可声音举止却和孟孙何忌大相径庭,这不是他。
  阳生愣了半晌,大声喝问道:“我要见孟氏家主,汝乃何人?”
  “我便是孟氏家主。”
  “家主不是孟孙何忌么?”阳生入城心切之下,甚至连不能直呼人姓名的礼仪都忘了。
  城垣上的人笑了一下:“公子说的是家兄?他幡然醒悟,觉得投降齐人是不对的,已再度将家主之位交给我,自己则逃往外国了。如今孟氏的家主还是我,孟孙说,郕邑已经反正归鲁,与齐国是敌非友,公子请转告国子,还是另择它路罢!”
  ……
  “郕邑已经紧闭城门,齐人只能绕道而行,将军这次相信吾等的无辜了吧?”
  与此同时,中都邑往东四十里,郕邑往西三十里,一处名为“夫钟”的驿站外,赵无恤箕坐在类似马扎的行军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为孟氏“请功”的子服何。
  此子有进步啊,至少演戏的功夫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本是同一个枝桠上生出的果,同样跟着孔子学习过仁义和礼乐,谁料一个成了引狼入室的鲁奸,另一个却大义灭亲,驱逐亲兄光复鲁国疆土的英杰,兄弟相煎,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赵无恤又不是傻子,任由别人愚弄,嘴上顺着子服何的话,心里却早已看破了孟氏的伎俩。
  “子服子能同时辅佐这样两位迥异的家主,也不容易。”
  子服何听到此言后,手下意识地抖了一抖,随即恢复正常,故作不知。
  从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当世卿族大夫们的惯用手段,比如虽然名义上站在晋侯和知伯一边,但魏氏一直与赵氏有暗中的往来,从安邑运往东方的湖盐从未断绝。周王的卿士单氏也同样如此,单公暗中派人来见赵无恤,承诺只要赵氏保证单氏在大河以北的城邑、领地没有损失,他便能保证,周室对赵氏的宣战只是书面上的东西,绝不会有一兵一卒与赵氏为敌。
  赵无恤对此能够理解,可孟氏这次玩的实在是有些过火。
  其实祸患早在几年前就埋下了,在“堕四都”失败后,孟孙何忌突然逃亡齐国,将家族交给素有贤名,赵无恤没借口废黜的孟孙说手里。这虽然是赵无恤和子贡给孟氏的选择,可孟氏的智囊子服何却灵机一动,他顺水推舟让孟氏兄弟分处两国,在战争中两面下注。
  赵氏在鲁国兵力空虚,齐国尽出大军南下时,为了避免殃及郕邑,孟孙何忌就很轻松地潜回郕邑,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孟氏兵权,孟孙说则以受害者的身份跑到曲阜诉苦。
  如今赵氏归来,齐人仓皇撤退,子服何看准了赵无恤胜算更大,就指导着剧情来个了大反转,几天前,子服何忽然求见张孟谈,说自己可以让郕邑再度易帜,只需要派人从小路将他和孟孙说送到郕邑就行。
  张孟谈也是大胆,他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冒着这两人潜逃的可能,送孟孙说和子服何出城。他们也做到了,入城后再度轻松“夺取”了兵权,郕邑发生兵变,留守的一千齐人被郕人或杀或绑,孟孙何忌则在事后再度逃亡。
  说白了,这就是子服何导演的一出戏,英雄、鲁奸,孟氏兄弟扮演着不同形象的同时,也保证了这个家族的维系,并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子服子自有一副小聪明,但要谨慎啊,你的这些心机,非但没救孟氏,反而害了他们……”赵无恤忽然起身拔剑,放到了子服何的肩膀上,让巧舌如簧的孟氏家宰停止了滔滔不绝的搪塞。
  “活着的鲁人只会看到,孟氏为将军挡住了敌军……是功臣,至少,功过相抵!”子服何依旧在辩解。
  “不错,但人在做天在看,就算我信了你的话,因孟氏反复而死的鲁人魂灵,被齐军蹂躏的洙泗二水也不会相信!更不会原谅!别忘了,子服子,你和孟氏也是鲁国人!”
  子服何无话可说,他只是冷笑着嘟囔道:“鲁国已经名存实亡,或许明日就会变成赵国,孟氏只剩下自保一个想法,邦国大义?恕吾等想不了那么远。”他闭着眼睛等了半晌,但那干将剑还是没斩下来。
  却听赵无恤收剑入鞘:“幸而又幸,汝等尚能悬崖勒马,只是郕地这处容易让人失足的险地,孟氏还是不要再呆了。”
  子服何愣了半晌后,下拜顿首:“谢将军保全之恩!”
  孟氏还是输了,赵无恤不会容许这样的反复势力在鲁国北鄙再存在下去,他只能保证孟氏不会立刻被灭,仅此而已。
  不过那都是秋收算账时再慢慢算的事情了,如今更要紧的是,大军速速前进,截住齐军的退路!


第752章 汶水滔滔
  郕邑的反复是国夏始料未及的,本以为留下一千人便能看住孟氏,谁知竟演变成了如此情况,等他们回过神来,齐军已经处于极其被动的局面。
  郕地扼守着北上最快捷的道路,还能为齐军提供沿途补给,如今全没了。国夏不可能临时攻城,只能绕道而行。这一绕,就平白多出了一天的行程,直到第三天日上三竿时,他们才终于抵达汶水。
  汶水是鲁国西部的重要河流,从东北向西南流,几乎横跨了大半个鲁国。齐国长达数百年的南侵,将齐鲁边界从泰山南麓推进到了汶水,这也意味着只要过了河,国夏和数万齐军便能回到自己的地盘上。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吾等终于回到此处了。”
  高无邳看到清澈的汶水河差点没泪流满面,这位高氏世子第一次感到军将不好做,想到很快就能回家,不由笑容洋溢在了脸上。但国夏却无半点笑意,他心里一直有隐忧,不时回头看看后面。
  时值五六月,汶水在这一带水流湍急,中央位置甚至能没过头顶,全军泅水过去是不现实的。公子阳生只得指挥兵卒搭建浮桥,但因为齐军留在岸边的船只都被抢先一步赶到的赵氏轻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所以浮桥搭建得很慢,一直到齐国大军陆续抵达岸边后仍未架出去三分之一,而大军外围也不时传来被骚扰的消息。
  就在这时,国夏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亲信匆匆来报,说赵氏的大军,已经抵达十里之外!
  ……
  “齐军已绕过郕邑,此时正要渡过汶水!”虞喜终于和赵无恤的前锋碰面,一个照面后,便急匆匆地将敌情汇报上去。
  赵无恤率领的赵宋联军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将士们已经很疲累了,但是听到齐军就在前边,全都精神一振,不少人松了口气,笑骂道:“总算是追上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请战,请求去突击齐军,毕其功于一役。
  已经与赵无恤部汇合的田贲都已经披挂好甲胄了,他急冲冲地叫道:“齐人不愧是多次战败过,其主将逃遁甚速,我等追了他两天了才终于追上,此时若稍缓,万一被他们逃过河去,恐怕就追不上了!”
  阚止则谨慎地建议道:“汶水宽阔湍急,国夏部足足数万之众,又缺少渡河之物,难以速渡,吾等现与他相距不过十几里,转瞬即到。何况还有轻骑在旁骚扰,让齐人无法安心渡河,我想他逃不走,今若吾等轻敌追之,恐怕会有不测之事。”
  田贲不服:“你又不是军将师帅,更没亲自指挥过军队,懂得了什么?”
  “你!”
  “够了!”赵无恤制止了两人的争吵,他是个谨慎的人,从虞喜的汇报可知,国夏是个谨慎的知兵之人,虽然如今陷入死地,但齐军实力犹存,一不小心是会被翻盘的。
  所以他示意诸将静下声来,说道:“齐军北撤,困于汶水之南,此困穷之寇也。俗言道‘困兽犹斗,何况人乎’?子我的话有道理,田贲也没错,这样,骑从与轻兵分左右两方去袭扰,大军则先整军列阵,然后再开过去,直接将敌人往水里逼,让他们没有列阵的空间!”
  计议定了,赵无恤让众人严整以待,依次前行,等众将领命离去后,阚止却留了下来,朝赵无恤行礼道:“臣下还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恤笑着道:“谏言无罪,你尽管说。”
  “正如主君所言,此战是东方最后一战,虽然赵氏必胜,但恐怕会损失惨重。其实就仆臣看来,赵氏与国夏,是没必要非拼个你死我活的……”
  赵无恤瞥了阚止一眼,此子虽然年轻,却是他的心腹之臣,在鲁国除了张孟谈,他最信任的莫过于阚止,远超孔门弟子们……
  “哦?这么说你还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且细细说来。”
  阚止道:“我了解过一些齐国内部的情形,诸卿各自为政,比晋国六卿交战好不到哪去。大致是以国、高二卿为一派,又以陈氏、鲍氏为一派,此外晏氏等大夫也自成一系。陈氏正在袭扰赵氏的邯郸,按理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将军莫不如让仆臣去齐营对国夏晓之以厉害,共同对付陈氏……”
  赵无恤还没听完,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阚止心虚,问道:“不知将军为何发笑。”
  “子我,你将齐国的情势看得太简单了,在晋国,卿族可以一言不合就开战,但在齐国,齐侯虽然垂垂老矣,且国政大多数交予诸卿,可他一直暗中控制着大权。无论是国、高、陈、鲍,都得团结在齐侯之下才能为自己牟利,只要齐侯还活着一天,齐卿就绝不敢做火拼之事。”
  “所以去劝说国、高二人转换目标并没什么用,因为齐国的战和大权都在齐侯手里攒着。杵臼的固执是出了名的,这些年过去了,你应该也能见一斑,他连去齐国救助疫病的灵鹊医者都一直关着不肯放!连儿子被俘也不肯来接洽赎回!想要他低头?太难了,齐赵关系已经在他那里打了一个死结,轻易是解不开了,他将手指向了鲁国,齐国便只能执行他的决策,陈氏虽然偷奸耍滑,乘机扩大领地,但那依然是以攻赵为借口实行的。”
  阚止一愣:“原来如此,不错,若齐侯活着,的确不容易说服国夏罢兵。”
  赵无恤又道:“更何况,如今不是齐人要与我为难,而是我必须让齐人付出点代价,才能换取鲁国的安定。你还记得雪原大战时,齐人损失了多少么?”
  阚止道:“死伤和失踪、投降的人两万不到。”
  “就是这两万人,让齐侯不得不忍耐了四五年之久,才敢重新征召民众与我家为难。这一次我之所以花费这么多时间追击齐军,力求将他们堵在鲁国,就是想复制雪原大战的战果,只要能留下一半的齐军,就能再鲁国数年平稳繁荣。否则若患得患失,放国夏大军全须全尾归去,一旦我前脚回晋国,齐人这恶邻居后脚便能再来泰山南麓打秋风,到时候,我救还是不救?真会陷入疲于奔命的被动中了!”
  阚止这下懂了,“未能领会主君的方略,臣之罪也……”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你的想法不错,此战若国、高二氏命不该绝,等打掉齐人主力后,或可派人与他们接洽。陈氏,也是未来赵氏的大敌,齐国的局也是时候着手布置了!”
  “不过,还是要先打赢这一仗再说!与国夏的交手,我也是期待许久了!”
  ……
  一个时辰后,赵氏大军已进至汶水附近,有轻骑在前边引路,很快找到了国夏部。
  赵无恤驱马登高远眺,见前方五六里外汶水浩荡,由东北向西南滚滚流去,此时刚过午时,阳光正热,身后是鲁国的汶上之地,左右原野翠绿,土气潮湿;前头汶水滚滚,浪花四溅,远隔数里亦觉水气扑面,岸边绿树芦苇,各色野花点点,时有惊鸟飞出,近四万齐人正在离岸两三里处安营布阵!
  那座浮桥搭了一半,如今已停止建造了,看来国夏明白,若不先解决身后之敌,等待他们的只有半渡而击。
  更甚者,赵无恤随即看到浮桥上冒起滚滚浓烟,是国夏派人将其烧毁!
  无恤不由赞叹道:“不错,国子虽然不知道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战的故事,却也知道,唯有困兽才能激发大勇!”


第753章 背水一战
  “烧毁浮桥!”
  这道命令让齐军传令官愣了半晌,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国夏目光坚定,不容置疑,一点也不想开玩笑的样子。
  国夏抵达汶水时,浮桥已经建了一半,另一半还需要两个时辰才能造好,齐人将近三万五千大军在岸边巴巴地等着,可他们身后,赵氏主力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抵达了。
  他阴着脸看了半刻后,最后咬着牙做出毁侨的决定。
  “国子,这是何意!”不出国夏所料,这道命令在师帅中间掀起了轩然大波,没过多久,负责踵军的齐国公子阳生第一个来抗议,他将胄抱在胸前,满头大汗,怒气冲冲。
  国夏对阳生的举动皱起了眉,解释道:“赵军就要到了,我军来不及渡河,汶水南岸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阳生眼中闪过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殷切地说道:“赵军也是长途行军后才抵达的,必然极其疲惫,让后军挡住赵无恤,我去前面让人加速搭建,大军完全可以走脱……”
  “谁来断后?高子,还是公子?”国夏扫视了一眼来探他口气的众将,冷笑道:“先前一万大军断后,已被赵氏偏师骚扰得不成建制,任何一支偏师与赵氏主力交战,必然溃不成军。到时候,我大军暴露在赵氏兵锋之下,便是半渡而击的局面,必败无疑,而且是场惨败!”
  “可,可也用不着烧了浮桥啊,这可是众人唯一的生路!”
  “本将就是要把众人唯一的生路堵死!”国夏在心里轻轻说道,但出口时却换了说法。
  “晋楚邲之战的教训汝等都忘记了?晋军小小失利后,为了抢夺渡过大河的船只,晋人在楚军抵达前就相互残杀,舟上的人将岸上的人推下水,为了争夺一个上船的位置,袍泽乡党大打出手,以至于舟中被砍下的手指数都数不清!”
  国夏很清楚,就算他和阳生等人能逃回齐国,可若大军失陷在这里,齐国就完了!出于为主帅的责任感,为了国高二氏的未来,也为了姜姓公室长存,他绝不会苟全偷生。
  “既然如此,还不如烧毁浮桥,让众人觉得已陷入死地,而吾将示之以不活,这样才能困兽犹斗,击退赵军,从容渡河!”
  国夏在军中的权威是无人敢违抗的,众师帅讷讷称是,国夏让公子阳生回到自己的职位上,又派传车手持他的号令,在见浮桥起火后引发一阵小慌乱的齐军中大声疾呼:“赵军奸细烧了浮桥,齐人若想归乡者,回头列阵,击败赵军后,军将带汝等回家!”一个人头随着喊话被高高悬起,这所谓的“赵军奸细”,其实是个不停号令,想要擅自渡河的军吏……
  “归乡!回家!”死一人而三军震,声浪在略微停滞后响了起来,这些天的你追我赶中,齐兵们也或多或少意识到后方有危险,他们丢弃了大部分在鲁国抢掠的战利品,只剩下一条性命必须带回故乡。如今希望突然被人掐断,有人恐惧,有人彷徨,可大多数人,却被国夏激起了血性和怒气。
  既然被逼到这份上,那只有打了!赵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齐国人可不是懦弱无能的卫国人能比的!
  国夏看着在师帅们指挥下陆续转身列阵的齐卒,满意地点了点头。二十年了,司马穰苴之法虽然已经荒废了许多,但那位兵家留给齐人的骄傲和勇气却仍然存在,这是齐侯求霸的勇气来源,也是国夏敢于与赵无恤一战的本钱!
  此战结果是好是坏,国夏已经孤注一掷了!他只希望自己的反扑能让赵无恤知难而退,让大军拖到齐国那边的援兵来接应……
  ……
  “可曾探明,赵军主力人数几何?”一刻后,国夏指着仅存的传车斥候如此问道。
  “禀国子,约莫两万余,离此八里。”
  “两万?其中都有谁的旗号,你可看清楚了?”
  “小人看得真切,有赵氏的炎日玄鸟旗,宋国的白底玄鸟旗,还有其余师一级的旗号,什么奔马骑士、剑盾、斗马鸡,不一而足。”
  国夏站在戎车上微微皱眉,在齐军回头背水列阵后,赵军也已经逼近了,不过人数与他预料的却不太一致。
  据更早的消息,赵军在围困帝丘时大概就有两万,出发东进差不多也这个数。与此同时,曹国之变时又有情报称,一支规模不小的宋军正途径陶丘北上,在曹国耽搁了一段时间。若这支宋军与赵无恤军合流,国夏将面对的至少是三万人才对,加上那些骑兵、轻兵和曲阜鲁卒,人数当不亚于齐军。
  等赵军大部进入国夏视野后,他粗略地估量了下明面上的敌人兵力,的确只有两万左右,那凭空消失的一万人,到哪里去了呢?
  “会不会是在沿途与大军脱节了?”高无邳提出了这个可能,据他们所知,赵兵之所以会这么快追上自己,一定是没日没夜地急行军,沿途掉队万把人也是寻常事,他们在行进途中,不也时时刻刻有人走不动留在后面么?
  事到如今,国夏只能这么想了,如此一来,至少在滞后的赵兵赶上来前,齐军对赵军是有人数优势的。
  虽然决定了要打,但怎么打还是个问题。作为一个头脑清晰的齐将,国夏心里很清楚,论军阵之坚,兵道之诡,他是远远比不上有长矛方阵和轻骑兵的赵无恤的,所以只能以齐人之长,攻敌人之短。
  齐军的长处是什么?在国夏想来,一是战车,二是弓箭,尤其是战车,他手头至少有八九百乘,都是上好的戎车!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破强敌,遮走北也,败步骑,当用战车!”
  也有被赵氏骑兵祸害惨的公子阳生提出异议,赵军中有大量轻骑,战车恐怕不能敌骑兵。
  国夏却有点不信邪,这几年间,赵氏骑兵虽然名声响亮,几乎战而不胜,但就国夏所知,他们并没有在大的会战里正面击败战车的经历。宋之乱里的孟诸之战,郑军的鱼丽之阵被赵氏打得满地找牙,可那靠的主要是步卒方阵和弩箭。
  所以国夏很希望自己的战车在赵军刚到立足未稳时一口气冲锋出去,挫挫赵无恤的锐气,再将他们击退。
  齐国战车的置吏之法,以五车有一个车长,十车有一个车吏,五十车有一车率,百车有一车将,国夏便点了九名大夫或公孙去担任车将。一时间,国夏的中军处令旗招展,各师得令后,开始将各自所统属的战车集中起来。
  然而或许是国夏这一举动的意图太过明显,也许是对面的赵无恤也知道己方和齐军的优势所在,赵军那边在齐人出手前,便有了应对举措……
  ……
  赵军中的确平白蒸发了近一万人,但那些人做什么用途去了,赵无恤和主要将吏心知肚明,为了最终的胜利,他完全愿意承担以两万部队攻三万五千人的风险。
  赵无恤有许多斥候,国夏也有派斥候出来,虽然大部分都被轻骑剿杀,可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跑了回去。所以国夏已知赵无恤追上来了,他原本是准备渡河,这会儿匆匆地烧毁了浮桥,改成在河边背水列阵备战。
  无恤便传下令去,命穆夏、田贲诸将各自陈列本部,做好进攻的准备。他则在河岸高处骑马远望,观看齐人的军阵。
  “子僖觉得,齐阵如何?”赵无恤考校似地问了在拖延齐人过程中智谋大放异彩的石乞。
  石乞话不多,他观望片刻便扬鞭指点,对赵无恤说道:“小人以前只是个楚军小吏,不太懂战阵,但也能看得出,齐军正在集中战车,战车恐怕就是齐将最为仰仗的东西。”
  赵无恤点头赞同,说道:“不错,敌之军阵,战车最坚。”
  如此数量的战车对己方还是能造成威胁的,他的突骑数量不多,多数还是骑射和骚扰用的弓骑兵,数万大军交战,战线能拉开数里,若交战后齐人的千乘战车集中冲击一处,也是有可能被连破数座军阵的,不可不防。于是赵无恤偏头寻找道:“子有何在?”
  “仆臣在此。”冉求从身后冒了出来,和石乞一样,他也因为果断带着曲阜鲁人出击得到了赵无恤褒奖,与田贲、石乞并列首功,而虞喜、樊迟居次功,他们这追击数百里的五人还被戏称为赵氏“五犬”,意为赵无恤乃猎手,五人则是助猎人寻敌、滞敌的猎狗。
  “子有镇守鲁邦,你觉得呢?”
  与齐人交战多次的冉求靠近建议道:“将军离开鲁国前曾交代过我,齐人乃鲁之大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求查遍国史里对齐军战法的记载,结合与齐人多次交战的经验,方知齐人无论哪个将帅,惯用的战法一贯是技击、强弓和战车同时使用。我看那国夏的战法,应该是想将强弓布于两旁,射我左右,车兵再冲击我左右,技击也乘机攻入,造成我两翼大乱。”
  “无论如何,齐人的战法核心都是战车啊……”赵无恤笑了笑,心中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让齐人这优势用不了不就行了?”
  他当即下令道:“挥旗,让虞喜持续袭扰,而我大军开始靠拢,从行军队列变为作战队列,进入敌前两里后也不要停,一直前进,前进,直到进入半里外方能停止!”
  ……
  “国子,赵军没有停下!”
  正在指挥大军集中战车,准备与敌人交战的国夏闻言一惊,回一看赵军动作,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随即自嘲地笑道:“也是,赵无恤并不打算与我堂堂正正摆阵会战,他想学鄢陵之战里的楚军,趁我军仓促回头,便突然迫近我军营垒布阵,如此一来,后有大河,前有敌军,战车便施展不开了……”
  齐军的车战之法自成一套体系,不同于郑国人的步车协同“鱼丽之阵”,齐人喜欢把战车集中使用,其中以五车为列,相去四十步,左右十步,队间六十步,这是遇到较弱敌人时的战法,战车阵列较松散。至于遇到强敌的险战之法,战车便以十车为聚,二十车为屯,前后相去二十步,左右六步,队间三十六步。
  即便是以险战之法来算,千乘战车,也得排开纵横二里的范围,国夏本以为赵军长途跋涉而来,赵无恤若谨慎起见,肯定会在数里外休息一下,谁料对方似是一眼看透了自己的战法,竟步步紧逼!
  “卑鄙!”也不知是哪位齐人师帅骂了一句,引发一片赞同,这不是两位卿士会战该有的做法,这赵无恤果然是贱庶子,一点也不大度。
  “够了,战场之上无对错,只要能嬴便好……输家,没有理由说胜者如何。”国夏叹了口气,同时也更加谨慎起来。
  “鄢陵之战时晋军被楚人所逼,处于不利地位。晋军最后采纳范宣子的计谋,在军营内填井平灶,扩大空间,就地列阵,既摆脱不能出营布阵的困境,又隐蔽自己的部署调整……”
  国夏看了看占据了河岸制高点的赵军,摇了摇头,他们注定无法复制晋军的正确做法,既然赵军堵死了他们主动进攻的可能性,那就只能选择守了……
  ……
  “我听闻中原诸侯交战,一向喜欢摆开阵仗,等待对方擂鼓,再一同前进,可自从来到赵氏营中后,却从未见将军如此用兵。”
  石乞旁观了赵无恤的调动指挥,见还未交手前赵军就赢了一手先机,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赵无恤微微一愣,有点不好回答,却是旁边的项橐抢着答道:“那是几百年前的古军礼了,除了宋襄公,谁还遵守?行军作战可不能一板一眼,早在当年长勺之战时,面对强势的齐军,曹刿也用了计策。他不管什么堂堂会战,只让鲁军一动不动,等齐人擂鼓三次,战车也冲了三次,气势已泄后才进攻,鲁人以一敌十,打败了齐国,事后只有夸赞曹刿有急智,谁会说他不守规矩?反倒被奉为英雄。”
  赵无恤也点头道:“不错,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这可是事关数万人性命的较量,我不会碍于死的礼乐制度,而让活着的兵卒白白多出伤亡……”
  他看着像蚂蚁一样得令后缓缓前进的赵军,说道:“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战争胜利,这才是为将者追求的目标!”
  就在这时,一直在观察齐人动向的冉求大声说道:“将军!齐人变阵了!”
  无恤等人连忙定睛一看,他不由啧啧称奇道:“不愧是齐国名帅,国夏反应很快,他见无法让战车突击,便改而在原地以车设垒了……”


第754章 车垒虽然有奇效
  齐帅国夏试图以齐军惯用的战车突阵,是因为兵法有言,领兵深入敌国境内,与敌军突击部队正面接触,而敌人又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前来攻击,或攻左翼,或攻右翼,使得全军震恐,这样的敌人叫做“震寇”。
  对付这样的敌人,利于出战,而不适宜防守。应该挑选材士强弓,以战车为左右两翼,迅猛地攻击敌人正面,急速地攻击敌人侧后。或击其表,或击其里。这样,敌人士兵必然混乱,敌人将帅必然惊恐骇惧而被打败!
  然而人是活的,战术也是活的,在两军接阵前统帅根据现场情况不同进行微调,往往能决定战役的走势,赵无恤让大军不做休憩,直接列阵向前逼压,顿时给齐人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可恨!赵军不待吾等列阵完毕就开始前进,战车是铺展不开了,国子,这该如何是好?”
  高无邳狠狠地锤了一下车舆,国夏却并未慌张,他淡淡地看了这位世弟一眼,道:“无妨,交战之法,不过是攻、守二途而已,既然赵军抢在吾等之前进攻,那便先防守就好了,先动手的,也不一定占便宜。”
  国夏反应也很快,他立刻就让已集中起来的战车们原地变阵。
  “将驷马卸下,数量战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壁垒,快,再快一些!”
  齐军没有壁垒,便就地取材,用辎车携带的木蒺藜洒在外面,起壕沟的作用,他们并不知道,这对于赵氏安上了马蹄铁的铁骑而言用处不大……然后再用战车布阵,当作壁垒矮墙。如此一来,齐人便迅速建立了蔽身的场所,既可防御巩固自己的阵线,又可往外反击。
  如此一来,齐军除战车外第二仰仗的利器弓箭,便得以登场了。
  ……
  夷者,善用弓的部族是也,齐国原本就是九夷之地,齐人不少是夷人华夏化而来的,祖传的弓箭手艺却没丢下,所以齐国虽然很少有养由基、吕錡那样的名箭手,但民间的善射者却远超晋、楚两国。
  所以齐军历次与外国交战,远程兵种都带的特别多,一般而言,齐军中步卒万二千五百人,强弓6000,戟楯2000,矛楯2000,此外再加上修治攻具,砥砺兵器的巧手工匠500人,技击500人,辎重兵卒1000人,这便是齐军中大致的兵种配比。
  那是司马穰苴时代的事情,国夏这次没带那么高比例的弓手,但四五成还是有的。万五千人的弓手在阵线上,已经是相当恐怖的远程火力打击了,对敌人的攻击不再是点,而是覆盖到了面!一次齐射便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济水两岸乡射礼选拔出来的士,各乡里的猎手,东莱的射鸟人,少海边的射鱼者……来自齐国各地的弓手按照区域和乡党划分,在车垒刚刚建造成后,便立刻被安排在里面,清点弓矢,调整弓体,让自己处于最佳的临战状态,塞不进去的人则夹在方阵缝隙间。
  “国夏应对得不错啊……”赵无恤摸着下巴细思,赵军大部离齐军射程尚早,此前的接触都是试探性的。
  国夏此战法其实是放大版的四武冲阵,只见那多达千乘的车辆排列成矮墙一般,弓箭和长兵器在后面森森相待。
  最初与他们交手的是赵氏轻骑,从外围奔袭而来的骑兵在齐人车阵前围绕奔驰,坚硬的马蹄铁让他们无视了木蒺藜的阻碍。有的顺时针绕,有的逆时针绕,但见骏马往来奔驰,旌旗摇曳,蹄声仿佛闷雷一般,千骑如同惊涛骇浪,几要将这小小的壁垒吞没。片刻后,菱形骑阵中号角齐声长鸣,环绕四面八方的骑兵同时发出震天呐喊,飞箭如蝗,一起向车阵射去!
  然而齐人壁垒已成,虽然弓骑兵千百支乱箭嗖嗖啸叫,如燕子,似乌鸦,往车城里面钻去,但大部分却噗噗的钉在外面的车厢上。也有少量从空中飞落进去,但多数被齐人或用兵器挥打,或用盾牌格挡受伤的人并不多。
  反倒是弓骑兵这边,他们掠过外围攻击一处车垒,却可能会受到数座车垒内弓手的射击,一时间,在如蝗飞箭的反击下有二十多匹马被刺中,一时间人仰马翻。
  赵无恤皱眉看到被一波抛射逼退的骑兵,派人下去让持行持续骚扰的虞喜先行退回来。
  虽然骑兵在平原上能把落单的战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面对车阵,骑兵却天生就有劣势。后世西汉李陵伐匈奴,凭借辎重车组成的车城和弓弩手的力量将对方多次击退,以数千之众敌数万匈奴骑兵尚能坚持,何况今日赵无恤只有两千骑兵,个个精贵得很,他可舍不得拿去攻坚。
  加上交战的场地距离岸边不远,土地松软,多有坑洼,不利骑兵冲击,所以今日的主角,注定是步卒。
  赵无恤举手,猛挥令旗,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
  在骑兵暂退下来后,赵氏大军已逼近到半里距离。赵军前锋大概有五千人,半数是长矛兵,还有一千弩兵,一千剑盾,随着将令、军旗、鼓声的催动,左边两千五百人首先出阵邀战,与齐人挡在车垒前数十步的一翼两千人相击,只见刀剑交撞,战士奋呼。
  战不及半刻,赵无恤又令另外两千五百人又出战,直击齐军,国夏也挥动旗帜让人阻挡,一时间旌旗飒飒,战鼓雷鸣。河流、田野,蓝天、大地,数千人厮杀一团。
  但他们未尽全力,推攮得也不十分用劲,这场战役还长着呢,也许会从午后一直打到天黑,打到次日凌晨,要是早早把体力耗光,后面就有苦说不出,先缓缓打着,等一会自然会被生力军替换下去,数万人的会战,不能一通混战分胜负,必须层次分明。
  战到一刻时,前锋有些微微疲惫了,而一直在细细观察战场的项橐也看出点门道来了。
  “再这样下去,此次攻击便要被敌军的车垒挫败了!”
  “我知道。”赵无恤也在眯着眼观战。
  纵观战场,齐人的二十座车垒将他们的阵地环绕成了一个半月形,弓手依托在内朝外抛射。在车垒之外,则是齐人的矛盾和戟盾部队列阵以待,那些厚厚的方阵可以防止赵军突入其中。
  虽然赵军前锋很努力地向前推攮,弩手也通过三段击成功与齐人站立在外的弓手们战成了平手,奈何齐人远程兵种数量太多,尤其是藏身车垒的弓箭手们齐齐洒下箭雨,整个战场顿时充斥人马哀嚎,赵军伤亡不小。
  冉求也来进言道:“想要击败齐军,必先压制住那些车垒内的弓手,既然骑兵和弩兵都无法伤及车垒,就只能靠步卒硬推。如此一来,在步卒击穿齐人方阵前,便要一直忍受齐人强弓的抛射,此战之后损失必定不小啊!”他担忧地说道,然后请命让自己的长矛兵上。
  冉子有的话不错,这样下去,就算将齐人的二十座车垒统统推平,赵军也要承受巨大的损失,这是赵无恤不希望看到的。
  沉吟片刻后,赵无恤突然笑了,他握掌成拳,从半空中狠狠砸向正在不断喷射箭矢的齐人车垒,厉声道:“亦或是……直接摧毁车垒!”
  “摧毁……”冉求一愣:“要如何摧毁?难道说,将军从卫国带了投石机过来?”他虽然人在鲁国,但当初公输班实验投石机时,冉求可是到现场旁观过的,之后也听说投石机在攻朝歌时的奇迹。
  但,冉求也知道大型投石机极其笨重,修筑需要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在野地取材快速建造,若是从帝丘跨越数百里距离运过来,不说花费的人力物力惊人,就说到了以后,精巧的零件恐怕都震坏不能用了……难不成,经过公输班的改良,这种攻城武器可以运用在野战上了?
  “并不是投石机,而是另一种新做出的利器……”面对冉求的疑惑,赵无恤神秘一笑,随即回头大声喝道:“传令吏!”
  传令兵们凛然应诺:“唯!”
  “去公输班处,问问他阵地上的弩砲可布置妥当了!”


第755章 奈何赵军有弩砲(上)
  “就将支架安置在此,然后每架都必须测一测与齐军车垒之间的距离和角度!”
  火辣辣的太阳下,赵氏匠人领袖公输班毫无形象地穿着一身短打,站在河岸一处凸起的高地上。虚岁十五的少年早不是几年前瘦弱的模样了,坚实的臂膀已能挥动沉重的铁锤,坚毅的目光能承受铜炉中刺目的金液。他不顾头上流下的汗,用力踩了踩脚下,对那片无法立足的河沙地摇了摇头,转而将目光放到了厚实的泥地上。
  木刺深深扎了进去,到达一定深度后怎么摇晃都岿然不动,这里,可以的!
  随着他的指点,一架架机械从马拉的辎车上被卸下,架设到河岸上,这木构的机械带有坚固的支架,主梁置于支架之上,长丈余,斜立起来也足足有一人高。
  兵卒们卸下机械后,工匠开始将部分零件重新组装调试,整个过程中小心翼翼,他们和公输班都再清楚不过,这些名为“弩砲”的器械究竟有多么来之不易!
  抚摸着马鬃、皮绳和动物肌腱做成的“弹簧”,公输班不由回忆起了建造出这架利器的点点滴滴……
  ……
  那是半年多前,在攻克邯郸,回师朝歌后,赵无恤终于有时间继续与公输班讨论制作新武器的问题了。
  “考工之术是推动战争胜利的基础!”在赵无恤颁布了这样的号召,鼓励对战争技术的研发和创新后,赵氏在曲阜朝歌聚集了一批计吏和工匠,将他们分成专业小组,各组间采取分工合作的方式研发或改进武器、装备。
  在这番努力之下,许多十分新奇的想法被提了出来,比如对弩的改造,让它能射得更远,或者数矢连发;如何才能提高冶铁的效率,对全身铜甲制造的研究,甚至包括如何用新的材料“纸”来做甲衣。当然,这些研发依然停留在纸面理论上,离付诸实践为时尚早。
  也有些东西在天才工匠公输班,晋人称之为“鲁班”的少年参与下,有了迅猛的进步。比如仅有一个轮子,却能在山间小路如履平地的新型运粮车。
  “这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有人亲眼见过……”
  周围的溢美之词越来越多,但公输班却知道,自己离不开赵无恤的理论指导。
  赵将军的点子,实在太过新奇了,却又有巨大的可行性!弩砲的建造便是其中之一。
  那是一天清晨,让人寻来公输班后,赵无恤开始向他展示一个“戏法”。他挎着一张角弓,又多取了一根弓弦和一支羽箭,随后他将多出的一根弓弦也安装上了弓身,于是一张弓装了两根弦。
  “子般,你可要看仔细了。”
  赵无恤捡起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头,放入两根弓弦之间,开始反复转动它们,直到两根弓弦扭成麻花状再也无法转动,又突然瞄准墙壁放手!
  却听“绷!”的一声轻响,那颗石头在两根弓弦紧拧后释放的作用下飞速弹出,最后径直撞到了数丈外的墙壁上,将墙上的碎土打落了一片!
  “这是!?”公输班昨夜敖到三更天研究如何让投石机不用太多人力便能发石,本来还有点心不在焉,这会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这种发石方式,的确是前所未见啊!
  赵无恤将弓递给公输班,任由他照葫芦画瓢地折腾那两根弓弦,笑吟吟地说道:“子般,你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石之所以飞出,不是如寻常弓箭般拉扯弓弦的弹力,而是弓弦扭在一起又突然放开的力量……就像,就像洗衣时拧紧的布匹突然松开时,传到手上的那股力量一般。”
  “不错,这是种新的力量,我称之为‘扭力’!”
  赵无恤早就给公输班说起过“力”这种东西,把他还记得的初中力学知识倾囊相授。
  光有理论不行,还得有实践,让赵无恤亲手参与这些技术活是抓瞎,但他可以将前世的所见所闻告诉鲁班,这些东西在鲁班头脑中生根发芽,起到的效用是无恤无法想象的。
  “道理非常简单,但利用这种扭力,我要你试着造一种新武器,大概是这个样子。”
  赵无恤手持炭笔,在竹纸上三下五除二画了一个粗略的草图,他是前世在一本图说古代兵器里见到的。线条堆在一起,普通人看不懂是什么玩意,但天才的鲁班眼中,这却是宝贝。
  “这是什么?”公输班目光炯炯,已经彻底沉迷进这种新发现的力里去了,并迫不及待想要将假想变为活生生的武器。
  赵无恤笑道:“这是弩砲,不用人力拉扯绳索,乃是依靠筋弦扭转之力发射的弩砲!”
  ……
  万事都是想着容易,做起来难,赵氏的物质水平已经足够,人力也充足,所以做一架弩炮的低劣仿制品不难,难的是如何驯服扭力,让各部位构建的比例合理,正确计算出射程,让这东西能运用到实战中去。
  这是一项极为精密的工作,计吏和工匠们需要依据扭力弹簧的尺寸来试着制造不同规格的弩砲,而这些又都依赖于扭力弹簧的直径。在此期间,工程小组一度遇到了巨大的数学难题:不是困扰历史上希腊、罗马人制造弩炮的开方问题,因为连赵无恤也没意识到,春秋时代的中国数学家们已经在九种基本算法中的《少广》一章中,把开平方术,开立方术都总结得淋漓尽致了!
  工匠们遇到的难题,是三角函数……
  所幸这是赵无恤依稀记得的初中数学问题,早在鲁国时,计侨便带了一堆有赵无恤前世小学、初中数学水平的学生出来,公输班亦是他们中的佼佼者,有这些数科学生在,这问题很快迎刃而解。
  理论难题被攻克后,制造的进度加快了,终于,在春暖花开之际,第一架弩砲制作成功了!
  它有弩机和投石机两相结合的外观:利用两束张紧的粗皮筋产生的扭力作为动力,驱动弩臂带动弓弦抛射石丸或长矛。公输班设计的弩砲带有坚固的支架,主梁置于支架之上,其前端两侧装有两具扭力弹簧组,每个弹簧组带动一只弩臂,弩臂末端连接弓弦,弓弦正中是容纳投射物的编制网袋。
  短暂的欢呼过后,便是紧张而漫长的试验过程了,弩砲的确如赵无恤和公输班期望的,具有强大的威力。第一架弩砲射程不远,但已经超越了单兵弩机,在不断的改良中,在春末夏初敲定的最终实战版,已经能将二十斤重的石丸射到两百步内!
  在帝丘城外,公输班奉命带着数十架弩砲当着赵无恤的面试射了几次,均取得了较满意的效果,百步之内,薄土墙可以直接被击垮,只是因为卫人太不经打,没给他表象的机会。
  而且,不同于笨重不堪的投石机,新的武器弩砲个头不大,卸下弹簧和部分零件后,放到一辆辎重大车上就能运走!
  “这么说,此物能用于野战!?”当得知手里的六十架弩炮要随着大军移动时,公输班有些激动了。
  步卒野战自然是要结阵的,上千乃至更多的将士拥在一起,保护他们的弓箭射程仅仅在百步之内,这要是在敌军自以为尚未进入射程前,突然被弩砲攻击……一次近百枚几十斤的石弹发射,砸到人堆或临时防御工事里面的话……这将会造成怎样的毁灭性效果,公输班能够预见到!
  “真是利器!”
  虽然年纪轻轻,但公输班变得有点热衷于战争了,他尤其喜欢攻城,渴望看到坚不可摧的城池在自己布置的共事下崩然倒塌的情形。至于野战,他也同样报以兴趣——前提是机械能够在战争中起到关键作用。
  此时此刻,在汶水河岸上,得到赵无恤传令兵的询问后,公输班让他回去进行肯定的转达,万事俱备,随时可以开砲!
  “一会就全靠你了……”公输班抚拍着漆刚干没多久的弩砲,深情款款,少年这神情,像极了送子弟上战场,希望他们好好表现立功的昆父兄弟……
  中军处令旗动了,传令官再度回来传话,直到这时,随着公输班的喊话,随着计吏和有经验的工匠们矫正好距离、方位,目标位置,并且将风向考虑进去后,一枚河边的普通鹅卵石被放上弩砲,瞄准了敌人!
  在兵卒奋力推动下,齿轮滚动,两根皮筋彻底缠绕在了一起,像是这努力交战的齐赵两军一般。
  “发射!”随着一声大喝,石弹朝两百步外的齐军车垒呼啸而去!


第756章 奈何赵军有弩砲(下)
  烈日当空,汶水滔滔。河流南岸的大战绵延数里,继两军前锋短暂接触后,其他各条战线上齐赵兵卒也开始了试探性的交锋。
  战役伊始,在过去数年间“战无不胜”的赵军并未取得全面性的优势。的确,武卒的军纪更严明,装备也更优秀,但赵无恤带到此处的精锐武卒只有五千,其余都是征召兵。他不会一开始就将他们投进去,刚开始派上的是一些所谓的“填沟壑”者:在河内征召后训练了半年的新卒,宋军的一部,以及曲阜鲁兵们,只有等他们削弱敌人阵线后,精锐才能一蹴而就……
  这些人是武卒的复制品,与齐军战了个半斤八两,部分阵线上甚至有颓势,因为他们的方阵必须顶着齐军的强弓激射前进。
  齐人的弓手太多了,一万多人,使用来自东方的双曲形牛角筋腱制的弓,分布在二十个车垒后面,不断拉弦开弓,朝赵军的阵线释放。箭如雨下,纵然赵军的防御不错,但每一波都会夺走几十人性命,让更多的人受伤和心生恐惧。
  赵军反击很猛烈,于侧翼排成三到五列的弩机也持续不断地射击着,但在抛射上却远不如弓箭有效。
  赵军也有弓手,来自鲁国的数百善射者在颜高的带领下奋力仰天抛射。可惜的是,他们与敌人之间挡着厚厚的齐人军阵,大多数弓弩钉到了敌人步卒的身体,亦或是他们手中的大橹上,射得最远的那些也被车垒挡住,铁箭头和硬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响个不停,惨叫声却很少从中发出。
  颜高的臂膀有点酸,面对车垒,他心中有些无奈,身为一个曾在鲁军多次服劳役的老弓手,他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
  毫无疑问,从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起,弓箭就在早期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飞蝗般扑向敌阵的箭矢往往给对手造成可怕的伤亡。但随着工事筑垒的出现,单兵弓弩对付他们的作用被相应削弱。就比如说眼下,赵军的弓弩无法射穿厚重的齐人大橹,更无法摧毁战车环绕的掩体。
  而齐人,正好躲在壁垒后以强弓从头顶削弱赵军,再让持矛、戟的步卒发起反击,远程火力不如对方,让赵军陷入了略微的被动。
  在颜高想来,想要破掉敌人的车垒,只怕得像沁水之战一样,使用烟矢火箭了。只是这是开阔的原野,不是可燃物堆积如山的营寨,加上敌人背靠大河,取水十分方便,很难起到火烧敌阵的效果。
  更别说今天风向也不对,微风是沿着河谷吹的。
  怎么办呢?颜高皱眉苦思,作为基层的旅帅,他无法知晓全局,以及那些属于机密的秘密武器,他只是被赵无恤赋予命令,而他只需要执行命令即可。
  “继续射!要相信将军,一定会有办法的!”颜高能感到身边年轻弓弩手们的犹豫,他深知怀疑和犹豫是导致军心涣散的毒药,赵军攻势遇阻,他们现在需要一个振奋人心的奇迹!
  奇迹,真的出现了。
  颜高咬咬牙,手里再度搭上一支箭,正要抬头开弓,却愕然发现,在鏖战的两军头顶有什么东西划空飞过!颜高和许多看到这一幕的弓弩手一样长大了嘴,就这样看着那东西直接砸进正前方百步左右的齐人车垒里!
  ……
  “赵军也不过如此。”站在安全的车垒后面,弦施一边眯着眼观察战况,一边回头笑着对弓手们鼓劲。
  总的来说,齐国新崛起的大夫们环绕在陈、鲍两家外姓卿周围,而弦氏这种姜姓公族后裔,则围着国、高转悠。
  弦施便是其中的典型例子,他是齐国大夫弦章之子,也是一位贵戚子弟,此次国夏南征,便在军中担任乡良人。他手下足足有一千名弓手,都是从领地和周边都邑征召来的,这些人近战不行,却娴熟弓箭,他们依凭车垒,已经射得一支试图以盾牌为掩护冲杀过来的赵兵不得不退回去。
  “国子就是国子,能让我军扬长避短,光比射箭的话,世间无人能与齐军车垒对敌!”在弦施看来,这次国子的战法无疑是正确的,他们一定能顺利击退赵军,然后从容渡河,实现国子的承诺:带将士们回家!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的天空上,多出了一个黑点,那黑点愈来愈大,直愣愣地朝他们飞来!
  眨眼的功夫,没人来得及有反应,接着,一枚足足有半个脑袋大的鹅卵石径直砸到了车垒的边缘!
  弦施只觉得距离他十余步的那辆车遭到了剧烈撞击,随后发出车舆破碎,轮轴断裂的吱呀呻吟,整辆车就在他眼前轰然倒塌!顺带压死了蹲在旁边想要躲避赵军弓箭的齐卒。
  “发生了……何事……”弦施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和他身旁的齐人弓手一起统统傻了眼,从天空中突然天降飞石,这是老卒也无法解释的事情。
  “难道敌阵中有当年高宣子一样的大力士,能够投掷飞石伤敌?”半晌后,弦施总算找到了一个解释,干笑着对旁边的属下如是说,让弓手们继续归位射箭。
  他不知道的是,在中军位置处,作为高固后人的高无邳,也正一脸懵逼地看着远处飞入车垒的石头,以及它引发了小小骚乱。
  “又来了……”主帅国夏面容苍白,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高无邳正要问什么又来了,一抬头,却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不止视野开阔的国夏、高无邳,车垒里的弦施和弓手,乃至于战场上的齐、赵兵卒都看得清清楚楚,数十枚黑点再度破空而至,朝着刚才第一枚石头砸落的地方,齐齐轰击!
  ……
  “完了!”
  看着眼前越来越大的黑点,弦施心里闪过这两个字,随即就被旁边的亲兵扑倒。
  河沙进了眼,火辣辣的疼,他也只敢蒙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耳中只剩下撞击的巨响和震撼,还有惨叫、哀嚎、车壁支离破碎、以及骨头断裂的声音……
  等再度睁眼时,弦施面前已经一片狼藉,到处是惨嘶呼救的声音。他一回头,被看到的骇人景象吓了一跳,那个扑倒弦施的亲兵身体还在,头颅却整个不翼而飞,他被一块飞石不偏不倚砸中了脖子,肩膀以上部分全没了,成了远处的一团浆糊,裹着他血肉的石头则镶进沙地里,上面沾满的红白之物显得狰狞无比,让人避之不及。
  起身迷茫地看着周围,弦施发现车垒坍塌了数个大缺口,身边一些被天降飞石吓到的齐人毫无目的的在车垒内走动,口中发出绝望的尖叫,弓箭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谁还有心思开弓作战?
  他的车垒完蛋了,死伤虽然不多,可所有人都被上一次攻击吓坏了。弦施心里之前对于赵军“不过如此”的评价,早已被惶恐和不安所替代……
  他欲哭无泪,这绝不是某位大力士能投掷出的,而像是鬼神的手笔!
  ……
  弦施对自己遭受了来自何方的攻击仍茫然不知,在中军处纵观全局的国夏却看得真切。
  方才那些石头不是从天而降,而是来自赵军方阵后的河岸,数十枚两斤到十多斤的石弹从那里被射出,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后集中砸向正面的车垒,一时间那处车垒许多部分轰然倒塌,尘土飞扬,无数碎木块升上半空如雨点般落下。
  人的惨叫且不论,卸下战车后被牵到一边看管的马匹也一片嘶叫,眼前的景象让它们惊恐不已。其中更有一枚偏离目标的石头落到马群里,砸中一匹倒霉的服马,马头瞬间塌陷下去一块,头骨被打成碎片,马头被打偏在一边,马儿噗噗的吐出两口血沫,四蹄同时软下去,身子按着惯性摔向前方,倒地时四蹄已经开始痉挛,马群奔逃四散,搅乱了一个正在集结的阵列。
  齐人心乱了,齐军阵线上能看到这一幕的兵卒,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弄得哗然不已,将吏拼命弹压才让他们重新呆在原地。
  其实不止是他们,连一向镇定的统帅国夏也产生了些许波动。
  “这是兵法上从未讲过的,也是我前所未见的武器,简直是只在黄帝与蚩尤交战的神话里才可能出现的奇景……”
  至少太公和司马穰苴叙述兵法时,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后背会遇上这样的武器,更无从写下应对之策。
  遭到石头轰击的地方距离国夏足足有数百步远,但也惊得他心中狂跳,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车垒那边的地动山摇,其中威力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验。
  “是赵军曾在攻陷朝歌时用过的东西,能发飞石至百余步外,本以为那么笨重的器械他们无法携带,只能用于攻城,看来是我大意了……”
  国夏深呼吸了几下,对呆若木鸡的高无邳如此解释,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乱,若是乱了,齐人就真的得在此全军覆没了!
  高无邳咽了咽口水,重重地点了点头,还主动驾车去事发的地点维持秩序。
  “小心,赵军绝不会只进行一次攻击……”
  虽然表面上恢复了镇静,但国夏和高无邳,以及所有齐人心中,由车垒的和强弓带来的安全感和自信,在车垒被击破的同时也轰然破碎了。
  在那河岸上神秘新武器出现后,战阵之上,无人再是安全的,战争的方式,从今天开始将发生剧变!
  如今国夏只希望,赵军的神秘发石器不能移动,只能对着一片区域猛轰……


第757章 战争从此变得不同(上)
  在高无邳过来巡视后,齐人的车垒内稍微平息了之前的哗然,地上倒着几个死去的齐人,高无邳皱着眉绕过他们,又小心的通过了车垒缺损的部分,让人迅速用木板将那里填补上。
  “或许再来几次飞石,这处车垒就会垮塌,不如舍弃罢。”弦施无论高无邳说多少好话,都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此处已经被天上的鬼神盯上,已经不再安全。
  “国子让你再坚持片刻,他便让人来替换汝等,但这处车垒处于正面关键之处,必须射箭压制住赵军前锋进攻,万万不能舍弃!”
  话未说完,有人突然惊呼道:“石头又来了!”吓得齐人身形一缩,四散而逃。
  片刻后,弦施所在的车垒便传来石弹撞击车舆的轰隆声,整个连城一圈的车垒都剧烈的抖动起来,被击中的几个车舆破裂垮塌了,齐人步卒竖起的大橹也承受不住这可怕的冲击力,一声巨响后直接被击得脱手。
  高、弦二人的避让有些晚,“嘭”一声巨响,高无邳和弦施前面的车垒遭遇重创,一颗十余斤重的石弹重重落下,将那里的一辆戎车砸得了个正着,脆弱的车栏,木屑满天纷飞。这次没有亲兵保护,弦施被车栏的碎片刺中了身体,他脸上青筋暴起,捂着颈子发出嘶哑的荷荷声,高无邳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他颈子上深深插着一块尖锐的木片,鲜红的血水顺着碎片的边缘跳动着。
  随后弦施的身子软软的滑倒,喉间血流不止,仍由旁人呼喊,耷拉着脑袋,再没有一点反应。
  高无邳心胆俱寒,车垒内外的齐军也是乱成一片,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防守。看着眼前情形,高无邳咬着嘴唇,带着亲随死命地向外跑,再也顾不上国夏的军令。
  因为他知道,下一次攻击,恐怕很快就会到来!
  果不其然,接下来一刻时间里,仿佛平地惊雷,赵军战阵后的河岸上接二连三响起一连串沉闷的发石声。半空时不时会落下飞石,让躲在车垒后的人心都要跳出来了,弓手们已经没有勇气露头射箭,不少人紧紧趴在地上,待石头雨之后再向外移动,总之离阵线越远越好,他们现在只想离开早已不再安全的车垒。
  眼前的战争方式和他们曾经认识的,极为不同,百步之外,已经不再安全!
  ……
  河岸之上,公输班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数次齐射后,齐军车垒那边不断传来车垒被轰开的巨响,还夹杂着许多惨叫和惊慌的呼叫,在弩砲这种利器面前,齐人自以为得意的车垒已经不值一提。
  他对弩砲的实战效果十分满意,虽然精确度还有待提高,军中能操纵弩砲的人才稀缺,这玩意可比投石机难操作多了,但如今也只能将就着用了。幸好敌人的车垒连绵百步,极其显眼,就算打偏,也是殃及旁边的齐人。
  与国夏祈求的不同,公输班制造的弩砲非但可以转移到另一处安置,并且还有自由转动的基座,能在原地自由转动方向,将死亡的抛射指向任何两百步内的目标!
  它的核心是粗壮的扭力弹簧组,每个弹簧组带动一只弩臂,弩臂末端连接弓弦,弓弦正中是容纳抛射物的编制网袋。横梁上侧带着燕尾长槽,一个带长导轨的滑块可以沿着长槽前后滑动,滑块的后断装着一套精巧的击发机构。工匠们可以方便的锁定和释放弓弦,横梁的末端装有绞盘,使用者可以通过扳动手柄,或者拖曳绳索使滑块移动。
  利用地势较高的河岸俯瞰敌人的战阵布局,确认射击目标,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敌方掩体车垒抛射密集的弹丸,将其摧毁!这就是他们的战法,足以让这时代战争方式发生剧烈变化的战术!
  何况弩砲能攻击的,可不止是敌军车垒……
  ……
  在弩砲连续轰击正面齐人车垒数次后,赵无恤用肉眼都能看到车垒处的惨状,车舆四分五裂,里面的齐人一片慌乱,从里面射出的箭矢渐渐少了,直至停止。
  “也就是说,只射了四次,弩砲便让齐人一座车垒失去了作战的能力。”这虽然是弩砲初次上阵吓呆了敌人,可其可怕的攻击力也可见一斑。
  赵无恤笑道:“真是野战利器,虽然一次性造成的杀伤不多,但这场战争里,它将是齐人的噩梦。齐人不是一直以自己的强弓和弓手之多而骄傲么?不是一直喜欢在百步之中射得人抬不起头么?这次便让他们知道,我在两百步外,便能收割他们的性命!”
  他旁边的项橐有口中发干,自己还是童子时的好友竟能制造出这等恐怖的武器,他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这才问道:“主君要让子般将齐人的二十座临时车垒一一摧毁?”
  “不必那么麻烦,而且弩砲的数量也不够多,只能轰击一个区域,一旦分开使用,就没这种气势了。如今齐人士气已夺,正是进攻的好机会,让公输班再对着正面车垒来上几发,彻底打垮它们!随后配合弓弩和步卒,攻击齐人军阵,我要看国子之鼓、高子之鼓在此地支离破碎!”
  ……
  一枚十斤的圆润鹅卵石以完美的角度射入,如同鬼神手中的利刃一般,砸折了一名齐人徒卒的手臂,接着在地上爆起一团沙尘后弹地而起,将一名齐人军吏持令旗的右臂带半边肩膀打中,顿时皮开肉绽。
  他的肩膀露出惨白的肩骨,鲜血如同喷泉一样从巨大的伤口涌出。而罪魁祸首则带着数人的血肉落到地上,终于停了下来,恢复了一枚鹅卵石该有的一动不动。
  “啊!”嘶声力竭的惨叫声这时才响起,让人听上去慎得慌。
  初代弩砲的精确度真的很成问题,轰击车垒尚可,面对运动中的军阵就容易打偏。所以每次调转方向后都需要试射,所以一轮只有这数颗石弹被投掷过来,但足以让齐人军阵惊恐不已。
  齐人未遭攻击的阵线也产生了波动,不少人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被命中的地方,倒霉的两人在血泊中拼命挣扎,仍未死去。
  不过战场上,没死的惨状比死了还可怕,在军吏的喝令下,齐卒好容易恢复平静继续前进,去抵挡赵军的进攻。但他们的脚步已经迟疑了许多,持矛戟的手也在瑟瑟发抖,有盾的人下意识地将蒙了三层牛皮的盾牌高高抬起,尽管他们知道这东西恐怕无法挡住呼啸而至的飞石。
  这支齐兵是国氏的老兵,面对利箭,面对长矛,乃至于敌人凶狠的眼神,他们都有心理准备,可从天而降的飞石,简直闻所未闻啊!
  战争从未变得如此可怕,如此陌生过……


第758章 战争从此变得不同(下)
  “会不会是鲁国汶水的神明在作祟……”齐人军阵中,有迷信的人如是说,这个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军阵愈加散乱了,可他们还是按着惯性向前进发。
  很快,带着死亡的弹射声再度响起,齐人们心头一紧,这次不再是单独的试射,而是数十枚一起被发出。他们只觉得耳边呼一声鸣响,接着似有一阵劲风吹过头顶,身后传来石头砸中人体的闷响,同时响起的还有惨叫,显然又有人被命中。
  许多人只感觉石弹几乎是擦着自己头顶飞过去,他们的手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赶紧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是完好的,但仍然头顶一阵阵发麻。
  周围的齐人恐惧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停顿下来,其中还有一个呕吐起来,他们的军心已经被这几轮弩砲的石弹轰击大大动摇。
  这意味着他们在进入赵军弓弩射程前,就要遭受数次飞石攻击,每个人都悬着一颗心。
  在硬着头皮前进几十步后,一支齐军崩溃了,方才那些石头的数十枚同伴接踵而至,眼见自己所在队伍要被击中的齐人炸窝了。他们忘了秩序,忘了乡党,忘了军规和国夏言之凿凿的承诺和赏赐,像一窝没头没脑的苍蝇般四处乱钻!
  数万人的大战,胜负会拉锯很长一段时间,但转机往往是从一个角的崩溃开始的。就在齐人阵线在弩砲攻击下呈现心态不稳时,赵军中军鼓声如雷,赵无恤中军大旗挥动,赵氏的武卒也开始缓缓开出,真正的进攻要开始了……
  与此同时,眼见战场上形势极其不妙,国夏的眉头已经拧到了一起,随着敌军的石弹轰击,躲在车垒后不再是安全的,他手下的乡良人纷纷来告急,说手下的弓手拒绝进入车垒,他们觉得在那里会成为敌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可不行!”
  国夏的眼神慢慢凝聚,又慢慢变为饿狼般的凶狠,他猛地举起剑怒喝一声,让御者驱车上前,把因飞石落到近处便散乱退缩的士兵踹倒在地,紧跟着手起剑落,将那个齐卒人头砍落。
  “吾等无路可退,只有一战!”
  他威严的眼神环视着自己的部属们,问道:“高无邳何在?”
  “唯,无邳在此……”高无邳战战兢兢地过来领命,他方才也一度被飞石吓得惊慌失措。
  “敌军飞石看似可怕,可迄今为止,造成的伤亡不过百余,还不如大军中推攮摔伤的多,但对我军士气却打击极大。你下去召集技击,带他们冲到近处,找到赵军的发石器械摧毁!”
  就像先前赵军必须压制齐人车垒里的弓手才能顺利前进一样,如今国夏也不得不照葫芦画瓢,派人去将敌人发石的利器捣毁,战争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
  利剑往往容易折断,弩砲能在远程对敌人造成巨大的心理打击,可一旦被敌人近身,工匠们并无半点反抗的能力。
  所以赵无恤为这把利剑配了一块最坚硬的盾牌……
  安置弩砲的河岸下方,有一支军队顶着炎炎烈日分布在河滩上,交战至今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他们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待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士兵们一排一排又一排盘腿坐在地上,这样能节省体力。但他们也没有半点松懈,盾牌靠在身侧,剑与长矛紧紧握在手中,目光凝视前方的敌阵。
  总共一千名武卒甲士,外加一千五百名装备长矛和弓弩的赵兵。最年轻的一些人还是从无毛小伙,但跟其他人一样坐得笔直,纹丝不动,个个都是没有人性的石头,他们的统帅,也是一颗石头。
  统帅这些人的是高个子穆夏,赵无恤最信任的坚盾,他已经年近三旬,随着年纪和经验的增长,越发沉稳得像一块磐石,任何人都休想撼动他守卫的防线。
  “来了。”穆夏一直站在车上观察赵无恤的旗令和敌军动向,接到中军信号后,他抬起了手,手下的众人便纷纷变坐阵为站阵,盾牌重重竖到地上,尖端插入沙地里,弩机上弦对准前方,长矛也斜斜向前指去。
  不同于遭受弩砲轰击,军心极其不稳的阵线中部,齐人左右两翼尚能稳住,在察觉赵军发石的地点后,高无邳带着一支齐军开始突出战线,朝这边涌来。
  开路的是数十乘战车,因为距离有限,所以冲锋速度不快。后面跟着技击和齐人戟盾兵,国夏的中军鼓声明显加快频率。
  这支偏师的统帅高无邳脸上已换上了一副狰狞表情,他大声命令道:“冲开眼前的敌军,国子当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路可走的齐人爆发出了他们的野性,大声怒喝继续前进,还有人一边用兵器敲击着手中的盾牌,发出整齐的声响。
  在高无邳看来,敌军守护自己的发石利器也未免太不用心了,仅有一师之众相待,可他却带着右翼的五千齐军扑来!这是国夏的一场豪赌,弩砲对齐人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制让他不得不调兵过来解决,这里阵线较为薄弱,一旦齐军突入,还能反转从侧面攻击赵军。
  高无邳无疑也抱着这种期望,可当他所帅的五千人突入距离敌军百五十步之内时,看着那些斜斜竖起的架矛和大橹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敌人,绝不是可以用“薄弱”来加以形容的。
  对手前排的兵卒全披着重甲,面对汹涌而至的齐军,居然没有一个人产生动摇,他瞳孔收缩着,这支赵军的严整,甚至超过了几天前曾将他击败的曲阜鲁兵,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赵氏武卒?
  高无邳还未察觉的还有另一件事,河岸上的公输班也注意到有敌军接近,工匠们连忙开始调整基座,让弩砲瞄准的方向从远方换成近处……
  ……
  五十多架一人高的弩砲在河岸上次第摆开,因地制宜安置在不同的位置,以略有些倾斜的角度打击各自正面的敌人。数百名辎重师的徒卒跑来跑去,手中抱着车载的石弹,亦或是就地取材的鹅卵石。
  三名士兵负责干搬运弹丸的粗活,修理更换零件要靠一名工匠来做,操作每架弩砲的则是一名数科学生,正好编成一个伍。
  之所以让计侨培养出来的数科弟子来瞄准和调整,是因为简单的发射并不难学,可打击的精确度一直是困扰他们的难题。
  弩砲对于移动目标的威胁不大,可没有什么敌人会傻乎乎等着他们慢慢校射的,若是轰上几发不中,人家早就挪窝了。所以弩砲想要在野战中发挥威力,除了拥有一定的机动性之外,便是高水平的瞄准技艺,必须在敌军做出反应之前,将最多的弹丸轰到他们的军阵之中!
  这并不容易,若想要很好的操作弩砲,首先要有一定的数学基础。只有让数科弟子算好了距离、方位、风速、砲重、弦力、角度、抛物线,才能勉强达到十发三中、四中。
  过去几个月间,公输班也在不断改进,让弩砲操作更加简便可靠:弩砲上带长导轨的滑块可以沿着木槽前后滑动,滑块的后方装有一套精巧的激发机构,可以方便的锁定和释放弓弦。
  而为了让操作绞盘不至于太费力,公输班还在横梁两侧设置了金属齿条,既能让开弓的工作不必一气呵成,又能调节武器的抛射力量,从而获得需要的射程。他在弩砲的研制方面几乎倾注了全部智慧,以便无论敌人突入多近,都能调整方向和角度对他们来上一发!
  如今,实验的机会来了。
  等工匠调整好弩砲的基座和角度,齐人已经靠得很近了,河岸下的武卒已经统统起身,随时准备御敌。
  “距敌一百五十步。”一名来自晋国成乡窦氏的数科弟子认真地目测着敌距,他身后操作弩砲的师兄弟们在工匠帮助下调整角度,将特制的长矛放到滑块上,接着扳动手柄,通过绳索拖曳滑块移动,让弹簧组绷得紧紧的!
  在他们紧张地操作的同时,公输班却在仔细地观察,用炭笔将数据快速记录在册子上,这些记录将作为战后改进和演习的依据。
  在公输班看来,铸宝剑必有献给鬼神以求相助的牺牲品,鬼斧神工的弩砲初次登场,也需要有人来献祭。如今齐人竟敢选择进攻,公输班觉得可笑之余,也觉得这是他们幸运,弩砲会疾风暴雨一般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让这些人成为献给昊天的祭品,同时也是珍贵的实战数据,好让他日后做出更伟大的作品来!
  在这临战的时刻,公输班不知为何,想起了赵无恤闲聊时对他说过的话:“我年少时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世界器械登峰造极,有翱翔天空的铁鸟,有数百里外发射毁灭一国的利器,人造出的东西,甚至能毁天灭地!”他坚信赵无恤说过的话,人力终究有限,但“科技”的力量是无穷大的!人之所以不同于万物,就在于人能运用工具,创造出器械来。
  “我能记住梦中许多精巧的器械,可却做不出来,而你,子般,你就是我实现这一切的手。”
  将军从未对人说过这样的话,鲁班受宠若惊,他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之子,是赵无恤在人群里发现了他,并将他一路带到现在的位置,他也不负众望,每年都有许多发明,而这众多发明中的佼佼者弩砲,定能成为赵氏克敌制胜的劲旅奇兵!
  心潮澎湃,飞快记录下数据后,他朝旁边的军吏点了点头。
  “射!”随着令旗挥动,随着一声喝令,弹簧组绷紧又飞速松开,巨大的扭力推动滑块上的长矛运动。接着,仿佛霹雳在原地炸响,数十根长矛离弦而去。
  而此时,齐军已经进入一百二十步内!


第759章 此战到此结束
  一百二十步,这本来是弓箭射程之外的安全距离,在这个位置,步卒可以放心冲锋,除非养由基再世,否则很少有人能将箭射得这么远。
  更别提长矛了,就算恶来在此,也只能将矛投出三四十步远,这已经是极限。
  但这是人力的极限,却不是器械的极限!
  突进中的齐军偏师总算没有遭到石弹轰击,这次前来欢迎他的,是数十根呼啸而至的尖锐长矛!
  站在战车上,高无邳只觉得前方一阵惨呼,似乎有数十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到了前排齐人身上,将他们顶得节节后退,在巨力的冲击下,厚厚的皮甲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甲士一直往后冲了几步才停下。至此,它们已将正在冲锋的齐兵两个或三个一起钉在地面上,像一根根长长的肉串,鲜血沿着矛杆流淌!骇人无比!
  不提齐人在这剧变下停滞的冲锋和慌乱的军心,稳如磐石的穆夏听着身后的闷响声,手指紧紧的扣在一起。他站在军阵中前方,对齐人遭到的重创看在眼中,这弩砲的确是军国利器,他对赵无恤的奇思妙想,以及公输班的巧夺天工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两人做出的东西,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弩砲虽能打击敌军士气,可实际的杀伤实在不多,想要赢得战斗,还是得靠兵卒近战。
  “向前!”待一轮长矛雨点射过后,穆夏举起了他的大盾,他们被赵无恤安排在此,可不是单纯为了防御敌人的!
  ……
  一波长矛雨点将齐军射得有些懵了,但他们的大部分还是依着惯性向前进发,突进到了数十步之内,甚至能看清河岸上那些奇怪的木制机械。
  由于期间遭遇两次弩砲轰击,齐人阵列稍稍有些散乱,有几处被长矛贯穿数人的地方显得比较稀落,齐人都怕,害怕自己重蹈袍泽的覆辙。但他们总算到了最有利于作战的距离,可却发现自己再也前进不得,反而被密集的赵军长矛、大盾挡了回来。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赵军赖以成名的武卒方阵,甲士列阵完毕,军阵上矛戟林立,穆夏一挥手,一声声腰鼓敲响,甲士们开始从容的前进,逼得冲击到近处的齐人不能再前进半步。
  侧面也响起了弓弩的发射声,齐人弓手试图反击,可在这种距离却被弩机压制得抬不起头,与此同时,齐军的身后,却突然生变!
  “单骑,是赵军的单骑!”被高无邳安排在侧翼的那数百兵卒突然像炸了窝一般乱窜,他们身后响起了隆隆马蹄。
  箭矢像是雨点般落在齐军的侧翼和后方,一支数量可观的弓骑兵出现在他们身后,无情地收割着毫无防备的齐人,河滩和车垒限制了骑兵运动,他们假意去了北面,实则却悄悄绕后,给这支为了捣毁弩砲而冒进的齐人致命一击!
  弓骑兵来回数次袭扰,将原本还算严整的齐人后阵搅乱后,就轮到突骑上场了。
  牛角号吹出的泛音响彻河滩,合计五百骑的突骑排成长长的两列阵型,阵列上竖起的环首刀在阳光下光芒闪耀,直指齐人身后!
  ……
  耳边是呼呼的风响,鼻中是河流、青草、夏花和鲜血的气息。
  对了,还有敌人恐惧的味道,是虞喜鄙夷厌恶的尿骚,这一刻,回头的齐卒恐怕有不少失禁了吧。
  “聚拢!”
  虞喜对那些远远飞来的箭矢毫不理会,他一边跑动一边左右观察着自己的阵列,第一个菱形阵的两百五十名突骑开始慢跑,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阵型后方的骑吏有效的控制着队伍,阵列没有产生混乱,多年来艰苦训练的成果体现出来,他们可不是齐人粗劣的仿制品能比的,他们是这时代中原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
  河滩上的马蹄不再是零散杂乱的声响,密集的蹄声慢慢汇成隆隆的喧哗,在虞喜耳中如同桑间濮上的美妙乐章。
  他们离齐人的距离很快只有一百步了,甚至能看到齐人脸上惊恐的表情。
  “提速,冲锋!”
  又一声前进的号角,虞喜手里的环首刀前倾,同时前倾的还有他们的身体。五百突骑同时打马加速,隆隆的马蹄声如同天边由远而近的奔雷。
  不时有骑从中箭翻倒,但对大局毫无影响。
  “圈套,这是个圈套……”另一面,高无邳倒在戎车上绝望不已,弩砲的轰击虽然停下了,但前有坚如磐石的方阵,后有势不可挡的突骑,这明显是赵无恤给他设下的圈套!
  可昊天也没工夫听他哀嚎了,短短的距离转瞬即逝,下一刻,骑兵阵和齐人同时爆发出嘶声力竭的吼叫,一边是勇猛,一边是恐惧。
  “杀!”
  轰!铁骑的洪流撞上了松散的齐军阵线,人马碰撞连绵不绝,斜指向前方的环首刀割断了数不清的喉咙,破开了许多甲衣。齐人绝望下举起的矛戟也戳中了不少倒霉的骑从,一些马儿带着骑手倒地,在地上拼命翻滚,折断的矛杆与鲜血一起在空中翻腾。
  这次突骑攻击如同疾风暴雨,一下便将齐人阵线冲得千疮百孔,只留下一地尸骸和伤员。
  如同一只巨大的手将他们按在铁砧上,另一只手则用巨锤猛地敲打,在经过反复数锤砧战术冲击后,这支多达五千人的齐军,彻底炸了。
  ……
  中军处,曾多次见证过赵军突骑冲锋的赵无恤也不由自主的踩着车舆站起,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处战场,他眼前全是奔腾的马股和反射阳光的环首刀,两千根钉了马掌的铁蹄带起的泥土草屑四处飞扬,奔腾产生的震动连这里都能感觉到。
  不管看多少次看到这一幕,赵无恤的心情都会激动无比,骑马冲锋,这就是男人的情怀啊。曾几何时,在雪原的大战里,他带着装备远没有这么精良的轻骑冲锋,杀入齐军大营,离齐侯很近很近生……
  可如今他的地位不一样了,赵无恤可不想当冲锋而死,导致大军群龙无首的倒霉将军,尽管他心中非常想参加骑兵冲阵……
  他现在只能手握令旗,想象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手里的棋,数万人在他的手指向下奋力厮杀,回想前世,就像在做梦一样。
  “那支齐军彻底完了。”他平复了内心奇怪的想法,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骑兵和弩砲一样金贵,每次看到他们立功,赵无恤就会觉得物有所值。
  他随即将目光转向正面战场,紧握鼓椎,开始亲自擂鼓。这鼓声预示着赵军真正的进攻,也是终结此战的隆隆尾音!
  ……
  “天命玄鸟!”出战前最后一次呼号响彻赵宋联军的阵列,甭管是不是嬴姓和子姓后裔,兵卒们都抬头奋呼,与有荣焉。千年前共同的历史神话被夸大,让赵兵与宋卒觉得自己的确是一个阵营里的,赵无恤正需要他们以此为契机团结一致。
  无恤亲自敲击的大鼓发出密集的鼓点,之前被雪藏的赵宋两军精锐开始倾巢而出,朝敌军阵线紊乱的位置突进。
  漆万全身都罩着厚皮甲,连脸部也不例外,只有眼睛和鼻孔露在外面,他带领着手持铁戟和大盾的重装武卒,迈着沉重的脚步前进。在正面数座车垒被弩砲打得失去战斗力后,敌人的箭雨弱了许多,稀稀拉拉的箭矢无法对重甲造成伤害。
  密密麻麻的长矛竖起,几乎遮挡了天空,赵军又一声号角,步鼓声一通急响,随即变成步点,十个五百人的方阵同时向前移动,如同一片片移动的长矛森林。
  只剩下最后的十几步,漆万所在的武卒方阵对面尽是面目扭曲的齐人。弩的扳机鸣响,将对面两个冲得最近的齐人技击打翻,对方还以颜色,稍后面的一些齐人弓手则抓住最后的时机射出钝头箭,试图对赵军甲士造成伤害。
  两方阵列都传出惨叫声,至此,近战前的最后一轮打击完成,密集的阵线让所有人都无法躲避,此时的战技身手都没有多少作用,士兵唯一可以依赖的,便只剩下运气。
  下一瞬,黑色和皂色的洪流迎面对撞,赵宋联军挟着略微的下坡冲势呼啸而至,锋利的兵刃错身而过,在齐人阵线中泛起朵朵红色的浪花,兵器折断声和惨叫连绵不绝,残酷的冷兵器作战以更快的速度收割着生命。
  漆万视野里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弩矢也同样在收割齐人的性命,更别随后有弩砲射出的石弹落到齐人身后。赵军可没这样的后顾之忧,他们的后方和侧翼都有保障。
  前排许多赵军和齐卒同时刺中对方,漆万的耳中充斥着疯狂的呐喊和伤兵的惨叫,眼前全是挥舞刺杀的兵器。他面前一个拿长剑的齐人技击猛冲而来,圆睁双眼,想要将他击杀。但不待漆万动手,侧面两根八尺长矛便对着那技击猛刺过去,薄薄的皮甲丝毫不能抵挡尖锐的铁矛,顿时戳了个透心凉,鲜血洒在沙地上。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阵线各处,作为生力军的武卒战技娴熟,长矛和剑盾交替跃进,长兵攻击之后,短兵的剑盾便突前继续进攻,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连绵的攻势让对面的齐人只有招架之力,不断有人受伤倒地,面对这些强悍的对手,齐军阵线开始慢慢后退,然后越退越快,最后成了溃逃!
  “败了,我是败了……”国夏在心中叹息,齐人中军大旗在风中飘摇,中军处被弩砲击垮的车垒反倒成了齐人的弱点,赵军不断攻击此处,缺口越来越大,最后根本填补不上了。
  齐卒胆气已丧,一时间,背水而战的困兽犹斗如今成了泄气的丧家之犬,反倒是赵宋联军一往无前。这场战役不到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刻。
  国夏开始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留着浮桥,宁可摸着被半渡而击,损兵过半,也要带着齐人渡过汶水……
  现如今,该如何是好?国夏很清楚,等左右两翼的赵军骑兵包抄过来后,他们这数万人就会被堵死在河岸上,没有反击的空间,留给他想对策的时间不多了。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这时,有亲信连滚带爬地跑来汇报道:“国子,公子阳生跑了!他杀了监军,带着那师踵军,想要强行渡河!”


第760章 活捉
  无媒妁婚配所生之子,犹树有孽生,故称之庶孽。
  在齐国有一种说法,庶孽子的血脉是不合礼法的,天生便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公子阳生便是庶孽子,他的父亲是齐侯杵臼,母亲却仅是一个齐国行宫的隶妾,地位卑贱,侥幸被齐侯临幸后产子,按照齐人子以母贵的传统,阳生虽为长子,却并不受待见。
  阳生长大后曾想证明给齐侯和国人看,证明这说法是错的,他也能像公子重耳一样,成为一个出色的嗣君。然而这几年里他的表现实在拙劣,长达四年的俘虏生涯磨去了他仅剩的尊严,回来后齐侯对他极为冷淡,将雪原大战失败的缘由归咎于他失了粮草。国内的世卿大夫们也瞧不起他,就连手下的兵卒背地里也没少笑话他。
  这次入鲁作战,大概是阳生洗刷自己耻辱的最后一次机会,他也在西鲁举起屠刀杀红了眼,报复自己被俘之耻。然而他现在却清醒多了,因为情况看上去极为不妙。
  从半空被投掷来的飞石每一次撞击都在撼动齐人的勇气,长达数里的战线已经全面交战。阳生的位置正好在高无邳的后面,他要负责保护其后方,在进攻受挫时接应他们退下。
  然而当号角吹响,战鼓擂动后,高无邳却俨然陷入了一个圈套中。敌人从侧翼出现,数队整齐的骑兵,全穿着皮甲,手持闪闪发光的环首刀或长矛。
  说时迟那时快,原野彼端,一队突骑已冲向高无邳部,高无邳正正竭力让队列调头。齐人们忙乱地组成方阵,但行动太迟,组织混乱,动作也慢,眨眼的功夫,高无邳部已经被冲击得一塌糊涂,与此同时,另一队弓骑兵直阳生和他们之间的缝隙。
  盯着那些隆隆响动的马蹄,阳生赫然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清晨,本来说毫无风险的运送辎重粮草,却遇到了一场突袭,那是赵氏骑兵的成名战,也是他所受耻辱的开端。
  恐惧和害怕促使他做出了选择,他没有响应高无邳的求助前进救援,而是在赵军还未过来时迅速调转车头,朝阵地后方没命的奔去!
  这是一场偏将放弃自己阵地造成的连锁崩溃,齐人背水一战凝聚起来的意志,早已被弩砲轰得荡然无存,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武器的他们惊为天人,面对赵军凌厉的进攻,每条战线都在后撤。
  国夏安排在后方的督战队抽出长剑,努力阻止溃兵逃散,想驱使他们回头去重新列阵。可没用,他们最终也没能挡住那些惊慌的兵卒,面对潮水般疯狂逃来的溃兵,督战的齐人军吏也不敢阻拦,甚至连自己也被裹挟着往侧后方退去。
  但他们跑了几百步步却恍然察觉,身后是奔流不息的汶水河,浮桥被烧毁的残骸仍在冒着缕缕青烟,他们已别无退路!
  带头逃跑的公子阳生再度起到了表率作用,面对生死抉择,他毅然抛弃了身为公子的最后一点尊严,带着亲兵砍翻劝说他回去的一个大夫,急匆匆地下车跨入汶水河中,一面丢弃身上的甲胄和武器,一面淌水过河。
  齐人们顿时开了窍,夏天的汶水河虽深,可顶多只能没过头顶,且水流并不算湍急,他完全可以泅渡过去!
  只是这过程比较艰辛和难看就对了,可连公子阳生都不在乎,他们又何必矜持呢?
  就像是赶鸭子入河,一批又一批齐人开始效仿公子阳生,迈开步子进入汶水中。
  被太阳晒了一整天,汶水水流甚至有一丝温暖,带给丢盔弃甲的齐人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只要过了河,就是齐国的疆域,只要上了岸,他们就能离开这片地狱般的战场,回归故乡!
  战利品虽统统没了,可还有一条命在啊!
  ……
  公子阳生和他身后的溃兵们想得差不多,被俘的恐惧像把剑一样穿透了他的心脏,也让他的勇气崩塌殆尽。
  做俘虏的那段回忆令他透不过气来,他已经深入河流,水从身侧流过,带来了一定的阻力,但不足以阻止他向前,远离身后的战场,离跳跃着玄鸟炎日的赵氏军旗越远越好。
  所以他拼命地游,用上了跟他父亲齐侯在海边行宫游玩时学会的各式游泳姿势,灵活的像只青蛙。据说他那卑微的母亲就是来自行宫边上一个小渔村的晒网隶妾,他或许不是当军将或公子的料,可在泅渡上却格外有天赋……
  汶水比少海好游多了,但整个过程还是花了一刻时间,阳生第一个抵达岸边,他的亲兵还在数十步外拼命刨着水。更远的身后,河岸上密密麻麻挤着齐人的败兵,大部分战线都完了,仅剩国氏族兵还在顽强抵抗,抵抗赵军无敌的方阵和骑兵冲击。
  “国子现在一定恨透了我……”阳生整个人都湿透了,从头到脚都是水和黏滑的水草,他心里自嘲地想。
  不过那已经没关系了,这时候勇者死,逃者生,四年的俘虏生涯教会公子阳生一个道理,只要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他不笨,国氏和高氏今日将在此覆灭,齐国还剩下两个卿,尤其是陈氏,他父亲齐侯不待见他不要紧,只要能投靠陈氏,他依然能做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
  甚至有机会登上君位!
  他这次要是跟着陈氏行动,不来这鲁国就好了,陈恒代表陈乞对他表达的善意,让公子阳生心动不已。
  一步步踏上河岸,不知何时,青灰色的天空凄凄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浮桥残骸被雨水浇灭后散发的潮湿烟气。
  南方刮来的风吹在脸上,仿佛潮湿的吻,透过缕缕雨丝,齐国的土地已经触目可及!
  “回家了……”这么多天来,阳生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
  然而下一瞬,公子阳生的心凉透了,他站在河滩的沙地上呆若木鸡,因为随着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动,无数身穿皂衣的人站了起来,一百把弩机指向了他,一支打着玄鸟旗号的庞大军队,已然在此恭候多时!
  ……
  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一群赵氏轻兵高高举着,他们从南边的河滩过来,举着的人似乎已经昏迷,也不知是被吓晕的,还是被打晕的。
  一个穿着轻甲的壮汉走在最前面,正是田贲,他脸上沾满河沙,腰上别着把环首刀,背后背一支强弩,腰带上还挂着两个齐人首级,鲜血还在不断往下滴。他手上则拎着一枚精致的玉佩,是从俘虏身上拽下来的,一边甩着,还一边趾高气扬的挥手招呼士兵过来观看他的战利品。
  “田师帅又立大功了!”
  周围挤了一大群凑过来的赵兵和宋兵,不断发出欢呼声,他们与田贲相处不像上下级,反倒像江湖朋友,不少人瞅个空子就上去摸一摸那俘虏,惊奇不已,他们从小到大,一般只能“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公子王孙。
  不过今日一见,这位身份尊贵的俘虏除了比他们白净点外,也没什么不同之处嘛,比起将军的赫赫威仪差远了。一时间,周围赵宋两军将士齐声欢叫,齐人俘虏则面如死灰。
  “执政在此,不得喧哗,退下,统统退下!”威严的声音响起,一位和公子王孙同样地位的大贵族在随从簇拥下走了过来,赵氏轻兵们一撇嘴,只能退到一边。
  来者正是宋国执政乐溷,他本来帅一万宋军与赵无恤在郓城汇合,随后一同东进,可在抵达汶水,好容易追上齐军后,却被指派了一个任务:带着五千宋军,在两千赵氏轻兵引导下渡过汶水,在战场后方埋伏。
  乐溷很乐意承担这个不用鏖战的任务,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阻击有可能从平阴、东阿甚至穆陵过来的齐人援军。他亲自带着五千宋军埋伏,防备齐人援兵,引导他渡河的田贲老早就自告奋勇,带着轻兵去河边堵截。
  但最后乐溷连齐人援军影都没看到,只能不甘心地带人来到河岸,随即看见了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齐人真崩溃了,竟然打的如此之快,这才打了两个半时辰啊……”乐溷呆呆望着战场,南面突然一片惊天动地的嚎叫,齐人开始成规模地逃跑,因为三面有赵军阻挡,汶水变成了唯一的方向。
  他随即看向得意洋洋的田贲,作为世卿,他对这个粗鲁的军吏很是不喜,奈何此人是赵无恤爱将,据说多次犯了军中禁令,赵无恤也只是屡屡贬斥,没有狠心下手杀他,乐溷也只好捏着鼻子与之相处。
  更让他不舒服的是,自己无功而返,田贲那边却捉住了不少溃兵,而其中第一个被俘者,就有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
  于是乐溷高傲地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问道:“此人是谁?”
  田贲正开心着,也没在意乐溷的态度,他蹲下揪起那人的发髻,露出了一张保养完好却略显苍白的脸:“是齐国的公子,几年前我曾跟随将军擒获过他!”
  “公子阳生!?”乐溷一惊,随即大喜,西鲁的惨状他也有目睹,赵无恤对这个人恨得直咬牙,如今将其生擒活捉,这可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啊!
  乐溷比田贲谨慎多了,他让十多个齐人俘虏来轮流确认,等到认为万无一失后才满意的大笑起来,此战有了这个特殊的俘虏,也不枉他在这里蹲了那么久。
  不过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因为阳生实在太狼狈了。
  “此乃齐国公子,天生贵胄,岂能如此折辱?还不快点松绑,给他一身干净衣裳,待战事了解后,我亲自带他去见子泰!”
  田贲不乐意地瞪大了眼睛,就像一对牛铃铛,对着乐溷晃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这可不行,赵军中有严令,谁抓获的俘虏,就由谁押到军士师那里记录在册,好方便时候清算功绩,执政,你莫不是想要贪吾等的功劳罢!”


第761章 降(上)
  “投降?”
  听到这两个字后,高无邳有些不可思议。
  此时距离战斗停止,阵线上已经平静已足足有半个时辰了。
  在高无邳部落入圈套被歼灭,公子阳生部掉头逃跑后,齐人兵败如山倒,早就大势已去了。
  许多齐人没命地朝汶水跑去,试图泅渡逃离战场,可大部分人没法挤到后面,只能被留在战场。只过了一刻,他们便发觉自己没渡河其实是幸运的,汶水对岸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赵军,数量不少,渡河而去的溃兵半数被俘虏,半数则被活活射死在水中,一时间清澈的汶水变成了赤色……
  见后退无路,不断有零星的小队齐人来投降,可大部分还是下意识地集中在国夏的中军周围。四面都没出路,三万齐人竟被两万多赵兵包围,围在狭小的区域里,早先保护他们的车垒,如今却成了赵氏围困他们的墙垣,弩机和弓矢摆满木墙,齐人可没弩砲或投石机将其摧毁,他们在承受赵军持续不断的骚扰,身心俱疲。
  “齐人伤亡并不重,困兽犹斗,若是将他们逼急了拼死一搏,那才是最可怕的……”赵无恤手下的僚吏们丝毫不敢看轻齐人,他们毕竟有庞大的数量,于是赵无恤便打算让刚刚被俘虏的高氏世子高无邳进去,让国夏投降。
  高无邳手臂受了伤,被一把环首刀狠狠拉开了一道口子,赵氏随军的灵鹊军医为他简单处理过,血是止住了,可年轻的高氏世子仍然脸色苍白。
  他虽然打仗不太行,被俘虏后却没有堕了卿族的尊严,被押到赵无恤身边后眨着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却又很快移开了目光,朝无恤行礼。国高二守数百年的家风,可不是公子阳生那种从小失了教养的庶孽公子能比得了的。
  至少在国、高二卿的身上,赵无恤还能看到一丝残存不多的“贵族气质”。
  在听赵无恤说要放他去齐阵中劝国夏投降时,高无邳眼中充满怀疑。
  “国子不会降的……”他嘴上没有讨饶,依然重复着这句话。
  赵无恤道:“国子已经输了,没错,他的族兵很英勇,甚至挡住了我武卒数次进攻,但大势已去,齐军已经被包围,国子作为主帅,必须为麾下的数万人性命做出决定。投降,是他唯一的选择”
  高无邳似乎有了一丝动摇,他凝视着赵无恤,“若是投降,将军能放过国子,放过我么?”
  “国高二守是齐国上卿,我也是鲁国的卿,赵氏世世代代与二卿先祖有交情,盟会上多次赋诗敬酒,我称呼二位一声世兄亦无不可。国子能以卿的身份降我,我自当以卿族之礼待之。”
  “那,其他人呢……”
  “只要国子投降,我将保证他麾下数万人性命,当然,在鲁国制造屠杀者不包括在内……”赵无恤在说服和诱惑高无邳,西鲁的账,等齐军降后再算,反正最大的战犯公子阳生已经被对岸擒获,田贲喜滋滋地派人过来报功劳,生怕被宋人抢去,直让赵无恤哭笑不得。
  高无邳抬起头,挤出了一丝笑:“假若国子不愿投降呢……赵将军休要因为我这败军之将,便把齐人都看得如此之低。国子是个骄傲的人,他说过,要死的话,他宁愿手握沾赵卒鲜血的长剑,站着死去!”
  “我相信国子做得到,若非如此,他就不会放弃渡河逃走的机会,却烧了浮桥,转身背水列阵了。”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对国夏充满崇敬和效仿。
  可这没什么用,赵无恤摇了摇头道:“只可惜,他赌输了……”
  得到承诺后,高无邳心里已经松动不少,只是他心里也没底,国夏一向是个不容易屈服的人。
  “我相信将军的诚意,但还是没把握说服国子。”
  “你必须说服他!”赵无恤却不容高无邳退缩,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气。
  “为何?就算再战,赵军也会伤亡惨重吧!”高无邳讷讷地反抗。
  非要我直接说出来吗?赵无恤扫了眼周围,除了面无表情的黑衣侍卫外,只有一位盲眼的年轻史官跪坐在一边记录这些对话,他是无恤这次路过中都时偶然捡到的“宝贝”,眼睛虽然瞎,心却不瞎。
  让他去听,让他去记吧,赵无恤突然觉得无所谓了,让接下来这段话留在青史上吧,让后世都知道,他赵无恤,是个左手诗书,右手长剑的人!
  他微笑了,笑得十分和善。
  “高子,你与过我的大军交战过,你见识了那些飞石、弩箭、武卒方阵和挥动马刀的骑兵。只需我一句话,进攻将继续,成千上万人会死——别抱任何困兽犹斗的幻想,死者绝大部分会是国、高二卿和公室的兵卒,赵军将屠杀齐人杀到手软。最初的攻击将由数百飞石构成,然后是从汝等阵地上缴获的箭矢,最后是火,甲胄、车舆、矛柄、衣褐,可以用来点火的东西数不胜数。等齐人被打得不敢抬头,累得连盾都举不动,被火烧死大半后,我的武卒方阵才会出击。他们会碾平散乱的齐人,一直将汝等逼到汶水里,而对岸还有近万人手持武器等着呢。此战之后,齐人将被统统杀光,或溺死,或活埋,我还要砍下他们的头颅,在汶水北岸筑起一个大大的京观,让齐人全境皆是素缟,让陈氏归齐政变,毁灭国、高二卿的家庙时不费吹灰之力,我甚至会给予他们帮助和承认。事成之后,世人将不会记得国、高二守的辉煌!只会记得国夏、高无邳丧师之耻!”
  赵无恤站起身来,在高无邳惊恐的目光下向他靠近:“即便如此,我言而有信,你还是会被送入齐军的,我会砍下你的头颅,用弩砲射出去,送还国夏!”
  沙沙声响起,连护卫在侧的黑衣卫士都惊讶于赵无恤的咄咄逼人,可盲眼的史官却一个字没听漏,手里飞速记录着话语。
  赵无恤在高无邳肩膀上拍了拍,保持着微笑道:“前景太骇人了,不是么?但我是个先礼后兵的人,为了让这一切避免,我给了你去劝降国子的机会,高子,你,可要把握住了!”
  沉默,不止是受伤的手臂,高无邳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过了一会,他才盯着自己绑着干净麻布的手臂,重重点头道:“唯,我会回去,回去尽力劝说国子……”
  ……
  等高无邳离开后,赵无恤才背着手踱步到那个正奋笔疾书的青年史官面前。他二十多岁,颔下有淡淡的胡须,虽然眼瞎,书写却很快,方才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录在竹纸上,而且字还停工整,只是习惯性地往右上方偏,看上去怪怪的。
  据说,此人曾经在孔子讲课的杏林听过课,但未正式拜师就走了。他还在宰予的费县县寺里做过笔吏,只是不久后便自己辞职回家。
  齐人入鲁时毁掉了他赖以为生的田宅,他流落到中都求食,被路过的赵无恤遇到,只听了此人报上的姓名,无恤便决定将他带在身边。
  赵氏的僚吏们都很奇怪,赵无恤为何这么做?能在他身边参赞的,无不是食客、家臣里的佼佼者,这个瞎子,他何德何能!?
  无恤当时解释道:“凡是底蕴深厚的邦国和卿大夫,必有国史、家史,这场战争是难得的大战,所以我希望他能详细记述下来,让后人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可为何是他?将军麾下耳聪目明者不知凡几……”还有有人不服。
  赵无恤神秘一笑:“给他个机会罢,我觉得此人未来能成为编篡我赵氏史事的良史。”
  今日一看,赵无恤果然没失望。
  他看着竹纸上的内容道:“记得不错,不讳言,不揣测,如实记述,而且叙事严密,文笔极佳,读起来脍炙人口,我仿佛看到此战又重演了一遍。你看不到场面,却能描述得让人身临其境,更可贵的是还不偏离事实,是怎么做到的?”
  瞎子青年抬起头,眼睛微闭,但赵无恤知道,里面一定是波澜不惊。
  “禀将军,小人没有眼,可还有耳,还有心,加上记述用的手,三物足矣。”
  “了不起。”
  赵无恤点了点头,他很少如此称赞一个人。
  “左丘明,你未来一定能成为一代良史!”
  ……
  高无邳乘着一辆马车被送了回去,他有些精神恍惚,毕竟刚才被赵无恤吓坏了。
  但他并不是赵无恤唯一的准备,他同时也让公输班将弩砲移动到近处,只等齐人拒绝后发动进攻。
  只是一旦那样,这场战役就要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汶水恐怕要为之不流,而赵军也将付出不小的代价,这不是赵无恤愿意看到的结局。
  他希望此战能到此结束,让赵军能尽快回归军情如火的西线。何况国、高两卿,也是他未来东方计划的一部分……
  陈氏在历次战争里占尽了便宜,齐国公室和公族日渐削弱,陈乞陈恒父子却一天天壮大,赵无恤可不想让他们这么轻松地完成“陈氏代齐”!
  高无邳进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就在赵无恤耐心即将耗尽,让手下发动进攻时,对面却派人过来了,还打着约定好的白旗,是高无邳,还是国夏派来的使者。
  “国子说,此战输得心服口服,他愿带大军降赵,还望将军能信守诺言!”
  “天地为证,小子若违誓,必家灭族亡!”
  指天发下毒誓,看着俯首在战车下十余步外的齐人使节,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上翘的弧度,他望向对面细雨里有力无气的齐军交龙之旂垂垂落下,像一个战败的士兵。
  午间开战,到了傍晚时分,三万齐卒便卸甲投降,他们输掉了这场战役,也输掉了整场战争!


第762章 降(下)
  投降仪式在傍晚时分举行,这是既定的规矩。
  春秋列国之用兵,一向是打服就罢兵,而不期于多多杀伤,杀人之中,又有一套贵族时代遗留下来的军礼制度,这就是与战国最大的不同,正是应了后世的那首诗“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楚庄王在邲之战后论“武”,拒绝筑京观,大概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了。
  虽然这几十年间礼乐崩坏得厉害,但作为世卿,国夏依然严格恪守着这一标准,他请求收容一下兵卒后便投降,赵无恤也欣然同意。齐人被围得死死的,连重整队列的空间都没有,不怕他们玩出什么花来。
  诸侯间的投降礼仪大致相同,不仅有战败者的投降礼,也有战胜者的受降礼。约定好时间后,他驾着代表胜利者的朱色车马,与乘素车的国夏、高武邳二人相遇于尸骸满地的两军阵前。
  国夏是位有一张国字脸和稀疏胡子的中年人,这位历史上让赵鞅头疼不已,数次扭转晋国战局的齐国名将还来不及大放异彩,他的武运便在汶水被赵无恤斩断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败,已够他在齐国的史书里遗臭百年……
  夹谷之会时国夏不在,这是他与赵无恤的第一次碰面,在惊讶于赵无恤之年轻的同时,他也勉强抱拳道:“赵将军能提出休兵,真乃两军将士之幸。”
  “是投降,无条件的投降,不是什么休兵。”赵无恤身边有许多黑衣侍卫护送,他得提防齐人玩当年曹沫劫盟的把戏,面对国夏,他举止彬彬有礼,口气却一点不客气。
  国夏一愣:“无条件投降?”
  “然,齐人不能提出任何交换条件,一切都应遵从我的指示和命令。”
  国夏眉头大皱,大概是觉得有些屈辱,胸口起伏不已,若换了平时,他早就一挥袖子掉头就走,高无邳连忙在后面拉他袖子,提醒他齐人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无法再战了。
  这是无从争辩的事实,国夏沉吟片刻后,选择低头。
  他卸下头盔,朝赵无恤诚恳地说道:“容许我说起一件几十年前的旧事。当初,陈哀公会合楚王进攻郑国,陈军经过的路上,水井被填,树木被砍,郑人很怨恨陈军。后来,郑国的子展、子产领着七百辆战车攻打陈国,夜袭成功后便进了陈城,他们没有大肆报复,子展命令军队不要进入陈哀公的宫室,和子产亲自守卫在宫门口,接受投降后点了点俘虏的人数就离开了。两人宽待降者的举动得到诸侯赞颂……”
  “将军的仁德宽厚,吾等在齐国也有所耳闻,今日之败,全在我一人之过,还望将军能放过将士们,若能如此,就算将国夏枭首悬旗,亦无怨言。”
  赵无恤笑道:“我若对国子做些什么,只怕要被诸侯君子诋毁一生,即便只是为了未来的名声,我也不会这么做。国子请放心,我的承诺依然有效,齐人只要放下武器,性命便能得到保证,让降礼完成罢,我会让人安排二位歇息的地方。”
  国夏叹了口气,作为武夫,最难接受的就是屈膝投降了,好在他不是一旦打输就流行自刎以谢君王和家乡父老的楚国人,投降在中原国战里仍是常事,尤其是齐国向晋国人投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仿佛鞍之战、平阴之战后的翻版,齐人军旗一面接一面被扔在赵无恤面前,国、高二人则免去甲胄,献上佩剑,下车朝赵无恤行礼。
  赵无恤坦然受礼,他让人收下国、高二人的军旗,以及军中大鼓:国子之鼓,高子之鼓,齐人们看着两面曾激励他们奋战的大鼓被运入赵氏中军,赵兵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他们则只能将武器扔到空地上,接受命运的安排,排着队等待赵氏看押。
  国夏身边的僚吏献上大军编制和名册,入鲁时尚有四万余人的齐军,在历次小战大战的折损后,如今投降的,还剩余两万七千余人,加上对岸被乐子明和田贲逮住的两三千,约合三万。而赵军此战伤亡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千,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了,而且收尾漂亮,毕其功于一役,比雪原之战更加完美!
  此战之后,齐国便折损了五分之二的兵力!剩下另五分之三,还有一半是陈氏的……
  齐国的南大门,已经向赵军彻底敞开了!
  可赵无恤在心动之余,看着这些人头黑压压的齐国人,也感到了一丝头疼。
  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比如战场上的尸骸需要收敛,无论敌方还是己方,四年前那场大伤寒,他记忆犹新。如今正值盛夏,正是细菌容易滋生的季节,尸体过不了几天就会腐烂变臭,污染整条汶水,这可是西鲁的命脉啊,西鲁本来就被齐人祸害了春耕,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此外俘虏需要打散羁押,对他们的处置要拿出一个章程来,是杀?是关?还是遣散?这就够赵无恤手下的参谋和幕僚们争论上好几天了……
  ……
  公子阳生也被田贲派人送过来了,他依然被五花大绑,身上湿漉漉的,见证了四年前骑兵突袭齐营一幕的虞喜看到他过来,便嘲笑着说道:“齐国公子,许久不见了,怎么今日光景,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啊,你还记得我么。”
  阳生很狼狈,早没了四年前的架子,他没认出眼前瘦高的骑吏是谁,但从中可以看出,赵无恤对他的公子身份毫不在意,这次只怕很难再放过他。于是入军帐后,便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坐在旁边,阴着脸不说话的国夏和高无邳。
  “国子、高子,汝等为座上客,阳生为阶下囚,阳生虽有过错,还望国子能看在我是齐国公子,吾等同是姜姓后裔的份上,替小子向赵将军讨饶一二。”
  高无邳很记仇,他对这位抢先逃跑,导致自己后方无人接应的公子看都不想看一眼,国夏则无奈地摇头道:“公子早知此刻,何必当初呢……”
  公子阳生还来不及回答,便被一把推到大帐中间,赵无恤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后,冷冷地看着他。
  “还望将军饶恕小子,小子若能归齐,必以十座城邑奉上,外加美女钱帛无数。”
  赵无恤感觉很可笑:“你还不是齐侯,就想要割地了?公子别忘了,你连太子都不是,在齐国朝廷里说的话,分量还比不上一个大夫!”
  他接着露出了一个让国夏和高无邳心里发凉的冷笑:“更何况,若我想要齐国的城池和财富,自己去取不就行了?”
  阳生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赵无恤却不再搭理他,只是一挥手,让人推了出去。
  一般而言,诸侯的公子王孙被俘虏通常会被赎回,但阳生一向不受齐侯宠爱,加上他在齐国内部名声已臭,这次又干出弃军而逃这样可耻的事,只怕没人想救他了。何况从赵无恤的口气里看,大概不会轻易绕过阳生。
  待公子阳生讨饶的呼声远去后,国夏才转过身来道:“阳生不肖,这都是我治军不严之过,让将军见笑了,不知将军会如何安置他,能否给予他与我一样的待遇?”
  赵无恤道:“国子,我虽然承诺保证齐人将士性命,可只有一样例外,在鲁国犯下滔天罪孽,滥杀无辜者,将被甄别出来明正刑典,如此才能给鲁人一个交待,高子,你手上可沾有僚吏和平民鲜血?”
  被突然发问,一旁的高无邳心中一紧,像是身上无缘无故沾了什么脏东西般,连忙解释道:“在西鲁时我不在后军,阳生的作为与我无关,至于那闾丘明,他已在将军的追击中坠车而死,劫掠等事全是他私下所为……”
  他看了看国夏:“也与国子无关。”
  赵无恤眯着眼盯着高无邳看了半晌,直看得这位世子冷汗直冒,这才笑着说道:“我信你,也相信这不是国子的军令。二位若犯下了像他一样的罪恶,只怕也无法坐在宾客的席位上。”
  他暗中敲打,但国夏犹不自知,依然恳求道:“阳生固然对鲁国有罪,可他也是一国公子,还请将军给予体面的待遇……”
  “国子愿意将自己和他的处境换一下?”赵无恤打断了国夏的求情,国夏顿时便不说了,他恍然反应过来,赵无恤虽然以卿礼待他,看似敬他为座上宾,实际呢,他和阳生一样,不过是个稍体面点的阶下囚而已!
  无条件投降的战败者,哪来这么多要求!自身都还不保,还想给别人求情?
  “虽熟读兵法,但在判断时机上很成问题,且心中有太多的妇人之仁……”从国夏投降后的表现,赵无恤对他做出了如此判断,难怪在历史上,掌控齐国兵权的他会被陈氏父子坑得血本无归。
  对国夏少了几分忌惮后,赵无恤继续道:“阳生不仅是俘虏,他还是一名对鲁国犯下滔天恶行的战犯,先羁押在营中,我会在战后将他和其余战犯带去西鲁,在郓城让司寇和士师审理彼辈的罪行!”
  国夏一惊:“审理?将军是要让人诉讼阳生?他可是公子,齐国一向有规矩,刑不上大夫……”
  赵无恤站起身来:“我不知道管夷吾当年给齐国立下的是什么规矩,可是在赵氏,在鲁国,是以法治家,以法治国的!不管是公子,还是齐侯本人,甚至是周天子,在鲁国犯了事,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办!”


第763章 战俘问题
  距离汶水十几里远的小邑名为“夫钟”,原本是个人口不过百户的小地方,如今却变得极其热闹。
  短短三天三夜的时间,一座巨大的“监牢”在此拔地而起。城邑外一处因汶水改道而干涸的河床被利用起来,河谷两面陡峭,正好被利用来来作为天然的监狱。还是用齐人的战车和一些树木做材料,两边竖起了一座粗糙搭建的围栏木墙,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齐军战俘。
  齐人的武器已经被收缴,甲胄甚至是御寒的衣褐也被无情地剥夺,仅剩贴身的短衣,幸好这是夏天,也幸好昨天的小雨没下多久,顶多是蚊虫叮咬带来的烦恼。
  可比起性命之忧,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齐人是惶恐而惊惧的,汶水的大败后,他们在军将国夏的带领下投降,然后就被打乱了建制,与原先的旅、师剥离开来,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乡党也不知所踪。至于军吏,据说在另一处分开关押。
  这几天来俘虏都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得干活:即便囚禁他们的木墙完工后,也得继续挖土加高,赵无恤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疲惫不堪,生不出反抗的勇气和力量来。
  他们在干完活后,便像牲畜一样悲被圈在里面,为争夺一张睡觉的草席相互怒目而视。但没人敢打架杀人,因为赵军士卒一直在河岸上冷冷地盯着他们,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坑四周,没有丝毫懈怠。
  总之,齐人战俘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赵无恤对他们的判决,祈求八神主能保佑他们活命。
  孰不知,赵无恤也在为战俘问题烦恼。
  ……
  虽然对国夏许了诺言,可对于如何处置俘虏赵无恤却未下定论,赵氏僚吏里意见分为两种。
  田贲、石乞等武夫,张口就是一个杀字,石乞直接建议说,最好是能将这些齐人统统活埋了,然后筑一个巨大的京观震慑齐人,只留下百余年纪不大的齐人小卒,戳瞎了眼睛用绳子拴在一起放回去震怖齐国人。
  “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将军武功!”他这番话让不少武夫心动,叫嚣着要让齐人付出代价,彻底让齐国失去战斗的勇气。
  但,也可能反过来激发齐人的仇恨和斗志,就像历史上,战国的燕将骑劫面对的愤怒一样……
  “这个楚国人,真是心狠手辣!”冉求、樊迟、项橐等有文化和道德底线的人则震惊于此计的歹毒,冉求当面反对,认为杀俘不祥。
  “将军成立武卒的初衷何在?所谓的武,便是止戈二字相合,武卒是用来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的,岂能穷兵黩武,将已降的俘虏妄加杀戮呢?”
  石乞一撇嘴:“冉司马忘记齐人在鲁国境内所做的事情了么?曲阜鲁兵都与齐人有仇,如今报复回去有何不可?”
  “当然要给齐人惩罚,但不至于将三万人全部屠杀,杀俘不祥啊将军!”
  两边争论不休,赵无恤却另有考虑。
  石乞很功利,他说的也没错,杀俘,是短期内最简单有效的手段。在历史上,战国时白起在伊阙、鄢郢、长平都制造了数次战后大屠杀,死在他命令下的楚人、魏人、韩人、赵人多达数十万,虽然白起最后没落得好下场,但他也为秦扫平六合减轻了许多物质上的阻力。
  当然,也造就了六国人对秦的仇恨,这仇恨埋在心里,就有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了。
  赵无恤相对于其他诸侯卿大夫而言,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能以史为鉴,无论在这时代发生没有。屠杀省事,但后患无穷,这其中的利弊教训他想的很清楚,更何况他所处的时代是春秋,还未到战国呢……
  纵观春秋二百多年,除了柏举止战外,历次大战未有杀人累万者。直到后来车战废而首功兴,诸侯抛弃礼乐,变得急功近利,屠城、杀俘才渐渐流行起来,这也是后来孟子哀叹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旧时代一些腐朽的东西需要推翻、改革,可一些温情脉脉的传统,也应该流传下去。
  总之要赵无恤做屠夫,他连手下大部分人这一关就过不去,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和左丘明笔下的史书。
  于是他决定将两种意见折中,这三万人就是活生生的资源,他要物尽其用,不能简单地杀掉筑个京观吓吓人了事。
  战后的第四天,赵无恤召集主要僚吏开会,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
  “战争仍未结束,我不会放齐人回去,有昆父兄弟同为俘虏者将被挑出来,加入我军做僮仆。其他人则将作为补偿鲁国损失的人质,分散到鲁国各县服役。”
  说白了,这些齐人要么做赵军中的填沟壑者,要么留在鲁国任由幕府驱使,修补城垣、清理尸体、重新耕种土地、在矿山开采矿石、伐木拉纤、开挖运河沟渠,鲁国在战后百废待兴,有的是事情等他们去做!
  恩,他们其实就是奴隶,得以活命,却失去了人身自由。
  对于赵无恤的决定,众人皆表示此策可行,要知道,赵无恤废除了殉葬,废除了人祭,规避野蛮的屠杀,却从未废除同样野蛮的奴隶制度。随着近些年战争的持续,许多卫国、齐国战俘都沦为氓隶,为鲁国经济的繁荣做贡献,军功授田里,也有可拥有氓隶人数一条,在场的冉求、虞喜等人,其实得到了广阔的食田和数以百计的僮仆,成为鲁国新兴地主阶层的代表人物……
  赵无恤想避免历史上秦帝国统一时引发的国族仇恨,可在军功授爵授田,并留数额巨大的奴隶进行压榨,保证国人利益这方面,却走了秦的老路……当然,这时代的秦还是僻在雍州的宅男,离改革尚早,赵无恤就是要将他们的路占掉,让这些嬴姓老亲戚无路可走。
  事情便如此决定了,不过常跟在赵无恤身边,俨然是第一顾问的计然却笑着摇了摇头。
  “辛文子先生,你认为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计然站出来道:“并无不妥,我曾南游楚国,亲眼见到吴军入楚时屠戮百姓,残杀楚兵,以至于整个楚国都团结在楚王周围反抗,原本能鲸吞大半楚国,最后却只落得仓皇而逃,这就是孙武的因粮于敌做的太过了,吴人的做法是强盗劫掠,而不像谋国。”
  “而将军的善后做法却有利有节,头脑清醒无可挑剔,老朽最佩服将军的,不是功业显赫,而是对待大胜后的谦和和节制。”
  赵无恤被计然夸了一通,倒挺受用的,不过计然随即话音一转,说道:
  “但将军如此处置,随之而来的也有一个问题。”
  他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指尖捏着什么东西递到赵无恤面前,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粒发黄的粟米。
  计然就这样将再普通不过的粟米放在手心,高高举起道:“这个问题,便是粮食!”


第764章 粮食问题
  作为经济专家,计然功课做的很足,跟着赵无恤行军途中也没少翻阅沿途县乡上计资料。才进入鲁国半个多月,他却俨然是一个鲁国通了,在这场合议后,计然给赵无恤算了笔账。
  “将军在鲁国苦心经营数年,售卖瓷器、鲁缟等物换取粮食,许多地方已经粟支一年,曲阜、郓城等地甚至粟支两年。然而将军连续征战一年半,每次动员和集结、训练都要消耗大量粮食,这些地区的仓禀便所剩不多了。更别说鲁国青壮被抽调入伍,民间本就缺少劳力,随后鲁国又遭到齐的入寇,去年的秋收受影响,今年的春耕更被耽误。”
  “如此一来,鲁国的粮食勉强够吃到秋收,许多地方入秋前只怕就要遭饥荒。将军这几年通过均输抑制粮价,如今却要疯涨了,届时鲁国粟值百钱、千钱,民心必乱!这还没算上将军的大军的人吃马嚼,又是一笔巨大支出,先前依靠陶丘运到郓城的粮食维持军需,之后该怎么办?”
  他最后给出了结论:“总之,若再多出三万张嘴的负担,现在的鲁国根本养不起如此多的俘虏,就算让他们作为氓隶参与收割,也得等七八月秋收时节,如今是五月中,将军必须找到够三万人吃三个月的粮食,否则……”
  计然没有再说下去,但赵无恤知道后果,粮食,是一切邦国的基础,若连吃都吃不饱,一切功名霸业便无从谈起。
  他摸着下巴道:“我不会在鲁国久留,晋国西线战事告急,铜鞮已经被知瑶攻下,韩虎和乐符离退守上党、长子,我怕他们随时可能会撑不住,战线正在往太行推移,连温县也不安全。至迟到六月,我的大军便会西返,鲁国的粮食负担便能减轻了。”
  “至于俘虏的口粮……”赵无恤想了想,“缺口大概是多少?”
  计然拨动算盘,他对这个发明爱不释手:“人月食一石半粟米,三个月,大概是四石五斗,三万人就是十四万石。”
  “氓隶不用吃饱,吃饱了反倒会生出反抗的心思,每个月一石就行,三万人……十万石?”
  赵无恤笑了:“我记得攻破朝歌后,城里便有一百多万石粮食,一年时间里人吃马嚼消耗大半,也还剩几十万。如今卫国交通已经打通,随时可以顺大河而下,再走陆路接济鲁国一些。”
  “朝歌存粮不能动。”计然却很坚决。
  “将军虽然赢了东方的战事,可西方与晋侯、知、魏和范、中行的作战隔着太行,霍太等山系,即便战事顺利,也要花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赵韩驻军甚多,河内刚从战乱里缓过来,许多地方秋收前也没有存粮,都指望朝歌的仓禀接济,所以朝歌的粮食决不能动用!何况鲁国民间需粮的缺口不止这些,约莫估计,得三十万石才能让鲁国粮价回落,平安进入秋收。千里输粟,到鲁国都被民夫吃掉三分之一了,得不偿失啊。”
  “那该如何是好……”赵无恤皱起了眉。
  卫国?卫国是不用指望了,赵无恤离开时帝丘自己都在缺粮,也怪他这几年把卫国摧残太甚。
  曹国?曹国也才遭逢大乱,子贡还要承担赵军回师的粮食,这可比让齐人俘虏不饿死重要多了。
  宋国?宋国也难啊,大舅哥已经整天怨声载道了,和平时期大家都宽裕,战事却都吃紧,据说南子已经是勒紧腰带,带头减餐来支援赵氏。
  泗上小国?那些小邦可以压榨一番,可有的邦国人口也才三五万,这青黄不接的月份,就算把他们逼死也没法突然拿出这么多粮食来啊。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区区三十万石粮食,却让武功赫赫的赵小将军犯了难。
  赵无恤思虑再三,最后眼前一亮,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这有粮食!”赵无恤走到大帐里摊开的地图上,敲了敲汶水以北、泰山西麓的地区,那是齐国的疆域,分布着一大片城邑。
  “早在两天前,我便派虞喜部帅一千骑作为前锋进入齐境探路,我大军虽然得休整后回晋国救急,可也不能放着南门洞开的齐国不管,若错过此机会就太可惜了,不如留下一支偏师去齐国南境占据城邑,因粮于敌罢!”
  ……
  “补给大军的府库主要在东阿、平阴两处,除此之外,遂、障、阳州,这些千室邑都有数万石粮食……”
  随着晋国和郑国首创,成文法已经在诸侯间渐渐流行开来,齐国也有专门安排粮食存储的《库法》。齐国都邑必有府库仓禀,作为俘虏,高无邳被逼无奈,硬着头皮为赵无恤指出地图上齐国军粮之所在,这块地区被称为汶阳之田,原本是鲁国的地盘,两百年间被齐国一口口蚕食,沦为敌境。
  他和国夏当然知道赵无恤要做什么,但刀架在脖子上有什么办法?何况齐人入鲁也没少劫掠粮仓,如今一报还一报,只希望赵无恤真能恪守他“武卒”的底线,对齐国南境的损害能尽量小一些吧。
  不过国夏和高无邳注定要失望,因为赵无恤决定留下的偏师主帅,却是打家劫舍起家的柳下跖……
  “汶水一战前,齐军东线尚有近万人,没来得及过来汇合,我让柳下跖去对付他们,如今这些人已不堪其扰退回穆陵关,想靠三千人攻克此雄关只怕不可能,我会让柳下跖转而西进,通过夹谷、长勺一带进入汶阳之地,一边为鲁国劫粮,一边攻城略地,至于能啃下多大的地,就看他和徐承发挥了。”
  徐承的舟师已有小成,他也能杨帆顺着济水而下,深入齐国腹地,制造恐慌,齐人逆流,很难进行防御。
  计然对此策深以为然,他说道:“的确,齐军陷没近半,短时间内无法组织大军抵御,正是收复鲁国固有疆域的大好机会。不过也不宜全军大举进攻,若老朽所料不差,齐国公室和国、高二卿兵力丧失殆尽,齐国之内,必生大变!若外敌太强,貌合神离的齐人反倒会联手御敌,若袭扰不轻不重,齐人就会自己大打出手。”
  赵无恤也如此认为,他之所以扣着国夏和高无邳,不放不杀,就是在等待这样的局面,好完成他的东方布局:“不错,这么好的机会,若陈乞和陈恒父子没有动作,他们就不是陈氏了。”
  在派虞喜先行进入齐境探路的同时,赵无恤也刻意放了一些齐人俘虏回去,中间夹杂了不少细作,他们将在东阿、平阴大肆宣扬国、高二卿的丧师之过。赵无恤希望陈氏能忍不住,让齐国陷入一场争权夺利的大乱中,无暇影响他打完晋国内战。
  柳下跖和徐承是刺向齐国的剑,他们会给齐人带去战争的滋味,冉求就是稳住鲁国局势的盾,他要负责看守俘虏,将其甄别区分,输送到各地服劳役。有这两人在,鲁国可以无忧。
  定计之后,赵氏大军便准备拔营离开了。如今已是汶水之战后第五天,对齐人乡良人们的审问甄别进行得差不多,在西鲁杀戮百姓、僚吏的是哪几支也基本搞清楚了。
  “将那几支数千齐人单独关押,饿他们一天,让他们相互举报,谁杀了人,谁做了恶,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尽量找出来。我只给三天时间,第一天找不出来,便十人抽一人杀,第二天找不出来,便十人抽两人杀,第三天,则屠戮殆尽!”
  赵无恤发了狠,一场相互举报的风潮在齐人俘虏中吹过,让他们人人自危,这是普通兵卒集体犯罪的惩罚,一时间为了活命,袍泽反目,乡党恩断义绝,很快就找出了近千人。
  五百名从犯被处以肉刑,另外五百名手上沾满鲁人鲜血的齐人,在赵军前往曲阜的时候,以触目惊心的方式处死。每隔半里便树立木桩,上面用木钉钉上一名齐人,他们是被活生生钉上去的,肚子被拉开,肠子挂在外面,只伸直一条手臂,指向西鲁的方向——他们犯下罪行的方向!
  赵无恤没有大肆杀俘,向世人展示了他的宽厚,可现在,他也通过这种方式展示了以直报怨的性情,警告所有人,明犯赵氏百姓者,必诛!这可比简单的京观震撼多了。
  ……
  进入五月下旬,赵无恤和乐溷带着赵宋联军回到了曲阜,一场浩大的俘虏游行仪式在北门举行,半个多月前,齐国人还在这里耀武扬威,如今却个个垂头丧气地经过城楼,跪在一众曲阜民众面前,承受烂菜和石头的攻击,以及无数鲁国乡言的唾骂。
  赵无恤应验了他的承诺,有他做执政,鲁国便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弱邦,而是能对入侵和暴行奋起反击的劲国!
  两百年前所未有的大胜,却与鲁国君主无关。鲁侯只是象征性地露了一面,就怯怯地缩回宫中去了,他已经做了好几年傀儡,沉溺于酒色好忘记这种无奈的现实,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离灯枯油尽只怕不远,张孟谈认为,是时候注意寻找新君人选了。
  张孟谈说道:“鲁侯只有一个儿子,名为‘将’,今年才十二三,已被立为太子。”
  无恤考虑了一会道:“将他将从鲁宫里接出来,单独给他建一座东宫,再请几位师、傅,多给他讲讲放权于幕府,国君垂拱而治的好处。”
  他突然笑了起来:“当然,就算鲁国换了国君,实际执政的还是你这位家老,未来的鲁国很可能会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君主,外加一个刚断奶的幕府大将军,孟谈可得多多担待啊……”
  “自从在泮宫遇到主君时起,我就知道自己脱不了劳碌命了。”张孟谈苦笑着摇了摇头,下去安排以上事宜了。
  除此之外,赏功策爵也要立刻进行,原本冉求、张孟谈、虞喜等人,都是已拥有广阔食田和百余僮仆的大地主。此战之后,他们不少人又立下功劳,于是士升为下大夫,下大夫升为大夫,给冉求、公输班等人的赐田甚至多达万亩!
  再往后,赵无恤得考虑着加重赏赐的砝码,给予千室城作为食邑了,正好许多东鲁大夫或被抓,或叛逃,晋国的河北地区一片空茫,盗跖花点时间也能打下汶阳之田,势力在不断扩张,赵无恤不愁无地可赏。
  当然,这些都是虚封,封建为辅,县制集权为主的国策绝不容破坏!
  考虑到卿、大夫、士的爵位太少,上升空间不足,等打完晋国的内战,也时候在晋鲁进行改制,弄个二十等爵出来了。
  等鲁人宣泄够,欢呼够以后,享受了大胜快感的乐溷将带着宋军经由邾、小邾等地回宋国,顺便吓唬吓唬泗上诸侯,让他们知道齐国已经完了,泗上依然是鲁宋共同主宰的秩序,再不老实,便让你亡国亡社稷!
  至于赵无恤,他带着国夏、高无邳,公子阳生,以及那些纵容士卒劫掠、杀人的齐人军吏西返,期间会路过郓城,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审判!
  说来有趣,一个晋国君子为鲁国人出气,对一群齐国将帅军吏进行的审判,担任审案“理官”的却是个郑国人。
  他是中国第一部民间刑律《竹刑》的撰写者,也是名法之学的肇基人,他叫邓析……


第765章 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周礼中,司寇掌司法,其下有士师掌刑狱,而负责审理案件的法官,则称之为“理官”。
  赵氏最大的法官,也就是“大理”邓析年近五旬,他鬓角已经发白,三捋一丝不苟的胡须粘在下巴上,让他的瘦脸显得越发古板。
  这位理官的人生经历非同一般,他不满子产之法,便欲改郑国所铸旧法,而私造刑律,写于竹简之上,被称之为《竹刑》。他还向郑国国人、商贾们传授法律知识,公开承揽诉讼,为人打官司,他在审案的棘下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多次翻转了案情。这让郑国司寇、士师十分被动,只要邓析到场,便再无人敢主持讼狱。
  此事最终惊动了郑国执政驷歂,他与邓析在乡校辩论,却被驳得一败涂地,恼羞成怒之下关了乡校,还对邓析下了禁锢令,打算执邓析而戮之!
  赵无恤在邓氏族人的请求下联合郑国的一些商贾大夫解救了邓析,将他送到赵氏。邓析入赵后没有呆在下宫锦衣玉食,而是开始在长子、晋阳、温县等地跋涉,深入民间了解疾苦,最终在赵宣子之法的基础上,制定了一套新的律法,称之为《赵律》。并在赵鞅的支持下开设官办学校,广收门徒,传授律法、诉讼知识,名法之学在赵氏父子的鼓励下,俨然在冀州之地流行起来。
  晋国内战打乱了这种节奏,但也给了邓析一些新尝试的机会,比如说难得一见的公审一国公子……
  “我审理过庶民作奸犯科的盗窃案,审理过军中临阵脱逃丢失兵器,审理过邯郸氏谋逆大案,但惟独没有接手过对外国公子的讼狱……”
  邓析翻着厚厚的卷宗,抬眼皱眉看向赵无恤,将他不远百里从朝歌唤来,就是为了此事,但他却感觉有些棘手。处理起民事、宗族、军事案件来邓析得心应手,可对一个外国公子的宣判,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非要和现世的惯例挂钩,便是军事司法和跨国司法了。
  正所谓“不死伍乘,军之大刑也”,战争需要有严格的军事纪律,古代在战前有《誓》,晋国和赵氏更有严格的成文军规,军中的司马、士师要对违反军法者处以严刑,对己方民众烧杀抢掠者也是大罪,自然要明正刑典。
  可公子阳生犯下的事虽是在战争中,但他却不是赵氏将帅,赵氏的军法无法推广到他头上。
  既然阳生是外国人,那也可以套入跨国司法里。一般而言,跨国案件的主持者是至高无上的周天子,后来天子失权,就成了霸主代劳,诸侯自有一套“国际法”,专门处理两国卿大夫之间的纠纷、战争、诉讼。
  可如今天下无霸,赵无恤更不是晋国的上卿,对敌国公子,拘押亦可,甚至杀掉也无可厚非,可由他派理官来仲裁公子阳生的罪行,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所以邓析有一点犯难,“将军,此事无旧例可循,你打算让我如何审理?”
  赵无恤刚赶到郓城,没歇一口气便要开始张罗此事,他笑道:“先生不是修了《赵律》,并推而广之撰写了《鲁律》么,按照此律执行即可。”
  邓析抿着嘴:“可阳生是齐国公子。”
  “外国人在赵氏领地和鲁国疆域里犯了罪要如何处置,不也写在条例里么?”
  “但那是针对轻侠、游士和商贾庶民的。”
  赵无恤沉思片刻道:“这的确是我的疏漏,应该将范围扩大,无所不包才行,以后赵氏和鲁国的律法便要实行这样的原则,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
  “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邓析莫名感到了一丝激动。
  一直以来,“刑不上大夫”这句话一直是肉食者逃避律法制裁,作奸犯科的依凭,邓析在郑国就是不满这种现状,才私自修了《竹刑》,可就算是他,也不敢将步子迈得这么大。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赵无恤说的是同罪,不是同罚。从第一位首创刑狱的皋陶起,罪与罚,从来就不是统一的。同样是杀人罪,庶民可能会被处死,卿大夫却只会被罚粮罚钱,这也是时代的无奈,赵无恤还是为特权阶级留了一线。
  可从免罪到定罪,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进步了!
  但邓析还是拿不准,赵无恤的意思,是要定阳生大罪,可罚呢?他在讼狱时的判决,可是包括处罚方案的,这其中轻重,邓析有点拿捏不准,对方毕竟是一国公子。
  “先生何时变得这样局促?”赵无恤却摇了摇头,似是有些失望。
  “理,治玉也,万物之脉理唯独以玉最密,皋陶氏之所以将掌管司法者命名为理官,就是希望能理能将复杂的不法之举通过严密规则进行裁决,明断是非,以维持人间秩序,先生按照自己修订的律法审理即可,何必问我的意思?”
  邓析沉默了,不错,在郑国得罪权贵的教训是他人生的转折点,经历一次差点死掉的囚禁后,他再接触刑律和判决时的确有些畏首畏尾。
  因为他不相信,这世上竟还有不想凌驾于刑律之上,利用权势曲解律令,以达到自己目的的主君!
  可赵无恤却让他惊讶了,这位小将军,对待如同初生婴儿的刑名律法,却有别国诸侯世卿所没有的宽容和理解。
  他认真地问道:“将军当真肯放手让我独立仲裁?”
  赵无恤应诺:“此时如此,以后也会如此,不到事非得已的时候,我绝不会干涉先生的司法!”
  邓析突然笑了:“我猜想将军肯定对公子阳生恨之入骨,必杀之而后快,如今却将裁决他的绳索交到了我手中,若我给阳生定的罪罚不是将军所期望的呢?”
  “即便如此,我也会坦然接受。”赵无恤笑了笑,让邓析一时失神。
  他背着手,看向郓城幕府府邸窗外的景象,被齐人围攻数月后,这里一片凋敝,曾经的辉煌不见,恢复到战前的状态可能要三五年时间才行。
  “我听说,上古之时的审判属于神判,由族中的巫祝用石制的獬豸兽轻触犯人,以确定是否有罪,称为触审。然而这种触审名义上是鬼神意志,实则是非全由巫祝掌握,以至于冤、假、错案横行,罪及无辜者甚多,所以皋陶断然废除了这一制度,使审判由神断变为人断……”
  邓析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无恤继续说道:“人们常说苍天有眼,有罪必遭天谴,可我却不相信什么天谴,只相信人罚。阳生在西鲁犯下的罪行,郓城百姓有目共睹,证据遍地都是,根本不用细细收集,便有无数诉讼者来控诉血泪。”
  他转过身,严肃地说道:“我也相信先生是公正的,作为皋陶的后裔,我一直希望能重现那时候的执法公正严明,让国中再无冤屈,让百姓各得其实,让恶人不敢作奸犯科,这才是律法规范天下的盛世。我一向认为法是百世之基,肇基便从这场郓城审判开始,我在此为民请命,明日的审理,就拜托大理了!”
  赵无恤对着他一拜,邓析连忙还礼,心中肃然起敬。也许是同为嬴姓的缘故,他觉得赵无恤和皋陶一样,对法有难得的正视和尊重,赵氏看上去的确很像“依法治国”的样子。
  他郑重承诺道:“施象惟明,惟明克允,邓析一定恪守皋陶的这两点准则,按罪治刑!还西鲁民众一个公道!”
  ……
  “中国古代的司法,没有设立专门的侦查机关(明代的锦衣卫、东西厂为特例),办理刑事案件,在审判之前,没有专门的侦查程序,基本上是侦审不分。同时,古代也没有设立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这是后人对中国古代司法的诟病,可历史已经在法的萌芽期便悄然发生改变,郓城审判虽然是一场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判决,却开创了许多先河……
  首先,由郓、汶上等数县士师代表官方,联合发起对齐军的公诉。邓析则严格按照既定的侦查程序,派出他“大理”下属的一批详断吏明察暗访,收集了遭受齐军祸害的民众千余人提交的证据证词,并记录在案。
  接下来,便是将在郓城坐狱的公子阳生等战犯提出来,由邓析和他的学生们进行审理。
  春秋之际的法庭被称之为“棘下”,郓城的棘下并不如后世法院雄伟高大,仅能容纳数十人,能进来旁观审理的只有少量证人和赵无恤派来的监督者,他自己甚至没有到场,这是放手让邓析裁断。
  一道钟声,大理官邓析戴着高高的獬豸冠步入庭中,一身黑衣显得肃穆无比,让小声说话的众人下意识噤声。
  邓析坐在案后,同样一身黑衣的学生们跑前跑后,递交上他已经过目数遍的卷宗供词,同时不断传唤重要证人发问,每一句都很有耐心,每个字都有笔吏如实记录。
  就这样,数个时辰过去了,期间戴着镣铐被押上来的公子阳生甚至有自辩的机会,然而庭内证据如山,屋外舆情激愤,他的自辩根本无从谈起,只能不断强调自己的公子身份,要求得到赵氏宽容。
  其实,让犯人自辩,这只是显示“司法公正”的一个过场而已,他的罪,邓析心中早已有数。
  最后,在短暂的休庭后,以《鲁律》为纲,综合情理、先例,邓析宣布了判决。
  在邓析那不带丝毫情感的判决书中,入寇罪,杀人罪,外加坏田、屠戮、强暴,甚至还有一条赵无恤加上的“反人伦罪”,一道又一道罪责像从天而降的大山般,砸到公子阳生和其他齐人将士的身上,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罪如此之重,罚呢?
  “赵将军何在?我是齐国公子,岂能受此屈辱?”历史未来的齐悼公,现在却只是一直惊惧不安的小麻雀,眼睁睁看着笼子罩到头顶。
  直到现在,公子阳生依然不相信自己会遭到重罚,战争来来去去,类似他的所作所为,诸侯间谁没做过?最后即便被俘虏,也会从宽以待,这是这时代公子王孙,世卿大夫们的特权,律法?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无用的铁鼎,一张可以轻易折断踩在脚下的简牍!
  可惜,这是在赵氏,在鲁国,不是齐国……
  邓析起身,他侧面的全场理官亦然,旁听全场的赵军军吏、幕僚也下意识站了起来,身体笔直,就像在军中训练的军姿,这一刻的架势,让他们感到了某种不容亵渎的“神圣”。
  压着心里的激动,邓析宣布了来自他,来自律法,也来自西鲁千余冤魂,来自上万民众的仲裁!
  “公子阳生为首恶,罪不容赦,游街示众后,腰斩于市!”


第766章 宥之?杀之?
  “请将军收回裁断,收回腰斩公子阳生的命令!”
  国夏涨红了脸,他现在极其后悔当初投降的决定,自己应该在汶水岸边奋力一搏,事若不成,则自刎而死,也好过现在所受的煎熬。没错,他和高无邳被奉为宾客,赵无恤以礼相待,可对待公子阳生就不同了,国夏本以为顶多是拘押起来,等待齐人的赎金,这期间阳生或许会吃点苦头,可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无恤竟然采取了这种方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腰斩,这是远超五刑的酷刑,只对大恶之人使用,对于一国公子来说,对于齐国公室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于情于理,国夏虽然身为败军之将,却也想极力阻止。
  赵无恤却推得一干二净:“这不是我的裁断,是理官的判定,这也不是我一句话能收回的东西。昨天的审案过程国子也在旁目睹,程序公正,合乎礼,也合乎法。《书·吕刑》里不是这么说的么?原告和被告都到齐了,狱官通过观其言、察其情来审理案件。五种审讯的结果确凿无疑了,就按照墨、劓、膑、宫、大辟五种刑的规定来判决,《鲁律》对外国籍贯者在境内施加暴行,则多了腰斩一条。”
  “所以理官的判决合情合理,判词也写在纸、简牍上各一份藏于府库,绝不能轻易更改。”
  “可阳生毕竟是齐国公子,周室和齐国有旧规,以八辟减免刑罚。其中就有议贵之辟,将军不顾他的身份便要斩之以斧钺,实在是有失赵氏体面!”国夏说的激动,不由又前进了一步。
  “体面?”赵无恤重重一拍案几,站了起来,国夏身后的黑衣侍卫们也齐齐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赵无恤让他们稍安,但语气已经比方才重了许多:“国子居然和我谈体面?汝等帅齐兵入寇鲁国,纵容手下祸害乡闾时,可曾在乎过自己作为卿大夫的德行体面?阳生为了报复曾沦为赵氏俘虏,下令滥杀无辜时,可曾在意过他身为齐国公子的体面?至于被残忍戮杀的高鱼大夫,被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死后尸体在荒野里被野狗啃食的数千鲁人,谁又考虑过他们的体面!”
  “我见过最高尚的庶民氓隶,也见过最卑鄙的公子王孙,阳生在我眼中,不比那些惨死在沟壑里的鲁国黎民高贵半分!在我的律法面前,就算是齐侯在鲁国境内犯了罪,也要受应有的惩罚!”
  国夏无话可说,只是瞪圆了眼:“齐国不会接受如此折辱!”
  “齐人接受又如何,不接受又怎样?”赵无恤看国夏已经带上了一丝傲然:“难道齐侯还有力反击?国子已经全军尽没,齐国南境大开,柳下跖带着八千兵卒脚程极佳,徐承近百条快船风驰电掣,你说他们如今到哪里了?是阳州,是平阴东阿,还是……临淄郊外?”
  国夏脸色发白,如今齐鲁攻守之势已经替换,这才几天功夫,齐国边境已经处处遇袭,小邑或降或陷,盗跖干起老本行来驾轻就熟,抢光府库粮食后,便让舟师快船扬帆运回。若非赵无恤西线吃紧,齐国早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了。
  “你……将军莫不要以为打胜了仗,便能为所欲为!”
  “我这也算为所欲为?”赵无恤不怒反笑。
  他解下鹖冠,如墨的黑发披散下来,然后指着明显断了的一截道:“我在途径郓城时目睹了此地的惨状,当众断发发誓,一定会为他们做主报仇。如今我打赢了这场仗,俘虏了所有的齐人,可我也未像阳生一般肆意妄为,我压制自己愤怒,饶过多数齐人的性命,我按捺自己的耐心,将国子和高子,这场战争的统帅者奉为上宾,而不是与阳生一样送到棘下让理官定罪。”
  “此事已定,国子若有不服,大可为阳生,为被判罪的齐人将士提出诉讼,再由理官决定是否需要重审。但说实话,阳生之罪证据确凿,即便重审,大概也会维持原判,请回吧!”
  赵无恤让侍卫开门送客,国夏气呼呼地走了,继续回到软禁他的地方。待他离开后,一直旁听的项橐闪了进来,在好笑国夏没有自知之明的窘态之余,他心中也隐隐担心,便上前讷讷地说道:“杀公子阳生,此举虽然大快西鲁人心,可若饶他一命,会不会对主君更有利?”
  ……
  无恤瞥了少年一眼:“凡事必有利弊两面,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处置才合适?”
  “或许,把他关起来……作为人质?”项橐说,这或许是个办法……
  赵无恤笑了:“阳生在齐国内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你觉得齐人还在乎他?”
  项橐挠了挠头,的确,据说齐侯对这个儿子已经嫌弃到了极点,留着阳生做人质,只怕连一万石粮食也换不到。
  “我担心将军这么做,会受到无端的敌视,阳生不受重视不假,可他是一国公子也不假,只怕会让诸侯和卿大夫们心生不满,成为将军的敌人。”
  “心生不满的同时,也会心生恐惧。”
  赵无恤招呼项橐坐下,又给他上起了课。
  “你知道么?晋文公重耳是个瑕疵必报的人,在外流亡时受了很多委屈,他成为晋侯后,便开始大肆报复曾羞辱过自己的敌人。这位心胸不宽的霸主在郭偃的建议下,凡事都要套上一副按礼法行事的皮。郭偃、李离等作为晋国的士师、理官,公然以投靠楚国的罪名提审诸侯,认为他们有罪,于是又是派人去毒杀卫成公,强迫曹共公割让土地给鲁、宋。当时谁都接受不了晋国的行事霸道,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忍着,可这一百多年下来,不都习惯了么?但凡有点诸侯间的纠纷诉讼,便忙不迭地跑到晋国求霸主仲裁……”
  项橐挠了挠脑袋:“的确如此不假,但……”
  无恤止住了他的话:“你怕赵氏招惹更多的敌人,我在此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怕再有更多敌人了。去年这会,我一度天下皆敌,可这些敌人里,范、中行、邯郸、公孙疆、卫灵公、季氏、齐国,却都一败涂地,灭的灭,残的残。”
  他叹了口气:“你应当知道,我能有今天,依靠的是士和民众,而不是卿大夫的支持,我走的是一条既继承又革新的霸道。旧礼里合理的,对我有利的,那便保留一二,有碍于我前进的,踢开便是。放在汶水之战前,我也许还得忍辱负重,委屈自己和无辜的鲁人,饶阳生一命,如今就不必了。所以啊,项橐,不要总想着去迎合、习惯那些古老的旧礼乐,他们已经崩坏得不成样子了,现在,要让天下人来习惯赵氏的新规矩!”
  项橐震惊了,呆呆地看着赵无恤,的确,若连自己的领民都保护不了?若畏手畏尾地拉着他们忍住仇恨,陪自己做旧礼制淫威下委委屈屈的小媳妇,那赵无恤还有什么理由,让鲁国人为自己去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呢?
  饶过阳生,齐人不会对他感激分毫,反倒会嘲笑他的软弱和妇人之仁。杀了阳生,虽然会让自己受到不少苍蝇的嗡嗡唾骂,却能震慑赵氏内外的贵族,同时带给西鲁三十万鲁人一个公道,彻底赢得他们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也是对他尚在襁褓中儿子的忠诚……
  自古凡革命,无不有流血牺牲者,若不想让自己人流血,就得让敌人流血。就用阳生身上流着的姜姓血脉来浇筑赵氏在鲁国的统治根基罢,就用他的小命来祭奠律法被贵族随意践踏的旧时代罢!
  赵无恤束紧头发,举起沉重的卿士冠冕,重新戴到头上,再度恢复为杀伐果断的堂堂将军,起身时腰间长剑巍然挺立。
  “据说上古时尧的共工之官孔壬犯下大罪,宽厚的尧帝曰‘宥之’三次,而刚正不阿的皋陶则曰‘杀之’三次,最后杀没杀典籍也没记载清楚,大概是杀了吧。我喜欢这位嬴姓祖先的做法,这一次,我会支持邓子到底,阳生,必须死!”


第767章 万岁!
  “他的脸跟刚磨出来的豆浆一样白。”
  一个天真烂漫的鲁国童子,指着戴着枷锁示众的阳生如是说,这位昔日公子,如今却成了赵氏的战犯,在被押往市上正法的路上。赵无恤还是给了阳生一点“体面”的,他不像身后的齐人军吏一般穿着囚服,而是换上了崭新的锦服衣冠——这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今天行刑的主角。
  可惜阳生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才走了一半路,他便已吓得脸色煞白,惹得围观的郓城人嗤笑不已。
  公子阳生脚下虚浮,短短几天的监禁生活比几年的俘虏生涯更难熬,至少在铜鞮宫时,他只是晋侯展示威望的战利品,没有性命之忧。昨晚阳生彻夜难免,赤着脚在他的囚室里踱来踱去,就像小时候跟随他父亲齐侯在少海边游玩时,看到困在大网中的海鲛一样挣扎不安。
  他清楚地记得,那条长达数丈的大海鲛被捕获时齐国渔民发出了一片欢呼,一边痛诉这条海鲛曾在浅海吞噬了无数下海采珠捡蛤的人命,一边用锋利铜削对它进行报复:鲛鳍被割下,制成美味的肉羹;鲛革被剥离,可以做成极佳的甲衣,让箭矢很难射入;接下来是开膛破肚,鲛肝可以让失明者重见光明,鲛鳔可以吹鼓后当浮水的气囊使用……
  很快,这条在海中不可一世的恶鲛,便只剩下了瞪圆的鱼眼和一身血淋淋的骨头。
  阳生不知道自己明日会不会也遭受这种对待,他就算死了,也是赵无恤用来立威和收买人心的祭品,和那条海鲛的下场一样。
  人总是对死亡心存恐惧,地位越高,生活越好的人就越是怕死。
  阳生很怕,出门时他怕极了,走在郓城的大街小巷里时更是怕得要命。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光鲜,但脚下的履却很薄,街上粗糙的石头磨着他脚底。一个月前,他还是率军来攻略此地的师帅,在战车上俯瞰这些鲁国贱民,看谁不顺眼就让兵卒斩杀,可如却沦为死囚,被众人围观。
  郓城里钟鼓齐鸣,召唤整个城邑的人前来。最初看到他的是维持秩序的赵兵,原本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等阳生被押着走过来时,全场忽然陷入一片寂静,一千双眼睛转过来盯着他。
  等阳生走了以后,他们才交头接耳:“齐国公子就长这模样?同样是贵人,比起将军差远了。”
  一旁的兵卒一脸鄙夷:“怎么能将这等斗屑之人与将军相提并论!?”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众目睽睽,郓城父老男女扶老携幼,不远百里赶过来,足足有好几万。街道拥挤狭窄,人群紧紧地挤在一起,后排的人努力踮起脚尖想看看齐国公子长啥样,但都是持戟的赵兵挡了回去。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视线良好,兵卒、工匠、农圃,这些在阳生眼中污秽不堪,蓬头垢面的鲁国鄙人,都在晓有兴致地观看阳生的耻辱,享受赵氏承诺带给他们的复仇。
  “活该!”他们齐声说道。
  “畜生!”
  嘈杂中,又一个声音尖叫起来,是一个女人,大概是丈夫或儿子被齐人所杀,自己又被乱兵糟蹋,此时痛苦地哭泣着,不过却不耽误她朝阳生的位置扔腐烂的菜叶。阳生堪堪躲开,那黑乎乎的秽物从他身边飞过,落到后面跟着的齐人军吏身上。他们也是囚犯,罪名与阳生相当,一共一百多人被判了五刑,其中一半是死刑,另一半是黔、劓、剕、宫等肉刑。
  这一路好长,似乎用了一百年才穿过街巷,阳生终于走到了他的终点,郓城市肆。宽阔的市场被清空,行刑的台子早已被搭建起来,戴着皂色的帻,身穿红色短打的刽子手正站在台上,冷冷地盯着他看……
  被那人盯上的时候,阳生一路强撑着维持的公子形象终于垮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
  刽者,断也,是对行刑者的称呼,但凡大辟、腰斩等刑都由他们来做。
  不过今天的刽者身份有些特殊,邓析给阳生叛了重罚,在管牢狱的小吏里却找不出敢对齐国公子动手的人。他只得向赵无恤求助,从掌管军中杀头的侍卫里挑出一人来担此重任。
  站出来做这事的是漆万,赵无恤的黑衣侍卫之首。
  午时已过,天气有些炎热,漆万只穿着一身红色短打。他早就不是当年宋国漆员里的老实苦工了,在武卒里待了五年后,手上沾的人命起码上百。作为赵无恤亲卫期间,也手刃了不少违反军纪者。他就是将军的剑,将军的刀,让斩谁便斩谁,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所以看上去神色平静如常,盯着被押送过来的阳生脸上猛看,仿佛上面有朵花。
  春秋之世,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在午时三刻处斩,而且死刑一般都在秋天处决,定罪审决就要杀头的也都是大案恶人。比如在秦国与晋国战争里,被晋人当场抓获的秦国间谍。这位齐国公子在郓城犯下了滔天罪孽,他做的绝,赵无恤也做的绝,能怪谁?
  公子阳生好像很害怕,也不知是怕漆万,是怕刑台上的斧钺,还是害怕死亡本身。有那么一会,他开始拼命挣扎,试图反抗,但高大的赵兵立刻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按在地上,直到他停止挣扎,才一个人掐着一支胳膊,将他半拖半拽地押上台阶。
  这期间阳生哭喊着,“放开我,我乃公子贵胄……汝等不能……”他毫无公子形象,但无济于事,漆万和助手合作,将他按到斧钺之下的横木上用绳子固定好。
  刑场周围的一万多人被阳生的丑态惹得哈哈大笑,贫富贵贱,各色人等都有,每个人脸上都颇为兴奋,有点像冬至腊祭的年节气氛,从上古到如今再到后世,中国人就喜欢看行刑。
  热得满头大汗的理官开始念阳生和众多齐人战犯的罪状和处置,听着那些齐人曾施加到他们头上的罪行,人群又开始搔动起来,这次的确激起了鲁人的怒火,有人又忍不住冲阳生大骂,还有人随手摸起什么砸过去,场面又有些混乱。
  赵兵们又转身开始弹压,而理官在噪杂声中,终于念到了“腰斩”二字。
  漆万饮了一口酒喷到手上后,便朝进行腰斩的刑具走去,这是一个巨大的鬼头铜钺,锋利而笨重。
  听到腰斩二字,阳生也吓坏了,被死死绑住依然乱动不已,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公子,你若不动的话会容易些。”漆万在活动胳膊,试试刑具锋利与否。
  “想躲的话,你还是会死,且死相会很难看。大钺虽然锋利,用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必须像庖厨解牛一样,谙熟腰骨空隙,否则一刀下去不能砍断,围观的人群会嘲笑我手艺不精,到时候我也尴尬,公子也难受,要剩下半截身子在地上挣扎很久。对,就这样,伸直腰……”
  这几句大实话却让阳生吓坏了,非但没停,挣扎得更厉害了,大喊大叫,漆万的助手只能替他将嘴堵上。
  当漆万握紧重达四十斤的大铜钺,高举过头时,午时三刻的灼热阳光在锋刃上流动着!
  被齐军阳生部祸害过的难民目不转睛,坐在马车上的鲁国上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来看热闹的妇人则惊叫一声,捂住了怀里孩子的眼睛,殊不知孩童透过指缝,依然能看到接下来血腥的一幕!
  流光闪落,阳生被漆万一钺斩断身体,前后各一半在横木上断成两截,肠肚哗啦流了一地,鲜血从断口中喷洒而出……
  “啊!”
  阳生在惨叫,嘶声力竭地惨叫。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欢呼掩盖了,响彻整个郓城的欢呼声!
  “斩的好!”
  ……
  “斩的好!”
  一直以来,齐人因为国力强盛,屡战屡胜对鲁人产生的心理优势,彻底扭转了过来。齐襄公杀鲁桓公,淫鲁侯夫人文姜,这一代齐侯更是视鲁昭公为臣子,以上无不是鲁国的奇耻大辱,但却从未有一位鲁国公子,在临淄、东阿受如此之刑啊!
  所以士为一雪前耻而兴奋,民为家仇得报而痛快。
  “糟了……”漆万擦去溅到脸上血点,猛地想起什么事来,在旁边的理官问何事时,挠了挠头道:“将军让我记得问下公子阳生的遗言,我给忘了。”
  以他的低贱出身斩杀一国公子,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漆万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有惶恐,也有激动……
  在欢呼中,漆万抬起头,看到离此百余步的市掾吏小楼上,赵无恤也在那里观看行刑,身边环绕着他的将吏和幕僚们。
  无恤似乎没将漆万遗忘的事记在心上,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便笑着向朝他欢呼不已的鲁国人行礼致意。
  “无恤的承诺,今日兑现了!以阳生之命宣告天下,敢对我的子民犯下恶行者,无论他是何人,无论他身份如何,必擒而诛之!”
  鲁人回过头朝赵无恤下拜,连漆万等人也不例外,万余人齐齐向他倒伏,而对他的称呼也层次不齐,有喊“主君”者,有喊“将军”者,甚至还有孤陋寡闻者喊他“司寇”的。
  不过最终,都化为了同样的崇拜和祝福。
  “万岁!”
  PS: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战国策·齐策四》


第768章 当归(上)
  “万岁!”
  “万岁!”
  响亮的合声震撼了郓城的黄色夯土城墙,让人听之色变。
  每一刻都有更多的人郓城各处闻讯赶来,走过来跟着一起欢呼。此时此刻,他们都朝赵无恤所在的市掾小楼奔跑,推推搡搡,磕磕绊绊,想离他近一点,想听到他的声音,触到他的脚尖。
  赵无恤安排在楼下的黑衣侍卫,根本无法将疯狂的人群挡在外面,人潮涌动带着小楼似乎都开始颤动,连身边的将吏幕僚也紧张了起来,只有计然笑吟吟地摸着胡须,颔首不已。
  “杀一人而举国欢庆,今日之后,西鲁国人必将相互劝诫,我已经能预见到了,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都异口同声地说:有这样爱护子民的主君,为他而死又何妨?将军离开鲁国时,军中只怕又要多出至少万余人的生力军了。”
  赵无恤对计然的预见深以为然,他笑道:“在朝歌和邯郸,我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西鲁数县的三四十万民众,依然是他打赢这场大战最坚定的支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股巨浪不会打翻他,而是会送他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的目光越过民众,看向刑场上阳生尚在抽搐的半截尸体,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了那一身新衣裳,都是上好的鲁缟织造,让人替他收尸,把衣裳剥下,将上半截送去齐国给齐侯留个念想,至于下半截……”
  赵无恤停住了话,摸着短须想了想,这半截血裳,是该给郑国送去呢?还是给魏氏送去呢?
  ……
  与郓城的云开雾散不同,东阿的天空一片阴霾,距离汶水南岸的大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该知道的消息,也差不多传回来了。
  不过最初齐侯得到的情报不是国夏率部投降,而是“国卿、高氏世子双双战死”,一位侥幸从战场上逃脱的军吏还绘声绘色地向齐侯杵臼讲述了国夏的殉难经过,齐侯闻之落泪,便当场给国夏写了一篇祭文。
  “呜呼,安内攘外,端赖重臣。昊天不吊,折我股肱”……这篇饱含了杵臼哀伤的祭文,在稍后便被他亲自撕毁,烧成了灰烬!
  齐侯被摆了一道大乌龙,因为消息最终被确认,国夏,他根本没有死,而是投降赵无恤了!还是带着三万大军一齐投降的!
  “国夏辜负了寡人,误了齐国!”
  杵臼心里重重挨了一刀,顿时暴跳如雷,对国夏和高无邳的感官大降,大骂他们一将无能,三军受累。他本来就垂垂老矣,这下更气得卧床不能理事,军政都交给了诸卿大夫,他自己则带着鲍牧有力无气地摆驾回临淄去了。
  陈乞被任命为南都之守,他组织了近万人来守备东阿、平阴,晏圉则带着五千人留守穆陵关,勉强能挡住柳下跖偏师和徐承水军如潮的攻势。
  不过陈乞的心思却不在防御鲁军上,从战前到战后,他一心一意,都想着如何将国、高二卿彻底埋葬,让陈氏在齐国独大!
  齐军大军进攻鲁国,与赵无恤发生碰撞,这种情势是陈乞努力创造的结果。
  国夏、高无邳请求东阿发兵接应也是被他按下的,陈乞就希望两人能和赵无恤打个两败俱伤。
  最终,事情的结果与他想象的有差异,国高是败了,可赵氏赢得太过轻松,这让陈乞有些隐忧,但仅是隐忧而已。
  要是汶水之战后赵无恤大举进攻,他或许还会联合国内卿大夫共同御敌,以保证齐国这条大船不沉,先将侵略者赶走再内斗不迟。既然现如今见赵无恤没有攻齐的欲望,而是转头去驰援军情如火的西线,陈乞便放下了心来,开始集中精力搞内斗。
  国夏、高无邳战死的假消息是他放出来的,那个军吏也是他的人,为的就是让齐侯感觉自己受到蒙蔽,恨透国夏,同时再也不相信还在国内的上卿高张!
  这只是他诸多阴谋中的一环,陈乞要搬倒国、高二卿,让自己成为执政,掌握齐国的权柄,好在变幻莫测的季世抢占先机。
  与此相比,柳下跖和徐承虽然来势汹汹,可只要确保防门以北不失,泰山以南的疆域本来就是鲁国的地盘,如今被夺走也无伤大雅,反正他陈氏的领地远在济水以北,赵无恤伤不到他分毫。
  所以陈乞收缩了兵力,几乎是在坐视鲁人长驱直入,同时让手下密切关注齐侯的身体状况,一天要不停派人往返报告三次!
  他对齐侯还是有一些忌惮的,这位国君最初是傀儡,后来却靠晏婴的妙策夺回了政权。他一直在国内玩平衡,重新启用国高二卿压制他父亲陈无宇,又制造了晏婴、司马穰苴一派两不相帮,在平衡失败后又弃用司马穰苴,敲打陈氏。到陈武子暴死,年轻的陈乞战战兢兢接受并不算很强的陈氏时,齐侯又拉了他们一把。
  不过这种做法,在如今已经强大起来的陈乞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齐侯对谁都不信任,只是利用和权衡,包括陈乞,若他能呆在临淄,一定有更好的机会取代高张成为正卿,可齐侯却将他留在了平阴。这一次国、高已垮,杵臼是要依靠鲍牧了么?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陈乞太了解鲍牧了,此人只需要自己稍加煽动,就会被牵着鼻子走,绝不是个能临终托孤的好人选。
  “我听闻韩氏的上党已陷落,赵氏的长子也岌岌可危。赵无恤急着西归,应该会很乐意接受我主持的和约。但只要国君一天不死,和谈便无法顺利开始,国君已经老糊涂了,陷入了争霸的执念里,为了自己的颜面,他不惜拉着整个齐国陪葬!”
  幸好,齐侯的死期不远了,看得出来,这位七旬老人已经快灯枯油尽了,只要在位五十年,遏制了齐国卿大夫分权的长命国君一死,一场对齐国的瓜分便迫在眉睫。
  陈乞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十年,他让海滨术士进献的红色药丸吃一颗两颗能让人精神抖擞,可日复一日却能削骨剥髓。齐侯已经行将就木,现如今,就剩下一样能深深刺激到他的东西了。
  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就在这时,公子阳生在郓城被处死的消息传来,连带那件染血的半截衣裳……
  “这是赵无恤给我的大礼啊。”
  摸着血渍仍在的亡者衣物,阴谋家陈乞露出了一丝笑,他曾有过扶持阳生的打算,还让儿子接触阳生,博取他的好感,可如今看来,此子是扶不起来的,死了也好,他那屈辱的死,让齐国颜面扫地的死,正好能给他父亲致命一击!
  在让人火速将此物送去临淄给国君过目的同时,陈乞又给自己那还在邯郸和河间地盘桓的儿子陈恒写了一封信。
  信中只有两个字:
  “当归!”


第769章 当归(下)
  邯郸城既古老又年轻,土黄色的墙垣耸立于丘陵边缘,这里本是一片荒茂密的森林,但近千年来,不断有人迁徙过来。
  最初是有易氏,然后是游耕迁徙的殷人赶着牛马途径此处,一座座茅屋,祭坛和羊圈在这曾经长满森林和草场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荒凉而泥泞的地面被人踩踏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在他们建立一个大王朝后,邯郸作为畿辅之地,还在此修筑了行宫。
  随后是周人的邢国、赤狄部落,最后是晋人,邯郸君赵穿封于此地,不过现如今,邯郸氏的统治也早已破灭了。城头大旗变幻,从邯郸到赵,或许明日,又会换成中行或陈……
  四月将尽的时候,陈恒和他的大军锦旗招展渡过大河,踏过平原,进入邯郸视野之内。
  这个时间点,赵无恤正在围攻帝丘,卫国只剩下了一口气。在河北,陈恒也终于打进了晋国腹地,开始执行他“围邯郸以救卫”的计划。
  赵无恤去年席卷范、邯郸领地,但这些地区并不稳固。
  陈恒钻了赵军主力东去的机会,但他没有去碰河内,虽然范氏的旧臣在地方上仍有一定实力,自从陈恒渡河入晋后,或主动或被动来联系他的便有不少。只可惜赵无恤留下八千重兵镇压温县、朝歌等地,那些人已掀不起大风浪。
  他的目标是邯郸一带,在陈恒想来,赵氏刚征服那里半年多时间,邯郸族灭太过惨烈,地方上应该有不少邯郸旧臣心怀不满。加上中行氏实力犹存,三方合力之下,或许能颠覆赵氏在此的统治,将挣脱开的包围网再度合拢。
  然而叫陈恒没想到的是,邯郸人对赵氏不但有畏惧和害怕,也有拥戴,在战后获得大片土地的邯郸兵卒,反倒成为捍卫赵氏统治的急先锋,处处与陈氏作对。
  此外,邯郸守将邮无正不愧为天下名将,给陈恒和中行黑肱好好上了一课。邮司马只靠手里三五千兵力,便将合军两万的陈、中行联军牵着鼻子走。他从不与他们正面碰撞,总是利用五百骑兵和收编的白狄徒卒偷袭,弄得陈恒烦不胜烦。
  来晋国一个多月,他分散在大军周围的偏师已损兵一千,辎重也被烧毁不少。陈恒只能改变齐军一直以来将军队铺开分掠四地的思路,将兵力集中在一起,与中行氏汇合,直接推到了邯郸城下。
  战争来来去去,没有停歇之日,带给这片土地的伤害是无法计量的。赵军攻邯郸算得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可陈氏和中行氏的联军过境却毫不留情。
  曾经环绕邯郸城的土地、农田和果园已经消亡殆尽,只剩下泥土和灰烬,以及四处散落的烧焦的房屋和磨坊的断壁残垣。废墟上生长着野草、荆棘和灌木,除此之外,连一点庄稼都没有。
  邮无正善攻,对于守城也表现不俗,他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策略,城内存粮还够半年,他有的是耐心与敌人周旋,只要给赵无恤赢得击败齐国的时间,胜利终将属于赵氏。
  他的应对很得当,和帝丘被围成铁桶一般的情况相比,邯郸城并没有受到强有力的包围。陈恒和中行黑肱并无攻破邯郸城大门或者冲击高墙的打算,赵无恤有信心月余破朝歌,陈恒和中行黑肱却没有,他们手里没有投石机,没有云梯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堆。
  这种亏本买卖,精明的陈恒自然不会做,所以只能围而不攻,他和中行黑肱都不愿承担伤亡的风险。他们在等,等待太行以西的知伯如约派兵过来,一起打下邯郸,再从北向南推进。
  只可惜时间不等人,五月初,在籍秦终于带着五千兵卒通过知氏控制的壶口关进入邯郸地区时,中行氏残部却已萌生退意。
  和陈恒年纪相仿的中行黑肱继承了他父亲的卿位和领地,只是经历河内的数次大败后,手里兵卒已不到一半。
  他原本摩拳擦掌准备收复邯郸等失地,复兴家族,为此不惜出卖地广人稀的河间地,以获得陈恒的帮助,却不料前方邯郸未下,后面的老家却失了火……
  “中山南下,进攻了鼓、肥二城……”中行黑肱接到这个消息时脸色煞白,将帛书紧紧捏在手里揉成一团。
  ……
  中山,是一个新出现的国名,诸侯通常仍称他们为“鲜虞”或“白狄”。
  一百多年前,白狄与秦都在雍州,其最初的分布区域,主要在秦国北部,后来白狄因为气候干旱,新的戎狄部落威胁,以及秦国压力下开始了大迁徙。他们越过太行山向东发展,占据了空荡的常山和鲜虞水一带定居下来,建立了鲜虞、鼓、肥、仇由等新部落,并逐渐向邦国演变。
  晋国对这些新出现的狄人邦国觊觎已久,尤其是将家族重心放在东阳之地的中行氏。中行吴先后灭鼓、肥等鲜虞属国,而最终目的则是灭亡鲜虞,全取河北。
  然而鲜虞人却未轻易屈服,他们部民众多,男人勇敢善战,在接受了中原先进的农业和文化后,更迸发出惊人的韧性。十年前,鲜虞出兵晋国平中,大败晋军,俘虏晋国勇士观虎,报了晋灭肥、鼓,占领中人城的一箭之仇。
  九年前,乘晋国专注于会盟诸侯时,鲜虞人更在地势险要的中人城公开建国,因中人城城中有山,故曰“中山国”,山字旗帜将所有狄人团结到了一起。
  从酋邦到中原体制的诸侯国,绝不可同等视之,新兴的“中山国”让中行寅十分忌惮,他为此不惜搅黄了蔡侯伐楚的恳求,准备专心对付中山。之后几年间,中行氏两次进攻鲜虞中山,报“获观虎”之仇,也一度成功压制了鲜虞,逼迫他们纳贡称臣。
  可惜这一切在前几年齐国破夷仪后,便化为流水了,中山再度恢复独立,甚至乘着晋国内战,开始想恢复故土。中行寅和中行黑肱父子不得不换上笑脸,返还中山的贡赋,中行黑肱不久前还让人送了一大批美女玉帛去,希望这些贪婪的狄人被眼前之利蒙蔽,不要给他添乱。
  只可惜送去的礼物似乎没起到好效果,中山君还是毅然发兵南下了。
  中行黑肱只能忙于应付,事情的前因后果却不得而知,不过这次中山南侵,显然是赵无恤的手笔。
  据说去劝说鲜虞君动手的,正是先前效忠中行氏,却投降赵无恤的鼓人翟封荼,赵无恤让他给中山君带去一句话。
  “道路遥远,赵将军不能亲自来拜见中山君,只能让小人转告中原的实情。如今中行有内忧外患,中行家主只得改换态度,向中山君赠送贵重的礼物来讨好贵国,以求得贵国的援手。可若中行复兴,内外无事时,必灭中山而后快!”
  翟封荼还宣称,赵氏愿意让白狄收复仇由、鼓、肥等故土,同时承认鲜虞的地位,他们建立的“中山国”视为与华夏诸侯等同,得以参与盟会,这让中山君心动不已,连连称“谨受教”……
  中山君被这么一游说,加上与中行氏的百年之仇,便在收到中行黑肱送来的锦绣五百匹,漂亮的女子二十人时,却发兵进攻中行,大败其守军,打到了鼓、肥两城之下。中行氏领地内的白狄人纷纷响应,一时间,除了柏人外,处处皆是火焰,让中行氏的处境雪上加霜。
  “赵氏庶孽子竟敢与我家的狄奴相勾结!?”虽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能猜出是谁搞的鬼,中行黑肱恼羞成怒,却忘了他伯父知跞也引代兵南下,袭扰晋阳,大家不择手段起来其实半斤八两。
  不管怎样,中行黑肱的心已经乱了,他手下的兵卒们也归心似箭,只能放弃邯郸,撤军北返。
  而与此同时,国内传来国夏、高无邳在汶水边大败的消息,陈恒大惊之下,只能带兵撤离,如此,邯郸之围便顺利解开了。
  ……
  到五月下旬时,陈恒的大军已经离开邯郸,顿兵于河间地,对在重整旗鼓西进还是掉头东归上,他仍有些犹豫。就在这一天,陈氏军营迎来了一位信使。
  来者是陈恒的同族弟弟陈逆,他长期握剑布满老茧的手里握着一封信,汗水顺着他的手背流下,他从东阿一路赶来,担负着家主陈乞交予的使命。
  陈恒让他休息,接过帛书,打开以后又合上了。
  “这是第三封信了。”
  其实不用看,陈恒就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第一封说明齐国的情况,然后两封便是催促他回国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当归”!
  他父亲言简意赅,又意味着局势的刻不容缓。
  随着汶水之战结束,东方战线基本尘埃落定,齐国在丧师四万后,已经无力发起反击。齐侯病重,一场风暴正在国内酝酿,陈乞急需陈恒手下的军队。
  “看来我不得不走了……”陈恒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比起晋国的内战,齐国才是他们家的根基。父命如山,他不能不从,再留在这里,说不定赵无恤会率军北上来堵截他,到时候便是欲归不能了。
  在大军拔营逶迤东行时,陈恒久久在大河的分支“西河”边驻足,他面色凝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在陈逆来寻他时,他拍着这位堂弟的肩膀道:“齐国已败,等赵无恤归来后,晋国的局势也会天翻地覆。赵氏若全取晋国、鲁国,又有宋卫为羽翼,这是晋文公霸业肇基的情形啊,则天下无人能与之争锋。我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踏足大河以西,再陪我看一眼罢,这大好山河,膏腴之地,终究还是落入了别家的鼎里……”
  年轻的阴谋家叹了口气,话语里带着深深的不甘,还有不安……


第770章 死于此!
  晋侯午十五年,季夏五月末,黄昏时分,日在柳宿。
  年轻有为的知瑶站在战车上,他脸庞棱角分明,目光犀利,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此刻正眯着眼观看小城“台谷”的布防,手指不断磨擦光滑的玉制剑柄。
  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一年零两个月,相比赵无恤在太行以东和齐鲁的突飞猛进,晋军——其实是知、魏和范、中行残余组成的联军却进展缓慢。势力众多难以协调是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魏氏,他们与知氏是暂时的合作,而非从属关系。
  所以他祖父知伯花了整整一年,才终于扫清了赵氏和韩氏在太行以西的据点,在知瑶和士鲋两个善用兵者的进攻下,羸弱的韩兵如土鸡瓦狗般崩溃。平阳被攻破,楼县窦辇投降,然后是铜鞮、上党,一处又一处城邑回归晋侯治下。
  如今只剩下晋阳和长子一北一南两根刺了,只要将他们拔除,知氏就能稍微喘一口气——他们还不知道汶水边的那场大战,只知赵无恤被齐国人吸引了注意力,这次东去,只怕要半年才能回头。
  在韩氏上党失陷后,知瑶和士鲋带着大军风卷残云,士鲋部去围攻长子县,知瑶则带着族兵追击韩虎残部,想阻止他们逃入轵关。
  然而就在距离轵道三十里的一处涂道尽头,追击的知兵却遇阻了,这是一处名为“台谷”的小小城邑,原来的人口可能不满百户,据得到的消息,这里的韩氏民众已经逃走,此地应该已成空城。
  没想到等前锋抵达后,却发现城头旌旗飘扬,鼓声震耳。前锋稍微试探着进攻几次后,城上反击十分激烈,这是第二天了,他们仍未能攻入城中。
  “里面有多少守军?”知瑶抵达后皱着眉问道。
  “不知详情,应该不到一千……”
  知瑶火气直冒,就他所见,台谷是一座不大的城池,周长不过半里,墙垣高两丈,加上女墙至多三丈。许多地方很是单薄,无论如何用木板和土基加厚都掩盖不了其脆弱。知瑶掌兵多年,深知这种小邑防御流窜在山间的戎狄很轻松,可面对大军攻击,就显得有些不够看,岂有三千前锋打了一天还未突破的道理?
  “君子,是否继续攻城?”身后是知瑶在灭仇由一战里获得的勇士豫让,高大的身材一身劲装,无论哪次攻城,他都是先登者。
  知瑶若有所思,抬起头看向天空,太阳早就躲到厚厚的云层之中,层层的乌云如同石块一般压向小城,好像随时可以将其摧垮。
  他深轻蔑地又看了一眼小城,“攻吧,日落前拿下此邑!”
  豫让得令,转过头,大声喝道:“擂鼓!”
  令旗翻飞,攻城的部队开始向前迈动脚步……
  ……
  “又有一批敌军抵达城下。”
  城头上,看着城外越数越多的敌军营垒,伍井心中一紧。
  他已经三十岁了,跟了将军整整八年,在武卒里除了穆夏、虞喜等几人外,没谁敢说资历比他老。
  但他的经历却十分曲折,背负着背叛者的称号,带着武卒征战晋鲁,血战四方,无数次与司命的钩子擦肩而过,凭着累累军功坐上了师帅的位置。这也让他那张年轻的脸多了一份无耐和悲伤,比实际年纪老成许多,喜欢想一些长远深邃的事情。
  韩氏上党丢的太突然,而敌军势大,阻挡了他们退往长子的道路。韩虎和乐符离只能带着数千残部向轵关撤离,但知瑶的一军之众一直在衔尾追击,殿后的伍井部来不及走脱,干脆入驻台谷小城躲避,顺便也能为韩虎争取时间。
  虽然韩虎离别前的话语犹在耳畔飘荡:“师帅见机行事,不必勉强!”但伍井却低头苦笑,见机行事?他们在敌人必经之路上,即便突围成功也跑不了。而且若不能抵挡敌军的步伐,韩氏那些人速度太慢,被追上了怎么办?
  他还是看得清大势的,在上党的时候,韩氏家臣已经对赵氏怨气冲冲,多次拉着他质问为何赵将军不来救韩,却跑到外国去和齐人打仗?
  伍井也没法跟他们解释,晋阳被代人牵制,邯郸被陈氏、中行牵制,河内范氏旧臣蠢蠢欲动,赵氏根本抽不出兵再支援西线了,或者说,老主君和君子早就敲定了他们的底线:晋阳和太行以东不失去即可,这道战略,便是以空间换时间。
  韩氏正好是被牺牲的对象,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弊大于利。就目前的形势看,若韩虎被俘或死去,韩氏与赵氏的联盟也就到头了。若连带着轵关也仓促失陷,赵氏就危险了。他不知道将军在东边打得怎么样,反正在太行以西,情势不妙,很不妙。
  总之,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拖住敌军,拖的越久越好,希望能拖到将军归来,同时也是给韩氏的一份交待……这本不是伍井的责任,却被他揽到了身上。
  只是,有些对不起手下的士卒……
  眼看敌军生力军不断抵达,他将目光扫过城楼上的士兵,观察他们是否动摇。他们大部分是伍井带来的部下,小部分是韩氏的徒卒,最初有八百,在昨天抵挡了一天敌军进攻后,只剩下了七百。
  “敌军又来攻城了!”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城墙上的赵韩兵卒们几乎在听到示警的同时,一窝蜂的拥到了城墙边上,伍井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城墙的北侧、东侧、西侧,黑压压的敌军散开朝小城扑来,似乎有万人之多。五彩缤纷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矛盾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徒卒迈着整齐的步伐,一列列战车排成长长的队列压阵,在军吏喝令指挥下,兵卒抬着梯子,挎着长弓,踩着层次不齐的步伐,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单薄的墙垣在这么多人接近的时候,仿佛发出了阵阵的颤抖,与之相伴的是一股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是敌军的战鼓。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让本就阴云密布的天地变得凝重起来,一股森森杀气让经历战场不多的新兵们打了一个寒颤,有些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城墙上,士兵们使劲的压抑着胸口的恐惧,很是手足无措,每个人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七百个心跳都随着敌人前进的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着。
  “真不知道,吾等还能拖住多久……”
  短暂的迷茫的脆弱后,伍井抬起头看了看城上的大旗,大旗高约两丈,算不上耸立入云,但却是他坚持到现在的精神支柱。白底的旗面上绣着炎日玄鸟图案,它迎风飞舞,仿佛真如玄鸟一般欲腾空欲起!
  只是看看这面旗帜,伍井便感觉自己的心中充满着一股豪气,全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量,他是赵氏之臣,今日一战,不为韩氏,而是为了君子的知遇之恩。
  他不由想起七年前,搭在他肩膀上的那把剑,从那一夜起,他的命就是赵氏君子的。那一夜所受的惩罚和宽恕,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感动不已,为将军而战,死而无憾!
  他首先站起身来,振臂高呼赵氏万岁,然后拔出长剑,指向城下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的敌人。
  不知为何,一向沉稳的伍井喊出了死对头田贲战时喜欢吼的那句话。
  “伍井,死于此!”


第771章 永不倒下的林
  伍井是典型的晋国人,从小在下宫长大,生于斯、游于斯、乐于斯。
  乡邑的生活是清苦却又温馨,除了农忙以外,男子还有义务在十一月上山狩猎,猎到上好的狐狸皮毛,得送给贵人做皮袄,打到兔鼠归自己,猎到鹿羊则得献给主君所有。
  当然,赵氏主君也不吝啬,不仅爰田时分给他们大亩,税也低,时不时还有乡射的饮宴和赐食,所以伍井一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可以温饱。他家中有昆父兄弟,也有舅母姊妹,都对赵氏心存感激,说有幸能做赵氏之民。不像其他卿大夫治下的远亲,一年到头忙活个不停,到了冬天却无衣无褐,连腊祭时进献给祖先的一块肉都凑不出来……
  所以二十一岁前,伍井的日子是半年辛苦,半年悠闲的。他可以在农忙之后躺在一颗有茂盛树叶的树下,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在树荫里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阳光的温暖,粟花的香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蚂蚁爬过地面的窸窸窣窣,伙伴寻找他的呼唤,伍井入伍前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可在他傅籍入伍,加入赵无恤手下后,生活便不再如此日常平缓,而是在风浪里颠簸。他经受了考验,遭遇耻辱,也获得过荣誉,见证奇景,以及此前从未想过的财富和锦衣玉食。
  当然,更多的,是血与火!
  睁开眼,昔日的一切早已不再,伍井裹着毛毯,蜷缩在冷冰冰的小邑城头上,黑暗笼罩着这座孤城,地上躺满了黑乎乎的人,已分不清是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还是累极躺下的士兵。
  整个世界的光明,只剩下站岗哨兵打着的火把,以及城外的万点萤火……
  不,那不是萤火,而是数不清的敌军营垒……
  ……
  伍井彻底从梦中醒来,是啊,他们是在台谷抵御敌军,以防他们迅速逼近轵关。他成功了,在付出两百人的死伤后,重创了两倍于己的敌军,将他们赶下了城墙。
  他睡不着了,便披着外裳起身,在城头巡视起来。
  一天苦战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困乏,许多士卒已经背靠女墙开始睡了起来,在这冰冷的墙头,他们蜷缩着身体,怀抱武器,这些老实巴交的兵卒此刻忘记了一切的烦恼,慢慢进入了梦乡。有的人在梦中抽泣得像个孩子,有的人却笑容灿烂,就像之前的伍井一样。
  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呢?赵兵是习惯性的服从军纪,重视荣誉,而上党韩兵,则是为了让他们的君子韩虎带着自己的家人成功退到太行以西去。据说城外敌军里的范氏和中行残部里吸纳了大量无赖和恶少年,军纪不怎么好。
  “啊!”
  尖叫蓦然从城头响起,没有一点征兆,最初伍井以为是有人做噩梦惊啸,可随即响起的打斗声却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对!
  已经有几十名敌军翻上城头,正与赵兵殊死交战,而伍井则籍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城外,远处人头赞动,敌军又开始攻城了!
  下一刻,烟矢箭雨漫天,吞云噬月,将城头的守卒射翻许多。伍井也差点没命,一根贯满劲道的长箭贴着他脸颊擦过,一溜血水划下,伍井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可他顾不上伤,大喊着组织人反击,一片零星的箭雨便从城头飘下,一头扎向敌军阵中,但只引发了少量惨叫,多数被蒙皮的盾挡了下来。
  “嗒,嗒……”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无数梯子架到了城墙上,随即有人攀爬上来,被伍井一矛刺死,连着梯子一起推下。
  城下,敌军在弓箭的掩护之下,开始抢攻城墙,不远处,一队敌军抱着砍伐下的大树开始无情的冲撞城门、墙垣。
  白天的进攻依旧是试探,真正的总攻,现在才刚刚开始!
  守卒不满千人,连墙垣都站不满,又岂能扛得住这种一万人的三面突击?很快,多点开花的敌军便攻上了城头,失去城墙掩护的守城士卒只能忘死拼杀,只有将冲上城墙的敌人杀下去,他们才能有机会守得住。
  更多赵兵死去,地上袍泽的鲜血激起了生者的血性,地上这些逐渐冰冷的尸体是一个釜里吃食的兄弟,他们一同被招募入伍,聚集在玄鸟旗帜下辛苦训练,成军时被冠以“武卒”的称号,历经数次大战。
  他们没有死在大野泽,没有死在孟诸,没有死在牧野,没有死在凡、共,却死在了这座小小的台谷城?他们眼里充满不甘,看着亲如手足的袍泽永远的倒在这块不属于赵氏土地上,城上的武卒老兵放声怒吼。
  “天命玄鸟!”
  ……
  这个熟悉的声音勾起了赵军士卒太多太多的回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便更多的人颤声回应。
  “天命玄鸟!”
  他们又一次吼起了熟悉的战斗口号,甚至带动了韩兵也加入呼号的队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们心中的悲愤。越来越多的守卒悍不畏死冲到血肉铺满的城墙边,他们需要报仇,需要将敌人赶走。
  城头惨叫不休,敌军看似不可阻挡的攻势,居然又被逼退了两次……
  只可惜……杀完一批又来一批,敌军实在太多了,而城外的知瑶也发了狠,不顾伤亡,只为拿下这座坚韧的小城,一旦泄气,他们攻取上党的大胜之势必然为之一滞,这时候,决不能退缩!
  伍井也加入了战斗的行列,他长矛一偏,格开一柄刺过来的剑,矛尖便刺入了敌人的身体,杀光了眼前的敌人,又继续带着人驰援另一处。
  可这只是杯水车薪,缺口太多,根本堵不住。第三次,第四次进攻几乎是没有间隙地开始,在“临战退缩者杀无赦”的军令下,敌军没命地往城头涌来。很快,东城墙失守,西城墙也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敌军一拥而入。
  孤军奋战一天一夜,城头的守卒顿遭重创,久战疲惫的他们被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战团,遭受到了无情的杀戮。
  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扩散开来,失败的阴影忽然之间便压向了原来强悍无比的守卒,摧毁他们的意志。
  没有必死信念的士卒见大势已去,选择了投降。只剩下心怀死志的数十人且战且退,退到了赵氏大旗的位置,这里有墙体掩护,过来的甬道也十分狭窄,一人守着,十人不能入内。
  他们在此血战,把这里变成了血肉的磨坊,直至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整个小邑全部沦陷,只剩下赵氏玄鸟大旗旁边小小的孤岛,还有仅剩的十余人……
  知兵为了冲到那杆赵氏大旗下,也死伤近百人,在这种狭窄的地方,人数不再是决定性因素。
  可最终,收割他们性命的人来了,在知氏精兵的推进下,垂死挣扎的赵兵陆续被放倒,一个持短剑劲装武士踩着血泊和尸体来到浑身是伤的伍井面前,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敬意。
  出于这份敬意,他报出了自己姓名,并给出了两个选择。
  “我乃知氏之臣豫让。”
  “汝是降,还是死?”
  ……
  伍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扶着手边的旗杆。昨夜苦战,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身上已经不止一处重伤。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伤口血流不止,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许多部位的触觉似乎都失去了,指尖发麻。
  只怕,再也触碰不到清苦又悠闲的乡邑生活了。
  多令人怀念啊,那夏天的虫儿蝉鸣,腊祭时的热闹,第一次乡射礼上他尝过的辣口清酒,割麦时节和伙伴偷眼瞧见的农家少女弯腰时丰腴的臀部……
  统统都成了梦,成了泡影。
  可他一点也不后悔入伍,不后悔做赵氏君子的臣子。
  伍井在军中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氏,得到了尊严和荣誉,也学会了忠恕之道。他踏上了一条公平的跻身渠道,作为军中“猛将必起于行伍”的典型,被人津津乐道。
  那些死去的袍泽兄弟的脸一个个闪过,每一个都会刺痛的心里一次,而那些活着的人,他同样怀念。
  身材威猛,却笑容憨厚的穆夏;喜欢盯着漂亮女子看,真去勾搭时却扭扭捏捏,连君子教他那几首引诱女子私奔的诗都背不出来的虞喜;还有田贲那个伍井最痛恨,恨不得亲自手刃的恶人,如今却成了他妹夫,给伍井添了两个调皮活泼的侄子,伍井的恨意也慢慢消弭,只希望他们长大后,不要学会其父糟糕的德行,嗯,连同自己的儿子一起,一定得送入学堂里,学君子六艺……
  伍井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可惜,他恐怕是见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来临了,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武器,看似随意的脚尖,绷直的手臂,还有那柄杀人无数的剑,他绝对打不过。
  风林火山,是将军对他们几人的评价,其余三人若在,哪怕人数再劣势,也能在这里打一场史诗般的胜仗,只要有将军率领,便能所向披靡。
  可即便他们谁都不在,伍井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风林火山,他伍井是林,其徐如林的林,独木成林的林。他曾经倒下,又被赵无恤扶正,扎根于地,默默吸纳水分生长,默默地开花结果。他是老兵,是如今武卒里的一根标杆,也是一面促使军中庶民氓隶努力的旗帜,这支军队一直需要新鲜的血液,以保持不倒。
  转身,抬头,血流进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疼。白底的旗面仿佛也染成了血色,上面绣着玄鸟图案,它迎风飞舞,仿佛真如活的玄鸟一般欲腾空欲起,在朝阳下飞翔!
  百年世卿会毁灭,千年的诸侯也会崩塌,唯有身后的赵氏武卒大旗,永不会倒下!
  “将军会为吾等报仇的……”
  伍井喃喃说着话,借助旗杆撑着自己起身,捡起满是滑腻鲜血的剑,指向了面前之人!


第772章 壮士末年
  天色阴沉,昨夜惨烈的杀伐已经过去,充满生气的朝阳从云层里钻出,小城台谷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下。
  战斗已经结束,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一个又一个彪悍的战士倒在城头。如今两丈宽的城墙被尸体填满每一寸空间,满地都是兵器,断矛、残剑、弯弓。原来土黄色的墙垣被鲜血浇透,此刻透着阵阵血红,整个台谷小城就如同一个超大的屠宰场,空气之中尽带着一股血腥酸臭之味。
  在豫让登上城头时,最后的反抗者也终于被击杀。
  那个干瘦的赵氏军吏倚在旗杆上,双眼瞪圆,似乎随时会奋起一搏,可实际上,他已经有进气无出气,早就死了。他身上千疮百孔,可最终让他死去的,是胸口上的致命剑伤,很不明显,却很致命,只有豫让才能刺的这么准,这么毫不犹豫。
  豫让是对决的胜利者,却看不出获胜的喜悦,他提着还滴落鲜血的剑,静静地站在那赵氏军吏死不瞑目的尸体前呆立不动,似是在默哀,又似是在祭奠。
  “宁死也要守住身后的军旗,这便是,士为知己者死么?”
  豫让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似乎感觉到了天空之中传来的光亮,便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寂。
  “此人如何称呼?”
  豫让回头,见是知瑶走了过来,正皱着眉四下查看,他对这场战斗很不满意,但在看到这番光景时,仍有些触动。
  他爱才,求才之心不亚于赵氏父子招贤,此生最见不得的两件事,便是美人迟暮,壮士末年。
  知瑶指着虽死不倒的赵将道:“能让我两万大军顿足于城下,守了一天一夜不失,了不起,我想知道他氏甚名甚。”
  豫让行礼道:“俘虏说,是一个赵氏师帅,名为伍井,是赵无恤在国内时就追随他的亲信,原本是个区区庶民徒卒,却一步步被提拔到现在的位置。”
  知瑶点了点头:“赵无恤有些眼光,你对此人很敬重?”
  豫让站得笔直:“此人乃国士,我结果了他,也希望能厚葬他。”虽然各为其主,但忠士也会惺惺相惜啊。
  “准了,就用军中为大夫准备的棺椁,将他埋了吧。”知瑶身上还残留着一丝贵族的气质,对勇敢的战败者,他也会给予一定的尊重,这种态度让他颇得士心,比中行寅、范吉射要强许多。
  “但首先,要将这杆他拼死守护的大旗放倒!”知瑶和豫让同时抬头,赵氏大旗还悬挂在最高处,染上不少血点的旗面在风停后无力地垂下头来,犹如一只折断翅膀的玄鸟。
  这就是伍井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在它被晋侯和知氏旗帜替换后,也意味着,赵韩联军在太行以西一败涂地:韩氏领地尽丧,赵氏也只剩下晋阳和长子两座孤城。
  可知瑶仍未敢有丝毫的轻视,他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才扫平赵韩在晋国南部各自为战的领地,虽然数次大败韩虎,却从未与赵氏主力交战过。
  或者说,赵无恤从未将他看做最主要的敌人,从未重视过他?一股被无视的耻辱在心中涌动。自从七八年前起,知瑶无论在国内做出怎样的成绩,都会被人拿来与流亡国外的赵无恤相比。这一比,就显得他的成就不值一提,人皆言赵氏无恤是太阳,知氏幼孙就是月亮,月亮永远无法和太阳同辉,自己只能在他落山后才能藐视群星……
  他一贯不服,一直想奋勇追击,可现如今,却有一丝不自信。
  “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师帅,带着数百赵氏老卒便能让我在此顿足两天,兵卒死伤近千。接下来若赵氏每一支军队每一座城邑都如此坚韧,我当如何击败赵无恤?”
  接下来的战争,只怕会更血腥,更残酷吧。
  透过阳光,知瑶将目光投向了越往东越高的太行山系。连绵数十座山头,山峰不高,但却连绵纵横,一眼望不到尽头。
  既然对赵氏没有必胜的信心,那就先打残韩氏吧。韩氏离开上党时可谓扶老携幼,韩虎心软,不忍心丢下族人和女眷,以至于行动缓慢,此时恐怕还未到轵关。
  溃败之军,纵然诛以千百数,犹仓皇败北不止,换了往常,知瑶没把握攻下轵关,可正值韩氏大震,人心不稳之际,或许有些许机会……
  虽然在这被耽搁了两天时间,可知瑶手下也有不少在山区招募来的轻兵,就派豫让带着他们迈开脚步去追击吧,若能在轵道上逮住韩氏尾巴,再顺势破了轵关。那接下来的时间里,赵氏就得孤军奋战了!
  ……
  知瑶所料不差,轵道上的确一片惊恐,这一日清晨,歪歪斜斜的士卒在山道上或躺、或倚、或坐。破败不堪的甲衣,只剩一半的兵器,以及士卒疲惫的面庞,无一不显然出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部队。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贵族和平民,有的人赶着牛马车辆,有的人则两手空空,只能咽着口水看别家造饭。
  韩虎位于队伍的最前端,喝下一口米汤后,看着残破的碗边,他心中莫名的悲恸起来,自己还能吃上热食,但是那些一路上惨死的将士和百姓却再也没有了这样机会。
  平阳丢了,他父亲死了,接着是少水边的大败,铜鞮陷落。直到十天前,上党也丢了,那场鲜血淋漓的战争变得越来越清晰,血肉纷飞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不断重复,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家臣和族人仿佛是一条又一条皮鞭狠狠抽在心间,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来。
  一滴晶莹的泪珠猛的冲出了韩虎的眼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沿着白皙的皮肤往下滑去,一直到了光滑的下巴上才滴落,看得旁边的乐符离愣神不已,乍一看,还以为是美人伤情呢。
  韩虎也知道自己这模样可不能让家臣和族人们看见,否则又要引发他们新一轮的惶恐。
  “只要抵达轵关,就安全了!”
  轵关往东,是韩氏最后的一块河内领地,最盛时的韩氏九县,已经只剩下三县。在这场战争里,韩氏遭受的损失远比获得的好处多得多,家臣和族人动摇不已,对这场战争前景不抱希望也就不足为奇了,连韩虎,也在这种压力下渐渐撑不住了……
  可不管怎样,还是得咬牙扛下去,父亲已死,祖父抱病,韩氏的担子落到了他的肩上,何况这么多人的生死都指望着韩虎呢。
  放眼望去,溃败的残军足足有五六千人,其中大部分是无力战斗的贵族和平民,队伍拉的很长很长,足有七八里。若敌军追来,肯定会被从尾到头吞噬,根本无法组织抵抗。幸好后方还有伍井殿后,有他拖着知瑶,这一日正午时分,韩虎终于抵达了石头筑造的轵关。
  但他却没有喜悦,而是更加忧郁,关隘虽然还完好,泥石流也没将其破坏,但韩氏众人的心中早已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果然,在安定下来后,很快又有人来明里暗里地提议,轵关恐怕无法久守,不如向晋侯请罪,与赵氏脱离关系,或许还能拿回失陷的领地云云……
  “荒谬!与赵氏为敌,我连河内数县也要失去了!何况杀父之仇未报,岂能向仇人低头?”韩虎站了起来,斥退了所有人,韩氏现在付出的代价太大,已经无法抽身,只能寄希望于赵氏能赢得最终胜利,如约给韩氏补偿。
  可他心中何尝没有过怀疑?桃园里的结义誓言尤在耳边回荡,魏驹却已抢先背叛了他们,赵无恤的选择也让人摸不着头脑,韩虎能理解两面受敌的危险,赵无恤决定先去击败齐人,再集中精力解决西线,可问题是,为这一战略受伤、流血的是他韩氏啊!
  怀疑就像春天播下的种子,在韩虎心中渐渐发芽,他已经忍不住胡思乱想了,毕竟已经十天没得到来自东方的消息。
  “子泰会不会已在东面被齐人击败?甚至死了?”
  “我听说陈氏和中行在打邯郸,那里陷落了么?敌军会不会已经向南打到了朝歌,打到了州、野王……”
  “他不会是故意的罢……故意不管西线,让我撑在前面,好让韩氏损失惨重,弱到只能唯他指令是从?”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让韩虎不寒而栗,只能在夜间披上甲胄,在轵关巡视。
  可这不能抚平他担忧,这关隘里,他已经算最坚定的人了。若再看不到希望,韩虎的确没信心在轵关挡住知瑶犀利的进攻。
  第二天,斥候来报,台谷已经陷落,断后的赵兵全军覆没。知氏追的很急,最后一批往轵关来的上党难民被其前锋攻击,死了不少,剩下的正朝这边逃窜,但韩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混入知氏的人。
  他的心太软,看着关外苦苦哀求的难民,正犹豫要不要开关门时,知氏的旌旗也开始在山间晃动,两万大军从数条山路向轵关靠近,他们的武器在韩虎眼中显得格外刺目……
  家臣们窃窃私语,士卒们苦着脸,一连串的大败让他们没了再战的勇气和信心。
  怎么办?
  韩虎的心扭成了一团,滚石、弓箭、巨木,他能勒令兵卒用这些东西挡住敌军一时,却难以阻挡手下兵卒丧胆。
  “援军将至!”
  正在这危急时刻,关隘的东面有使者高举着帛书到来,一路上宣告着个消息,让所有人精神一振。是韩虎派去温县,又一路跑到卫国向赵无恤求援的家臣段规!
  “是子泰回来了么?”韩虎差点又一次热泪盈眶,他没了以往温润君子形象,双手揪着段规的衣领连连质问。
  段规也面容憔悴,大概是彻夜赶来的吧,他匆匆回道:“臣在西返的途中听说,赵氏已大败齐军。”
  “真的!?”韩虎大喜过望,但笑容随即又停滞了。
  “但来的不是赵小将军,他还在从鲁国归来的路上……”
  “那援军有多少,由谁所帅?”
  “河内赵兵来了一半,主帅是中军佐。”
  段规抬头,兴奋地说道:“君子没听错,是赵卿亲征!”


第773章 老骥伏枥
  府库里的兵器已锻砺一新,甲胄则涂上味道浓烈的漆油,由库吏发放到兵卒手里,驷马用上好的豆子喂得饱饱的,套上车辕或马鞍辔缰。六月初时,河内赵军旌旗在温县集结,准备向西进发,万事俱备,只剩下主帅赵鞅还没登上他的战车。
  赵鞅也喜欢骑马,年轻时曾纵马在林中游玩,所以对狩猎时赵无恤单骑走马才没有暴跳如雷。可如今他再也没法跨上无恤送他的骕骦马了,因为他的双腿形同残废,平日走几步路都酸痛不已,这是受伤和风疾的后遗症。
  他的后半生是坎坷多难的,伤病疼痛一直折磨着他,如今唯一能给赵鞅带来安慰的,除了含着饴糖逗弄孙子赵周外,便是赵无恤在东方连续不断的胜利消息了。
  得知赵无恤新立了蒯聩做卫侯时,赵鞅笑骂了一声“小儿辈猖狂”,然后便以赵氏家主名义给那位新国君送去贺礼。听说帝丘陷落,卫灵公饮鸩而亡时,赵鞅召开饮宴庆贺一番后却叹了口气:“卫侯与我同年出生,我还以为他作为国君德厚,会比我多活几岁呢。”于是便撤去筵席,为昔日的敌人卫侯设灵堂以示哀悼,士人皆赞赵鞅胸襟宽广,不堕卿族之风。
  至于赵齐决战的那段时间,赵鞅甚至在暗中准备自己的陵墓,因为他知道,若赵无恤败,赵氏必将迎来一场浩劫,比下宫之难更加惨烈。
  接到曲阜送来的信鸽那一夜,他欣喜若狂,不顾医扁鹊劝阻,喝得酩酊大醉。
  “击败齐、秦、楚,是我一生的奢望,如今已办到了一样。若晋国还认我赵氏为卿族,吾子此战已为晋国赢得一代人的霸业了……”
  赵鞅心中,自豪,骄傲,还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油然而生。
  他寂寞。
  他又不甘寂寞。
  在得知韩氏从上党大败,连轵关也有些岌岌可危时,赵鞅做出了亲自去支援韩虎的决定。
  “请父亲不要走!”
  第一个站出来劝阻他的,却是女儿季嬴。
  ……
  “父亲何必坚持要亲自去?让一位师帅代劳不行么?”
  季嬴披着一身盈盈红衣跪坐在地,纤细的双手绞在一起,虽然抿着嘴一句话不说,一双大眼睛满心忧虑地看着他,赵鞅能察觉到她的担忧。
  “我今年正月时,便五十有二了。”面对女儿沉默的坚墙,赵鞅摸着花白的胡须,突然开始说起自己的年岁。
  “今年的寿宴,无恤难得能在身边,让我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筵席上,他当场送了我一首诗,季嬴你可还记得?”
  季嬴垂首,轻声念了起来,这首诗她背了无数遍,赵无恤作的每一首新诗,或出奇或精怪,她都烂熟于心,虽然有些是作给其他女子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这首《龟虽寿》,无恤的本意是最后两句,他想让父亲在温县调养好身心,就定可益寿延年。”
  季嬴抬眼,却发现赵鞅看着她笑了起来,花胡子在颤动:“我知道,可我最中意的,却是中间那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简直,就是他如今的写照啊!
  赵鞅咬字很重,说完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有人打过比方,说赵氏是一辆戎车,拉车的马一直在换,车子也越来越大,家主的责任自然越来越重。如今伯鲁不幸悯难,我家便只剩下两匹马在拉车,无恤是年轻的驷马,我则是衰老不堪的老骥。”
  说完之后他才察觉忘了什么,又笑道:“不对,是三匹,还有你这主内的赤驹。往后多的是艰难的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和无恤需相互扶持,就像幼时一样,不可分离,将你交给他我才能放心,这季世除了自己的家人,谁能信得过谁?”
  “父亲……”赵鞅话里有很强的暗示,季嬴脸色一红,这时候她该欣喜才对,却压根笑不出来,她知道,父亲在逞强,从壮年到现在,他总是如此要强。
  赵鞅见没把女儿逗乐,便继续说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非但不能像年轻时一样迈开步子狂奔,反倒连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赵氏的一切,都得由无恤和你来拉着走,这一年里汝等的辛苦,我又岂能不知?”
  “父亲没有老。”季嬴眼里似进了沙子,突然变得通红,她揉了揉,盈盈一笑:“父亲一直是赵氏的主心骨,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是。”
  赵鞅摆了摆手:“我也是时候退下来了,赵氏有了一匹千里驹,但如今无恤在东方奋战,韩氏却又败了,只要见过那些求援的韩氏使者,你便能知道,轵关那边岌岌可危。韩氏子一败再败,乐符离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些小儿辈心情脆弱,根本无法与吾子相比,万一被知氏侥幸攻破轵关,河内就危险了。即便无恤赶回,让他们不敢越过太行,往后打到山西,结束这场诸卿之战的时间也必然大大延长,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这危难之时,须得让韩氏看到,赵氏还未抛弃他们,轵关,需要一匹老骥稳住局面,给那些小儿辈指引归途,我虽已老,却还能做点事。”
  在情理上,季嬴已经快被说服了,但她还是忧心地看着赵鞅:“可父亲的伤病……”
  “你放心,我打过的仗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侥幸活到了现在,玄鸟庇护,天不亡我。何况此次去,只是在后指挥坐镇,守住一座石隘而已,不会冲锋陷阵。”
  赵鞅苦笑着拍了拍自己麻木肿胀的腿:“就算我想冲,也冲不了,郑龙会在旁保护我。”
  “女儿须得问问医扁鹊先生才行。”季嬴很倔强,让人请扁鹊过来询问后,得到了“不会有大碍”的保证。她这才放心一些,但还是逼着赵鞅发誓。
  “此次过后,父亲再也不许再入行伍征战,而是要好好养病。”她表情严肃认真,伸出白皙的手掌与父亲相击。
  “卿士一言,驷马难追,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征。”
  赵鞅笑着照做了,季嬴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而去忙活安排大军出发的辎重去了,温县女眷们缝补的衣褐、军旗、鞋履得加把劲才行,那些日常需要的用品和药物,她也得为赵鞅备齐。
  等季嬴红色的身影在门廊消失后,医扁鹊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笑意不减的赵鞅,严肃地说道:“赵军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第774章 搬山
  身为医者的扁鹊很少撒谎,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给赵鞅泼了一瓢冷水,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将赵鞅的病情稳住。若赵鞅听话好好在温县安心养病,或许还有十年寿命,可若不顾身体情况强行出征的话,扁鹊可不保证他什么时候会再度病发暴死。
  在他眼里,赵鞅就跟他那两头白骡一样犟!
  他们扁鹊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骄恣不论于理;衣食不能适,不治;阴阳并,脏气不定,不治”,光赵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种,若非看在他女弟子乐氏女嫁入赵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赵无恤庇护、聘请的份上,扁鹊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错,我也许会死。”
  赵鞅虽然骄恣蛮横,却有自知之明,女儿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饰,脸色因疼痛而变得苍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先生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
  扁鹊依然板着脸:“赵氏君子编的王屋山愚公?听灵子说起过,但此乃乡野怪谈,不足为信。”
  赵鞅笑道:“虽然不足信,却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它们挡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赵氏的处境相似,我面前也有三座大山,国君、卿族政治、还有诸侯默认上下不可逾越的礼法,这三座山牢牢压在赵氏头上,吾等必须安分守己,不能动弹。”
  扁鹊摇了摇头:“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军将何必勉强呢?”
  “不错,赵氏几代家主都得面临这种局面。赵成子选择妥协,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树,让年轻的赵氏慢慢在晋国的躯壳上扎根。赵宣子选择改弦易辙,弑杀国君,独霸朝堂,诸侯盟会只知有赵孟,不知有晋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于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却没挖开内里。到了赵庄子时,后果来了,三座山压了下来,下宫之难赵氏差点毁灭。于是赵文子又继续赵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还维护这山的稳定,生怕皮之不存,赵氏毛将焉附……”
  “他们几位的做法称不上谁对谁错,都是无奈之举。接下来轮到我,我年纪轻轻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时继承赵文子之政,虽不能致力于教化,却能从军政入手,维护晋国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赵志父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我招揽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却被范鞅、中行寅利用,骗我铸造刑鼎,刻上去的却是他家的范宣子之法,世人因此归恶于我。我深怕给家族招来灾祸,虽然心中愤怒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致力于暗中壮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们的权力。因为范鞅的做法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晋国,手中的兵车数目才是说话的依仗。”
  他脸上带上了一丝愤怒:“但我的忍让被人视为懦弱,赵氏想低调,却被多疑的范、中行针对暗算,甚至连累了乐伯死于太行山,吾子无恤也以杀人罪被逐出国!”
  赵鞅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生气伤身,扁鹊却没有再劝,而是叹了口气,默默听着。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半分异心,就想为晋国讨敌立功,恢复昔日霸业。开拓完晋阳,在民间推行什伍制后,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便会意气骄盛,与诸卿抗争,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雪原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加上无恤的兵,也仍不过万余人,这是因为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只想保家守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之后范、中行抢先发难,我只能出兵讨伐,多次击败他们,致使二卿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都不得好死。本来战争到此便能结束,只等邯郸氏服软,知伯告老,我顺利接下执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负,召回无恤,让政局平缓渡过,国君垂拱而治,这样也算对得起三百年前晋室对赵氏的接纳了。再过十多年父死子继,死后在墓碑上题字曰:晋故中军将赵卿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
  赵鞅无奈地笑了笑:“可局势与我想的不同,知伯与梁婴父、范皋夷合伙谋我,国君也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定赵氏首祸之罪。为此不惜勾结齐国,这是因为他们都忌惮我和无恤,纷纷说‘赵孟、赵无恤在,赵氏必有晋国’。我无从自辩,只能让无恤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从朝歌打到邯郸,从帝丘打到齐国。”
  “赵氏遭到的恶议和苛刻是因为什么?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晋国求霸有错么?维护赵氏的利益有错么?最后我明白了,无恤说得对,错的是以公谋私的诸卿,是晋国各自为政的制度,是昏聩的国君,他们忌惮赵氏木秀于林!”
  赵鞅看着扁鹊,认真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只有先生才值得听。我决定放弃效仿赵文子之政,文子的谦逊和忍让,我学不来,莫不如恢复赵宣子的做法,像老愚公一样,继续挖空晋国的三座大山!”
  扁鹊叹了口气:“将军能对我述志,老朽不胜荣幸。但心有执念不能忘怀者,顽疾最为难治,这也是将军旧病复发的缘故,何必勉强呢?将军所说的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赵鞅却越来越有斗志:“没错,就好比智叟说愚公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只是在做无用之事,在先生眼中,我也差不多。但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说到这里,他扶着面前的案几,不用郑龙搀扶就强行站了起来,然后站得笔直,仿佛又恢复了那个高大挺拔的军将之姿。
  “不同的是,老愚公有天帝相助,赵氏却只能靠自己,靠士人,靠万民,靠他们掀起的水浪。我也许会死,却能让这场大战早日结束,让无恤早日搬掉这三座大山!”
  “何况,我赵鞅跌宕一生,岂能老来却死于床榻之上,小儿女之手?太过憋屈了!若有机会,我应该像前辈先轸一样,死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而还!”
  赵鞅露出了自傲的笑,在扁鹊眼中,这位命不久矣的卿士散发着耀眼的光,这才是真正的他!
  “军将……”扁鹊说不出话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愿意为眼前的人撒一次谎,而且是会让自己信誉受损的谎言。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也罢也罢,老朽就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陪军将去太行山上走一遭吧!”
  “多谢先生,可人的寿命是天定的,就算医术天下第一,也无法扭转生死,我若真的不幸丧命,以上那些话,便是我想要对天下人说的遗言了。”
  赵鞅说够了,他将自己的一生的志向都浓缩在这场对话里,尽数托付给扁鹊。他披上了出征的大氅,掷地有声地说道:“这一次,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赵志父,志在千里!”
  ……
  “等无恤归来,告诉他去轵关见我,若来的晚些,他便要一路追着我的车辙跑到新绛了!”
  赵鞅再度披上战袍后心情不错,他哈哈大笑着翻身上马,穿着一副明亮的铜皮合甲,身后大氅飞扬——上面是烈焰与玄夜的色彩,他铜胄顶则有一只展翅而飞的玄鸟,和军旗上那只遥相呼应,看上去颇有风采,仿佛那位霸气的赵志父又回来了。
  但季嬴却知道父亲身体的羸弱,这几个月里,一直是她照顾他的,曾用有力双臂高高将她举过头顶的父亲,却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
  她在战车下仰头说道:“父亲切勿冒进,无恤已经入晋国境内,再过七八天就能回到温县了,一定要在轵关等他!”
  赵鞅回头看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让御者策动驷马,他则举起一只手臂宣布出发。顿时战鼓雷鸣,号角吹响,吊桥轰然放下,他带着四千人马浩浩荡荡离开温县,长矛高举,旗帜飘飘,开始朝太行山地迈进。
  季嬴目送他离去,双手不安地放在胸口,她统辖着惶恐和害怕的大军,比赵鞅所帅的人要多得多。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能拿着剑与父亲和弟弟一起踏上战场,与彼同袍。
  然而这不可能,男主外,女主内,她的战场在这里,在温县。
  她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收敛,微笑,目光平和地看向那些与她一同送别赵军的温县女眷,她们的身份是母亲、女儿或妻子。
  赵氏领地如今十分空虚,除了朝歌还留下些人外,河内的适龄男子几乎被征召一空,温县只剩下赵广德带着一群由老弱伤兵、竖人和未经训练、甚至尚未成年的童子组成的守军,满城妇孺就靠他们来保护。虽然此子已经成长了不少,年前还娶了鲁国孟氏的女儿做夫人,可季嬴仍信不过他,也许是因为在她眼里,除了弟弟无恤外,所有人都靠不住。
  她现在只能向昊天祈求,以自己的性命为注,祈求父亲平安,祈求无恤早日归来……
  ……
  仿佛是响应季嬴的号召,六月初时,赵无恤已在匆匆回师的途中,他们抵达了大河岸边,糟糕的是陈氏船队控制了这里,搭建浮桥渡河并不容易,他们为此耽搁了两天时间。
  不得不承认,靠海吃饭的齐国人依然是北方水军第一,尤其是在大河上很有优势。虽然盗跖一度给陈氏的航运造成巨大损失,可在他走后,温县那点船只根本无力与之争锋,大野泽的舟师或能一战,可那里与大河根本就不相接。
  赵无恤自有应对之策,他只是让大军将马头北调,做出北上攻击夷仪的姿态,陈氏的船队顿时慌乱了,这是他们的命门。很快,一艘小舟举着白旗从河中划来,来者是一位名叫陈豹的年轻人,他给赵无恤带来陈恒的亲笔信。
  无恤也拿足了架势,他无礼地箕坐在行军凳上,连坐席都不给陈豹一张,就让他在旁边好好站着。他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将信揉成一团,笑容却很玩味:“我没看错罢,陈氏,想要与我和解?”


第775章 狮子大开口(上)
  齐国陈氏别的不敢吹,生养却是一把一的好手,随便哪家都有五六个子女。一百多年下来,从陈国逃亡的公子后人已经在齐地开枝散叶,更难得的是,不单数量多,质量也过硬,一代代家主里没有谁是吃素的,其余司马穰苴、孙书、孙武等旁支子孙也名声响亮。
  这奉命带着船队在大河上监视赵无恤大军举动的陈豹,正是陈恒的族弟,他得到的任务本是看住赵军,为陈氏那万余人留出足够的撤退时间——要是赵无恤一拍脑袋,去堵截正在回师的陈恒,他们家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避免与赵军交战,是陈恒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事情。
  所以在赵无恤渡河不能,做出北上夷仪的姿态后,陈豹便慌了,他连忙拆了陈恒之前递给他的信,按照上面说的挂起白旗,乘坐小船来岸上见赵无恤,表明他们陈氏的“善意”。
  “善意?”赵无恤指着在大河上抛锚停泊的陈氏船队冷笑不已,大翼一,中翼小翼各十,此外还有艨艟十余,已经是一支不容忽视的水上力量了,任谁想横渡大河,都得考虑一二。
  “我只看到陈氏与我为敌的决心,丝毫不见善意。”
  “将军息怒,我也是第一次指挥船队,难免调度失误,以至于各船误会了我的意思,竟阻拦贵军回国,实在是不该。但陈氏家主和世子的确想与赵氏和解,吾等拳拳之心……”
  赵无恤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也不用说漂亮话,你此来所为何事?”
  陈豹讪笑道:“舟师会让开河道,让将军顺利归国,从此大河以西、泰山以南归君所有,陈氏在高唐、东莱,两家有事则休戚与共,无事则风牛马不相及。”
  “陈氏撇开齐侯来与我请平,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么?何况我现在突然不想归国了。”
  赵无恤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将吏家臣们说道:“齐国在汶水边大战损兵折将,国内诸卿不合,正是我恢复旧疆域的好机会,属于鲁国的汶阳之田已经被我的司马柳下跖拿下,属于晋国夷仪也得拿回来,这样我归晋时才有底气。”
  众人皆笑,陈豹大急:“夷仪坚城,守卒数千,将军疲惫之师,何苦去两败俱伤?”
  赵无恤笑了:“疲惫?我在鲁国已经休息够了,将士们纷纷抱怨筋骨都开始松弛,正摩拳擦掌要再下一城。何况你当我是齐侯,只知道用人命去堆?”
  他轻轻一摆手,公输班便得令而去,就在陈豹还懵懂不已时,没多会,江边便传来了一阵雷霆般的发石声响,数架布置在滩涂灌木丛里的弩砲齐齐发射,对着百余步外的陈豹大翼射出了几枚十几斤重的石弹。准星有限,基本都落空掉进水里,砸出大大的水花,唯独有一颗直接命中船头,砸得船剧烈晃荡,上面的人惊恐不已,连忙转向驶远。
  “这是……”陈豹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虽然有传闻说赵氏在汶水一战里用上了能发巨石的神秘武器,可今日一见,他才相信那是真的。看来去年攻破朝歌、邯郸的器械,就是这东西?只可惜弩砲主体掩藏在滩涂灌木里,陈豹看不真切,也没法回去后让工匠仿造。
  赵无恤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威胁:“我有甲兵两万,更有发石利器百架,只要安在夷仪城外箭射不到的地方,一天射个上千发石弹,你说说,夷仪守将能坚持多久?”
  陈豹手心汗津津的,若真如此,别说夷仪,就算赵氏一路打到高唐,甚至临淄下也不奇怪。他也侥幸自己早早来请平,否则再迟几个时辰,可能就会遭到飞石攻击了,难怪堂兄陈恒安排他主动来与赵无恤接触呢,赵氏无论是硬实力,还是机巧之力都太可怕了,的确不可与之为敌……
  正发愣间,却听赵无恤再次发问道:“难道你来之前,陈子常没教过你,要如何与人打交道么?大夫觐见卿士,就没有备下一点礼物和诚意?”
  陈豹连忙道:“我这就去补上见面礼物……”
  “我要的可不是羊羔或大雁。”
  “啊?”
  无恤嫌他愚钝:“也罢,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宽大的屏风前,一张纸制的地图在席子上铺开,正是齐鲁晋卫的粗略疆界。赵无恤手持一支炭笔,一会皱眉一会舒展,他左边画一下,右边画一下,完了才满意时拍了拍被染黑的手,道:“我要的也不多,就是这些地方。”
  陈豹定睛一看,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还少?赵无恤将整个河间地,连同齐鲁交界的两大片土地圈了起来!
  他干笑着问道:“将军……将军这是何意?”
  “这都看不懂?陈恒平时很懂我想要什么,怎么却派了你这样的人来。”赵无恤皱眉,痛心疾首地哀叹陈氏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他用足尖点着地图道:“自从汶水之战后,我一直等着齐侯找我和谈,商量赎回将吏兵卒,赔偿战争损失一事,可久等不至,我只能自己派人去齐国南疆索取喽。当然,陈氏现在出面来与我谈也是一样的,这也意味着,汝等要承担起齐国战败应付出的东西了。陈氏所夺的河间地,赵氏要了,先前夺取的夷仪,赵氏也要了,艾陵、长勺以南的夹谷山地,防门、济水以南的汶阳之田,也要归鲁国所有!”
  陈豹咽了一口唾沫,虽然陈氏主动与赵氏请平肯定会付出些什么,可赵无恤这也太贪婪了吧!光是堂兄刚夺取的河间地,虽然地广人稀,没什么富庶的地方,可光就面积算,就相当于鲁国的三分之一!
  其余两处,汶阳之田虽被柳下跖搅乱,可往日也是膏腴之地,至于艾陵、长勺以南的泰山东麓山地,是齐国进攻鲁国的桥头堡,同样地位重要……
  他在这想着,赵无恤那边却继续清点着陈氏需要付出的“赔款”:“汝等也不用拿几个姜姓美人来搪塞我,我要的都是实物,粮食五十万石,外加齐刀币十万枚,铜锡各百钧,铁千钧,盐两千钟,半年年交割完毕,何如?”
  陈豹被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将军,此事关系重大,我只是个小小大夫,做不了主……”
  “噢,你做不了主,差点忘了此事。”
  赵无恤露出和善的笑容:“不知陈子常何在,是在夷仪,还是已回到高唐了?我亲自去找他——带着两万甲兵和发石利器,何如?”
  陈豹脸色煞白,连忙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就去找世子和家主,把将军的要求告知他们……”
  他忙不迭地走了,小船比来的时候急切许多,船桨飞快拍打浪花,朝缩到河中心的齐国大翼驶去。
  陈豹没发现,身后的赵无恤在河边又看了片刻后,便让人将刚才放置在身后的屏风去掉,屏风之后,是脸色煞白的高无邳。
  ……
  国夏和高无邳,是赵无恤营中地位最高的两名人质,只要这两人在手,那些忠臣的国、高家臣就得硬着头皮在鲁国为他好好服劳役。国、高当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国夏在阳生被腰斩一事后和赵无恤翻了脸,正闹绝食呢,赵无恤也不想搭理他,国夏要真有死志,之前就不会投降,先随他闹去,一个俘虏而已,岂能骄纵?
  所以他的攻略目标,就放在较年轻较单纯的高无邳身上了。
  无恤走过去坐到高无邳身边,将一盏酒推到他身前,这才说道:“高子,方才陈豹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一字不漏。”高无邳咬着牙,陈氏这时候撇开国君和他那当执政的父亲高张,私下来找赵无恤请平,他们的狼子野心,他又何尝看不出来呢?
  可他对赵无恤的防备之心也未有丝毫降低,不想称他心意:“我听到将军在吹嘘军力,把弩砲数量夸大了一倍,还漏过了赵军连日赶路的乏力,又要陈氏割许多土地给你,你是想借此机会,靠陈氏得到战争得不到的东西……”
  其实不止数量,弩砲在汶水之战便损坏近半,加上中途遇雨,如今只剩下十几架能用,剩下的都需要修复,这些古代器械,娇气程度更甚于后世大炮。赵无恤大笑:“高子很细心啊,可惜,细心用的地方不对,不该针对你的朋友,应该针对吾等共同的敌人。”
  高无邳嘴上不虚:“朋友?我以为将军是陈氏之友……”
  赵无恤面色阴沉了下来:“陈氏是参与谋杀我岳父的仇人,我已经厌烦与彼辈虚以委蛇了,何况我想,不久之后,他们也会成为高子的仇敌。”
  话里有话,要小心,国夏的警告尤在耳边,高无邳别过脸去:“我家与陈氏虽然不和,却不至于此,吾等齐人可不像晋人那样喜欢相互仇杀。”
  “是么?”赵无恤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高子还是没想清楚啊,看来你得先跟着我回晋国一趟,见见不一样的风景,这样才能勾起思乡之情。”
  他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转身时才轻声说道:“若我所料不差,陈氏之所以敢胆大到与我接洽,在临淄的齐侯要么就是重病不起,要么就是已经死了!若陈恒带着大军归国,高执政恐怕也凶多吉少啊!”


第776章 狮子大开口(下)
  “国君,快不行了?”
  高无邳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案几一言不发。
  “拭目以待吧。”赵无恤只是猜测,却说得言之凿凿,留下高无邳一个人去猜忌,去担忧,他则回头望着朝下游飞驰而去的陈氏船队,心中计较开了。
  齐国将有一场大变,陈氏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迫不及待要在国内争权夺利,所以想要和赵氏请平,至少保证侧翼暂时的安全。赵无恤就不妨狮子大开口,至于到手的是多少就多少吧,河间地和夷仪他没空去夺,可汶阳地区,已经是柳下跖和徐承的囊中之物了……
  不过,那边也并非一帆风顺,据报,进入齐境寇略的鲁军虽然去势汹汹,可他们却一直没突破横亘在东阿、平阴两城面前的防线。
  进展没想象的那么顺利,看来不派主力,还是没法攻入齐国腹地。可他得先解决晋国的事情,韩氏的败绩他已听说,如今非但太行以西不保,连轵关也岌岌可危起来。
  可无恤知道这是暂时的,只要他一回去,带着这支百战之师,好好教知瑶和魏驹做孙子!
  他下了令:“抓紧架设浮桥,准备渡河!”
  回首望着来去匆匆的东土,他也不免遗憾。即便齐侯现在死了,赵无恤也没工夫在齐国分心,只能让盗跖狠狠咬一口,再给那口烧开的滚锅添点油……他希望齐国能多乱一段时间。
  ……
  盗跖虽然错过了半个多月前的汶水之战,但在东鲁也杀了好几个给齐国人带路的大夫,让晏圉的一万偏师知难而返,退回穆陵关。
  这之后他又接到赵无恤之令,带着一师之众在泰山、梁父之间绕了个大圈,经由夹谷进入齐国汶阳之田,与其余鲁军汇合。陆军八千,舟师大小船只百艘,共同组成讨伐齐国的复仇之师。
  仿佛是数月前齐人入鲁的翻版,这次同样是在一些齐人俘虏的带领下,盗跖很轻松地便攻入齐国境内,在富庶的汶阳之田横行直撞。
  赵氏军令严明,可对某些编外部队却是个例外,比如田贲的轻兵,比如盗跖那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在己方土地上要求严守军纪,到了外国,监军和管军法的士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有消息灵通的军吏怯怯地问军士师,说赵将军处死了公子阳生和数百将吏兵卒,肉刑者更多,罪名是在鲁国境内大肆杀人、抢劫、强暴,自己若在齐国做下以上诸事,会不会遭到同样的惩罚?
  士师问:“你是哪国人?”
  “禀士师,小人是鲁国人……”
  “管你的是齐国的律法还是鲁国的律法?”
  “当然是鲁律,还有军中禁令。”
  “但鲁律管不到在齐国境内发生的事,如今是征战之时,吾等还要因粮于敌,故军中禁令已弛,破邑必掠府库、豪长之家。所以你只要不做下‘不道’和‘不义’两项普天之下无人能容忍的罪行,其余事情,我一概不过问。”
  完了那士师还说笑道:“大理官说了,除非哪天齐国效仿赵鲁修律,并得到将军的承认,吾等才需要收敛一些。除非在诸侯间建立一套通用的律令秩序,代替过去的口头礼法,否则战时跨国犯罪,都不会被深究,汝等大可放心。”
  有了这个保证,鲁军在齐国境内大肆报复,对反抗者基本是抢光,抓光,吃光。这其中从北方迁徙来的齐人纷纷逃亡,祖辈曾是鲁国之民的则大多留了下来,说着一口和中都区别不大的汶阳方言拼命解释自己身在齐心在鲁。
  就这样,鲁军绕过坚城不打,专挑那些防御较差的小邑和当地大夫、豪长孤立在郊野的庄园下手,抢掠了人口和粮食后,就运到济水边的徐承舟师,让齐国俘虏当纤夫运回鲁国去。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十天,盗跖带着前锋已经打穿汶阳之田,进击到了防门附近,在这里,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一个个都踮起脚尖,看着地平线末端泰山余脉上那道防线发呆。
  没错,盗跖遇到了一道拔地而起的石土混合墙垣,那就是长城,齐长城……
  ……
  “这就是所谓的阴雍长城之地?”
  柳下跖胡子拉扎,骑在一匹黑马上,看着眼前拔地而起绵延数十里的墙垣十分好奇。
  一个在汶水之战里被俘虏的齐国大夫被提溜上来,他一直作为盗跖的俘虏,因为盗跖看上去很凶恶,更有挖人心肝烧了吃的恶名声在外,这个大夫吓得战战兢兢,都不用等人抽打,便将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
  长城,是齐国在一百多年前,因畏惧晋、楚,效仿楚国方城而修筑的防御工事。它在连绵的泰山西麓之中起伏,虽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长城便依山就势而筑。起点是平阴西南的“岭子头”,向东依据山势而弯弯曲曲,断断续续地延伸到长勺一带,全长两三百里,其中有防门等险关驻兵。
  冲到这里,盗跖有点犯难了。就建筑材料而言,长城多就近取材,山岭地段因取石之便,便用石砌;平坦地带因无石便取,便用土筑,都很坚固。长城的修筑纯粹从军事防御功能考虑,每十里都有关塞、燧、亭、烽火台等建筑,防门关内城楼、兵营一应俱全,强攻显然是行不通的。
  分到手的那五六百骑兵也不好行动了,他们得绕开老远才能越过齐长城。何况齐军收缩的兵力多半驻扎在此,越是往北,他遇到的抵抗越剧烈,盗跖也没把握攻入后全身而退。
  兵可行险招式,但也得险中有稳,柳下跖是在劫掠中学会用兵之道的,再次回归老本行,这位大盗没有丝毫的贪婪。他果断放弃了长城以北重兵把守的平阴、东阿,转而专心攻略汶阳之田,打算将这一县之地完好地从齐国身上割下来吃掉。
  ……
  而数日后的夷仪,陈豹也已经一路狂奔至此,将赵无恤的要求一字不漏告知陈恒。
  “这赵无恤,好大的胃口,也不怕被噎死!”陈恒也才刚刚卸下甲胄,他才带着大军回来不久,都没时间歇口气,就要陷入繁杂的军政外交事务里。
  谁让他是陈氏的世子呢?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陈恒揉了揉太阳穴,整理好了思路。
  齐国公室和国、高的军队在汶水全军覆没,被赵氏所拘,如今齐国内部,当属陈氏最强,局势从未对他们如此有利国。可国外赵无恤对他们的威胁,也从未如此之大过。
  赵氏主力还在大河以西盘桓,他们的偏师则进攻了汶阳之田,攻势渐渐平息下来,但仍对东阿、平阴的威胁依然很大,陈氏的大河船队也无法去济水支援。
  所以,只要赵无恤还呆在卫鲁,陈氏就没法放开手来内斗,陈恒纵然回来,也不能急吼吼地朝临淄开拔。他得留在这里,死死盯着赵无恤的一举一动,为了让赵氏放心,他主动派人去接洽,谁料换回来的是这样一份答案,苛刻至极的回答。
  “这是赵无恤的讹诈,他没有真心与我谈判,而是提出了一个苛刻但陈氏却可能做得到的要求,我若为了让赵氏离开就一口答应他,那便是得癔症了!”
  反正赵无恤也急着回家救火,已经渡过大河,这样一来陈恒便没那么急了,他指示陈豹道:“继续在大河上监视,提防赵氏突然回师,至于和约的条件……将他的那些实物要求统统砍掉一半,至于土地城邑,汶阳之田可以给,其余地方我家绝不退让!”
  陈恒和赵无恤一样,对这场请平抱着一个随意的心态,反正两人心思都不在对方那里,一场毫无诚意的讨价还价在未来很长时间里,在他们之间踢过来踢过去。
  而赵无恤的猜测也不错,与陈氏亲善的大夫送来消息,说齐侯已灯枯油尽,的确快不行了……
  镇守南方,有守土之责的陈乞终于下定决心,他命陈恒守着东阿、平阴、夷仪一线,自己则亲赴临淄!
  一场新的权力游戏,将在临淄上演,这里只有赢或输,没有中间地带!
  PS:
  “阴雍长城之地,其于齐国三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管子》
  “征齐,入长城,先会于平阴。”
  ——洛阳出土晋国编钟铭文,为鲁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
  平阴之战后的遗物。


第777章 大厦将倾
  齐宫黑暗而寂静,高张、鲍牧等大臣在硕大宫殿里趋行时,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回音。
  如勾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无数守卫正在齐侯寝宫外巡视,亲卫犁弥也焦躁地在室外踱步,见他们过来,连忙行礼道:“两位卿士总算来了!”
  一阵诡异的寒意袭上心头,高张和鲍牧对视一眼,都预感大事不妙。齐侯的身体在雪原大战里受惊吓和寒气入体后一直不太好,这次国夏、高无邳在汶水大战里失利,更让他受到巨大打击,不得不离开前线,回临淄养病。谁料前几日鲁国那边派人送来了半件沾血的衣裳,同时到达的还有公子阳生被审判腰斩的消息!
  齐侯虽然不爱阳生,可乍闻此讯,却还是气得晕了过去,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之后便一直处于意识不太清醒的状态,高张和鲍牧紧张兮兮,不敢轻易离开齐宫,这位老君主虽然刚愎自用,常做糊涂事,可他若突然不在,对于众人而言,无异于大厦将倾。
  同时,这也是托孤受命的大好机会,两人谁也不愿落后,前半夜才看过齐侯,陪他说了几句话,后半夜打算去眯一会,谁料才合眼,就被叫醒了。
  “君上怎样了?”高张揪着犁弥问道。
  犁弥叹了口气:“又昏过去了一次,至今未醒!”
  他们不再废话,连忙进去,厅堂两端对称位置的铜烛架上灯火通明,让房间充满光亮,隔绝屋外黑暗的天空。齐侯杵臼躺在挂着幔帐的床榻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医官和巫祝随侍在旁,齐侯夫人燕姬头发散乱,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但那双眼中却毫无睡意,她如今一言不发坐在床尾擦着眼泪抽泣。
  “君上……君上?”高张的语气充满悲伤,在他轻声的呼唤下,齐侯杵臼终于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汝等来了?”
  燕姬和竖人扶着齐侯起身,他像一棵朽坏的大树般摇摇晃晃,一手撑着床柱,这才稳住身子,却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不停地对医官招手。
  “丹丸,快给君上丹丸!”
  散发着神秘香气的小红丸入口,齐侯似乎精神了许多。
  “高执政留下,其余人统统出去。”
  他的话不容置疑,燕姬欲言又止,擦着眼泪离开了,她是燕国的公女,齐侯的正室夫人,是齐侯派司马穰苴以武力逼迫才娶回来的,长期得君欢心,只可惜儿子在十年前不幸夭折,这之后再无产出,便渐渐不受宠爱。但并未影响她的地位,因为燕国一直是齐国最坚定的盟邦之一。
  至于鲍牧,他的小眼睛羡慕地看了一眼高张,但还是跟随燕姬离开。
  而在屋内,齐侯也自知命不久矣,他在用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开始宣布遗诏。
  “孤不天,不能事八神主,使神明怀怒,以及敝邑,殃及百姓,孤之罪也……”
  “齐公子荼,年少聪敏,深肖寡人,必能克承太公之业,可立为太子,即齐侯位……”
  “君上!”记到此处,高张的笔却停了,他重重地稽首下去,力劝道:“国赖长君啊!”
  ……
  愤怒,痛苦,不解,齐侯的情绪清楚明白地写在脸上,他枯瘦的手重重指向高张:“汝子和国夏将齐国大军葬送在汶水,我还未对汝二卿加以惩罚,还让你继续执国政,奉遗诏,你,你竟敢忤逆寡人?是想要谋反么?”
  高张稽首如捣蒜:“臣之忠心,昊天可鉴!高无邳丧师之罪,高张万死不能赎,只是如今齐国内外不安,公子荼只有七岁,恐怕不能承大业。若是高氏甲兵仍在,国夏也还在临淄,我自当奉召,可如今高氏只剩下两千族兵在城中,公室的兵也不多,若主君甍去,没有一位已冠的新君,只怕靠仆臣是压不住诸卿大夫的,请君上三思啊!”
  “吾子虽多,却都是阳生一般的不肖子,唯独荼得我心意。”齐侯捶胸不已,他这话发自肺腑的,他对少子公子荼十分宠爱,甚至愿意放下国君的尊严,趴到地上做儿子的坐骑,为此磕掉了门牙依然开心得不行。
  但诸卿都担心荼成为太子,早就提议在诸公子中选择年长贤德者做太子。齐侯不能如愿,便很讨厌提立太子事,就对卿大夫们说:“及时行乐吧,还怕国家没有君主?”这件事便一直拖到了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高张苦苦相劝:“荼之母芮子本来微贱,而荼又幼小,必受国人轻视,君上强行立他为太子,反倒是害了他。”
  齐侯躺在床榻上喘息不已,他的精力在发了一通火后又耗尽了,高张只能又服侍他吃下一枚药丸,这场决定未来齐国命运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高卿的难处我也清楚,也怪寡人,将齐国弄成了这番模样,荼继位的确不合适……”
  终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没机会为公子荼铺路的齐侯有了一丝松动,他知道,若传唤陈、鲍二人来托孤,他让公子荼继位的念头应该能成,可那两人毕竟的外姓卿,齐侯无法信任他们。
  于是接下来,为了两全其美,他想出了一个让高张瞠目结舌的主意。
  “孤可以听你的,先选一位忠厚的公子为太子,但他必须遵从兄终弟及之法,下一代嗣君必须是公子荼!”
  这是吴王寿梦令诸樊先继位,死后再让位给弟弟季札的故事,可高张并不觉得齐国的公子们会这么做,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出郑伯克段,亦或是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的惨剧吧。
  可再怎样,也比扶持一个幼君继位,导致齐国重演齐桓公后的五子之乱要强!为了让齐国不乱,为了让高氏不亡,只能答应下来了。
  君臣各退一步,开始商量人选。齐侯的公子除去已死的阳生外,还有寿、驹、黔、驵四人,二人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最本分老实的公子寿为君!
  诏书很快便拟好了,高张在齐侯监督下在上面盖上国君大印,吹干后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要去将公子寿唤来耳提面命一番,再昭告群臣国人,事后把群公子放逐到偏远的莱地去,齐国的君位交接就能平稳度过了!
  “国政拜托给晏子,宫室防备交给东郭书,司马穰苴在外统帅大军,晋国必不敢越过大河来攻我,寡人高枕无忧……”
  齐侯开始说起胡话,喊着一堆死人的名字,那是他为君的黄金时代,可惜早已逝去。现在的齐国既无强兵又无良将,可谓风雨飘摇,高张也不自信能带着这样的齐国走多远。
  他打开门让竖人和医者、术士们进来,指望他们稀奇古怪的方法给齐侯续命是不可能的,只希望国君能多撑几天,至少能让新君站稳脚跟,让他主持齐赵和谈,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先把国夏和儿子赎回再说。
  就在高张前脚刚要踏出房门时,却听到身后的齐侯又喃呢了一句:“派人去将监牢里的扁鹊弟子子阳杀了!孤不想死在他之前,遭他耻笑!”
  这是另一道遗命,还是昏头的胡话?高张不清楚,他朝侍卫犁弥点了点头,此事自有他去做,自己接下来的任务,重着呢!
  ……
  “高子离开了,他出宫后直接去了公子寿的府邸……”
  鲍牧听着亲信的耳语,面色阴沉,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捋着胡须思索了起来。
  齐侯虽然对国、高二人汶水大败十分暴怒,可最终还是选择信任高张,看来新君人选已经敲定,高张去公子寿处,是要将他接进宫中,立为太子。
  “呵,立君之功啊,高氏又能有一代人的富贵了。”
  对此鲍牧心中很不甘,却又无奈。
  “我说的不错罢,不管鲍子如何忠于国事,国君是不可能信赖外姓的。”
  “谁!”鲍牧大惊,按着宝剑喝问。
  帷幕的阴影中,说话之人显露出真面目,一身掩人耳目的皂衣,尖下巴,高鼻梁,矢状的胡须微微上翘,正是本应在东阿、平阴防御鲁人进攻的齐卿陈乞!
  “陈子,你为何会出现在此?”鲍牧大惊,直接从榻上跳了起来,他在的地方是齐宫内的官署,陈乞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进入这里的?
  他思绪大乱,难道说,长城也失守了?赵军长驱直入了?
  “那边有吾子镇守,不会有事。”陈乞笑容可掬,语气却刻不容缓:“如今齐国最急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事到如今,鲍子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么?”
  鲍牧一愣:“此言何意?”
  “高张已经得到国君信任,立公子寿为太子,他便有大功,之后二十年的执政之位便会被高氏牢牢占据。等他稳住局面,向赵氏赎回国、高的族兵,再以大义名分向吾等施压,你我作为异姓,便半分机会都没有。”
  鲍牧干笑:“我不知道陈子说的是什么机会。”
  “大国上卿,位列人臣之极,鲍叔牙甘心一生居于管夷吾和国、高之下,难道鲍子也愿如此?”
  鲍牧咬了咬牙,他当然不甘心,他家为公子小白回国继位费尽心血,无鲍叔牙,则无桓公霸业,无管夷吾的成就。可鲍氏在之后一百多年却一直不温不火,终于在三十年前,他父亲鲍文子与陈文子联合,驱逐了执政的二惠,这才位列卿族。
  可这次政变的果实,却在晏婴的怂恿下,落入了齐侯和流亡国外的国、高手中。国氏与高氏复兴了,他鲍氏却还是那样,父亲鲍文子是资历最老的卿,年过九旬,却只能屈尊于国高之下!只因为齐国有旧例,正卿只能由国、高二守担任。
  鲍牧当然不服,鲍氏的实力不弱,也是五百乘的大族,但他缺乏去争取的勇气……
  可他面前的人不缺阴谋,不缺决心。
  陈乞执鲍牧之手,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他诚恳地说道:“多年前我祖父陈文子与鲍文子联合驱逐了栾、高,共分其室,这才有了吾等的今天。如今国君命不久矣,大厦将倾,高氏实力大损,却占有执政的名分,此乃名实不符也。我得到消息,听说他在立太子之日会加害鲍子,莫不如乘大局未定,先发制人!”


第778章 美哉室!其谁有此乎?
  日落时分,高墙上的云朵已经披上红霞,齐侯夫人燕姬借口散心来到路寝之台下的园圃处,她避开了寺人和宫女的目光,只带着几名亲信守着外面的道路,独自一人进入园圃之内。
  里面空无一人,在齐侯不大宴宾客的日子里,此处安详而宁静。厚重的围墙阻隔了临淄车马喧腾,只能听见虫鸣鸟叫,听见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总之,这是一个密谋详谈的好地方。
  燕姬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昨日休息了一会,精神才稍微好一点,她走在园圃内,焦虑地四下观望,却没找到约自己来此的人身在何处。
  是不是来得太迟了?还是说那张暗地塞给她的帛书只是一个玩笑,甚至是个陷害她的阴谋!永远不要小瞧宫室里的斗争。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丈夫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随时可能死去,这往后的日子,她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身后有声音响起。
  “臣见过夫人。”
  燕姬旋身,一名男子从树荫里走出,他穿着不显眼的皂色衣裳,但透过夕阳,她一眼便认出他来。
  “陈卿……”见到陈乞露面,燕姬和鲍牧一样大吃一惊,只不过她惊讶之后是喜悦。
  三十年前,她嫁到齐国来的第一站就是高唐,在那里,忐忑不安的燕国少女受到了陈氏一族礼遇。作为齐燕贸易交通的主导者,陈氏与燕国公室交情匪浅,爱屋及乌,对燕姬也比其他齐国卿大夫多了一层尊敬讨好。无论在燕姬受宠还是丧子失宠时,陈氏每年逢冬至、腊祭都会献上价值不菲的礼物,所以燕姬也一直将陈乞当成外援。
  正值齐侯病重将死之际,她一个外国老妇无依无靠,看到陈乞出现在临淄,就仿佛有了倚靠一般。
  寒暄过后,陈乞单刀直入地问道:“夫人,君上已经改变立公子荼的决定,决定立公子寿为君,你可知此事?”
  “高执政已将此事告知于我……”
  “立公子荼为君本是君上初衷,可高张为了一己之私,收受公子寿贿赂,欲扶持他做国君。”
  “这是国政,与我有何干系?”燕姬疑惑地看了陈乞一眼,对于燕姬而言,反正两个公子都不是他的儿子,谁做新君都无所谓,对她待遇好一些就行了。
  “关系匪浅,夫人需知,公子寿为新君,亦或是公子荼为新君,夫人的地位将完全不同。公子寿之母家乃齐国大夫,在临淄附近极有名望,公子寿年纪又大,必然尊其母而黜夫人,到时候这硕大齐宫,恐怕再无夫人一席之地。”
  燕姬慌了:“这该如何是好?”
  陈乞一笑:“若公子荼为君,则情况将完全不同。公子荼之母地位卑贱,岂能做国君之母?公子荼年纪尚小,需要德才皆备的母亲教诲,诸大夫一定会将他交给夫人抚养,如此一来,夫人的地位便不可动摇了。”
  燕姬觉得此言有理,可又面露难色:“但君上已发诏令,要立公子寿为太子,他已被高执政接入宫内,守在国君身边……”
  “这是高张的阴谋!是他蒙蔽国君得到的伪诏!”陈乞的话将燕姬吓得不行,这,这怎么可能呢?
  “国内诸大夫对高张所为极为不满,尤其是鲍氏与陈氏,吾等欲共举大事,驱逐高氏,恢复公子荼的地位,然后便让他认夫人为嫡母,掌内宫之事。”
  燕姬听罢,怦然心动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齐侯死后,自己遭到新君苛刻待遇。若外有陈、鲍,内有认她做母亲的新君,自己的地位可以无忧了。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陈乞进一步道:“但此事需要夫人相助!”
  燕姬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一个阴谋,卷入陈鲍与国高的斗争中,她叹了口气:“我一个老妇,能做什么?”
  陈乞上前一步道,毒蛇的信子再度时隐时现:“不需要做太多,夫人只用照顾好国君,支开高张的人,若君上有不测,犁司马必会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还望夫人能先通知臣,同时为吾等忠君之臣打开宫室大门,仅此而已……”
  ……
  床榻侧,刚回来不久的燕姬摇着驱赶热气的蒲扇,想让齐侯杵臼舒服一些。
  公子寿也在旁侍候,他很紧张,在众兄弟里,他年纪只比阳生小,却一直老实本分,对君位不太敢去想。谁料昨日,这好处却突然砸到了他头上,被高张用马车接进宫时他顿时欣喜若狂,却只能努力表现得悲伤。
  他的拘谨使得精力都集中在昏睡的齐侯身上,对燕姬没超过三句交谈,他母亲与燕姬没交情,甚至还有些过节,这让燕姬下定了倒向陈氏的决心。
  两人各怀心思,而此时此刻,杵臼正陷入昏睡,呼吸平缓,看上去很平静,和先前暴怒时甩手抽燕姬巴掌的暴君判如两人。他正穿行于生与死的界限间,弥留之际的人总是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
  他再度梦见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能连续饮酒七天七夜不休,在梦中临淄依旧繁荣无比,他与从前的臣子们并肩而行:身材矮小却脑袋睿智,嘴巴从不饶人的晏婴;擅长作战,严于律己的司马穰苴;还有在他身边时笑话说个不停,能陪他做任何荒唐游戏的宠臣梁丘据。
  那一夜,他在宴飨后仍不满足,便驾着马车去晏子家邀他饮酒,被晏婴所拒,再去司马穰苴家,同样遭到了义正词严的拒绝。最后他只能去梁丘据家,梁丘据亲自等在门前,左手拿着瑟,右手举着竽,唱着歌迎接他。
  是夜,杵臼大醉,自傲地说道:“若无晏子、司马穰苴,寡人何以治国?若无梁丘据,孤何以乐身?”
  贤圣的君主身边皆有良师益友,却少见教他们懈怠行乐的臣子。杵臼知道自己的惰性,绝对无法做个纯粹的贤君,因此两种人都重用了,结果是仅仅能够使国家不至于灭亡……
  当他的良师益友纷纷死去后,他的邦国也便陷入窘境中了,更何况,他还遇到了赵鞅、赵无恤父子这样的天敌。
  梦境破碎了,现实降临,杵臼惊恐地发现自己输掉了战争,遭到丧子之耻,国内怨声载道,假肢和假脚多过卖鞋履者,而最想要的霸业离他越来越远。
  他听到夫人燕姬的大喊大叫,儿子公子寿焦急呼唤,他想紧紧攒住他们的手,却只能翻着白眼大口喘气。
  他不住挣扎,从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手脚却动不了分毫。海滨术士进献的药丸将毒素残留在他体内,他的生命就像在狂风中抖动不已的蜡烛般,随时都会熄灭。
  寝宫的大门被打开,嘈杂声响作一片,无数医者、巫祝、术士冲进来围着他,遮挡了光线,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在齐侯眼中,他们的脸,都变成了扁鹊弟子子阳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君有疾在腠理,不知将恐深……”
  也许听了他的话,自己能多活几年?
  齐侯放弃了抵抗,纵然对诸侯的富贵安逸有所不舍,却无可奈何。他死死盯着金碧辉煌的屋顶,说了最后一句遗言,也是最后一个人生疑问:
  “美哉室!其谁有此乎?”
  “美哉室!其谁有此乎?”
  言罢,杵臼的意识彻底模糊了,身体机能在迅速衰竭,他死了,死时还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让所有人不由自主掩住了口鼻……
  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地远离先君热气还未散尽的尸体,只有公子寿强忍着哈哈大笑,伏在尸体边痛哭。侍卫犁弥长叹一声后,将屋子看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无法出去!直到明日高张进来,让公子寿完成君位的承袭。
  但燕姬却是个例外,这位刚死了丈夫的女人显得格外冷静,她假装悲痛昏厥,在被亲信抬出寝宫坐上步辇后,燕姬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着齐侯的印信,朝齐宫大门而去!


第779章 临淄乱(上)
  临淄,陈氏府邸。
  今夜无月,夜色越来越浓,几欲有将天地吞噬之势。时间刚过三更,悬挂在陈氏府外的几盏孤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临淄人都知道,陈乞和陈恒父子不在城中,家中只剩下女眷和几名家臣,所以这里极为冷清。
  咕噜咕噜,一辆传车从巷子里拐了出来,停在侧门边上,皂衣的竖人跌跌撞撞地滚下车来,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的“砰砰”敲起来。仿佛府内早有人在等他的到来,只敲了三下,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那来者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府内,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
  进入到里面后才会愕然发现,看似平静的府邸之内,却闪着密密麻麻的兵刃寒光!
  陈氏家中的院子很大,被布置成了演戏武艺的校场,这里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陈氏族兵坐在地上,全都身披甲衣,手持剑、戟等兵刃。而本应该在东阿前线御敌的陈乞,此时正坐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地与众人饮着酒呢!
  皂衣竖人被这架势吓到了,他战战兢兢地穿过兵甲的丛林,长跪在陈乞面前道:“卿士,宫内传来消息,国君已经薨了,夫人遣小人来……请卿士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这是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一场足以改变陈乞个人和整个陈氏命运的大变故,知道内情的家臣们都面露喜色,唯独陈乞波澜不惊。
  此事本是预料中事,陈乞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司马穰苴和晏婴早已经成为骨骸,国、高二守也早该扫进垃圾堆里,在位五十年的国君,压制了他陈氏整整两代人的吕杵臼也终于死了……
  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宫内有燕姬为内应,城中有鲍氏为羽翼,城外还有随时可以攻入的五千大军,儿子则把守国门,虽然不能阻止赵氏攻城略地,但长城以内,他们休想进来!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高张那边也会很快得知消息,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他必须立刻入宫。早一刻见到燕姬,早一刻控制宫廷,扶持自己中意的傀儡,才能安定大局,免生变数。
  接下来,就是属于他们陈氏的时代!
  “是时候了!”
  陈乞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振臂一呼:“陈氏养士三十年,二三子仗义死节,在今日乎?”
  院内死士皆呼:“愿为主君赴汤蹈火!”
  三更一刻,陈氏府邸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在打更人惊讶的目光下,数百名黑衣甲士仗剑鱼贯而出,乘着夜色,朝公宫方向飞奔而去。
  ……
  今日夜色阴霾,多云且沉重,这不是好兆头。
  王孙胜皱眉看着天气皱眉不已,他是以宾客身份暂居于鲍氏府邸中的,养父伍子胥在夏初时就返回吴国了,王孙胜为他感到遗憾,因为如此一来,他就错过了汶水一战给齐国人带来的震惊和恐惧。
  一如王孙胜所料,赵氏赢了,赢得漂亮,赢得齐人瞠目结舌。几年前的雪原一战,他们还能将原因归咎于该死的雪天,可这回,却败得无话可说,齐人的脊梁被干脆利落地砸断,如今他们宁可内斗,也不愿去与赵氏为敌。
  按照王孙胜之前的说法,赵氏胜,则东方大局已定,齐国失去了角逐霸权的资格,赵氏将如旭日东升般冉冉向上。他此时去投奔,以楚国王孙的身份,以他对吴国的了解,应该能得到很大的礼遇,甚至实权。
  他之所以还留在齐国未走,是因为这边尘埃未定,王孙胜想把齐国的热闹看完,再去赶晋国内战的末班车。
  早在齐侯抱病回到临淄时起,他就敏感地嗅到,一场大乱正在酝酿之中,鲍氏府邸的守卫比往常增多了数倍,大街上也人心惶惶,宵禁令颁布,这在不夜城临淄是难以想象的事。
  乱,将起于齐侯丧命之日!
  今夜,鲍牧以为他安全着想为由,派了许多名竖人和守卫在门外看护,王孙期一笑而过,将所有人遣出门外后,却在室内独自磨着剑。
  勾吴宝剑反射着烛光,轻轻挥动,则帷幕轰然落下。
  “长剑藏诸深山无人知晓,一朝锋鸣定叫天下色变!”
  王孙期满意地点了点头,找出伍子胥在他行冠时送他的那副犀皮甲胄,仔细穿戴在身上,随后一脚踢倒了烛架,看着狂舞的火焰渐渐吞噬居室,他的面容却冷静若处子,只是透着一丝兴奋的狰狞。
  “失火了,失火了!”外面人声嘈杂,下人和侍卫忙不迭地抬着水桶来救火,却不防王孙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窗口跳了出去,只留下身后一片混乱。
  以他狡诈而好作乱的本性,又怎会错过这场热闹?
  王孙胜将阻拦他的守卫推倒,大步迈入鲍氏演武的校场中,出现在也正激励死士,号召他们随自己赶赴公宫“勤君之难”的鲍牧、鲍息父子面前。
  在鲍牧父子和数百鲍氏死士惊讶疑惑的目光下,王孙胜握着剑躬身行礼道:“多谢伯父和世兄让小子在鲍府白吃白住这么多日,今夜的厮杀,便是报答鲍氏之时!”
  ……
  “伯父,这是国氏能凑出的钱粮、财物,还望伯父能早日与赵氏和谈,让我父归国。”
  国书是国夏的长子,十四五岁年纪,他虽未行冠,扎着总角的孩童发髻,言行举止却已与大人无异,残酷的卿族斗争使得七鼎之家的孩子容易早熟,毕竟他们从小的游戏就是拉帮结伙,勾心斗角。
  “只等新君继位,我便立刻派人去同赵氏讲和。”高张这几天下来很疲惫,他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齐侯收起疼爱小儿子的偏心,以邦国为重一次。也幸好国君乘自己还没糊涂时将陈乞留在东阿、平阴应付入寇的赵军,陈恒也远在河间,否则只靠仅剩的国、高二氏族兵,以及为数不多的公室军队,高张根本无力阻止陈氏撷取政权。
  只等新君继位大势已定后,再试图与陈氏、鲍氏达成平衡了,高张默默数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牌,公子寿感激他册立之恩,穆陵关的晏圉会支持他,赎回国、高的主力后,这场危机便能过去了……
  可赵无恤会答应和解及赎人么?高张心里也没底,只怕这次齐国要流很多血,汶阳之田怕是保不住了,陈氏侵吞的河间地,甚至于夷仪也可以让出去,也许还能与赵无恤达成协议,共同削弱陈氏。高张不知道的是,无论国内还是国外,他都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失措的大呼将高张从短暂的沉思中惊醒,国书也一跃而起,按着剑警觉地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灰色的晨光正透过窗户流泄进屋,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么?高张心里突然突突乱跳起来,意识到大事不妙。
  有人推门而入,来者是高张一党的大夫秉意兹,他身上满是鲜血,面如土色,匆匆进来后下拜道:“执政,大事不好了,君上已薨,陈氏与鲍氏叛乱,正发兵围攻公宫!”


第780章 临淄乱(下)
  齐宫巍巍,位于临淄城西南角,以小城的形式嵌入大城,内部建筑台榭高大,气势雄伟,装饰得富丽堂皇。外部防御工事也修的足,城池比外郭还高,墙垣也厚实。
  但看似最固若金汤的地方,也是最危机重重的地方,数百年来,这里发生过无数次政变、弑君,无论将墙垣如何加固增高,都无法防止它从内部被攻陷。
  公子寿战战兢兢地站在大殿内,胆战心惊地等待外面战斗的结果,他经历了从成为太子的大喜到父亲死去的悲喜交加,再到政变者者兵临宫门的大骇这一历程。
  政变是突然发生的,虽然才进入齐宫一天,但他俨然将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正在和宗伯商量如何操办葬礼,如何给先君一个合适的谥号,政变者突然到来,数百兵卒攻入宫门——公子寿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他只在事后才察觉,先君的夫人燕姬不见了!
  齐国公室的军队虽然葬送在汶水南岸,但还是保有一定防御能力的,犁弥组织了一千人分布在宫内四面,却被五百陈氏死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很快就冲过殿前的广场,直奔齐侯寝宫而来。
  犁弥见状不妙,让公子寿躲到齐侯杵臼的停尸房中,他则带着虎贲在外御敌。在最前面的百余人叛党中,他看到了许多相识的陈氏族人面孔,当即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之乱,是陈乞搞的鬼。
  “犁司马,宫门已经被我掌握,放下兵器吧。”果不其然,在他们被围在殿门外后,一身戎装的陈乞走了过来,开始劝降犁弥。
  “卿士是要叛乱么?是要学易牙、竖刁,还是学崔杼?”先君尸骨未寒便发动兵变,这让犁弥心中怒意一发不可收拾。
  陈乞笑道:“司马言过了,公子寿之立乃高氏私心,非先君之愿也。司马常侍先君左右,应该知道,君上一直是想要公子荼继位的,我来此,就是想完成先君的心愿,让他能在黄泉下瞑目!”
  犁弥对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嗤之以鼻,“君上有制,卿在城内私兵不得超过五百,大夫不得超过两百,卿士虽然侥幸攻入宫中,可实际上,在临淄城内,你的实力比起国、高来并无优势。”
  “是么?”陈乞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司马是想等高子来救?只可惜,如今连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
  陈乞说的不错,因为是陈鲍二卿的联合行动,所以他们分工合作,陈乞叩宫门,鲍国则负责截击来公宫支援的高氏甲兵。
  此时天已大亮,高张匆匆集合五百家臣族兵后便赶赴公宫,希望能保住嗣君不失,可在抵达西市附近时,就被鲍氏的兵缠住了,一场巷战在西市爆发。
  对于巷战,齐国人已经司空见惯了。早在一百多年前齐桓公去世后,在易牙,竖刁等奸佞的支持下,五公子打成了一团,足足战了六十多天,把临淄打得支离破碎。到人死的差不多了,才有空歇下来去给齐桓公收尸,可那时爬出公宫窗外的尸虫都快化茧成蝇,满临淄乱飞了。
  这之后的崔庆之乱,陈、鲍驱逐二惠之役,无不以临淄为战场,打得不可开交。鲍牧、陈乞就是当年的亲历者,这两个老练的政变者有心算无心,早早等在必经之路上,打了高氏一个出其不意,其中鲍牧勉强才带上的王孙胜更是勇猛不已,使出那套在吴国学的剑技,可以一敌十。
  战斗本来是一面倒的,可随着小国书也带着仅剩的国氏族兵赶到,却隐隐有翻盘的迹象,毕竟鲍氏之兵不以善战出名,国、高族兵中却有很多技击。
  就在这紧要关头,却有国人加入到战团中来了。
  以往历次政变,国人基本都是中立的一方,可这一次他们听到打斗声出门一瞧,却正好听到各家派来的人在大声求助。
  对一向自视甚高,看不起平民的国、高二卿求助,他们嗤之以鼻,对鲍氏的求助,他们同样无动于衷,唯独对陈氏,勾起了他们的一些记忆。
  陈氏的豆、区、釜三种量器,都加大了四分之一,钟的容量就更大了。从陈无宇开始,但凡遇到临淄人借贷,就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粮食,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高唐山上的木材运到临淄市场,价格不比山里高;东莱的鱼盐蛤蜊等海产品,价格也不比海边高。在齐侯杵臼统治末期,百姓把劳动收入分成三分,两分归公家,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国君聚敛的财物已腐烂生虫,老年人们却挨冻受饿。加上刑罚泛滥,国都的各个市场上,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临淄人有了痛苦疾病,在国君和国、高二卿处得不到安抚,只有陈氏愿意出财出力安顿他们。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可以说是伪善,但三十年如一日地做下来,就成了真正的行善,而且是惠及两代人的大善!祖父临死前会对孙子说陈氏的好,母亲下葬后儿子会擦着眼泪说多亏陈氏相助,否则连一体面的葬礼都办不了。
  于是三十年下来,临淄民众虽然名为国君子民,可他们最底层的那些人,拥戴陈氏如同父母一样,归附陈氏像流水一样。
  陈氏若亡,谁来抚恤临淄受苦受难的穷困百姓?
  齐侯可以死!陈氏不能倒!
  所以在陈氏旗帜的号召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阵营。
  让高张瞠目结舌,让鲍牧不明所以,让王孙胜记忆犹新的一幕发生了。战局正酣时,临淄的国人纷纷从家里拿出农具、武器,倒向陈、鲍及诸大夫一边,他们全民皆兵,集结了整整万余人,半个临淄都喧嚣起来,这已经不是四个家族的争权夺利,而是齐人用手里的武器投出的选票。
  于是高、国仅剩的那点族兵寡不敌众,连连败退,一直从西市败到了东市。自己这边人越战越少,敌人却得到了越来越多临淄国人的拥护,变得势不可挡起来。
  “输了,吾等输了,得国人者,得齐国。”高张不用想就知道大势已去,若在临淄他都打不赢,出了临淄,面对实力完好的陈氏,国、高更是有败无胜!
  “走!”高张调转车头,对一脸呆滞的国书吼道:“我走南门,你走东门,我从夹谷入鲁请求庇护,你去穆陵关找晏圉!吾等需要他手下的南军!”
  ……
  “犁司马,看到了么?这就是水可载舟,水可覆舟……”陈乞听完手下汇报外面的情况后有感而发,这句话是从曹国的政变中听来的,端木赐在陶丘做的一切给他很好地上了一课,陈氏一直在贴本养士,讨好临淄民众,为的就是这一天!
  那些避战,勾结利益相同的上层,是阴谋,可施利给民众,获得他们的支持,就是阳谋。
  阴阳谋并用,以正合,以奇胜,陈乞在谋国上,俨然有了族弟孙武的精髓,哪怕在国、高实力犹存的时候,也抵不过汹汹国人。
  这场内斗的胜负,早在三十年前陈无宇开始大斗借小斗收时,便已经注定了!只可惜,他自己没能看到这一幕奇景。
  随着高张和国书的分别败退,随着他侄子陈逆带着五千人进入临淄弹压不服者,所有人都知道,大势已定。亲近高张的大夫之家或奔或逃,其他各家则忙不迭地加入陈氏一边,唯恐落后,被当成异己打压了。
  犁弥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再做更多的反抗,乖乖让开了寝宫的道路,陈乞和随后到达的鲍牧双双进去对着齐侯杵臼的尸体哭丧,让跪在旁边的公子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尴尬不已。
  就在这时,先君夫人燕姬再度出现,她带来了齐侯杵臼生前最疼爱的儿子公子荼,陈乞和鲍牧也炮制了一份加盖了国君大印的“遗诏”来,俨然以驱逐奸臣,扭转乾坤的顾命大臣自居,将少年公子按在先君灵寝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随后,伪太子公子寿也被利剑逼着,对他的小弟三稽首表示臣服。
  他这几天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梦,而这场梦,随着数日后的一盏断肠鸩酒宣告终结。齐侯的其他几个儿子不想落得这一下场,纷纷外逃,或逃向最近的杞国,或是东南沿海的莒国,但更多的选择鲁国,选择赵氏,如今中原诸侯卿大夫里,仅剩的大腿……
  ……
  与此同时,就在临淄之乱接近尾声时,毅然抱病出征的赵氏家主鞅也终于抵达了轵关……


第781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上)
  远远望去,在太行山脉与盆地交界的位置,一条斗折蛇行的道路刚好在两座山峰中间,两山高耸入云,四面陡峭,崖壁几乎呈直立状,飞鸟方能越过。在山中间是一片方圆数十亩大小的平地,平地上用山石建造了一个简陋的关隘,是为轵关。
  早在轵关刚刚设置的时候,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这里是他的终点,至于再往西的地方,一代霸主却只能感慨一番后退走。
  一百年后,周灵王二十二年,齐庄公借栾盈之乱倾齐国之兵讨伐晋国,同样也是登太行山,封少水,这里也是他的终点,之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越过轵关。
  因为轵关的存在,任何来自东方的敌人都无法越过太行山,对晋国造成更大的威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对于从西面攻来的人也一视同仁,但相比太行东麓,知军行进的道路更加平缓,也更容易布置军队发动进攻。
  数个日夜过去了,战斗断断续续发生在轵关。
  西方一里远处,是一处山间的盆地,知氏的营地忙碌不堪,无数篝火升起根根烟柱如树木枝桠般伸向夏末碧蓝的天空。他们沿森林和山丘边缘搭起帐篷,到处都是人和车马器械。
  通过狭长的轵道来进攻关隘,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光靠轵关自己的地利,就能把这些人挡在外面。可如今韩虎作为败军之将,却没有这种自信,每一次敌军推着冲车和橹车前进,他都胆战心惊。石头的城墙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可木制的门不一定,只要顶着弓箭和石块的攻击抵达门下,用手里的斧钺将木门摧毁是做得到的。
  出于军事机密,赵氏没有将守城利器投石机和弩砲泄露给韩氏,于是韩虎见传统的法子不凑效,便用了一招釜底抽薪的招数,他让人将木门内堆满石头,堵死了整个门洞!
  于是知氏开始改变策略,森林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巨响,一棵棵千年古树轰然倒下,卷起漫天尘土和针叶,他们仍未气馁,在制造器械。知氏人多,若一拥而上,很有机会靠着木梯挤上城墙,知瑶也不乏耐心派人去寻找其他出路,太行沟壑纵横,总有小道通向关隘后方,虽然无法容纳大军绕路,可派一支前锋绕到轵关背后夹击,还是很行得通的。
  双方统帅都清楚,一旦短兵相接,韩兵们完全没有勇气进行抵抗。
  这也意味着,敌人先登之时,便是轵关陷落之日!
  韩虎就这样在绝望下坚持,一直坚持到段规宣称的援军终于踏入轵关!
  ……
  赵鞅抵达这里后,受到了如潮水般的欢呼,意志薄弱,差一点就弃城投降的韩氏残部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如同拜见自家主君般,纷纷匍匐在他脚下抽泣。
  赵氏抛弃韩氏的谣言,也随着赵卿的抵达不攻自破,那些降知派讷讷地退到人群后面,跟着众人一起对赵鞅顶礼膜拜。
  “舅父,你总算到了。”韩虎双目垂泪,这些日子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单有关外的知军,还有堡垒内部形形色色的声音。“你若为家主,须得多倾听臣下谏言。”祖父曾如此教训他,可现在韩虎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哭哭啼啼像什么君子?未来的韩氏家主可不是这样的。”赵鞅将含着眼泪,仿佛看到了救星的韩虎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擦去脸上的污迹眼泪,也是一个堂堂美男子,他暗自嗟叹若是家里的那个韩氏媳妇空有一身好外表,若性情也与其弟一样通情达理便好了。
  这轵关虽然一夫当万夫莫开,可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在防守。在被知瑶的大军攻打了数日,加上去年被泥石流冲垮了小段城墙尚未完全修缮,这座关隘已经摇摇欲坠,赵鞅的到来,仿佛堵住了它的缺口,凝聚了人心。
  尽管有医扁鹊一路照料,赵鞅腿脚还是刺痛不已,但他强忍着不适,眼睛扫过所有人,无人敢与他对视,但他却能将他们的胆怯、懦弱、没担当记在心里。
  韩氏众人的心安定了下来,接着便要继续共御外敌了,韩虎邀请赵鞅登上城头,恰好见到对面军阵也有人在观看城池形势,还对这边指指点点,大概已发现援军抵达这一事实。
  赵鞅观望了一会,心中暗道对面知瑶的营帐扎得毫无破绽,此子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个娴熟战阵的军将了,而且尤其擅长山地作战,军队中还有不少仇由人。
  于是他派了个使者过去传话:“我与知伯同辈,知氏之孙亦鞅之孙也,见长辈却不来卸甲拜见,是否太过无礼?”
  ……
  从赵氏玄鸟大旗重新竖起在轵关城头时起,知瑶便知道乘机攻克此关恐怕是没戏了。仿佛勇气在胸间膨胀,本来在城头缩头缩脑的韩氏兵卒竟也敢冒出头来与敌人直视。
  而赵鞅派人送来的话,更是让知瑶手下的众人暴跳如雷。
  “赵孟这个老不修,他是在占君子的便宜啊!”
  知瑶也皱起了眉,若他承认赵鞅为祖父辈,那赵无恤岂不是他父辈了,这种赤裸裸的折辱,是对他巨大的挑衅。
  若换了几年前,知瑶定会受不住激,下令强攻轵关。可如今他已经成年,性情也没那么冲动了,反倒在勇之余有了几分智,赵军抵达后,轵关守军剧增一倍,光靠他这不到两万人,是决然攻不下来的。
  但这场对话涉及士气,涉及两家脸面,他也不能示弱,于是便让使者将话送了回去:“知氏曾与赵氏有姻亲,如今两家构难,交战于太行,但知氏诚意仍在,只是军将之女恐怕不能做家兄之妻,仅能为小子侍婢了……”
  看着使者渐渐远去后,他露出了一丝冷笑,调转了车头:“传令下去,准备拔营撤离,明日凌晨天明后悄悄离开轵关!”
  ……
  “小子猖狂!”
  赵鞅送去的羞辱没让知瑶失去理智,知瑶的反击却让他怒火中烧。
  他的愤怒不仅来自知瑶的自大,还有其他事情。在众人的口述下,赵鞅也得知了不久前发生在小邑台谷的阻击战,宁死不屈的师帅伍井,以及在疾风骤雨中蔚然不倒的玄鸟旗。
  “可惜,真是可惜。”一声叹,声声叹,赵鞅不记得那位小师帅的模样,只记得是儿子麾下的老人之一。
  “惭愧,伍师帅为吾等断后浴血奋战,我却苟且而生,真是惭愧。”韩虎也嗟叹不已,这不是作伪,而是发自内心的惋惜。
  他不知道的是,赵鞅却对此另有想法,太行以西的陷落,伍井的死,这都是血的教训。赵鞅由此认定,再让韩氏控制轵关太不可靠,也是时候让赵氏接手太行各关隘,是时候为这场大战收尾了……
  赵鞅道:“我此次前来,不仅是要救轵关,还要去救长子,长子若失,赵韩两家就没有反攻的立足点了。晋阳……晋阳太偏北,而且陷入了敌人的团团包围中,我只求董子可以自保。知瑶久攻轵关,联军士气大降,吾等需要一场胜利,来洗刷台谷的血仇!”
  “小子不才,亦知耻而后勇,舅父请说,吾等应该怎么做?”韩虎虽然不想再打仗,可事到如今,他仿佛已经被刀剑逼迫着到了悬崖边的独木桥上。韩氏已经损失太多,必须得到更多才能在这场战争里盈利。
  在得知赵无恤大败齐人,开始返回后,他便认定,这场胜利是板上钉钉的了,至少太行以东大局已定,他们韩氏想要夺回失去的疆土,在战后让自己不吃亏,就要继续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出力,好增加战后分割战败者领地的话语权。
  赵鞅盯着关外的地形道:“我料知瑶见我抵达,必知难而退,不日必将撤离,轵关道地险路狭,敌我两军在此地就譬如两只老鼠在洞里争斗,人数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哪个勇猛哪个得胜!等彼辈拔营之时,便派三千赵韩死士出城攻击!不利则原地设垒防御,有利则一路猛追,直到将他们赶下太行山为止!”


第782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下)
  夕阳西下时,战斗已然结束,在一处高高的山岗上,千余名赵卒簇拥着赵氏的白底炎日玄鸟大纛,纛下的赵鞅坐在戎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心中有重回沙场的畅快,也有让敌军逃走的不甘。
  狭路相逢勇者胜,说起来简单,却需要大量死士去实践这个道理。
  放眼望去,数不清的尸体密布在起伏无垠的太行山地间。年轻士卒的躯干彼此纠缠在一起,死士们哪怕死,手掌仍紧握着剑戟。他们尚未冷透的鲜血浸润了干燥的土壤,形成无数道细小的溪流汇聚到纵横四野的沟壑处,慢慢地没入土黄色的大地。
  赵鞅不愧为老骥伏枥,只是他猜测到知军会撤离,却没想到会撤得这么果断。他让人连夜悄悄挖开堵住轵关大门的石块泥土,天色放亮后,两千赵兵和一千韩兵奉命追击,杀进炊烟依旧的知营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知瑶已经走了。
  但却走不了多远,联军继续追击,终于咬住了敌军殿后的尾巴。战斗从当日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路就那么窄,若被赵军一直衔着尾巴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回不去,豫让带着知瑶麾下的死士断后,和士气正锐的赵卒打了个平手,山路上丢下了各自的百余具尸体。
  最后,他们在一个小盆地彻底展开贴身肉搏,一个又一个建制打残打溃,依然没分出究竟谁才是更勇的一方,这才有了眼前的景象。
  于是知氏的前军和中军顺利撤离了,只剩下近千人被赵鞅带的后续部队追上,一举歼灭!
  日落之后,是否还要追击?这是个两难的抉择,若是就此放手,知氏主力会全须全尾地退走,若是冒险前进,他们也可能遭到伏击。
  赵鞅的大旗指向前方,这位卿士已经杀出了血性和怒火,但他也吸取了当年齐国人大军深入腹地结果被断了粮道的教训,偏激中带有一丝谨慎。
  “大军在此扎营过夜,前锋继续追!”
  被点到名的将吏领命而去,赵鞅则要布置战局,和家臣商量进一步的战略,今夜他的大帐估计又得灯火通明。
  “军将,你这是在透支性命……”随军而行的医扁鹊忧心忡忡,行军途中的劳顿他深有体会,伙食也不太按时稳定,虽然赵鞅听他吩咐按时服药,可这些日子下来,好容易容光焕发的卿士又瘦了一圈,在扁鹊眼里,他就是一根即将燃尽,却犹不断扩大焰火,想释放更多光明照亮黑屋的蜡烛。
  “若能像祝融一样,昭显天地之光明,为赵氏造福,我就算只剩下一团灰烬,又何妨呢?”赵鞅不以为然,大笑一番后,将手指重重向了地图上的位置。
  “我要去这里!”那是伍井牺牲的台谷,也是赵鞅的目的地,他需要一场大战,控制太行险隘的同时,为在平阳、在铜鞮、在上党,在台谷牺牲的招数家臣和兵卒们复仇!
  他也要昭告晋国,赵氏的西线反攻已经开始了,让虒祁宫里的晋侯和新绛的知伯知道,叫他们为自己将步卫侯齐侯后尘的命运颤抖恐惧!
  ……
  赵鞅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二十多里外知氏前军,一个埋伏正在被设置。
  “设弓手于山隘之上,见赵兵通过便举火直呼,矢石齐发!”
  知瑶在赵军发动追击后,没有让大军回头交战,他很明白,在狭窄的山道上,根本无法铺开战阵,这就好比巷战里,只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知军的人数优势已荡然无存。所以他选择先退却,让赵军追不上却又不会跟丢,然后再设下伏兵,不指望这能将追击的敌军全部覆灭,只求让赵鞅损失惨重在,知难而退。
  至此,他这一路已经没希望进入太行以东了,另一边的士鲋想攻下长子县也不太容易,晋阳的围攻更是绵绵无期,知氏好容易顺畅起来的攻势眼看又要戛然而止,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希望。
  “如同祖父计划的一样,河内赵兵已经抽调一空,赵无恤还在齐国,不知胜负如何,邯郸的邮无正也在陈氏和中行的骚扰下无法抽身,此时此刻温县定然空虚,若能有一支奇兵袭击,必能得手!”
  无论如何,消息已经让传车飞速送出去了,知瑶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夜色,暗想道:“也不知我兄长宵的那支奇兵,是否准备好出发了?”
  这个计划很大胆,但惟独有一个隐患。
  纵然有世子魏驹在新绛做人质,但知瑶,压根就信不过首鼠两端的魏氏!
  ……
  砥柱,是横亘在大河中央的巨大山峰,蒙昧洪荒的上古时代,因这座山堵塞了黄河的河道,使得河水不能畅通。直到夏禹治水时,凿宽山两侧的河道,使河水分流而过,但也对砥柱无可奈何。
  这座山就象一根高大的石柱,矗立在大河的急流之中,将原本宽敞的大河变成了狭窄的三股急流,俗称北边一股为“人门”,中为“神门”,南为“鬼门”,而以“鬼门”尤险,后世亦称之为“三门峡”。
  大河水流在该地最急最险,船只在经过时,触礁遇难的事故常有发生,所以船主和商贾们谈砥柱而色变,上下游的航运也很难开展。
  所以范氏、魏氏运送陶器、湖盐的船只集中在砥柱以东的地区,比如这处名叫“瓠丘”的小渔村,在魏氏投机,获得范氏河东领地并加以整合后,俨然成了大河中游的重要港口。
  就在赵鞅抵达轵关三天后,这里也聚集了众多兵卒,知瑶的兄长知宵为帅,带着族兵登上了由魏氏提供的大船。
  鼓声响起,到起航的时候了,没有帆的魏氏盐船蒙着麻布,里面却是全副武装的知氏兵卒。“只希望他们吐出的秽物不要将船弄沉。”令狐博如此想着,却带着笑容去奉承知宵,祝这位知氏长孙旗开得胜,赢得不亚于他弟弟知瑶的功绩。
  知宵貌丑,所以并不受父亲宠爱,若非祖父坚持他的长孙身份,恐怕早就被人遗忘了,所以他这次需要一场胜利,证明一下自己。
  当然,除此之外,他也另有所求。
  “听说赵卿的女儿也在温县,虽然有传闻说她并非赵氏之女,可其容貌早已越过太行,传到所有人耳中,此去河内,或许能一睹真容,要知道,我与她还有一份被废弃的联姻。”知宵看着奔腾东去的河水,眼中露出了一丝期待。
  只听见缓慢沉稳的鼓点,以及木桨柔和的划动,载满兵卒而非盐巴的船只们呻吟着,粗重的牵引绳紧紧绷起,缓缓离开港口,向东驶去。
  知宵邀请吕行与自己一同出征未果,便在船上与令狐博、吕行告辞,登船后扶着栏杆想象胜利场景和美人姿色去了。
  吕行看着船只渐渐远去,笑容顿时凝固了,这次偷袭是知氏的计划,他魏氏只是提供船只而已。
  “如今太行以东战局未定,吾等就这样帮助知氏,真的好么?”善射的吕行目测那些知兵足足有一师之众,魏氏提供了大半盐船才将他们装下。
  “魏氏明面上还是尊晋侯,听从执政之命的,不过这一次,家主和世子另有打算。”令狐博留了飘逸的胡须,也在岸上观看船只离开。
  他深信,魏氏才是这场战争的赢家,前期投靠知氏,得到了范氏遗产,并且避免了在河东地区与其他卿族交战,维护了宗族的利益。如今知氏已经越来越倚重魏氏了,接下来,就是要进一步赢得他们的信任,未来若形势不妙时,才能将刀子捅得更狠!
  所以世子魏驹主动去新绛陪伴晋侯左右,当了人质,在知氏请求舟师支援时,他们也毫不吝啬地提供船只。
  究其原因,是魏氏的家主魏侈内心的需求越来越多了,他已经不仅仅满足于让魏氏在两大集团间自保,而是想让这种乱相持续越长越好。赵氏和知氏无论哪一边获胜,都能控制泰半晋国,实现一家独大,那样对魏氏不利,最好他们就划太行而治,魏氏想办法中立,维持这脆弱的平衡。
  所以在魏氏眼里,韩氏真是笨蛋,若当初他们愿意与魏氏组成攻守同盟,而不是全力加入赵氏,哪会沦落到今天的窘境?
  哪边风头盛,魏氏就想法办法给另一边边以帮助,无论明里暗里。所以他们一边给赵氏运送盐、粮出售,一边又让知氏上船,给风头正劲,一面控制了卫曹,一面又想反攻太行以西的赵氏制造点麻烦。
  若问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选定阵营?那得是战争将要分出胜负,魏氏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吧,令狐博如此想道。
  等半个时辰后,大河上已经再也看不到一点船影后,令狐博才要转身离开,却被一个匆匆来此的使者拦下,在他耳边匆匆说了几句话。
  令狐博先是愣住,然后是嘴巴微张,最后是猛地转身,看着早就在十余里外的偷袭船队,怔怔出神。
  “发生了何事?”吕行走过来问道。
  “是最新的消息,赵无恤,赵无恤在东方大败齐军,不日将回归晋国!”
  乍闻此言,吕行也面如土色,赵无恤已经不是在泮宫里和他斗箭术小道的少年了,而是执掌数万大军,操控两千乘兵赋的军将。
  “这么说河内并不空虚,看来知宵危险了!只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盐船。”
  可现在,已经没法追回船队,顺流直下是轻快迅捷,再想回来,却难于登太行!
  令狐博则想的更远,他一脸酸楚地蹲在河边,很不甘心,他们魏氏的机关算尽,在无恤归来的消息面前仿佛成了一个大笑话!他归来后,晋国的战局平衡将偏离魏氏熟悉的轨道,或许,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第783章 雌虎
  敌人船队袭击温县港口的消息传到城中后,顿时引发了一阵小混乱。
  赵鞅带着城中青壮去了轵关,现在也不知道打到哪了,短时间无法回防。所以温县只剩下赵广德带着一群由老弱伤兵、竖人和未经训练、甚至尚未成年的童子组成的守军,满城妇孺就靠他们来保护。
  赵广德第一次承担这种重任,倒还算镇定,他和舟师统帅古乘在河岸边部署了一定的防御,敌人的船只靠岸很分散,攻击也不是很犀利,如今连滩涂都未曾占领,只要将他们赶下水,就可以获得胜利。
  他过来将此事告知季嬴后,便披挂亮眼的甲胄,骑上红色的骏马,季嬴看得出,他的打扮都在向无恤看齐,可气质却差了不止一分。
  “城外自有广德,城内就拜托堂姊了!”
  敌人人数未知,但既然是从水上过来的,想必数量不多,这时候最怕的不是遭到攻城,而是城内自己先乱了方寸,给敌人可乘之机。
  男主外,女主内,过去一年半时间里,季嬴赫然是温县的女主人,她点了点头,看着赵广德带着兵卒毅然出城去支援港口,自己则带着侍女和黑衣侍卫们去将城中贵族家眷统统接到赵氏家庙建筑群的殿堂中。
  入夜时分,城外的战斗已经打响,而城里几乎所有大夫和士的女眷都坐在殿堂内,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襁褓中的孩童。这些女人是赵氏大夫、家臣的父母妻女,她们的昆父兄弟或跟着赵无恤东征,或追随赵鞅西进,或在城外与赵广德并肩御敌,或在城中调拨人手物资。
  季嬴位于垫着雪豹皮的主座上,扫视殿堂内众人,城防和秩序有一批精通此事的家臣来管,她的任务,则是保护好他们的家眷——一方面是保护,一方面也是人质,谁知道这次敌人的进攻是不是城内有内应?家眷集中在此,一方面可以让他们放心御敌,也可以让心怀不轨者投鼠忌器。
  不过,现在的气氛可不太好。
  ……
  殿堂内宴飨已经开始,乐师没敲编钟,而是在吹着竽演奏新曲《龟虽寿》,音乐能掩盖厮杀声,分散注意力,却无法驱散恐惧。宾客们强颜欢笑,却言不由衷,仿佛随时都能化为愁容。他们人在这里,心却在城外,在他们征战沙场的家人,以及赵广德那薄薄的河边防线处。
  大战之后不知几人能回,更重要的是家人遇到危险时他们反而不在身边,于是与欢快的音乐相反,殿堂内气氛凝重,人人心忧。
  季嬴深知,若家人沮丧失望,大夫和家臣们也不会激发勇气守城,于是她露出了微笑,开始点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请她们上前说话。谈她们氏族作为赵氏家臣的历史,谈她们所来城邑的凤物,他们丈夫儿孙获得的战功荣誉,甚至抱着刚出生不久的新生儿,让下人送上礼物,逗得童子咯咯直笑。
  这些东西是她从小就被父亲言传身教,不学自通,于是殿堂内气氛一松,称赞季嬴的博学强闻,快赶得上当年的许穆公夫人了。
  可这没有影响到离季嬴最近的人:她周围都是赵氏女眷们:左手边是赵鞅的妾室津娟,还有幼女赵佳,津娟较为镇定,但光是应付不分场合好动的小赵佳已经够让她焦头烂额了。
  右边是赵氏的媳妇韩姬,还有正在牙牙学语的伯鲁之子赵周,既为丈夫戴孝,又为父亲戴孝的韩姬紧紧拽着儿子的小手,看着季嬴的表现,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和不耐烦。
  “敌军随时可能破城,汝等还在这里谈家长里短?”
  终于,她没忍住,蹦出了这么一句话,刹那间,说话声停止了,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韩姬看。
  当音乐停止时,当季嬴不和他们闲聊时,他们的耳畔似乎又能听到远处战斗的声音:那是金鼓在低吟,是甲胄兵器的挥动撞击,是快船登陆时溅起的水花,是松木板噼啪作响的燃烧……这一切之外,还有凄厉的喊杀声,以及活人濒死的呼号。
  季嬴的努力白费了,刚刚忘掉战争的众人这才想起,自己仍然处于危室之中,屋子随时可能塌下来,将所有人轧死!他们的谈兴消失了,殿堂内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季嬴冷冷地瞥了韩姬一眼,笑容依旧,却压低声音道:“嫂嫂喝醉了么?你可是还在服孝!”
  殿堂内有低度数的酒浆,在这种时候,很多人需要借助酒精的力量让自己忘掉恐惧。韩姬的确饮了不少,小脸红扑扑,醉酒的美人最是诱人,可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很不中听,韩姬举起一盏酒,示威似的抿了一口,笑着回应道:
  “我父我夫黄泉有知,会体谅妾的。”
  眼泪流了出来,在韩氏时,她是祖父和父亲兄弟们手心里的鲛珠,捧在手中怕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来到赵氏后,自己丈夫的风头被赵无恤抢了个精光,自己也没得到管理内事的权力,迟迟不嫁的季嬴撷取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擦去懦弱的泪水,露出了一丝嘲讽:“毕竟再过几个时辰,只怕想喝都喝不上了。”
  季嬴的娥眉紧紧颦到一起:“此言何意?”
  “但凡作战,没有只胜不败的,去年这时候赵氏几乎亡了范和中行,打到朝歌,打到邯郸,还放任韩氏的平阳和上党陷落,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温县也被人进攻?”
  韩姬冷笑着,指着厅堂内战栗的众人,她们在她眼中,仿佛是叽叽喳喳的母鸡,还有只知道躲在母亲翅膀下的小鸡。
  “嫂嫂,你失言了!”季嬴驳斥了她,目光扫过厅堂,笑道:“我相信广德会保护温县,确保敌军不会入城。”
  “若赵广德不能击退敌军,范、中行的下场,家庙被焚,宗族四散,子女遭殃,只怕都要在今夜重演了!”
  韩姬却不依不饶,她嫁到赵氏之后对这门婚事的不满,伯鲁和她父亲韩庚死后对赵鞅、赵无恤父子的怨愤,甚至还有对季嬴的嫉妒,都在今夜,在恐惧和酒精的牵引下爆发出来。
  仿佛预言一般,有侍女匆匆进入殿堂,在季嬴耳边轻声说了如此这般,季嬴面色如常,手掌却不由捏成了拳。
  ……
  “发生了何事?”殿堂内的众人不是傻子,此时纷纷意识到情况不妙。
  “还望君女如实相告!”她们急于知道实情,是城池陷落?还是赵广德战死?尽管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事实是,河岸的厮杀已经结束了,赵广德带出去的人少,最终没能挡住,他受了轻伤,但依然忍着疼痛指挥残部撤回城里,河滨被敌人占领,他们开始抬着船只的龙骨,进攻城门,众人听到的砰砰声,感受到的震动便来源于此。
  情况很糟糕,但季嬴不能将实情全盘脱托出,人的内心是悲观脆弱的,她必须安抚他们,哪怕用善意的谎言。
  “赵军英勇,多次击退敌军,且广德毫发无伤,只是退回城中更便于作战。”
  哪怕仅仅如此,也有人接受不了,很快,寂静的殿堂内有老妇掩面号哭起来,大夫家的豆蔻少女们紧随其后,几个童子也跟着哭,他们嗅到了恐惧的味道。
  情况更加糟糕了,连津娟也有些茫然无助,韩姬则冷笑不已,她没有半分去帮衬的打算,只想看热闹,看季嬴如此收场。
  “别怕!城墙还在!”
  季嬴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红装极其引人注目,她能听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三丈高的版筑城墙,有壕沟护城河保护,府库里的弓箭也足,每面城墙还有三座投石机,准保让彼辈不能靠近。敌军数量不多,甚至不够围住温县一个角,别说一夜,就算一个月,他们也打不下来。”
  她不再害怕,而是骄傲地大声宣告道:“何况就算温县被围,吾弟无恤已击败齐军,不日将返回此处!”
  乱哄哄的厅堂再度镇静下来,百战百胜的赵氏君子,能止敌境小儿夜啼,也能让赵氏领地的众人安心,更何况,从今年入夏起,高大而神秘的投石机也成了这座城邑最忠诚的卫士。
  “你就指望等着你的小阿弟来相救罢,说不定他没有来温县救急,而是直接去朝歌见娇妻爱子,又或者,连他大败齐国这个消息也是假的,他已经死在东方了!”韩姬依然在低声冷嘲热讽,她拉着儿子,准备离开此处。
  季嬴被这句话刺得心中一痛,却伸手拦住了她:“嫂嫂要去哪?”
  “离开此处,去安全的地方。”
  “温县还有何处比这里安全?”
  韩姬一愣,仍然坚持道:“回到韩氏派来保护我的侍卫周围,才算安全,赵氏或许坚持不过这次了,一场下宫之难不知会不会重演,到时候,不知道谁会是赵氏孤儿,是在朝歌的那个童子,还是吾子,真正的赵氏长孙……”
  她低头温柔地看着儿子,想象着要是温县陷落,自己要如何在韩氏虎贲,还有伯鲁那几个残余家臣的护送下逃离此处,又该投靠谁?却不知今夜自己的举动已经吓坏了他。
  “我只当这一切是嫂嫂的酒后乱言,要是累了,自可去殿后休息,但战事结束前,谁都不许离开此地!赵氏的女眷,更应该如此!”季嬴很认真,寸步不让,而她的身后,五十名身穿黑衣的赵卒屹立在门边,如磐石,如山岳,堵死了任何人想离开的打算。
  “你……”
  韩姬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瞥见季嬴纤细白皙的手里,竟然捏着一把剑,真正的剑!
  ……
  剑细而长,一看就知道不是给男子杀敌用的,而是给女子防身的。
  “你不敢的,你小时候连狸奴和幼鹿都不会下手……”韩姬看出季嬴想做什么,她气势消退,咬着牙低声说道。
  “我从未挥剑,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心存善意,是因为的剑术比不上父亲和无恤,害怕误伤无辜,是因为不想让阿周看到不该看的一幕……”
  季嬴朝韩姬行礼,看似恳求,却带上了命令的语气:“可比起这些,身为赵氏长女的责任更为重要,若敌人破城而入,这剑便是我自裁的工具,若敌军不入城,却有人私自离开,散播谣言让人心不稳,视为敌谍,殿外自有理官以军法绳之,殿内则由我用家法制裁。嫂嫂,请不要为难季嬴……”
  她就是那种人,平日如同慵懒的母猫,可一旦龇起尖牙来,人们才明白,这其实也是一头雌虎!
  韩姬最终还是服软了,但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她像一只淋了汤的母鸡,耷拉着脑袋,跟随侍女去了殿后的屋子里。
  而季嬴则将剑悄悄收回身后,对殿内的所有人大声说道:“守城人人有责,故城内的丁女和六十以下,十四以上者统统上了城墙,吾等能在此无所事事,已是极大的优容,众人只需静待,静待援军抵达。”
  为了安抚众人的筵席依旧,季赢独居于高座之上,俨然成了温县的女主。
  殿内的妇孺对季嬴投来崇敬的目光,城墙上的战场是男人的刀光剑影,宴席上的战斗则是女主的春风细雨,化解了他们心中名为恐惧和敌人。话题变了,她们开始谈论季嬴如何勇敢,如何坚强,如何激励她们的士气,而且坚定不移,没有片刻疑虑。
  这才是赵志父的女儿该有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季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的确如此,心里的苦楚却无人能识。
  身下的豹皮软垫十分轻柔,可季嬴却只觉得如坐针毡,那些天然的斑点,仿佛变成了吞噬她的陷阱毒刺。
  原来这个位子如此难坐,这不该是她的位置,她希望父亲能继续在此执行家主之权,也希望无恤有朝一日继承此位,在上面发号施令,而她只需要在侧方静静地,微笑着看着他们。
  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女子……
  “无恤,你是在往此处赶么?究竟何时才能到?”城外的喊杀声穿透夜色传到这里,季嬴知道,这一夜,将很漫长,很漫长。


第784章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知宵觉得自己今日武运昌盛。
  魏氏的盐船顺利抵达温县外的河面,乘着傍晚时分昏暗的光线向河岸靠近,这时候渔船已经回去,本以为不会被发觉,但赵氏的哨兵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在河边巡视的船只上点燃了浓浓的蒿烟,通知岸上这边有异常,知氏让船夫撞沉了巡逻船,随后加快了登陆的速度。
  他们直接让船冲上宽阔的河滩——知氏也不是没在水里作战过,他们和魏氏是进攻秦国的急先锋,在那里除了浮桥外,也有驾船直接登陆河西,虽然无论哪一次,都没有秦穆公“泛舟之役”的壮观。
  所以知氏河西兵很娴熟地下船与赶来的赵军作战,温县一如他弟弟知瑶猜测的极为空虚,来的都是老卒和小兵,抵抗也不成建制,稀稀拉拉的弩机抵不过知氏数百把密集的弓箭,靠着远程火力的优势,他们很快就冲上了河岸,并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赵军虽然处于劣势,却没有被击溃,他们一直在试图对知军造成杀伤,直到发现身边再无港口的建筑作为掩体,才加快了脚步,跑回城中。
  随着吊桥升起,知宵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登岸的胜利,后续的船只陆续抵达,一师之众要试图进攻这个防御空虚的城池,这是赵氏的主邑,若能攻陷则意义非凡。
  然而在开始进攻后,知宵才感受到,纵然空虚,但温县的抵抗依旧剧烈,不逊色于晋阳、长子。
  赵氏的弩机在守城时更能对进攻者造成伤害,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则是每面城墙安置了三架的投石机,瓦砾和砖石不断被投掷出来,一不小心就会死伤数人,以至于知宵不敢靠近到两百步以内。他看着这座满是尖牙利爪的城池一筹莫展,虽然声势浩大,但温县可谓是固若金汤,里面的大夫女眷们其实是平白担忧了半晚上。
  黑暗中的温县城墙仿佛高耸的山脉,想突破进去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强攻一角,知宵预计得损失一千个人,也许更多,这当然不可行。
  所以知宵也不急,他让一部分人留守在河边,其他人绕城寻找薄弱点,比如水门之类。找到后便将主攻方向转移到了靠南的水门处:这是城内小船去往港口,去往大河的必经之路。
  城内大概没料到有敌人攻到赵氏主邑,虽然征召了许多人上城头,但却有些混乱,根本不像组织严密的防守。
  知宵相信,以自己今夜的运气,说不定真的能攻破眼前脆弱的水门,杀入城内,一睹赵氏美人真容呢……
  然而就在他让兵卒摆好架势,准备以盾牌挡住城头妇孺老弱齐齐上阵扔下的瓦砾,去打开水门时,却听到阵后传来一阵阵惊呼!
  风从东方狂野地吹来,使得风沙迷眼,知宵以为是这原因造成了混乱,可风很快就停了,声浪却尤未停止,不断有人下意识地回头。
  他也回过头,想训斥,想严肃军纪。
  然而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十里,也许是二十里外,有一条接一条的火龙。
  一支大军,而且任知宵再乐观,也不相信那是齐人击败赵氏后派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点着夜行军的火把,如蛇形般在平原上延伸出去,仿佛让黑沉沉的天空也燃烧了起来!
  看上去就像,就像是一支燃烧的巨大玄鸟……
  而近处,那支军队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呜……”
  低沉的号角声突然从数百步外传来,借着己方和城头的火把,知宵看到凶猛的铁蹄猛兽从夜色里迈步踏出,马头密密麻麻,马肩上则是操控鞍鞯的骑士,他们或持长矛,或挽轻弓,或挥动环首铁刃。
  三排整齐的骑兵,全穿着上好的皮甲和小帽。这不只是一队斥候,而是一支大军。他们是马衔枚,人噤声,靠近到两百步以内才暴露行踪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旦开动,就一往无前!
  三二一,随着三声短促的号角吹响,骑兵加速,开始朝这边冲锋……
  而大地也开始颤抖……
  知宵感觉到了,他面前高高的城墙,连带自己所知的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抖到了心里,抖到了肝里,抖得肺腑乱颤。
  他已经没了建功立业赶上弟弟,让父亲也夸自己一次的豪气,因为他听说过赵氏骑兵的可怕。手下这区区两三千人,根本禁不起赵骑一冲!只消有一千骑兵过来践踏一番,知兵就铁定奔溃!到时候再在后面赵氏大军和城内守卒的夹击下,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逃,逃!
  心里有个声音对他如是说。
  知宵不由自主夺过御者的马鞭,狠狠抽打驷马,驱使它们逃离死境!
  “撤退,撤退,去河边,上船离开!”
  ……
  马儿四腿狂奔,骑士低伏下身子,手中长矛被放平,弓箭拉成半月,环首刀斜斜朝下,准备迎接热血的洗礼。
  不必知宵下令,原本已经结成队列的知兵开始自动解体崩溃,当成千赵氏骑兵呼啸而来,当马蹄声响彻云霄盖过了城头上的欢呼声,盖过了远方赵军行军的金鼓声,这些知卒心中的恐惧全都爆发了出来。
  但也有部分人压根没反应过来,腿脚不听使唤,就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们呆呆地立在墙垣前,只能用肉身迎接猛烈的冲击。
  骑兵如雷般席卷而来,下一刻,马与人对撞,撞出间隙,只一瞬间便尸骸遍地,受伤的士兵和失足跌倒的马匹都在拼命挣扎嘶叫,碰撞集中的地方,知兵仿佛脆弱的琉璃,被猛地击来的铁榔头砸得支离破碎!
  反应慢的人成了替死鬼,其余人则开始疯狂地跳过沟壑,越过从温县水门里流出来的小河,在知宵的带领下往大河边逃去。
  身后的人喊马嘶却一直没远去,反倒在渐渐靠近,知宵知道,自己的士卒们在不断被如潮水般扑来的骑兵收割,他们仅占着夜色的便宜,连滚带爬地朝停泊船只的港口逃去。
  战了半夜,现在大概是三更时分了,虽然夜航船很危险,可也好过沦为蹄下冤魂吧!
  回头看着稀稀拉拉的溃兵,知宵暗自叹息,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本来带着憧憬来温县,却遇到了回援的赵军。他这次能带一千人登船就满足了,一会只怕会发生邲之战时晋军为了争夺上船而相互残杀的事情吧……
  不知不觉,天空又下起了小雨,雨点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小拇指大的冰雹!纷纷扬扬,看上去仿佛满天雪花。
  这是六七月常有的天气,却叫知宵和手下的溃兵们吃尽了苦头,当然,地面变得湿滑难走,也会加大后方追兵对他们的追击速度,至少不用担心骑兵了。
  知宵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然而等半刻后,抵达河边港口的知宵瞠目结舌,他们连自相残杀上船的机会也没了,因为,停泊在温县港口的船只已经无影无踪!
  留守的那百余人狼狈不堪,卒长哭丧着脸过来诉苦道:“君子,魏氏的吕行方才坐船赶来,他说什么赵氏大军正在东面渡河,要去截断彼辈,好掩护君子攻城,便不由分说将吾等留守的知兵赶下船,带着船队往下游去了!”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真是应景。”仰面感受小冰雹带来的凉意,赵无恤拒绝了蓑衣,他要与兵卒们一样装扮,好激励他们加快脚步,而不是一哄而散跑到树下躲避。两万大军在后,骑兵则提前去击退触赵氏逆鳞者,若虞喜带着一千骑连两三千人都冲不散,他可以提头来见了,所以赵无恤一点不担心,反倒是这批大军,若因在野外着凉染病就不好了。
  他让传令官去大声呼喊:“温县就在前方!等待吾等的是昆父兄弟,是遮风避雨的房檐,是酸甜的浆水,还有温暖干燥的被褥!”
  “还有床榻上的妇人!”是田贲吼了一嗓子,不少人笑出声来,随即又热泪盈眶。
  “回家了!”虽然许多人的家不在温县,但抵达这里,就相当于结束了长达四个月的征程,来自赵氏各处领地的汉子们一时间眼睛酸酸的,走的时候麦苗青青,回来时粟米都快成熟了,他们同时也有永远别打仗,就这样好好过日子的奢望。
  “没错,吾等回家了。”
  无恤也感慨不已,后世的东坡先生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能让他这颗经历前世今生,伤痕累累的心安定的人就在城中,在静静等他归来。
  他,终于又回家了!


第785章 家人
  冰雹纷飞,砸得屋檐叮当作响,却掩盖不住外面喊杀声震天响地。殿堂内所有人都没了谈兴,哪怕再贪婪好吃的人,也停下了手里的箸筷,放下了酒盏,静静地听着,等待胜负的消息,等待昊天的裁决。
  季嬴紧紧握着垫子下的细剑,她没有说谎,若敌军破城,她宁可死,也不愿被俘虏,被侮辱。
  她是骄傲的嬴姓之女,玄鸟之嗣,宁可像妲己一样陪帝辛玉石俱焚,也不愿如息媯一般委身于胜利者。
  就在这时,大门被猛地推开了!
  赵广德手臂受伤,甲胄浸满渗出的血,风风火火地入内时惊得几名童子哇哇大哭,他后面还有一位白衣的灵鹊医者一边跟着一边为其包扎。
  “赢了!吾等赢了!”他不顾伤势,一进门就大喊大叫。
  “发生了何事?”
  “敌军将帅逃跑了,城外知兵崩溃了,温县得救了!”赵广德情绪充满喜悦。
  “是无恤回来了?”季嬴殷切地看着他,双手捏紧衣角,轻声问道。
  里里外外的嘈杂声太大,赵广德似乎没听到季嬴的话,依旧在语无伦次地对众人描述当时的情形:“当时知军正围攻水门,援军穿过夜色掩杀而来,于是他们被从后袭击,几乎没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高声求饶,却被砍飞了脑袋,护城沟壑被彼辈的浮尸填满。我在墙垣上看的真切,数不尽的火把沿着大道,顺着河岸而来,胜利的关键在于骑兵,他们像长矛穿透瓜瓤一般击溃知氏,个个都勇猛似虎,我真想跳下城墙,加入其中。”
  “我问你,是无恤回来了么?”季嬴站了起来,加重了语气,使得赵广德回头,应道:“正是!是堂兄的大军,他坐镇在大军处指挥一切,此刻应当快入城了。”
  欢呼在殿堂,在温县墙头,在每一条里巷里沸腾,唯独季嬴轻轻舒了口气,闭上眼感谢昊天庇佑。
  她没有加入欢快的海洋,而是镇定地下令道:“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无恤和众将士获胜归来,一定很疲惫,速速让人下去准备酒食,吾等出去犒劳他们!”
  ……
  进城时,一马当先的赵无恤一眼就看到了红衣翩翩的季嬴,她被出来迎接昆父兄弟的女眷们簇拥在中央,就如同鹤立鸡群般显眼。
  当然,赵无恤看到的还有她腰间帛带上的黑鞘佩剑,她看似镇定,实则出来时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压根就忘了解下。
  赵无恤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一紧,若自己迟来几日,若知氏鸿运当头侥幸破城,若自己没能赢得这场战争,季嬴的结局,会不会比历史上更加凄烈?
  丝毫不用怀疑,季嬴本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女子,能磨簪自尽,也会饮剑而亡。
  万幸万幸,那些假设都没发生,下马走到她身边,赵无恤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剑取过来,笑道:“女儿家还是拿针线好。”
  季嬴心里欢喜,面色却不能表现太过,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听说无恤麾下有个名为莫邪的女剑师,不单能使剑,还能锻剑,阿姊如何就使不得?”
  赵无恤摇了摇头:“吴越女子纹面雕题,赤脚持剑搏击于江河之间,不是中原窈窕淑女该比的。”倒不是他歧视南方人,而是无法接受吴越的审美,也不知传说中的苎萝村西施是不是也这模样……
  姊弟正说话间,却不防季嬴身边年方两岁,正牙牙学语的小妹赵佳跌跌撞撞地过来,睁大眼睛仰头看着一身漂亮甲胄的赵无恤,又朝他身后肃穆无比的黑衣侍卫们看了又看。
  “又长大了不少。”
  赵无恤顺势将她抱起,相比腼腆的侄儿赵周,他对这个小妹倒是更觉得亲密一些,几乎胜过了自己的儿子。这小姑娘初次见面时就喜欢往他怀里钻,这次离开四个月,她也还认得无恤,一点不认生。
  不但如此,她还盯上了赵无恤腰间的干将宝剑,胖乎乎的小手朝他直伸,口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剑……剑。”吐字清晰,惹得赵无恤笑了,据季嬴说,她至今还不会喊兄长,只会喊父亲和剑两个词。
  “取名时就和两个侄儿抢白玉璋,将他们推到一边,抓周时抓了一匹木制的马儿,近来又见剑则喜,真不知以后会怎样……”其母津娟有些心忧,她地位卑贱,平日很少说话。
  赵无恤给出了答案:“赵氏的女儿即便佩剑,用来裁纸即可,至于杀人的剑,由父亲和我来挥便是。”
  他在心中暗自发誓,不会再让自己的家人立于危墙之下了!
  “对了,父亲他人呢?”
  季嬴面色上闪过一丝忧虑:“十日前离开此地,去轵关了……”
  ……
  冰雹和小雨下了一整夜,让知氏溃兵失散大半,但也让赵军的追击停滞下来。靠着这一点,知宵才跌跌撞撞地一路往西南行,经过一昼夜加一个白天的狂奔,终于跑到了河阳。
  众人浑身湿漉漉的,冻了一夜又被季夏火辣辣的太阳一烤,冷热失衡,哈欠喷嚏不断,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怎么喊也喊不醒,一摸额头,烫得不行。生病的人和伤员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抛下来自生自灭的下场,只能筋疲力竭地瘫在道旁等待被赵军俘虏。
  到最后,他身后仅剩三四百人了,个个疲惫不堪。
  知宵也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羽冠,他好想躺在舒适的软榻上睡上一觉,怀抱妾室柔软的身体,往日的生活与如今的窘境相比,让他对吕行,对魏氏更加愤恨不已。
  直到看到大河波光粼粼的水面,看到对岸依稀可见的人影的船只,他才重新打起精神。
  “到了,对岸就是孟津,只要过了河,就是王室的领地!”
  他们的原计划是攻击温县,若能攻克最好,不能便在调动赵鞅回防后,坐船顺流而下,去郑国。当然,若下游去不了,也可以回头来孟津,王室的船只会在这里接应。
  知宵的祖父知伯跞与周王和单刘二公交情匪浅,加上执政的刘公还是范皋夷的姻亲,所以这场战争里周室一直站在晋侯、知氏这边。虽然没提供实质性的支援,但光是大义名分,就足够让赵氏站在天下人对立面了。
  可让知宵惊恐莫名的是,赵氏对此并不在乎,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清君侧,族灭邯郸,逼死范中行二卿,还有他尚不知道的郓城审判,腰斩阳生……赵氏父子不知做了多少与传统礼法相违背的事情,如今更是击破了诸侯联合张开的包围网……
  “赵无恤回来,齐国肯定是败了,如今吾等该如何击败他们?”知宵忧心忡忡,不过没过多会,他就只顾得担心自己了。
  因为原本说好会派船队过来接应的周室,却只过来了一艘小舟……
  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小船靠近,上面一位长须飘飘,举止有礼的士人朝知宵行礼,知宵则愤怒地问道:“汝乃何人,刘公说好等在对岸的船队呢?”
  “在下苌弘,此事说来话长……”士人再度行礼,面带愧色。
  “苌弘?”
  此人的大名,知宵早有耳闻。这苌弘是周地贤士,学识渊博,王子朝之乱里,他辅佐刘文公打赢了内战,借晋国帮助平乱,辅立周王匄即位,立下大功。随后设射《貍首》,欲使诸侯重新尊周,又扩建周城,让王室在王子朝之乱后有了安身的地方,被周王和刘公视为国之柱石,是如今周室的实际执政者。
  苌弘亲来,也代表着周室对知赵之争的态度,有了改变……
  苌弘解释道:“单公的采邑被赵氏围而不攻,便力主亲赵,如今赵氏大败齐国的消息传来,朝中大夫支持单公者占了优势,天子已经打算停止与赵氏为敌,接应知氏兵卒的事情,自然也不了了之。”
  他心中惭愧,知伯的这个计划是提前通知王室的,可他们却临时反悔,天子的诚信只怕要被天下人耻笑了。可在周王和单公、刘公看来,即便如此,也比继续得罪赵氏强啊!如今不单范、中行、邯郸、卫、曹一个接一个倒下,连齐国人都被打得大败,赵氏太可怕了!再这样下去,谁知道下一个牺牲会不会是王室?
  苌弘虽然有建议权,却没有决定权,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将知氏的长孙接到对岸,以此给知伯一个交代。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知宵失去了方寸。
  说话间,只一会功夫,远处的涂道上烟尘再起,是赵氏的骑兵,他们一直在寻找知宵的行踪。
  “请君子上船!”苌弘踏出一步,在舟上殷切地邀请知宵。
  “君子?”知氏的数百残兵满心绝望,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统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还是跳上小舟,随着苌弘往南岸渡去。
  知兵伸出了手,却没抓住知宵的衣角,也没抓住船体,而是被船上的长矛长戟逼退。
  “君子!”
  他们见自己被抛弃,便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咬了咬牙,回头看着疾驰而来的赵骑,齐齐跪地,选择了投降。
  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这是等价的交换,可若君弃臣子如草芥,这份忠义便没有了意义……
  至此,知氏的军事冒险以全军覆没的结局告终,在苌弘船上苟且偷生的知宵羞愧难当,他抱头痛哭,心里想着,若是弟弟知瑶在这里的话,会怎么做呢?
  他大概宁可带着手下人死战,也不愿独自偷生吧?所以他手下的士人才甘愿为之效死。
  自此以后,知宵再也没了争嫡之心,因为知赵的攻守彻底反转了,齐国战败,天子反复,魏氏意图难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只剩下知氏孤军奋战。所以知氏的未来继承人,需要有带领家族顶住赵无恤滔滔攻势的勇气和决心!


第786章 人必有一死(第三卷完)
  夕阳落下时,赵无恤终于赶上了赵鞅的步伐。
  季嬴在担心赵鞅的安危,赵无恤也放心不下他,尽管他们有过矛盾,有过争执,也有过当众争吵,但哪家父子不是这样?没有这些,就没有之后的谅解,和好,甚至惺惺相惜。
  他没有带走所有的大军,在挑选随行者时,他能感到士卒们的疲惫,以及眼中的失望。
  去年,鲁国万余男儿紧随他的脚步,从鲁国向西奔袭五百里,转战河内、邯郸,一场场硬仗,伤敌三千,自损八百。今年,还是这些人,加上从河内、河北征召的新卒,他们沿着原路返回,破卫,败齐,赢取前所未有的荣耀,然后又折转回来。
  一场又一场大战打下来,一次又一次远距离行军走下来,不但是人,连马儿也身心俱疲,大家都需要休息,赵无恤也承诺过让他们休息,至少在秋收之前,不会再有大规模的作战。
  赵无恤叹了口气,这就是封建军队的极限吧。
  所以他只点了三千精卒,是那些招募入伍的武卒,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把军队当成了家,对赵无恤的忠心不会因为身体的懈怠而降低分毫!
  于是无恤告别季嬴,告别小妹,带着他们迅速西行,登上太行,经过轵关,与韩虎重逢,当夜同塌而卧畅谈在东方的胜利,许诺非给韩氏三千齐卒作为补偿,最后给结义兄弟画了一个大大的饼后,他开始步入惨烈的战场。
  赵鞅带着军队驱赶人数是他两三倍的知军,整个太行山路都成了战场,尸骸没人收拾,横七竖八地躺在灌木里,悬崖边,甚至还有一部分被大部队拉下的散兵游勇被赵无恤收编。
  从他们口中,无恤得知了赵鞅的行踪,以及那场知氏精心策划的伏击战。
  “若非郑司士挺身而出,主君差点不保。”
  高大勇敢的郑龙,他誓死捍卫着赵鞅的安全,在上一次赵鞅中箭后,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失职,一直心中有愧。
  但这一次,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为赵鞅挡下了致命的一击,用凡人身躯挡住了敌人从山上推落的大石!
  “忠士哉,可惜了……”赵无恤为之惋惜,郑龙一直是赵氏最忠诚的黑衣侍卫,并能及时进谏,他曾阻止赵鞅射杀误入园圃的野人,为赵氏保住了爱民的名声,这样的人,竟牺牲在这里,实在是让人扼腕叹息。
  伏击造成数百赵军死亡,让郑龙陨身,但好在赵鞅毫发无伤,在厚葬郑龙后他继续挥动大旗前进,前进,直到眼前这座城池,才停了下来……
  小城台谷,赵氏的另一位忠士伍井牺牲的地方。
  ……
  小城已残,这里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战斗,每一块夯土都有黑乎乎的血迹,赵氏的玄鸟旗帜重新插上残垣断壁的最高处,为了保住它,为了重新让它在此飘扬,知赵双方近千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赵无恤来过这里,那还是六年前,他护送自己的未婚妻子和岳父乐祁时路过此地,当时他还未意识到,再回到这里时,竟已物是人非。
  在离城池数里的地方,赵无恤找到了赵鞅,赵志父正静静地坐在被苔藓爬盖的磐石上,高大的背影让赵无恤倍感亲切,他正望着两座新近立起的坟冢怔怔出神。
  夏天厚厚的草甸吸走了他的足音,赵无恤走到很近很近的地方,才拱手行礼道:“父亲。”
  晋国中军佐回过头来,年少离家的儿子已经蓄了浓密的胡须,父亲也鬓角斑白,青春不再了。
  他抬起头看着他。“无恤。”语调沧桑而遥远。“温县可还安好?汝姊妹侄儿可还安好?”
  “广德抵抗英勇,小子赶到的也算及时,她们安然无恙。”
  “我这边却不太好。”赵鞅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指着两座坟冢道:“这是郑龙,还有伍井的坟墓,他们都是为了赵氏而死,听说伍井作战到了只剩下他最后一人,还守着玄鸟旗不倒,而郑龙,更是死在了我面前数步。壮士末年啊,惜哉惜哉。”
  赵无恤亦心有所感,得知伍井死讯时他怔怔出神,伍井,那个出身低贱,皮肤黝黑,腼腆不爱说话,背负着背叛的耻辱,总是尽力去完成交予他任务的得力干将,就这么去了。
  他麾下的老兵们,穆夏、虞喜无不神伤,原本与伍井矛盾重重的田贲更是哭得嘶声力竭,眼睛里流出了血来……
  赵无恤由此切身感受到,战争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
  但在感伤之余,也得紧握长剑,让仇敌付出代价。
  “父亲,不知知瑶现在在何处?”
  “用一场伏击拖住老夫后,便急速退走,退到上党去了。”
  赵鞅指着左边的封土道:“说起来,伍井的坟冢倒是知氏小子立起来的。”
  “我为此感谢他,也为此痛恨他。”
  赵无恤深吸一口气,发誓道:“人必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伍井、郑龙都是赵氏忠臣,死的惊天动地,我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我会认他二人的儿子为义子,亲手抚养长大成才,还想在赵氏家庙中为他们,也为历代有大功的家臣建立祠堂,描绘画像,作为历代家主的陪祀,父亲觉得如何?”
  赵鞅点了点头:“这想法不错,能让忠心为主的家臣一直享受赵氏血食。”
  祠堂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呢?凌烟阁?赵无恤想了想,亦或是云台?他赵无恤的云台二十八将,又会是哪些人呢?
  不过,他宁愿事成之日,殿堂上多一些恭贺,与他共贫贱后共富贵的声音,而祠堂里少一些英魂。
  他握紧也佩剑:“不仅如此,终有一日,我还会用知氏的灭亡来祭奠列位忠士!”
  赵鞅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山间:“说得好!人必有一死,知氏也必将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徒然低了下来:“但,不是现在……”
  ……
  赵无恤一愣:“父亲……”
  赵鞅一摆手,阻止他说话:“我为人喜欢怒气冲头,伍井的死让我愤怒,恨不得立刻追上知氏小子,斩掉他的头颅用来做饮器。但郑龙的死却又惊醒了我,就如同当年他出言阻止我射杀惊走猎物的野人一般……归根结底,是我的冒进让他丧命。”
  “不怪父亲……”
  赵鞅摇了摇头扶着赵无恤的肩膀,“赵氏现在是怎样一个状况,你比我清楚。爬树爬得越高的人越感到害怕,官职越高的人越感到危机,赵氏打到现在,说天下无敌手亦可,说处处隐患也可。头一年丰收,次年必定是灾年。赵氏的兵卒已经疲惫不堪了,范、中行、邯郸那些刚被征服的领地也不太稳定,今年晋阳、长子恐怕会颗粒无收,邯郸也遭了兵灾,赵氏只能靠河内的肥地维持军粮,一般而言打仗一年,会消耗平常三年的粮食,赵氏的府库已经空虚……”
  赵无恤颔首,赵鞅说的没错,计然已经对他算了这笔账,鲁国那边依靠从齐国抢来,或者以被俘大夫换取的粮食,顶多能实现自我维持,卫国粮食缺口很大,不要出现人相食就谢天谢地,宋国也勒紧了裤腰带,所以赵氏的晋国领地也必须实现自给自足。
  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了,就算加强了什伍制度管理,就算在各地让劝农官推行代田法和粟麦交替种植,粮食亩产也顶多到汉初水准,能维持的战争规模,作战时间都有限。
  “所以吾等最需要的不是快,而是慢。我此次西来,就是为了保住轵关,把控制的区域延伸到台谷,加上长子、晋阳,吾等在太行以西就有了三个钉子,握有战争的主动,随时可以向西进攻,扰乱知氏的春耕秋收。至于太行以东,却可以扫清中行,稳定领地,积蓄力量。至少要让赵氏熬过这个灾年,再迎来一次丰收,才能将这场战争打到底!”
  赵鞅紧紧握着赵无恤的手,无恤能感受到它们的冰冷,赵志父这番话,怎么听上去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
  “无恤!”他说道:“答应我!”
  “唯,不敢忘!”赵无恤重重点头,赵鞅这匹老马冲动了一辈子,年老之时,总算稳重下来,开始为儿子指点归途了。
  赵鞅松了口气,拉着赵无恤登上台谷,站在伍井战斗过的地方,远眺西方。
  此处的景致如赵无恤记忆之中一样醉人:东面是太行山系,是满是风化岩石和凹凸峰壁的悬崖,茂密的林海在城池不远处蔓延出去,淡绿色的沁水流经此地,一抬头,是无边无际的天空与云彩,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
  赵鞅仿佛累了,倚着赵无恤宽厚的肩膀,指着太阳,语气里略带感伤。
  “世人常常把赵氏家主比作太阳。赵成子是冬日之阳,他性格谦逊,在公归国后晋国复杂的卿族关系里长袖善舞,如冬天的太阳般温和而微弱,人们盼望他的光顾而不会将其视为威胁。宣子赵盾性格强悍,名为晋卿,实专晋权,他弑灵公,颁布夷之法,甚至开了以卿大夫身份主持诸侯盟会的先河。如同夏天的阳般炙热,使人畏避,散的光芒让晋国诸卿黯然失色,只能俯帖耳,所以被称为夏日之阳……”
  “我的祖父赵文子一如其谥号,则是位谦谦君子,经历了下宫之难后一直低调而谨慎,以自身的美德和辛劳,逆时逆势,勉力为晋国和诸夏创造和维持了一个和平而繁荣的时代,就如同春日之阳般和曦,也象征着赵氏一族的重生,恍如春日之阳。”
  “父亲也是无恤,是阿姊,是妹妹和孙儿们眼中的太阳!是秋日之阳!对敌人,像是秋老虎般酷烈,对家人和臣民,却带来丰收!赵氏入晋两百年,在父亲手里达到全盛!东至于海,西至于晋阳,北到柏人,南临周室!已经是幅员两千里,有民两百余万的两千乘大国了!”
  “你把鲁国也算进去了?这其中九成都是你的功劳,若只靠我,不让宗族灭亡就不错了。”赵鞅无力地笑了笑,他强行出征,旅途劳累,纵然有扁鹊在身边,却也是灯枯油尽了。
  “不过秋日之阳这称呼,老夫喜欢,哈哈哈……”
  他抚着无恤的背道:“传说羲和在清晨驾六龙,运载着太阳从汤谷升起,傍晚时抵达西方的虞渊落下,日升日落,周转不息,但终究有落下的一天……”
  “父亲切勿气馁。”
  赵鞅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的决定,也办了很多正确的事,最错的,便是你年少时将你忽略,最对的,便是终于没有瞎眼到底,看出你是赵氏最好的家主!”他累了,征战,病痛,回忆,愤恨,纠缠不休。
  “事先和季嬴说好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征,回去以后,也会从家主之位上退下来。”
  他笑得很欣慰:“春夏秋冬,赵氏走完了四个季度,迎来了全盛,可这没有结束,旧的太阳落下,新的太阳升起,从今以后,赵氏,就交给你了!”
  “还有你阿姊,为父也亲手交给你了!”
  ……
  第三卷完!


第四卷 列为诸侯


第787章 太阳照常升起(上)
  周王匄二十五年(公元前495年)九月,秋日将尽,冷雨飘飞,打湿了温县的黄土墙垣。
  包得严丝合缝的马车缓缓从涂道上驶过,十名黑衣侍卫骑行在前开道,雨水浸湿了他们的黑甲黑袍黑马,车后则是赵氏的家臣和卫兵。
  生得粉雕玉琢的赵操忍不住掀开一点窗帘望出去,外面是湿漉漉的空旷街道,便奶声奶气地问道:“姑母,祖父葬礼时也在下雨,这里到处都是人,今日为何没有?”
  因为决战开始了,这是赵氏酝酿已久的收尾之战,河内、邯郸、长子、晋阳,赵氏的军队和丁壮大部分集中到太行以西,以至于温县空空如也,季嬴心中如是说,随后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哀伤:“那时的事情,你还记得?”
  赵操才四岁,两年前的记忆当然不记得,只是在他母亲和侍候起居的女婢强调下,才产生了一些虚幻的印象,所以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如今是赵氏叛晋的第四个年头,也是季嬴为父亲赵鞅守孝的第二年零两个月。
  两年前,在追击知瑶未果后,军旅劳顿的赵鞅逝世于轵关,他的死和当年楚武王征随国死于途中如出一辙,赵无恤的处理也有条不紊,他先是重秘不发丧,离开太行后在周室领地单邑附近建筑营垒,周天子和单公恐惧,派人向赵氏求和,表示周室不再与赵氏为敌。赵无恤与单公在河中心的船上会见,定下盟约这才退兵,回到温县后方才公布丧事,举城同悲伤,赵鞅送葬之日百姓自发聚集起来,人山人海。
  秋日之阳落山了,新的太阳却照常升起,赵无恤在温县家庙昭告天地和列祖列宗,正式成为赵氏自赵造父以来的第二十代家主!
  ……
  赵氏内部的权力交接至此尘埃落定,但战争却还在继续,知氏依然顽抗,魏氏依然首鼠两端,郑国与宋国的冲突,齐国的内战也如火如荼地展开。
  赵无恤执行赵鞅遗命,用了两年时间舔舐伤口,休养生息。这期间,他需要不时在河内和邯郸、朝歌、曲阜、商丘间奔波,无法长期守孝,于是便由他的长子赵操代劳,小家伙从记事起,便跟随其母伯芈和姑母季嬴在温县生活。
  马车停下,终于到地方了,季嬴踩着竖人摆在地上的矮蹬慢慢下来,皱着眉看了看阴晴不定的天气,随后紧紧握住侄儿赵操的小手,牵他走过砖石铺就的湿漉涂道,往雾气中屋檐高耸的赵氏家庙走去。
  有竖人撑着鲁班发明的雨伞,跑前跑后为姑侄二人遮风挡雨,但赵操的目光却一直未离开他们脚下溅起的水花。
  “姑母,来之前母亲说过,昊天在为祖父而哭泣,雨点就是他的泪,真是这样么?”
  伯芈是个低眉顺眼的老实妾室,没有因为生下长子而恃宠而骄,季嬴当年的调教总算没白费,所以她也将赵操当成自己亲子般关切。
  “传说中,赵氏本就是天帝的诸多子嗣之一,若昊天有灵,他当然会为吾等的死逝而哀伤,为吾等的欢喜的欣慰。”
  赵操眼睛一亮:“天也会为我高兴?”
  “会的。”
  季嬴和蔼的笑让赵操的紧张消失了,姑母今天与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的孝服,正所谓女要俏一身孝,搭配她白皙的皮肤,若他父亲在,大概会生出“我见犹怜”的感觉。可在赵操眼中,这却是安全和可靠的象征,有姑母温暖的手牵着,他才敢走进庙堂,靠近被呛鼻香火环绕的灵位。
  他们说,祖父的魂儿,就住在里面!
  就那个黑漆漆写着些他不认识的字的木牌,竟然能容纳死人的魂儿?
  赵操很不理解,却不敢再问了,因为自打走进这里,姑母的表情变得严肃,脚步变得轻盈,他也不由自主走的端正起来。只是那身粗麻制作的孝服穿在他未免太沉重了些,几步路就让他气喘吁吁,但接下来的路再让傅姆抱着是对死者不敬的。
  于是季嬴偏头看着他,用微笑和目光加以勉励,低声承诺回去以后会让他多吃几块面制点心和饴糖,这是姑侄两人共同的爱好。于是赵操没有像他堂兄赵周上次来此一般大哭大闹,而是默默跟随季嬴步上台阶,进入庙堂。
  无论点多少耀眼的蜡烛,家庙里总是冷的,她们走在赵氏家族历代死者之间,足音回响在偌大的殿堂里,列祖列宗都注视着他们。
  “身即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季嬴嘴唇微动,不由想起无恤在父亲下葬时的这首诗。
  “无恤说得对,父亲的确应该安葬在风景秀丽的高岗上,在松柏之间,头顶有苍天飞鸟与他为伴,有风霜雨露为他沐浴……”
  赵鞅的葬礼超出了卿士应有的规格,这次没了饱受诟病的活人殉葬,但气势却远胜一般诸侯卿士。赵无恤用从范、中行那里夺取的传家宝,来自曹、卫两个傀儡国的国器,外加从鲁、邾那里索要来的礼器,加上在汶水一战缴获的齐人铜料,为赵鞅铸造了九个巨大的凤首螭纹蹄足鼎!
  按照周朝礼制,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但随着礼乐崩坏,各国诸侯也开始用九鼎之礼了,而卿、上大夫则用七鼎。但无恤更过分,他私下里完全是依照诸侯的礼制安葬父亲!
  他还为赵鞅选了一个谥号:武!
  刚彊直理曰武!
  威彊叡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赵鞅的一生,与这个字极为切合,“赵武子”,将是他在子孙口中的尊称,当然,赵无恤对季嬴直言,他的目标,是将这称谓其变为“武侯”,甚至是“武王”!
  “所以,九鼎并不过分,当世的天子、诸侯,加起来都比不上父亲有资格享用此礼!”
  这番话说得无恤手下那个叫石乞的楚国人眼前一亮,甚至当场就请求无恤彻底与晋国决裂,自立一国,再逼天子承认赵氏列为诸侯!
  无恤虽然婉拒了这个吓人的建议,但其他地方的僭越违规却一点也不少。
  比如季嬴她作为徐国后裔,并不能进入赵氏家庙的传统,也被赵无恤一挥手给改了……
  他当时如此劝说季嬴:“我说过的,终有一日,要让阿姊堂堂正正地步入这座庙堂。我忙于军政,灵子也不合适来管宗族内务,为列祖列宗上香添油的人,舍你其谁?若他们不愿接纳你奉献的牺牲,那便只能饿着不能血食了,想来我赵氏的祖先,不会如此顽固不化吧?”
  改革,这是赵无恤正式掌权后定下的基调,在他那里,没有什么万世不移之法,没有不可更易的祖宗之言。季嬴说不过他,无奈之下,也只能由着他来,心中却深为感动,也有一丝担心。成为家主之后,无恤比过去霸道了许多,再不能将他视为当年的小阿弟了。
  不过和无恤努力展现的威仪不同,他的儿子赵操,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家伙。
  季嬴一低头,却见赵操正乖乖地跪在地上,按着主持礼仪的孔门弟子宣读祭文,做出各种复杂的礼仪动作。
  她心中欣慰,总有一天,他会穿戴上冠冕朝服,无恤就是如此成长起来,成为一家之主,大国卿士!
  赵氏的顶梁柱倒下了,不单是赵无恤需要将这片大厦重新撑起,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在这场战争里发挥作用,赵伊、赵广德等旁支子弟自不必说,无论是婚床还是战场,都需要他们做贡献。作为家族长女,季嬴需要打理好守孝事务,就连四岁孩童赵操,也有被强行赋予的责任……
  只是季嬴觉得,这责任来得太早,对于赵操而言,也太重了罢。若形势需要她牺牲,她一定会欣然受之,可眼下要接受这重担的,还是个小童子啊!
  这场祭拜是临时的,且只针对赵操一个人,因为他不久之后便要远行,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了,所以才到这里与祖父告别……
  对子侄的疼爱使得季嬴有些恼火地回头看了看在家庙门口静待的两名家臣,张孟谈,宰予,代赵氏管理鲁国的重臣,深受无恤信赖,他们是专程来接小主人的。
  季嬴颇有些不满地低声道:“四岁半的鲁国正卿、幕府将军?鲁国的僚吏们简直是在胡闹!无恤竟也同意了此事,难道就因为不是嫡子,让他年幼别居也无所谓么?”
  PS:太原赵卿墓疑似赵鞅之墓,出土了七鼎规格的礼器。


第788章 太阳照常升起(中)
  赵氏家庙外,两位在鲁国呼风唤雨的重臣在这里却只能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在这间隙里,宰予轻声问道:“张子,你觉得少主如何?”
  张孟谈的目光依然深邃睿智,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从遁形。赵操和赵氏家主长得不太像,更多继承了母亲的样貌——或许还有几分母族的祖先申公巫臣的相貌,看上去有点瘦,面容如楚人般清秀俊俏,是个害羞的童子。
  新绛泮宫里那个处处显得与众不同的小君子,只怕是很难见到了,毕竟是几百年一出的人物啊……
  他笑了笑道:“少主文质彬彬,敦敦守礼,乃可造之材,一定会是一位好正卿。”
  “可他才四岁……”
  “四岁半。”张孟谈强调。
  宰予摇了摇头:“无甚区别,其实主君是否在鲁国坐镇,并不影响幕府的行政,少主甚至不必亲去,只需要在温县垂拱,有张子和吾等,一样能把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子我,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和南蒯、公山不狃等自以为是的邑宰如出一辙……”作为幕府长史,张孟谈的地位不可撼动,在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后,连一向自傲的宰予也只能低下头认错。
  “三桓中叔孙和季氏已亡,仅剩的孟氏也交出了领地,被迁到曲阜中,享有卿名却无卿权,鲁国的世卿,便只剩下赵氏一家,子我,你博学多闻,说说什么是世卿。”
  宰予咽了咽口水:“累世为卿,与国同休……”
  “不错,既然是与国同休,那岂有为卿者长期不在国内的?长此以往,鲁国人会忘了是赵氏在统治他们,所以在主君忙于治理河内,忙于太行以西的战事时,鲁国需要一个赵氏子嗣坐镇,除了眼前的少主,还能有谁呢?”
  赵氏人丁不算兴旺,赵无恤的正室夫人乐氏女去年生下了一个女儿,赵无恤虽然对她疼爱有加,作为政治家族的新生儿,她也很快被赋予了一场婚约,长大后将嫁给韩虎的儿子,作为赵韩联盟永固的见证。
  可如此一来,家臣们对嫡子的期待便泡汤了,作为赵无恤目前为止仅有的独子,赵操自然而然被张孟谈认为是在鲁国为赵氏守护利益的最佳人选。
  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一点,在鲁国,一些自由惯了的幕府僚吏便颇有微词。
  这种想法或许来源于邻国曹国,亦或是所谓的“陶丘自由市”。曹国无君,只有子贡作为“大当国”管理国政,他下面则是曹国十三家商贾和七家贵族组成的“公议大夫”们,共同立下律法,遵循其进行统治。
  与此类似,鲁国的国君,无论是今年春天刚病死的鲁定公,还是新继位的鲁侯将,都是虚设的傀儡。
  鲁国政权由赵氏幕府控制,但赵无恤长期不在鲁国,便由张孟谈为首的士人来代管。几年过去了,在外患齐国无暇他顾的时候,宰予等少数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鲁国乃士人自治”的错觉。
  但张孟谈很明白,他再清楚不过,虽然高举重用士人的大旗,虽然将鲁国内部的旧贵族打倒一大片,用僚吏、军功小地主来分割他们的领地,取代他们的地位。
  可归根结底,赵无恤不过是想将原本分散的封建权力集中到幕府手中,而幕府,永远是嬴姓赵氏!
  “鲁国可以没有国君,但却不能没有将军!”这是张孟谈坚持的底线。
  若赵将军无暇去鲁国坐堂,那就只能推一位小将军上去了。
  ……
  张孟谈的职责,就是为赵氏守住这片泰岱之地,毕竟是起家的地方,何况这两年来,鲁国的确是蒸蒸日上,无论是军政民生,都步入了正轨。
  鲁国原先只有九个县,但随着东鲁大夫们相继或被问罪,或被收回领地,东鲁也被纳入幕府的县制体系中,增加了三县,加上汶水之战后盗跖和徐承水路配合,从齐国疆域里硬生生夺下的泰山县、汶阳县,共计14个县,百余万人口!是赵氏的东部基地。
  至于鲁国的大敌齐国,两年前,陈氏联合鲍氏发动了政变,扶持公子荼继位,称之为晏孺子,亦或是“孺子侯”。高张作为政变的失败者,外逃后被陈氏埋伏的军队截住,高张在被押回临淄后遭到杀害。
  与此同时,国夏的儿子国书逃到了穆陵关投奔晏圉,只可惜晏圉无能,坐拥一万军队和险关穆陵,却犹豫不决,既不降鲁也不归附政变胜利一方。迟疑间,他被陈鲍发来的诏书扰乱了军心,手下兵卒一哄而散,他自己也只能和国书逃亡到莒国。
  一场大乱之后,陈氏鲍氏继续整合内部,如今齐国无力对鲁国造成威胁,反而要时刻提防鲁国随时可能的侵略。
  陈氏无奈之下,已经同意割让泰山东麓、汶阳等地给鲁国,甚至河间地也可以商量,只要能和平就好。赵氏也需要和平来治疗战争的伤,需要齐国赔偿的粮食救急,于是明面上赵无恤与陈氏签署了和约,陈氏归还河间地南部的数座中行城邑,北面的大片土地则继续保留,鲁国方面也停止进攻齐国。
  但实际上,赵无恤怎么可能会让陈氏好过呢?他的策略是更加用心险恶的“以齐攻齐”!
  早在得知高张被害的消息后,高无邳痛苦不已,也终于愿意答应赵无恤的条件,欲向陈氏复仇。
  和他一同被俘的国夏倒是个硬骨头,纵然宗族政变失败被驱逐,他还是不愿意做赵无恤的刀子。
  不过话说回来,赵无恤也不放心这个名将之资,于是他干脆继续扣留国夏做人质,而以高无邳为主,晏圉、国书为辅,从齐国俘虏中挑选出了一万人,以他们为先锋打进莒国。赵氏自己占领莒国都城和琅琊等海滨和城邑,齐国的白卫兵们则集中在北部,操练数月后开始进攻齐国,攻下了莒国故土介根,以此为反攻临淄的基地。
  不仅如此,赵无恤还找到了逃出齐国的那几个齐愍公公子(齐侯杵臼的谥号也发生了变化,不是历史上的“景”,而是“愍”,在国逢乱曰愍,有兵寇之事;使民悲伤曰愍,多苛政贼害,是大大的恶谥),让高无邳以他们为旗帜,反对陈鲍和那个傀儡“孺子侯”。
  于是两年下来,陈鲍与国高的残军一直在齐莒边境交战,还要不时应付内部爆发的国高余党叛乱,苦不堪言,鲁国在恢复的同时,齐国却在持续流血。
  陈氏依靠得民心,勉强能稳住阵脚,却也害怕赵氏缓过神来继续进攻,于是陈乞陈恒父子便想了一个主意:他们在齐鲁边境开始增修长城,简单的夯土墙从防门向东延伸,一直延伸到了穆陵关,还打算进一步修到海滨!
  这是近一个月的事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赵无恤正在与张孟谈商量让儿子去鲁国占做少将军。张孟谈清楚地记得,主君怔住片刻后哈哈大笑,笑陈氏父子病急乱投医,还让张孟谈回鲁国后派人去齐国境内找找,找找有没有名为“孟姜”的齐女。
  “得孟姜女一人,便可破齐国千里长城,而不费吹灰之力!”赵无恤说这话时像是忍着笑,像这样乐得忘乎所以的他,自打两年前继承家主之位后,张孟谈就再没见过了。
  不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张孟谈多智近妖的脑瓜,依然没想明白……
  他只能认真地回答道:“主君,叫孟姜的女子,齐国境内没有一千,也有几百,都是姜姓后裔,散落齐国各都邑,并不难找……”
  “孟谈就是太严肃正经了。”赵无恤感觉自己就像是说了个冷笑话,旁人还没听懂,有自讨没趣,最后化为自嘲的一笑。
  他拍了拍张孟谈的肩膀:“若无你这样的益友肃臣,何以安家邦?正好,吾子也正需要一位你这样良师耳提面命!”


第789章 太阳照常升起(下)
  且不说数万齐人在泰山北麓辛苦劳役,修筑长城,若张孟谈和宰予将视线往西移动,便能发现,在疆域仅是战前二分之一的卫国土地上,也在大兴土木。
  卫灵公死后,蒯聩成了唯一的国君,带着逼死父亲的恶名,他任命孔圉为执政,开始了自己的统治。濮阳地区土地肥沃,卫国农夫也极为勤劳,所以在连绵战火结束后,春耕秋收,很快粮食再次在仓禀里堆积起来,但它们很快就被辎车向西运送,去朝歌交割,作为卫国之前与赵氏为敌的代价。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新卫国存在的意义,完全是为赵氏在战争中提供财物和劳力的。
  去年,有一万身强体壮的齐国俘虏被调拨到此,和战争里沦为奴隶的范、中行、卫、莒等国俘虏,以及数万卫国平民一起,正在开挖了一条连通黄河、濮水水系的运河。这条由计然提议,鲁班规划的运河从澶渊分大河之水,向东南行,在洮邑与濮水相连,全长一百余里。因为一路都是平原,地势也向东南偏斜,所以很可行,计划三年工期,如今才修了一小半。
  在计然的规划里,这将是让赵氏鲁国和河内两地连成一片的大动脉,也可以加强对泗上诸侯的控制,而运河的枢纽帝丘或许能取代陶丘,成为北方最大的贸易中转中心!
  如今一来,卫国在赵氏主导的东方体系里,赫然显得重要起来,赵无恤派自家人赵广德带了一师精兵去卫国驻守,还空降了计然去卫国,总管运河事项。这位在野大才虽然理论十足,赵无恤是准备当财政部长来用,不过就这样将整个赵氏财权交给他,也会让老家臣们不服,所以先牛刀小试一番,立下功勋后再重用,也能叫人无话可说。
  虽然这条运河被赋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当下,因为它的开挖,卫国人的日子过得不好,数万人在工地上挥洒血泪,卫人纷纷说,这日子还不如卫灵公时候呢!
  民间的愤恨和痛苦会通过歌声来发泄,张孟谈和宰予从鲁国途径帝丘时,一首《邶风》中的民歌正在卫地流行。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君主讨好赵氏的缘故,何以在清晨露水还在时就起来劳作?何以一天到晚都在泥浆中劳作?
  卫人抱怨归抱怨,可看着胄明甲亮的赵氏兵卒,挨着监工高高扬起的鞭子,却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耐着。至少在运河边干活,苦是苦了点,能保证一日两餐。比起被征召去前线填沟壑,挖一条运河算不上什么……
  过去两年间,大规模的战争虽然休止,可战火却从未从中原大地上消失,除齐国内战外,最重大的事件,当属中行氏的灭亡……
  ……
  在中行寅和主力在朝歌之围中被歼灭后,中行氏已经日薄西山,中行黑肱依靠东阳地区较高的地势苟延残喘,殊不知在没了军队后,他们家已经是人人觊觎的肥肉。
  西面,知氏将中行领地收归己有,东面,陈氏控制了河间地区,随着鲜虞中山与赵氏达成同盟,东阳面临南北夹击。在苦苦坚持一年后,柏人终于失守,中行黑肱逃往齐国投靠鲍氏,至此,中行相当于灭亡了。
  在翟封荼的引荐下,赵无恤和中山君在昔阳会面,谈判如何瓜分中行氏的遗产。
  因为地缘的关系,中山方面与赵氏没什么旧仇,仅仅有的一次冲突,还是二十多年前,赵鞅参与了中行吴伐鲜虞的战争。中山君手下的臣子们依靠那次战争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居然“考证”赵无恤的生母狄婢,原来是鲜虞部落的人,被赵鞅作为战利品带回下宫。
  细细算起来,他的生母和中山君一系还有亲戚关系,所以严格算起来,中山君和赵无恤,应该是远方的表兄弟才对哩!
  赵无恤对中山国这种攀亲戚的行径笑而不语,也不想追究真假,不过既然对方示好,他也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双方结下“兄弟之盟”,中山君四十多岁的人,还腆着脸称呼赵无恤“表兄”。
  就算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对中行氏领地的瓜分,按照实际控制区域而定,中山方面获得了鼓、肥,赵氏则获得柏人。如此一来中山恢复了旧土,赵无恤也对满是狄人部落的鼓、肥兴致缺缺,无法编户齐民的地区,短时间内价值不大。
  有了鼓、肥两县,加上失而复得的仇由,晋燕交界的一些隙地,中山的人口剧增到了四十余万!一个强大的实体已经在燕晋齐中间崛起,历史上中山也是战国小强之一,不可小觑。
  但无恤这会也没空收拾他们,因为他反而有求于中山君。除了柏人之外,这场盟约给赵氏的额外好处,便是借中山国控制的井陉发展下一步军事行动。
  今年夏末,赵无恤让主力在太行一线发动攻势,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邮无正和赵伊则带着一万赵军翻山越岭通过中山国,收复陷落的马首、盂等城邑,驱逐了盘桓在太原盆地的代戎,杀到晋阳城下。
  晋阳的军队在韩氏的大败中被牵连,丧失大半,丁壮也大多跟随赵鞅去了东边。但因为晋阳人心向赵,城墙完整,府库器用充足,仓廪粮草实备,甚至连宫殿四周都满是茂密环生可用来造箭杆的“荻蒿”、“楮楚”,高十余丈。
  智氏引代戎入寇,却顿兵于晋阳之下,见强攻无效,便采纳知瑶的计策,改用围困及水攻的战术,切断所有出入通道,决开汾水灌淹晋阳城。大水淹没城内“三版”(六尺),两年下来,粮食即将断绝,人们悬釜做饭,搭棚居住,生活非常困难。
  但他们还是在董安于的带领下坚持到了现在,终于得救后,满城皆哭,白发苍苍的董子得知赵鞅逝世的消息后,也痛哭垂拜温县方向。
  至此,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太原盆地光复后,赵氏已经从东、北两面对晋、知、魏完成包围,他们已经失去了天险,战争很可能会在今年内结束。
  所以赵无恤也开始考虑战后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他必然会长期留在晋国。这世上还没有同时做两国卿士的先例,所以东方的鲁国将军的位置,还是让儿子去坐比较好,这才有了张孟谈和宰予来温县接赵操母子上路的一幕。
  ……
  “少主到鲁后,吾等要如何行政?”宰予还是有些忧心,有些不安。
  “一切如常,直到少主成年行冠,亲政为止。”张孟谈说完这句话后,便朝已经结束祭祀,由季嬴牵着走出来的赵操行礼。
  “臣张孟谈见过少将军。”
  “臣宰予,见过少将军!”
  小少年面对两个陌生的男子有些怯怯的,宰予的笑容有些虚假,但他还是能感受到张孟谈那如沐春风般的善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如何还礼,便抬起头看着姑母,拉着她的衣角不知所措。
  季嬴纵然不愿此子离开,但也知道弟弟自有打算,自己无法阻止。于是她便收起不舍,柔声说道:“这是你的幕府长史,汝父为汝找到的老师,叫夫子。”
  赵操懂了,就和那些教他书、数、礼、乐的傅一样。于是他笨笨地行了个见师之礼,奶声奶气地说道:
  “夫,夫子……”
  这声音停在耳中,竟让张孟谈心中一热,连忙将他扶起,看着这位小小的少年,赵无恤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回荡。
  “孟谈你像管夷吾辅佐齐桓公一样侍奉我,也要像狐偃追随晋文公一般辅佐吾子,可能做到?”
  此时此刻,张孟谈在心中立誓:“将军知臣谨慎,故西征前寄臣以大事,孟谈不敢忘怀,必将尽心竭力,辅佐少将军治鲁!”
  直到有朝一日,晋鲁合一为止!
  “他应该会是个好夫子。”这少长和睦的一幕季嬴看在眼中,便点了点头,稍微放心了一些。
  这时候,霖霖秋雨已经停了,温暖的太阳从云层背后探出头来。
  “父亲虽然不在了,但赵氏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一代又一代,绵延不息……”季嬴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赵鞅那摆满祭品的灵位,合手为他祈福。
  只是操心完小的,她又得操心大的了。因为赵氏已经积累了两年的力量,而赵无恤下定决心,要在今年内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
  在光复太原盆地的同时,从秋收直到现在,赵军主力攻势如潮,他们已经反攻到了韩氏上党一带,亲帅四万大军,与晋侯、知氏、魏氏、范氏残部的四万联军对峙了月余。
  决战,就要开始了……
  她多么希望,这场大决战之后,这世间能长期和平下去,女人不必再担忧远方的昆父兄弟是否已死于沟壑之中,治下的孩童们也不用从小没了父亲,只能进入“羽林孤儿”里,学习舞刀弄剑,延续上一代的仇恨。
  不知是不是巧合,据季嬴所知,双方对峙的战场在沁水流域,是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邑,却有个让人充满遐想的名字,叫做“长平”!


第790章 长平之战(上)
  深秋时节,天气渐寒,万木凋零,放眼望去,只见林木萧萧,山间有条淡红色的河流蜿蜒流过。这条河发源于北方百里外起伏如怒的丹朱岭,汇合了上党诸山之水,由北往南建瓴而下。每逢暴雨,则水势高涨二三丈,浮沙赤赭,水流如丹,故当地人称之为“丹水”。
  丹水中游有个小小村邑,属于泫氏邑治下,名为“长平”,村中有数十户淳朴的野人,全村人协力垦了几百亩薄田,自给自足,极少离开。
  不过他们平静的生活在今年入秋时被打破了,燃遍晋国的内战也没放过他们,很快便烧到了这里。某一天,村民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家乡竟已经身处战场之中。
  最先遭殃的是相邻的四个村庄,本是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全都渺无人烟。长平人出去看过,发现许多房屋被烈焰灼烧成了废墟,只剩下焦炭状的梁柱横七竖八。而没有没焚烧的房舍中遍生荆棘,已成为豺狼狐犬的聚集之所。
  随后,那些骑着马匹,驾着传车的斥候来来往往,而小规模的战斗也不时在村子周围爆发。大仗小仗打了十多次后,空旷的原野上,随处可见被野兽啮噬的残破尸体,大群的食腐鸦雀逡巡于盛宴之间,发出令人不快的鸣叫声。
  这让村民们惊恐不已,随着战争离他们居住的地方越来越近,他们最终选择了逃亡。
  他们殊不知,就在自己背井离乡时,有一位目光深邃的军将,正站在泫氏邑的城头,朝这边眺望呢。
  ……
  赵无恤裹着大氅,目视丹水河谷西方韩氏上党山地重峦叠嶂,还有那一点位于战场中心的村邑。
  “长平,长平……”他念叨起那里的名字,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在历史上,战国两强秦、赵相拒于此,长平是赵国的耻辱,是他们由盛转衰的开始,四十万赵人丧命于此,往后两千年,依然能在山地沟壑间找出数不清的骨骸和残缺兵器。
  那场大战最终决定了战国末期的历史走向,败者从此一蹶不振,而胜者凭借战胜之威,数十年内,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结束了春秋战国。
  命运么?亦或是巧合,在被赵无恤深深改变的历史线里,持续了快四年的晋国内战,也很有希望在长平做一个了结。
  “地图。”他淡淡说了一声,身后早有准备的封凛便走了过来,将地图在案几上铺开,上面已经被红色和黑色的圆点、箭头占满。
  赵无恤踱步过去颦眉观看,随着聚集的军队越来越多,算上不断运送辎重加入的民夫,赵氏这边人数接近六万,敌军那边也接近五万,若是开战,这应该是一场十万人次的大战!
  “十万人……当年晋楚鄢陵之战集结了十多国诸侯,也只是这等规模啊。”赵无恤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白色犀甲的年轻将领,说话时有一股浓重的南音,他叫王孙胜,是两年前来投赵的,其身份高贵,唬得将吏僚吏们吓了一跳,此人竟是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也是当今楚王的亲侄儿。
  不过赵无恤更在意的,是他的另一重身份:伍子胥的养子,打小在吴国长大,却不被吴人信任,他的故事,被无恤派去南方的邢敖曾来信说起过。说起自家小舅子,随着赵氏与吴国的蜜月期结束,他也渐渐不受信任了,尤其是伍子胥对他怀疑最深,邢敖处境艰难,已经有北归的想法,等此战结束后,也是时候召他回来了……
  若问当世赵无恤最忌惮谁的话,还是伍子胥,意志坚韧的复仇者,为吴国强大呕心沥血的贤相。
  哪怕仅仅出于对他的敬佩,也足以让他将王孙胜留在身边了,更何况,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位王孙胜,就是未来的白公胜,屠神白起的祖先……
  白起、赵括、长平……
  想王孙胜与此地隐隐的联系,赵无恤哑然失笑,没错,他就是这场战争最好的见证者。
  王孙胜不知道赵无恤在想什么,依然在认真地分析战争形势,看得出来,被伍子胥和孙武两个军事家言传身教的他的确很有才干,难怪历史上会成为叶公子高的一个大敌,还差点成了楚王。
  “这种规模的战役,广度和耗时都与小战大不相同,双方隔着丹水谷地对峙,吾等的大本营是泫氏,而敌军统帅知瑶的大本营则在光狼城,南北数十里,东西十余里,均是战场……”
  赵无恤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就时间上来说,从先锋抵达此地开始,双方已经对峙快三个月了……
  赵军是从长子和台谷两条路朝这边进攻的,前锋田贲部击败知氏驻扎泫氏的守军,一路将他们赶到光狼城下。知瑶的反应不慢,很快就将冒进的田贲击败,重新将他赶到丹水以东,双方不断在这一区域增兵,于是就慢慢发展成现在的大规模对峙了。
  和历史上长平之战里秦赵双方的攻防,完全掉了个位置。
  相应的,大军消耗的财力和粮食,也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若非赵无恤忍了三个秋天,让府库存下了一年粮食,加上从齐、卫、曹、莒获得的索赔,若非计然的量入为出计划有度,只怕还撑不起这场战争……
  所以他可以确定,自己的对手绝对要更加艰难!
  赵无恤笑道:“目前为止,还是知氏吃亏,就在彼辈的精力被吸引在此处时,上个月,邮无正司马已光复晋阳,再拖下去,说不定知瑶就得接到新绛传来的告急了。这也是最近敌军动作异常的原因,知瑶憋不住了。”
  此时此刻,知瑶必须寻找机会主动进攻,否则,只能在这里被赵军拖住!虽然他们的粮食要从太行以东运过来,但知氏只剩下一个河东、河西,而且还不能完全控制。赵无恤却有河内、河北、卫国、鲁国、宋国、泗上,还能从周室买粮!拆东墙补西墙,也能活活将他们耗死!
  眼看决战在既,他心中豪气油然而生,对王孙胜说道:
  “两年前,我是以一隅敌天下,现如今,我的敌人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封凛在后笑着应和道:“晋国三分,将军也已得其二。”
  王孙胜也道:“然,如今只等韩军将带着最后一批兵卒和粮食抵达,我军便万事俱备,只等敌人一头撞上来了。”韩不信已死,如今韩虎成了韩氏的家主,为了胜利后赵无恤许诺的土地,他也只能咬着牙榨干韩氏最后一点战争潜力,加入进来。说起来,历史上的长平之战,与韩国也脱不了干系了,只可惜另一个主角秦国正处于秦哀公死后的混乱和沉寂中,在这场晋国内战里像没事人似的旁观了全程。
  这倒是提醒了赵无恤,他回头对封凛道:“备好纸墨笔砚,我要写一封信,给我的结义兄弟,我需要他的援助!”
  两五十年后的长平之战是赵国衰亡的丧钟,这一次,却是赵氏宣告崛起,一统晋国并最终化家为国的号角,而且赵无恤发誓,长平之战,只会有这唯一的一次!哪怕不择手段,他也要赢得胜利!


第791章 长平之战(中)
  丹水以西十四里,光狼城。
  由百户小邑改造而成的晋军大本营并不宽敞,各家的代表和将吏一拥而入后,便将大帐站得满满当当的,都在等待主帅知瑶下令。
  战争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晋国人才凋零,无能战的大将,于是知瑶便渐渐从一个偏师统帅脱颖而出。灭仇由之战,少水之战,破铜鞮、拔上党之战,台谷之战,重新夺长子之战,但凡晋军取得的胜利,基本都是由他指挥的。
  他的兄长知宵,却打了一场败仗,归来后一蹶不振,兄弟二人高下立判。
  所以祖父知伯跞便响应舆情,将他卓拔为上大夫、中军司马,代国君和执政统帅三军!
  可知瑶心中却没有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喜悦,这两年里,赵氏放缓了攻势,晋国各家有了喘息的机会,但周边的大网却一丝丝的被收紧:中行灭亡了,中山国成为新的敌人;惧怕强权的周室反复,收回了伐赵的号召;郑国在夺取阴地后,也匆匆脱离了晋国这艘要翻的大船,和赵氏请平,与宋国举行边界谈判。
  结果就是赵氏在消化新征服的领地,知氏却未能得到休息,太行天险已经是双方共有,敌人随时可能会发动进攻,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落入了他们手中!
  果不其然,今年入秋后,府库里再度积满粮食的赵氏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明攻几经易手的长子,实际却调兵直插泫氏邑,打算抄晋军后路,但知瑶反应很快,他判断出了赵氏的打算,立刻集结了上党的军队,将赵氏先锋击退。
  但长子还是重归赵氏,赵军达到了初期战略目的,不单光复长子,在上党山地边缘站稳了脚跟,田贲部如同钉子一般,成功进入丹水盆地,有利于大部队充分展开作战。
  到这时候,知瑶已经意识到了,这次试探不同于以往小打小闹的牵制性进攻,而是大张旗鼓的进攻!
  警讯越来越多,而且都来自丹水以东的不同地方,斥候报来的赵军旗号足足有二十个师之多。对于赵氏手下的兵力,知瑶平日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赵无恤已经非同日而语,全职当兵的武卒超过了一万人,更有分别从河内、邯郸、鲁国征召的三军近四万人,外加韩氏可以提供的一军,机动兵力足足有六万之多!这还不包括较弱的地方驻戍部队。
  这次,赵氏至少带了五万,外加一万民夫,几乎倾尽治下所有兵马而来。
  知瑶算是正式领教了赵军全力以赴的厉害,他开始以主帅的身份调遣各家力量。总的来说,知氏有两军,魏氏有两军,公室有一军,范氏残党有半军,其余大夫之家也能凑个半军,明明上不输于赵氏,可他们还得留人防守,所以集中在上党地区的人数较赵军略少,仅有不到五万。
  既然兵力不如对方,士气也不如,以守为主是较明智的决定。知瑶便以大营所在的光狼城为中心,以丹水为天然屏障,还利用当地的山石夯土,沿着丹水修筑了一条长达二十里的壁垒,只要赵军敢渡河攻击,就立刻半渡而击之。
  依托于一条河水和一条山脉的防线,终于挡住了赵军的步伐,赵军一个月内多次进攻也无法前进,数次挑战,知瑶都不予理睬,于是双方进入两个月的对峙期。
  可随着时间慢慢流逝,知瑶赫然发现自己上当了,赵无恤这次进攻,打的是一手连环子,叫人防不胜防。在他注意力被吸引在名为“长平”的这块弹丸之地时,北方却出了大篓子!
  ……
  收到晋阳的报警是七天前的事情,七天来陆续又有三拨信使来到军前,原来,仇由已被中山国夺回,赵军通过那里进入太原盆地,晋阳地区的代人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击败,晋国的北边,重新插上赵氏旗帜。
  对于这些信使,知瑶痛下狠手,无一例外地将其斩杀,因为他要稳定军心封锁消息,这点小事也还难不倒他。
  因为他知道,知氏家臣还好说,若帐下的大夫们得知这一消息,只怕就一哄而散了……
  局势虽然已经风雨飘摇,但好歹新绛晋侯的旗帜还在,知氏魏氏主力尚存。梁婴父等大夫与赵氏积怨太深,只怕自己投降后像鲁国的大夫一样失去一切,故而还存着将赵氏赶到太行以东,划太行而治的想法。
  没错,以战促和,这就是知氏目前的指望。
  “我若不想让大军不战而溃,便只有在消息传开前,硬着头皮与赵无恤决战一场了……打赢了这一仗,将赵氏赶到山东,再收兵回去收拾残局!”
  但这可是决定晋国归属终战,数万将士生死的抉择啊。知瑶虽然崛起如彗星般迅速,却依然是个不满三十的年轻人,此时此刻,看着火光下各怀心思的众人,一时间,他对自己的决定又有些动摇起来……
  有人站了出来,请他屏退左右,又用一席话帮他下定了决心:“子玉(知瑶的字),吾等必须与赵军交战,再拖下去,粮食将尽,大军便不战而溃了!”
  ……
  帐内离知瑶最近的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出这番话的人,是魏驹,魏氏的世子,也是魏氏表示忠于晋侯的人质,数年未见,他已经蓄起了浓浓的软须,身高八尺,颇有魏氏世代武人的风范。
  知氏与魏氏的关系并非没有耿介,两年前,魏氏的小宗吕行在知宵进攻温县时提前带着船队撤离,导致知氏偏师全军覆没,知宵全靠苌弘庇护才得以走脱。
  知伯跞十分震怒,要魏氏给出解释,魏氏方面将罪过全部归于小宗令狐博和吕行自作主张。这两人一个被驱逐不知所踪一个被贬斥在行伍里,算是给知氏一个交代。
  为了让知氏彻底打消猜疑,魏氏的家主魏侈却主动前往新绛,相当于代替儿子做人质,知魏同盟也才得以维系下去。
  正因为这种种变数,魏驹才能站在大帐里,在知瑶犹豫时,说了这一番话。
  “过去两年间,赵无恤控制了孟门、轵关,不断派兵来西边袭扰,并利用空城长子引诱我军进攻,消耗吾等力量。几次反复后,军旅疲惫,耕作耽搁……”
  “知氏在太行一线的领地产量极少,河西倒是有不少良田,这两年军用基本靠河西田和我魏氏曲沃、安邑的粮仓维持,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子玉集中五万人于丹水西岸,百里馈粮,内外之费,兵卒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粟米数千石,府库已空空如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子腾说的有理……”知瑶点了点头,他对魏氏谈不上信任,却迫于形势只能依靠他们。
  唇亡齿寒,这是虢虞两国留下的历史教训,若这时候他们相互猜疑背弃,只会被赵氏轻易击破,全取晋国,想来魏氏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打消了自己的种种犹疑,作为大军统帅,最忌讳的就是当断不断,哪怕晋阳那边不出事,自己没有时间慢悠悠与赵无恤对峙了。
  “不过赵无恤只怕一直在等着吾等主动进攻,吾等虽然占据了上党山地之利,可丹水以东也一样,泫氏以东有山名曰摩天岭,为谷地的制高点,易守难攻。我军若贸然出击,并不占优势,反而容易中了赵无恤的诡计,你与他交情匪浅,应该知道他的战法。”
  说起与赵无恤的“交情”,魏驹有些尴尬,温县桃园结义众所周知,可韩虎兢兢业业地站在赵氏一边,他却与两人的敌人为伍,骄傲的知瑶与他的关系,可称不上友善,就算是现在,话里还带着刺呢!
  但他想到那位新寻来的家臣所说的话,很快就挥去了一丝不快,笑道:“子玉代替执政统领三军,如何作战自然由你做主,吾等听你号令便是。”
  “善!子腾你来看地图。”
  知瑶点了点地图上丹水的源头丹朱岭,岭东的小村长平,又一直划到南面的光狼城和泫氏邑一带,这便是战场的全貌。
  “对峙的战线南北长达十余里,斥候南北通报得半个时辰,战局瞬息万变,绝不可能等主帅下令,所以赵军各营垒必然有战时自行抉择之权。”
  魏驹点了点头:“此言有理,我军亦是如此,那子玉的打算是?”
  “诱敌先击!”
  知瑶已经胸有成竹,如今还没有被赵军大败过的晋人将吏寥寥无几,他就是其中之一。
  己方兵力虽然不如赵军,但却控制了上党地区的交通要道,踞险而守,这地势大军根本展不开,兵力优势完全无法发挥,只能在丹水谷地里进行零散的交锋。让诸侯闻之色变的赵军骑兵优势在于速度和冲击力,在这种硬扛的攻防战中无法发挥,这种情况下,军中兵卒多为太行地区山民的知军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知瑶的手再度重重敲在长平处:“斥候探明,长平附近驻扎的赵军将吏名为田贲,吾等若效仿城濮之战晋军退避三舍之计,让丹朱岭的士鲋军更换营地,做出撤离的架势。田贲喜欢冒进,一定不会错过。待赵军渡河来追击时,吾等便让伏兵从侧面半渡而击,以此作为此战的突破口,一举攻到丹水东面,将赵无恤击败!”


第792章 长平之战(下)
  “军将,长平方向有旗语传来!”
  正在与众将吏召开军议的赵无恤猛地抬头:“是何意,译出来了么?”
  “大意是:敌军营垒混乱,似是在撤离,田师帅请求出击!”
  “让掌旗官传话过去,准他出击,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不得自行其是!”
  发布命令后,赵无恤对王孙胜等人笑道:“吾等期待已久的战机终于来了。”
  长平小村是田贲的驻地,距离泫氏远隔十余里,按照一般想来,至多能以快马通讯,就算这样,也需要半个时辰方能将消息传到,战机转瞬即逝,知军的动作,赵军根本来不及反应,若田贲自作主张出击,恐怕等结果出来后,赵无恤才会收到消息。
  但知氏方面不知道的是,这短短两年里,赵氏又采用了一种新的战场通讯方式:旗语!
  这时代虽然也是通过更换旗帜和敲打金鼓来指挥作战的,但仅仅适用于主帅目光所及的战场,但在赵无恤的奇思妙想下,却将旗帜的变幻活学活用,当成大型战役时指挥的工具。只需要规定一套旗帜语言,比如撤退就用苍旗,出击就用赤色旗,原地防御就挂黄旗,坚持不住就用白色旗,不知敌人状况用黑旗,需要食物时就扬绘有食菌的旗,需要调集敢死队时就打出鹰旗,需勇士攻坚时就挂出虎旗……
  这些不同颜色和标志的旗帜又有许多组合,他专门让人培养了一批译旗语者,在大本营和恶各驻扎点间,每隔半里设置一个驿站。掌旗者和译旗者时刻专注相邻驿站打出的旗号,随后在指定地点向后方传递。如此一来,不用人马奔波,只靠眼睛,赵无恤的指挥就能越过十余里的距离,在很短的时间内指挥到各师。
  所以与知瑶想象的不同,他在这片战场上并不是眼前一片战争迷雾的瞎子,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前后不需要半刻,田贲就得到了泫氏一路传来的旗语,得知是“准许出击”的命令后,他差点跳起来蹦上三蹦,不过又想到之前赵无恤严令他的“只许败不许胜”,否则军法处置,死也进不了供奉功臣的“云台”,便又变得兴致缺缺了……
  他最后急得抓耳挠腮,一拍案几道:“呸,为了死后能入云台做英魂,乃公就怂这么一次!二三子随我出击杀贼,能杀多少是多少,鸣金一响,便都给我跑快些!”
  ……
  半个时辰后,“败了败了!”的声音响遍丹水西岸。
  与知瑶的所料不差,在他命令士鲋部做出拔营举动后,赵军田贲部便气势汹汹地渡过丹水冲杀过来打算拔营,然而一刻后,他们却遭到了侧翼梁婴父部的攻击,赵兵惊骇之余,开始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向后方逃去。
  对面这支兵卒用的是鹰旗,被称之为“轻兵”,象征如鹰一般迅猛扑击,然而若折了羽毛,却只能扑腾着翅膀逃窜。
  按照知瑶之前的布置,士鲋部的三千人,还有丹朱岭侧面埋伏的梁婴父部五千人追着赵氏败兵渡河,打算夺取长平小村,以此为基地,开始向南席卷,最终将赵军驱赶到泫氏城下,配合渡过丹水的知氏、魏氏各万余人,借助地势进攻他们!
  一切看上去很顺利,士鲋作为范氏仅存的猛将,他坐在战车上奋矛挥剑,率部向赵氏部署在长平村的营垒。
  知瑶已经带着知氏魏氏各部前进到了丹水边上,极目远眺,看到田贲部仓皇逃窜,这些轻兵穿轻甲,脚程惊人,所以逃起来很快,尽管有数百人成为战场亡魂,但大部分还是逃到了对岸,撤入长平村。随即,长平村内缓缓开出留守的赵军,他们布的是武卒传统的方阵,只可惜本身不是精锐的武卒,所以阵型较为松散,且只有两千余人,大概是仓促应战的。
  士鲋部作为前锋很尽责,他驾车挥矛,带着军队扑上去,与赵军短兵相接,他憋了好几年了,很需要发泄家主和世子相继被杀的愤恨。
  知瑶等人只惊鸿一瞥地看见士鲋和身边的范氏死士奔入赵兵阵中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地被淹没其中,到最后,他们只能看见敌我数千兵卒混在一起厮杀,入眼遍是矛起刀举,入耳皆为呼喊厮杀,人与人拼搏奋战,长平村到丹水之间这弹丸之地鲜血四溅。
  知氏大旗下,知瑶,魏驹,豫让,范皋夷等人屏息远观,一片混乱中,只能看到士鲋的军旗,在稳稳地朝长平方向前进!
  “子鱼真不愧是范氏的猛将啊!”
  看了一会后,知瑶对旁边的范皋夷如是说,范皋夷则勉强笑了一笑。
  “只怕是赵军屡战屡胜,太过骄傲托大了。”
  范皋夷是在弟弟个侄子们死光后才捡到范氏家主之位的,可这士鲋一向不听他的,牢牢将范氏的兵权控制在手,此战之后,只怕更是压不服他。
  所以范皋夷心里想着,最好时在大胜赵氏的同时,士鲋也能死在沙场上……
  这边怀有心事的不止范皋夷一人,魏驹看着眼前的厮杀,表面平静如常,心里却波涛汹涌,因为他有些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士鲋真的勇猛,还是赵军在故意放水……
  他看了一会,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但还是下定了决心,离开他的魏氏本部队伍前边,驾车小跑到知瑶的车前,说道:“子玉!长平的赵兵撑不住了,士子的推进如此迅速,看来子玉的计谋成了,吾等也速速跟上罢!乘着赵无恤还没反应过来,乘着长平这一角防线的崩溃,我军必能扩大战果,将赵军在丹水边的防线彻底击溃,再借助北面山地的地势优势,一鼓作气攻到泫氏下,此战,必胜!”
  这关键时刻,魏驹的请战却让知瑶心疑了,他心中想道:“赵军的战斗力极强,与大半个晋国鏖战三四年,打残范氏,灭了中行、邯郸,又击倒了齐国。就算在太行以西我指挥联军打了不少胜仗,但在赵无恤回师后,依旧占不到太多便宜。一贯勇锐的赵军,今日却突然如此疲软,竟被士鲋一次冲击就能突入心腹。长平的战斗,眼看就要以赵兵溃散战败结束,就算士鲋勇猛,也不应该胜得这么轻易,莫非其中有诈?”
  一时间,连魏驹的请战,知瑶也觉得可疑起来,想起此战前,叔叔知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来……


第793章 四君子
  知瑶尤记得自己行冠那一天的情形:尚未长成的少年纤细得像把长剑,穿着雪白的深衣,体态虽柔弱,但肌肉健实,英气十足,将新绛每一个见到他的少女迷得七荤八素。他却没有看她们哪怕一眼,闪烁着傲气光芒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长辈,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肯定。
  父亲知申青睐他,祖父知伯跞和叔叔知果却不怎么看好他,他也记得叔叔偏头对祖父说的话:“瑶有五种过人长处,颔下美须,身材高大,射御为晋人翘楚,还会剑击、弈棋等多项技艺,强毅智巧过人。惟有一个短处,他贪残不仁,若是依仗自己的长处去欺负人,只怕晋国年轻一辈里,都将与他为敌……”
  人们常言,知伯跞信奉上善若水之道,行事说话总让人摸不透,一不小心就会在里面溺死。当时祖父的确面沉如水,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对知瑶笑了一下……
  若知瑶继续这样在父辈庇护下顺利成长下去,安享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未见识血光沙场,只怕的确会如知果所预言,变成一个自负骄傲的人,凭借自以为是的勇气和不切实际的信心肆意妄为。
  哪怕他当上一国卿士,也会把政治当成孩童的游戏,把战争看做加强版狩猎,想在其中猎获光辉、荣誉和宠幸,就像沉溺于歌谣故事的孩童一般,孩童总以为自己力大无穷,天下无敌,而不会提防周围阴冷的谋算。历史上知氏的毁灭,由此而始。
  然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偏偏遇到了一个对头,从小开始便强压他一头,无论他做出多少成绩出来,赵无恤都会带给众人更大的惊讶,同时把知瑶衬托得一无是处……
  月亮,怎么与太阳争辉呢?
  孔子有言,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知瑶再未登上一座高峰,他只能站在半山腰羡慕地看着对手。不再像历史上那样站在巅峰蔑视众生,而是如魏驹、韩虎等同龄人一般,以赵无恤为目标,不断攀爬接近,只可惜,直到现在仍未追上。
  当战争开始后,带给知瑶的东西便更多了,他和同龄人一起,在战争中长大成熟,成为真正的男人。
  他被祖父和父亲叔叔重新信任,赋予他指挥大军的职权,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不敢再肆意妄为,因为每一个决定都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决定着宗族存亡。
  何况他身边还有叔叔知果和谋士絺疵邓一批人不断规劝,纠正的过去的恶习。
  絺疵毕竟年轻,更多看到的是“计”,而他叔叔知果年长老成,看到的却是“势”。
  今年夏天,在知果奉命去河西驻守,为万一晋国局势崩坏留一条后路时,他对知瑶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
  “我若是魏氏,只怕早就反复了,魏伯和魏驹父子能和知氏共存到现在,一定有他们的目的,不可不防!”
  所以现如今,魏驹的殷切便让知瑶生出了一丝怀疑。
  然而如此建言的,却不止魏驹一人。
  看着士鲋部与赵军厮杀,豫让心中难以按捺,这两年来他没多少机会上战场,多数时间留在知瑶身边,今日大战在即,他早就战意旺盛斗志昂扬,手指在剑柄上不断摩挲,一心想要参与其中。
  终于,豫让忍不住了,也过来请战道:“主君,士司马与赵军接战至今不到一刻钟,军旗就已经深入到了敌阵中间,至多再过一刻钟,他就能将其击溃,夺取长平!这个时候正是我军急击之时啊!主君,下令吧,豫让愿为前锋,从南侧杀过去,掩护士司马侧翼。”
  豫让也能看出士鲋得利,是该联军再接再厉、扩大成果之时,身为主帅的知瑶又岂会看不出?
  但他瞥了谋士絺疵一眼,絺疵则对他摇了摇头。
  “不急,再稍待片刻。”
  知瑶稳住心神,压下众人请战,扶着剑死死盯着战场,想要寻找赵军诈败的蛛丝马迹,但烟尘之中焉能看得出来?只能见到士鲋的旗帜如虎下山,将赵军阵线撕裂,攻入长平村中,而赵军一部则仓促撤离。
  魏驹很焦躁,再度过来请战道:“子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看!泫氏的赵军大营已经燃起了烽烟,这是召集各处赵军,准备进行决战的标志啊,若再不去,只怕士司马会遭到赵军围攻!”
  “魏氏世子所言有理。”
  “梁婴父大夫也过来请示,要不要跟随士司马渡过丹水。”
  “都到这份上了,要么全军渡水,要么将士司马撤回来,前功尽弃……”
  战局已经刻不容缓,随着其余看到赵军败退的大夫一起建言出击,知瑶的那份怀疑又沉寂下去了。
  “会不会是我想多了?赵军与我对峙两月,士气回落,加上他们连续大胜,心生骄傲,骄兵必败!”
  不管如何变,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自信过度的知瑶……
  终于,他露出了笑容:“看来我的计策成了,二三子,下去准备!梁大夫、范子(范皋夷)将一万人在北,我将一万五千人在中,子腾将一万人在南,絺疵带五千人及辎重在后,吾等三线齐进,我将效仿壮士卞庄子一举刺三虎,大破赵军!”
  魏驹暗地里松了口气,得令后正要转身,却再度被知瑶喊住了。
  “子腾!”
  他心中一紧,换上笑容后回头,却看到知瑶那双充满傲气光芒的眼睛盯着他看。
  “当今的晋国已成四分五裂之战国,中行已亡,范氏也名存实灭,知魏赵韩,仅存的四家,常有人将四家的年轻人称之为‘四君子’,其中更以他赵无恤为首。可在我看来,我与子腾也是晋国的一时豪杰,不比对面的赵无恤、韩虎差!”
  听到这番话,魏驹胸间没来由涌上一股热血,又是暖和,又是麻痒得难受。他和知瑶并肩作战已经两年,纵然年少时有过冲突,如今也算是袍泽之谊了,他连忙重重应了一声,转头而去,生怕留的久了,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这个时间点,他们还是年轻人,理想,激情伴随其生命,年过半百政客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去学,却没法突然适应。
  ……
  目视魏驹驾车远去,知瑶转而目光熠熠注视着烽烟冲天的泫氏,他这一生的对手赵无恤正坐镇在那,等待他的挑战。
  “纵然吾等抢得先机,但赵军依然强大,今日一定是场苦战。”
  豫让等家臣应道:“有臣等在,定能保主君无虞!”
  知瑶摇了摇头:“汝等乃忠士,自然不会辜负知氏给予的士田和俸禄。我有言在先,今日打赢了,食邑也好,爵位也罢,汝等之所愿,吾都能满足!”
  众人相视,目光中有一丝喜意。
  “可若是在这里败下阵来,我便不再是什么军将,尔等也便不是什么知氏家臣,知氏只怕要亡族灭家,子孙将躬耕于外国,宗庙之牺化为畎亩之勤,也再无什么能给予汝等的。”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豫让第一个下拜拱手道:“定当全力向前,不辱君命,此生能得主君赏识,已经是豫让最大的荣耀,纵死,犹不悔!”
  “定当拼死向前,不辱君命!”知瑶纵然与贵族子弟们多不对付,可对待壮士却极好,不知不觉,身边已笼络了大批忠士。
  他有些自得,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眯起眼,抬手指着东面道:“善!得诸位忠士一诺,瑶心中甘甜,胜过琼浆百壶。明日此时,我若不是站在泫氏城下对着赵无恤耀武扬威,便已是沙场上一具枯骨,知氏的存亡,赳赳武夫的生死荣辱,都在此一战了!二三子,共勉之!”
  ……
  “我军五万步卒分布在战场各处,再加上万余随时可以上阵的丁壮民夫,在人数上多于敌军。在座的将吏都是追随我许多年,试问武卒立军以来,我举旗在鲁国立足以来,何时打过人数比敌方占优的战役?”
  “无论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已经占尽优势,两年的休养生息使得军粮充足,源源不断,耗得起!时间在我们这边。长子夺回来了,北面的晋阳也有邮无正的一万偏师,随时准备南下,空间也在我们这边!我军上下一心根基稳固,知瑶却是内忧外患君臣掣肘,各卿大夫间相疑,再加上诱敌深入之计,若是如此还不能一鼓作气荡平敌军,我就算死了,也要用头发蒙着脸,无颜见我父亲,见为此战奠定胜局的赵武子!”
  与此同时,泫氏邑,赵氏家主无恤头戴铮亮的青铜头盔,全身上下都被铜甲包裹,只可惜不是全身甲,而是不同部件组合而成的。甲上的浮雕也不是泰西那些希腊裸男喜欢的胸肌腹肌,而是中原审美更能接受的家族徽记,护心镜被做成一轮燃烧的太阳,肩甲上立着两只三足金乌,乌黑的大氅如瀑布般从上面泻下!
  他手下的亲随将吏们,皆须发皆张,杀气腾腾地站在帐中,甚至连韩虎,也目光崇敬地看着赵无恤,他的热血,也不由被今日的气氛激发起来了。
  主帅的装扮,也是提升士气的一种方式,赵无恤需要将士们将自己当成神,顺着自己的手臂而动,哪怕要他们诈败,要他们牺牲,也得毫不犹豫地执行。
  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利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有也!这就是赵无恤的掌兵之法。
  他们能闻见呛鼻的味道,泫氏城燃起了狼粪制作的浓烟,这是决战开始的信号,斥候和旗帜不断传播来自丹水沿线的消息,在田贲部出色的演技下,敌军一部已经深入长平后方,而知瑶的三军大旗,也开始陆续从夯土石垒中走出,朝东方前进。
  有知氏之旗,魏氏之旗,范氏之旗,梁婴父之旗……但凡赵无恤数得出的敌人,都能在对面找到。
  反观赵军这边,乍一看没什么章法,可实际上,一个紧密的大网正缓缓张开!共有三军参与作战,加上韩氏初到的一军,足以铺满整个丹水河谷……
  “诸将听令,敌军已经入瓮,汝等寰甲束兵多日,定然忍耐难当,只等两翼伏兵得手,泫氏的大军便随我出击,让晋国卿大夫们好好见识一番赵氏军威,已经不是他们能匹敌的了!”
  将吏们在这弹丸之地顿兵三个月,早就憋急了,都恨不得快点打一仗,此刻皆呼:“赵氏万胜!”
  赵无恤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此外,我的史官左丘明在传统的国别、纪年作史之余,也在另作一种传纪体裁的史书。今日之战,大功之臣死后能位列云台,不仅如此,他的事迹还会被写入列传中,永垂青史!”
  一时间,众人都听呆了,尤其是穆夏、漆万等出身低微者,还有石乞这种求身前身后名者。
  春秋时代士人的追求,除了得封地为封君与国同休外,无非是留名于世,不要让自己的名字湮灭在时间长河中。食邑田产,赵无恤从不吝啬,他还放话说此战后若能执掌晋国,甚至还会开始实封领邑!
  反正连邯郸附近都有一大片荒地,晋阳、河间也一片荒渺,正需要人去开发,更别说在晋国旧疆域外,还有大片辽阔的疆土等着好男儿去建功立业呢!作为后世来人,赵无恤的眼光可从未被局限。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无论过上多少代,这都是华夏有志向男人们的梦想……赵无恤不求万里,有生之年,能用一个封君的名头,让手下几代年轻冒险者们的目光和足迹再向外三千里就不错了……
  相对物质上的满足,另一种理想就有些可遇而不可求了,鲁国叔孙豹说过,人生三不朽而留名,立德、立功、立言,要求太过严苛,范鞅指望了一辈子也达不到这标准,只能遗憾而终。相对而言,赵无恤的为功臣立传就相对简单多了,是一种激发他们骁勇作战的好手段,众人都大喜过望。
  等他们各自下去后,赵无恤又邀韩虎一同下了城,两人分别上车,分别之前对他说道:“史书会为功臣作传,世代相传的卿族则为《世家》,将来史家为赵氏、韩氏撰写世家时,会说我两家四季轮回之后的极盛,始自今日!子寅,就此暂别,等硝烟散尽,你我聚会于光狼城头,用知瑶的头颅做酒器痛饮!”


第794章 壁垒
  长平村邑后方,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是一段缓平的上坡道路,丹水的滩涂苇草在此止步。作为上党山地的边缘,这里的农田本就稀少,战争来临后,抛荒的田地也差不多要完全退化成草地了,大约人高的枯黄苇草一眼望不到边际。
  突然间,数不清的麻履从上面匆匆踏过,田贲带着从长平村“溃败”的轻兵一路小跑,轻兵擅长徒步前行,在山地间,他们甚至比成建制的骑兵走的更快,所以一直将后方紧追,打算把他们歼灭在此的敌军吊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内。
  他们的目标是目光所及,高出地面数百尺的小丘“韩山”,据说过去讨伐此处的赤狄潞子国时,韩厥在此驻军而得名。
  数百步外,士鲋的偏师正奋起之追,因为前面的敌人看上去很疲惫了,似乎再加把劲就能咬住。
  士鲋虽然有勇,可谋略却不太够,没有想到关键的一点:如果赵军真的战败,他们败退的方向应该是东南方的泫氏邑,那是大本营所在,也是辎重存放的地方,而且也只有这个方向能撤出丹水谷地通往长子。
  可如今,赵军败退到一条死路的韩山来,显然大有文章,若是一位深谙军旅的老将,应该会在击退田贲部后稳扎稳打,探明形势后再做决定,但赵军如此的败退在士鲋看来,显然是慌不择路的结果。
  士鲋一心想要歼灭眼前的赵军,过去三个月,田贲驻扎在他对面,每次骂战,这些由轻侠、恶少年组成的轻兵口里喷出的话最难听,若非知瑶严令不得贸然出击,他早就忍不住要来教训这支毫无贵族精神的军队了,所以此时此刻,他带着手下紧追不舍,正面战场自然有各家主力解决,他只需要将田贲,这个赵无恤的悍将在此歼灭,大挫对方锐气,就算完成战略任务了。
  于是他尾随赵军开始上坡,看起来,士鲋只要逐渐推进,无路可走的赵军就将在抵达半山腰后被全歼,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本来热血上头的士鲋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追的太深了。
  一回头,他们已经越过长平村邑,追了整整两里地,丹水一线,己方大军如同一根三叉戟,分三支阵列渡水,开始徐徐向东岸进攻,而赵军泫氏邑的狼烟也越来越浓,从这里看去,不断有兵卒从各处汇聚,在泫氏集结,然后整装出发。
  “赵军井然有序,不像是突然受挫后惊慌的样子,与眼前这支残兵完全不同……”
  他位于韩山西麓,所以许多关键性的东西无法看到,但或许是出于为将者的本能,士鲋突然意识到自己已身处险境!
  然而这时候回头已来不及了,突然间,前方逃窜的千余赵兵突然像波分浪裂般向两旁分开,几根巨大的圆木从小路上滚落下来!
  ……
  “少将军!士司马追击赵军上了韩山!”
  “这个士鲋!先前白夸他勇锐了,为何如此冒进!快让他速速归来,保护梁婴父和范氏的侧翼。”
  知瑶气得狠狠抽了一下鞭子,手臂有时候总不听大脑指挥,喜欢自行其是,尤其是,他们与知氏只是同盟,而非生杀予夺都由他的家臣下属。
  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知氏自己的军队靠谱,知瑶此刻位于三军里的中军,丹水很浅,所以可以直接趟过来,虽然弄湿了鞋履不太好受,再闷上一天可能会得足病,但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指挥了大军持续向前,赵军简陋的河边阵地看上去同样是猝不及防,大概是没料到出于劣势的晋军敢于进攻,和长平村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这里的守卒同样溃败而逃。他们退到了离丹水一里外的第二条防线处,知瑶让人沿着丹水西岸建墙垒防御,赵氏也有样学样,反正兵卒闲着也是闲着,三个月下来,东西两岸,两条土黄色的土石墙垒一直在默默对峙着。
  随着晋三军的同时推进,赵军墙垒已近在眼前。
  中军这边如此,那两翼呢?知瑶偏头向北看去,虽然士鲋的冒进,那支三千人的前锋如今在韩山的半山腰上被赵军纠缠,进退不能,但梁婴父和范皋夷二人已带着一万大军过来了,步伐比中军稍微领先,他们随时可以接应士鲋部,所以北面不足为虑。
  他又将头偏向南面,魏驹的动作同样比中军快一些,那些复制了赵军装备的“魏武卒”是作战主力,穿重甲,背着厚厚的大橹,有的甚至还使用弩——这种发源于楚国,近几年在赵军手中大放异彩,渐渐被诸侯卿大夫学习接纳的新式武器,魏军中甚至还有骑兵,但仅仅是零散的斥候。
  整个作战体系,依然是两翼包抄,中军压上的老把戏,有点像邲之战里楚军的打法,但这一次,关键在于三个字,快、准、狠!
  随着离赵军第二道防线越来越近,知瑶让人将豫让唤了过来。
  “你可知道吾等一会可能面临什么?赵氏除了坚韧的武卒和神出鬼没的骑兵外,最出名的,莫过于他们在朝歌和汶水使用的机巧了,此物这两年间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据从朝歌回来的探子说,其实也没那么神秘,只是能发石达两百步的利器,一会抵达两百步时,汝便要带着家臣组成的死士冲锋,想办法越过那矮矮的土垒,让赵军无法持续发石。”
  豫让点了点头:“唯!臣一定不负君望。”
  “下去准备罢,胜负在此一举,万万不能像齐军一样,被发石器乱了军心。”
  半刻后,他们抵达了赵军防线外三百余步,随着一声呼啸,赵氏防线上的守卒开始发射石弹,十多斤重的石头从那里被弹射出来,划出一个角度较大的抛物线,落到了知瑶中军前方,将地面砸出一个小坑,这还只是试射。
  看到那骇人的飞石,众人都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已经满是冷汗。虽然没砸死人,但不仅知氏的兵卒们有点慌,就连知瑶也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有斥候驾着传车,匆匆过来报道:“少军将,梁大夫那边让小人来传话,士司马在韩山遭到了伏击,是去救,还是继续前进?”
  “什么!?”知瑶站在车上踮起脚,朝数里外的韩山看去,他看不清细节,甚至分不清山上人和草木的区别,只能看到那边乱糟糟的,穿着不同号色服饰的两支军队正战成一团,正难解难分。
  斥候复述道:“士司马在山坡上遭到巨木袭击,退往山下时,又遭遇两支千人的徒卒,大概是从韩山背面过来的……”
  “赵无恤在那座山的背面留了伏兵?亦或是巧合,刚好撞上的巧合……”知瑶咬着牙,这是个需要时间思考的问题,可如今他已经没时间再想了。
  因为迟疑,北边的军队陷入停顿,没能跟上中军的脚步,已经被拉开数十步的距离。而南边,魏氏也在等中军的旗帜挥动,再发动进攻,豫让更是早已集结了死士们,准备冒着敌军石弹和箭雨,开始冲击矮矮的土垒防线。
  没时间犹豫了,知瑶下令道:“让梁、范二位派出两千人去接应,听我鼓声,豫让率死士先冲,其余人继续前进到百步内再行冲锋,掌旗官,挥动大旗,请魏氏配合豫让,开始进攻敌垒南段!”
  知瑶心里知道,只需要在泫氏的援兵抵达前,突破这道防线,就能占据丹水边的开阔地,将赵无恤的战线压缩,让他们失去反攻的空间,最终被逼进泫氏邑挤死,或者逼出这片盆地,在退往长子的小道上败亡!
  但为将者,不能只虑胜,不虑负。知瑶心中是有计较的,知氏一族的家底,不能全部搭在这里,若进攻失利,那便只能抛弃前锋士鲋,乃至于梁、范和魏氏做垫背。确保知氏族兵在堂弟知国的率领下,退回丹水以西,撤到新绛,为家族保全留下一点火种……
  至于他?
  知瑶握住鼓椎,感受上面木柄的粗糙,看着在自己指挥下向着一个目标迈进的大军,嘴角露出了一丝自负的笑。
  他对豫让等家臣坦言,若败,自己会和手下将士一起浴血到底,做战场上万千枯骨中的一具,又岂是嘴巴说说而已的?


第795章 士为知己而搏
  “忠心侍主,不敢生贰心,这是吾等为臣的本分,豫让,你可记住了?”
  十年前的豫让只是一个弱冠少年,他当时茫然地抬头问叔叔道:“若主君待臣不好呢?”
  叔叔板起了脸:“那你也得尽力做事,委质效忠,不止是说说而已,吾等虽然是穷士,却也有穷士之义。”
  叔叔的话,他不认同,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己而搏,身为士人,应该有一定的选择之权。
  风沙让脸蛋粗糙,上面覆盖了一层胡须,常年使用兵器让手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昔日少年已经成长为一名战士。豫让年纪不大,却已经走马灯似的侍奉过范、中行、知三家,范氏视他为路人,中行视他为弃子,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在灭仇由一战中,遇到了自己的明主。
  知氏君子信任他,赠他衣食美女,名马貂裘,更重要的是连续不断的升迁和重任,他也信赖知氏不会辜负于他,可以将性命妻子相托。这才是豫让理想中的“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所以他才会站在这里,愿意为知瑶而死!
  豫让所在的位置是知军前锋,两军交战,压力最大的显然是前排。放眼望去,对面那矮矮的壁垒之后究竟有什么?持兵刃的敌人?如飞蝗一般的箭雨?弹射飞石的可怕器械?是个人,便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若是胆小的,战前肃杀压抑的场面就会吓得他们两腿发软,毫无斗志了。
  但豫让身边的三千死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俱是勇锐敢战的老卒,跟着知瑶转战南北,打过很多场仗,不惧眼前场面。
  “轰隆隆!”响应他们的战意,鼓声从后方传来,此时若回头,还能看到中军的掌旗官们手持旗帜,左右前后摇动不止。
  豫让熟悉旗鼓,听在耳中,比自己新婚妻子的呼唤还要亲切,他不必回头看旗,通过鼓声已明白了知瑶的命令,当下拔剑在手,直指前方。
  “这是主君在亲自擂鼓,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丹水东岸的战场之上,站在稀疏枯黄的草间,豫让发出了一声大喝!旁边的人随之一起高呼!
  知军每一百人结成一个战斗序列,五百人一阵列。在豫让带领下,第一排开始向前行进,第二列紧随跟上,接着是第三列、第四列、第五列、第六列,战车在后面压阵。如果让战车居前,那么马儿就会被敌方的箭矢和飞石所惊,使之脱离阵列,或反过来冲乱队伍,不利整体作战,因此豫让把他们留在后边,作为的预备队。
  马儿的大长腿,尖耳朵,天生就是为了逃避危险而生的,豫让没法像他与赵无恤第一次照面时,那个御马师做的一样,逼它们向死而生。
  也唯独精神坚韧的人类,才敢于向着死地前进!
  “不要急着冲锋,拿着兵器以正常行速前进,积蓄力气,当临敌还有两百步之时,听我号令再呐喊冲锋!”
  魏氏那边也已经缓缓开动了,但是比豫让部走的慢一些,豫让注意到,有一部赵军从壁垒里开出,在前面列阵,似乎是想阻止魏氏,毕竟他们人数更多,对于豫让部,却并未重视。
  “汝等会为对我的轻视付出代价……”他计算着距离壁垒的距离,心中默念着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这是飞石的攻击范围。
  中军处,知瑶的鼓声先是平缓,节奏较慢,鼓点与鼓点之间的停顿较长,但随即,停顿越来越短,节奏变快,鼓声激昂起来!
  “冲锋!”豫让一声高呼,三千死士开始向前奔跑。
  十多块飞石从不同位置呼啸着弹射出来,在死士们分为数股奔跑的情况下,大多数落空,仅有数枚不偏不倚击中了倒霉蛋,就仿佛横扫过秋日原野的猛兽般,将死士连同其后面的人扑翻在地,顿时头破血流。
  恐惧,害怕,尿意阵阵,但死士们依然在前进,豫让更是一边跑,一边死死记着石弹飞出的位置,那是赵军器械之所在,是他们攻击的主要方向。
  当他们跑到一百步内时,箭雨来了,墙垣后的赵军材官弩士举弩射击,如雨的箭矢掠过,索索作响。后边几列的兵卒尚好,前边几列的兵卒则出现了伤亡,奔跑中的人像是被巨力一拳打中肚子,猛地跌倒在地,蜷缩着身体,血流不止。
  豫让顾不上这箭雨阻挡,他让善射者卸下弓箭,在跑步中开弓反击,心中依然在默念着距离,到了五十步内时,第二波飞石和越来越密集的箭矢再度飞来,接下来便是上弦的间隙了。
  “三十步!”
  距离转瞬即逝,随着豫让一声大吼,死士们丢掉用来招架敌人箭矢的盾牌,短戟短剑在手,向近在咫尺的壁垒冲去。密集的长矛出现的壁垒后,铁矛头闪着寒光,仿佛一堆铁篱笆般阻挡死士的冲击。
  “为君前驱!”知氏死士们已经杀红了眼,士为知己而搏,这是先秦男儿独有的忠烈,他们打算用性命来陷阵,为后面的主君大军铺平前进的道路!
  他们坚信,短兵相接时,敌军只怕不是自己对手。
  一剑砍断朝他刺来的两根长矛,豫让和无数袍泽一起,攀着墙垣登上去,正要大喊一声跳下去大杀四方,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手心冰凉……
  越过前排的长矛长戟,半丈高的壁垒之后,是或卧或坐的赵氏兵卒,乌泱泱,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仿佛草地上忽然长满的蘑菇。至少有三万赵军在这里以逸待劳,队列有序,一点不像仓促应战的样子。
  高亢的战鼓声再度响起,这次却是从壁垒的后阵中传出来的,却见敌人后阵旗帜飞扬,一队又一队原先坐地不动的赵卒站起身来,开始移动脚步向前进。丹水东岸,不仅有黄土山石夯成的矮墙,还有一道数万人血肉之躯铸就的坚墙!
  透过远处的烟尘,豫让还能看到,有源源不断的援军,从泫氏邑的狼烟下不断朝壁垒的南北两侧开去,而高达两丈的赵氏大大纛,正缓缓向这边前进……
  诈败?埋伏?豫让来不及多想,因为七八支明晃晃的矛戟,正冲他胸腹咽喉刺来!
  ……
  赵无恤的主帅大纛已经抵达壁垒之后半里,观望前边穆夏等将吏防御知军死士进攻。有他压阵,将士们方能心安,在诈败中稳住阵脚,不会变成一场真正的溃败。
  王孙胜也在观察战局:“士鲋部已经被田师帅和伏兵完全缠住,别说脱身,只怕离被全歼不远了,只要占据了韩山的制高点,交战的主动权便在军将手中,知军短时间内根本攻不破壁垒,无法实现知瑶的战略,等他们疲惫后,便是分胜负的时候,我愿意率军出击,只需要三千人,一定能夺知瑶大旗归来,还望军将允之!”
  赵无恤看了看王孙胜殷切的目光,这个人的志向太大,看似冷静的性格下潜藏着一丝疯狂,他感觉自己驾驭不住。于是便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知瑶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不容易服输的人,就正面战线而言,虽然我军是以逸待劳,但两边人数相差无几,苦战还在后面呢,王孙有的是出战机会。”
  的确,虽然是有心算无心,可赵军还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赵无恤站在车上望得较远,可以看到那支知氏死士冲击很猛烈,见到壁垒后黑压压的赵氏大军也没有退缩,因为他们清楚,若是将背对着敌人,只能收到箭矢和飞石的问候,绝对是跑不掉的。事到如今,还不如奋死一搏,等待后方和左右的两翼扑过来,分散他们的压力。
  赵军在分兵往南北去阻挡敌军两翼的同时,也把知氏死士冲击的地方这里当做主要防御的地方,挡在豫让等人前边的守卒最多,也最密集,估计尚有五六千人,但仅仅能遏制住他们进攻的势头,双方在壁垒上展开了白刃的混战,弩炮和小型投石机便没了发挥的空间。
  远处,敌人的三军已经朝这边缓缓开动了,在飞石的威胁降低后,他们才有前进的勇气。北段梁婴父、范皋夷部八千人,他们的对手是韩虎本部族兵,这是韩氏全部的底子了。南方魏氏大概万余人,迎战他们的是冉求所帅的一万鲁国征召军,一部分骑兵和邯郸兵在赵伊的带领下保卫其侧翼……
  赵无恤盯着魏氏大旗看了又看,他深知,以魏驹的性格,绝不可能身处险境。敌军最能打的,还是眼前这帮知氏死士,还有魏氏山寨自己的“武卒”们。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色,日山三竿,从田贲出击士鲋部开始,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也是时候了……让他过来吧。”
  “唯!”
  侍卫漆万领命而去,没过多会,在王孙胜疑惑的目光下,他带着一个穿着细葛布衣的人朝这边走来,那人眉目晴朗,举止彬彬有礼,应该是一位士,或者,乔装打扮的大夫?
  赵无恤很热情,直接邀请那人蹬车,站在王孙胜的旁边。然后指着远处交战正酣的战场,指着朝壁垒缓缓压过来的魏氏大军,笑道:“令狐子,魏氏今天是想要与我真正打一场,让两家武卒演兵于赵韩知魏四君子,还有楚国王孙之前,分个高下呢?还是愿意按照旧约,言而有信呢?”
  王孙胜闻言一惊,猛地意识到来人是谁,竟是两年前下令让魏氏船队撤离,导致知宵偏师覆灭的令狐博!此人在默默背锅后,对外界声称被驱逐到了秦国,却不知为何跑到了这里,难不成……
  却见令狐博行了一礼后展袖而笑:“魏氏与敌虚以委蛇已经很久了,等的就是军将西来这一天,如今之人,莫如兄弟,桃园之义仍在,我家君子自然是与军将和韩氏家主一起,清君侧之恶臣!”


第796章 千夫所指又如何?
  厮杀,鲜血,呐喊,战场上种种气氛交织成厚重的大网,覆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令人几乎要窒息。
  知瑶派出的三千死士已经登上了壁垒,正在与赵军交手,而魏氏黑压压的军阵也在向前迈进,魏驹身处其中,被甲士和兵刃包围让他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但那个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他必须做出最终选择。
  他曾在桃园与赵韩二人结义,一时间被传为美谈,然而血口未干,他们魏氏便在战争里坐到了赵韩的反面,当日的誓言,全成了笑话。
  如今,就在局势危急,知氏倚重他们的时候,魏氏却又要开始站队了。
  想到这里,魏驹突然握紧了剑柄,叹着气对身边的老者说道:“叔祖父,今日之后,天下都会称呼我为反复小人……”
  魏戊是魏氏余子,梗阳大夫,也是魏氏还活着的人里辈分最大的,他年近七旬,却依然勇猛不下当年。魏氏家主出于某种目的留在新绛,魏驹临危受命作为魏军主帅,但他毕竟太年轻,于是魏戊便来为他护航。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魏戊年少从军,跟着魏献子打了整整三十年的仗,又做了二十年大夫,已经活成了人精,足以为小辈排忧解难,面对魏驹的犹豫,他哈哈大笑。
  “那我便要恭喜阿驹了。”
  魏驹苦笑:“恭喜?喜从何来?”
  “因为但凡在政斗军争中活下来的,多是鲜廉寡耻之辈,真正大义凛然的英豪,只会被他们踩在脚下……”魏戊的话振聋发聩,让魏驹心中吃惊不已。
  老者严肃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的祖先魏武子,是晋文公的肱股之臣,却因为性格太过直爽,做了违背文公心意的事,便被重责,削去功勋,只能老死在家。和魏氏一同追随文公的狐氏、赵氏、先氏都列为卿族,只有吾等在大夫之位上一呆就是三代人……”
  “栾盈,他是我年轻时见过最高尚的君子,胥午、督戎、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七舆大夫……晋国的这些士大夫,不分出身和氏族,统统聚集在他身边,可最终结果如何?行事无愧于心的栾氏被诸卿联手族灭,卑鄙的范宣子、范献子父子总览晋国大权。我魏氏也在这场斗争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魏献子同样被人骂作出卖旧谊的反复小人!但这又有何关系?国人的舆情不过是蜂虿,虽然刺痛,却不会致命。在那之后,魏氏得到了大县曲沃,发展壮大成为强卿,如今吾等实力仅次于赵知,居晋国第三!”
  魏戊的铁掌重重拍在魏驹肩膀上:“宁可万夫所指而活,也不愿坦荡荡地灭族亡家,这就是魏氏在晋国这么多年学到的东西。”
  魏驹恍然,不错,个人荣辱与宗族存亡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只要魏氏能在这一系列选择里存活,壮大,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后悔。
  更何况,为何就没人称他赵氏是背叛者呢?赵无恤,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出现不和与纷争,正是他的野心使得国家分裂,挑起内战,结果天下人却只将屎倒在我的荣誉上……
  这不公平!
  这就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千年不变的定律!
  距离赵氏壁垒前的兵卒尚有三百步,他们严阵以待,没有半分大意,看来赵无恤也从未完全信赖过自己,但如今晋阳已经陷落,魏氏领地将面临北方一万赵军的进攻,丹水战场上胜算也不大,和知瑶不同,魏驹知道,赵无恤早有准备,他们已经没时间再两边投机了。
  好处既已捞够,反噬便迅速到来。
  魏驹定下心神,看着正对面赵军飘扬的旗帜,与往常不同,举的是红色的鸟隼旟旗,这是约定好的信号……
  他让人升起了同样的旗帜,然后下令:“全军,止步!”
  这本该是冲锋前的信号,让众兵卒整顿脚步,魏氏作战也很讲究阵列整齐,然而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在让所有人停顿后,魏驹却下达了全体转身命令!
  传令吏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君子,这是要……撤退么?”
  当这个命令在魏军中被传达时,将吏们都懵了,事关机密,只有魏戊少数几人提前知道。
  “吾等的敌人是知氏,不是赵军!”
  “什么!?”此言方尽,魏氏众家臣一片哗然。
  ……
  中军处,知瑶目不转睛地远眺前锋交战的地方,因为长时间不眨眼,眼涩,忍不住眨了一下,只这一眨眼的功夫,睁开眼后就觉得和闭眼前不一样。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豫让部似乎又往里突了一点……不,不是他们突入了赵军壁垒,而是前面的人倒下,后方的人跟上,造成的视觉欺骗,几十条性命转瞬即逝,战局依然迟迟打不开,那条矮矮的壁垒比知瑶预想中要难攻许多,而且豫让还在不断打着代表“危险”的旗号。
  但事到如今,大军已经展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赵氏有所准备,知瑶也不能后退,一旦退步,兵卒受惊之下,等待他的必然是一场溃败。
  他是指挥三四万大军的统帅,更是千万乱不得,如今只能不断观察着战场,分析各种信息,不时地传下军令以调整局部的战况,调动更多的人马投入到前面去,以争取更大的战果。数十传令兵骑着马驾着车飞跑在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忠实地传递着知瑶的命令。
  然而,有一处地方还是与知瑶的命令脱节了。
  “魏军在做什么,豫让已经是苦苦支撑,他们为何还不冲上去?”
  传令官的抱怨声传来,知瑶也皱着眉一看,这一看不要紧,正好看见了后排魏军掉头的一幕。
  惊啸?但那边的嘈杂声很快就消失了,魏军整体死一般寂静。
  成建制的临阵脱逃?不像,因为魏氏的将吏根本没有出面阻止,反而在维持他们转向的秩序,矛头对准的方向……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知瑶甚至停止了击鼓,死死盯着那边,眼中是不可思议。
  “不不不不不!不该是这样,魏子腾,你难道不知道唇亡齿寒么,你家究竟想做什么!?”
  魏氏的家臣和将吏们还是履行了主帅魏驹的命令,虽然这让兵卒们产生了一定的混乱,但半刻之后,他们还是成功调转了方向:将背袒露在赵氏的飞石和箭矢射程之下,矛头指向知瑶正在向赵壁靠近的中军!
  魏军开始张开嘴大喊,万人奋呼下,方圆数里,整个战场都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义在东军!”


第797章 义在东军
  “义在东军!”呐喊声传到数里外已经十分模糊了,不过战场上的动向还是能依稀看清。
  “是信号,魏军转向了……”虞喜本来含着一片尚有绿意的叶子吹着一曲乡音,这时候猛地吐掉它,打了一个呼哨。
  他正处于战场南面三里外的一片林子里,作为少数参与谋划的人之一,虞喜知道,“义在东军”这四个字是魏军反正的信号,至于赵将军出于何种缘由要让魏军这么喊,而不是“义在赵军”……他就不清楚了。
  因为战场不够开阔,赵氏的骑兵没办法全部在丹水沿线出现,赵无恤便让虞喜带着儿郎们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到这片树林等待。山脊密林遍布,丘陵缓缓下降,直至河床,地面铺满厚厚落叶,马蹄踩上去都没音。看上去四下寂然,里面却满当当地塞了两千匹战马,树的缝隙间满满当当全是马臀和不断拍打的尾巴。
  骑兵的甲胄虽然被树丛遮蔽,但既然连鸟儿都不敢下落,里面显然有鬼,敌军的斥候已经发觉现了他们,更有一队保护侧翼的知兵正朝这边围过来。可为时已晚,战场上形势骤变,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顿时在原地怔住了,比起不知数量的伏兵,那些近在咫尺的背叛者威胁更大。
  “若是袍泽在战场上突然调转矛头指向吾等,你我也会如此难以置信,而且死不瞑目。”虞喜笑骂着对副手说了这么一句,便发号施令,让众人不要发呆,打仗的时刻到了。
  长长的队伍跟在他身后,包括弓骑兵,突骑兵,他们渡溪时水花飞扬,无数匹马在哼气。
  出了林子,战场一览无遗:知氏的部队已然全数进了圈套,北面是韩山的田贲和五千伏兵,东面是难以逾越的壁垒,东南有一万魏军威胁他们侧翼,现在更有两千骑兵沿着丹水来击。
  一时之间,虞喜竟为河谷上方里的知军感到一丝怜悯,毕竟大家都是晋国人。
  他算得上是少小离家,刚满二十就跟着赵无恤去了宋鲁,这之后八九年过去了,太行以西他一次都没回来过。在鲁国虽然过的不错,有大片田宅,不打仗时有女婢伺候起居,有氓隶为他耕田种地,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是赵无恤对他们这些晋人说过的话,仿佛醍醐灌顶,点醒了他们。对啊,若回不了故乡,回不了祖宗坟冢所在之处的话,自己在外耀武扬威又有何意义?
  下宫那座马厩不知还在不在,成乡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是否已被战火焚成灰烬?就算这些东西都没了,可家乡的味道他却忘不了,劲道的黍子酒,够味的酸醋,苦甜相间的枸杞,这就是晋国啊……
  现如今,他已经来到了上党,往西两三百里就是新绛。和故乡的阻隔,就剩下眼前这些如瓮中之鳖的知军。这些晋人,他们对于虞喜而言,是回家的绊脚石。
  更何况,自己的袍泽伍井,就是惨死在这些知兵手下的!
  所以哪怕是乡党,虞喜也不会手软!他还是会像过去几十次战斗一样,如饥似渴地欣赏他们面对骑兵的恐惧,感受环首刀刃划过他们脖颈时血液的温度。
  “云台忠魂归故乡!”
  虞喜放平了长矛,大喊一声,他的副手也吹起了复仇的号角,低沉浑厚,充满哀悼之音。胯下马儿前脚踢扬,朝前方冲去,如离弦的箭,自南侧钻出树林出现在河谷中。
  他们的任务,是把知军一截为二断!
  ……
  “骑兵也动了。”
  山脊下的河谷中,一群如蚂蚁群般细小的骑兵自密林黑影后现身,排成无止无尽的长长的菱队,开始向知军发动冲锋。
  柳下跖握住刀柄的手松开,而他的侧面,被盗跖那双杀人不眨眼的眼睛盯着头皮发麻的吕行也悄悄放开了怀中的短剑,长长除出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都会按计划行事,他们总算不用突然暴起刀剑相向了。
  吕行在两年前坑了知宵一把后为家族背锅,被贬斥到行伍中,隐忍不发,为的就是这一天。他在战前隐匿身份,被魏驹委派到一条名为端氏的小河处,准备捅知氏留下的军队一剑。
  这条名为“端氏”的河流和丹水同源,出丹朱岭往西南流,一直流到一座同样名为“端氏”的城池去,那是知氏存放粮秣辎重的地点。这条河的河谷虽然不利于大军通行,也无法携带辎重,但一支两千余人的轻装部队却可以轻易地沿着端氏河谷,出现在晋军背后。
  率领这支奇兵的人,毫无疑问,自然是盗跖最合适。
  一个月前,赵无恤知道决战的时刻即将到来,面对倾尽全力的知瑶,不知魏氏反正真伪的他也不敢大意,不但命令冉求带着一军鲁卒西来,更让柳下跖也带着他那些在齐国长城一线屡立功勋的手下赶赴长平。
  一直以来,盗跖一直被无恤当做奇兵来用,无论是孟诸之战,还是之前的汶水之战,盗跖之名和奇兵绕后几乎等同。由于担心盗跖的抵达让敌军生疑,赵无恤刻意隐瞒了这个消息,并特意下了一道军令“泄露柳下为将者,斩!”
  所以此时此刻,柳下跖才能和吕行站在山岭上远眺战局,他们身后,是被吕行突然带着魏兵击杀的知卒尸体,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
  “轰隆隆!”远处的壁垒后传来越来越密集的鼓点,这是赵氏武卒反击的标志,三千知氏死士遭到飞石和箭雨削弱,又被袍泽背叛,顿时没了锐气,连连败退。
  南面,魏军的大阵向南移动,避开了赵军的正面,从侧翼包抄知军,但在盗跖看来,他们这是怕赵军在背后下手,不加区别地进攻。
  北面,装了半天溃兵,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田贲抛弃了甲胄,赤着上身挥舞着双刃呼呼往坡下冲,士鲋不能挡也!
  吕行擦了把汗,干笑道:“可惜,吾等不能亲自参与大战。”
  “魏氏就算袖手旁观,也已经是此战首功了。”盗跖话里带着讽刺,他一贯如此,让吕行更加尴尬。
  他们虽不能参战,却能看到全局:丹水河谷里回音激荡,有断折长矛的劈啪,刀剑交击的响动,以及“义在东军!”“天命玄鸟!”和“云台相见!”这些层次不齐的呐喊。
  仿佛一块被裹在面皮里的肉馅,知氏和梁、范二大夫面临被包围的窘境。
  吕行看得心里百感交集,他也没想到,这场战争居然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不看了,没意思。”就在这时,盗跖也突然失去了兴趣,扭头便走。
  “知氏败局已定,差别只在于会输多惨,是全军覆没,还是逃出点人,不过这一点,得由吾等决定。”
  他另有任务,那就是带着奇兵沿着端氏河,去将知瑶的后路端氏城拔除!


第798章 走投无路
  一百年前,晋军进攻盘踞在上党一带的赤狄潞子国,在推进的过程中,在端氏和丹水之间建立了光狼城作为基地。城邑依山而建,后方利用陡峭的山崖作为屏障,甚是险峻,城墙以山石为基,用细密的黄土版筑而成,因为是以细心著称的中行林父监造,所以一百年过去了,依然十分坚固。只可惜年久未用,四处已长满荆棘和杂草,且女墙不高,难以抵挡初冬寒意。
  夜深了,来自北方的凛冽寒风咆哮吹来,挟带细沙浮土拍打在知国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伸手狠狠搓动着僵硬的脸庞,随后快步走上城头,将毛料坎肩披在知瑶身上。
  “堂兄,要注意身体啊,你若倒下,将士们还能依仗谁呢?”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还值得将士们依仗么?”知瑶露出了一丝苦笑,几天没有打理,他脸上胡子拉碴,眼中充满血丝,知国细细算来,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看上去整个人都走形了,毕竟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
  在没有战斗的时候,知瑶总是会扶着剑,静静地看着城外:本应一片漆黑的光狼城,此时却被层层叠叠的营火包围照亮……光狼城背靠之字形的山脉,东面则是丹水谷地,却见丹水两岸,营火如同坠落的繁星,覆盖整条河流,恍若银河坠入凡间。
  知瑶长叹一声:“两年前,我以泰岱压顶之势进攻小城台谷时,围攻那面孤独的赵氏大旗时,从未想过,我也会有困守孤城的一天,真是愧对祖父父亲,愧对信赖我的将士袍泽……”
  知国连忙道:“此败非战之罪也,若魏氏不叛,吾等此刻或许已站在泫氏城外,与赵无恤攻守互换了……”
  现在是十月霜降,距离丹水谷地的大战,已经过去整整三天,魏氏的突然倒戈让所有人都没料到,联军直接失去了整个右翼,中军和左翼也暴露在敌人的打击下。
  士鲋被田贲反冲,一败涂地,他自己也战死于阵前,这两位分属两个阵营的悍将分出了高下。田贲继续携雷霆之势,从韩山上杀下来,将范皋夷、梁婴父的八千人搅乱,让他们无法掉头,就这样全军滞留在丹水东岸。晋军层层瓦解,无数溃兵狼奔豕突,但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连范、梁二人都身陷乱军中,被赵氏干脆利落地俘虏。
  另一面,知瑶所帅中军万五千人遭到了魏卒进攻,外加两千赵氏骑兵捣背一击,也是阵脚大乱。但由于正面的赵氏主力被豫让三千死士拼命阻拦,迟缓了进攻的速度,加上魏军以自保为主,进攻欲望不强,所以知瑶方能带着族兵撤离。
  当他在丹水边回头时,只能看到无数尸体密布在战场上,躯干彼此纠缠,热血浸润了干燥的砂土,形成无数道细小的溪流汇聚到丹水中,让这条河流更加赤红若血,而豫让,已经完全陷入层层包围中,尤自挥舞着兵器,让人不敢靠近。
  士为知己者死,豫让说到做到,可知瑶最怕见到的,就是壮士末年……
  豫让等三千死士以性命让知瑶获得了逃命时间,他将不甘吞回腹中,率军突破了数拨敌军的尾追堵截,无奈赵氏骑兵速度太快,根本无法完全甩开。
  他们与追兵连续纠缠了一个时辰,才得以在后军絺疵部接应下退入知国据守的光狼城。到城内一清点人数,左翼八千人,几乎一个都没回来,中军万五千人,也只剩下五千人渡过丹水西归,与絺疵、知国两部加起来一算,城内尚有万余人……
  知瑶不是没给自己留退路,他们还可以沿着光狼城背后的端氏河谷退往端氏城,那里是晋军辎重和粮食储备之地,比缺粮的光狼城更适合防守。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后路已断,就在丹水鏖战的同一时刻,赵军的偏师袭击了西面的端氏城!
  柳下跖的奇兵在吕行的带领下,突然出现在了晋军防线之后,本来就是河谷平缓易攻的端氏,再加上防备松懈、主力被抽调参与进攻等等缘故,无力抵挡奇兵的猛攻,很快失守。端氏和整个河谷的易手,意味着赵军可以在背后居高临下发动进攻,而知军在丹水西岸修筑的壁垒,也变成了反过来围困自己的屏障,简直是作茧自缚!
  既然无路可走,万余残兵只能困守光狼城,赵、魏、韩的联军随即包围了城邑,挥军四面攻打。惨烈至极的攻防战进行了整整三天,寨内的晋军数量由万余减少到不足七千,余者无不带伤,而光狼之外,这个由山脉、河流、壁垒组成的大包围圈内,赵魏韩三家,以及投降的仆从兵加起来,足足有七万敌人!
  倍则攻之,十则围之,这是兵法里最简单的道理,战争在魏驹喊出“义在东军”的那一刻便分出了胜负,如今就看知瑶还能挣扎多长时间了……
  但就算蝼蚁,走投无路时也会奋起一搏,不会闭眼等死!
  知瑶紧了紧身上的坎肩,再度开始巡视城邑,提防任何可能的疏漏。
  光狼城内到处是断壁残垣,赵军已经将能发飞石的弩砲移到了近处进攻,三天三夜的激烈攻防使得城垣出现多处破损,砂土坍塌下来形成一个个豁口,知军只能在敌人停止攻击的间隙挖土搬石堵住缺口。
  他绕过军官们身处的火堆,沿着一堵矮墙走不远处,就是兵卒们歇息的地方。只见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人睡了,有的人在闲聊,还有些伤员时不时发出凄惨的低号和哭声。
  黑暗里,透过城外营火,知瑶能看到他们眼中透着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单薄的文士走过来说道:“君子,没了在端氏储存的辎重,光狼就是座死城,不仅缺粮,缺水,也缺乏冬衣,如今敌军虽然暂缓了进攻,但据我观察,恐怕是在制作更大的攻城器械,吾等不可久待啊……”
  ……
  来者是知瑶的首席幕僚絺疵,他和知国都提醒过知瑶,要提防魏氏,可知瑶太过骄傲自信,没有在意,如今追悔莫及。
  絺疵本来面容清矍,眉目颇显儒雅,但此刻左手缠着葛布,身上袍服染了多处血迹,砍崩出几个缺口的长剑斜插在腰侧,一副浴血苦战后的样子。他一个谋士幕僚尚且如此,更别说普通的兵卒了。
  知瑶将皮坎肩披到絺疵身上,阻止了他的感激,有些疲倦地说道:“兵围粮少,虽插翅亦不能飞,如此窘境,只怕我已经走到末路上了。”
  絺疵连忙道:“君子,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莫非你还有计略?”
  “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为今之计,只有凭借光狼城的深沟高垒,坚闭不出,以待其变。但光狼城却不可久守,何况敌军只需要将吾等拖在这里,遣一半兵卒西去新绛,和从晋阳来的军队合力进攻都城,则晋国便将完全易手。”
  “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
  絺疵凑到知瑶跟前,低声说道:“所以吾等不能干等,而是要主动做些什么!”
  “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时候,凭借城内士气低落的七千人,是万万无法战胜强敌的,需要借力打力。”
  知瑶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力……在何处?”
  “就在城外韩魏两家处,臣愿趁夜出城去游说他二人,若韩魏能与知氏联合攻击赵氏,或许还有一分机会……”
  “哈哈哈哈!”知瑶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然后摸了摸絺疵的额头,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烧,有没有烧坏脑子。
  “看来你没有生病,且不说韩虎与我家有杀父之仇,就说那魏驹,三日前我还将他当肱骨袍泽,他却在战场上堂而皇之地背叛,导致我军大败。魏氏已经彻底投入了赵氏怀中,你又如何能劝他再度反复?”
  絺疵却道:“不然,他们三家同兵却不同心,臣在城头观察,发现其营垒各在一边,攻城时,赵无恤也是让魏氏和俘虏为先驱,赵韩两家束甲旁观。若无知氏,不出数月,三家必有自相疑猜之事,仇怨再大,也会因为局势和利益而联手,我这时候出城去用言语相激,或能成功!”
  知瑶叹息:“何等渺茫……”
  絺疵道:“君子见过新绛女闾中的妓女么?”
  知瑶皱眉:“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去那种地方。”
  “臣只是打个比方,那些妓女以色事人,第一次张开腿很难,第二次第三次却容易得多,魏氏的背叛反复已经是第三次了,魏献子叛栾氏一次,魏驹与赵韩二人结义违诺一次,如今再叛知氏又是一次,去女闾的客人绝不可能相信她们的贞洁和誓言,赵氏对魏氏也是如此,只要他们心怀耿介,臣就有机会!”
  知瑶默然良久,道:“魏氏做的这一切,应当是魏侈的决定,魏驹只是奉父命行事。豫让是我的左膀,你则是我的右臂,我已经失去了一只手,不想再失去另一只……”
  絺疵在城头下拜,眼中带着一丝绝望下的疯狂劲:“那也比光狼城粮尽,兵卒自相残杀强!城破之时,便是玉石俱焚之日,反正都是一死,臣还不如去靠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搏一搏!还望君子允之!”
  ……
  是夜,光狼城外的魏氏军营,魏驹在独自一人品尝着酒浆,虽然已经做好了“千夫所指”的准备,但背叛就像一盏腐败的酸酒,当着人的面痛快地喝下,背地里却只能独自作呕反胃。
  魏氏的反正让赵氏轻易赢得了长平一战的大胜,将知瑶残部赶进光狼城,赵魏韩三家将这片区域围困得水泄不通,光狼的陷落、知瑶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但魏驹的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且不说赵无恤虽然表面对他热情,说什么桃园三兄弟情谊依旧。可实际上,战场上,赵氏的投石机和弩砲便一直指着魏氏方阵,精锐的冉求军团也摆在他们正面,若当时不按约定反正,无数飞石箭矢便会毫不留情地朝他们砸来。
  在围困光狼城的这三天里,赵无恤也借口机械安装需要时间,让魏氏带着俘虏作为前锋攻城,三家慢慢轮换,魏氏当然没有尽全力,赵韩亦然,所以这弹丸之地才守了这么几日。
  他时时刻刻害怕赵无恤一不做二不休,突然发动夜袭,把自己的营地给端了,将知魏一同扫灭……
  要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呢?就在魏驹愁容惨淡之时,令狐博却突然从营外冒出头来,走到魏驹身边,附耳说道:“堂兄,光狼城内有人来……”
  魏驹一个激灵,低声急促地问道:“是谁?”
  “吾等的熟人,知瑶的谋士絺疵,他知魏氏屯兵于东面,乃假扮赵卒缒城而下,被巡营的兵士逮了个正着,便说是赵无恤有机密事,让他来面禀,兵士不疑有他,带着他来到我处,才被认出了身份。”
  他又贴近了几分道:“是知瑶让他来的,堂兄是见,还是不见?”
  “不见!立刻推下去斩了!”
  魏驹像是触碰到不干净的东西般猛地挥袖,但他站起来后踱了几步后,又反悔了,回头对正要下去的令狐博道:“且慢,我与他毕竟有点交情,还是见一面再说罢……”
  没多会,一身赵兵黑衣装扮的絺疵便被带了进来,他身上已经被搜了好几遍,没有夹带兵器。魏驹屏退左右,只剩下吕行在内保护他,看着一脸憔悴的絺疵,几乎没了以往知瑶智囊的风度,不由叹息道:“差点认不出絺子,在城中没少受苦吧。”
  “这都是托了魏氏世子的福啊……”
  絺疵的锋芒半含半露,没有因为要来游说便卑躬屈膝,惹得吕行大怒,拔剑道:“大胆!”
  魏驹制止了他,脸上神色未变,眼中却闪过一丝愧色,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的脸皮远远不如年过半百的政客一样厚。
  絺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从中获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看魏驹这样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赵无恤与魏韩二家相约,灭知之日,三分其地,如今光狼城旦暮必破,知氏危如累卵,魏驹却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由此可知,他正陷入两难当中。
  不助赵,可能会在战败后被灭,助赵,也可能会在赵氏一家独大的情况下遭到排挤,最终还是可能灭亡……
  “我至少有两分机会,若昊天不让知氏灭亡,便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成功!即便最终无法击败赵氏,也要想方设法离间他们,拖着魏氏这些反复小人一起死!”
  絺疵念头一闪而过后,恰好魏驹问道:“我与絺子虽然有旧,但知魏两家已是敌人,汝主让你来此,想要作甚?”谴责我的反复么?魏驹心中苦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把这当回事,一如叔祖父所言,他需要变得厚黑,才能在未来的晋国一强两弱格局下生存下去。
  絺疵拱手道:“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故特遣外臣扮作赵氏军士,连夜来此求见世子,吾主有言相告,世子能容我进言,我方敢开口,如不然,外臣请求死于将军面前!”
  他挺起身体,朝着吕行的剑刃走去,遭到呵斥后也不后退,一直等到被剑尖顶住胸口,甚至渗出了血。
  魏驹只好摆了摆手:“不必如此作态,汝有话但说无妨,有理则从,若无理,哼!你便出不了这座营地了!”


第799章 赵魏
  “昔日六卿和睦,共同执掌晋国朝政,但范氏、中行氏两家与赵氏不和,双方交战自取败亡,中行已灭,范氏唯一的力量也在数日前投降了,今晋国尚存者,惟知、韩、魏、赵四家而已。赵氏是开启内战的首祸者,在战争里愈来愈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自取大行以东的朝歌、邯郸、柏人。就靠赵无恤现在占据的领地,加上鲁国,一个赫然三千乘之资的超级巨卿,已经赶上齐国的身量了。赵无恤自恃其强,纠合韩、魏,欲攻灭知氏。知氏尚在,赵氏对韩魏便有所依仗,知氏若亡,则祸患必次及于韩、魏矣。”
  见魏驹沉吟未答,絺疵又再接再厉道:“今日韩、魏之所以从赵氏而攻知,是指望三分知氏之地,将六卿变为三卿。可实际上,韩氏在内战后的实力比战前还不如,只能唯赵氏马首是瞻,吃着他们口中的残羹冷炙为生。而魏氏从知氏这里得到的好处,只怕也不能完全保留。知氏灭,则赵氏益强!想来众人都明白,赵无恤对待鲁国诸大夫如何,往后对待晋国诸卿便是如何,他是想独霸晋国,而不是要与韩魏共存,谁能担保魏氏不会重蹈知氏的覆辙呢?世子请细思之!”
  “我已在战场上高喊义在东军反正一次,你家主君还打算重新说动我?”
  “知氏发誓,丹水河谷里的事情,吾等会统统遗忘,毕竟没有死知氏近亲,君子愿向知氏先祖和昊天发誓,知氏……绝不会报复……”
  魏驹饶有兴味地打量絺疵,傻瓜才相信这个承诺,他不露声色:“知瑶打算让我怎么做?”
  “让开阵列,放知军残部离开……亦或是按照信号,共攻赵氏营地,点火烧之,令其大乱,再裹挟韩军加入,则赵氏可破矣。”
  “韩氏?”魏驹哑然失笑,这个以往头脑清明的谋士已经疯了,他的话语毫无逻辑可言:“你还想说动韩氏?且不说后来的结怨,我就说一件事,知瑶之前曾借卞庄刺虎之事戏弄韩子寅,直呼其名,顺便辱及段规,韩虎和段规这对君臣,是绝不可能与知氏和解的。”
  絺疵咬了咬牙:“就算没有韩氏,依靠知魏的里应外合,也一样能成事……今日之后,二君同心,尽弃前嫌,世为唇齿,岂不美哉?”
  魏驹摆了摆手,阻止了他说下去:“我且考虑考虑,你先下去休息吧。”
  等絺疵被吕行带下去后,令狐博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拱手道:“堂兄,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魏驹把玩着酒盏道:“我很佩服知瑶和絺疵,他们竟然能想到这种主意,竟然还想说动我再反复一次……”
  “此事风险太大,不可为也。”
  “我知道,你看到絺疵的眼睛了么?虽然压抑着对我的怨恨,可那股疯狂劲却一览无遗,若非被逼到了绝路,他不可能生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念头,更不可能冒着性命危险来此。知氏已经走投无路了,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疯狂地想抓住任何可以救他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不放过,虽然这根稻草先前已经害他落水一次,就算我不救他们,他们也要拼死将我一起拉到水底,何苦呢……”
  “那堂兄打算如何做?”
  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魏驹将它重重摔倒了地上,瞬间支离破碎。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
  “那人从光狼城上下来,进了魏驹营中,再未出来?”
  “夜色深沉,魏兵护送严密,小人看的不是很清楚……”
  “已经够了,你下去罢,继续监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禀报。”
  赵无恤让他安插在魏营边上的眼线离开后,楚国人石乞立刻过来进言道:“魏氏果然不可信任,主君对他们的防备不是空穴来风。”
  无恤叹了口气:“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还是让兵卒们枕戈待旦吧,灭火的水桶和沙土尤其要备好。”
  石乞目光炯炯:“主君,依我之见,不如趁夜发兵进攻魏营,将魏氏,甚至是韩氏连同知氏一举歼灭在此,如此,主君便能成为晋国唯一的卿,取代晋侯为君,指日可待!”
  赵无恤哑然失笑:“你就这么盼着我公然举起叛旗。”
  石乞和阳虎、王孙胜、佛肸、侯犯等人一样,是赵无恤势力里“劝进”最积极的人,这些历史上的奸臣组合与喜欢温和过度,向往“君主垂拱,幕府士人掌权,复三代之治”的孔门弟子水火不容。赵无恤也忌惮他们历史上做的事,便将其分开安置,且身边都有亲信监督,说实话他对这些人的防备,不亚于对魏氏。
  这些人的欲望比子贡、冉求等人大得多,比如石乞就野心勃勃,他离开故乡楚国来赵无恤麾下,就是奔着卿这个目标去的,他休了妻子,散尽家财,而且还决定“不成则烹”!他的殷切赵无恤看在眼里,对其数次劝自己“自立一国”的建议,无恤没有接纳,也没有拒绝。
  他笑道:“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此乃鲁国壮士卞庄之能也……你的想法虽好,但我还没膨胀到与敌人、盟友、可争取者三方一同开战的程度。”
  “以赵氏之强,纵然与三家同时开战,也完全可以扫平……”
  赵无恤不以为然:“若我摆出独吃晋国的态度,这晋国,乃至于诸侯中还不知几人叛我,几人反复,这倒给我真正的敌人喘息之机了。那样的话,晋国的内战不知还得持续多久,战争,只是政治的筵延续,在朝堂上便能争取到的东西,何必再起刀兵,苦了晋国百姓?”
  “再说,韩氏一直孜孜不倦支持赵氏作战,谁不知道韩子寅之父是被知氏围死在平阳城的,少水之战,铜鞮之战,上党之战,轵关之战,从始至终,韩氏一直在为我家流血,他们与知氏的怨愤,早就解不开了,战后他们为了复兴宗族有求于我,是可以引为助力的朋友。至于魏氏,若魏驹真的被猪油蒙了心,做出再度反复的事情来,以我先前做下的准备,绝不会被他和知氏偷袭成功……”
  赵无恤可是知道历史上晋阳之围,知伯瑶是怎么被赵襄子翻盘成功的,如今仿佛历史提前上演,只不过围攻者和困守者调换了位置,让人啼笑皆非。
  “相信我,魏侈、魏子腾父子精明着呢,可没有那么愚笨……”
  石乞不甘心,还待再劝,就在这时,亲卫漆万掀开营帐来报:“主君,魏营那边有人来了,是魏氏世子亲至!”
  “哦?这么快就来了,还有旁人随行么?”
  “有!还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魏氏世子说,这是他们抓获的知氏间谍,特地来呈给主君……”
  “你看……”赵无恤笑得意味深长,对石乞说道:“我就说,魏驹聪明着呢,我了解他,他做人的准则就是,不会为任何人火中取栗!”
  ……
  赵无恤的大帐内,身上满是血点的絺疵瞪大了眼睛,对装作若无其事的魏驹,还有谈笑依旧的赵无恤怒目而视。
  “絺子之名我也听说过,乃知子玉智囊,善于察言观色,口舌了得,我本想见识见识,看看他与我的家臣张孟谈、端木赐口才孰高孰低,你何苦将他舌头割去呢?”
  魏驹笑容和曦,在他自己帐内的烦恼忧愁仿佛一扫而空:“他大骂赵魏两家,辱及先人,太过难听。”
  “是么?”赵无恤看向絺疵,他被缚于地上,口中却依旧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不由感到几分惋惜,一位文质彬彬的谋臣,不该落到这种境地。
  吕行解释道:“他是知瑶派来的,被我巡营的兵士逮到,其身份非同一般,故世子与我将他押来给子泰处置。”
  赵无恤哈哈大笑:“子腾自行处理便是了,何苦多此一举……不过,当真任我处置?”
  “当然。”
  赵无恤一拊掌:“好,松绑,进了我的营帐便是我的客人,不可无礼。”
  魏驹脸色一变,他此举是为了消除赵氏对他的疑心,可赵无恤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甫一松绑,絺疵便突然弹跳起来,猛地扑向魏驹,被数名赵无恤的黑衣侍卫死死按住,依然朝着魏驹的位置狠狠喷了一口血沫,落在他鞋履前方位置,口中咿咿呀呀骂着什么。
  “子腾得罪此人不浅啊。”赵无恤一笑,让人取纸笔和木牍,帛布来:“絺子想必有话要说,既然没了舌头,那就写下来让吾等看看吧。”
  魏驹一怔,絺疵也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赵无恤,开始发出嘶哑的笑,随即趴在地上奋笔疾书起来。他用的是晋式篆字,却笔走龙蛇,最初还用炭墨,后面直接蘸着自己的血,似乎非如此不能宣泄心中愤恨。
  赵魏二人凑过去一看,血书的内容无非是魏氏将再度反复,让赵无恤小心提防,同时还写了赵氏战后将鲸吞整个晋国,魏氏也不能幸免,迟早要重蹈知氏覆辙……
  魏驹看了一眼后额头冒汗,开始后悔何必要将絺疵活着带来,带他的尸体不也一样么?
  等一篇血书写好后,赵无恤让人取来一看,啧啧称奇,对着脸色铁青的魏驹道:“子腾,这是真的么?就我看来,只不过是知氏离间你我兄弟的伎俩啊。”
  魏驹干笑:“然,这是离间……区区小计而已,看来知瑶是计穷了,不惜让智囊出来送死,可惜子泰和我已将其奸计看破。”
  他有些坐不住了,不单是那种作呕的负罪感,在赵无恤的营中只会让他感觉不安全:“人我已送到,便全由子泰发落了,我就此告辞。”
  无恤道:“且慢,不如我喊上子寅,你我三人同榻而卧,把酒言欢何如?”
  魏驹心里苦笑,韩虎可没赵无恤这么虚伪,一直对他冷眼相待,哪有什么好叙的,便摆了摆手:“改日吧,营中还要安排明日的攻城,我便不久留了,等此战之后……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子泰!”
  赵无恤也不再留,笑道:“大礼?好,我拭目以待。”


第800章 忠臣烈士
  赵无恤将魏驹送出帐外,转过身,却看到营帐的阴影里,家臣石乞正捏着把剑,死死看着魏驹的背影,跃跃欲试,只等赵无恤一声令下就带人冲过去将他刺死。
  无恤皱眉,对石乞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的冲动,随后走回帐内,踱步到絺疵身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后点了点头道:“你恨我?”
  絺疵冷哼一声,恨,他如何能不恨?知氏与此人作战,仿佛在被一堵铜墙铁壁压着打一样,无论多用力,无论他这谋臣智略百出都无济于事,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赵无恤笑了:“但你更恨魏驹,恨他的反复,恨他的背叛,恨不得生食其肉,所以这次知瑶派你出来,一方面是想赌一赌。另一方面,你想让我与魏氏相互猜疑交战,城外若乱起来,汝主便有了逃脱的机会,是么?”
  絺疵眼中闪过诧异,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是用心良苦啊,忠士也,知氏真的值得这么做么?我实话告诉你,知瑶的灭亡是注定了,但你不必随之殉葬,良臣择木而栖,可愿降我?本将军在此发誓,不但保你富贵,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一定能为你报偿对魏氏的怨恨!”
  絺疵怔住了,低头沉吟片刻后笑了起来,他再度趴在地上,不是稽首称臣,而是拿起笔,又写了几个字,随后将笔远远甩开,挺直了胸膛站在赵无恤面前……
  “贞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君!”
  赵无恤轻声将血字念了出来,叹了口气,这几个大字仿佛在严正言辞地说道:赵军将,休要小看晋国士人的心意!
  他有点明白父亲赵鞅为何会叹息好人才不能尽入赵氏之彀的遗憾了。感到可惜之余,却也尊重此人的选择,若为此恼羞成怒,就太过幼稚了。
  “在揽士这点上,晋国四君子各有所长,但知瑶能让人死心塌地的本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他。好,既然你要当贞女忠臣,那我便成全你!”
  ……
  魏驹离开时面色如常,直到他带着吕行等人离开赵帐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赵无恤虽然作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手下家臣眼中的杀意和不善,魏驹还是能感受到几分的。
  在外等候的令狐博也过来行礼道:“在赵营里时,我无意中瞥见了赵军士卒连睡觉都穿着甲衣,剑矛就放在身边,看来赵无恤早有防范。”
  魏驹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自己就算答应知瑶和絺疵的疯狂计划,也没机会给赵氏重创,反倒会让自己成为知氏的陪葬,他才没有这么蠢……
  吕行凑过来问道:“世子说,要送赵无恤一份大礼,不知是何物?”
  钱帛?领地?都不是。
  “是一个人,一个赵无恤很想得到的人。”
  又要送人?吕行和令狐博对视一眼。
  大概是一年多前,眼见晋国西部联军这艘大船隐隐有沉没迹象的魏侈做出了正式与赵氏接洽的决定,他们家用扣留已久的伯鲁尸骸敲开了与赵氏和谈的大门,尽管他已经仅剩一具枯骨。
  如今,魏驹连夜将絺疵送过去,是他料定赵无恤肯定对自己有所提防,与其引发不必要的误会导致赵魏相攻,还不如快些表明立场。但这依旧不够,为了恢复赵氏与魏氏之间的“兄弟之谊”,魏驹还得用另一个人赢取赵无恤的信任。
  “等到此战结束,便派人将躲在安邑寻求庇护的赵仲信送还赵无恤,任由他发落。”
  令狐、吕二人脸色微变:“仲信可是世子的表兄,也算半个魏氏中人啊……”
  “他氏族为赵,而不是魏,魏氏的反复,赵无恤为了寻求合作和早日结束内战,会表示理解,但背叛宗族之人,绝不容赦!我很清楚赵无恤,他看似平和宽大,实际却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这就是和平必须的代价吧,做大事者,要敢于割舍。”
  魏驹闭上了眼,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赵仲信,但其母魏姬已死,赵无恤之势已经无人可挡,此人也再没利用的价值了……
  不能怪他狠毒,晋国卿族斗争两百年,善良人早就身死族灭,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幸存下来的,就好比一群毒蛇里相互吞噬的胜利者,哪个不是剧毒无比?吞噬亲族,只是家常便饭罢了。
  吕行有一点不甘心:“世子,吾等真的要与赵氏合作下去?就像这次围城一样,永远甘居其下?”
  “事到如今,吾等已经没得选了,尽量在一强两弱的局面下维持吧,也许我可以去和韩氏的段规接洽接洽。”令狐博为魏驹解释,随即想到了一个主意。
  “是需要与韩氏好好谈谈了,当年在泮宫时我与韩虎的关系,比他和赵无恤要好多了……唉,往事不可追矣,但来日却可谏,经过这四年鏖战,我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想要在军争上击倒赵氏是不可能了。”
  魏驹回头,看着戒备森严的赵营,从外面看固若金汤,可内部难免会有叵测的人心,纷杂的势力,能共苦者,却不一定能同甘。
  他轻声对两位堂兄弟说道:“齐桓之霸,亡于五子之乱;晋国极盛,衰于六卿之争;赵氏夏日之阳,坠落于兄弟阋墙,庄姬谗言。战争的年代已经结束了,任何壁垒都是从其内部被摧垮的,吾等需要做的,就是与赵氏保持和平,与他们谈笑言欢,再试图在朝堂上击败他们,从内部肢解他们!”
  ……
  次日,车轮辚辚,马车萧萧,日上三竿时,坐在一辆安车上在硕大赵营中缓缓而行,絺疵摸着生疼的喉咙,还有手臂上干净的葛布绷带,昨夜的冒险恍若隔世。
  他被背叛者狠狠割了一刀,口中吃饭的家伙彻底没了。
  可却在知氏的天敌处得到宽恕,赵无恤说成全他的忠名,絺疵本来闭着眼睛等待侍卫的剑刺破胸膛。结果进来的却是一群灵鹊医者,穿着白色的大袍子,不由分说为他延医施药,逼他服下烈酒和某种让人晕乎乎的药汁,清理了伤口,顺便还将臂上的旧伤处理了,今日醒来后赵无恤还说,要送他回光狼城!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魏驹说过你任我处置,既然他向晋人表现出反复和残忍无礼的一面,让我就正好扮演仁慈和宽容的一面,知氏家臣何其多也,我的刀杀不完也杀不尽。你回去告诉知瑶,晋阳之兵已经南下,我还派了一支偏师西去,此时大概快到汾水边了,新绛的陷落指日可待。他若是投降,我不能保证他的性命,却能保证城内兵卒活命,还能留知氏一支香火,延续宗族家庙的祭祀。”
  赵无恤说完后,絺疵便不由分说被扶上马车,赵营内的盘查十分严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层接一层下来,才有一队兵卒接手,护送他往光狼城而去。
  一路上,絺疵都在发怔,暗想道:“我想来离间赵魏韩三家,让他们自相怀疑残杀,赵无恤却想用我的残躯去离间君子和将士的关系,好更容易破城,同时还可以展示赵氏的宽大,好在战后与魏氏争取知氏旧臣的人心,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
  絺疵心里明白,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坐在车上对着赵营冷笑不止,这是阳谋,但他绝不会让其得逞!
  路上他途径丹水两岸的战场,发现遍地尸骸已经被收敛得差不多了,他还记得当日旌旗招展,知瑶带着众人跃马渡河,迈向期待中的奇迹与胜利,如今却只剩下满目疮痍。除去留守和接应人员外,渡水东去的知军死伤被俘七成,就算他们成功逃离,知氏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既然离间之计失败,城内困守的人该何去何从?
  絺疵对此忧心忡忡,直到他经过赵魏韩三军的包围圈,坐在吊篮上被慢慢往光狼城头拉去,方才惊醒过来,自己回来了,带着失败和羞辱……
  无数双眼睛殷切看着他,絺疵叹息,自己只能给他们带来失望,就靠这些败兵,这座残城,他们应该怎样挣扎,才能让自己死的不那么难看?
  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臂,将他扶上城头,絺疵想出言感谢,却只能沙哑地嗯哼几声。
  “没想到赵无恤和魏驹竟然如此残忍,将絺子摧残成这样,我必报之!”粗声粗语里带着愤怒,絺疵抬头后不由一怔,眼前这人的模样让他连舌头断口的痛痒都忘记了。
  面容和自己一样形容枯槁,但那双如鹰鹃般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只不过眼角有个黑漆漆的伤口,胡须缀在嘴边,平添一分英武。双臂虽然满是瘀伤,却依旧强壮,能与虎豹搏击。剑虽然断了,却还插在腰间,无人敢轻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别说是断剑,哪怕只靠一根树枝,他也能杀人!
  絺疵的嘴动了动,差点热泪盈眶,这不是做梦吧,豫让?
  豫让咧嘴笑了,他口中许多牙齿磕掉了,平添几分凄厉。
  “是我,我没死,在乱军里躲在密密麻麻的死人堆中没被发现,野狗和鸦雀吃我袍泽的眼珠和血肉,我则反过来吃他们,吸够了血,攒够了气力,乘着夜色一路爬了回来,期间还杀了好几个赵魏兵卒……”
  豫让的逃生故事一波三折,让众人唏嘘不已。
  “絺子没有成功?不要紧,还有我,我愿意乘着夜色再往赵营走一遭。赵无恤是赵氏的主心骨,是韩魏最大的忌惮,若他死了,赵氏主少家疑,家臣、小宗群狼觊觎,他辛苦打下的这片基业,一定会土崩瓦解!”
  知氏第一勇士回头,对朝这边走来的知瑶下拜,重重稽首,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膛,发誓道:“主君,我豫让,愿提三尺剑去刺杀赵无恤!不成功,便成仁!”


第801章 知瑶之死(上)
  赵魏韩三军虽然联盟,但扎营时却是分开的,他们距光狼城周围三里下寨,三座大寨互成犄角,连绵不休,其中魏在东,韩在北,赵在西、南。
  赵无恤手下的冉求等将吏精于整军训练,西、南两座大营由他负责督建,因地制宜,不拘于常势,随地势而成,堆山石为墙,背靠知氏的西障垒,营前濠沟层层、冯垣相隔,拒马、鹿砦为阵,阵中留有通道,防护周密。木墙内隔二十步成一箭楼,百步成一巢塔,别说是人,连飞鸟都跑不掉一只。
  入夜时分,营内依然有一队队巡逻士卒不时穿插而过,低声呼喝应对哨令之声不时响起,气氛森然。
  赵无恤的中军大帐左近,百余名黑衣侍卫们凝神静气,仔细警戒着四周,虽然在大营之中,但是他们依旧小心翼翼,主将性命攸关,来不得半点儿戏。
  此刻中军大帐之内,灯火通明,一场军议刚刚结束,待将吏们陆续离开后,就只剩下略显疲倦的赵无恤和佐吏项橐了。
  “主君,接下来便要开始正式的强攻了?这样的话,伤亡只怕不小。”项橐拿起案几上进攻光狼城的计划书问道。
  赵无恤让为自己揉太阳穴的竖人退下,对项橐说道:“若是围而不攻,鼓号长鸣,步步紧逼,时间越久,则守军士气越是低下,如此不出十天,敌军粮尽,必将弃城而逃,到时据大营之利而痛击,不费吹灰之力,你的想法可是这样的?”
  “臣之所思正是如此!”
  “只可惜,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赵无恤将案几上的杂物统统扒拉下去,只剩下几封早就拟好的简帛、信件。
  “赢得战争不仅要依靠刀与剑,还需要靠简帛和笔墨……”
  在筹备最后的进攻计划同时,赵无恤也得跳出这片弹丸之地,放眼整个晋国。长平之战的消息,也差不多该传到新绛了吧,魏侈既然已经叛知,想必虒祁宫内外定是一场腥风血雨。魏驹这几日出工不出力,想必也有故意拖延时间,好让新绛局势落入他魏氏手中的打算。
  所以他才派偏师西去,主力也不能在这里拖太长时间,新绛之局,夜长梦多啊。
  “光狼城弹丸之地,知瑶兵不满万,将吏不过百,如今又失背后山岭之利,仅靠那几丈高的城墙,根本阻挡不了我大军的强攻,只不过三家都不肯尽力,这才让彼辈多活三日。如今尽知城内虚实,只等后日公输班将投石机建成,破光狼城便如囊取物,不必担忧。当然,我也希望知瑶耐不住,提前冲出来,要知道,我故意只留了少量守卒在西北面的山道上,这一线生机,看上去诱人极了……”
  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些话后,赵无恤继续让项橐协助自己,将一张张淡黄色的竹纸写满篆字后加盖赵氏家主之印,被分批装入信封或竹筒中。
  它们将发往晋国太行以西各家独立的大夫处,战争尘埃落定,他们也差不多该学学魏氏“举义”了,晋国除了河东是平原外,其余疆域多数是山间盆地,赵无恤可没兴趣让大军一个山坳一个山坳地去旷日持久地围攻。
  他希望在今年之内,为晋国六卿之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时间,大帐内外显得格外安静,只能听到黑衣侍卫巡逻的脚步,以及笔写在纸上的沙沙声……
  忽然间,赵无恤不再念信的内容,他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项橐也止住了笔,一脸疑惑地茫然四顾。
  似是遥远的喊杀,也有金鼓阵阵,但不是从赵营传出的,而是在很远很远的位置……
  东、西、南、北,究竟是哪个方向?
  “来了……”赵无恤话音刚末,漆万掀开营帐走了进来,拱手道:“主君,营前斥候来报,知军突围了!”
  ……
  “什么,突围?”数个时辰前,光狼城头,在豫让声称自己愿意去冒死刺杀赵无恤后,这个计划却被知瑶否决了。知氏君子随即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让豫让、絺疵同时一愣。
  看着两位左膀右臂的惨状,知瑶心中不由一酸。三千死士只剩下豫让寥寥几人存活,他们是他的精锐,虽然没能突破赵军壁垒,但那是因为敌军早有防备,且魏驹小人背叛在后。
  在魏氏反水后,这场战役已经输了,豫让带着那些死士阻断赵军大阵对自己的夹击,让知军不至于全部覆没在丹水东岸,已经够尽责了。他又如何能让他再为了百分之一的刺杀机会,再入赵营冒险一次呢?
  他性情如此,自问做不到视臣子如路人、走狗的程度……
  与其如此,还不如寻求另一个机会,虽然也仅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几率……
  知瑶扶着剑道:“不错,从城头望过去便知,赵军防御森严,别说是活人,连飞鸟都无法飞进去,汝刚刚死里逃生回来,再进去只是白白送死,奈何让赵氏多一颗祭旗的头颅呢?与其你一人去白白送死,不如七千将士一起求活,突围出去!”
  豫让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他的身手在晋国各卿武将家臣里数一数二,在崎岖陡峭的山间也能如履平地,乘着夜色跑到包围圈外并不难,甚至有信心悄悄潜入一个军营不被人发现,可若知军集体突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希望。
  “如今的形势是,不突围亦无希望,守城士卒连伤兵在内不过七千人,看似很多,可城外赵魏韩三家更多,足足有七万大军!我军死守孤城,前无去路,后无援兵,粮草只够三天之数。现在敌军已知光狼城虚实,更有发飞石的攻城利器,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凶猛,试问以七千士卒还能不能挡住十倍敌人全力进攻?历经血战的士卒没了粮食,还不能如同这三天一般勇猛,顽强击退敌军的进攻?”
  众将吏点头不已,知瑶说的有道理,光狼城的粮食都是从端氏运来的,端氏的粮食又是从上党、新绛、安邑运来的,如今已经被赵军切断,知军若不突围,粮秣尽了,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现在突围不一定能成功,但总算还有一线希望,死守则必定全军覆没,这个选择其实很简单!
  豫让放下了自己大胆的刺杀计划,下拜道:“愿随主君杀出重围,豫让还是像以往一样做君子的前驱,这一次,就算只剩下了我一人,也将死战到底!”
  在豫让之后,絺疵也缓缓拜倒,目光坚毅,虽然说不出话来,但谁都能明白他的决心。
  城头的知卒齐齐下拜稽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知瑶,他刚劲有力的左手拔除腰间的长剑,被淤血染黑的剑刃和依然晶莹剔透的柄尖形成鲜明对比,指向层层叠叠的包围圈。
  “我观乎赵魏韩三家扎营很有条理,但彼此的呼应却不行,这是吾等的机会。立刻埋锅造饭,让所有人吃饱喝足,今夜丑时,便突围出去!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我将七千知氏子弟兵带到这里,便要将汝等再带回去!”
  ……
  今夜无战事,天色逐渐灰黑,夜幕徐徐降临,呼啸的山风如同万千冤魂的哀号,呼呼作响,它吹过丹水河谷,止步于光狼城下,吹动了城头的大纛,也吹乱了知瑶披散的黝黑长发,吹起了他披肩的大氅。
  士卒们饱餐一顿,死去袍泽的口粮成了他们的食物,吃饱喝足后默默的擦拭起自己的残缺兵器,看着城外赵魏韩营寨的漫天营火,他们心中充满忐忑,敌人如此强大,纵然突围成功,但七千人里,能有一半人活着走出去么?
  还能作战的人都将随知瑶突围,只剩下老弱病残或自愿或被迫,留在城内留守,太阳升起后,这些人必死无疑。
  丑时已到,城门开启后,豫让赶着马车往外驶去,知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光狼城,城楼在弩砲与强弓劲弩的摧残下变得千疮百孔,像这个国家被人打破的门户般凄惨无比,城头的大纛也被悄悄降下,移到了他的车上,依旧迎风飘扬,神采奕奕。
  他对身边的豫让小声说道:“或许今日我就将埋骨于此,或许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我曾带着将士为生存而搏杀,为最后的一线生机拼命!
  他拔出腰间的剑,指着前方十倍于己的万千营火,低声下令道:“借着夜色掩护,掩杀过去,敌军围城壁垒三重,破一重后便继续前进,后军跟上,掉队者自求多福!此战不为保晋侯威仪,只为吾等遭到魏氏小人暗算后咽不下去的一口气,只为活命,只为回家!”
  “活命,回家!”
  低沉的口号从背后响起,前锋从东、南两处城门离开,以飞蛾扑火的架势去进攻赵、魏数万大军。其余六千知兵则没有点火把,从北门鱼贯而出。
  夜路不好走,根本无法保持队形,只能拉着绳子跟着前面的人走,在接近敌军壁垒的火光时,脚下才条件反射地开始加速。
  知卒在黑暗中潜行,距离第一道围城壁垒数百步,赵氏斥候才发现了这里的异常,他们在壁垒前点了许多彻夜不息的火堆,隐约能看见敌人异动,大地的震动让他们感觉到了有部队在靠近,一名警觉的斥候忽然就直起身来,举起弩机,朝着黑暗里放了一箭。
  “啊!”箭矢射中了,凄厉的惨叫响起,随即消失,叫出声来的人是被袍泽杀掉的……
  但哨塔已经发现了有敌突围,他们开始大声咋呼,敲打铜锣!
  “敌袭!敌袭!”
  “杀过去。”知军也知道自己行踪暴露,开始呐喊冲锋,静寂无声的队伍突然就爆发出一声巨喝,手执长矛、剑戟的知卒杀向包围圈!
  大而清晰的喊杀声蓦然在光狼城外响起,壁垒后值夜的赵兵冲向各自阵地,却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前面的黑夜之中到底有多少敌军。
  知瑶在后面看着兵卒突围,虽然仅仅数百步就有许多人掉队,但一切看上去还算顺利。
  他没有拘泥于此,转而凝视远方,西北面的山岭如同上古巨兽盘踞在小道间,赵军在那里放了两三千人守备,是整个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他已经派了两支敢死之卒佯攻南、东的赵魏兵营,吸引其注意力,主力则集中先击战力较弱的韩军北营,打开通道后再转向往西,从山道上杀出一条血路,完成突围!
  这之后的路线?就连知瑶也说不清楚,他知道端氏已经陷落,但上党还不知在不在?赵军抵达汾水与否?魏侈也同时发动兵变了么?虒祁宫和晋侯在谁手里?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兄长可还安好?
  就算这次自己侥幸逃脱,知氏又还能在晋国坚持多久呢?几天,还是几月?
  前途如同茫茫黑夜,一切都是未知数,知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
  巢塔之上,报警之声像是惊雷一般响起,在发现敌情后,哨兵疯狂的敲击铜锣,催促着营中的将士尽快御敌。
  南营的大帐内,赵无恤听到杀伐之声,得到漆万的禀报后后便扔掉了手里的纸笔,拔剑出鞘出营察看。
  “将军,知军出城了,南、东都遭到了进攻,但似乎人数不多,知氏真正的主力,已经突破了两道围城壁垒,向北杀去!”
  项橐闻言脸色一变,连忙道:“主君,韩氏一向不以善战著称,若是知卒拼死突围,只怕……”
  “韩虎有两倍于敌的兵卒,我也事先给他打过招呼,不至于引发营啸而全军崩溃。再说知军纵然向北突围,依然要面临丹水和我放在北面的偏师,谷地里是骑兵的天下,我若是知瑶,定不会一路向北,而是会打韩营一个措手不及,调动我军兵力后转而向西,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料定知瑶突围的真正方向后,赵无恤道:“传令下去,让轮值未眠的各军即刻启程,一分为二,一部分监视魏营动静,另一部分去支援韩营,我大军稍后便到!”
  闻讯赶来的将吏们领命而去后,抬头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赵无恤突然长叹一声,眼中却闪过兴奋的神采。
  “知瑶,历史上赵襄子的一世之敌啊,你我两世的宿怨和命运,今日,便在此做个了断吧!”


第802章 知瑶之死(下)
  光狼城以北,韩氏大营已经灯火通明,韩兵作战能力的确是赵魏韩中最弱的,韩卒胆怯,喜欢以长弓和弩箭射伤敌人,却怯于近身搏击,但这毕竟是冷兵器时代,若无胆气的话,纵然远射机巧再强,也会被敌人靠近冲垮。
  现如今,他们便面临着这种情况。
  营内的韩虎已被知氏的袭击惊醒了。虽然有赵无恤提醒,他事先有所准备,但没有人能够料到身陷重围的知军居然如此果断,今夜便开始突围,而且直接就朝自己这边来了,这是柿子挑软的捏么?
  韩虎很委屈,他为了保全家族实力已经竭尽全力,如今知氏还要来拖自己下水,必须挡住他们,不能让知瑶越过大营分毫!
  但韩卒却没有他这份心气,他们遇袭后产生了一阵混乱:士卒们找不到自己的将吏,将吏也找不到自己的队伍,他们只能各自为战,依托营寨前的防御工事抵御敌军攻势。
  好在韩氏的远射武器配备充分,箭塔之上,密集的箭雨扑面而下,塔楼前后交错,互为犄角,寨前一百步之内没有任何的死角可以躲藏。营外壕沟上方的踏板已经被抽空,深深的沟壑如同巨兽裂开的嘴缝一般,等着远处冲来的敌人失足掉下。
  攻势受阻,连绵不绝的羽箭直接将北营前这片空旷地带变成死地,感受着密集长箭的破空之声,士卒们有些畏惧不前。知瑶焦急无比,若再不能突破过去,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他虽然派出了佯攻的部队,好让敌人分不清自己真正的进攻方向,但以赵无恤的奸猾和无处不在的斥候,很快就会发现他主力在此。到时候赵魏两面合围过来,仅凭他们这仅剩的五千余人,能不能顶住一个时辰都是问题,到时候便不是突围,而是送死了!
  为将者,不可妇人之仁!事到如今,别说面前是壕沟箭雨,就是火海,也要去跳,奋力一搏也许还有一条活路,再耗在这里,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冲过去!用人命去填沟壑!”
  知瑶立即下令攻强,用士卒的身体去杀开一条血路,因为才刚刚围城三天,韩氏又没有赵氏的高效,所以虽然建好了帐篷和必要的箭楼,沟壑也让分到的俘虏挖出,但许多地方连木墙都没来得及修。知氏前部顶着箭雨冲过去后再无阻碍,终于杀进寨中,韩军不敢应战,步步后退!
  然而就在此时,殿后的知国突然转过身,双眼凝视远处,虽然是黑夜,但因为各处大营的火光,所以周围映照得和白昼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了有危险来临,便一把卧倒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细心聆听,随即脸色大变,立刻让人向前传讯。
  “后阵来报,说似有一队骑兵向吾等冲来!”
  知瑶心惊不已,赵氏骑兵的可怕之处,他们在先前的战役里见识过,一万五千知卒只有五千退到丹水以西,大多数是骑兵将他们撕裂为首尾两部分造成的。
  “主君,怎么办?”
  四周将士焦急不已,骑兵速度飞快,转眼即至,再不做准备,将死无葬身之地。
  知瑶也回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后方,却依然咬了咬牙,传令道:“让豫让不要恋战,继续向前,越过韩营,便能抵达山道,突出重围!”
  ……
  韩氏北营南面,马儿不安地晃动身体,打着鼻音。
  虞喜骑在马上,伸手轻抚马背上柔顺的鬃毛,让这匹在夜色和火光、嘈杂声中有些焦虑的老伙计安静下来。
  它不是虞喜的第一匹马,甚至不是第二匹第三匹,虞喜在下宫和成乡时得到的坐骑早已死于不知哪场战事里,这匹老伙计是六年前在鲁国得到的。赵鞅第二次来鲁国助赵无恤抵御齐人时,带了不少北地好马来,它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它来自代国更往北的地方,那里是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能见牛羊,狄人部落的孩童三岁便能骑羊,再长大点,便开始在马上开弓射箭,主君说,他们是天生的骑兵。
  但是在中原,真正的骑兵,只有一支!
  “这就对了,等打完这一战,就放你在苑囿里安逸地生活。”
  摸着宽敞的马背,感觉着跨下战马已经平静下来,虞喜紧绷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收回了手掌,开始就着营火检查着自己身上的武器、甲胄,身后千余人有样学样。他们的动作很轻很慢,细致而又认真,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能让骑兵们在战役中逃离大司命的传唤,尤其是在最为凶险的夜战里。
  前方韩氏北营杀声不止,知氏的突围部队正在猛攻那里,而虞喜他们是第一批赶来支援的。
  “出发!”
  一切准备做好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跨下骏马四蹄包裹着生牛皮,马嘴上套着笼子,行动如风,快如闪电。最前方打着火把的十余骑纵马狂奔,除了四蹄踏在地上那轻微的敲击声,在黑夜之中,让人感觉不出任何的异常。
  但当千余铁骑齐齐跑动时,却是震天动地的!
  不用听,知氏后军没来得及杀入韩营的士卒已经能看清黑暗里冲向自己的是什么,他们慌乱起来,经过丹水长平一战,众人深知骑兵冲阵的威力。
  知军虽然成功突破了韩营一侧,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成建制的突围,而是杂乱的奔逃了。前方的路被堵住了,后军的千余人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能背靠着袍泽,瞳孔渐渐放大,在绝望下拼命大喊!
  “啊!”
  冲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知国在被一匹烈马撞飞前想的是,难怪他另一位堂兄知宵在温县遭到骑兵突袭后,回去便一蹶不振,原来这种冲击之势,是如此的可怖,足以让人破胆……
  人命在马蹄下面,贱如蝼蚁,大军踏过,便如同摧枯拉朽,只剩下一片肉泥和甲胄残片!
  但仍然有三千余知兵在知瑶的率领下,挤开韩营向前奔去,他们在夜色中拉成长队,看上去弯弯扭扭,就像一只被马儿踏住尾巴的小壁虎,拼命挣断自己的尾巴后,仓皇向前跑去……
  然而影子憧憧的群山,一片漆黑的山道,却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口,等着吞噬他们……
  ……
  通往端氏河谷的山道绵延狭长,上党地区丘陵沟壑遍布,这种地形很常见,但开口正好在这,便如同八卦里的生门一般,对被困者充满诱惑。
  然而这里并非全无守备,此时此刻,在察觉山下韩营的战斗后,穆夏便召集士卒,站在山道隘口前了。
  他黑胄黑甲,腰佩重剑,面无表情,显得威风凛凛,像是守卫此地的巨神,堵死了从西北越过山岭,抵达端氏河谷的唯一入口。
  在穆夏身后,两千五百士兵井然而立,长矛如林,战旗如云,分为五阵,以鱼鳞阵形前后排开,战阵横为五十列,横为十排,阵前巨大木盾和蒙皮战车如同铁墙,缝隙之中,丈余长矛伸出,森严恐怖。这批士兵静寂无声,默然静立,一个个面色平静,默默的注视着黑暗的远处。
  他们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是赵无恤四师武卒里,战史最悠久的一支,可以追溯到宋国立军的时候,里面许多人都是在西鲁扩招时便被招募入伍的老卒。这种情形,在四年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后,众人早已司空见惯,不少士卒虎目微闭,养精蓄锐,他们在等,在静静的等待着敌人到来。
  “敌军来了……”
  前方有许多杂乱的火光朝这边涌来,是武卒们等待已久的敌人。
  他们握紧了自己的矛,抬起自己的盾,随着穆夏的大声喝令,乐师震耳欲聋的腰鼓声蓦然响起,这鼓点冲破了黑夜的窒息,冲破了万物的阻隔,一阵急过一阵,那低沉有力的鼓声引起了所有人共鸣,心头热血不由加快了流动速度,武卒老兵们蕴藏在心底的战意被彻底激发了!
  一同迈开坚定而有力的步伐,五个方阵整齐的向前推进,一步,二步,三步……所有人的耳里只有那节奏鲜明的步伐声,士卒随着这个节奏,放声高呼,浓烈的杀气撼天动地。
  他们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突破韩营,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知军面前。
  他们抬平长矛,让敌人畏惧自己的怀抱!
  他们抬起弩机,用密集的弩矢欢迎知氏君子到来!
  欢迎再次踏入陷阱,欢迎品尝绝望的滋味!欢迎踏入死地!
  ……
  夜色将明。
  在挨了第三支箭后,知瑶猛地退了几步,他踩到了一具尸体,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坐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堆上,手里的剑也无力地从掌中滑落——他已经靠着它击杀了数名近身的赵卒。
  “主君!”豫让同样浑身浴血,他奋不顾身地扑在知瑶身上,为他挡下了又一箭,幸好只是射中脊背,没有完全穿透甲胄。
  忠士咬着牙,庞大的手掌抚向知瑶中箭的地方,不由颤抖了一下。不同于大腿和肩膀上的那两箭,箭支正中胸膛,而且方向斜朝下,只怕已伤到了肺腑内脏,血液正不断渗出来,甲胄里粘稠无比……
  周围还剩下不到五百人在苦苦奋战,这些人多是知氏的族兵,知瑶最忠诚的卫士。他们组成团团人墙,想要守护住身后的统帅,但空隙和缺口越来越大,赵氏密集的箭矢已经将知卒的阵线射成了筛子。
  知瑶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是……我大限已到了。”
  周围已是尸山血海,偏过头,便能看到身后层层叠叠的尸体,少数是黑甲的赵卒,多数是己方将士,他们肢体相缠,到死都还在搏杀。
  知瑶算是明白了,这场突围从始至终,都是赵无恤设下的阳谋,依然是围三缺一的老把戏:看上去防御空虚的韩营之后,是一师赵卒守着山隘,看似不多,却统统是精锐,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地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自己忍不住突围至此……
  这就像在山地里逮兔子,先将狡兔的两个洞窟堵住,再往里灌水,逼得兔子朝唯一的出口猛跳,等待它的是牢笼和案几刀俎。
  至于知军,武卒组成的铜墙铁壁,围拢过来的赵魏韩三万大军,不断掠阵的骑从,密密麻麻的箭矢,等待他们的便是这些。
  再高傲的苍鹰,也有中箭后垂直坠落的一天,天之骄子,也有倒在血泊沟壑里的一刻。知瑶已经没气力再战了,伤口流出的血在慢慢抽走他的力量和生命,甚至无法站直身体。
  望着远处那面赵氏大旗,知瑶靠着豫让,开始带着一丝不甘,说起了其言也善的话。
  “我打小聪慧,容貌冠绝知氏,族人都说我就像是知武子(知罃)重生。可我却没有知武子那样宽和的性情,我争强好胜,仗着多才多艺,在泮宫里常常欺辱各位卿子公孙,年轻一辈里,魏驹韩虎等人都怕我嫉我恨我,我也觉得泮宫无趣,早早离开了那里。但也由此错过了与赵无恤相见,错过了与这个一生之敌相识的机会,以至于在没打过照面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被他压了数年的风头。但凡说起我,晋人在夸赞之余,便会加一句:‘然知瑶不如赵氏庶子无恤远矣’……”
  “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在温县与他初见时,并不觉得此人有何了不起之处,一心想要与之分个高低,不单为了自己的荣誉,也为了宗族和赵氏的争斗。自从出兵灭仇由至今已经四年了,你跟着我打了大小十多场仗,太行以西的敌人都被打垮,耿、平阳、楼、铜鞮、上党,我所攻击的城邑无不降服,因而能够让知氏站稳脚跟,据有新田。”
  “可就和之前一般,我纵然拼命努力,还是比不上赵无恤在国外轻轻动一下指头,他席卷冀州、兖土,其势已成,已经不是靠半个河东能抗衡的了。”
  豫让悲愤而伤心,稽首道:“主君,不要再说话了,待臣为主君处理好伤口,便无大碍,主君到时候一样能蹬车,能上马,能带着臣等冲出重围,回家!”
  知瑶流血过多,面色苍白,他摇了摇头:“出不去了,赵军将此地困得如同铁桶,赵无恤是一定要在这里要我的命,但我不恨他,他是对手,击败了我,我输的心服口服,我最恨的……还是魏氏父子!我本想着带领二三子打个痛痛快快的仗,斩杀赵将,砍倒玄鸟大旗,但魏驹的背叛打乱了我的所有准备,这才一败涂地。本想再赌一把,冲破重围,退到新绛,不行再退到河西另谋出路。谁料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被困在这里,身中数箭,眼看将死,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我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呢?最后终于明白了……”
  他如同解开一道谜题的学子般笑容灿烂:“原来,全是因为赵无恤,若无此人,晋国的卿子公孙皆是土鸡瓦狗,当任我欺凌。而知氏,未来也必将在我手中走向极盛,独霸晋国,将赵魏韩踩在脚下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知瑶说到最后面目狰狞,牵动了伤口,导致剧烈咳嗽,黝黑的血块从口中喷出,这是肺腑重伤的征兆……
  “不,都是魏氏卑鄙,赵无恤狡诈,非战之过也。”
  豫让这席话并没能带给知瑶一点安慰,他的眼神开始游离,手伸向豫让,惨笑着说出了自己的遗言:“我听说赵无恤用黄金十斤,封邑千户征求我的头颅,我就把这份好处送与你吧!待我死后,割了我的头,送去给赵无恤,为你,为絺疵,为这仅剩的数百兵卒求一条活路罢……”
  一向不苟言笑的豫让开始哭出声来,絺疵眼睛血红,围拢的残兵也无人不哭。
  但知瑶只能听到这嗡嗡的声音,他看不见东西了,周围已是一片血色。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再度咧开嘴,对着渐渐发亮的苍天露出了一丝不甘的笑,洁白的牙齿满是血丝。
  “因为我知瑶这一生,最见不得的便是美人迟暮,壮士……末年!”


第803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天色将明,战斗已经完全结束,赵无恤过来时,只能看到满地尸体,填满了道路和沟壑灌丛,残缺的兵器到处都是。若只论双方拼杀的惨烈程度,这是赵军进入太行以西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前几日的长平之战亦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在知兵困兽犹斗下,赵武卒死伤不少,他们的尸身被收敛尸体的辅兵陆续抬走,稍后将举行高规格的厚葬,这是胜利者烈士的殊荣,据说为赵氏战死的人的英魂都会进入“云台”,逢年过节都有祭祀,只要赵氏不亡,则云台香火不熄!他们的子侄孤儿则会进入羽林孤儿中,如今第一批羽林孤儿已经即将成军,组建一支新的部队:羽林军!
  而知兵的尸骸则堆叠到了一起,等待他们的或是一个大土坑,或是一把烈火,作为失败者,不抛尸荒野让鸦雀豺狼果腹就算不错了。
  知瑶的尸体就位于战斗圈最靠里的地方,他躺在一张草席上,上面盖着沾满血迹的知氏大旗。据去检查的灵鹊医者说,知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他身上有许多伤口,而以胸口的箭伤最为致命,如今箭矢已经被折断,然而等赵无恤掀开残破的旗帜一看,却皱起了眉。
  “他的头颅呢?”
  旁人面面相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在丹水长平一战前放出的豪言:他要把知瑶的头颅做成酒器,与韩氏家主共饮用!据说还为此有百金、千室邑的赏赐。所以对于知瑶的头,所有人都是趋之若鹜的,但他们来到此地时也傻了眼,知瑶的脖颈上光秃秃的,只见断口,不见脑袋。
  而赵将军对此非但不喜,看上去还有些压抑的愤怒。
  “知瑶的亲卫割了他的头颅,他就在山隘处,被吾等围住,他声称必须见到主君,站在主君跟前,才会献上其首。”
  “为了求活么?果然是树倒猢狲散。”赵无恤摇了摇头:“去将他们带过来,带到此处。”
  黑衣侍卫领命而去,赵无恤现在情绪不太高兴,其余黑衣也不敢触怒虎威,知趣地站到一边,留他静静地与知瑶尸身呆在一块,偶尔偷眼瞄去,还能见到将军嘴唇微动,似在喃喃自语……
  ……
  “知瑶,知子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可惜生不逢时,遇上了我?但你恐怕不知道,若历史不发生变动,知氏才是这场六卿之战的最大赢家,汝等未费一兵一卒,得到了范、中行的大量领地,逼死董安于,逼得我父嫁女到代国寻求北方无忧,好专心对付内斗。当然,这一切因为我的缘故,都未发生……”
  “这是吾等父辈的较量,至于你我,则另有一番恩怨。无论是军政还是朝堂,历史上的赵襄子,都会被你知伯瑶强压一头,屡次遭到羞辱欺压,他实力不济,也没有决死的胆量,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忍了几十年之后才能借助赵魏的力量报仇,逆转了局面。”
  也不知为何,在这些年的战争中,已经炼得铁石心肠,轻易不会对人表露真心的赵无恤,在面对知瑶的无头尸体时,却突然变得话多起来。
  “所以赵襄子才会对你怀有巨大的仇怨,杀死你后还将你的头颅做成酒器,也不知是不是和代北狄人部落学来的泄愤手法。”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道:“此战之前,我也兴致勃勃地打算重复历史上的故事,因为伍井之亡,因为我父的出生未捷身先死,因为你平白给我制造的种种麻烦,加上出于记忆,对你的深深忌惮,我是绝不会留你活在世上的……”
  赵无恤长叹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见到你的死尸,我却再也生不出一丝名为报复的念头了,至少伍子胥那种鞭尸三百的事情,没有心情去做。或许是觉得,你我之间也没那么大个人仇怨,或许是你的抵抗之姿让我也有所触动,就像是……刑天与上帝的争斗一般。”
  他前世曾听过一个故事,来到春秋之世后,发现这个故事已经在中原广为流传。
  刑天和天帝争夺神位,天帝将他击败,又砍断了他的头,并把他埋在常羊山。刑天心有不甘,竟然用两乳为双目,用肚脐作口,重新站立起来,操持干戚来舞动,过了数千年仍未倒下……常羊山从此乌云密布,还时时听见闷雷在山谷中轰鸣回响,据说这就是刑天不甘的呐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是专属于失败者的悲壮吧,我逆转历史,提前几十年走到这一天,见到这一幕,真是不容易啊。不过回头想想,你我若早点相见,或许不会成为敌人,而是会惺惺相惜,成为朋友。只可惜这一切,都已成往事,虽然称不上棋逢对手,但两世宿敌,类似的命运,或许也可以有不太一样的结果……”
  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所以这一次,我不会辱你尸身,也不会再弄什么人头酒器,而是会将你葬以卿士之礼,就像你在台谷对伍井做的一样。”
  既是为两世宿怨做个了结,也是为了收买知氏臣民之心。他要给所有晋国人放一个信号,赵无恤是宽容的,知瑶的死是晋国内战的终结,也是赵氏缔造新时代的开端!
  赵无恤单膝跪在地上,以对对手的尊重,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知瑶尸身上。
  “首身既离兮,只忘死后心亦不惩,若有不甘和怨愤,待一个甲子后,我打理完基业后,安排好后事放心离世,你我再在黄泉招募旧部,各帅旌旗十万相遇于虞渊,堂堂正正地战一场!”
  “若……这九幽之下真有那种地方的话。”赵无恤抬起头,上党山地的天气,也如常羊山一般阴云郁结,碧天不开,隐隐有雷声传来,有雨滴在他脸上。
  “将军,人带到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亲卫的声音。
  ……
  赵无恤回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睛血红的壮士正盯着自己看,方才最后那两句话,他正好听见。
  见赵无恤回头,他连忙移开了眼睛,低下头,身体有些战战栗栗。
  此人身上满是伤痕,一只手残缺了,整个右手手掌不翼而飞,只剩下尖锐的白骨森森露在外面,只做了简单的包扎。而他的左手则紧紧抱着一个浸血的布包贴在胸前,那大概就是知瑶的头颅,此人说要亲眼见到赵无恤才肯献上。
  他被一群黑衣围得严严实实,而漆万也过来道:“将军,已经搜过了,此人身上没有武器。”
  赵无恤对这种卖主求活的人没有好脸色:“知瑶的头颅为何会在你手里,是你杀了他?”
  那人普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栗着小声说道:“不敢,是主君说自己死则死矣,不想剩下的将士也随他而去,便让吾等在他死后,割其首献上,好求得一条活路,小人只是照做……”
  赵无恤冷笑道:“知瑶对汝等不错,汝却无护主全尸的想法,真是为他这份心思可惜……将头颅留下,你可以下去了!”
  “那将军允诺的金帛、城邑……”那人看着浓眉大眼,装束像个死士,谁料如此胆怯懦弱,赵无恤对他再生出一分轻视,知瑶真是瞎了眼,竟带着这样的人在身边。
  他厌烦地挥了挥手:“滚!”
  “唯,唯……小人这就告辞。”那人点头哈腰,正打算将紧贴胸口的头颅离身,递给旁边的黑衣侍卫。可就在他侧过脸的一瞬间,赵无恤却突然生出一份危险的感觉来,同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拔剑出鞘,猛地退了一步,退到漆万身后,大声说道:“拿下他!”
  话语刚落,那人猛地将手中头颅推向身侧的黑衣,让他措手不及,又在另一人下盘狠狠踢了一脚,挣脱肩膀上的手,随即就要朝赵无恤扑来!
  “纳命来!”
  他身上没有武器,但那残缺让人放松警惕的右手,那尖锐的骨头,就是武器,虽然对赵无恤的铜甲无可奈何,但也足以刺穿肌肤,刺入脆弱的喉咙,眼眶!
  ……
  也是赵无恤警觉得及时,喊的够早,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身后的众黑衣扑了过来,将他整个人压倒在地,嘴巴埋进泥泞里,眼睛却越发通红,看向赵无恤的眼神,已经是一片杀意和怒火!
  “留他性命!”有惊无险,赵无恤也未失态,拔剑在手,撩开那人披头长发,仔细端详片刻后道:
  “我见过你,那是在我父中风后,我连夜赶赴成乡,却遭到群盗袭击,你就是他们的向导……”
  “想不到赵将军身居高位,却还能记住我这个无名小人。”那人冷笑不止,神态再无装出来的害怕,只有无畏,浑然不惧横在脖颈上的锋利剑戟。
  “所有给我制造过麻烦的人,我都印象深刻,比如你,比如知瑶。”赵无恤直起身来,漆万将那个在地上滚了几滚的头颅检查后送了过来,赵无恤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并不是知瑶的首级……
  “知瑶的首级被你藏在何处?”
  那壮士裂开嘴,他刚才啃了满口黄泥,又被黑衣侍卫打碎了一口牙齿,看上去很是狰狞:“无可奉告!主君的头,岂能被你得到!”
  “方才我的话你应该听到了部分,难道就不希望尸首重逢,让他能体面地入葬?”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梗着脖子吼道:“汝等奸计百出,不是临阵倒戈就是埋伏,谁知道所言是真是假!”
  “兵者,诡道也,家国大事,唯戎与祀,事关宗族存亡,兵卒生死,我不可不倾尽全力,哪怕是阴谋和诡计。但在这件事上,我没必要骗你,若执意要羞辱知瑶,他的尸身已被我大卸八块了。”
  那人默然不语,偏着头不说话,这应该是知瑶手下最忠心的死士,藏匿了知瑶的头颅,又断去手掌削骨为刃,只为靠近自己,拼死一击做一场震惊天下的刺杀,想要为他的主人报仇泄愤?真是刚烈无比。
  想到这里,赵无恤突然心有所动,这个人莫非是……
  “可否报上你的名来?”
  对此他不必隐瞒,那人抬眼,骄傲地说道:“豫让,知氏君子之臣,豫让是也!”
  “豫让?”这个人的名字给他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绝不亚于知瑶、夫差、勾践,不过他的名字一般是和专诸、荆轲并列在一块,他们是刺客,是先秦时代一抹奇异的风景。
  虽然历史已变得面目全非,但这命运中的宿怨啊,真是解开一环,又生一环……
  赵无恤无奈地笑道:“豫让,你还是来了……”


第804章 三家
  赵无恤端坐在厅堂内,看着窗外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距离知氏败亡的那场围歼战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雨为战场的收尾工作带来了很大麻烦,丘陵、河谷、城邑都笼罩在雨丝织成的浓雾中,避雨唯恐不及,继续赶路成了奢望。
  在全灭知氏突围之兵后,赵无恤将大营移到了端氏,端氏城是沁水河谷的一座千户城邑,东以巍山为依,西有榼山为屏,从北至南是千年流淌的沁河水。赵韩两家分别占据端氏城一角,因为前路便要深入上党山地了,山谷高深,道路险窄,只能等这场雨过后才能继续行军。
  所幸他们的后勤压力不大,知氏在端氏囤积了大量粮草,足够大军吃上半个月。
  “鄢陵之战后,晋军在楚军大营里吃了整整三天饱饭,如今吾等的待遇远朝当初。”
  大胜之后,又能饱食,众人心情都很不错,赵无恤正与手下将吏说着笑,却听外面有侍卫来报。
  “韩军将到!”
  明快的脚步踏破雨点声抵达门前,韩虎也不客气,推门便入。两人私交甚厚,甚至已经结成了儿女亲家,为两个尚在襁褓的新生命定下婚约,就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了。
  赵氏的将吏们见礼后便知趣地退下,将略显狭窄的厅堂留给两位家主商量军政大事。
  将滴水的大氅交给竖人后,韩虎和赵无恤在案几两侧对坐,他拭去白皙额头上的一点雨滴,看着外面下个整整一天的雨,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在这场雨前结束了大战,否则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得明年开春再战了。”
  赵无恤让竖人将温暖的铜燎炉往韩虎那边移了移,又亲自倒了一碗温汤递给他,笑道:“十月初冬就是这样,雨水虽然不大,却下个不停,正所谓一阵冬雨一阵寒嘛。大战后的疲惫最容易让恶疾乘虚而入,三军士卒病倒的不在少数,都被我留在泫氏邑隔离,子寅也要注意身体。”
  韩虎接过温汤后略一犹豫,闻了闻,有一股药味,但入口却没那么苦,他只能尝出来有生姜,砸了咂嘴道:“不好喝。”
  “这是灵鹊医者制作的预防药汤,饮者身暖。”
  韩虎不疑有他,一饮而尽,将碗轻轻放在案几上,开始直奔主题:“虽说是为了让士卒么稍事休憩,也是为了避雨,但吾等还是不宜在此久留,要知道战事拖的越久,就越容易生变。此战之后,范氏残部尽灭,公室和知军也残了大半,知瑶一死,知氏便没了能战的将领,虽然在新绛、河西、上党和知邑还剩着近万残部,但已不足为虑,正是大举西进的时机啊!”
  “哈哈,我这个人偏偏是逢大战勇,遇小战怯,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时候万万大意不得。”
  赵无恤知道韩虎在急什么,让他稍安勿躁,叫侍卫摊开地图,伸手指着端氏城以西说道:“上党位于端氏河谷西面,此地因为地势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雨天爬坡路可不好走啊。不过我已遣柳下跖和韩氏一师之众提前过去,此时已经扫清外围残敌,逼近上党孤城了,只等这场冬雨停歇,大军便能拔营西进,为子寅夺回被知氏占据两年半的领地!”
  ……
  “如此便好。”
  韩虎松了口气,两年多前的上党之败他记忆犹新,自己引以为豪的韩卒被知瑶打得溃不成军,上党那有利于防守的地利也没让他们多坚持几日。若非伍井勇敢断后,只怕自己要么被杀于军中,要么已成新绛的一介囚徒了。
  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在与赵军合力后,终于击败知瑶,韩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在围困知瑶期间有点急不可耐,甚至有点期待赵无恤所说的“斩其首制成酒器”。
  但赵无恤却收回了前言,他厚葬了知瑶的尸首,一如他在破台谷后善待伍井尸身一样。对待普通知兵,赵氏也没有大肆杀戮,甚至没有筑京观钉活人,与在对齐战争里的残酷报复大相径庭。
  此举赢得一片赞誉之声,众人皆言赵氏君子深蕴宽恕之道,丹水长平一战里被俘虏后,被拘押在光狼、泫氏两城的万余知、范、公室将吏兵卒俘虏顿时放下心来,相信自己不会被残忍屠杀,安心地做起了俘虏,只等战后的赎还或劳役。
  在被问起为何要这样做时,赵无恤道:“六卿虽然仇怨颇深,但我毕竟也是晋人,何苦对乡党如此做,当年楚庄王击败晋国后,都没有这般过,我举的是清君侧的义旗,岂能连南蛮都不如?”
  这一切韩虎都默默看在眼中,心里五味杂陈,他的谋士段规凑过来在耳边说道:“君子要当心,赵将军开始收买人心,为战后的分地得民做准备了。”
  “他这样做有这样做的道理,也并未遮遮掩掩,比那些背地里捅刀子的小人好多了,此话不可再提!”当时韩虎训斥了段规,但他却没有阻止段规与魏氏之臣令狐博密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推波助澜,和魏驹通了一次信件。
  两年家主生涯,韩虎早就不是那个温润如玉心中单纯也如玉的少年君子了,一旦陷入政治的漩涡里,就再难恢复天真,因为天真的人都死绝了,比如刚刚被下葬的知瑶……
  魏氏的话韩虎当然信不过,但韩氏现在很脆弱,经不起任何意外。过去两年间背靠赵氏存活,韩氏为此付出了太多,甚至连轵关都已经通过“换地”交给赵无恤,太行隘口从此尽属赵氏。
  所以韩虎很难不另生想法,他只希望事后是自己多心,也好过毫无戒备。再说了,在韩虎看来,自己没有对不起赵氏的地方,只是提防,不是敌对。
  “上党是子寅的旧邑,里面的百姓守卒曾为韩氏之臣,不知可否能助吾等破城?”
  被赵无恤问起,韩虎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笑道:“子泰放心,上党的知将若听闻知氏全灭,数万大军西进,必然吓破了胆,上党人也定会踊跃反抗,迎接吾等入城。”
  赵无恤点了点头,上党在攻略全晋的战略中十分重要,为千年以来攻守重地,春秋的时候尚不明显,到了战国时期,上党和安邑、太原一起,被称为赵魏韩三国的“柱石”。强秦占据此地,便控制了天下之半,制齐、楚、三晋之命。
  现如今,上党也是河东地区的藩蔽,无上党,是无河东也!
  “如此便好,上党和汾水,是挡在吾等和新绛之间的最后两道防线。”赵无恤执笔,在两处花了两道黑线,知氏残部的抵抗只是徒劳,要争取半月之内攻破过去,兵临新绛城下!
  他在晋国都城下,画上了一个红圈!晋阳、端氏,所有箭头都指向那里。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侍卫大声传报道:“魏氏世子到!”
  ……
  “魏驹来了……”赵无恤和韩虎对视一眼,魏军没有和赵韩呆在一块,魏驹借口端氏城挤不下那么多人,便在沁水另一边又寻了一处扎营,和两军隔开,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今日赵无恤邀请他来宴饮合议,等了多时,本以为魏驹无胆前来,谁料还是来了。
  魏驹人未至,笑声先闻,他只带了吕行一人,脸上也并无惧意,入堂之后很坦然地与赵无恤和韩虎见礼。
  “雨水太大来晚一步,还望子泰子寅勿怪。”
  赵无恤起身欢迎道:“迟到无妨,子腾待会自己罚酒一壶便是。”
  魏驹欣然接受:“鏖战多日,未尝饮酒,酒瘾早就犯了,罚便罚吧,今日便与二位不醉不归,好好叙叙旧。”
  “不知子腾是要叙什么时候的事,是泮宫中,还是桃园内?”
  韩虎看着赵魏二人执手谈笑,看似娴熟亲切的寒暄背后,是冷冰冰的生疏和提防,他自己则一该温润的常态,反唇相讥。
  魏驹也不在意,一笑而过。
  赵无恤已经让竖人在堂中布下了筵席,因为有资格入座的只有他们三人,所以只有三席,上面是赵无恤的主席,他乃主人,又是势力最大者,理应如此。
  两边是客席,韩虎刚才坐在右边的客席上,乃上席。魏驹进来后,他虽然不情愿地跟着赵无恤起身相迎,但却没有让出这个位子的打算。
  在中国,无论是上古还是后世,排位次是很严肃的一件事,谁先谁后,谁上,谁下,都有讲究。在知瑶败亡后,赵魏韩三家的地位如何来分,很大程度上便在这场筵席上体现。
  “二位都身居卿位,唯独我还是区区大夫,我居下席,理当如此。”魏驹眼见韩虎丝毫没有想让的打算,并冷冷地看着自己,只能干笑两声后,在左边的下席就坐。
  不过赵无恤听出来了,这句话里别有深意啊……魏驹没有将自己视为家族代表,而是降到了世子的身份上,他接受今日的席位,却不承认战后赵韩魏的排序。这意思便是:魏氏,依然是他父亲说的算,筵席之上,朝堂之中,一码归一码!
  韩虎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也不回答,自从魏氏在丹水长平一战反正后,他对魏驹便是这番态度。
  赵无恤晓有兴致地看着韩虎与魏驹的冷战,两人这番席位之争看似争锋相对,若不是自己已经得到情报,说是韩氏的智囊段规和魏氏谋臣令狐博这几日里数次相会,极为频繁的话,他或许也会以为,韩魏两人势如水火呢……
  ……
  三人端坐席上,各怀心思,大敌刚去,便开始了同床异梦。
  如今晋国大局已定,不管知伯如何折腾都翻不了盘,赵无恤想要得到的地方也已经握在手里,缺的就是一个进行统治和立足诸侯的名正言顺。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不是一城一地的锱铢必较,而是要防止韩魏两家暗中串通一气来制衡自己。
  两家虽然尚未联合,但一强两弱局面下,这是必然的事情。历史上三晋间的相爱相杀便是教训,赵无恤需要将这种趋势扼杀于萌芽之中。
  在赵无恤看来,韩虎还是可以争取过来的。两家之间的矛盾其实也不小,更何况没有矛盾,那便制造矛盾,至于如何操纵,就看他手段了!
  说来也让人嗟叹不已,四年前赵无恤大喜之日,与魏驹韩虎二人相会于温县桃园,在那里结为异氏兄弟,如今他们之间,真诚早已被时间涤荡殆尽,只剩下满满的套路了。
  其实回头想想,从温县桃园起,亦或是从新绛泮宫相识起,他们三人便从未真正相互真诚过。真情实谊与政治争斗是天生矛盾的,历史上,多少师徒朋友因为政治而翻脸结仇,在满是尔虞我诈的卿族关系间寻找朋友,只是一个奢望而已……
  所以赵无恤有时候才觉得啊,比起两人,自己的对手知瑶倒更真诚可爱些。
  筵席将要开始,赵无恤一挥手,让人将地上的地图撤下,却被魏驹制止了。
  魏驹眯着眼,踱步过去,盯着地图看了又看,尤其是上党、汾水被重重画出的黑线,以及新绛处的那个醒目红圈。他不由笑道:“看来子泰子寅已经商量好进军方向了,我可否补充几句?”
  无恤面沉如水:“但说无妨。”
  “其实吾等的敌人,仅在汾水以东,只需要突破上党即可。”
  “噢?”
  赵无恤手指轻敲案几,出于对局势的猜测,他已料到魏驹会这么说。如此说来,这就是魏氏重分晋国大蛋糕时,不想位列末席的底气了?这也是他们主动与韩氏接洽,想要玩两弱制一强的依仗?
  赵魏韩,三家的棋子皆已抛出,也不知道自己那匹剑走偏锋的马儿,能否卡在九宫象眼上,让魏氏这头暗藏杀机的“相”动弹不得……
  见韩虎沉默不言,他也装着故作不知,一脸茫然地问道:“此言何意?”
  魏驹起身,朝赵无恤和韩虎又行了一礼,面含微笑道:“我今日前来没带礼物,只带了一条喜讯,此时此刻,新绛应该已经易主,脱离知氏掌控了!”


第805章 翻手为云
  新绛又称新田,作为晋国都城已经快一百年了,其中自有它的优势所在。此地北有霍太山作为屏障,东有上党为墙垒,往西一两百里就是大河,左近有汾、涑、浍等河流为渊,这就是当年狐偃所说的“表里河山”之地,河东最膏腴、最富庶,也最人口密集的大都邑。
  新绛地利在此,本来是诸侯商贾前往的中心,喧闹繁华充满街巷,城内有几处交易马牛羊彘、粟米稻谷的市场,往昔太平时,马羊嘶鸣、车来车往,总是十分热闹,隔着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可今天,随着晋国内战进入第四个年头,新绛也渐渐凋敝起来,从街巷到市井都冷清非常。
  过去每逢冬至前一个月,便成百上千来朝贺晋侯的诸侯使节团也不见了踪影。新绛街头一片冷清,年轻人寥寥无几,只剩下无法上战场的老者和妇孺留守。
  “还不是因为打仗……”说起战事,新绛国人们便摇头叹气,如果说战争伊始,他们还勉强愿意在晋侯和知伯旗下讨伐叛军,为捍卫晋国朝廷的尊严而战的话,如今却早已身心疲惫。
  各家子弟无不应征入伍,跟着知瑶到处去救急,却迟迟打不开突破口。晋国的一半土地都落在赵韩叛党手中,河东形同被包围一般,太行以东的粮食断绝,霍太以北的皮毛筋角也停止运来,战事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好在还有汾水沿岸的粟米,解池里的卤盐源源不断。西面的秦国因为几年前秦哀公病危,太子未及继位便突然暴死,只能让公孙继位,秦国主少国疑,庶长们忙着争权夺利,也没有乘机对晋国发动进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些只不过能让河东苟延残喘,却不足以赢得胜利。秋收之前,东方告急,青壮再度被征召进军队里,他们已经不记得这是四年来的第几次了。目送他们离开后,新绛国人都在流传,是赵无恤回来了,他已经越过太行,打到了离新绛只有区区两百里的上党以东……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虽然知伯政府依然在竭力掩盖晋军的被动,但种种流言仍在城内悄无声息地传播开来。为了供应东面的战线,安邑的粮食和卤盐停止运进新绛,盐价粮价不断攀升,国人已经怨声载道。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时间刚刚迈入十月,晋人们一大早打开家门,却发现外面一片寂寥,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街上还不时有兵卒巡逻,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让开,快些让开!”几辆戎车匆匆驶过,溅起昨夜雨水留下的水洼。
  更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跑过,给晋人们解答了疑惑:“执政有令,全城戒严!白日里也不可穿街串巷。”
  遇上熟人,他还会在对方耳边镇重提醒道:“当心些,据说东边又败了!”
  听者无不哀嚎:“又败了?我夫我子还在军中呢!”
  一片愁云惨淡中,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整个新绛都人心惶惶起来。
  ……
  “东边有新消息么?”知氏的长孙知宵红着眼,每当外面有通报的人过来,就一把抓住质问。
  “那边的消息全断了,但大军被困住八九不离十。”
  “这……这该如何是好?阿瑶也是,几天前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就败了?”知宵几年前在温县被赵军击败,靠了苌弘庇护才孤身逃回来,从此便一蹶不振,他害怕上战场,所以当父亲在北面晋阳作战,弟弟知瑶在丹水困守之时,他还留在新绛,帮祖父处理家政杂务。
  “宵,别着急……”
  被尊称为“知伯”的知跞却依然镇定自若,他面沉如水,坐在案几后微闭着眼睛。
  “祖父,能不着急么?魏氏突然有快骑来报,说是大军败了,吾弟和范皋夷、梁婴父、魏驹等人一起被困在光狼城下,若真如此,对于我知氏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啊!”
  知跞叹了口气:“你并未身处战场,所以就算急,也急不来,如今吾等只能做力所能及之事,比如说……迅速入宫,再将魏曼多控制起来!”
  从魏氏船队单独撤离事件起,知跞便对魏氏的立场和态度怀疑已久,但迫于形势,一直都隐忍不发。自打赵无恤击败齐国,郑、周、中山或中立或倒向赵氏开始,知跞便知道,仅仅靠晋国太行以西,自己是无法独自击败赵氏的,这场仗,已经打不赢了,他不该坐视范、中行败亡,错过了围歼赵氏的唯一良机……
  但战争进行到这里,知赵仇怨已深,请平和谈的大门迟迟无法打开,对方的要价是己方万万不能接受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故无失……”
  当时,闭着眼念出一句玄而又玄的话语后,知跞决定在这场战争里采取守势,待赵氏自败,而后乘之。
  只可惜,赵无恤却稳了下来,两年间没有进行大的战事,让治下的民众土地得到休憩,没有像知氏希望的那样自败,反而愈发壮大起来。当他再度西进时,其势已无法遏止,知跞只能孤注一掷,让素有天才之名的孙儿知瑶为帅,希望他能创造奇迹,再以战促和,与赵氏分太行而治……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出现,若说还有什么比联军大败更糟糕的事情,也就是知跞即将失去对魏氏的控制。
  魏氏的信使抢先归来通报本身就疑点重重,那个浴血的信使入城后大呼小叫,弄得人心惶惶,在敏感的知跞看来,这简直是别有用心!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还在新绛城内的魏侈软禁起来。
  知宵领命后立刻带人去魏氏的府邸,然而却发觉自己来迟一步,里面只剩下一些竖人、侍女,魏侈已不见踪影。他连忙乘车回知府,在门口子遇到了朝服衣冠,正准备进宫面见晋侯,解释前线战事的知伯。
  “祖父,听说魏侈天没亮便进虒祁宫去了!”
  “不好……”知跞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件事。“速速点上族兵两千,随我前往虒祁宫!”
  魏侈这时候不好好呆在府邸里消除他的疑心,而是匆匆进宫,这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氏仅剩的同盟魏氏,似乎也不想再与他家相濡以沫,而要相忘于江湖了!
  ……
  知氏祖孙出发时,正值骤雨初歇,朝阳破开云层升起,红光遍洒城中,一路上,道边的榆树、槐树红叶飘零,远望则宫阙如云,后顾则道路宽敞,也是一番壮观美丽的景色,但他们却没心情欣赏,只是让御者加快车速,后面两千知氏族兵也跑得气喘吁吁。
  “虒祁宫守门的有司过去是偏向我家的,祖父不必担忧……”
  知跞却没这么乐观,一步错步步错,他苦笑道:“老子说过,世事无常,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局势如此,人会不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说得清楚呢?”
  他们在青石板铺成的中轴道疾上驰,虒祁宫近了,那高亢的夯土台基映入眼中,女墙后的甲兵矛戟依旧。唯一不同的是,眼见知氏的执政车驾旗号靠近,朱红色的宫门却依然牢牢紧闭……
  知宵驾车直接冲到正门两侧张牙舞爪的石质雕像“虒”兽边上,仰头大喊道:“执政在此,还不速速开门!”
  无人回应,过了好一会,在知宵吼了数遍后,城头才有人探头出来,拱手道:“还望知伯见谅,今日前线大败的消息传来后,国君十分痛心,决定罢朝反省,虒祁宫也要戒严,还请回去,改日再来吧。”
  “糊涂!军情十万火急,罢朝闭宫也得挑时候啊!”
  知宵觉得不可思议,知跞却制止了他,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城之人道:“戴子雍,老朽没认错人罢,为何镇守虒祁宫门的竟会是你?”
  知宵也认出了城头的将吏,此人字子雍,其身份不俗,乃晋昭公幼子,当今晋侯的叔叔。晋国从晋献公时起就有规定:国内无公室,不蓄群公子。公子公孙成年后会被赶到外国自己谋生,子雍离开后选择去了宋国,曾在戴邑当司城乐氏的邑宰,便索性以戴为氏,故被称为“戴子雍”。
  几年前,因为国内公子公孙不足,无人管理宗室事务,戴子雍便被晋侯召了回来。但他刚好赶上赵氏叛晋,因为与司城乐氏的关系,他被视为亲赵派,便被连累罢用,四年来一直赋闲在家,今日却为何管起宫门来了?
  “是国君昨夜的任命……”
  昨夜?知跞心中一紧:“为何宫城之守这样重大的任命,不通过我同意就施行?”
  “虒祁宫乃国君寝居,任命何人守门不必征求执政同意!”
  戴子雍知趣地退下后,另一个声音从城头响起,一位同样穿戴卿士冠冕的中年人站在知氏祖孙头顶与他们见礼,是晋国“中军佐”,魏氏的家主魏驹。
  “更何况,知伯,你已经不再是执政了!”
  “魏曼多!”知跞面沉如水,“你这是何意?”
  魏侈的脸与魏驹很像,只是多了一丝隐忍和老气横秋,他挤出一丝笑容道:“知伯,国君刚刚下了命令,让我暂代上卿之位,与赵氏、韩氏家主一起共逐君侧之恶臣!而这恶臣……”
  他居高临下,脸上尽是胜利的表情,对着知氏祖孙重重指道:“说的就是汝等!”


第806章 覆手为雨
  知伯在虒祁宫门吃了闭门羹后第三日,新绛已经被流言和惶恐充斥,五千知氏族兵艰难维持着城内的秩序,同时还要与与宫中两千公室、魏氏之兵对峙。
  随着消息不断传来,丹水、长平一战的原貌也渐渐呈现在知氏祖孙面前,魏驹的“义在东军”,知瑶困守光狼城,赵军先锋进逼上党……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用这个词来形容魏氏作为,再适合不过!
  这些消息差点将年迈的知跞击倒,他意识到,自己的隐忍被魏氏利用了,他们在最关键的决战上背叛了誓言,狠狠捅了自己孙儿一剑!
  让他痛心的还有另一件事,因为与晋侯关系亲密,国君没旁人时还会称呼他为“仲父”,所以知跞一向将虒祁宫视为自家后院,将国君视为子侄辈。同时也让这个地方变成了他的灯下黑,被魏氏找准,成为给知氏致命一击的地方。
  “四十年隐忍不发,换来现在的众叛亲离,四年苦心经营,结果却是今日的功败垂成……哈哈,哈哈,果然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本以为知氏是特殊的,受昊天眷顾的,谁料和范、中行并无差别。”
  知跞毕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在众多打击下,一下就病倒了。
  他在床榻上喘息,但局势等不了他,第三日时,知宵全身披甲,进来请命道:“赵军前锋已经抵达上党,南面也有数千安邑魏卒兵临城下,不能再拖了,祖父,下令进攻宫城罢!”
  知跞无力地睁开垂老的眼睛:“且不说能不能攻进去,攻下后损失多少,若我进攻宫城,叛晋之名便做实了……”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
  “我这后两年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没有被赵氏轻易消灭,没有被魏侈轻易取代,靠的就是一个国君认可的执政之位,以及征伐叛臣的大义名分。若没了这些,国人是不会追随我的,进攻虒祁宫,只会加快去知氏的灭亡,万万不可!”
  “那该如何是好?”知宵急得都快跳脚了,过去一向智计百出的祖父,如今却显得束手无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智谋的作用并不大。
  “扶我起来。”知跞让孙子将自己搀扶坐起,喝了一口药汤道:“还有一个法子,吾等主动退一步,离开!阿瑶在光狼城,能拖住赵无恤大军一些时候,魏氏的安邑兵数量不多,无法阻止吾等行动,你立刻下去做准备,后日便带着全部族人和五千兵卒撤离……”
  “撤离新绛?但是祖父,吾等能去哪儿呢?太行山的屏障已经没了,上党、霍太山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加上有魏氏在内作梗,恐怕连老家知邑都不安全,吾等还能去哪呢?”
  知跞无力的手指着朝西的窗口,低声说道:“去河西,去辅氏邑,你阿叔知果在那为宗族经营后路,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
  “纵然在晋国大势已去,吾等可以战败,卿位可以丢,赵魏韩也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借口,将内战的全部过错推到我头上,但知氏绝不会就此灭亡!”
  ……
  虒祁宫门已经整整关闭四天了,却未曾受到攻击,宫墙内的魏卒和宫卫也很知趣地偃旗息鼓,只等这场对峙结束。
  面对这种情形,每天都会到城头巡查一番的魏侈也不由赞叹道:“知伯是个聪明人啊,他知道进攻虒祁宫,只怕会让国人坚定站到反对他的立场上,那样反而败亡得更快。”
  刚被任命为虒祁宫守的戴子雍斜目看着这位临时的“执政卿”,虽说不认可魏氏的手段,他却也不得不佩服这魏侈的隐忍和胆大心细。
  原本早在两年半前,赵氏击败齐国归来,魏氏便可以叛了,但那时候若抢先发难,必然会在河东内部与知氏打成一团,到头来反而便宜了赵韩两家。于是这两年魏侈和他儿子魏驹便隐忍不发,父子二人轮流在新绛为质,让知氏放心地与其合军,结果就有了丹水长平之战的“义在东军”这出闹剧。魏氏在实力未损下,完成了阵营的转换,同时也为三家灭知立下大功。
  留在新绛的魏侈也没闲着,他借着常出入虒祁宫的机会,与晋侯搭上了线。面对赵氏的步步紧逼和知氏的屡战屡败,晋侯午是深为忧虑恐惧的。在丹水之战尘埃落定后,他开始明白,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否则,要么只能逃亡国外,要么等着赵魏韩三家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晋侯午不想逃亡,他放下了与知氏的私谊,猛地跳到了魏侈的船上,关闭虒祁宫门,任命魏侈代理执政之位,与知氏公然决裂,还在魏侈劝说下,认可了昔日叛党赵韩两家“清君侧”的口号。
  比起罪己,君主们更乐意选择责罪他人,原本执政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背锅的么?
  不过也算魏侈大胆,他一头钻进虒祁宫寻求庇护,若知氏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猛攻宫城,只怕大家都要同归于尽……
  幸好知氏里还有个理智的知伯,随着魏侈早已准备好的安邑魏兵兵临新绛,开始进攻南门,知军也开始带着族人,朝西门收缩。
  第五天傍晚时分,新绛南门宣告失守,魏兵入城后,与正在撤离的知兵碰到一起,城内爆发了一些零星的交战。规模渐渐变大,还引发了一场大火,将新绛南市烧毁,牲畜乱跑,喧嚣不止。随着魏兵的攻势,连城西的知氏府邸夜化为一片灰烬,周围一些民居也被烈焰波及,半个新绛沦为战场,整个夜晚,这座晋国明珠,霸主之都亮如白昼,杀声四起。
  次日凌晨,在大火和浓烟的掩护下,知兵全数撤出新绛,把烂摊子留给了魏氏。魏侈猜测他们撤退的方向是往西百余里的蒲坂津,渡过蒲坂,就可以抵达知氏在河西的基地辅氏邑……
  ……
  直到天色大亮时,眼见安全的戴子雍敢才打开虒祁宫大门。
  魏氏家臣来向魏侈请示是否追击知兵,魏侈下令道:“恶臣既去,穷寇莫追,派一支斥候远远侦查彼辈的去向即可,其余人分散开来,接管整个新绛的防务,保护虒祁宫、官署、府库,安抚民众,惩戒乘乱行不轨者。”
  在下达这一连串命令后,魏侈才松了口气,终于有了一种将新绛握在手心的感觉……
  他再度登上城楼,遥望整个都邑,朝阳初升,红光洒满城中,虽然笔直如矢的中轴官道上除了兵马战车再无行人,凉风拂面带来的是血腥和呛鼻的烟火气息,恢弘的宫阙如临大敌,雄阔的城门依然冒着青烟,比起往日显得萧瑟破败。
  “但它会恢复的,一如过去无数次一般……在我的主导之下!”
  接下来,必须快点安定新绛人心,利用晋侯午的名分,把周边近畿肥田控制在手,再攻下知邑等地。如此一来,霍太以南,上党以西,便能尽归魏氏,新绛和虒祁宫也会变成他们家掌中的禁脔……
  就在魏侈野心如蔓草般疯长时,有斥候急急来报:“主君,世子派人传来新消息,知氏残兵突围被全歼,赵魏韩三军不日将兵临上党。”
  “知道了。”虽然比预想的快了些,但还在魏侈的预想中。
  上党守将名为羊殖,是这一代晋国将吏里较为中立的大夫,也是在防守战中最为坚韧的老将,若无晋侯之令,他纵然只有一两千残兵,也会坚守到最后。赵无恤等人要过上党,只怕还是得花一番功夫,等到十多天后后他们抵达时,河东大局已定,赵韩便没了插足的余地,而他魏氏也有了谈判分赃的筹码……
  如今昭余祁以北,上党以东全在赵、韩手中,在那些地方,魏氏无尺寸之地。所以在魏侈想来,若要让自己家在未来的晋国三卿格局下有一席之地,便只能依靠河东这片土地。这一处虽然不大,却历史悠久,从唐尧虞夏便陆续开发,熟地连绵不绝,最为富庶,集中了晋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有了这里,他便足以与韩氏联合,两弱同赵氏分庭抗礼……
  然后还不等他想完,又有一个信使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向魏侈禀报,这一次,消息来自北边。
  “主君,北面,北面的晋阳赵兵在邮无正率领下,已经击败知申部,绕过介山,过峡谷,也不管沿途城邑,顺着汾水直扑新绛而来!”
  “什么!?”这简直是晴天骤雨,魏侈顿时色变。


第807章 韩策
  上党是横亘在晋国腹地的一片台地,此地丘陵横纵,林木茂盛,乃通往旧绛新绛的必经之路。
  “我听说羊殖是一位贤大夫,这个人究竟如何?”途径上党邑时,赵无恤招来负责晋国大夫事务的成抟,向他发问。
  成抟腰微微一弯:“臣不清楚。”
  赵无恤皱眉:“我见你在邺城做的不错,故将你提拔为大夫,负责收集晋国内部各卿大夫情报,为何说不清楚?”
  成抟道:“因为羊殖这个人是经常变化的。十五岁时的羊殖初为吏,便廉洁而不隐匿自己的过错;二十岁的他仁爱而好义;三十岁时,他担任晋国的中军尉,作战勇敢而喜好仁德;四十岁的时候开始担任边城守将,原本疏远于晋国的势力又重新与晋相亲。到现在又是五年过去,羊殖变成什么样,臣未亲见其人,不敢揣测。只听说他驻守上党,约束兵卒对当地人秋毫无犯,知瑶主力败亡,主君前锋兵临上党,他也没有束手投降,而是声称自己来此乃晋侯之命,只要一天没有新绛的诏书,便要为国守土一天……”
  赵无恤拊掌一笑:“原来如此,羊殖果然是为贤大夫,每次变化都能更佳,不但能干,而且忠于国,这样的人,若折损在诸卿内战里,是晋国的损失啊……”
  他心里想的却是,若羊殖忠于国忠于民,倒还好说,若忠于君,此人便不可留下。如今此人死守上党,坚决不降,盗跖带着八千兵卒进攻数日也没什么结果。
  次日,赵魏韩三家家主再度聚首商量后,魏驹极力建议拔除此城后再西进不迟。
  “上党城不偏不倚,正好扼守着西去的道路,不夺此地,则大军与辎重难以前行。”
  赵无恤不同意,上党有羊殖在,简直是根难啃的骨头,而且上面没肉,抢下来后也得还给韩虎,自己何苦在这里浪费时间。
  “上党周边亦有小道,可以让大军分批前进,比顿兵于此要快得多。”
  魏驹打了个哈哈:“新绛已是吾等囊中之物,子泰何必着急呢?”
  “知伯狡猾,我深怕夜长梦多,恨不得立刻过去支援魏舅父,子腾身为亲子,就一点都不担心?”
  两人开始你来我往的推磨,态度中立的韩虎则有些犹豫,上党毕竟是他家的一座大邑,不收回手中心里不安。
  谈到后面,赵无恤也有些不耐烦了,他起身直言道:“二位若舍不得上党,大可留在这里攻打,我自带赵氏主力去都城,何如?”
  魏驹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狸猫般跳了起来:“说好的三军同进退,岂有各行其事的道理,既然子泰要西去,那我自然也会相随。”
  他们齐齐看向韩虎,却见韩虎微微一笑:“子泰子腾放心去新绛,只需留下攻城器械和俘虏、劳役,把上党交给我韩氏即可。”
  赵无恤微微一愣,随即心中了然,韩虎虽然与魏驹隐隐有合作的意思,但是他的野心没魏氏那么大,不贪,新绛这汪浑水,他没打算去趟。
  诚如赵无恤所想,韩虎很清楚,随着知氏败亡,甚至丢了新绛,三家瓜分晋国遗产的时候就要到了。赵氏实力摆在那里,又全取太行以东和晋阳,自然占了大头,而魏氏也在孜孜不倦地寻求更多地盘,他韩氏自然不能什么准备都没有。
  首先,要收回旧领地,赵无恤许诺会替他拿下平阳,等再收复了上党,韩虎打算乘着赵魏在绛都掰扯的时候,先向南去攻略虢城。
  因为谋臣段规前几日对他说的那些话,让韩虎对自己家族的未来,有了一个清晰无比的规划!
  ……
  在魏驹吐露魏氏已在新绛举事的消息后,回到自己的营帐,段规便断言,不久之后三家便要对知、范、中行的领地进行大肆瓜分了。
  “主君除了收回旧领地外,还必须得到河外之地!”
  韩虎当时很不解:“不去与魏氏争河东,不去和赵氏索要知、范、中行的领地,却要河外,这是为何?”
  段规大惊,连连稽首道:“不可,知氏眼见就要败亡,晋国将进入三卿格局,赵氏最强,其次为魏,韩居第三。新绛那边是赵魏角力的重心,韩氏实力不济,强行搀和进去也捞不到什么,反而会激化与魏的关系。而河内、河北地更是不可索要,那里已经变成赵氏禁脔,何况太行山隘已经被赵氏控制,主君只能另寻发展方向,至于知、范、中行在太行山以西的领地,说实话,若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也无法强求,因为三家分地,必然是以先占据为准则的,那些地方韩氏鞭长莫及,晋国唯一尚是空白的地方,便是河外了。”
  韩虎有点不乐意:“河外之地除了虢城外,几乎都是一片荒芜,伊洛之戎充斥其间,我要来又有何用处?”
  “不然,虢、阴这些河外之地,给人的印象是荒凉,赵魏也没兴趣去争抢。可实际上,正如诗所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虢城富庶,当年虢公依靠这里,一度成为晋国大敌。臣去过那里,只见城外田陂宽十里,原隰沃衍,鱼苇富饶,男耕女织。河外之地只要稍微开发,同样能有良田百万,养户十余万,而且洛水以北的宜阳还有铁矿!赵氏依靠鲁国的铁山制造了许多锐利兵器,对于有家有国者而言,铁的用处不亚于铜锡,这便是取河外之地的利益所在。”
  韩虎不再对河外心存鄙夷,而是坐直了身子,让段规继续往下说。
  “更何况,臣下听说一里大小的地方,能牵动得失千里之地的决定,是因为地势有利;万人之众能攻破三军,是因为出其不意。河外的虢、宜阳等地向内背负大河,向外与阴地隔伊洛相望,往西履崤函而戴华山,往东包周室而临郑国,正所谓良为形胜,据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噤要是也,先得者强,后至者败。过去韩氏没有机会,这次却不能放过!”
  “如今郑国乘着晋国内战,已夺取伊洛和阴地,还和楚国叶公划汝水瓜分了蛮氏国。未来晋郑若起纷争,韩氏便可以从后方再将这些疆域夺回。然后再伺时而动,无论是对秦,对周,对郑,甚至对楚,都可以三面出击,拓展疆域!如此便能远离赵氏锋芒,跳出晋国内部纷争,独自发展壮大,这便是臣为韩氏设想的未来!”
  韩虎认同了段规这种“避赵氏锋芒”的发展策略,经过四年内战,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别的都不重要,先将自己发展壮大才是王道选择。
  所以他坐看赵魏二人西去新绛,为了河东争个头破血流,放自己另去打一片天地。
  次日,韩虎站在上党城外的高地上,目送赵魏大军兵分两路拔营远去。新绛肯定会是一番明争暗斗,魏氏虽然控制了国君、都城和大半河东,但因为实力不如赵氏,肯定会被压制,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管。
  “敌寇未尽,我等却先生间隙,若有三家通嬴之策就好了……”冷风吹过,撩起年轻卿士乌黑的长发,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不由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本是个不喜欢争斗的人,为了宗族逼不得已啊。
  一强两弱的格局下,为了避免赵氏鲸吞整个晋国,韩魏沦为附庸,魏氏撑不住时,韩虎肯定会拉他们一把。所幸这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晋国民生凋敝已久,还有消息称,外敌秦、楚、郑三国又开始频繁地相互派遣使节,这个传统的反晋同盟或许会再度结合,没有人会昏了头在这时候重启战端。大家都需要隐忍克制,避免新的内战发生,既斗争,也合作,这才是韩氏,也是赵魏两家在朝堂斗争中的上上策也……


第808章 赵策
  站在赵无恤面前的人是虒祁宫中的太史蔡史墨,他同时也是晋侯午的太傅。
  此人博闻强记,在诸侯中很有名气,他长于天文星象、五行术数与筮占,熟悉各诸侯国典籍往事,尤其是一手预言十分准确。二十年前史墨就准确预言了范、中行二卿的灭亡,他还认为吴国二十年后将有大难,其准确性让知道后世事的赵无恤为之咋舌,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太史便不敢有所轻视。
  史墨是在晋国旧都旧绛城外与赵军遇上的,这里是晋国百年旧都,最初时唐叔虞封于翼,之后经过曲沃系和翼系的百年斗争,到晋献公时迁都绛,又到晋景公时再迁都新田,又称新绛,于是旧都也就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旧绛”。
  这里的确如其名,到处透着一个“旧”字:旧的宫室涂道,旧的晋国放言,旧的公族支系聚集于此,保持着旧有的生活方式,和新绛的繁荣与日新月异大为不同。但如今,这座旧城的寂寥被彻底打破了,一支大军从东面开来,不由分说便在城外扎营,围住了城池,让城内国人紧张不已。
  放眼望去,赵军密密麻麻,足足有三万人之多,这还是在沿途城邑留下不少人驻扎和看守俘虏后的人数,可见赵氏实力之恐怖。
  但其中,满是玄鸟旗帜、蜂旗,以及各兵种的标志旗号,却独无一面“晋”字大旗。
  晋国公室已经风雨飘零,成为卿族的玩物,这场长达四年的内战更使得晋室颜面扫地,随着赵军入河东,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撕扯下来,但仍然有裱糊匠想要尽力维持住公室的最后一丝尊严。
  所以史墨见赵无恤一照面第一句话便是:“将军既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便要有清君侧的样子!”
  赵无恤回头瞥了一眼自己麾下将吏们不以为然的神色,笑道:“太史教训得是,说来惭愧,直到上个月,我还被视为晋国叛臣,虽然有心向国君辨明我心却不得其门路,更不敢妄自打出晋国旗号,如此说来,国君真的认可我赵氏的忠心了?”
  史墨面沉如水,“国君让老臣来传诏,君侧之恶臣知伯已逃亡,范皋夷、梁婴父等人也尽数被将军擒获,将军军旅劳顿,不如顿兵暂歇些时日,等新田被焚毁的市井官署修缮完毕后,再请将军入虒祁宫策爵列勋,商量晋国正卿的人选……”
  “正卿人选?为何我听闻魏伯已经被任命为执政卿。”
  “那是谣言,魏伯只是暂代其位,正式的执政还有待商榷。”
  看来是我大军西进,以及邮无正的急速南行吓到了魏氏,想要抛出执政之位来钓我上钩……赵无恤微微眯眼:“按理来说,魏伯乃中军佐,论资排辈,自然是他为正卿。不过我更关心的是,按照这说法,国君和魏伯……是不想让我进入新绛?”
  “这也是暂时的,国君想让新绛尽快恢复,再迎接将军,否则一座破破烂烂的宫廷,如何进行接待?”
  赵无恤不信这话,他面露难色,侧过头指着身后的三万大军道:“我不入新绛可以,但麾下兵卒家臣为了今日奋战了整整四年,他们很想入国都拜见国君,汹汹舆情,我也阻止不了啊,既然不能进城,去郊外遥拜也是可以的吧。”
  赵无恤的话语里透着暗暗威胁,顺着他的话,众将吏一同呐喊,其声响彻旧绛,震得瓦砾似乎都在颤抖,连见多识广的史墨也不由凛然。
  他出生的晚,没赶上赵宣子的时代,可眼前的赵无恤,却是一个活生生的赵盾再世!甚至连母族是狄人这一点都完全相同,若让他进入新绛执掌大权,只怕也会像赵盾一般,名为晋卿,实专晋权……
  也难怪国君和魏侈极力想让此人停在河东之外,但如今赵氏羽翼已丰,赵无恤纵然强行做出什么无道的事情,旁人也只能无可奈何,指望晋国的旧礼法笼住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事到如今,史墨等人能依仗的,也只有那点道德礼法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有国有家者想要世代传承延续,在于德行,不在兵多将广,山河险固,还望将军慎重,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武力来解决。”
  “太史说的不错,如今晋国的军政之事,不需要刀兵,而需要宴飨,既然国君出于种种考虑不希望我去新绛,那太史且回去告知魏伯,就说我且在旧绛休兵歇息,设下筵席等他来共聚,事关晋国的未来,赵魏两家需要好好谈谈!”
  赵无恤似乎退让了一步,但随即又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若魏伯肯不愿来,那我作为晚辈,便自能自己寻上门去了。”
  ……
  傍晚时分,约定赵军在旧绛期间一切消耗都由旧绛提供后,太史墨匆匆西行,去往西面两天行程外的新田汇报情况。而赵军则在旧绛国人忌惮疑惑的目光中大咧咧地在城外扎营休憩,赵无恤才脱掉闷了一整天的鞮,帐外便有人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一群,有王孙胜、石乞、田贲等人。
  石乞、田贲这些激进派将吏一进门,便齐齐下拜道:“主君,我三万大军已经兵临旧绛,往西急行军一天就是晋都,邮无正司马也已经从谷道绕过霍太山,不管沿途属于魏氏的吕邑阻拦,直插新绛,如今也已经抵达平阳附近。而魏氏在绛都周围的兵力满打满算,加上抢先驻扎周阳防御我军的魏驹部,不过两万余人,若急击之,赵氏必破魏军,则晋国便可全部归属将军了!”
  赵无恤沉吟片刻后表示知道了,让他们统统出去,只留下刚才没有说话的王孙胜一人,问他对此怎么看?
  “将军若下定决心灭魏,撑着这个冬天征召兵卒不休憩,忍着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仓禀耗尽,强行进攻,到明年应该就可以将全取河东了。若韩氏卷入,战争可能会延长到后年,若秦、楚、郑卷入,那此战就绵长无期了。纵然以赵氏之强,连续作战五六年,也会民生凋敝,怨声载道……纵然最终胜利,只怕也会失了民心,加上赵氏中心在河内、晋阳,距离河东太远,到头来反倒会便宜了别人。取之易,守之难,就像当年吴师入郢一样,看着威风八面,到头来好处却不多。”
  “说得好!不但要夺,还必须守。”赵无恤一直认为王孙胜也是一个王霸之才,而且并非必须依靠别人,他就算自立门户,也有可能成为雄霸一方的诸侯,甚至是自己的对手……
  不过至少现在,这个年轻人的路,还长着呢。
  “所以我才打算用大军逼压国都,对国君和魏氏造成危机感,胁迫他们向我低头,按照我的想法重新构建晋国的格局和未来。”但这个度又得适量,不能让韩氏觉得我太霸道,因为惧怕而远离,也不能让晋国的威仪完全碎裂扫地,造成三卿彻底分裂,让三分晋国提前上演,那不是赵无恤的初衷……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赵氏代晋,列为诸侯!这便是赵氏的唯一策略,他想要的是整个晋国,赵魏韩,河内河北河东晋阳河外河西,一点都不能少!
  纵然要实现这个目标需要走很多路,突破物质基础,突破时代限制,还有深埋于人们精神里名为“礼法”的重重阻碍。但他能等,他还年轻,三十岁不到,有充足的本钱和时间。
  “是个人都会利令智昏,但如今魏侈父子也该清醒清醒了,经过四年内战,旧时代的卿族斗争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没有温情脉脉,没有姻亲世交,国君之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联弱抗强也不如他想象中的有效,资历和年龄更不值一提,取而代之的是兵强马壮者执国命的新局面。他们若不想让我真的兵临新绛,让魏氏彻底陷入被动,就必须乖乖过来,在盟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受由我,由赵氏主导的晋国新秩序!”


第809章 魏策
  “赵无恤邀魏卿赴会,为何寡人也要一起去?”
  新绛东门外,晋侯午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大车中,他的“侯伯”之驾足足有六匹马拉着,足以比拟天子仪仗,交龙之旗抖擞飘扬,可这位国君的脸上却不怎么好看。
  说来当今晋侯也是可怜,弱冠之年继位,虽贵为国君,却被六卿当成少年,一直养在深宫,未曾经历风雨,前后被魏舒、范鞅、知跞等强卿架空。到了而立之年时,又碰上了百年不遇的大内战,历经了一场新绛城中的血腥厮杀,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迎面继而又要面对来势汹汹的赵无恤,他愁得都快少年白了。
  魏侈倒是言之凿凿:“如今赵无恤势大,君上也认可了他清君侧的旗号,故而他挟大胜之势而来,郊迎也合乎礼法的,旧绛,正好是公室畿内的边缘。”
  “话虽如此,可若他起了歹心,要加害于我;亦或是想要学对待鲁君一样,将我挟持起来,带回太行以东圈养在行宫号令卿大夫,那该如何是好?”想到鲁定公的凄惨处境,晋侯午不由打了个哆嗦,知魏两家过去在他耳边没少说赵氏的恶处,其中就包括他对鲁国公室的不臣。
  魏侈保证道:“赵无恤绝不敢如此!若有此心,他早就逼进新绛,围城叫嚣了,也只有国君在,才能让他收敛不臣之心,非分之想,安分地撤军离开啊……何况那边不止赵无恤一人,魏氏会派大军护送,韩氏家主韩虎稍后也会赶到。而且君上是以去旧绛巡视、祭祖为名出发的,绝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迹。”
  魏侈与晋侯午的关系不如知氏那般亲密,他们只因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才捏着鼻子在一起。魏氏需要一个合乎礼法的名义,让自己多一点谈判的筹码;对于国君而言,旧靠山知氏倒了,他需要一个新的依靠,避免被东面来的乱臣贼子所辱。
  所以赵无恤设宴于旧绛,魏侈不得不赴会,但又怕有意外,便索性搞了一场“郊迎”把晋侯搬了出来。虽然晋国朝廷已经威风扫地,可晋侯在晋人心目中,依旧有一丝分量,他不信赵无恤敢逾越最后的礼法障碍。那样的话,刚刚平息下去的赵氏外围,又会纠结起新的反赵同盟,国人的反对也会一波接一波,这就是多年来诸卿宁愿架空国君,也不愿擅行取代的原因。
  晋侯午虽然仍是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这天寒地冻的,竟然要受这种苦头,这郊迎也走的太远了吧!但还是乖乖上了车,随着魏氏军队朝东边而去。
  从新绛到旧绛,若走的慢,一天是到不了的,他们第一晚在浍水边的行营休憩,这浍河水声十分特别,不流动时也会发出响声,倒映在魏侈耳中格外响亮。
  魏侈又宽慰了打退堂鼓想回新绛的晋侯一番,这才离开大帐,召来儿子魏驹商量明日谈判的对策。
  ……
  原来魏驹见赵无恤停在旧绛,他不放心,也带着魏军驻扎在其东以防不测,听闻魏侈带着国君来了,先是一惊,便连夜过来与父亲见面。
  “父亲为何将国君也带来了?”
  “国君在,三卿相会便有仲裁之人,商量出结果由国君拍板,两外两家也无话可说,我魏氏也不用被赵氏单方面胁迫退让。与国君相互扶持,博得舆情礼法认同,这是现下魏氏唯一的优势了……赵氏在旧绛表现如何?”
  魏驹忧心忡忡地说道:“赵军入旧绛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只要了十日粮秣。可见赵无恤其志不小,意在取河东民心和膏腴之地,而不是抢掠一番就返回太行以东独立行政。”
  早在魏氏叛知前,赵魏韩三家已经有过频繁的书信往来和书面约定:魏氏所获的范氏河东领地仍然归魏,韩氏收复原先的全部领地,赵氏的耿、下宫、楼也要复归赵氏所有,并享有东阳、邯郸、河内三处的法理控制权。灭知后瓜分其领地,三家井水不犯河水。
  但究竟要怎么瓜分,当时也没有具体的方案,原本魏侈希望向北守住谷道,向东以上党为界,独占河东。谁料赵氏东、北两路兵马的进度的都出乎他的意料,魏军拦又不敢拦,也拦不住,只能坐视他们越过了这道线,逼近绛都。
  魏侈又问道:“此次约我去相谈,赵无恤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打算如何分割知氏和范、中行的领地,你可知晓?”
  “小子不知,赵无恤甚至未对核心家臣之外的人透露只言片语,根本猜不透,不过在我想来,大概是想要插足河东罢。”
  请神容易送神难,魏侈深知,自己若不出一点血,恐怕是没法让赵无恤撤离河东了。
  他冷冷一笑:“也罢,既然他贪得无厌,得了大半个晋国还不罢休,那吾等便再推他一把。若赵无恤无故向魏氏索地,国君、韩氏必恐;若他更进一步,觊觎执政之位,如此重欲无厌的人当了晋国执政,天下诸侯必惧,秦、楚、郑都会与之为敌。这就是《周书》所说的,‘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着同样是吾等的应对之策,只要他的要求不是要新绛、旧绛、知邑之类太过分的,一两座城池的话,吾等不如与之。其实这次的郊迎,何尝不是为了骄赵无恤之心,骄而轻敌,赵氏之盛不长矣!”
  商量好魏氏的应对之策后,次日,一军魏卒和一千宫卫组成的“郊迎”队伍继续沿着浍水河逆流而上。接近旧绛时,赵氏的轻骑斥候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视野内,赵氏派来的礼仪官也拜见晋侯,说赵卿听闻国君亲来,受宠若惊,已经出营,就在前面相迎!
  晋侯午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他正襟危坐,摆出诸侯的气派来,心里却还是虚得不行,多年未见,赵无恤恐怕很难像当年一样,对自己低眉顺眼了吧……
  ……
  旧绛这边也已经得知晋侯要来“郊迎”的消息,十月初十一大早,赵无恤便带帐下诸将吏、家臣往西迎出十里。
  三万赵氏步骑鱼贯前行,队伍中各色旗帜飘扬,矛戟如林,伴随着鼓声,排了两里长,前为骑士策马扬威,后为甲士持矛站立。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
  众人立於道上,遥望前方,时当正午,一支车队迤逦行来。
  新绛通往旧绛的大道是极好的,黄土被夯得很结实,道两边植有松柏,虽在此前被各方势力砍伐了不少做器械,但仍剩了不少,远远望去,参差不齐的道边树中,宽阔的官道上,数千护卫兵甲鱼贯前行,如临大敌,后面便是晋侯的仪仗。
  赵无恤站在涂道中间,见到这一幕,一段往事一下子闪过脑海。那是他还未及冠的时候,在泮宫举办大射仪。当日春暖花开,是他第一次见到晋侯,见到春秋时代的诸侯之礼,有些惊艳,也有些失望。
  他记得当时的虒祁宫虎贲魁梧雄健,至少表面功夫也做的很好。
  但这几年晋国久陷内战之中,不但朝廷经济困难,公室也愈发凋零,连虒祁宫也免不了缩减了开销,昔日雇佣来站岗的公族子弟,竟都养不起了……所以那些宫甲,如今看上去却显得有气无力,连迈步都有些发虚。
  晋侯的座驾是一辆六马驾辕,华丽而庄严的舆车,通体硬木打造,外覆青铜构件,上有华盖,正是晋国重宝,著名的“大路之车”。车上载着庄重的彝器,表军权的戚钺,表征伐的彤弓等,都是周天子在数百年间陆续赐予晋侯的“侯伯”礼器,晋侯为了给自己撑场面,竟然都带出来了。
  长出不少胡须,面色有些苍白的国君立于车厢正中,旌之以车服,明之以文章,正扶着车栏直视前方,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和赵无恤碰到一起……
  赵无恤从他眼中看到了恐惧,对自己身后力量的恐惧……
  想当年,他不过是诸位卿子里不起眼的一个,晋侯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现如今,他却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座大山,晋午就像杞国人忧虑天会突然掉下来般,般发愁地盯着他看。
  他微微一笑,还是垂下了头,让晋侯保留一丝脸面。可心里取而代之的想法却更甚以往了,这不再是少年的痴心妄想,似乎是只需要踮起脚尖,伸出手,便能摘到的甜美禁果……


第810章 战战兢兢
  也由不得晋侯不心生怯意,因为赵无恤这架势在他眼里,不像迎接,反倒像列阵打仗,他差点就站起身来,让驾驶公车的御者赶快掉头就跑……
  不过居前相迎的赵无恤打消了晋侯的疑心,他就站在路中间,冠带黑衣,金印紫绶,革带佩剑。一众赵氏将吏与家臣跟随其后,见到晋侯车驾过来,赵无恤便带着他们迈步,下拜道:“罪臣赵无恤,拜见君上!”
  晋侯心中百感交集,挤出一丝笑意:“卿乃晋国才俊,扫清君侧恶臣,都依仗卿尽力,何罪之有?快快免礼。”
  他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怯场,笑着让赵无恤和他的家臣们起身,啧啧称奇地赞叹了一番,眼睛在身后凶巴巴的赵氏将吏脸上扫了两眼,随即便集中在赵无恤身上了,这时候,要表现得亲昵些,过去俩人关系还算不错。
  “卿可否上前几步?”
  赵无恤走到车边,晋侯看了一会后,发现他成熟了许多,短须覆盖了下巴,便执其手,用有些动情的声音道:“赵卿,寡人与你几年未见了?”
  赵无恤也换上回忆的神情道:“臣在公九年腊月离晋,如今是公十七年十月,唉,不知不觉蹉跎八年过去了……臣少小离家,老大方归,若再晚几年,少年白首,只怕都不能活着见到君上了。”
  他的态度倒是出乎晋侯意料,没有暴发户的嘴脸,但晋侯午也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了,心里的提防忌惮一点都没放松。
  “这是什么话,寡人还指望与卿把酒言欢,再一起玩几局象棋、蹴鞠呢!卿正值大好年华,当继续为国效力。说起来,赵氏历代忠良,赵成子辅佐文公流亡诸侯长达十余载,一直矜矜业业;赵宣子辅佐三代国君,赵庄子、文子、景子莫不为晋国维持霸业做了贡献。到了赵武子,更是堪称人臣楷模,唉,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不能再一睹英容……”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父亲死得其所,至死仍是晋国的忠臣,还敦敦教诲我忠于家国之道,让无恤受益匪浅。”
  “‘然也,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叛臣已遁逃,晋国百姓可以过上无争无战的好日子了……”晋侯接着还吟诵了一首召伯虎南征胜利归来,告成于周宣王的诗《江汉》,赞誉无恤之功劳。
  就这样,一堆寒暄过后,君臣两人久别碰面的尴尬似乎缓解了不少,晋侯热络地与赵无恤谈着往事,夸赞他清君侧符合礼法大义。赵无恤则笑了笑,说这都是将士尽力,这才能驱逐知氏叛党。
  他邀请晋侯继续前行,接受三军朝见,并亲自蹬车为车右,为晋侯做“引导”。
  ……
  车驾前面由骑兵开道,虞喜居先,手中高举一件物什,此物由竹作成,柄长八尺,束有三重的牦牛尾,牦牛尾被染成黄色,这便是当年晋侯赐给赵鞅征伐王子朝的节杖。也是赵无恤在家里能找到的,可以代表赵军是晋国中军一员的唯一东西。
  作为叛党,玄鸟大旗打的久了,突然再换上晋国的皮颇有些不习惯,要不是前些日子蔡史墨提醒,他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虞喜之后,则是戴着飘洒红樱何鲜艳羽毛的胄帽的数百精锐骑从,穿着玄色的软皮甲,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八尺的骑矛,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有的还配有骑弓。他们骑的都是良马,高六尺半,俊美雄壮,而且为了今日的场面,还特地披挂了绘成虎纹的皮制马甲,看上去十分整齐雄壮。
  晋侯不由反观自己的御马们,这几年河东经济困难,宫中马高六尺半者寥寥可数,这让晋侯感觉脸上无光。侧目看着旁边介绍骑兵战史,兴致勃勃地描述他们每次斩首几何,击穿敌人阵线几次的赵无恤,一时间自愧形秽,讷讷无言。
  再往前,步骑三万的赵军整整齐齐列成十数个方阵,玄色的战旗,制式的甲衣,锐利的剑戟,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材官服绛衣,挽强弓劲弩,腰上挎着箭囊,一面绘有后羿张弓射日的军旗迎风招展。武卒则个个燕颔虎头,身强体壮,他们披甲持戟,营前亦有军旗,是三尖高山和直立的林木,士卒们也的确如不动的山川和静待的林木般静默无言,只是目光炯炯看着车驾。看向晋侯的神情是好奇和茫然,看向赵无恤却是狂热和崇拜。
  赵无恤面带微笑,向他们挥手致意,同时介绍着这些军队的战史——将齐、卫、范、中行、知,甚至还有晋侯的公室兵打得抱头鼠窜的战史。
  一路下来,晋侯算是彻底明白了。
  这赵无恤乍一看和过去一样温顺亲切,实则却在给他,给魏侈下马威啊……
  晋侯午这才想起来,赵无恤已经是废立过宋、曹、卫、鲁、薛数位国君的霸道卿士了,会不会把在泗上的那一套反过来用到自己身上呢?
  他不由两股战战,心生惧意,不时回头,想看看自己的亲卫宫甲是否还跟在旁边,魏氏的军队又在哪里,能否及时保护……
  谁料就在此刻,就在他们即将走完涂道,路过那个打着烈火侵略旗帜的方阵时,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却突然喊了出来:“万岁!!!将军万岁!!!赵氏万岁!!!”
  ……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万岁”,顷刻之间,十数个赵氏军阵,三万名将士,都一齐狂热的高声呼喊着:“万岁!”“万岁!”“将军万岁!!!赵氏万岁!!!”
  赵无恤本来面带微笑检阅着眼前这数万虎贲,感觉好极了。这种方式为春秋时代所未有,与其说是迎接晋侯,更不如说是接受他的检阅。他的思绪一下飞到另一个时空,年幼的他只能在电视机面前崇拜地看着领袖逆行在十里长街上,接受海陆空三军将士的注目礼,孰料今日,自己也享受到了同样的感觉。
  不过当“万岁”声响起时,他的微笑却凝滞在了脸上,这是先前未想到的,他的要求是众将士沉默少言,用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气氛威慑下晋侯和魏氏,谁料……
  赵无恤本以为军令如山,没想到的是,对于这三万赵军将士来说,晋侯?这是一个陌生的称呼,他们中大半是鲁人、宋人,甚至是卫人,对于晋君有种陌生感。更何况被征召入伍后,虽然被教导过忠君之事,但忠的却是给他们军饷和吃食,还有田宅的赵将军。基于一种朴素的威权崇拜,他们几乎是将赵无恤当成神灵来传说的,甚至有人传说,他就是宋国近来很流行的“玄王再世”的玄王人选。
  所以当赵无恤站在车上对他们挥手时,他们自动无视了晋侯这个人,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赵无恤,是他将他们带到这里,一场接一场的胜仗,见证数不尽的荣耀,得到了田宅子女。随着赵无恤摆动的手,他们的情绪如火山的熔浆一般,在心底里面沸腾着。
  尤其是打着烈火侵略旗帜的田贲部轻兵,在赵无恤经过时,沸腾的熔浆猛烈的喷发出来,田贲如同狼嚎般,第一个抬起头嚎了一嗓子,引发了一场山呼海啸。
  赵无恤目光所到之处,看见的是一双双狂热的眼睛,和张口大呼的嘴巴,士兵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感动之余,也有些无奈,实在是一场意外啊,这些在公子阳生在郓城被腰斩那天,从百姓处学到这个词的士卒们,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嗓子所产生的后果。
  突如其来的狂热喊声将晋侯吓了一个踉跄,若非赵无恤拉了他一把,差点从车上吓得掉了下去。
  惊愕失措的不止晋侯一人,后面跟着的魏侈早已被赵军的架势弄得满头大汗,这会更是脸色煞白。
  在外围提防的魏驹也面色大变,他的手下意识的搭到了腰间的剑柄上,魏赵两军一时间剑拔弩张。
  唯独赵氏军阵后面,楚国士人石乞露出了一丝笑,握着短剑,就朝前走去,心中杀意越来越浓郁,功成名就,或许就在今日!
  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就被人拉住了,一回头,却是王孙胜,对他摇了摇头。
  石乞眼见晋侯车驾远离,不由呵斥了王孙胜一句,骂他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再回头时却碰上了赵无恤命令他停下来的眼神。
  石乞只能讷讷地收起匕首,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
  赵无恤狠狠瞪了朝这边靠近的石乞,还有在阵列里叫得正欢的田贲一眼,让他们休要胡来,坏了自己成竹在胸的计划,这是春秋,不是五代十国,终归有许多不同之处,兵变篡位?不适合这个时代,也会为后人开一个不好的头。
  好在这时代各地用词不太一样,在周室和晋国,“万岁”“万寿”已经成为天子和诸侯专享,可鲁国那边,却还在乡间普遍使用,所以这场意外发生在春秋,远没有后世严重,赵无恤勉强能圆过去……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二三子在为君上祝寿呢。国君万寿!明明君上!”
  晋午本来已经坐到了车舆的皮毛上,大脑一片空白,紧抿双唇,呆若木鸡,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被赵无恤这么一说,才咧嘴勉强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气氛太尴尬了,晋侯只能无视喊声里面的“将军”,“赵氏”。他就怕赵无恤突然掉头来跟自己说一句“以此制敌,何敌不催?以此攻城,何城不克?”然后便挟持自己猛攻新绛……
  接下来的路是怎么走的,晋侯没印象,只知道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等硬着头皮走完全程,晋侯发现整个衣襟里都湿透了。等坐在独属于自己的大帐中后,随着恐惧慢慢褪去,晋侯心中的愤怒却愈来愈浓,对赵无恤乃乱臣贼子,此番来绛都是心怀不轨更加肯定和畏惧。
  这位落魄的一国之君颤抖地自言自语道:“蔡史墨曾预言说,亡晋者,赵氏也……寡人之前只当是一个笑话,现如今,却已经确信无疑了,新绛和河东,决不能落入赵无恤手中,若他得志,一定会像赵盾弑晋灵公一样除掉寡人!”


第811章 大国上卿(上)
  在上党守将羊殖得到晋侯诏书不战而降后,韩虎一面让人带着五千兵南下去河外抢占地盘,自己则带着部分人马来到旧绛。作为晋国仅剩的三卿之一,这个热闹即便他不想搀和进去,也得旁观一番。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商量三家分地之前,必须确定一件事,晋国执政卿之位,当归属谁家?”
  和谈一场开,赵无恤便提了这个问题,晋侯午早有计较,他说道:“此事涉及到晋国传统,当问太史。”
  于是便召蔡史墨入帐,朝赵魏韩等人行礼后,史墨侃侃而谈道:“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昊天有三辰,大地有五行,人体分左右,万物各有妃耦,故天子有三公,诸侯有卿士,以辅佐君主治国安民。”
  “晋国的卿位,出现于城濮之战前夕,文公始作三军,设六卿,分别作为三军将佐,其中正卿称中军将,为六卿之首,总理晋国军政。在传承规矩上,从韩献子开始,晋国中军将一直是顺次升迁,各家轮流主政,中军将告老,则中军佐替补为正卿,中军将之子继承父辈卿位,担任六卿之末的下军佐,重新开始一轮替补升迁。”
  “之前晋国执政为范献子,范献子死,知伯为正卿,如今知伯被公认为恶臣,已经向西败亡,摈弃家国,当废除其正卿之职。依照次序,应是中军佐魏伯为正卿,升为中军将……”
  魏侈微微一笑,赵无恤则眉毛一扬,问道:“哦,那敢问太史,我和韩子应当是什么位置?”
  “赵武子生前为中军佐,逝世后,将军应当重新从下军佐做起,现在仅剩三卿,当为上军将,韩卿则为下军将……”
  也就蔡史墨敢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赵无恤不以为忤,笑道:“按照晋国传统自当如此,但据我所知,战时常有特殊情况。如太史所说的城濮之战前夕,中军将郤縠卒,于是晋文公立刻提拔下军佐先轸担任中军将,这便是破格的例子。”
  “那是制度草创之际,与今时不可同日而语。”
  “太史之言我不认可,策勋赏爵,自然是按照功绩来算的。这场大战里,赵氏东败齐,北击代,西擒知氏,南迫周、郑,敢问谁家出的力有我重?流的血有我多?既然连国君都认为赵氏位居首功,故论功行赏,我当为上卿!”
  帐内一片寂静,晋侯午冷汗直冒,等了半天后见无人反对,只能干笑着说道:“此事乃军国大事,不可草草决定,不如搁置几日……”
  赵无恤却变了脸色:“此事今日必须定下!否则帐外的三万兵卒只怕不服!国君劳顿,身体不适,不能经受长谈,还请下去休憩,吾等得出结果,告知君上定夺便是!”
  “你……你……”
  晋侯呆了半晌,他当了这么多年国君,虽然一直是傀儡,却从未如此被臣下顶撞威胁过。一时间如噎在喉,委屈得不行,却又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四下看去,想瞧瞧有没有忠臣义士站出来为他主持公道。
  然而并没有,赵无恤这番霸道的言辞让帐内众人面面相觑,魏侈父子畏惧赵氏兵力,敢怒不敢言,前几日检阅,还有赵军山呼的“万岁”的确很大程度上威慑住了他们,毕竟赵氏若行无道之举,无人能够阻止。韩虎则眼观鼻鼻观心,半句话也不搭腔,只要赵无恤不公然宣布取代晋侯为君,其余事情都在他底线之内,何况四年的叛党都当了,一时的忤逆又算得了什么?
  “君上,请随老臣回去休憩罢……”蔡史墨走了过来,挡在赵无恤和晋侯中间,搀着晋侯的手,将他往外拉去。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规劝道:“君上,大势已去,三卿虎斗,君上却如同待宰的羊羔,就别有其他奢望了,明哲保身即可,其余事情休要再搀和进去了,如若不然,只怕会连同朝中的‘恶臣’一起被扫清……”
  晋侯无力地点了点头,如行尸走肉般跟着蔡史墨往外走去,回头看着虚掩的大帐,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唐叔虞、文侯、文公、悼公,子孙晋午不肖,这晋国的社稷山川,已沦为虎狼盘踞之所了!”
  ……
  赵无恤将想拖延卿位定夺的晋侯逼走后,帐内仅剩的三家呈三角对坐,面对赵无恤一副“我必得志才肯罢休”的态度,魏侈、魏驹、韩虎三人感觉自己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小子对正卿之位是志在必得的,这是我父亲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在征途中逝世时我就曾发誓,一定要替他如愿,所以根本等不了十年、二十年……还望魏伯谅解。”
  赵无恤如鹰的眼睛盯着魏侈,让他感觉凉飕飕的,自己若占着执政之位,只怕是活不了一二十年的,还不如让步,再见机行事,反正纵然担任正卿,魏氏也号令不了赵韩两家。
  于是魏侈突然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老朽愿意让贤。晋国百废待举,必须让一位有德有才者居执政之位方能服众,不过老夫也有一事想请教。”
  “魏伯有何要问的?”
  “成为执政后,子泰要在太行以东行政,亦或是在新绛为政?在太行以东,则不合传统,若在新绛,我想问的是,子泰会将新绛纳入赵氏手中么?”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若赵无恤的野心如此之大,那他魏氏便只能拼着里通外国的恶名,另寻靠山了,哪怕带着全部领地去投秦国,也比继续与赵氏呆一起,日削月剥好!
  赵无恤哈哈一笑:“魏伯误会了,无恤在此保证,河东、绛都之地,赵氏尺寸不取!”
  ……
  魏氏父子在事先商量后,料定赵无恤进逼绛都,肯定是想在河东获得一片领地,作为他干涉朝政的桥头堡,于是便打算“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宁可忍痛给赵氏一个县,也要保住绛都不失。韩氏对此也心怀警惕,韩虎虽然与赵氏亲善,但也想好了,若赵无恤要求获得畿内周边的话,他以后也会偏向魏氏和晋侯那头,以维持平衡,让自己能发展壮大。
  然而这场三方会谈刚刚开始,赵无恤的一句话便将韩魏两家弄懵了。
  “河东、绛都之地,赵氏不取尺寸!”
  “赵氏不要河东之地?”
  魏侈诧异地看向魏驹,魏驹也一脸懵懂地摇了摇头,表示事先绝不知晓。
  魏侈一时间沉吟了,如此一来,赵无恤的打算就变得扑朔迷离了,他进逼新绛,只是为了那个正卿之位?说实话,经过赵氏悍然叛晋事件,完成了晋国首例在位执政战败的成就后,晋国的执政位置,名分远远大于实利。
  若赵氏想要的东西仅仅如此,那留在晋国内部继续观望,与赵氏井水不犯河水,也不失为魏氏长期发展的良方。
  至此,话题开始从卿位归属上,跳转到战后的疆域瓜分。
  赵无恤也不客气,直接让人呈上一份晋国地图,上面赵氏占领的城邑被描成黑点。原先的封地晋阳、长子自然不变,邯郸归赵,范氏的河内当做“清君侧”的赏赐成为新领地,中行的东阳也由赵氏代国君管辖,以防御齐国、鲜虞。知氏在太行山两侧领地,釜口、阏与等险要之处,都将尽归赵氏所有。
  如此一来,赵氏成了内战的最大赢家,但按照赵无恤的说法,最富饶丰腴的河东地区,他只求将耿、楼两处祖地收复回来,介山以南,长子以西之地,则不取分毫!
  魏氏被描成红圈,他家如今控制了大半个河东,连知氏的老巢知邑也已经攻下,仅剩蒲坂一带的知兵尚在顽抗,想必用不了几日便能将知氏赶到大河以西。
  韩氏的控制区域则是绿圈,包括河内的州、野王等地,以及上党,还有平阳、彘,这两处位于汾水中游,正好挡在晋阳和河东之间,如今被知氏余党知申占据,赵氏承诺和谈后会派邮无正去将其攻取,交还给韩氏。
  最后就是新绛到旧绛这方圆几十里,乃晋公室的畿内领地。
  直到这时,在帐内一直像个配角般少言寡语的韩虎才起身说道:“韩氏的要求不高,我只要河外。”
  魏侈偏头与魏驹商量,韩氏想要河外,在情理之中,因为晋国除了这一处外,几乎都被瓜分殆尽了。
  “我支持子寅,只不过……”
  在韩虎和魏氏目光投过来后,赵无恤才笑道:“只不过太少了,完全不值韩氏在大战中所做的牺牲的贡献。”
  韩虎松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如此说来,子泰想要如何补偿我?”
  赵无恤却很认真地点着地图道:“我真心为子寅考虑,河外孤悬域外,独木难支,子寅需要一个渡口,故茅津应该归韩氏所有。虢城素有上阳、下阳之分,一个在大河之南,一个在大河之北,二阳都应该交给你。正所谓唇亡齿寒,虢城在手,若没了虞,随时都会被外敌侵入,为了韩氏的安全考虑,虞城也应该归你所有!”
  韩虎愣了半晌,心中欣喜若狂。
  可另一边,魏氏父子有些坐不住了,因为赵无恤点的这几处,矛津、下阳、虞,无一例外,都位于河东腹地,原本是范氏的地盘,如今都在他们魏氏控制之内!
  尤其是虞、下阳,距离他们魏氏的老家安邑何其近也!
  图穷匕见,这才是赵无恤真正的计划,利之所在,魏氏设想中两弱敌一强的“合纵”,瞬间就变成了赵韩逼压魏氏割肉的“连横”。


第812章 大国上卿(中)
  魏驹毕竟年轻,没有意识到有陷阱在其中,当即起身质疑道:“子泰,这不对,三家事先说好,魏氏获得的范氏虞、下阳等都归魏氏所有,不在分割范围之内,如今为何出尔反尔!”
  话一出口,赵无恤倒还没答话,他父亲魏侈先在后面拉了他一下,魏驹顿时反应过来,一回头看了看韩虎的表情。韩氏家主对赵无恤的建议显得兴致勃勃,魏驹站出来质疑后,才连忙收敛了那份渴求的目光。
  但名为贪欲的刺一旦扎下,就再也拔不掉了……
  “糟了!上当了!”
  魏驹在心中狂呼,韩氏进取河外在赵魏两家预料之内,魏氏有求于韩氏,所以并未阻止,还暗中表示支持。
  但光口头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赵无恤也看准了这一点,他直言自己不要河东尺寸之地,放松了韩氏的警惕,接着顺水推舟,又提出在河东给韩虎补偿,这一出割魏饲韩之计当真狠辣!
  原本中立的韩氏突然被赵无恤推到了与魏氏的对立面,河外和河东必然存在冲突!韩氏不会放任当年假虞伐虢的故事再度发生,魏氏也不会容许自己后院多出别家的旗帜。
  魏氏父子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失策了,但这种平白无故要魏氏放弃重地,让安邑和盐池面临威胁的提议,他们绝不接受!
  仿佛知道魏氏不会轻易让步,赵无恤像变戏法似的,又抛出了一个提议。
  “韩氏在战争中出力颇多,平阳、上党陆续失陷,论损失,是三家中最多的,必须加以补偿,不然不足以服人心。当然,魏伯若愿意让出虞、下阳、茅津这几处,我自然也会从别处补偿魏氏。”他俨然从参与瓜分者,摇身一变成为韩魏争地的仲裁者!
  魏驹和魏侈不想把韩氏彻底推倒对立面去,所以不方便亲自出面反对,他们目视参与旁听的魏氏小宗令狐博,令狐博了然,便出言道:“虞与下阳都是范氏经营百年的良田,而且距离安邑、盐池、魏城极近,快马一日可达。若两家如此相邻,难免不方便划分管理界地、抓捕逃奴,我也不知从何处补偿能够及得上这两处。”
  对此赵无恤一笑了之:“我提出的那块地,魏伯和子腾一定感兴趣。”
  “何处?”是苦寒的晋阳,还是偏僻的太行山麓?无论是哪,魏氏父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我指的是……绛都!”
  ……
  帐内又一次静了下来,只剩下竖人添酒的声音,旧绛贵族家里珍藏数年的上等酒浆从竹斗落下,倒入青铜酒盏中,洒下一片银色酒花,让人喉头直动。
  “绛……”半晌之后,魏驹终于发声了,“子泰莫非忘了,新绛旧绛间这方圆数十里,乃国君的畿内领地,诸卿不可妄动……”
  “自然记得,只不过时代变了,有些规矩也只能逾越一二。何况早在内战之前,诸卿已经在畿内到处设立城邑,作为各自的宫室,将绛都夹在其内,国君如同被囚禁的笼中之鸟,此为其一。”
  “其二,恕我直言,先君和国君都信任知氏,无人时君上甚至称知伯为仲父,与魏伯一同驱逐知氏,实在是情非得已,如今知氏流窜河西,万一哪天引导秦人杀过大河,兵临新绛,说不定国君又会念着与知氏的旧谊,再度在魏伯背后捅一剑!魏伯还敢让国君继续统辖新绛国人,掌有公室虎贲么?”
  他解释道:“正因为打算谈及此事,我才让国君回避。”
  韩虎点了点头,做了四年晋国叛党,他对晋侯早已没了敬意,对他称臣甚至还有些别扭和尴尬。魏氏也若有所思,背叛者最怕他人背叛,魏侈十分多疑,他家与晋侯午不过相互利用的关系,哪敢百分百信任,如今赵无恤这么一说,不免有些意动。
  “与其如此,不如尽去公室领地,魏氏得新绛旧绛,虞和下、茅津则归韩氏,何如?这笔交易,魏氏还觉得自己吃亏么?”
  韩虎也道:“旧绛乃士蔑所建,虽然已经是旧都,可人口却不亚于一个县。至于新绛更是河东的瑰宝,当年韩献子劝晋景公迁都时曾言: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污,此地乃晋国百年之基,肥腴百里,魏伯得此地,我都觉得自己亏了。”
  韩虎的语调已经变了,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积极参与者,因为下阳和虞乃河外的屏障,他太想要了。有了这两处,段规的计划又完美了几分,韩虎怎能不心动?
  虽然他心中也有疑惑:如此一来,赵氏似乎没什么所获啊!难道此次进军绛都,真的是只为韩氏争取更大的利益么?一时间,韩虎甚至有些羞愧难当,为最初打算与魏氏合二弱制衡一强而惭愧,自己莫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是能与赵氏一强俱强,他岂有不愿之理?
  不单韩虎,魏驹也被这个建议激得心痒难耐,他魏氏虽然一度心贪,想要得到整个河东,但惟独新绛和故绛太过敏感,竟不敢生出吞并的心思来,只想依靠魏氏离得最近的优势加以控制。
  如今赵无恤却直截了当地提出,魏氏自取新绛、旧绛,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本来抱着损失大县也自认倒霉的心思参与这场和谈,如今却有机会赚得满载而归,纵然损失了虞、下阳也在所不惜!
  然而多疑的魏侈仍在犹豫,因为他总觉得,这其中有赵氏的阴谋……
  “让韩氏得到河东的一部分,在我两家间制造间隙,这是阳谋,但把新绛旧绛塞给我是何意?这不合常理。”
  他想不明白,索性直言问道:“赵氏,真的对河东一无所求?”
  ……
  赵无恤自然不会做活雷锋,实在是吞下知氏的太行阏与、潞氏、黎等领地,便足以让他消化上一阵了。河东虽然富饶人口众多,但赵氏的中心已经转移到太行以东去了,纵然还有晋阳,但隔着魏氏的吕,隔着韩氏的上党,治理起来颇有些不便,一不小心,又是邑大夫坐大,里通外敌的局面。
  所以还不如把韩氏塞进来,让韩魏生出间隙,当疆域犬牙交错时,纵然两家亲如兄弟,也难免不出争执。就算两家家主忍让,百姓可忍不了,一亩田地,一棵桑树,也许就会演变成两家械斗……到时候他们一起跑来找自己仲裁,那就有好戏看了……
  所以,还要在这其中再添一把火才行啊。
  于是面对魏侈的疑问,他笑道:“自然不是,赵氏在河东其实还有两块领地,一个是耿,一个是下宫。”
  提及下宫两字,一时间赵无恤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一幅幅画面,下宫的马厩、与季嬴一同呆过的城楼、呦呦鹿鸣的苑囿、在小小成乡度过的一年岁月,那株如华盖般的桑树,那是他初来乍到这是时代最难忘的经历,也是他从少年成长为男子的重要阶段……
  无恤一时失神,但下一瞬,这些画面都被他挥动干将剑斩得粉碎。羁绊,有时候是阻止人前进的障碍,这是一个连环计,他所图甚大,为了更大的目标,暂时的割舍这些回忆是值得的,他如此劝说自己。
  “魏氏在晋阳附近也有一个县,正是梗阳,魏氏的魏戌为梗阳大夫,此地迫近晋阳,却远离魏氏本土,故我欲用离安邑更近的耿和下宫两处与魏氏换地,何如?”


第813章 大国上卿(下)
  换地,对于晋国诸卿而言并不陌生,因为他们在封建领主制度下得到的领地东一块西一块,很少有连成一片的。所以便常常有领地交换的行为发生,国君强势时,这自然是不允许的,但随着公室权威一点点削弱,卿族们换地便越发频繁大胆起来。
  韩氏的州县就是通过一系列交换得来的,此外,位于晋阳附近的马首最初被分给韩氏,于是赵景子用平阳与马首进行交换,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本来梗阳的存在相当于卡在赵氏太原盆地诸县上的一根骨头,但现在的魏氏不被赵无恤进攻就要感谢昊天了,哪里还敢有主动招惹的念头?如今放弃难以联络的梗阳,获得汾水流域的耿和绛都附近的下宫,这个交换魏氏自然乐见其成。
  当然,换地的同时,一般而言也存在移民,双方会将原先领地上控制的编户齐民挪个位置,不想便宜对方。
  然而就在赵魏两家商量换地和移民细节的时候,韩虎眼中却隐隐有些寒意。
  耿与他的老家韩城,只有一河之隔……
  赵氏已经把祖庙灵堂迁到温县去了,所以换地起来不用顾忌,可韩城却是他韩氏列祖列宗归葬之地,绝不容放弃。如此一来,韩城便被魏氏的领地团团包围,同时被包围的,还有韩氏的主邑平阳,由不得他不慌……
  一时间,韩虎对晋国时局的观感大变,甚至觉得魏氏在战争中出力甚少,只不过是投机了一把,就得到了新绛、故绛这等膏腴之地,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这下子,韩氏真的在河东与魏氏挤作一团了,领地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颇似一个6,9式镶入对方腹地。虽然韩魏两家都猜测到这是赵无恤的阳谋,却难以抵制津口要地和绛都的诱惑,当日,在赵无恤的不断催促蛊惑下,他们便在草拟的盟约上按了手印。
  晋侯午十八年十月十七日这一天,赵魏韩三家在新绛故绛之间一个名叫“侯马”的小地方设坛,举行会盟。
  作为放弃河东的补偿,赵无恤毫无疑问地被魏、韩两位家主共同推举,在如此大的压力下,晋侯只能同意,在上面加盖了国君之印。
  是日,赵无恤在侯马正式成为晋国的中军将,大国上卿!
  ……
  赵魏韩三卿在侯马结盟这么重大的事,晋侯却未参与进去。
  据说他在那日被赵无恤排挤出会议后就得了病,一直抱恙呆在大帐内,也不知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心病,总之半步不肯迈出来,一个人在饮酒作乐,生着闷气。
  蔡史墨将三家将在侯马结盟,为赵无恤举行升任上卿仪式的消息禀报晋侯时,晋侯午仍然懒洋洋地转着手里的空酒盏,“太史,凡事都让赵魏韩三卿做主即可,反正他们已经将寡人的晋国分得差不多了。”
  他声音漠然,浑如事不关己,显然是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要是知氏赢了这场战争,该多好,自己当初还不如选择同知跞一起流亡河西,哪怕颠沛流离,也好过彻底成为傀儡,遭受屈辱……不过赵魏韩连新绛故绛都一并分割的事还是密约,晋侯并不知晓,不然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蔡史墨等人无从宽慰,只能叹息一声,作为国君使者,去参与这场三家瓜分晋国的盛宴。
  晋侯午冷漠地看着蔡史墨离开,把酒盏举到唇边,啜了一小口。这是上好的黍子酒,很烈,但不知为何,却酸得他牙齿发麻。
  他被困在这里了,那天以后他本欲回绛都,但赵无恤坚持国君必须待到整个公议过程结束才可离开。
  晋侯午如同被软禁一般,他从未如此失落过,帐外的宫卫陆续被调走,换上了赵魏韩三家的人,而以赵氏武卒居多,明晃晃的剑戟让他胆战心惊。不过经过数日,他现在不怎么害怕了,他笃定赵无恤不敢伤害自己。
  “早知寡人会有今日,八年前的大射仪,就应该将汝赐死!或者在汝逃亡出国的时候,就应该下严令,请求诸侯帮忙禁锢逮捕!”他咬着牙,又饮了一盏酒,心里痛骂赵氏庶孽子得志便猖狂。
  晋侯午的愤怒需要发泄,他开始不断召侍婢隶妾入内,从早晨到正午,连御三女,都是处子。他丝毫不怜惜,将其想象成赵魏韩三卿家中的女子,一边折腾一边打骂。完事后浑身都汗津津的,黏稠的酒浆下肚,脑袋开始晕眩,看着床榻上或嘤嘤啼哭,或呆滞如同一块死肉的躯体,心中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滚出去。”他几鞭子抽在那些隶妾身上,将赤身裸体的她们赶了出去,自己无力地倒在榻上,开始哭泣起来,堂堂晋侯像个孩子般抽泣,然后便昏睡过去。
  郁闷、不快,这些情绪像是慢慢逼近的黑影一般,扼住了他的脖子,喉咙口鼻里满是恶心的酒臭味,晋侯的呼吸慢慢变得艰难,脸涨得通红……
  就在晋侯垂死挣扎之际,一支有力的手将他拉了起来,酒浆涌到喉咙,晋侯午伏在床沿呕吐不止。那支手在他背后猛拍,若不是这支手,晋侯很可能会被酒水呛死在梦里,继晋景公溺死在茅厕后,晋国公室只怕又要为春秋国君的奇葩死法添加种类了。
  “重赏……”晋侯接过葛巾擦干净嘴,暗想自己的丑态被此人看到,事后大概要杀人灭口才行,但他一回头却呆住了。
  面前之人不是宫女,也不是寺人,甚至不是整日围着他转的太史、司仪。而是一个身高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的大汉,披挂着黑色皮甲,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猛虎在瞧被盯上的雏鹿……尤其他的腰上,还带着一把短剑,任何人不得携带兵器进入国君营帐,这是规矩,这是礼法!
  晋侯声音发颤:“汝……汝乃何人?为何在寡人帐中?”
  那人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好似野兽进食前亮齿。
  “臣乃鲁国柳下跖,奉赵上卿之命,来接君上去一个地方……”
  ……
  与此同时,浍水河畔,名不见经传的侯马已经成为一片玉石、裘皮和亮丽织锦的海洋。除了三卿之外,来自晋国的大夫、公族、士群聚于此,站在会盟坛之下,像市肆里的商贩一般互相推挤。
  蔡史墨宣布了晋侯签署的诏书,又重复了一遍赵氏清君侧恶臣的功绩,诚恳地请求赵无恤代国君掌管晋国军政,赵无恤推让三次后,庄严地接受了职务,“吾将不辞辛劳,直到让晋国复霸为止。”
  一同被赐予的还有专属于上卿的仪仗、斧钺、羽毛华盖等物,赵无恤同样三次推让后一一笑纳。
  稍后,赵魏韩三家主,中军将赵无恤,上军将魏侈,下军将韩虎依次登上祭坛,歃血盟誓,又让工匠将分地的盟书刻在石板上,焚券立誓,永不违背。
  三家正式缔结同盟,维持晋国现状,针对逃亡的知氏和范、中行残党进行围剿追捕,赵氏邮无正部会迅速扫清在平阳顽抗的知申,韩氏负责收复河外地,魏氏则继续扫荡知军,准备打到河西去。
  密约里还约定,要一同暗中压制晋国公室,若有背离,则灭族亡家,死无葬身之地!
  晋国那些还存在的大夫,如铜鞮大夫乐符离等也参加了这场大规模的盟书签署活动,一同参与向各自家主委质效忠的还有士、食客、家臣、将吏们,前后有5000余玉片、龟甲、简帛、纸张写满字后背埋入土中。
  至此,侯马之盟已接近尾声。
  忙活了一整天,魏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虽然年纪不到五旬,但早已不如当年了,不服老不行啊,往后与赵韩两位小辈打交道的事情,还是交给儿子去做吧。
  这次盟书签署,魏氏是赚到了,魏驹虽然没跟着一起来,但小宗吕行却笑得合不拢嘴。韩氏也不亏,只不过看向魏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羡慕和距离感。唯独赵氏放弃了河东的利益,不过赵无恤已经控制了晋国三分之二的疆域和超过一半的人口,又如愿成为上卿,赵无恤正拉着铜鞮大夫乐符离说着话,两人笑声不止,看上去心情不错。
  如此算来,三卿竟然实现了三嬴,唯一陪得本钱都不剩的,就是晋侯了……
  就在这时,魏侈却看见留守大营的令狐博匆匆过来,在吕行耳边说了几句话,吕行的笑容顿时化为冰冷的面容,几步迈了过来,向魏侈禀报之前发生的事。
  “家主,留守营地的赵军有异动,世子已经让兵卒备战,他让人来急报,说有赵将带兵闯入国君大帐,将君上掳回赵营之内,连带着被抓走的还有寺人、宫女、有司……从新绛带来的宫卫们搞不清赵氏的目的,如今乱成一团。”
  魏侈顿时面沉如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一切如常,赵氏似乎没有在这里兵变,将众卿大夫一锅端的打算。
  于是他壮了壮胆,朝被众人簇拥,如众星捧月的赵无恤处挪了挪,压低了声音质问道:“子泰,这是何意?”
  赵无恤和乐符离正聊得开心,闻言不由转身道:“什么?”
  “子泰休要装作糊涂,我说的是劫持国君人赵营之事!”
  旁人纷纷停下话头,看着魏赵二位家主在这里冷冷对峙。
  “哦,原来是此事……”穿戴上卿规格衣冠的赵无恤把玩着手里的玉圭道:“正好,今日无恤升任上卿,便要开始在晋国执政,当着二三子的面,我要宣布上任后的第一项施政举措!”
  一时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赵无恤扫视他们,目光掠过魏侈、韩虎,以及所有人。
  之前的一切,都只算开场前的烟雾,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是大国上卿该有的虎步雄姿!
  赵无恤大声说道:“新绛已作为晋国都城百年之久,污秽滋生,知、中行、范叛党余孽藏匿不知凡几,又被知氏焚毁了市肆和官署,是时候为国君换个更好的地方了!”


第814章 迁都
  “迁都?”
  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大哗,一时间对这两个字遐想连篇,多半是惶恐和心悸。
  赵无恤说什么新绛污秽积累、全城被烧毁大半,那是胡说八道,韩厥规划设计的这座城池自我运作能力很强,一些地方甚至有地下的排污陶管通往汾浍。这项技术从殷商就有,在临淄的建设过程中被发扬光大,又从齐国传播到了晋国。
  所以归根结底,迁都,只不过是赵无恤的一个借口,将国君操控在手的借口。
  魏侈指甲都要渗进手心肉里了,他一下子便明白了,赵无恤迁都是假,要将晋侯挟持在手是真!控制了晋侯午,就控制了晋国的大义名分,挟国君以令诸卿大夫。最可恨的是,偏偏在三家盟誓前不说,现在才突然发难,太过分了!
  不过现如今赵无恤气势正盛,按理说,这项决议的确在上卿管辖范围之内,旁人无毛病可挑。何况侯马会盟坛周围多是赵氏的甲兵,真翻脸的话魏氏也讨不到好,所以魏侈只能勉强笑道:“迁都乃国家大计,贸然行事,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我这不是正在与二位商量么?子寅以为如何?”
  魏氏必然不乐意,但韩氏的态度,就值得玩味了。韩虎思索了一会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敢问子泰,打算将国都迁往何处?”
  若是迁到赵氏领地之内,休说魏氏,只怕连他也会有意见。
  赵无恤成竹在胸,他对自己的吃相很有把握,相信韩虎会支持自己的。
  “不远,就在铜鞮!”
  ……
  “铜鞮!?”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个选项,面面相觑。
  魏侈第一个发出质疑:“铜鞮偏远,岂能为都?”
  韩虎则皱眉道:“为何偏偏是铜鞮?还请子泰解惑。”
  赵无恤笑道:“因为铜鞮有现成的宫室,其规模不下虒祁宫。”
  铜鞮(今沁县),位于少水上游,南临韩氏上党,东南是赵氏的长子,北面是太原盆地,西阻霍太山,却远离晋国传统的政治经济中心绛、翼、曲沃。
  此地原本是赤狄聚居之所,六十多年前魏绛和戎,才被晋国开发,晋悼公将铜鞮封为羊舌氏食邑。到了周敬王六年(公元前514年),晋国上卿魏献子灭羊舌氏全族,分羊舌氏之田为铜鞮、平阳(临汾)、杨氏(洪洞)三县,以乐霄为铜鞮大夫,铜鞮从此设县。
  到了晋平公时,随着晋国公室奢靡风气日盛,在城郭宫室的营建上与齐景公相互攀比,于是便派匠人在风光秀丽的铜鞮构筑了一座规模宏大,设防严固的别宫,称之为“铜鞮宫”。该城周长九里,远远超过虒祁宫的规模,当年郑子产来晋国缴纳郑国贡赋,便曾感叹道:“铜鞮之宫数里,右则疏圃曲池,下畹高堂,内则街冲辐辏,朱阙结隅,晋国之财赋,尽废于此……”
  铜鞮宫的建立,一方面是拓展晋国疆域和控制力的前沿,另一方面也是炫富的方式。晋平公因为这座宫室赚足了面子,也苦了国人,一时间苦不勘言的民众纷纷脱离公室,投靠六卿,公乘无人,民众逃公如避仇寇,晋室由此而衰,晋平公的“雄才大略”也不得不搁浅作罢。
  后世随着政治经济中心迁离河东,导致该宫成为一座孤城,直至废弃,湮没在历史的风沙中,知之者甚少。不过在这条历史线上,赵无恤却打算将其废物利用一番。
  古往今来,但凡以下篡上者,常常喜欢迁都,魏武迁汉献帝至许昌,朱温迁唐昭宗至汴梁,莫不如此……
  赵无恤觉得时候未到,所以不能做的那么明显,铜鞮远离他许给魏氏的河东,可以避免魏氏控制晋侯,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且正好在晋阳和长子的中点,往来方便,东出釜口,距离邯郸也不远。更棒的是,将晋侯放在这个赵韩交界之地,还能打消韩氏的疑心,简直是个完美的地方。
  “从我父亲开始,乐氏的职责便是看护铜鞮宫,吾等一直履行此责,虽然被知氏占领一段时间,但铜鞮宫保存完好,随时可以迎接国君入住,虒祁宫的宫女、寺人也能全部装下。铜鞮县亦做好准备,能成为晋国新都,符离与有荣焉!”
  铜鞮大夫乐符是第一个发声支持的人,他在丢了领地后,这两年一直到赵氏豢养,还在河北得到了一座千室邑,早已死心塌地地投靠了赵无恤。
  虽然晋侯被放在铜鞮宫也比放在赵氏领地朝歌、邯郸、晋阳好,但魏侈心里还是一万个不愿意,铜鞮离他的领地不算远,却也不近,中间还隔着霍太山,远不如赵、韩两家近……
  想到这里,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转目看向韩虎,他的脸上,竟然已有几分支持的意味!
  对于韩氏而言,晋侯午放在铜鞮要比新绛放心,北出上党,沿着少水而行,很快便能抵达铜鞮,如此一来,乐符离与他的私交也甚好,晋侯相当于是被赵韩两家攒在手里了。
  一念至此,韩虎便含着笑,第二个认可了这项“迁都”之计!
  如此一来,魏氏的处境就变得尴尬起来,以魏氏敌赵已经处于绝对劣势,若同时与赵韩为敌,简直是自寻死路,魏侈不由沉默下来,晋侯午已经被赵无恤先下手为强控制在手里,自己说什么都晚了……
  “如此……也好……”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一项需要谨慎商量的迁都大事,就这样被确定了。
  三卿都同意,计划便能顺利推行,那些在新绛附近的大夫虽然心里不愿,却只能讷讷地接受,这就是强权政治!
  “事不宜迟,为防止知氏与秦国攻河东,重演当年秦穆公破王官,兵临绛都之事,国君会先行去铜鞮宫居住,宫中的太子、夫人、有司也将陆续前,至于新绛的官署、民众,如今正值隆冬,要他们立刻上路太过刁难了,先来故绛做准备,等开春后再东行也不迟。”
  “等等,什么民众!?”魏侈的心窝仿佛被刺了一剑,连忙追问。
  赵无恤一脸无辜,视之为理所当然:“既是迁都,当然要连民众一起迁徙,魏伯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若不是为了协助国人搬家,我三万大军西来绛都做甚?”


第815章 功过任后人评说
  “吾等彻头彻尾地上当了!”
  在侯马盟会结束之后,魏侈万分沮丧地回到了魏氏的军营,因为白天赵军的异动,魏军也全部戒严,魏驹紧张兮兮,他多次见识多赵军的勇锐,万分不情愿与之开战。
  幸而最后魏侈再次选择妥协,一场火并才消失于无形。他这么做是理智的,在三家分地的过程中,韩氏与魏氏两弱联合的趋势被现实利益中断,韩虎为了获得虞、下阳和茅津,开始偏向能给他源源不断带来利益的赵无恤,与魏氏反而成了隐性的竞争对手。
  所幸赵无恤也没有做的太绝,他向魏氏透了底,声称新绛故绛的民众不会全部迁走,会留一部分给魏氏。于是继分地之议后,接下来几日,三卿的争议集中到瓜分公氏之民上面。
  公室领地原本极大,但随着六卿的不断分割,现如今只剩下新绛、故绛和曲沃的宗庙之田。新绛虽然是国都,但人口并未超过十万,加上畿内和故绛,公室领地的总人口二十万人,能组织起一万人的公室军队。只可惜这支军队在丹水、长平一战中几乎全部被赵魏韩俘虏,以至于新绛故绛街上少见丁壮。
  “曲沃那边,为公室宗庙之田耕种田亩的隶民两千户,全归魏氏所有。”
  “新绛及周边的三万户民众,赵魏韩均分,各领一万户。”
  “故绛约合八千户民众,则由赵氏迁往铜鞮,作为新都城的人口。”
  几日的讨价还价下来,魏氏得地而失民,但不算太亏,勉强能接受。他们明面上不敢与赵韩对立,只能暗地里去新绛动员大夫、国人投入魏氏庇护下,抵制迁徙,但魏氏两次反复名声已臭,能否让人相信还是未知数。
  韩氏则又得了一份意外之喜,韩虎决定自己的军队就到平阳和韩城驻扎不走了,明年开春就算强抢,也必须把该是自己的一万户弄到手!然后立刻将他们迁往河外之地,去充实那里,在宜阳为韩氏建立一个新主邑。
  赵无恤的心思更加深远些,在计划中,新绛之民一万户,他会让邮无正带去晋阳交给董安于,那边地广人稀,撂荒的田地急需人口开发。至于名义上要迁往铜鞮的一万户故绛人口,等这些人进了自己地盘,谁还管他们去哪?赵无恤会让这些人继续往东,过釜口关,抵达邺城,赵氏在河北新开辟的希望之地……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计然“百年之计”的一部分,当然,只能算是奠基,赵无恤估摸着等沟通晋鲁的运河修的差不多,就让计然回到中枢,开始为他经营广袤的疆域。
  但这份计划也面临着种种问题,光是赵氏一家,就要迁徙两万户,十万人口。新绛到晋阳要走半个月,故绛到铜鞮也要走十天,绛人不愿意离开祖宗之地怎么办?一路上的粮食如何解决?到了地方后要如何安置?这个工程量,可不是一般的浩大。
  不止赵无恤一人想到了这点,是夜,蔡史墨阴着脸来拜访赵无恤,要求去铜鞮宫陪同晋侯午之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慎言而笃行,君子矣;妄言佞语者,虽非匪类之,不中而不远矣。将军可知,你在侯马看似轻松的一句话,会害得多少国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
  ……
  这份指摘是很重的,面对蔡史墨的质问,赵无恤沉吟了,过了一会才点头道:“我也不做什么迁徙中无任何反抗,途中不会死一人的承诺,我只能保证,抵达目的地后,民众们会过上比如今更好的日子。”
  蔡史墨冷冷一笑:“将军的保证,国人们只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真是假,老朽只知道,没人肯无缘无故地离开故土,父母坟墓之所在,决不可轻弃……”
  赵无恤摇了摇头,“并非无缘无故,当年叔向与晏婴论晋之季世时就曾抨击过,百姓苦于劳役赋税疲病,但公室却越发奢侈,道路上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而国君宠妾家的粮食却多得装不下,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像逃避仇敌一样。国君也一天比一天不肯悔改,用行乐来掩盖忧愁……”
  “早在八年前,我就发现公室领地上的民众生活远不如赵氏下宫之民,还不断有人逃匿进来寻求庇护,宁可做赵氏的隶臣,也不愿回公室去受剥削。如今再次来到绛都附近,就我看来,公室领地上的情况并无好转,加上战争侵扰,国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算我不强行使之迁离,他们也会陆续去寻找活路。这一点,太史久在绛都,应当比我更清楚。”
  “但这次迁徙,却可以给国人以新的希望,韩氏那边我不清楚,但赵氏这边,我已经下达了诰令,迁徙者,每家每户都可以得到百亩新开辟的田地,而且还都是两百四十步的赵氏大亩!三年内免征赋税,只需一人服役。”
  “更何况,绛都国人家的子弟在丹水长平一役里被我俘虏大半,按照赵氏的规矩,他们都要作为战犯刑徒劳役三年,但若家人愿意迁徙,则可以免除其罪……我相信光是为了让子弟重获自由,不少民户就愿意咬着牙,拿着发放的干粮,走上半个月,抵达他们的新家!”
  在迁徙的路途中会洒下血泪,但这代价是值得的,无论是对于赵无恤的野心,还是对于那些民众而言。
  “太史说的没错,我会让他们背井离乡,却也能让他们重新扎根,十年二十年后,更加枝繁叶茂!至于太史会在史书上痛斥我还是褒扬我,请随意,无恤一生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华夏是定居的农耕民族,却从来不是一个墨守成规,呆在一个地方就不挪地的民族。繁衍,迁徙,扩张,这是生物的本能,这个过程虽然缓慢,却从未停止过。
  周室的大分封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移民运动,嬴姓一族千余人作为顽抗的战犯,被从朝歌一带强行迁到西陲守边;而唐叔虞就封时,也带着怀姓九宗,鲁国就封,也带着殷民六族,这些被迫迁徙的宗族人口,成了两国奠基的基石。
  到了春秋之世,灭其国迁其民更是家常便饭,郑国东迁工程之浩大,不亚于赵无恤的这道上卿之令。而楚国也喜欢把自己的附庸蔡国、许国等到处迁来迁去,移民运动贯穿整个春秋历史,蔡史墨熟读典籍,自然不会不知道。
  他长叹一口气:“本以为赵宣子、栾武子已经是晋国权臣的极盛,今日方知,他们不如将军远矣,无论是胆量,还是格局眼光。老朽活着六十年,经历了无数事情,见到一代代上卿崛起又倒下,对诸侯兴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唯独看不透将军会把晋国带向何方……”
  “我的眼将拭目以待,我的笔会如实记述将军的所作所为,正如你所言,既然如今晋国已无人能奈何忤逆得了将军,那便只能功过任由后世评说了!”
  蔡史墨对赵无恤一拜,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出到帐外后,遥望天上的月亮,蔡史墨叹息道:“叔向曾言,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而公室从之。如今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羊舌、祁灭亡,仅剩的韩氏也如同赵氏鹰犬。公室,不知还能坚持几年,国君,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晋国的末代之君……”
  他踩着月光而去,要连夜追随晋侯午的车驾前往铜鞮,那座为国君打造的新牢笼。史墨是太史,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要如实记述下发生的这一切,绝无隐匿,无论喜厌善恶!
  ……
  侯马盟会后,这场轰轰隆隆的瓜分会谈总算告一段落,赵无恤赶在冬至前遣散了征召兵,留下一万武卒驻扎在故绛,准备配合邮无正部和韩虎部攻下平阳,再卖给韩氏一个人情。
  赵氏的僚吏则开始进驻新绛,按照俘虏提供的家庭住址,按图索骥,寻找他们的家人,进行搬迁动员,并根据实际情况划定片区,等到明年开春,就算这些人不想搬,也会有赵兵的戈矛逼着他们迁走。
  政府主导的强制移民,一向是中国移民团体的重要原因,秦迁民至河南地,汉迁六国豪强到长安,明迁山西人到各地,什么时候问过被迁移者的意见?
  至于魏氏,他们在赵韩大军眼皮子底下,也不好直接将新绛国人偷偷迁到曲沃等地去,只求明年快点完成迁移后,两家武装能离开这里。
  更何况,魏氏家主又有了新的烦心事,如果说赵韩对于他们是慢性病的话,那退往河西的知氏,则是心腹之患了。
  时间进入十一月初时,在赵氏攻城利器的猛轰下,平阳已经被破,知申身死。而根据侯马盟约“三家剿灭知氏,一致对外”的原则,刚占领蒲坂的魏氏也急匆匆将一个消息通告赵无恤和韩虎:
  “知氏将以河西地降秦!”


第816章 秦人
  岐山下的谷地夹渭水南北岸,沃野百里,正是周文王、武王的肇基王迹之地,诗经里赞颂为“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只可惜周人老早便将这块土地丢给了犬戎,跑到了崤函外安全的成周苟延残喘,但依然受到犬戎的威胁。
  于是周平王便承诺:“犬戎无道,侵夺我宗周岐、丰之地,有诸侯卿大夫能驱逐犬戎,即有其地!”
  许多人对此心动,但看了看群戎的战斗力后又放弃了这打算,只有一支名为“秦”的嬴姓之嗣为了这个承诺,连续数代人不顾死亡。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向东向东再向东,一尺一寸恢复了岐山附近的周原之地,驱逐了群戎。于是对于这块再也无法掌握的土地,周王室遂大手一挥,送给了秦人。
  秦人遂在此建立城池,到秦德公时从偏远的西陲老家迁徙过来,建立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都城“雍”,至今已经十代人了。
  雍城的规划十分有特点,就和秦人的剑与为人一样,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连街面墙面都不是土色就是灰色,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一路东进,吞并了无数戎人,也同时混入了戎狄的血脉,渐染戎俗,这股混血造就了秦人独特的精神世界:简单,刚强,不知变通,老秦人就像坚韧的劲草般,在被戎狄包围的雍州之地顽强生存着。
  若说秦人简单精神世界里唯一的心结,只怕就是洛水以东,那块名为“河西”的土地了。从秦穆公时起,就为了河西之地与晋国发生了无数战争,秦晋之好因为此地被破坏殆尽,两国也成了死对头,仇怨越来越深。
  秦伯宁五年冬十一月,雍城的中心“大郑宫”内,一场争辩正在举行,这是一个能一举解决秦人河西心结的机会……
  ……
  不同于虒祁宫、章华台等诸侯宫室的奢靡繁华,这里恰恰相反,透着一股朴素简单,与雍城风格如出一辙。宫内刚即位数年的秦伯宁端坐只有少许装饰好让他显得与臣子不同的君榻上,他的几位臣子则分列殿中,宫女寺人远比黑衣带剑的公族武士少,且脸上还有风霜沙土之痕迹,这也是秦国的特色之一。
  半晌之后,秦伯宁操着干涩的嗓音发言了:“二三子应当知晓,大河以东,晋国的内乱已接近尾声,知氏彻底被赵魏韩三卿击败,知伯退守河西。就在昨日,他派使者来到秦国,说知氏不能守住河西之地,就要被魏氏吞并,但知氏与赵魏韩三家有深仇大恨,宗族和官吏百姓都愿意归属秦国,不愿归属晋国。河西有城邑九个,愿再拜归入秦国,希望我接纳……”
  秦伯说完后,殿中的四位庶长中的三个开始相互议论起来,唯独中间长须及胸的贵族依然闭眼入定,只是眼皮微微动了动。
  在春秋之际,秦国政权由国君和公族共同掌握,称之为“庶长”,从上到下以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赞襄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公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公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公族事务。
  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公族大臣担任外,其余全部是公族专职,可见秦国公族庶长势力之盛,秦君强势时,他们自然而然会俯首帖耳,秦君幼弱时,庶长甚至能行废立之事。
  只不过秦国权力一向集中,公子公孙无故不授予封地,导致公族的底子没有东方诸侯那般厚实,质朴的国人也只认国君不认旁人,堵死了公族演变为世卿的可能,不管庶长多么强势,只要国君稍微振作,国人铁定支持君主,就能很轻松地夺回权势。
  秦伯宁便是颇有振兴之志的一位国君,秦哀公死后,太子未及继位便突然暴死,于是公孙宁继位,秦国也由此陷入公族庶长争斗中,直到去年才尘埃落定:控制了兵权的子蒲、子虎兄弟二人完胜政敌,分别担任大庶长和右庶长,秦国终于有时间抬起眼,正视强邻晋国的六卿内战。
  只可惜,战争已接近尾声,秦国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秦伯宁不甘心,偏偏这时候瞌睡来了枕头,于是便颇有些渴望地说道:“河西是先君穆公、景公梦寐以求之地,几次被秦国获取,最后却又被晋人夺回,如今知氏献河西九邑投降,纳之何如?”
  殿内众人发生了争论,其中一人起身说道:“此乃无故之利,吾君需慎重。”
  “左庶长此言差矣!”庶长中虎背熊腰的将军反驳道:“知氏认为吾君有德,才起了献城投效之地,岂可言无故?”
  秦伯放眼看去,这是右庶长子蒲在反驳左庶长。
  左庶长心中有想法,坦然回答道:“晋国六卿相斗,赵魏韩联手反制知氏,蚕食知、范、中行的土地,如今已经只剩下河西一块了。知氏之所以想归顺秦国,是希望得到庇护。三家本来自以为会安安稳稳地得到河西的土地,到头来却一场空,他们付出了辛劳而秦国白白得利,必然恼怒,三家将把攻击知氏的矛头转而指向秦国。”
  右庶长子虎是十年前受秦哀公之命,帅五百乘战车去支援楚国的公族大将,曾大破有伍子胥和孙武训练坐镇,号称“无敌”的吴军,所以对打仗并不惧怕。他虎目一瞪,质问道:“河西几次在秦国手中得而复失,一度曾发千乘之兵强攻河西,逾岁未得一城,如今却能坐受城邑九座,人口十余万,如此大利,不可失也!就算导致三家攻秦,那又怎样?左庶长怕了么?”
  “并非惧怕,而是迫于形势,右庶长恐怕对大河以东的战事关注不多罢?”
  他站起身来,伸手比划道:“赵氏家主无恤已经吞并了范、中行、鲁国的千里之地,加上晋阳等地,有口三百余万,两倍于秦国。又作代田法、制水车、通沟渠,积蓄了大量粟麦,用来养育人民兵卒,一步步蚕食知氏,终于在今年获得全功。赵氏之政行,其兵强悍,又有破城发石利器,可堕百锥高城,更有韩魏为羽翼,故不可与之为敌也!”
  右庶长子虎大笑道:“左庶长祖上果然不是秦人,没有我老秦人的血性,赵氏虽强,但若我占据了河西地利,再给我五百乘之兵,我保证赵魏韩三家无一兵一卒能渡河半步!”
  左庶长乃由于之后,殿上当面受辱,也脸色涨红,坚持道:“臣拳拳之心,还望君上明察,决不能接受河西,这是秦国的取祸之道!”
  两边吵成一团,持反对意见的以左庶长为首,他认为知氏的此举是企图将祸患转嫁给秦国,秦国的实力不足以和赵魏韩三家抗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赞成接收河西的是右庶长子虎,理由不用多说,河西是秦国的心结,不费吹灰之力得河西九城,更让子虎都觉得这是上苍送给秦国人的礼物。
  争论不下,秦伯宁亦不能决也,他的目光只能放到殿中央位置处,一直沉默不语,闭眼养神的那位长须方脸庶长身上。
  大庶长屠子蒲,如今秦国的执政,是接受还是放弃,其实全在此人一句话……
  于是秦伯便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庶长,你认为当如何?”


第817章 河西
  子蒲年过五旬,是秦国的大庶长,作为一个远支公族,这个位置不是他靠父辈荫职得到的,而是靠自己一剑一矛打拼取得的。十年前吴师入郢,楚国将亡,申包胥入秦国乞师,在大郑宫内哭得稀里哗啦,七天之后,秦哀公实在不忍心,便赋诗《无衣》允之,表明秦楚两国同敌同仇。
  他派子蒲子虎这对远房堂兄弟为主将和副将,帅五百乘之兵入楚。这位子蒲不但会领兵,却很机智,在与吴军交手前,他对楚国王子子期说:“我不知道吴军的战术,不能贸然为前锋。”
  于是便让楚人先和吴军作战,秦军紧随其后,小仗坐享其成,大仗则突然切入打敌人一个猝不及防。双方合力大败吴国猛将夫概,还灭亡了唐国,最后在雍澨取得决战胜利,驱逐了吴人。
  整个过程中,因为子蒲的机智,秦军损失甚小,却在事后得到了楚国表达谢意的“商於之地”这处秦楚险要之地,足足有数百里之广,秦国疆域突然多出了不少,同时获得的还有上面生活的十万民众。
  子蒲由此成为庶长,经过十年政治斗争,登上了大庶长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今日的争执和分歧,也是他掌权后从未遇到过的,在秦伯发问后,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子蒲。
  “少梁、屠原、彭衙、北征、辅氏、新城、邧、汪、鄜……”
  大殿之中,子蒲当着秦伯和三位庶长的面,掰着自己的手指,不慌不忙从一数到了九。
  “河西的九座城池,不用拿地图查看,我一一都记得,因为河西,是秦国的百年之耻!”
  在子蒲的絮絮道来下,秦国的河西心结,再度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
  秦国的历史是一个西陲小族不断东进扩张的历史,他们立国虽晚,但发展较快,经过历代向东扩张蚕食,武公、德公时期已控制了雍州西部中部地区,其影响已达大河以西,洛水以东的“河西”地区。
  秦穆公十年,流亡的晋国公子夷吾欲却秦的力量回国即位,并承诺:‘诚得立,请割晋之河西与秦。’于是秦派兵护送晋公子回国登上君位,是为晋惠公。但晋惠公这个无耻的家伙食言而肥,背约不与秦河西地,由是两国结怨。
  终于在秦穆公十五年即公元前645年,两国大战于韩原,晋军大败,国君被俘,时年十一月秦释放了晋惠公;作为回报,晋也献出了河西之地,数年后(前640年)秦穆公相继灭了梁、芮二小国,至此,秦控制了河西绝大部分土地,但晋国却不甘心,常有反扑,双方在河西拉锯,也拉开了秦晋长达两百年的河西争夺战序幕。
  秦穆公去世后秦东进势头减弱,到了秦康公四年(前617年),少梁(陕西省韩城市南)被晋军攻占,秦国开始失去河西,随着秦的衰弱,九座城池陆续丢失,最后退回到秦穆公初年的疆界处。
  这之后历代秦伯虽然见识有限,唯独一个念头是清晰的。
  “属于秦国的土地一寸也不能丢失,河西是穆公称霸的梦想,必须夺回来!”子蒲今日便将历代国君和庶长的心声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如此说来,大庶长也支持接受知氏投靠,接收河西?”秦伯大喜,他又何尝不想如此?
  子蒲颔首:“然也!”
  开玩笑,但凡头脑清晰的秦国政客都知道,河西是秦人心里的一根刺,如果一个庶长不号召收复河西,他就会被国人舆情所鄙夷;若是一位大庶长拒绝了唾手可得的河西,他就会被万夫所指,失去国人支持,也意味着失去政治生命。
  可以这么说,复河西,就是在秦国做庶长的政治正确……
  子蒲此言一出,秦伯宁松了口气,右庶长子虎喜出望外,左庶长却连连摇头。
  “大庶长,我祖上虽非秦人,但我也能理解,在秦人心中河西的地位,为了河西地开罪赵魏韩,引发战祸,实在是划不来啊,也许到时候秦国失去的,不止是河西……”
  子蒲摇了摇头:“左庶长,你看到了其一,却没有看到其二。”
  他侃侃而谈道:“河西之地乃雍州最开阔的地带,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又扼秦晋水陆通道,山河表里险阻可恃,常为孔道,为有国有家者必争的战略要地。秦有河西,则可进取东方,秦穆公时秦军一度到了郑国和滑国,还打过激荡人心的王官之役,让晋国不敢开绛都之门……”
  “但若秦无河西,则晋人随时可以威胁秦国,秦桓公时的辅氏之战,秦国大败,复河西无望!麻遂之役,秦国大败,丧师一万!景公时的棫林之战,秦国大败!晋人甚至已经进击到了泾水以西,威胁到了雍城的安全!”
  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了,庶长们默默听着子蒲叙述。
  “故在赵魏韩逼近之际,若无河西,则三家之患近矣,秦或许将和卫国一般,成为被三家随意宰割的牲畜。故于情于理,吾等都必须帮助知氏守住大河,将河西收归己有,如此才能将咄咄逼人的晋人再度挡在大河以西,好让耻辱不再重演……”
  “至于赵魏韩三家会不会因此迁怒于秦,发兵进攻?”子蒲冷哼一声:“赵魏韩此刻大概在瓜分知氏和晋公室的领地,三家矛盾重重,必不同心,吾等占领河西后面对的敌人,很可能只是魏氏一家。左庶长担心秦国举国之力都敌不过赵氏,难道还敌不过魏氏么?”
  左庶长无言以对,回到了座位上,右庶长子虎则想到了什么,兴奋地说道:“秦人口口相传,帝颛顼之女名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便是秦赵两族的祖先,直到殷周之际才分离开来,秦人先祖在犬丘时为了寻求庇护,还曾投效过赵志父,自称为赵氏,直到为诸侯后比赵氏地位高了,方正式为秦。既然秦赵同为大业之后,高举玄鸟旗帜,赵氏在晋国势大,莫不如派人去联络,若能达成盟约,永不交兵,秦国大可放心地接手河西……”
  子蒲对堂弟的这个建议却嗤之以鼻,他想的也太简单了,若同姓同族就可以信任,这时间哪么多争斗:“秦赵虽为同族,却已经隔了二十几代人,血缘早已比水还淡。当年赵盾为晋卿时,是如何在令狐之战里欺瞒秦人的?当时他可曾念半分同姓之谊?还不是说欺骗就欺骗。国君,右庶长,还有左庶长、驷庶长,以及所有秦人,汝等必须牢牢记住一个教训,晋国人都不可信!哪怕对方是我嬴姓同宗也一样!”
  在秦人眼里,以晋惠公、晋怀公、晋文公、晋襄公、先轸、赵盾、魏寿余这些晋国人的代表,实在是太过狡猾阴险了!在被坑了无数次后,春秋之世,老实巴交的秦人终于从晋人处学会了欺骗和毫无下限,并在战国时期如数还给山东诸侯……
  不过子蒲话音一转,又道:“当然,虽然要提防赵氏不可信赖,但接洽还是要的,说不一定赵无恤自己也想削弱魏氏,秦赵甚至不用敌对,而是合作!”
  随着大庶长子蒲的拍板,秦国接纳知氏之降,收复河西的决定便做出了,朝会结束之际,子蒲还拉住了子虎,对他说了几句话……
  ……
  “什么?兄长不让我去河西?”子虎满心都是收复故土的壮怀激烈,有些不太高兴。
  子蒲抚着长须道:“知氏无路可去,河西派驷车庶长去接收即可,汝另有要事要做。”
  “何事?”
  “先君刚死就发生太子暴死之事,我扶持君上继位,却有许多近支公族不服,内斗政争陆陆续续持续数年,乃至于秦国无暇顾及晋国六卿之乱,平白错过了大好时机。一年前我在朝堂上扫清政敌,也只来得及派兵去占据了桃林之塞。”
  “桃林之塞?那荒芜的破地方,山川纵横,除了栗树桃树外都种不了别的,要来有何用?”
  子蒲有些失望:“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只知道冲锋的莽夫,这桃林之塞前据华岳,后临泾、渭,一直以来都是秦国喉舌、用兵制胜者必出之地也。崤函之战后,秦国一百五十年不能东出,就是因为晋人扼住了这里。”
  “原来此地如此重要……”
  “所幸去年我乘着知赵决战之际,占领了崤函的几处隘口,你这就帅一军之众,再带上擅长筑关隘的大夫尹喜,在开春后去桃林之塞修筑关卡。”
  “关卡?是为了防范晋人?”
  “主要是韩氏,在击败知氏后,韩氏正发兵河外,只怕韩氏的家主是看上这一片了,要强行插一手了。”
  子蒲又语重心长地对子虎说道:“你与左庶长间虽然有分歧,但还是需要忍让,他说的也不算错,赵氏崛起太强势了,的确隐约可能成为我秦国的大敌!虽然僻在雍州,我依然能感受到赵无恤带来的威胁。”
  “所幸有了桃林之塞的关隘,以及十年前你我助楚复国后得到的商於之地,加上河西,秦国在东北、东、东南三面便有了山河之固!”
  子蒲信心满满,他不知道的是,因为历史已经面目全非,晋国内战那些细节的偏差,如知氏的提前败亡,赵魏韩微妙的关系,竟让秦国有了一个小小的复兴机遇……
  “我为大庶长期间,纵然不能实现穆公梦寐以求东进争霸,也能自保有余!”
  ……
  踱步走出大郑宫,外面的人已久候多时。
  知果见子蒲如众星捧月般与一众秦国公族、大夫迈着毫不收敛的步伐走出来后,便立刻上前去拜谢。
  “晋国亡人知果见过大庶长,敢问秦君可愿接纳知氏?”
  子蒲淡淡地说道:“开春朝会时,你我便是同朝之臣了。”
  这是成了的意思!知果闻言大喜,再拜道:“多谢大庶长,知氏会把自己当成秦人,为秦国尽忠,之前答应大庶长的事,也会尽快去做,屠原是大庶长的了!”
  子蒲笑眯眯地接受了知果的逢迎,接收河西,能让秦国得到一处战略要地,讨好解开这个心结的公族和国人,让自己大庶长之位更加稳固,还能得到一个食邑,简直是一石三鸟,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他何乐而不为呢?
  “屠原是我这支公族得名之地,失而复得,心中甚喜,日后知氏与本庶长同朝为臣,当齐心协力,一同抵御晋国赵魏韩三家兵锋。”
  子蒲一顿,继续问道:“不知知伯身体如何,我与他通信时,听他自言垂病,命不久矣?”这也是他极为关心的问题。
  “父亲在少梁城病倒了……”
  知果脸色凄苦,屋漏偏遭连夜雨,知氏也是走了背运,连续的败亡,昆父兄弟一个个死去,连家族的顶梁柱知伯,眼看也快不行了……
  “他说在死前,只想见一个人。”知果再度抬头,知氏的金帛钱财多半入了子蒲的腰间,这是他最后一个请求。
  “知伯想见谁?”
  “大庶长能否派人在秦国查查老子下落,听说他在太华山隐居?老父死前,只想见老子一面,以解其惑……”
  老子?
  子蒲想了想后,摇了摇头:“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已经不在太华山,又不知去何处云游去了。”
  ……
  三百年前,骊山之难,犬戎入寇,秦襄公因勤王有功而列为诸侯,赐与歧西之地,因他的叔父也参加了这次救周行动,所以周室同时将秦襄公的叔父秦康封到大河西岸的梁地,称之为梁国。
  梁国传承了几代人后,迎来了末代国君,这位国君别的不喜欢,就好土木工程,他征发全国民众,修了偌大的城池,又挖城壕。作为秦晋间弱小的诸侯国,梁伯此举远远超出了国力的允许范围。繁重劳役早已使民众们疲惫不堪,怨声载道,人心向背引发了逃跑和反抗,于是秦穆公便乘此机会,灭亡了梁国。
  其后秦将梁国名为少梁,因为少梁地处大河以西战略地位异常重要,是以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也使的少梁流离失所,时而归秦,时而归晋,如今则在知氏手中。
  腊月将至,知氏在大河东面的残部已经完全被剿灭,幸而他们也得到了来自雍城的消息,秦国已经接纳知氏,并将派兵来少梁支援,帮助他们击退魏氏的进攻。
  少梁城里的知氏家臣们只能指望今年大河不会冰封,以及已经卧病月余的知伯跞能多撑些时间,不要在这个时候抛弃宗族,随他的孙儿而去……
  或许是祈祷应验,或许是昊天护佑,十二月时,大河没有完全冰封,未得到赵韩两家相助的魏氏只能望着险要的龙门而叹,对岸已经有秦军进驻了,他们放弃了强攻河西的打算。
  而知伯也撑过了最危险的几天,他虽然已经精神恍惚,但每每到垂危之际总能醒过来。
  这一日,正是夏历一月初一,严阵以待的少梁城外来了一个奇怪的组合。
  一头老青牛毛光发亮,被养得膘肥体壮,在路上极为醒目,看得出平日打理费了多少心思。不过也显出一些老态,而且断了一支牛角。它舔了舔路边冰消雪融流下的溪水,睁着湿润的牛眼,看着薄雾中的少梁城晃了晃脑袋,仿佛通人性。
  一只苍老的手拍了拍牛角,青牛背上有鞍,鞍上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目光深邃,笑容和蔼的老者,他除了一件脱毛的裘衣外身无长物,只带着一根竹笛,一身潇洒,就这样骑着老青牛,慢悠悠的向少梁走去。
  老者吹奏的笛声在晨雾中转折回荡,一人一牛仿佛春天的使者,在他的身后,河西正在渐渐苏醒过来……


第818章 道可道
  这个冬天,赵无恤是在温县与季嬴、妻儿一起度过的,他们向赵鞅供奉祭品,告诉他赵氏已再度成为晋国执政的消息。
  “赵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次年(公元前494年)春暖花开的一月初,他马不停蹄,又再到铜鞮来晋国的新“都城”行使上卿职责,并等待第一批绛地移民前往邺城。不想在此盘桓期间,却遇上了一位拜访者,一个老熟人。
  “知伯死了。”
  信件从赵无恤手中被递给了一位披着灰色深衣,仙风道骨的长者,他是姑布子卿,消失了将近十年的相面者。十天前突然来到铜鞮拜访,让赵无恤喜出望外,未穿鞋履,只着足衣就跑出门去迎接,直道自己找遍了天下,却没找到姑布子卿之所在。此人在自己少年时的分量很重,很大程度上是他的那句“此子乃真将军也”影响了赵鞅择嗣,开始对赵无恤加以瞩目。
  如今预言成了现实,赵无恤身为晋国上卿,让姑布子卿也名声大振,只不过他已经改行,视相面为小道,再不接活。
  于是赵无恤将姑布子卿引为上宾,每日殷勤招待,但宴飨都被姑布子卿以清净修为为由婉拒了。
  但赵无恤还是时常过来,与其闲谈,到了他这个位置的人,需要一些契机让精神和哲学层面发生跃进,而不是永远停留在原来的程度。
  在这方面,姑布子卿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将信递过去后,赵无恤叹息道:“虽然想过无数次,但今日知伯终于死去后,我心中却无悲无喜。知伯死前会想些什么呢?对自己抉择的懊悔?对失败的可惜?亦或是诅咒我没有好下场?他毕竟是我的前任,也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曾把赵氏逼到角落里,现如今却就这样在少梁凄惨死去,真是发人深省,人的性与命,真是无从参透,先生能否为无恤解惑?”
  “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性与命此两者就是楷式,此两者的变化万千,以其深远之不可测,不是我这种摆摊子糊口的相面先生所能参透的。”
  姑布子卿的话玄之又玄,却又让人不明觉厉,赵无恤笑道:“先生亦不能解,那何人能解?”
  白发爬满鬓角的相面者微微一躬:“老子能解。”
  “老子?”赵无恤收敛了笑容,问道:“听说在知伯死前,老子曾现身少梁,与他见了最后一面,众人皆言知伯乃老子弟子,学上善若水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那时候,老子还在周室做管守藏室的太史,他从陈国入周室太学,天文、地理、人伦,无所不学,《诗》《书》《易》《历》《礼》《乐》无所不览,文物、典章、史书无所不习,为太史期间,集天下之文,收天下之书,无所不知。故诸侯卿大夫、士庶闻其名而往者,如过江之鲫。鲁之孔丘,宋之辛文子,周之苌弘,皆向其求学,虽未拜师,但犹如师徒。知伯也在其中,只是其所学……”
  姑布子卿面上露出一丝不认可的意味,举着小拇指道:“仅仅是老子之学的皮毛而已。”
  “愿闻其详。”
  “知伯把老子的道,简单理解成了争权夺利的术,以功利争强斗狠之心,假行不争之法,此乃败亡之径也。”
  据姑布子卿自称,自己是在太华山拜访老子,向其学习“道”,几年下来颇有所得,在外行走时便颇以老子的真正传人自居。
  这也是赵无恤将他敬为上宾,常常过来的原因之一,虽然还未有机会见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子,但姑布子卿却是他了解老子,了解道家的一面窗户。
  于是赵无恤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敢问老子真正的学问。”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说道:“老子之学,道也。”
  “道?”
  “然。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虽然与后世的《道德经》有些许出入,但大致是相同的,赵无恤心中窃笑,这一段话耳熟能详,他也能背出来。
  “我听闻在宋国有巫创建了天道之教,言万千鬼神皆是天道所化,不知与老子之道可否一致?”
  姑布子卿严肃地说道:“不同,有一物混混沌沌、无边无际、无象无音、浑然一体,早在开天辟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独一无二,无双无对,遵循着自己的法则而永远不会改变,循环往复地运行永远不会停止,它可以作为世间万物乃至天地来源的根本。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出它的本来面目,只能用道来笼统地称呼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此道非鬼神之道,而是法自然之道。”
  赵无恤拊掌而笑:“虽有差异,但亦有相似之处,大可两相互补证,先生若是有机会,何妨去与宋国大巫交流一番。”
  在宋国流传的天道教本来就是赵无恤以道家思想为核心,结合宋国当地的鬼神观塑造的泛神教,在蛮夷之地,此教的传播要强调的是鬼神的一面,在思想较为先进的中原城邑,需要强调的则是哲学的一面,不过因为中原士人和理性,平民的功利尊神,此教一直很难流出宋国境内,仅向宋国与楚、吴的边境有一定传播,影响局限一隅。
  只看姑布子卿的脸色,大概是认为天道只是道的一种异端而已,也不知老子听说后是何表情……
  一念及此,赵无恤认真地问道:“敢问,老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姑布子卿捋了捋胡须,心怀向往地说道:“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这就是老子,如神,如龙,在他身边呆了数年,我依然未能参透其百分之一。”
  真是华夏数千年第一神秘的人物啊……赵无恤心生好奇。
  “俗言道见贤思齐,我一直想倾听老子教诲,却不知他身在何处,是否尚在人世。如今既然他在河西现身,不知是否会来晋国,先生能联系到老子,向他告知无恤的见贤若渴么?”
  姑布子卿面露难色:“老子之学以自隐无名为务,之前就在太华山隐居数年,传出他在那里的传言后,求问者不绝于道,故老子这才再度云游,他年过八旬,来去无迹可寻,连我也不一定能再度找到,能否相见,全看他想不想见。”
  赵无恤略有些失望:“老子既然能去少梁见垂危的知伯一面,却吝于与小子相见?”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为道所化,万物皆有联系,当时候到时,老子肯定会来见将军。”
  姑布子卿顿了顿,诚恳地说道:“毕竟将军是数百年来难得一出的人物,将军对老子感兴趣之余,老子也会对将军好奇不已,我相信不久将来,必能相见!”
  赵无恤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姑布子卿等了一会,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又问道:“敢问将军若见老子,会问他什么?”
  赵无恤所有所思:“天地大道我只怕不能参透,要问的,应该是为君之道和治国之道吧。”
  姑布子卿眼前一亮,上前一步道:“老朽倒是有个人能推荐给将军。”
  这才是姑布子卿来此的目的么?赵无恤晓有兴趣地问道:“不知是何人能得先生推荐,以先生识人之明,一定是少见的大才?”
  “岂敢,是老朽在郑国收的徒弟,跟着我学老子之学,名为任章!虽然年轻,但假以时日,却也可以老子之道上佐君主,下安黎庶!”
  PS:开始写后发现老子简直是一团雾,不知其形,不可名状,根本无法下笔,翻了几遍老子五千言和解老、释老还是无法参透,废了几次稿后放弃了,暂时还是从侧面来理解老子吧,省得破坏这朦胧的神秘感,等对他的理解更深刻后再尝试不迟。


第819章 无为有为(上)
  一场道家的学术研讨会很快变成了应聘会,次日,姑布子卿收的学生第一次在铜鞮偏宫觐见赵无恤,他年轻得过分,不过二十余岁,没有仙风道骨的飘逸,也没有清净修为的老成,站在名动诸侯的晋国上卿面前,颇有些紧张。
  姑布子卿引荐完就告辞了,让徒弟尽情发挥,赵无恤也卸下了对姑布子卿的优容,以面试官的角度将任章上下打量了一番,未见其有何不俗之处,但人不可貌相,且先问他几句吧。
  “任章?”
  任章行礼道:“唯,小人见过将军。”
  “你是姑布先生的弟子?亦相当于老子的再传弟子?”
  “唯,小人随先生学道,又以道入政。”
  以道入政?口气倒是不小,赵无恤笑道:“年纪轻轻能够如此,颇为不易,你想要为上卿府做事?”
  任章这才打起几分精神:“赵氏横断太行东西,乃天下第一强卿,将军为晋国上卿,揽晋权,将军之子则为鲁国正卿。从海岱到大河,数百万生民都仰仗将军父子。小人不才,愿尽己所能,以道辅佐将军,让民众安于生息。”
  不但为君,还想为民?有点意思,赵无恤笑了笑:“说一说,你打算如何辅佐我?”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之後必有凶年。故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赵无恤有些好笑:“天下诸侯卿大夫莫不忙于军争,尤嫌兵甲不足,我为晋国上卿,务在强兵并敌,为何要自废兵甲?”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任章额头有些汗水,他说道:“晋国已经内战四年,民众罢弊,百业凋零,我听说公室连同一种颜色的驷乘都找不齐。故当下将军最需要的,只怕不是扩军内外征伐,而是与民休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赵无恤点了点头道:“说的有道理。”但这些大实话也是大废话,他自己就很清楚,这并不是目前急需的东西,此人非王霸之才也。
  赵无恤降低了标准:“那若让你去治理地方,你会如何做?”
  “为无为,则无不治。”
  任章一番洋洋洒洒的论述,大讲无为之治的好处,可以使民无争,与民休憩,说完后用期待的表情看着赵无恤,赵无恤却并无反应,揉了揉太阳穴,显得有些累了。
  “今日先这样罢,你住在铜鞮馆舍内,以上宾之礼待之。”
  任章告退后,在外面与姑布子卿见了面,一脸的沮丧,他毕竟年轻,还未成长为历史上老谋深算的道家谋士,放在魏韩或许会被重视,但在谋士良将如云的赵氏,并不显眼。
  “如何?”姑布子卿笼着袖子问道。
  年轻的任章面上有些困惑,“夫子,我用老子之言里治国的方法劝说上卿,但上卿似乎不能理解,所以他对我很友好,但却没有给我一个职位。”
  “上卿乃天人一般的人物,自小聪慧,能知人所未知,岂有听不懂之理?”
  等任章将觐见赵无恤的过程说了一遍后,姑布子卿大笑:“你说这些虚而大的东西,难怪不合上卿心意。”
  任章疑惑:“这些不都是夫子教我的东西么?”
  “是我教你的不假,但上卿并不喜欢空而大的治国之道,而喜欢详细的细节,赵氏正在迁徙新绛故绛的民众,在上卿操作下前往晋阳和邺地拓荒,在各县邑,也在推行什伍制度和代田法,恨不得教不识牛耕的太行民众种田,上卿推行的这些举措,与老子的‘无为’几乎完全逆反,你这时候说上卿行无为,受到冷遇是自己而然的。”
  “再说了,就算你不说,赵氏的僚吏懂这个道理的也不在少数,如那号称计然的辛文子,他曾在成周请教过老子之道,在干预民间经济的同时,也提倡官府省赋敛,劝农桑,问民饥馑,顺应时令节气施政。老子的无为之道,自然融合在内,你提供的东西,赵上卿从计然等人处便能得到,且你的无为之说里并没有让他心动的结果,他又如何会重视你呢?”
  用后世的话说,赵无恤正在尝试推行“大政府”的策略,政府的触手伸入县邑的每一处,好最大效率动员编户齐民,任章提出的却是一种“小政府”的理念,自然不被重视。
  “所以大谈无为,还未到时候。”
  “那应该谈什么?”任章有些疑惑,在他看来,老子之道里最精华的部分就是无为而治了。
  姑布子卿神秘一笑:“我教过你的,你仔细去领会领会便是,道术道术,在大道不行的时候,何妨试一试术呢?”
  ……
  过了几天,姑布子卿又再度入宫,请求赵无恤再给任章一次机会,这一次赵无恤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在垫席上向前移动膝盖,谈了数个时辰都不觉得乏味,事后还对姑布子卿说:“汝弟子任章的确乃少见的人才,我可以任用他为身边的佐吏了。”
  事后姑布子卿问任章:“你此次又与上卿谈了什么?”
  “这次没谈及大道,只是小道小术。”
  “何术?”
  “谈了如何以雌守雄、如何刚柔并济,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任章低声道:“这些都是君王南面之术。”
  姑布子卿叹息道:“果然,若行无为,可以使得赵氏建立夏、商、周那样的三代盛世,只可惜花费的时间太长,上卿根本等不了那么久,而且也很难继续开拓进取。贤明的主君,谁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时候名扬天下,怎么能叫他闷闷不乐地等上几十年、几百年才成就王霸大业呢?所以,只能用富国强兵的办法劝说他,他才会特别高兴,然而,这样也就不能与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当然,赵上卿有计然在此,不缺富国强兵之道,却缺少驾驭群臣的术,好达到内外相济。到头来我道家竟然得靠小术立足,真是可悲,但这又无奈。你先别急,且在上卿身边做佐吏参谋,等赵氏一统晋国三卿,再莅临中原,消灭外敌后,上卿只怕要主动与你谈无为之治了!”
  ……
  赵无恤的确不打算在这个诸侯力争的节骨眼上推行什么“无为”,纵然无为,也只是有限的程度。
  因为无论是外部还是内部,赵氏都面临着种种挑战,齐国尚有战争潜力,楚国也正在复兴,吴国更是在今年年初大举伐越,也不知现在战况如何。若和历史上一般,吴王随时可能北上,想要撼动赵无恤在泗上的霸权。
  当然,更加近在咫尺的威胁,是割据一方的韩氏魏氏,以及盘踞雍州,已经占领河西的秦国。
  面对知氏降秦的消息,作为晋国上卿,赵无恤必须做出反应。
  “昔逮我祖考志父,及犬丘大骆同为嬴姓之裔,虽斩于三代,然两家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姓氏,大骆附于赵城,为赵氏……”
  “然今秦国纳知氏叛党,夺河西之地,绝晋国、赵氏之好,无恤闻此,痛心疾首……”
  一封公开信件被信使送往雍城,信中洋洋洒洒千余言,赵无恤义正言辞地谴责秦国的不义,竟然接纳晋国叛臣。然后背地里,一封与秦国大庶长的私信也送了过去,赵氏和秦国之间,虽然未来必有一战,却还没到时刻相互仇视的地步,在阴影下合作的空间很大很大。
  赵无恤虽为晋卿,却压根不打算为不与自己接壤的河西跟秦国人大动干戈,就让魏氏与秦国、知氏狗咬狗去吧!最好韩氏也能搀和进去,在自己沉下心来发展领地,积蓄力量的时候,三方为了河西、桃林之塞这两头羔羊杀个你死我活,无恤到时候就能效仿卞庄子一击刺三虎了!


第820章 无为有为(下)
  “老子所言无为者,虽名无为,实则无所不为。”
  在名为“卫渠”的运河计划实施近半,一切都已经步上正轨之际,计然也放手将那边交给了其他僚吏,来到铜鞮宫向赵无恤汇报这一年半的情况。他刚到不久,就碰上任章给赵无恤献老子之道了。
  计然作为亲自向老子求学过的人,自然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将军对刚刚结束战乱的地方,以及新迁徙的移民可以管得宽松,管得自然,管若未管,不管而管,这也是无为的一种,但在总的层面上,却必须无所不管!”
  比起任章那青涩而充满空泛性的计划,赵无恤显然对计然之策更感兴趣些,这位早早看透了赵氏统一晋、鲁之路必须有经济基础和文化基础支撑的经济学家,是帮助他富国强兵的计相。
  “先生请详细与我说说。”
  计然说道:“自然的周期是每隔六年一次丰收,每隔六年一次持平,十二年一次饥荒。如果处理不好,民众就会对主君的统治没有信心,离你而去。所以古代的圣人由于能早早的预知自然界的变化,预先做好准备。因此商汤的时候,天下接连大旱七年,但是百姓没有因此被饿死;夏禹的时候,天下接连九年遭遇洪水,而老百姓没有流离失所。之所以这样,在于两位君主能够了解学习事物本来面目和发展趋势,然后任用有才能的人,驾驶车子来往四方,运送救灾物资。如果不知晓这些,哪怕是方圆一百里发生灾祸,官府都无力救助百姓于灾祸之中。”
  “预测,准备,调度,调控对么?”赵无恤若有所思,就像后世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之争一般,所谓的无为有为,也存在这样的自我矛盾。
  但他的目标是很明确的,在宏观层面上,赵无恤的政权要尽量将触须伸展到过去晋国公室的卿大夫都无法涉及的地方,新征服的土地上,地方基层组织陆续建立,料民的数据被放在上计里交到他眼前。疆域内有多少户口,多少田亩,多少矿山,多少河流沟渠,都要在他的案上铺展开来。
  然后再根据不同地区的特点,百姓的缺乏和盈余,帮助和诱导他们进行生产,积累财富,同时也为府库输血,足食,足兵。
  “但要实现这些,将军须得先把赵氏的各块领地整合起来!”
  如今赵氏在晋国控制了晋阳、东阳、朝歌、邯郸、长子五大区域,小片的还有温县、河间南部的冠氏等,共计户数五十万,人口二百五十多万!再加上鲁国那边,赵氏已经控制了近四百万人口,占了当世中国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这些只是纸面数据,要如何将这些人口转化成进取的动力,便是赵无恤接下来几年要操心的地方。
  故而如今庞大的赵氏,需要一个能兼顾太行东西的中心作为主邑统筹调度才行,这也是此次赵无恤召见计然咎待解决的问题……
  ……
  “温县本来是赵氏家庙祖灵所在之地,但奈何那里赵氏领地太过小,温县与其余地方的沟通被韩氏各领地隔开,容易被从大河上游和从成周、郑国的敌人突袭,所以并不合适,加上无地势之利,有苏氏亡于此并非没有原因。”
  “至于将军现在的驻地朝歌,等卫渠沟通后,来往漕运将极为便利,又可以就近与鲁国沟通,若将军之志向在于三分晋国,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在于河北、海岱,朝歌的确有作为主邑的潜质。但此城安逸,容易滋生侈靡之心,范氏之民对赵氏的认同感也不够。距离太行以西太过辽远,不利于将军控制铜鞮,控制整个晋国。”
  赵氏疆域内,其余大城还有晋阳、邯郸两处,都是历史上的赵国都城。
  他们各自有其优点,又各自有其弱点,晋阳是吞并代国的前沿,赵氏两代家主倾力打造,若不是出了赵无恤这个异端,晋阳注定要成为赵氏的未来。
  可惜赵氏如今在东方拓土无数,甚至远超历史上割了齐国好几刀,甚至占据了济西之地的惠文王时期,如此一来,晋阳的位置便有些尴尬了,并不适合成为全域中心。
  至于邯郸,它是向鲜虞中山和北燕扩张的最佳定都位置,但在赵无恤看来,那里至多是霸道之都,而非王道之所,历史上的赵国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此外赵国历史上定都过的地方还有中牟,以赵无恤此时的疆界和眼界,根本不予考虑。
  挑了几处都不合适后,赵无恤问道:“那先生觉得哪里最佳?”
  计然亦笑:“将军心中已有定策,何必再问仆臣?”
  无恤似笑非笑:“我心中倒是已经有了一个备选的地方,不知可否,希望先生为我抉之。”
  计然则道:“巧了,仆臣也有一个备选的地方。”
  “先生想的是哪里?”
  “将军且休言,与我一同将那地名写在掌心,再一同展开看看,何如?”
  两人取来笔墨,看着对方的眼睛,捋起袖口在掌心飞快写下了字,随后移近到案几前,伸到灯烛下,一齐展开!相互一看,齐齐大笑起来。
  原来赵无恤掌中字,乃一“邺”字,计然掌中,亦一“邺”字!
  ……
  从齐桓公在此为卫国建城防御戎狄开始,邺的历史不过两百年不到,但赵无恤却对这座千室邑十分重视。
  首先是战略位置,邺城正处太行东麓的要害位置,是南北交通的必经之地。山川雄险,原隰平旷,据河北之噤喉,称之为冀州之腰膂也不为过!它居邯郸、朝歌之中,无论北侵中山、燕,还是东进齐国都很方便。西入壶口,可抵达他控制晋侯的铜鞮,再从铜鞮北上,则是晋阳。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大势者,不足以谋一时。赵无恤看世界的角度,是全局的,而非偏颇的。不同于仅仅能让赵氏偏霸的那些城邑,邺城却可能让赵氏的政治、经济中心慢慢汇聚于此,充分开发河北,训兵积粟,既能雄长中原,又可宰割戎狄,两不耽误。
  至于经济上,计然对这座新城市也很看好。
  “早在三年前将军让成抟去担任邺令,我便觉得将军对此地青眼有加,故在朝歌时也加以关注过。我发现,邺城虽然看上去贫瘠落魄,但那是尚未开发的缘故,邺城之南有滔滔大河形成了天然屏障,加之洹河、滏河、漳河均从邺城附近流过,灌溉农田极为便利。”
  “过去三年间,将军先派兵卒修筑堤岸治理了水害,又让成抟在邺城发动民众凿沟渠十二条,引河水灌民田,又移陆续移了邯郸、朝歌、卫国之民各一千户过去,邺城顿时面貌一新,如今已经是五千户的大邑。若再让故绛之民一万户迁过去,邺城外面那些无人耕种的荒地便能成为千里沃野!”
  赵无恤也有些感慨,在政府调控下,一处荒芜之所也能成长为万户都邑。
  这期间自然会有背井离乡的辛酸,宗族离散的痛苦,但赵无恤已经渐渐信奉法家的“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如今被强行迁徙的父老子弟,被征募去开挖沟渠的当地人虽然会感到忧患痛苦,然而只需要在劳苦后用“无为之治”让他们休息几年,免除部分赋税劳役。等到经济发展起来了,邺地的新居民自然会像郑人思念子产一般,感怀无恤今日所做之事……
  “不瞒先生,我正是准备将邺城打造成为赵氏新的主邑。”
  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富饶之地,是一座移民的城市,来自四面八方的他们,可以脱离范、中行、公氏、戎狄的身份限制,脱离此疆彼界,在此汇聚,得到新的身份认同。
  那就是赵人!
  无恤的眼中,仿佛能看到数年,亦或是十余年后,邺城平原千里,漳河漕运四通的景象,左思《魏都赋》中的场景:“尔其疆域,则旁极齐、秦,结凑冀道;开胸殷、卫,跨蹑燕、赵;山林幽映,川泽回缭……”这些华丽的描述,或许能提前八百年出现在漳水之畔!
  ……
  邺城的建成非一朝一夕,赵无恤让干吏成抟去开发了三年,也不过是让邺城有了一个可以定都的底子,要发展起来还需要长期移民、开发。此外也要将晋阳、长子、邯郸、朝歌继续发展为区域中心,或重于经济,或重于军事扩张。
  等结束这场问对后,计然临走前又给赵无恤提了一句醒:“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对于占据宗周故地,有渭水平川八百里的秦国,将军不可不防,假以时日,一旦秦出了明君贤臣,再就近学了将军治国之术,也足以成为赵氏大敌……”
  “我知之。”赵无恤点了点头,论对秦国的重视和提防,当世只怕无人能比他警惕性高了,毕竟历史上秦国给他带来的记忆太深刻了,让后人热血沸腾,也让当局者惧怕不已……
  但是在这条历史线上,那个黑色裂变,合纵连横,吞并宇内,席卷天下的黑色帝国或许还是嬴姓,是玄鸟之裔,但却不一定是秦了……
  他笑道:“先生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教教秦国人,赵秦两家里,赵才是让他们得氏的大宗,若有不敬,则家法伺候!”


第821章 兴越三绝
  晋侯午一个多月前从侯马被强行带到铜鞮,春暖花开之际,虒祁宫中的宫女,寺人也陆续抵达这里。在重新入宫前,他们便被淘汰大半,适龄的宫女和竖人直接被划归民户,剩下的人中也加入了不少新面孔,里面不知有多少人被赵氏收买,成为眼线内应。
  晋侯就像一只笼中鸟般被困在宫中,进去后就再未露过面,过的日子其实连远在东方的鲁侯都不如。至少新的鲁侯只是个十多岁少年,想法没那么多,鲁国的赵氏幕府则由一个赵无恤四岁的长子担任,也不会没来由地给宫里压力。
  但在铜鞮宫,那种压抑到窒息的恐惧一直缠绕着晋侯午,他只能在被软禁的内宫里,望着高墙长吁短叹。
  墙外的世界是喧嚣尘上的,赵魏韩三家的强行瓜分,将整个绛都内畿都割裂开来,经过六七天的跋涉,第一批移民陆续抵达这里。
  铜鞮除了周长十余里的铜鞮宫外,县邑本来不大,如今,却塞满了从新绛迁来的官署、大夫、士人,更多的还是民众。
  本来想着到铜鞮后这段迁移就算告一段落了,但他们却在歇息后得知,还得继续往东走上十天半个月,经由釜口道,去太行以东,邯郸以南名为“邺”的地方安居。
  一时间,迁徙的民众怨声载道,但没办法,赵兵的戈矛剑戟明晃晃地顶在身后,他们只能休息够了继续上路。好在沿途的吃食和住宿还有保证,被迁徙的也多半是失地,几近沦为氓隶、雇农的人家,吃得了苦。
  不过他们没意识到,从离开铜鞮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再是从前的公室之民,而成了赵氏之民……
  赵无恤对这次大移民很重视,一万户人家以小家庭为单位,之前的宗族联系被切断,他们会分为五批去邺城,每一批都有军队护送,僚吏监视,这些赵氏之吏里,便有任章的身影。
  此人虽然略显稚嫩,但二十多岁就能在赵无恤说出这么多话不紧张,已经算不错了,加以打磨,多年后未尝不是一块璞玉。
  所以赵无恤在请计然担任邺令,负责邺地的开发事项之际,也让任章跟着他做事,无恤很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出怎样的成就来。
  “算起来,我也曾向老子求学过,与任章也有几分关系,不过上卿将姑布子卿的弟子交给我来打磨,他不会有什么意见?”
  “姑布子卿只想为弟子求职,他自己则继续云游四海,放浪形骸,做快活的求道者,这些身外事,应当不会在意。”
  “真是羡慕啊……”计然面带艳羡地说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在这一点上,我不如老子,也不如姑布子卿。”
  “老子和姑布子卿选择的是隐世,因为他们已经无所求,先生选择的是出世,退则老蒿藜,进当致尧舜,这大概就是先生的志向罢?”
  计然大笑:“上卿知我,必让赵氏邦富兵强而不衰,开百年之太平,老朽方能引退。”
  说到师长弟子,赵无恤心中一动,又问道:“我听子贡曾言,先生有位弟子名唤范蠡……”
  ……
  赵无恤当年本来想让子贡去楚国寻访范蠡、文种,不巧那时候他二人作为楚王使节去了越国。这之后赵无恤又两次派人入楚寻访,都无果而返,甚至连与他一同去的文种也找不到了。无恤不甘心,又花费重金让使者入越国寻根究底。
  赵使带着转译者一路走到会稽,才得知范蠡那次入越后,便得到越君勾践赏识,留下来做了越国大夫,文种在完成楚越联姻之事后,也奉楚王之命,留在越国辅佐越君……
  从河北到楚都郢城,慢一点得走上两三个月,再从郢至越,纵然坐船顺大江而下比较快,也得十天半个月方能进入会稽,所以这几次一来一回,蹉跎两年便匆匆而过了,赵无恤也只能遗憾地与文种、范蠡擦肩而过……
  计然听完后颔首:“当时上卿还让我写了信附于礼物中送去,就不知我那弟子是如何回应的。”
  赵无恤心中有些不快,到他这个地位以后,很少再出现被人拒绝的事情,列国士人闻赵卿爱才,都像任章一样,主动来求职:“他说先生高才,有先生辅佐我,抵得上一百个范蠡,婉拒了我的聘请。”
  计然大笑道:“范少伯说谎,他花了两年时间就将我的计然策学了一干二净,虽然未必能超过我,但若能遇上明主,操持千乘之国,只怕不亚于我。”
  听计然这么一说,赵无恤对范蠡更加好奇,越发希望得到此人了。“兴越三杰”若能得其二,甚至得其三,三人皆可作为封疆大吏,赵氏基层士人已经获得了不少,现在缺少的就是这些王霸之才。
  “先生可否再写信劝劝范蠡和文种?于越虽然一度在携李击败吴国,吴王阖闾死于此役,也算名震天下,更在三年前与楚国联姻,勾践之女嫁与楚君熊珍,楚越隐隐有联合抗吴之势。然于越自古蛮荒之地,西则迫江,东则薄海,地不过五百里,民不过五十万,又饭稻羹鱼,野无积庾,更无骏马战车。以越国之势,纵然旷世大才去那里,也不过能让此国振作一时,短时间内,我不信越国能突破吴国,成就大业。”
  计然捋着胡须无奈地说道:“赵氏人才济济,越国却仅有他们两位文臣,来这边或许更加轻松,形势更好,但在越国,一旦越子开始重视他们,必将引为心腹肱股,加以重用。我那弟子虽然在信中谨言慎行,实则心高气傲,和文种一样,都是宁为鸡首不甘牛后的人,他既然已经婉拒上卿,只怕是下定了决心,打算在越国做一番事业了。更何况……”
  计然笑了笑:“更何况吴国与越国同属一州,语言相通,习俗相近,两国合一,可成就南国霸业,故不是越灭于吴,便是吴亡于越,晋国的蔡史墨十多年前就曾预言过,吴将亡于三十年后,或许最终亡吴者,便是文种、范蠡二人辅佐的越国。”
  赵无恤心中暗赞计然这猜测无比精准,历史上和六卿相争、陈氏代齐同时发生的,就是吴越春秋了,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报越的故事流传千秋。然而这其中的反复,波折,君王的较量,名臣的勾心斗角,美人们如烟花闪烁夜空的惊鸿一瞥,是未听过那些传奇故事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在心中计较,前些天听闻吴王夫差开始激励士卒,愤而伐越,打算报三年前携李之战之仇,吴越的鏖战正要展开,也不知结果如何了?在历史上,这次战争以越国惨败,勾践沦为夫差仆从告终,两人二十年的相爱相杀拉开序幕。既然勾践的事业即将陷入低谷,到时候派自己的新行人楚隆入越走一趟,赚范蠡、文种北来不迟。
  一念至此,他便暂时放下了此事,如今手里有董安于坐镇晋阳,张孟谈操持鲁国,端木赐控制陶丘,尹铎迁往邯郸,佛肸改任长子令,朝歌则由成抟驻守,阳虎于柏人防御戎狄鲜虞。最后再让计然随同自己坐镇邺城,赵氏的关键经济、行政、军事中心便齐活了。
  但人才这东西,赵无恤是从来不会嫌多的,既然远的范蠡、文种暂时骗不来,他便将目光放在较近的周室,那里也有一位不错的人才。
  到了一月中旬的时候,赵无恤回到温县,准备完成赵氏全族迁往邺城的事宜,绛都民众的迁移动静极大,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中原,就在大河对岸的周王室为赵氏将主邑从自己边上迁走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孟津那边却有急报传来。
  “晋国上卿帅大军兵临孟津,旌旗覆盖十里,舰船占领南岸渡口,扬言要问周室公卿之前蒙蔽天子,助知、范、中行之罪!”


第822章 问周室之罪!
  周王匄二十六年,春一月,甲子日。
  成周王城以北三十里,盟津渡口。
  盟津对于周王朝而言,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六百年前,文王受命九年,周武王向东观兵,来到盟津。他将周文王的木主载于车中,自称“太子发”,在这里召集八百诸侯相会,宣告了以周伐商的《泰誓》。
  当时的场景令人难忘,白须飘飘却不减勇锐的师尚父向诸侯酋邦们发号施令:“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周武王从盟津渡河,至中流时,有一条大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弯腰将它捡起用来祭祀河伯,渡过大河之后,又有火流星从天而降!一直飞到王屋山才坠落,流色为乌,本色赤红,其声惊云动魄!
  这之后两年,周武王再度来到盟津,以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伐大邑商!是年,岁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辰在斗初,星在天电……
  不过如今六百余年过去了,不可一世的姬周王室却早就没了祖先的英姿勃发,反而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随便一场风浪吹来就摇摇欲坠,这一点,在今日的盟津渡口体现得尤其明显。
  天色苍茫,冰消雪融,一场春雨刚过,空气中充满了温暖的味道,但盟津渡口,发自内心的寒意却直沁人全身。渡口边上,周王卿士刘公之子刘承站在齐腰间的野草丛中,看着汹涌澎湃的黄河奔腾而过,目光恐惧而呆滞。
  在他眼前的大河对岸有一块黑幕,那是河阳的赵兵。看着对岸黑压压的赵军阵列,还有张开一道道白帆的赵氏温县船队慢慢驶来,即使隔着河岸数里远,刘承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这让他感觉彻骨的寒冷,还有深深的绝望。
  刘国是天子的畿内封国,第一代祖先刘康公为周顷王的小儿子,是周匡王和周定王的同母兄弟,食采于刘邑,从此世代相传,自康公、定公、献公、文公四世直到现在,一百年间相继为王室卿士。刘国诸公,在朝总揽百官,出外能号令诸侯,地位何等显赫,是周、召、毛等公衰弱后独揽周室大权的公卿之家。
  然而时至今日,刘氏却面临着极大的危机!
  他家与晋国范氏世为婚姻,然而如今范氏败亡,晋国赵、魏、韩三家分知、范和中行氏之地,周室见情况不妙,便开始冷落刘氏。之前几年还以为赵氏已经不再追究此事了,谁料晋国新上卿赵无恤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刘氏做过的事来,竟悍然发兵讨罪!
  算上鲁国的话,赵氏的体量和兵力已经超过了齐国,以至于刘公急得发病不能下榻,就连今天的事情也只能让世子刘承来代劳,只希望不要因此惹怒了可怕的赵氏,为刘氏再度带来无妄之灾。
  都怪单氏!
  想到这里,刘承恨恨地斜眼望去,自己的同龄人单平也站在河边,他是单穆公之子,现任单公,虽然同样枯站在岸边,却一脸的自得,丝毫没有以天子之卿来迎接诸侯之卿的屈辱感。
  单国,是周成王之子所封的诸侯,同样是畿内封国,在平王东迁之际一起跟着过来。但地位不显,直到近百年来才渐渐出头,又通过平定王子朝子乱,成为仅次于刘氏的公卿,在王室内部构成二卿共治的格局。
  数年前,周室卷入晋国内战,在范、中行和知氏倒台后,刘氏被冷遇,亲赵的单氏顿时一跃而起,成为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卿族。尤其是在赵无恤帅大军停驻孟津北岸的河阳,威胁王室时,周王更是答应了单平的建议,让他们摆开阵仗欢迎赵无恤来南岸!
  其实对岸的赵兵不多,就三五千,可这支百战之师却气势吓人,不是周室这承平已久的王孙将帅,商贾赘婿组成的兵卒所能比拟的。
  “他们来了!”单平突然捏紧了拳头,看着远处。刘承连忙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对岸驶来的七八艘白帆大翼越来越近。在它们靠岸后,船上运载的马匹一队队跃下,慢慢汇聚起来。虽然只有数百匹,但聚集到一块后也能踩踏出云雷之势!伴随着一阵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不止刘承,连单平也有些脸色煞白。
  这就是那名动中原,将知、范、中行三千里山河踩在脚下的赵氏铁骑?
  骑从簇拥下,高大的玄鸟旗帜在风中拂动,上面那只捧着太阳的玄鸟,直欲展翅高飞。
  是赵无恤来了,那个挟带着冲天杀气的晋国上卿带着三百赵氏铁骑,从大河对岸渡过来,如此天险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过去几个月里,他杀死了知瑶,驱逐了知伯,逼迫整个晋国的卿大夫在侯马盟誓,承认他那不可动摇的地位。又将晋侯午掳去铜鞮软禁,名为晋卿,实专晋权!他这次心血来潮来到成周,究竟是想要做什么?难道是要把晋国的事情在这里再做一遍么?向世人展示他的冷酷和残忍,无情的摧毁一切,将本已摇摇欲坠的天子之邦彻底推入深渊?
  刘承紧紧的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单氏是亲赵的,在这种情形下,刘氏应该如何自处呢?
  容不得他多想,玄鸟大旗上的炎日玄鸟开始跳跃,从远处跳跃到了他们近处。而铁骑如风,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也迅速化作震耳欲聋的惊雷。大地震颤,声如潮涌,数百赵氏铁骑冲到了单平、刘承等人的仪仗面前,将他们围在中间,绕着他们打转,马蹄几乎要踢到他们脸上去。一时间,马蹄声、兵器撞击声、士兵们凶狠的呼喝声,汇成一道巨浪,将他们吞没、卷走,单平和刘承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众星捧月中,黑衣黑甲赤色大氅的赵无恤骑着一匹肩高七尺半的披甲骏马出现在单、刘二人面前。他坐的高,看他们的目光是俯视,就像一座山,沉甸甸的压在俩人的心上。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笼罩了刘承,让他两腿发颤,牙齿打战,咯咯的声音连聋子都能听得到。
  赵氏骑兵纷纷发出了讥笑之声,赵无恤自然也听到了,扫了一眼,问道:“晋国上卿在此,天子卿士单、刘二公何在?”
  ……
  赵无恤的声音如同炸雷,刺得人耳膜生疼。刘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玉圭差点掉在地上,见单平已经上前一步自报家门,连忙上前应道:“刘公世子在此……”
  “见过单公。”
  赵无恤朝单平点了点头,但对于刘承,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眼,踢了踢战马,高大的骕骦骏马向前迈了两步,马头抵到了刘承的面前,嘴角腥臭的泡沫几乎甩到刘承的脸上,使得刘承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脸色煞白。
  无恤铜胄后面的话语是冰冷的:“刘公世子?刘公为何不亲自来见我,却只派了世子,这是看不起我年轻么?”
  刘承身为世子,地位的确没有晋国上卿高,他连忙垂首道:“岂敢,家父抱病家中,故让小子代劳。”
  他心中凄凄凉凉,自己家作为天子卿士,多次参与主持盟会,虽然王室的确是破落了,但天子公卿与大诸侯国君等同,相互朝聘时也彬彬有礼,何时落到过这种落魄的境地。
  “果真如此?”赵无恤询问性地看了看单平,单刘两家虽然有朝堂争执,但也毕竟齐心协力对抗过王子朝,唇亡齿寒,扳倒就行,不至于将对方往死里陷害,便点了点头,为刘公作证。
  但赵无恤脸色却并未好转,他下马解胄后一双鹰枭般的眼睛在单刘二人身上打量了数遍,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要的人呢?二位可将他带来了?”
  单平连忙讨好地说道:“应上卿的要求,要犯苌弘已带到。”
  话音刚末,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远而近,一位年过六旬,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老士人走了上来,被囚禁数日后,花白的头发有些纷乱,手脚都枷锁和脚镣束缚着。
  刘承见为刘氏服务了几十年,向自己传道授业的夫子落到这下场,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刘国传承了一百年,如今是第五代,不能就这么亡了,所以纵然有所牺牲,也定要讨好晋国赵卿,让刘氏能平安度过这场剧变浩劫,刘承也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放低了袖子,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苌弘看了刘承低垂的发髻一眼,叹了口气,也未说什么,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踱步到赵无恤身前,目光也不躲闪退让,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
  面对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赫赫晋国上卿,老者眼中没有害怕,只有坦荡和无畏!
  他虽然手脚被束缚,自由被剥夺,甚至连尊严性命也得不到保证,但还有一副好嗓子,老人家声如洪钟,说起话来气势不亚于赵无恤!
  颇似当年在此对八百诸侯发号施令的师尚父!
  “大河之南乃天子畿内之地,诸侯、卿大夫至此者,不得持刀刃兵器,须下马卸车,解胄解甲,朝王城天子宫室处稽首而拜!昔日晋国上卿赵文子,魏献子至此,亦当如此!今日赵元帅焉能例外?”


第823章 碧血丹心
  站在船头,沉重的镣铐缚身,望着愈来愈远的河南成周之地,苌弘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的周室就像是脆弱的大河浪花,被赵氏的船尖轻易破开,苌弘只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全化作了泡影。
  他是泰山边上一个名叫“蜀”的小邑人,出身不高,仅仅是个穷士,少小离家四处游走,到处做人家臣,只为求一卷竹书观看,好增长见识,最后来到王城,做了刘献公的家臣。他刚刚来到成周之际,正面临诸侯坐大,不尊天子的局面。为极力辅佐周王和刘公,维护王室的尊严,苌弘巧妙地运用自己在齐国海滨学到精通的“方术”,设射“貍首”,为周王寻找统率天下的依据。
  不过也因此被老子笑话为“小术”。
  “那应该怎么办?”眼见周室江河日下,苌弘忧心忡忡地询问老子。
  老子当时哈哈大笑:“怎么做?什么都不必做。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见素抱朴,少思寡欲,则绝学无忧。你越发试图挽回,周室就越发堕落衰败,人心也越发不再安定,天子迟迟不立太子,只怕诸位王子为了一丁点的权势,自己内部就要大打出手啦!”
  果然不久之后,周景王暴死,王子朝之乱爆发,周室一分为二,前后三位王子,周、召、甘、毛、单、刘,新旧各族在这片蜗角之地打得昏天黑地。这段时间,苌弘是让周王匄和刘氏在王子朝之乱里获胜的关键,是他说服晋国六卿出兵,让战局有了关键性的逆转。
  王子朝事件持续了十几年,仅全面内战就进行了五年之久,是周王室争储之乱中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次,他使得周王室残存的最后军事力量在内耗中完全丧失,没有了牙齿,又被诸侯们认为得位不正的周王室彻底沦为一个傀儡政权。
  王子朝虽然南逃了,但经过数年的战争之后,周室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连典籍也被带走大半,无数大夫城邑毁于战火,战后建设无从入手,诸侯也越发不敬周室。
  苌弘有些失望和灰心,但这时候准备离开周室的老子又和他说了一番话……
  “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苌子勉之,勉之。”
  于是苌弘重新振奋起来,他和刘公商定,在瀍水以东的狄泉附近扩建成周城。由于周王室财力匮乏,苌弘四处游说,争取到晋国执政魏献子和其他诸侯的支援,合诸侯之力,最终完成了这一工程,让成周完成了战后恢复,经过一代人的时间,户口滋生,商贾复兴,渐渐恢复到大乱前的状态。
  苌弘是有雄心的,不说恢复宗周的鼎盛,至少也要让成周重新回到平、桓时期,诸侯尤尊周室的情形。可惜眼见一切渐渐步入正轨,却又被外来的强力打断了,他们在晋国的内战里站错了边,以至于被胜利者清算,自己也落到了这副下场……
  有脚步声响起,苌弘回过头,晋国的上卿,三军元戎赵无恤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朝他缓缓走来。
  此子,就是苌弘一生见过最大的意外,从流亡别国的卿族庶孽子,不断借势造势,一直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人生经历,比晋文公重耳还要传奇!
  也许在这个杀气腾腾的虎卿眼中,赫赫成周,只是已经可以随手砍掉的老槐树吧……
  苌弘心有不甘,握着双拳,两眼圆睁,怒不可遏,宛如挡车的螳螂,撼树的蚍蜉,盯着赵无恤。
  但无恤走到他跟前,让人解开苌弘的枷锁脚镣,随后竟朝他郑重地一拜:“先前小子多有冒犯,还望苌子见谅。”
  从飞扬跋扈到彬彬有礼,赵无恤的变化让苌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憋足的不屈气势顿时泄了大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
  赵无恤一改前态,对苌弘恭敬有礼,这倒是让苌弘摸不着头脑了。
  “元帅这是何意?”
  “苌子曾为孔子师,我也与孔门有些交集,勉强算孔子的半个弟子,更是其婿,遇上苌子,自然当以礼相待。”
  苌弘冷笑:“以元帅近几年做事的手段,只怕孔子不会认你,无论是弟子还是婿。”
  赵无恤笑道:“是么?再过不久,孔子只怕要多一位赵氏外孙了。所以无论认与不认,既成的事实无从更易,就像成周的现状,就像是已经沉没的大船,无论船上的人如何呐喊拉拽,都止不住下沉之势,彻底被泥沙掩埋,只是时间问题。”
  谈及成周的未来,苌弘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劝诫道:“元帅初登上卿之位,颇有会合诸侯之志,何不尊周以正名?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已数次叛王,唯独晋室尤存,赵成子说过,求霸莫如入王尊周。赵宣子、赵文子也曾多次扶持周室,元帅可以效仿之……”
  赵无恤在船头大笑:“先生自身难保,还记着周室和刘公的安危,果然是一片丹心,只可惜啊……可惜先生心中的明月却照到了沟渠里。”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递到苌弘手边。
  “先生好好看看吧,天子和刘公是如何归罪于你的?”
  天子的诏书是用上好的帛写成的,帛书中大赞赵氏历代家主勤于王命,乃人臣典范,希望赵无恤能再接再厉,忘掉先前因为臣子糊涂导致的小误会。这帛书内容典雅,写的却尽是推卸责任之辞,锅被甩到主张助范氏的刘公,以及刘公的家臣苌弘身上。说苌弘干成周之政多年,王子朝之乱之所以持续这么多年有他的责任,战后成周迁都,重修王城,也是苌弘的主意,以至于府库空虚,内战里站在赵无恤的敌人一边,更是苌弘一手抉择的,并非天子本意……
  至于刘公的信中,则更加卑躬屈膝,他以各种夸张的词汇逢迎赵无恤,说他年轻有为,不亚于赵武子,更声称大河以北属于刘氏的田地一概不要,请赵氏笑纳,还有钱帛锦绣无算,男女奴婢百人,工匠织工百人,氓隶三百户作为刘氏助范的赔偿。还保证说,刘氏一族中凡是范氏女子所生的后裔,尽数驱逐出国,保证以后刘氏一定与赵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先生,你已经被天子和刘公作为替罪者舍弃了。”
  苌弘看完之后,半晌以后,过了一会才仰天长叹道:“难道我主张迁都是为了表功?引晋师来援反倒成了罪过?真是荒唐至极。”
  赵无恤说道:“成周早就是举朝污浊而先生独清了。”
  “当年卫国大夫彪傒就说过,周朝自从幽王昏乱以来,至今已历十四世了。我苌弘还想复辟,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如今果然如此。天子和刘公若纵然归罪于我,将我杀之于闹市之上,我并不悲哀,只是痛惜我去之后,成周的衰败只怕会加剧!唉,可怜文王、武王的庙堂要越发凋零下去了!”
  他转过身,指着自己的胸口道:“辛苦三十年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心已死,元帅若要杀我威慑天下人,那便杀罢!”
  赵无恤看着眼前悲愤交加的六旬长者,心情有些复杂。
  在历史上,苌弘之死是他父亲赵鞅一生中几个数得过来的污点之一,苌弘忠于周,忠于刘氏,六卿内战后赵鞅执政,一如赵无恤今日一般开始对周室加以清算。
  于是周天子归罪于刘氏,刘氏归罪于苌弘,苌弘便被驱逐回故乡蜀邑。他有口难辩,悲愤交加,性情刚烈的他便在半路上剖腹开膛自杀,以证自己的丹心。苌弘的冤死,引起了当地吏民的怜惜同情,他们把苌弘的血用玉匣子盛起来,埋葬立碑。三年后掘土迁葬,打开玉匣一看,他的血已化成了晶莹剔透的碧玉,璀璨夺目,光照人间……
  这就是碧血丹心的故事,苌弘一片忠心,却落得如此下场,常让后世的文人墨客扼腕叹息。在这个时间线上,赵氏比原本要强势得多,别说苌弘,就算是刘氏,只要想扳倒,也能轻易做到。随着赵、郑、韩三方包围成周,尤其赵氏已经通过这次威胁控制了孟津渡口,周室又得回到过去唯晋国是从的时候了……
  赵无恤会继续保持周天子地位,天子也投桃报李,为了避免赵氏伐周,承认赵氏为卿的合法性,在王城清洗晋国反赵势力的残余,赵无恤则承诺反过来让周王避免王子朝余党反扑,提防郑国危害侵吞周室领地。
  周室已定,但对于苌弘这个替罪羊,既然赵无恤的志向在于天下,与其杀了苌弘让自己名声变坏,还不如把他也当成一根马骨,以千金市之……
  于是赵无恤解下大氅,披到苌弘单薄的身躯上,说道:“人必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若先生仅仅如此便命殒于此,满腹学问未免太可惜了。”
  苌弘看了赵无恤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了:“元帅此次向周室索要我,莫非不是为了杀我泄愤,而是想让我为赵氏做事?”
  “然。”
  苌弘大笑道:“纵然天子和刘公抛弃了我,但我的心仍然属于成周,元帅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赵无恤却信心在握:“这既是恳求,也是交换。”
  “何意?”
  “以赵氏之强,逼迫天子和单氏剿灭驱逐刘氏也不算困难,但若先生为赵氏服务一天,我就能让成周保留刘氏一日。”
  苌弘脸色有些铁青:“元帅是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交易,愿与不愿,先生请便。”
  苌弘狠狠地盯着赵无恤,半晌之后才泄了气,无奈地说道:“刘公迫于形势,弃我如路人,但我比较已经服侍了三代刘公,却不能不记挂着刘氏。元帅说吧,想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赵氏行政有董安于、张孟谈,律法有邓析,经营货殖有辛文子,他们做得无不比我出色……”
  “但论起对文献典籍,对礼乐的熟悉,这世间除了隐居不出的老子,总是在躲避我的孔子外,就数先生为翘楚了。”
  号称“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历律之数,诗书礼乐,无所不通”的苌弘颇有些灰心地说道:“如此礼崩乐坏的乱世,学问,还有什么用处?”
  “在成周无用,在赵氏却有用!”
  靠岸后,赵无恤当即邀苌弘上马车就坐,对他叙述起自己的计划来。
  ……
  “先生也算半个鲁人,还记得从泰山附近的蜀邑时,读过几卷书么?”
  苌弘叹了口气:“故乡里闾中只有一卷竹书,在当地豪长手中,被他视若珍宝,轻易不肯借人观看;乡中三老掌握的竹简亦不过四卷,老朽就因为在乡射礼上比较突出,被三老相中,靠这四卷书启蒙识字。我大器晚成,离开乡中后,入鲁国官学就学,二十六岁才开始学《诗》、《书》,诵二万言。二十九岁时至齐国海滨,遇方士,学《易》和各种方术,亦诵二万言。又至成周,最初为天官小吏,学习天官书四万言。最后靠着刘献公的关系,得以进入守藏室,在老子指点下阅览千卷藏书,顿时爱不释手,花了数年时间沉迷其中,这才多学了些东西,前后亦不过百万言。”
  赵无恤点了点头,这在他预料之中,一百万字的阅读量,这就是这时代顶尖大学者的程度,老子、孔子、计然等人也不过如此,不会比后世的一个高中生多。当然,他们也有天分和人生阅历、口头叙述来弥补。
  但那些普通的士人,一生的阅读量能有苌弘三十岁前的八万言,就足以被称之为“闻人”了,除了像成周、商丘、曲阜等藏书成百上千的守藏室,在其他地方很少能获得海量知识,就连孔子教学生,多半也只能口头叙述。
  所以在大战之后,赵无恤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让天下士人趋之如骛的主意……
  他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成周守藏室毁于王子朝之乱。”
  苌弘遗憾地说道:“不错,藏书大部分被王子朝带走,守藏室残留的不过十分之三四。”
  无恤笑道:“就连这十分之三四,天子和刘、单二公也答应给我了。刘公在向赵氏赔偿一部分田地、钱帛、人口之余,也将王城守藏室的不少典籍交割。”
  苌弘痛心疾首:“唯名与器,不可假人,这些典籍,也是成周的神器啊,怎能当做礼物送人呢……元帅打算如何处置它们?”
  无恤道:“这些典籍,加上从商丘、曲阜、濮阳、绛都、临淄、莒、陶丘、薛各地或购买,或获赠,或抄录得到的共计万余卷殷周和诸侯各国的古籍文献,将汇聚在邺城,我要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守藏室,能藏书两万卷!”
  “藏书两万卷……”苌弘始料未及,为赵无恤这野心怔住了,惊讶程度不比他听闻此子迁都铜鞮,囚禁晋侯要小。
  “我想请先生作为邺城守藏室的祭酒,与卫国的遽伯玉,晋国的史墨、史赵,鲁国的左丘明和部分孔门弟子一起,将其收编整理,编订成纸张书籍,造福天下士人。”赵无恤胸有成竹,他不信作为一个爱书的博学之人,对政治有些灰心的苌弘会拒绝他。
  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可能!
  果然,苌弘犹豫了,重新审视了赵无恤一番,比起之前此子全副武装逼压周王卿士,现在衣冠常服,文质彬彬的他更为可怖。
  当年周公旦入朝歌,在他的兄弟和族人们忙着到处抢占金器,争夺人口时,他第一个进入殷商的毫社里,将大巫打算销毁的甲骨和金文、盘铭全部截留,由此深刻学习了殷礼,加以损益,创制了完善的周礼!
  在获得显赫武功的同时,也要粹于文教,这才是中原大国与戎狄蛮夷以力夺取的区别,也是王道与纯粹霸道的区别!
  苌弘好奇地问道:“元帅你……究竟想在邺城做什么?”
  赵无恤望着广阔的大河笑了,其自信和鹰扬,恍如当年英姿勃发的周武王,白鱼跃于舟中,流乌划过他头顶的星空,划过冀州之地,落到百业待兴的邺城,宣告一个轴心时代的开启。
  “我想要以邺城守藏室为中心,建立一座可以容纳千人万人的学宫!”
  “我想要让天下自由身的士人,尽入吾彀中!”
  “我想要请先生助我,继三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第824章 大学
  赵无恤豪言壮语让苌弘惊讶,他从中窥见了熊熊野心,在为成周和刘氏担忧之余,“学宫”二字又让他充满好奇。
  “何为学宫?”
  “学宫,就是大学。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庠序又被称之为小学,务在教童子识字认数,明礼修德。至于大学,是让如同当年苌叔一样的成年士人继续进修深造的地方,入学者可尽情阅览群书,在诸位闻人指点下进学。”
  在邺城建立一座崭新的学宫,让其成为赵氏、晋国,也是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义的“大学”,这是赵无恤很早之前就产生的想法。
  他并非没有施行过教育政策,但早年的赵无恤并没有现在这么成熟,他在鲁国颁布的一些举措太过理想化,比如在各地进驻灵鹊医者改善医疗条件,比如在乡中普及蒙学,在实行一段时间后都陷入了瓶颈中。
  灵鹊们飞的太散,医生经验不足,导致诊治速度低下,各地药材不足,医馆也迟迟不能转亏为盈,随着扁鹊的老去,年轻一代的医者有些青黄不接。至于蒙学,也要财政部门在上计中倒贴钱,想要在鲁国每座乡普及开来不但需要大量资金,还需要海量的识字老师,前者且不说,后者是根本无从解决的问题。所以只能在每个县和大邑设置一两所而已,乡闾中只能又回归到乡射礼里进行间歇性的教学。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太过落后,基础人才太少。识字率较高的鲁国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地方了。所以担任晋国上卿后,针对赵氏领地内人才不足的情况,赵无恤冥思苦想,要如何才能突破以前的不足,找到一种最合适这个时代的育才择才方式呢?
  在府库不充裕,识字人才稀缺的情况下强行推广蒙学是行不通的。先前的招揽食客适用于封君、领主,对于赵无恤这种带甲三四千乘的有国有家者显然已不适用。
  所以赵无恤便灵机一动,与其四处去寻访贤能,不如让贤人自己送上门来,这些从天下各国收集整理的万卷书籍,就是鱼饵!
  在书籍缺乏,天下士人却求学若渴的先秦时代,哪里有知识,哪里就会成为文化中心!
  赵无恤记得,后世日人内藤湖南有一段论述,讲先秦时期华夏文化中心的转移,先在成周守藏室,后到鲁国曲阜杏林,之后是魏国西河,在之后是齐国稷下,这几次转移,都是百年之内发生的事情……
  周守藏室吸引了孔丘、计然、苌弘等人来求学,是因为老子将它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里有丰富的书籍可查阅。鲁国曲阜吸引了东方士人、黎庶甚至游侠络绎不绝,则是因为孔子、少正卯等人首开私学,尤其是孔子有教无类,听过他讲课的弟子多达两三千。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至于还未发生的事情,赵无恤也一清二楚。
  在历史上,孔子去世后,其弟子子夏来到魏国西河(河西)讲学,传播儒家经典、文化,吸引了大量中原士人,如公羊高、谷梁赤、段干木和子贡的弟子田子方,甚至连吴起、李悝、西门豹也从中受益,他们中有不少人成为魏国的治世良臣,开创了魏文魏武魏惠三代霸业,将赵韩两国甩得远远的……
  至于百年后田齐桓公的稷下学宫,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诸子百家荟萃于此,相互争奇斗妍,殷周的知识在那里发酵,最后酝酿出了一个伟大的时代:百家争鸣!
  不过在赵无恤看来,这两件事只怕是不会发生了,至少不会在河西和临淄发生,因为接过老子、孔子二人传播文教使命的,将是他,是邺城的新学宫!
  就让河北成为华夏新的文化中心吧!
  “晋国的新绛泮宫在内战开始后便荒废了,如今晋已迁都,铜鞮狭小,不足以建立学校,故而我打算把学宫放在邺城。先建立守藏室藏天下之书,再请苌叔和遽伯玉、颜阖、史赵等闻人坐镇主持,一面整理书籍,一面也推陈出新,编篡新书,吸引晋国和诸侯士人来此求学。苌叔觉得此策可行否?”
  苌弘闭上了眼,思索片刻后道:“如此一来,非但晋国,天下士人将尽归赵氏矣!”
  他是从穷士一步步起来的,所以知道这些人的做派,他们对知识的渴求是后人无法想象的,这种渴望足以让他们跨越千山万水,行走数国,只为求观一卷竹书……
  后世的孟子、墨子尚能依靠几车竹简吸引许多弟子,更何况赵无恤的学宫。
  不费劲寻找人才,而是让人才主动找上门来!赵无恤这一招,便胜过当世效仿赵鞅养食客的魏、韩、陈氏,以及后世各种在四野里到处寻找隐士的君王无数倍!
  老子的守藏室是个场所,爱来来爱走走,孔门是纯粹的私学,唯一的老师教授许多学生,西河学派则是官私结合,稷下则是官办高等学府,但是学术氛围宽松。
  至于正在肇基中的新学宫,赵无恤预想中,它应该和稷下类似,是一个官方出资主持,混杂部分私学的大学。
  思想方面,他手下儒、道、法已经齐全,赵无恤感受得到,他们正摩拳擦掌准备争夺话语权,三方无不希望自己成为受赵卿重视的治国理论。除了创始人尚未出生的墨家外,战国显学差不多齐全了。
  赵无恤亲自干预影响的理科方面,计侨的数、樊迟的农、公输班的工,也都逐渐成型,只需要给予足够的鼓励和指点,就能不断推陈出新。
  这个大学,应该是兼容并包的,应该是积极入世,不但能让学术深入振兴,还能政府随时咨询,更能源源不断地为赵氏输送高等人才!
  无恤想的太多太远,无法一一对苌弘明说,但光是收天下之书整理出新,就足以让老者心动了。
  所以在威胁和引诱下,苌弘还是同意了,他将随赵无恤去邺城,成为入驻学宫的第一批名士,也是吸引天下士人趋之若鹜的招牌。
  ……
  此次南下盟津,赵无恤成功逼迫周室亲赵派上台,单公取代刘公成为执政。
  带着苌弘和一船古籍竹书回到温县时,这里的搬迁准备已经基本就绪,作为临时主邑,温县的历史使命基本完成,只剩下祖宗灵位和庙宇的作用了。
  侯马之盟后,赵无恤又和韩虎签署了一项换地密约,原本属于韩氏的河内之地雍、宁等划给赵氏,赵氏在河阳以西的几个小邑苗、樊等则划给韩氏,如此一来,赵氏的河内便能向南扩展,韩氏也终于能从南阳地直达河外领地。
  所以温地的赵兵也基本调拨殆尽,赵氏未来数年的战略,不是局促于天下中心一隅,而是看向了广阔的边疆:夏屋山以北的代,还有盘踞河北肩脊的中山国,取之能得十倍之利,又不会让中原诸侯惊恐,来个五国伐赵。
  这也是赵无恤北迁邺城的重要原因!
  最先过去邺城的一批人中,有两位怀胎四月,小腹微微隆起的产妇。也真是三喜临门,赵无恤的夫人乐灵子和媵妾孔姣是在赵无恤西征前双双受孕的,归来后被告知自己连中两元,让赵无恤喜出望外,子嗣稀少一直是他的心病。
  无恤准备送她们到邺城待产,在那里诞下迁都后的第一批新生儿,他们的名字,赵无恤决定由自己好好取。
  而他的阿姊季嬴,还在灵堂为赵鞅守孝,她会呆到夏七月,赵鞅三年丧期过后才走。而赵无恤去安排好邺城事务后也会再度归来,与季嬴一起,陪着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他可是有许多许多话要与赵鞅说呢,包括自己的由来身世,包括自己的遗憾无奈,包括自己的梦想……
  等到七月份父亲孝期结束,赵无恤还将向天下公布一段鲜有人知的往事,并迎娶一位新的夫人,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
  分晋国,挟国君,逼天子,再加上娶姊,赵无恤这几年做过和将要做的事情在正统礼法眼中,无不是大逆不道之举,他有时候不由会想,道德君子孔夫子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评价呢?
  “大概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吧!”在带着大半家当启程北去邺城的路上,赵无恤骑在马上,自嘲地笑了起来……


第825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无恤所料不差,孔子听闻他的所作所为时,的确是从坐榻上愤然起身,说出了当初季氏八佾舞于庭时说过的话。
  这半年多以来,作为宾客在郑国居住的孔子对赵无恤可谓失望之极。首先听说的是无恤在丹水长平一战中大败知瑶的消息,最初他还是松了口气的,毕竟不希望自家女儿年轻守寡。
  赵无恤虽然有“叛晋”的恶行,却也让鲁国人击败齐国,扬眉吐气了一番,每年节庆还派人给他送来礼物,一次都没拉下过,还数次请蘧伯玉等人写信,邀请孔子渡河入赵,那时候无恤已经在邺城建立学宫之事了,孔子若能来坐镇,当学宫的吉祥物倒是不错。
  孔子一开始的确有几分心动,不过接下来,赵上卿做的每件事都是与孔子意愿相违背的。
  侯马之盟,赵魏韩分晋侯之地,恍如鲁国三桓三分公室的历史重现,让孔子十分不快。这也倒罢了,赵无恤还在盟会后毅然逼死了曾叛赵投知的兄长赵仲信、叔齐,还有楼县大夫窦鸣犊、耿地大夫舜华二人也被斩于故绛之市,如此铁血姿态震撼了晋国诸大夫,一时间皆敬赵无恤如神明。
  那窦犨(字鸣犊)正好是孔子老友,听闻此事后,他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他对弟子们说道:“赵氏二子乃赵无恤血亲兄长,一人被迫自缢,一人被迫饮剑而亡,如此骨肉相残之事,就算豺狼虎豹也做不出来。窦鸣犊,舜华二人,晋国之贤大夫也,在内战里从晋侯、执政之命而背离赵氏,本无可厚非,赵无恤却在得志后赫然杀之。我曾听说,剖腹取胎,杀死幼兽,麒麟就不会来到郊野;竭泽而渔,一网打尽,蛟龙就不会来调和阴阳;捣毁巢窠,打碎鸟蛋,凤凰就不会飞翔前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啊!鸟兽对于不义之举尚且知道躲避,何况我孔丘呢!”
  于是孔子便将去岁赵无恤和孔姣送来的冬至、腊祭之礼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并回信拒绝渡河入赵,撰作了《郑操》的琴曲来哀悼被害的晋国大夫,以示与赵无恤恩断义绝!
  等赵无恤强行迁都铜鞮,挟晋侯以令诸卿大夫,甚至兵压盟津,威逼天子之后,孔子就更加受不了了。
  ……
  是日,他沐浴更衣,朝服衣冠入郑宫,以上宾的身份向郑伯胜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室。当时成王曾言:吾无专享文、武之功,若周室后人迷败倾覆,而陷入危难,则诸侯之长振救之。到了周之东迁时,晋郑是依,如今晋国已落入赵氏之手,天子之邦也遭到欺凌,还望郑君能尊天子,举义旗,会同诸侯伐赵!”
  一席话可谓掷地有声,把郑伯胜惊一愣一愣的,在场的七穆卿大夫也被此言怔得目瞪口呆。他们随后面面相觑,都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大,只留下孔丘一个人孤独地在殿上站立。
  这老头脑子还停留在周平王、桓王时代么?伐赵?说得轻巧,但赵氏已经击败了齐国和知氏,挟持晋侯,威逼成周,韩魏在他这位上卿面前也要退让一步。赵氏赫然成为北方一霸,赵无恤不来讨伐郑国就好了,郑国吃饱了撑着反过来讨伐赵氏?
  不过七穆笑了一会后,就笑不出来了,反而愁眉苦脸,因为在赵氏赢得晋国内战胜利后,郑国的处境变得极其尴尬。
  他们在战争之初本来是反赵同盟里的一员,答应要与齐国东西配合,将赵氏遏制包围的。但见赵氏连续击败范、中行,其势迅猛,奸猾的郑人便向避敌锋芒,让齐国和知氏先扛一段时间,七穆中了子贡的计谋,把注意力放到蛮氏和晋国阴地去了。
  然而觊觎蛮氏的进军却惹来了楚国叶公的剧烈反应,叶公抽空派了千余楚兵进驻蛮氏的梁、霍两地,牢牢把守着汝水,导致郑军游速部不敢进攻汝南之地。
  这时候正好是赵无恤在汶水大败齐军,俘虏数万人的关键时刻,郑国人却被蛮氏这块鸡肋拴在汝水一带,等反应过来,齐国已经垮了,从进攻转为防守……
  郑国七穆一时失声,纷纷谴责执政驷歂不该听子贡之计,由此导致驷歂不得不提前告老,罕氏的罕达成为新的“当国”。
  罕达上台后,开始进行新的政策,首先忙不迭地退出反赵同盟,断绝与齐、知的关系,归还宋国边邑,以避免赵氏将征伐的目标对准自己。
  因为赵氏经历了赵鞅死去,无恤决定休养两年一举灭知,所以也没有与郑国为难,郑人总算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之后,罕达又与楚国叶公接洽,以赵、吴强大为理由,谋求和解,声称郑国愿意作为楚国的北方屏障,隔断赵、楚。叶公觉得有理,他当时正忙于准备随楚王征讨顿国,也无心再与郑人纠缠,便与郑国分汝水而治,并默许郑国西入阴地的举动,声称三涂山以南属楚,三涂山以北属郑。
  郑国这才终于实现了战略目标,全取伊洛、陆浑之戎聚集的阴地,楚国叶公也顺便从中分得一杯羹,接受了部分阴地之戎。
  当时晋国的知氏认为“晋国未宁,安能恶楚、郑,必速与之!”他们对此视而不见,反正阴地大夫士蔑在战争里中立甚至偏向赵氏。
  不过现如今晋国执政换了人,郑国人便开始揪心了:赵无恤会不会翻脸跟郑国索要阴地?到时候是给还是不给?他们之所以将孔子敬为上宾,也存了此人毕竟与赵无恤和诸多赵氏重臣有师生关系,实在不行就将他作为人质!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赵氏那边倒没有太大反应,反而是韩氏占据了河外的虢、宜阳等地,对一条伊水相隔的阴地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让郑国人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的敌人,韩氏!
  ……
  面对韩氏的挑战,郑国不像赵氏那般惧怕,他们开始积极寻找靠山。一时间,秦国与郑国开始迅速接近,加上秦楚的传统盟友关系,秦、楚、郑隐隐结成了一个对晋防御同盟,不过这其中却没有赵氏太多事,秦国在河西隔着大河对峙的是魏氏,郑国则与韩氏有冲突……
  隐隐约约,事情竟开始朝着赵无恤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在这件事之后,郑国君臣对待孔子的态度是越来越冷淡,有一天罕达与孔子交谈,看到天上飞翔的雁,仰头注视,神色心思不在孔子身上。
  孔子于是知道,自己又到上路的时候了,他的生命里,注定刻着流浪二字……
  “夫子,吾等该前往何处呢?”这一年的一月底,喧嚣的新郑街头上,师徒一行人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
  孔子坐在牛车上闭目,凝神思索了一会后叹了口气:“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就去陈国、蔡国那边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辗转南行,朝媯姓的陈国驶去。
  两个月后,被困于陈蔡之间的孔丘精疲力竭,却不曾后悔当初的这个决定。
  他从不为自己做的任何选择懊悔!


第826章 困于陈蔡
  隼鸟拼命拍打翅膀,似乎要飞离苦海,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然而终于飞不动了,毕竟旧伤太重。它翅膀无力地收缩,朝着颍水流经的青绿色大地,如坠落的流星般垂直落下,落到了陈侯的宫室庭院里,双腿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陈国的宫中竖人们闻讯赶来,发现隼鸟身上插着一支箭,一支很奇怪箭:箭镞是石制的,箭长一尺八寸,扎在隼鸟身上似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一时间,这件事在陈都宛丘被传为奇闻轶事,甚至传到了陈侯越耳中。
  “据宫人所说,此鸟在空中飞的缓慢而鸣叫悲哀。徐徐而飞,是因为故疮痛苦;其鸣也悲,是因为与鸟群久久失散,一路飞到陈国还带着这支箭,故疮未息,难怪会掉落下来,只是这支吾等从未见过的箭,又来自何方呢?寡人深为不解。”
  陈侯越是陈怀公的儿子,继承陈侯之位已经七年了,脸色白皙,陈国夹在楚吴之间,他却面无忧色,也不喜欢军政,整日只对一些奇闻怪事感兴趣。他在陈国宫室殿堂内一发问,陈国的卿大夫们都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最后,还是殿堂靠后的位置,一个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
  “君上,寄居在臣家中的孔子乃鲁国闻人,他或许能说出个究竟来。”是陈国的司城贞子,位列上大夫。
  于是陈侯这才第一次接见了来到陈国将近半月的孔丘,与他在亭中对坐,不问苍生国政,只问奇闻轶事。
  “这应该是楛木石矢……”孔子寄居在司城贞子家中,歇息了几日后,从郑国远道而来的疲态已经一扫而空,接过箭矢后端详片刻,便给出了答案。
  “楛木石矢?来自何方?”
  孔子说道:“隼飞来的地方很远,名为肃慎,在燕国、孤竹之北千里之外,这是肃慎部族的箭。从前周武王攻灭大邑商,派召公北伐,打通与北方各个蛮夷部族的道路,使得他们畏惧周室威德,便各自将那里的地方特产送来进贡。肃慎部族进贡的正是楛木石矢,楛木做成的箭杆、石头打制的箭镞,箭长一尺八寸,这些东西在典籍中都在记载。后来武王为了昭彰虞舜的美德,就把肃慎进贡的箭分赐给长女大姬,又将大姬许配给虞舜后裔胡公满而封胡公在宛丘,建立陈国。若陈君派人去府库按照名录寻找一番,或许还能找到旧物。”
  陈侯便试着派人到旧仓库中寻找,果真得到这种箭,和孔子所说的一模一样,一时间陈侯大喜,惊孔子为天人,也开始时常邀请他入宫畅谈。
  渐渐与陈侯熟络以后,孔丘便乘机对他说道:“当年周武王将珍宝玉器赏赐给同姓诸侯,是要推广加深亲族的关系;将远方献纳的贡品分赐给异姓诸侯,让他们不忘记义务。如今天子受晋卿逼压,正需要诸侯支持,陈乃二王之后,也曾是中原大国,君何不派人去朝见天子?恢复职供?”
  说到这里,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陈侯越像是看痴呆一样看着孔子。
  宛丘乃古庖牺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胡公满于此,为陈国。东周初年,陈国原与、蔡、郑同为豫州中等邦国,是周天子的左膀右臂,后因楚、齐、晋、秦四强兴起,他们交争于中原,陈国居于四战地域,无日不处于战争的气氛之中,国势日趋衰弱。加之陈国君臣荒淫无度,相继发生两次争夺君位的内乱和残杀,国势便一蹶不振,渐渐沦为楚国的附庸。
  楚国与诸夏不同,自有一套封建体系,陈、蔡、许、随等附庸已经被纳入其中,相当于楚分封的县公一般,要出兵为楚国服役征战,还要经常朝拜,只是独立性更强一些罢了。
  如今虽然楚国被吴国破郢,一度中衰,但在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叶公等贤臣辅佐下,楚国开始一天天地复兴起来。他们开始报复十年前破郢之役的旧怨,前年攻灭了试图投靠吴人的顿国,去年又攻灭了曾侵吞楚国疆域的胡国。陈国因为距离楚国要近一些,加上前一代陈怀公是被吴王阖闾召唤到姑苏后死在那里的,所以陈国畏惧吴国的野蛮,想要继续呆在楚国的羽翼下。
  所以陈国国君倒是经常朝楚,在郢都恭恭敬敬地称楚君为“楚王”,为了讨好楚国令尹、司马无所不用其极,生怕像楚灵王那次一样,一言不合就把陈国夷为县邑。
  总之,自从百年前落入楚国控制下后,陈国再未朝见过周天子哪怕一次,楚庄王问鼎之轻重那次,倒是作为御者跟着去周王室边上逛了一圈……
  这节骨眼上,孔丘却跑来建议陈国去朝见周天子?陈侯越只觉得他怕是想要复周礼,尊周王想疯了。
  陈侯也是个轻佻之人,便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告诉臣子们,陈国的执政公孙陀对此嗤之以鼻,说道:“自从平王东迁以来,鲁国向周天子朝贡7次,其中鲁国国君亲自去的有3次。同时鲁国却朝齐侯11次,朝晋厚20次,连孔丘的家乡鲁国都如此作态,他何必来说陈国的不是?如此迂腐之人,其言不足让君上听之。”
  于是孔丘师徒在陈国的日子又开始变得难过起来,孔子见自己的想法不能见用,只能叹息道:“不如离去……”到了三月份时,他们收拾行囊,再度上路,准备去更南方的蔡国走走。
  ……
  周武王克商建周后,封同母弟于蔡,称蔡叔度,武王早死,周公摄政之后,蔡叔、管叔参与武庚叛乱被剿灭。管叔被杀,蔡叔则被流放,由于蔡叔的儿子品行端正,于是周公劝周成王复封蔡国,其都邑迁往今上蔡,若不算吴国的话,算是诸姬的最南端了。
  春秋初年,蔡国国力尚强,曾与鲁、宋等出兵伐郑。直到楚文王时利用蔡国、息国二国的矛盾,出兵俘虏蔡哀侯,将蔡国纳入楚国控制范围,从此蔡国深受其害,沦为楚国附庸近两百年,风俗、文化都楚化了。(公元前前531年)楚灵王一度灭蔡,三年后蔡平侯复国,并迁都吕亭,称之为“新蔡”。
  十多年前,因为楚国令尹子常的贪婪,囚禁蔡侯,导致蔡侯获释后沉美玉于汉水,发誓一定要报复楚国!于是便和唐国一起叛楚,引诱吴师攻入郢都,差点就颠覆了楚国。
  如今蔡国正处于复兴的楚国和强大不减当年的吴国之间,局势颇为敏感。眼见楚国渐渐复兴,连续收服陈国,灭顿、胡二国,切断了由蔡通往吴国的道路,对蔡国呈包围之势。蔡侯申顿时就慌了,整日担心楚军来报复,但事到如今他已与楚国有大仇怨,无法再回头,所以便广发劳役戍边,对边境的管控十分严密。
  孔子此时选择南下蔡国,实在不能称之为明智,只是他放眼天下,竟无一处能容身之所:
  鲁国的家乡回不去,因为那里被赵无恤篡权,如今安插了一个儿子做大将军;卫国也去不了,自己的老友孔圉、遽伯玉等或为赵氏做事,或直接去当了赵无恤的邺城上宾;齐国……在孔子眼中,陈、鲍二氏的所作所为,和赵无恤挟晋侯之举也查不到哪去;宋国,操持鬼神之说的大巫南子不欢迎孔子;曹国陶丘,也号称“共和”,成了一个无君无父之国,孔子对子贡也有些失望,只差指着他痛斥“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攻之”了。
  一时间,孔丘心头只能发出“天下何国不通赵”的感慨。此外的郑、陈都不待见他自不必说,所以孔子找来找去,竟只有秦、楚等几处能去了。
  不过他更想去的,还是吴国的延陵。延陵季子高寿,这位八旬老人在纷繁扰乱的野蛮吴国,却过着文质彬彬的恬淡生活,孔子心向往之,一直想去拜访,但去延陵,蔡国就是必经之路……
  然而让师徒一行百余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刚靠近陈蔡边境的一处野地时,却遇见千余蔡兵呼啦啦冲上来,也不打招呼,就给围住了!
  ……
  “吾等乃鲁国游士,途径贵国,并无他意!”
  漆雕开嘶声力竭的呼吁似乎并没能起到作用,蔡国人的兵甲一言不发,朝孔丘及其弟子围拢过来,戈矛和箭矢对准他们,一副要在此赶尽杀绝的架势!
  孔丘让弟子们在车后,自己则如同护雏的雌兽般上前,举袂自报家门:“鲁人孔丘在此,还请贵国大夫过来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蔡人地处南方,听不懂孔丘那略带鲁地口音的雅言,交头接耳一番后又继续向前推进。
  “夫子,讲不拢,冲出去吧!”子路大声喊了起来。
  孔丘忧心忡忡,看着不听己方解释的蔡人,也不知是何缘故要与自己为难,只能点了点头,嘱咐道:“休得杀人。”
  “我当年从夫子遇难于匡地,被匡人所围,如今又遇难于此,难道是命当如此?为了不让夫子罹难,公良孺宁可勇斗而死!”面对如此危局,勇猛的子路和公良孺一左一右抽剑在手,斗甚勇。
  蔡国的军队以脆弱和无斗心著称,于是子路和公良孺两个猛士,便能让他们不敢靠近。孔子等人且战且退,退到了一处小丘下。这时候天已擦黑,蔡人没有追上来,而是在附近远远地观望,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孔子又让弟子颜回等人去与之交涉,这时候终于有个能说得上话的蔡国人站出来,隔着老远冷冷地对他们说道:“前几日,有人来向驻扎沈邑的大夫告发,说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将途经蔡国,里面有楚国和陈国派来的奸细,打算里应外合,攻破蔡国!沈邑大夫这才派吾等前来堵截。”
  孔子师徒哗然,孔子也左看右看,举起手无寸铁的双臂,笑着对那蔡人僚吏道:“君子无所争,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更不会介入列国争衡之事,想必是贵国误会了。”
  但那蔡吏却也无法做主,他不耐烦地说道:“误会不误会自有大夫和国君定夺,所有人在此地等待,待吾等禀报大夫,大夫再报君上,方能决定汝等是擒是放!”
  他们也不再多言,牢牢地把守着小丘附近的道路,看样子是打算在上司命令再度下达前,将孔子一行百余人困死在这里了。
  ……
  时值三月,南国之春,在一片绿色草海中,小丘宛如一座岛屿。
  孔子一行人在陈蔡之间的隙地上,已经被困了整整七天了!
  蔡人封锁了这座小丘周围的道路,没法通行,到第三天时,孔子师徒干粮耗尽,断绝了粮食。随从的弟子疲惫不堪,饿得站不起来。
  这是一处贫瘠的小丘,除非他们愿意像牛一样咀嚼草叶草根,否则几乎找不到任何食物。他们曾尝试吃蚂蚁,但这些又小又黄的东西小到没有什么营养,而且会让人满口发酸。
  有的弟子找到了一片灌木丛,弯曲的枝节上挂满了绿色的硬果子。闵损等人犹豫地看了它们两眼,最后还是忍不住,从其中一枝上摘下了一颗,咬了下去。果肉酸而耐嚼,过后还有一阵熟悉的苦涩,很不好吃。但光是咀嚼,便能让他们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接下来大批弟子闻讯赶来,双手摘下浆果,并把它们往嘴里塞。
  然而当日入夜后,他们的胃开始抽搐,疼痛让人无法入睡,许多弟子一直在干呕和拉稀。
  “要是子迟在这就好了……”
  众人不由怀念起能轻易识别各种野菜植物的樊须来。
  次日,他们排泄出的已经是棕色的液体,而且极其难闻,孔门弟子在原野上蹲得到处都是,哀嚎遍地,臭气熏天,“君子儒”的优雅消失殆尽。
  他们拉得越多,就越发感到口渴,所幸喝的东西不成问题,被围困的地方有一条浑浊的小溪,虽然溪水同样会让肚子痉挛。他们的腹中仿佛爬满了毒蛇,扭曲着撕咬肠胃,但这可比口渴要容易忍受多了,除了吮吸高草上闪烁的清晨露珠之外,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喝。
  在这困厄之际,有一个念头第一次在将夫子视为楷模的众弟子脑海中闪过:“夫子的学说难道有不对的地方吗?否则我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但哪怕是在这种情形下,孔子仍讲习诵读,演奏歌唱,传授诗书礼乐毫不间断。
  在众人有气无力的应和声中,终于有弟子愤愤然而起,发出了质疑的疑问。
  “夫子不是要教我们君子之道么?君子也有如此困厄倒霉的时候吗?”


第827章 仲尼之厄
  “夫子不是要教我们君子之道么?君子也有如此困厄倒霉的时候吗?”
  孔子的弦歌停了,他抬眼望去,站起来面露愠色的是子路,平日里内心最尊崇他的子路,也是最敢于直言的子路。
  子路这几年过得实在憋闷,他的理想本来是“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然而现如今,这梦想依然是白日梦,却是他那仅有“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志向的师弟冉求在鲁国建功立业,于汶水一战中率部重创齐人,名扬天下。
  而另一位同窗子贡也赫然成为曹国的实际执政者,夫子先前最不待见的两个弟子宰予和樊迟,一个也是曲阜县令,另一个则被调到晋国的担任赵氏的农官。这是混得好的,其他人如公治长等也各司其职,各展其能。到头来,自己却依然在到处流亡,不名一文。再加上这几日的糟糕处境,思前想后,性情耿直的子路有些生气了。
  孔子知道弟子们被困厄了七日,都有怨愤之心,离开鲁国已经好几年了,每到一个地方,就不断有新的弟子拜入门下,但也不断有人中途退出,或留在沿途邦国城邑给别人做家臣,或直接就去投奔冉求、子贡、宰予甚至赵无恤去了……
  于是在忍饥挨饿的空隙,孔子就决定对弟子们再上一堂课。
  他对子路说道:“君子能固守困厄而不动摇,小人困厄就指不定要胡作非为了。”
  子路一时在气头上,本想依靠自己的一身武功,再带上几个能动弹的师兄弟去外面的蔡军营地转悠转悠,像昨日偷回那只小猪一样,再寻觅点东西。如今孔丘这么一说,子路便惭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昨日献上烤熟的小彘时,饿坏了的孔子也不问出处,盘腿坐在地上,接过来就吃,要知道他在鲁国为官时,可是“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无酱,则不食”的呢!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还是夫子镇定。”众弟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如今这种情形下,也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渡过难关,饥肠辘辘之际,也只能用一些重复强调的精神寄托来缓解痛苦了。
  于是弟子一个接一个来到孔子身边,孔子看着他们,说道:“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汝等是不是在想,吾等的学说难道有不对的地方吗?否则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众弟子面面相觑,不愧是夫子,一下就猜到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汝等都说说看,为何会如此?”
  众人寂静,还是子路大咧咧地说道:“我猜想是因为吾等还没有达到仁的程度吧!所以诸侯卿大夫都不信任我们。亦或是还没有达到知吧!所以各国都不实行夫子的学说。”
  “假如仁者就必定受到信任,那为何还会有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假如知者就必定能事事顺利,那怎么还会有王子比干被剖心?”
  孔子笑着将问题返还给子路,让他自己纠结去,也不知能缓解多少腹中的饥饿,又或许会在想不下去时愤怒得哇哇大叫,索性倒头就睡,这就是子路的性格。
  子路下去后,又有人提问了,是身高仅有五尺的学生高柴,他略带犹豫地说道:“夫子的学说极其弘大,所以天下没有国家能容得下您。夫子是否可以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呢?”
  孔子摇了摇头道:“柴,你听我说,优秀的农夫善于播种耕耘却不能保证获得好收成,优秀的工匠擅长工艺技巧却不能迎合所有人的要求。君子能够修明自己的学说,用礼乐来规范国家,用道义来治理臣民,但不能保证被世人所理解,如今若不修明自己奉行的学说却去追求被人接纳,那就背离我的志向了!”
  众人缄默不言,弟子们再度在心中叹息,夫子,还是太过固执了。除了原宪、漆雕开等一批以诋毁反对赵无恤为主要目标的“君子儒”外,其实其余弟子都希望夫子能早日与赵氏和解。那样的话,无论是为官还是安逸富庶的生活,晋、鲁、宋、卫、莒都能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夫子何苦跟自己的女婿别扭呢?一别扭就是四年……
  就在他们摇头叹息,为夫子想不通之余,正好外面子路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回来,对众人喜笑颜开道:“子渊回来了!”
  颜回正好跟在子路后面,他感觉全身肌肉酸痛,像是有了发烧的前兆。去周围探路时,岩石也擦破了他的双手,他在半道上用木刺挑出一个个烂掉的水泡,然后恢复了恬淡的笑容,举着从山里农户苦苦哀求才讨来的米,对众师兄弟们说道:“有米了!我这就进去煮,先让夫子食用。”
  ……
  是啊,何苦呢?
  等众弟子退下后,孔丘卧于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山脚破屋内,心里也在发出疑问。
  去年腊月,他接到女儿孔姣来信,说自己有孕时,孔子露出了会心的笑,起身在屋内踱步数圈,想着要给外孙取一个怎样的名,如今,她已经怀胎六月了吧?
  但为君子者,亲情要讲,原则性的问题却绝不容妥协!虽然孔姣也在信中恳求他接受赵氏之邀,去邺城居住,在那里可有广厦千万间,让孔门弟子居住欢颜,还可以阅览群书,有良好的讲学环境,可以让孔门之学在晋国也发出一个芽来。
  但孔子还是断然拒绝了。
  因为他已经差不多猜到赵无恤的目的的,此子乃天生的窃国大盗,不但要窃取鲁国,还要窃取晋国。更可悲的是,伯禽和唐叔虞的家国社稷,真的很可能会落入赵氏手中。
  这与孔子一向推崇呼吁的东西完全相悖,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
  虽然,他也明白家的诱惑,亲人的诱惑有多大。
  在草席上眯着眼,感受着屋外猛烈的阳光,想必千里之外的鲁国也是蓝天万里无云。
  “暮春三月,天高云淡,好想和子晳一起,穿上春服,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去沂河里沐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家啊……”
  幻想中,明亮湛蓝的沂河从山下淌过,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自己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色吗?在家乡鲁国时他才感到自己是完整的。
  继昨日的那几口彘肉后,他就没再进食过,饥饿不但折磨着他的弟子,也折磨着老人的肉体和精神,他的意识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也许我现在正在缓慢地死去。”孔丘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葬于两柱之间,若就这样困厄死去,他希望能以殷人的礼节下葬。棺椁三寸,被无数撮黄土掩埋,立一个墓碑即可,中原人都以此来给生命画上句号。
  可要是孔门弟子在这里全灭,谁还会给他树立起封土呢?可能只有一个衣冠冢了,也许是远在鲁国的妻儿吧,也许是嫁到晋国的女儿罢,他最不希望的人就是赵无恤。
  若是如此,我还不如成为豺狼和吃鸦雀的食物,他悲伤地想,“而尸虫则会在我的胸腔上钻出洞来。”
  人死后又会怎样呢?
  如果传说中的司命前来夺走他的性命,带他回到殷人所处的两柱之间,他就能够和未曾谋面的父亲、祖先微子启等人重逢,变成鬼。孔子不尽信鬼神,但作为殷商之后,却又不能不信。虽然人看不见,也听不到,但却无处不在,好像就在人的头上三尺,又好像就在人的左右,为鬼为灵,驰骋在星空中,直到永远……
  就在他迷迷糊糊间,孔子却闻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香味,整个人顿时就醒了过来,缓缓转过身,却看到颜回蹲在陶釜边上,用手抓锅里的饭吃!
  他因为食物而炽热的心,顿时就凉了……
  困厄,真的会让原本的君子失去本来的面貌,做出小人行径么?
  这一次,孔子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初衷来了。
  ……
  “夫子,饭熟了!”
  孔子翻过身,缓缓点头,假装没看见颜回抓饭吃的事情,起身说道:“我刚才梦见先祖,故在吃饭前先要取一点饭祭奠一番,但食品要特别洁净才行。”
  颜回是老实人,立刻下拜稽首解释道:“不可!方才有煤灰飘到釜中,我用手将其扣出来,上面沾了一些饭粒,见扔了可惜,就吃了下去,釜中之饭已不洁,不可祭先人。”
  孔子孰视颜回的眼睛,只见到了一片清明,便叹息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识人殊为不易,我差点就错怪了回,果然,要了解一个人本来就不易啊……”
  困厄之际,师生之间的关系,变得比平常更为脆弱,孔子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权威性被弟子公开质疑,而自己对最心爱弟子的信任,其实也没有过去想象的那么深……
  不过,聪明快乐的颜回或许能给自己答案。
  他看了一眼釜中半生不熟的粟米饭,咽了下口水,认真地问颜回道:“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回啊,你觉得我的学说是否有不对的地方?否则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颜回摇了摇头道:“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但就算不被世人容纳又如何?不能领会其中要意,这是作为弟子的耻辱。不被采用,这是当权者的耻辱。故不容方能见君子本色!在困厄中改进和修明夫子的学说,这才是夫子该想的事情!”
  孔子高兴地笑道:“回,见一而能知十,我亦不如也……假以时日,你的学问成就必将远远超过我!假使你拥有许多财产,我完全可以给你当家宰。”
  师徒交谈之余,子路却径自推门而入。
  “夫子,外面有变!”
  ……
  “夫子,子渊,听!”子路面色凝重地说道。
  颜回侧耳倾听,也听到鼓声隔着老远发出低沉微弱的隆隆声响。孔丘也听见了,他皱起眉头,走出门口。
  到了外面,鼓声更为响亮,弟子们也纷纷聚集到一起,紧紧握着不多的武器,看着远处守着路口整整七日的蔡人营地。
  “似乎不是蔡国的自己人……”
  蔡国人的营地也骚动起来。三个蔡卒端着戈匆匆跑过,僚吏低声呵斥,他们拴在营地里的马匹也不安起来,有的嘶鸣,有的喷息。
  经验丰富的子路趴在地上听了片刻,便找到了方向:“是西方,有一支庞大的车队正在驶过来!”
  话音刚末,便有一辆沉重的战车闯入众人视野尽头,它由全身火红甲胄的虎贲驾驭,速度飞快,而他的数十辆同僚紧随其后。长长的矛状毂如同旋转的镰刀,朝防御松弛的蔡兵营地径直冲了过去!
  只一瞬间功夫,还未与战车接触,脆弱的蔡国人就崩溃了,兵卒弃械逃亡,包括那天向孔丘及弟子们喊话的僚吏也一样,突然来到的敌人,绝不是他们这支边邑小部队能应付得了的。
  “得救了?”孔丘及弟子们对这场剧变又惊又喜,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希望能通过旗帜和呼喊声,判断来者的身份。
  无论是奔逃的蔡人,还是进攻者,口中都用南方口音呼唤着一个字。
  “王!王!王至!”
  “是周室天子来了!”片刻之间,因为饥饿而精神恍惚的孔丘脑中浮现出这疯狂的念头,一时间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说来也是寒酸,老者尊了一辈子的周礼、天子,到头来却没有被天子接见过哪怕一次,但他一直坚持认定,世间只有一个天子,一个王!
  但当鼓声再度敲响,战车开始越过蔡营,朝孔子一行人驶来时,那些虎贲喊出的口号却变了。
  “雄雄赫赫,楚王临兮!”
  在冲散蔡人后,一支队呈楔形队列的车阵开了过来,人人甲胄分明,头顶飘扬的旗帜最为醒目,那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旗帜,有数丈高,数丈宽: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中部是一轮朝阳,长长尖尖的火舌勾勒出九齿火轮,下部为长方形的基座,饰云雷纹……
  楚国的左广精锐发现了孔丘及其弟子,车队汹汹而来,将他们包围在一起。而楚王熊珍,则伴随凤鸟旗帜而至……


第828章 凤凰涅槃
  “寡人欲封孔子书社之地七十里,让他做楚国的大夫,司马以为如何?”
  楚王熊珍颔下蓄一小撮胡须,身着赤色如火的犀皮衣,头戴华丽的胄帽,腰佩长剑“湛卢”,站在沉重的戎车上,目光中杀气却有些不足。他这次率领楚军和陈、随军队进攻蔡国,进攻到沈地附近时,凑巧救下了被困整整七天的孔子师徒一行人。
  孔子之名熊珍早已听说过,可谓是天下贤人之一,博闻强记,因为不愿屈从晋鲁卿族赵氏的强权而出奔,游历了莒、郑、陈等国,如今楚王志在复兴,听说在此救下此人,不免有些求才之心。
  然而楚王话音刚末,他的庶兄,也是楚国的司马子期就站出来劝诫道:“不可!”
  楚王偏过头去问道:“司马觉得不妥?”
  司马子期身为司马,对中原发生的事情还是十分关注的,他说道:“不敢,只是臣听闻,孔丘及其弟子的学问乃尊周天子,试图在天下复兴周礼,想要让人盛装打扮,繁琐地规定尊卑上下的礼仪、举手投足的姿势,还有从幼到老不能学完的周室礼乐,这一切都与楚地风俗习惯格格不入,故孔子之学不适合楚国,不如随他去。”
  楚王却有些不同意:“但我多次听叶公说过,孔门之徒端木赐,擅长货殖、外交、治国,如今是陶丘的执国,带着曹人实行共和之制;还有冉求,为赵氏练兵,练出了万余武卒,赵氏才能横扫晋国。既然孔丘的这些弟子都如此厉害,他本人恐怕也不俗,更何况还有这百余孔子之徒,只怕也有人才,若是就此错过,岂不可惜?”
  “不然,孔子中能干的弟子似乎都被赵氏留下,其余众人跟着孔丘在列国如乞讨般行走,在鲁则鲁国被窃,在莒则莒国被占,在宋、郑、陈、等国都不受欢迎重用,可见包括孔丘在内,剩下的都是无用之人,大王不值得分地封之。”
  见楚王还有些犹豫,司马子期便道:“更重要的是,楚国的祖先在周受封时,名号为子男,封地方圆五十里。如今孔丘祖述文王武王时期的法度,彰明周公、召公的事业,大王倘若任用他,同样实行周礼那一套,那楚国还怎么能世世代代拥有堂堂正正方圆万里之地呢!”
  “吾等先祖熊渠曾言,楚乃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天子不与我公侯之位,楚便自称为王!至今已经快十多代人了,大王在南方的地位,其实和天子也差不多,陈、随、许各诸侯皆以臣子自居。然而中原诸侯不予承认,听说鲁国人暗地里还骂吾等是蛮夷鸠舌之人,称呼大王为‘楚子’呢!孔子最重周室礼法,只怕也是这么看的。故大王要封孔子,且先去问问,他愿不愿意称君上为王,行仆臣三拜稽首之礼,否则难免尴尬。”
  楚王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便让子闾带着些礼物,替我去问候孔子,也试探一二。”
  ……
  王弟子闾领命而去,楚王则和司马子期继续商量战事,他们这次进攻蔡国,一是为了报复十多年前蔡国引导吴师入郢,给楚国带来巨大损失,二是为了重新收复蔡国,让楚国疆域恢复到更东方的位置,以陈、蔡、顿、胡为屏障,构建对吴防线。
  “陈国控制颍水,北连郑、宋两国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此其经营之所也,如今陈侯畏惧吴国,愿意归服大王,得陈,便能与中原诸侯沟通,还能兵临蔡地!”
  “至于蔡国,此地西望方城,东通淮沔,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吴楚之间,乃襟要之处。”
  子期严肃地说道:“同时,也是楚国的肘腋之患,要排除吴国再度西进的祸患,楚国必须重新征服蔡国!”
  “先夺回沈地,再包围新蔡,不怕蔡君不从。”楚王摸着自己的小胡须笑了一下:“现在的吴国,正与寡人的舅翁战得热闹,没功夫来救蔡国,正是吾等的大好机会!”
  就在这时,去探孔子口风的子闾回来了。
  “他怎么说?”楚王很随意地问道。
  子闾面色有些不好看:“孔子感谢,但却又请辞,不愿意见大王。”
  “为何?”
  “他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丘虽然落魄如丧家之犬,但要像晋文公重耳一样,流落楚国时为了寻求帮助,便称楚为王,置天下唯一的王周天子为不顾,他修习文王、周公之道,自问做不到……”
  “腐儒!真是放肆!”虽然有所预料,但司马子期还是忍不住斥责了一声。
  但好脾气的楚王熊珍却笑着摆了摆手道:“司马先别怒,子闾,你且去问问孔丘,当年鲁昭公来楚国时,也以诸侯见天子之礼,对着孤的伯父灵王三拜稽首,他乃鲁人,叫我一句大王又何妨呢?”
  子闾再度领命而去,过了不久又回来了,脸色又尴尬了几分。
  “如何?”
  “孔丘还是不来。”
  “这次他又是如何说的?”楚王晓有兴致地问道。
  “他说,当年就是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僖子随同鲁昭公出访楚国,到达郢都后不能以礼处理外交事务,以至于国君受了不应该受的耻辱。孟僖子深以为耻,遂发奋学习周礼,将死时还嘱咐二子向孔丘学礼,孔丘教授二子时矜矜业业不敢怠慢,如今自己到楚国边境来,若重蹈当年,死后就无脸面见孟僖子了……”
  司马子期冷哼道:“巧言滑舌,将孔丘及其弟子绑起来逼到江水边,不从就扔下去,由不得他们不喊大王!”
  楚王却摇了摇头道:“孔丘这番应对不卑不亢,不亚于当年知武子应对先君共王。既然孔丘辞了我的礼物和聘请,那我也不必见他,免得相看两厌。此外蔡国即将兴兵,他们不宜再深入,派一队人,将孔丘一行往叶公所在的方城送去,若孔门弟子中有人才,就让叶公留下几个,若无,则任他们回中原去吧!”
  “诺!”子闾第三次领命而去,司马子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专心查看地图的楚王,不由叹了口气。
  子期知道自己这个楚王弟弟的性情,他遵循常理行事,不乱纪纲,不为私心迷惑自己,不为困难而退缩,始终坚持坚定自己的原则。就算孔丘如此不知进退,也不会做出拖下去一剑杀了的举动,果然是一笑释之。
  这样仁慈贤明的楚王,楚国要是早几十年,甚至十年遇上就好了,若十年前楚国的大权在他手里,再有自己和子西等兄弟辅佐,楚国,大概就不会遭遇那场浩劫了……
  ……
  五日之后,时近春末,孔子师徒一行人已经被遣送到方城去了,楚王与孔子不相见,便索性将他们踢给叶公,让叶公代为接待筛选。
  而楚军也行动迅速,他们很快便摧毁了蔡国外围脆弱的防御,夺回了沈地。
  “这里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变化啊……”
  楚王熊珍所在的地方是沈国的旧宫殿,沈国是汝颍下游的撮尔小国,其祖先因助平王东迁有功,便被封在沈地,国君称之为沈子。这个小邦很早就被楚国纳入自己的封建体系中,接受楚文化熏陶,器具、饮食、衣冠,除了难以更易的语言外,方方面面都和楚国一致化。
  直到十多年前,晋国召集诸侯会盟准备对楚国动手,亲楚的沈国拒不参加,晋国便指使蔡国,出兵伐灭了沈国,并将沈子嘉押回蔡国杀掉,蔡人自此吞并了这里。
  但蔡人也没改变这里的格局和内部,所以这座宫殿里的许多东西都和郢都相似,楚王此时此刻正侧脸欣赏的那副描绘在墙上的壁画也充满了楚文化气息:
  壁画中,太阳神“东君”从东方的建木升起,把幽暗黑夜变成皎皎白天,他驾着龙车雷声轰响,龙车后载着如旗的云彩舒卷飘扬。地上的人类朝拜不已,敲起乐钟使钟磬木架动摇,起舞者如同翠鸟般轻盈飞举,在乐舞声中,沈国的贵族最后升天变成了“羽人”在凤凰提携下腾云驾雾,与东君共同划过天际,去向世界的尽头……
  看到这幅画,让楚王记起了过去的情景——他年幼时曾和父亲楚平王来汝颍之间狩猎,沈君待楚国王族如同儿子侍奉老子一般,恭敬至极。
  父王曾指着这副壁画,给他讲为何楚国人崇拜凤鸟。
  “楚人乃祝融之后,祝融其精为鸟,离为鸾凤,鸾者凤凰之属也,祝融就是凤的化身,吾等子孙亦然。先君楚庄王就曾把自己比喻为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还摸着他的头说道:“珍,你以后也要和历代先祖一样,做一只栖于梧桐上高贵的凤!”
  当时他不满十岁,望着自由飘逸的凤,高高在上的东君艳羡不已,重重地点头。
  父王也会带着熊珍,站在沈宫最高处眺望树林、河流和山泽,然后对刚刚被封为太子的熊珍说:“总有一天,它们都是你的!”
  不止是沈国,陈、蔡、随、唐,短短几年后,这些附庸国最终都成了熊珍的臣子,他统治着东到淮汭,西到汉中,北到汝阳,南到江南的广袤土地,就像他父亲平王,伯父灵王、康王,祖父共王,曾祖庄王从前所统治的一样。
  但是从熊渠筚路蓝缕开始,楚人就从未失去他们的土地,唯独熊珍却失去过……
  他这只雏凤一开始就停歇在太高的梧桐木上,年幼无知,以至于跌得最惨。
  他继位之初,以为楚国的一切都是阳光明媚,一片大好的。令尹子常伪饰美化了所有事情,他迷惑楚王在章华台上与姊弟们嬉笑玩乐,用锦缎挂满台下道路旁的橘树枝,告诉楚王外面的楚人都穿着蚕丝衣服,布匹多到挂不完;他故意让人划着一船一船的稻谷从章华台下经过,以此告诉楚王,楚国年年丰收;他还为王宫卫队配备了最好的装备,人人佩戴好剑,穿犀皮甲,以此让楚王放心,楚国的武备也极其强盛!
  然而这一切都破碎了,伴随着柏举之战的惨败,以及郢都的毁灭。他差点在吴师入郢时失去了一切,失去母亲,失去兄弟,失去妹妹,失去王位,失去国都,失去楚国……
  他带着妹妹和全家人仓皇逃出都城,渡过汉水,一路上在云梦泽里跋涉。到这时,他才看到了真正的楚国:横行跋扈的贵族,公然在白天抢掠的盗寇,在云梦泽里艰难求生的难民,楚国处处是叛臣,斗氏余孽差点就对他动手。一行人辗转月余,最后逃到了随国,还被吴军包围,逼门索拿过,若当时随侯一念之差选择出卖他们,楚王和整个王族就要被一锅端了!
  他们最后逃过一劫,也幸亏他的长庶兄子西建树王旗,安定人心,招集散兵,组织抗战。申包胥则奔赴秦国乞师,秦军在子蒲率领下纵横于方城内外,楚师出没于汉水南北,吴师穷于应付,在楚国境内也处处遭到反抗,遂退出了郢都。
  吴师退走之后,熊珍这才回到郢都,时为十月份,历时10个月的大战终于结束了,在这场大战中,受祸最惨的是郢都的国人,郢都经吴师蹂躏,残破不堪。自此之后,吴国太子夫差逆流袭击,楚人便害怕再度危亡。于是又把郢都迁到鄀地,改革政治,来安定楚国。
  楚王熊珍便是在这样的艰难历程中成年,这是楚灵王、楚平王和令尹子常做下的孽,但这恶果,却让熊珍兄弟几人吃了个正着……他因此积累了太多的内疚,为自己丢失祖宗土地,为辜负了国人。他知道楚国需要疗伤,于是便奖励有功者,宽容背叛者,安抚伤痛者,这一疗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了,楚国在渐渐恢复,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淮河一带千余里土地了,楚国的疆域顿时像一个被狠狠咬了一口的苹果,缺了一大块。而吴师入郢造成的痛楚,依然存在于楚人精神的深处,难以治疗。
  “我辜负了祝融和列祖列宗。”
  楚王熊珍结束了深思,再度走上沈国旧宫的高台,扶着他祖先征服踏过的城垛反省,眺望遥远的蔡地,露出了一丝志在必得的笑。
  “但我不会辜负儿子!”
  他前年娶了越王勾践十三岁的女儿,那个沉默寡言,甚至不太会说楚言的越女今年刚刚为熊珍诞下一个子嗣,取名为“章”。章华台的章,熊珍希望自己能早点解决吴国的威胁,能迁回郢城去,让儿子能在郢都和章华台的废墟上成长起来,吸取过往的教训,也获得前行的勇气。
  到时候,自己也要摸着他的头,对他说自己父王说的话。
  “章!你以后也要做一只停歇于梧桐上高贵的凤,还要牢牢记住,凤凰不死,涅槃再起,其势更烈,就像芈姓王族一样,就像赫赫楚国一样!”
  “大王……”思虑和豪情被打断了,司马子期出现在背后,面沉如水。
  当年楚军柏举大败,子期来告急时,就是这副表情。
  楚王顿时心中一紧,追问道:“何事?”
  子期深吸了一口气:“大王,刚刚得知消息,吴王夫差在夫椒大败越王勾践!”


第829章 吴王金戈越王剑(上)
  “夫差,尔忘句践杀汝父乎!?”
  “唯,不敢忘!”
  三年,欈李之战后整整三年!夫差的每一天,都是在这一问一答下开始的,为了不忘吴王阖闾战死之仇,他特地在自己的寝宫外安排了亲信专鲫,夫差一早起来往外走,专鲫便会冲着他大声喝问这么一句。
  “夫差,必毋忘越!”
  专鲫声音很大,不仅夫差能听见,半个吴宫几乎都能听见,吴人是文明与蒙昧交界的邦国,对复仇看得极为重要,与仇人不共戴天!对杀害父母的仇人,就要睡在草垫子上,拿盾牌当枕头,以此牢记战斗,不论在集市上还是在朝堂上,只要一遇到仇人,应该马上动手杀他——腰上别着剑就拔剑,没带武器的话,赤手空拳也要上!
  所以三年来,夫差几乎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仇大业中,对外界的一切听之任之:楚国开始复兴,连续灭顿、胡,又进攻蔡国,夫差也只让求援的蔡人自我解救,没向淮颍派出一兵一卒。被他隐隐视为对手的赵无恤雄起于大河以北,破齐,灭知,分晋,为大国上卿,风头一时无二,夫差也当做没发生,就算齐国陈氏、鲍氏派人来联络交好,希望吴国能与齐一起遏制赵氏,夫差也婉拒了。
  夫差必须先报偿父仇,同时也是吴国的国仇,才能得到吴人真正的认可,认可他是吴王,才能做更多的事,实现更大的野心……
  他一边以孙武为主训练兵卒,力求打造一支吴国的轻重步兵方阵,一边以伍子胥、伯嚭理政安民。
  他放下了自己的骄傲和对奢糜的渴望,继续吴王阖闾的作风:吃饭不吃两道菜,坐垫不用两层席子,不修建新的宫殿台阁,器用不加红漆和雕刻,车船不加装饰,衣服和用具,取其实用而不尚虚华。在国内,上天降下天灾瘟疫,就亲自巡视,安抚孤寡和资助贫困的人。在军队中,煮熟的食物必须等士兵都得到了,自己才食用,他吃的山珍海味,亲信们都有一份。
  在夫差君臣的励精图治下,吴国力量也迅速恢复,军队又到了极盛的五万五千人状态。如此一来,吴国人人都想要跟随夫差为先君复仇,而暴躁的夫差竟也听从孙武和伍子胥的建议,忍了整整三年,让吴国休养生息。
  老天不负有心人,到了今年,夫差的机会终于到了!
  老越王允常在欈李之战后退位,他自己没两年就死了,越国彻底由勾践说了算。闻夫差为报父仇,正加紧训练军队,准备攻越,气盛的勾践遂不听大夫们的劝阻,决定先发制人,出兵攻吴。
  夫差闻报,悉发五万精兵击越,两军战于夫椒,五湖边上一处湿滑的沼泽地,春日的湖沼湿滑,芦苇长满湖岸。对于吴人和越人而言,这是他们最擅长作战的区域,可以陆行舟战。这也是一场举国之战,吴军五万人,越军三万人在这里决死,最终吴军依靠孙武的巧妙指挥,冲垮了越军两翼,越王勾践损失惨重,仅剩下万余人撤退,从五湖边上一路败退到会稽,只剩下5000人了。
  夫差岂会错过这痛打仇敌的好机会,吴军长驱直入,深入越境,渡过汹涌澎湃的钱塘江口,逼近会稽,这是吴人过去从未抵达过的地方。
  吴越虽然文化相近,语言相通,但越国却少有来自中原的技术,都城也不如伍子胥监造的姑苏高大厚实,那低矮的夯土墙垣根本挡不住吴军的进攻。吴人很快就攻破了这里,早已杀红了眼的吴军冲入都邑后故态复萌,在吴王夫差的纵容下,又开始大肆抢掠,强暴,就像十多年前他们的父兄在楚都郢城所做的事情一样。
  战事结束之后,吴王夫差乘着战车穿过遍野横尸的会稽城,犀甲亲卫们紧随其后,彼此嬉笑玩闹,对周围的暴行喜闻乐见,享受国仇得报的乐趣。
  越人辛苦耕耘的田地为吴军的跣足踏平,水稻和菽豆都被踩进泥土,散落在地上的吴国金戈和越国短剑经过鲜血浇灌,成了新的可怕作物。受伤的越人有的呻吟、有的求助,犀甲亲卫们会走上去,拿着短剑,专替他们解脱,从亡者和将死之人身上收割下数不清的人头,然后堆积到一起,炫耀自己的赫赫武功。
  越国宫殿起火燃烧,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湛蓝的天空。在倾颓的干泥土墙下,吴人往来奔驰,挥舞手中长鞭,驱策生还者离开冒烟的废墟。于越人也是个坚韧的民族,即便战败、即使被人奴役,却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命运,老人和孺子虽然沦为奴隶,走起路来依旧有种愠怒的自尊。未来得及逃跑的妇女则遭了秧,夫差所经过之地,那些被强奸的女孩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那是一声声长长的抽噎,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吴人则对此发出了得意的嘲笑,然后走过去参与其中。
  越国已经彻底战败了,吴军正在他们的土地上,在人民身上疯狂肆虐,这是他们忍耐三年赢得的战利品。但吴王夫差并不满意,搜遍整个都邑都未找到越王,青壮男子也多半不知所踪。
  越王勾践这次没有忽略臣子范蠡、文种的建议,他毅然放弃了会稽城,带着甲盾五千人,民众数万,退保会稽山。
  ……
  会稽山就在会稽城的东南面,此地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此地易守难攻,自从于越在这片土地上兴起后,会稽山一直是他们军事上的腹地堡垒。
  吴王夫差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仇敌,便继续率军至会稽山,把下山的道路截断,想要将越人困死在山上!勾践一退再退,至此,已经无法再逃了!
  困兽犹斗,所以越人的反抗依然剧烈,眼见时间从三月初到了四月份,会稽山却依然没能攻陷,吴军也没法切断山上水源,夫差的灭越大计开始陷入僵局。
  而西面,也传来了楚军联合陈、随包围蔡国国都的消息。和吴破越一样,楚国也是抱着必胜的心态惩罚蔡国的,他们离城一里建筑堡垒,宽一丈,高二丈。役夫屯驻九昼夜,蔡侯见吴军迟迟不来,便把男女奴隶分别排列捆绑作为礼物出降。楚王熊珍让蔡国迁移到长江、汝水之间,重新掌握了东境……
  蔡国一丢,吴师入郢的战利品便只剩下群舒之地了,若再让楚军顺流而下,甚至连吴国腹地都有危险!
  夫差暴跳如雷,强行按捺了三年的耐心开始一点点消失,他决定让军队强行仰山而攻,必须在雨季到来之前,堕会稽,擒勾践!
  然而就在这时,营帐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夫差使人一问,得知是山上的勾践派人来请降。
  “请降?”夫差皱起了眉,这个词对于吴人越人而言,是耻辱的象征,若是坦荡男儿,宁可死,也绝不会对敌人摧眉折腰。
  他不齿地冷笑一声后,挥手道:“不见,斩了!”
  “大王且慢。”大宰伯嚭站出来劝道:“会稽山久攻不下,如今越人示弱,何妨见之,也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夫差虽然对伍子胥言听计从,但他最喜爱的臣子,还是这位伯嚭,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好,让使者入帐!”
  营帐被掀开,帐内的吴甲拔出武器,充满杀气的眼睛看着进来的人,这是一名穿着深衣,戴冠带,中原士大夫打扮的中年人,脸上低眉顺眼,似乎是被满帐剑光吓到了。
  他膝行顿首,从营帐门口一路爬到夫差跟前,态度卑贱至极,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王之亡臣句践,使陪臣文种来此向大王请降:句践请为臣,妻为妾,世代为奴婢,服侍吴国!”


第830章 吴王金戈越王剑(下)
  夏初时节,会稽山如同一道翠屏,庇护着越人最后的国土,五千越卒和数万越人在丛林中四处躲避,利用他们擅长的山地作战阻止吴国人上山。
  随着吴军围困此地月余,越人粮食耗尽,只能四处打猎采集为生,靠剥树皮,嚼苦藤叶,吃蟾蜍和蚂蚁蛋度日,但这些东西不足以填饱数万人的肚皮,越人已经饥肠辘辘,能否坚持到梅雨季节还是个问题。
  勾践曾经在携李击败吴王阖闾,名声震撼南国,以至于楚王熊珍在书面上也尊称他为“越王”,派使者来结交,迎娶了勾践长女,希望以此与越国结盟。
  可现如今,勾践却落得十分狼狈,望着有力无气的越人们在山上驻扎得乱七八糟,伤者病者无数,他不由曾喟然叹息说:“孤将在此了结一生吗?”
  “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围困在羑里,晋国重耳逃到翟,齐国小白逃到莒,他们都终于称王称霸天下。由此观之,大王今日的处境何尝不可能成为日后的福分呢?”
  一位年过三旬的中年士人走了过来,被困一月后,范蠡也开始和越人一般披头散发打扮了,他行走在会稽山上,不知道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会是大王身边的楚地大夫。若换了文种,绝对做不到如此洒脱,他下山时还是好好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深衣,仔细挂好佩剑才走。
  勾践见是范蠡,如鸟喙般的面容露出一丝惭愧:“孤因为没听大夫的劝告,贸然进攻吴国,深入五湖才落到这个地步……”
  范蠡撩开自己的乱发,笑道:“能够完全保住功业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谦卑。如今大王听从种大夫之言,派他给吴王送去优厚的礼物,想来以种大夫之才干,必能有所斩获。”
  原来,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后,便向三军发布了一条求贤之令:“凡是我父兄昆弟及国姓子弟,只要有向寡人出谋划策击退吴国者,我将与其共同管理越国的政事,封地许之。”
  与范蠡同样是从楚国来的大夫文种对他这种做法加以批评:“臣闻之,商人夏天的时候就准备皮货,冬天的时候就准备细葛布。天旱的时候就准备船,有大水的时候就准备车辆,就是打算在缺少这些东西的时候派上用场。有家有国者,即使没有被四邻侵扰的时候,也依然要选拔谋臣与武士。就像蓑笠一样,雨已经下来了,才到处寻找肯定是来不及了。如今大王已退守到会稽山上,然后才寻求出谋划策的大臣,恐怕太迟了吧?”
  勾践大惭,但他这个人有时候刚愎自用,残暴寡仁,但一旦遇挫,却又会深刻反省自身,礼贤下士,他当时像一个认错的孩子般对着文种、范蠡等人顿首道:“如果能够让我听听二三子的高见,又有什么晚的呢?”
  他这种知过能改的态度让已经产生一丝离去之心的文种、范蠡留了下来,众人商量一番后,决定派文种去山下的吴军大营请求议和,如今已经去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消息。
  越王勾践有些焦躁,来回踱步问道:“若吴王不允,为之奈何?”
  范蠡道:“如果吴王不答应,大王不如亲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
  勾践脸色不太好看:“如此一来,越国岂不是相当于亡了!?”
  范蠡语重心长地说道:“失去国都,被吴军占领全境,越国已经相当于亡了。如今大王想要复起,便只能像吴国孙武子所说的一样……”
  他以拳击掌,重重地说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就在这时,外面的畴无余、胥犴等人来报,说文种回来了!
  勾践和范蠡对视一眼,连忙到山隘处相迎,却见文种远远长跪于地,惭然说道:“臣辱于君命,吴王说他必灭越国……不愿接受越国的条件!”
  ……
  “吴王面上有焦色,据我猜测,若不是西面的陈、蔡有事,就是北方的徐地、东夷之地有乱,故不想与吾等僵持到五月份梅雨降临,到时候整天都是阴雨,吴军也无法久战。出于这些原因,夫差本来都要答应臣的请平了,但这时候吴相伍员闯了进来,说了一通话,大致之意是天帝把越国赏赐给吴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千万不要答应大王的请平……于是夫差就将臣赶了出来。”
  文种水都没喝一口,就将出使吴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范蠡在沉思,而勾践则索性一跺脚,说道:“将吾妻吾子带上来!”
  满面墨纹的越王夫人及年幼就开始断发的公子鹿郢被带了上来,勾践红着眼盯着他们看了一阵,用越语说道:“既然夫差和伍子胥要对我越国赶尽杀绝,那我便先杀妻子儿女,再焚毁宝器,亲赴疆场拼一死战!于越男儿,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他便一挥手拔除腰间锋利的宝剑,就要朝自己的妻儿劈斩下去!
  范蠡快步跑到越王夫人和公子面前挡剑,以至于越王的剑停在他胸口数寸之外,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阻止,其中文种说道:“大王且慢,事情还有转机!”
  越王眼中满是杀意,问道:“有何转机?”
  文种连忙拱手道:“第一次出使时臣便发现了,吴王已有退心,只是伍子胥太过聪慧坚决,吴王这才坚持要灭越,若无子胥,臣之计肯定已经成了!吴国并非是伍子胥的一言堂,能与他抗衡者,唯独吴国的太宰伯嚭。伯嚭与臣同是楚人,他十分贪婪好色,之前就曾向我公然索贿。吾等可以用重财美色诱惑他,让他帮忙说话,请大王再允许我下山去通融,或许能有转机!”
  勾践看着抱着儿子哭泣的妻子,叹息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他握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随即却又举了起来。
  这是把上好的青铜剑,寒光闪闪,剑身满布黑色菱形花纹,纹饰精美,剑格两面铸有花纹,分别嵌有蓝色玻璃与绿松石。正面剑身处有两行鸟篆铭文:“越王鸠浅(勾践)之剑”,而背面则是两字:
  纯钧!
  ……
  “纯钧”,这是青铜时代最完美的一把宝剑,传说中,这把剑是天人共铸的不二之作。
  越王允常为了铸这把剑,特地请来铸剑大师欧冶子,千年赤堇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捶打,雨师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欧冶子承天之命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十载此剑方成,剑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欧冶子也力尽神竭而亡,这把剑已成绝唱……
  勾践上次展示纯钧时,曾将与楚国风胡子齐名,心高气傲的相剑者薛烛惊得从座位上仰面摔倒,面色凝固呆滞。过了好大一会儿,薛烛才突然惊醒,勾践犹记得当时他那可笑的模样。
  薛烛脚尖点地几个纵跃掠下台阶,来到“纯钧”剑前,深深一躬,然后又表情肃然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从侍者手中接过宝剑,小心翼翼地敲了几敲掂了几掂之后方才将剑从鞘中缓缓拔出。
  “以手扬剑,其华捽如芙蓉始出。观其釽,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於塘;观其断,巖巖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无价之宝,无价之宝!”
  这就是薛烛当时的溢美之词,要知道之前,他可是将“毫曹”和“巨阙”两把名剑评价为“暗淡无光”,“质地趋粗”,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啊!
  所以纯钧剑真的是越国的至宝,是越王权威的象征。
  勾践不舍地抚摸着这把宝剑,叹息道:“当年,楚灵王要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还有两座有市肆的大城来换这把宝剑,却被寡人的父王拒绝了。”
  佩剑对于越人而言,就好比野兽的牙齿一般重要,但如今即将失去一切的勾践,决定用他来搏一搏,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他将纯钧宝剑双手捧起,交给了文种。
  “还望种大夫能再去吴营走一趟,携美女重宝贿赂吴国大宰嚭,让他再安排卿见一次吴王,向他献上纯钧宝剑,再转述孤的原话。”
  为了让越国生存下来,勾践作为越王的高傲和气度在这一刻收敛,化为坚忍和卑屈……
  “罪臣勾践再拜稽首:越国的军队不足以劳烦大王继续讨伐,勾践愿以金珠美玉、户口子女当做礼物奉献给大王,来酬谢吴国来屈尊讨伐罪国。还望大王能允许勾践送亲女与大王为隶妾,越国大夫、士人之女与吴国之大夫、士人为隶妾。越国的宝器,如纯钧、巨阙、毫曹、离镂等剑全部进贡给吴国,勾践率领举国民众加入大王的军队作为臣妾,悉听差遣……”


第831章 桃之夭夭(上)
  “寡君愿意率领举国民众加入大王的军队作为臣妾,悉听差遣……”
  文种卑躬屈膝,长拜于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但在动听的层面描述到达底线,让吴国夫差心中的征服欲望大大满足后,文种却突然话锋一转,又道:“若大王认为越国的过错是罪无可赦,不同意寡君请平,那越人宁可烧毁宗庙,捆绑妻女,连同金玉珠宝一起沉入江中,也不愿意让吴人得到分毫!然后寡君再带领仅有的五千人同吴国决一死战,那时一人就必定能抵两人用,万人决死之下,难免会使珠宝财物都遭到损失,如此一来岂不是伤害了吴国人所喜欢的东西?是情愿继续交战数月,将越人赶尽杀绝,还是不花力气得到越国,还请大王衡量一下,哪种对吴国更有利?”
  文种将勾践的话语复述了一遍,又膝行上前,向专鲫献上纯钧宝剑,专鲫再转交给吴王夫差,毕竟经历过刺王僚的教训,所以吴人防范之心极强。
  不过纯钧剑一入手,吴王夫差的面色就变了,他也是个爱剑之人,知道这是绝世好剑,不亚于楚国的“太阿”,以及传说已经被赵无恤所得的“干将”。于是他目光放到纯钧上面便挪不开了,捧在手中啧啧称奇,面色比上一次还更要犹豫。
  夫差一琢磨文种的话,的确句句在理,自己此番南下,为了不仅仅是父仇,还有重新让吴国大霸南方。如今越国主动表示屈服,愿意举国都做吴国的臣妾,相当于已经承认吴国霸权了。接下来就是看吴国如何处之,在灭越和存越的选择中,让越国保存,就可以得到金玉、女人这些好东西,这些越地之物满打满算,足以补偿吴国在此战中的经济开支。而政治上,越国接下来将作为吴国的附庸存在,成为吴国封建体系下的一员。
  吴王夫差将欲许之,然而就在这时,一声犀利的呵斥响了起来,犹如当头棒喝,让他清醒过来!
  “不可!”
  ……
  说话的人身高七尺,满头白发如雪,面容却坚毅不移。
  是吴国大行人伍子胥,这位高大的楚地男儿对复仇有一种疯狂的痴迷,当年是为了报家族之仇,这次则是要报君王之仇。
  面对夫差的犹豫,他当即站出来说道:“大王,从前有过氏后羿、寒促灭掉夏后帝相。帝相的妻子后缗正在怀孕,逃到有仍国生下少康,少康长大后当了有仍国的牧正之官。有过氏又想杀死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国,有虞氏怀念夏之恩德,于是把两个女儿嫁给少康并封给他纶邑,当时少康只有方圆十里的土地,只有五百部下。但以后少康收聚夏之遗民,整顿官职制度。派人打入有过氏内部,终于消灭了有过氏,恢复了夏禹的业绩,祭祀时以夏祖配享天帝,夏代过去的全部故物都收复如初。”
  夫差皱起了眉:“大行人此言何意?”随着为君渐久,他与伍子胥的关系没之前那么亲密了。
  伍子胥道:“现在吴国不如当年有过氏那么强大,而勾践的实力大于当年的少康。现在不借此时机彻底消灭越国力量,反而又要宽恕他们,不是为以后找麻烦么!而且勾践为人能坚韧吃苦,现在不消灭他,只恐将来后悔不及。”
  伍子胥这席话几乎将勾践、文种的投降说辞一扫而空,文种大骇,对伍子胥的忌惮更进一分。他目光悄悄望向了身形胖大的吴国大宰伯嚭,他之所以能再度见到吴王,还是靠了伯嚭的关系,看来那八名越地美女,伯嚭还是很受用的。
  伯嚭祖上乃晋人,先祖伯宗为晋卿“三郤”诬陷迫害致死,伯宗之子伯州犁逃到楚国,任楚国大夫。后来伯氏又遭到楚国令尹子常攻杀,伯嚭便再度逃难仕于吴,得到同病相怜的伍子胥举荐,又因为本人善于办事,嘴上娴熟奉承,获得吴王阖闾宠信,屡有升迁,直至大宰之位。
  他最初来到吴国时,亡命异国,家仇未报,也谈不到怀有多大的贪欲心中翻腾着的还是如何仰仗吴国之力,出师伐楚,以一雪父死、族灭之辱。所以对伍子胥不仅恭敬相从,而且同舟共济、出谋划策,朝夕为训练吴师尽力,配合得倒也十分默契。
  不过在吴师入郢后,伯嚭的心态却发生了变化,既然心里的仇怨得报,他的注意力便开始转移到权势、美色、财货上去了。此刻的伯嚭,早已不是当年那位志在复仇而勤于国事的规矩大夫。他官至太宰,成为仅此伍子胥的“百官之长”,权势之显赫已无以复加。他在朝堂上长袖善舞,颇得骄横而缺少心机的吴王夫差信赖,唯一不能令他满足的,便是吴国缺少的财货和对年轻美貌女子的馋涎了。
  所以文种携带八名美女,连同白璧二十双,金珠百枚前来拜访,正中伯嚭下怀,伯嚭那鹰隼般贪锐的目光里,顿时溢满了痴迷、淫邪的喜色。
  而且越国人还许诺了:“大宰若能让吴王赦越国之罪,更有美于此者进献!”
  此刻见吴王有意存越,伍子胥则坚持灭越,两边意见僵持不下,伯嚭既然受了越国贿赂,自然要站出来为其说项。
  “大王,伍相……”伯嚭的小眼睛都快陷入脸上的赘肉中去了,他轻声细语地站到二人之间,看似一个调和者。
  但说出的话,却是完全偏向越国人的:“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越,又何求焉?”
  ……
  伍子胥心中一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向伯嚭。正如《河上歌》所唱的‘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他和伯嚭都与楚国有仇,就好比惊飞的鸟儿,追逐着聚集到一块,谁能不爱其所近,而不悲其所思呢?何况这个楚国旧人过去对他服服帖帖,办事也极为可靠,所以伍子胥也从未怀疑忌惮过伯嚭,今天怎么会如此糊涂!
  他不由想起当年伯嚭刚刚入吴时,吴国大夫被离对自己说的话。
  “君以为伯嚭可以信任吗?恐怕是只见其表,不见其内。我看伯嚭为人,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专功而擅杀。如果重用他,恐怕您日后定会受到牵累!”
  当时伍子胥不信,还是向吴王阖闾推荐了伯嚭,可时至今日,他已经有所警觉了……
  随即,文种被请出帐外等待,而在帐内,吴国的第一和第二大臣开始在存越和亡越上,发生了巨大争执!
  “吴国与越国,乃仇雠敌战之国也。吴越周边三江环绕,民众无处迁移,故而在这一隅之地内,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此乃天地形势注定,根本无从更易!仆臣听闻,住在陆地上的人习惯于住在陆地上,住在水上的人习惯于住在水上,北方中原的干燥之国,吴国就算攻而胜之,也不能久居其地,不能乘其车马。唯独越国,与吴地语言相近,习俗相通,吴国攻而胜之,便能占据其地,民众能乘越舟,纵横江河之间。此乃灭越之大利,无论从仇怨还是利益而言,越国君必灭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到时候再追悔就来不及了!”
  伍子胥不愧是大行人,分析起利弊来很有一套。
  但他对夫差的了解,却仍不如伯嚭几分。
  “大王啊,大行人虽然说灭越有利,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灭了越国,吴国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充其量不过是一堆打烂的,空无人烟的土地,要是这样的话,这次伐越行动的花销就无人支付了。”
  夫差的目光在伍子胥和伯嚭身上来回而动,最后还是对伯嚭的说辞更为心动。
  如今越王勾践愿意俯首称臣,美女财宝任由所取,且吴国的霸权已经笼罩在这片古越之地上,保留越国的建制,让他们代为管理杂乱散居的越人部落,则为吴国减少了直接统治会稽地区的诸多麻烦,至于父仇?嘿,直接的杀人者灵姑浮已经被夫差俘虏杀死,而国仇,在这次蹂躏越人都城的过程中,不是已经报了么?
  若要像伍子胥所说的,坚持灭掉越国的话,那就是将对方逼到无路可退,只好跟吴人拼命的境地。越国一旦城外困境中的斗兽,这对即将迎来梅雨的吴国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越人的韧性他们清楚,破罐子破摔起来,文种所说的决不是空穴来风。
  更何况,越人的数千残余要是真的就扎在会稽大山里,乘着梅雨季节向东跑到句余山以东的外越地区去,那吴越的战争就无穷无尽了,因为那边山林岛屿纵横。虽然左右不了大局,但水陆皆通的越人神出鬼没起来,也足够吴国穷于应付上一阵子了。
  越地多山、多岛,剿灭艰难,夫差可不希望把精力继续放在这里!
  且不说西面的大敌楚国已经重新征服蔡国,将战线推回淮汭一带,若不快些给楚人一点教训,只怕群舒之地不稳固。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也让身在南国的夫差常常北望,心有不平。
  “晋国赵卿将内娶其姊……”这个新闻被人津津乐道,赵无恤一时间成了齐襄公淫其妹文姜、齐桓公姑姊妹七人不嫁一样有特殊癖好的代名词。
  不过赵氏宗伯也给出了理由,力图向天下人证明赵氏长女季嬴乃赵氏童养之媳,她出身高贵,乃流亡的徐国公子之女,也是徐国公族仅存的血脉!
  这个消息大多数人是不信的,但却在吴国北方的徐地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作为吴国二十年前新征服的土地,徐地的贵族们华夏化已久,被吴国征服,跟着吴人文身断发,颇有“诸夏陷于蛮夷”的屈辱感,所以他们一直存有重新独立的妄想。
  如今赵氏雄霸北方,号令晋国,鲁、宋、泗上诸侯依附,连齐国也怕他三分,赵卿迎娶了流亡的徐国公女,岂不是意味着,徐人多了一分复国的希望么!?
  所以入夏以来,徐地似有不稳,夫差也担心自己在这边久攻会稽山不下,导致楚攻淮南,赵略淮北。两淮乃吴国北方屏障,也是人口更稠密,文化农业更先进的地方,在夫差眼中,可比满是沼泽山林,还有待开发数百年的越地重要多了。
  一边是没多少肉的越雀,另一边是丰腴肥美的陈、蔡、宋、鲁,夫差仿佛看到中原在向自己招手……
  一边是多次想要凌驾自己之上,大声疾呼时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以为凭借着立太子之功,就要对自己的决心指手画脚的伍子胥;另一边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一副恭敬奴仆状的伯嚭。作为骄横独断的新君,自然会更倾向于后者……
  于是夫差起身,将纯钧剑收起,是存越还是灭越,他已然做出了决定!
  ……
  季夏六月,北国的桃李也即将成熟,在枝头上到处都是。
  邺城一处刚刚建好的简朴宫室外,坐在满是青色桃实的大桃树下,赵无恤收起了从南方送来的信件。
  “夫差最后还是放过了勾践啊……”
  自古仇家皆cp,比起赵襄子和知瑶这对,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故事更加曲折,更加传奇,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无数谋臣智士的斗法,吴娃越女的流离。
  赵无恤已经发现了,自己对北方诸侯的离合影响极大,如今中原列国的历史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但对南方楚、吴、越的影响则较小,虽然有所偏离,但大致还是按着历史的轨迹运行下去。
  吴国破越都会稽,困勾践于会稽山,勾践派文种乞和,夫差不听伍子胥之计,而听从太宰嚭之言,最终终与越国停战,两国订立和平盟约后,吴国撤军回国。
  从邢敖发来的信件看,越王勾践将去王号称君,作为吴的封君,保有会稽以南之地,以北则由吴国代管。越国还得进献子女、玉帛、珍珠、铜锡无数,连勾践也必须带着妻子,入吴宫服侍夫差,以观后效。
  “卧薪尝胆,十年报吴?”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勾践的未来,他大致能猜到了,就是不知道派去越国的人,能不能说动文种、范蠡二人离开越国这艘破船,顺便给勾践释放一些信号,赵越可以暗中联合谋吴的信号,这条长线,足以放到十年之后。
  不过相比与此,另一个消息更让他振奋:邢敖的信中还说,大行人伍子胥因为吴王存越之事大发雷霆,说什么‘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
  “真是可怕,仿佛亲眼看到未来,和晋国史墨的预言不谋而合啊……”
  若说在南方赵无恤忌惮谁人,只怕就是伍子胥和孙武二人了,这是吴国的两根顶梁柱,撑起了吴国两代君王的霸业。
  然而现在,这两根柱子都摇摇欲坠了!
  据邢敖说,伍子胥因为此事请求引退,吴王夫差并未阻拦,他回到了五湖边上的封地隐居,心中想必有很大的怨气。而孙武也因为吴王不执行他“南进灭越”的战略,与伍子胥一同告老,如今住在伍员的府邸里,专心著书。取而代之的是大宰伯嚭,成了吴国的首席大臣,此人是邢敖的舅翁,有能力,但贪欲也极重,既然越国的美女金帛能在他身上打开缺口,赵氏自然也能。
  当然,吴国真正的掌舵人,还是刚愎自用的吴王夫差……
  只不过,在夫差自我感觉下强大无比,足以西进北上与晋楚争霸的吴国,在赵无恤眼中,却已经千疮百孔。
  “若失伍子胥、孙武,则吴国便不足为惧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将这两位大能赚来,对于伍子胥,赵无恤没有把握,但孙武,似乎可以让邢敖试一试。虽然邢敖如今的处境也不大好,晋吴的蜜月期早已结束,吴国隐隐在徐地、东夷、郯国等地与赵氏颇有冲突……
  不过这些事情,交给专门负责间谍和游说的臣下去操心便是,赵无恤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要亲自驾车去温县,将自己的新娘接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六月底,随着赵鞅三年孝期结束,随着树上的桃子由青变红,缀满枝头,一场在全天下引发巨大争议的婚礼,在邺城新奠基的赵宫举行……
  新娘对外称之为“徐嬴”,而她的名,恰恰叫做“夭”!


第832章 桃之夭夭(中)
  邺城虽然名为城,却没有城墙,倒不是因为所谓的“大都无防”,而是因为这座城市一直处于扩张阶段。
  春秋的河北地区人烟稀少,哪怕赵上卿让干吏成抟经营了三年,依然只有数千户人家,以及数千战争中沦为氓隶的范、中行、卫人。其中还是以齐人居多,听说这些在汶水之战里被俘的齐人被分为三大批,一批留在鲁国劳役,一批到卫国挖运河,还有一批就来到邺城开挖沟渠,整治汹涌的漳水。
  但随着侯马盟约的签署,晋国公室的属民被赵魏韩瓜分,于是邺城便成了最大的移民地点。
  今年开春,卫国的三百户被掳掠者,邯郸的一千户民众,朝歌的一千户工匠,从温县过来的七百户赵氏旧人,一千户知氏之民,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邺城,这其中的主流,当然还是那一万户故绛民众。
  年仅五岁的西门豹见证了整个搬迁过程,他家本来住在故绛西门,故以西门为氏,当年晋国迁都到新田,他的曾祖父也没跟着搬过去。谁料到了他们这一代人,随着新上卿赵无恤的一份号令,整个故绛一万余户居民都连根拔起。
  在故绛当公室之民虽然日子苦了些,甚至许多氓隶之家无立锥之地,家中也无一点余财,但还没到必须逃亡求活的程度。从父母坟墓所在的故乡被强制迁徙,故绛之民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只是畏惧身后赵兵锋利的剑刃,还有赵卿之名才不得不成行。他们走的时候无不在埋葬先祖的坟冢痛哭流涕,也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回来祭祀祖宗,更不知道搬迁时赵卿许诺的那些免税好处能否兑现,就这样带着迷茫和猜疑上路。
  他们最初以为自己会到晋国的新“都城”铜鞮,结果却多走了半个月的路,通过釜口道来到陌生的东方。
  西门豹跟着宗族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初春,只见漳水旁的平原上,一片郁郁葱葱的草甸将漳水北畔整个盖住,仿佛一张厚厚的嫩绿毯子,将厚重夯实的黄土地盖在了下面,其中依稀点缀着一些桃树,粉红色的桃花朵朵绽放。
  长途跋涉而来的人十分衰弱,邺城令计然组织了当地人和先到的人,在釜口通往邺城的涂道旁盖起粥棚,好让体弱者和生病者在此休憩。
  抵达邺城后,原本极其严肃,紧紧盯着移民防范他们逃跑的赵兵摇身一变,变成了建筑大队,和当地驻军一起动手,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搭好了一万多个窝棚,又找了些石块在周围挡风,按照迁徙时的里闾分配,每户一个小窝棚。很快,这些窝棚便在漳水两岸铺展开来。
  这次跨越数百里搬迁到邺城,赵无恤对移民的身体状况感到非常担心,据说当年平王东迁时,有两到三成的周室移民因为水土不服而死去,让刚刚遭受重创的周朝雪上加霜,那种情况赵无恤不希望重演。
  好在,为赵氏服务的医生极多。
  在鲁国立足的这些年里,扁鹊等人也一直不断地完善相关卫生条例。以往在与齐、知交战时,因为军中有不少灵鹊医者服务的缘故,赵军的非战斗减员与敌军相比就低了很多,这些卫生条例同样适用于民间。虽然水土不服这个现象不可避免,但灵鹊医者们认为有相当多的患者是由于疾病引起的,当年平王东迁的疾病和高死亡率,主要还是因为营养跟不上,以及管理照顾不善引起的。
  所以扁鹊的众弟子在抵达邺城的移民中执行了严格的卫生条例,劳役们手持铁斧,开辟邺城周围的森林,砍下了大量木材柴火,于是在每个临时居住的窝棚边上都用陶釜烧着水,所有人都必须喝热水,每人每天都要吃一份蔬菜,出现疾病的人也会立即得到治疗和密切的关照。
  最终,水土不服症在计然强大的组织能力,以及灵鹊们的医术共同努力下,被降到了最低,一万户故绛移民,目前虽然有两千多人发病,但灵鹊医者多年来总结出来的卫生条例发挥了巨大的效果。病号被隔离控制起来,呕吐物和排泄物也都随时得到清理。他们也能通过看护人员得到足够的饮用开水,在卓有成效地卫生条例下,死亡人数被控制在百位数。
  如此一来,移民们最初惊恐的情绪平抚下来,他们开始注意这片眼前的土地,要如何加以开发利用,建立自己的新家园。
  ……
  赵无恤让移民保住了性命,也履行了承诺,每一户人家都分到了一块百亩的田地!而且是二百四十步的赵氏大亩!
  虽然这些名义上属于众人的田要么是被撂荒的土地,要么依然被荒草和灌木所覆盖,想要开垦还需要很大气力,但对于在狭窄的故绛无立锥之地的氓隶和庶民而言,已经足以让他们喜极而涕。
  无论哪个时代,土地都是农民立足的根本。
  但小农各行其是的粗耕,远远不如政府组织的精耕细作高效,所以这万户小民,其实都在计然之策的操控之内。
  “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故邺城之兴,首在上农。”
  一向重视货殖贸易的计然提出的邺城经营之策却是偏向农业的,因为他很清楚,粮食就是一切。有了粮食就有人力,然后就可以兴旺百业,训练士卒,最后让赵氏实现富强。
  赵无恤对计然此策深为认同,他的本意,便是将赵氏引上“耕战”为主的道路上去。于是种田专家樊迟也被从鲁国调到这里,准备组织春耕。
  “覃怀厎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说的就是邺城。这片土地虽然人烟稀少,可一旦放把火将千年生长的森林和灌木烧掉,就是一片膏腴之地。”
  站在漳水之畔眺望百业待兴的邺地,樊迟已经雄心万丈,想要将推广代田法和开种冬小麦、戎菽以来鲁国亩产两石甚至两石半的奇迹复制到河北了。
  “开垦土地是最急迫的任务,然后抓紧时间播种,为移民来到邺城的第一个冬季多储备些粮食。从朝歌、邯郸运来的粮食只够移民们吃到秋收后,再往后,就得额外调拨,超出量入为出的规划了。”
  樊迟已经觉得农时耽误了,心急如焚,好在邺城地处北方,耕作时间比鲁地稍微晚一点,加上有成抟治邺时组织当地人开挖的十二条沟渠,灌溉也能顺利展开。
  于是邺城移民从原先的乡党宗族被拆分为小农家庭,按10户为一甲,10甲为一保,联保连坐,编为屯田户开垦土地。每一甲分配给一头牛或劣马,这些牲畜还是赵无恤从中山国半买半讹来的。
  成年人在屯田官带领下,都去热火朝天地干活,年幼的孩子也被分社区里闾集中到一起,赵无恤亲自出动自己的内库资金,下定决心要在邺城开办系统的教育,从娃娃抓起!
  移民初来乍到,住的大多是泥胚墙的草屋窝棚,唯独蒙学修成了砖瓦房。
  其实哪怕是在故绛内部,只有晋国旧宫室附近有少量砖瓦房,其余都是泥胚茅草的窝棚,一旦有火患就会损失惨重,这也是春秋之世常常诸侯城邑常发生大火灾的缘故。
  赵无恤这种对于教育和孩童的重视,让邺城移民再度心生感动。
  当然,孩童们是没有太大感触的,他们只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就没法一天到晚疯玩了。
  西门豹入的是蒙学,就在名为“临漳”的片区之内,蒙学中还用厚木板摆成长长的案几,厅明几净,孩童们睁着大眼睛,跟着从鲁国过来的老师,从《诗》学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每天清晨,孩童们便会跟着老师那一口夹杂鲁地口音的雅言,开始念书。对年纪稍大的蒙童,先生还会解释一下其中意思,“此乃贺新婚歌,也即送新嫁娘之歌……”
  对于西门豹这些年龄更小者,则只需诵读记住,再将字写出来即可。
  进入季夏之后,蒙学外的蝉鸣一日胜过一日,西门豹用稚嫩的手握着树枝,在案几下的沙盘写下“桃之夭夭”四字,但他的心思,却已经飞到外面去了。
  因为就在他所在的蒙学边上,一座名为“临漳学宫”的大学已然完工,来自天下诸侯的士人趋之若鹜。先生说了,这个月考试名列前茅者,将能获准进入学宫参观!


第833章 桃之夭夭(下)
  时值初秋,邺城已初具规模,工匠们以考工之法里的《匠人营国》为基础,参考朝歌、新绛等大城的规格,将这座赵氏新主邑规划得十分妥当。主城区位于漳水之北,远离可能的洪水,却又不影响居民用水,宫室、居民区、工坊,都设计得井井有条,虽然很多地方依然是草草建立的棚户。
  一般而言,城邑中最为宏伟完善的地方,应该是贵族的宫室,然而邺城却与众不同,赵无恤初到邺地之初,便只是将原先的邑寺翻修扩建一遍就让家里的两位孕妇住了进去,并未像一般贵族似的大兴土木,营造宫榭台阁。
  对此,不少家臣食客都建议,说如今赵氏已经是三四千乘的上卿,国土民众甚至超过了齐国,必须要足够宏伟高大的宫室才能体现赵氏之威。
  然而赵无恤却不置可否,他问公输班和提议建宫室的家臣:“若修建一座高台,需要多少钱帛?相当于多少户人家的财产。”
  公输班和旁人一算,回应道:“需要花费相当于10户中等人家的家产那样多的财产。”
  赵无恤一笑:“如此算来,若要建立如下宫那样的卿族宫阙,至少要花费一千户中等人家的财产,要修筑虒祁宫、铜鞮宫那样的浩瀚工程,则需要花费至少一万户中等人家的财产!这种为了吾一人之私欲,让万人破家的事情,我不为也!”
  听到这里,提议建宫室的家臣食客们连忙下拜请罪,赵无恤则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我听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绛都宫室矮小,没有可供观望的台榭,却把接待诸侯使者的馆舍修得又高又大,好似君王的寝宫一样。诸侯的宾客来了,甸人点起火把,仆人巡逻宫馆。于是宾至如归,晋国由此而霸。”
  “但到了后来平公、昭公、顷公之时,虒祁宫、铜鞮宫绵延数里,晋国百年霸业,取诸侯贡赋之尽锱铢,用之却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绛都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可这些东西让晋国维持霸业了么?没有!为了建造宫室,晋侯加重赋敛,削减了其他地方的开支。于是诸侯使者住在氓隶般的屋子里,门不容车,盗贼公开更横行,疠病也不能防止,后来诸侯使者渐渐不再来晋国了,百姓也纷纷离心,晋国之霸遂衰。今日汝等想要我重复平公故事,是嫌赵氏太过兴盛了么?”
  众人惭然,纷纷低头认错。
  赵无恤对公输班等人手一摊,说道:“为君者贵在要明白,自己最需要什么,吾来邺城,不是为了像楚灵王、晋平公一样营造宫室,与诸侯攀比享乐的。所以居所足够让家人居住就行,衣服,足够保暖体面即可,餐饭,足够果腹便可。”
  他自嘲一笑:“反正我也不像国君那样好色无厌,有几十个夫人、媵妾,住的稍微挤一点又何妨,比邻而居,一家人还能热络一些。汝等下去之后,便将原本计划营建宫室台榭的钱帛省下来,让迁徙的民众能多一些砖瓦,多几口井水,比修几座台榭更让我高兴。其他的余财,就用在学宫的建设上吧……”
  ……
  赵无恤与臣子的这番对话,被改编成了一篇新的体裁《铜鞮宫赋》,赋中以“虞虢毕,冀州一,霍太兀,铜鞮出”为开篇,总结晋国在平公之后失霸的历史教训,讽谕还在铜鞮的晋国公室奢靡。全篇结尾时却画风一转,赞美新上卿赵无恤的节俭和与民休息,为了不破十户家财,而罢修高台、宫室……
  这篇朗朗上口的《铜鞮宫赋》,很快就随着帮助移民修筑房屋,挖掘井水的武卒一起,传遍了整个邺地。
  初来邺城的士人和百姓们感动之余,也越发添油加醋地传播起赵无恤的事迹来,比如赵卿最宠爱的妾室,哪怕是怀有身孕的夫人和即将迎娶的徐嬴,若非正式场合,也不能穿拖地的长裙,帏帐上面不得绣花。连赵上卿自己,也不过一日二餐,每餐不过一荤二素一汤而已……
  “不以一人之私欲,而破万家之财,贤哉赵卿。”连计然等人也由衷称赞,唯独王孙胜、石乞等人暗地佩服赵无恤收买人心的手段,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被软禁在铜鞮的晋公室不知不觉间成了滥用民脂民膏的反角,将赵卿映衬得无比高大,若继续这样长期宣传下去,民知赵氏而不知晋侯,只是时间问题。
  这件事导致的另一个连锁反应,便是临漳学宫取代因为赵卿即将再度娶妇,才草草落成的赵宫,成为邺城最庞大,最庄重,最精益求精的建筑。
  ……
  “占地五顷,主建筑一百四十房,士人居所八百五十室,讲堂长十丈,宽三丈。从一年前奠基以来,使用工徒达万人,如今可容纳数千人就学,日后还可沿着漳水河岸继续延伸扩大……”
  这座“临漳学宫”的营建规模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大小是后世岳麓书院的1.5倍,更远超当世周天子的“辟雍”,诸侯的“泮宫”等教育机构面积。
  辟雍和泮宫不是纯粹的大学,这些地方亦如宫廷,贵族们常在这里祭祀、举行宴会、选拔武士、议定作战计划。打了胜仗,也到这里“献俘”“告功”。布政、祭祀、学习各种活动都搅和在一块儿,不具备教育的专业性与系统性,入内的诸侯卿大夫子弟也只是为了混一个资历,或者提前加入年轻贵族圈子,并无向学之心。
  然而临漳学宫却不同,它是纯粹的官办高等教育机构,从建立的第一天,就目的明确!一如赵无恤为学宫书写的“校训”一般!
  这一日,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一如过去几个月里无数士人一般,来到了临漳学宫门口。
  他大约十余岁的年纪,年轻得过分,双眉平直,鼻梁挺秀,肤色略黑,是常年风吹曰晒后的痕迹,身着普通士人外出游学的行装,肩膀上还背着一个麻袋。可几步走来,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显得少年老成。
  此人名为卜商,是晋国温县人,今年刚刚及冠,因为是在盛夏成年的,商又与夏相继,故字为“子夏”。他们卜氏世代为赵氏卜官,也是从温县迁到邺城的最后一批移民,跟着赵无恤相迎季嬴的车队一起北上,途中种种都看在眼里,只是赵无恤忙碌,没来得及听闻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与他相谈一番。
  但尖锐的锥子,是没法在口袋里潜藏太久的,迟早有一天,它会显露锋芒……
  如今一行人刚刚抵达邺城,赵上卿与“徐嬴”的大婚将在三日后举行。子夏跟着长辈在赵宫附近绕了一圈,见赵宫果然如传言中一般简朴,没什么好瞧的,就决定抽空来临漳学宫一观。
  他想看看这里是不是真如传说所言,是继周室守藏室、曲阜杏林后,又一处求学士人心生向往的圣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先王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站在临漳学宫的正门入口,念着石牌坊上篆刻的四句真言,子夏无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有点意思……”
  他握着家族长辈为他写的介绍书信,迈动脚步,闻着桃果芬香,朝学宫中走去,与他一同入内的,还有一群稚嫩的蒙童,他们是本月蒙学考试中表现优异者,获准入学宫参观,年幼的西门豹亦在其中。
  子夏和西门豹都没有料到的是,他的到来,正好赶上了一场风波,一场学宫内部士人,对于赵卿将娶其姊季嬴是否合乎“礼”的剧烈争论……


第834章 石渠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陈风·泽陂》
  邺城虽非南方陈国,但这时代北方气候尚温,也是能长荷花的。子夏等人过了学宫的正门后,却见漳水之畔,一道石栏杆围起了数亩的半月形小湖,莲叶覆盖了半个湖面,清风徐徐,碧绿的荷叶竟也波浪起伏起来。
  这是公输班等匠人引漳河之水,在临漳学宫正大门处营造了一个“泮池”,取的是诗中“思乐泮水,薄采其芹”之意,本来这半圆形的泮池得诸侯之学才能营造,但临漳学宫名义上正是晋国的公立之学,所以挖了这个池子,也没人能说不合礼。
  过了泮池,再登上一座矮矮的小丘,就是学宫的主体了。
  朝阳清丽的光线之下,一条宽敞的石板大道旁是青绿的草甸,草甸上隔一段距离便栽着几株桃树,上面桃实满枝,巧妙地涂抹在小丘间,典致到了极点。
  脚下的石板未经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刚好可以防滑,子夏看着草坡上方那片并不高大却绵延不知多少间的黑白双色的学宫建筑,不禁有些出神。白墙青瓦,屋脊枋梁绘卷草云纹,整体风格清朗大方。
  “真不愧是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少年老成的子夏看到这场景,也由衷赞叹。
  走到山门前,门额“临漳学宫”的匾额则为赵上卿亲笔字迹,好在赵无恤自知字丑,这几年可没少苦练笔墨,总算没在题字时贻笑大方。
  进入学宫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布衣打扮的士人在其走来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背诵诗书,也有人坐在屋内里埋头苦读……凡是穿着长袖深衣的学宫“先生”经过,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赵上卿对学宫聘请的先生采取了十分优礼的态度,封了不少著名学者为“大夫”,并“受大夫之禄”,即拥有相应的爵位和俸养,允许他们“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如周之苌弘、卫之遽伯玉、晋之史赵等,都是其中代表,也是学宫招揽士人的旗帜。
  子夏没有加入众学生,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学宫最大的建筑吸引了。
  ……
  耗费巨资营建的藏书馆,建筑高大,分为三层,每层有阁十二间,四周殿阁相望,绿树成荫,环境幽雅,大气盎然,称之为“石渠阁”。
  之所以叫石渠阁,是因为建筑特点得名,巧匠公输班在阁周围以磨制石块筑成渠,渠中导入水围绕阁四周,对于防火防盗十分有利。这之后,赵卿又将本来该用在修建宫室的钱帛,转而用于收集列国《春秋》,以及各种私家所藏的帛书、竹简、甲骨,汇集于石渠阁,终于让这里成了藏书万卷的知识圣地!
  在这个知识尚未完全下移的时代,史书典籍就是知识的载体,谁掌握了书籍,谁就掌握了学术的话语权,谁就能成为吸引年轻士人的中心。
  半年来,吸引列国士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正是石渠阁,他们只求入阁一观。然而临漳学宫虽然来者不拒,但石渠阁却有资格限制:惟赵氏之吏,亦或是在学宫登记,修习半年以上者方能入内观书籍!
  这道限制居心明显,石渠阁和临漳学宫本来就是赵无恤为了吸引人才才开办的,想要获取知识,就得先为赵氏服务,亦或是老老实实在学宫登记入学,熬上半年才行。
  很不巧,子夏正好属于前者,作为世代为赵氏服务的“卜者”传人,更有家族长辈的介绍信,他完全有资格入阁一观。
  当然,也仅仅是能参观三层楼中的第一层,第二层与第三层,需要更高的资历才能上去。
  脱下鞋履,只着足衣,子夏和来学宫参观的蒙童们一起,跟着看守石渠阁的书吏入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光明,石渠阁采光极好,虽然才建起没几个月,却给人一种时间带来的沧桑压迫感,子夏略一沉默,整理衣着,敛神静气,迈步过槛走了进去。
  一踏入里面,就闻到了一股气息:纸墨的气息,知识的气息。
  一时间,他们仿佛置身于知识的海洋中,不但子夏痴了,那些蒙童更是目瞪口呆。
  引他们入内的小吏笑着解释道:“较为珍贵的原本,基本都放置在第二、第三层楼,想上去,需要几位‘临漳先生’准许,其中不乏极其珍贵的典籍,若想观看甚至得上卿首肯才行!”
  子夏点了点头,且不论这种规定是不是必要,但光是这种对于知识的重视程度,就让他心里很舒服……
  不过也不用上二、三层楼了,光是第一层,一路看过去,子夏心中便慢慢变得激动起来。
  这里的书,也太多了罢!
  宽阔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不知多少书架,书架按照科目和年代分类排列,上面陈列着子夏能想到的所有书籍,高低不一地依偎在一处。《诗》《书》《律》《乐》《春秋》,应有尽有,它们成千、上万。就像无数年间的无数先王贤士,正默默注视注视着他。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石渠阁第一层,全部都是纸书!
  纸张,这无疑是赵氏对天下求学士人最大的恩荣,在鲁国,随着公输班研制的新方法,纸张渐渐从奢侈品变为日常用品,并在政策的倾斜下,以迅猛的速度取代帛书,也把竹简逼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制作竹简的匠人纷纷改行,去干起伐木沤竹的活计。
  如今这股风尚又吹进了晋国,吹进了临漳。本来在温县,已经有专门将竹简上内容抄录到纸张上的笔吏。然而在石渠阁,让人诧异的是,一卷又一卷书籍从一外面不断被搬出来,上面还带着油墨的刺鼻气味,上面的字很古板,不像是写出来,而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
  “光靠抄书的吏,是无法将竹简、帛书复录这么多的,莫非石渠阁有什么能量产书籍的妙招?”
  子夏心中有疑惑,但这应该属于赵氏和石渠阁不足为人道之的秘密了,至少还未对外公开。反正有了那位巧夺天工的鲁班以后,晋鲁的新鲜玩意越来越多,在军中,赵氏有能发石百斤的工程利器,在民间,有伞、风筝,还有能水力驱动的石磨、水车,以水力发动,不用人畜自行运转,效率胜过往昔十倍……
  所以就算鲁班又造出了什么能日产书籍千卷的新器械,子夏也觉得不足为奇,反而会为之欣喜,感觉自己生在了好时代。因为他听过父辈的往事,光光卜学一门,想要寻找一卷竹书来研习,难于上青天,所以多半是家族传授,自己能从弱冠之年就接受比父辈更多的知识,多亏了赵卿和鲁班发明纸张。
  他还听说,赵上卿还将鲁班封为“中大夫”,作为学宫里最年轻的“临漳先生”,也带着一群百工入驻学宫,每个月不定时开三次课,教授攻金、力矩、营造、沟渠等百工技艺。他们这一学科称之为“考工科”,学宫内部士人简称为“工科”,因为鲁班等百工被赵无恤从底层一一提拔尊崇起来,所以对赵氏政权十分拥护,常常自诩为“上卿忠犬”,故又有一个绰号,叫“工科狗”……
  让过去地位低下的百工进入学宫,赫然与博学典雅君子并列,也曾引起一部分自视甚高的士人非议,赵无恤的一席话却让他们噤若寒蝉。
  “临漳学宫,不是为了让人只修道德,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的,而是事事与当世现实相关的。学宫之士修的是经世致用的学问,而这些学问,只要是有益于国,有益于民,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往后非但百工会入驻学宫,在鲁国替我推广代田法,让晋鲁百万生民能吃上饱饭的农官樊迟也会被聘为临漳先生,让鲁国的老农、老圃做临漳士,开办农科!汝等自诩为君子者,休要小看百工、老农,他们修的道,也是神农、大禹之道!”
  道不虚谈,学贵实效,学宫这种康济时艰的精神,与孔门弟子中“君子儒”一派空谈道德的学风,形成显明界限,也让子夏为之心动。
  在历史上,作为孔门后进学生的子夏,并不像颜回、曾参辈那样恪守孔子之道。他是一位具有独创性因而颇具有异端倾向的思想家。他关注的问题已不是“克己复礼”,而是与时俱进的当世之政!
  在这条历史线上,赵无恤的一句“经世致用”让他醍醐灌顶,于是子夏并未南行去拜入孔子门下,而是来到了临漳学宫……
  如今在石渠阁里逛了一圈后,他更是下定了决心,回去之后,便禀明家族长辈,暂时停止为赵氏做卜事,转而来学宫修习数年。他觉得在这里,自己能遇到许多比自己强的人,他这个人的性格,与比自己强的人交往,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这正是不断进步的前提……
  带着这种心情走出石渠阁,阁外的天空仿佛更加明亮了几分,子夏正欲再将学宫其他地方逛一逛,了解一下学宫中目前主要的科目,却被一阵争论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声音在大声说道:“世人皆知,徐嬴实为赵卿之姊季嬴,赵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内娶其姊,非礼也!”


第835章 无私
  赵上卿没有颁布“勿谈国是”的禁令,更没有搞防人之口的把戏,凡到临漳学宫的士人,无论其学术派别、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以及国别、年龄、资历等如何,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见解。
  所以这小半年来,临漳学宫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就是随处可见的争辩、诘难。
  赵上卿在学宫建成后进来转了一圈,正好遇上两名来自卫、鲁的士人争辩卫鲁初封时谁的地位更高一些,谁才是东方侯伯,两人口水都喷到了对方脸上,只差动手动脚,围观者如堵。
  赵无恤当时晓有兴趣地站着听了一会,才让人制止了要拔剑分个高下的两人。
  “真理越辩越明,但辩论的胜负靠的是头脑犀利和唇舌轻快,而非刀剑。”
  他撂下这句话就走了,自此之后学宫诘辩之风日盛,只是多了一项规定,士人辩论时要卸下武器,这是担心性格刚烈的春秋士人们一言不合就拔剑战个痛。
  不过赵无恤也没料到,最终有一天,临漳学宫的士们,有一天竟会指点到他头上去……
  眼见赵无恤与“徐嬴”的婚事越来越近,这一日,养着一群白鹅的小湖旁,一位来自鲁地的古板士人大概是喝了点酒,走着走着忽然振臂一呼,义愤填膺地说道:“世人皆知,徐嬴实为赵卿之姊季嬴,赵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内娶其姊,非礼也!”
  本来这样的议论十分平常,但偏偏此人吸引了一帮同样自命为“上卿忠犬”的赵氏自干喉舌,这边说赵卿娶姊,姊弟相婚乃人神共愤的恶事,那边便立刻跳出来,将赵氏公诸于众,且多人“证明”的季嬴实为徐国末代公子之女的“证据”复述了一遍,两边谁也不服谁,就这样吵了起来。
  “就算真是徐国公女,同姓不婚,其生不蕃,同样是不该的!”那人脸红脖子粗,干脆质疑到底。
  不过他的敌人显然更加强大和博学。
  “夏殷不嫌一姓之婚,周制始绝同姓之娶!赵氏和徐国继承的是殷礼,周礼不足责也!”这是个宋国士人,为赵氏用殷礼颇为自豪,不过也为赵氏将迎娶“徐嬴”的规格提升到仅次于赵卿乐氏夫人的程度而遗憾,听说那位乐氏夫人已经接近临盆,希望这次能为赵氏诞下嫡子,让宋国在赵氏主导的中原体系内地位更上一层楼。
  “当年晋平公纠纳了卫国送的四个姬姓公女,既然国君亦如此,上卿有何不可!?”这是个晋国人,态度明显偏向赵氏,晋文公、晋悼公历代晋君打下的民心基础,早已被晋平公等不肖子孙挥霍得差不多了,随着《铜鞮宫赋》的流传,不明真相的晋国士人对公室仅剩的那点尊敬了渐渐消磨下去。
  这时候有人认出来了,这个名为商泽,是曾经在鲁国跟着孔子学习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到临漳学宫来,但对赵氏和学宫种种多有不满。听闻远在楚国叶地的孔丘对赵上卿的作为怒不可赦,这位前孔门弟子,是否也秉承了其师长的态度呢?
  于是旁观者之一,博学的项橐便讽刺道:“我听说当年陈国司寇问孔子,鲁昭公知礼吗?孔子回答说知礼。待孔子就退了出来之后,陈国司寇又给孔子的弟子巫马期作揖,请他进去,跟他说,难道君子也会袒护别人的过错吗?鲁昭公为姬姓,却娶了同为姬姓的吴国公女做夫人,如果说鲁昭公都算是知礼的人的话,那还有什么人是不知礼的人呢?可见同姓而娶在鲁国也并不奇怪,当年孔子为鲁昭公隐恶,今日商泽你却为此抨击上卿,真是双重标准,小人嘴脸!”
  随着项橐登场,这通诘辩最终以“上卿忠犬”们一边倒的胜利而告终,商泽也被轰出了学宫。不知不觉,在号称自由的临漳学宫中,其实也隐隐有不少专为赵氏说话的官方喉舌存在。
  不过这场风波并未就此过去,学宫中依然隐隐有对此事的争议,不少人对赵氏公布的“真相”持怀疑态度,而以项橐为首的赵氏喉舌们,更推出了一个让“正人君子”惊骇的道理。
  “华胥氏生男子为伏羲,生女子为女娲,伏羲女娲为兄妹,兄妹相婚配方有百姓生,何足怪哉……”
  不过如此一来,却越描越黑了。
  ……
  下面热闹非凡,石渠阁第三层楼的高台上,几位德高望重的“临漳先生”却只是冷眼旁观。
  “赵子泰此行,的确是太过分了,仲尼不知会气成什么样……他也是糊涂,怎么会这么堂而皇之呢?”被赵无恤半威胁半诱惑来到临漳学宫专治学问,整理周室典籍的苌弘这半年过的不错,受人尊敬,也不用再牵扯政务。
  但他和孔丘一样,有一点道德洁癖,为赵无恤的一意孤行而生闷气。
  “过去半年他但凡有事,常咨询中众临漳先生,唯独这次的事,却怎么也不听劝……”
  学宫中年纪最大,同时也是名义上的“大祭酒”遽伯玉晃着白发苍苍的胡须,笑道:“我倒是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别说不是血亲,就算是亲姊,那又如何?”
  苌弘瞠目怒道:“遽子这是什么话!?”
  遽伯玉饮了一口解渴的浆水,道:“当年齐桓公曾对着他的宰臣管夷吾直言,说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姑姊妹有未嫁者七人。这在世人寻常礼法看来,是大恶了吧,但管子却说,此事恶则恶矣,非其急也,人君惟不爱民与不敏政务为不可……”
  “如今赵上卿所做之事,比起齐桓公,还有我那喜欢男色,专宠公子朝、弥子瑕的先君卫灵公来,并不算太出格。你要知道,孔仲尼当年也一样无视了寡君灵公的恶习,称之为诸侯中最贤明者呢!不过仲尼这个人好则好矣,就是不太有识人之明,现在估计正后悔当年为了让门下弟子端木赐等人能在赵氏安身,而嫁女的事吧。”
  苌弘冷哼道:“不但仲尼,连我也看错了赵子泰!”
  “别这么说,难能可贵的是,就我所见,赵卿比起寡君灵公强多了,他爱民,敏于政务,从建设邺城,开办学宫种种事情看来,无疑是位绝佳的主君,所以不太可能像灵公一样骤然亡身亡国……”
  苌弘怒道:“不亡身亡国就行,这就是遽子的期待么?”望之切,责之深,这就是苌弘半年来的心路历程了,不知不觉,他已经渐渐从局外人变成为赵氏长远考虑。
  遽伯玉叹了口气:“当然不止如此,我老了,今年八十有余,见过太多邦国化为火海,知道礼法道德有时候只是一张空文,只要权势足够,为君者大可擅自逾越,纵然做了无道之事,歌功颂德,阿谀奉承为他寻找借口的人依然比比皆是,天下人纵然敢言,却对此无可奈何。”
  “所以,我不担心赵子泰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礼,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无法控制自己的私欲,犯了和齐桓公一样的错,不能善始善终,让这学宫山门前的为先王继绝学,开万世之太平成为一句笑话……”
  苌弘一挥袖子,遗憾地说道:“老子曾经与我说过,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私,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希望赵子泰能够明白这句话啊!”
  遽伯玉大笑:“苌叔,你我是不是对赵卿期待太过了?他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若真能领悟无私之道,那他岂不真成圣君了!?”
  ……
  “再猛烈的争论和诘辩,对于我而言,都只是轻风拂面,阿姊……不,夭,你也休要放在心上。晋国三分,赵氏已得其二,天下九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井、令疵、句注、居庸,赵氏也已得其三。放眼九州,诸侯无有不惧我者,只要是我想定要做的事情,便无人能阻拦得了!”
  比起临漳学宫而言,简陋得不像一位上卿居所的邺城赵宫外,驾着迎接新妇的马车,一身玄色礼服的赵无恤偏过头,对身后车帘内的端庄美人如是说道。
  季嬴头戴翚凤冠,身穿翟衣,玉佩叮当作响,这是公女出嫁的规格,比起赵无恤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乐氏,也只差了一点点。
  她朱唇微动,露出了笑容,檀齿轻启,对赵无恤轻轻说了一句话。
  “外敌不可怕,汹汹舆情却有些骇人。无恤,戒之毋骄,慎终保劳,这就是阿姊身为阿姊,对你的最后忠告了,自此之后,唯夫君之命是从……”
  她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温柔似水,赵无恤心中大快,一抖八辔,望着开启的赵宫大门,颔首道:“我也在此立誓,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而为,为了自己的私欲让天下人惊愕一次。从今之后再无私心!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我,赵无恤的为君之道!”


第836章 复辟
  邺城赵宫不显奢华,未见金玉之饰,但内里却五脏俱全。正中殿堂宽敞,是赵无恤招待宾客的场所,案几从殿首摆到殿尾,酒水和美食络绎不绝地被竖人女婢端上来,席间觥筹交错,不亦乐乎。
  按照礼制,婚礼当夜,男家要“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而乡党僚友则要带着礼物前来祝贺。赵氏作为天下第一强卿,能充当他家“乡党僚友”的当然非同一般,除了赵广德、赵伊等宗族同辈,董安于等家臣长者外,在座者无不是来自中原列国的卿士、大夫,这其中,甚至还有位国君!
  这场婚宴也是诸侯使者与赵氏的重要外交场合,伸手不打笑脸人,想必在这场的大喜日子里,赵卿不会轻易拒绝宾客的请求。
  赵氏辖地甚广,所以婚宴上表演的歌舞乐曲也别有一番风情:来自柏人的白狄女子跳着跕屣舞,击鼓鸣瑟游媚而入;鲁国的钟乐则厚重古板,听得人昏昏欲睡;接着还有卫侯送来的“桑间濮上之音”,因为是大喜之日的缘故,所以赵氏也来者不拒。
  筵席过半,一支来自曹国的乐队走到殿堂中央,开始奏响曹国舞乐《浮游》。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来自曹国的舞人穿着长长的窄袖,恍如浮游那对透明且修长的翅膀,她们在殿中飘舞,姿态纤巧而动人,或聚或散,或起或伏。昏礼顾名思义,在黄昏举行,这场舞蹈也如蜉蝣喜欢在日落时分成群飞舞,又在死后坠落地面,引人瞩目,又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
  一曲过后,满堂喝彩,宾客们并未被其中的淡淡哀伤感染,依旧欢乐嬉笑,只是其中却夹杂着一个不谐的悲怆哭声……
  众人纷纷直起身体,朝哭声的位置看去,却见那里距离赵无高高在上的主座很近很近。
  赵无恤也放下了酒盏,问道:“曹君,何故悲怆而涕?”
  失声哭泣者正是四年前陶丘之变后,避难于赵氏领地的曹伯阳,他身体比过去胖了不少,此时艰难地起身,用宽袖擦着脸上的鼻涕眼泪道:“今日闻曹地舞乐,一时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故而流泪,让子泰见笑了……”
  他微微一停顿,随即急促地说道:“当年我受公孙疆所惑,做出了背誓叛赵之事,幸亏子泰念着旧谊,将我庇护在朝歌,锦衣玉食从未断绝,一有闲暇也约我去狩猎。但冀州虽好,却不是先君坟墓所在之地,吾心东悲,无日不思。还望子泰放我回到陶丘,规复曹国社稷,从此之后唯赵氏马首是瞻,对晋国的职贡加倍!”
  满堂宾客都为曹伯的大胆而惊讶,同时也好奇赵上卿会作何反应。
  赵无恤微微沉吟,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我虽然是晋国上卿,为国君主盟诸夏,但也没到一句话就决定一国命运的程度。此事当禀报君上,再召集曹国的大夫来从长计议,今日喜宴,莫谈国政,乐师,奏乐,二三子再饮!”
  众人见赵无恤不想提及此事,心里便有了计较,也换上笑脸端起酒樽,然而曹伯阳在异国他乡憋了四年,乘着酒劲,今日却也豁出去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殿堂中央,竟然不顾自己尚未被剥夺的诸侯身份,一头拜倒在地,带着哭腔恳求道:“子泰,念在你我多年老友的份上,就算不让我归去,也可以让吾子回到陶丘罢,曹振叔的社稷不可无人祭祀,曹国,也不可一日无君啊!”
  这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赵无恤大喜日子被搅,顿时心情全无,脸色阴沉下去,吓得堂下众人战战兢兢。赵卿一怒,还不知会有几家绝灭,亦或是伏尸十万,流血百里呢……
  “曹君言过了,自从公孙疆死,曹君去国之后,这几年间陶丘蒸蒸日上,照我看来,曹国并非不可无君!”
  一言惊起千层浪,众人目光转向殿堂后部,一位锦服短须的大夫端坐案后,外表文质彬彬,一张口却是唇枪舌剑,正是如今操持曹国政务,号称“陶朱”的端木赐!
  ……
  子贡见赵无恤面沉如水,明白他不喜曹伯在这时候提出这种请求,当面拒绝又不妥当,便站出来接过了话。
  “曹君在时,敲诈剥夺曹国的骨髓,离散曹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还把这视作理所当然,并洋洋得意地对公孙疆说:这些都是曹叔振传给寡人的产业利息呀!汝把曹国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看成与老鼠的生死没有什么两样。既然这样,作为曹国最大的祸害,便是曹君你了!如今没有了君主,曹人却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大夫为政,百工兴业,商贾往来,农夫耕耘,女子事桑麻织造,人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故曹国非但可一日无君,纵然百世、万世无君,我看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你……”
  曹伯阳气得半死,他不敢怨恨赵无恤,所以一直以来都把子贡看做窃取了自己君位的篡夺者,但口头上却被子贡那张利嘴打得一败涂地……
  他索性一跺脚,大声疾呼道:“子泰……上卿,诸位大夫,不杀此人,天下必乱,只怕人人都会宣扬这无君无父之言!”
  面对在场众人怪异的目光,子贡只感觉自己走到了悬崖边上,不但将被天下有国有家者视为洪水猛兽,更与夫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偏离,成了儒者中的异端。
  “无君无父之儒……”原宪等人似乎是这样称呼他的。
  他已经沿着当年师旷所说的“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国人可自行驱逐昏君的理论,一跃而上,到一种“小国寡民之邦,无君亦可自治”的新境界了。
  不过好在,殿堂正中,赵无恤的目光是支持和信任的。
  所以子贡也大着胆,宣扬自己的理论,他朝赵无恤的位置恭敬地一躬身:“古时候天下的人都爱戴他们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拟作青天。若有贤明如上卿的君主,自当如此。”
  随即挺起胸膛指着曹伯阳道:“然而如今曹国的人都怨恨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仇敌一样,称他为‘汉奸’,被驱逐,甚至让曹叔振的社稷断绝,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
  眼看堂下曹伯已经一边倒地被子贡说得无地自容,看似中立的裁决者也差不多该出场了。
  赵无恤拍了拍手道:“既然汝二人争执不下,我也只能代替寡君加以裁断。按照旧例,当年卫献公被国人驱逐,鲁昭公被季氏驱逐,都来请求晋国裁决,晋国秉承的原则是,依照礼法来判断,但实际如何,还是要交由卫、鲁的大夫和国人自己决定。如今曹君见逐,也不能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能归国复辟,还是得看曹人愿意与否,不然就算强行派兵将你送回,晋军前脚刚走,当年喋血曹宫的悲剧再度上演,反倒不美。”
  见曹伯果然面带犹豫,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复辟得需要一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气势,还得看好时机,否则可没那么容易啊。
  “等秋收农忙结束后,在曹国举行一场公议吧,让大夫、商贾、百工等有产者,有权议政者汇聚毫社,一起商量曹国的未来,曹国有君亦或是无君,就由这场公议来决定!”
  子贡当即下拜:“谨遵上卿之命!”
  曹伯阳也只能拱手感谢,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场争执过后,管弦笙箫继续,曹伯闷闷不乐地喝着酒吃着菜,已经无心欣赏舞乐,赵无恤也不再理会这个没用利用价值的出奔之君,接受众人贺喜后,便起身更衣。
  不过他却是走进了殿后的一间暗室中,方才还在殿上舌灿莲花的端木赐,也早已恭谨地等候在此。
  赵无恤一只手虚抬:“你今日做的不错,曹国的事情,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秋收后陶丘的公议,你可有把握?”
  子贡胸有成竹:“这数年来,仆臣一直在宣扬曹伯、公孙疆之恶,他们做的错事在曹人心中不断被提及、放大,加上害怕报复,曹人绝不会接纳曹伯复辟。大夫、商贾,以及百工、豪长的代表过了四年自由的日子,也不愿意有国君再在头上掣肘,所以曹伯想让太子归国继位的想法也行不通,这场公议之后,曹叔振的社稷算是亡了!”
  “做的好,我也不打算让曹君一系回到曹国了。”
  赵无恤夸奖他道:“陶丘的共和行政做的不错,适合曹的国情,也适合以宽松自由的政策发展商业,这四年来源源不断地给赵氏提供钱帛,就像我的钱袋子一般。至少未来十年内,曹和陶丘就由你来操持,曹国之内,汝等大可放心自治。”
  子贡欣喜道谢,赵无恤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声音也徒然变得低沉:“但其中分寸,你可得把握好了!这种政体,我是绝不会放任它流毒到曹国之外的!”
  端木赐凛然,连一手创造了曹国今日局面的上卿,也视共和为洪水猛兽么?他不敢多想,立刻下拜顿首道:“仆臣明白,等曹国无君之后,天下有国有家者,只怕都会杀我而后快,赐的生死,陶丘共和的兴废,都在主君一念之间。”
  现在的曹国名义上虽然仍然独立,但其实和赵氏控制的一个大县并无区别,有赵氏驻军,子贡每个月都会将所施之政,以及上计明细递交邺城,让赵无恤过目,碰上大的决策,也得赵卿点头才能做。
  但另一方面,曹国也是一个独树一帜的特区,是赵无恤心血来潮,也是策划已久的试验田。他很想看看,这颗不一样的种子会发出怎样的芽,当然,他也不会放任其自由生长,在根深蒂固的封建诸侯包围下,没了赵氏庇护,陶丘的“共和”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赵无恤盯着子贡看了半晌,这才换上如沐春风的笑脸道:“你明白便好,起来罢。”
  子贡恭敬地起身,随着赵氏控制的势力越来越大,过去初识时两人亲密无间的朋友之谊,也渐渐被不可逾越的君臣关系取代,他也说不上这是好是坏。
  赵无恤本待回到筵席上,但见子贡欲言又止,便回头问道:“还有事?”
  “唯……仆臣有一个想法,也不知合不合适,故想请主君抉择。”子贡摊着笑脸,人是会变的,到了什么位置,就会自动去适应改变。他也不再说那个自由行走诸国的商贾了,他的一言一行,都牵涉到曹地十余万百姓的利益。
  “但说无妨。”
  子贡抬起眼睛,认真地说道:“陶丘想要效仿卫国,在泗水和济水之间,修一条运河……”


第837章 运河
  “运河?”
  赵无恤微微诧异,这是子贡第一次对他阐明此事。
  不过他略一细思,便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了。
  两年前,计然向赵无恤献上了整合晋鲁的“百年之计”,想在政治上让两国合并,首先要在文化经济上让两国融为一体,除了文化上的“书同文,行同伦”外,还得“车同轮”。
  但在这个时代,比起吱吱呀呀,随时可能会断掉车轴的陆运,水运无疑是连接两国更便捷的方式,一条运河能完美实现这一点。因为这条运河计划从澶渊开挖,途径帝丘郊外,到清丘汇入濮水,全程都在卫国境内,故称之为“卫渠”。
  卫渠全长近百里,开挖的人力物力是很惊人的,但赵无恤只是从赵氏、鲁国财政中划出小部分来,钱帛的大头却让卫国来承担,这是对那场六卿之乱里卫国站在齐、知一方的惩罚。卫国还要组织劳役,配合汶水一战的部分齐国俘虏来做工,故而卫国执政孔圉叫苦不堪,卫人也不满劳役,唱着“式微,式微!胡不归”……
  卫渠工期预计为三年,但目前看来,没有四五年只怕是完不成了,赵无恤也不急,反正他的战略重心暂时还不会放到东方。
  但他不急,有人却急了。
  ……
  作为长期在诸侯间行走,三至千金的商业巨子,子贡眼光非同一般。眼见卫渠工期近半,别人觉得这是能连接晋鲁的枢纽,在他看来,这条运河却也是让陶丘中原贸易中心地位转移、衰退的可怕对手!
  陶丘之所以能兴盛,正是由于它地处天下之中。自古以来,江、淮、河、济被称为‘四渎’,陶邑处于四渎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网中央,陆路也四通八达。这里南通宋、吴,北适燕、晋,东接齐、鲁、泗上诸侯,西连郑、周。所以才能诸侯四通,商贾都愿意来此交易,加上关市几而不征,才能在新郑、商丘、朝歌、帝丘等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
  但若卫渠修起,晋国、郑国、鲁国的商贾和官方商队多半更乐意去有运河流经,水运方便的濮阳贸易,如此一来,陶丘的贸易量很可能会锐减一半!到时候陶丘商业衰弱,这座城池的繁荣也就走到头了。
  所以子贡在忧心之下,眼见不能也不可阻止卫渠挖开,便与陶蛊等人商量后,心生一计。
  你卫国可以挖运河,我陶丘也可以挖啊!
  “这条运河的规划,是陶丘一位名为‘鹏’的匠人设计的,他一生都在陶丘内外为人开挖沟渠,颇有心得。主君请看,若从陶丘以东的菏泽,向着地势较低的东南方开挖一条水道,过宋国缗邑,再引水到泗水之畔湖泽众多的鲁国棠邑,便能沟通济水、泗水……”
  天色渐渐黑了,赵无恤看着子贡献上的地图,心中乐得不行。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不就是历史上十年之后,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争霸,而开挖的运河么?那条运河因水源来自菏泽,故名菏水,菏水汇入泗水,再与南方的邗沟相连,这就是后世京杭大运河的雏形。
  不过这条历史线上,夫差只怕是没机会挖菏水了,因为赵无恤已经抢先一步,将曹、鲁以及泗上小国攒在手里,并与宋国结盟,提前十年形成了一道防止吴国北扩的防线,夫差若来,保准他啃到一根硬骨头!
  但他没想到的是,历史惊人的相似,由于种种原因,身在陶丘的子贡却也生出了挖开运河的想法,虽然目的不尽相同。
  如今,子贡正用他的口才,试图说服赵无恤支持这个计划。
  “此运河阙为深沟,通于宋、鲁之野,可连接济渎和泗水,全场百五十里,从陶丘坐船出发,顺着地势东南而下,快的话一天就能抵达棠邑!可以将原本僻居一隅的泗上小国邾、薛、滕都包络在赵氏的货殖圈中。在棠邑再往南行,便能顺着泗水直达宋国彭城!”
  虽然子贡每句话都是为赵氏经营泗上,操控宋国着想,但赵无恤也听得出来,子贡有私心,为陶丘商业考虑的私心。
  这条运河若是开通,军事上的便利是其一,让陶丘更大程度成为“扼河济之要,据淮、徐、宋、卫、燕、赵之脊”是其二,陶丘将维持中原地区经济都会、军事战略要地和水运交通中心的地位,“天下之中”的美誉至少五百年内牢不可破。
  “可以理解,人若无私,那就是圣人了……”这一点赵无恤自己也自问办不到,虽然想要求自己去掉过多的私欲,如对金玉珠宝等身外物的渴望,如对更多美色的贪得无厌,但那是为了他“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的更大欲望!
  至少子贡不是为了自身的财货私利而考虑,无恤可不希望自己看中的王霸之才这么快就腐化了。
  端木赐不知道赵无恤的想法,依然在那滔滔不绝。
  “除了包络泗上诸侯,加强对宋国的控制外,这条运河更能让赵氏武卒继续往南方前进,抵达宋吴交界的邳国,兵临徐地!”
  只一瞬间,赵无恤的面色便沉了下来,随即巧妙地掩饰过去,笑道:“你的这个计划很不错,唯一的问题在于……挖掘运河的钱帛、粮食、人力畜力从何而来?”
  “陶丘可以自筹修筑曹国的部分……”子贡咽了下口水:“但仍有些不足,若能从宋国乐子明、鲁国张子处分摊一些钱帛和劳役的话……”
  “此事不妥。”
  赵无恤可不是夫差那个二愣子,拼着吴国那并不厚实的国力,硬是在一片荒莽的南国开挖了菏水、邗沟,导致民生凋敝,连军队粮食也供应不上,靠着以战养战硬撑,结果被勾践捅了后门,所谓的霸业牛皮立刻就戳破了,花费大力气开通的运河,反倒成为勾践继续北上争霸,以及楚惠王北扩至淮北海滨复兴楚国的通途,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夫差这种无私的精神倒是足以传颂千年,可惜后人只记住了郑旦、西施。
  赵氏组织开挖卫渠,是为了让晋鲁能够合为一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是很有必要的工程。但子贡提出的这个计划,就目前看来,却有些鸡肋了……
  “从地图上看,菏水的距离比卫渠长,又是在宋国境内开工,涉及的问题极多。再说,赵氏集中精力保证卫渠完工就算不错了,没法同时供应两条运河。”
  “故此策不宜立刻实行,放在五年、十年之后,我倒是会考虑考虑,先回去将计划完善,递交一份给我罢。”
  子贡略微有些失望,但至少赵无恤没有断然否定他的整个计划,五年、十年之后,应该也来得及!
  他应诺后便要离开,这回却是赵无恤主动叫住了他。
  却见无恤看似随意地问道:“子贡,你方才说菏水可以让赵氏武卒直达彭城、邳国,兵临徐地,连你也觉得,我意在徐国?亦或是,徐承对你说起过什么?”


第838章 舒而脱脱兮……
  季嬴坐在妆台前,对着晶莹剔透的镜子,里面是一张俏脸,虽然已经二十有五,却依然如白玉般完美,没有一点瑕疵,一眸一笑,都倒映在名为“玻璃”的淡绿色镜面中。
  “这是我么?”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柔夷不由自主抚上脸颊,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曾无数次在铜鉴、水边看过自己的容貌,但都是摸不清的,如此清晰明了地审视自己的脸庞,却是出生以来头一次。
  “正所谓利剑赠英雄,宝鉴送佳人,此物可还中意?”
  新郎终于应酬完宾客推门进房,如同雕塑一般的几名女婢这才识趣的退了出去,在外面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屋内便只剩下姊弟二人了。
  而赵无恤一进来,正好看到季嬴在对着镜子发呆。她本来就天生丽质,今天更是精心装扮过,来自徐国水乡夷女的天生清秀柔媚,加上多年掌管赵氏内务历练出来的仪态万方,让人见之心动。
  考虑到赵氏百业待兴的缘故,这场婚礼并没有大办特办,但却不代表赵无恤不重视,为了给季嬴置办一件新婚礼物,他可谓是煞费苦心。
  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玻璃便出现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地区,到了公元前5世纪,玻璃已作为奢侈品在地中海沿岸传播,比如古希腊诸城邦就有不少精美的玻璃工艺品,有的乍一看和现代的玻璃瓶无甚区别。
  待赵无恤回到春秋后,却发现在这个时代的楚国,也有另一种玻璃。闻名于世的“随侯珠”,其实就是一堆玻璃珠子,前些日子还有来自楚国叶县的商贾号称恭贺赵卿大婚,拿出来咋呼他,一张口就说要一粒珠子换十车竹纸,或是五尊大瓷器!
  其实所谓的“随侯珠”,赵无恤很早就让子贡收集,并给公输班等工匠研究过。这种玻璃他记得名叫“铅钡玻璃”,主要成分是铅钡,与西方的“钠钙玻璃”属于两个不同的玻璃系统,是中国人独立发明的,同时代吴王夫差、越王勾践的佩剑上镶嵌的就是这种东西。
  但这项技术明显有缺陷,烧成温度较低,虽具有绚丽多彩、晶莹璀璨的优点,但易碎、不耐高温、透明度差,不适应骤冷骤热,只适合加工成各种装饰品、礼品和随葬品等,比起陶瓷、青铜、玉石器来,这种来自楚国玻璃器用途狭小,所以一直没有发展壮大,知者寥寥。
  用来制作赵无恤想要的玻璃镜,自然就更行不通了。
  当时赵无恤也不说二话,直接拍了拍手,让下人端了一盘公输班刚送来的东西上来,当蒙在上面的纱布被掀开后,那个楚国商贾见识到了真正的玻璃珠子!
  虽然仍然有一些难以去除的颜色,但那些圆滑的玻璃珠子清澈剔透,成型后又经过抛光,淡绿色半透明,捏在手中,甚至能透过它看到后面的人,顿时把楚商手中“精要如真”的随珠比下去了……
  经过半年摸索,在更换了无数种材料后,公输班最后把石英砂和卤湖里获取的天然碱和在一起,放入特定的炉子熔化(因为已经开始大规模炼铁,炉温无疑是够的),就制成了玻璃球。
  不同于楚国玻璃弹珠的赵氏玻璃弹珠终于研制成功了!接下来就是将配方列入国家机密里,如同当年将制瓷工匠剥夺人生自由后,玻璃工匠也被安置在墙垒高高的工坊里,他们最初制造玻璃小瓶和装饰品,慢慢地开始试着吹制玻璃器皿:拿一团呈半流质状的热熔化玻璃,把气吹进去来制成一个中空的容器,这是后来的发明。
  最终的产品玻璃镜,则是近一个月的新产品,也是用吹气来制造的,大容器被吹制出来,经弄平后就成为一片玻璃,在背面用春秋已经成熟的技术镀银,再刷上一层漆即可。但也仅能如人脸大小,再往大了去,工匠们就无能为力了。
  但已经够了,今日的大婚中,淡绿色的玻璃镜子固定在坚硬的柚木框架里,摆在洞房内,让季嬴惊喜不已。
  ……
  “这一定很贵重。”季嬴不敢伸手过去,生怕一触碰到镜面,那些反射自己容貌的明镜就碎裂成千万块,正如今日恍如梦幻的良辰美景一般。
  她随即习惯性地表现出长姊的态度,教训般地对赵无恤说道:“我听说君为了不破十家之财而罢高台,那这面镜子,又值几家之财呢?”
  “大概值两户中人之家的财产罢,别看此物颇似美玉、水晶,其实用的材料很寻常,随处可见的石英砂,还有草木灰,至多是太原大卤里开采的天然碱……再说了,有了这工艺后,做成更小的镜面,亦或是圆珠,让子贡卖到郑国、楚国、齐国、吴国等地去,可得百倍、千倍之利!”
  既然楚国贵族连随珠都能当宝,更别说眼下更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和让贵妇人们心动的明镜了。赵无恤自己虽然不算奢侈,但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鼓励外国贵族奢侈,继瓷器争奇斗妍后,赵氏的新产品玻璃弹珠又要从诸侯腰包里继续捞钱了。
  季嬴这才松了口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易俭难,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多了,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让无恤再背上“奢侈无度”的恶名,也把自己说成是褒姒一般的祸水。
  “那,既然此物不算贵重,你可要记得给宫中的灵子、孔姣,还有在鲁国的伯芈诸位妹妹都备上一件。”
  “唯唯,你提醒的是……且不说这个,你我已经共牢多年,如今,也该合卺了……”
  不说还好,赵无恤一提这事,季嬴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顿时想起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不再是需要他庇护提点的小阿弟,而是要视之如天的夫君了……脸上像是烧着一般热乎乎的,整个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赵无恤轻轻挽着季嬴,与她一同坐到榻上。
  回头想想,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虽然打刚来到春秋之世开始,赵无恤就立誓要避免历史上“磨簪夫人”的悲剧,不过那时候的他也未想到,自己竟然是以“娶姊”的方式,来打破命运里的诅咒。
  知宵、代君对季嬴的觊觎,被赵无恤的武卒和铁骑打退;赵氏内部的异议,被赵无恤瞪上一眼就噤若寒蝉了;外界舆论的风言风语,也被上卿的铁腕按了下去。
  他几乎是顶着天下人的手指和唾沫星子来做这件事的,为赵氏服务的孔门弟子中,因为此事不辞而别的不在少数,好在冉求、子贡、宰予等干吏一个没走。
  有形的阻扰在他的强权下不敢公然吱声,但无形的压力,却一直笼罩着二人,哪怕过了今晚,这种礼乐道德的压迫感也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就是做出选择的代价了。
  但赵无恤不后悔。
  两根儿臂粗细的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各种礼器,祥瑞放在案上。不同于后世大红的喜帐,先秦婚礼喜欢玄白两色,干净而朴实无华。二嬴同牢,更是有意无意地用起了复古的殷人之礼,据说当年武丁和妇好成婚也是如此这般,他想以此冲破周礼里“同姓不婚”的藩篱。
  用破成两半的匏作为酒器,交换着喝过合卺酒,季嬴的朱唇也湿润了。二目相对时,她恍然想起年幼时二人也不避男女之防,在一张榻上打闹过,可如今与那时又有不同,她看到赵无恤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比在玻璃镜里照出来的更为明艳……
  季嬴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越贴越近的无恤是不是听到了。害怕,担忧,欢喜,羞涩,种种情绪使得她鬼使神差地捉住了赵无恤拦腰抱过来的手,就像小时候阿弟想要挠她腰肢,被她重重打手一般。
  “阿弟,你,你要作甚……”
  赵无恤见着坐在床边,绷得僵硬,失口又喊了自己一声弟弟的季嬴觉到有些好笑。
  他当即板着脸,严肃地说道:“当然是要行周公之礼了。”
  “周公之礼?”季嬴的手还在无力地抵抗,这时代可没这俏皮的说法。
  “周公为周士规定昏礼,其中有一句:‘主人入,亲说(脱)妇之缨’……我身为晋国上卿,自当遵循礼节,亲自为阿姊你宽衣解带,敦睦夫妇之伦了……”


第839章 徐国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新房中二人同眠,外面的宴飨则依然在继续,先秦气氛开放,对性也不像后世那么讳言,一首《野有死麕》惹得众宾客哈哈大笑,只是将最后一段省去,给赵卿留点面子。
  次日起来后,一切照旧,因为赵鞅已逝,礼仪的主持人“赞者”便只能代舅姑醴新娘。季嬴受醴,取肉脯献给怀胎十月,行动不便的赵卿正室夫人乐灵子,等她食毕后才食其剩余的部分,表示自己甘为侧室,之后她自礼堂西阶下,表示地位略低于东阶的乐氏夫人。
  这让从宋国来观礼的宾客们松了口气,如今的中原秩序,很大程度上是赵氏主导的,南方的吴国已经破越,越国成了吴的附庸,吴军开始渐渐返回淮北、淮南,一副秣马厉兵的架势,也不知是要西进陈蔡,还是北上宋鲁……
  若吴王夫差哪天真的头脑发热挥师北上,宋国恐怕又要遭到一场大军过境之灾了,到时候光凭自己是万万打不过吴人的,还得靠赵氏庇护。所以赵乐联姻成了两家最重要的纽带,宋国人经常悄悄说,乐子明之所以能在正卿之位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还不是因为有个好妹妹。
  本来赵无恤以强势的姿态迎娶“徐嬴”,宋人还很是担心,乐氏女的地位会不会动摇?如今看来是多虑了,若这次乐灵子生下一子,立为世子,那乐室的宋国正卿之位至少还能坐一代人!
  这边宋国乐氏族人点头欣喜,另一边,“徐嬴”名义上的娘家人却有些为她鸣不平。
  季嬴面色恬淡,不喜不忧,这样的场面她已经司空见惯。等下了西阶后,将食余之肉交给送亲之人,那人身材不高,见季嬴过来,便下拜顿首,很是恭敬地轻声道:“公女……”
  “我只是出奔的徐国公子之女,当不得公女这个称呼……”季嬴有些无奈,在她身份公诸于众后,质疑者有之,视她如神的人竟也有之。
  眼前的徐承便是其中之一,此人乃徐国公族旁支,在徐国灭亡后,屈辱地在吴国舟师里服役,后来正值赵无恤和吴国的蜜月期,向吴国行人屈氏讨要擅长水战者好对付盗跖,那边就将不受待见的徐承派来了。
  不过他来的不巧,等他抵达鲁国时,盗跖已降赵氏,徐承便接手了盗跖的大野泽船队,随着盗跖渐渐转行干起千里奔袭的陆军,他也慢慢将舟师里的盗寇头领们换成了赵无恤安排的人。
  本来徐承当着赵氏的舟师统帅,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徐国已经灭亡二十年了,当初树倒猢狲散,徐国诸公子四散奔逃,徐国国君章禹和夫人也在国破后断发委身蛮夷,被吴王阖庐迁到了遥远的江南,干越和濮人杂处的豫章之南,如今早已尸骨无存了罢……
  但在赵氏宣布季嬴乃徐国公子章羽遗腹女后,徐承那颗早已冷寂的复国之心,却像是浇了油一样重新点燃了!
  他算起来也为赵氏服务了整整七年,看着赵无恤从鲁国区区一个鄙邑大夫崛起为大国上卿,也清楚赵氏有多强大:足足三四千乘的实力,比齐国都强上几分!是世上为数不多,能与吴国对抗的强权之一。在徐承看来,只要赵氏稍稍伸出援手,徐国便有光复的希望。
  如果说以前,赵无恤没有必要冒与吴国彻底敌对的危险,让徐国复国,但现如今,有了徐嬴这层关系,一切便大为不同。
  “当年公子章羽正是见徐国将亡,不愿做亡国之君,才警觉地带着夫人先行一步的,在仆臣心中,他才应该是徐国之君,今日见了公子遗孤,臣自然要以公女待之。公女新婚,成了赵上卿之妇,臣心中欢喜,只可惜……”
  徐承长跪在地,高高举起方才接过的食匣,动情地说道:“公女食余之脯,本来应当让臣送回徐城,在偃王庙宇前报喜完成仪式的。但徐国的千年殿堂,已经被短发纹身的蛮夷占领了!公女,你的故乡已经没了!数十万徐人,皆为亡国之奴!”
  季嬴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徐承为首的徐人旧人对复国念念不忘不是没缘由的,上古之时,伯益之子若木为徐国开国君主,嬴姓徐氏与赵、秦两家的先祖就此分开。
  自此之后,在夏朝、商朝、西周三代,徐国一直是东南方最强大的方国,周公旦时期,到周成王、周康王时期,西周和徐的战争非常频繁。徐国参加以武庚为首的商朝残余势力针对周的叛乱,反抗周公东征,徐驹王的反攻一直打黄河边,给周室造成了巨大的麻烦,这就是徐人自豪的“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纵然没能颠覆周室统治,但依旧是实际的东夷盟主……
  到第三十二世的徐偃王时,徐国更是达到极盛,向他朝拜的方国足足有三十六个之多!一时间,徐国与宗周分庭抗礼,几乎平分天下。
  然而随着周穆王的大军奇袭,徐国大败,徐偃王逃亡身死,从此徐国日渐衰亡,也渐渐华夏化,去王号,称“徐子”。但直到百年前,依旧是淮北大国,徒卒万人,战车五百乘,在经济文化上更是远超被“弃在海滨”的吴国,所以眼见习惯的华夏衣冠被断发文身取代,颇有一种屈辱感。
  “徐国亡于吴国后,以三十万的人口,供应着将近一半的贡赋,徐人不堪其苦,北逃宋、鲁者不在少数,光是来臣这里寻求庇护的就有好几百,让这些人回去联络乡党,便能有数千人,以这些人为向导,赵氏派遣数万大军尾随,则吴人可逐,徐国可复!”
  季嬴看着复国心切的徐承,心中不乏感动,但嘴上却不能松动。
  “男主内,女主外,此事汝要去与上卿商议才对。”
  她朝徐承行了一礼,逼迫自己转身离去。
  造父之玉一分为二的地方,泗水奔流之所,季子挂剑处,王侯尽北望……她父亲母亲的故乡,季嬴何尝不想回去看看呢?但她更相信的是,无恤一定有所计划,自己像过去许多年一样,默默在他身后看着就够了。
  ……
  “徐国北接中原,南通吴越,正当郑、宋、吴、楚之冲,齐、鲁、卫、周之道也。得徐国,便相当于得淮北,得淮北则吴国之势衰!”
  徐承不死心,事后还真找了赵无恤,极力鼓吹徐国的重要性和让徐复国的必要。
  因为迎娶徐嬴(季嬴)的缘故,家臣中如子贡、徐承等人,猜测赵无恤想要将手往南伸,伸到宋国东南,被吴人占据的徐地去。
  不过赵无恤真没打算南下,去刺激夫差提前北上,他才不想陪着夫差玩争霸游戏呢。他也不想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跨地域征服一片飞地,说不定到时候徐地是从吴国嘴里夺回来了,赵氏却不能守住,反倒便宜了宋国。
  “徐国的确是泗上要冲,也是吴国北侵的跳板,不过……”
  赵无恤笑了笑,问道:“若赵氏真让徐国复国,又该让谁做国君呢?”
  徐承机灵地说道:“徐国的公子公孙遍布列国,苟延残喘,到时候让谁为君,还不是上卿一句话的事情。”
  “徐国后裔虽多,可都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信不过。”他身体前倾,给了一个让徐承目瞪口呆的提议:“我若是想让徐嬴做徐国的女君,吾等的子嗣继承徐国社稷,徐人能接受么?”


第840章 海客谈瀛洲
  “女君?”
  “然,就像是传说中的西王母国一般,以女主为国君。”
  若后世道德君子在此,肯定会跳起来说什么“此事亘古未闻,万万不可!”徐承却没有大惊小怪,他想了一会道:“早先徐国之内也有不少女封君,若能顺利复国……”
  他咬了咬牙,代徐国的复国势力给赵无恤答复:“迎来一位女主,也不亦可乎……”
  作为深受东夷和殷商文化影响的方国,徐国和大邑商一样,妇女们不仅仅是男性的婚姻配偶,她们更是邦国的封君、战将与臣僚。周代及其以后女性们“不言外”、“正位乎内”、“难养也”的卑下地位与商、徐女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武丁的夫人妇好有自己的封地“庞”,还能在领地内征兵,宋、徐都差不多延续了这种情况。
  何况比起扶持一位徐国公孙,徐承等人更迫切的是让徐地脱离吴国统治,若能说动赵无恤攻吴,这点代价是值得付出的。
  以他想来,虽然说是让徐嬴为女主,实际上她本人更可能居于邺城,再派遣子嗣去徐国摄国。待百年之后,徐将变成赵氏之徐,俨然是如今鲁国的翻:现在鲁国也是赵氏的长子做“将军”,国势一样蒸蒸日上。
  赵无恤知道徐承是徐国复国势力里的首脑,这些年不断有人从徐地来投奔他,徐承也不敢自立一派,而是把其中有才干者统统推荐给赵无恤,有他定夺。如今见徐承爽快地答应下来,无恤心中暗暗点头,此人还分得清孰轻孰重,是个做大事的料。
  “不过伐吴复徐国之事情急不来,当在五到十年之后,陶丘到泗水的运河挖成后方能实现,汝可有耐心等?”
  这次婚宴里,徐承和子贡碰过头,交换过一些想法,所以陶丘的“菏水”计划徐承有所耳闻。
  “臣才刚刚四十岁,等得起!南方河网纵横,主要依赖水战,等运河修成后,臣便能带着大野泽的水师一路南下,打回徐国去!”
  赵无恤摇了摇头:“菏水运河就算修成,也主要是运送徒卒和粮草的,我不认为在狭窄的河道里会打大的水战。不过到时候,你训练的舟师的确会有大用,不仅是在江河里,还有海上!”
  ……
  秋高气爽的八月,莒国琅琊。
  闻着腥咸的海风,耳边听着木材和绳索的嘎吱,船员的吆喝,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徐承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徐国刚灭亡的时候。
  徐君带着他们出城投降,还斩断长长的头发,换成了吴人的短椎髻。徐国公族被打散,各奔东西,他因为擅长水战,被安排进吴国舟师服务,正好是姑苏以北的濒海港口“朱方”。那里是大江的入海口,吴国的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都在那儿制造,每到艳阳高照时,蔚蓝的水面上就会爬满了蜈蚣般的吴船。
  琅琊也是海港,但与朱方又有所不同。
  这个海港分为内外二港,外港更大,内港则被保护在深入大海的丘陵山崖之中,所以水波平静,能提供很好的停泊位。一堆渔船靠在码头上,每天都会离港出海去捕捞鱼虾,亦或是潜入深水捞取珍珠,如今正值日暮,他们满载而归,乱糟糟地沿着鱼市泊着,正在卸它们打捞的鱼获。
  对莒国人而言,山与海象征着一切,海岸旁竖立着雕刻粗糙的石像,它们神情肃穆,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海鸟粪便,这是用来镇海的石人。每年六七月正是汛期,海上会刮起狂风,卷走渔船甚至是岸上的人畜,所以会有隆重的祭海仪式,往年,莒子甚至会从国都亲自过来,然而今年却没到,因为不单是港口,整个琅琊,暂时都不属于莒国了……
  一年半前,赵无恤以无家可归的齐国国、高二氏之兵为先锋,突然攻入莒国,让这个曾经的东夷大国一夜之间完成易帜。但赵氏没有公然占领莒国,只是让国、高二氏带着七八千人驻扎在北面的介根,名其名曰为莒国守边,赵氏则强迫莒国将良港琅琊交出,当然也不是强占,而是“租借”,一口气租了99年……
  所以这座海港现在插的是赵氏的旗帜,鱼市和码头也是由赵氏僚吏管理。
  如今徐承也被派到琅琊来了,赵无恤要求他在五到十年内,置办一支能在海上作战的舟师……
  “你是水战行家,应当知道,在北方河流湖泊里训练出来的舟师真的能打过吴国水军么?”
  徐承老老实实地说道:“不能,当年徐国河网纵横,臣的昆父兄弟也常年在水上谋生计,可一旦遇到在舟舸上如履平地的吴人,便被打得大败。吴人从出生起就在水边生活,对于乘舟的熟悉,就好比中原公子王孙驾车一般。”
  “北人在这方面根本没法和南人相提并论,所以若让大野泽里的舟师南下,那不是打仗,而是送他们去死。故而想要练出更强大的舟师,需要的不是风平浪静的内陆湖泊,而是更广阔的水域,大海!”
  “假以时日,水陆并进,赵军沿着运河光复徐国,而你则带着舟师沿海岸南下,兵临吴国腹地,不愁吴国不去王号,穿戴华夏衣冠降服!”
  ……
  赵无恤的想法虽然很宏大,但对于海洋,赵氏的家臣食客们基本两眼一抹黑,连盗跖也不例外。唯独徐承过去也有过跟着吴船从海上攻击越人的经历,还指挥过几场小小的海战,所以这个人选非他莫属。
  不过徐承来到琅琊一看,才知道自己其实是白手起家……
  莒国战船寥寥,大野泽的船只又带不过来,所以只能依靠多山多松木的琅琊丘陵慢慢造,说不准未来十年都得交待在这。
  更何况他的敌人,不仅强大,而且近在咫尺……
  赵无恤在海上的假想敌不单是南方的吴国,还有北面的齐国。
  虽然侥幸在大河和济水里依靠战术击败齐国舟师两次,但真正强大的齐国少海船队,赵氏还没领教过呢!
  作为临危受命的唯一海船将领,徐承对齐国的船队的现状也有一定了解。齐国利用临海优势大兴渔盐之利,是诸侯中航海活动最为频繁和成熟的国家,还出现了一些固定的海港。
  齐国的先君平公(齐景公)很喜欢在海边游玩,也被方术士所骗,曾派人去拜访传说中的三仙山:瀛洲、方丈、蓬莱,虽然无果而终,但却也推动了齐国的航海业。
  所以齐国海船穿梭于少海之上,从东莱的芝罘(烟台)为中转点,北到燕国碣石,南到莒国琅邪已有了一条南北航线,保护这条航线的,就是少海舟师了,如今这支船队落入陈氏手中,停泊在芝罘港。好在赵氏和陈、鲍并未开战,所以暂时不必担心他们会来琅琊。
  但明眼人都知道,赵齐之间绝不可能长期和平下去,从赵无恤对国、高二卿的布置,以及双方对河间地区的争执来看,战争只怕并不遥远,说不定在南伐吴国之前,徐承的新船队就得先和齐国人打一场……
  想到这点,徐承就倍感压力,虽然赵无恤承诺,琅琊的晒盐、贡赋、商税所得都将用于造船和水军训练,工匠方面让他尽管开口,弩砲等新发明也会第一时间运用到海船上,但他还是忧心忡忡。
  别到时候伐齐伐吴,陆军势如劈竹,偏偏他的舟师一败涂地,那就不用想光复徐国,先投海自尽吧!
  徐承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十年之后吴国伐齐,正是他作为舟师主帅,从遥远的朱方起航,远征齐国,却在琅琊外海被齐国船队击败,那是中国第一场有载于史的海战……
  “时不我待啊……”他叹了口气,决定从招募水手,以及建造第一艘海上战船的龙骨开始做起。
  ……
  赵无恤在策划对吴战略时,布置的是长达十年的长远之局,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密切关注吴王夫差的动向。万一这个二愣子脑一抽毅然北上宋、鲁,那赵无恤也只能放着晋国内部的分裂局面,以及可以大肆征伐的周边戎狄邦国不打,硬着头皮接下夫差的挑战了……
  因为鲁国是他统御诸侯的两大根基之一,绝不容动摇!宋国、莒国亦然,赵无恤吃到肚里的东西绝不容他人染指。光从这一点看,赵吴的矛盾几乎是无法调和的,正如原本历史上吴国和齐国争夺宋、鲁、泗上一样,赵吴也必有一战!
  不过随着时间进入九月份,南方却有好消息传来:在破会稽,降服越国整整半年后,夫差终于忍不住出兵了,吴人兵锋所指的方向,是陈国!而借口,则是从十多年前陈国没有助吴攻楚算起,再到近期陈国随楚伐吴国的同盟顿国、蔡国。
  “夫差这是要重新清算阖闾时代结下的怨恨啊……”赵无恤对此幸灾乐祸,这将是吴楚争夺陈、蔡的序幕,足够撕上好几年了。
  虽然因为涉及到与楚国作对,伍子胥的再度复出是个坏消息,但既然夫差不北上挑事,赵无恤就有时间和精力找邻居麻烦了……


第841章 越人语天姥
  十月之望,越国,浩浩荡荡的浙江之畔。
  今天是越人祭祀防风神的日子,越国人将竹子截成三尺长短,奏防风古乐,吹之如狼嗷,接着披散着头发舞蹈,对着南方连绵起伏、气势磅礴的群峰方向垂拜,据说那是“天母”所在之处,也是越人信奉的诸多神祇之一。
  今天的浙江东岸,还有一场告别仪式,作为战败者的惩罚,越子勾践就要带着他的夫人,去姑苏吴宫做人质了……
  在会稽之围后,越国上下对吴国卑躬屈膝,以附庸和丧失主权为代价保住了社稷。
  勾践知耻而后勇,痛定思痛,吴军解围撤离后,他当即对会稽饱受吴人暴行的国人请罪道:“寡人不知自己的力量不足,竟与吴国这样的大国结仇,以至于越人流离失所,横尸原野,这是勾践的罪过,凡此种种,今日改之!”
  他提拔文种、范蠡为上大夫,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
  在这种种措施下,不过半年时间,越人对勾践的怨言便消失殆尽,有君如此,夫复何求?要是他能早点醒悟就好了。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越国已经丧失了独立地位,直接跌落谷底,几乎丧失了反抗吴国的力量。
  这还不够,越国还得从仅剩不多的年轻人里选拔三百名勇士,派到吴军中服役,跟着夫差去攻打陈国。甚至连勾践自己,在拖了半年后,也不得不北上姑苏,去做夫差的马前奴仆,恭卑地服事夫差……
  所以这一天,他与群臣离别于浙江之畔,众臣垂泪,莫不成哀,他们中不少人觉得,君主这一去万般凶险,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死,固然是人之所畏,但寡人闻死,胸中却无半分惧意,汝等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勾践阴骛而锐利的眼神看着众臣。
  无人回答,他叹了口气说道:“因为耻辱地活着,才是最痛苦的事,但我受众臣万民之望,此去句吴,为的不仅是自己……”
  虽然前途未知,但是这半年来,吴王夫差的一些改变却让勾践看到了希望。
  和过去的作为不同,破越以后的夫差在越国的奉承下志得意满,渐渐腐化起来:他在国都大兴土木修建楼台池沼,睡觉必须有嫔妃宫女伺候,即使是在外征战,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到手,玩赏爱好的东西,一定要随身带走。他积聚珍奇,享乐为务,把吴人越人看得如同仇人一般,没完没了驱使他们。
  在勾践看来,这样的夫差别说击败自己的女婿楚王熊珍,这样做只不过是先自取失败而已。
  但这个过程绝对是极其缓慢的,勾践还是得忍,即使是夫差让他做牛做马,即使夫差让他日日尝粪,即使夫差当面强奸他的夫人……
  也得咬着牙忍下去!
  于是言罢,勾践一拱手,遂登舟而去,终不返顾故国一眼!他眼睛里面的光芒已经收敛殆尽,此去吴宫,勾践要扮演一个恭顺的角色。
  留着短须的大夫范蠡也回头朝老朋友文种笑了笑,跟在勾践后面上了船,他将陪同主君一起去吴国受罪。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如同他们一样坚韧的意志,勾践的夫人在离开故国之际就不断反顾回头,看自己年幼的儿子,还有昆父兄弟愈来愈远。眼见鸟在云间回旋翱翔,飞去复来,充满了离愁别恨的悲戚痛苦,令她心如刀割,泪如雨点。
  越王夫人一张口,一首夹杂着晦涩难懂越语词汇的歌便唱了起来,浙江南岸的越人更是涕如雨下,无人不悲。
  越语压根就不是中原雅音方言,而是另一种语系,来自赵氏的密使楚隆只会简单的几句,一旦遇到这么复杂的歌,也如听天书,只能回头向文种发问。
  “种大夫,她唱的是什么?”
  ……
  文种叹了口气,翻译道:“她在唱,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号翩翩。”
  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
  颿颿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
  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这首《越王夫人歌》译完之后,楚隆也不由色变,心中悸然,悲悯不已。
  “我本以为于越是蛮夷之邦,谁料竟也有如此令人动容的诗曲,不亚于郢都章华台上奏响的《阳春》《白雪》,也不亚于晋国传唱的《东方有佳人》《铜鞮宫赋》,这位越王夫人,简直能和许穆公夫人相提并论啊。”
  文种瞥了一眼楚隆,此人虽为赵使,实际上却是从楚国过去的楚人。百余年前,中原视楚为蛮夷,如今楚人却也有自己的文化自豪感,视吴、越为蛮荒落后之国了。
  “越人自然也有越人自己的风尚,歌中并无高下之分。”
  楚隆点了点头,又看着那些望着行船下拜哭泣的越国大臣,他来的还是不巧,范蠡跟着勾践去了吴地,对赵氏的招揽再度婉拒,所以楚隆只能在文种身上想想办法了。
  于是他对文种悄悄说道:“如今越国已破,种大夫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既然做了越君的臣子,当然要尽忠职守了。”文种笑了笑,将楚隆的试探推了回去。
  就算他原本对赵氏的招揽有点心动,可现如今,却不可能了。最初勾践想带文种去吴国,但范蠡却站了出来,主动请求随勾践同行,他说:“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亦不如蠡也。还望大王能选好最合适的留守之臣和随行之臣。”
  如此一来,文种才得以留守越国,范蠡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希望他能替越王当好这个家……
  正好文种这个人,宁为鸡头不甘牛后,否则也不会放着楚国好好的宛令不做,跑来遥远的越国当大夫。如今他的确实现了初衷,越王在会稽之耻后,将国政尽数交付于他,文种就相当于越国的执政一样!
  所以对赵氏的招揽,他和范蠡一样,选择了婉拒,不过范蠡的情况却又与文种不同。
  “我只希望能做下一番事业证明自己所学非虚,让天下人侧目,让我的老师也由衷赞叹,这一切结束后,我不求位列卿位,不求权势地位,宁可去浪迹天下,做一个自由的商贾,有妻有子,日子凑合着过得去便可。”
  这种性情的范蠡,自然不会因为赵无恤的邀请,以及计然的一封信就放弃处于危难中的勾践,转投赵氏。
  于是楚隆此行的揽才计划再度扑了个空,不过赵无恤似也料到了这结果,所以另有一个使命交付于他。
  “种大夫,越国是死心塌地做吴国的奴婢了么?”等众人离开浙江,将返回会稽时,楚隆似笑非笑地问道。
  文种目视楚隆,对这位赵氏使者,他也不必绕太多弯子:“不瞒尊使,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寡君去国,国人无不痛惜愤慨,此仇必当报之!”
  “但越国原本的国土被吴人分割,只剩下南到句无,北到御儿,东到鄞,西到姑蔑的区区百里之地,生民不过十余万人,对付夫差号称‘亿有三千’(亿为十万)的大军,我看不出越国有何机会。”
  文种心中暗道:“吴国能凑出带甲五万就不错了。”不过面上却是戚戚然,苦恼地问道:“如此,当为之奈何?”
  “总之以一越国对敌吴国,只怕很难,但若有大国在外相助,情况就不一样了。”
  楚隆的使命,就是沟通赵、越,订一个针对吴国的密约,给越国鼓励和希望,不断鼓动他们挖吴国的墙角,正如历史上那般,在夫差锐意北上或西进之时,给他后背致命一击!
  他从袖中掏出了赵无恤的密信,递给文种:“寡君晋国上卿赵元帅,很愿意和越王,以及二位大夫做朋友……”
  ……
  想和勾践“交游”的赵无恤,此时却和他天各一方,一人居南海,满心耻辱,一人则居北海,意气风发。
  初冬时节,晋国北境,霍人邑外的荒原上。
  冬日的阳光清冷,带着一丝寂寥,白发苍苍的董安于今日也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一回,他一身狩猎戎装,指着北方地平线处高高隆起的山系,对身后纵马挎弓而来的赵无恤道:“看啊,那就是常山!”


第842章 藏宝符于恒山
  “这就是恒山……”
  拂去肩膀上的初雪,赵无恤望着远处银装素裹的高大山系长长地呼了口气,这里是赵氏的领地,也是春秋时代的华夏边缘。
  从介山到恒山,南北五百里,从大河到太行,东西四百里,这就是赵氏的北部领地了。
  比起人烟稠密的河内、河东,晋阳附近也算地广人稀,但已经建立了晋阳、邬县、祁县、平陵县、梗阳县、涂水县、马首县、盂县、千亩县、瓜衍之县、霍人、楼十二个县。在六卿内战之前,归于赵氏的仅有一半,其余则属于范、中行、魏、知等。在打完内战,又交换土地后,赵氏遂得到了完整的太原盆地。
  加上从新绛迁徙来的一万户人家,赵氏的太原地区总人口三十四万。
  这还是赵无恤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晋阳,这座赵鞅重点经营的要塞在战争中被知氏和代国的围攻。一如历史上知氏做过的一样,知申决汾水灌晋阳,城内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晋阳人悬釜而炊,咬着牙才坚持下来。
  但他们对赵氏的认同感也最高,入城时,赵无恤受到了隆重的欢迎,晋阳之民在赵氏最需要的时候,让家里的青壮离家数年,充当赵军里的攻坚主力,才让赵无恤打赢了战争。战后,这些离家者归来者十有七八,其余都折损了,他们的名被列入“云台”,陪祀于赵氏之庙。
  赵无恤到来时,还能看到当年敌军围攻晋阳时在城外修筑的壁垒,晋阳大夫董安于并未将这些营垒削除。
  董子当然有自己的理由:“思乐而善,思忧而惧,人之道也,留着这些营垒,不但可以做晋阳外围的屏障,还能可以使人时刻警惕,防备万一,有何不可呢?”
  作为赵氏最年长的老臣,董安于的地位不同一般,他兢兢业业为赵氏守着这座坚城,战时确保其不失,战后立刻安置民众,让他们一年内就恢复了战前的生活。赵无恤也待之如师长,他想让董安于做赵氏的宰,作为群臣之首到邺城养老,但又希望董安于能再在晋阳主持几年。
  “董子,我虽未将晋阳作为新的主邑,但这里依然是重点经营的地区,乃赵氏之柱石也。”
  晋阳赵宫中,赵无恤特地去赵鞅和季嬴曾生活过的房间转了一圈,在宴飨晋阳群臣后,留下董安于,对他吐露心声。
  晋阳控带山河,踞冀州之肩背,为赵氏之根本。与鲁国一样,是赵无恤能立足天下的左右脚,失一不可,所以他的确对此地极为重视,这次来晋阳,除了问伤者抚孤者外,还要推行一项新政。
  “董子,我打算将晋阳等十二县合在一起,设置‘太原郡’!”
  ……
  历史已经悄然改变,董安于本来应该在范、中行围晋阳的危机里,为了让赵氏解围,而选择自杀,这样才能满足知文子和梁婴父的要求,让赵氏摆脱首祸罪名。
  然而在赵无恤的干预下,知文子和梁婴父一个死,一个判了城耐,沦为刑徒,董安于却依然活得好好的。只是在经历两年围城之困,以及主君先于自己而去的打击下,颇有些垂垂老矣。
  不过听赵无恤提及对晋阳地区的规划时,董安于眯着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太原郡?”
  秦、楚、晋很早就设置了县,郡的设置则要较县为晚,但至迟到晋惠公时已经产生。这一时期县与郡之间并无相统属的关系,但郡的地位的确要比县低,所以赵鞅在激励士卒时才说“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
  然而随着六卿兼并,领地连成一片,赵氏统辖的县逐渐增多,比如太原、吕梁地区足足有十二个,更由于其处于边境,有时候面临戎狄入侵,需要统合各县力量,进行抵抗和反击。
  所以在县之上,需要建立起更高一级的管理机构,于是赵无恤就打算延续历史上的既定进程,推行郡、县两级制的地方管理体系:反正再过几十年,魏国的西河郡,楚国的宛郡便会相继产生,这一次,就让赵氏专美于前吧!
  赵无恤对董安于解释郡县的运作方式:“郡的长官名为太守,有统民守土之权,对上承受邺城之令,对下督责所属各县。其下有郡都尉,有征兵领军之权,在郡中和太守并重,有时可代太守行事。又有郡大理,掌司法,监御史掌监察职责,等等……”
  他一摊手,笑道:“其实和董子现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只是将其制度化了,先在晋阳推行,若行之有效,再推广到邺、邯郸、长子、河内,甚至是鲁国去,董子觉得如何?”
  董安于摸着白胡子细细一琢磨,这郡制推行后,使各县的权力层层集归郡,就可以防止因各县大夫、县令各行其是而导致力量分散,捏成一个拳头,用来对付周边戎狄邦国,再合适不过。
  而且太守、都尉、大理、监御史这些名词新颖,实则却是将原本他“晋阳大夫”统御太原各县的权力分散开了,有利于邺城遥控这里。
  郡县的推行,既集权又分权,弊端小了,效率高了。董安于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对权力并不迷恋,只希望能将欣欣向荣的晋阳好好交到新主君手里,然后就能回赵无恤赠予他的河北养邑安然告老,弄子饴孙,等到死后在赵武子面前问心无愧就行。
  于是他欣然应允,几天后上任为第一任“太原郡守”,由于董安于的威望,太原十二县,无人不服此政!
  不过赵无恤特地来到晋阳,为的可不止是这件事。
  “武子逝世前,曾对我留下了遗言。”
  一听这话,董安于顿时面色凝重起来,毕竟事关先君遗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才会让弥留之际的人念念不忘。
  赵无恤眼中满是回忆:“我父说,吾藏宝符於晋北恒山之上,待晋国平定之后,汝可登夏屋之山而望,寻此宝符!”
  ……
  所谓太原,其实就是广阔的原野之意,这是晋国人第一次北上进入这片盆地,大败无终及赤狄别族咎如时起,就取下的名字。
  如今赵无恤亲眼所见,这才领会到了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太原漫漫,一望无涯。
  今年的冬天来的比较早,冒着细雪,董安于亲自带着赵无恤北行,毕竟事关赵鞅的遗愿,老郡守将这看做一场朝圣和送别。
  最初时从晋阳到盂县,正是汾水流经的河谷地区,地势低缓,平坦旷野无限伸展,直至极目尽头,新绛移民们居住在围绕篱笆的聚落内,路上商贾来往颇为频繁,日落后极易找到歇脚的亭驿:在十年前于成乡被小亭长成抟拦住验明身份后,董安于便将这项制度搬到了晋阳来。
  然而好景不长,离开盂后,农田退去,只见茂密深林,大道也逐渐变为一条小径,周围越来越人迹罕至,再无县邑,连里闾驿站也间隔越来越远。
  一行千余人经过滹沱河上游汹涌的狭窄激流,绕开日益陡峭的五台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过茂密的森林,里面满是杉树和荆棘,猿猴在两侧呼啸,路上不时能见到雪豹和猛虎的脚印。春秋时代的山西北部是一片等待开发的处女地,和后世那个满是煤窑和工厂灰尘的省份可谓天渊之别,赵无恤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广袤无边的冷野荒芜。
  到了离开晋阳的第七天,他们总算抵达“太原郡”最北面的一个县:霍人县。
  “一天走五十里已是极限,若大军从晋阳开拔,武卒差不多是这么速度,征召的徒卒就要差些,也许要走十天,后勤压力很大啊……”
  算了算路程,赵无恤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就与董安于接见当地县吏,访问民众的忙碌中。
  霍人县不大,崎岖的黄土丘陵中坐落的一座小城,城中人口仅有数百户,比起晋阳再度复兴的繁荣,这里颇有些寂寥的意味。唯独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但纵然如此,也没能防范住来自北方野蛮的入侵。
  “三年前知氏从仇由攻击马首,又派人北上联络代人,代人攻不破句注塞,就从山坳里绕了进来,打下霍人。此地直到一年前才被光复,城中本来有千余户,被代人掳走近半。”董安于对于不能守境保民一直耿耿于怀,此时狠狠地如是说。
  “如此算来,此地供应两千五百人的驻军,便已是极限了……”赵无恤想了想,说道:“这样,明年再从晋阳迁移一千户人家过来屯田,秋收冬藏,必须让霍人可以供应五千大军才行!”
  种田不易,物质基础限制着军事行动的成败,赵无恤也无可奈何。在霍人停留两天后,他打着“狩猎”的名义,与董安于再度起身,前往北面数十里外的恒山。
  ……
  恒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横跨晋北,东西绵延五百里。
  赵无恤的目的地,其实只是恒山的主峰,名为夏屋山。夏屋山为山西北部险要之地,东面是鲜虞中山国,西面是晋国的极北关隘句注塞。
  出了霍人县往北几个时辰后,他们便看到了一道山脉,因为昨日刚刚降过雪,夏屋山看上去宛如肩负陈雪和陡峭岩峰的灰白巨人,当北风吹起,杉树和松树长长的冰针像旗帜一般从高耸的峰峦间飞溅而下……
  赵无恤在山脚狩猎扎营一日,次日开始在当地猎户的指引下,开始北登夏屋。
  上山的过程比赵无恤原本期待的要轻松许多,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了,上山也有提前让句注塞守将整修过的小路,加上有优良的牲畜:骡子作为骑行工具。
  赵无恤骑着的是两头白骡,这种动物曾是赵鞅极为喜欢的异兽,还有一个杀白骡赠晋阳小吏胥渠的故事广为流传。
  “当年老朽也在场,一眼看出胥渠说谎,于是建议主君杀之,但主君却认为杀人却是为了保存牲畜,实在太不仁义了,于是便召来雍人杀死白骡,取出肝脏拿去送给胥渠。过了没有多长时间,主君发兵攻打霍人附近的狄人,兵临狄邑,左七百人,右七百人,唯独中间的胥渠最先登上城头,并获取敌将的首级!”
  赵无恤笑道:“父亲知道胥渠说谎却还是杀骡取肝赠之,这和楚庄王绝缨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可见父亲的爱士心切,胜于异兽,那胥渠后来怎么了?我在下宫和邯郸都没见过他……”
  董安于大笑:“前年守着句注塞孤城,让代人不得不绕路的将领,就是胥渠啊!他当年为主君攻下句注塞,从此便成了守吏,如今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赵无恤唏嘘不已:“了不起,待下山后,我一定要亲自去句注塞见见他!”
  不过在赵无恤看来,这骡子和武夫一样,都是军国利器。在他的支持下,骡子现如今在邺地和邯郸渐渐流行开来,赵氏鼓励各地管理牲畜的虞人、兽人让驴马交配,它们诞下的新物种虽然不能生育,却胜在力大、性平、善驼重物,而且在山地上如履平地。
  山路蜿蜒崎岖,一行人在沿路缓步慢行,越过山壁,厚厚的松针铺在地上宛如绒毯,骡子走在石阶上只发出最细微的声音,轻微的晃动让赵无恤在鞍上摇摇摆摆。
  到了后来,山路更为艰险,路径更陡,人也能切身感受所处的高度,这里林木渐稀,风势转强,拉扯着他的衣裘,到这时,就没法再骑骡子了。
  “多远了?”
  “才过一半……”
  不必多说,董安于年迈走不动路,已经在山脚下歇息了,赵无恤却要咬着牙冒着山风继续往上。他必须完成这一仪式性的一刻,虽然结果他在多年前便已经知晓。
  这件事对于他,还有死去的赵鞅而言意义非凡,历史和现实将在此刻交汇,但这世上,再不会有磨簪夫人了!
  直到他终于登山夏屋山白雪皑皑的主峰后,向北眺望,整个代国就在他脚下,镂刻于夕阳中。
  山的北面,也是一块盆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再然后,则是贯穿平原的桑干河上游,河流两旁坐落着些许农田,代人也渐渐开始定居,建立城邑,人口粗略估计有十余万。
  至于再往北,他目光不能及也,但凭借让人搜集的情报,以及想象,赵无恤还是能看到很多东西……
  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骏马点缀其间。和后世干燥的大同地区不一样,代地的偏北地区,是草木丰盛、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与草原直接相连,冀州之北是当下的主要产马地,也是赵无恤如今迫切需要的资源。
  等夜幕降临,赵无恤下山来后,董安于问他山上情形如何,赵鞅留下的“宝符”可找到了?
  “山上景色甚美。”赵无恤很神秘地笑道:“而且父亲留下的宝符,我已经得到。”
  他指着身后的大山,对董安于、虞喜,以及刚刚从句注塞赶来的胥渠说道:“以恒山临代,代可取也!这!就是武子留给我的宝符!”
  PS:直到魏晋南北朝,大同盆地亦然是半农半牧的:“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群羊点缀。挹其芳澜,郁葱可冷。”——《云中郡志》


第843章 虽远必诛!
  山西北部的地势偏高,整块地表都被一些大大小小的山脉挤占了去,其中夏屋山、句注山这两座大山之间形成了一个极其狭小的葫芦口,联通大同盆地和霍人县所在的忻定盆地。
  五十年前中行穆子带着晋国人征服太原,戎狄部落北退,就是通过这个隘口离开的,他们在这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城邑,名为句注。十五年前,赵鞅从狄人手中夺取了此地,把小邑增修成一道关隘,称之为“句注塞”,作为赵氏,也是晋国的极北边境,戎狄与华夏的交界。
  赵无恤来到这里时,只见一片白茫茫山峦原野上,横亘着一座土石混合的关隘,正好卡在句注、夏屋两座山脉之间,将狭窄的通道锁得死死的,遮住了北面草原吹来的风沙,也挡住了南方的春风。这形势很像两根石柱中间的大门,自古以来,人来车往必须通过此门,唯独翱翔的大雁不需要,它们直接从隘口上方飞过,就像是越过一道矮矮的门槛般,一路南归。
  所以在后世,句注塞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雁门关!是天下九塞之首。
  董安于完成赵鞅遗愿后就提前回晋阳了,赵无恤一行人在胥渠的引导下进入句注塞。
  也许是在边塞呆久了的缘故,胥渠性格十分爽朗,提及老主君赵鞅就伤心得泪流满面,他对于赵无恤会来到这极北偏僻之地有些受宠若惊,很热情地带着赵无恤在塞内转悠。
  无恤注意到塞内颇似一个小邑,营垒、马厩、铸造工坊、水井和羊圈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千余亩土地,那里曾经种着粟米和麦,可惜时至秋日,严霜冻死了剩余的作物,只留下泥灰和枯萎腐败的茎杆。
  整个关隘只有一道两人高的石墙和紧闭的大门,由一对方形石塔保护,窄窄的城墙上一天到晚都有巡逻哨兵。
  一墙相隔,外面则是保卫用的深壕沟,一道斜坡的土质堤坝,和延伸出去的木头栅栏。因为连日雨雪,厚厚的苔藓向上爬满木栅栏和半个城墙。
  这是一座重要的城塞,但它并不坚固。塌了半边的敌楼被积雪覆盖,仍未能修好,可以想见当时交战的剧烈。
  胥渠介绍道:“霍人县有徒卒一千,其中句注塞就有满编的一个旅五百人,多是本地野人,其家眷大多居住在县邑周围。前两年战火纷飞,吾等死守此地,让代戎不能越塞南下一步!只可惜数百里边界,句注塞仅能防备几个山口,代人还是绕道楼烦,去打下了霍人县,断绝了吾等的粮道。”
  赵无恤不由问道:“那汝等是如何撑过来的?”
  “关隘旁边有溪流,还有井,水倒是不缺,众人靠着存粮和射雁雀,采食苍耳苔藓度日。到了后来,代子亲帅千余人来围攻,连出去打猎都不行了,吾等便用水煮甲衣弓弦弓弩,吃上面的兽筋皮革……”
  赵无恤可以想见当时的艰难困苦,但在胥渠口中,却只若等闲。
  一旁有个老卒笑道:“在吾等撑不下去时,旅帅对士卒们说,先君是如何待他的,他就会如何待兵卒。既然旅帅与吾等同生共死,所以众人全无二心。但死者日渐增多,只剩下四百人,代子知道吾等已身陷绝境,定要让旅帅投降,便派使者来招降说,胥渠你若投降,代君就封你做部族之主,赐女子给你为妻!”
  “旅帅假装答应,引诱代子使者登城,亲手将他杀死,在城头用火炙烤使者尸体,与吾等分而食之,直呼痛快,肉香甚至飘到了城下,还对代子说,若有女子快快送来。代子大为愤怒,又增派千余兵卒围困,但仍不能攻破塞,反倒被吾等杀伤百余,狼狈退去,从此再也不敢来攻击句注塞。”
  “壮哉!”赵无恤为之动容,不由拊掌而赞。也许是环境所致,太原的赵氏之民,较河内、邯郸的更为坚韧,从太原招募的兵卒,往往能以一敌二,他同时也对胥渠刮目相看,这样坚韧勇敢的将领,扔在这里的确是屈才了。
  胥渠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络腮胡,道:“虽然兵疲卒若,但还是一直撑到元帅的援军抵达,就是这样,如今还剩下三百一十五人,只可惜他们在霍人的家人,有不少被戎狄掳走,回到家中,眼见残垣断壁,妻子不知所踪,只剩下老父老母的尸骸,无人不痛哭流涕……”
  “汝等真是赵氏的忠臣。”
  赵无恤为之动容,看着聚拢过来,以好奇、崇敬目光看向他的朴实守卒们,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老兵不死,只是在凋零,他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他毅然执胥渠之手,走到城墙上,对众人说道:“句注塞不肯屈从戎狄,坚守两年,我父武子在天之灵也会为汝等感到自豪,更何况是小子?我在此宣布,胥旅帅因功增爵为中大夫,担任霍人县尉,同时也是师帅!凡句注塞守卒,野人升为国人,国人升为士,下士升为中士,中士升为上士!战死者另有补偿,其名可以位列云台名册之上,百世受赵氏陪祀!”
  “而且为了牢记汝等守卫恒山的事迹,我将给我新得的嫡长子取名为恒,赵恒!”
  这是无上的荣耀,句注塞的守卒欢呼阵阵,过去一年时间里,他们已经得到了粮食和肉类的许多赏赐,如今再得封赏,无不欣喜,边塞老卒的奢求,也就这么多了。
  胥渠也激动地说道:“臣等依旧愿意为赵氏守边!”
  “不!”赵无恤却摇头否定了这点。
  他对众人大声宣布道:“不仅仅是守边,不仅仅是被动地防戎狄入寇。这一次,吾等要主动打出去,将士卒们被掳走的家人迎回来,更要将代戎对霍人县,对太原造成的痛楚十倍百倍偿还他们!”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如今秦汉两朝大概是不可能有了,飞将军的祖宗老子还在云游四方,华夏与戎狄的边缘也不是阴山,而是句注塞。不过赵无恤也立誓,要让戎狄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的历史提前上演!
  在众人激动的目光下,赵无恤拔出干将剑,直指塞外:“我要带着汝等,纵马践踏代人的草场,占领他们的农田城邑,宰杀他们的牛羊大快朵颐,夺取他们的妻女作为汝等床榻上的奴婢!”
  “我要让所有戎狄蛮夷都牢牢记住,敢明犯强赵者,虽远必诛!”
  ……
  “主君以恒山临代,关隘尽在吾等手中,所以出句注塞攻击代国边境颇易。但想要仅凭这一路一师之众深入代地,灭代而有之却有些困难。”
  是夜,在句注塞守卒努力打扫数遍,却仍旧夹杂马粪、发霉气味的简陋屋子里,胥渠开始事无巨细地向赵无恤汇报关于代国的情报。
  “其实这夏屋、句注南北数百里之地,曾被无终国占据,直到五十年前无终国被中行穆子击败衰落后,晋人才慢慢迁入南部。至于北部,无终落败后部众分散,原本是个小部落的代戎才乘势取而代之,建立了新的邦国,其君自号‘代王’,以黑犬为旗帜。”
  他小心地观察赵无恤的表情,这间居室很简陋肮脏,但过惯了锦衣玉食的赵上卿却安之若饴,回想今日他与众守卒一起吃粗粮,饮菽羹,喝井水,俨然如一个老卒,胥渠等人无不佩服欣慰。
  见赵无恤听得很认真,他继续说道:“如今代国已经建立数十年,代子居代城,此外还有几座夯土城邑,也有田地。但更多的是分为部落散居于溪谷中,以畜牧和狩猎为生。其人口十余万,除了代子本部三万人外,还有狋氏、桑干、高柳、且如、虖池等部,各有数千人不等,皆立黑犬旗,自认为是代子亲族……其他的部落则是被征服杂戎杂狄,比较大的是北部的屠何部,还有穷鱼之丘的无终部,各有万余人,都向代子称臣贡赋……”
  赵无恤有些鄙夷地说道:“撮尔小国,却敢称王,并有附庸……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交恶于大邦,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这一任代子是前些年才上任的,他曾作为使者出使国晋阳,为季嬴的美貌而倾倒,多次派人送礼物追求,但都被拒绝,恼羞成怒之下才发兵与知氏一起围攻晋阳。在得知赵无恤自娶季嬴之后,那位痴情的代君极为伤心,所以战后也没有积极与赵氏修好,反而满腹怨恨……
  想到这里赵无恤就极为不爽,光凭这一点,他就不会放过代君!
  卧榻之侧,岂容情敌酣睡!?
  他说道:“听起来,代国依旧是许多部落的联合,而且还有非代人者,代子能直接控制的,不过是代城附近的数万人,这不就更利于各个击破么?为何你之前说灭代有些困难?”
  “主要是粮食和兵员的问题。”作为镇守句注塞十五年的老将,四十余岁的胥渠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主君设置太原郡后,能集结多少军队?”
  赵无恤略一思索:“董子估计,农闲时能征召两万五千人,足足两军之众!加上能调过来的武卒,以三万大军攻代不成问题!”
  胥渠无奈地摇头道:“但霍人、句注却只能供应数千人的军粮,必须从晋阳等地数百里馈粮,飞驺挽粟,到这里时粮食已经被民夫吃掉小半了,所以根本无法集结大军。但另一方面,若攻代的兵卒少了,又难以破城略地。代国风俗尚武,各部中绝大多数男子都能控弦持矛而战,所以前两年才能集结万余人来侵扰,一旦开战,抵抗可能会很剧烈……”
  赵无恤敲了敲额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不过今年夏秋的时候,我已让董子将晋阳通往霍人的路翻修过,又让五百户新绛移民搬到霍人屯田,明年还会有一千户过来。”
  “北地的树丛草场放火一烧,就是一片膏腴之地,再用代田法精耕细作,产量不低,每亩至少有两石。所以我对屯田官的要求是:第一年让移民能养活自己就行,第二年开始就要就地供应军粮。所以至迟到明岁秋收后,霍人和句注塞大概能停驻一万大军了,人吃马嚼本地负责三分之一,晋阳补给三分之二,至于出了塞,在代国的土地上,便只能因粮于敌了……”
  胥渠虽然勇锐忠诚,却也很谨慎,他没有太过乐观,只是保留地说道:“但愿明年是个丰收年。”
  赵无恤想了想,觉得还有一处遗漏,便道:“代国的内部情况如此,那代国周边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唯,代国之外,便是胡貉北狄之地了。其西为楼烦,其北为东胡,都是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和耕田之业的部落,多者千余人,少者数百人,互不统属,尚未形成邦国,亦无统一的君长。”
  “楼烦、东胡……”这是两个他似曾相识的名字,楼烦大概要到两百年后,才被赵武灵王征服,并一直作为赵国的附庸和兵源地存在。至于东胡,后来一度成为大部落,威胁燕国安全,并曾凌驾于匈奴之上……
  话说本该在楼烦以北的匈奴部,不知道出现与否呢?
  他继续追问道:“楼烦的详细情况,你可知晓?”
  胥渠有些谨慎地下拜道:“臣的精力主要在代国上,对楼烦只知其名,却从未亲自去看过,所以说出来的东西肯定会有错漏,主君不妨问问其他人。”
  “哦,句注塞内,还有人去楼烦地域上走动过?”
  “塞内没有,但霍人县中却有一人,他数年前来此经商,以塞内丝麻与塞外的楼烦各部贸易牛羊五畜,还会说楼烦狄语,甚至娶了一个楼烦女子做妾。”
  胥渠笑道:“而且说起来也巧,此人还自称是鲁国人,在曲阜时见过将军的仪仗……”
  一个鲁国人,不远千里跑到太原以北的戎狄蛮荒之地做生意?赵无恤顿时来了兴趣:“此人叫什么,我回霍人县时,便将他寻来询问。”
  “名叫猗顿,前不久来句注塞卖粮时还与我吹嘘说,他与陶丘的陶朱相识呢!”


第844章 猗顿之富
  猗顿倒是没有说谎,他确实和号称“陶朱”的子贡相识,那还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他家正巧在鲁曹交界的地区,本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轻士人,耕则常饥,桑则常寒,一筹莫展之下,一跺脚,就决定经商。他没什么文化,更没有乡党提携,艰难地做着行商的小本生意,几年下来慢慢有了不少本钱。
  猗顿这个人虽然半字不识,却颇有志向,想要做富比诸侯的大商贾,手头这点本钱,需要让它们流动起来,创造更大的财富才行。但是做什么才能致富呢?他胆子也大,便直接跑到陶丘,向当时还在陶丘为赵无恤经营侈靡之业,已有千金之财的子贡请教致富之术。
  子贡最初对这个年轻人也没太在意,只是提点他道:“子欲速富,当畜五牸。”意思就是先从贩卖畜养牛羊开始,待牲畜浙渐繁衍壮大,遂可致富。
  又说:“我闻晋国赵卿将移主邑于晋阳,晋阳近胡貉北狄,多牛羊犬马,汝不如去那里试试,或许有商机可觅。”
  于是奉子贡之言为致富圣经的猗顿,就这么不远千里来到晋阳,在晋阳与楼烦、代国之间做买卖牲畜,再畜养壮大的生意,一两年下来,果然有所起色,已有牛羊百余头!
  但随即他又发现,自己被子贡坑了!
  那几年里,晋国六卿打成一锅粥,知氏引代戎南下,破霍人,围晋阳。猗顿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困于晋阳城中,好不容易养大的牛羊大半被敌人掳走,剩下几头也被猗顿自己吃了。
  战争结束后,他从一个小富商重新一穷二白,不过已经有经验的猗顿也不气馁,再度在边塞内外组织商队,做起了生意。他行走于楼烦和晋阳之间,间或也帮晋阳向句注塞运送辎重粮食,手里的牛羊数量再度回升,已达到数百头之多,就放养在句注山南麓的草场里,家中也日益富裕,上个月还娶了一个十多岁的楼烦少女为妾,日子过的有声有色。
  冬天很冷,不适合来经商,就在猗顿在霍人县的温暖居所搂着年轻的妾室,梦到自己终于成了太原最富裕的商贾,衣锦还乡,骄傲地进入陶丘,向天下最成功的商人端木赐自夸自己的创业之路时,如晴天霹雳,他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
  不满地开门一看,猗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来者是霍人的县吏,他们身后还有几名面沉如水的黑衣武士。
  “猗顿?”
  “唯,正是小人……”
  黑衣侍卫的首领,一个身材高挑的武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劳烦你随吾到县寺走一趟,有贵人要见你。”
  猗顿唯唯应诺,心里却盘算开了。
  商贾在晋国虽然称不上被歧视打压,但地位也着实不高,除非你富至千金,手眼通天,否则随便一个贪婪的大夫县吏就能轻易让你破财丧家。
  更何况无商不奸,猗顿这几年在边境做买卖,也称不上手脚干净。
  所以突然被官吏登门到访,他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的,但毕竟见多识广,面色丝毫没有改变,他请外面的人稍待片刻,他回屋内将鲁缟丝衣换掉,穿着一件陈旧的羊皮裘,狠声嘱咐妾关门好好呆着,随后就换上笑容,乖顺地跟着门外的人往县寺去了。
  他已经做了种种猜测:是自己从楼烦买了牛马归来时未在边塞交税的事情暴露了?是往日庇护自己的县吏倒台了?亦或是偷偷运送铜锡农具到代国的事情被察觉了?
  猗顿本以为见自己的应该是一个中等的吏,能随意打点过去,若是霍人的县大夫,就有些麻烦了。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进县寺,赵氏的家主,晋国的上卿,鲁国大将军的主父赵无恤,已不耐烦地坐在堂上等他了……
  ……
  此时的猗顿年纪不到三十,远没有成长为历史上那个与范蠡并列的巨贾,乍闻眼前的贵人是赵无恤,顿时面色大变,双腿一软,下拜道。
  “上卿!小人一向为商本分,冤枉啊!”
  赵无恤心中好笑,正所谓“陶朱、猗顿之富”,未来驰名天下,甚至能独立出资开挖运河,承包了整个晋国牲畜贸易和半个安邑盐池,让诸侯卿士也得礼敬三分的商业巨子,如今却是个刚起家不久的年轻商人啊……
  他一只手虚抬道:“吾召你前来不是问罪,而是要问问你,对楼烦可熟悉?”
  猗顿一怔,知道自己想多了,便立刻擦去差点夺眶而出的泪花,笑道:“熟悉,自然熟悉,小人一年里要来回好几次。不知有何能为上卿效劳的。”
  “熟悉便好,吾要找一个熟识塞外地形、部落、风俗的人来咨询,你且坐下,将你所知的统统说来,不得遗漏!”
  猗顿便顺从地坐在堂下,他虽然经商小有所得,但仍是个小人物,除了当年与子贡有一面之缘外,与上层大人物并无交集。如今突然被赵无恤召见、赐座、问对,一时间有些飘飘然,又有些忐忑不安。
  “听说端木赐就是得到赵上卿提携,才从一介普通行商成为巨贾,又成为能让诸侯分庭抗礼的风云人物的……莫非我今日也要走好运了?”
  他就这样结结巴巴的,将自己所见所闻你的楼烦,尽数道来……
  “楼烦年代久远,殷商之时便居商正北,周成王时还向宗周进贡过星拖。”
  赵无恤问道:“星拖是何物?”
  猗顿殷勤地解释道:“便是玉饰的旌旗,楼烦之地有一山产玉,水流将玉石冲下,在河边就能捡到,但色泽远远不如霍山之玉。”
  “你知道的还蛮多,倒是和子贡有些类似,与一般只知道求财的商贾不同。”赵无恤笑了笑,比手让猗顿继续说,殊不知光是这句赞扬,就让猗顿欣喜若狂。
  猗顿毕竟不是一般人,慢慢地也不紧张了,开始把塞外的风光讲得有声有色,不知不觉连身后的黑衣侍卫也被他的叙述所吸引。
  “时至今日,楼烦的活动范围西起大河,东到桑干,南临吕梁山,北至阴山,以畜牧为本业。他们的牲畜较多是马、牛、羊,也有驴、骡等。楼烦人勇猛善战,儿童即能骑羊,拉弓射击鸟和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弓,全都披挂皮甲,骑着骏马。”
  “楼烦可有城郭农田?”
  “有!但不多,小人听楼烦人自言,说祖先原本追寻着水草而迁徙,但渐渐也开始在吕梁山北麓和大河沿岸有一些木墙城郭,效仿晋人从事农业,与北上的商贾贸易,用牲畜交换农具和种子。”
  赵无恤一笑:“你就售卖这些东西给楼烦,获取牛羊?”
  “唯……”
  “可曾贩卖过兵器?”
  猗顿凛然,心脏狂跳,指天发誓道:“晋阳大夫有过禁令,出塞货殖者,毋载铁、金、锡、革、箭、犁,小人一向守法,岂敢公然违背,绝不曾有!”
  赵无恤不置可否:“我也只是问问,没有最好。你继续说,楼烦有几部,各部间的关系如何?”
  “楼烦有十多个部落,每部从数百到数千人不等,互不统属,各有首领,称之为‘君长’,没有文字和书籍,只用言语来约束部众的行动。”
  赵无恤点了点头,看来楼烦的习俗和后世的游牧民族并无太多区别,但由于生活在山西西北部,与晋国距离较近,受影响开始逐渐定居,这种情形和代、中山类似。大概再要一百年时间,楼烦各部就能统一成一个松散的联盟,成为赵武灵王时的边患之敌,又被赵国征服,接下来几百年里,中原诸侯纷争,楚汉之交时,还出了不少楼烦籍贯的勇士。
  楼烦的情形他知道得差不多了,那个计划也慢慢在心中成型,只待明年时机成熟,至于眼前这个商贾嘛……
  的确是个可用之才,有胆有识,假以时日,或许又是一个子贡!成为自己除陶丘外的另一个钱袋子!
  嗯……虽然德行比不了子贡,但赵无恤择才,德行只是次要的参考条件,商人嘛,要求那么高干嘛……
  赵无恤突然笑了,拍着手里的卷宗,对猗顿道:“代国与晋国敌对,所以我让董子在句注塞进行限制,杜绝与代人的贸易集市,好让代戎得不到中原的兵器、农具,让他们穷困窘迫。但代人又迫切需要这些东西,除了向东边的燕国,东南面的中山求索外,就只能通过商贾走私了,而你,就是霍人最大的走私商吧……”
  ……
  猗顿身体一震,赵上卿接下来的话更让他透心凉。
  “我是知道你的,你每隔两个月就会去楼烦贸易一次,但去的地方却不止楼烦。你会带着商队沿着桑干河上游进入代国,将名义上交易给楼烦的货物,交到代人部落手中,以此换取两倍于平时的牲畜,再赶回塞内驯养贩卖,若是一路走到代城,甚至能得三倍四倍。猗顿,你那惹人眼红羡慕的暴富,就来源于此……”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赵无恤面上和熙的笑容变成冰冷的寒风,让猗顿不由自主地稽首在地,瑟瑟发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作为商贾,你的作为本无可厚非。但货殖虽然没有国界,商人却有自己的祖国,弦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爱财可以,但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本。你若自认为是晋人,我是晋国上卿,若自认为是鲁人,我也是鲁国将军的父亲,有些事做的过分,必须对你严加警告:若是为了一己之利,将邦国,族类的利益出卖给戎狄丑类,那就算我能容你,律法也万万不能忍你!”
  “上卿教训的是,小人知罪!”猗顿知道,赵上卿肯定是让人查过自己了,自己过去一年里为了致富做的那些事情都在他眼中,这条小命,也只在上卿一弹指之间。他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黑衣武士冰冷的目光,还有随时能出鞘的利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额头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要不要将家财尽数贡献出来,充当赵军粮饷?但赵上卿坐拥数千里江山,能看上自己这点蚂蚱腿肉么?
  却听赵无恤又突然问道:“你曾为鲁国农夫,后来才作为商贾,对利益最清楚不过,可知道农夫春种一粒粟,秋天能得几倍之利?”
  猗顿一怔,想了想道:“十倍吧……”
  “走私严禁的货物给楼烦、代戎,又可以获得几倍之利?”
  猗顿一咬牙,承认道:“百倍!”
  “百倍,很不错嘛。但你知道么?端木赐过去为我,为赵氏官方经营货殖,却有千倍之利!十年前他只是个卫国的小行商,现如今却是天下最成功的商贾,更是曹国的实际执政者……”
  “子贡虽然骤富,却依然急公奉饷,上有利于国,或悯孤怜贫,下有济于民,所以才能得到义商、儒商之称,名扬天下,我也才能放心将陶丘交到他手中。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现在的选择,决定了他十年后会成为什么人。猗顿,你做这笔非法生意的时间不长,为恶也还不深,据我所知,也没有出卖晋国情报给带代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猗顿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赵无恤已经走到他身边。
  “我之所以对你说教这么多,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我听说你在代地和楼烦遇到晋人为奴隶者,也会想方设法将其赎回,这一点我很赞赏。我可以将你违反禁令之事压下,准许你戴罪立功,为赵氏做事!”
  猗顿如蒙大赦,连连稽首道:“小人愿为上卿效死,以赎其罪!不知上卿想让我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是什么你必须以命相搏的事……”赵无恤朝门口的黑衣侍卫点了点头,让其中那个身材瘦高的武士过来,又对猗顿说道。
  “你之前怎么做商贾的,以后就怎么做,违禁的货物照样运往楼烦。代国也任你继续去,而且要比过去更加深入,除了楼烦各部,还有代城外,代国北面的屠何,东南的无终都要去走走,最好能和当地戎狄君长取得联系,攀上交情,以你的胆量和本事,应该不难罢……”
  “这……”猗顿感觉脑子有点乱,不过联系起赵无恤突然出现在霍人,又问自己楼烦之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上卿莫不是……要讨伐代国!?”
  他虽然捏着鼻子跟代人做买卖,但这是为了快速致富,官府禁止什么,什么就有利,商人嘛,无利不起早。但打心眼里,他可忘不了正是代人将自己的牲畜抢掠一空,逼得自己困于晋阳,又得从头再来的,更何况战争,往往是让商贾暴富的大机遇!
  “让你做的好好做,不该问的不要问。”赵无恤对他可不客气,让猗顿闭嘴后,才将那个黑衣武士介绍给他:“下次出塞,就带着他一起去。”
  猗顿猜测着一定是上卿亲信,遂点头哈腰:“不知这位有司如何称呼。”
  那武士对猗顿很是看不起,但迫于赵无恤的目光,只能冷冰冰地拱了拱手:“虞喜,请指教!”


第845章 塞上曲(上)
  晋侯午十九年春(公元前493年),管涔山北麓的草原。
  鞭声响亮,车马辚辚,打南方来了一支相当庞大的车马队伍。一辆辆牛马拉的辎车,上面的货物捆得满满的,每辆大车上面坐着御者,车旁走着护卫,还有几名未着鞍鞯和马镫的骑手。
  虞喜第一次来到句注塞外的北疆,不免有些好奇,东张西望。
  管涔山北麓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连天空在这个季节都显得分外的高远清爽,芳草如茵,在长风吹动下如波涛般晃动,白云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动,令人心旷神怡。
  “在晋国鲁国,可难觅如此广阔的草场,若能在此纵马驰骋,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正想着,虞喜突然瞥见草坡上零星点缀着一处处小小的毡帐,这是他所见的第一个部落,更有几个骑马的狄人朝车队驰来,其中一人还拉开了弓弦!
  “敌袭!”
  话音未落,只见一支乌黑的羽箭落在车队前十余丈外,半截没入土中,箭尾仍在微微颤抖……
  出于骑兵的本能,虞喜下意识地就要去拿背后的弓箭还以颜色。
  跟他一起来的骑从也都抽出兵刃准备御敌,却被身后的猗顿喊住了。
  “是楼烦人,他们放箭在吾等前方,是在询问吾等是敌是友。”
  猗顿下车上前,进入两名楼烦骑士的射程内,一弯腰捡起了那支箭,高高举起,用楼烦戎语大声说着什么。
  旁边一位商贾向虞喜解释道:“楼烦人的规矩,把箭举起,就是朋友,把箭折断,便是敌人……”
  虞喜点了点头,却未放松警惕,却见那两名楼烦人相互说了一两句话后,一个人纵马回去毛毡帐报信。另一个人则下了马,笑着走过来,将腰间别着的皮囊扔给猗顿,也不知里面是水是酒。
  猗顿看上去对楼烦人的规矩很熟悉,也不嫌脏,捧着皮囊喝了大大的一口,伸出大拇指叫了一声好!那楼烦人便放松了警惕,哈哈大笑,如同见了亲兄弟一般,给了猗顿一个大大的熊抱……
  等猗顿回来后,面对虞喜疑惑的眼神,他擦了擦嘴角可疑的白色液体,解释道:“楼烦与晋人素无冲突,这些草原上的部族之民十分好客,只要喝了他们的酒,吃了他们的盐,就是部族的朋友。一会到了这个部族的大帐,若被献酒,你一定要喝一点,若是拒绝,则会被楼烦人视为羞辱,说不准当场就拔剑相向呢……”
  “不就是一口酒么?”虞喜也是军中汉子,浑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他在散发出浓烈牛粪味道的楼烦人帐篷喝了同样的酒后上吐下泻数日,连马都骑不了,只能趴在大车上耻辱地跟着队伍北行,才知道此物的利害。
  猗顿对他解释道:“楼烦自君长以下,都以牲畜之肉为主食,偶尔吃粟米野菜,当然,用来酿酒的也不是粮食,而是羊马的奶水,他们称之为酪浆。中国之人刚开始的确会吃不惯。”
  虞喜虚弱地不行,瞪着眼前活泼乱跳的奸商怒道:“你为何没事?”
  猗顿得意地说道:“想得到楼烦人的信任,让他们将牛羊或赠或卖,当然要表现得和他们一样吃喝了。我在这边行走数年,现在面对羶肉酪浆,也能当做豹胎琼瑶,甚至能尝出别有一番风味来……”
  虞喜短时间内自然是消受不了,但军令如山,只能逼迫自己接受,好在到了北上的第五天,他已经慢慢适应草原的食物了,纵然不能甘之若饴,却也能勉强接受。
  ……
  这期间,他们一直是沿着大河往北走的,一路上看过来,虞喜发现楼烦人的部族有的富庶有的穷困,同一个部族里也贫富不均。有些部族的帐篷已是破烂不堪,往来人等以老弱妇孺居多,而青壮年中不少还身带残疾,目光幽怨。
  “他们发生了什么?”
  “不止是楼烦,草原上的戎狄风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他们的天性。”
  猗顿指着越往北越发广阔无垠的草原对虞喜道:“别看草原如此广阔,如真正适合于耕种的地方少之又少,况且这里地势平坦,春夏暴风雨之强劲是中国之人生平所未见的,楼烦人也会在大河边肥沃的土壤上种下的庄稼,可一旦遇灾,便颗粒无收。因此他们大多只能以部落方式群居才能确保有足够的牛羊,哪里的水草肥美就移居到哪里,几大部族时常为了一片好的草地争得你死我活。数百年间,有的被吞并,有的沦为奴隶,有的则壮大起来,聚集财富,甚至能建立周长数里的大城……”
  这些天看过来,虞喜已经深知草原生活之不易,他有些不信地说道:“草原上真的有大城么?”
  猗顿笑道:“有,最大的城郭叫做河宗城,在大河源头,由众多湖泊沼泽形成的套子里。那里土地肥沃,不但能放牧牲畜,还能耕耘养活不少人。传说穆天子就曾经缘河北上,去河宗氏之国停留过,祭祀了河伯。听说那里有珍贵的白狐玄貉,更有从更西边贸易过来的上好玉石,若一直往西走,甚至能抵达传说中的昆仑之墟……”
  虞喜记得老早之前就听主君给他们讲过周穆王和赵造父西行的故事,所以对“河宗城”和西王母所在的“昆仑之墟”有些向往。但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并不是那,车队到了大河向西拐弯,犹如玉带围绕的地方,在森林边缘与一个自称“林木中的百姓”,猗顿则统称其为“林胡”的狩猎部族进行贸易补给后,便转而向东,往代国方向去了。
  ……
  虞喜仔细观察,发现车队此时行走在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之北,这座山还算瓮郁苍翠,荫盖四野,不过往西北看去,通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却也能看到不知几十几百里外,还有一座山峰如簇,白雪皑皑的巨大山脉……
  孤悬域外十天后,虞喜和猗顿的关系倒是近了一些,这个奸商表现出来的见多识广和胆大包天,让虞喜不由心生佩服,猗顿也不放过表现自己见识的机会。
  他指着两座山脉道:“东南这一座,中国之人称之为钟山,当地狄胡发音为‘蛮汉’,北面那座,则称之为阴山。从阴山到燕国,东西千余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草木茂盛,多禽兽部族,是贸易牛羊最好的地方!”
  “我最远曾去过阴山脚下一个数百、上千人的小部落,名为匈奴,僻居阴山南麓,比起楼烦、河宗之类的小太多,诸夏之史不载其名。匈奴部的君长发系金环、斜披皮裘,他们的风俗看重壮健之人,轻视老弱者,强壮的人吃肥美食物,老年人则吃剩馀之物。所以匈奴女子见到强壮的过路人,也会很乐意为他们脱下皮裙,张开双腿,只为诞下强壮的后裔,他们的家人丈夫甚至乐于见此,还会在帐外吹着胡笳助兴……”
  虞喜瞠目结舌,中国虽然野合之风依旧,但也没到这种毫不顾虑的程度,这些戎狄部族果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狂野无礼仪。
  猗顿开玩笑道:“如你这般弓马娴熟的精壮男子,匈奴女子最爱了。”
  虞喜却对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羊膻味的戎狄女人毫无兴趣,避之不及,心里念着的还是刚搬到邺城的几名妻妾。
  他们就这样一直沿着山脉间的大草原往东走,一直到一处山脉的口子处南拐,虞喜这才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代国之北,名为屠何的附庸部族之地。
  然而刚进入这里,他们就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劫掠……
  ……
  这一日清晨,才从扎营的溪水边出发不久,一位打扮成商贾的骑从便发现了异样。
  “东北面有五六骑,一直远远吊在车队之后……”
  猗顿和虞喜面面相觑,虞喜打马去队伍后一看,果然有五六名身穿毛毡衣服,跨着马匹的狄人跟着。
  “对方也不报明来路,只怕是来者不善……”有了赵无恤的支持,猗顿商队人数近百,都是青壮男子,兵刃藏在车里,一旦遇警便是一队武装行商,寻常部族不敢掠其锋芒,所以一路来也没遇到战斗。
  然而今天,那前驱的五六名狄骑却不害怕,反而离得更近了,他们勒马长嘶,嘴里发出响亮的唿哨声和大笑,竟然是在挑衅。
  虞喜大怒,就要打马去追,然而猗顿却又叫住了他:“不可!这些人如此大胆,身后必然有依仗!”
  果然,不多时,那五六骑身后,便出现了层次不齐的马队,人人骑马挎弓,粗略一数,竟有两三百骑之多!
  和一路上所见无旗帜号令的小部落不同,虞喜还瞧见,那些骑士中,有人手持一杆小旗,长长的麻布迎风飘扬,上面用不知什么材质的染料,画着一只黄灿灿的东西……
  “那是黄罴……”一向胆大包天,遇到小危机也能与商队里众人嬉笑怒骂的猗顿沉下了脸,面色有些凝重。
  “对面是东胡人!”


第846章 塞上曲(下)
  六百年前,周成王在平定殷遗之乱,分封诸姬后,在岐阳大会周边盟邦附庸。是日,晋侯唐叔虞、荀叔、周公旦在左,太公望在右,与天子一起见证了各种东夷南蛮北狄西戎万族来朝的盛况。
  周朝的史官也晓有兴致地将这些部族献上的贡品记录下来,在记述到燕毫以北的各族时,他是这么写的:“屠何青熊,东胡黄罴,山戎戎菽……”
  屠何和东胡,从周初便是北方知名的大部族,但时至今日,屠何衰落,沦为代国附庸,东胡却依然自由驰骋在大草原上,愈发兴旺。
  “这些东胡人是代国以北最强大的部族,分布极广,有三四十部之多,人数不等,常常能聚集数百控弦者。他们喜好劫掠其他部族,代、燕也常受其苦,吾等这次运气不好,大概碰上正在迁徙或狩猎的东胡部落了。”
  猗顿是商贾,说完后下意识选择避战:“快走,加快速度到屠何去,他们有座小城,屠何的君长喜欢中国之物,也会庇护吾等!”
  但虞喜却是从军事角度来考虑眼前的事:“走是来不及了,那些东胡人大概在半里之外,纵马瞬息便至,若将后背朝向他们,会死的更惨。”
  猗顿咬了咬牙:“那该如何是好?要不就舍弃车队里的货物和换到的牛羊皮毛,引诱胡人劫掠,吾等乘机脱困?”
  虞喜鄙夷地看了猗顿一眼:“一厢情愿,你可知道,你商队里这五十人,都是赵氏铁骑中的老卒。他们从军数年,大战小战十余次,每个人都立有功勋,均乃伍长以上。”
  “若见了些许敌人就落荒而逃,回去以后,吾等还如何御众?如何指挥手下与这些戎狄交战?”
  说完,虞喜毅然下令道:“下马,调弓,备鞍,上马镫!听我号令!”
  赵无恤有严令,不到情不得已之时,不得在戎狄之地暴露马镫马鞍之事,虞喜谨记,但今日情形,若他们弃辎重而走,却依然会被追上,若被生俘,主君交代的事便要暴露了。
  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冒险一搏!
  眼见那五六名东胡斥候仗着身后有两三百部众,便越靠越近,甚至到了一箭之内,虞喜便觅到了机会,在备好鞍镫后一跃而上,双腿一夹马儿,就朝他们径直奔去!
  那几名东胡斥候大概没料到对面穿着古怪的车队会突然反抗,更有人送死一般朝他们冲来,顿时懒洋洋地张弓想要将此人射落马下。
  然而没料到的是,因为有马具的缘故,虞喜引弓和瞄准的速度比他们这些打小骑在马背上的猎手更加迅速。他弯弓如半月,一支刁钻的箭便嗖一声射了过来,将正要拉弦的一名东胡斥候射落马下!
  剩下四人大惊失色,连忙加快了张弓速度,然而因为没有马镫马鞍,慌乱之下反倒手忙脚措,被虞喜又抢先射出一箭,正中一人眼窝!
  瞬息之间便损二人,还剩下三人已如临大敌,三箭齐齐瞄准虞喜,朝他射去!
  虞喜也不惊慌,伏在马背上躲过一箭,又任凭剩下两箭射中坐骑,随后再度挺身引弓,再度射落一人!
  “好!”猗顿也不由失声叫好,赵氏骑兵之威,他今天算从虞喜身上见识到了,不愧是跟了赵上卿整整十年,屡立奇功的虞师帅!
  这时候,虞喜身后的骑从们也已经打马上前,飞箭将正欲退却的两名东胡人射死,这五个人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价……
  在前驱斥候尽数折损后,对面汹汹而来的东胡部众似乎撞到了一堵空气墙上,立刻止住了马蹄,在数百步外远远看着,犹豫不前。
  虞喜没有立刻退回,而是又向前跑出一段距离,昂着头对东胡部族审视一番后,这才打马而回。
  不过他的马儿,在踏入车队后,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它刚刚中了两箭,其中一箭还射中了胸间要害。
  虞喜丝毫没有犹豫,眼见爱马不能再快速离开,便迅速让人帮助自己卸下马鞍,解开马镫收好,又拔剑出鞘,捅入爱马的脖子,最后连续四下,将钉了马蹄铁的马掌斩掉,放入车上带走。
  这个过程里从始至终,东胡部众没有再向车队踏出一步,反倒有序西后退撤离,甚至不再管那五具倒毙的尸体。
  总算是有惊无险,虞喜有些发怔地看着他们远去的马屁股,道:“东胡人胆子很小嘛。”
  猗顿道:“不是胆子小,而是形势有利就进攻,不利就后退,不以逃跑为羞耻之事,只要有利可得,就不管礼义是否允许,这就是东胡,以及所有胡人的性情。”
  在东胡人看来,虞喜一人便轻松杀他们三人,对面近百人,至少有一半是骑马迎来的,自己这两三百部众,只怕要折损过半才能将其拿下,所有退却是很正常的选择。这就好比外出狩猎,遇到猛虎巨熊,在人数不够的情况下,要谨慎地离开,转而去猎取狐兔鹿獐。
  虞喜索性让人去砍了五名东胡斥候的首级挂在车头,以威慑再敢来觊觎车队的部落。
  不过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几个辫发呲牙的人头,在进入屠何人的城邑时,却起到了出人意料的作用……
  ……
  屠何是信奉青熊的民族,他们不是“胡”,而是与代人、无终一样的“戎”,游牧性没有东胡、匈奴那样高,有定居农耕,也有城邑,最大的便是屠何邑。
  “就为这五个东胡人的头颅,我愿意敬你为勇士!”
  操着一口生硬且走调严重的中原话,一位椎髻,穿羊皮左衽,戴着金银饰品的屠何武士对虞喜指手画脚地说着话,不过他会的词汇不多,没一会就恢复了叽里咕噜的戎语。
  虞喜莫名其妙地看向猗顿,希望他能翻译翻译。
  “他说,这支打着黄罴旗的东胡部落有千余人之多,是从燕山那边迁徙来的,不讲规矩,乱占草场,劫掠部众里聚。屠何的君长深以为患,他们也很痛恨,他就曾亲自带人去寻找这些胡人,斩杀十余,但还是让其余的人逃走了。如今你杀了东胡的人,就是屠何人的朋友。”
  末了,猗顿才补充道:“这位是屠何君长的妹夫,新稚狗……”
  “狗?”
  “今夫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余,寡者五六,然不相害伤。”连晏婴都知道,代国大量畜养狗,屠何作为代王的附庸,也沾染了好狗的习俗,所以眼前这位小酋长才名为狗。
  若是后世,但这名字能让人笑背气,可这时代中原晋鲁等国叫尨、彘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虞喜也没感到奇怪。他将新稚狗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戎狄小酋长倒是气质不俗,膀壮腰粗,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练过的。
  通过猗顿的翻译,和手势交流,虞喜总算能和新稚狗说上几句话了,这位屠何小酋长曾经去过东面不远处的燕国边市,所以能说一点诸夏言语,甚至识一点文字!在屠何部落里,已经是见识深广绝伦的人物了。
  而且他还被誉为屠何第一勇士!
  大概是英雄惜英雄,这位新稚狗对单人射杀三胡骑的虞喜很欣赏,接下来几天殷切地为他们在邑中安排住宿,操办饭食,虞喜等人终于吃上阔别已久的新鲜粟米,顿时激动不已。
  在猗顿在邑中东奔西走,拜见屠何君长,为携带的货物寻找买家,顺便建立赵无恤要求的间谍网络时,虞喜则被新稚狗邀请去打猎,顺便也看看他的本事。
  虞喜即便不用马鞍马镫,也一样骑术射术精湛,那股百战沙场的气势更是让人难以忘怀。他张开两石硬弓,瞄准丛林奔出的猎物中,个头最大的野猪一箭离弦,百步之外野猪应声而倒。
  屠何勇士们顿时为他欢呼起来,这个部族也和楼烦人一样豪爽好客,虞喜过去就多次陪伴赵无恤狩猎,是赵军中最善射的人之一,早不是先前面对黑熊战战兢兢的少年了。他不慌不忙的弯弓施射,几乎每一箭都会收走一条猎物的性命。
  “没想到,中国之人也有你这样的勇士!喜,你一身本领,何苦跟着那商贾奔波,不如留在屠何,与我一起去杀东胡人,我一定请君长赐你一片草地或农田,若你立功,说不定也能取君长之女!留下来罢!”
  面对新稚狗酒宴上突如其来的挽留,赵上卿手下四将之一的虞喜哭笑不得,他已经是大地主了,在鲁国有良田近万亩,一眼望不到边,为他耕作的氓隶佣农数百。在晋国更是拥有一座食邑,上卿还为他在吕梁山附近划了一片草原,大概有两个屠何邑这么大,家中也有妻妾数人,无不是大夫、上士之女,貌美温柔,还为他生了四男三女,这战绩连赵上卿也直言自己很是羡慕……
  总之在晋国,虞喜富贵荣华都不缺,如今眼前小酋长用一小片草场和毛毡帐,满是牛马气味的戎女,就想来收买留住他,开玩笑吧!
  不过他如今的身份的确是护送猗顿的轻侠武夫,不可暴露,只能尴尬地婉拒道:“我还是愿意穿桑麻右衽,死在父母之邦。”
  新稚狗有些不屑:“为此你就甘愿屈尊区区商贾、边吏之下?”
  虞喜一转眼珠,反击道:“屠何人也个个忠勇,不是依然要屈尊于代人之下,受代君盘剥驱使么?”


第847章 以夏变夷
  虞喜和猗顿一行人在以私人名义与屠何君长、大臣建立友谊后,又去了代城。代人也是半农耕半畜牧的戎族,所以代城不大,只相当于晋国一个县邑大小。因为代君爱慕季嬴,将私情搀和进国事中意气用事,导致代国与晋国的关系紧张,句注塞关闭,但代人对于走私商人的到来还是欢迎的。
  商队刚刚抵达代城集市,便被慕名前来抢购中国之物的代人包围了,对这些未来的敌人,虞喜抱有警惕态度,猗顿却见怪不怪。
  “这些年来,代人的部落迁徙游牧越来越少,转而在桑干河边定居下来,建立里聚,只可惜他们不太会冶金。所以代人虽然能种点地,但不过刀耕火耘,不事桑麻,织出的旃裘没有晋国之缯絮华美,酪浆肉类吃多了会让肠胃堵塞,也不如米面之持久。只能用犬马和晋国、燕国交换金器、农具,若是边塞断绝,代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若从宏观上看,和更北方的东胡不同,代地的经济已经和赵、燕、中山联系在了一起,离开了中国之物,很难独立发展。
  猗顿又道:“所以虽然代人的君长大臣依然没有冠冕博带等服饰,缺少朝廷礼节,法令约束也少,但假以时日,我看与中国诸侯也区别不大。”
  虞喜却是不屑:“戎狄就是戎狄,怎么会变成诸夏呢?”
  与虞喜熟识后,猗顿也能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不然,赤狄、长狄等部的人数比不上中等诸侯,然而之所以强大到能灭邢破卫,深入齐鲁,使得华夏不绝如缕,就是因为其衣食与诸侯相异,民风彪悍所至。慢慢地各戎狄之国定居下来,晋国在魏绛主持下开始和戎,以晋国之美食衣帛交换他们的土地,各君长开始喜好诸夏之物,却不知夏物不过什二,则赤狄尽归于晋矣!”
  他兴冲冲地设想道:“既然魏绛和戎能成功,以夏变夷未尝不可。若是让我来经营边塞,我就会转而扩大与代、楼烦等戎狄的贸易,让来自中国的物品和文化渗入各部落,再诱使他们定居,鼓励戎狄君长效仿中国,极力修造宫室房屋,必然使民力耗尽,不复早年急则人习骑射的勇猛。到时候突然关闭关塞,禁止商品流入,则戎狄必乱,再以一师临戎城之下,则代国、楼烦等可不战而降!”
  猗顿的设想,却是靠经济战来解决问题了,而不是诉诸于武力。
  虞喜摇了摇头:“照你的法子,至少得二三十年经营才行,上卿却需要数年内便见成效。还是刀剑比较方便,我看这代国武备也好不到哪去,不单与内部的屠何矛盾重重,代人各部落意见也不总是一致,我若把骑兵都带来,破代并非难事,上卿说的对,对于那些负隅顽抗者,要像冬天一样残忍,用刀刃割下他们的头颅,纵马踏平他们草场农田,再将其妻女据为己有,他们的牛羊则补偿屡遭入寇的边民。”
  猗顿有些发怔:“但那样只能征服一时,没法化为己有啊……”
  “打仗是吾等的事,你个商贾懂什么?至于攻取后如何经营,你将今日所说献给上卿抉择去罢!”
  他们为了避免代人怀疑,所以在代城也没停留太久,很快就离开南下,经由居住在“穷鱼之丘”的无终残部,回到了晋国境内。
  “这穷鱼之丘北面是代,西面是晋,南面是中山鲜虞,东面就是燕国,极其重要。”
  此地也就是后世的倒马关,也是一条重要关隘,商队走的山间小道,则被称之为“飞狐道”。
  一行人今年一月出发,在塞外绕了一圈回到霍人时已是莺飞草长的二月半了。
  新一批移民已从晋阳来到此地,定居下来,后世的忻定盆地广袤无人烟,在草木和树林边放一把火,再稍微耕耘一番,一片好地就有了,县上会分发犁、牲畜和种子,除了鲁国的桃丘外,几个铁工坊陆续在邯郸、长子建立起来,赵氏的农具铁器化渐上正轨,使得开荒速度立半功倍,大片大片森林倒下,更多矿物被挖掘,这就是铁器时代才有的奇迹。
  赵氏虽然许诺每户都能得到一百亩(赵亩和秦亩一样,相当于现在的0.295市亩),但初来乍到,人力畜力不足以耕耘这么多,移民们只能照料力所能及的土地,等到秋天产出后,官府会以高价收购他们手里的粮食,充作军用。
  除了这些民屯外,一同到来的还有军屯,对他们的要求是训练之余自给自足,种够能吃到冬天的粮食。
  骑兵倒是不用种地,他们在滹沱河畔的大草场上建立了一个“骑邑”,一千多人,两千匹马在此操练狄服骑射之法,还要分批次跟随猗顿出句注塞,熟悉塞外环境。
  和屯田和农夫、戍卒一样,他们都在为秋后马肥时的一场大行动做准备……
  以上这一切,赵无恤都是交给新任的“太原郡守”董安于主持的,也只有董安于有足够的威望让原本各行其是的太原诸县听从调度。
  至于他本人,则回到铜鞮与魏、韩两卿碰面,讨论因河西、桃林塞问题,越来越紧张的秦晋关系。在口头上承诺若秦国和知氏残党越过大河攻魏的话,赵韩一定相助后,无恤又奔波到了曹国陶丘,他必须作为仲裁者,参加曹国决定君主制度存废的“公投”……
  ……
  陶丘在国人暴动后,很快就结束了无政府混乱状态,恢复了往日繁荣。没了每年必须交给曹伯的大笔钱帛,市税可以用于城内道路建设,教育推广,以及新的行业鼓励,商路开发。
  尤其是从前年开始,随着晋国内战结束,诸侯商贸往来开始复兴,陶丘的贸易额一再升高,也让子贡的声望一日盛过一日。如今的子贡更多以“陶朱”作为自己的正式称呼,而不是充满卫国色彩的端木赐,他这个外来人,总算是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不过距离他真正名正言顺地执掌曹国,还剩下临门一脚。
  本来去年赵无恤婚宴上定下,应该去年秋收后就举行公议,决定曹国君主制度存废,然而曹人视曹伯一家为仇寇,本该亲自回来参与的曹伯阳几度被阻拦:听说他要来,曹人不分男女老幼,驾着车,划着船,走着路,自发到曹国边境阻止他。曹伯无奈,求助于赵无恤又得不到迅速回应,只能退让一步,让自己那刚刚成年的儿子代替自己去参加这些公议,于是就一直拖到了今年开春。
  除了仲裁者赵无恤外,一同前来旁观的还有曹国的三个友邦鲁、宋、卫,卫国派了公子子南,鲁国来的是年仅六岁的大将军赵操……
  而宋国,来的竟是大巫南子!


第848章 织女牵牛(上)
  在小小少年眼中,久别未见的父亲是可敬可畏的……
  却见赵无恤坐于榻上,缓缓问道:“学诗了么?”
  赵操连忙低头道:“学了……”
  “学了哪些篇章?”
  赵操掰着小小的手指道:“夫子说要先将和鲁国有关的诗篇学完,所以学了几篇《大雅》,部分《小雅》,接着还要学《鲁颂》。”
  他的老师是子游(言偃),此人虽然是南方吴国人,却受延陵季子真传,冠冕博带,与中夏大夫无二,能讲一口正宗的鲁国雅言。赵无恤之所以让言偃做儿子的诗乐老师,是因为他擅长文学,任鲁国武城县令期间,用礼乐教育士民,境内到处有弦歌之声,如今升为曲阜令后,竟也能让一向排外的鲁人心服……
  一半外国人,一半鲁人,这就是赵无恤遥控鲁国的制衡之术。
  总之,无论是道德还是学识,让言偃来给儿子启蒙,赵无恤还是很放心的,不过究竟学的怎么样,这小子去了鲁国一年半究竟有什么长进,他还是比较关心的。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这句之后是什么?”
  赵操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讷讷不答,目光转向坐在父亲旁边的母亲,一身水绿色深衣的伯芈对着他鼓励地点点头。
  他想了一会,才道:“是‘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知道全句是何意么?”
  “说的是银河天汉之上,一颗名叫织女的星星!”
  “这首《大东》全诗之意呢?”
  赵操顿时慌了:“似乎是说鲁国东封之事……”
  不止这篇,夫子所教授的《大雅》和《鲁颂》里好多都晦涩难懂,他也问过夫子,夫子说是周公东封的历史,但这历史和星星又有何关系?他可理不顺这之中关联。
  赵无恤倒是没有对儿子要求过于苛刻,他终于露出笑容道:“你这年龄主要是记诵和背熟,不懂不要紧,多问便是,若是现在听不懂,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今日也累了,你先下去罢,我从晋国给你带了礼物,你爱吃的甜饼,还有你季嬴姑母为你织的衣裳,佳姑母送你的玩具,一把小弓,说等你回到晋国时,要与她比比箭术……”
  赵鞅的幼女赵佳与众不同,年幼时就能抱到榻上和两个男孩一起爬,稍稍长大后,也一点女孩样没有,反而对飞鹰走犬,射箭剑技情有独钟……赵无恤对这个小妹比几个儿女都要溺爱,常叹气说你要是男儿身,我赵氏又多一匹千里驹。
  而对于赵操而言,季嬴待他如母,赵佳则如同玩伴一般,他来了鲁国以后,最挂念的就是两位姑母了。他心里一喜,差点跳了起来,还是看见母亲对他摇了摇头,这才恭谨地一拜,小步退下,他的“礼”则是跟着这方面的专家公西赤学的。
  少年不知愁滋味,孰不知她母亲伯芈则垂首想着,如今季嬴已经是夫君的侧室夫人,还叫姑母,合适么?等儿子稍大回邺城时,会不会很尴尬?
  ……
  待儿子离开后,赵无恤自己也松了口气,与年幼时对儿子的宠溺相比,他现在和儿子中间,仿佛有了一层隔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权力在让人手握生杀之权的同时,也会带来负面效果,那就是与亲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刚出生几个月的嫡子和女儿他甚至都没多看几眼,更别说长子因为政治原因,被他安排到鲁国,替自己担任“大将军”。鲁国是赵无恤起家的根基,更是未来伐齐的第一线,不放一个赵氏子嗣在那里,不足以显示出他对鲁人的重视。
  那些又小气又好面子的鲁人,他最清楚不过了。
  他又拉着伯芈的手温和地说道:“薇,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
  伯芈作为赵无恤宠妾,却要跟着儿子去曲阜赴任,远离夫君,心里的酸楚自然是有的,但好在她已经将精力从情欲转移到儿子身上了。在年轻时吃了不少苦的伯芈看来,能有幸生下长子,更被赋予鲁国重任,她当然知道来之不易,既然不能相夫,那就好好育子罢。
  眼见儿子慢慢长大,有了几位博学的老师指教,她心里像是含了蜜糖似的。唯一放不下的两件事,一是与赵无恤阔别太久,会不会失去宠爱,影响了儿子的未来?二就是自己的弟弟邢敖,孤身在遥远的吴国,在赵吴关系不复当年的情况下,过的可还好?
  它本想提及一二,问问赵无恤能否让已完成诸多使命的弟弟回来,谁料赵上卿的话题却三言两语不离儿子。
  “此子还是聪慧的,只是性情木讷本分了些,我也不指望他学问能超过子游、子华,等及冠的时候,在宴饮和外交场合里能用正确的诗和礼应付便可。鲁国人重视礼乐,像我有一次宴飨时箕坐闹了大笑话的事情,可不希望在他身上出现。”
  伯芈将话吞回肚子里,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如今赵无恤冠冕堂皇,极其威仪端庄,早已看不出十多年前的跳脱任侠了。此时此刻,也如同所有父亲一般,畅想起儿子的未来,试图为他铺路,让他避免犯下和自己一样的挫折。
  “等到了十岁,诗礼都娴熟了,就可以让他读史,我让左丘明将夏商周的君王事迹写成传纪体,再简化一些,划出重点做成通鉴体,正适合有国有家者阅读。读史可以使人明智,鉴以往可以知未来,知道什么事情是执政者该做,什么是不该做的。同时身体也不能拉下,让冉求教他御,虎会教他射,如此便能文武全才。”
  “等到十五六岁,就可以让他离开鲁国……”
  伯芈听到这里一惊,护犊心切,连忙下拜稽首道:“不知我母女犯了什么错,夫君要让吾等离鲁……”
  “你想到哪去了。”赵无恤笑道:“我让当今鲁国的实权人物张孟谈、言偃、冉求、虎会都做他的老师,便是想帮他在鲁国站稳脚跟。待及冠之前,再让他到邺城的临漳学宫学习几年,增长见识。如今的临漳学宫尚在草创,可十年之后,应该是汇聚了天下英才,诸子争鸣之所了!”
  但还有话赵无恤没说,到时候他也可以好好让长子留在身边,向他灌输自己的理念,顺便看他是不是可造之材,可则勉之。
  但若好逸恶劳,庸碌不可雕刻,那这辈子就做个闲散封君吧,也不必在鲁国,或者任何地方执掌实权了……
  ……
  政治家的生活不仅仅是属于自己和家人的,刚到陶丘第二天,来访者便络绎不绝。先是子贡带着曹国大夫、商贾们前来拜见,赵无恤对他们表示了自己对曹国现状的满意,商业上会继续倾斜,军事上则一如既往的支持,曹国就好好地去军事化,全民努力挣钱即可。
  这之后,赵无恤又要轮番接见鲁国那批人,宰予护送赵操来此,他听说晋国建立了太原郡,便兴冲冲地请示,不如将鲁国也划为数郡。
  “不行。”赵无恤对此一口回绝,他对宰予的意图一目了然。
  鲁国幕府现在的一把手是张孟谈,其次便是虎会、冉求和阚止、宰予,虎会冉求一东一西管军务,阚止管监察,宰予管行政。
  他长期以来位列张孟谈之下,又被阚止盯着,虽然不敢生出觊觎之心,却也想自己去主持一片天地。若鲁国合诸县为郡,至多能划出两个郡,宰予必然可以为一郡之首,让宰予这样充满野心家负责半个鲁国,赵无恤如何能放心?
  行政区域太细小不易管理,划分过大,也容易造成封疆大吏尾大不掉,东汉州牧割据的情况,不能不引以为戒。所以他才在太原这片特殊的军区先实行,其他地方再等十年二十年,整合晋鲁后再推行不迟。
  不过打了一棒,也要给点枣吃,赵无恤又对宰予勉励一番,暗示日后若真的设郡,他便是一郡之首的最佳人选。
  宰予等人走后,就轮到卫国人了,公子子南在赵无恤脚边一番哭诉,无非是卫国实在负担不起卫渠了……
  赵无恤脸色微变,厅堂中顿时像是冷了几分:“原本计划的工期是三年,如今延长到五年,我已允了,汝等尤不满足,还想得寸进尺?”
  “当年有人建议我说,卫国对晋叛服不定,在灵公死后,不如灭其社稷!可我念在卫国乃康叔之后的份上,没有这么做,扶持了蒯聩,对卫国的战争赔偿也不再苛刻,只要求汝等出人力为我挖一条卫渠而已,赵氏和鲁国也出了部分钱帛,如今工期才到一半,竟想半途而废?”
  子南大骇,稽首道:“上卿息怒,并非是卫国不愿,只是多年鏖战,卫国疲惫不堪,从卫渠动工以来,渠边劳役已倒毙数百人,民间也闹了饥荒,国人百工怨声载道,都对国君不满啊……”
  “那是卫侯自己的问题,我的邺令计然先生已经算过,在卫国削减武备兵卒后,赵氏给卫国的粮食钱帛,加上卫国本身的税赋,完全足够一边开挖卫渠,一边维持国内生计。是卫侯自己非要挪动府库的存粮钱帛去修复宫室、苑囿,这才导致入不敷出!公子此次来见我也好,且回去告知卫侯,我不管他想什么办法,三年,我再给他三年时间,一年开挖二十里地,卫渠必须完工!”
  对卫国,赵无恤已控制了其经济贸易,还要求卫国去武装化,将人力转而变成运河劳役。民生的怨愤是肯定的,但矛头更多指向了得位不正的卫侯本身。
  蒯聩正是得志便猖狂的典型,他不单将遽伯玉等对他不满的著名大夫统统驱逐,逼得他们投奔赵氏。还一如其父亲灵公一般,对卫国民间疾苦漠不关心,在开挖卫渠的同时还肆意妄为,执政孔圉都快愁得掉头发了。
  好在卫国富庶,底子厚,这才撑了下来。赵无恤对此一反常态地视而不见,因为卫侯好歹知道谁是大腿,每年的贡赋都没落下,而且对于他而言,卫侯蒯聩拼命挥霍卫康叔遗泽,反而是件好事。
  等到卫国士人百姓对公室绝望,到了“时日曷丧,吾及汝偕亡”的程度,就是赵氏吞并卫国之日……
  子南垂头丧气地走后,天色近晚,也到歇息的时候了。
  昨夜与伯芈久别胜新婚温存了一夜,但今晚,赵无恤却没有往妾室住着的地方去,而是让人开后门静待。
  “赵上卿还是这么霸道啊,妾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卫人狼狈地离开,哈哈,好似如丧考妣……”
  步辇径直被寺人们抬了进来,盈盈细腰,款款巫袍,拢到背后的长发上用红绳打着漂亮的结,环佩叮当声中,南子如约而至……


第849章 织女牵牛(下)
  完事后,南子披上薄纱,光着脚走到院子中,抬头仰望满天星斗。
  轻盈的歌声从她口中哼唱,如同天籁:“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她指向遥远的天边,那两颗相隔甚远的明星,略带伤感地说道:“你我像不像牵牛织女二星,每年只有一次相会的机会。”
  一回头,却又滑入赵无恤怀中,头枕在宽厚的胸膛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点没有寻常女子害羞的模样。
  赵无恤抚着她柔顺的黑发道:“今日不是七夕,你我不还是相会了么?”
  不过他二人相识近十年,产生奸情也有六年,的确是聚少离多。
  南子和赵无恤同年,曾经的年少青春正步入成熟,但这个女人却越发令人着迷,因为身为大巫的缘故,平日吃的多半是素食,身材非但没有丰腴走形,食指从她锁骨上划过,赵无恤只觉得她清瘦了不少,权力压身,很是辛苦啊。
  对于南子而言,强大的权威将眼前这个英武的男人塑造得更加出类拔荟,他那熊熊燃烧的野心在和她在一起时更加肆无忌惮,想想他这几年做的事情,卫国亡君破国,齐国被打得丧师失地,晋侯被他玩弄于鼓掌,像一只鸟儿般囚禁在铜鞮宫笼子里,甚至连天子也畏他如虎。
  南子眼界很高,也只有眼前这个人,才配与自己同塌而眠啊,他们是如此的般配,就像西王母和穆天子,就像……一对神眷?在预言里加上这句如何?
  不过若往伏羲女蜗上扯,他的新夫人“徐嬴”似乎更对应吧……
  想到那个赵无恤不顾舆情和世人非议,大张旗鼓内娶的女人,南子就觉得好奇而嫉妒。她甚至觉得赵无恤对自己,还不如对她的一半,但愿乐灵子应付得来,莫要被鹊占鸠巢了,正室夫人和她的赵氏嫡长子,对于赵宋关系而言是很重要的,这一点连南子也无法替代。
  这次南子来曹国,不是为了来旁观曹国人闹剧般的大会,也不单单为了与情郎一夜疯狂,她此次前来,担负的使命是寻求赵氏的支持。
  因为打去年起,宋国便切身感受到了来自吴国的威胁!
  她轻咳一声,不知该如何开口:“今夜前来,是想问问子泰,宋国应该如何应付吴国?”
  赵无恤眉头一皱:“吴国派使者入宋了?”
  “然,吴使说愿意吴王与宋国重修旧好,还邀请吾等相助伐陈。从去年八月起,吴国就开始进攻陈国,又向南横扫楚境,一直打到蔡国,重新夺回了这一带,正好是与宋南境毗邻的地方,天道教在那一带有一些信徒,他们不堪战乱北上投奔,我曾听他们讲述那一带的可怕情形,仿佛多年前吴人入宋的重现……”
  “还有呢?”
  “夫差破越后志得意满,堕会稽后得到一车巨大的骨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送到了宋国来,说是送予公女的礼物,宋人不能识,就派人去叶地询问孔丘,孔丘说,这是防风氏之骨……”
  “这是威胁啊……”赵无恤笑了,可惜吴国留下的钉子向氏已经在南子的教徒冲击下灰飞烟灭,吴国的威胁一点实际效果都没有。
  但,若吴国这只纸老虎能把宋国吓坏,吓得她们拼命往赵氏怀里钻,倒也不错。
  果然,南子对于吴国的咄咄逼人似乎有一些惊惧,她在赵无恤怀中颤抖地问道:“我听说越子勾践已稽首请降,入吴为奴婢,我们宋国,会不会也有那么一日,我会不会也被他强行掳走……”
  夫差曾经觊觎南子美貌,想要迎娶她,却被南子以要做大巫为由拒绝,以夫差那好色无厌的性情,对此事大概是念念不忘,必得之而后快!
  不过以赵无恤对南子的了解,除非吴人兵临城下,否则这个亲手将宋元公推下高楼的蛇蝎美人,怎么会怕呢?
  现如今,她连鬼神之罚也不怕了……
  “你要装可怜的弱女子也装不像。”被赵无恤在胸前稍微用力捏了下要害,南子才尖叫一下,随即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吴国的确没什么好怕的,但乐子明却已经被吓破了胆,若不是我,他此刻已经跪在你面前请求发兵拒吴了。”
  对无能的大舅哥,赵无恤很是头疼,所幸他还有南子这张牌,好歹能控制住宋国形势,以巫鬼天道维系国内秩序,不让这个赵氏的南方屏障崩溃。
  赵无恤为她分析道:“吴国和楚国争夺陈蔡,两个大国相搏,除非内部出了大问题,否则很难出现一边倒的局面。更何况楚王和令尹、司马、叶公都非凡俗之辈,吴王夫差绝不可能速胜,双方来回拉锯,三五年就过去了,夫差想要威胁宋国,威胁你,至少是五年后的事情……”
  “但也不能不未雨绸缪。”南子抬起脸,认真地说道。
  “等曹国的事情定下后,我可以居中主持,让你连同端木赐、鲁国宰予可以三方会面一次。端木赐提出了一个设想,一个从陶丘连接泗水运河的设想。若能成功,赵氏大军可以从河内一路乘船,直达宋国彭城!将行军花费的时间缩短一半,如此一来,便能保证宋国的安全了。”
  但与此同时,也会将宋国的经济和安全置于赵氏的控制下,所以吴国的威胁,反倒是给赵无恤帮了大忙,慌吧,宋国人越慌越好……
  南子这才松了口气:“如今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我不能让宋国陷入惧吴的恐慌中。”
  “一定的恐慌和畏惧,有时候反倒是好事。”赵无恤微微一笑:“若无内忧,又无外患,宋国人凭什么信奉你,信奉天道,还相信玄王会出世解救他们?”
  南子瞪大了眼睛,忽而又转为笑意:“不错,玄王是天道的使者,是玄鸟的后裔,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玄王能不能再给我一样东西呢?”
  赵无恤拨开她肩上的长发,调笑道:“欲求不满的宋国圣巫,你还想要何物?”
  南子火热的身子整个贴了过来,凑到赵无恤耳边,吹气如兰。
  “我想要你给我一个儿子,一个天降的子嗣!”
  ……
  随着大会的日期越来越近,“曹国太子”这下可就尴尬了,他比他父亲聪明一些,很快就看出鲁、卫都是看个热闹而已,真正决定曹国命运的,还是赵无恤。此外宋国因为是赵氏最强大的盟邦,还参与了瓜分曹国,所以或许南子有一点点话语权。
  他曾登门刺探赵无恤的态度,却被一句“此事当由曹人自决”挡了回来。便只能转而逢迎宋国人,只可惜南子连他一面都不肯见,她甚至不见任何人,带着一众巫女信徒闭门,说是要为多灾多难的曹国祈福,实则暗地里她的步辇却几乎每夜都会进出赵无恤的居所……
  于是在外交上,曹国太子一筹莫展,只能把目光投向他十分陌生的国内。曹国之内还是有支持复辟的人,一些旧公族、大夫是君主的支持者,但他们的话语权却已被剥夺多年,只知道向曹国太子抱怨“国人议政”制度,却不能动之分毫。
  “端木赐无君无父之人,孔丘那一套他都学到狗身上了!他竟在陶丘推行新的制度,除了治民的大夫之家和几位大商贾外,按照家世、财产为依据,在曹国划分了五千六百七十一名已冠并满三十岁的男子出来,作为具有议政资格的公民。这些人或是士,或是城外豪长,或是商贾,或是较富庶的百工、农夫……”
  归根结底,这有权参与公民大会的五千余人,依然是曹国的少数人,这项制度对妇女、外国人、广大贫民和奴隶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唯独子贡这种移居陶丘五年以上的大商贾可以例外。
  这时候春耕陆续结束,三月初三这天,曹国万人空巷,无论是大夫、豪长、商贾还是农夫百工,都不约而同地涌到陶丘侈靡之所的圆形竞技场,见证这决定历史的时刻。
  圆形的竞技场早已不是赵无恤第一次来时的简陋模样了,砖石结构的它一年到头都会举办赛车、赛马、蹴鞠、角抵等项目,吸金无数。因为可容纳的人较多,有权参加此次公议的众人都能站下,还能有一些空隙。
  来到这里,看到山呼海啸,早已习惯了这一幕的曹人后,曹国太子就后悔了,这些来陶丘,他自己纯粹是自讨没趣罢……
  因为整个过程里,一切都牢牢掌握在子贡的口中,他的一番演讲,已经彻底让曹人信之不疑……
  “曹叔振六百年之封,岂能就此终结,若我返回曹国,一定好好善待曹人,让友邦安心。”
  竞技场中,在曹国太子一番空口无凭的哀求和保证后,沉默良久的子贡起身,向曹人阐述自己的理由。
  “古时将天下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一世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人。现在呢?曹国的国君将自己看作主,将曹人看作是客,敲诈剥夺曹国的骨髓,离散曹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
  “故而吾等驱逐了他,这之后曹人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大夫为政,百工兴业,商贾往来,农夫耕耘,女子事桑麻织造,人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
  回想起那段让人心潮澎湃的经历,曹人们心有同感。
  “但是曹伯却跑到晋国,在上卿和友邦面前哭诉,说这样做不对!”
  “难道吾等这样做真的不对么?”子贡手里拿着铜皮喇叭,让自己的声音能扩大一些,好让数千人都能听到,一时间,竞技场内的曹人交头接耳。
  子贡继续反问道:“难道以昊天上帝之明,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只偏爱君主的一人一氏么?”
  他加重了声音:“不!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一时间,整个大会寂静了下来。
  “正如泰誓所言: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
  子贡重重指着看台上脸色煞白的曹国太子,“我今日也要说,独夫阳,洪惟作威,乃汝世仇!公孙疆是独夫,曹伯就是民贼!无论说的如何花言巧语,汝等,永远休想再回来残民!”
  他振臂高呼:“曹国非独夫民贼之曹国,乃曹人之曹国!”
  “曹国非一人之曹国,乃曹人之曹国!”
  如夏天的暴雨一般,陶丘“公民”们手里一人一枚的孔方钱洪流般扔向子贡所在的位置,淹没了最后寥寥无几的海贝:支持共和者投铜钱,支持曹伯或太子归来为君者则投海贝……
  虽然计吏还在走过场般的统计数目,好公之于众,但局势已定,曹国君主复辟势力的小小反扑以惨败告终,曹国太子差点晕厥,在侍从搀扶从开始离席。
  “如何?”赵无恤坐在客席之首,左边是儿子,右边则是玄衣白袍,一脸肃穆的南子。
  “在我看来,只是早已注定结果的一场戏罢了,曹国已是上卿的钱袋,且对子泰言听计从,赵氏自然不会再让曹伯父子回来。”
  或许是觉察到隔着赵无恤的赵操在抬眼好奇又惧怕地看着她,南子面纱后莞尔一笑:“虽然不明白上卿为何力挺子贡,但因为上卿的缘故,宋国对此没有异议,也不会干涉曹国内政……”
  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轻描淡写,南子继续笑道:“但若曹国这股无君无父的逆流胆敢越境传播到宋国,在商丘街头也说出同样的话,那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其镇压,绑到木架上活活烧死!”


第850章 卧榻之侧
  “要将反对君主制的人送上火刑架?”想起南子那充满威胁的话,赵无恤就感到好笑。
  宋国有自己底线,这毋庸置疑,在赵无恤的眼中,南子就是一只领地欲极强的狐狸,她牢牢看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对任何试图越线的人、势力、思想都视为仇寇……
  这个女人太缺乏安全感了,狂热的天道教徒和宋人对公室的敬重是支撑她权力的两个支点,缺一不可,更不容许被外来的激进思想腐蚀破坏。所以她才将孔丘驱逐出去,也是怕孔子呆久了,会形成一股与她作对的逆流。
  不过子贡在稍后向几个邻国做出了保证:驱逐君主,建立共和行政是曹国的特殊国情决定的,绝不会向外传播,陶丘人今后只对扩大生意,以及铜钱掉落到钱罐里的声音感兴趣。
  信也好不信也罢,鲁、卫、宋都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们三国都是赵氏主导的中原秩序中的一员,鲁宋位列第二阶梯,卫国则还在更低的位置。赵无恤既要求他们睦邻友善,但又不禁止他们的矛盾和竞争,三国相互提防,对于赵氏而言反倒是好事。
  “菏水”的开挖计划也在稍后敲定,这次卫国没有参与的必要,赵无恤为中介,曹、鲁、宋举行了一次三边会谈,出于对吴国的恐惧,对自己武力不够自信的宋国很需要赵氏庇护,南子极力支持菏水计划。
  鲁国方面虽然觉得菏水可有可无,毕竟它只是在鲁国南鄙擦了个边,对于鲁都曲阜的经济提升着实不高。但此事是赵无恤支持推动的,宰予当然不会自讨没趣,立刻双手赞成。
  赵无恤敲定大局后便做了甩手掌柜,将运河的经费和人力分配交给三方自己去争吵解决,先做好充分准备,等在卫渠开挖完成后才正式动工。
  在赵无恤的计划中,等到卫渠完成,赵氏的战略重心才会东移到齐、鲁。等菏水完成后,他的目光才会正式放到宋国、泗上、徐地去。
  时代所限,他的战略必须以运河、道路为前提的,若不想让赵氏“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他就必须耐下心,一步一步来。
  最先需待解决的,还是晋国之北的戎狄之邦,翦除他们不但可以扩土地,得人口、牲畜、马匹和各式战争资源,打着征服戎狄的名义凝聚赵氏人心荣誉,还能避免诸侯惊惧不安,让他们过早联合,来一出五国伐赵。
  更重要的是……
  “代、中山与我同在冀州之地,鸡犬相闻,关隘相邻,这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
  若说谁能在赵上卿身边酣睡,那么除了他的妻妾夫人外,就是儿女了。
  五月初的邺城,蝉鸣响彻街巷。清凉的屋子里,只有八个月大的赵恒粉雕玉琢,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刚刚从陶丘归来的父亲正站在边上凝视自己。
  “月余未见,又大了几分……”一支大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对于自己的嫡长子,赵无恤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此子比他的兄长赵操好动,眼睛里也透着几分机灵,就是不知道长大以后会怎样。
  只可惜,就是身体不大好,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多病多灾……
  “刚刚结束一场小儿感冒,所幸有惊无险,只望他满岁前能平平安安……”
  乐灵子已不单是赵氏的正室夫人,还是一儿一女的母亲。她散发母性光辉的面上带着忧虑,从做完月子能下床起,她便从傅姆手中接过抚育儿子的任务。这孩子刚出生不久就遇到肺炎,之后每隔两个月就会有一场小病,为此赵氏全族和家臣都忧心忡忡,赵无恤甚至亲自去赵氏家庙祈求先祖保佑。
  好在赵无恤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妻子,赵恒几次在危险的边缘,都被乐灵子拉了回来。她没有关心则乱,依然冷静地下针,让赵无恤得以避免经历这时代几乎人人都经历过的丧子之痛:他虽然是后世人,但对于医术的认知仅仅局限于科普,儿子生病,他也同样抓瞎……
  温柔地用额头试了试儿子的体温,又给他整了整薄被后,乐灵子转身,面色严肃,对着赵无恤下拜行礼。
  无恤连忙搀住了她:“灵子,这是做什么?”
  她垂首说道:“恒儿虽然无碍,但每每看到他,妾便联想到邺城之中的绛都移民,曾有丧子之疼者,十有八九!晋、鲁、宋列国,更不知凡几……”
  赵无恤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受医疗卫生条件所限,古代的儿童早夭比例是惊人的,赵无恤知道后世出土的秦简《日书》里,对初生子女健康前景的关心和祈求占了很大篇幅,“生子,子死”“以生子,子死,不产”,类似的记述遍布全书。
  “生子不举”,是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十多年来,赵无恤所见甚多,不单是百姓氓隶,连条件较好的天子、诸侯、卿大夫家中,也不乏子女早夭。多妻和多子,何尝不是对这种现象恐惧而导致的无奈保险?赵无恤只有两个儿子,以后会有几个,亦或是没有也说不准,所以他才在嫡长子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加大对庶长子的培养重视,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啊……
  这种残酷的自然选择,直到工业革命后,人类才能突破它!
  但没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和邦国的未来接二连三地死去,留下小小坟冢却无动于衷!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乐灵子有这样的胸襟,赵无恤是欣慰的,这才是君主夫人该有的样子。
  他将乐灵子扶起来,温柔地说道:“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
  “夫子虽然已经在医馆里设置了小儿医,与带下医、耳目痹医,以及口齿、体疗、疮肿等并列,但仍嫌不够。就比如说这邺城,虽然遍地医馆,也有几十名灵鹊坐镇,但碰上小儿病症,若无几年从医经验,依旧难以下手,因为孩童不比大人,可以随便下针吃药,一不小心就会留下后遗症。”
  经过两次怀胎十月,有了一双儿女后,乐灵子对医术的理解和心境已经大有不同。
  “你想加大对小儿医的培养?”
  “不单是小儿医,还得从源头做起,我已经让宫女去查过,妇人难产,亦或是条件太差,产房太肮脏导致细蛊感染,也是生儿女不举的重要原因。”
  “你有何打算,继续说下去。”只要自己的夫人妻妾们不干政,想做一点事情赵无恤是会鼓励的,沉默寡言,僻居深宫的生育机器?夫人们的影响和用处当不止于此。
  乐灵子轻咳一声后,将整理好的思路向丈夫全盘托出。
  “其一,当重视带下医(妇科医),比如在接生方面,必须推广一些行之有效的办法,规避陋习。妾在两次生产后也有了经验,写下了一篇万余字的《生产要旨》,养胎,临产,产时,产后四部分,可以作为带下医学习的依据。还有夫让人发明的助产钳,也应该推而广之!”
  乐灵子小心地观察赵无恤的表情,毕竟以她的生产经历为原材料写出来的接生之法,赵上卿会不会暴跳如雷,将其视为耻辱秘密,勒令不得外传。
  不过赵无恤却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只是认真地听着。
  乐灵子松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这时代接生的最大缺陷在于对消毒缺乏必要的认识和基本手段,常会引起产妇的产褥热等疾病。特别是遇到难产,没有相应的技术,有的因袭旧法生硬拉扯,甚至用称钩子钩,有的求神弄鬼借助巫术,造成产妇和婴儿的大量死亡。
  想起自己差点难产的经历,乐灵子心有余悸,好在女婢傅姆都听她指挥,乐灵子就是这么一边大声痛呼用力,一边低头观察好指点她们。
  产房外的赵无恤在心急如焚之余,也早已凭借后世记忆,让人做出了木制的产钳来备用。此物有两个扁平的叶片,稍稍弯曲,与胎儿的头形相吻合,它能轻柔而牢固地牵引头部,一旦胎儿的头部露出后,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很容易顺势产出,赵恒就是这样生出来的,感谢昊天,母子平安。
  “其二,由于医者中男多女少,故而带下医实际上很少参与接生和照顾产妇、婴儿,多半是产妇家人和请来的巫师、产婆代劳。她们编造出了很多生育禁忌,有的禁止在家中生孩子,临产妇人被要求搬到家外树下,或搬到灶间、牲畜棚;有的地方禁止在床上生产,产妇要移到地上,铺垫的只是些稻草、灶灰、黄土……”
  如今恶劣的环境下,母子双亡的比例焉能不低?说着说着,乐灵子已经咬牙切齿起来,不单是懂得扁鹊的医术,在赵无恤“细蛊”致病说影响下,她对这万病的由来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奈何,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仅仅少数。
  赵无恤也想到了,哪怕是到了20世纪中叶,在藏区,依然存在对产妇的偏见,认为她们不洁,逼迫她们去帐篷外的雪域高原上自己解决,如同牦牛产仔一般自生自灭……为此母子双亡的不在少数,某个民族人口基数稀少,这种陋习偏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想要改变这个愚昧的时代,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区区十年哪够?只靠他赵无恤一个人,哪能够?
  所以需要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包括身边受他影响最深的家人和亲信。
  乐灵子抬起了眼睛,作为一个母亲,赵无恤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同以往的美丽。
  “所以妾的想法是,应该在灵鹊中培养一批精通带下和小儿科的女医出来!”


第851章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说得对,女医,很有必要设置。”
  对妻子的请求,赵无恤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乐灵子打算资助灵鹊中为数不多的几名女医广受女徒弟,以扩大女医的人数,再让她们手持助产钳和《生产要旨》,深入邺城的各个里闾街巷,推广正确的生产知识,也承担替妇人接生的职责,以此减少不必要的难产和死亡。
  至于更广阔的县邑乡里,赤脚医生们下乡推广正确生产姿势,估计得到十多年以后了。
  不单如此,在赵氏之宫里,乐灵子也会收一些出身清白的士人庶女等为弟子,教授她们医术,好作为赵氏权贵家中夫人、女子的专门医生,对于各家族没什么地位的庶女而言,这是不错的出路。
  赵无恤又看了一眼向自己吐露这项长远规划的乐灵子,在乐氏女医遍布邺城实权大夫的府邸后,她的影响力,会不会也随之剧增呢?
  如此慈悲的夫人,关心自己性命病痛,家人生死的夫人,无论是黎庶,还是大夫士人,都会由衷钦佩感激吧,她和儿子的地位,也能因此牢不可破。
  不过正室夫人的地位牢固,对赵无恤而言也是件好事,可以避免他在烦恼军政时,还被宫闱内斗所烦扰。
  “你的想法很好,至于需要的钱帛……”
  赵无恤突然想到,让计然做赵氏的“计相”后,这位铁面无私的经济学家将内府外府分得很清楚。内府的收入来自于山海地泽的财富,以及手工业制造,用于临漳学宫、宫室、宴飨、家庙祭祀等之处。外府则是关税和各类税赋,用于军事、拓荒、官员俸禄等支出。
  计然一早就和赵无恤说好了,赵氏已经形同一国,内外必须分明,所以外府一枚铜钱都休想往内府流……
  资助灵鹊,培养女医是以赵氏名义做的,按理说应该由赵氏内府出钱。可内府钱帛很大一部分都投进了以赵无恤为名义“大祭酒”的临漳学宫中,又因为要对代国作战,剩下的钱帛粮秣他好多都拿去支持猗顿的塞外之行去了。
  对了,还有徐承在琅琊置办的舟师,计然是不同意挪用外府积蓄去支持很可能会打水漂的海船的,毕竟时代所限,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陆地上,看不到海洋潜藏的未来和战略机遇。所以赵无恤在无法说服外府筹款的情况下,只能将本来该归内府的琅琊盐收入划给舟师……
  想到后世挪用海军经费给自己修园子的太后老佛爷,赵无恤觉得自己简直是大公无私啊!
  说来好笑,他控制的领地和人口超过了齐国,自己却天天掰着指头过日子,赵无恤算是明白后世的汉灵帝、万历帝为何要拼命给自己的小金库弄钱了。
  总之去年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资金周转有些紧张,赵无恤得好好想一想,才能想到自己该从哪里弄钱帛来支持灵子。身为丈夫,千万不能在女人面前犯难,反正他受死骆驼比马大,别处挤一挤,大不了抄个腐败大夫的家,或者从卫国那里敲诈点,总是能匀出一点来。
  “妾愿意献出部分钱帛。”
  就在这时,一袭红衣的季嬴在女婢簇拥下,从外面走了进来。
  ……
  季嬴没有因为自己是“长姊”,如今还是赵无恤最偏爱的夫人而托大,她朝赵氏夫人行礼,随后解释道:“父亲偏爱我,去世前曾将温县和晋阳附近的苑囿划到我的名下,说是作为我的私产和嫁妆。我在里面养了许多鹿,让樵夫猎户帮忙照看,生了小鹿归他们所有。如今已至数百头之多,每年光售卖鹿茸,便能有不少钱帛。这些闲钱也没什么用处,正好能用于增加女医的人数,在邺城发展小儿医、带下医。”
  乐灵子则笑道:“岂敢让阿姊破费?”
  内府已经快入不敷出了,季嬴是听赵无恤抱怨过的,此时正好出来为他排忧解难。她说道:“夫人能为赵氏分忧,减少餐饭的花费,衣不坠地,不施文绣,还想出这妙法减少民众死亡,我没有这份本领和见识,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心中难安。”
  说罢她笑着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何况,妾这几日正在看夫人写的《生产要旨》,说到临盆时应该睡、忍痛、慢临盆六字诀,尽可能不服药或少服药,真是受益良多。明年开春可能就要临盆了,故而让带下医医术精湛些,府邸里的女医多一些,对妾而言也有好处。”
  话说到这份上,乐灵子没有再拒绝的理由,道谢后她走近季嬴,还将耳朵放在她腹上细听,询问近况,又为她诊脉,赵无恤的两位夫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但赵无恤还是能感到一丝修罗场般的暗斗,不过暗斗不要紧,两人都是聪明人,别明争就好。齐人之福不好享啊,身边的女子,也就孔姣、伯芈比较低调本分,其他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正好在乐灵子的点醒下,赵无恤也能将多年前做过的一项政策,在邺城重新推广开来。他有把握,这项举措将以官府名义来做,肯定能名正言顺地命令计然动用外府资金。
  ……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五月下旬,第一批女医弟子开始进入医馆和赵氏府邸学习,同时,随着赵氏对带下医、小儿医的扶持推广,一条新法令也开始在邺城各里闾大门上张贴。
  这道法令先由赵上卿口述,笔吏起草,盖印后发给理官邓析确认其具有律法效应,又得到了邺城令,同时也是外府计吏辛文子的认可执行,发放给下吏,这才得以公诸于众。
  邺令安排了识字者在各张贴点大声将内容念出来:“上卿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
  将原本的道德问题,提升到法律的程度,旁观者们不由紧张起来。
  赵氏对律法的重视超过了晋国、郑国,一身黑衣、戴獬豸冠的理官是邺人最畏惧的存在,任何作奸犯科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肃穆的法庭让人望而生畏,赵氏的祖先不愧是皋陶啊,以律法代替礼乐道德,也可以说成是效仿先祖之道,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更何况赵氏的律法,可是有齐国公子阳生血淋淋的尸体为垫脚石的,谁敢无视?
  所以一时间,才搬到邺城一年到数月不等的众人便开始相互问询,为超过规定婚配年龄的儿女、兄弟姐妹相亲了,不知有多少因缘在里闾门前定下来……他们入邺城时都编户过,还登记了记录年龄外貌的“大索貌阅”,如今想谎报也来不及了。
  不过接下来,也有些条令是好事而非麻烦事。
  “各里闾将要分娩的人要报告里长,官府派带下医探望,教授生产之法,以免生子不举。生下男孩,官府奖励两石粮,一扇肉;生下女孩,官府奖励两石粮,一扇肉;生三胞胎、双胞胎,官府给配备一名乳母。孤儿、寡妇、贫苦和重病之人,其子女官府设慈幼坊养之。”
  这是让民众牟利的善政啊!谁家都会有生养的时候,多子多孙是所有人期盼的。赵氏表现出对孩子的重视,本意是为了增加领地人口,却也正中所有人下怀,无论他们来自何方,是何地位职业,都是受益者。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开始为上卿欢呼祝寿了。
  在这一声声颂扬中,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也由此产生了一丝“邺人”的骄傲认同感。
  因为法令末尾明确写着:“以上种种,仅对邺城籍贯者有效!”
  赵无恤认为出了邺城,这项法令很难迅速落实到地方上,索性让邺城移民们有种“上卿脚下”的帝都意识吧……
  记性好的人,都知道这是赵上卿十多年前在小邑成乡为了政绩推行过的旧政策,对应邺城的急需人口,倒是恰到好处。
  但赵无恤没想到的是,数年后,饱受耻辱的越王勾践回到会稽,对着昆父兄弟,臣民百姓痛哭流涕后,几乎原模原样地复制了这份法令,使之在越国推行。
  虚心的越王虽然觉得这项法令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终究还是自己在向赵氏“学习”。
  直到死,他都是如此认为的……
  不知不觉夏去秋来,赵氏的各处领地一片忙碌景象,黄灿灿的粟米被收割,归仓,再由辎车、骡马分批运往最需要它们的地方:晋阳、霍人、句注塞。
  足食则足兵,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也在夏屋山之北打响……


第852章 沙场秋点兵
  七千五百名兵卒,一千五百骑兵,五百霍人县戍卒,这就是今年秋天时,远征军的全部战力。
  哪怕赵无恤前后两次迁徙移民过来屯田,为这场仗积攒了两年的粮食,霍人县最多也只能供应这么多人,若再多,大军还未开拔,就得先闹饥荒。
  所以事先他就和计然商量好了,这场仗对于代国而言,是一次灭国的存亡之战,对于赵氏而言,却仅仅由太原一郡出兵的区域性战争,成功便好,不成功也不至于让整个赵氏伤筋动骨。
  这也是先谋代国,而不是中山的原因,对小而强悍的中山,必须让东阳、太原、邯郸数万大军一起发力才有机会攻灭。
  这次赵无恤甚至都没让统兵经验老到的邮无正为帅,而是点了穆夏为将。
  穆夏最初诚惶诚恐,为自己找各种理由请辞。
  “臣出身低微,仅仅是个牧童,比臣身份高贵的数不胜数。”
  赵无恤却不以为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市,百里奚举于牛口之下,他们的起步和你差不多,都成就了功业。我亲自将你从马厩里挑选出来,赐你为穆氏,我的眼光可比娘胎里带出来的血统可靠多了。在过去十余年间,你也无数次证明了自己。”
  在孟诸之战里,他所在的左翼发动压垮郑军的攻势;在汶水之战里,是他挡住了齐人浩浩荡荡的战车冲击;在长平之战里,是他阻止了知瑶的突围逃窜。
  穆夏,这面武卒里最坚硬的盾,赵无恤要试着让他同冉求一样,学会独当一面了。
  “臣只怕不能服众……”
  “你功勋卓著,是我亲自提拔的中大夫,持玄鸟旗以伐戎狄,谁敢不服?真有人胆敢违背你下达的军令,自有军法和士师将其绳之以法!”
  话说到这份上,穆夏无法推辞,只能赴任北征主将,从开春到八月中秋,他已经在晋阳、霍人呆了大半年。
  也是在这里,他深刻感受到了为将的不易。
  ……
  这两年是难得的和平时光,但国无外斗,必有内忧,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这是难以避免的,在晋国赵军中,两股“派系”也开始逐渐形成……
  以穆夏、虞喜、田贲、漆万等人为代表的是军功武人集团,他们出身低微,早年或为圉牧,或为百工轻侠泥腿子,伴随着赵无恤的发家,渐渐在武卒里身居高位。
  另一派,则是以邮无正、赵伊为首的亲贵旧部,多半是赵氏的远支和家臣,他们家传悠久,全族效忠赵氏有百年以上。在赵鞅时代,这些人是晋国赵氏的中流砥柱,可到了赵无恤执掌大权,打赢战争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欲仙欲死了……
  军功武人和新家臣挤占了他们的位置,而在赵氏内部,这种权力再分配的格局,在各地还有所不同。
  太行以东的河内、河北是赵无恤将范、中行、邯郸的大厦扳倒重建的,因为政权更迭,起用新人降将较多,又有赵无恤亲自主持,基本上做到了“令吏必起于里闾,猛将必发于行伍”,唯才是用,不看出身。
  而刚建立的太原郡则有不同,董安于老成谋国,看重旧谊,十二个县里,县令、司马多半没有更换,都是原先的大夫、邑宰。这些人的宗族在赵氏中资格老,关系盘根错节,和太行以东的形势迥异。
  在战后赏功策勋时,赵无恤将从鲁国带回来的武卒将吏尽数提拔,这些人为他出生入死,屡立战功,相较于旧家臣邑宰,他更信得过他们,封赏也有所倾斜。
  在晋阳老早就有人抱怨:“上卿用人,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如今他们发现,自己不但封赏不如人家,竟然要反过来受其节制!年仅三旬的穆夏被调到太原主持北伐事宜时,赵氏老臣们看着这个质朴谦逊的“牧牛儿”,一时间难以接受。
  好在同样功勋卓著的邮无正在邺城做赵氏司马,他也有自知之明,对军功武人没有歧视,更不喜欢搀和这些派系之争。而赵伊也被派到大河以西防范齐国,所以感觉自己受了委屈的太原旧部只能向邮无正的儿子邮成靠拢。
  邮成在战争期间留在晋阳,多次击退敌军进攻。他年轻气盛,心高气傲,对“牧牛儿”穆夏的差遣很是不屑,许多事情都是明遵暗违。
  一起来的田贲气得直咬牙,叫嚣着要去和邮成分个胜负,楚人石乞则阴损地建议穆夏,不如仿照司马穰苴杀齐侯亲信庄贾以振威望的故事,故意设下一场点卯,找个理由让军法官将邮成斩了!
  ……
  “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此人一去,定能威服太原!”
  “不妥,他毕竟是邮子良司马的儿子,何况之后半年里训练兵卒、调遣辎重,还得多多仰仗太原各县,不能将他们全部得罪了。说得不好听,还认为吾等仗着功勋,对赵氏旧臣刻薄呢,闹到上卿那里也不好看。”
  穆夏是个注重大局的人,知道上卿派他来,除了主持伐代外,也有向自成体系的太原郡军方钉入几根锲子的打算。
  他亲自去拜见邮成,提议让他带来的武卒和太原郡县兵卒举行一场军演,相互间较量比试一二。
  邮成心高气傲,一向看不起穆夏等人低微的出身,对所谓“百战百胜”的赵武卒也不以为然,也没多想就欣然允诺。
  比试当日,从旁边五县聚集的三千太原郡兵到达约定好的地点,却发现对面只有一千武卒老兵。
  “这是何意!?”
  邮成不由勃然大怒!他认为这是侮辱,要知道,穆夏可是带了整整一师之众过来的。
  “难不成汝等以为,光凭借眼前这点人,就能将吾等击败?”
  穆夏扶着剑笑了:“上卿对武卒的要求,一向是能以少打多,以一敌三。”
  这话太过嚣张,从一贯敦厚的穆夏嘴里说出来更加气人。邮成受不住激,非要让对面的武卒折戟,然而这场以木矛和却掉箭头的箭矢比试的结果,却让太原人瞠目结舌。
  邮成率领的一方完败!这些一向骄傲的晋阳悍卒被五百武卒结成的密集方阵冲得稀里哗啦……
  邮成等人这下不服也不行了,按照约定,他们只能唯穆夏马首是瞻,配合他挑选各县兵卒,进行训练和调遣。
  这次灭代之役,因为补给线的限制,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从春到秋,穆夏从太原各县挑选练出了兵卒五千,加上武卒,一共七千五百人,加上霍人驻军,以及在吕梁山东麓训练的骑兵,不超过一万。
  这是一支临时捏合到一起的部队,但是部队中老兵的比例却出奇地高,无论是百战战场的武卒,还是太原各县服役数次到数十次不等的赵氏征召兵,都是不折不扣的久经沙场强兵。
  不过这支联军的协同程度不高,毕竟是混合编伍,太原人和武卒里的宋人、鲁人甚至很难交流。要在实战中正常发挥战力,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好在武卒老兵们已经有过多次协同作战的经验,他们更需要适应的,反倒是太原比宋、鲁更加寒冷的天气。
  穆夏按照武卒章程训练太原郡兵,除了强调秩序外,首要任务是让士卒们能够长途行军。
  “从晋阳到句注塞,三百五十里,出句注塞到代城,也是三百五十里,吾等的敌人,在七百里之外!”
  这无疑是一场远征,去的还不是人烟稠密的中原,而是边塞之外的荒凉绝域。所以必须做好充足准备,军中一向只佩服强者,有武卒以一敌三的威吓在,很多措施就能顺利推行下去,比如打背包和绑腿。
  背包的主体是一条秋冬盖的羊毛毡子,里面用绳子缚着一套换洗衣裳,以及急行军时分发的干粮,加上甲衣、武器,士兵负重合达三十斤以上。若是一路都是手提肩扛,不要说作战,就连长矛都未必能够握得住。只有把这些打成背包背在背上,士兵才可能携带着生存必需品进行长途行军。
  但要在短时间内,将这些东西用麻布整齐地包裹起来背上,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太原郡兵们光练这一项,就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合格,武卒则在旁指点和笑话,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刚刚被招募入伍时悲惨的一幕……
  扎绑腿也是如此,初见武卒清一色的葛鞋,在小腿肚子上满满扎了一层麻布绑腿,太原郡兵们好奇却也有些抵触,把这些玩意缠上去,走路岂不是更不方便?
  武卒老兵们则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说:“这是上卿让吾等穿的,武卒能成为天下强军,靠的就是这个东西!”
  在春秋时代,绑腿无疑是步卒的一件利器,以山地行军为主的远程奔袭中,它实在是太有用了。不但能够免于使小腿受虫豸叮咬,还能避免山间的一些荆棘灌木划伤士兵的小腿,而且长期扎着绑腿走路,可以有效避免因血脉下积而引起的小腿胀痛。
  这是扁鹊加以研究后得出的医学结论,老头赞叹之余,也不由佩服赵无恤的远见卓识……
  当然,刚开始时确实很不舒服,太原郡兵们打上后,时时刻刻都觉得腿肚子在发涨,走路不但没有变快反而慢了,又适应了一个月才算缓过来。
  但他们的训练是有成效的,到太原完成秋收后,赵无恤来了,他巡视了这支渐渐凝聚为一个整体的军队,感到十分满意,还让邮成出来,上下打量一番后褒奖了他。
  “子良司马有一个好儿子啊。”
  虽然和赵无恤年龄相仿,但邮成还是激动得满面通红,下拜顿首,自言愿意为赵氏效死。之前那点对穆夏的不满,和对武卒的不以为然,都随着赵无恤的勉励不翼而飞。八月中,驻扎晋阳的大军向北开拔,他们将去往霍人,与那里的戍卒汇合,准备出征……
  ……
  九月初一这一天,秋风渐起,霍人县外,凝视着眼前的数千儿郎,赵无恤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古来征战几人还”这句话……
  他使劲摇了摇头,驱走这份软弱,扯开嗓子对城下的将士大声说道:
  “三年前,代人在知氏邀请下入寇太原,焚烧城邑,掠夺人口,受破家之苦者,十之七八……”
  不单是太原郡兵,旁听的霍人百姓也面露愤恨之色,这是赵无恤打这场战争的重要理由,代戎的恶行在所有太原各县民众身上心里划下了巨大的伤疤,至今没有愈合。他需要通过代人的尸体,彻底赢得太原郡百姓的心。
  “子民悯难,吾身为主君心如刀割,此仇绝不敢忘,如今赵氏家富民强,将以怨抱怨,以戈矛还以颜色!”
  他目光转向站得整整齐齐的军队:“赵氏将进行一次跨越绝域的行军,一次震撼世人的远征,百年之后,汝等的事迹将和周穆王西涉流沙,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的传奇一同传唱千古。”
  “汝等将翻过白雪皑皑的夏屋山,汝等将跨过湍急宽阔的桑干河,救回沦为奴役的中国之人,踏平代戎的田地,宰杀他们的牛羊,夺尽其所有财产,抱着他们的妻女,让其死前流泪痛哭,后悔入塞侵犯。从此以后,戎狄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抱怨……”
  所有兵卒先是憋足了劲,又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汝等此行的目标,就是代城!”
  “替我攻陷它,毁掉宫室集市,刨开代君的陵墓,纵马踏平代人的文化,在此之上,建立由中国之人居住统治的城池,将汝等的功勋永远记述在庙宇中!”
  “吾就是汝等的粮道,汝等的生命线,饿者将得到补给,伤者会撤回后方,放心地向北而去!”赵无恤扬起右臂,直直伸向北方。
  “向北!”穆夏锤着自己的胸膛,这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主君的信任,决不能挥霍。
  “向北!”邮成目光炯炯,举起手中的剑,挥向空中,高喊道。既然上卿看重军功,军中将吏非军功不得升迁,那就在这次远征中证明自己吧,让上卿看看,自己比起于卒伍却身居高位的牧牛儿,牧马童们要强得多!
  “向北!”县司马胥渠大声呼喊,他也将作为向导,带着五百本地士卒出征,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向北!”近万名背着背包,打着绑腿的士卒也振臂高呼,太原郡兵是为了报仇,武卒则是为了获得功勋,得到更多的田宅奴隶。更何况,军法官在中原着重强调的军纪,出塞之后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誓师的声音响彻霍人县,震得书写安民告示的县令手里的笔都掉落在地,震得城中信鸽也似是被这山呼海啸一样的喊声惊醒,扑簌簌扇动翅膀,飞离了栖息的屋檐鸽屋,腾空而去……
  它们将飞去通知邺城、晋阳,战争开始了!
  它们也会飞往吕梁山东麓的骑邑,向虞喜传达赵无恤的指令:出征!不灭代国终不还!


第853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秋高马肥,虞喜的骑兵也在准备出发。他的驻地在名为“马邑”的县境内,这是太原郡的第十三个县,去年才设置,因聚集战马众多,故称之为马邑。晋阳城里有个笑话,那就是马邑的人还没有马儿多……
  这是真话,一千五百人,这是赵氏骑兵的五分之三,两千匹马,这是太原全郡能供应马匹的四分之三,全部集中在此。
  如此多的人马已经耗尽了马邑全部粮食储备,赵无恤明确告诉虞喜,若这个秋天打不下代国,占据代北肥美的草场,那明年马邑将养不起骑兵,这个县将面临裁撤。
  和穆夏一样,虞喜在马邑也做了大半年准备,他逼迫来自晋、鲁的骑从们适应酪和肉干,少人刚开始和虞喜第一次食用酪浆一样上吐下泻,还有人大胆地抗议:“北方有狄,有不食粒者,吾等这么做,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么!”
  “看看汝等身上。”虞喜并不客气,指着众人身上的装扮:衣短袖窄的狄人衣裳绔子。
  “不必否认,吾等这身装扮,骑在马上射箭奔驰,效仿的正是北方狄人,这身装扮生活起居和狩猎作战都比较方便,与中原的兵车、徒卒相比,具有更大的灵活机动性,这是戎狄之长。”
  他又举起环首刀道:“甲兵之利,弓材之坚,这则是中国的长处,上卿合北狄、中国之长,打造出赵氏骑兵,吾等才能来如飞鸟,去如绝弦,驰骋中国而罕有敌手。”
  “但吾等这次面对的敌人却有所不同,胡貉和代人,皆是马背上的战士,五岁孩童即能骑羊,拉弓射击鸟和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用作食物。部族里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强弓,全都披挂毛毡,骑着马匹作战。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
  “草原和代地是彼辈的家园,吾等若想战而胜之,也必须适应草原,酪和肉干,这是草原上最轻便的口粮,每次吃一点,就足够供应吾等半日之需。至于口袋里的豆子和高粱,是给马儿吃的,汝等若是不怕临战前马匹羸瘦无力,但吃无妨!”
  众人皆服,按照虞喜的要求在马邑外的草场上骑射训练,而虞喜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是因为他知道,秋收后这批骑兵将真正的深入绝域,他们没有侧翼,没有后方,受伤的士卒将得不到及时的救助和医治,身上带的干粮吃完后,若没有能力就地补给,就只能挨饿。
  这将是一次极为艰苦的远征,他们的路程可不是穆夏统帅的步卒能相比的,足足有八百里之遥!
  赵无恤是这条路线的规划者,而猗顿和虞喜则是执行者:“从马邑出发,沿着管芩山西麓的河谷北上,经楼烦、沃水、深入草原,在岱海简单补给歇息后,从红山以南进入代国北部……”
  在穆夏出句注塞,沿着桑干河前进,吸引代人主力来阻截的时候,虞喜要进行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大迂回!
  “八百里路,吾等需要十天内走完,因为穆夏与我约定,半月后代城下见!”
  若是步卒,是绝对办不到的,他们就算把腿跑断,也无法在十天内移动那么远!
  但骑兵却可以。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虞喜,汝既是吾之南仲!”念着信中对自己的期望,手持主君赐予的长剑,九月初,虞喜也誓师北征!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
  楼烦人一直自认为是戎族,和犬戎、代戎等同属一族,他们生活在农耕和游牧的边缘,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从周成王时期有载于史开始,楼烦就是分裂的,部落小邦多者千余人,少的几百几十人,除了那些掌握与晋国、河宗氏贸易的大部落大城邦外,大多过着贫苦纷乱,朝不保夕的生活。
  不过楼烦人的历史,在这一年的秋天被彻底改变了,管芩山以北一个百余人的小部落,震耳的蹄声将楼烦人从睡梦中惊醒,本以为是邻近部落城邦前来劫掠,掀开毡帐一看,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一片枯黄的草原上,千余骑士排成几个长阵分列前行,仿佛一条黑色蛟龙在苍茫草原上飞翔,萧萧然的马鸣声此起彼伏。他们驰马于高坡时,还不住朝这个楼烦部落眺望,更分出数十骑朝他们奔来。
  族长紧张不已,带着全族青壮相迎,怯生生地观望大军过境。不过待见到来者是多次带着商队途径此地的猗顿时,便松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楼烦人阶级简单,是听不懂什么上卿、执政的,所以猗顿也言简意赅:“代国惹怒了赵人的王,发大军区进攻,途经此地,需要汝等支援食物、马匹,还请将部族里的肉干、酪,以及能跑的骏马全部献出!”
  “所有的肉酪、马匹?”族长低声重复着的话,心有不甘。
  但他们能说不么?从老族长记事开始,草原上就从一次性跑过这么多的骑马的人,千余骑兵,便足以征服半个楼烦!看着那些骑兵手里半张的弓弩,他知道自己不能违抗,否则就可能招致灭族之灾!
  他露出了一丝惨笑,将枯干如老树的双手高高举起,对着猗顿深深地弯下腰恳求道:“没了肉酪,吾等还有牛羊和野菜,能活过这个冬天,但没了马匹,今后如何放牧?”
  中国之人常认为北疆戎狄牧马为生,所以马匹贱如粪土,轻易就能得到,其实这是绝大的误会。胡戎的主要牲畜是牛羊,马匹只是放牧时骑乘的工具,所以数量要比牛羊少得多,通常一千人规模的部落,拥有的马匹至多百余匹。
  一袋铜钱被猗顿扔到他脚下:“这是交换,若是活不下去,便在降雪前向晋国边境迁徙,只要表示臣服,成为赵氏的编户齐民,汝等自然能得到草场和田地。”
  说完他便径自离开,带着这个部落仅有的二十余匹马,跟随大军前往下个部落,只剩下楼烦的族长哭丧着脸,捧着不能吃也不能穿的一袋孔方钱望着赵骑扬起的烟尘发呆……
  ……
  行军到第五天时,赵奇离开了楼烦部落的牧地,正式进入草腹地。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他们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邦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枯黄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俯瞰赵骑孤军深入草原,伴随马蹄飞溅的枯草沙土,仿佛一场沙尘暴。
  这是虞喜第四次途径此处,他过去一年里和猗顿数次来往这条草原商道,正式为了熟悉道路,为远征做准备。
  从楼烦地界离开时,他们的马匹数量达到了两千五百匹,虞喜的目标是在进入代国前,集齐三千匹,达到一人二马的战力,不单如此,夺走胡人的马,也就相当于摧毁了他们至少五年内威胁赵氏的能力……
  他们继续席卷沿途部落,草原自从有第一个牧羊人开始,便是一片散沙,在阴山南麓这片东西千余里的草原上,不同的族属、图腾、血缘造就了成百上千个小部族,四分五裂。
  一般而言,一个拥有数十里牧场的部落,阖族上下成年男子不到百名。莫说在千余赵骑威胁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就连之前虞喜等人遇上的那个西迁的东胡部落,靠两三百骑也能让他们屈膝投降。所以他们大多数表示臣服,贡献出自己的肉酪和马匹。
  不过随着干粮日益消耗,虞喜下令,连沿途部落里活的牛羊也不得放过!就地宰杀就地吃掉,只剩下一堆肠胃和骨头。
  游牧部落绝非身处中国之人所想象的那般富裕,他们的生计仰赖天时,一次雪灾或是瘟疫,就足以灭亡一个兴盛的部落,哪怕终年放牧,到了秋冬时物资却寥寥无几,仅能勉强度日。
  所以为了仅剩不多的肉酪和牛羊,为了活着渡过这个冬天,一些部落也铤而走险,选择反抗。
  但下场是惨烈的,连绵的毡帐燃起大火,部众哀嚎求饶,但凡表示出反抗意愿的胡人部落都被杀戮一空,被千余弓弩无情地毁灭,酋长头人被虞喜纵马踏为肉泥,凡是比车轮高的男人都被杀死,妇女和孩子被驱散,让她们自生自灭,顺便传播恐惧……
  “他们会痛恨和报复么?”虞喜问猗顿。
  “会,但他们更多地是畏惧,臣服于强者,同时竭尽全力地欺凌弱者才是草原之民的本能。畏惧能带来臣服和恭顺,以及源源不断的人口、马匹、牛羊。”
  猗顿能够预见到,赵氏的介入给草原带来的巨大震动,他们要么零星地被纳入赵上卿的草原新秩序下,要么就选择远遁阴山以北,继续过原来的生活。
  仿佛一支巨大的手掌,猛地从一堆各自为政的蚂蚁窝上掠过,投下巨大的阴影,也就是从这次远征开始,草原的历史彻底改变了……


第854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
  桑干、高柳、且如、虖池、狋氏,加上代王本部,举着黑犬旗帜的代人一共六个部族。
  而桑干又分本部、御部、浑部三个支系。占据的地方虽然不能与代王相比,但是作为六部当中实力排名第二的大部族,无论是人口还是牛羊牲畜,亦或是农田牧地都颇为可观,部众共计万五千人,横跨桑干河以及浑河、御河两条支流上,甚至还修筑了一座千余人的小城邑,里面有市肆,是晋国与代国贸易的重要地点。
  之所以比草原上的胡人部落人口多许多倍,不仅在于数十年前这些代戎吞并了无终大量部众,将其降为奴隶,更因为他们已事农耕,农业能比牧业养活更多的人。不过他们的庄稼一年只种一次,其余时间都是在放牧。
  总之桑干部在代国内部虽然强大,但当穆夏率领八千赵军发动进攻时,他们的那丁点抵抗和防备,只能用以卵击石来形容……
  嘣嘣嘣!数十把弓弦响动,飞出的羽箭却射不动对面全副武装的赵氏战阵。
  他们简直武装到了牙齿!宽阔的盾橹,厚厚的皮甲,还有第一排甲士明晃晃的铜胄,他们举着长矛缓缓前进,让一贯为自己射术骄傲的代人的弓手毫无办法。
  代国马儿虽多,但是他们主要的作战的手段,依然是骑、车、徒的混合编队,只是不像诸夏那样讲究列阵。打仗时乱哄哄地一拥而上,不是被长矛戳死,就是被赵氏甲士背后强大弓弩火力射成了筛子。
  代人满心绝望,从晋人越过句注塞入侵代国以来,已经整整九天了,他们抵抗剧烈,但依旧平均每天退却二十里,距离背后的桑干城越来越近。
  “不能这么打!”
  桑干部的族长已经焦头烂额,本来他们对晋人入侵早有准备,因为近几年来代国与赵氏的关系在持续恶化,去年更是通过不同的渠道得知,赵氏的家主在晋阳等地聚集了大军,整日操练,明显是在图谋代国。
  所以代王给各部,尤其是濒临句注塞的桑干部打过招呼,让他们小心提防,然而当晋人攻至时,代人还是发现自己做的准备太少了。
  桑干河两岸宽阔的原野让赵军的进攻畅通无阻,代人脆弱而零星的攻击却根本无法撼动赵军方阵一丝一毫。既然野战不利,那就只能守城,但因为是半牧半耕的民族,代人对于城邑防御比较忽视,御邑、浑邑只有一道木栅栏,唯独桑干邑有丈余城墙,去年代王严令警告下,才不情不愿地增修到了一丈半。
  但如今看来,远远不够。
  在越过句注塞后的第八天,赵军兵临桑干。对于曾攻陷过朝歌、濮阳等大城的赵武卒而言,这种高度的城墙,以及城中千余守卒基本上形不成任何障碍。只要花上半日攻破这里,休息补给不凡,他们就能继续沿着河流前进,一路杀到代城去。
  不过等轻松破城后,赵军才发现,城内仅剩老人和病残不能走路者,其余代人,已经不知所踪……
  ……
  “照这样下去,灭代易如反掌!”站在桑干城头,邮成很是兴奋,这矮小的小邑不足以满足他的征服欲望,只有代城和代王的头颅,才值得献给家主。
  穆夏却没有放松警惕,虽然他同样感到这次远征的轻松,一路打过来,赵军只损失了百余人,桑干三部加起来两千战力,却已经折损三四百,浑、御已经由田贲和胥渠所帅的偏师攻陷,如今桑干城也已拿下,代人抵抗带给他们的麻烦,甚至还没补给造成的困难多。
  他们已经离开句注塞,深入代国百余里,这段漫长而危机重重的补给线十分脆弱,穆夏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维持,保证后路不被切断。
  此时是秋冬之际,农田闲置,桑干河两岸便只剩下蒿草丛生的牧场了,加上代人居住分散,想要因粮于敌有些麻烦。
  何况在赵氏大军抵达前,机敏的代人就抛弃了自己的农田屋宅。据斥候查探,桑干河两岸的代人要么在拆帐篷要么在收拢牛羊,往马背大车上捆东西,一幅准备迁徙转移的模样。
  桑干城中的千余人,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撤离的,龟缩在城池内等着敌人来打,那不是代国人的作风。
  相比于需要仰仗粮道补给的赵军,代人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游牧性,虽然在代地定居多年,但各部落习惯性的春耕夏牧让他们拥有快速的转移动员体制。赵军来袭后,眼见打不过,随着桑干部的君长一声令下,部民们纷纷把帐篷和物资捆上马车,驱赶着牛羊和牲畜,往远离道路的地方转移迁徙。
  所以穆夏知道,真正的战斗尚未到来,他没有采纳邮成分兵追击,迅速靠近代城的建议,而是稳扎稳打,每攻下桑干河两岸的小邑,他就会留人看守,守护粮道的安全。
  此举虽然稳妥,但石乞也有担忧:“赵军虽然强大,但要分兵把守桑干河沿岸的道路城邑,加上因为伤病造成的减员,等靠近代城时,兵力还能剩下多少?七千?六千?就在吾等缓缓前进的这几日,代子说不定已经召集各部落,集结军队坚壁清野了。继续向前,迎接吾等的很可能是方圆百余里渺无人烟的土地,若被代人拖到冬天降雪,大军将陷入绝境!到时候再走数百里回国,抱成一团的代人沿途袭扰,则后果不堪设想!”
  石乞担心不是没缘由的,战前估计,代人六部,加上臣服于代人的无终、屠何等部加起来,大概能凑出七八千徒卒,千余骑,数百乘车,当然,代人至少要半个月才能集结完毕,若正面硬碰硬,装备精良,战法先进的赵军占优势。但若被敌人化整为零,以空间换时间,让赵军找不到决战的机会,拖到入冬那就麻烦了,简直是多年前赵齐雪原之战的翻版啊……
  穆夏沉吟后道:“你说的对,需要谨慎,但又不能错过战机,吾等的后方安全已经能够保证,个全军下令,过桑干后携带十天干粮,加快速度,争取在代城与敌人决战!”
  他遥望苍茫的北方,心中想道:此时此刻,虞喜的骑兵已经抵达代地了吧,此战的胜负,就看他的大迂回成功与否了……
  ……
  也就是这一天清晨,屠何邑的新稚狗从睡梦中醒来,被人告知:城北隐隐有烟尘扬起,似乎有大队人马到来。
  新稚狗连忙披挂上甲衣,带上他的硬弓,到屠何邑简陋的城头眺望,旁边众人紧张兮兮。
  今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但新稚狗却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雷声……
  他诧异地朝天上看了看,连一朵云彩都没有,他随即反应过来,脸色煞白,盯着城北的原野,目不转睛。
  随着这连绵不绝的“雷声”声势越来越大,屠何城北,隐隐显出了一条黑线,是奔驰的骏马和骑士……
  新稚狗粗略一数,顿时大骇:“足足有千余骑,这是东胡的所有部落都来了么!?”从去年到现在,那个向西迁徙的东胡部落,凭借数百骑的战力,给屠何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和困扰,看这架势,出动了如此多的人马,难不成是整个燕代以北千余里,所有东胡部落联合举行的劫掠?这不合常理啊,那些东胡部落之间的仇怨,比与屠何的还大,除非他们信仰的神灵降临,否则绝不会联合!
  然而接下来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东胡人的黄罴,而是一只浴火腾飞的黑鸟……
  猎鹰?乌鸦?新稚狗不记得附近哪个部族的图腾是这样的。
  等那旗帜靠的更近了些,去过燕国边邑,也通过商贾知道晋国和赵氏的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是玄鸟!”


第855章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
  直到昨天,屠何才刚刚接到代王的征召命令,说晋人北犯,要屠何人依照古老的盟约,发兵加入代王的队伍。
  屠何的君长和各氏族头人正为要不要出兵而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被这支赵氏骑兵的出现弄懵了……
  千五百骑,这是代国各大部族联合后能凑出来的总数,连屠何自己也仅有两三百骑,所有才被那支不大不小的东胡部落袭扰得不胜烦恼,却又奈何不得对方。
  好在外面的晋人似乎对屠何没有太大敌意,他们让城中派人出去说话,君长最后挑了新稚狗,不但因为他胆量极大,更因为他和中国之人打的交道最多。
  骑着马走出屠何邑,望着几乎将城北围了一圈的千余人马,新稚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应该在桑干河上游数百里外的赵氏军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城邑北方呢?要知道,屠何以北,是茫茫的大草原啊……
  难道他们,是绕道奔袭过来的?纵然被称为屠何最强壮的熊,新稚狗自问自己也做不到这一点,对方的统帅,该有多大的胆量和决心啊。
  等他看到这些晋人的统帅后,感觉更加惊讶愕然了。
  “竟然是你!”
  虞喜全身披挂甲胄,挎长弓,腰间别着环首刀,英姿勃发。他笑眯眯地骑在马上看着新稚狗朝他缓缓走来,他去年曾两次造访屠何,这是第三次,不过这一次,虞喜摇身一变,不再是商贾的护卫,而是统御千骑犹如臂使的战将!
  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的骑从便押着一些蓬头垢面的辫发胡人走上前来,此外还有百余头牛羊,以及嘤嘤啼哭的妇幼。
  “新稚子,你曾邀请我一起打东胡,现在我来了。”
  他指着身后那些人和牛羊。
  “吾等奉赵氏主君之命,绕道草原来征伐违抗大国的代戎,途中遇到了一个敢于对抗天威的东胡部落,一次交战后,斩首数十,俘获百余,牛羊千头。其余人大部分被吓得往东迁徙,跑到百里之外了,这是部分战利品,特来送给屠何。”
  新稚狗咽了一口口水,让屠何烦恼了一整年的东胡部落,就这么被这千余精骑轻易打发了?看得出来,他们的确经历了长途奔袭,一人双马,马匹都有些羸瘦,但精神气却不减。脏兮兮的面孔下,是锐利的眼睛,打量着墙垣低矮的屠何邑。
  他能听出虞喜话里的威胁,也大致理清楚了虞喜乔装两次来此的目的。若是屠何表现出一点反抗的姿态,结果大概和那个东窜的东胡部落一个下场。
  果然,虞喜纵马到新稚狗身边道:“我为屠何赶走了东胡,还献上如此多的礼物,因为我家主君愿意和屠何做朋友,帮汝等摆脱代戎的奴役。现在轮到屠何表现了,是继续为代人卖命?还是转而帮助赵氏灭代,是选择这些人畜,还是选择我手里的刀刃,请君抉择!”
  ……
  代王城所在的地方,后世称之为蔚县,此地位于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之处,群山余脉所及的一片盆地上,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足,土地肥沃,是一处难得的膏腴之地,足够养数万人,代戎便在这里定居,建立了都城。
  桑干河的支流壶流河从恒山中发源,在代城处划了道由西向东,再转而向北汇入桑干的弧线,河道在此开阔,向北漫延出大片农田、滩涂、草场。
  深秋时节,冷冰冰的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徘徊,大约人高的枯黄蒿草一眼望不到边际,清晨的露珠沾满草叶,数千名代人已经坐立在这里,他们在埋伏,在等待。
  他们中有的是从桑干河上游逃过来的败兵,有的是从其余部落匆匆被征召到此的猎手、牧民,他们甲胄不全,兵器也五花八门,有青铜的,有石的,甚至还有木制的,甚至连队伍也列不齐整。这么快就要面对那些势不可挡的赵军,许多人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嘈杂声,说话声到处都是。
  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代王会放弃代城,让各个部落遁入深山草原,化整为零,利用部落之民灵活机动的优势,拖到降雪,晋人无法在代地立足,自然不战而败。
  但桑干部的抵抗出乎意料的脆弱,在攻下桑干城后,赵军更是突然加快了速度,连破中游几个部落,迅速接近代城。
  而代城内过了几十年安逸定居生活的头人们却动作迟缓,舍不得抛下满满家当和成群的姬妾、奴隶、牛羊,他们轻视了晋人的决心,导致被人突然逼近时,失去了遁入深山的机会。
  所以代王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代城外打算伏击晋人前锋,为城内部众撤离争取时间。他没有选择守城而战,因为半耕半牧的代人压根不知道该怎样守城,从来只有他们南下恒山洗劫城郭的财富,从未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如此深入代国过……
  代王很年轻,也很高大威武,他今天在甲衣外披了一件醒目的貂裘,立于本部的一辆战车上,手不安地放在腰间的短剑上摩擦,偶尔才睨视一眼疾风劲草的北方,晋人若想攻击代城,只有从那里过来,一旦敌人出现,己方就突然暴起攻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实际上,他的压力莫名地大,因为这场战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贪恋季嬴美色,求婚不成恼羞成怒配合知氏进犯赵氏招致的报复,非但美人没有到手,眼见连家国部落也要保不住了。
  焦躁地又巡视了一遍军队,他想道:“桑干部已残,全族遁逃不知所踪,如今且如、虖池、狋氏,还有无终的兵都已到齐,加上本部三千人,共计七千徒卒,七百骑,三百辆车……”
  代人占据此地后,各族都转化为且耕且牧的半游牧民族,因此除了不足千人的骑兵和战车外,其他的都是徒卒。
  “赵军总数也不过如此,若沿途再留人驻守,只怕到这里的更少,若桑干河下游的高柳、屠何两部也来相助,依靠着万余人的大军,依靠代人的悍不畏死,我也可以与赵军一战!”
  他确信,只要击败这支远征军,赵无恤想要再派人来进攻,恐怕要等好几年了……
  “来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斥候的示警,只见赵军的前锋,已经排成了战斗队列,从壶流河冲刷出的开阔地貌上,缓缓向南挺进,那冉冉升起的炎日,飞腾的玄鸟,在代王眼中显得极为刺目……
  望了半晌,他焦躁地让御者回旋,在军中狂奔,挥鞭抽在几个乱动的代人身上,恶狠狠地骂道:“安静!你,把矛拿稳了!你,快给弓上弦!待会哪个部落敢不卖力,明年加征五百头羊!”
  ……
  “终于逮到代人主力了!”
  穆夏也站在戎车上,因为地形所限,代人的埋伏早已被经验老到的赵氏探马察觉,穆夏便打算进行一次反伏击。不能和重装甲士们一起站在最前排,他感觉很不适应,只能尽量回忆着以往作战时主君的做法,指挥全军。
  和代王预料的差不多,在留兵守护沿途城邑粮道,又遣送一批伤卒离开后,穆夏的军队只剩下六千人,在数量上略显劣势。
  但人数,从来就不是战役胜负的最终决定因素。
  “主君说过,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
  他放眼望去,面前是较为平坦的河流地貌,平原广野,此骑兵之地也。河边的农田和牧场,敌我双方的阵地相隔很近,地势平坦,没有深草阻碍,进退自如,此长矛长戟之地也。他们左前侧,间或有一点丘陵土山,草木繁盛,相对于代人的位置居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
  穆夏早在进入战场前,就给麾下的诸多兵种挑好了位置,此刻迅速命令持矛戟的甲士在前方架矛站立,而弓弩兵则抢占制高点。
  “二曰卒服习……”
  有严苛的军法支持,出身高贵的赵氏小宗子弟、大夫只能对他俯首帖耳,而手下苦出身的兵卒,则将这次的统帅当做奋战的目标。
  “猛将必发于卒伍!只要我再立几次功,得到几次升迁,或许有一天,也能做到大夫、师帅的位置去!”这种建功立业的期盼,是促使他们忍受远征辛苦和直面死亡恐惧的最大动力。
  过去大半年里,赵军都是从武卒和太原郡兵里精选加以训练,使之熟悉战法,动作整齐划一,比起对面站没站像,前面金鼓击响,后面的士兵却十分懈怠的代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这边穆夏才下令不久,埋伏的代人似乎也知道赵军已发现自己了,但因为赵军刚到,阵型还未完全展开,眼见有破绽,他们中军的黑犬旗帜一挥,以部族为单位的代人就开始从蒿草里跃出,一拥而上!
  两军相距不过数百步,代人的骑兵纵马奔驰,战车也乱哄哄地直插前方,转眼就冲过了一多半的路程。他们在马上车上狂呼乱喊,连马后车下的徒卒也挥动铜剑,石锤,木矛等武器,声势骇人。
  代人与晋国的战争其实不多,更多的是向东掠夺燕国,根据他们与燕国弱旅交战的经验,大部分燕军在这时便会慌乱奔逃,凶狠的代人恰好冲阵而入。
  然而赵军毕竟不同于燕军,他们的阵线丝毫不曾动摇,督战的石乞更是冷笑一声。
  “戎狄就是戎狄,这作战的手法,要是放到百余年前,对付邢、卫等不会打仗的邦国还能凑效,可这套战法早就在太原本中行穆子和魏献子用方阵打得一败涂地。从桑干河一路打过来,赵军也所向披靡,然而代人竟还不长教训,仗着人多个两三千,更有优势的车骑,就如此托大么?”
  随着声声号令响起,已经完成纵深列阵的前排甲士一声大喝,数百支高举着的长矛被平放下来,闪亮的镔铁尖锋层层叠叠,整条战线顿时成了刺猬一般。
  对面冲杀过来的代人骑兵是狋氏部落的,这个部落位置偏北,靠近草原,部众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敏感地意识到了敌军那些长矛的威力。领头者吆喝一声,带着骑兵转向右侧,沿着与赵军阵线平行的方向前进。
  稍稍降低了马匹驰骋的速度,狋氏的骑士们伸手拿起挂在马背上的反曲角弓,反手从腰间的箭囊里抽箭,三百名无鞍无马镫的狋氏骑兵几乎同时张弓搭箭,瞄准太阳升起的方向。
  这正是代人赖以征服代地,让无终、屠何俯首称臣的骑射之术!这个距离上,一直在草原和丘陵交界处射猎为生的狋氏猎手们几乎可以百发百中。赵军的长矛步卒不过是靶子,而敌人的弓箭,应该射不中来去如风,射一箭就回头撤离的骑手们吧?代王是如此想的。
  然而就在他们以平行的队形疾速靠近赵军方阵,踏入百步射程时,却听到了无数声嘣嘣的声响……
  迎接这些狋氏骑兵的是赵军的强弩!
  不同于十年前刚刚运用在军中时略显简陋粗糙,仅能射数十步的单兵弩,如今赵军武卒所用的弩,已经换成了威力更加强大的二石具弩!弩臂上重叠了一根木条,还夹有铜饰件,这些装置是为了增强弩臂的承受强度,使得它张力更强,射程更远!
  眼见敌人冒冒失失地进入射程内,赵军材官臂拉腰拽,以全身之力上弦,再弹射而出,这一瞬间,弓弦猛烈颤动的声音哪怕在百步以外都清晰可闻,随之便是破风的尖啸之声漫天大作。长有一尺二寸、锋刃由桃丘铁打造的弩簇密如雨点,一箭过来,便能轻松洞穿代人骑兵薄薄的皮甲,透背而出,在他们中间溅起无数血花,冲在最前的数十骑受到灭顶之灾,死伤惨重。
  而狋氏骑兵射出的骨簇、青铜簇、石簇羽箭,却零零散散地落到赵军甲士阵中,歪歪斜斜插在蒙皮镶铁大盾上,不能入一寸;射在他们厚厚的三层甲衣上的,连一层皮都没蹭破;运气好的,则径直撞到前排的铜盔上,顶多让甲士耳边多了叮当一声沉闷的响动。
  在内战中缴获大量铜锡,以及同时开挖晋国境内数座铁山冶炼后,赵氏军队的装备也与日俱新,太原郡兵们穿的是武卒淘汰下来的衣甲,武卒精锐却早已武装到了牙齿。
  就在代人震惊迟疑的同时,穆夏笑容更盛,最初的谨慎小心,化作了现在的自信。
  “三曰:器用利!”
  代人的武器装备依然处于青铜时代早期的状态,对上的却是花费重金打造,已经步入铁器时代的赵军。正所谓兵器不锐利,与空手同;甲胄不坚密,与赤袒同;弓不可远射,与短兵同;射不能射中,与无矢同;中而不能入,与无镞同……
  若正面相敌,五个代人也抵挡不了一个武卒!那仅剩的一点人数优势,瞬间荡然无存。
  “所以兵法说:器械不锋利,就好比将自己的士兵送给敌人屠杀,代子啊代子,你要将代国葬送在这里了……”
  眼见代人在第一波攻势后陷入了短暂的哑火,而赵军各部也开始就位,穆夏挥动旗帜,身后战鼓齐鸣,现在,该轮到赵军进攻了!


第856章 弱冠系虏请长缨
  以逸待劳,准备打一场埋伏仗的代人,在接战后反倒处于劣势。
  眼见狋氏骑兵失利,代王在后面暴跳如雷,他本人也是代国的勇士,见代人骑从突击的骇人气势被赵军弩兵的齐射遏止,顿时大怒,挥剑暴喝道:“冲上去!破赵人阵列者,赏金银牛羊,赐草场部众。”
  他很清楚,这场伏击是失算了,若想不败,只有在晋人阵势还未完全展开前,让呈口袋状的代人合拢压上。双方的距离不过二百步余,如全力冲刺则转瞬即过,哪怕弩手采用传说中的三段射,至多不过射出四五轮箭矢而已!
  只要能贴身肉搏,代人或许还有机会,一直以来,戎狄都是靠嗜血和野蛮在与诸夏的战争中占得先机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代人受到鼓舞,纷纷咆哮起来,仿佛数千头狼犬在嚎叫。他们跳出蒿草冲杀向前,朝赵军的阵列扑去。这些代人绝大多数仅只裹着粗劣的皮甲、或者挂着毛毡、野猪牙齿做的头盔,手持的武器也千奇百怪,石矛、鹿角戟、残缺的铜剑,他们是响应代王的号召前来的各部族战士,全民皆兵,虽然勇猛,阵法和装备却也粗劣。
  在连续射击几轮杀伤数百敌人后,眼见代人越来越近,赵氏材官们急速后退。与此同时晋军阵中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响起,穆夏的指挥大旗挥动向,前军呈三线布置的千余名长矛手开始前进,他们动作的整齐划一,与对面杂乱无章的代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支大军狠狠撞击在一起,冲在最前方的第一排代人几乎立刻就被重重叠叠的铁矛刺死,但在厚赏的激励下,第二排仍毫不犹豫地接踵而上。他们有的用武器劈砍矛柄、有的双手握住刺来的长矛用力拉扯、有的腾空跃起飞斩向赵军士卒。代人战士呼啸着不断冲击,第二波代人犹在奋战,第三批、第四批又压了上来,仿佛怒涛拍卷着礁石,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歇。
  而赵军的坚阵也如少海边矗立的碣石般,任凭浪涛一次次拍打、轰击却岿然不动,一次次地粉碎敌人的攻势。
  石乞作为监军,手持着长剑,立于赵军长矛手的阵后,身侧簇拥着数十名亲兵。他那阴森的双目如鹰枭般巡视着阵线,防止兵卒胆怯后撤,等待他们的只有当场斩首,家人连坐。而一旦发现有阵脚出现动摇,石乞便挥着小旗一指,立刻有一队亲随扑过去救急,将局面稳定下来。
  几次冲击未果后,代人的凶狠气势一滞,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但赵军两翼的剑盾兵们的阵列却开始向前迈进,他们仍然如训练时一样,下意识的保持着整齐的步伐,发出轰轰的踏步声,从中便能知晓,这些太原郡兵无不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悍卒,并且心中还对对代人充满愤恨。
  他们很快就接近了代人的阵线,因为组织混乱,那边射过来的箭矢是零落散乱的,就算射中了,骨簇和石簇对赵军造成的伤害也寥寥无几。
  突然间,鼓声再度一紧,赵军两翼的剑盾兵卒全线开始小跑,剑刃上映着上午的阳光,闪动着无数耀眼的光点,穆夏的中军大鼓很快达到最高频率,剑盾兵保持着平直完整的阵线如墙而进,将一直冲击矛阵的代人前阵两千余人三面包夹。
  面对这种夹击,代人的指挥已经陷于混乱,一部分在前进,一部分仍然留在原地,一部分则下意识地后退,阵列变成了锯齿一般的形状。下一瞬,他们也撞到了一起,密集的阵线让所有人都无法躲避,此时的战技身手都没有多少作用,士兵唯一可以依赖的,便只剩下秩序、装备和运气了。
  舍生忘死的拼杀在宽达数百步的正面同时展开,战况异常激烈,一时间,阵线上倒满死伤的双方士兵,但明显倒下的代人更多些。
  两翼的太原郡兵从小在晋国北疆长大,习惯了与戎狄作战,又或者祖上本就是归附的戎狄之民,他们民风彪悍,战技娴熟,又在穆夏的训练下多了些秩序,换上了赵无恤花费重金打造的精锐装备,一时间势不可挡。
  代人刚才屡次冲击无果,气势大减,又被包夹,开始陷入混乱。太原郡兵们开始按小队配合进攻,各卒伍交替跃进,武卒的长矛之后,短兵的剑盾便突前继续进攻,然后戟手紧接着接替,材官也在间隙里用弩机射杀敌人,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邮无正之子邮成不知不觉间,已经突进到靠前的位置,他手里已经有三条性命,但还嫌不够。他死死盯着正面数步之外的一名代人,那人戴着一顶熊皮帽,腰间系着豹皮甲衣,手持铜短剑,已经砍死了两名郡兵,而且斩下了他们的头颅绑在腰间,凶狠目光也朝邮成看了过来。
  谁是猎物,谁又是猎人?
  那名代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突然加速猛冲过来,邮成毫不避让,迎面而上,两人的兵器在半空中碰了个正着!
  叮当一声,代人勇士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铜剑缺了一个大口子,对方的铁剑却丝毫无损,不等他发呆完,邮成便一甩手,敏捷地将手戟投掷刺中了他的脖子,他便捂着脖子在地上无声的挣扎起来,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在邮成周围,赵军连绵的攻势让对面装备落后的代人只有招架之力,不断有人受伤倒地,面对这些强悍的对手,代人阵线开始慢慢后退……
  “赵军劲弩长矛射疏及远,则代戎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代戎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代戎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战前赵氏家主的这些预料,无不一语中的!
  邮成心中佩服赵无恤之余,也死死盯着代人后阵处,那面黑犬大旗的位置。代子就在那里,他不由摸了摸腰间的绳子,邮成没有绑方才那个死于他手里的代人勇士头颅,他不在乎那点首功,这根绳子,只为一个人准备。
  他出塞前可是在赵上卿面前夸下海口的:“臣愿受长缨,必缚虏酋于上卿阙下!”
  ……
  居中指挥的代王在战车上一箭将一个溃逃的代人部众射杀,心中焦虑不已。
  这些赵军的装备太好了,除了有使用强弩的材官、更有训练有素的长矛手和剑盾兵,这还仅是前排的兵力,只靠这三千之众,赵军就已经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代人的冲锋,击溃了三百名狋氏骑兵,更正面对抗四千各部族勇士不落下风,甚至还开始反推……而赵人的中军大队三千人至今丝毫未动!一想到这里,代王便汗如雨下。
  算起来,此次攻击代国的赵军,只是赵无恤拥有兵力的一小部分吧,听说晋阳不过是他几个领地中的一个。赵氏已经是民众数百万,甲兵近十万的强卿……代王这次算是直观地意识到了赵无恤原来是如此的强大,自己僻居代地,对此却一无所知,还敢去触其虎须……
  代王也算纵横沙场多年,没有成为君长前也是威名远播的骁勇战将,此刻若他亲自领兵杀入战场,未必不能打破僵局。可对面的统帅很沉稳,三千中军也时刻提防着他呢!如果这些本部族的嫡系再度受到损失,他今后凭什么立足于各拥实力的代地部落中?让他们俯首称臣呢?
  相较于此,及时抽身而退反倒成了最好的选择。本部的实力仍在,损失的不过是些毫无价值的附属部落,只须回代城收拢部众,遁入深山,或者跑到草原上,冬天一到,赵军便奈何他不得。
  然而就在代王准备壁虎断尾的时候,后方却响起了一阵欢呼……
  “援军来了!”
  “援军!?”
  代王猛地回头,却看到东北方向,一支军队的身影正从丘陵的南麓露出身影,当先的打着一面长旗,上面用颜料画着一只青色的动物,是一头青色的熊,张牙舞爪,直立如人……


第857章 绝域轻骑催战云
  “青熊旗!是屠何人,他们遵循了五十年前就立下的誓言,发兵来助了!”
  虽然屠何部整整迟到了一天,但代王心里还是一颗石头落地,打消了撤离的念头,随着那支军队逐渐站到阳光下,他能发现其中大多数是骑兵,足足有两千骑之多!
  “莫非是屠何、高柳两部将能够控弦骑马者全部带来了?甚至还约来了塞外的牧人?”
  无论如此,只要这支生力军加入战局,代王就能确保今天不败,靠着人数众多的骑兵,他甚至能向赵军发动反扑,将他们在此歼灭!
  仿佛是受到代王渴望的召唤,那些骑兵开始动了,大概一千骑停驻原地,一千骑则分了出来,催动战马,开始从一里外向战场走来。随着位置慢慢靠近,他们开始夹腿催促马儿加速,慢走变成小跑,在鞭子打响后更变成了疾驰的冲锋!
  “冲过去,冲入赵军的阵中,将彼辈截为两段!”代王让人挥动黑犬大旗,朝赵军侧翼方向指去,为屠何人指明方向。
  代王仿佛看到赵军在屠何骑兵的攻击下分崩离析,无数赵兵在马蹄下抱头鼠窜,仿佛看到胜利在向他招手。在全歼赵军,收复失地后,赵氏肯定会大受损失,明年春天再继续兵临晋阳吧!打下那座富庶的城池,若赵无恤乞和,他的要求就是先将季嬴献上……
  然而这次那些“屠何骑兵”却没有迎合代王的想法,他们绕了一个弧线,步入战场侧面,却没有瞄准赵军,反倒朝代人的后阵冲了过来!
  “为什么!”
  直到这时,愕然的代王才看清楚,穿着破烂皮袄的屠何骑手身后,竟然是一些甲胄鲜明,装备精良的骑兵!
  这些骑兵前三排穿厚甲,连马匹都披着一层皮制具装,只有眼睛和马腿袒露出来。他们使用一丈二尺长矛,放平后矛尖黑得发亮,第三排以后,用的则是加厚加宽的铁质环首刀,高高举起后在阳光下银光闪耀。
  这绝对不是屠何人,而是赵骑!
  出其不意的出击,威势之盛,让战场上所有人都颤抖不已,四千只马蹄践踏地面,发出如雷般的轰鸣!他们就这么冲向正在发呆的代人后军。
  与中原诸国不同,代人对骑兵十分熟悉,若是在两军正面抗衡的时候,徒卒只须结阵对敌,面对少数敌骑不至于吃亏太多。但此刻那些骑兵太多,发动进攻的时机太出人意料了,代人后军几乎毫无掩护!代王纵然嘶声力竭地呼喊,也无济于事,人的动作终究没有马儿快。
  铿锵铁马呼啸陷阵,他们自右向左,横向撞入代人的队列。如千钧铁椎轰击朽木一般,所到之处无不催破,骑矛戳死了挡在前方的所有人,直到折断前一直在收割生命,环首刀举起又落下,斩断了无数头颅,溅起朵朵血花。在赵氏铁骑如狼似虎地冲击下,仅仅穿着薄皮甲,也没有架矛的代人徒卒完全没有抵御能力,三千后军竟然硬生生地被一千骑兵趟出一条血路来……
  代王瞠目结舌,在他的视野中,满地都是残肢断臂的尸体,骑兵奋勇追杀,而代人则抱头鼠窜,炸窝后彻底崩溃……
  这还不够,损失不过数十骑的骑兵开始不断向内突击,想彻底将代人的军阵撕碎,远处那剩下的一千骑,则开始分为两队,堵截逃窜的代人。
  与此同时,对面静候已久的穆夏中军大旗再次动了,三千赵军预备队开始从两翼包抄过来,他们口中大声欢呼。
  在一片鬼哭狼嚎,人嘶马鸣中,那句话代王听得真切。
  “君不见,虞都尉,绝域轻骑催战云!”
  ……
  “上卿请看,那场大战发生的地方,正是这里。”
  十月飞雪,驰马道上,原野后移,疾风拂面,冬阳晃眼。
  赵无恤披着虎皮裘,驻马于荆棘丛生的壶流河边,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亲临此地,仍然可以看见这里遍地都是倒毙的尸骸,塞外的野狼饿极了也不怕人,成群结队地来啃食尸体——代人的尸体。
  至于牺牲的赵军,无论是武卒还是太原郡兵,都已经收敛妥当,只等赵无恤亲自为他们举行仪式,送他们进入云台,告慰英灵。
  “此战发生在代城之北,就称之为代北之战吧……”众人都知道,上卿很看重史,但凡大战,都会让亲历者回去将过程说给史官听,让笔吏记录在案,一份载入史册,一份作为战例,充实他正在谋划为将吏们创办的“兵家之学”中去。
  在战场处绕了一圈后,赵无恤带着亲随继续朝代城走去,当日既破代人主力,赵军士气高涨,顺势进攻代城。
  代城的防备,其实只跟中原普通的大县一样,留守者在城上眺望,遍野都是败逃的代人步骑和在后赶杀的赵军步骑,顿时战栗惶恐。既然城内部族树倒猢狲散,跑的跑降的降,穆夏和虞喜很快就合力打下此城,宣告代国的灭亡。
  代城位于壶流河盆地之中,南方八十里既是东西横亘的恒山余脉,唯一一条路径称之为“飞狐口”,地势险要,成为代城的一道天然屏障,因为让虞喜、猗顿去探过路,知道飞狐道只能容一辆车、三个人并排通过,根本无法让大军行进,所以赵无恤只让田贲带着五百人去试探,看能不能无终残部北上,但时至今日,田贲依然被困在飞狐道上挨冻,代城却已经被打下来了。
  其他三面,城北为浅山丘陵区,城西部为盐碱滩地,所以代城不缺盐,东部城墙内外均为耕地,就是这些农田养活了代王本部。
  纵观此城形势,局限于一隅,并不足以统御全代,所以代国的政权一直处于部落联盟的程度,代王为共主,却未能进一步统一为一个整体。
  至于代城本身,赵无恤远远望去,见城墙大约一丈两尺高,许多处的女墙在赵军攻城过程中被损毁,尤其东北角有一个大豁口,是被赵军抱着大木桩撞开后坍塌的,如今城上人头涌动,一群被俘的代人部众正在搬运木石和麻袋,准备修缮墙垣,让代城重新涂脂抹粉,欢迎征服者的到来。
  靠近城门时,黄土露面上铺着代人的黑犬旗,早已残破不堪,穆夏、石乞等人在两侧下拜相迎,赵无恤纵马直接踩到旗帜上,又挥手让他们起身,扫了一圈后,攻代众将都在,却没有发现虞喜和邮成的身影。
  “虞都尉奉上卿之命,继续带着骑兵,去桑干河下游扫清不服的部落,以及将赵氏破代之事告知燕国去了,至于邮成……”
  穆夏笑了笑:“他没能兑现诺言,以长缨系代王于上卿面前,感觉没脸见人,便带着一些亲卫,自告奋勇去进攻穷鱼之丘,接应田贲去了。”
  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什么坏事,邮成心高气傲,容易折断,在塞外加以淬炼也不错,我还希望他有一天能成为不亚于其父的统帅呢。”
  他随即让穆夏将代北之战另一个功臣带到跟前来。
  “鄙人见过上卿……”与赵军朝夕相处半个月时间,新稚狗那一口燕地口音的中原话已经重新变得流连起来,他弯腰鞠躬,面对手握大权,灭代如举手之劳的晋国上卿,他心中带着敬畏和佩服。
  但不代表一向桀骜的屠何勇士会向人轻易稽首称臣。
  “高贵的青熊子嗣,怎能受低贱的黑犬之裔奴役驱使!”在被虞喜千骑示威逼迫后,屠何人很快做出了选择,曾多次受贿赂的头人们改变了立场,纷纷主张助赵灭代,让屠何“重获自由”。
  于是新稚狗便带着五百屠何步骑,加入到虞喜的这支奇兵中,他们向南击破了高柳部,将那里烧成了平地,连高柳部打算南下支援代王的军队也尽数被收降,这才有了代北之战时,绝域轻骑催战云的一幕。
  屠何的骑手们长于骑射,他们突入敌军数十步左右,张弓朝正在与赵军交战的代人侧方放箭后再打马回旋。在一片纷乱中,新稚狗却逮到了代王的车骑,将其御者射落,接着如同套肥羊一般,生擒了他!
  听着穆夏叙述往事,赵无恤由衷赞叹:“真是勇士,你做的不错,为赵氏破代立下了大功,说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代女金帛,高官厚禄,亦或是一片草场、田地?”
  新稚狗是性情中人,也不客气,便直接张口询问道:“边鄙戎狄之人,不敢奢求什么,如今代国已经是上卿囊中物了,只望能让屠何部自由。”
  穆夏脸色一变,石乞则像是听到一个大笑话般露出了冷笑。
  “自由?”赵无恤也笑了笑,扫视被自己踩在地上的黑犬旗,以及被士卒按在路边那些蓬头垢面的代人俘虏,还有面露殷切的各部族代表。
  “这个可以稍后再谈,但首先,代子何在?我要先见见他!”


第858章 马革裹尸
  代人崇拜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一只天狗……
  它黑身白首,它能吞噬月亮,让夜空暗淡无光,它从天空中呼啸而来,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它最终坠落在阴山,那里也是代人的发源地,代人在大同盆地建立邦国后,每年都会派人带着名马金器回去祭祀天狗。
  代王在战败被俘,也被赵氏众将调侃般地关在犬舍里,和狗儿们呆在一起,他或许会开心些。
  所以他是和同圈的狄犬们一起被带来的,狗儿们体毛黝黑发亮,和亚述人喜欢用战犬一样,代人也有着喜好,射猎打仗时,贵族身边往往会有几只代犬。这种犬很忠诚,虽然饥肠辘辘,在此期间却没有伤害它们的主人,反倒对着黑裘飘飘的赵无恤狂叫不已,或许是它们闻到他身上带着的南方气息。
  “啪!”的一声,世界安静了。
  只需要一根皮鞭猛抽几下,它们便止住了吠叫,缩头缩脑地钻到墙角去了,直到扔根肉骨头到地上,才吐着舌头重新跑过来,尾巴摇个不停,这就是狗的习性。
  赵无恤一直认为,对待代、屠何、鲜虞等戎狄,就要像训狗一样。倒不是民族歧视,而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立场。
  勒紧项圈,拴好链子,看到猎物就将它们放出去追逐,再以猎物的肚肠和骨头满足它们,还必须时刻提防喂得太饱了让它反咬你一口,这些野性未去的狗儿可不是后世小宠物能比的,它们将尾巴垂下来,其实长得和狼也差不多。
  代王本人也像一匹狼,头狼。
  大老远,赵无恤就能闻到他身上如肠肚般的臭味,毕竟和狗儿们屎尿相伴多日,靠近以后一看,只见他的面容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就像硕大头狼的鬃毛,虽然被铐住,依然高大雄伟。只是长须上满是汤汁和污迹,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身上衣物业已破烂,显得十分落魄,头狼落了难,被猎人的弓箭射了个正着。
  许久不见阳光,代子抬起一只胳膊遮脸,手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他被牵到簇拥在众人中心的裘服卿士处,一下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赵无恤?”
  太久没说话,代子嗓子有些嘶哑,用的是口音极重的晋言,自嘲道:“你与汝姊一点都不像,面恶而丑,我这样子,恐怕没法在王城内好好招待,尽地主之谊。”
  他话还没说完,膝盖处就被后面的赵卒用矛柄狠狠敲了一下,顿时单膝跪地,在赵无恤面前弯下了腰。
  “汝倒是没有我想象中的粗鄙,戎狄之君。”赵无恤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目光充满嘲弄和厌恶,这个人曾觊觎季嬴,还入寇晋阳,给那里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若非他有令在先,代子早就被愤怒的太原人剁为肉泥了。
  “不过你有个地方弄错了,你已经不是代国的主人了,你是阶下囚,亡国亡社稷,若汝等代戎有社稷祖宗的话……”
  代王昂起了头:“天狗依旧庇护着吾等!”
  “是么?但代地方圆五百里,已经尽为赵氏所有,部落、族人,皆为赵氏臣妾,现在,我要你也做出选择。”
  赵无恤顿了顿,扫了眼旁边的新稚狗、桑干、高柳、且如、无终各部首领,戴上项圈,亦或是自由自在,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个选择。
  “是做赵氏的犬马,还是要继续当一头野狗?”
  代子哈哈大笑,唾了一口,将赵无恤给他的最后生还机会吐到了地上,吐到了赵无恤鞋履边上。
  “善。”赵无恤点了点头:“与我预料的一样,不愧是代人里最无畏的勇士,我听说对于代人而言,马革裹尸,再杀名马陪葬,是最高的下葬之礼,我成全你。”
  代王昔日的坐骑被牵了上来,赵卒们干脆利落地将它放倒,马儿比主人更知道何为恐惧,瞪着鸡蛋大的马眼,随着眼泪流干,体内的血也流干了。
  在军中庖厨、雍人娴熟的刀法下,新鲜带血,热气腾腾的马皮被剥下,从刚才坐骑倒下时起口中便骂声不绝于耳的代王被推到上面,他的双手双腿完全被绳索缚住,倒在马皮上,口中不停,满是代地戎语,将赵无恤祖上到他的姐妹儿女都问候了个遍。
  随即马皮被蒙上,绑住,只剩下里面的人挣扎不休。
  他被扛起来,扔到代城的闹市处,这里的市肆已经停歇,只剩下一片没有草木的空地,满是灰土尘埃,已经开始在城中重新活动的商贾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又一队马儿被牵了过来,足足有十余匹之多,都是从代王私人苑囿里捕获的好马。
  “骑上马。”
  新稚狗等或依附,或请降的戎狄头人已经看呆了,在赵无恤第二次说话时才意识到,这是对他们说的。
  “二三子,请上马!”他的语调没了最初的和善,满是杀意和威胁。
  不情不愿,新稚狗,以及桑干、高柳、且如、无终等部落的君长头人战战栗栗地跨上了战马。
  赵无恤满意地笑了,晋国人喜好狄犬,所以他对于训狗也有些经验,一旦狗儿将头伸进项圈里,它们就再也别奢望什么“自由”了。
  接下来只需要找到一头猎物,让他们去争相撕咬……
  他的马鞭指向了被包裹在马革里,仍然扭动挣扎不已的代子。
  “纵马踩死他!否则,汝等也将成为马蹄下的牺牲!”
  众戎狄君长面面相觑,赵卒已经将这里包围,材官张弩,甲士握剑,若是众人还不愿,他们无疑会被立刻杀死。
  最后还是方才还幻想让屠何重获“自由”的新稚狗先哈哈大笑起来。
  “屠何与代子有仇,多谢上卿让我报仇。”
  他毫不犹豫地纵马朝向前奔去,一如代北决战那天一样,其他戎狄君长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数十只马蹄在革囊周围来回奔驰踩踏,挣扎更加剧烈,旁观者能清楚地听到骂声先是变得高昂,随着骨骼破碎的声音变成了惨呼嚎叫,再然后渐渐平息下去,纵然被囚禁多日,依然高大雄壮的代王没影了,地面上只剩下一摊软塌塌的肉泥和骨头渣子……
  整个过程里,赵无恤裹着裘服,在寒风中表情未变。
  “放狗。”
  代犬们从刚才开始就对着染血的马革狂吠不止,这会身后的赵卒松开链子后,它们便狂奔着扑了上去,不是与主人亲热,而是撕扯争夺马皮下的血肉,馋得口水四溅……
  它们已经认不出这是自己主人了……
  戎狄君长们下马后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饕餮修罗场,走到赵无恤面前,战战兢兢,现在每个人都沾了血,成了杀死代王的参与者,就是不知道赵无恤会怎样处置他们?
  恐惧在所有人心头蔓延,这是赵无恤故意为之,与这些只认强者的戎狄打交道,想靠仁义得到他们的服从?简直是痴人说梦,甚至还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呢!只有实力和够分量的威胁,才能让他们俯首称臣!
  “僭越称王号的代子死了,代国也亡了,北地共主的位置,将由赵氏接管,汝等各继前职,听从赵氏征召调遣,贡赋不绝。跪下来的人,就能分到代王部众、钱帛,未来的代郡,将有汝等一席之地。拒不臣服的,将落得和他一个下场!”
  没有例外,包括新稚狗在内,所有人都下拜稽首,或用生疏的晋言,或用流利的戎胡语言表示臣服。
  “吾等愿做君长的犬马!”


第859章 龙城飞将
  (公元前493年)十月中旬的时候,虞喜终于回来了!
  虞喜九月上旬从太原郡马邑出发,出楼烦而至东胡,收服屠何部,又带着他们南下攻略代北,配合穆夏完成了对代王的夹击,实现了先前的大迂回计划。
  这之后,穆夏留下来占领代城以及各个城邑,虞喜则继续帅千骑东征西讨,追击逃虏,一直追到了桑干河下游,燕山南麓,代国与燕国交界的地方。据赵无恤估计,大概已经进入后世北京市密云区了,不过那里还不是天子脚下,反倒荒凉得不成样子……
  这一个多月里,众骑兵吃着简单烹制的兽肉和硬的能磕掉牙齿的干肉,喝着黏稠的羊奶浆酪,纵马百里长途奔驰,看他们单手牵缰自如控马前行的架势,这趟下来,骑术也着实有所长进,虽然马儿累死累瘦了不少。
  这一趟出击的战果卓著,他们收复大小部落十余,捕首虏千余,畜数上万!代国彻底沦落在赵骑的马蹄之下。
  这时候已到了初冬时节,气候越发寒冷下去,草原上遍覆的草木枯黄凋零。千余人的骑从大军骑乘着数量更多的战马,驱赶着无边无际的牛羊牲畜,沿着数十条踩踏出的道路齐头并进。数十面旌旗迎风招展,仿佛张开了帆的船队在黄色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场面蔚为壮观。
  至于那些个胆敢违抗、逃避赵军,想要跑到草原上的部族,则成了俘虏,苦着脸跟在马匹之后,他们很可能会被赵无恤分配给此战有功的兵卒作为奴隶。其中几个酋长更是被杀鸡儆猴,他们的脖颈和手腕绑着绳子,绳子很长,一直系到赵氏骑兵的辔头上。骑兵一边骑,他们一边跟着跑,赤裸双脚,步履踉跄,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前提是他们能跟上,并承受住冬日的暴晒,一旦落后,便是乱马踏过来……
  赵无恤没有像与齐国,与知氏作战时一样要赵军注意对平民的军纪,因为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征服,是民族将统治强行施加到另一个民族头顶的暴政,靠的是铁与血,而不是儒生想象中“怀德徕远,四夷宾服”就能达成的。
  赵上卿在代城之外迎接了虞喜一行,在虞喜下拜献上俘虏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牲畜后,赵无恤将他扶了起来,赞道:“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穆夏与你都是跟了我十多年的老人,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谁能料到一个小小马厩里,会出两位猛将呢?”
  “我算了算,你前后奔袭千余里,斩虏首近千级,代地望风而降,五日六百,十日一千,如此疾速,真乃吾之飞将军!”
  “飞将军!”
  一时间,众人皆欢呼不已,虞喜“飞将军”之名,顿时传遍了赵军,也传遍了代地……
  ……
  “此番大战,代子聚集了近万人,精锐全部上阵设下埋伏,意图以以逸待劳之势重创我军。但结果,却是代人被杀得大败,代子被俘身死,代城陷落,一些部落亡命而走,在遭到虞都尉追击后部众十不存一……在小人看来,对于信奉强者为尊的草原之民来说,这一场大战已经足够了,如今见大势已定,又有屠何等部抢先效忠,代地的其他部族都忙于清点部族资财、整编青壮队伍,准备向上卿俯首称臣。”
  赵无恤和虞喜使出来的是大棒,猗顿则负责去各部落扔胡萝卜,他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各势力情况,加上有赵军强大的实力做后盾,做起来事半功倍。很快,在猗顿的说服下,代地有名头的部落,其君长都亲自来代城,向赵无恤表示臣服。
  “代地确定无疑地迎来了自己的新共主,那就是赵氏,但接下来的问题在于……上卿打算如何治代?”
  见猗顿说了一半打住,赵无恤知道他肯定有想法,便鼓励道:“若论对代地、草原的熟悉,没有人能比得过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唯……”猗顿便将去年和虞喜讨论“以夏变夷”又说了一遍,只是把依靠贸易慢慢改变代国,变成了赵氏主导这里加速华化。
  “代城一带的气候作物,其实与太原、东阳并无差异,顶多稍微冷一些。虽然戎狄杂处,但也渐渐有城郭农耕,只要每年移部分人口过来定居,便能牢牢扎下根来,加以经营,便是一处地气丰暖,岁收恒裕,居民繁庶,商贾辏集的富庶都邑。”
  “此外,各部落仰慕晋地风物,不如让臣加大对他们的贸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戎狄君长习惯住宫室,吃米面,穿丝麻绸缎,便再也没办法回到食酪浆、茹毛饮血的日子去了。再挑选各部落君长的儿子去太原,去邺城居住学习,渐染华俗,一两代人后,戎狄皆将化为诸夏矣!”
  “说得好。”赵无恤对猗顿再度刮目相看,这个奸商的眼光,竟不亚于他的封疆大吏们,就在这时候中原人普遍存在“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此疆彼界的意识中时,猗顿却敏感地看到了,不同民族间的差距,很大程度上是生活方式造就的。
  他记得前世看过一本《游牧者的抉择》,讲述游走于农牧交界线的古人,如何在农耕、狩猎采集和游牧间进行抉择。选择前者的,进入大河平原成为华夏的先民。选择后者的,则变成了山区和草原的戎狄,这也是为何姜氏戎与齐国同为姜姓之裔,为何狐戎、骊戎与晋国同为姬姓之裔的缘故。一个族源,却分成为戎狄华夏,不同的生活方式,在历史上的某个岔路口,他们分离了。
  所以,没有天生的游牧者,也没有天生的农民,环境决定了草原和农耕区的风俗和文化差异,但在代地,尤其是桑干河以南,与太原、东阳的差距微乎其微。
  “我决定在旧代国的基础上,组建代郡。”赵无恤也向猗顿吐露了计划,他已经靠自己的努力表现,从一个可以利用一下的商贾,变成了可供咨询的良臣。
  “因为戎狄杂处,迫近胡貉的缘故,代郡会和太原的情况不大一样,同时有两个地位相同的长吏,代郡太守驻扎在代城,其辖区称之为‘道’……”
  猗顿一愣:“什么是道?”
  这是赵无恤把战国时期秦国的制度直接剽窃来用了:“其实也就是县,只是编户齐民曰县,戎狄蛮夷杂处曰道,加以区别,最终目标就是让道的戎狄蛮夷华化,成为赵氏的纳税编户。代郡南部一共有四个道,依次是:恒山、代、无终、阪泉,治理之法与太原类似,只是税赋的收取会略有不同。”
  随着邮成也成功降服占据穷鱼之丘的无终戎,整个代国已经落入赵无恤手中。
  猗顿心里略一计较,发现这四个道都在桑干河之南,莫非桑干河以北的地区,上卿另有打算?
  “不错,桑干河以北和以南不大一样,基本是各部落的牧场,难以统治,故而不设县。虞喜任都尉,携带骑兵驻扎在草原上,统御各部落。”
  猗顿细细一琢磨,顿时拊掌而赞:“高明!此举高明!如此一来,北部都尉治毡帐、部族之政,同时防御周边的胡貉。南面郡守负责郡县、移民、农耕租赋之事,代郡可以一分为二,因俗而治,既能让各部落战力为我所用,又能渐渐让南部四个道变戎狄为华夏,上卿真是神来之笔啊!”
  赵无恤笑而不语,他当然不会告诉猗顿,这个脑洞,还是来自后世,沿着桑干河分为农区和牧区后,代郡俨然是一个缩小版的辽朝南北面官制了……
  他又想了想道:“虞喜的驻地,放在屠何并不合适,还是放在桑干河的支流所经的御河上吧。”
  赵无恤看中的地方,其实就是后世的大同,同时也是农牧交界的地区:汉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的白登,鲜卑首领檀石槐建立汗庭的弹汗山,拓跋大败慕容燕的参合陂,以及北魏的都城平城,都在那一片。
  之所以如此重要,正因为它东连燕地,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居边隅之要害。在这个时代,仍是一片丰美的草原,让虞喜驻扎在那里,退可藩屏太原、代城,进则可进取楼烦、林胡,甚至是河套的河宗氏部落,如此一来,马匹牛羊,便能源源不断输入赵氏了。
  “虞喜跟我说,桑干河的走势就像一条长龙,屠何是龙尾巴,代城是龙腹,而御河,恰似龙首……那座明年春天新圈起来的骑邑,就叫做龙城吧!”
  猗顿继续拍着马屁:“好名字,如同蟠龙雄踞北疆,让戎狄胡貉俯首帖耳。”
  不过,他终究不会懂赵无恤的深意……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希望虞喜不会让我失望……”
  确定了代地的未来后,赵无恤扶案而起,他在回归晋国前,要先去东面的阪泉走一趟。
  在那里,他将会见来自燕国的贵客,“龙城飞将”之前千骑席卷燕代交界,仿佛冬雷阵阵,早已把赵无恤的威名,传到了那个僻居北疆的姬姓诸侯耳中……


第860章 古史辩
  十月中旬,赵无恤一行人刚刚抵达阪泉邑,阴沉了多日的天气,终于下起了雪。
  或许是身处代北的缘故,这里的降雪比中原早。夜色里,白雪纷落,入眼处,屋宅、树木、草场、农田都被夜雪覆盖,白皑皑一片。
  阪泉是个小城,大小只是代城的五分之一,这里屋宅不多,甚至连赵无恤的亲随都住不满,城内最大的一间屋子外,羽林卫们披甲执火立在雪下,任风雪扑面,视线只落在墙垣和木门处,稳站不动。
  赵无恤则坐在屋中喝着温过的酒,羽林卫的长吏,宋国人漆万也卸了甲坐在他对面。
  “这些年轻人不错,你训练得不错。”说完,他便给漆万递过去一杯热气腾腾的酒。
  漆万恭敬地接过酒盏,说道:“上卿创建羽林孤儿军已经八年,那些小少年如今已至弱冠之龄,他们的父辈多半是战死沙场的云台烈士,打小便集体生活长大,接受武卒老兵的军事训练,纪律性极强。”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我对他们抱有极大的期望。”随着羽林卫的成型,他们开始渐渐替代赵鞅时代的亲卫家臣“黑衣”,负责赵无恤宿卫。不仅如此,无恤还希望让他们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高和认可,让羽林由此成为一种延续军事传统与家族荣誉的象征,由此建立郎卫系统,以此培养一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基层军官。
  如今伍井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仍旧在邺城受训,不过这次随行的羽林里倒是有一个熟人:干将和莫邪的儿子眉间赤。
  “这个吴越小子剑术惊人,能以一敌五,只是性情太过孤僻,加上他是从南方来的,故而与晋、鲁、宋人为主的羽林孤儿中颇受孤立。”说起眉间赤,漆万就十分头疼,这个孩子并不适合军队的集体生活,反倒像单打独斗的游侠儿、刺客……
  “或者做一个深入敌国打探消息的游探,倒是合适。”
  “赵氏缺少游探间谍么?这个孩子必须留在我身边,不能有闪失。”赵无恤也感觉有些棘手,眉间赤不仅是他的亲卫,同时也是一个人质。
  莫邪已经为赵氏服务了整整七年,她已经和工匠们摸索改进了许多次冶铁之法,产量日益攀升,虽然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仍未到达西汉初年的程度,但鲁地、晋地俨然已经跑步进入铁器时代,如今铁矿山和铁工坊在泰山、邯郸等地遍地开花,晋国虽然缺少铜锡,却是后世的主要产铁地,农具、兵器由此源源不断地被锻造出来。莫邪到来,给农业、军事带来的进步是显著的,此次征服代国,在装备上赵氏完全碾压代戎便是明证。
  这个女人太重要了,所以她的独子,赵无恤可谓留在身边看好了,随着为他们母女向楚国复仇的十年之约越来越近,赵无恤不得不防备一二。
  到达阪泉的第二日,风雪停歇,赵无恤这才有机会出小邑,去泉眼附近一窥就近。
  阪泉的得名,源于一条泉水,远远望去,它如一条玉带,蜿蜒曲折在华北平原和太行山地的交界处,因是活水,没有结冰,在初生的朝阳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
  “传说黄帝与蚩尤初战于此,便是在这里取的水。”猗顿一席话让赵无恤微微一惊,阪泉,不是黄帝和炎帝大战的地方么?怎么主角变成蚩尤了!?
  ……
  “黄帝教熊罴貔豹虎五兽,以与蚩尤战于版泉之野,这的确是周室典籍里记载的,这就是《易》中所言的,‘战于阪兆,蚩尤败走’了,当年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使卜偃占卜,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正是将晋比作正义的黄帝,楚国比作蚩尤。”
  招来随行的项橐一问,这个与赵无恤所知不同的传说得到了印证。
  他压下心中的惊讶,笑道:“传说中,少昊氏之末也,九黎乱德,蚩尤乃少昊氏之臣,与我嬴姓关系匪浅,轩辕杀两昊、蚩尤而为帝,至今九夷杂居的齐国仍然有祭祀蚩尤的传统,说不定当年嬴姓祖先,恰恰是站在蚩尤阵营一方,与黄帝敌对呢。”
  项橐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接话,鲁国乃周公之后,姬周一向自命为黄帝之后,所以黄帝在鲁国的官方传说中一直以正义形象面世,但对于失败者的后裔来说,却并非如此。
  没有理会项橐的窘态,赵无恤眺望白雪皑皑的阪泉之野,陷入了沉思。
  他现在算是相信后世《古史辩》的论述了:古史是事实和想象交织而成的层叠累积,越后世的人,畅想的上古就越久远,越详尽。
  所以这时代炎黄大战的细节还未形成,就不足为奇了。
  赵无恤大胆猜测,“黄帝胜炎帝于阪泉;炎帝有天下以传黄帝”,这些尚未面世的东西,是战国时田齐搞的鬼,好为黄帝之后的陈氏取代炎帝之后的姜姓寻找历史依据。
  反正传说的源头多种多样,晋国有一套,楚国有一套,齐国自然也有一套,各说各话。田齐大肆宣扬他的高祖黄帝战胜炎帝于阪泉,通过稷下学宫被放大流行开来,等到其他传说渐渐湮灭于尘土时,仍然存世的东西就成了后人信之不疑的古史。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尤其是古史,别说为先祖涂抹功绩,甚至连冒认祖宗也不足为奇。越国就是一个例子,有趣的是,赵无恤所在的时代,越国依然没有以大禹为祖先,于越依然是自外于中原的蛮夷,那大概是勾践战胜吴国北上争霸,出于文化和血缘自卑感而攀扯上的。
  到了后世依靠《史记》上的孤证,连匈奴人也自命夏禹之后了,赫连勃勃还建立了大夏国。不过匈奴、鲜卑祖述夏禹、黄帝,大家都不相信,可春秋之际去古未远,这时代代国、中山、越国冒认祖先,一来二去变假成真。
  对此赵无恤倒是不排斥,这是蛮夷对中夏文化向心力和认同感的体现,以夏变夷,多好的事情。就好比两千年以后云南一些土著的少数民族,聊起祖先,就是什么“来自南京柳树湾”,因为自卑于文化和身份,遂把自个当成移民之后了。
  而且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在周人取代殷商获得天下后,作为姬周的始祖,黄帝的形象被涂抹上了越来越多的光环,他的形象也距离最初越来越远。
  但这时代大一统的思潮还没成型,所以对五帝世系的嫁接合一尚未完成,就赵无恤所知,暂时还没有人将少昊、太昊这些源于东夷大神的支系和炎黄的世系联系到一起。
  嬴姓的秦赵,他们只承认母系来自黄帝的后裔颛顼,父系依然是源于少昊的。如果谁站出来说“少昊是黄帝之子”,肯定会被嬴姓巫祝狠狠瞪几个大白眼,当做疯子。
  甚至连殷商后裔宋国,这时候也从未提及他们是黄帝之后……高祖辛仍然是独立的一脉,反倒和狄人、鸟夷有几分渊源。
  赵无恤大致能预想到为何上古各族世系会被大肆涂改嫁接:周代姬、姜诸侯遍天下,作为胜利者的祖先,炎黄的地位也超过少昊、太昊等失败者的祖先,在各国祭祀里更高一筹,潜移默化下,征服者的祖先也变成了土著敬仰的古代帝王。
  战国之时“天下定于一”已成为共识,虽然政治上迟迟不能一统,但诸子百家和史官有意识地对此推波助澜,黄帝在《世本》里就慢慢演化,变成了天下所有姓氏的祖宗。
  嬴秦出于一天下的目的,又无从逆转局面,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默默祭祀少昊表示自己的源头来自于此。到了汉代,通过史记《五帝本纪》将这一嫁接定格为事实,遂为世人信之不疑。
  所谓的“炎黄子孙”,就是这么出炉的,果然是胜者为王败者贼寇,二昊、蚩尤,甚至连自己的源流都被吞并湮灭。
  直到明清以后,疑古盛行,才慢慢有人对漏洞百出的古史提出质疑。
  不过考据党们忽略了一个问题,这本来就是一个政治造祖运动,其实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所以赵无恤突然想到,他要是一个不高兴,利用政权和学宫的优势,鼓噪舆论,书写典籍,维持住帝俊少昊、太昊一系与少典氏黄帝、炎帝一系的东西对峙,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炎黄子孙很可能只是指姬、姜后人了。
  但是他不会这样做,若想促进统一,天下九州各个姓氏,就需要一个共同的祖先。
  如果实在没有,那就必须生搬硬造一个!
  不过让赵无恤一个少昊嬴姓后裔,厚着脸皮自称炎黄子孙是有点奇怪的,不说别的,宋国肯定第一个站出来不服。
  但生搬硬造说黄帝炎帝其实是二昊之后,以后中国之人都要称为“二昊子孙”?他还没这么不要脸,何况在炎黄地位已根深蒂固的春秋末期想要让东方世系逆袭,也太困难了。
  于是赵无恤暗暗想道:“看来得在黄帝、炎帝、少昊、太昊、高祖辛之上,再编造一个上古大神了。要不就帝俊吧,就说他是天帝在人间的化身,帝俊生少典氏,又生二昊,少典氏生黄帝、炎帝,各支系的祖先这样就这样成兄弟叔伯了,兄弟虽然分离,但毕竟是一家人,迟早要回归统一的……”
  编造古史这种事情,要从早做起,通过记录和传播优势,让几代人之后便信之不疑,赵无恤准备回到邺城后就开始着手此事……
  冬雪停歇后,赵无恤等待的使者也终于来了,不过燕国人被降雪阻断在半路,不能及时到达,先来的,反倒是中山国的人。
  看到中山使者不请自到,赵无恤也未感到诧异,他们不来才是咄咄怪事,不过在见到衣冠与晋国无二的中山使者后,赵无恤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说来有趣,鲜虞白狄也是一个戎狄为了让诸夏认可而乱认祖宗的代表,而且还闹了一个大乌龙,他们第一次自命为殷商子姓之后,第二次又改口,认为自己是周室姬姓,导致后世的研究者为此伤透了脑筋……


第861章 中山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
  从这一点上看,中国君派来的使者头上结髻,深衣广袖,衣服上有多彩的纹饰,腰间还有琳琅满目的带钩、玉饰,这一身打扮,和晋国卿大夫根本没什么两样,称之为“华”未尝不可。
  “外臣翟厉,代寡君问候晋国赵上卿,孟冬寒冷,还望上卿安好。”
  这位中山君的大宰礼仪上挑不出半分毛病来,除了文化有限吟不出诗经来应和,皆是标准的诸夏礼仪。
  也只有从跟随他的几名中山武士穿着的窄袖豹裘,披发左衽的装束,才表明这是一个狄人建立的邦国。
  自从召陵之会那一年(公元前506年)立国号“中山”正式建国开始,中山已经建立十多年了,与代国不同,他们因为被晋、齐、燕三面包围,尤其曾做了晋国二十年附庸,故而受中原文化影响较深,中山国的上层无不积极效仿中原衣冠礼乐,政治制度。
  对他们的积极态度,赵无恤是表示认可的,所以对待中山,也不能像对冥顽不化的代国一样简单粗暴。更别说中山因为共同讨伐中行氏的缘故,与赵氏还算盟友,赵无恤更是与中山君攀上了亲戚,两人以兄弟相称。
  见翟厉有礼有节,他也对中山君一阵嘘寒问暖,寒暄完了,对方才开始表明来意。
  “听闻上卿破代,寡君欣喜,特地派外臣来恭贺,并奉错银双翼兽一对、玛瑙半斗,小小心意,伏维受纳。”
  他说着便让身后的狄人壮士将礼物抬上来,那些中山独有的玛瑙光泽度好,颜色明润。一对错银双翼兽做工精致,兽首一左一右,两肋生翼,后尾斜挺,四肢弓曲,云纹的银线交错周身,设计严谨,刻画细腻,可以当做压席子边角的镇器。
  这些宝物显示了中山人精湛的手工艺,这个几乎完全农耕化的民族,绝不是代、楼烦等塞外戎狄能比得了的。
  不过赵无恤这个人和一般诸侯卿大夫有所不同,对宝物金银谈不上热衷,他更渴求的,是城邑、土地、人口……
  无恤一挥手,让人将这些东西收下,随即对翟厉笑道:“这边刚打下代城,中山就派人来了,贵国真是消息灵通啊。”
  翟厉陪着笑,心里却有苦说不出。
  赵无恤突然进攻代国,着实吓了中山国一大跳,因为与中山临近的柏人、邯郸等地完全就没有动静,就在赵氏猛攻代地的同时,那一带完全看不出处于战时状态,依旧是城门大开,市肆繁荣。
  后来中山人才知晓,赵无恤竟是以太原一郡之力征讨代国,而且只花了半个月,就打下了代城,灭亡了称雄北方五十年的代戎,这实力,着实让中山国为之惊惧惶恐。虽然和代国的关系谈不上良好,但兔死狐悲,中山君夜不能寐,加强了边境的防御,又巴巴地派他的大宰翟厉来阪泉邑,想打探下赵无恤的意思。
  毕竟代国一完蛋,赵氏就从北、西、南三面包围了中山,中山难免有些危机感。
  不过如今看来,赵氏似乎对中山并没有觊觎之意,赵无恤收下礼物后很高兴,还以代国的犬马和女子交给翟厉,让他回赠中山君,礼尚往来。
  就在翟厉放松警惕,开始陪着赵无恤说笑、饮酒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来报:“上卿,燕国太子到城外了!”
  ……
  嘴里酸甜的酒突然变得苦涩,翟厉举起的酒盏也停住了,过了一小会才挤出一个笑容道:“不知上卿竟然还有其他贵宾……”
  “什么贵宾,只是不请自来的恶客而已。”
  赵无恤似有些烦躁地一挥袖子,像是要驱赶一只令他讨厌的苍蝇似的。
  翟厉不由一喜,莫不是燕国得罪了赵氏?他试探地问了问,赵无恤才叹息道:“几年前,若非中山,赵氏要灭亡中行氏可没那么容易,故而我与中山君约为兄弟,两家共处冀州,当睦邻友善才是。可在打下代地,与燕国接壤后,燕国的使者却三番两次地过来觐见,希望与赵氏交好,更想要离间我与中山国的关系!”
  “什么!?”翟厉一惊,中山的建立和扩张,必然与位于东北面的燕国发生冲突,之前燕属于齐国阵营,中山属于赵氏阵营,双方在边界的苦陉邑一线有过几次交战,互有胜负,至今关系依然很紧张。现在燕国竟然派他们的太子亲自来见赵无恤,还打算离间赵与中山的关系?
  这可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赵无恤仍然在讲述燕国的说辞:“燕国人说中山如同当年的山戎一般侵吞边邑,荼毒百姓,既然赵氏乃晋国上卿,诸夏之主盟者,还希望我能出兵讨伐,还燕国一个公道……”
  想到赵燕夹击中山的情形,翟厉从头到脚顿时出了一身汗,连忙出来辩解道:“燕国人在说谎!中山未曾侵吞燕国一座边邑,只是各自取得无主的隙地而已。反倒是燕国,之前仗着有齐国庇护,视鲜虞为杂狄,曾多次出兵袭击边境之民,寡君屡劝不听,他们还说什么‘我讨境内戎狄而已’,根本不将中山视为邦国,如今竟然还在上卿面前倒打一耙……”
  “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已经驳回了燕国人的过分要求,汝双方应当各安边境,怎能觊觎别国的城池?非但是中山和燕国,就算是中山和我赵氏,也理当如此!”
  赵无恤拍了拍手,让人拿地图上来。
  “中山既然已成为邦国,而不是到处迁徙的杂狄,就必须有边界,中山与燕的边界我不好多问,汝等自己去裁定,但代地与中山的边界也很模糊,不如就乘这次敲定?”
  也不由翟厉分说,赵无恤红笔一勾:“拒马河以北归赵,拒马河以南归中山,何如!?”
  翟厉连忙起身一看,如此一来,穷鱼之丘就完全划到赵氏那边去了,而穷鱼之丘连接的,可是对于中山而言至关重要的蒲阴,道……这么划,完全是己方吃亏啊,如此一来,中山国的北门几乎等同于对赵氏洞开。
  但他也清楚,若是不答应的话,说不准赵氏就要联合燕国,对中山发难了,赵无恤之前的话里,明显透着浓浓的威胁。
  他不情不愿地说道:“此事外臣做不了主,还得回去请示过寡君才行。”
  “也好,国之大事,不可不谨慎……”
  中山可不像代国,可以一击而下,他们已经是一个城郭农耕之邦,更位于山区,边隘众多,大军难以行进,只能想办法徐徐图之。
  所以赵无恤也未强逼迫,而是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山于十多年前改国号立国,但诸侯中能将汝等视为平等邦国的寥寥无几。鲁国的孔子说过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中山想要延续下去,想要与燕国分庭抗礼,只怕要得到天子承认,封土赐爵才行啊。无恤不才,乃晋国上卿,天子授权的诸夏主盟者,愿为中山君引荐,入成周朝觐天子,让中山正式封邦建国,列为诸侯!”
  ……
  封邦建国,列为诸侯,中山!?
  “此话当真!”翟厉一时间又惊又喜。
  中山人可没有楚国人那种“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号谥”的实力和勇气,随着华夏化的日益加深,中山人在极力效仿中原衣冠礼乐的同时,一种文化的自卑感也在他们心中加深,冒认自己为“殷商子姓之后”便是一个例子。因为宗法制度本身的严密性,周室对诸侯何时分封,属于哪一支系,记录十分详细,西贝货很难冒认。
  所以中山只能往四散的子姓上攀扯,好让自己不那么被诸侯鄙夷,但是一衣带水的燕国依旧很看不起他们,虽然在武力上讨不到好处,但作为召公奭的封国,姬周最重要的大邦之一,已经大不如前的燕国人依旧可以高傲地骂他们一声“夷狄”!
  所以中山子一直孜孜以求的事情,就是像邾国、莒国那样,虽然不是周室的初封之国,虽然是夷人,但仍然可以追加上一个诸侯的名号,让自己融入到诸夏的大家庭里,也能与其他国家正常邦交,朝聘往来。只是一直视中山为自己奴仆附庸的晋国,是绝不容许这种情况的,早年在范鞅那里,中山就碰了一鼻子灰……
  可如今,赵无恤却声称,愿意引荐中山子朝见周天子,让天子正式同意中山封邦建国?
  翟厉欣喜若狂,对赵无恤要中山割让拒马河以北数十里土地的不快也一扫而空。
  在赵无恤身上,的确看不出他对中山国有敌意,若以区区几十里土地,换得一个正式的诸侯称号,这绝对是值得的!
  “若此事能成,不要说区区几十里边地,中山愿意奉上仇由,作为上卿的养邑!”
  答应回去将此事向中山子说明后,翟厉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在离开这间略显简陋的厅堂后,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漂亮貂裘,正在弹去冠带上雪花的青年贵族。
  冠冕堂皇,环佩叮当,规格直逼晋国上卿,此人绝非一般的士大夫!
  “是燕国太子么?”翟厉走过去试探地问道。
  “然,正是余。”
  身材高大的燕国太子恪疑惑地看了翟厉一眼,不认识,这莫非是赵上卿的亲随?
  “哼!”谁料翟厉证实他的身份后,竟然下巴一抬,狠狠剐了燕国太子一眼。
  “燕人,等着瞧!”
  他随即扬长而去,只留下太子恪一脸懵逼……
  PS:读出土的“中山三器”铭文,第一感触便是这个白狄建立的邦国华夏化很深,比如诗经典籍的引用极为频繁贴切,也有一套传统的礼乐器物,可见中山人对中原的效仿是全方位的,在“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的战国中期,俨然是一个异数,比华夏都华夏。《战国中山侯·铜钺》的铭文里更是说:“天子建邦,中山侯?”,可见中山人对得到周天子承认极为重视,也是他们在这个时代极为渴求的事情。


第862章 燕国
  望着那个狂人扬长而去的背影,燕国太子恪心中不快,问去城外接他过来的项橐道:“此乃何人?”
  项橐微微一笑:“中山国来的使者,据说是中山子最信任的大宰……”
  “中山国!?”
  他这轻轻一席话,却在燕国太子心里投下了巨大的波澜。
  燕国的开国君主是召公奭,作为姬姓远支小宗的他,因为才干出众而在武王的诸多兄弟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牧野之战后,周武王进入朝歌,周公旦手持大钺,召公奭手持小钺,左右夹辅周武王举行祭社大礼,向上天和商朝百姓宣告帝辛的罪责,可见其地位之高,乃是与周公、太公望并列的功勋宗室。
  大邑商灭亡后,周公旦及其子嗣被封于东国,负责征讨东夷,召公则被封于北疆的郾(燕),向北追剿殷商残余,并防御戎狄。召公本人没有就封,他留在宗周辅政康王,他的儿子克就成了第一代燕侯,其国称之为“北燕”,迫近山戎、东胡、肃慎……
  就这样,几百年过去了,在赤狄白狄占据河北中部后,燕国和中原诸侯断了联系,仅仅与晋、齐偶有往来,所以特别没有存在感。比较有名的事件,除了被山戎侵袭,请求齐桓公相助那次外,就是四十多年前,燕惠公外逃了。
  前539年(燕惠公六年),燕惠公想要除去诸大夫而重用自己的心腹,却事败露,被诸大夫驱逐,逃奔到齐国。齐侯杵臼哪里会放过这机会,便请求晋国,让齐国攻伐燕国,护送燕惠公回国。晋平公霸业已衰,无力干涉,只能表示赞许,也相当于默许齐国将燕国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里。从此以后,燕国就成了齐的与国,燕惠公将女儿燕姬嫁给齐侯做夫人,但凡齐国的会盟、出征,都喜欢去拉上燕国一起行动。
  不过燕国与齐国的这种亲密关系,在齐侯死去后一度冷却,等到赵无恤征服代国,让骑兵在燕代边境上耀武扬威后,就彻底走到尽头了。
  过去晋国对燕国没有直接威胁,要通过横断河北的鲜虞白狄才能联系上,看现在不一样,赵氏的千余铁骑可以出阪泉,从军都陉直逼燕国的居庸塞,威胁到都城蓟的安危。
  于是燕国顿时急了,在赵无恤让虞喜传话,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并希望与燕侯相会后,燕国便立刻识趣地遣人来觐见。
  本来应该由燕侯亲自来的,不过或许是身处北寒之地的缘故,历代燕侯命都不长,初代国君燕侯克没到北方几年就死于伤寒,如今这种噩耗再度降临燕国。仿佛是中了诅咒一般,当年燕惠公刚回到燕国便死去,燕国拥立新君燕悼公,结果燕悼公没几年也死了,接下来的燕共公、燕平公都是弱冠之龄继位,却没人能活过四十岁。
  如今燕平公已死,又过去了一代人,现在是燕侯载在位,他虽然才三十六七,身体却很不好,一到秋冬就咳嗽不止,几欲丧命,所以只能派刚刚及冠的燕国太子恪来觐见赵无恤。
  太子恪一个毛头小伙,也没有参与重大聘问的经验,路上又遇上大雪迟到,本来就紧张兮兮,谁料在门口,还碰上了中山国的人,他就更紧张了……
  因为燕国和中山的关系,很不好。
  他还来不及多想要如何应对,里面的门再度打开,赵无恤的亲随请太子恪入内。
  太子恪连忙脱下沾满雪花和泥点的裘服,只着深衣入内,进去后看到赵无恤坐于案几后,容貌肃穆,衣着端庄,比自己那国君父亲更有几分威仪,顿时更慌了,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有司教他的寒暄废话。大致意思是燕国僻居北方,交通困难,消息闭塞,为此错过了赵上卿的就职和婚礼,特地让太子来赔罪,并祝贺赵氏消灭代戎,为燕国出去一个边患。
  磕磕碰碰地说完后,太子恪就要拜下去。
  “太子免礼。”赵无恤笑着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一番,或许是身处北地的缘故,太子恪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只可惜太过稚嫩,让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承担责任,有些勉强他了。
  他就像一只不韵世事的小羊羔,会被赵无恤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练政客整个地嚼碎吃掉!
  “太子,见到刚才出去的中山国使者了么?”
  太子恪紧张兮兮地说道:“见到了,不知会在上卿这里碰到。”
  “那你可知道,他来此对我说了些什么?”
  “小子不知。”太子恪老老实实地说道。
  赵无恤哈哈大笑:“那翟厉说,赵氏既已经灭代,则发万余精卒,出代地,沿着军都道临破居庸塞,则上都可取也。中山出左人、中人,临苦陉邑,则下都可取也!赵氏、中山合力,则燕国可亡也!”
  ……
  “啊!”燕国太子大惊,手里的筷箸直接掉到了盛酒的鼎里。
  两百年前,宗周覆灭,平王东迁,燕国也与中原断了联系,陷入戎狄的包围中。他的祖先燕桓侯畏惧山戎之祸,就把迁徙到南方的临易避难,直到齐桓公伐山戎,斩孤竹后才又迁回蓟,但临易的宫室也依然保留,于是便临易称之为“下都”,蓟称之为“上都”。
  在中山国崛起于河北中部后,燕国的下都临易,就开始直接面对他们的威胁,无险可守的华北平原上,中山的入侵随时可能发生,毕竟在燕国看来,这是个和山戎一样野蛮可憎的异族,虽然他们与中原相隔甚远,论文化真不一定比中山高出多少。
  但燕国出身显赫啊!光凭这一点,就足够燕人鄙夷中山了。
  在过去,燕国主要依赖齐国保护,看如今齐国被赵氏的盟友包围,自身难保,一旦中山说服赵氏,一南一北联合进攻,那就连年轻的太子恪也知道形势:这简直就是亡国之灾啊!
  他连忙再度下拜,咬牙切齿地说道:“鲜虞白狄丑类,觊觎我下都之心不死!上卿万万不可听从!”
  赵无恤敲着案道:“太子,你应当先明白一件事,几年前晋国六卿乱战,齐国试图干涉,入寇鲁国。那场大战,中山是站在赵氏这一方的,乃赵氏之友邦,而燕国,若我没记错的话,是站在齐国一方的,乃赵氏之敌国,更何况……”
  他指着中山送来的那堆玛瑙,以及压在席子上的错银两翼兽道:“中山为了说服我一起攻燕,送来的礼物的确很珍贵……”
  太子恪心中一紧,连忙顿首道:“燕国也有珍宝!燕地辽阔,鹿茸、金银、名马,应有尽有,都可以献给上卿!”
  无恤笑道:“燕国的马的确是好东西,但我已经有代地了,马儿不缺。此外我虽然是对燕国的鱼、盐、枣、栗、桑、蓟、铁等物感兴趣,但晋与燕之间通商隔着中山,交通不易,只怕很难到手,望之而不可及啊。”
  “这……这……”
  眼见太子恪已经开始方了,赵无恤也不再逗弄他了,身子靠前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我想要的是燕国的保证。”
  太子恪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连忙问道:“什么保证?燕国一定照做!”
  “我知道燕惠公之女燕姬是齐国主母,而且燕国与陈氏交情匪浅。但现在,我要燕国立刻断绝与齐国,与陈氏的一切关系,彻底回归晋盟,燕人之前是如何侍奉齐国的,今后就要如何侍奉赵氏,可乎!?”


第863章 魏韩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第二天一大早,将燕国太子送出阪泉城时,赵无恤赋了一首《甘棠》为他送行。
  “此诗是西土之民怀念召公所作,还望太子归去后,能祖述召公之政,外攘戎狄,内睦友邦。”燕侯身体不好,天寒地冻的随时可能嗝屁,所以眼前的燕国太子,也许明年就是新的燕国国君了。
  太子恪也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小子归去后,一定力劝父亲和诸大夫,断绝与齐国、陈氏的关系,并每年交割栗、黍五万石,葛麻两千斤,以飨代地戍卒……”
  这是燕国重归晋盟付出的代价,正好能弥补代地粮食、布帛的缺乏,用这些换来与赵氏的友谊,太子恪觉得并不算亏。
  赵无恤信誓旦旦地对他说道:“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太子放心,若是燕与中山相互攻伐,赵氏一定会助燕国!”
  太子恪不怎么放心地走了,车队在远处逐渐变小,赵无恤对他们的背影留出了讽刺的一笑,转身回到阪泉城。
  天空由黑转成灰,雪下的更大,预示着冬天正式到来,赵无恤发动的这场战争挑了个好时候,正好在雪落前结束,而直到开春雪化前,周边的势力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等到那时,代地已经稳固。
  而离代地最近的燕国和中山国,则被赵氏的武力吓破了胆,赵无恤正好利用他们相互之间的提防和不信任,只是略施小计,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对方当成了假想敌,如此不必费一兵一卒,便让两国争先恐后地贿赂讨好赵氏。
  这样一来,北疆遂定,新建立的代郡可以安心发展几年了。
  在赵无恤的战略预想里,无论是燕还是中山,都不好打,补给线长,纵深较大,一旦开战便是经年累月。倘若两国意识到唇亡齿寒联合到一起,更是麻烦。倒不如让他们相互牵制,等代郡消化完毕再徐徐图之不迟。
  这么冷的天气,赵无恤也不想在北疆久留,十一月底的时候,组建好代郡的第一批草台班子后,他便从句注塞回到晋国,回到了名义上的晋都铜鞮。这里有晋平公开发的地下热泉,正是过冬的好地方,他甚至以公谋私,将妻妾夫人们接到这里来,已经怀胎八月的季嬴也正好可以在这里临盆待产……
  不过赵无恤并未优哉游哉,大被同眠,搞定了国外的势力,国内还有两家强卿等着他去应付呢。
  ……
  魏驹反复读着铜鞮送来的信件,直到那些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了一团。
  “赵氏刚刚灭了代国,这时候邀请魏氏去铜鞮会谈,不知是何居心,吾等,还是小心为好……”
  “纵然赵无恤别有用心,但他是以国君名义,召集魏、韩去铜鞮举行三卿合议的,吾等还能推辞不去不成?如今赵氏粗安,兵强士附,挟晋君以令二卿,畜士马以讨不庭,谁能违抗?倘若如此,反倒是给了他口舌,说我魏氏不敬国君,亦或是和韩氏达成盟约,孤立魏氏。”
  距离三卿的侯马之盟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魏曼多算是深深地感受到了,让赵无恤获得了上卿的位置,又将国君挟持到铜鞮,实在是大大的失策……
  过去两年间,赵氏俨然成了诸侯的主盟者,他的婚礼,诸侯纷纷遣使朝聘。曹国君主的废立,也是赵无恤乾纲独断,代表晋国去参与此会,根本没有征求魏、韩的意见。
  更让魏氏心惊的是,赵氏今年深秋的时候突然发难,奇袭代国,不到一个月就灭亡了盘踞晋北五十年的代戎,速度之快,让他们根本来不及有反应……
  其实,就算魏是想有所反应也做不到,因为他们的主力都被大河对面的河西秦军、知氏牵制住了。
  魏氏在长平之战里可耻地背叛了知氏,从背后狠狠插了他们一刀,直接导致知瑶、知国战死在丹水。从此之后,魏氏变成了知氏的仇敌,知伯死前年年不忘的,就是对魏氏复仇!
  如今知氏由知果做家主,他将河西献给秦国后,做了秦国的上大夫,在少梁城磨剑赫赫,无日不思复仇之事,光是去年一年里,就有好几次越境过来焚毁魏氏亭驿,掠夺人口秋粮的事件。
  以魏氏现在的实力,自然不会怕知氏残部,但若以一卿之力与秦国抗衡,却还是差了一些,只能被动防御。
  秦国“光复”河西后,对这块膏腴之地也很重视,去年,秦国大庶长子蒲挥师攻灭了戎人在河西最后的据点大荔国,又调了一军的兵力到河西和桃林之塞驻扎,给予知氏极大支持,在河曲对魏氏领地形成了包围。
  面对这种情况,魏氏夜不能寐,终日提防,却不料后方赵无恤却先弄出了一个大新闻。
  没错,在瓜分晋公室时,魏氏是得到了绛都的大量人口,以及“土地平易,有盐铁之饶”的河东大部。他们父子二人进行了一些改革,比如效仿赵氏的大亩制度,招徕游民,又开办馆舍广收食客,势力远超内战之前,甲兵接近四万人。可谁料赵氏的复苏比他们更快,就在魏氏依旧与大河对岸的秦国、知氏紧张对峙的时候,赵无恤已经开始扫清后顾之忧了。
  “此次攻灭代国,赵氏似乎只用了太原之甲和骑兵,便能有如此奇效,实在是让人胆寒,若赵氏突然攻魏,不知道魏氏能不能坚持一个月?”
  魏曼多苦笑不已,但今日苦果,从赵氏攻灭范、中行,独占山东时起就已经注定了,从实力上权衡,魏氏也只能甘居晋卿次席,当孙子到底。
  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道:“魏氏如今外有秦国、知氏,在内部万万不可与赵、韩交恶,此次铜鞮之会,就由你去,只要赵无恤没有过分的要求,答应也他无妨!”
  ……
  隆冬十二月中旬,铜鞮宫迎来了一批客人,在百余名身披裘服甲胄的韩氏甲卫护送下,晋国下军将韩虎乘车进入铜鞮。
  由城门下经过时,他注意到悬挂在城墙上的人头,连日降雪,已经冻成了一个冰球,不堪辨识。
  “这是什么人?犯了何罪?”他指着那些头颅问道。
  “是代国的戎人,一个月前,赵上卿带了一批俘虏回来献俘,还将其中数十人斩于东市,悬首示众,国人见上卿扬我国威,无不叫好。”
  韩虎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子泰已经横扫代国,可我韩氏在伊洛一带,却毫无进展,这两年光阴,实在是蹉跎浪费啊……”
  侯马之盟里,韩氏分到了黄河以南的河外之地,以及虞、下阳等河东中条山以南地区。所以过去两年,韩虎也将家族重心转移过去,他一直在忙着建设宜阳城,同时讨伐阴地的陆浑残戎,将他们变成韩氏的编户齐民,为下一步向郑国占领的阴地、上洛进取做准备。
  韩虎和谋士段规本来以为自家的战略明确,动作也快,谁料他们还在消化新领地,赵无恤却开始对邻居大打出手了……
  继续观察铜鞮的情形,几年前,韩虎也曾为这座城邑战斗过,却被知瑶打得大败,不得不率军撤离。
  虽然赵无恤将本该迁到铜鞮来的故绛一万户人送到了邺城充实人口,但铜鞮本身的人口基数并不少,虽然是冬天,街道仍然是熙来攘往,人马喧腾,这里已经成为邺城、邯郸通往晋阳的必经之地,赵氏的辎重、商队来来往往,撑起了这座城邑的繁荣。
  所以这里名为晋都,实为赵邑,韩虎放目望去,两两成对,胄上插着羽毛的黑衣甲卫随处可见,他们穿着黑皮甲,外罩黑葛衣,在大街小巷巡逻,长矛从不离手。毕竟名义上仍是晋国的新都城,距离铜鞮宫越近,防备就越严密,为此番三卿相会染上了一层严肃紧张。
  在铜鞮宫门前,韩虎看到了一个熟人。
  魏驹比他来的更早,还主动过来与韩虎见礼,因为两家挤在河东的缘故,魏韩也谈不上和睦,还是有许多争地分歧的,不过魏驹今天却显得格外热情。
  “两年未见,子寅颇有卿士风范了。”
  与韩虎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后,他仰望铜鞮宫墙,指着飞过的鸟儿说道:“听说国君自从进去后,就再也没机会出来过,而且据说他身体不好,几天前的献俘仪式,还是让太子代劳的。”
  “他是怕见子泰吧。”作为曾经的“叛臣”,韩虎对晋侯午并无敬意,也没有为他做忠臣的想法,何况他们这次来,也不是为了朝见晋侯。
  铜鞮宫的门吱呀吱呀打开了,赵无恤步行走了出来,在魏韩二人的车前向他们赔罪道:“竟让子寅、子腾久等,无恤之罪也。”
  他赔礼后,上下打量二人,对魏驹,赵无恤笑道:“越发雄壮了,不愧是魏氏的千里驹。”
  对韩虎,他更是亲热地执手赞道:“韩献子、韩宣子的君子风度,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寒暄过后,韩虎道出了他的疑惑:“不知此番子泰邀吾等来铜鞮,是要商量什么。”
  魏驹则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就是,一般的决意国策,子泰这个做上卿的自己决定就行了,过去两年也只是在事后知会魏韩,此番为何如此郑重?”
  赵无恤瞥了魏驹一眼,笑道:“其一,是要与二位分享从代地夺取的宝器、名马……”
  “其二,侯马之盟上,三家说好要同舟共济,可过去两年里,吾等实际上都是各自为政,以至于晋国周边的齐、秦、代、郑群丑跳梁,视大国于无物,实在可恨!余此番请二位来,正是想要探讨一下,三家的共嬴之道!”


第864章 光复旧土
  铜鞮虽然只是个空架子,但既然是迁都,模样总的做足,宫室旁也有三卿办公开会的官署,建筑的大小、风格完全照办了新绛。
  宽敞的厅堂里,魏驹、韩虎二人进去就一眼看到,三本纸制的书本放在正中的案几上……
  纸制作的书,这是赵氏工匠制作的新颖东西,在魏韩那里尚属少见,何况这三本书极为庞大,两尺长,一尺半宽,厚度则有百多页,封皮用的是牛皮,染成黑红相间的肃穆颜色,金色的丝线将上等桑皮纸装订在一起。
  赵无恤修长的指尖抚着其中一本道:“从晋文公四年在大蒐于被庐,作三军,以郤德子(郤縠)为元帅开始,包括我,晋国已经有十九位中军将了。我特地让史官为他们都做了专门的传记,过去两年里,我可没有因为忙于征伐而忘了文教。”
  “每个人都有?”
  “有,不仅是十八位执政,还有其余诸卿。”
  魏驹韩虎略显诧异,纷纷照着赵无恤的样子,翻开这本书,果然,里面保存着晋国十八位执政,以及所有三军将佐的全部历史,每个位列卿席的人都在书中留有一页,用来记载姓氏与事迹。
  他们的关注点自然在各自祖先身上,好在书中无论是魏还是韩,都不乏称赞之辞,尤其对魏昭子、韩献子最为欣赏,不过对于魏武子和韩宣子,就没那么客气了……
  至于与赵氏敌对有仇的栾、卻、范、中行等,前几代人也未胡乱抹黑他们。比如对栾书,就如此写道:“栾武子率师救郑,伐蔡至汝南,又败秦国于麻遂,破楚于鄢陵,屡建功勋,晋悼公中兴霸业,栾书奠之。然其族赵氏,杀‘三郤’,弑厉公,擅行废立,虽有赫赫武功,仍不能抵扰乱朝堂,屡兴内斗之罪,晋国诸卿乱战之祸起于此。威彊敌德曰武,与有德者敌,谥为武子,不亦可乎?”
  甚至连范鞅、知跞从政中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书中也不带情绪地写了出来,这种中立的态度让人叹服。
  总之,全书以简练而不乏文采的文笔写出,且行文精炼、严密而有力,堪称这时代史书里的精品之作。
  韩虎啧啧称奇:“这是谁人所作?”
  “吃一个鸡子觉得可口,何必知道下蛋的是哪只鸡呢?”赵无恤却拒绝透露史官的名字。
  韩虎一再追问,他才解释道:“这个史官有几分董狐和齐国南史的骨气,秉笔直书,不妄加赞美,也不隐其恶行。看赵宣子那一段时,就曾气得我数次拍案,差点拿他问罪,好容易才忍住,倘若他真的写了什么不该写的,我至多将其卷宗封藏,不得流传于世,却不会伤他性命,二位说不定也会有此想法,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对于这个,魏驹韩虎倒是没有太多意见,春秋之世,对于史的态度是很严肃尊重的,史官们的职业操守也还未被皇权阉割,很能坚持己见。
  但翻到最后,魏驹和韩虎发现,他们和赵无恤的部分,依旧是一片空白,它甚至没有记载赵无恤的外逃鲁国,崛起于异邦。没有写韩虎在铜鞮一战里被知瑶打得狼狈而逃,没有写魏驹在长平战场上的倒戈一击……
  “正所谓盖棺论定,吾等的部分,还是交给后人来添加好了。”
  合上书页,赵无恤笑着如是说。
  “不过,我也不想让后人在写到吾等时,只能落笔寥寥可数的几句,显得吾等为卿的时代,竟是如此贫乏无趣。”
  韩虎和魏驹表示赞同,他们也知道,今天会谈的正席终于开始了……
  “一页页看下来,二位也很清楚了,晋国的执政施政,除了尊王攘夷外,其核心理念无外乎两个重点,一是内和诸卿,比如韩献子、赵文子,二是外伐敌国,比如卻庄子、栾武子。”
  “各个时代面对的形势不同,卻庄子希望大败齐、秦、楚,为晋国重新赢得霸业,向外拓地,让诸卿有更好的发展空间。赵文子则希望通过对楚国的绥靖,享受弭兵之会带来的和平,回避战争,搞好各卿族之间的关系,也谈不上孰是孰非。”
  “对于吾等而言,六卿内战才刚刚结束两年,因为齐、秦、郑占据我旧土,知氏反攻晋国之心日盛一日,诸侯亡我三家之心不死,所以必须对外反击。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要内部和睦!”
  “据我所知,过去两年里,魏迫于秦国,韩迫于郑国,都无法占据上风,就算是赵氏,也无法全力对付齐人。这是必然的,因为五根分裂的手指,永远无法对外出击。”
  厅堂之中,赵魏韩三人相对而做,韩虎和魏驹都在听赵无恤发言,今天的商议,简直是他的独角戏。
  只见他将手掌握紧成拳状,猛地砸向案几:“但若三家合力,便能给外敌以雷霆一击!”
  提倡三家联合,好达到共赢的局面么?
  魏驹和韩虎默然不言,两人闪烁其词,其实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晋地披山戴河,相对于四通八达的中原来说比较封闭,赵魏韩背靠着背相邻,如果内斗,就会被拖在晋这个封闭的环境里,谁都无法发展。
  但是魏、韩两家只能出一半的力量对付秦、郑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背后有强大的赵氏么?他们都害怕被赵氏如同灭代一样突然消灭,更何况魏韩之间,也因为领地分歧而有不少龌龊,赵魏韩三家的格局,决定了他们的相互提防。
  赵无恤将这光景看在眼里,心知还是缺乏一些火候。
  他记得历史上,三家灭知以后,也陷入了相互猜忌提防的状态,直到魏文侯站了出来。当时韩、赵两家不和,韩氏向魏氏求援兵,说:“希望能借兵给我去讨伐赵氏。魏文侯说:‘寡人与赵兄弟,不敢从。’赵氏也向魏氏请求援兵,去进攻韩氏,魏文侯用一样的话回绝了他们。”
  韩、赵两国的使者本来极为生气,但魏文侯又故意让他们知道魏给另一方的答复,使得赵韩恍然大悟,对魏产生信任,一起朝拜魏文侯。魏氏就这样做了三晋盟主,三家合力,顿时打得秦、齐、楚不要不要的,最后一起列为诸侯。
  虽然那种结果不是赵无恤想要的,但最初三晋一体对外扩张的过程,却是他今日要促成的。只是想要让韩魏两家听命于赵,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就必须做出“坦诚相待”的架势,把画饼描绘得更可口一些才行。
  他晒然一笑道:“我知道二位在担心什么,但无恤无半句虚言,两年了,我完成了迁都和灭代,我不知道我的上卿任期还有多少年,今日在此,我便将我在上卿位置上真正想做的事情,说与二位听一听。”
  “先轸元帅、卻庄子、栾武子,是对外强硬的代表,不过他们的强硬,要么是为了让晋国赢得霸业,要么是为了报复私仇,要么是为了巩固地位。”
  “但时代不同了,也不知从哪一代正卿开始,晋国诸卿心里就没了公室。所以我想要对外征伐,为的都不是这些,而是为了赵氏自己的利益,想必子腾、子寅也是如此。”
  这是大实话,魏驹韩虎点了点头。
  他起身,张开双臂,对韩魏二人道:“吾等既然在桃园结义,宣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我有话便直说了。五十年前,吴国的延陵季子适晋,悦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三人,他预言说,晋国其萃於三家乎?如今晋国民闻公命,如逃寇雠,政在三家,季子的预言已经应验了!可我还想更进一步。”
  “晋国霸业衰微,不可扶救,从平公以后,历代晋卿都知道这一点,我的前任,范鞅满足于局限于晋地,将所有阴谋诡计都用在压制其余卿族上;知瑶则追求的更少,不惜割地给邻国,引贼入室,我只能说,他们的心志太小,走错了路……”
  “赵魏韩却不一样,吾等是继承了晋国的胜利者,祖辈的霸业在吾等心中延续,父辈的旗帜则握于手中,在内战的血与火中重生,甲兵合在一起超过二十万,三家从未如此强大过。联合出征吧,为晋国光复旧土,得手之后河西归魏,上洛归韩,河间归赵。若能实现这一点,在这本历代晋卿传记里,吾等三人便能占据一个巨大的篇幅,无愧于祖先,也无愧于后世了!”
  PS:郤穀谥号查不到,是编的啦,想了想还是郤德子贴切,贵而好礼曰德;忠和纯备曰德,忠诚上实曰德,修文来远曰德。应对正好和赵衰说他“说礼乐而敦《诗》、《书》”对应。


第865章 大业
  光复旧土,为家族拓展生存空间……
  魏氏和韩氏何尝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呢?让魏韩的军队到达他们祖辈曾觊觎过的土地上,占领那里。在晋国内战结束后,魏氏要求分到蒲坂,韩氏要求分到河外之地,都是为了这些。
  只是迫于形势,两年间在扩张上毫无作为,眼见赵无恤已灭代,拓土数百里,魏韩两家又是眼红又是心急,却别无办法。
  谁料,赵无恤却对两家暗自制定的扩张战略看得极为清楚,提出了这样的提案,前景如此光辉,令他们心动无比。与其各自防备不能扩张一寸土地,不如联合对外。何况此举不仅能得土地,还能赢得晋国士人阶层的支持,何乐而不为?
  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但凡对外攻击,必然有主攻的方向,三个占据晋国旧土的邻国里,应该先拿谁来开刀呢?
  “当先攻秦!”
  魏驹抢先提议道。
  “知氏盘踞少梁,割占河西,日夜想要借助秦人的力量反扑,只要他们在一天,晋国的内战就未结束!”
  韩虎立刻出言反对:“不然,我看应该先攻上洛,郑国乘着诸卿内战乘虚而入,占据此地五年之久,七穆修筑城邑,迁徙民众,看样子是想永久占有下去。倘若再耽搁,等他们建好大城,又有楚国人撑腰,上洛和阴地就很难再夺回了!”
  一时间,魏韩二人就先进秦还是攻郑辩论起来。
  “河西乃晋秦百年争衡之地,历次大战无不在此,此地前临沙苑,后枕浒冈,左接平原,右带洛水,又密迩河曲,常为秦人进攻河东的孔道。秦人既得河西,则晋国之患日迫矣,秦穆公王官之战,韩原之战的情形,只怕又要重演,这是不知道这一次,谁会做晋惠公!”魏驹的意思是,河西距离韩氏的祖邑韩并不远,随时会被秦、知渡河攻击波及到。
  韩虎也不甘示弱:“倘若进攻河西的时候,楚郑支援秦国,从上洛远征河外、河东呢?韩氏若无纵深,便无从守住,一旦楚、郑兵临大河,魏、安邑便将暴露在其攻势之下,只怕到时候,魏伯也不安稳。”
  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不下的时候,赵无恤却笑了。
  “攻秦有利于魏,攻郑有利于韩,两位为了这先后顺序争持,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坚持先进攻齐国河间了?毕竟河间距离邯郸、邺城、朝歌也很近……但如此一来三家各自主攻一个方向,和先前的各自为政有何区别,我倒是有把握打败齐军夺取河间,但二位有把握靠自己拿下河西、上洛么?”
  若有这本事,他们就不会空等两年了,魏驹韩虎顿时沉默了下去,且看赵无恤这个做执政的如何安排。
  “如何联合,主攻何处,如何分利,这些吾等先定下一个基调,细节交给吾等的家臣去操心便是。但无论是进攻哪一方,三家都必须统一行事,出兵协助。比如倘若以魏氏为主,赵、韩需要各出一军之众作为左右翼。当然了,我还是提议,明年应该先攻河间。”
  说白了还是利己啊,魏驹嘿然,韩虎也表露出一丝不快,其实在过去两年里,齐国的陈氏也没少与魏韩接触,尤其是魏氏,与陈氏扮作商贾的使节来往密切,陈乞陈恒父子在不遗余力地离间赵魏韩三家的关系,以唇亡齿寒之说危言耸听。
  赵无恤也有自己的理由:“吾这么做是有依据的,燕国已愿意叛齐,齐国困于海隅,孤军奋战,根本没有盟友能援助他。赵氏东阳之兵也休整两年,随时可以出击,魏韩呢?春耕后能立刻进攻秦、郑么?又或者等到秋收,有把握在入冬前结束战事么?”
  “而且赵氏在此承诺,若先攻河间,赵氏不需要韩魏出一兵一卒,只需要资助我部分军粮即可。等拿下河间后,便再攻击秦国、知氏,毕竟知氏不亡,三家之心不安,秦国也是最有可能对魏、韩造成威胁的一方。此过程里,韩也不会吃亏,秦国所占据的桃林之塞打下来之后归韩,何如?如此一来,到最后再猛攻郑国,为韩氏夺上洛。”
  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魏韩若能答应,赵氏也愿意让步减少他们的协助,但魏驹韩虎还是有一些犹豫,他们依然有些猜不准赵无恤的用心。
  然而接下来,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手按在书本的最后一页上,图穷而匕现!
  “二位的目光,不当局限在孰先孰后上,吾等不应该止步于此,在第一次攻势光复旧土后,当继续向前。赵夺齐国济北之地,魏夺秦泾水以东,韩占郑西境!然而再南伐楚国,至于方城,届时,三家的霸业将到达顶峰,吾等的号令会在九州的率土之滨通行无阻!诸侯莫敢不从!”
  ……
  一时间,纵然已经是老练政客的魏驹、韩虎都被赵无恤这宣言弄得头晕目眩……
  乖乖,远征大国,拔城陷邑,拓土数百里,那可是晋文公、晋悼公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啊!
  赵无恤笑道:“我知道,过去两年里陈氏没少派人离家我三家关系,没错,他说的有一定道理,赵氏野心很大,但对河东却没有兴趣,否则就不会迁主邑到邺城了。在我看来,山东比河东更加广阔和容易攻取,何必一心念着邻居家里的财货不忘呢?对于魏韩也是如此,向外拓土,比内斗能获得的利益多得多!”
  没错,魏驹和韩虎想道,这和光复旧土不一样,是深入敌国境内,占据广阔的城池、土地,保守估计,魏韩的疆域能拓展一倍以上,获得数十万人口!
  “我同意先攻齐河间,还望子泰不要忘了今日的约定!”和阴柔的外表不同,韩虎却是个当机立断的人,一阵利弊计较后,陈氏使者的警告便被他抛到脑后了,毕竟赵无恤的提议和韩氏谋臣段规的战略不谋而合,有人相助岂不是更好?
  “我也同意,只是我父亲那里……”赵无恤和韩虎似笑非笑地看着做不了主的魏驹,让他脸上一阵发烧。
  “吾会尽力说服他!”
  “好,我就当魏伯已经首肯了。”
  赵无恤让人端来酒盏,用铜削划破手指,挤出鲜红如樱桃的血珠,将血滴入酒中。
  魏韩二人当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也各自照做。
  最后,三人将血在自己嘴角抹了一道,共同举盏,一如那天在温县桃园结义一般。
  “为了吾等的大业!”
  魏驹,韩虎,赵无恤,就在晋侯午醉生梦死的铜鞮宫隔壁,三个年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眼中,闪着名为雄心壮志的火花。
  “为了三家的大业!”


第866章 不如生女好
  晋侯午二十年(公元前492年),夏历一月一日,正旦。
  阵痛来的很突然,季嬴还来不及到铜鞮,就有了感觉,索性就在邺城生产,虽然没有铜鞮那种温泉离宫的条件,但好在这里医生众多,随叫随到。
  乐灵子自告奋勇,亲自为季嬴接生,赵无恤则在外面焦急等待,在一阵撕心裂肺,让他差点冲进去的惨叫后,声音停了,屋内死一般寂静……
  赵无恤眼皮突突直跳,不顾下人规劝,推门而入,吓了屋内众人一跳。
  不同于外面的乍暖还寒,室内十分温暖,满是产后的腥甜香味,地上是盛着热水的铜盆,以及染了刺目鲜血的葛布,一身白袍的女医握着剪刀,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如何了!”一声质问的大吼后,赵无恤听到了细弱的回应。
  季嬴脸色苍白地卧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粉扑扑的小家伙……
  “恭贺夫君,是一位女儿。”忙活了大半夜,乐灵子也有些劳累了,她观察赵无恤的表情,却未见他有什么迟疑和不满,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笑得露出了牙齿。
  “母女平安就好。”赵无恤这时候只能庆幸一年前批准乐灵子培养女医,加大对带下医、小儿医扶持的建议,不仅救了许多邺城产妇,挽救了不少生命垂危的新生儿,更给赵氏自己的性命套上了双保险。
  他这时候与天下千千万万个普通父亲并无区别,轻手轻脚地跪倒榻边,抚摸季嬴被汗水浸湿的发梢,还有新生命肉呼呼的小手。
  “真是辛苦你了。”
  心如猛虎,细吻蔷薇,也只有在和家人相处时,赵无恤才会如此温柔……
  乐灵子在旁为她擦拭大滴大滴的汗,季嬴则面露愧色:“妾未能诞下子嗣……”她承担的压力,不仅在赵氏这边,过去一年里,渐渐聚集在季嬴身边的徐国复国势力,也无不希望她生下的是个男孩。
  “你我还年轻!”赵无恤却不在乎,他对几名夫人的态度是有区别的,尤其对季嬴和乐灵子的宠爱最大,从临幸留宿次数上就能看出来。
  “更何况,生下女儿也好啊!”他手舞足蹈地说道:“法令里说了,生下女孩,官府奖励二石粮,一壶酒,一扇肉,比男孩奖励高,二三子,还不快去给我领回来,今晚所有人加餐!”
  竖人女婢们掩着嘴忍着笑,应诺而去,他们会敲锣打鼓地前往邺城官府,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沿途的百姓:上卿又添一女。若不出意外,今夜所有的邺城吏民,只怕都会得到一石粮,一壶酒,一餐肉,上卿自己节俭,对待主邑百姓却大方,逢年过节,或者添了子嗣,都会有赏赐,安居乐业下,从故绛迁过来的移民算是安下心来做赵氏之民了。
  这边赵无恤还没高兴多大会,就被乐灵子和一众白衣翩翩的女医连推带攮给撵了出来,产妇需要休息,孩子需要睡觉,更要杜绝外界的细菌感染。
  他只能在门口望着初春的蓝天飞鸟,缓和自己激动的心情。
  刚要离开,却见一个毛烘烘的脑袋伸了过来,扎着两个垂鬟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地蹦到他面前,也不行礼,而是直接跳了起来,伸出脏乎乎的手掌,还有那双瘦削的臂膀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兄长!”
  ……
  “小君女,不得无礼!”
  面对傅姆训斥,赵佳的手依旧紧紧搂着赵无恤的脖子,脚一蹬,径直骑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调皮地回头,朝傅姆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吓得她脸色都变了,就像是发酸后的马奶酒……
  赵无恤哭笑不得,对这个小妹,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似窈窕淑女,却像只猢狲,成何体统,你母亲倘若知道,肯定会这么训你。”
  母亲津娟,是赵佳在赵宫唯一害怕的人,但津娟也在产房里帮忙,顾不得出来教训她,赵佳便肆无忌惮,反正她知道,兄长最宠她了。
  赵无恤的小妹,名为佳,小名木兰,这位年幼丧父的赵氏小女儿打出生起便被赵无恤宠溺娇惯,像与她同龄的两个侄子赵周、赵操见了赵上卿都是战战兢兢的,唯独她胆敢骑到赵无恤脖子上,把他当马儿骑。
  当年赵无恤与季嬴成婚时,天真烂漫的她一句“阿姊能嫁兄长,我为何不能?”让满堂震惊,让赵无恤尴尬不已,也差点让季嬴改了心意。如今她已经快7岁了,长得落落大方,朝上飞扬的眉毛和眼睛继承了赵鞅,精致细腻的脸继则承了她母亲,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穿着打扮跟一般的垂鬟少女不同,窄袖的裳、脏兮兮的绔,腰间竟然还别着一把弹弓,背上插着把木剑,若不细看,只以为她是个假小子。
  津娟和乐灵子、季嬴都对这个赵鞅小女儿的未来忧心忡忡,如此作态,可还嫁的出去?哪家诸侯卿大夫敢要她?不过赵无恤看法却不同,他不求自家妹妹闺女个个都是乖巧娴熟的淑女,若是将赵佳关在屋子里闷着,只怕好动的她会憋出病来。不如放养几年,等年纪稍大,自然就收了性子,爱起梳妆打扮来了。
  “女红学得如何了?”赵无恤不以为忤,扶着小妹搭在他额头上的手,打趣地问道。
  一听此言,赵佳顿时嘟起了嘴,高傲地昂首,似是不屑于回答,最后才装腔作势地说道。
  “女红、针线,斗屑之人为之也!”
  男耕女织,这是天生的本分,季嬴的针线功夫完美无瑕,甚至连赵无恤那四岁半的大女儿也能捏针了,缝补自己的巾了。然而赵佳织出来的却一团糟,线头横七竖八地纠缠到一起,就像一个可怕的丝线牢笼。刻薄的韩姬曾笑话说,她的手跟铜铁工匠一样笨拙,浪费了上好的鲁缟。
  “攻金之匠的手才不笨!”赵佳当即昂着脸反唇相讥。
  “兄长腰间的宝剑干将,手笨的人能锻造出来么?若说天下谁的手最巧,肯定是莫邪!”一席话噎得韩姬暴跳如雷,却奈何她不得,在赵氏的女性里,她的地位只怕还不如这位小妹呢……
  赵佳不爱女红,反而偏爱飞鹰走犬,赵宫里的中山獒犬见了她都怕,真是狗也嫌弃。还爱弹弓、木剑,赵无恤见过她带着赵氏年轻一辈的孩子在邺城赵宫射蝉的模样。
  嗡嗡蝉鸣下,小姑娘一直眼睛微闭,另一只眼睛死死盯着猎物,她手臂伸直,就像养由基开弓一般,飞出去的石子轨道笔直,准确无误,蝉鸣停了,知了落地,小孩子们发出一片欢呼,把她当成英雄……而当她拿起木剑来,也颇有架势,赵无恤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在泮宫中械斗的影子……
  对此,赵无恤不无遗憾地说道:“你真该生出男儿身,习君子六艺,那样的话,我赵氏又多了一位能驰骋沙场的将军。”
  不过,他没记错的话,本来赵鞅应该有一位幼子赵嘉,后来会被赵襄子分封在代地,成为代君,在襄子死后他还跟伯鲁之孙争夺君位,导致了赵国的内乱,然而现在,在赵无恤煽动的蝴蝶翅膀影响下,赵嘉却被小妹李代桃僵了……
  所以生儿子也不一定是好事啊,古往今来的君王,都巴不得多子多孙,可到了他们老来,却又要面临子孙夺嫡的明争暗斗,甚至血腥残杀,何苦来哉。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如此想来,对于季嬴头胎未能生子,赵无恤就更加释然了。
  不知不觉,脖子都有些酸了,赵无恤拍了拍在他肩膀上玩得起劲的赵佳,故作严肃地说道:“还不下来?能骑在我头上撒野这么久的可就你一人。”
  这是她的专属待遇,赵佳咯咯地笑道:“他们都说阿兄是晋国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现在岂不是也在万人之上了?”
  “对啊,你都快上天了,都能跟国君比肩了……”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啊,家人总是能给人带来无穷的快乐和动力。无恤虽然很想再逗她一会,但他可是大忙人,必须去官署与家臣幕僚开会,统筹军政事务,准备开春对齐国河间的进攻了。
  突然被抱了下来,赵佳有些不开心,小脾气立刻就爆炸了,踮着脚扬眉道:“一年里难得见几次阿兄,每次都没多会就没了影,到处都找不到你,要么说是在代,要么说是在铜鞮宫。”
  无恤笑道:“今天暂且这样,骑马游戏到此为止,改日再补偿你可好?我在刚刚打下来的代地,阴山之南有一片草原,等你再长大些,就带你去游玩!”
  “草原……”赵佳转怒为笑,瞪大了眼睛,她手舞足蹈地高兴了一阵,又茫然问道:“草原,是什么样的?”
  “比赵宫里的花园要大,比邺城外的林苑要大,大许多倍。来,跟阿兄一起唱……龙城塞,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
  晋国河外,虢城,大河里的冰凌开始消融,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
  “赵氏决定春耕后就发兵进攻河间。”河边一间小亭中,韩虎披着貂裘,段规则跪坐在他对面,君臣二人正商谈刚从邺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韩虎面上比较轻松:“子泰拍着胸脯说了,这次攻击齐国,只需要他赵氏一家动手,韩魏不必出兵,魏出二十万石粮食,韩出十万石粮食资助即可,吾等好好准备后年的伐郑之役就行。”
  段规摸着胡须,眼珠一转,说道:“臣倒是觉得,此次韩氏与其出粮,不如主动请求,与赵氏一同出兵!”


第867章 谋士驰骋
  “韩氏也一起出兵?”韩虎支起身子,感到十分疑惑。
  “正是。”
  韩虎道:“按照盟约,韩氏出兵,至少得出一军。但凡用兵之法,驰车百驷,革车百乘,带甲万余,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涞之材,车甲之奉,日费百金,然后一军之师方能举矣。何况《司马法》曰,春不东征,秋不西伐,韩氏本来有大好机会休整两年,为伐郑做准备,以十万石粮食来换,我觉得很划算,我实在不能理解子矩为何建议我发兵助赵……”
  他心里有话没说出来,是为了加强赵韩的友谊么?韩氏虽弱,但也没必要讨好赵氏到这种程度吧。
  段规笑道:“有这个原因,但又不尽如此,仆臣且问君上,赵攻河间,大概多长时间能结束战事?”
  “自古以来,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赵氏此番用兵,应该和灭代类似,只差遣近处的军队,依靠东阳、邯郸、朝歌之甲,以及武卒精锐攻齐。而河间地广人稀,齐国又尽失南边的冠氏等城邑,西河之险不足持,只能用依靠新建立起来的东武城来防守。”
  “齐国如今三面被赵氏盟邦包围,我若是陈氏,必然不会在河间与赵氏野战硬碰硬,而是会选择撤退保存力量。毕竟河间地本来就是他们从晋国夺取的,又多是沼泽盐卤,没有什么人口和农田,弃掉也不可惜。所以若赵氏能咬咬牙,投入三军之众,三四万人,则旬月便能结束战争,若少一些,投入两军,则至迟一两个月结束……”
  话虽如此,但韩虎还是没搞明白段规让他出兵的真正用意所在。
  段规耐心地为他解惑:“既然赵氏在一到两个月便能收复河间,那韩氏纵然加入进去,也可以早早结束战争,正好应了《司马法》里的‘月食班师,所以省战’。甚至连真正的交战都不会有,只不过费点粮食而已,消耗掉的正好是本来要送给赵氏的十万石。然后,吾等便能全师返回,韩军的回程,最方便的当然是借道卫国,从棘津渡河,那里靠近晋郑边境,郑国必然紧张兮兮,韩兵也不容易约束军纪,倘若不小心发生了点冲突,也不足为奇!”
  此言方尽,韩虎猛地站了起来!
  段规笑道:“如此一来,晋国伐郑之战,岂不就不必等帮魏氏打完河西了……”
  韩虎踱步,默然良久,段规之策的确出乎他的想象,但这计谋虽奇,乍一看却并不怎么高明。
  “子矩啊……”他无奈地说道:“且不说韩氏的准备并不足以与郑国全面开战,就算交战,我想要的也是紧邻宜阳的上洛,在东边与郑国发生冲突,纵然攻取了城池也守不住,于我夺取上洛有何裨益?”
  “主君还没看出来么?此乃声言击东,其实击西之计也,让郑国以为赵韩刚夺齐国河间,又要谋他东境的汴水、启封,七穆肯定会发兵东调,这时候,吾等再……”
  “然而吾等再从西面出兵,乘机夺取上洛?”韩虎听出一点门道来了。
  “不……不是上洛,上洛以南的三涂山,就是楚国叶公派兵驻守的蛮氏子国,故此地看似荒凉,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会让叶公警觉,出兵干涉,这种计划之外的战争,魏氏肯定会拼命反对,赵氏也不会尽力,只靠韩氏,是无法夺取上洛的。”
  “那你的声东击西,到底想击何处?”韩虎越来越糊涂了。
  段规靠近了他,从口中吐出了两个字:“成皋!”
  ……
  “韩郑构难,作为晋国执政,赵氏不可能不管,何况韩氏还出兵助他攻齐,所以初期必然会出手相助。但赵氏需要消化河间,不愿意卷入计划外的战事,所以不会大打,过不了多久就会让韩氏收手。这时候,韩氏只求从河内发兵打下成皋,别无所求!”
  “成皋?”
  韩虎并未恍然大悟般惊喜,他的头脑更加发晕了,这几年里,韩虎都快将郑国地图翻烂了,成皋这个地名他当然知道。
  “子矩啊,这成皋靠着大河,北面就是韩氏的州县,乘着郑人注意力放在东边的时候出兵占领并不困难,但我也曾隔河眺望过此地,它就是一块流水不存的石头地,既不能种粮,也无铜锡铁矿,我费尽心机打下来,却没什么用处啊。”
  段规摇头道:“不然,臣下听说万人之众能攻破三军,是因为出其不意,韩氏在晋卿中最弱,想要崛起,就必须出奇制胜。臣又听说,一里大小的地方,能牵动得失千里之地的决定,是因为地势有利,成皋,就是这样的必争之地!”
  他说道:“成皋,又名制邑、石邑、虎牢。四百年前穆天子在此地狩猎,有猛虎在葭中,派勇士擒拿囚禁,故又名虎牢。在宗周时为东虢国,郑桓公东迁建立新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因为此处岩石耸立,地势险要,向东向南皆为坦途,占领之后,就能进逼虢、郐!不客气的说,郑庄公小霸,由此而始。”
  “主君还记得么?当年郑国叛晋,晋悼公帅诸侯讨伐,鲁国的孟献子献上一计,让联军在虎牢筑城,晋悼公从之,遂城虎牢,以这里为据点,能俯瞰整个郑地,果然不久之后,郑国就迫于压力选择投降,自此之后整整五十年不敢叛晋。虎牢关归还郑国后也荒废了,如今城垣破败,韩氏正好乘机攻取,再修复城池,筑高城大塞,便能锁天中区,控地四鄙,制郑国之命!韩氏以此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为两年后全面讨伐郑国做准备。”
  “没想到子矩竟然如此深谋远虑,而且出人意料!真是谋国之言!”
  如同醍醐灌顶,韩虎为之前对段规的计策存疑感到惭愧,下拜道谢。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在郑国的背上狠狠刺入一根钉子,韩氏吞郑,韩氏复兴,与赵、魏分庭抗礼,必由此而始,我能遇到子矩,真是幸运之至!我这就派人去与赵氏接洽,就说韩氏愿意一起出兵,如今韩氏有南阳三县、上党四县、河东两县、伊洛三县,人口数十万,可用之兵足足有三军之众!派一军随赵氏伐河间,回程时滋扰郑国东地,一军从州县渡河攻成皋,再有一军防守,何如?”
  “可,但吾等还可以大胆些,再分出半军,借道赵氏控制的孟津,从成周攻击成皋侧翼。”
  “妙哉!我这就去修书准备。”
  韩虎兴冲冲地下去了,段规留在亭子里,品尝着带余温的水酒,心中却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成皋向西,则地势渐高,丘陵如同万斛粮山般起伏不平,小道在乱岭之间辗转反复,若让一人持戈立于此地,纵然有百人之众,也不能轻易进入,堪称成周的门户。郑国两百年来屡屡逼压王室,占据上风,正是靠了这弹丸之地!
  如今赵氏虽然掌握了晋侯,但对于天子,掌控力度却不大。若韩氏能三面包夹成周,再以成皋逼压王城,那天子,岂不成吾等的囊中之物了?想必周室也很愿意依靠韩氏权衡强大的赵氏。韩氏想要超过魏氏,与赵氏并列天下,就必须用这种奇招妙想,弥补实力的不足!
  这是庙算中无声的决战,这是谋士驰骋的疆场,这里机关算尽,这里尔虞我诈,虽然没有流血漂橹,却一样充满刀光剑影,这些谋国的人,心里就没有一个不脏的。
  品尝着自己的妙计,想到充满希望的前景,段规丑陋的八字胡下露便出了微笑:“此乃一石三鸟之计,天下人因为我段规身材矮小,容貌丑恶,所以看轻我。实则,为主君分忧解难,为韩氏谋百年之局,吾不认为自己就比赵氏的辛文子,张孟谈差!”


第868章 魏武卒
  “五人一年要吃粟九十石,算上从朝歌运到前线的损耗,就算一百石。魏提供二十万,韩提供十万,三十万石粮食,够一万五千人吃一年……”
  魏曼多算完这笔账后,冷笑道:“如此一来,赵氏此次一半的兵力,相当于魏韩供养了。不过能让魏氏休养整整一年,为伐秦之役做准备,吾等也不算亏,继续囤积粮食,好好训练士卒,足食足兵才是该做的事。”
  魏氏家主此时正坐在安邑城中,一边拿一个镶珍珠的角杯喝酒,一边欣赏儿子魏驹新排演出来的“魏氏武卒”。
  虽然魏驹训练他们已经有好几年了,但之前一直只作为亲卫,数量较少。在倒戈战胜知氏,获得了不少战利品和铜锡储备后,方能进行扩编,为这支职业募兵打造一身精良的单兵装备。
  只见一列列武士鱼贯而入,均为重装步兵,个个披重甲,持戈配剑、背弓弩、跨矢囊,杀气腾腾。
  “喝!”他们齐声呼喝,列了方阵,是相互掩护的五个小阵,可合为一个大阵,这也是他们与“赵武卒”的不同之处,魏氏沿用了传统的魏献子方阵,好减少需要训练的时间。更何况魏驹觉得,这种“五阵”可以在狭窄地形上直接由行军队形展开为作战队形,减少了冗长的布阵时间,某种程度上比赵氏的密集大方阵更加优越。
  魏驹在旁介绍道:“这些新征募的武卒选拔极其严格,人人都必须衣三属之甲,操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只携带三日之粮,太阳高照时出发,必须两天来回一百里。选拔合格就将名籍列入军中,免除他家人的赋税,还给他们田地住宅的实惠……”
  在他看来,通过更新装备,又山寨了赵氏选拔练兵的法子,魏武卒很快就能成为举世罕见的精锐,在明年的伐秦之战里建立功勋。
  “一共选拔了多少人?”
  “已有三千!”
  “不够,远远不够,明年之前,你要练出五千,不……要练出七千来!”
  “七千……”魏驹脸色微变,以赵氏之强,人口数百万之众,也只能维持三个军的武卒,差不多一百万人,方能养活一万脱产的精锐募兵,而且他不知道的是,赵武卒已经在边境上广泛屯田,实现自给自足了。
  他犯难地说道:“如果那样,纵然现在魏氏拥有四分之三的河东,人口数十万,也会因为对武卒家里免税,赐田而导致税赋劳役减少啊……”
  魏曼多那双棕黑色的眼瞳看着儿子,冷酷得令他打颤。此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在铜鞮被赵无恤几句豪言壮语就激得热血沸腾,忘了魏氏艰难的处境和造成这种处境的人正是赵无恤,谁知道三家一起向外拓土的“大业”里,又包含什么阴谋呢?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知道赵无恤投过来的香饵有毒,魏氏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魏氏太渴望解决身侧的敌人了,这种日日夜夜被人死盯着的感觉太糟。
  “那就增加绛、曲沃等地的赋税,再加大盐税的比例,魏氏拥有盐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养活武卒的钱帛,可以从这里获取。”
  如今在晋国,主要产盐区共有两个,一个是安邑盐池,另一个就是晋阳的大卤泽。但因为晋阳僻居北境,交通周转不便,大卤采盐的人手少,产量也不高,所以安邑盐其实在供应着整个河东、韩氏,还有赵氏的河内地区用盐,每年可以获利百万!
  见儿子仍有迟疑,魏曼多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大河对岸就是不灭魏氏不甘心的知氏,秦也是一个两千乘之国,不可小觑。虽然三家约定了盟约,但到了战场上,赵韩不足以依靠,必须靠魏氏自己攻坚,所以务必在攻秦之前,让魏氏拥有足够的战力,你明白了么?至于各位大夫和百姓……他们会理解的。大河以西都是黄土淤积的上田,膏壤沃野百里,而民众好稼穑,殖五谷,又有北面戎狄畜牧之利,这几年的付出,打下河西后,自然都能得到补偿……”
  等魏驹领命下去后,魏曼多将酒一饮而尽,脸上毫无表情,侧身对令狐博问道:“齐国陈氏那边,有消息了么?”
  ……
  “正要告知伯父,陈子已经回信……”令狐博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陈氏父子在五年前联合鲍氏发动政变,驱逐国、高、晏氏后,陈乞做了上卿,包揽大权,在内政上,他与鲍氏瓜分国、高的领地,达成了和睦相处。他脩功行赏,亲於百姓,于是在汶水之战和政变里遭到重创的齐国又渐渐又开始安定下来。
  在外交上,因为赵氏打赢了晋国内战,陈氏惧怕赵无恤联合魏、韩及宋、鲁等诸侯共伐齐国。在向赵氏乞和的同时,乃南与楚国、吴国通使,西与郑国、秦国交好结盟,并暗中联系韩、魏、中山、北燕,准备再度编织一个对赵包围网,虽不求反攻赵氏,但好歹要让赵氏抽不出空来攻击齐国。
  然而不等这个包围网成型,韩魏就被赵无恤许诺的“大业”吸引住了,比起陪着空口无凭的齐国对抗强大的赵氏,显然跟着赵氏打秦、郑夺取土地更有利些。
  话虽如此,但老谋深算的魏曼多却没有切断与陈氏的联络,双方都清楚对方与自己相隔甚远,而且都面临赵氏的威胁,某些事情上利益一致,所以时不时会交换消息,互通有无。
  于是赵无恤准备在春耕后进攻齐国河间地的计划,就被魏氏悄悄透露了过去,齐国陈氏大惊之余,也必然会做好准备,不会被打个猝不及防。
  “赵氏此番攻河间,短则旬月,多则两月,必能班师西归,说不定就会将主意打到其他方面。但若吾等给陈氏透个底,让他们稍事抵抗,说不定能将战事拖到秋天,让赵氏疲惫,无暇他顾……”
  魏曼多的算盘打得满满的,在表面合作之余,他不介意暗中给赵氏下一点绊子。
  然而他的得意,很快就戞然而止了。
  一月中旬时,有两个不好的消息传了过来,先是韩氏不知道抽什么风,在不知会魏氏的情况下,单方面提出愿意出兵助赵攻齐,还很积极地调兵到野王、州县,为东征做准备。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魏氏一阵手忙脚乱,疑神疑鬼地猜测,韩氏是不是又和赵氏达成什么针对魏氏的密约了,己方是不是也要出兵表示表示?
  第二个消息就更让魏氏措手不及了,一月份,晋齐各地尚在春耕农忙之际,理论上,这个月应该是“毋聚大众,毋置城郭”,要规避各种大规模征召的事情的,尤其不可以出兵作战,先动刀兵的邦国必遭到天殃!
  这种农耕民族信之不疑的“天道”,一般而言是没人公然会违背的,毕竟耽误了农时,到了秋天时吃亏的还是自己。
  然而坐拥三万职业募兵的赵无恤却不按套路出牌,他刚刚还在邺城郊外握着锄头,赶着牛“亲耕”,在洗干净手后,却突然披甲持剑,严肃地向臣民们宣布了一件事。
  “刚刚得到消息,赵军前日在西河(黄河西支流)边上的巨鹿之野演习,突闻对岸来鼓声,当即收队点名,发现缺少一兵,疑击鼓者系齐国的大河舟师,我军失踪的兵卒也被其掳走。赵军的师帅当即要求上船检查,却被齐人言辞拒绝,不仅如此,齐军还射箭杀伤我士卒数十人……”
  “故我赵氏东阳驻军,不得已渡过西河出击,如今已经打到了东武城下。”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诸侯不忙着提防赵氏去打他们就不错了,竟然还有人敢主动向这边挑衅?也不等他们消化完这个消息,赵无恤便颇为沉重地宣布道:“齐人猖獗,万万不能容忍!二三子,战争,已经开始了!”


第869章 河间攻势
  时间回到三天前,被齐国占领的河间,靠近河边名为“平丘山”的地方。
  从尧舜时代起,就有人在当时还有九条支流的大河两岸聚居,渔猎拓荒,繁衍生息,到了春秋之际,演化为半耕作半采集的戎狄部落鄋满。此地最初被中行氏控制,臣服于晋国,在六卿内战时,被陈氏钻了空子占领,至今已有六年了。
  对于当地的鄋满部落而言,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虽然劳役是多了点:陈氏为了守住这片高唐的屏障之地,每年两次征发他们为齐国筑城。
  这一天风和日丽,齐国陈氏的小宗子弟陈豹,率领百余名亲兵和十乘战车,正在巡视平丘山旁的河岸,隔着一条大河支流,对面就是巨鹿之野。
  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逻,河间地广人稀,足足有半个鲁国大小的地方,却仅有不到十余万人口,所以齐人也无法在这广阔的土地上驻扎重兵,只能以新建立的小城邑为据点,囊括附近的戎狄部落。再派人巡逻,平时的重点只是检查过往的商旅,越境迁徙的戎狄,而现在,重点则变成了侦察对岸赵军的动静。
  因为自从开春以来,沿边的局势就变得很紧张,赵氏去年大举进攻了代国,轻易就荡平代地,虽然只是一个遥远的戎狄之邦,但还是给诸侯很大的震撼。通过其他渠道,陈豹的堂兄陈恒认定,春耕后,赵氏也要对齐国大举用兵了。
  齐国已经风声鹤唳,不过陈氏又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因为正值春耕,到处都是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赵氏也不例外。陈恒猜测,战争很可能会在三四月的时候到来,而且主攻的方向应该是邯郸、卫国,乃至于鲁国那边。因为赵氏与齐国以冠氏邑为分界,冠氏以南归赵,以北归齐,那里没有河流阻隔,更容易进攻,所以陈氏的重兵驻扎在冠氏,与赵氏新建立的城邑“馆陶”对峙。
  纵然如此,河间依然很紧张,早在月初,这边就开始封锁边境,杜绝商旅,要求河间守军每日都要向高唐汇报一次,每天都必须有军队在界河巡逻……
  往常一直无事,然而这一日,正在巡逻的陈豹却突然听到随从大喊道:“那是什么?!”
  他忙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却见隔着平邑山的北方,一道笔直的狼烟正袅袅升起……
  这平丘山附近的河道又最为狭窄,宽度不足百步,对岸甚至能往这边射箭,因为齐军人数有限,附近没有驻军,只有一个烽燧。平日的防务,就只能靠在西河里遨游的几条船只,以及烽燧中驻扎的十来人负责。
  烽燧本来是宗周用来防御犬戎的边境哨塔,齐国在修筑南部长城后,又在河间设置了烽燧用作示警,见烽燧,如见敌情!
  陈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御者,调头!”陈豹听见自己本能的大声吼了起来,“所有人往狼烟方向走!”
  等他们绕过平丘山,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西河中央的一条齐国小翼已经插满了箭支,被点燃了船身,船尾已经沉没下去,而它旁边几百步的地方,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赵军正有条不紊地架设浮桥。
  陈豹倒吸了一口凉气,粗略一算,对岸竟足足有两三千人之多!
  履行升起狼烟职责的烽燧也已经沦陷,一队泅水过来的赵兵杀光守卒,正在用水和土熄灭狼烟,同时也发现了陈豹一行人。
  “撤退!”己方只有两三百人,陈豹没有狂妄到以一敌十,赵军入寇的消息,已经被烽燧不断往后传递,传递到河间的中心东武城,再传到高唐、临淄,他没必要在这里造成无谓的牺牲。
  但赵军似乎不打算放过他们,那边才刚刚从浮桥上过来,已经有数十骑兵跨上战马,打算追击他们了!
  陈豹让众人分为十队跑散,他自己带着十乘车轻装奔驰,在赵骑差点就追上他的时候,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他的驻地扶柳城,一个柳木篱笆为墙,建起的简陋小邑。
  他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下达了命令:“都给我听好了!点燃城邑,然后所有人往东武城撤离,粮食能带则带,不能带则一起焚毁!”
  一万齐军分散在河间的十几座城寨当中,野战无能,守城也不足,光是那支从巨鹿渡河过来的赵军,就足以轻易攻破这里,与其资敌,不如舍弃。
  所以,必须将军队集中才行,接下来是打是撤,等待高唐那边的陈恒做出决定吧……
  于是,在被齐国人统治了六年后,各个简陋城塞附近的戎狄发现,齐人开始撤离,而一支支从西面过来的军队,则接管了统治者的位置。
  ……
  赵氏的河间攻势来的很突然。
  恰逢农忙时节,稻禾方嫩,田中水深,虽然早已从其他渠道得知赵氏将发动进攻,但赵无恤毅然在春耕期间用兵还是让陈恒有些的措手不及。
  在政变撷取权力后,陈乞坐镇临淄,陈恒则在高唐和平阴之间两头跑,本来岌岌可危的边防在他调整下变得有声有色,至少没让赵氏和鲁国钻大空子。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陈恒感觉自己简直是腹背受敌,鲁国那边肯定得到了赵无恤的指示,冉求和柳下跖一直在齐长城边上打转,晋国方向,羊舌戎帅在邯郸集中的武卒逼压冠氏、东武城。而东阳的阳虎那边则化整为零,一万武卒从西河四处不同的位置强渡,除了一支受阻外,其余都顺利登岸,然后就开始迅速攻城略地,到处都是告急求助,赵军的前锋在第三天就打到了东武城下。
  在集中兵力后,陈恒手里能用的也不过万人,面对两万赵氏精锐的进攻,他别说野战了,连守城也不抱幻想。
  投石机与弩砲已经不是秘密,而是赵无恤用来威慑敌人的强大攻城武器,任何薄墙在它们的轰击下,都像脆弱的陶瓷一样易碎。
  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陈氏的外交能起到效果了。
  但很快,他就失望透顶。
  魏氏那边只敢悄悄通知陈氏赵无恤将图谋齐国,实质的帮助一点没有,韩氏更是与赵氏站在一条阵线上,公然出兵协助。
  北面,陈恒花了很大心血交好的中山国也不理会陈氏的离间,中山君不屑地说,赵氏能帮中山朝见天子,列为诸侯,陈氏能么?更何况他们还在防备燕国呢,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帮齐国火中取栗,直接将陈恒的使者绑了去给赵无恤表忠心。
  甚至连齐国固有的盟邦燕国,在赵氏代地驻军的威胁下,以及对中山国的猜忌下,也无视了齐国“唇亡齿寒”的警告,断绝了与齐国的来往,还同意代地的赵氏骑兵借道燕国,攻击河间地区北部……
  “鼠目寸光,竖子不足与之谋!”陈恒只能痛骂燕与中山都是傻子,齐国的河间若失,赵氏便彻底将他们包围,两国的命运就攒在别人手里了,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于是,就在赵骑掀起的烟尘从北向南席卷河间,赵氏两路大军也即将在东武城汇合的时候,陈恒都来不及请示远在临淄的父亲,就擅自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一边准备撤离事项,一边派使者去拜见亲到巨鹿统筹战事的赵无恤,递交一篇不卑不亢的国书,请求和平。
  赵无恤一打开,就见到陈恒那一手漂亮的齐国篆字:
  “昔我先君齐桓公及晋文公,实戮力同心,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盟誓。曰:百世子孙,毋相为不利。其后有灵公、顷公、庄公、平公(齐景公),贪念霸业,不尊祖命,背九世之诅盟,率诸侯之兵,以临加晋国、赵氏。今齐国新君继位,思索往事,追悔莫及,罪在先君一人,寡君命陈氏,愿与赵氏请平。”
  “若可,则愿将河间数城全部归还晋国,又与赵氏歃血结盟,齐为晋之与国,陈为赵之东壁,两家和好,永不交兵,岂不美哉?若否,则齐南有泰山,东有莱水,西有清河,北有少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千余里,粟如丘山,盐铁之富,甲兵之利,不下赵氏。临淄之中两万户,每户有三男子,二三得六万,六万匹夫奋臂持戟而呼,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赵氏欲伐灭我社稷百姓,亦不易也,届时困兽犹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赵氏阻于前,韩魏乘其后,岂不怠哉?”
  合上信件,赵无恤哈哈大笑:“与人斗,其乐无穷,陈恒真是个好对手,这一招壁虎断尾,比我预料的要果断多了……”


第870章 君子安而不忘危
  这才开战不到十天,虽然多路赵军深入河间,以至于齐人落于下风,若他们豁出去,把高唐、临淄的兵拉过来,也不一定就那么快输,但陈恒还是迅速派人来求和。
  赵氏家臣、幕僚们大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好的,他们纷纷劝赵无恤不如接受求和,光复河间后就能解放劳役,继续投入到春耕夏种中去了。
  赵无恤哪能不清楚陈恒的小九九,他对众人说道:“我太了解此人了,陈子常此举好比壮士断腕,弃地保民啊,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是想要让赵军停止进攻,好乘机把河间的人口迁走。”
  和魏氏想的不同,在得知赵无恤欲伐河间后,陈乞、陈恒父子就做好了放弃这里的打算了。
  河间是大河支流冲击而成的广阔平原,但沼泽滩涂和盐碱地遍布,一直以来都是个空白地区。这里的戎狄部落多半没有编户齐民,人口难以统计,但至多不超过十余万,齐国六年来新建立的城寨,如东武城、扶柳等也多是军事用途,所有这片土地给陈氏带来的赋税不多,主要是作为大本营高唐的防御纵深。
  毕竟一旦晋国得到河间,对岸的高唐就将直面威胁。
  但若赵氏逼压太紧,为了河间在此地与赵氏决战一场,在陈恒看来,又觉得得不偿失,且不说他们没有战胜的信念,就算费大力气击退赵氏的进攻,南面的长城空虚,鲁国和国、高余党也会乘虚而入,比起来自赵氏的威胁,流亡的国、高残部才是陈氏最担心的。
  所以陈恒决定进一步收缩防线,这样才能让兵卒有效集中,一如他信中所说的,齐国虽然屡次丧师失地,但仍然是四塞之国,防御起来不是难事。
  所以他早就在着手迁徙人口的事情了,将河间迁成一片白地,再依托大河和高唐、夷仪等要塞化的城邑进行防守,这样方能事半功倍,陈氏的大河舟师,足以截断任何试图渡河的人!
  然而这份和平的意愿却没有被赵氏第一时间接受,赵无恤没有理会陈氏“停停停!”的大喊,他命令几路军队继续前进,将河间的齐国据点分割包围,只剩下东武城一处留着没打,在得知鲁国方向盗跖部进攻齐长城没讨到便宜后,这才同意陈恒的请求。
  于是河间地的人口,陈氏只来得及迁走三分之一,还搭进去了东武城剩下的千余守军,想要赎回,只怕又要出点血了……
  停战协议在大河干流签订,和西面被称为“清河”的支流不同,水较为浑浊的“浊河”水流急促而宽阔,尤其是在北方水量充沛的春秋时代,一眼望不到边,若再往前推千余年,在大禹治水的时代,整个华北平原都是它奔流而过的泽国。
  陈氏能认怂,能下人,同时也极为能忍,在几年前盗跖的黑旗河盗船威胁到航运安全后,他们加大了对舟师的重视。陈氏的大河水师,有大翼五艘,中翼小翼数十,艨艟近百,的确有阻断冲垮赵军浮桥的能力,赵无恤想要一鼓作气打过河对岸去,虽然能够办到,但损失绝不会小。
  何况要打高唐、夷仪,乃至于临淄的话,就是场举国之战了,说不定打个两三年也没有结果,到时候府库空虚,兵卒疲惫,反倒让韩魏慢慢恢复发展起来,让吴楚北上,岂不糟了?赵无恤可没兴趣学曹操来个横槊赋诗,然后多年苦心经营化作一场空,现在需要的是稳,而不是急。
  伐千乘之国,不可一蹴而就,只能钝刀子割肉,慢慢宰杀。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两三年安寝,起视四境,而赵兵又至矣……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站在浊河边上,赵无恤露出了笑,他距离高唐、临淄,又近了一步。
  如此一来也有好处,那就是向诸侯和韩魏传播一种假象:赵氏灭代,是为了报复,夺回河间,是为了光复失地,同时加大威望,赵无恤追求的,还是像他祖先赵宣子那样寻求晋国的霸业,而不在于兼并天下。
  所以从在鲁国起家至今,虽然有机会夷灭泗上十多个小邦,但赵无恤却没有亡任何一家社稷,除了僭越称王的化外戎狄代国。要想方设法,不能让敌人拧成一条绳,这是谋天下的必备素质。像拿破仑那样大杀四方,连续挫败几次反法同盟,的确够传奇够痛快,但无论是人民,还是国家的战争机器,都会有疲惫的一天。
  一月底出兵,二月底就结束了战事,这次晋侯午二十年,齐孺子侯五年的河间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结果以齐国归还河间而告终,胜利如此轻松,一时间,赵氏上下一片欢欣鼓舞,连赵无恤也竟有些得意了。
  赵氏大胜而归,因为没有大的战役,伤亡仅有数百,当然,除了陈氏答应“赔偿”赵氏损失的粟米二十万石,葛麻五千斤,盐两千钟之外,也没什么现成的战利品可言。
  虽然河间在后世号称“地滨沧海,盐鹾之利,军府所资。又舟车通利,四方供亿,皆取给焉。”但这时代人口少,土地差,想要富庶,仍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开发才行。
  赵无恤攻略河间的目的,更多是战略方面。
  此地是华北平原的水陆冲要,南临河、济,西临邯郸、东阳,夺取这里,不仅能拓展邺城的纵深,让大本营更安全,更能迫近高唐,让陈氏日夜不得安寝,无法好好发展内政,恢复齐国国力。
  赵无恤当即将此这片新获得的狭长土地,连带南面的馆陶等城邑,合并为一个郡:河间郡,这是赵氏治下的第三个郡,治所在巨鹿泽畔的巨鹿城,由赵氏的老家臣杨因担任郡守,羊舌戎为郡都尉。
  官署中,他笑着对众人说道:“齐人筑城,赵氏接手,所以河间的城邑是现成的。”
  “馆陶县、巨鹿县、武遂道、东武城道、扶柳道,暂且先列两县五道,除了巨鹿和馆陶外,其余三道免除一年赋税,要尽快设置亭驿,编户齐民。”
  结束战争后,将琐事布置给臣僚们,难得松闲下来,赵无恤心理的懈怠傲然也到了极致,便去一览前几日没时间游玩的巨鹿泽。
  ……
  巨鹿泽坐落在华北平原的中心,传闻“大禹导河,北过洚水,至于大陆”,大陆也就是巨鹿,春秋时代的北方,和后世的江南水乡也差不多,尤其是黄河下游水网纵横,湖泊广阔,这巨鹿泽有清河、漳水等众水所汇,赵无恤登山远眺,只见这里波澜壮阔,气吞寰宇,不亚于南方的云梦、五湖。
  他不由出言赞道:“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真不愧是华北的水泵,有这个大湖在,不怕周边的农业搞不起来。
  恰好此时,有家臣拍赵无恤的马屁,说上卿之前在邺城节俭持家,没有修建台阁高楼,如今代国已灭,齐国已服,燕、中山莫不宾从,为了显示上卿的威仪,不如在风景秀丽的巨鹿泽畔,修筑一座离宫何如?
  所谓大泽并非简单的大湖,除了湖水之外也有很多湿地,这种地形适合诸侯卿大夫游猎消遣。那家臣准备充分,甚至连修离宫的地方都帮赵无恤瞧好了。
  他指着山陵下的一处地方道:“那里风景秀丽,有丘陵环绕,风水极佳,极巨鹿之精华。且易守难攻,不如发动河间戎狄,大兴土木,建筑台池,作为上卿的离宫。”
  赵无恤虽然不喜欢奢靡,但眼见山下那处地方溪水环绕,满山枫树,到了秋天肯定更加秀丽过人,若能简单地修建几处别院,闲暇时携妻妾和妹妹子女来此游乐,岂不美哉,便顺口问道:“此地何名?”
  “名为沙丘……”
  这两个字听在耳中,恍如雷霆霹雳,让因为连续大胜而有些懈怠的赵无恤顿时振聋发聩,猛然醒悟过来。
  “沙丘!”
  这个地方,有毒,尤其是对于嬴姓的帝王而言,更是剧毒!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吞并楼烦林胡,将赵人的势力范围一口气推到了河套平原,又灭中山国,将赵国推向强盛,最后却因为太过骄横得意,内政和王位搞的一团糟,结果被活活饿死在沙丘离宫里,霸业成了一场空,被安上了“灵”的恶谥……
  再后来的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多么的不可一世。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都被秦皇占为己有,他的独裁之心,日益骄固,结果呢?沙丘之变,始皇帝成了尸体以后,便阻止不了宦者和臣子的阴谋,堂堂千古一帝,被混在臭鱼鲍肆里,一夫作难而七庙隳,子孙身死人手,大秦二世而亡,为天下笑……
  所以对于沙丘这地方,赵无恤避之不及,晦气地呸了一声后转身就走。
  “上卿,上卿,若是不喜,还有其他地方可选……”那阿谀的家臣追着上来,却被赵无恤让人押了起来,怒喝道:
  “我父赵武子曾把家臣栾徼沉没到大河里,说:我曾经爱好音乐女色,栾徼就给我寻来,我曾经爱好宫室台榭,栾徼就给我修建,我曾经爱好良马好驭手,栾徼就迅速找来。如今我爱好贤士六年了,可栾徼不曾举荐过一个人。他这是助长我的过错、磨灭我的长处啊!”
  “我父的敦敦教诲,无恤一日不敢忘怀,今后但凡有如栾徼之辈,进言大兴土木,乱建亭台离宫者,剥夺僚吏家臣身份,交由大理以贿赂罪论处!”
  那名家臣被带了下去,赵无恤最后看了一眼沙丘的方向,虽然春风柔和,他头上却冷汗直冒。
  他发觉自己有些懈怠和志得意满了。
  自己的事业,超过赵武灵王了么?未必,这辈子能达到秦始皇的程度么?还不一定。
  他甚至都没资格重蹈他们的覆辙!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亲贤臣而远小人,谨慎,谨慎啊!”
  在告诫自己一番后,赵无恤便准备离开巨鹿,由邯郸返回邺城,不过就在他刚要启程的时候,却又接到了一个消息。
  韩氏与郑国发生冲突了……


第871章 韩子卢,东郭逡
  “下军将听闻上卿伐齐,当即差遣一军赶赴前线,从野王跋涉两百里至馆陶,倒是没有遇到齐军,只是拦截了几个想要渡河去齐国的狄部。恰逢此时赵齐和议,战事结束,家主便令吾等西返。按照约定,赵军从河北回,韩军从河南回,由卫国提供食物和驻地,谁料抵达晋郑边境时,却遭到南燕郑人放箭袭击,伤亡数十……”
  “且慢。”赵无恤眉头大皱,对这个名为韩安平的韩氏子弟说道:“韩军应该从棘津渡河,为何却跑到了更南边的晋郑边界去?”
  “这……不瞒上卿,离开廪延城后,吾等遇到了一场大雾,分辨不清方向,所以没能向西南方向走,而是向东南……”
  你是在逗我么!?赵无恤为韩氏的谎言无语,廪延城就在大河边,瞎子都能听到那哗啦哗啦的浩浩水声,一万多人都聋了不成?怎么会集体向远离河岸的东南方向走?再说了,南燕距离廪延城可是有半日脚程的。
  又或者说,韩军的目的地,本来就是那里……
  “然而呢?”
  韩安平脸不红心不跳,说道:“然后吾等就误入郑国境内,遭到郑军突然放箭,射死射伤数十人之多,上卿你看我这伤……”
  演技出众的韩安平展示他还未愈合的伤口,赵无恤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随着他吹。
  “这之后韩军派人过去要求郑人停止攻击,但郑人不从,还恶语相向,调拨大军来进攻。韩军不得已发起反击,如今已经打下了南燕,与在酸枣的郑军对峙。下军将认为郑人占有晋国领地,还如此张狂,故不得不教训一二,今特地让我来将此事禀明上卿,请上卿为韩氏主持正义!”
  赵无恤差点没翻白眼,还主持什么狗屁正义哦,这韩氏用了和赵氏攻河间如出一辙的借口,不就是想提前攻打郑国么?
  “你且先下去养伤,若有决定,自然会通知你。”
  韩安平一瘸一拐地下去后,赵无恤感到有些头疼,韩氏这一出,的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要知道,他对于韩虎的印象,就是稳重和不愿冒险,今天却玩起富贵险中求来……
  这不同一般,赵无恤有种感觉,这里面包藏这一个巨大的谋划,决定韩氏未来的谋划!
  他当即召见在巨鹿的幕僚家臣们,杨因、项橐等来商议。
  “韩氏这是置上卿的计划于不顾,公然违背,上卿之命不可动摇,必勒令韩氏收兵!”项橐显得有些气愤,长久呆在赵无恤身边,他已经习惯了诸侯卿大夫对赵氏唯命是从。
  “但战事已经扩大,郑韩在边境上对峙,各自有万余人,此事已经上升到两国冲突的程度,若一味勒令韩氏撤离,只怕对执政的威名也不利啊……”杨因则另有担忧。
  “那也比遂了韩氏的意图,将赵氏拖入对郑国的战争中,耽搁今年的夏蕴秋收好。”
  众人争议不下,赵无恤也在沉思,就在这时,却有个深衣广袖的家臣站了起来,用夹带郑地口音的晋国话道:“听二三子之言,或多或少都认为韩氏攻郑会打乱赵氏的计划,应该加以制止,至少也不能支持放任,但于臣看来,放任韩与郑交战,对赵氏而言,有利而无害!”
  ……
  说话的是任章,姑布子卿的弟子,老子的再传之徒,道家在赵无恤势力里的代表。
  赵无恤还记得任章第一次面见自己时,大谈休养生息,无为而治之道,他采纳了一部分,但也觉得此人太过青涩年轻,不足以授予重任,就将他派到邺城基层历练了两年。如今任章比那时候成熟了不少,今日一席话,更是让赵无恤眼前一亮。
  他指着任章,鼓励道:“继续,说下去。”
  任章扫视了一眼室内众人,缓缓说道:“老子曾言,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今日之事亦当如此。”
  赵无恤道:“你是说,此事我应该先做出支持韩氏的样子来?”
  任章道:“然,韩氏对于伐郑渴求已久,此番费尽心机,又是主动要求替赵氏讨伐齐国,却在归途时突袭郑国,挑起两国争端。如今上卿以执政的名义要韩氏停手,若他们不愿,则赵韩的关系将会破裂僵化,上卿作为执政,号令韩魏的名义就名存实亡了,甚至连后续的计划也无法实行。”
  项橐冷笑道:“韩氏敢不从么?”
  任章转向了他:“纵然停手,韩氏必然怨愤赵氏,郑国却不一定会感激上卿,这么做,于赵氏有何好处?”
  “伐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赵氏刚刚打完齐国,虽说损失不大,但动员的劳役并不少,若再卷入战事,岂不是……”
  “所以才要放纵韩氏去打,赵氏大可在后方呐喊助阵,却不耽误农时,等春耕完全结束,农闲时再决定要不要干涉。这样的话,韩氏会感激上卿,魏氏那边纵然不满,也会将怨恨放到韩氏身上。”
  任章的提议得到赵无恤的认可,他未对韩氏攻郑国东部的事做出回应,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只是让韩虎“好自为之”。
  但韩虎却没有好自为之,在赵无恤回到邺城后,他听说韩氏扩大了战事,在东部以一军兵力吸引了郑国主力后,段规又亲帅数千人,从州县渡河,突袭对岸的郑国成皋!更请求赵氏,让陆续集结的韩兵通过孟津去成周,绕背夹击成皋。
  “成皋,虎牢关……”赵无恤再无知,也听说过楚汉对峙于成皋,听说过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听说过李世民虎牢关之战。
  他差不多看清韩氏这次战略的目的了,取成皋,西可以胁迫天子,东可以蚕食郑国,拿下成皋,如同打中了郑国的七寸,也扼住了成周的咽喉,此可谓一石二鸟之策。
  他从中闻到了段规的计谋味道,这个容貌丑陋的小矮子,真真下了一招妙子,简直是神来之笔!
  幕僚家臣中间,阻止韩氏攻郑的提议又喧嚣尘上,唯独一个人依然坚持,他认为赵氏应当默许此事。
  “说说你的理由。”这一次,赵无恤独自召见了任章。
  任章道:“在此之前,臣可否询问一件事?”
  “但问无妨。”
  任章压低声音,“上卿为韩魏制定的大计,虽然看似是三家共赢,可实际上,却是驱狼吞虎,借刀杀人之策吧!”
  ……
  “你……”
  赵无恤目视任章良久,只需要轻轻一挥手,就有亲卫来将他带下去,让这个人消失。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不错,是身在鲁国的张孟谈,为我献上的计策。”
  助韩攻郑,助魏攻秦,三家共赢,一起拓展生存空间,多么美好的前景啊……实则,却都是为了疲韩,疲魏,疲秦,疲郑,最终让赵氏独霸晋国而释放的烟雾弹,虽然看上去香甜迷人,却也有毒,是一下毒翻四个对手的慢性剧毒。
  但赵无恤最初的计划,是先秦后郑,因为他担心过早对地缘敏感的郑动手,会引发楚国北上,或者连宋国也搀和进来,郑国垮的太快,不利于全局。
  所以韩氏这一招乱拳,虽然与大的战略没有冲突,但也让他有点担忧。
  再说了,成皋若是真被韩氏夺取,于赵氏长远无利啊……
  任章却道:“张子真不愧为赵氏智囊,不过臣倒是觉得,让韩氏取得成皋也无妨。”
  “哦?成皋乃兵家必争之地,赵氏得不到也就算了,岂能任由邻人夺取?”
  任章笑道:“正是因为紧要,才能让韩郑为此争个头破血流。上卿且听我说一个故事。韩子卢,是天下跑得最快的狗,东郭逡则是世上最狡猾的野兔。韩子卢追逐东郭逡,接连环山追了三圈,翻山跑了五趟,前面的兔子筋疲力尽,后面的狗也筋疲力尽,大家都跑不动了,各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个老田父看到了,不费吹灰之力捡走了它们。”
  “与此相同,韩郑力量相当,光凭借韩氏自己,突袭成皋倒是有几分成算,但想要一次夺取上洛,消灭郑国是不可能的。要是韩、郑因为成皋这个地方相持不下,几年下来,双方士兵百姓都疲惫不堪,在太行以东保持和平,休养生息的赵氏便能博取农夫之利。所以韩氏这一招险棋看似精妙,实则……呵呵,有些不自量力。正如老子所说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成皋,或许恰恰是害死他们的一个毒饵!”
  “至于所谓的地利之势,有郑国不断袭扰,韩氏攻下成皋后,只怕根本没精力修筑坚城,纵然修起来,赵氏有利器投石机,弩砲,何城不克!?”
  “善……”赵无恤闭上眼睛微微思索,又睁开了眼,张孟谈天纵奇才,提出一石四鸟之计,知道的人不多,大多数家臣和国人只以为赵氏真的要伐秦伐郑,恢复晋国辉煌。
  但不知情的任章却能猜中,还能将此计分析通透,更进一步地提出,赵氏应当适当让韩氏咬下郑国身上的肉,引发郑人的恐惧,让双方未来的火并更猛烈些。
  不过如此一来,在这场韩郑冲突里,赵氏就必须控制好场面,既不能让双方打的太剧烈,演变成过早将赵氏拉入战争泥潭的大战,也不能让韩氏优势太大,嬴得太轻松……
  毕竟看上去,这次韩氏机关算尽,是志在必得啊。
  但等赵无恤抵达朝歌,打算就近观察这场战事时,他的担忧便消除了。
  段规出谋划策是一把好手,打起仗来,却是外行瞎指挥内行。三月中旬,韩军在渡河攻击成皋的战役里,前锋竟然打了败仗,灰头土脸地结束了第一次攻势,让赵无恤手下的将领们笑掉大牙……


第872章 势均力敌
  城头变幻大王旗,用这句话来形容朝歌再合适不过。
  曾几何时,这里是东方世界的中心,大邑商封畿百里,制作粗糙却昂扬的玄鸟雕塑和巨大的铜鼎一起拱卫这座殷都,直到它被周人征服,巍峨的高台被堕毁,珍宝焚烧或埋藏于尘土之下,殷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这之后卫国、赤狄、范氏陆续成了这里的主人,直到六百年一个轮回,曾经在这座大邑里列为方国侯伯的嬴姓赵氏,又带着玄鸟图腾又回到了这里,占据了范氏建立的殿堂、庙宇。
  赵氏占领朝歌至今已经六年,范氏在当地的统治本来就谈不上好,厚敛重税,随着时间的流逝,朝歌人也就渐渐将他们忘掉了,仅剩一些世代服侍范氏的家臣一直念念不忘,赵无恤三月底进朝歌时,还遭到了一场未遂的行刺……
  所幸有惊无险,羽林侍卫眉间赤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他一脚将刺客踢翻在地,搜出了他怀中暗藏的匕首。
  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让赵氏家臣大为骇然,朝歌令成抟提议封锁整个朝歌,大索三日,一定要把范氏余党搜捕殆尽。
  赵无恤却拒绝了:“暗中索拿即可,不必兴师动众,那样会让朝歌城内的粮价物价剧增的,若百姓心存不满,庇护乱党的人数只会越来越多。”
  河东、河内与河南这三地居于天下的中心,好像鼎的三个足,是上古帝王们更迭建都的地方,建国各有数百年乃至上千年,这里土地狭小却肥沃,人口最众,所以当地民俗为小气俭省,熟悉世故,想要得到他们的忠诚,并非易事。
  所以消化一块被征服的土地,至少需要一代人,十多年的时间,只能通过各种途径潜移默化地来。赵无恤不求朝歌和河内的百姓像晋阳、温县那样忠于自己,他甚至没有将河内作为主要兵源地,而是当成粮仓,在邺城发展起来之前,赵氏三分之一的粮食来自河内地区。
  赵无恤来朝歌,还是为了巡视春耕情况。
  不治国不知其难,粮食是让国家、政府、军队运转的必要前提,在这个靠天吃饭的时代,若是哪天河内来一场灾荒,赵无恤的政权就得停顿。
  计然是赵氏“计划经济”的总设计师,虽然他的策略看上去也没有太出彩的地方:先减免百姓的赋税,还富于民,再积极引导并奖励农耕,扶持、救助遭遇天灾人祸的人民。让百姓集中力量耕织,让田野得到开垦,粮仓里堆满粮食,百姓殷实富庶。但也不要让百姓没有事情做,荒费人力物力,这是他与任章那极端的“与民休息”矛盾的一点,计然主张用尽民力,创造更大的财富,归政府调度。
  打牢了物质基础,才能让军队有充足的准备和训练,从而战胜懈怠而无准备的敌国。历史上,正是靠着计然之策,已经丧失战斗力的越国才能逐渐恢复,完成了灭吴大业,也不知在少了计然后,南方的越王勾践将如何翻盘……
  这边,赵无恤早早结束与齐国的战事,迅速解散之前征召来运粮的河内、河北劳役,放他们回到土地上耕作,同时他的眼睛也晓有兴致地看着韩郑之间的角力。
  ……
  郑国,可不是卫国那样的鱼腩角色,弭兵之会后五十年的和平发展,七穆稳定合作的关系,让郑国重新走向兴盛。它已经从“唯强是依”的历史阴影下走了出来,开始奉行子产“国不竞亦陵,何国之为?”的独立外交策略,在春秋末年的国际舞台上比较活跃。
  鲁定公六年,郑国灭掉楚的属国许国,同年,周王子朝之乱,郑国趁机伐周之六邑冯、滑、靡、负黍、狐人、阙外,打开了通往伊洛的大门。稍后又与齐、卫结盟,试图摆脱晋国,宋国乐大心之乱时,他们夺取了隙地,筑城六座,虽然在赵氏赢得晋国内战后,不得不归还宋国,但竟再度虎口夺食,得到了上洛地区。
  在齐、卫、宋几次内乱和大战越打越弱之际,郑国却不知不觉强大起来,他们最大的损失,也不过是孟诸之战丢掉的一两千兵卒而已。
  赵无恤清楚地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晋国六卿内乱的决战“铁之战”去年才结束,郑国的运粮部队都能逼得百战之师的赵军畏惧,还一度击伤了赵鞅。铁之役中,郑军失利,只是损失了“齐粟”,军队仍拥有一定实力,说明这时郑国的军队十分强大。
  这个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连赵无恤也不想第一个去和他们硬碰硬,更别说一直作为三家里战斗力垫底的韩氏了。
  所以韩氏会在突袭成皋时被郑国七穆里的年轻一辈将领子姚、子般击败,就不足为奇了。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谁让汝等不遵从我的计划行事。”段规惊艳绝伦的战略谋划,却在韩军战术执行上遭到了可耻的失败,导致韩氏尴尬地顿兵于成皋,赵无恤则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联想起历史上韩氏灭郑的“傲人”的战绩来。
  “十六年,郑伐韩,败韩兵于负黍。二十年,韩、赵、魏列为诸侯。二十三年,郑围韩之阳翟”……就在赵襄子轻松灭代,魏文侯轻松灭中山的同时,韩国却和郑国打的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多次被郑击败,又折腾了几十年,乘着郑国内部混乱,又丧失了楚魏的庇护,韩国才灭郑成功,那得是整整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现如今,韩氏的人口、兵力和郑国也差不多,除了先动手这点外,竟没有太大的优势,两边势均力敌。
  因为赵无恤没有明确阻止,所以韩虎那一个军的兵力,就这么在南燕驻扎下来了,不断出兵攻击郑地,他们的粮食从大河上游运来,在棘津下船,也从附近的宋国、卫国购买。
  郑国在遭到攻击后反应很迅速,名将游速很快就带着与韩军相当的兵力过来,双方僵持对峙,在段规第一次攻击成皋失败后,反倒像是韩虎被郑国拖住,无法集中兵力攻略自己想要的地盘。
  整个四月份,东线无战事,西线的韩军则前赴后继地猛攻成皋,损失了两三千人,却仍未拿下,只是差遣了一万人将城池团团包围,期待城内粮食耗尽。然而到了四月初的时候,郑国的劳役也集中完毕,开始开赴前线时,韩氏就拖不下去了。
  正所谓“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韩氏为了此战志在必得,大肆征召上党、河内的劳役,耽误了春耕,如今人心思归,军中不稳,倘若郑人的援军抵达,配合成皋守军内外夹击,只怕又要败上一场。
  思前想后,韩虎咬了咬牙,不得已,便派人向魏氏、赵氏求援,甚至还邀请宋国来相助,韩氏此举,大有将此战演变成一场诸侯大战的态势……
  然而魏氏那边本来就对韩氏贸然攻郑,耽搁了明年对秦作战的做法十分不满,越过赵韩攻郑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丝毫益处。他们干脆地拒绝了韩氏的求援,借口秦、郑是盟国,为了防止秦国助郑,他们必须好好看住晋国的西大门。
  至于宋国,作为郑国的传统仇敌,自然满口答应,只是乐执政胆子小,还是派人先来跟赵氏通气。
  赵氏自己这边,竟也有人对于攻郑迫不及待。
  赵无恤麾下身份最为尊贵,但职权也最为模糊,只是作为招贤纳士吉祥物的楚平王之孙王孙胜这次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出来请战道:“赵韩宋三方瓜分郑国,堕其国都,屠其人民,夷灭其社稷,赵氏声威便能远达荆楚,威慑吴越!臣请为先锋!”


第873章 王孙胜
  赵无恤在朝歌并非无所事事,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等,等待韩氏的求援。
  然而一同等来的,却还有一份郑国的请平文书。
  郑国现在的执政是罕氏的罕达,他派来的使者则是前任执政驷颛之子,驷弘。
  “郑国愿意献上城邑,归还上洛么?”刚见面,赵无恤便劈头盖脸问了他这么一句。
  子产那种在外交中不畏强暴的精神仿佛深入了这一批他教育长大的年轻人体内,郑国七穆比燕、中山,乃至于齐国人难对付多了。
  只听驷弘不卑不亢地说道:“郑无罪,为何要献城?大国亦不能轻易折辱小邦,郑国从不接受无理之责!至于上洛,嘿,上卿莫非是忘了,多年前,是谁遣子贡到新郑游说郑国夺取此地的?郑国还当上卿已承认将此地割让给郑国,谁料今日上卿解除危局,便要反悔,此举非大国所为也。”
  赵无恤微愠:“那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郑国希望上卿能让韩氏罢兵!郑愿意献上南燕,奉为上卿养邑!”
  南燕,本来说一个姞姓小邦,曾经是郑卫的附庸,绝嗣后被郑国吞并。这是一份贿赂,在齐国以河间贿赵,使得赵氏停战后,郑国也玩起了相同的把戏,只不过他们要放弃的南燕,现在正在韩氏手里,想要空手套白狼?想的倒是美。
  赵无恤依旧不松口,然而割让南燕,已经是郑国的底线了,虽然齐国做出了服软的架势,但陈乞暗中和郑国人通气,若赵、韩步步紧逼,欲攻灭郑国,齐国愿意联络秦国,乃至于郑的新靠山楚国,一同对付晋国!
  郑国派遣使者请平,只是多一份和平解决的希望罢了,若是不能,郑国也并不怎么害怕。他们已经习惯了战争,而且子产的儿子,老态龙钟的子思也分析说,晋国三卿各怀心思,绝不可能齐心协力,只要能将韩氏打退,魏氏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赵氏也不会为此出动大军。
  然而郑国人这次却料错了,又等了几天后,心急火燎的韩虎竟自己也跑到朝歌向赵无恤求援,同样,他也拿出了南燕为筹码,说若赵氏能助韩攻郑,无论结果如何,南燕都给赵氏!
  ……
  “若韩氏此次伐郑受挫,或者因为执政贪图南燕一县之地而让他们无功而返,下军将定然怨恨赵氏,段规也会失去信心,以后韩可能会低调发展,恢复自己的元气,虽说无法扩张,却更难以谋取。但倘若彼辈拿下成皋,则可以按照上卿的计划进行下去,为了保住成皋,为了与郑人角力,韩氏会耗尽自己的劳役和粮食,顺便拖垮郑国!出兵吧,执政也能卖韩氏一个人情,日后万一有事,韩氏会站在赵氏而非魏氏那边。”
  任章善于理清不同事件的关系,在他的分析下,赵无恤下定了决心,同意发兵去拉韩氏一把。
  他对韩虎严肃地说道:“韩氏攻郑,已经违反了铜鞮三家之盟,赵氏完全可以和魏氏一样袖手旁观,念在与子寅的情谊上,再助韩氏一次,我将发兵一师,支援成皋韩军……”
  “一师,恨少,恨少啊!赵氏攻齐,韩氏出了整整一个军!”韩虎恨不得赵氏将武卒和骑兵全部拉上,全歼郑国主力,他好抢夺自己看中的地盘。
  “破成皋,一师足矣!而且此战只允许到韩氏取成皋,夺下城池立刻坚守休战,决不能贪图冒进,再刺激敌国!”
  韩虎无奈,为了让段规早点攻下成皋,他在东面发动了一场攻势,吸引郑国人主力。这场攻击倒是挺顺利,逼近了郑国大梁一带,他打算在那里和宋国人会师,只可惜东面打的再好,这些飞地他也守不住,还不是便宜了赵氏,眼下能吃到嘴里的,还是只有成皋……
  “一切都听子泰做主。”几个月前被段规奇谋点燃的雄心壮志,现在却化为辛酸的苦水,战争真的不好打,尤其是韩氏孤军奋战的时候。
  韩虎这下算是吸取教训,以后再制定谋略战事时,他可不会有这么大胆,想要脱离赵氏单干了。因为他发现以自己的实力,若想要做点什么大事,根本离不开赵氏的支撑,内战时如此,侯马之盟时如此,现在亦如此,费尽心机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需要赵氏提携的起点,韩虎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很受伤……
  赵无恤其实也疲于应付,这边韩虎前脚刚走,后脚王孙胜就又来请战了……
  ……
  死死咬着牙,楚国王孙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从殿外走来,他这次甚至没有脱去皮鞮,牛皮打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暴露了觐见者现在的心情。那抿着的嘴唇,紧缩的眉头,满脸的戾气,让殿内执勤的羽林侍卫眉间尺不由握紧了剑。
  他听说,王孙胜的剑术是专诸启蒙,孙武子指点,在吴国时便是翘楚,空手搏击也很出色,若他对上卿有何不敬,自己能拿得下他么?杀了他,杀了这个楚王熊珍的侄子,算为父亲干将报仇了么?
  随着眉间尺的目光,王孙胜走到了距离主座二十步的位置,这是一般臣僚面见的距离。
  “王孙免礼,近前十步。”
  至于十步,则是上宾和重臣。
  他并未为此欣喜,拱手道:“请上卿准我为先锋,讨伐郑国!”
  这是王孙胜第三次向赵无恤请缨伐郑。
  五年前,在汶水之畔,将身形包裹在蓑衣下的王孙胜目睹了赵氏击溃齐军的全过程,奔驰的骑从,严密的方阵,吐出死亡飞石的机械,从那时候起,他便为强大的赵军震撼不已。孙武子认为天下霸业,南方为吴楚,北方为赵齐,南方的吴王因为他是楚国王孙容不下他,他便只能另谋高就。齐已衰败,赵氏的事业冉冉上升,王孙胜来投奔后,是很期望能做一番大事的。
  刚来时他便发现了,赵氏的提拔系统很公平,“猛将必起于行伍,宰辅必发于州部”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赵氏顶尖的几名大将穆夏、虞喜等,都是从圉、牧提拔上来的,而阳虎、张孟谈、宰予等,或为家臣,或为士,出身都不高。从上到下,除了堂堂赵卿外,赵氏的政权透着一股士人和军功小地主政权的味道,而非传统的封建贵族。
  对于出身尊贵,却被迫流亡的王孙胜而言,他既看不起赵氏的大多数家臣,又希望自己也能立下功劳,向世人证明自己,然后超过所有人,证明高贵的血脉依然是立于世间的重要资本。
  然而整整四年世间,足够一个干练的小吏从亭驿慢慢爬到郡县里,王孙胜当年是什么位置,现在却还是什么位置。
  赵无恤敬他如宾,却不给他固定的职位,只是时不时给几个看似重要,实则只是跑腿的差遣。赵无恤待他和善,却从不会将机密核心的事情告知他,王孙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虽然锋利,却被插于鞘中的宝剑,被赵上卿刻意雪藏了。
  他也曾悲愤,不解,想要一怒之下离开,但离开后又能去哪呢?楚国回不去了,吴国容不下他,去齐国做鲍氏的宾客?想想都掉价,秦国?秦国现在与郑国是盟友,而郑国乃他的杀父仇敌。
  高贵的王子在漂泊流浪,却无一处是能收容他的港湾,当年晋文公重耳流窜于白狄、齐楚秦宋时的心境;栾盈身负背叛与不公的屈辱藏身于齐姜嫁车中的心境;父亲太子建从楚国出奔后,发疯一般想要在郑国城邑举事,为自己夺得一片地盘的心境;义父伍子胥抱着他徘徊于昭关之外,一头黑丝突变为满头银发的心境……
  他全部感同身受!
  渴望回家,渴望复仇,渴望出人头地却得不到结果,痛苦如同白蚁在咬噬他的心肝。这是王孙胜最后一次发出请求,若还不行,他打算一赌气去投奔韩氏,或者宋国,但凡是能带着他进攻郑国的就行!
  赵无恤停下了手里的批阅,抬眼看着与自己同龄的王孙胜,目光悠长而深邃。
  “就算上卿不打算攻灭郑国,给我一个师,不,只需要三五百人,让臣攻入郑国!这是我唯一的恳求!”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王孙贵胄,就算被母国驱逐,无处可依流浪到了这里,王孙胜平日却一样保持着他的贵族范,高傲,冷漠,脾气古怪。
  可现在,他却长跪在地,朝赵无恤重重顿首,抬起头来时,赵无恤看得真切,在流血的额头下,王孙胜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复仇和野心的熊熊烈火……
  狼子野心啊……
  他看人不会错,王孙胜很锋利,有才干,有远略,文成武德,堪称出色。但这也是一把他不太想用的剑,这个人心志太大,“复仇”之下掩藏着的王侯之志,赵无恤可满足不他,说不定哪一天,这把剑就会自己跳将起来,把剑刃对准赵氏。
  对于自己没把握驾驭留住的人,赵无恤一贯是疑人不用的。
  但若只是加以利用呢?这么好一枚能放入楚国,乃至于吴国的棋子,一直闲置着岂不是太浪费了?
  他露出了微笑:“何必如此拘礼,王孙,再近前三步,赐座。”
  王孙胜诧异地看着赵无恤,连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三步的距离,换了平常,这可是上卿心腹才有的位置啊!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得到认可了,但心里,却猛地生出一股希望来。
  “一直不用你,是为了磨砺你,锻炼你的心志,就像玉不雕琢不成器,剑不砺则无锋。现如今美玉宝剑已经成型,可以出深山了。毕竟锐利的锥子,是不可能在口袋里藏住的,迟早会脱颖而出!”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874章 虎牢关(上)
  从踏入郑国地界起,王孙胜的手就颤抖不已。
  四年了,在苦等四年之后,他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独自领军的机会,虽然手下仅有一师之众,主要任务也是保护公输班等工匠抵达成皋,但王孙胜无所谓,只要能让他有机会亲自对郑国复仇就行。
  上一次来郑国,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义父伍子胥的故事听得多了,王孙胜有时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找回不属于他的记忆。
  在遥远的方城之南,江汉奔涌而过的平原,有个青岗纵横、花开平野的地方,那里有富饶的云梦大泽,有高耸的章华台,当地人自称为楚,中原人也称呼为荆,骂他们“蠢而蛮荆,大邦为仇”!虽然王孙胜从未回过郢都,却能想象出楚国的地大物博,以及深藏在他血脉中的荆蛮之傲。
  王孙胜的父亲,是楚国的废太子建,早早被楚平王立为继承人,并以伍奢、费无极为辅,同时为其求娶秦国公女,这时代秦晋之好早已结束,秦与楚才是九世婚姻的盟友。
  本来一切都在正轨之上,太子建会顺利地娶妻,顺利地等待,顺利地继位为楚王……然而好色无厌的楚平王却反悔了,他在看到美丽的新娘后,抢夺了儿子的未婚妻,父子之间遂生隙。太子建的处境日益艰难,平王六年,他被迫离楚都,居城父,次年,费无极又向平王进谗言,诬陷他要联晋叛楚为乱。
  平王强纳了儿子之妻,一直心中不宁,看太子建越发不顺眼,他在秦公女生下幼子熊珍后倍加宠爱,早有废长立幼之心,晋献公欲杀太子申生那一幕再度上演。于是太子建惧而奔宋,开始了流亡生涯,后因避宋国华氏之乱,又入郑,王孙胜那时候还是母亲腹中胎动的血肉,或许打未出生起,他也注定要有一个漂泊的命运……
  郑人最初对太子建以礼相待,封给他一座小城,然而太子建野心勃勃,他和手下的伍子胥等人谋划,一心想要获得一块地盘,寻找机会反攻楚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于是就利用郑人对他的信任,与晋人策划袭击郑国,郑国执政子大叔察觉,并获得证据,派儿子游速突袭封邑,在国人的帮助下逮捕了太子建,以子产之法判决,乃将他缢死于新郑!
  那时的王孙胜还是个八个月大的孩子,趴在母亲胸脯上吸食乳汁,按照惯例,作为叛逃公子的孽种,他本应该被郑国人献给楚王,再由楚人血淋淋地扔到地上摔死!楚国的王室斗争向来残酷,子弑父,弟杀兄,叔杀侄极为平常,楚平王就是在连续逼死三个兄长后才继位的。
  大树倒下,太子建的部众家臣作鸟兽散,唯独伍子胥站了出来,他持长剑,带着几位死士杀回城邑,将王孙胜带了出来,在夜幕掩护下向陈国逃窜。
  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王孙胜没有奶水饿得哇哇直叫,伍子胥只能戳破指头,伸进他豆粒大的小嘴里吮吸,他是品尝着热血长大的,那些在伍子胥口中时常念叨着的名字:楚平王,令尹子常,费无极,楚王熊珍,郑国子大叔,游速,或许就在那时通过略带咸味的血,深深烙在王孙胜的心中!
  当空皓月,伍子胥夜过昭关,王孙胜藏于筐内,只要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啼哭,就会被陈人拿下。但一切都平安无事,等他被从竹筐里抱出来时,却发现伍子胥的满头乌发,一夜全白……
  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跑到了吴国,这才有了一个寄居之所。但最初时,他们的日子日益艰苦,布帛全部花光,只能乞讨为生,一老一小在吴市吹萧卖艺,堂堂王孙贵胄竟沦落如斯,伍子胥投靠吴王阖闾,那是后话了。
  多年来,伍子胥待王孙胜亲切慈蔼,却又严肃,在抚摸头顶时,他的双手犹如皮革般柔软,在教授剑术和用兵之法时,却冰冷而生硬,打在脸上生疼,而且每天都会对他念叨一遍仇人的名字,让他牢记在心。
  “令尹子常,楚王熊珍,游速!”
  甚至连死人都不放过,伍子胥发誓,必掘楚平王,费无极,子大叔的墓!
  复仇的种子,从那时候开始在王孙胜心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现在的参天大树。
  如今,伍子胥的大仇已报,但对于王孙胜而言,他必须将破郢鞭尸那一幕施加在郑国头上,方能消解心中恨意!
  一想到即将与郑国人交战,王孙胜就兴奋不已,甚至连手都无法克制地颤抖,他不得不用手戟将它们刺出血来,才能让心情缓解一些。
  ……
  从朝歌出发后的第四天,他们开始从温县东面渡河,赵氏的大河舟师战斗力虽然不强,但运输能力却不弱,在古乘的经营下有声有色。这天风浪有点大,温暖的南风一刻不停地刮,挂满花瓣绿叶的栗树林沙沙作响,岸边芦苇被压弯了腰。
  过了大河后,他们顶着暴晒的太阳,又走了十多里地到成皋,此时太阳将快落山,方才看见高大的成皋,无愧于其名“虎牢”,果然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夯土砂石相夹的墙垒沐浴着金红阳光,在险隘的地势上耸立显得更加高大厚实。固若金汤,王孙胜只想到了这个词来形容,难怪韩氏打的那么辛苦。
  与赵军全取河间的迅速从容比起来,韩氏攻略成皋显得迟钝而笨拙,光是从围城的军营就能窥见一二。
  日暮西下,韩军的帐篷与营火是如此无序,四散蔓延,士大夫和地位高的人把自己的营帐舒舒服服地搭在便池上游,下游则尽是污秽不堪的小帐篷、车马。
  “我军将成皋围得水泄不通,四个师分别驻扎在四个门外,还有一师则在河边,方便取水和运输粮食……”段规带着副将韩安平来欢迎,同时也简略介绍了围城的情况。
  王孙胜冷笑不止:“如此说来,汝等是打算饿降成皋?”
  段规有些尴尬,他出身也不太高,在这个英俊骄傲的王孙眼中,仿佛他比他更低一等,但有求于人,他只能摇摇头,“城内的郑将子姚早已把与防御无关的闲杂人等统统赶出城,并将城外搜刮一空。他目前储存的粮草估计能支撑整整一年。”
  “那韩氏的粮草呢?是就地征集,还是转运过来?”
  韩安平苦笑道:“我派去征集的人大多空手而归,郑国的商贾也不配合。”虽说无商不奸,但郑国的商人有弦高做榜样,觉得还是很高的,加上他们一贯与韩氏控制的商人竞争,更不愿意来为虎作伥。
  “但只要河里有船从韩氏的河内领地过来,吾等还撑得住。”
  王孙胜道:“事先便说好,吾等的军粮也得由韩氏提供。”
  “这……河东、河外因为隔着砥柱,水运不便,河内屯粮又不多,连韩氏自己都满足不了,王孙能否请上卿通融一二,先从温县等地调拨。”
  王孙胜寸步不让,冷冰冰地回答道:“若是粮尽,吾等立刻掉头离开。”
  段规咬了咬牙,只能同意,自己下去另想办法。
  他没指挥过几次军队,也缺乏攻城略地的经验,比起可以从基层提拔军官的赵氏,韩氏有类似经验的将领少之又少,只能起用韩安平这种小宗子弟。他们也没有像魏氏一般大刀阔斧地效仿赵氏进行军事改革,还是之前封建贵族军队那一套,故而领地和人口、兵员增多了,可战斗力还是那样,与国家认同感较强的郑国人一碰,自然讨不到太多便宜。
  不过韩氏也从其他方面弥补了不足,那就是武备。
  ……
  鲁班带着赵氏的匠人们抵达时,韩军的营地充斥着木锤敲打声,一座崭新的攻城塔楼正在建造中,另有两座已建立起来,在这两座塔之间,还有不少云梯的仿制品,它们吸引了鲁班的注意。
  在六卿内战前,韩氏本来就以工匠数量众多而出名,一些半成的手工艺制品也是韩氏商贾售卖的重要商品,晋国兵刃之利,弓弩之强莫出于韩,只不过这种情况在赵无恤多了莫邪和鲁班两位能人后产生了变化,韩氏工匠现在只能拾取赵氏百工的牙慧。
  在鲁班眼里,眼前这架仿制的云梯还算合格,至少能顺利把人送上城头,不过对于那些投石机的粗劣仿制,他就很不以为然了。
  架子比赵氏的矮,发射的石块比赵氏的小,连射程也短了几十步,都快进入城头弓箭射程了,所以意义不大。
  这也怪不得韩氏匠人,云梯的话,内战期间他们真真切切地见过,但投石机,赵氏对此十分谨慎,用完就拆掉,至于在汶水之战里使用的弩砲,他们就更没机会一睹其真容了。
  而且就算他们仿制得一模一样,鲁班也不放在心上,经过几年开发,经过邺城学宫精英工匠们的集思广益,赵氏军队里,已经有了更强,更远,更恐怖的攻城利器!
  唯一让鲁班遗憾的是,攻打齐国河间时战争结束太快,还没来得及试验试验,他们只能悻悻而回,却突然听闻郑国开战,最初也曾欢欣鼓舞,觉得终于有机会用于实战了。
  不过赵无恤却给他定下了禁令,严禁使用新式武器,却要想办法帮韩氏将成皋咬开一个口子。
  “真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才二十出头的鲁班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此颇有些无奈。
  思前想后,在绕着成皋走了一圈,观察完地利形势后,他终于有了主意,便胸有成竹地对段规和王孙胜说道:“给我十天时间,便能一蹴而下成皋!”
  段规忧心忡忡地说道:“十天?但郑卿子般已经带着援军,抵达东虢,距离此地只有一天脚程,郑军至少有五六千人。”
  王孙胜此行的任务就是保护鲁班及众工匠,这让高傲的他十分不满,但鲁班在赵氏内部的重要程度更甚于他,担任的是工正之职,位列中大夫。他也不想整日在这里看工匠们锯木头量墨距,便主动应道:“我带卒伍去东虢拦住郑人十天。”
  有赵军相助,段规自然开心,他很大方地拨出一师,听王孙胜指挥,与赵氏合兵五千,去外围拦截郑国援军,而鲁班则加班加点在成皋城下开工了……
  ……
  守成皋的郑国守卒其实不多,才两千人,据说最初仅有五百,韩氏的前锋却被他们顽强打退,郑国这才让子姚发兵来驻扎,双方就这样玩添油战术,僵持了一个多月,攻守双方兵卒的体力和耐心都在慢慢耗尽,对于日复一日的围城有些懈怠了。
  本来拖到下一批援军抵达,这场攻防战就差不多了,然而子姚不知道的是,城外新来了一位这时代最厉害的攻城专家。
  鲁班初到伊始,便召集了韩氏随军的所有工匠,将一张图纸扔到了他们面前。
  “汝等先前挖开了一条隧道,如今需继续挖掘。”
  众人还以为大名鼎鼎的“鲁班”能有什么惊人的攻城之法,没想到还是和他们的一样平平无奇,有人讷讷地说道:“成皋墙垣厚实,更有石头为地基,难以挖坍塌,若想挖到城中,则更为困难,吾等曾经试过,但挖入城中后便被郑人察觉,灌水入坑道中,淹死了上百人,隧道也垮塌了。”
  “汝等照做便是,从今以后,所有工匠听我差遣!”
  鲁班年轻虽轻脾气却不小,毕竟这个顶着赵氏中大夫头衔的人,是天下有名的巧匠,韩氏工匠们近年来仿制的东西,无不是他首创,威望加上权力在手,众人岂敢不从,便唯唯诺诺地下去执行了。
  韩氏空闲的人手都被鲁班征用,带着简陋的工具开挖沿着之前的隧道继续挖掘,方向对准成皋的城角,以鲁班多年的土木经验,一眼就看出这是墙体根基最为薄弱的部分。
  韩氏使用的工具多为青铜,甚至还有木制的铲子,所以虽然日夜不停,但进度也很缓慢,直到第五天时,鲁班忍不住了。他将温县送来的一批名为“工兵锹”的新式工具分发下去,韩氏劳役们很快就发现铁制的锹锋挖掘土石极为便捷,短柄容易携带使用,连上漆的木柄也不容易滑落,顿时爱不释手,只可惜鲁班扬言了,用完后每一个都要归还,若敢私藏,韩氏可以承诺了他可以就地杀人正法的权力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到了第九天时,沿着旧的隧道拐了个弯后,这条能容两人并排出入的隧道终于挖到了成皋墙垣之下,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冰冷的墙体。
  想要靠人力挖塌城墙是不可能的,按照以往的经验,应该试一试继续往里才行,然而到了这里,鲁班却让他们停手了。
  众人不解地问道:“工正,不继续挖下去了?”
  “不必,再将隧道尽头稍微拓宽挖深就足够了。”鲁班虽然对效率不太满意,但好歹在约定日期到之前完工。一时间,工匠们看着自己的成果激动起来,同时也满怀期待地看着鲁班,希望他能变戏法似的,给自己展示一下奇妙的攻城之法。
  然而接下来鲁班让人做的事情更让工匠们惊掉了眼珠,他让人将早先派人从河内运来的四十头肥胖丑陋的老母猪,一口气全赶进了隧道中……


第875章 虎牢关(下)
  夜幕降临,虎牢关内一片寂静,郑军士卒们一动不动,心情紧张,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爬到地上侧耳倾听的斥候身上。
  “挖掘声停了。”那人听了半晌后,这才抬起头对郑卿子般如是说。
  守了虎牢一个多月的子般松了口气,捋着胡须得意地笑道:“看来这些晋人总算是死心了,虎牢城的地基是我父采山中条石一点点铺垫起来的,光靠下面那点人力根本无法挖开,他们大概是撞破了头,挖烂了工具,知难而返了吧!”
  子般是晋国七穆中的丰氏子弟,他们这一支也曾位列郑国执政,但四十年来都没有再轮到。子般的父亲丰卷担任的是郑国司城,重建成皋城时,丰氏也意识到此地极为关键,为了不再让晋悼公城虎牢逼得郑国屈服的事情重演,所以将此城重新整修了一番,顿时焕然一新,堪称这时代排的上号的坚城,虽然小,却坚固。
  丰氏投入的精力,在这次韩氏图谋成皋的攻防中显露出价值来,虽然城外韩军人多势众,郑国的主力也被韩虎和郑国牵制在东面,但只要赵氏不全面干涉,郑国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打退敌人的。
  见韩军不再试图继续挖掘隧道,子般也就放下心来,但还是让众人警惕,以防夜深后有变。
  他自己则回去睡了一会,梦到新郑的美妙音乐,放荡的士与女,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但他在睡了一会后便被人匆匆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惊慌,子般顿时一个激灵,拿着剑一跃而起。出门后,他发现这会是鸡鸣破晓前,黎明到来前最深沉的黑暗,他便呵斥士卒,然后再度登上西北角的城墙,眺望敌营。
  看着看着,他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韩军是打算黎明后攻城?”数百步外,无数黑压压的营垒前,韩军点着火把陆续集结,其声势之大,像无数萤火虫聚集起来化为的火海,足足有近万人之多!
  莫非总攻就在明早?子般额头冒出了冷汗,一面下令让休息的兵卒全部上墙垣准备,尤其是容易遭到攻击的城角上挤得密密麻麻,一面也拼命思考敌人会如何进攻。
  云梯蚁附?飞石攻城?
  偏偏就在这时候,就在他所在的城墙西北角,出现了诡异的动静。
  “汝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兵卒们紧张地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城墙之下。
  有人连忙跑到城墙下储藏兵器甲胄的暗室中,只觉得隔着一丈厚的脚下,隐约传来一片嘈杂,有什么东西在喘息。
  没猜错的话,下面就是韩军挖出的隧道尽头,有敌人在,这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但再一听,下面的东西不像是人,而像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起码有数十上百才能发出如此规模的尖啸喘息。
  子般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城外的韩军已经集结完毕,火光下,他们扛着各种云梯木板,无数脸庞或阴或暗,这让子般更加困惑,他们在等什么?韩氏到底想在城墙下做什么?
  虎牢关是由晋人首建,郑国加固的,虽然是郑国境内数一数二的要塞,但守城的人也对来自地底的敌人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些野兽的尖哮喘息变得更加急促疯狂!而且……
  “地面在发烫……”被派到暗室里的兵卒像是掉到热锅上的蚂蚁般跳了起来,他们脚底的石头地基的缝隙在冒出白烟,慢慢地变得烫脚,无人再能在上面久留,他们连忙将此事通报子般。
  敌军在下面点火么?然后呢?还能指望火焰把墙烧塌?这种想象太过可笑,子般不觉得有可能,但越是这样,他愈加觉得诡异了,今天韩氏的作态让他觉得非同一般,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悄然发生了。
  “离开西北城角……”凭借对于危险逼近的本能,子般下达了这个命令。
  就在郑人开始陆续从西北城角上撤下的时候,来自地底的热浪已经开始渗上地表,烈焰已经烧得几十步长的城墙也开始发烫,除了呛人的烟雾外,士兵们还闻到了一股诡异的肉香,那些野兽的惨嚎倒是消失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胆战心惊地面对着这一切,而就在子般走下墙垣的一瞬间,西北城角所在的地基,开始发出一阵颤抖……
  就像站立已经的疲惫巨人般,整个西北部的墙垣都在震动发抖,仿佛是想将依然在上面的郑人连同覆盖了几十年的灰尘、苔藓全部抖落下来,你得扶着女墙才能站稳脚跟。
  这种状况持续了将近半刻,然后,角楼像是醉酒的壮汉一般开始摇摇晃晃,接下来竟然轰然倒地!四处飞溅的砖瓦和木桩砸死了十多人,而西北城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向下陷落,坍塌了一个大口子!
  子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昨天还固若金汤的数丈高墙在他面前突然脆得跟纸糊的一样,而在塌陷的墙垣之下,是一片可怕的火海,是那条韩氏挖开的隧道:肥彘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嗞嗞作响的滚烫油脂,还有一根根被烧断的木桩……
  ……
  “墙塌了!”与城内的愕然和绝望不同,城外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欢呼。
  城外韩军士卒已经等待了整整半个时辰,清晨的霜露沾满他们的发髻和胡须,又从胄上滚落下来。
  所有人都没睡饱,无所事事地坐着等了这么长时间,都有些懈怠和不满,哈欠连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可没有赵军那样严格的军纪。
  “起来!都起来!”军吏的鞭梢抽了过来,催促他们起身,就在这时候,他们目睹了奇迹:他们正对的敌军西北城角,轰然坍塌!连带着倒塌的,还有数十步长的墙垣!
  韩军士卒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被动地向前,战斗开始了,这一次,城内的胆小鬼们可没法躲在坚墙后面向他们放箭扔石头!
  光靠人数优势,这场成皋攻防战已经没有悬念了。
  就在鼓声响起,韩军持兵器向缺了一个大口的成皋发动进攻的同时,鲁班则陷入了一片追捧和赞美的声音中。
  什么天纵奇才,匪夷所思,韩氏的将领和工匠们满口溢美之词,鲁班却笑而不语。
  “只是一个简单的攻城方法而已,不足奇也。”他这倒不是谦虚,而是事实。
  自从临漳学宫建立起来后,百工这个过去低贱卑微的群体,竟然也能在里面占据一席之地,鲁班则是他们的首领,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便呆在邺城的工坊里,做各种实验发明,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变为事实,虽然其中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不过赵无恤又勉励他了:“失败乃成功之母。”
  他们也经常去邺城节堂中,与军方的人讨论如何攻城守城,有时候赵无恤也会过来旁听,时不时提出几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点子。
  两三年下来,鲁班的攻城之术已经较为系统,他们总结了“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礮辒、轩车”共十二种攻城之法,虽然其中一些只停留在理论层面,但只要因地制宜,这世上就没有让鲁班束手无策的城池。
  比如这一次,他就用上了穴攻和火攻的结合,当然,也是赵无恤曾经提过的一招,他一说,鲁班就立刻记下来了,并进行过实验,效果……惊人!
  鲁班是工匠世家,土木工程是看家本领,知道这时代但凡城墙,基本都是先挖开深深的地基,再在上面铺上石基、夯土墙垣。
  若地基坍塌,上面的城墙也没有幸存之理,于是鲁班就先让韩军挖一条隧道,随着挖掘的推进,用大量木料支撑住隧道的顶部。当其恰好到达成皋西北城角的墙下时,稍微拓宽,然后再放入大量稻草和油脂、煤炭,最后将大量肥彘赶进隧道,再点燃,在狭窄的空间里,猪油混合着煤炭、稻草等易燃物大量燃烧,将支撑隧道顶部的木桩尽数烧毁,高温让空气剧烈膨胀,地基也由此变得摇摇欲坠,最后竟然整片陷落了……
  这个法子麻烦,却也有效,如今成皋已破,韩军大喊大叫着鱼贯涌入,郑国人在惊变的打击下,抵抗变得微弱,但还是依靠其他几面城墙,从日出一直战斗到了日落,让韩军又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其统帅子般带着数百残兵被逼到最后一处角楼时,才请求投降。
  “终于打下来了!”段规步入满是尸骸和烧焦残骸的成皋后,跪在地上捧着渗入鲜血的土壤,嚎嚎大哭,攻击成皋,这是他献给韩虎的计谋,韩氏为此投入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和存粮,志在必得,一旦失败,对韩氏的打击是相当大的。
  但战争的初期进行得很不顺利,成皋久攻不下,这可是在韩虎吸引郑国主力的情况下啊!为此很多人都向韩虎告发,说段规的不是,说他不会领兵,甚至攻击到了这次战略本身。
  段规也曾担心得夜不能寐,然而韩虎却只是让人送了一箩筐书信回来,上面抹去了名字,但内容都是韩氏家臣食客们责难段规,足足有几十份之多!
  韩虎旨在以此表示,他对段规没有丝毫怀疑,同时也在敲打他:再拿不下,我也撑不过舆论,只能拿你开刀了……
  如今大功告成,段规岂能不喜?他向东方韩虎所在的方向再拜说:“攻下成皋,不是靠我的力量,而是主君的功劳!”
  话音刚末,却听到有人冷哼了一声:“看来全是因为韩氏君明臣贤啊,这才能打下虎牢,如此说来,这里面是没有我和赵上卿什么事了?”
  PS:这一章的战术参见罗切斯特城堡防御战,或者电影《铁甲衣》100分钟的情节O(∩_∩)O~有更多疑问可以找失地王约翰问去。


第876章 版筑之间
  “汝等想让我帮韩氏修复虎牢?”乍闻此言,鲁班放下了手里的铁锤,拿过学徒帛巾擦了擦满是汗水的结实臂膀,披上深衣后,这才玩味地看着段规、韩安平二人。
  按照赵韩两位家主的约定,赵氏助韩氏打下成皋后,这次对郑战争便要结束,即便郑国反攻,韩氏也必须转入防御。赵氏兵卒和工匠也将撤离,把虎牢完全留给韩氏。
  所以在战后,面对坍塌大片角楼墙垣后一片狼藉的虎牢,为了在未来郑国人的反攻下守住这里,段规和韩安平少不得要登门拜访,请鲁班给他们指点一下如何修复此城。
  面对两人的请求,年轻的鲁班笑道:“子矩昨日不是说,全是靠韩氏君明臣贤,这才能打下虎牢么?既然韩氏觉得这其中没赵上卿和我公输班什么事,何必再来求我?”
  韩安平是贵族出身,对鲁班的狂妄有些不满,这个人哪怕位列赵氏中大夫,颇受赵无恤宠爱,也依然只是一个工匠,肉食者给他好脸,他还真当自己了不得了?
  段规倒是不以为忤,制止韩安平发怒,笑着赔礼道:“岂敢,此次攻克虎牢,全赖上卿助韩氏一臂之力,也全靠了鲁子的能耐,否则吾等如今还在城下吃灰土呢!”
  这些话段规倒不是信口胡说的,精妙的战略与韩氏差劲的执行能力不匹配,导致成皋攻略陷入困局。魏氏已经选择袖手旁观,若赵氏也对韩氏不闻不问,那这次他们必将功败垂成,带着对赵魏的怨恨,默默缩回领地,再也不敢冒险。
  首倡此议的段规,也将被韩虎弃用,被韩氏宗族和家臣唾弃排挤,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本来已经绝望了,但赵无恤却伸出了援手,让段规咸鱼翻身。要知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韩氏这次故意与郑国交战,是在违背赵氏战略的前提下进行的,赵上卿要是一怒之下断绝与韩氏的关系让他们自生自灭,也说得过去。
  同样是上卿,当年范鞅对违背自己意愿的赵氏打压可是极其残酷迅速的……
  难得的是,赵无恤竟然容忍了韩氏的小心机,还出手拉了他们一把,这让韩虎感激涕零,连心思较重的段规,竟然也生出了一丝惭愧来,觉得赵无恤的心胸真是广阔,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一点:韩氏离开了赵氏的支持,果然不行啊!
  而他对于鲁班的感官,也迅速提升,那谈笑间就让虎牢城墙轰然倒塌的高超手段,不佩服都不行。
  善攻者必善于防,这是众人下意识里的认知,所以才郑重地请求鲁班在离开前,再帮韩氏一把。
  他们没想到的是,鲁班这欲拒还休的背后,却是得计的欣喜,在假意推辞几次后,便应允了下来。
  ……
  “这里需要重建,还有这里……”
  虎牢攻防战结束后第三天,鲁班就马不停蹄地登上城墙,像一个巡视自家田地的小农般四处指指点点。
  段规和韩安平则跟在后面,这方面他们没发言权,鲁班才是专家,经过虎牢一战,他毫无疑问地成为这时代中原公认的攻城专家,百工中的佼佼者。
  到最后,鲁班干脆画了一张图纸交给段规,让他按照此法重建虎牢。
  “这……”盯着图纸上的新虎牢城结构图,段规有些惊讶,因为上面的城塞若能建成,将是宽两里,高三丈,城墙底基厚三四的赫赫坚城!
  鲁班则已经开始进入状态,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虎牢的旧城墙已经坍塌了一个大角,想必通过此次攻打,二位也见识到了,攻城之法日新月异,过去的墙垣已经无法承受攻击。就算不用穴攻,水火相交,虎牢也扛不住几次反复。为了在接下来郑国的反攻中立住脚,虎牢必须守住,所以不如在这堵墙外面,再建造一堵厚厚的外墙!”
  这时代常用的筑城之法,一般是版筑,所谓版筑,就是筑墙时用两块木板(版)相夹,两板之间的宽度等于墙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撑住,然后在两板之间填满泥土,用杵筑(捣)紧,筑毕拆去木板木柱,即成一堵墙。所谓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便是造墙工地上发生的事。
  如今,和傅说出身相似的鲁班,却在极力推销不同于传统版筑的新方法。
  “首先,是要架锅蒸土,再混合蜃炭,粘土搅拌均匀,在木版中进行注灌。接下来的程序,和版筑差不多,但造出的城墙,却比一般混杂稻草的夯土墙厚实坚硬数倍!再挖深地基,则就算用我之前的法子,也对城池无可奈何!”
  鲁班也不虚言,而是就地取材,当着两人的面,用他描述的方法在城外就地造了一面矮矮的小墙,果然在太阳暴晒一天后,这堵矮墙已经变得铜锥也不能深入,比一般一砸就掉土的夯土墙要坚硬得多!
  段规和韩安平看得一愣一愣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目睹后,他们不由心动起来。这个计划看上去十分宏伟,若能成功,或许真能如鲁班所言,让郑国人无可奈何,让韩氏守住这片孤悬域外的飞地,但是……
  要建造这样的城池,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容小觑的。
  段规犹豫地说道:“蒸土、粘土、版筑,甚至是人力,这些只要愿意付出,都是能得到的,但是……唯独蜃炭,韩氏少量还能制造,若需要更多,就得从燕、齐处获取了,千里运输,其价贵于布帛。”
  所谓蜃炭,也就是石灰,然而春秋时代的中原并没有发明出以石灰石烧制石灰的技艺。反倒是在黄河下游,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收集海边习见的牡蛎壳,并称这种以牡蛎壳燔烧的石灰为“蜃炭”,作为石灰烧制技术出现前的替代品。
  所以直到春秋,一直在沿用齐地出产的蜃炭,用来涂抹房屋外墙,或者洒在周边杀灭蛇虫,因为用量不大,倒也没什么问题。
  然而鲁班这个筑城的方案,却需要大量石灰,以韩氏现在的财力,根本无法负担啊,而且这东西产量不高,有时候有价无市……
  “这个汝等倒不需要担心。”鲁班拍着胸脯保证道:“韩氏需要的蜃炭,可以由赵氏提供,赵氏已经获得河间,又控制了莒国海滨之地,蜃炭之物,源源不绝!比齐国人售卖的,便宜一倍!”
  “此言当真!?”韩安平顿时大喜过望,若真能如此,那韩氏咬咬牙,大概是能负担得起的,为了守住虎牢,这个韩氏未来的战略要地,一些代价是值得的,家主也会同意吧。
  不过多疑的段规又生出一丝疑惑来:“既然赵氏有如此妙法,为何不用于自家城邑的筑造上,反倒让韩氏先用呢?”
  谁料,他这句话,却将鲁班激怒了。
  “好啊!”
  鲁班气呼呼地一脚踹在那堵小小矮墙上,说道:“上卿在我来之前说过,韩卿如同他的亲兄弟,韩氏在地势上,也如同赵氏的手足,保护着河内、太原的心腹。韩氏强,便如赵氏强,两家需要相互提携,才能双赢,所以才让我来助韩氏破虎牢,又让我将新的筑城之法教授给汝等,为的就是帮韩氏在河南立足……”
  “谁料韩氏内部有奸臣啊,先故意违背上卿的计划,给三家大业添乱。如今是汝等先来请我,却反过来揣测起我来,公输班虽然只是一个区区百工,却也有几分骨气,不愿受辱!也罢,就当我今日没说过!”
  “鲁子息怒,鲁子息怒!”段规见状,连忙跑过去拉着鲁班的手,拼命抱歉,几番低声下气地恳求后才让鲁班消了气,继续商量起虎牢城的修复来。
  他面露狰狞道:“想要我来指点,那筑城就必须严苛,所有构造都按照我的图纸做,韩氏要立刻征召劳役,准备材料,今年先挖地基,明年开始便要蒸土筑城。我在此建议,所筑之城要分片区,指定工匠负责,将土搀和了牛羊血层层铺筑,用力夯实,再堆柴烧烤,以求坚硬。每层夯筑好就命兵丁用大锥锥之,如锥入一寸,即说明夯筑不坚,就杀夯筑的人。如锥不入,则认为兵丁不用力锥刺,检查不力,即杀兵丁!”
  极其残忍,却行之有效,段规和韩安平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当即点头同意,心里充满了期望,若能在两年内造出这样的城池,郑国人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但是在他们道谢离开后,鲁班却露出了得计的浅笑。
  “上卿说的没错,韩氏为了得到成皋付出太多,就更不愿意失去这里,为此什么都愿意去做,他们果然中计了……”
  ……
  段规和韩安平不知道的是,鲁班答应提供的“蜃炭”,压根就不是从燕国,或者琅琊运来的,而是在赵氏各个矿山工坊,采石灰石燔烧的……这项应该到秦汉才被开创的技术,就在赵无恤的推动下提前出现了,毕竟硬件条件都满足,只差一个想法。
  赵氏烧的石灰之多,完全够内部的医药、印染等行业使用,赵无恤还想让鲁班进一步制作出水泥来。这所谓的蒸土筑城,不过是石灰的一种粗劣用途,后世赫连勃勃造统万城,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坚固固然坚固,但也极其费财伤民……
  将便宜的石灰说成来自海滨的蜃炭,高价转卖给韩氏,不仅能让赵氏得利,光修虎牢城的用量,就足够榨干不算富庶的韩虎了。
  归根结底,这依然是赵氏“疲韩疲郑”之策的一部分,看似含情脉脉的扶威救难,背后却是将韩氏牢牢拉在赵氏阵营内,并暗暗损耗他们实力的阴谋……
  “若韩氏真的筑成此城,一旦赵韩交恶,赵军也不好攻陷虎牢啊……”鲁班记得自己来的时候,也向赵无恤提出过这个问题。
  “你听说过海大鱼么?”赵无恤却抛回来这么一句话。
  鲁班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未有。”
  “东海的大鱼,名为鲲,网抓它不住,钩钓它不到,可一旦他肆意骄傲离开了大海,那么连区区蝼蚁都能啃食它的肉。现在还算完整的晋国,就相当于韩氏这条鱼的大海啊,他们一直受着我的庇荫,才能在内战里幸存下来,现在却想摆脱赵氏,独立发展,殊不知没了赵氏,没了完整的晋国,就凭韩氏的地利,就凭他们那点可怜巴巴的实力,就算将虎牢,将平阳,将宜阳的城墙建得天一样高,又有什么用呢?”
  鲁班恍然大悟,也突然明白,眼光局限于一城一池,还是放大到整个天下,这就是上卿和韩虎、魏曼多这些人的区别啊!
  “更何况,不是还有你么?”赵无恤指点着鲁班,对他授计。
  “以汝之矛攻汝之盾,是矛入盾破,还是盾存矛断?你自己设计的城防,留一手别人看不出的破绽,还不是轻而易举!就算不留,以赵氏百工们日新月异的攻城之术,何愁不破?韩氏这番辛苦,只是空费家力而已,一边筑城一边要防备郑国人的反扑,就韩氏这点积蓄和人口,只怕在崛起之前,便要重蹈梁国覆灭的故事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就像先前设计好的一样,韩氏之衰败,就始于他们保全虎牢关的贪婪!”
  对于不太听话的小朋友,赵无恤一贯是先让他们认清楚现实,等他们哭着回来叫爸爸时,再很恨打他们的屁股!


第877章 鱼跃龙门
  晋侯午二十年是纷乱的一年,名义上还存在的“晋国”先后和齐、郑发生冲突,赵氏夺回河间,魏氏避免了所有的纷争,一面秣马厉兵,一双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西面,盯着富裕的河西之地。
  韩氏则越过大河天险,占领了成皋。与此同时,与鲁班一同出发的王孙胜也初战告捷,他带着韩氏之兵在成皋东面打了一场漂亮仗,伏击前来救援的郑军,斩首三百,俘获七百,让郑国人不得不退了回去。
  韩氏与郑国的大战就此告一段落,但零星的冲突却从未中断,郑国七穆是子产言传声教长大的一代,颇有几分硬骨气,他们不接受成皋陷落的事实,一直试图反扑,韩氏只能见招拆招,与他们消耗。为了确保虎牢不会得而复失,韩虎在鲁班的怂恿在,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座前所未有的要塞城隘,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
  韩氏竭泽而渔,动员了数万民夫来修筑城池,又持续保持一万人的军队驻扎大河两岸,提防郑国人来拆城,为了保证工程的质量与速度,他们采用了鲁班的建议:每层夯筑好就命兵丁用大锥锥之,如锥入一寸,即说明夯筑不坚,就杀夯筑的人。此法酷烈,惹得一些韩氏的老家臣无不愤慨地说道,若是韩献子在世,见到儿孙如此残民,一定会气得降下灾祸。
  韩虎和段规却无可奈何,一君一臣在对困难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与郑国开战,差点载了大跟头,如今虽然在赵氏的帮助下得到了成皋,却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咬着牙坚持到底。若成皋都守不住,那这几年的费尽心机就成了一场空,韩虎的威望将受到重创,段规也将结束他的家臣生涯,除了自刎谢罪别无出路。
  从夏到秋,在一片怨声载道之声中,新虎牢关的雏形在慢慢搭建而成。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南方,一个古老的邦国却面临着丧土失民的危机……
  ……
  哭哭啼啼,蔡国人三步一回首眺望他们的国都。
  这是蔡国第二次迁离都城了,第一次还是被楚灵王灭国的时候,他们丢掉了社稷,三年后又被由陈、蔡国人商贾支持上台的楚平王恢复,只是国都从原来的“上蔡”迁徙到淮河上游的吕亭,称之为“新蔡”。
  新蔡却没带给蔡国人新生活,他们依然被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中,忽而属楚,忽而投晋,忽而又因为国君的一己之愤,引吴国人破楚入郢。这种朝吴暮楚自然是要遭报应的,随着楚国的复兴,两年前,蔡国遭到楚、陈、随的联合攻伐,被迫再度服从楚王号令,割地赔款,贡赋如常,蔡侯还向楚王献上女儿蔡姬。
  可如此一来,吴国却不干了,他们前年进攻陈国未遂,岂能再失去蔡国?刚刚完成复仇大业的夫差可咽不下这口气。
  今年秋天,吴国派使者泄庸来向蔡国致送礼物,谁料使节团里却藏着军队甲兵,他们占领蔡国城门,引吴军入侵,蔡侯不敢与之为敌,加上他本身就与楚国有旧怨,于是便杀了一位亲楚的公子来取悦吴国。同时在吴国人的强迫下,迁往吴国为他们找到的新国都:淮河下游的州来,亦称之为“下蔡”。
  蔡侯号哭着把先君的坟墓迁走,贵族们也坐着船载着宝器车马先走了,只剩下一些背井离乡的平民,他们抽噎着,挥泪诀别故土,又向东迈出一步。这是一场浩大的迁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苦难之旅。蔡国本是能出赋千乘的楚国大县,复国后人口减半,却仍然有两万五千户之多,等他们次年春秋完全迁到州来后,却只剩下万余户,不到十万人口……
  途中死掉了一些,但更多地,是不愿意离开故土,宁愿留下来,摒弃蔡人的名号,改做楚国人!
  比起赵无恤迁故绛之民至邺,吴国的这次强行拆迁显然更受诟病,在听闻此事细节后,赵无恤立刻让邺城学宫举行一次策论,将两次迁徙进行对比,并在邺城中大肆宣传……
  至此,吴楚各自占有了蔡、陈,在淮上争夺中形成均势。
  伍子胥虽然在吴王破越后一度拂袖而去,但随即又回到中枢,主管吴国外交。他依然坚持之前的主张:“陆人居陆,水人居水,中原之国干燥,不能种稻,也不能行船,吴国就算攻而胜之,吴人也不能长久占领其地,但像越国,还有楚国淮上、江南等地,与吴国习俗相近,语言相同,却可以据为己有。”
  他极力劝阻夫差北上与赵氏争雄,而是北结齐国,也派人与还未有明显冲突的宋国、郑国、秦国通使,主要精力还是在于与楚国争夺淮上、群舒,试图再度进入江汉腹地。
  楚国则一面妄图复兴,一边小心防御,楚本来在瓜分蛮氏期间,与秦、郑结成了盟友,俨然三国盟主,但他们的精力被吴国牵制太多,以至于在晋国三卿攻略郑国时无动于衷,哪怕年底时传来晋国三卿又要图谋秦国的消息时,也表示无可奈何。
  乘着齐国新败不敢动弹,韩氏拖住郑国,楚国也疲于应付吴国不敢北上支援盟友之际,晋侯午二十一年夏三月(公元前491年),在又囤积了一年粮食后,晋国对秦国的进攻开始了……
  ……
  “美哉,河山之固!”
  走到龙门岸边,连见多识广的赵无恤也不由发出这么一声感慨。
  黄河,春秋之世只有到齐国境内才逐渐浑浊,称之为“浊河”,在其余位置,只用“大河”或者一个“河”字作为专属名词,以凸显她在华夏地理文化中的分量。在这时代中原人的认知里,黄河的源头在河套之西,它从巍峨雪山飘逸而下,以雄浑豪迈的气势,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奔腾激荡,而位于秦晋交界的龙门峡谷,就是其中最为雄起跌宕、多姿多彩的部分。
  龙门,亦称之为禹口,相传是大禹治水时用巨斧劈凿而成,赵无恤立马放目望去,只见它的北面是群山夹道的黄河峡谷,南面是坦坦荡荡的平原,反差巨大。
  河水起初被约束在两岸悬崖断璧之间,白色的浪花如同千万匹奔马般横冲直撞,雷霆万钧,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赵氏专门掌管大河水运的官员古乘见赵无恤兴致不错,便说道:“龙门两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宽百步,下泻千里,相对如门,唯神龙可跃,故称之为龙门。龙门每年十二月初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每当这时,有黄鲤数千条自下游游集龙门,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天火烧其尾,化为神龙,登不上者,点额曝腮……”
  时值三月,正好龙门的水下游着许多鲤鱼,但见到这一幕后,赵无恤却嘿然了,哪有这么邪乎,其实是黄河鲤的繁殖季节到了,争相游回它们上游的出生地交配产卵呢,倒是捞鱼子的好地方。的确,跳得上龙门,就能留下后代,跳不上去,就只能孑然一身了。
  他与众人将此事一说,本来还在抬头寻找“神龙”的赵氏僚吏们纷纷大笑,古乘也红了脸。作为渔夫出身的他已经被赵无恤派到龙门近一年了,自然清楚这一点,本来当做奇闻轶事说出来博上卿一乐,不成想,本应该五谷不识的赵无恤却如此清楚……
  “二三子知道,我由此想到了什么么?”
  “不知。”
  目视众人,赵无恤加重了语气:“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
  “天地万物和我们人类并存,种类不同而已。种类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只是因为大小、智力不同而互相制约,互相成为食物,从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鲤鱼如此,百兽草木如此,人、宗族、邦国、族类亦如此!”
  在场众人皆为之震撼,在剥开“天养万物以养民”的脉脉温情后,传统的礼乐征伐掩盖的血腥与真相昭然若揭。
  一口气将原始的进化论思想提升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程度后,赵无恤马鞭指着龙门对岸黑色的秦国旗帜煽动众人道:“鲤鱼需跃过龙门,才能传递血脉,吾等也一样,赵氏赢得了晋国内战的胜利,是晋国内部的适者,但这还不够,外敌依然虎视眈眈,天下皆有亡赵之心,吾等还要坐九州的适者!首当其中的,就是秦国!”
  “一条大河将秦晋隔开,两国一衣带水,相互竞争两百年了,秦晋必有一霸,非此即彼,但前提是要宰割对方!更何况秦国占领了河西之地,必须夺回,这便是我协同魏、韩伐秦的原因!哪怕秦与赵有同姓之谊,来到这龙门,也只能袒臂相见,刀兵相向了!”
  秦晋之间的竞争,是由地缘决定的,就好比长江上下游的吴与楚,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早年秦晋争抢两国之间的骊戎、狐戎、梁国、虞、虢等,都是赤裸裸的虎狼抢食,生怕慢了一步让对方得逞。而晋国霸业兴旺后,也一点不念什么秦晋之好,堵死了秦国东扩之路一百五十年。
  如今两国依然要相杀,三家攻秦,是前年就商量好的事情,毕竟知氏残部是三卿共同的死敌,秦国接纳知氏,相当于与三家为敌。就算韩氏故意与郑国交战,也没有打断这一进程,魏氏足足准备了一年,赵氏也可以发太原之兵作战,调兵遣将和制定攻击路线的工作,从去年秋后就逐渐落实。
  赵氏与秦国不交界,若从楼县,或者去年刚建立的离石县渡河,还得先借道白狄余部所居的“上地”,也就是后世的榆林、延安等地。于是赵氏便与韩氏达成协议,介于去年赵氏给予韩氏太多帮助,于是便把韩城以西的一处小邑借给赵氏,作为他们驻军的地点,以此作为谢意。
  韩城就在龙门东面,向西走上十多里就能踏入河水。龙门虽险,却是处古老的渡口,地处交通要隘,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公元前645年秦晋韩城大战,秦穆公就是从龙门东渡击晋,虏晋惠公的。
  虽然魏曼多、魏驹父子对赵氏再度回到河东,出现在他们腹地边上十分忌惮,但今年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求赵氏协助。韩氏因为要应付郑国的零星反攻,在三卿会晤时叫苦不堪,只能出承诺中一半的兵卒和粮草,于是除了魏氏自己挑大梁外,就只能指望赵氏帮他们打败秦国了。
  但赵无恤在这场仗里却打定主意不大动干戈,他带着盟约中说好的一军万余人入驻耿地,一兵不多一兵不少。而魏氏则要出动三军!相当于他们所有可征召兵卒的四分之三,韩氏则只凑出来一万不到,多为老卒和少年兵,这已经是勒紧裤腰带的结果了。
  在商量三家主攻方向时也一样,因为晋国通往秦国的主要渡口一共就三个:蒲坂渡、风陵渡,以及龙门渡。于是魏氏两军由魏驹率领,将出蒲坂,攻击秦国大荔,一军由吕行率领,从风陵渡南下,进攻桃林之塞,也就是后世的潼关。韩氏则从河外西进,打通崤函古道,与魏氏偏师汇合。
  至于赵氏的任务,自然是出龙门渡,攻击少梁了……
  “这是场硬仗啊。”来到这里以后,有臣僚如此向赵无恤抱怨,因为少梁是知氏的河西大本营,也是秦国控制这里后重点经营的地方,何况龙门虽然不宽,对岸也是一马平川,却至少有敌人数千守军,早已等待再次,只等赵氏渡河,他们便迎头痛击。
  赵无恤敲打他们道:“对待秦国人,大可将汝等过去对付齐、代的心思收起来,秦国虽然穷,却不容易屈服,此番三卿攻秦,就如同举着火把去捅一个马蜂窝,将河西看做自家后院的秦人一定会拼命阻止吾等,就算失败了,也会前赴后继地杀回来,就像过去两百年间他们所做的一样。”
  之所以会答应攻打少梁,自然有他的计较和目的,赵无恤真正的心思是:捅马蜂窝大家一起捅,等马蜂一窝飞回来报复时,就让魏氏自己扛住吧。如今已经让燕、中山掐架,宰割齐国,疲韩疲郑,只差让秦与魏彻底撕掰,赵无恤对赵氏周边四邻的布局与分化就算完成了……
  可话又说回来,对岸守着不少神情紧张的秦国人,一面面玄鸟旗让人分不清两岸敌我,想要顺利地搭浮桥过去不太可能,该如何是好呢?
  赵无恤也不急,让士卒们解甲卸胄,在河边的树林乘凉,又让古乘装模作样架设浮桥。
  眼见浮桥距离河岸越来越近,对面的秦国人和知氏残部就越发紧张,殊不知,就在龙门以北三十里外的梁山山麓处,这里大河水流更为急促湍急,不亚于后世的金沙江峡谷,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已经悄悄潜行至此……
  或许是因为此地险隘,大部队无法渡过的缘故,对岸空无一人,于是这支悄然而至的奇兵,也如同河中的黄鲤一样,成为顺利跃过龙门的胜者。
  黄鲤们很欢快,无论雌雄,都在尽情地释放生命的精华,使得水流一时间浑浊了起来……
  而河边,赵无恤的悍将田贲正捧着一个皮制的器物,吹气吹得满脸通红,但那物件却未见鼓起半分。
  “尔母婢也!此物明明用不了!?”差点将肺吹炸,红脸的田贲不干了,将手里的管子一扔,大声指天骂地,又一把抓过脸被晒得蜕皮发黑船工,就要发作。
  “愚人自扰……”楚国人石乞却对这种北方常用的渡河工具信手拈来,他手中的羊皮,很快就被吹成鼓鼓囊囊的革囊,在他身后,数百张革囊已经吹鼓就绪!


第878章 赵跨革囊
  早在去年秋后,在预备开战时,赵无恤的谋士们便猜测秦、知军队肯定会借助龙门天险设防,赵无恤的对策是以主力架设浮桥拖住他们,再派奇兵设法从上游泅渡过去。但渡河的方法却有些困难,因为龙门以上大河水流湍急,河上也没有运输工具,恰在此时,却是石乞献上了一条计策。
  “上卿,或许可以试一试革囊……”
  在攻略代国的过程中,石乞等赵军将士不止一次看见过,代戎、屠何等戎狄部落渡河不用舟楫,而是采用革囊。
  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将牛羊宰杀之后,用刀从脖子割开一个小口,插入细管向皮中吹气,使皮肉之间产生气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会与羊肉分离。
  割下羊头与四肢,然后将羊皮从头部向下撕拉,羊皮便会完整地剥落下来,只要将头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扎紧,最后再向皮囊中吹气,羊皮就膨胀为鼓鼓的革囊。这种单个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将数个革囊绑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载木筏,同时让许多人飘浮过去。
  赵无恤记得,后世忽必烈征服大理国时,用的就是此法,觉得可行便同意了。在征服代国后,赵军本来就拥有大量牛羊,当即在离石、蔺县等地宰杀制作后运过来备用,足足有两千张之多!
  这支赵军偏师中,除了武卒老兵外,也有不少是从代、屠何等地征召的部族兵,他们从小放牧,有很多人本来就会制作羊皮囊,到了岸边后便两两配合,动作麻利。来自中原的赵卒就要显得手脚笨拙些,但忙活了一早上,也顺利将各自的革囊吹满,一个个挂在胸前,就像两千只等待下水的鸭子,他们很快就相互取笑起来,缓解战前的紧张,兵器等则用数个革囊承载的木筏统一运送。
  不过这里面,除了石乞这种从小在水边求生活的南人外,也有些北人水性不佳,田贲就是其中之一。他上次去驰援鲁国,连在大野泽上坐船都会上吐下泻,根本就不会水!
  今天,看着兵卒将士们陆续过去了,而石乞也像是嘲笑地说他若是不能游,大可坐船过去……
  这让田贲忍无可忍,坐木筏的都是些什么人?是那些黑衣黑帽的军法官,还有记录战事的文书,田贲多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为伍?他带兵没什么规矩,多是靠与士卒打成一片,他们吃啥他吃啥,在战场上也悍不畏死冲锋在前,兵卒们才愿意为他效命,作战时同生共死,如今若是退缩,田贲觉得自己会被人看轻。
  “人死卵朝天!做水鬼也比胆小鬼强!”他大骂一声后,对手下兵卒吼道:“渡河!”
  两千余名赵军士卒牵着绳子,步入河中,他们牵着的绳子上,牢牢地绑着一个个鼓腾腾的羊皮囊,连成一线。
  田贲下水之初还不免紧张,他的手紧紧抓着绳子,陆上凶狠的恶来猛虎,到了水里,却像只惊慌失措的小狸猫。不过没多会,他就发现凭借羊皮囊的浮力,再加上相互拉扯,足以保证他和身体不会沉下去灌一肚子浑水,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和旁人嘻嘻哈哈起来。
  不过因为水流湍急,赵卒们也被冲得七零八落,登陆的地点南北拉了足足一里长……
  这种情况,若是被敌人半渡而击,这一师赵军指不定就要全军覆没了。好在岸上没有敌人,这一带是梁山余脉,也是秦国控制疆域的北界,戎狄混杂,地势险要,所以秦人也未设防,更何况还有赵军的袍泽帮忙看着呢!
  ……
  大河西岸,千余匹骑兵的马儿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敲着蹄子,骑在它们鞍上的主人也眯着眼睛,忍受着夏天毒辣的太阳。
  他们是来自代郡的赵氏轻骑,由邮无正之子邮成率领,是以类似的方法,从赵氏控制的蔺地泅渡过来的,随后向南驰骋两百里来到渡河地点。顺便把大河以西这片名为“上地”(陕北)的白狄旧地侦查了一番,令人惊异的是,虽然一百年前白狄抛弃了这里东迁河北,但这里的部族人口并不亚于代国,农牧业发展水平也不比楼烦差,而且森林密布的黄土地一旦开发,更适合耕种!
  难怪上卿对这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先在吕梁山西麓新建了离石、蔺两县,让它们和楼县互为表里,又派赵氏第一官商猗顿组织商队去与各翟部通商交好,为赵军南下开道。
  晃了晃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晕的头,眼见对岸的袍泽差不多都摸到岸边了,邮成让人去帮他们上岸,同时让在南边警戒的五百骑继续保持高度戒备,他则对胸上背上还绑着两个革囊的田贲抱怨道:“怎么如此之慢。”
  “急什么!”田贲像一只落汤鸡,耳朵里进了水,听不大清人说话,他自己的声音也如同洪钟,让人听了生怕他将南面三十里外的秦人引来……
  “上卿吩咐过,总攻明日清晨才发起,先让二三子把衣物晒干,饱饱吃一顿。”
  “就怕夜长梦多啊……”
  真的在百战之师里厮混久了,邮成的贵族子弟范倒是去了不少,因为在攻代之战中表现出众,又娴熟弓马,便被虞喜推荐,作为这次攻秦赵氏骑兵的统领。
  这是邮成第一次独当一面,不免有些担心,更何况跟他配合的还是以不靠谱著称的田贲,好在总是阴着脸,像是全天下都欠他钱的石乞比较谨慎。
  他们将悄然南下,在赵军主力吸引敌人注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北侧!这一招屡试不爽,却往往能见奇效。
  不过很快,邮成的乌鸦嘴就一语成谶了,是夜,他们半夜猛地被执勤的人摇醒,一抬头,看到南方数十里外的夜空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火光!
  远远望去,低矮的云层仿佛染上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覆盖天空,把那一片映成了黄昏晚霞,美得诡异……
  ……
  浮桥上燃起了大火,火场外呼声四起,僚吏们在组织人手划走船只,以免火焰殃及过来,让整座浮桥化为灰烬。
  赵无恤扶着剑站在岸边,大风掀起炽热的气浪,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但他不想避开。赵氏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舟船上跳跃着无数橙色和鲜红的烈焰,被一点点吞噬为黑炭灰尘,十年前齐国逆济水发舟师攻击西鲁时被盗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赵无恤曾见证过相似的奇景,可受损的一方却反了过来,他现在的表情,也如同眼前这对烈焰一样,怒不可赦!
  “终日打雁,今天却被雁啄了眼啊……”
  懈怠,大意,赵氏从上到下的确有这样的情绪,在连续胜利近十年后,吊打代戎、齐国河间守军,轻取成皋后,不少赵军将士都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松弛下来,果然就出了事情。
  秦人派来烧毁浮桥的死士不少死在大火里,或者箭矢下,也有少数几个命大没死的落入赵氏手里,这回押了一个过来。
  赵无恤见他扎着秦国人标准的歪锥髻,颇似后世兵马俑里的一员,见了赵无恤也不下跪,而是抬头硬气地用一口秦腔说道:“杀了我罢,我必复苏,去黄泉与秦国历代君主和勇士一起纵马喝酒!”
  为国捐躯的勇士在死后会复活,这种思想在秦人里很流行,根源或许是他们世代与戎狄交战时产生的传说,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一百年前的秦晋之战里:一个秦国间谍被晋人抓住,杀死在绛市上,过了六天他竟然复活了!而且还跑回了秦国,言之凿凿下,秦人更是信之不疑。
  虽然赵无恤压根不相信这种事,但秦国的邦族性格也正如这个传说一样,屡死屡活,从必死的亡国之余到西陲戍卒,从天子的牧马人到大夫,为了与戎狄作战获得生存空间,几代家主战死,最后终于能列为诸侯,吞并戎狄,成了西方一霸。
  在后世,纵然被三晋逼到差点亡国灭种的境地,秦人还是再次在逆境中崛起了,蚕食天下,打出了一个斗大帝国,虽然不持久,但也足以让人惊异,为他们坚韧的性格的佩服。
  秦国这种不怕死不服输的性格,光是在龙门对峙期间,赵无恤便品尝到了。
  摆摆手让人成全这个秦国死士后,他隐约听到对岸里的秦、知军队在欢呼。
  而赵氏这边,则有些垂头丧气,同时还有人知耻而后勇,咬牙切齿地请战,夜渡攻击秦军。
  赵无恤严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让他们顿时噤若寒蝉。
  “此赵氏之耻也,军中理官何在?”
  黑衣黑冠的军法官很快就给众人定罪了,浮桥上执勤者杀,岸上巡逻者杖,介于大战在即,赵无恤先斩了几名负责的吏,用他们的头颅祭旗,被牵连的兵卒降为死囚,编入敢死队,他们的罪放到战后,视表现再执行。
  一些挫折,也能让赵氏上下更好的认清自己。
  “连夜再搭浮桥,其余人秣马厉兵,抓紧休整,明天就让秦国人知道,河山之险,不足保也;伯王之业,不从此也!”
  夜色中,对岸的欢呼在继续,在秦、知的统帅看来,赵军浮桥已毁,赵无恤除非插上翅膀,才能飞渡龙门了吧……
  也许明天清晨,大意的就是他们了!
  PS:死人复活的事,见《左传·宣公八年》: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还有放马滩秦简《墓主记》,记述一位名叫“丹”的人死而复生之事和简历。


第879章 虎狼之师?
  “你在害怕?”
  子虎瞥了一眼旁边的知果,心中十分惊讶,这个在父兄死光后临危受命的知氏家主平日里表现得十分睿智勇敢,大庶长也很欣赏,派死士去烧毁浮桥的想法也是他提出的,没想到也有让他害怕的东西,是对面火光连绵的大军么?还是那军中的统帅?
  “能不害怕么……”知果一直自认为是弱者,不需要像父亲知文子,以及侄儿知瑶那种“强者”一样否认自己的懦弱。他抬起手,将一支箭重重插到大腿上,隔着皮甲不会受伤,却依然能让身体感到疼痛,缓解他因恐惧而发颤,也驱赶之前因为烧毁敌军浮桥而痛饮的醉意。
  “对面的赵军,可是把我侄儿活活围死的百战之师啊,智慧如我父亲,也敌不过赵无恤的诡计……”
  “赵无恤……”子虎沉吟了,对那位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播的同姓远亲,秦国左庶长可谓十分好奇。
  他宛若这个时代的一座奇峰,又隐藏在浓浓的雾里。有人说他是晋文公重耳一般的人物,忍耐被逐之耻,去国外打出了一片新天地,回来后展开了剧烈的复仇,让仇人们身死族灭,堪称流亡公子王孙们的楷模;有人说他是卑鄙小人,用无耻手段取信阳虎,又背叛了他,并以同样的方式让鲁国三桓灭亡;还有人说他是好色无厌的淫棍,就像齐襄公一样,连亲姊都不放过,应该遭天下唾弃……有人说他残忍,对待敌人毫不留情,必灭之而后快,也有人说他贤明温和,爱民如子。
  但无论舆情如何,赵无恤依然是缓慢压向诸侯的一堵石墙,坚不可摧,势不可挡,代戎、齐国郑国挡不住,现在终于轮到秦国了。
  知氏对这一切并不陌生,虽然丹水长平一战,是魏氏的倒戈导致了战局翻转。但逃出生天后,知果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归根结底还是他们在战略上和力量上不如赵氏。
  好在知氏比范、中行幸运,他们的残部逃到了河西,投降秦国后得到庇护,过去四年里在慢慢恢复力量,同时也准备对赵魏韩展开复仇,尤其是魏氏!
  秦国方面对知氏也十分重视,不但对知果委以封疆大吏的重任,这次晋国攻击河西,秦伯更是把左庶长子虎派来协助,以示对知氏的支持,以及死守河西的决心!
  子虎倒是挺乐观的,对知果鼓励道:“只要守住龙门,赵军也无可奈何,你看啊,这山河之固,秦国之宝也!”和之前历代秦国君臣对河西耿耿于怀一样,子虎也早就把河西当做了秦的固有财产。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同姓远亲早已立下誓言:“河山之险,不足保也,若是战略得当,险隘也会变成坦途……就如晋献公灭虢、吴王阖闾破楚,就如今日!”
  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耀龙门口时,昨夜因为烧毁敌人浮桥而欣喜若狂的秦、知兵卒揉揉眼走出营帐,却目瞪口呆地发现,虽然黑乎乎的舟桥残骸仍在,但经过一夜作业,赵军的浮桥,再度往这边延伸了许多。
  而赵军也在清晨时分集结完毕,旌旗招展,已经做好了强渡的准备……
  ……
  “看来赵军这次是认真地,他们和魏氏一样,对河西志在必得啊……”
  子虎和知果对视一眼后,又下去各自做准备,知果让自己驱散恐惧,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让人准备火箭等物,必须再派死士,冲过去将其烧毁,赵氏搭几个,他就烧几次!
  然而就在此时,秦、知大河守军的北侧,却突然响起一片嘈杂,是北面的斥候回来了,他们损失惨重,人人带血。
  骑马并不是赵氏的专利,秦人的先祖非子就是牧马起家,又常年与戎狄交战,论对马儿的熟悉,他们比赵氏还强。而且早在两百年前,秦文公就帅七百骑会猎于汧渭之间,这种传统延续了下去,让他们到长平之战时,出动的骑兵已达五千!比赵国出动的只多不少。
  只可惜这时代的秦人还是点歪了科技,收复西周故地后,他们的牧民性质飞速丧失,秦穆公效仿东方诸侯制度,连带战车也学,秦国的单骑只保持在一个很小的量。
  直到近几年,同姓远亲赵氏的骑兵大放异彩,才引起了秦人的重视,开始重新武装单骑,还配上了容易模仿的鞍和镫,这让秦人的战斗力提升了一个很大的档次,同时也让他们有了一支灵活机动的斥候部队,安置在侧翼,提前发现了敌军的行踪。
  在发现对方的同时,他们也暴露了行踪,斥候们遭到骑射箭雨的屠杀,死伤过半,剩下的人带回来了宝贵的消息:有人正绕过梁山,朝这边杀来,已至数里之外!
  “糟了!”子虎暗道不好,他带来的人不算多,守河的部队只有五六千,还分散在南北几个关键点以防不测,其余都在少梁。突遭数千敌人绕道袭击,对岸的赵军主力也开始抓紧搭建浮桥,随时可能渡河朝这边涌来,这场狙击战眼看就要变成合击战……
  就在这紧要关头,知果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对子虎道:“也是我太大意了,以正合,以奇胜,这是赵氏的惯用手段,左庶长,撤兵吧!”
  “撤兵?”
  子虎面露纠结:“秦国没有不战而退的庶长,我若就这么离开,丧土失地,纵然君上和大庶长原谅我,雍城的老秦人也会将唾沫吐到我的脸上!”
  知果急得直跺脚:“左庶长若留下,才是秦国的罪人!赵军野战无敌,打不了的,徐徐撤退,退到少梁城,据城固守,也许是唯一的机会。赵军人数不多,少梁近万守卒,他们就算破了城墙,在巷战里也奈何不了吾等。若赵军追击,左庶长自然有机会与之作战!我会为你挑一个好战场,战胜强敌,证明你的勇锐!”
  ……
  赵无恤站在舟中,能看到秦人营垒里的情形,他们在匆匆撤离,但为时已晚。赵氏的骑兵从北方来,他们在灌木丛间挑选路径,越过拦路的鹿角叉和沟壑,像冬日清晨解冻的溪水般缓缓流向秦军营地。
  殿后的秦人迅速迎上前,他们的战斗没有什么章法,一边呐喊,一边挥舞铜剑和木矛,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对手。一声喊,一剑刺一斧劈,干死一个是一个,然后英勇地死去,就气势上看,的确是一支“虎狼之师”。
  不过也仅仅是如同野兽的凶狠。
  赵无恤听邮无正说过秦人战斗的方式,这是个彪悍的邦族,一直存在的民间私斗让他们争强斗狠,但这种战术打打戎狄蛮夷还行,对上有秩序收割敌人生命的专业军队,却成了白白送死……
  “秦阵散而自斗”!这是他们最大的诟病,没有秩序,也难怪后世吴起能以一敌十,打得秦国人不敢东向。直到商鞅给秦国带来种种规范个人生活到宗族行为的律法,捐弃礼仪而崇尚首功,才将这些各自为战的西北大汉连成一个整体,造就无敌的“虎狼之师”。
  赵氏是幸运的,他们遇到的是不完整的秦,一个屌丝味十足的西方诸侯。
  秦人的殿后部队不过千余,在同等数量骑兵的冲击,以及田贲所帅悍卒的猛冲下,很快就崩散了。他们抵抗顽强,誓死不降,却被攻击者们径直踏过,以不足敌人十分之一的兵力,朝赵军发动反冲锋只为拖延他们追击速度的秦国骑兵,在弩矢射出的箭雨后也纷纷倒下,只剩下无主的马儿无助地惊恐奔逃。
  因为秦人的顽强,导致战斗缓慢,赵军的大部队踏上浮桥时,敌人守河部队的主力已经抽身逃离。
  “追!”赵无恤跳上河岸,在邮成和田贲来请罪时,只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秦军知军仓皇撤退,若是让人衔尾追击,或许少梁就能不战而下!
  “沿途要多放出斥候,处处小心,秦人不可小觑,若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要贪功冒进,须立刻停止追击!”他想了想后再度警告他们,可这份警告却没有起到效果。
  等赵军大部队全部登岸,开始占据秦人营寨时,赵无恤得到了追击部队传回的消息:他们在距离少梁十里外一座山隘中了知果设下的埋伏,步骑死者百余,田贲重伤!


第880章 剖胸探心
  遭到阻击后撤回的赵军有些狼狈,泥土、血渍糊满甲衣,不少人身上还在流血。赵无恤就这样目视他们归来,在队伍的最后,他看到田贲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如同豆浆,气若游丝。
  听到动静,田贲微微张开了眼,见是自家主君,便咧嘴笑道:“主君,仆臣又给你丢脸了。”说着便要挣扎着起来行礼。
  赵无恤一瞧他这样子,就知道情况不妙,换了平时,田贲早就龇牙咧嘴地喊疼,然后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
  他心中不忍,面色却很冷酷:“躺好,你的罪过以后再清算,前提是你得活下来。”
  “这回老田可被整惨了,不过我……也没让敌人好过,一剑捅死了想来割我头颅的秦人……”田贲的笑容与他胸前的伤口同样惊人,牙齿已是一片血红。
  “因为仆臣的命是主君的,还要为主君再战三十年,不,五十年……”话未说完,田贲边一阵咳嗽,咳出的是醒目的血沫子,他这是伤到了肺腑。
  参加战斗的人凑过来汇报,事情发生在他们奉赵无恤之命追击之时,在路过少梁城北的一处丘陵隘口时,终于抓住了敌军的尾巴,全歼数百断后者后,秦、知军队入了隘口。邮成见旁边情况不明,觉得有诈,田贲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匹马就带着人冲杀过去,结果便被埋伏于两侧的知氏弓弩袭击了。
  田贲先中了陷阱被马甩到地上,好在没折断脖子,也没掉到满是尖木桩的深沟里,只是导致小腿骨折。但真正致命的地方,还是他胸口中的那一箭。因为田贲作战甚至喜欢赤身裸体,所以一贯轻装,弩矢穿透了他的衣服皮肉,深深钉入胸腔里,幸好没有直接命中心脏,否则早就死了。
  随军的医者过来看过以后,不住地摇头,说秦人的箭有倒刺,刺入胸中强行拔出的话,只怕会造成大面积流血,人反倒死的更快,而且那种疼痛,也足以让田贲晕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赵无恤一挥袖将他们赶走,让后命人将还没来得急渡河的虢匄找来。
  虢匄,是十多年前,被医扁鹊在虢地所救的那位年轻人,他后来放弃了身份,投入扁鹊门下,在扁鹊的大弟子子阳被齐人所杀后,逐渐成长为最出色的医生,也是下一任“扁鹊”继承者里呼声最高的。因为扁鹊年事已高,赵无恤让他在邺城养老,偶尔坐诊,而让虢匄随军,作为战场上救死扶伤的医生。
  虢匄来以后,先在秦军河边营地整理出的屋子内视察了田贲的情况,也摇了摇头道:“伤太重了,而且箭矢也不太容易拔出来,就算剖开骨肉,他也忍不住这痛,失血太多也会死,除非……”
  “救活他,这就是我的要求,不管用什么方法。”赵无恤也不客气,他是灵鹊的支持者,也是他们最大的金主。
  虢匄迟疑了一会后道:“除非用夫子传授于我,却没来得及实施的麻醉之术,剖胸取出箭矢,将碎骨取尽,再用上卿提过的输血之法弥补流失的血液……”
  赵无恤听明白了,田贲需要的是一次外科手术,但外科手术在古代,最需要解决的,就是手术疼痛、伤口感染和止血、输血等问题。
  这些问题,只要有一处解决不了,伤患的安全都是个问题。
  手术后的止血倒不难,用羊肠线缝合,再用制酒蒸馏器蒸出的烈酒消毒即可,难的是输血。
  好在因为赵无恤的出现,这种本应困扰人类直到十六世纪的难题,已经见到了解决的曙光。
  在临漳学宫,赵无恤鼓励的是“百花齐放”,而且还不会翻脸秋收算账,杀你全家。所以学宫中也有医者的一席之地,在那里,研究的是一些前沿的医学技术。赵无恤向扁鹊等人提出,人体内血液是循环的,以及血型主要分为四种的理论,而战场上失血过多者可以通过输血挽回性命。
  扁鹊对此很感兴趣,他和弟子们经过长时间研究,以工坊里烧制的透明玻璃片来做血液融合排异的试验,不同血型的排异能判断个七七八八。然后再用银制成小管,动物膀胱作为注射器,在狗、鹿身上都试过,但失败和成功几率各半,这之后挑选死囚来进行试验,随着经验的积累,成功率倒是提高到了十分之七的水准。
  至于手术疼痛,赵无恤本来也别无他法,偏偏扁鹊一脉,有一个不传外人绝招:他们有麻醉药!
  万事俱备后,医扁鹊在去年冬天时,进行了两场外科手术。
  鲁国的大夫公扈,赵氏的小宗赵齐婴,这两人在攻河间时被锐器击中,失血过多,且胸腔里满是碎骨,于是扁鹊便亲自上阵,给他们进行了一次“剖胸探心”。
  两人事后被赵无恤扣留观察了好几个月,都很健康,现在已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不过这件事在外面,却越传越玄乎……
  “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
  这是事后传闻的版本,扁鹊听过后大笑,说只是用特制的酒将人麻晕,给他们开胸腔取出骨渣,哪有换心脏那么夸张。
  但不可否认,这已经是世界上最早一例外科手术中使用麻醉剂的案例,而且输血也取得了成功,虽然代价高昂,除了赵无恤愿意掏腰包的试验外,只有家财千金的卿大夫才能承担得起。
  这本来是一件喜事,意味着在战场上受伤的大将可以被救回,但尴尬的是,现如今完全掌握这种外科手术的,依然只有老扁鹊一人,其他弟子做做助手还行,让他们独当一面,依然有些为时过早。
  可如今,虢匄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
  他有些迟疑,有些犹豫,这毕竟人命攸关啊,何况伤者还是赵上卿最喜欢的大将。
  “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问你的罪。”
  有了赵无恤这句话,虢匄咬了咬牙,只能干了。
  ……
  手术是在一间收拾干净的屋子里进行的,用石灰洒满外围,又用烈酒涂抹过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器物,沸腾的开水煮着纱布和手术用的铜刀、剪子。
  军中是禁止饮酒的,尤其是战前更为严格,哄骗田贲说这是美酒后,他便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口大口喝下了麻醉用的药酒,随后嘟囔了一声这酒真他娘难喝后,便倒头睡去了。
  虢匄曾看到扁鹊几次手术的情形,他就在旁边为他擦汗,当时也曾奇怪,为何医术高超,经验丰富,把脉问切都显得仙风道骨的夫子,会流这么多汗水。现如今,轮到他满额汗珠时,他终于明白了。
  当铜刀慢慢划开病人的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骼,还有那些脆弱的血管时,手上轻微的抖动,一瞬间的走神,都会造成大面积出血,葬送眼前鲜活的性命,所以医者的精神必须高度集中!
  半刻过去了,一刻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时间在流逝,刮骨头的声音窸窸窣窣,箭头落入铜盆发出叮当脆响,但这还不算结束,虢匄又小心地消毒,用羊肠线缝好田贲的胸口:他的胸膛满是伤疤,这以后会多出一条最大最狰狞的。
  手术基本可以宣告成功,虢匄松了口气,但随即他又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的弟子匆匆来报,说自己拿着玻璃片,寻了一些羽林侍卫来做排异反应后,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血源,眼见田贲已经快失去意识,胸口的血虽然止住了,但他的性命在一点点流逝……
  “试试我的。”
  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刚才安排完军务就立刻赶来的赵无恤走了进来,他捋起袖子,将充满力量的手臂放到了案上。
  “上卿……这,上卿乃千金之子,怎能与吾等草芥之命相比……”立刻有僚吏来劝阻,因为在众人的意识里,血是生命之源,抽血,就相当于抽走性命啊!
  “谁不是爹生娘养,血肉骨骼所铸,在我看来,在场所有士卒的性命,都与无恤的一样宝贵,以我之血换田贲一命,值得!还愣着干什么,快些!”在赵无恤的催促下,虢匄用一根银针扎在赵无恤的中指上,挤出血,滴在玻璃片上,又将田贲的血也滴了上去,然后将两片玻璃合住,轻轻滑动,仔细观察,不过片刻,就有了结果……
  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宣布道:“上卿和田师帅的血型,相同!”
  ……
  当铸造时用头发丝成孔的针头扎进血管,赵无恤感到一丝冰凉,这种针与后世的相比又大又狰狞,他能够想象,自己的血在缓缓流进伤者的身体内。
  银的质地较软,容易塑形成想要的形状,这银管技术不算复杂,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没后世胶皮管或者塑料管好用的,容易倒流,赵无恤必须在较高的位置,才能给田贲输血,而且管子也不容易制长,所以和伤者极近,近到能闻见敷在他伤口处的药味,还有浓浓的酒味。
  这种用类似汉代青铜蒸馏酒器制出的高浓度酒,是赵氏下一个财源,燕国和北方戎狄生存在苦寒之地,对这种东西只怕爱不释手。赵无恤估计,一壶烈酒,就能替他赢得一个上地翟部的友谊,这才是他这次攻略河西,想要为赵氏获取的东西,而不是拿了也守不住的少梁城。
  半刻过去了,田贲的气息越来越悠长,苍白的嘴唇开始有了一抹血色,满是胡须的脸庞也似乎多了几丝平日的神采。
  虢匄摸着田贲的脉门,小心观察他的反应,眼睛不时瞥向赵无恤。
  却见见他对血液从自己身体内流失,似乎司空见惯,只是在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想事情。反正这些大人物的心思,虢匄也不懂,但光是提出输血的理论,就足以造福千万受伤濒死者,他今日毅然为手下将领输血的举动,也让虢匄发自内心佩服不已。
  “上卿,已经够了……”虢匄确定田贲已经无虞,这才过去朝赵无恤行礼,为他拔出针头,解下僵直的银管。
  “你的医术,不比扁鹊差。”赵无恤又瞧了麻醉后熟睡的田贲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离开屋子前,夸了虢匄一句。换了以往,对官位功勋没太多想法的虢匄会不以为然,可今日,他却有些激动。
  “愿学医者心,医天下疾”,赵无恤初见扁鹊时说过的这句豪言,虢匄今日有些相信了,能对一个老是闯祸的将领如此,对百姓,应该也不会差吧,换了其他人,或许假惺惺哭一番就放弃田贲性命了。
  走出营帐时,赵无恤看到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站的密密麻麻兵卒,田贲的部众站在最前面,他们瘸着腿,包着绑带,看到赵无恤出来后,便殷切地问“田师帅无恙否?”
  赵无恤本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笑:“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万岁!”
  他话音刚末,便被一阵欢呼冲散了,田贲这个人缺点太多,杀几次都行了,但却有优点,和士卒如同昆父兄弟,让他们爱戴就是其中一条。
  不过今日,让他们爱戴的,却不止田贲一人,他们回过头来,看向赵无恤的目光变得崇敬。
  他损千金之躯,只为救回田贲一命,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众人感动涕零了。上下互信,则可以同生共死,不少兵卒顿时从心中产生了“主君爱我如子,我必战不旋踵”的决心!
  此情此景,赵无恤心中也感慨良多,他最初的确没想到,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随着地位逐渐增高,他已经不能再如武卒成军之初一样,与他们一起冲锋在前了,虽然军中僚吏经常强调赵氏,强调他对将士们的恩德,但对于基层兵卒而言,还是这种方式更为直观,所以赵无恤虽然失了点血,进攻也稍稍受挫,但让士卒对他更为爱戴,万人一心,也算因祸得福。
  他记得孙子曾说过,“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大概就是这样的效果吧。
  赵无恤缓步朝众人走去,他就像是只身分开河流的神,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兵卒就单膝跪地,用崇拜的目光仰望他。
  现在哪怕他大喊一声:“汝等愿不愿随我去死!”只怕也会一呼百应,先秦男儿的心思是简单的,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认同,一次让他们心生感动的小事,就足以让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累累白骨,堆砌起君主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
  虽万死,尤不悔!
  像是从里到外的浪潮,这种朝拜的声势渐渐增强,渐渐蔓延,渐渐膨胀。
  于是就在惊闻赵军渡过龙门,秦人战败,于是准备来试探试探其意图的那些上地戎狄君长、使者来到这里时,恰好看到了这样震撼的一幕:
  以赵无恤为中心,万余赵军士卒像是后世在麦加朝拜黑石的虔诚信徒般,全体向他致敬,向他行军礼,向他跪拜……


第881章 少梁城下
  田贲醒来后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受伤归来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人递了酒过来,而他接住就往嘴里灌,味道怪怪的,兴许是想要忘记伤口的疼痛吧,他还是一口喝干。然后他晕厥过去,醒来时天色已黑,虢匄正在给他换药,胸前那支该死的箭杆已经不知所踪。
  这也间接说明了扁鹊配置的麻醉药是如此之强,能让八尺壮汉一睡不醒。
  尽管伤口已经处理过,但田贲还是能感到似乎有焰苗舔噬胸口,血肉在烈火中枯萎,他过去经常受伤,但从未品尝这般的疼痛,如此接近死亡。
  虢匄伸出一个指头拨拨伤口,涌出的脓血让他皱起鼻子,而田贲也在咬牙切齿地忍着痛。
  “师帅的命是留下来了,但没法杜绝细蛊的感染,腐疮会扩散,伤口附近的血肉已变质,必须切除。”
  相较于之前,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处理,先用沸酒清洗,然后动刀挖掘腐疮,田贲大声尖叫,双手拼命锤床榻,一次,一次,又一次,善后终于结束,虢匄给他敷上扁鹊一门专治金疮的药糊,嘱咐道:“药一天一换,这些天需要在室内静养,不得乱动。”
  让好动的田贲好好躺着,比杀了他还难受,但因为伤势和逐渐升温的高烧,他也没力气折腾,只能乖乖闭眼。
  隐隐约约,他听到虢匄在门口和人小声说话:“是手术后的并发症,不算严重,但也说不准,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身体能扛过去。”
  “是主君么?”田贲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派来看护他的羽林侍卫按了回去,外面的说话声也消失了,一切好像是他的幻觉。
  田贲已经得知,正是赵无恤不顾千金之躯给他输血,为他续命,田贲本来就对赵氏忠心耿耿,听说自己的命是主君用血换回来的,更是感激涕零。
  “主君之恩,吾便是万死也无法报偿啊……”
  接下来几天,他一直是半睡半醒的,偶尔能听到行军的步伐,以及集结的号角,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下意识一跃而起,就要去拿自己的剑,却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他的高烧始终未退,但伤口逐渐愈合,到了大概第五天的时候,虢匄终于宣布他没有任何危险,可以外出了。田贲等得极不耐烦,立刻冲出营帐,却见这片河边的登陆点不再是密密麻麻的赵军,仅有部分兵卒,从四面八方不断有哭哭啼啼的人被他们押过来,从浮桥去往对岸,看那些人的衣着,应该是河西地区的百姓。
  “这些人要被押往何处?”
  有人认出了他,比起过去,他们眼神里多了一份憧憬和敬佩,因为田贲是被上卿之血救活的,他们回答道:“要送往楼县。”
  楼县是距离河西最近的赵氏领地,可也在两百里之外,一路上的辛苦,够这些河西百姓受的。
  “主君何在?”田贲绕了一圈后发现作战部队基本离开了,他生怕自己错过大战,又连忙走回来询问护卫他的那几名属下。
  “主君在少梁……”
  田贲大惊:“少梁这么快就打下了!?”
  ……
  等田贲来到少梁时,才搞清楚不是少梁被攻下了,而是赵氏大军万余人在少梁城前筑起了土山,安营扎寨,与戒备森严的城头对峙。
  知氏一半的兵力在这里,秦国也从雍地派了军队过来,共计八千,前几天在赵军强渡龙门时损失千余,城内尚有七千守卒,而赵军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万余,按照十则围之的理论,尚不能围住城池一面。
  赵无恤也不着急,他让骑兵四下掳掠人口,押往赵氏领地楼县,少梁周边的乡邑里闾顿时为之一空,近万人口在去年随知氏投秦,换了一次国籍后,如今又被迫开始回归“故国”。
  与此同时,他还让鲁班带着工匠们日夜作业,高大的攻城塔楼,以及根基更深,个头更高的投石机正慢慢搭建起来,一旦建成,它们将高达三丈!是赵军营垒间最为醒目的建筑。
  正当赵无恤沐浴在木制机械怪物下的夕阳余晖间,眺望宛如他掌中物的少梁城时,田贲跑过来请罪了。
  白色渗血的绷带缚住他的胸口,背上用绳子绑着一捆木刺丛生的荆条,大老远就跪倒在地,膝行过来,稽首道:“罪臣田贲大难不死,前来见过主君,请主君降罪。”
  赵无恤并未因为他身上有伤而假以颜色,也不回头,冷冷地说道:“汝若是就这么死了,我少不得还要将汝与伍井一起,作为云台忠魂供奉祭祀,如今既然未死,那活罪就难免了,理官何在?”
  面色冷峻,戴黑色獬豸官的军法官过来,赵无恤便指着鼻子,宣布了田贲的罪状。
  “不听将令,贪功冒进,遇伏战败,损兵百人以上,按律何罪?”
  “重罪者当斩!次之则剥夺职务、爵位,以钱帛粮食赎罪。”
  赵无恤很快做出了决定:“念在往日功勋卓著,饶你不死,从今日起,撤除田贲师帅之职,下大夫之爵降为中士,罚没他在鲁国的全部田产、宅邸。”
  义是义,罚是罚,公私分明。
  田贲心服口服,再度稽首道:“田贲就算重新做回小兵,也愿意做主君的马前卒。”
  他抬起头,目视少梁,这座让他蒙羞的城池,请战道:“主君若攻少梁,田贲愿为先锋,先登城池!阵斩敌将雪耻赎罪!”
  赵无恤瞧了瞧他,说道:“就你这伤势,上去只怕又为敌军添一首功,还是先回去好好休养罢,更何况……”
  他看向少梁城墙垣被夕阳勾勒出的长长影子,伸手拍了拍才搭建一半的投石机,笑道:“前锋遇伏,也有我轻敌心急的错,赵氏自有弓弩机械之长,既然秦人顽强,何必与他们硬碰硬。再说我等的客人还没来齐,‘宴会’的‘菜肴’也尚未准备妥当,暂且再让少梁城里的知氏余党苟活一时,旬日之后,再总攻不迟!”
  ……
  “赵无恤顿兵少梁城下,不再前进?”
  听到这个消息时,秦国大庶长子蒲面露喜色。
  子蒲将旗所在的地方名为“郑县”(陕西华县),正是郑国人的老家,郑桓公最初受封的地方,也称之为“西郑”,以与河南的新郑,汉中的南郑相区别。
  此地前据太华山,后临泾水、渭河,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蓝田之关,乃秦国东部的喉舌、用兵制胜者必出之地,子蒲选择这里作为秦军集结重地,用意深远,向北,他可以支援少梁、大荔,向东,也可以和桃林之塞的守军夹击从风陵渡南下的魏军偏师。
  但现如今,秦国却陷入三难之境:先是魏军两万余人强渡蒲坂,攻陷河边的“王城”,接着又朝知氏的南部据点“辅氏”进发,只要拔除辅氏,大荔城就将暴露在他们的锋芒之下!
  另一方面,赵氏的万余人也渡过龙门,击败左庶长和知果率领的河岸守军,进逼少梁。与此同时,魏韩也各自从风陵渡和砥柱东西两面夹击桃林塞,希望能打通这条险道。
  晋人三路攻秦,子蒲能从雍都和各县调来的兵却只有三万,河西是当然要守的,但问题是究竟该将兵力投放到哪里?就成了统帅最困难的抉择。
  桃林之塞倒还好说,那里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人也是乘着晋国内战,河外无主之际夺取的,刚建好一点关隘,晋国人就来了。那里大可以放给魏韩围攻,牵制他们的兵力,主要的战场,还是少梁、大荔两处。
  如今听闻赵氏顿兵少梁城下,子蒲顿时大喜,之前几天拧成疙瘩的眉头也解开了。
  因为秦伯宁身体不适不能亲征,随军激励士卒的秦国太子周问道:“大庶长,是否要去救少梁?”
  子蒲收敛了神色,道:“太子为何会如此认为?”
  秦国庶长权势颇大,太子也得礼让三分,太子周道:“小子曾听人说过,少梁,乃河西之腹心柱石,少梁一失,则河西不保……”
  太子见识有限啊……子蒲心中一声长叹,秦国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襄公、文公、穆公那样的英主了,秦君宁庸碌无为,连带太子也不出众,自己已经五旬有余,还能为秦国保驾护航几年呢?没了他和子虎这一代人,未来的秦国会不会彻底被晋国压着打,陷入积贫积弱的境地?
  但无论如何,得先把这次的大危机扛过去,秦人才有未来!
  他笑道:“太子此言没有错,少梁的确是河西人口最集中的大城,谁得少梁,就相当于得到一半的河西。但是太子,有知果和左庶长一文一武在,赵军想要攻陷少梁只怕没那么容易,彼辈没有绕道过来与魏军合力进攻大荔,可见晋国三清之间是有间隙的。加上桃林之塞也久攻不下,魏军主力便孤军深入河西了,若能将其歼灭,晋人的攻势将自退,毕竟攻河西仅仅是魏氏一家有利,赵韩何必费力为他人牟利?”
  太子周恍然大悟,他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子蒲没有明说。
  原本子蒲从楚国战场大胜归来后,便觉得自己也算击败过孙武、吴王阖闾、伍子胥,天下最善于用兵者也败在五百乘秦师之下,自己这一生也没有为秦争霸之心,只求自保,僻居雍州剿剿戎狄,算是难以再逢强敌了吧。
  谁料从十年前起,有一个名字就不断在他耳中回荡,赵无恤,赵无恤,赵无恤……最初提及的人很少,但渐渐地,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胜仗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念叨这个赵氏的新家主,晋国的新上卿。子蒲也倍感压力,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多出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强敌!
  现如今,他来了,就在少梁城下。
  子蒲宁愿率领主力去与魏军决战,也不愿意去少梁触赵氏的霉头,毕竟赵氏武卒“野战无敌”的光环太过耀眼,与之相比,魏韩就成了软柿子,更容易拿捏。
  不过赵军还有一个“攻无不克”的名头,少梁,能守得住么?
  不再想这些没用的,子蒲将剑狠狠插到地图上,泾水拐弯的地方:“大军即日东进,逼迫魏军,或是退回蒲坂!或者与秦决战于大荔!”


第882章 秦歌一曲(上)
  大荔城下,黑云压城,魏氏两万大军云集于此。
  河西,秦国人孜孜以求百年而不得的河西,这片膏腴之地有二十万人口,而且与上地白翟相近,可得犬马牛羊、漆胶皮革之利,若魏氏能吞并这里,必将实力大涨!虽然比起赵氏仍然不如,却有了独立向西发展的可能性,终有一日或能夺取河渭平原,让秦人回陇山以西的老家放马去吧!
  这也是他们对于赵无恤提出的“三家共赢”动心的原因。
  对于这一战,魏驹是志在必得的,开战以来也一切顺利,那些知氏守卒比起想象中的更加脆弱……
  自从知文子和知瑶死后,知氏的人心其实已经散了,所以魏氏沿途并未受到太多抵抗。他们在三月底渡过蒲坂后,轻取王官,直下辅氏,到四月中旬时,已经进逼大荔,这个秦人在河西南部最重要的据点。
  大荔是几年前才被秦国灭亡的戎国,也是四百年前骊山之难后,河渭平原仅存的最后一个戎人小邦。魏驹年轻时,也曾带着武卒与之作战过,现如今重回故地,他不由心生感慨。
  只要再拿下大荔,魏氏就完成了中路的战略,可以选择北上横扫雒水东岸的城邑,或者回头配合韩氏拿下桃林塞!
  然而还不等魏驹在城下扎营,斥候就匆匆来报,说前头有一支规模浩大的秦军,已经渡过雒水,正往大荔开拔。
  魏驹暗道不好,秦军来的如此迅速,是他没有料到的,本来和赵氏、韩氏说好,龙门、蒲坂、桃林塞三军一起挺进,料秦人也不敢贸然支援。可如今南北两路都遇阻,只剩下魏驹急于攻占河西,孤军深入,于是就被秦人柿子捡软的捏,朝他扑了过来。
  他手里只有两万余人,而秦军则有三万,人数不占优,加上深入敌境,他最初有些谨慎,便率军后撤,撤到了辅氏邑后,遣轻车飞骑向南北两路求援!
  南面的吕行很快就传来答复,这半个多月来,他和韩氏一东一西夹击桃林之塞,却战果寥寥,反倒折损了不少兵,得到魏驹求援,他立刻扔下啃不动的桃林塞,准备西进。结果却在华山以东的彭戏氏被秦军一支偏师阻拦,无法突破,只能绕道风陵渡回到河东,再从蒲坂过来。
  这一来一回,就得六七天时间,对于吕行能否及时赶到,魏驹心里没底。
  眼见秦国大军已经离开大荔,再度向辅氏逼来,魏驹终于等到了另一方的答复。
  烟尘滚滚,一支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打着赵氏的旗号,但魏驹望眼欲穿,却没有看到后续。
  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小分队,这就是赵氏派出的所有兵力?
  赵氏骑兵的统帅,名为邮成的年轻骑士向魏驹拱手抱歉道:“上卿遇阻于少梁城下,正与秦军、知军厮杀,听闻君子告急,纵然心急如焚,却实在难以抽身,特让吾等先来助阵,大军攻下少梁后便来!”
  魏驹的脸色发黑,赵氏话说得好听,但几时抵达却没个准信。
  “上卿还说……”
  “还说什么?”
  “少梁城指日可下,但倘若魏氏君子不战而退,导致全局崩溃,秦军北上支援的话,那少梁纵然打下来,也不好交给魏氏,而赵韩两家为魏氏夺取河西的盟约,恐怕也只能取消了。”
  “岂有此理!当初赵韩……”话到这里,却卡在了魏驹的喉咙里,当初赵攻河间,韩攻成皋,他魏氏可是没有出动一兵一卒的啊,赵韩若借此机会毁约,他也无话可说。
  由此,魏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父亲在他来之前叮嘱过“务必要保存实力,不可与秦国两败俱伤”,魏驹应该继续撤兵,撤到王官,乃至于放弃所有城邑,灰头土脸地回到晋国。
  但若那样,这次魏氏准备了一年多的河西攻略,就要以惨败告终了。
  若是赌一把,与秦人交战呢……
  这个念头在魏驹脑海中不断跳跃,让他心潮澎湃。他和秦人不止一次交过手,他们的装备比起武装到牙齿的“魏武卒”而言差了太多,他们的战法也停留在十多年前入楚作战时的水准,依然以战车为核心,纷乱的秦兵吼叫着发动攻击,魏氏只要结成五阵,很容易将其各个击破。
  只要吕行的偏师赶到,在正面战场上,魏军与敌人数量相当,甚至还更多点,只要打一场双方伤亡比例较大的会战,击溃秦人,魏氏别说河西,就是打到麻遂,横扫河渭,也不无可能……
  思前想后,想到为了今天付出的代价,想到自己没日没夜地训练魏武卒,想到赢得大战后万众欢呼的辉煌……
  赵无恤能办到的事情,我就不能?
  内战前被知瑶牢牢压了一头,如今也要甘愿受这窝囊气?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魏驹的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
  “让吕行加快脚步,吾等背靠辅氏展开阵型,将秦人在此击溃!”
  ……
  渭水流域一马平地,后世称之为“八百里秦川”,这里一望无际,也没有河流丘陵阻隔,是大会战的最佳场地。
  四月十五这一天,天色晦暗,却无雨无风,秦魏两军对峙于此,一边是黑色,一边则是暗绿。
  西面高大的战车上,秦人黑色的旗帜迎风飘荡,前排清一色的斗马鸡旗,意味着他们不惧死亡,勇于冲锋。
  秦人的编制与东方诸侯略有不同: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二五百主”也称“千夫长”,已属中级军官。他们头顶飘扬着代表统帅的熊虎旗,象征勇猛无敌,征顽御固。
  千人以上,才是大夫和庶长们的指挥体系,正所谓“孤卿建旜”,大庶长子蒲悬挂的,是一面龙旜,黑色的交龙张牙舞爪。
  若要形容子蒲的容貌,那和后世秦兵马俑里的将军像差不多:他体格健壮,身材高大,前庭饱满,二目炯炯有神。头戴燕尾长冠,唇上是浓密的八字胡,身披战袍,胸前覆有皮甲,中年发福的浑圆腹围缠着博带,没有易碎的玉璜,而是挂着一把秦剑,此剑和秦人的性格一样,粗犷沉厚重,直来直往。
  他看了看身后脸色有些苍白的秦国太子周,又望向远方一里外背靠辅氏城扎营设垒的魏军,深知这一战,将决定河西的归属,决定秦国的存续!
  但,自己能够打赢么?
  本想将魏军逼退,谁料魏氏太过贪婪,舍不得放弃夺取的城邑,又或者说自持甚高,觉得秦军不过尔尔?
  子蒲真想指着对面统帅的鼻子,让他去问问曾经不可一世的吴王阖闾、夫概、伍子胥、孙武,秦军真的只是“不过尔尔”?
  但秦军的装备确实不如魏军,这是事实。瞧瞧对面的厚甲,强弩,齐刷刷的兵刃,秦人这边却有些层次不齐,因为秦国依然单纯地依靠征召兵,武器衣服甚至马匹都靠自带。
  一旦交战,只怕不利,现在若是掉头撤离,还能进入大荔城……
  但子蒲深知,打仗这东西,气势一泄,等待他的估计就是一败涂地了,来到这里,他注定有进无退,退,则晋人三路突进,自己将陷入包围中。
  “虽然秦国的进取之心已不如穆公之世……但穆公开戎狄,霸西戎,韩之战、王官之战让晋人胆寒的精神气,犹存于心!”
  秦人或许没什么秩序,武器装备却略为不如,但还没到赵军与代国那种代差的程度。而且他们效忠自己的君主,深爱这片土地,所以,他们才会为了夺回河西而死战不休!拱手将这片失而复得的沃土让给晋人,子蒲自问做不到,在场的所有秦人,只怕都做不到。
  “秦国只有战死的庶长,没有退却的庶长!秦必胜!”心中有所明悟后,子蒲站在车上高呼:“奏乐!”
  听到他的命令,秦人的随军乐工们奏响了音乐,说是乐师,其实跟武士并无区别,个个长得孔武有力。他们不会像东方的鲁卫乐师一样,操纵各种精巧而乐调美妙的琴瑟箜篌,他们的手粗糙有劲,奏出的音乐在阳春白雪的楚人听来,永远是“下里巴人”。
  但他们却将一众秦地特有的乐器,奏出了令人色变的气势!
  “duang!”
  悲壮的筑声响起,乐工一手持筑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奋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断柱裂不甘心一般。秦人常言“击筑”,果然是重度打击乐,这些乐工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比战场上的兵卒薄弱。
  筑声如同一碗醇厚的老酒,非得用渭河的水,秦川的土才能酿造的浊酒。这是陇山东西的风霜,这里八百里秦川粟米麦子被太阳晒熟的味道,养育了秦人粗糙而朴实的脸庞,也浇灌出他们不屈不挠的性格。
  秦军的气势渐渐高昂,不少将士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冲锋,而对面的魏军,虽然鼓声也不甘落后的渐渐敲响,但他们的士气,却远没有秦军高涨。
  “起歌!”子蒲见时候到了,再次命令,他自己首先带头唱了起来,千人万人紧随其后,苍凉豪迈的秦风顿时响彻这片天地。
  不是后世脑补的什么“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不是那种没有底蕴的干嚎。
  而是更悠长久远的一首歌谣,是深深印在每一个秦人骨髓里的传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883章 秦歌一曲(下)
  虽然同为殷商顽臣之后,但秦的祖先比赵氏还混的差,赵造父已经得到封地成为大夫宠臣,秦却还在做周室的戍卒和牧马人。
  直到周宣王即位后,以秦仲为大夫,命令他讨伐西戎。秦仲死于与西戎的交战中,周宣王乃召其子秦庄公昆弟五人,将七千青壮交还给他们,让他们继续伐戎,五兄弟不知战死战陨几人后,终于将西戎驱逐百里,得到了犬丘,并得到了“西垂大夫”的封号!
  这就是秦的起源,充满血与火的起源。
  冥冥中,秦军的统帅子蒲知道,数百年前,秦仲、秦庄公,还有秦襄公、秦文公,肯定也曾带着他的将士,高唱着慷慨悲壮的秦歌,为了让秦人从戎狄杂处的河渭平原上杀出一片天地,而毅然朝属于他们的战场迈步。
  今日的河西战场上,也有三万秦人,他们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猎户,家里都不富裕,父子无别,一家老小几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所以东方诸侯鄙夷地说他们:“与戎狄同俗”,而且私斗之风盛行,每年的流血事件数都数不过来。
  但也正是这些沾染了野蛮的秦人,拿起武器后,就变成了不死不休的锐士!
  当初周天子命令兄弟五人讨伐西戎的那首歌,至今传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子蒲起了个头,三万人用干涩的秦腔齐声同唱: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一首视死如归的诗,也是一曲不屈不挠的歌,歌罢,秦人发动了冲锋……
  然而这一曲豪迈秦歌,在远远观战的邮成等赵氏骑兵和羽林侍卫听来,除了嗓门大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卵用……
  ……
  “秦人到底会不会打仗啊……”邮成踩着马镫,踮起脚望着两军接阵。
  赵无恤派他们过来的目的,当然不是支援魏氏,而是为了就近观察秦魏的战斗。
  “在战场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身临其境,用汝等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脑子去想,把战役的过程,敌人的战术战法,优点缺点,都给我记下来!”
  邮成和这一批羽林侍卫,是赵无恤重点培养的基层军官,无论是受教育的程度,还是对军旅的熟悉,都不是半路出家的武夫能比的。
  当然,赵无恤也没说明魏、秦两方究竟谁才是“敌人”,所以邮成等人便东面看一会,西边看一会,在交战之前,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魏氏和秦人,胜负当在七三。
  因为魏氏的战法和赵氏的太像了,尤其是魏氏的中军,是数千被称为“魏武卒”的重装甲士,虽然在邮成看来,只是赵武卒的粗劣模仿,但其装备大概达到了赵氏在汶水一战前的水平。
  魏军已经早早摆好了一块块的方阵,与赵氏的大方阵不同,他们沿用了魏献子五阵,不够坚韧,却更灵活些。但在邮成看来,若赵魏交战于平原,这种纵深较薄的“五阵”肯定会被赵氏的长矛坚盾碾成碎片。
  只可惜,他们今日面对的敌人是不是赵兵,而是秦卒。
  面对秦人那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冲锋,魏氏中军岿然不动,前排的甲士一一竖起了大橹,而后排则朝前发射弓弩,魏弩没有赵弩那么强劲,但和弓箭搭配也是不错的选择。
  秦人也有少量的弩,毕竟其中不少人是参加过救楚之役的老兵,正是在那场战争里,楚国工匠琴氏发明了单兵手弩。但更多用的是弓,秦国除了渭河平原外,周边还是一堆原始森林,有胶材皮革之利,“秦弓”是驰名诸侯的好弓,但仅仅是少数善射者拥有,其余人用的,多半是制作简单的单体小弓,箭矢也品种多多,铁、铜、石、骨,不同时代不同质地的箭簇在两军中间飞舞。
  于是往往在秦人能射到魏军之前,他们就被弩矢射翻一片,像是在风中伏倒的麦子……
  而冲到魏军阵前的人,也纷纷被矛戟刺中,无法再前进一步,好似轰击礁石的巨浪,秦人的攻击从一开始便受阻了。
  “秦军要败啊……”邮成等人感觉有些无趣,他觉得秦人的战术,比起和他交手过的代戎,并没有高明到哪去,倒是魏军很值得注意,倘若这支军队多打几次仗,多积累一些经验的话,魏氏,当为赵氏的大敌!
  ……
  与此同时,秦国大庶长子蒲也心急如焚……
  在子蒲看来,秦人似乎总有一种悲壮的命运,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在牧野战败,失去了恶来,失去了诸侯显贵的地位,一落千丈。
  经过不知几代人的忍辱努力,他们终于混成了“西陲大夫”,有了一定的实力,这意味着他们有了被人利用的资本,于是在骊山之变的纷繁变故中,与申侯关系非同一般的秦人摇身一变,成了勤王的功臣。
  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被封为诸侯,终于恢复了他们在殷商时的地位。从秦正式建国这一天起,秦人就一直在战斗,和犬戎、西戎、白翟打个不停,最终胜利突破重围,重新和东方的王室取得联络,并得到了最美妙的馈赠:宗周故地。
  当时秦国隐隐有称霸之势,然而却被晋国的崛起阻断了,秦穆公梦寐以求想得到河西,为此不惜连续资助晋惠公、晋文公兄弟回国,但却屡屡被晋人欺骗,泛舟之役、崤之战,秦人都吃了血亏。
  这让他们明白了一件事情,也成了后来几百年秦人信之不疑的准则:用外交手段得不到的地方,那就只能用剑来夺取!
  结果,秦国三杰两战两败,连同他们本人也做了俘虏,受尽屈辱。但秦穆公没有问罪他们,而是官复原职,他就是赌着一口恶气不愿意放弃。到了第三次,秦穆公亲征,他对着来送别的国人大夫们说,假如这次出征还不能获胜,任好决不回国见昆父兄弟!
  带着不胜宁死的信念,秦人终于还是赢了,赢得了河西,封崤之战的尸骸,载誉而归,遂霸西戎,灭国十二,拓土千里,天子也派卿士前来祝贺,虽不至于说“称霸”,但四大国之一的地位是板上钉钉的……就在这不断的寻求和收复中,他们逐渐在雍州壮大,有了不同于东方诸侯的文化和自豪。
  只可惜秦穆公之后秦国被晋国围堵得死死的,再无东进之机,河西也逐渐丢失,甚至一度被晋人打到了泾水,麻遂一战,秦人又蒙受了耻辱,作为霸主的敌人,他们甚至被剥夺了与东方诸侯会盟的权力,日益狭隘封闭……
  子蒲作为秦的大庶长,终于得到了机会,去帮助楚国驱逐吴人,重新让秦得到大国地位,又乘着晋国六卿内乱,重回河西。今天三万秦人也毫无畏惧地与敌交战于原野,为了守住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这片沃土!
  但看这架势,秦军是要败么?
  子蒲不甘心,他一把夺过鼓椎,奋力敲打,指着魏军大声疾呼道:“撕开魏军的阵列!”
  他的呼喊嘶哑而愤怒,鼓声悲壮而狂躁。
  在主帅的激励下,攻势已经一滞的秦人再度哇哇大叫,前赴后继地朝魏军冲了过去,他们前排尚有甲衣,后排却衣衫褴褛。看着这一幕,再回想“岂曰无衣”和“修我甲兵”,就能够恍然大悟了。
  因为秦人的甲衣甚至军粮都是自带的,富裕的小贵族穿的好些,贫穷的庶民就破破烂烂,有的人索性就赤身裸体地冲锋,武器也层次不齐。
  他们就这么不要命地,往装备精良的魏军五阵杀去,像一群狂奔的野马。
  邮成看得咋舌:“这不是作战,这是在拼命啊。”
  他说的不错,“秦阵散而自斗”,这就是吴起对秦军的评价,这个不会摆阵的军队打仗就只能靠拼命。
  魏军则不同,深受赵军影响的他们在迅速的调动着,和那些打仗乱来的秦人不同,魏军战斗更讲阵法和纪律。不过因为指挥官也不是什么军事大才,“魏武卒”成军后也没打过什么硬仗——若是长平之战魏驹大喊着“义在东军”倒戈一击不算的话。以至于有些拘泥不化,变阵和调动颇有些生硬。
  而相对的,秦军的疯狂起到了一定效果,他们从几百年前就一直与戎狄作战,将全民皆兵发挥到了极致,个人能力倒是不逊色于最精锐的魏卒。一群人嗷嗷叫地跃进魏军方阵的空隙里,然后利用好勇斗狠的战技,将武器捅入敌人的软肋里,随即自己也被戳死,一命换一命,这种疯狂之下,还真的把魏军阵列搅得有点乱。
  在秦人那不要命的攻势下,魏军也不由有些骇然,毕竟他们人数较少,五阵纵深太薄,更适合丘陵作战,这种大平原上,能不能挡住万人冲锋的疯狂一击还是个问题。
  于是魏驹心一紧,便动用了两翼的预备队,想要加强中部的纵深,同时包夹秦人。
  然而就在魏军令旗挥动的时候,战局却出现了有趣的变化。
  “啊呜呜呜呜呜……”
  魏驹目光一凛,感觉到一丝不妙……
  邮成则猛地抬头,因为他听到了熟悉的号角声……
  但见战场西北面的树林处,无数飞鸟惊慌地四散飞离……
  题外话,不少读者说这时候的秦很弱啊,魏军应该很轻松打败他们,七月你这是扯淡吧。“秦从穆公到商鞅变法期间都弱的不行”,其实有这想法的人是被《大秦帝国》里的描写坑了,春秋末期的秦国,恰巧是一个小小的上升期。
  首先是前506年救楚之役,子蒲子虎帅车五百乘支援楚国。“子蒲曰:「吾未知吴道。」使楚人先与吴人战,而自稷会之,大败夫概王于沂……秋七月,子期、子蒲灭唐……吴师败楚师于雍澨,秦师又败吴师。”——《左传·定公五年》
  吴军有孙武、伍子胥打造的强军,能打败吴人,秦军战斗力没有后人想象中那么弱。
  至于秦这时候的国力,大概在小说时间后十多年的厉共公时期:厉共公二年,蜀人来赂。十六年,堑河旁。以兵二万伐大荔,取其王城。二十一年,初县频阳。晋取武成。二十四年,晋乱,杀智伯,分其国与赵、韩、魏。二十五年,智开与邑人来奔。三十三年,伐义渠,虏其王。——《秦本纪》
  这期间秦略有中兴的态势,对周边都有扩张,秦的衰落,一方面是因为厉共公死后几代内乱,二是三家分晋后,魏国向西扩张,有了吴起这个大才,才打得还停留在春秋的秦无还手之力,以现在还没历史上三分之一强的魏氏想要轻松吊打秦国,说实话还是有点难的。


第884章 匹夫不可夺志也
  “阿呜呜呜呜……”
  黝黑牛角号在开阔的原野上显得格外洪亮,秦国大庶长子蒲的下首,他的戎右吹响了号角。这名戎右是一名奴隶,是一个义渠人,他身材高大,披散着头发,赤着上身,粗壮的臂膀上箍着青铜环,用楚国犀牛角做的号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必须用双手捧着吹奏。
  他宽阔的胸膛猛地鼓起,又缓缓将肺里的空气吹出,布满浓须的脸颊胀成一个大球,仿佛就快炸裂……
  号角破空,声如利刃。号声高涨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颤抖,声音没完没了地回荡,回荡在河西的原野上,回荡在魏军背后辅氏的城头,也回荡在西北面那处浓密的树林间,栖息其中的飞鸟也被惊走,下一瞬,一支数百人的骑兵从林间冲出!
  与此同时,秦军后阵的预备队,一支足足有三百乘之多的战车部队,也在子蒲的亲自率领下,轰隆隆地冲了出去!
  “是车骑。”距离还有半里地,一个赵氏的羽林侍卫兴奋地喊了起来。
  “不错,是秦人的车兵和骑兵。”邮成也一扫之前的各种鄙夷,打起精神来了。
  这一战,秦军在徒卒的战术上处于劣势,若说他们还有什么翻盘的杀手锏的话,那应该就是车骑了。
  嬴姓的祖宗历代都是虞、夏、商的老司机,在丢了殷商的诸侯显贵身份后,秦非子可是给周天子放马才重新被任用的,后人也没丢下老本行,其地迫近戎狄,马匹自然不缺。“骐骝是中,騧骊是骖。”而且有许多都是良马。
  在拥有不亚于代地的良马后,以赵骑们专业的角度审视,秦骑看上去的确不俗。
  当年秦文公带领秦族健儿东进收复岐山之地,七百单骑猎于汧渭之会,在秦穆公效仿中原文化制度后,车兵才变为主流。近十年在赵氏狄服骑射的带动下,秦人也重新开发了他们的老本行,成为继赵氏后,第二个成建制拥有骑兵的中夏诸侯。
  赵氏这两百人的位置正好在秦国骑兵冲锋的路径上,邮成也不急,带着众人打马远遁,绕到一处安全的小丘上继续观战,明摆着不打算搀和战事,将旁边的魏军左翼将吏气得不行,却无可奈何。
  秦骑本来是瞄着邮成他们来的,见他们远遁离开战场,跑到魏军的背后,有些莫名其妙,但速度也不停,而是径直往魏军左翼冲来!
  放目望去,只见秦人的骑吏已经有了马鞍马镫,毕竟这都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至于普通的骑从,依然跨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至多搭一块皮做的鞯,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弯弓搭箭,或是高高举起他们手里短直的秦剑,或是放平长柄的秦铍(长柄的剑)。
  无论是人还是马,装备都不算专业,但奔驰过来的气势,便足以吓魏军一跳了。
  因为先前从两翼抽调部队加强中军的缘故,左翼显得有些单薄,又因为无法供应大量骑兵,只能用车兵来替代,保护两翼的徒卒。
  魏氏的车兵硬着头皮上去阻拦,然而秦骑却化整为零,忽而散开,让笨重的战车无法捕捉他们,他们则直接掠过魏氏左翼的阵列,能射箭的纷纷开弓,将飞矢送入魏人阵中,虽然没造成多少死伤,却让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这边。
  另一头,在大庶长子蒲的带领下,秦国三百乘战车也与魏氏的右翼交锋了……
  ……
  正如秦风所言:“驷驖孔阜,六辔在手。”秦人战车是用的比较好的,韩之战和晋国车阵正面对抗,不落下风,还俘虏了晋惠公。
  秦军徒卒排不好阵列,车兵却出奇的规整,整个车展排成三角形,包铜的长车毂带动车轮飞转,驷马披着虎皮豹皮,戎右手持三棱矛,盾牌上绘着鸟羽,戎左搭着竹弓,箭囊雕饰花纹。
  他们并不是孤军作战,战车左右,还有一些披头散发的秦军悍卒狂奔不止。
  他们是“野人”,并非来自雍都等城邑,而是乡野之中,戎夏混杂的未开化者。他们曾捕杀了秦穆公的爱马分食,也曾在韩原之战里立下奇功,救了秦穆公以报答他不杀之恩。这之后,这支部队得以保留,只要秦国公室有召,他们就会带着自己的猎弓和粗糙的武器,加入秦军中。其作战比一般秦人要勇猛,颇似罗马军队里的蛮族战士,配合“军之羽翼,可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的战车,是陷阵的最佳兵种。
  魏军当然不会容忍他们接近,弓弩兵调整了位置,在持续发箭,一支支箭飞出,让那些在奔跑中没有衣甲的秦地野人一一倒地,有跑得急的还滚在了地上,打着转儿。
  但秦人也不会后退,戎车驷马飞奔,野人张牙舞爪,很快,他们便与迎过来的魏军右翼重重撞到了一起!
  子蒲亲自率军冲锋,在与敌车错毂之时,他将矛扔了出去,戳死了敌人御者,那辆脱缰的车立刻人仰马翻,解放了双手,他便持着戈左砍右啄起来。
  子蒲为秦国征战三十年了,手里的这柄金戈却不知道换了多少,虽然每一柄都是一样的制式,每一柄都杀敌无数。
  “陷阵!”子蒲已经将后军交给太子周指挥,他则亲自前驱激励士卒,大叫着,手里的戈指着魏军弓弩手的方向。
  一名秦地野人嚎叫着飞跳了起来,双手高举,笨重的武器重重砸在魏军的橹盾上,震得魏卒脱了手,他则胸口挨了一矛,整个人软塌塌地压在盾上。后面的人接着也撞了过来,他们用自己身体的重量,硬生生将魏人的坚盾阵列压倒了一个缺口。盾一倒,后方的魏卒就乱了,长矛攒刺有了一丝停顿,弓弩手搭弦也慢了半拍,就是这瞬息之间,无数后续的秦兵就跟着战车从这里死命的往里冲,将魏军的边缘冲开一个大口子。阵列已经涣散,秦魏双方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各自为战。
  一时间,魏军左右两翼同时遇敌,从未打过什么硬仗的他们,竟然被秦国车骑和野人部队杀得连连后退,毕竟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魏驹也急了,大量败兵从右翼退下来,挤压到中军的阵型,幸好他的武卒的确是训练精良,稍一整顿,就又结成了五阵扑杀上去,补着被秦人打破的口子。
  现在魏驹也豁出去了,左翼还能扛住,右翼的混乱也不要紧,在中军正面,秦人如同秋收里被镰刀挥中的麦子般不断倒下,只要继续这样下去,胜利终究是属于他们的!
  秦魏各有优势,短兵相接下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战斗从日中一直打到日暮,魏军的右翼差不多打崩了,左翼倒是扛住了秦人骑兵的骚扰,朝中间包了过来,将秦人前锋挤在里面屠杀。
  激情化作疲惫,疲惫化作厌恶和恐惧,悍不畏死毕竟有极限,随着损失越来越大,死死拖着魏军中军的秦卒,也开始旋踵后退,一步一个血印。
  夜幕将至,随着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也不知是谁先主动撤离的,当雨丝渐渐变大时,秦魏双方已经脱离了接触,残兵余部拖着疲惫的脚步,朝自己后方撤离。
  秦军回归大荔,以他们不胜不休的性情,舔干净伤口后必然会从秦国征召一批生力军,再度扑来。魏军则留驻在辅氏,等待迟迟不到的援军。
  这时候,这片原野已经被尸体铺满,在雨水的冲刷下,血液像一条条小溪,朝低洼处汇聚而去,最终汇入了雒水、渭河,滋润这八百里秦川……
  伤敌五千,自损三千,这大概是魏秦双方的损失,已经算很大的战损比了,真可谓两败俱伤。
  魏军这边,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伤,唯独赵氏的“观察团”身上干干净净,他们只是在战斗的尾声时象征性地朝一支秦人残兵发起冲锋,撂倒了几十人,割下他们的人头向魏驹交差,对此,魏驹也无从责备。
  是夜,望着苍茫的天空,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邮成不由为秦人感到可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秦人有这样坚韧的斗志,这样强烈的战意,可偏偏却是如此缺乏训练,装备如此之差,用游侠斗殴的姿态与职业军队交战,但就是这样的局面,秦人竟然能一直拼下来,并给魏人造成巨大损伤,这让他们很是想不通。
  在赵军的军官培训中,赵无恤和一众将吏一直在强调,有阵破无阵,无组织无纪律是打不了胜仗的,赵军也一直在实行“好整以暇”的标准,但今天的情形应该如何解释呢?
  ……
  带着这样的疑问,在辅氏之战后的第三天,邮成便沿着大河,飞马跑回百里之外的少梁城下,将此战的细节汇报给正在迅速攻城器械建造情况的赵无恤,同时提出的,还有自己的那个疑问。
  为什么各方面都更差劲的秦人,能将魏军逼成平手呢?
  赵无恤微微一笑,却说起了一件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来。
  “你可知道冉求冉子有?”
  邮成的父亲邮无正夸奖的人不多,冉求就是一个。他是赵氏在鲁国方面的军帅,也是赵氏最年轻有为的将领,连盗跖都被他击败过,汶水之战前也毅然出击齐军,立下了大功。他不单会打仗,还很会练兵,武卒里将近一半,都是冉求带出来的,邮成岂能不知?
  “我曾经问子有,他的作战本领,是自己领悟的?还是跟谁学的?他说是学于孔子。”
  邮成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满是卷须,宽袖儒服的老者形象,孔丘,如今尚在楚国叶县,做叶公的上宾,据说他已经开始在楚国设庭讲学,收了不少南方学生,他还是时常抨击赵无恤的政策,是赵氏最难缠的在野批评者,这老头算起来还是上卿的舅翁,抓又不是,杀也不是,年轻的羽林侍卫们也讨论过,要不要去将他刺杀了,但就算成功,上卿也不见得会高兴……不过这样一个人,怎么也没法和军旅联系到一块啊。
  他这一愣神,却听赵无恤继续说道:“但我在鲁国时曾向孔子请教军旅,他却矢口否认,说什么‘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所以到现在,孔子到底会不会军旅,我也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说过的一句话里,应该是懂一些的,你知道是什么话么?”
  邮成摇摇头,“不知。”
  “我今日说的,汝等须得牢牢记住,这可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关键所在……”
  赵无恤看了一眼围过来的将吏们,大声对他们说道:“正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两军相争,不仅在于天时地利,不仅在于纪律严明,甲兵精锐,还在于士气!即便面对各方面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也敢于亮剑的精神!”


第885章 此之谓战胜于制度
  “夫战,勇气也,曹刿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
  看着邮成若有所悟的样子,赵无恤拍了拍他的肩膀,细细解释道:“秦人团结,脑子简单,想的比较少,再加上他们世代对河西有执念,同仇敌忾之下,故而士气极其高昂,具体的表现就是作战时悍不畏死,轻易不溃。”
  “魏军却不一样,魏氏过去几年做的一些事情,比如战场上公然背叛,其实对自家兵卒的士气也是有打击的,魏氏武卒效仿赵氏的军功授田制度,能得到良田美宅,还能立功提拔,所以作战尽力。一般的征召兵却没有这份期盼,看着如狼似虎的秦人扑过来,想的不是拼命,而是保全自己,魏军的右翼不崩溃才怪。如此想来,秦魏两败俱伤,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邮成很是佩服:“主君所言,一如臣下见闻。”
  诚如赵无恤说的,想要打造一支强军,在强调纪律的同时,士气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先秦兵家早早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齐国的《司马法》就说:战之道,既作其气,因发其政。将激发兵卒士气作为开战前必做的事。
  南方吴国的孙武子,也总结了战时士气变化的规律,他说:“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赵军也有一套鼓舞军心士气的法子,其一是“礼”,要求将吏们必须善于约束自己,做到冬不服裘,夏不挥扇,雨不张盖,与士卒同寒暑;二是“力”,善于身体力行,与士卒同劳苦;三是“止欲”,克制私欲,与士卒同饥饱。只有将帅以身作则,三军之众才能勇于公战,这一点,曾经的伍井,还有鲁国的冉求做的最好,赵无恤也有意将他们塑造为楷模,号召众将学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已成体系的军功授田、授爵制度,在这一点上,赵氏是走在时代前沿的。
  战争有时候是毁灭文明的灾难,有时候却又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因。在残酷的晋国内战中,范、中行、邯郸这种盘踞地方的大宗族被摧毁灭亡,大量由世卿占有的土地被分割赐给战争中有功的赵军将士。经过五年培养,从行伍一步步升上来的基层军官已经遍布赵军上下,他们在军则是小吏,在郡县则是当地的军功小地主。
  量变导致质变,这些人逐渐代替小宗与家臣,成为赵氏统治河北的根基,这也是赵氏军方河北系和晋阳系矛盾的来源。
  赵氏提倡“食有劳而禄有功”,于是晋阳的家臣旧部,如邮成等人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光靠“亲、故”获得提拔赏赐了。在抱怨上卿“后来者居上”和怀念赵文子、景子时代君臣关系的含情脉脉之余,他们也不得不做出改变,放下矜持和高傲,捋起袖子,参与到对功勋的追逐中去。
  普通兵卒可以满足砍几颗头颅,换点田宅和氓隶,但这些更高一级的人却有更大的追求。
  赵氏的军法也对此做出了规定:一师军队在攻城围邑时如能杀伤敌人二百以上,野战时如能完成任务,并斩杀、俘虏敌人八百以上,就是全功。凡立全功的部队,就对全军进行赏赐,而赏格依下大夫为分界,划分为两类。对大夫以下的低爵,只加赐几十亩田,几百钱、一两个奴隶而已。但这已经足以促使贫穷的庶民们“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怨”,攻城时能争先恐后攀登,野战时能奋不顾身杀敌,自觉地为赵氏效命了。
  对大夫以上的高爵赏赐则更重,在正常的官职升迁之外还有“赐食邑”、“赐市税”等。赵无恤也打算用代郡,乃至于上地广袤的土地零散分封出去,作为诱饵,激发大夫们的积极性。这可不是虚封,而是实封,赵无恤希望在不耗费行政支出的同时,把这些一片荒蛮的戎狄之土变为华夏熟地。于是经过攻代一战的教训,这次攻秦之役,晋阳地区的大夫、家臣们就显得积极主动多了。
  不过如此一来,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这六级别爵位已经有些不够升了,如虞喜、穆夏等连续征战,功勋卓著者,很容易连续升爵,导致升无可升,赵无恤可不想早早做出杀功勋之臣的事情来。
  “看来还是得学秦汉,早点弄出二十等爵来啊……”
  想到这里,赵无恤不由为这时代的秦人感到遗憾。
  秦人有同仇敌忾的士气,有好勇斗狠的勇气,但在赵无恤看来,这种士气并不可靠,随时会因为战场形势变化而荡然无存,而且不可能指望每个人都有这种忠勇的自觉性。
  直到商鞅变法后,用酷烈的律法,以及赵氏现在使用的“上首功”,将秦人的这种本性最大化激发出来,秦军才能做到从始至终维持高昂的士气。那支“秦人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的可怕军队,他可一点不希望遇上。
  万幸,他早来了两百年……没有商鞅的秦人,在赵无恤眼中,依然是一支停留在春秋时代的不成熟军队,他们可以将山寨赵氏的魏军打个两败俱伤,但若是碰上赵氏武卒的话……
  “犹督戎之遇怯夫,以重力相压,犹古冶子之与婴儿!”赵无恤希望自己的军队可以做到这一点,让后人点评时,会这样说:
  齐之勇爵技击,楚之申息荆尸,秦之捐甲锐士,魏之五阵之兵,均不能遇赵之武卒!
  此之谓战胜于制度!
  不过究竟效果如何,还得真枪真刀地战一场才行。只是赵无恤现在可不想亲自下场,在少梁城优哉游哉试验新武器,看着秦魏在斗兽场里角力,推这个一把,拉那个一下,让他们相互疲惫,赵氏则可以得渔翁之利,岂不妙哉?
  不过算着日期,顿兵少梁的时间也足足半个多月了,再不拿下,只怕兵老师疲,让赵军丧失了锐气。
  赵无恤笑了笑,又对邮成等人教训道:“更何况,有时候,个人的勇气,好不容易积累的士气,在强大的力量下,将变得荡然无存……比如洪水滔天,比如天崩地坼,比如……强大到让人绝望的武器!”
  顺着赵无恤的手指,邮成这才惊觉,在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少梁城外的攻城器械,已经完全造好了……
  和几年前在朝歌之战里使用的小投石机不同,它们的个头更大,足足有三丈高!投掷臂由千年老树的树干制成,用铁箍住以防断裂,不再有供人拉拽的砲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满石头和泥土的料斗,后来邮成才听鲁班说,那是“配重箱”,或者叫做“重锤”。
  朝阳映照下,足足十座巨大的投石机并排矗立于城外的空地上,把阴影映到他们的头顶,恰如十头站着的巨兽,向比自己稍高的少梁城垛不怀好意地眺望。
  “我用十天干为他们取了名字,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对这种划时代的武器,赵无恤是有些自豪的,对他们的表现,以及会给这个时代带来的震撼十分期待。
  在历史上,还得等一千多年,这种武器才能面世。
  她们是拉拽投石机的改进版,在西欧被称为“配重投石机”。
  不过在中国,她们还有另一个让人耳熟能详,守城者闻之色变名字。
  回回炮……


第886章 少梁砲
  从毡帐中被请出来后,翟觥能感到周围众人看他的目光,他穿着窄袖的皮袄,披散的头发上满是金环,还插以隹(zhui)鸟之羽。正所谓“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人正是上地白翟高奴部的君长之子。
  上地,和秦国同州,都属于古雍州北部,也就是后世的陕北地区,在春秋前期,曾经有一个白翟建立的“翟国”。
  细细算起来,上地白翟和赵氏还有几分“渊源”。一百五十年前,晋献公杀太子申生,驱逐众子,重耳与狐偃、赵衰、魏犨等人一起流亡到翟国,因为翟国是重耳舅舅狐偃的祖国,相当于重耳的母家,此时翟人正在和赤狄廧咎如部打仗并俘获的两个女子,翟人便把这两个姑娘作为礼物送给了重耳。重耳娶了季隗,叔隗则赐给了赵衰,这才有了赵盾这一脉。
  当时的翟国是强大的,被晋国视为几个主要的敌人之一,由于他们的地理位置,东临晋国,南临秦国,经常夹在晋、秦的矛盾中。晋国对白翟既拉拢又打击,双方既有婚姻,又有战争,秦国则一直想要像灭西戎一样吞并翟国。
  大约在六十年前,白翟内部也发生动荡,秦人也乘机进攻,翟国离散崩溃,各部落陆续从陕北进入太原盆地,又继续向东迁徙,一部分迁到了河北,建立了鲜虞、鼓、肥、仇由,也就是现如今的中山国。
  白狄虽然大部分向东部迁徙,但是仍然有一部分留了下来,这之后秦国人和晋国争夺河西屡屡受挫,战线甚至一度退到泾水,也无力北图。于是上地白翟便安心发展,三代人过去了,他们再度壮大起来,牛羊繁衍,人烟繁密达十余万,建立了高奴、肤施等城池,与晋秦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去年入秋的时候,商人猗顿带着一支数百人的武装商队强势进入上地,才将犹如一塘镜湖的翟部,激起了无数涟漪……
  猗顿先到了上地最大的高奴部,带着赵氏的种种礼物,除了瓷器、鲁缟、玻璃镜子这些奢侈品外,还有种子、面粉、青盐等实用的东西。
  白翟高奴部本来早就风闻晋国赵氏的富庶,很想与通使往来,但当时东行的路只有龙门一处,苦于秦人的中梗阻碍,未能实现。如今赵使的意外到来,使他们非常高兴。猗顿一在与翟人熟络之后,开始不断吹嘘赵氏的强大,想说服白翟臣服于赵氏,并让部族里的青壮加入赵氏的军队,为赵君南征北战。
  翟人心有疑虑,未肯答应,刚刚覆灭的代国距离这边太远,对他们也没什么触动。于是在今年开春后,猗顿又来了,他这次改变了策略,先向各部借道,让赵骑能从蔺、离石沿着黄河直插梁山,在各部震撼于赵氏千骑走平岗后,猗顿再邀请翟人各部派出使者,与他一起去少梁面见赵君。
  “龙门已开,少梁将下,秦人乃晋翟双方的仇雠,诸位不如与我一同前往观战。”
  在意识到赵氏的强大后,各翟部不敢不从,翟觥也在其中。来到少梁后,他一面惊讶于赵军数量之多,兵甲之利,万余大军齐齐出动,他们上地狄部所有勇士加起来,只怕也只有这么多,而且据说,这还仅仅是赵军十分之一的力量……
  赵君无恤也在欢迎宴会上看似不经意地对他们说道:“赵氏西有有代、太原、长子、河内、东阳(邯郸)、河间、邺城六郡一都,东有鲁国,而上地白翟,尚不及赵氏一郡……”
  这般威吓,的确吓住了不少翟人使者,可高奴部的翟觥是去过秦都雍城的人,他自以为见识过华夏大国的实力,晋国赵氏的力量,只是比秦稍强一些罢?只要他们团结一致,秦国也对上地白翟无可奈何,换了赵氏,又能做什么呢?
  他便悄悄对其他人说,赵氏究竟有多强,还是先看看他们要怎样攻克少梁城。
  赵人却不慌不忙,他们围住了城池三面,慢悠悠地砍伐树木,搭建机械,开采石头,日复一日,终于用巨木在少梁外的空地上建造了十座高大的木机械,高达三丈,远远看上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赵氏的兵卒禁止翟人靠近,说是要等上地各部的人来齐了,再让他们看一场好戏……
  今天,翟觥终于得以靠近这些木制巨兽,他和十多名翟人使者一起,围着这东西啧啧称奇。
  白翟在冶金上独树一帜,但在木工活上却很一般,根本看不懂这巨兽上面各种复杂的零件和绞盘有什么用处,但见它们在地表埋立,深入数尺,十多名工匠、兵卒忙前忙后操纵其中一架,配重泥土碎石,放好百余斤的大石头,然后把把机簧一拉,随着重锤里的土石随重力下沉,将大石抛出!
  发石之声如霹雳,惊得翟觥等人双目瞪圆,嘴巴微张,甚至有人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这绝对不是人能产生的力量,这是鬼神才有的巨力啊!
  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被抛出的巨石高高飞上天,划出一道抛物线后,又在重力拉扯下坠落,朝两百步之外的少梁城飞去!
  这才是第一砲,便直接命中少梁城谯楼,声如震雷,城中汹汹,翟人惶惶……
  ……
  “发石!”
  挥下令旗,让第十架名为“癸水”的巨砲射出大石,又把少梁城头的女墙轰飞一片,引起城内一片鬼哭狼嚎后,鲁班侧过脸,看着那些上地白翟人被吓得惨白的脸色,心中甚是得意。
  总有人问鲁班,公输纸、伞、水力磨、投石机、弩砲,他最满意的发明是哪一个?
  鲁班则总是会说:“下一个。”
  不过就他看来,眼前这十架粗犷美丽的巨兽,已经是鬼鬼斧神工的上佳之作了。
  原始的投石机在运用时,用力太多,而所抛砲石重量则甚微,只有几斤、几十斤,运气好砸死几个人而已。朝歌之战因为是初次亮相,才吓住了城中兵卒,让他们士气大降,这之后鲁军用此武器进攻齐国长城,已经作用甚微了。弩砲也更适合野战、守城,而非攻城。
  虽然鲁班一直在试图改进,但就算是威力较大的“七梢砲”,射击时拽手人数多至二百五十人,砲石的重量也不过九十斤,射程才只有百余步而已。这和能发射一百五十斤,射程两百余步,只需要数十人操作的新式投石机相比较,相差太远了。
  实际上,它的制砲原理并不复杂,用巨木搭建主体,加上铜铁零件,使用前就地埋立,陷入地表七尺使其重心稳固。而设计的精髓,还是在源于赵无恤提出的“杠杆原理”,制作的配重箱,这个设计解放了拉拽的人力,同时也让砲的体型和能投射的重量达到最大!
  待开砲时,只用开动机关即可,如果想把巨石抛入城中,则砲位离城墙远一点,若要打城楼及守城敌军,砲位稍近,将角度缩小便可。
  就今日十架砲试射的结果来看,除了“乙木”精确度很成问题,而“己土”因为木料的缘故崩坏外,其余八架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重达一百五十斤的石头从空中飞来,所击没有不摧毁的,打中城上塔楼声震天地,落入城内则满城惊惶,接下来几天够秦人和知氏受的。
  赵无恤对此也很满意,秦人坚硬的抵抗意志,知氏的困兽之斗,在巨砲的轰击下,都会像水泡一样轻易破掉。
  他不由赞道:“有此砲,用以攻城,则城无不破,用以击舟,则舟无不沉。”在历史上,至少在成熟的金属火炮出现前,配重投石机无论从设计结构,还是威力来说,无疑是这时代最先进的武器,说它领先世界一千年,一点都不过分!
  “昔日七梢砲以朝歌之役闻名,故称之为朝歌砲,今日巨砲将少梁碾成齑粉,且称之为‘少梁砲’罢!”
  给这种划时代的武器命名后,赵无恤让鲁班继续发射,让城内的恐惧蔓延到最大,而他也走到了几名上地白翟使者面前,面带冰冷的笑意。
  “二三子,若赵氏兵略上地,铁骑烧诸部田地、草场,再以此砲攻肤施、高奴,汝等能挡否?”
  在“少梁砲”持续发石的巨大声响中,翟觥等人知趣地匍匐在地,朝赵无恤稽首叩拜:“白翟遗种,蕞尔小邦,岂敢与大国为敌?”
  面对无法违抗的强大力量,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臣服!
  但倘若赵氏公然在他们的土地上设置郡县,派遣官吏指手画脚的话,上地翟部心里还是有些膈应的……
  却听赵无恤说道:“诸位有自知之明便好,白狄自古与秦同州,双方犹如仇雠,却是晋国的姻亲,如今晋国与秦交战,正是白翟彻底与秦断绝关系的良机!为了确保秦国不再觊觎上地,上地莫不如归附晋国统治,我将在翟国故土设置上郡,但下辖各县不派晋吏,仅是羁縻而已,诸部的统治,一如既往!”


第887章 所击无所不摧
  “盖闻天子之牧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驯马云羁、驯牛云縻,这意思是,中夏对待四夷,就如牛马受人羁縻一样。所以羁縻算是一个带有歧视性质的贬义词,但赵无恤用起来,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翟人们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个时代的华夏,是东亚大陆上闪耀的唯一古典文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当赵氏政权势力发展至边疆,将代、河间、上地等戎狄之地纳入统治之后,首先接触到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那便是戎狄蛮夷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原地区很不一样,游猎采集,畜牧迁徙,刀耕火种,他们一些地方落后于中原,同时也各有特点。若是无视这种差别,依然用赵氏内部那一套来统治,只怕没几年这些地方就会受不统治造反,赵氏将陷入漫长的平叛中。
  历史上如秦、汉,都采用了先附庸化为属邦、属国,再慢慢移民郡县化,算是一种温水煮青蛙,效果还算不错,陇右、蜀、新秦中,这些地区都逐渐被同化。
  于是赵无恤便博采他所知的各朝代经验,在代、河间设郡县的同时,也夹杂“道”,目标是慢慢将戎狄编户齐民,进而华夏化。
  至于他打算在陕北设置的“上郡”,情况更特殊些,这里远离赵氏的行政中心,只能通过几个大河渡口沟通,赵氏暂时也不想派兵进入强行征服耗费力量。于是在上郡之下,按照各部族分地设置的“羁縻县”便应运而生。
  在政治上,任用白翟君长进行统治,经济上让原来的生产方式维持下去,满足于征收贡纳,同时也要求他们交出部分青壮,组建附庸军队并形成建制,为赵氏戍守边防,这就是“羁縻制度”的实质。唐朝的经验被照搬过来,等条件成熟,再土流并设,最终让上郡与内地的差别消失。
  面对这种统治方式,翟人们顿时感觉更能接受一些了,纷纷下拜附从,在“少梁砲”和赵氏铁骑的威胁下,没有人愿意与之为敌,他们那可怜巴巴的木栅城寨,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如此可怕的攻击?
  砲声隆隆中,赵无恤与翟人君长、使者们歃血为盟,上地翟部效忠赵氏,如此一来,赵氏的第七个郡,“上郡”便在纸面上产生了。这是后来的延安、榆林一带,东带黄河,北控朔土,为形胜之地。有了这里,赵无恤可以拓展赵氏的西界,直接从北面俯视秦、魏,这对在河西蜗牛角上斗得厉害的冤家……
  邮成这下算是明白赵无恤邀请那些翟人来少梁的目的了,他兴奋地说道:“有了上郡后,河西、少梁便像是赵氏掌下的玩物,骑兵自离石渡河,从高奴南侵河西、泾渭,如建瓴而下!”
  年轻人眼光不错,是一个可造之材,赵无恤笑道:“然,涓涓不绝,将成江河,此可谓战胜于地利!”
  完成了这次侵秦的主要战略目的后,赵无恤再度回首目视少梁。
  在巨砲轰击下,想来少梁城中现在应该挺惨的吧,要知道,以南宋襄阳城“城防甲天下”的坚固,军民整整坚守了五年之久,但就在回回炮开始轰鸣后,他们也在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制下惊恐莫名,逾城投降者不知凡几……也不知道秦人在这种划时代的武器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
  从四年前得到河西起,子虎便奉命巡视加固过少梁城,它不若雍都那么庞大,也不如桃林之塞那么坚不可摧,但厚实夯土墙里自有一股蕴涵的力量,高耸的城楼翼阙能将外敌的一切动作看在眼中,这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安全。
  俗话说得好,高踞坚城,以一抵十,更何况他是以两千秦卒和五千知兵,对抗两万不到的赵军。因为知果一直在强调赵军野战无敌,敌军强渡龙门时秦军也没讨到好处,所以子虎便听从了知果的建议,退守少梁,反正里面粮食足够吃一年,就让赵军和自己慢慢耗吧。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轰隆!从天明到黄昏,城外一直响着如雷鸣般的巨大声响,那是机械发石的声音,而少梁的城墙也如同被夸父拎着巨锤砸击一般,一下接一下地震颤着。
  考虑到赵氏攻朝歌,以及汶水之战的那种抛石武器,在知氏的建议下,少梁城本来被加固得足以防御一般的投石机进攻,然而今日飞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几斤、几十斤的小石头,而是上百斤的大石!
  十架巨砲,其中八架能用,它们连续发石,时不时会坏掉一架,但其余的会立刻接上来,工匠也会迅速修理,过了一天,又能继续对着城头打砲了。
  石弹打在城墙上,因为是厚实的夯土墙,所以除了猛地震颤一下外,倒没有出现整个墙体被轰开的情形,但令人担忧的裂缝却在一天比一天扩大,子虎担心,东面城墙迟早会整块垮塌掉,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在后面加固。
  最惨的还是城头,单薄的女墙已经被一扫而空,城楼也千疮百孔,墙垣上的士卒没了掩护,根本无人敢冒头,毕竟是百多斤的大石头,人沾上一下非死即残,更有个倒霉的二五百主被飞来的巨石命中,成了一摊肉泥。
  靠近墙垣的城内也遭了秧,一旦有石头落下,一整间的茅屋就会直接坍塌,瓦屋也支离破碎。
  城外矢石如雨,城中将士多死伤,在这种情况下,秦军本来还算高昂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秦人是迷信的,面对这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不少人都在胡思乱想。
  “这不会是陈宝神在帮助赵氏吧……”
  陈宝,是岐山一带的传说,是一位由陨石衍生出来的秦地神明,传说这位神或者一年不来一次,或者一年来好几次,来的时候常常是夜间,他的光辉若流星,声音若雄鸡,化身则是巨大的陨石。
  那些从城外飞来,杀人坏屋的飞石,在以讹传讹之下,顿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秦人同仇敌忾的士气,就这么被破坏殆尽,毕竟谁天天头顶下石头雨都扛不住。水淹城池的战术,是令人窒息和不快的慢性死亡,但这种飞石攻城,却是简单粗暴,让人打心底生出无力感来。
  知氏的军队就更加不堪了,知瑶死后,知氏本来就只是苟延残喘,知卒们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连响应子虎号召,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缩在城中等死。
  但在子虎的坚持下,秦人还是在努力反抗,当赵军巨砲停止,徒卒尝试着来攻城时,秦人突然暴起,从墙头扔下成堆的柴草,又有人冒死探头倒下一种桐油般的东西,接着几个火把扔下,柴草上顿时烈火熊熊,将赵氏的冲车烧毁……
  但随着女墙完全被飞石削平,破碎横飞的碎砖打得城头弓手死伤惨重,调集过来人也无处躲藏,城头火力被彻底压制。而且赵氏也不是单单有巨砲,专用的大型云梯、压制城头的土木高台、对付守城兵的拍杆车,鲁班有的是手段让城内守卒难受。
  雪上加霜的是,攻城开始后的第三天,秦人的城门被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包铜的木制大门连续遭受轰击,终于如同纸糊的一般被击穿,左侧门叶猛烈晃动,发出叽叽嘎嘎的难听声响,门上被打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在号角声中,赵军发动了冲锋,他们杀入缺口,入目是被巨砲轰击了三天后,一片狼藉的少梁城:无数房屋角楼倒塌,石头几乎将城内街道垫高了一层,秦军和知军则灰头土脸,只能做一点无力的反抗。
  子虎带着剩下的一千人,退到了城池的西北角,他本欲死战,却得知知果已经在绝望下自刎而死,剩下的知卒也全部投降的消息……
  这支残兵的脊梁,在失去知瑶后已经无法挺立,如今巨砲轰击下,彻底被砸断了……
  子虎愤愤不已,他试图率军从西门突围,结果却被早已等待在那的赵氏骑兵堵住,在箭雨下,不得已又退了回来。他现在成了瓮中之鳖,传来的是赵军的劝降,但外面来一人,子虎便杀一人,他的失败已经板上钉钉,也已经做好了带着残部死战以报君恩的准备,巷战里赵武卒也只能化整为零,在熟悉的里巷交战,秦人有优势,靠着他们不怕死的狠劲,至少也能拉着对方上千人一起去死吧?
  如果说他的兄长子蒲是老成持重,遇事不惊,是秦国的盾,那子虎就是血气方刚,箸冠已经被箭射落,披散着头发,他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般,等待着敌人来与他换命。
  直到第三位使者战战兢兢地进来,传达了赵无恤的亲口所说的话。
  “死,人之所畏也,然细细思量,死非勇也,忍辱不死者方为勇也,君不闻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之事焉?”


第888章 疠疡之惧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之事?”
  话音刚末,子虎顿时愣住了,本来已经高高举起的剑又放了下去。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秦穆公时期的秦国大将,他们三人奉命率师袭郑,因遇郑商人弦高犒师,以为郑有备,顺道灭滑,回师途中被晋国先轸袭击,大败被俘,随即在秦穆公女儿的周旋下才得以释放回国。
  秦人鄙视败仗,三人本来以为回国后会被杀死祭祖,然而秦穆公却穿了丧服,在城外等候,还对三人抱歉说:“寡人没有听蹇叔和百里奚之言,致使三军败绩,大夫受辱,寡人之失也。”
  秦穆公继续任用三人,两年后再度伐晋,秦人再败,三人羞愧难当,只想自杀以谢君恩,却被秦穆公再度劝阻原谅,终于,又一年,三将终于击败晋国,封崤之战的尸体,一雪前耻……
  子虎犹豫再三,这一战他自觉尽力了,面对赵军的巨砲,秦人的勇敢拼命,却像是打在墙壁上的拳头,只是自己感到疼,再加上知兵在惶恐之下也不听他号令,陆续逾城而降……
  赵氏,比起援楚时的吴军,更难对付,今日之败非战之罪也,虽失少梁,来日或许有机会再征河西,一雪前耻!
  “子虎降矣!”是日傍晚,子虎终于选择了投降,至此,少梁之战宣告结束,赵军迅速解除了俘虏的武装,以较少的伤亡大获全胜!
  子虎是秦国的左庶长,地位相当于晋国次卿,赵无恤也不以败虏待之,而给予他上宾之礼,以表示对秦人勇敢作战的尊重。
  算了算时间,少梁既下,秦魏之间的角力,也应该分出个胜负了吧?
  赵无恤先前派去的轻骑们一天一次派人来禀报战况,所以他知道,秦魏两军各自都有伤亡,一个驻扎大荔,一个驻辅氏,相隔二十里对峙,都在等待各自的援军。
  从子虎口中,赵无恤得知,秦人的援军是来自雍城、岐原的农兵,他们撂下锄头,唱着“岂曰无衣”朝河西涌来。秦毕竟是个两千乘大国,除了各地守卒外,在生死存亡之际集合五万军队打一场大战并非难事。
  至于魏氏,他们指望的是吕行率领的那一万魏卒,魏氏的总兵力大概五万左右,光是河西战场,就投入了三军,已经捉襟见肘,但胜在魏氏武卒装备精良,所以秦魏若再战,只怕也很难分出胜负。
  不过从少梁城破后第二天传回的消息看,秦人却玩了一手漂亮的妙招:大庶长子蒲从渭水发秦国舟师直扑大河,数十艘满载弓手的运粮船停泊在蒲坂和风陵渡的河面上,让魏氏的河东援军目瞪口呆,却不能越过雷池一步。
  听闻此讯后,赵无恤不由拍案叫绝:“这是泛舟之役的翻版啊……”
  那是晋惠公四年(前647年),晋国发生饥荒,仓廪空虚,只好向秦国求粮。秦穆公念在两家婚姻关系,派了大量的船只运载了万斛粮食,由秦都雍城出发,沿渭水,自西向东五百里水路押运粮食,进入大河、汾水,直达晋都绛城。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史称“泛舟之役”。
  现如今,秦人却用类似的法子,将魏军的援兵和粮道从大河一断为二。魏氏尴尬啊,他们也有舟师,但大部分集中在砥柱以东,来不了西边。至于河东沿河的船,在知氏败退河西时,就被知伯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此一来,魏驹的两万余人被夹在辅氏、王城一带,进退维谷,他们很可能要面临援兵抵达后,足足四万秦军的围攻!
  魏驹只能向赵无恤求援,并请求向少梁靠拢,赵无恤答应了他,却没有派兵去接应的意思,想在秦人大军眼皮底下顺利转移,哪有这么容易?
  “韩子卢竟然被东郭俊蹬了一腿,出了满脸血,真是有趣。”
  赵氏的将吏们有些幸灾乐祸,丝毫没有为盟友担心的意思,赵无恤也在琢磨,若秦军真的能一鼓作气,让魏氏主力提前覆灭的话,自己这个渔翁,是不是可以提前出场了?
  不过魏军被逼到绝境之后,也可能会激发更大的战意,一切还尤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局势依然在按赵无恤的剧本走下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赵无恤一面搜刮少梁财富,迁徙当地民众入赵,一面等着秦魏大战分出胜负之时,到了第三天,却传来了一个突兀的消息……
  “秦人主动退兵了!?”赵无恤愕然,这是开战以来,秦人击败魏氏最好的机会,秦国大庶长也算老谋深算,用“泛舟之役”创造以多打少的局面后,却突然放弃了?是癫痫症犯了,还是脑子抽了?
  但无论如何,在整个河西战场上,原本步步紧逼的秦人都在后撤,一副放弃河西的样子……
  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到了第四天,雍都那边传来消息:
  秦伯宁,于五日前薨逝了……
  ……
  秦国雍都,色调简朴的“大郑宫”,今日换上了银装素裹,整个宫殿一片素白。头戴孝布,身披丝麻的卫士,持着长戟静立在两旁。
  秦伯宁继位已十年,才四十岁不到,虽然身体一直不好,虽然朝政军政都交给庶长们管理,但如今突然薨逝,还是给秦人一种“山陵崩塌”的感觉,毕竟秦国的君主在国内威望极高,只要愿意理政,便能说一不二。
  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今天正好是秦君出殡的日子。到处都是抽泣声,嫔妃美人、公族、女婢、竖寺,几千人同时跪在地上啜泣,哀伤的气氛不笼罩整个雍城。
  内有君丧,外有强敌,秦国可谓是风雨飘零,太子代父亲征,而大庶长和左庶长都不在,雍都便由右庶长留守,他是个颇似文士的中年人,其祖先是百里奚和孟明视。
  “将太医李酰带上来!”随着右庶长一声威严的喝令,一位黑衣黑冠,战战兢兢的老者被秦宫侍卫们押解上来,推到秦伯的灵位前跪下。
  “君上久病多日,汝身为太医令,非但不能缓解君上的痛苦,还让他突然死去,这是失职!”
  面对右庶长严苛的指责,老太医李酰苦着脸诉苦道:“右庶长,君上他得的是疠病,是绝症啊!其疾已透过肌肤,深入肺腑膏肓,针药难治。”
  疠,也就是麻风病,大概是三年前,秦伯宁在一次狩猎归来后,出现了刺鼻无喷嚏、脚底溃疡及声嘶等症状,李酰入诊断,认定这是疠。
  秦国对疠疡患者是极其恐惧和残酷的,因为缺乏有效的诊治手段,麻风病人一旦抓住,就会被集中到专门机构“疠迁所”里,让他们得过且过,对病情严重的,直接进行人道毁灭,或是淹死,或是活埋……
  但秦伯毕竟是国君,有所不同。
  他将朝政全部交付给三位庶长,同时搬出大郑宫,在远离城区的偏殿居住,然后遍寻名医进行治疗,甚至还请过扁鹊,可惜正值秦晋翻脸,所以扁鹊没来。但诚如李酰所言,休说是先秦,就算到了千年后的唐宋,麻风病也是医药无法挽救的绝症,只能将病人隔离,拖一日算一日……
  秦伯的病情每况愈下,前不久更是出现了眉脱、鼻塌、两足畸形、肌肤溃烂的情形。但这种状况一直对外界隐瞒,除了三位庶长外无人知晓,在晋国三卿入侵的当口,他们害怕会引发秦人的恐惧和混乱,毕竟这种具有毁容性质的疾病,怎么看都是昊天鬼神在降灾惩罚。
  终于,就在前几天,就在秦魏大战的关键时刻,秦伯一命呜呼了……
  无论是不是绝症,无论有没有救,死了国君,就必须有人来背锅,这是秦国的规矩!
  右庶长自然清楚这一点,此时若不将罪责交给别人来顶,或许大庶长回来后,倒霉的就是他的了。
  “身为君臣,生时同乐,死后也要同哀,吾等三庶长需要维持国政,待复穆公之业后再自裁不迟,还请太医令先行一步!”
  李酰的冠带已经被除去,他被强壮的侍卫牢牢挟在中间,在离开前,他颇有些冤枉地疾呼道:“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右庶长,难道汝等忘了秦亡三良后不能东征的教训么?”
  “庸医,也敢自比三良?”右庶长大怒,让人速速将他拖下去,杀死殉葬。
  李酰的悲号还在殿内回荡,他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原本未能救下秦伯的这口锅,应该是扁鹊来背的,李酰还指使人刺杀了扁鹊,造成其畏罪自尽的假象,从而逃过一劫。
  不过因为历史已经面目全非的缘故,这一次,扁鹊在赵无恤和乐灵子的劝说下没有入秦。就在李酰被砍了脑袋入土的同时,老人家正安心地在邺城养老,向弟子们传授自己的医术,研究研究最新的医学进展,或进入赵宫逗弄徒孙,任由他拉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享受天伦之乐呢!
  李酰被拖下去后,秦国右庶长也不打算放过其他人,他阴冷的目光在殿内扫视,让人不寒而栗。
  “偏殿内,但凡与君上接触过的侍卫、竖寺、婢女,乃至于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皆随君上入葬!”
  秦人对于疠病,有深刻的恐惧,而处置起来,也极为残酷……
  秦伯出殡之日,除了李酰外,足足有百余人随之殉葬!古老的雍州,在河西鏖战的同时,也从宫闱间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PS:本章参见《云梦秦简》里关于疠疡患者的处置。


第889章 礼不伐丧
  从雍都到河西,五百里地,快船加飞马,将秦伯薨逝的消息传到大庶长子蒲的手中。
  得知此事后,子蒲原本想秘不发丧,逼迫魏军退出河西后再回去。但这时候的秦国还没有商鞅制定严格的户籍和客舍检查制度,晋国间谍遍布秦地,雍城的动荡,很快就传到了赵氏、魏氏的耳中。
  河西的形势也不妙,先是少梁城陷落,左庶长子虎被俘。然后是魏曼多亲自在新绛、曲沃、安邑几处,发魏氏之民年十五以上者悉至河西,魏军强渡蒲坂,杀出了一条通道,粮食和援军源源不断送到魏驹手中。
  加上右庶长催之甚急,由此导致秦军壮士断腕,放弃优势,全线撤兵。
  因为子蒲深思熟虑后,认为丢失河西只是肘腋之患,雍都若乱,却是心腹之疾!毕竟觊觎君位的公子公孙有好几个,虽然秦国一向不封公子,所以他们没什么实力,过去畏惧三庶长之威不敢造次,但若子蒲在外打了败仗,就说不准了。据右庶长说,已经有人联系老公族,在蠢蠢欲动了。
  国一日不可无君!攘外,必先安内!
  所以先撤兵,让太子即位,稳定政权才是老成谋国的做法。
  对这个结果,子蒲心中是万分遗憾的,在留兵三千驻守大荔,带着城内外数万居民渡过雒水的时候,他让御者驻马,下了车,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他眼神中迸发出无数不甘,不舍,不愤,与不愿。仗打到今天可不容易啊,秦军费尽全力,在牺牲极大的情况下重创了魏军,魏驹手下至少两个师丧失了再战的能力。
  到了这个地步,再努那怕那么一点点的力,秦军就可能大获全胜!
  但终究,因为种种因素,他们功败垂成。虽然秦国尚未完全失去河西,但随着秦人撤军,只要魏氏不傻,这片肥腴的土地迟早会易主。
  “吾会回来的!”望着河西,子蒲发下了重誓,“有生之年,子蒲必复穆公之业,再次饮马大河,不然,死则枭首,挫骨扬灰!”
  ……
  听闻秦伯死讯,对此最为欢喜的,恐怕就是魏驹了。
  原本被秦人的“泛舟之役”截断退路,受困河西,魏驹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把魏氏的精英全部葬送在这里。幸好运气站在他们这边,随着秦军转攻为守,魏氏不但解除了困局,还有了更多的想法。
  “全取河西,振兴魏氏,在此举矣!”
  河西九城里,少梁陷落于赵氏,辅氏、王官被魏军占领,还剩下芮、新城、北征、彭衙、汪、邧几处,在子蒲留下的秦军守卒手中。
  按照魏驹的想法,他要再接再厉,将大荔、芮两城拿下,然后再与赵军会师于洛水沿线,从而席卷河西。
  若能如此,魏氏便达到八十年后,魏文侯派吴起全取河西,全面逼压秦国的局势了。他们将跳出河东一隅,拥有纵深,增加人口土地,也跳出了赵氏对他们的制约,可以自由发展。
  然而就在魏驹兴冲冲地将这个计划告知少梁的赵无恤,希望他们再白白给魏氏打一次工的时候,赵无恤却回了他一句话,让魏曼多、魏驹父子目瞪口呆,却无从反驳的话。
  “君子礼不伐丧!”
  ……
  “诗曰:不吊昊天,乱靡有定,诸侯交兵,多不得已而为之,闻丧则止,故诸夏之礼,不伐丧吊之邦!”
  魏驹看着赵无恤这冠冕堂皇的书信气愤不止,将其揉成一团后扔到地上,冷笑着说道:“这口气,真不愧是晋国上卿!”
  赵氏的信使楚隆笑道:“不错,正因为是晋国上卿,主君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是赵氏,还有晋国,所以才会对此尤为重视,赵氏也有难处,还望君子体谅,少梁已拔,只要君子一句话,赵氏随时可以双手奉上……”
  魏驹的愤怒,顿时被这番天衣无缝的话噎了。
  古时,诸夏邦国相互征伐,当获悉敌国君王去世或国内发生严重灾祸时,一般都不会趁火打劫而要略表哀矜之意。西周五礼之一的凶礼,即要求对他人或别国的各种不幸事件要进行悼念、慰问、互助。到后来,不仅是中原,就连蛮夷之地的诸侯国也渐渐接受这种规则。如楚共王伐陈,即“闻陈丧而止”。
  而违反这条规矩的人,至少在表面的舆论上,会遭到国际社会的唾弃,比如(公元前558)楚共王去世,吴国便不顾“礼不伐丧”的惯例,竟然兴兵伐楚。北方中原的君子认为吴国的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晋国还在召开盟会时加以指责,同时认为吴国之所以出兵不利,正是因为昊天也对这种行为愤怒的结果。
  但那个温情脉脉的古典时代已经悄然而逝,特别是在吴师入楚和晋国六卿大战后,原有的国际秩序彻底礼崩乐坏,怪现象层出不穷:赵氏父子一国二卿,曹国驱逐了国君,废除了君主制,宋国牝鸡司晨,宗教跃居政权之上……
  真要算起来,对春秋礼乐秩序破坏得最严重的,恰恰是赵氏政权,在他们内部,本来只教公孙卿大夫子弟的官学彻底沦落为有教无类的私学,行伍老卒立功后能与宗室家臣并列,商贾百工对赵氏有贡献的,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庙堂之内,成为大夫。
  所以赵氏被克己复礼的孔丘批评也最多,但就这么一个以破坏旧制度,建立自己新秩序为乐的政权,今天却突然讲究起“礼不伐丧”来,你敢信?
  反正魏氏是一点都不信。
  “明明应该趁乱侮亡才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楚隆下去后,魏驹恨得直咬牙,连连砸了好几个案几和烛架,赵氏这是明摆着不想继续为他们家火中取栗了。但他也没法说赵氏的不是,首先盟约里说好了,攻击河西时,魏为主力,赵韩为辅佐,赵氏帮他们打下了最难攻的少梁城,并且愿意交给魏氏,任务已经完成,赵军打道回府没什么问题。
  加上赵无恤言之有物:赵氏是大国上卿,是诸夏的主盟者,要是干出乘丧而伐的事情来,还怎么做诸侯楷模?非但如此,他还要穿上丧服,为秦国降衰,朝着西方哭几声呢!因为礼制规定,凡是诸侯的丧事,异姓的在城外哭吊,同姓的在宗庙哭吊,同宗的在祖庙哭吊,同族的在祢庙哭吊。
  算起来,赵氏与秦公室属于同宗,拥有一个祖先,除了遥祭外,赵氏还得派使者去秦国的少昊庙、伯益庙、飞廉庙哭丧!
  亲亲戚戚的,人家遇到丧事,我实在拉不下脸打上门去啊!
  于是就在秦军主力西撤之既,赵无恤派了位使者去雍都慰问,同时与秦国商量赎回他们左庶长之事,赵秦两边眉来眼去,突然就恢复了和平。
  对此,魏曼多和魏驹只能暗地里骂赵无恤几声,却不能公开反对他的做法,父子俩发现在打了秦国后,自己已经进退维谷,前面是难缠的秦人,后面是陪着自己捅了马蜂窝一棍就撤的“队友”,单独对付秦国勉强,若同时与秦、赵为敌,魏氏必亡!所以对赵氏,就算知道他们耍了花招,魏氏也只能陪着笑脸伺候着,一切等打完河西再说……
  因为舍不得河西之利,魏氏装聋作哑,就当不知道秦国有丧事,不知道晋国的执政已经与秦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对雒水诸邑用兵。赵无恤心照不宣,也没有强制魏氏罢兵,大打出手后,秦魏再和好已经不可能了,为了河西这块肥肉,双方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留守的秦人抵抗顽强,河西的战事,只怕会一直打下去……直到西风压倒东风,或者东风胜过西风。
  魏氏的攻势很猛烈,而秦伯死后秦国朝堂的震荡迟迟没有结束,到了五月中旬,大荔陷落,河西南部已经完全被魏军控制,重心开始转向北方,魏驹打算以少梁作为据点,拔除北征、彭衙等城邑。
  然而当魏驹带着军队去接收少梁时,却再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昔日一度繁华,也算雍州大邑的少梁城,如今却成了一座鬼城,街巷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野狗钻来钻去,而府库里,连一粒粮食都没剩下!
  赵氏轻轻地来,重重地走,城中的民众、粮食,尽数被带往楼、离石、蔺三县,充实那里,为进一步开拓上郡做准备。他们挥一挥衣袖,只给魏氏留下了一座满是残垣断壁的空城……


第890章 人为刀俎
  周王匄二十九年(公元前491年)的春天,中原又陷入战乱之中,晋国赵魏韩三家伐秦,取秦少梁,秦惠公暴毙,秦军不得不后撤,但秦国与魏氏的河西之争,还将一直延续到秋冬……
  当北国还是一片纷争不休的乱象,江南早已沉醉在迷人的春色中,姑苏旁的原野放眼望去尽是鲜艳的花朵,从五湖里捕上来的鲈鱼鲜美得好似在你口中活蹦乱跳。
  但望着面前案几上的鱼羹,文种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在简陋的居室内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他们的主君,三年前入吴国为臣仆的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再度传唤入宫,这一去,就是整整大半天,太久了吧!
  望着窗外站在垂柳上鸣叫不止的杜鹃,一个可怕的想法从种大夫脑中冒了出来,他猛地停下步伐,对坐在案几旁吐着鱼刺的同僚范蠡说道:“少伯,你说君上他会不会已经……”
  “绝不会。”范蠡本是楚国狂士,面容俊朗,内质充实,稍微打扮一下就显得风度翩翩。然而今日的他,却卸下了楚人的高冠博带,穿着低调的麻布深衣,袖子也剪得短短的,像一个下等的竖人,而不像一国大夫。
  他倒是比文种镇定,勾践今早被夫差召见一去不回,他虽然心里知道不妙,却还能慢慢地喝着鱼羹,因为范蠡知道,只有体力充沛,才能去与吴国君臣周旋。危难之际见真本色,难怪计然称他为“王霸之才”,也无愧于当日陪同勾践入吴国时,所说的“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亦不如蠡也!”
  范蠡将鱼羹喝干净,放下筷箸,对文种道:“子禽此番入吴进贡,珍宝玩好、美女玉帛,只要有吴王一份,大宰嚭那里也没有少。伯嚭贪婪,一向把越国当做他揽财的宝地,他是吴王最宠信的大臣,既然他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可见事情远没有你我想的糟糕。”
  文种长叹一声:“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近来吴王本已对大王态度好转,今日来传唤的王孙骆却突然变得义正词严起来……”
  范蠡摇头道:“还能有谁,今日之事,必是伍子胥从中作祟!”
  在吴为质,虽然屈辱,但手段得当,也算不得凶险。若说吴国有谁是范蠡最为畏惧的,那就是吴国相邦伍子胥了,他不由想起三年前,他陪着勾践夫妇入吴为质的情形……
  ……
  三年前(公元前494年)的冬至日,越王一行抵达吴国,当时吴国正在大宴宾客,为夫差从陈国班师过来庆贺。范蠡陪着勾践一入殿,歌舞声、丝竹声便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们,目光玩味。
  携李之战,这个男人大败吴王阖闾,杀得吴军丢盔弃甲,被誉为于越的英雄,他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啊。
  但今日呢?勾践却卑躬屈膝,垂着脑袋,远远看到吴王坐在君榻上,就五体投地,三拜稽首,自称“东海贱臣勾践”……
  吴国君臣哈哈大笑,换了一般人,恐怕会恼羞成怒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或者一头撞死在柱子哈桑。勾践却不以为忤,他面色凄凄地说自己“上愧皇天,下负后土,自不量力,让吴王之军士劳碌……”他说现如今得到吴王赦免其死罪,荣誉他作为吴国的役臣,拿着畚箕扫帚做吴王的奴婢,能保住这条须臾小命,勾践真是诚蒙厚恩,不胜仰感俯愧……
  吴王得意洋洋,笑着说,勾践你觉得寡人如此役使你有些过分了么?吴国先君阖闾的仇雠,孤可还没忘记呢。
  夫差话语里带着一丝试探,此时此刻,勾践君臣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他咬了咬牙,再度装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叩首如同捣蒜,哭诉说臣罪该万死,只希望大王能原谅……
  见勾践这般模样,吴王也与他的宠臣大宰伯嚭相视大笑,对越国的警惕放到了最低。
  然而,范蠡清楚地记得,吴宫殿上,唯独有一个人没有笑,他甚至没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肉,整个过程里,一对鹰目一直在死死盯着勾践!
  伍子胥!
  其他人喝得高兴之际,吴国相邦却站了起来,他目若熛火,范蠡也不由心虚,不敢与之对视,他声如雷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利箭般,射在越国君臣心中!
  “飞鸟在青云之上,虞人尚且想要弯弓而射之,若它们卧于华池、集于庭庑?岂有不射之理?越王昔日藏于会稽山之上,遁于老林之间,吾等要擒拿他很难,所以接受了越国的投降,饶他一命。现在他却自己送上门来,这正是庖厨磨刀赫赫,宰杀鸟雀的大好时机啊,大王,臣请斩勾践于殿上!”
  其色厉,其辞言,勾践脸色大变,范蠡捏紧了拳头,殿内言笑晏晏的吴国君臣也顿时寂寥无音,这位老相邦之威可见一斑,但范蠡敏锐地注意到,吴王却有些不开心了。
  “相邦……”夫差尽量压住被搅了兴致的不满,陪着笑对伍子胥说道:“寡人听说,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寡人并不是怜悯越王才不杀他,而是怕天帝的责怪,所以饶恕了他的罪过,让他有机会赎罪。”
  “人死不能复生,若赔礼赎罪有用的话……”伍子胥昂着头,和夫差说话的语气,就像老师教训弟子,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楚平王的墓怎么会被我掘开呢?”
  “这……”吴王脸上怒意显现,伍子胥,是先王时代的重臣,也是帮他当上太子,并兴兵破越报仇的大功臣,他是吴国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年父王刚死时,夫差还得叫他一声“亚父”。在军政外交上,他阻止夫差北上求霸,力主先争取陈、蔡,击败楚国,取得楚的半壁江山,与北方实际的霸主赵氏也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没有彻底撕破脸。
  这些在伍子胥自己看来正确的举动,在夫差看来,却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独断专行,把自己当成刚即位的弱冠之君啊!
  尤其是在对越国的问题上,伍子胥一直在与他唱反调,当众驳他的面子。
  这让夫差恨得牙痒,只可惜伍子胥在吴国根深蒂固,朋党亲故遍布朝中军中,训练了吴国甲兵的孙武卸任后,也在伍子胥府邸当座上宾。新君最忌惮的就是这种实权老臣,纵然夫差已经即位好几年,也渐渐握稳了朝纲,但吴国相邦权力极重,想要无视这老头子的意见一意孤行,他还是有些犯怵的……
  幸之又幸,这个人因为性格的强势和不讲道理,在吴国也有不少敌人,比如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楚国同乡……
  ……
  一阵干巴巴的笑声在殿内响起,身材微胖,高冠博带,身上随便一个玉饰都价值连城的伯嚭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道:“子胥休要激动,你啊,还是老样子……”
  他就像一个和事佬,像以往一样调节吴王和相邦的矛盾,然而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伯嚭话音一转,摆了摆手道:“子胥明于一时之计,不通安国之道,大王的深谋远虑,你是真的看不透呢,还是故意想让大王受到天帝降罪呢?臣愿大王按您所想的主意实施,不要囿于小人们的胡言乱语!”
  什么!
  小人?他是在指相邦么?
  这一席话,顿时在殿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对勾践的处置都不重要了,吴国众臣愕然地看着伯嚭,又看看伍子胥。吴国的头号和二号权臣,像两根柱子一般,分立吴王下首两侧,就这么争锋相对地看着对方。
  伍子胥须发贲张,显然是气得不行,眼中还带着一丝突遭背叛的难以置信。伯嚭则面色如常,脸色是讨好吴王不惜得罪伍子胥的谄媚,心中却是终于摆脱此人的如释重负……
  和伍子胥一样,伯嚭也是楚国亡人,他父亲伯郄宛是楚平王左尹,后来被楚国令尹子常听信奸臣费无极之言所杀,并诛连全族,只剩下伯嚭逃难到吴国。
  伍子胥觉得他和自己同病相怜,也有几分才干,便大力向吴王阖闾引荐。伯嚭也投桃报李,早期是伍子胥一党的坚定拥护者,他在柏举之战时与伍子胥休戚与共,在挖开楚王陵墓,鞭挞楚平王尸体时与相拥大笑,又一起垂泪,为冤死的父兄哀伤。
  他们还一起享用了令尹子常的妻妾女儿作为报复,关系极为要好。
  但也正是在攻破郢都的疯狂里,伯嚭大仇得报心愿已了,顿时沉浸在美色珍宝的花花世界里,开始变得贪婪而无耻,曾经破家亡族的惨剧,让他对权力极度渴望。
  在新王夫差继位后,伯嚭知道机会来了,他投其所好,成了吴王最宠信的臣子。他逐渐培养起了自己党羽,已经不再需要依靠伍子胥,反而,还视伍员为朝权力巅峰进一步攀升的绊脚石!
  时至今日,他终于和伍子胥四目对视,站在了一个平等的位置,而不用永远跟在他背后,盯着老头白发苍苍的后脑勺看了!
  吴国相邦和大宰公然敌对,只差大打出手,拔剑相向了。
  这时候,却是夫差站出来打了圆场。
  “都给寡人坐下!远客在此,汝等这是做什么?让别人看笑话?”
  伍子胥跋扈归跋扈,对吴国的忠心却不容置疑,而且此人能力极强,吴王夫差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他去做,也不好立刻废掉他的相位。不过有伯嚭跳出来与之为敌,夫差还是高兴的,他明面上斥责了伯嚭,让他休得对相邦无礼,可在处置勾践的问题上,却无视了伍子胥的逆耳忠言,他没有诛杀越王,而是命令他为自己驾车养马,其夫人则在宫室之中做奴婢。
  伯嚭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弯着胖腰笑眯眯地朝伍子胥道歉,伍子胥却还是老样子,一点不领情,不给人台阶下,扔下筷箸气呼呼地走了。
  筵席却因为他的离开而变得更加欢快,更加放肆,范蠡等人陪坐在冷冰冰的殿尾,只有一杯水酒和一点难嚼的素菜。勾践夫人则坐到了吴王身边,为他斟酒,勾践对此一言不发,低头不看。人为刀俎啊,就算吴王想要当着勾践的面临幸其夫人,只怕勾践也只能忍着看着……
  好在夫差虽然张狂骄傲,从羞辱越王的过程中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性格里却不是那种欺人太甚的人,没做出后世宋太宗对小周后干的禽兽事。
  更何况勾践夫人有纹面,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爱的,还是深衣翩翩的中原女子……
  酒酣,已经被美酒灌得大醉的吴王突然意兴阑珊,举杯对众人说道:“如今越君已为寡人圉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晋国上卿赵无恤也捉来做牧奴?再将宋国的大巫也请来,每日为孤跳舞,侍奉床榻?”


第891章 我为鱼肉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晋国上卿赵无恤也捉来做牧奴?再将宋国的大巫也请来,每日为孤跳舞,侍奉床榻?”
  这句话让吴国群臣再度笑了,他们知道大王与晋国上卿赵无恤在五年前宋之乱时的过节,两个年轻人都血气方刚,利益诉求不同,加上有女人的因素,有矛盾在所难免。只是夫差获百牢,得了面子吃了亏以后回来被先君好好训斥了一顿,他为此怀恨在心,击败越国后想要北征的一个目的就在于此。
  不过除了夫差自己,恐怕没人把这句话当真,赵氏已位列晋国上卿,手握大权,吴国在宋、鲁边境占点便宜倒是可能,想要像欺辱越国一样让赵无恤入朝?也就喝醉了说说而已。
  但他们殊不知,这却是夫差心中的“大欲”!
  吴王是认真的,他这个人,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花费多长时间,不管付出多大代价,让赵无恤低头,将南子横于榻上,北上问鼎之轻重,这就是他的追求……
  最后,宴会在一片朝贺庆祝声中结束,伍子胥和伯嚭的富贵相忘,恩断义绝,范蠡冷冷地看在眼中,夫差对赵无恤的记恨,对宋国大巫的垂涎,他也牢牢记在心里。
  吴国最坚硬的盾,是伍子胥,最锋利的矛,是孙武子,但这个南方霸国最脆弱的部分,叫做伯嚭。吴国权臣之间的恩怨斗争,或许是越王归国的机会。
  而越王若想复国雪耻,光靠残破的越国是不行的,一方面要与吴国的死敌,同时也是越王的女婿楚国保持联络。另一方面,赵氏那边或许也可以派个使节带着越国特产过去,将吴王对赵氏的不满添油加醋说一说,或能得一奥援,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不过这些东西,对他们现状丝毫没有改善。
  ……
  人质的生活是极为艰苦的,昔日不可一世的越王勾践穿着氓隶的犊鼻裤,扎着樵夫的头巾,他的夫人下穿没有镶边的裳,上着衣襟向左开阖的短襦,跟一个匹夫之妻没什么区别。
  平日里,丈夫为吴王铡草养马,妻子则在肮脏的马圈里清除马粪、洒水扫地,范蠡也在一旁帮忙,多亏了他在宛地隐居的那段日子,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还给马儿接生过呢!今日做起来竟然很娴熟,勾践戏言说,他光是靠这份本领,都能做马监吏了。
  留守国内的文种每年遇到吴人的节日,或者吴王的寿宴,都会带着礼物前来进贡,同时来看望他们。见到勾践和夫人这般模样,他心中十分悲切,时常暗中叹息,同时也更想为越王治理好越国。
  勾践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安之若怡,只是惭愧地说,苦了范大夫、种大夫和国内的父老兄弟。
  他虽然没学过中原的礼仪文化,却自有一手收买人心的功夫,这也是计然和范蠡没有响应赵氏计然邀请,抛弃越国的原因,如今勾践好似陷入羑里之囚,若弃他而去,就再没脸存于世间了,此非君子所为也。
  就这样过了三年,勾践隐忍的能力越发炉火纯青,那张鹰枭般的脸上竟看不到半分不满的神色,就像是认命了一般。
  第三年开春的时候,吴王夫差登上高台远眺,不经意见看到越王及夫人、范蠡坐在满是臭烘烘马粪的厩苑边,虽然衣着粗鄙,灰头土脸,但君臣之间的礼节仍保持着,夫妇之间也仍然举案齐眉。
  夫差年已而立,也有了几个儿子,但他来自宋国的夫人却在去年逝世了,江南卑热,丈夫早夭,妇人也容易得病。
  夫人死后,夫差有些郁郁不乐,见此情形,他心中有所感触,妇人之仁开始泛滥,便对旁边的伯嚭道:“越王虽然无道,却不失为是一个有气节的人,范蠡也是一位有操守的贤士。彼辈虽然处于穷厄之地,却没有失君臣之礼,寡人真为他们感到悲伤。”
  伯嚭这三年来拿越国的贿赂拿得手软,早已成了越国在吴国的利益代言人,他见机会不错,便笑道:“大王以圣人之心,怜悯困厄之奴,仆臣也深为感动。”
  被伯嚭一捧,夫差洋洋得意,脑子一抽,或许是觉得三年来猫玩耗子的游戏玩腻了,或是折辱越王已经无法满足了,便说道:“寡人不忍心看到越王君臣这般困窘,因而想赦免他,大宰觉得如何?”
  伯嚭当即应和道:“臣闻无德不复,大王垂仁恩加越,越岂敢不报!?”
  夫差又犹豫了:“只是相邦那……”
  三年下来,伯嚭和伍子胥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两人在朝中的党同伐异越来越激烈,虽然伍子胥根深蒂固,但伯嚭有夫差在背后暗中支持,也能和伍子胥斗个平分秋色。伯嚭当然知道,这是吴王的权衡之策,利用自己分伍子胥之权,却又不彻底斗倒白发老家伙,所以他得自己争取,但凡阴损伍子胥的机会,他从不放过!
  他便笑道:“大王才是吴国的君王,越君的生杀予夺,都应该由大王按照内心的想法行事,相邦也只能服从。”
  此言正中夫差下怀,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摆脱伍子胥和吴王阖闾的影子了,而勾践的事,正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他便想要乘着伍子胥去朱方监督造舟之时,选择吉日赦免越王一行……
  ……
  “吾等能回国了!”
  从伯嚭处得知此事后,越王勾践君臣自然欣喜不已,他是一个隐忍的残酷的人,在吴国受的每一份委屈,如马吏的鞭子,竖人的白眼耻笑,都牢记在心,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但随着夫差承诺赦免他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勾践也日渐焦虑起来,因为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果然,伍子胥结束在朱方的监造任务,提前归来,在他听闻此事,急入吴宫后,事情开始起了变化……
  先是吴王再度召见勾践,还要求范蠡随行,而前来传话的王孙骆话语严厉,似乎代表了吴王的心情不佳。
  是日,勾践伏于前,范蠡立于后,夫差则一改对他们的态度,慢吞吞地处理着政务:范蠡看得真切,他用的是纸,从鲁国进口的纸。
  伍子胥是成熟的政治家,虽然曾在赵齐大战时给齐国人出主意,想用齐国制衡越来越强大的赵氏,但现在吴楚矛盾更大,所以他主张与赵氏维持原来的关系。毕竟赵氏已经控制鲁、曹,宋国也投入其怀抱,北方大半贸易都被子贡操持,若是赵氏来一出贸易禁运,没了北方的粮食、布帛、手工制品,吴国贵族是受不了的。
  由此看来,夫差在偏宠伯嚭之余,也还在听从伍子胥的一些建议,范蠡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觉得不妙。
  夫差虽然保持了断发文身,但这是为了迎合国内的民众,他毕竟受过季札教育,写一笔字还是可以的,这一点,越国就差得远了,不多的一点文化,还是靠少量来自楚国和中原的落难贵族传入的。
  在纸上画下几笔鸟虫篆字后,夫差才看了勾践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范蠡。
  “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如今越君无道,国已将亡,社稷坏崩,身死世绝,为天下笑也……”
  他这是当着勾践的面直接说的,勾践心中大骇,连忙稽首认罪。
  夫差却不为所动,继续对范蠡道:“子本为楚人,受越君殃及俱为奴仆,岂不鄙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子若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在越国是大夫,在吴国仍是大夫,汝意下如何?”
  ……
  手指扣紧肉里,牙齿咯咯作响,勾践觉得,自己可能要失去范蠡了。
  范蠡来越国的年头不算长,也不算短,在勾践刚即位之初,还是好好给他出了不少主意的,可惜当时的勾践刚愎自用,没有听从,直到受困于会稽山,才意识到范蠡这些谏言的重要性。
  于是他便将其引为肱股心腹,范蠡也没让他失望,三年来陪伴身边,简衣陋食,毫无怨言。真国士,当如此!
  可现如今,面对吴王的邀请,范蠡有了更好的出路,还会守着自己这个败亡之君么?
  勾践打心眼里,从来没对任何人产生信任过,包括文种范蠡,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困厄于此,若想归国复仇,只能放手让他们去做,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这两位贤臣了,所以才用尽拉拢人心的手段,只可惜,他现在能给予的太少了。
  面对这种情形,他只能伏地流涕,却无法出言挽留。
  却听到范蠡说道:“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言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臣在越国已是不忠不信,导致寡君触怒大邦,如今兵败获罪,君臣俱为大王奴仆,这是应得的罪过啊,承蒙大王鸿恩,让吾等君臣保全性命,已是感激至极,岂敢再奢求更多?此小人之愿也,还望大王另择贤臣!”
  吴王知道范蠡心意已决,不可能做自己的臣子,顿时默然不快。伍子胥说的没错,勾践有范蠡、文种这样的臣子,果然就像商汤有伊尹,周文王有太公望一般。
  从前夏桀囚禁了商汤而不杀,商纣王囚禁了周文王而不杀,结果夏桀被商汤所惩处,商朝被周国所消灭。现在夫差已经囚禁了越君却不加以杀戮,假以时日,会不会也遇到夏桀、商纣的祸患呢?
  虽然伍子胥这番话是危言耸听,但夫差细细思之,还是觉得对勾践,以及他的臣子们无法放心!
  尤其是北方局势千变万化,赵氏连续破齐、郑、秦之际,夫差心痒难耐,若吴国北上,能留着越王在自己后方么?
  夫差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芒刺在背,于是他将范蠡遣出,却留下了勾践,这一留,就是大半日……
  到了傍晚时分,太宰伯嚭那边终于有消息了,他让女婿屈敖,也就是赵无恤妾室伯芈的弟弟邢敖来通知范蠡、文种:
  勾践,他被囚禁在吴宫石室里了!


第892章 过河卒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这是楚国人对东方海滨吴越之地的想象,每到五六月间,枝头的梅子由青变黄,天上的细雨也开始连绵不绝,密密麻麻地下起来,山间变得雾腾腾的,茂密的树冠满是水滴,原本就河网纵横的吴中,更是化作一片泽国。
  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在这种湿热的环境下,淋一场雨,喝了不干净的水,或者说纵欲后着凉,人是很容易得病的。
  休说贫穷庶民,就连锦衣玉食的吴王夫差也病了,而且是高烧连绵的久病,月余不愈。
  他这一病,勾践就一直被关在石室里没人管,搞得范蠡文种焦心不已,范蠡只能请求吴国太宰伯嚭,能否放他去探望探望勾践。
  身为吴国的二号权臣,伯嚭自然不能和这些亡国丑类搅合在一起,过去三年里,但凡有什么事,他都是安排亲信与范蠡、文种接洽的,而这次来的,还是他的女婿,晋国人屈敖。
  屈敖已经二十余岁,已经南来吴国十年,那个在殉葬坑里挣扎的小臣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身材挺拔的精壮大夫。在娶了太宰之女,有了一对儿女以后,他还留起了胡子,言行举止间透着一股贵族的高傲气质。
  “屈大夫……”范蠡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问道:“寡君已被吴王囚于石室中一月有余,至今仍未放归,不知……”
  “放归?没可能了。”屈敖一摆手,对范蠡说道:“相邦进言,说自古以来,称王天下的人攻打敌国,如果战胜了他们,就对其君长加以杀戮,如商汤伐韦、顾、昆吾,周文王伐崇、勘黎,所以后来也就没有被报复的忧虑,最终免除了子孙的祸患。现在越王桀骜不驯,既然都囚禁在石室中,他肯定会怀恨在心,不如及早杀掉,如若不然,他一定会成为吴国的忧患。”
  “啊……”文种回国后,留下来的大夫皋如心里一紧,说道:“如此,为之奈何?”
  范蠡倒是还算镇定,再拜道:“寡君在吴国一向本分,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从未敢有不臣之心,对太宰也从未怠慢,还望太宰相救啊。”
  屈敖朝左右看了看,说道:“太宰自然是帮衬汝等的,他当着相邦的面进言说,从前齐桓公多次打败了鲁国,却没有绝灭他们的社稷,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拜周公之庙,将鲁国当成友邦。晋文公抓获了曾对自己无礼的曹共公,却饶了他一命。诸侯因此赞扬他们的道义,载于史书。现在大王如果真是赦免了勾践,那么功德名望就在两位侯伯之上,必为天下人传颂……”
  喜好虚名的夫差应该能听进去这番话,范蠡道:“太宰所言,正是吾等所想!”
  屈敖笑道:“故而吴王承诺,说等他病愈之后,就把越君从石室里放出来。”
  说着屈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范蠡说道:“少伯大夫,时候不早了,且随我来罢。”
  ……
  吴城,吴王阖闾时才让伍子胥监造的新都,是一座地势低缓的泽国水城,颇有南国风情。吴人驾船,晋人乘马,城中有水陆八门,一横一纵辟有宽阔的河道,从范蠡他们所在的大城前往吴宫小城,也需要坐船从水门进入。
  夜色深沉,细雨霏霏,小舟行于河上,前面是船夫摇着桨,后面是船娘掌着舵,屈敖、范蠡二人则躲在乌蓬之下,并肩站立。
  屈敖望着外面,捋着短须不知在想些什么,范蠡则在心中整理这三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了。
  “屈大夫,吴王病得重么?”
  “高烧不绝,上吐下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众所周知,病虎的脾气是最差的,少伯大夫之前拒绝大王征辟,实在是有些让他恼火……”
  范蠡苦笑道:“如此说来,寡君还是受我牵连?”
  “也不尽然,只是我有些想不通,吴国,南方霸国也,越国,丧败小邦也。贤臣择良木而栖,大夫何苦死守着越君,宁可跟他一起做奴婢,也不愿意做吴国的大夫呢?”
  “范蠡在楚国时,是无人看得起的狂生,来到越国后,却位列大夫,寡君于我,有提携之恩。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岂能想鸟儿离开栖息的木头一般,说弃就弃?这不是士该做的事情。”
  “国士啊,少伯大夫,你真是国士。”屈敖的话听不出是真心赞扬,还是暗含讽刺。“这也是你拒绝赵氏邀请的原因?”
  此事隐秘,很少有人知道,但只需要想想屈敖的身份,他得知此事也不足为奇,范蠡一笑:“是赵卿错爱了……赵氏有我的夫子计然便足以称雄中原,范蠡一介庸人去了也是添乱,何足道哉……”
  “少伯大夫说的轻巧,拒绝赵上卿的邀请,你可错过了不少东西。”
  屈敖今天颇有些触景生情,他适当地打住了话题。他现在是吴国屈氏的家主,明面上已经和赵氏再无往来,连亲外甥就任鲁国大将军,他都只能强行按捺喜悦,只能在独自沐浴的时候,开心得嘿嘿直笑。他南来吴国,何尝又不是错过了许多东西呢?阿姊、外甥,还有为赵氏征战立功的荣耀……
  但赵无恤的召唤,却迟迟没有到来,他只能继续坚守在这卑热潮湿的南方,一边为伯嚭的贪婪东奔西走,一边暗中执行赵氏的命令。
  在这个节点上,两边的目标竟是一致的:暗中保护越人,帮助勾践回国!
  屈敖隐隐觉得,赵氏在吴越这边,在下一盘大棋,而他这枚过河的小卒,从十年前吴国与赵氏浓情蜜意时就开始潜伏下来,慢慢慢慢地混入敌将的九宫之中。
  所以在这雨声萧瑟的乌篷船上,他轻声对范蠡透露道:“本来大王已经打算放越君归国了,但相邦却想出了一招狠的,他再度入宫,说大王之所以生病,就是因为先王的鬼魂对他没有杀戮勾践感到不满,若能杀之,一定会大病痊愈!”
  范蠡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伍子胥这招,真是绝户计啊,连吴王阖闾的鬼魂都搬出来了。
  “于是大王再度犹豫起来,是杀还是继续囚禁,仍未作出决断,但只在这几日之内了。少伯大夫,越君现在的处境很不妙!这,或许是你能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太宰已经无计可施,若汝等有什么办法,就赶紧用出来吧……”
  范蠡再度沉默了下去,扁黑的船走得很慢,却总是在走,距离灯火通明的吴宫越来越近。
  见范蠡不语,屈敖只当他无计可施了,便继续劝道:“吴国凶险,朝中斗争极其残酷,倘若越君被杀,少伯你一个越国旧臣在这里只怕很难会被重用,不如北上投靠赵氏,以你的才干,或能成就一番事业……”
  “屈大夫。”范蠡打断了他的话。
  “吴王病得如此严重,为何不想办法,把在宋、鲁一带行医的‘灵鹊’请来呢?”
  屈敖一愣,随即怒意上涌,觉得这范蠡不识抬举,若是能像莫邪母女一样乖乖北去多好,不过想到赵无恤密信里让他协助范蠡、文种,让越王归国,便又按捺下来,耐心地解释道:“吴王觉得这些医者是赵氏的人,不愿意让他们给自己开药,故而只是让吴国的巫祝为他祈福,你还别说,这几日还真有些好转……”
  范蠡点了点头,取出手中的蓍草,随心一捏,两长三短。
  屈敖大奇:“少伯这是作甚。”
  “既然无法问之于人,便只好问于鬼神了。”范蠡一笑,也不能怪他迷信,这是他的拿手本领,在楚国就靠这吃饭,十算八中,比孔子的“百占七十当”准确率还更高。他算出的结果是,吴王这次不会死,倘若昊天不打算灭亡越国,那希望能准确吧。
  吴王,不是一个容易信任他人的人,可一旦取得他的信赖和感激,一切事情都好说。
  一阵摇摆,梆子响起,船只靠岸了,范蠡心中也有了计较,他朝屈敖长拜:“今日之事,多谢屈大夫了,但范蠡还有一事相求。”
  屈敖叹了口气:“我只能尽力而为。”
  “还望太宰能再为越国最后说一次话,为寡君求得一次面见吴王的机会。若能如此,无论结果如何,来日越国将以厚礼重谢大夫、太宰,还有……”
  他抬起头,目光坚毅:“还有大夫真正的主君,赵上卿!若赵氏能扶救越国,结草之恩,必不相忘!”


第893章 阶下囚
  伍子胥建造吴都的时候,在吴宫旁有一座小山,他营建宫室之余,也把此山当做吴国的王室监狱。因为山中有许多石室,千百年前,越人先民曾在此穴居,现如今,这里的石室却成了囚禁越王的囚笼。
  雨点打在山上,渗入泥土,直达石室顶端,慢慢汇聚到一起,又滴滴答答落下来,落入勾践的嘴里。越王正伸长了舌头,贪婪地舔舐这些泥水,滋润干裂的嘴唇和快冒烟的喉咙。
  勾践被关进来时,曾借着烛光短暂地看了室内几眼,这里除了木门外,四面都是坚硬冰冷的岩石,等门“轰”地一声关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里面没有一丝光线,他和瞎子无异,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且食物稀少,每天只有一次,水更是不够喝。
  渐渐地,他再也分不出睡着与醒来的差别,黑暗中,回忆悄然袭上心头。
  那一年是“携李之战”,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五湖之畔,越国三百死士自刎,吴人目瞪口呆,勾践带着大军一拥而上,将他们打的溃不成军。
  那时的勾践是勇敢威猛的,他一边持剑左劈右砍,将对手一个个斩落车下,一边哈哈大笑。吴国的老王阖闾则被灵姑浮一戈斩掉了半只脚,瘸着腿逃了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那一仗之后,勾践成了英雄,他逼得父亲退位,在于越人的欢呼和拥戴下,在会稽城称王!
  他是文身断发的于越人,没有中原君主所戴的冠冕,只有宝剑!欧冶子亲自冶炼铸造的纯钧宝剑!那是越王的象征,寒光闪烁。
  迷迷糊糊中,勾践想伸手去抓那剑柄,让利剑化作蛟龙,斩断束缚他的枷锁,劈开囚禁他的石室。但长剑却在他触摸到的那一刻尽数碎裂,这一切都是一场空,只剩下尖利的碎片撕扯皮肤,鲜血疯狂迸溅……
  勾践骤然惊醒,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探出手去,只摸到冰冷的墙壁。这座石室位于岩体之下,到底有多深,勾践不敢去想,这里不知道埋葬过多少吴国的俘虏和政治斗争失败的公子王孙。
  他也是个失败者,败者为寇。
  他的越国连同他一起被埋葬在地底,万劫不复,而他珍爱的宝剑们,纯钧、巨阙、毫曹、离镂……也作为战利品,被夫差运回了吴宫,悬挂在宫壁上,作为向陈国、蔡国君主炫耀的谈资。
  “天帝在上,勾践何罪,竟要受此折磨……”勾践在满是污迹的稻草上翻了个身,他快疯了。
  日复一日,坐以待毙,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啊,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无奈,多么的不甘!勾践一辈子,都会记着这种感觉!
  幻觉悄然袭来,夫差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眼前,他搂着勾践的夫人,胡须下的微笑中带着嘲弄。“昔日座上王,今日阶下囚。”
  伍子胥也从黑暗中露面,他的目光像是刀子,将勾践一刀一刀地剐开,脸上的肌肉却没有抽动一下,这是个残忍而难以应付的白发老头,勾践能有今日,当拜其所赐!
  还有伯嚭那肿胖的脸,贪婪的小眼睛,戴满金银宝石,珍珠玳瑁的手从宽袖子里伸出来,不停地跟越国要好处。越国数十万生民含辛茹苦,才能喂饱这头肥彘,他说好放勾践回国的,只要他能献上两倍于前的好处……
  甚至,还有范蠡和文种,这两人先前信誓旦旦,说要陪着自己归国复兴,可范蠡在吴国除了斜着眼观察这观察那之外,就只会帮自己清扫马粪,让他跟着来吴国,是为了做这仆役之事的?虽然也曾机动应变,帮自己挡下了不少阴谋,可勾践去嫌他做的不够。还有文种,留守越国经营了三年,贿赂了三年,为何吴王还是不肯松口!还让自己的待遇每况愈下!
  他恨,他怨,在如此绝境下,换上常人只怕早就放声痛哭了,可勾践却没有一滴眼泪。纵然到了这步田地,他依旧是越王勾践,他的悲伤和狂怒都沉寂在体内。
  忍!天帝鬼神救不了他,只要这个字能让他渡过难关。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复仇雪耻的机会!
  一定要相信:苦心人,天不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吃了三十多餐饭之后,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勾践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作梦,因为除了自言自语,他已经太久没听见别的声音。他嘴唇干裂,胃里隐隐作痛,却没有生病,这已经是奇迹了,也多亏了过去三年间的卑贱生活,反倒磨练了他的体质。
  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但这并非送食物的时间,勾践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是吴王要放他,或者,是要杀他……
  紧紧握着沉重的镣铐,宝剑不在,这就是他唯一的武器。勾践决定,倘若是后者,他在临死之前,一定要撕破来者的喉咙,品尝到鲜血的滋味,让吴国人知道,于越人的王,绝不是懦弱怕死之辈!
  只可惜,这一生,只能弄死一位吴王了……
  “君上!?”来者举着火把,在门口端详片刻后,却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对着勾践顿首流泪。
  这声音出奇地熟悉,但勾践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
  “少伯,是你?”
  果然是范蠡,怨恨被藏于心中,勾践收起狰狞的面容,露出了笑脸,伸手扶着范蠡的肩膀,自从进入吴国后,他便不再称孤道寡了:“我就知道,汝绝不会弃我而去……”
  ……
  “君上,臣带了酒来。”
  范蠡将糯米酿的酒双手奉上,勾践双手紧紧捧住,不顾这是浑浊的劣酒,饥渴地大口吞咽,酒汁从嘴角流下,滴进他满是污迹的胡子里,滋润他干涸的肺腑心田。
  而范蠡则又透着火把的光线,看了一眼石室,这里潮湿肮脏,铺在地上的稻草充满屎尿的味道,而且已经发霉,勾践身上也奇臭无比。看来夫差真的起了杀心,要么就是把勾践给忘了,否则不会放任伍子胥、王孙骆将勾践关在这里作践,见此光景,连范蠡心里也有些戚戚然。
  酒很多,勾践一直喝到喝不动方才停下,“自我进来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他擦了擦嘴,虚弱地问道。
  “一月有余。”范蠡言简意赅。
  “这酒,是我喝过最甜美的,琼浆玉露也比不上,这是给我的壮行酒么?”勾践恢复了一丝气力,刻薄的眼睛眯了起来。
  “君上切勿灰心,事情还有转机。”
  “是么?”
  勾践苦笑道:“我先前被困于会稽,之所以没身死国灭,只是靠了少伯的计策罢了。但自从入吴之后,要如何助我归国,少伯却迟迟没有定计,这绝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今勾践之命存于不存,惟君图之!”
  他说罢一拜到底,竟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范蠡了。
  范蠡连忙对拜道:“臣无能,让君上受苦,臣之罪也,只是吴国之内朝堂斗争甚烈,越国恰好夹在吴王、相邦、太宰中间,任何一方改变态度,都会让吾等陷入困厄。但臣经过观察,此事的关键,不在伍子胥,不在太宰嚭,只仅在吴王一人!”
  “君上恐怕还不知道,吴王患病,月余不愈,伍子胥正是利用此事,想要置君上于死地啊!”
  他将前因后果一说,勾践面如土色,骇然道:“若如此,则吾命休矣……”
  “不然,太宰还会为君上争取一次面见吴王的机会,吾闻人臣之道,主疾臣忧,君上还是要维持原先的恭谨,去问候吴王的病情……”
  “如此就能取得吴王信任了?”勾践不相信,他再拜道:“大夫肯定有计策了,尽管说罢,我要如何做。”
  范蠡稍微一犹豫,看着勾践,心中有些不忍。
  这条计,可不太体面啊。
  勾践却急了,催促道:“我先前未听大夫之言,才有了会稽之耻,今后少伯和子禽之言,我当无所不从。此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犹豫了,有何计策,还望大夫快些教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范蠡心想:以君上的性情,凡事容易怀恨在心,以后成事了肯定会怪我的,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他要怨,就怨吧……
  “到时候,君上可求吴王之粪而尝之,观其颜色,闻其味道,下拜恭贺,就说曾从越国巫祝处听说过,粪便逆时气者死,顺时气者生。吴王之粪顺应时气,说明大病将愈了!”


第894章 孙武子
  时值盛夏,骤雨初霁,吴宫文台上热闹非凡,此台是夫差破越志后得意满得,觉得过去的低矮门户无从宣扬自己的丰功伟业,让太宰伯嚭重新翻修营建的。
  放眼望去,但见大堂高耸屋宇深深,大门镂花髹染漆红色,梁上精雕细琢的方椽画着龙与蛇的形象。上有红砖承尘,下有竹席铺陈,光滑的石室装饰翠羽,墙头挂着玉钩屈曲晶莹,细软的丝绸悬垂壁间,罗纱帐子张设在中庭……
  这座宫室极尽能工巧匠之手,富丽堂皇,铺张浪费,绝非吴王阖闾时代的朴素节俭能比,却能满足夫差喜欢的“大国风范”。
  这一日,为庆祝吴王大病痊愈而举办的宴飨,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
  持盾剑舞的吴国甲士刚刚退下,来自各地的美人便次第上场,她们头顶的黑发拢成高高的云鬓,二八分列,奏着郑卫之音,跳着狐步之舞。摆动衣襟像竹枝摇曳,弯下身子拍手按掌,露出诱人的腰肢,让殿内宾客垂涎不已。
  乐官们吹竽鼓瑟合奏,猛烈敲击鼓声咚咚作响,吴国蔡国的俗曲,楚地的雅乐,奏着大吕调配合声腔,也别有一番情调,不过若延陵季子在,只怕会皱着眉骂夫差“不知礼乐”了。
  在这杯盏碰撞和酩酊交谈的喧嚣覆盖下,吴王兴致勃勃地歪坐在君榻上,而仅比他所处的高台低一席处,竟然是阶下之囚勾践:过去三年,但凡他被传唤来参加宴飨,都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啊!今日却能北面而坐,吴国群臣也以客礼待之,虽然,那表面上的恭敬背后,是深深的不齿。
  “尝粪之君……”底下似乎有人在小声窃笑。
  勾践面色如常,他身前的案几上食品丰富多样,主食是掺杂香美的黄粱、糯稻,肥牛的蹄筋在大鼎里炖得酥酥烂扑鼻香,著名的吴国鲈鱼烩让所有人食指大动。酒糟中榨出清酒再冰冻,晶莹如玉的美酒掺和蜂蜜,斟满角杯供人品尝。抿上一口便觉得遍体清凉,酷暑顿消……
  然而看着这些美味佳肴,琼浆玉露,勾践却半点食欲都没有,不管吃下什么,他舌尖依然是一股屎尿的味道……
  耻辱啊,悲哀啊。
  为了求活,为了归国,竟然品尝夫差的粪便。
  “大王之溲(尿)味苦且酸楚,此味应春夏之气,大王不日必将康复如初!”想到自己叭咂几下后,还将那恶臭的味道形容出来,勾践腹中就一阵恶心上涌,几欲呕吐。
  但再怎么恶心,也得忍着,再怎么吃不下,也得强撑着笑脸吃喝,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呢……何况那一条计策的确起了效果,吴王将信将疑,或许是勾践尝粪之事让他有些震撼,便放勾践离开石室,继续做牧养之事,他总算逃过一劫。
  和范蠡说的一样,夫差这个人,虽然残暴自大,却偏偏有妇人之仁,他病愈后,也把一部分功劳归到勾践头上,心念其忠,赏赐日益增多。还让勾践夫妇离开马圈,入吴宫居住,供奉一如吴国封君,今天更让他坐到客席上以示恩宠。
  范蠡频频向他瞩目:值此之时,正当一鼓作气,让吴王对越国信之不疑。
  于是勾践便站起来,为吴王祝寿,他俯首说道:“下臣勾践,奉觞祝大王寿,皇在上令,昭下四时,仁者大王,躬亲鸿恩,上感天帝,降瑞翼翼。愿大王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永享霸业。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每一句都说道夫差心坎里,吴王大悦,看勾践越发顺眼。
  太宰伯嚭见状,便也起身为吴王祝寿,乘机大声说道:“怪哉!今日大王痊愈,群臣毕至,却唯独少了相邦。虽说相邦一直仇视越君,但今日之宴,是为大王祝寿祈福之宴,相邦不来,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勾践对面,本应该是伍子胥的位置空空如也,这位刚毅的老相邦恼怒夫差妇人之仁,拒绝与勾践同席,称病在家,没有来参加宴会。
  吴王不语,举着酒有些闷闷不乐,对伍子胥也越发不满,他心想:“寡人生病月余,太宰围着孤团团转,亲自为孤端粪端尿,四处寻觅良医巫祝,进献寡人喜爱的食物减轻痛苦。可相邦呢?他除了诽谤勾践外,竟没有说半句关切的话,明明是没有把寡人放在心上,真是个不仁不慈之人!”
  “反观勾践,一国之君沦为臣仆,妻子为隶妾,掏空了自己的邦国来供奉吴国,三年下来却丝毫没有怨恨。寡人有疾,他竟亲自口尝粪便,一心想要寡人康复,勾践的屈从之心不必再怀疑,孤若听从相邦的话把他杀了,这就是寡人的不明智了,而且对吴国也没什么好处,只是给相邦逞个人的痛快罢了……”
  一念至此,夫差放归勾践之意越发坚定。
  他美滋滋地想道,越地难治,吴吏一到,于越人或遁入山林,或游于沼泽,无法像徐国一样编户齐民。不如让勾践代为统治,依然像过去三年一样向吴国进贡,粮食、美女、铜锡,源源不断地北运,如此既得了越国贡赋的实利,又少了治理的麻烦,还能让后人传颂自己的仁德,岂不美哉?
  至于伍子胥担心的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执美词之说”,简直是危言耸听,真是活的越老越回去,竟然如此胆小……
  他不屑地想道:再说了,一个尝粪君主,能成什么大事?寡人的对手,是赵无恤,是楚王这些人!岂能局限于江南一隅,埋没了大丈夫的豪情壮志?
  夫差便拍了拍手,让殿内音乐停止,笑着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六月初一,便赦越君归国!”
  ……
  伍子胥伐楚破郢功成名就,被吴王阖庐封在申邑,故称之为申胥、申君。
  他是吴国最大的封君之一,食户上千,家里却并不显得富庶,夫差战胜越国后大兴土木,也给了伍子胥不少赏赐,让他扩大府邸,但伍子胥却把那份功夫省了下来,用这笔玉帛减免了封地的丘甲和田赋,还养了几名食客。
  所以相邦府还是那样,不大不小,进门第一进就是广三十步的外院,铺着石砖,透过天井能看到蓝天。正堂将外院与内院隔开,是接待客人,举行宴会的地方。正堂后面又是一进小天井,两旁有副院,房舍林立,有套间,有单间,这是给宾客们住的地方。
  春秋卿大夫养士的风气已经很久了,但直到十年前晋国赵鞅广纳宾客,养士三千,这才让这套用人制度在诸侯间风靡开来,伍子胥亦不能免俗。套用了赵氏制度,他家的宾客也是分等级的,下宾住单间,上宾则住在套间里,有属于自己的小院子,专门的车马仆役。
  其中,更有一位上宾的住处,就在相邦的居所旁边,甚至有一道小门直接连通,准许他随时到隔壁串门。要知道里面可是住着相邦的妻妾儿女的,如此不避讳,可见此人地位非同一般。
  这一日,小门再度吱呀开启,白发苍苍的伍子胥穿着一身常服,未戴冠,只用巾随意地包了头,拎着一壶酒,自己找上门来了。
  副院中有一株绿意正浓的芭蕉,黄犬卧于花丛畔,伸长了舌头看两人在院内天井里练剑……
  一名少年,劲装披甲,他只有十四五岁年纪,银冠束发,容貌稚嫩,隐约有几分伍子胥尚未白头时的模样,正双手奋力举着剑,应付对面简单却致命的攻势。
  一名老者,穿青灰色常服,容貌锐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一对猿臂修长,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持吴剑,动作丝毫不花哨,却刚猛难挡,轻微的变招变化无穷。
  伍子胥也不打扰他们,捋着胡须看了片刻,胜负很快就分出来了,但见那少年哎呀一声,手里的剑便被打飞老远,被老者用剑尖顶在胸膛,显然是落败了。
  “可惜……”少年有些不服输,跺着脚遗憾地说道:“差点就赢了,武子,你我再来过。”
  老者捡起剑扔还他,笑而不语。
  伍子胥轻咳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板着脸训斥少年道:“小子狂妄!想赢过剑术甲于吴国三军的孙武子,你再回去练上三十年罢!”
  少年惊觉,连忙收剑下拜道:“见过父亲。”他是伍封,伍子胥的独子,伍子胥在楚国原本已经成婚,但逃亡的时候其妻为了不拖累他而自杀。伍子胥入吴后,声称不破楚国,无以为家,所以直到入郢归来之后,才娶了当年送他食物的漂母之女,一年后有了伍封。
  中年得子,伍子胥却一点不溺爱,对此子极其严厉,只要他一瞪眼,伍封便半句话都不敢还嘴。
  “子胥何出此言,孺子可教,假以时日,或是一名勇将。”
  孙武哈哈大笑,接过竖人的葛巾,让伍封擦了擦满头的汗,至于他,刚才一番交锋,脸上竟连半滴汗都不见,可见其剑术之高深莫测。也只有少数人有机会一睹他显露真本事,据说当年他老师司马穰苴含冤而死,孙武逃离临淄时,一把剑面对数十名齐国甲士,连破三十甲,越城墙而走,却未杀死一人,轻重拿捏得十分恰当,让他闲暇之余教儿子练剑,伍子胥很放心。
  三人在芭蕉环绕的亭子里就坐后,伍封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父亲听说了么?去岁晋国赵韩与郑国开战,有一名将领,帅师在东虢阻郑军十余日,大败之,让赵韩两家拔成皋,这名赵将,据说就是兄长!”
  他口中的兄长,就是伍子胥抚养长大的义子王孙胜,王孙胜离开吴国时,伍封年纪尚小,等伍子胥出使齐国后独自过来,没了玩伴的伍封哇哇大哭。这几年来,他一直念叨着这位义兄,学剑的目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去寻他。南北殊途,晋国的消息传到吴国,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所以伍封说的这件事,已经是一年以前了。
  伍子胥冷冷看了儿子一眼,王孙胜的归宿,是他心中最遗憾的一点,他身为楚国王孙,心中的大志在吴国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老王阖闾的时候,伍子胥都没办法,何况现如今新君在位,已经开始嫌弃老臣了……
  不过见儿子如此重情义,颇似当年自己的兄长伍尚啊,没有继承自己这刚烈的性格,或许是件好事。
  他心一软,便说道:“汝若是想念王孙,可以去修书一封,捎商贾带去晋国。”
  伍封欢天喜地地去了,伍子胥看着他的背影,才淡淡地说道:“少年不知忧愁,王孙是我与长卿一手教出来的,以他的本领,在贤臣猛将如云的赵氏出头并不算难,只希望有朝一日,不要与吾等对决于疆场。”
  孙武大笑:“人无百年寿,常有千年忧,我已归隐于市,子虚也半截入土,赵吴构难那一天,或许都赶不上。子胥还是担心下自己的近况吧,今日吴王大宴,你这个做相邦的,为何缺席?”
  PS:春秋战国尊称对方时,多是氏+子,如孔子,荀子,屈子。唯独齐国例外,喜欢名+子,如孙武,除了叫他孙子外,也有称之为武子:“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尉缭子》,还有匡章,也被称为章子。


第895章 兵者诡道也
  “豺不可怜,狼不可亲,勾践有豺狼之心,日后必为吴国大患!”
  伍子胥将这月余间发生的事,对隐居在自己府邸内,不闻朝政的孙武说了一遍,说到愤慨时,还重重地锤了一下案几,可见对吴王的糊涂他痛心疾首。
  孙武啧啧称奇:“尝粪品溲,如此作践自己的事,也亏勾践做得出来,不过按常人看来,都会以为这是勾践屈从的象征罢。”
  “我看到的,与此恰恰相反!”
  伍子胥恨恨地说道:“猛虎压低了姿势,是要扑杀路人,狸猫压低了身子,是将攻击猎物。勾践到吴国来做奴仆,是他谋划深远,掏空了府库奉献给吴国而面无怨色,这是在欺骗大王。此番尝粪品溲的时候,他心中只怕恨不得生食大王的心肝!做出如此卑微屈从的举动,实则是想要报复吴国,此人如此隐忍,太可怕了,此时不杀他,等到社稷化为丘墟,宗庙长满荆棘的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他心情激动,孙武却不以为然,说道:“子胥当着吴王的面说这些,只怕没什么用处罢……”
  “然。”伍子胥颇有些颓唐地承认道:“大王只是说,‘相邦勿复言矣,寡人不忍复闻’。然后便不听我说话,转而听信伯嚭之言,奖赏勾践,让他列为上宾,大王还在宴会上承诺说下月初一,就会放勾践归国。”
  孙武笑道:“当年被离的话果然没说错啊,伯嚭,还真成了你的阻碍。”
  被离,是吴王阖闾时期的大夫,当时伯嚭从楚国逃来,伍子胥与伯嚭虽无私交,但是因为遭遇相似,同病相怜,就将他举荐给吴王阖闾。被离却对伯嚭很不放心,轻声对伍子胥说:“吾观伯嚭为人,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专功而擅杀,倘若重用他,恐怕您日后定会受到牵累。”
  但刚暴自负,一心想着复仇的伍子胥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就好比惊飞的鸟儿,追逐着聚集到一块……
  于是在伍子胥的大力举荐下,阖闾收留了伯嚭,任伯嚭为大夫,让他与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一起对楚国复仇,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摇身一变,成了伍子胥最大的政敌。
  说到往事伍子胥长叹一声:“被离所言,字字玑珠,可惜他早逝,否则有此人相助,朝政不至于成这般模样。但俗言道,胡马望北风而立,越燕向南日而熙,谁能不爱其所近,而不悲其所思呢?当日的事,我不后悔,只是伯嚭为了与我争权,屡屡迎合大王,想要赦免勾践,为私而忘国,着实可恨!”
  “子胥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孙武心有所感,起身望着亭外再度阴沉的天空,慨然而叹。
  “今日之事,和我的族叔司马穰苴的遭遇如出一辙!君主不敏,奸佞得势,忠贞之臣立下大功,最终却含冤而亡……”
  ……
  孙武这话有些不吉利,伍子胥沉下脸:“我为吴国立功甚多,且大王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当年太子波早死,诸公子争立,大王并不占优势,我以死相争才让他得到嗣君之位。先君战殁后又一手扶持他上去,大王心怀感激,甚至想分吴国江北之地授予我,虽然对灭越还是存越有些争执,但他不至于像齐平公(齐景公)一样昏聩,自毁坚城。”
  “族叔当年还不是以为杵臼是齐桓公一般的明君,结果又如何?世事难料,最薄君王恩,子胥还是小心为妙。”
  和伍员自持对夫差有恩不同,孙武和吴王算得上有仇。虽然他曾教导夫差用兵之法,有师徒之义,但当年孙武初入吴宫,在阖闾面前教吴宫美人演练军阵时,斩的那几颗美女头颅里,就有夫差之母……
  孙武用兵精妙,为人也谨慎,在助夫差破越,为阖闾报仇后,他立刻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归隐山林,以免整日在夫差面前晃,让他想起杀母之仇。但孙武也未离开俨然是他第二祖国的吴国,时常在伍子胥府邸里做上宾,在清净安全的环境里写他的《兵法》。
  他一展空空如也的两袖,对伍子胥说道:“子胥为吴国付出何其多也,如今年已六旬,也到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了。与其整日都劳累于案牍,惹吴王气恼,何不急流勇退,与我一样归隐?你比我强,有妻有子,还有大片风光秀丽的封地,早上抚弄琴瑟,午时携妻子登姑胥之台舒啸,傍晚观倦鸟归于山林,岂不美哉?”
  亭内突然沉默了,只能听到细雨打着芭蕉的声音,过了半晌,伍子胥才说道:“我放不下。”
  是的,他放不下。
  他放不下吴王夫差,先王临终前将夫差拜托给了他,伍子胥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让阖闾失望。
  他也放不下这个在他窘迫无助时接纳他,让他成就功名的大吴之国。放不下和吴王阖闾、孙武、被离等人一起创建的赫赫霸业,若是吴国衰亡,那一切心血不是都白费了么。
  司马穰苴的事情给孙武很大影响,于是孙武此人行事,也如用兵一样,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丝毫不贪恋权势、名禄。能被重用就将他鬼才般的兵势运用到极致,不被重用就悄然离开,省得被人主忌惮残杀。
  但伍子胥不同,他放不下家仇,放不下义子,自然也放不其他事,他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怎能轻易引退呢?
  身为相邦,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必要为君上扫清身边的奸佞小人,还吴国朝堂一个朗朗乾坤!吴国虽然有隐患,但总体上形势大好,只要稳扎稳打,夺陈蔡,灭越翦楚,或能与赵氏一南一北,并霸天下。
  到那时候,伍子胥才能放心地卸任,告老。
  表明己志后,伍子胥正色道:“长卿,我今日来见你,不是听你说丧气话的,而是想问你可有办法。”
  孙武知道多说无益,慢慢品着酒,半晌后却笑了。
  “子胥,你可知道,自从破楚归来后,你变了,若要形容你,两字即可,那就是……暮气!”
  ……
  暮气?你还好意思说我暮气?
  伍子胥面上露出一丝愠色,也有一丝对往事的沉痛,他闭目诵道:“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十五年前,你我率军攻楚,舍舟于淮汭,出大别、小别,五战及郢。楚军大败,子常身死,胜利指日可待。但我为了一己私仇,一心只想抓获楚王,便不听你劝诫,盘桓于楚国不归。以至于吴军在外败于秦、楚,在内有夫概叛乱,越国允常入寇,兵士死伤近半,导致你苦心创造的大胜前功尽弃……”
  伍子胥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之后,长卿你说了这一番话来劝诫我,我谨记于心,从此以后无论为政或是领兵,凡事都三思而后行。今日汝却一改前言,转而嗤笑于我,是何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孙武朝他拱手赔罪,说道:“我其实还是更乐意见到那个初入吴国时,奇谋百出,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的伍子胥!”
  助公子光夺取王位,分吴兵为三路日夜袭扰楚国,让楚人疲于奔命……伍子胥当年的手段,孙武也不由赞叹,被逼到墙角的弱者,在仇恨的驱使下,真的会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但优越的生活,处于强盛的国力,往日的虚名,高崇的地位,却成了束缚他思维的绳索。
  孙武遗憾地说道:“当年的你失之于太奇,如今的你却失之于太正,面对奸佞小人,阴谋诡计,不但需要堂堂正道,也需要奇谋啊……”
  伍子胥沉吟,“奇谋,长卿的意思是……”
  孙武拍案而起:“不错,进专诸于公子,献要离于君前,王僚、庆忌,一击毙命。从此国中易帜,天下色变,而霸王之业成,用最简单的方法,做最有用的事,这不是子胥擅长的么?”
  伍子胥一震:“长卿的意思是,派人杀了勾践……”
  没错,只要勾践一死,越国无人,纵然不灭,也掀不起大浪了。
  那个奇谋百出的伍子胥仿佛又回来了,他心念急转,压低声音飞快地制定计划:“虽然专诸、要离那样的无双死士无从寻觅,但我封地之内,尚有挟剑舍人数十,人人可以为我效死。而勾践归国,大王护送他的人过了五湖就会折返,越国那边接应他的卫队要到浙江才会出现,这中间百余里路途漫漫,地形复杂,也指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但他又犹豫道:“只不过如此一来,就有些违背大王的心意,也会让外人耻笑吴国无信了。”
  “兵者,诡道也,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孙武将酒一饮而尽,这位“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的兵家豪迈地笑道:“子胥,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即可,若事后吴王怪罪起来,我自然会担下这一罪名。反正我这把老骨头已受不了江南的卑热潮湿,这吴国,我也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第896章 吴中剑客
  吴王夫差六年,六月初一这一天,江南天气一如既往的闷热,苦熬三年的勾践终于获赦离吴,吴王夫差亲自送他到姑苏蛇门之外,勾践在夫差面前下跪,贴着他的履发誓说自己“若能生全还国,与种蠡之徒愿死于大王毂下,上天苍苍,臣不敢负!”
  夫差对勾践的恭顺很是满意,侧过头得意洋洋地对伯嚭、王孙骆等人笑道:“吴国又多一封君。”
  在他眼中,以后的越国,会作为吴国的一个小小附庸存在,攻灭人国,却不亡其社稷,他俨然把自己当成古之仁王了。
  众口一词的逢迎之下,只有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冷着脸旁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勾践唯独不敢与伍子胥对视,他再拜跪伏,吴王亲自送他登车,范蠡执御,在吴国甲士的护送下,朝南方而去。
  吴越两国虽然首尾相连,但从吴城到会稽,也有三百多里路程,过了五湖,以及之前的吴越分疆的携李,夫差所派的甲士就回去了,而勾践一行人还得继续往前才能遇到迎接者。
  因为作为吴王治下的“越君”,他的“封地”只有方圆百里大小,东至炭渎,西止周宗,南造于山,北薄于海。当然,会稽山以东以南的广阔山林,实际上仍然由越国控制。勾践,他不但是于越人的王,还是内越外越所有越族的共主,势力范围可达后世的福建北部,这也是勾践归国后,可以依仗的隐藏力量。
  在启程的第五天,在越国君臣一行来到三津这个渡口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引领他们的吴国行人,而且还等不及大部队,提前去前面与渡口的小吏商洽去了。
  眼见没有外人,勾践,这个过去三年间受尽千辛万苦,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的男人,却突然泪流满面,悲不自胜。
  当初他入吴为奴,就是从三津取道北上,当时的勾践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因为他看不到未来。而如今三年的受辱期已满,勾践恢复了自由,那些不堪回首的耻辱已经成为历史。
  他在三津口的江水之上,品尝的不再是臭不可闻的粪便,而是自己劫后逢生的喜悦泪水。
  “大王……”范蠡等人,也终于可以称呼他一声大王了。
  勾践擦干眼泪,嗟叹良久后,心潮起伏地告诉身边的范蠡等人道:“孤落难时,从三津经过,当时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再渡此津。少伯大夫,你擅长占卜,如今是六月甲辰,时加日昳,寡人蒙上天之命,还归故乡,此行可有后患?”
  范蠡给越王鼓劲道:“大王切勿疑惑,盯着前方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归国,往后形势异变,越将有福,吴当有忧,还有什么困苦忧患,能比大王这三年受的苦大呢?”
  “不错,不错!”勾践复又哈哈大笑道:“寡人好比那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也!”
  ……
  一行人归国心切,便加快了步伐,太阳偏西的时候,便抵达了三津渡口。
  渡口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津,屋舍低矮,船只十余,都拴在岸边。因为天空阴蒙蒙的,津吏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三五个船工烧了一塘火烤着鱼,远远见了勾践一行人,就起来招呼。
  范蠡眯起眼四下打量,其余人不疑有他,走过去与津吏攀谈,问还有没有大的乘舟,可以让越王和夫人的车驾整个上去。
  津吏的脸上黑乎乎的,满是泥垢,他说道:“尊客来的不巧,原本有两艘大船,一艘失火烧毁了,一艘去了下游,只剩小舟,安车太重,只能容一车,四人乘舟。”
  这意味着,勾践和夫人要在没有侍卫陪同的情况下登船。
  那津吏声音嘶哑,说这便要向勾践靠近,伸手请他登船,却被范蠡拦住了。
  “吴国行人何在?”
  “上吏嘱咐吾等招呼贵宾渡河,便先过去了。”津吏补充道,“正是他坐了大舟,只把小舟留下来。”
  勾践面色阴郁,吴国大夫僚吏对他的怠慢,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想赶快登舟,往下游一个时辰,就能离越国近一点,听到浙江滔滔的浪声,看到越地的鸥鹭和天空。
  但范蠡却有些警惕。
  他打量津吏:“汝手上有疤痕,不是舟楫留下的,而是常年练剑留下的……”
  津吏也不惧怕,他将手缩回袖口,胡须下带着笑意:“小人早年曾从先王攻楚,年纪大后得了个津吏的差事。”
  “既是如此,为何吴国行人的车马为何藏于屋后?为何河中还有人?”
  范蠡早前听到了隐约的马嘶,虽然一瞬既逝,却愈发显得有古怪。而地上的车辙痕迹没有抵达岸边,而是拐到了屋后,也与这人所说不符,更别说河边还有两截随波逐流的芦苇杆,就范蠡的经验来看,下面绝对有人呼吸!
  话音刚末,范蠡的剑突然出鞘,已经顶在那津吏胸前,轻轻一撩,里面露出了更加白皙的皮肤,这绝不是整日劳顿,迎来送往的津吏能有的皮肤。
  “汝等,是想想仿专诸、要离之事么!?”
  “大夫疑心真是重……”津吏还是带着笑意,脚下却猛地一蹬,人已经跳到了两步之外,范蠡的剑追之不及。
  “津吏”一抖手里的竹桨,抽出一把藏于其中的剑来,剑身轻薄,细若无锋,明亮如秋水,也是一把利器,寻常津吏,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宝剑?
  他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于右手手背,朝已经被侍从围在中间的勾践,还有挺身立于最前方的范蠡躬身行礼。
  “能看出吾等不布置,真不愧是楚之少伯,可惜,真是可惜,今日要死于此的,当不止越君一人了!”
  一声呼哨,那三名不起眼的船工也纷纷去掉伪装,露出真容,皆是劲装的剑士。随即又从河中跃起两人,被河水浸湿的衣裳紧紧贴在满是肌肉的身上,湿漉漉地持匕首就往岸上赶来。最后两人则是从室内的窗中跳出来的,身上还有血渍,他们将吴国行人绑了起来,藏好车,为了不让马儿嘶鸣,一剑将其杀死,恰巧让范蠡听到最后一声呜咽。
  一共八人,排成一列,徒步挡住车驾去路,在“津吏”带领下,他们仗剑缓步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用吴语齐声放歌道:
  “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
  勾践面色凝重,知道此行是遇到刺客了,便让夫人回到车中,他自己则立于车上,仗剑观看。
  八名剑客齐刷刷走了过来,却身形一动,又像鸟儿集散一般朝不同的方向而去。
  勾践身边虽然有十多人,但大多是文种派来照顾他和夫人起居的竖人、奴婢,能战的剑士却只有八人,加上范蠡,只不过是九人,见敌人动作,目标俨然是中间的勾践,也持剑过去阻截。
  九人对八人,看上去还略占优势,可交手起来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越王勾践也是好剑之人,能看得出八名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有的守招严密无比,有的攻招却是凌厉狠辣,他们分头合击,守者缠住敌手,只剩下一人,让攻者以众凌寡,逐一蚕食杀戮。以此法迎敌,纵然勾践的卫士英勇无畏,剑士一方也必操胜算。别说八人对九人,即使是八人对十六人甚或数十人,只怕也能取胜。
  剑光闪烁,血丝飞溅,又一个勾践的卫士倒下了,他身中四剑,立时毙命,只见他双目圆睁,嘴巴也是张得大大的,带着一丝不甘。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面对倒下的性命,勾践心绪没有一丝浮动,也没有半分不忍,他只是在思考,究竟是谁要杀自己?究竟是谁才能找出这样的八名死士。
  夫差么?不太可能,想杀自己的,大概就是吴国相国伍子胥了。
  哈哈,这个白发老头,都到这了还不放过自己啊,不过也颇似他的作风,王僚、庆忌,不都是这样被暗算死的么。
  却见乱战之中,那带头的蓑衣刺客手腕抖动,噗的一声,剑尖刺入了一名越国剑士的咽喉,喉头顿时鲜血激喷,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
  他已连杀三人,自己却毫发无伤,一步步朝越王靠近……
  杀意凛然,却又带着一丝残酷的优雅,这就是吴中剑客的风范。
  范蠡虽然剑术不差,但已经挨了几下,还被其中俩人缠住,无法抽身。勾践身边的竖人女婢,甚至也拔出贴身的匕首哇哇叫着冲上去,却无济于事,只是被敌人轻轻一剑,就抹去性命。
  他距离勾践,仅有十步之遥。
  勾践的剑铮地一声出鞘,周围的光线顿时猛地一颤,此剑名为“毫曹”,是相剑师薛烛最看不起的一把剑,说它“暗淡无光,殒其光芒,其神亡矣”……不过也算利器,于是在会稽之围后,被吴国人当做战利品带回姑苏。在勾践归国之际,夫差留下了更好的纯钧、巨阙、离镂,只把这柄剑“赐还”给他。
  纵然是宝剑堆里较差劲的,但聊胜于无,对付眼前的刺客,应该够用。
  四目相对,披着蓑衣的剑客也不言语,一挥剑,将粘在上面的血甩干尽,随即朝勾践扑来,勾践则从车上一跃而下。白光闪动,跟着铮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
  剑客看着剑上的小缺口,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汝等以为,越国无人善剑乎!?”
  勾践在没有继位的时候,也是越国的勇士!只希望那份本事没有退步太多。
  如今距离越国边境还有数十里之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战斗又全面劣势,英雄难敌四手,自己只怕也要死于和王僚、庆忌同样的刺杀下,只是不知道,杀死自己的那把剑,会叫什么名字?
  勾践须发贲张,握紧了剑,准备最后再拼搏一场,在死之前,能多拖几人做垫背。
  恰在此时,一首清泠的歌声,从河上响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王同舟……”
  是越人的语言,越人的歌。
  从河上的薄雾中显露身形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手持翠绿竹竿,撑着竹筏的越女!


第897章 越有处女
  “失败了!?”
  伍子胥怅然若失地重新坐回榻上,面露不甘,在他面前,七名伤痕累累的吴中剑客并排跪于地上,带头的剑客则躺在担架上,胸口中了一剑,面色苍白,双目呆滞,眼看是不活了。
  七人垂头丧气,他们人人受伤,眼睛、手腕上、脚踝上、肩肘处都有剑伤,有的还渗着血。这些伤都不致命,却足以让剑客们丧失再战的能力。
  “仆等无能!”
  其中一人朝伍子胥稽首道:“一如相邦所料,勾践车马护卫不多,至三津渡,吴宫甲士已归,越人未到。吾等突然暴起,连杀其护卫数人,眼见就要将勾践围杀,将范蠡擒下,却有一女子突然从河上乘筏登岸……”
  “女子?”伍子胥鹰眉紧锁。
  “然,是一纹面、披发、跣足、穿鸱夷皮裳的越国女子……”
  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蛇,常年光着脚在山林里走动,如履平地,越地女子皆是如此打扮,并不足为奇。那越女突然从河上出现,起初众剑客并未在意,只当她是在河上摆渡捕鱼的漂妇,若是识相,快些往下游离开,就饶她不死。
  谁料那越女见众人斗剑,竟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停住竹竿,在河中细看,正值勾践遇险,在旁苦撑的范蠡便用越语大声呼救,越女便撑杆鱼跃登岸,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离水边最近的吴中剑客,只对她说了一个“滚”字,谁料那越女快步近身,手里的细剑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剑士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呛啷一声,长剑落地。越女又持剑飞挑,光影微闪,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剑士大叫一声,双手捧住了眼睛,连声呼痛。
  两下轻轻巧巧的刺出,戳腕伤目,行若无事,瞬息之间就击破了最善防守的一位剑士,岸上众人这才大惊,其余人继续与勾践、范蠡等人缠斗,分出两人去围堵越女。
  两名剑客一攻一守,刚才用这招杀得勾践的侍卫无还手之力,只听剑招嗤嗤有声,朝越女刺去。那越女满是漆黑纹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也不避让,直直一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刺中了左边吴士的右肩,顿时将他一剑之劲卸了。随即挡住另一人的剑,反手一挥,将剑锋划过他的右眼,一时间鲜血涔涔而下,甚是可怖。
  这下,三名吴士丧失了战力,那越女只是随手挥刺,对手便受伤倒地,剩下五人无不耸然动容,除了领头的继续追杀勾践外,其余四人退出战团,各举长剑,将那越女围在核心,俨然将她当成最大的敌人。
  带头的剑客一心只有勾践人头,两人绕着马车不断打斗,也不知道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惨叫不断,回头一瞧,才片刻时间,吴国众剑士长剑一柄柄落地,一个个向后退开,有的举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他们每人都被越女刺瞎了一只眼睛,或伤左目,或损右目。
  带头剑客失神之下,也被勾践将“毫曹”剑送入了胸膛,血红的剑尖透背而出,当场就死了……
  剩下七名吴国剑士试图再战,但还来不及拾剑,就被越女一人一脚踹翻在地,又是惊骇,又是愤怒,他们都失了剑,反而被未死的越人围住。
  这八人原是纵横五湖的吴中轻侠,被伍子胥作为门客养在封地里,平日好勇斗狠,忠心耿耿,即使给人砍去了双手双足,也不会害怕示弱,但今天突然被一个女子所败,而且还败得稀里糊涂,甚至看不出她剑术的深浅,震骇之下,心中都是一团混乱,纷纷被绑了起来。
  至于那个神秘的越女,却恍若无事一般,再度回到她的舟上,去清洗满是血迹的剑,浑然不管勾践、范蠡和剩下的越人侍卫如何处置这些刺客。
  那位被绑架的吴国行人很快就被范蠡找到并带了出来,屋中还有货真价实的渡口津吏、船工们,都被剑客们杀死。
  勾践站了起来,当着那个被释吴国行人的面,大声对七人说道:“伍相邦要杀勾践,在吴地动手便是,何必用此伎俩?还请各位壮士归去,告知相邦,勾践乃吴臣,只要大王一声命令,随时可以将头颅奉上!”
  这位吴国行人,是太宰伯嚭的人,想来伯嚭一定会善用这一次违背夫差意愿的刺杀,若能就此扳倒伍子胥,则越国最可怕的敌人就除去了……
  ……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伍子胥听着众剑客的讲述,默然不语。
  他父亲伍奢是最了解他的人,说他“刚戾忍卼,能成大事”,初来吴国这些年,他就像一条蛰伏冬眠的毒蛇,看准目标,亮出牙口,无论是王僚、公子庆忌,还是楚国,只要是他盯上的,都很少失手。
  但这一次,他却失算了,是自己安逸太久,将娴熟的阴谋本事丢光了么?还是因为专诸、要离之辈可遇不可求?又或者说,勾践,他命不该绝?
  一阵恶寒袭来,这或许真是天注定?勾践未死,吴难未已啊……
  “仆等未能完成主君之任,更让事情泄败,剑在人在,剑残人亡,无颜再活于世!”
  言罢,七柄残剑横举,伍子胥伸出手还来不及喊且慢,七名吴中剑客便横剑自刎,颈血冲天,伏地而亡了……
  尸体从一具变成了八具,鲜血流满台阶,沾到石缝间疯长的蔓草之上,斑斓可怖……
  吴地之士,轻死易发,一言不合则拔剑相向,羞愧于心则横刃自刎,与宋明之后的江南儒雅书生完全不同。
  伍子胥的手,只能停在半空中,良久之后,才无力地收了回来,“真乃烈士。”他招呼舍人道:“厚葬,并安排下去,善待其家眷……”
  舍人领命,将尸体抬了下去,竖人则过来把血迹拖干净,看着那些被水冲刷后慢慢变淡的血色,伍子胥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第几次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牺牲了?
  伍子胥恍然想起多年前,兄长伍尚背着手背对自己,他灰蓝色的长帻在风中飘扬,自己则握着弯弓,远远目送他扶着车栏,毅然前往郢都赴死……
  “子胥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而我将归死,以尽孝义!”兄长朴实忠恳的笑容,子胥终生难忘,他可以将楚平王从坟墓里抛出来鞭尸泄愤,却无法让父兄死而复生……
  画面一闪而过,一条大河横在他前方,怀里是襁褓中的王孙胜,面前是一艘月色下孤独的渔船,江渚之上,还有位垂钓的白发渔父。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千浔之津已过,但一回头,渔父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
  风吹过茂密的芦苇荡,渔父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老朽放着高官厚禄不要,岂会贪图百金之剑乎?速去,速去,切勿再归!”
  最后的画面,则定格在棠邑人专诸身上。
  与人斗殴时,专诸一怒能夺万人之气,无人敢挡。然而其妻子掐着腰出来,随便喊了一声,专诸就从大丈夫变成了小男人,乖乖跟在老婆身后回家了。
  当伍子胥问起他为何如此怕老婆时,专诸大笑道:“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
  但专诸没机会完成这种志向,那个彗星袭来的夜晚,他请伍子胥照顾他的妻儿后,毅然迈步,端着炙鱼朝王僚的筵席走去。伍子胥看过事后的场面,这位八尺大汉是整个筵席的中心,他手持鱼肠剑,破甲七札,直达脊背,王僚当场毙命,而专诸也被数十把剑刺死。
  伍子胥,他这个人仿佛被诅咒了一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流血冲突,哪里就有牺牲,他的“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之下,踩着累累白骨……
  “长卿说的不错,我果然是暮气沉沉。”自嘲一笑后,伍子胥起身,踩着还未洗刷干净的鲜血,朝府邸的副院走去。
  也是时候,与自己的老友道别了!
  孙武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得之则霸,失之则衰。今日未能杀死勾践,又要失去孙武,对吴国来说,真是不好的征兆啊,也不知他会去往何处呢?
  PS:越女是历史原型,不是金庸原创人物,《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越有处女,出于南林……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就之术。”不用担心突然画风变武侠。


第898章 竹杖芒鞋轻胜马
  小小的院子里,孙武那不多的家当已经裹在一块布中,用麻线穿到一起的纸书一摞,陪伴他多年,饮血无数的青锋剑一柄,换洗的衣物鞋履,再有一些用来交换食物的金饼、丝帛、铜币,也就差不多了。
  见伍封背着剑,在一旁闷闷不乐,孙武便笑道:“我从齐国南下时,可没这些完备的行李,身边只有一把剑,三枚齐刀,才出临淄不久就花光了。接下来却还有千里行程,与汝父当年一样,是半骗半乞,一路混到吴国的,到大江时,身上已无半块好布。”
  伍封年纪小,人也天真,对离别十分抗拒,听着就眼睛一酸。
  “武子一定要走?父亲乃是吴国相邦,只要有父亲庇护,谁还能逼武子离开?”
  “孺子懂什么?下去!”正好伍子胥从外面走来,一声呵斥,便将眼里带着泪花的伍封赶了出去。
  等儿子跑出门外后,伍子胥才道:“其实长卿也不必走,事已泄败,就算你担了这罪名,伯嚭也会将祸端引到我的头上,大王轻则申饬,重则罢相,这其中有你无你,其实无关紧要。”
  孙武笑道:“天有四时,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终必否。我在吴国留的已经够久,不可再眷恋此处风景,也有些想看看别处风光了。”
  伍子胥关心的就是这个:“长卿欲往何处?”
  孙武心中早有定数:“楚越是去不了的,吾欲北行。”
  “北方?莫非是回故乡齐国?”
  在伍子胥想来,孙武是陈氏小宗庶孽子弟,出奔时陈氏遭国、高压制,司马穰苴身死,如今陈氏为正卿,其富半齐国,其卒有三军,正是孙武衣锦还乡的好机会。
  而且齐国鲍氏和伍子胥也是莫逆之交,他一直主张吴齐友好,孙武去齐国,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孙武却摇了摇头:“陈氏家主陈乞乃诡诈之人,自小我便与他合不来,何况族叔身死时,陈氏大宗因为恨他一心忠于国而不忠于家,并未伸出援手。虽说狐死必首丘,但我离家三十载,已将他乡当作故乡,齐国,不回也罢。”
  “何况危国不入,乱国不居,齐国已被赵氏四面包围,赵氏未动时,陈氏尚能苟且,一旦赵氏准备妥当,联合燕、鲁、卫、宋围攻,则齐国岌岌可危。”
  他抚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剑道:“孙武最好的年华,一身的本领,已经在吴国见用过了,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战,以吴士干戈西破强楚,名震诸侯,亦已足矣,我北归是为了养老隐居,不想再卷入乱战中。”
  “那你打算去哪?秦、宋、郑,亦或是……晋?”
  “我想去的正是晋国赵氏。”孙武促狭一笑,“子胥可愿放行?”
  伍子胥面色微变,随即叹了口气,自己自身难保,还管得了老友去哪么?“晋已三分,实为三国,方今天下,赵、吴、楚并列强国,赵氏也曾暗中派人邀请过长卿,的确,没有哪里更比赵氏河北安全了,那里或许是长卿的好归宿。”
  孙武摇头:“子胥误会了,那封信函已被我回绝,我只是想自己去走一走。”
  他望向北方,眼中露出一丝憧憬和好奇。
  “六年前,我曾对先王预言,晋国六卿纷争,范、中行先亡,知氏次之,而韩魏又次之,唯赵氏独强,如今果然应验。我练了半辈子兵,很是好奇,赵军,为何能无敌于北方?”
  从十年前赵无恤在鲁国崭露头角开始,孙武便开始关注这个年轻人,济西之战、孟诸之战、凡共之战、朝歌之战、汶水之战、长平之战、灭代之战、伐齐河间之战、少梁之战……这些战役的粗略情况,由南来北往的商贾传递到吴国,孙武都如饥似渴地收集了解,或为赵氏的对手扼腕叹息,或为赵无恤的灵机一动拍案叫绝。
  孙武的用兵理论,建立在以密集的步卒方阵对抗传统的战车徒卒上。然而就在他编练吴国甲士,自以为此乃天下强军时,北方的赵无恤竟也打造了一支专业的重装部队,赵武卒,更进行狄服骑射,拥有了一支让孙武也艳羡不已的轻骑。
  这个兵种,足以改变战争的法则。
  之后更有铁器运用于军中,各种匪夷所思的攻城机械层出不穷,那惊人的效率,打破了孙武“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理论,逼得他不得不在所撰的兵法里开专篇提及。却因为不能见赵氏器械的真面目,只能模棱两可。
  他也曾技痒,想知道若赵吴交战,孰胜孰败,只可惜,吴国的现状孙武实在不敢恭维,这份念想只能深埋进心里。
  不过,他也由此解放了自己,可以脱身北上,去赵氏领地,亲眼看看其郡县情况,正所谓足食、足兵,这是赵军强大的基础,也能就近窥探赵军虚实,一解心中疑惑。
  不过他不想被赵氏捧为上宾,为他们做事,那样的话,若有一天赵吴交兵,或者赵氏伐齐国陈氏,自己就尴尬了。
  “子胥放心罢,我会隐匿姓名,微服而去,不让赵氏察觉我,至于留或不留,看看再说罢。”
  言罢,孙武便将行李裹起来,随意一卷,往肩膀上一扔,朝院子外走去,相邦府的舍人为他打开了通往小路的后门,孙武站到门外,朝伍子胥拱手一拜。
  “子胥,就此别过!”
  “长卿一路珍重!”
  伍子胥也长拜及地,不知为何,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自己和老友,此生只怕再难相会了……
  孙武拒绝了他赠送的车马,只带了一个小仆,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踩着适合在南方行走的草鞋,拄着竹杖,沿溪流缓缓朝城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唱起了一首久远的歌谣……
  “明夷于飞,垂其左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
  他来的潇洒,两手空空,唯有一剑相伴。
  二十年间折冲销敌,打造了十万吴士,霸南国而威诸侯。不知不觉,苍头已经斑白,本应就此销声匿迹,但因历史的偏移,他最终选择北上。
  他去时也惬意,竹杖芒鞋,胜过驰车骏马,一蓑烟雨,天下任他遨游!殊不知,他那惊鸿一瞥的一生,却就此多了一个问号……
  ……
  与此同时,越王勾践和范蠡一行人,也已经抵达浙江之上,站在马车上,看到越国山川重秀,天地再清,越王夫人嗟叹道:“吾已绝望,永辞万民,岂料此生还能再返乡国?”言毕掩面而泣,勾践却默然不言,只是看着在浙江对岸迎接的群臣百姓,若有所思。
  文种早已带着大舟来相迎,越王一行乘船过江,并让夫人去再度邀请那位在三津口救下他们的神秘越女,随他们一同归去,入住会稽宫中。
  她自称“越之处女”,家在莽莽南林,独来独往如同野人山魈,越人无不好剑,这位越女更是有一手高超剑术,被国人称颂。勾践困于会稽山前,就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声,后来国破身囚,一心想着复国报仇,急需各种能人异士,便让文种去寻访,最后还真给他们找到了,试探之后,发现这越女剑法天成,越宫剑士无人能当。
  越人很大程度上仍处于部族酋邦的状态,勾践是越人的共主,所有山川草泽之民的王,越女也表示只要不约束她往来自由,便愿意为勾践效力。得知勾践归来,文种心里不安,便请她去半道迎接,谁料还真遇上勾践遇险。
  然而现如今,越女却拒绝了勾践邀请她一同回会稽的请求,也不行礼,划着竹筏,朝浙江的入海口径自而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勾践不由对文种、范蠡赞叹道:“异人哉,若能为我所用,以其剑术教授士卒,何愁吴国不破?”
  文种说道:“大王受福于天,复归越国,霸王之迹自斯而起,越女定然愿意效劳,待回会稽后,臣再携重礼,去南林请她出山。”
  勾践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寡人无德于民,今日狼狈归来,还要劳烦群臣百姓远远相迎,不离不弃,我必将振兴越国,以此报答国人。”
  他刚下船,才踩到越国的土地上,便急不可耐地朝范蠡、文种一拜:“勾践愚钝,逞一时之勇,以至于丧师失地,蒙受会稽之耻。如今越国衰微,要如何兴越,报吴,还望二位大夫教我!”
  范蠡文种对视一眼,他们看中勾践的,就是这败不气馁,受奇耻大辱,越发奋发的性情。
  于是范蠡首先说道:“臣在楚国时,曾从辛文子学计然之策,用之十年,则越国可国富兵强!”


第899章 计然策
  范蠡不但长于当机立断,对内政也颇有心得,在楚国时,他曾听计然传授富国之术,正好运用在这里。
  他献策道:“大王三年不在,国中政令涣散,首先当内修其法令,让群臣僚吏各司其职。再者,越国每年都要向吴国贡献大批粮食,以至于田野里没有堆积的谷物,粮仓里也空着,故而必须减免百姓的赋税,还富于民。再积极引导并奖励农耕,让百姓垦其田畴,内实府库,越国自富!”
  勾践皱眉道:“此举虽然能让百姓恢复富庶,但减免赋税,府库便难以充实起来,也无法养兵。”
  范蠡严肃地说道:“国富,方能兵强。大王,穷兵黩武救不了越国,只有收拾民心,让万民与大王一体,才有机会战胜吴国。诗言:后稷之孙,实维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周室灭大邑商,从太王到武王,前后也花费了很多年,富国强兵之事,非十年二十年不可见功效,还望大王切勿焦急,徐徐图之。”
  勾践颔首应诺,让范蠡回去之后拟出详细的条程,文种又上来献策,他的计谋就偏向于如何图谋吴国了。这三年里,文种每次入吴贡献,范蠡就会与他秉烛夜谈,将吴国的虚实,强弱都一一告知他,文种心中,早已准备好了韬略。
  “臣破吴之策有七……”
  “一曰捐货币,以悦其君臣。大王可以收集国中特有的葛布,采南林甘棠,狐皮、越竹等特产进献给吴王,好说服吴王增加越国的封土,让越国慢慢恢复昔日的千里之邦。”
  自从吴国攻越后,吴军占领的地方,越人纷纷逃入山林,无法编户齐民。尤其是后世的浙西、江西北部这些“干越”所居之所,吴王一直视之为无用之地,还是有机会要回来的。
  “二曰贵籴粟。吴王穷兵黩武,让孙武子编练了大量兵卒,号称十万之众。如此一来,吴国青壮都持戟当兵去了,田地无人料理,吴国的粮食,开始依赖越国的贡献,大王可以顺应他们的贪欲,却悄然增加粮食的价格,收紧粮道,让吴国府库空虚,人民疲惫。”
  “三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作宫室以罄其财。臣听说吴王喜欢奢侈的高台,大王大可将越国的能工巧匠进献入吴,让吴王大兴土木,耗费吴国财力。”
  “四曰遗之谀臣以乱其谋,吴国太宰伯嚭收受越国贿赂,倘若不是他庇护,大王恐怕早已血溅吴王之庭了,如今平安归来,珍宝厚币也不能拉下,要让他贪图越国的贿赂,继续迷惑吴王,不要对越国产生忌惮。”
  “五曰弱其辅佐,吴国相邦伍子胥对吴国忠心耿耿,油泼不进,水渗不入,绝不可能贿赂收买。此人一直对大王怀有杀心,三津口还派人刺杀,实乃越国大敌,不可不除!好在伯嚭觊觎其相位已久,两人在朝堂上已争锋相对,吾等只需要稍加挑拨,让伯嚭与之相斗,将他扳倒即可。”
  “六曰积财练兵,以承其弊,这一点最为重要,方才少伯已经说过了,要论对此道的精通,他远胜于我,大王可全权委任少伯。”
  说了这么多,文种有些口干舌燥,勾践正听得入神,连忙让人递上水袋,让他痛饮一番后,才擦了擦嘴,献上了最后一计。
  “七曰遗美女,以惑其心志。少伯说吴王好色无厌,时常纵情于声色,正巧其夫人去世,吴宫无主,不如在国中挑选美女,献给夫差,或能重现商纣爱妲己而商亡,周幽王爱褒姒而周亡的故事……”
  范蠡则补充道:“夫差自己虽然文身断发,却偏偏不喜欢吴越的纹面女子,他的夫人是宋国公女,宋之乱时,也曾迷恋宋巫南子的容貌,后宫佳丽,无不是伯嚭从中原寻来的。故而这挑选美女之事,还得费一番心思才行。”
  文种笑容暧昧:“少伯在楚国时,也曾放浪形骸,勾引过不少贵族女子野合,也出入过中原的女闾,对此事极其精通,你可有良策?”
  “若要问哪一国的女子最美艳狂放,当属郑卫……”
  范蠡闭目吟诵道:“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郑卫女子最为优雅媚人,大王可派人去郑国女闾里寻觅年轻女子,买下来培养。”
  “此外,在会稽西面的诸暨苎萝山,也有几处徐国遗民聚居的村落,彼辈为了避免吴国暴政而来,受越王庇护之恩无以为报,每年都奉献少女,充斥先君和大王后宫。她们入越已经两代,语言举止都与越人无二,唯独女子没有纹面,正好符合夫差的胃口,这三年来大王不在,诸暨便未贡献美人,何不再去寻访一番,或有收获……”
  ……
  勾践颔首同意,让范蠡下去安排此事,却见范蠡转身离开后又折返回来,欲言又止。
  “少伯大夫,还有何事?”
  范蠡道:“方才子禽献上破吴七策,臣转念一想,觉得还可以添上一策。”
  勾践竖起了耳朵:“但说无妨。”
  范蠡拾起一根竹节,在地上画起了地图:“方今天下,要论强国,无非是吴、楚、晋三国。吴国败楚、破越,纵横江淮,吴王号称有十万之甲,几乎无敌于南方。想要靠越国残破的身躯,微薄的力量战胜他们,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所以需要借力。”
  “借力?”勾践想了想:“楚王乃吾婿也,过去三年也让子禽大夫暗中联络,或许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
  “楚国与吴国作战,屡战屡败,胆气已丧。十年前夫差奉吴王阖闾之命伐楚,俘获潘子臣、小惟子和大夫七人,吓得楚国迁都躲避,这些事情,都是臣在楚国时亲眼目睹。如今楚国的令尹和司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策略是内修德政,对外争取陈、蔡,守住旧的疆域,但想要他们全力伐吴,只怕很难,故而交好可以,却不能单单依赖楚国。”
  “那大夫的意思是,还需要结交新的强援?”
  “不错!”范蠡道:“大王入吴时,晋国赵卿曾派使者楚隆前来慰问,在吴国时,臣也曾与赵卿的间谍相谈过,所以知道,赵氏有助越之意!”
  “此话当真?”
  勾践听得精神一振,这十年间,赵无恤的风头,连僻居南方的他也有所耳闻。如今赵氏独霸晋权,左拥代翟,右揽泗土,赫然是一个横跨数千里的大国,在内压制魏韩,在外打得齐、秦、郑无还手之力。若在楚国以外,还能得到赵氏相助,那越国就不用太惧怕吴国了!
  但他眉头一皱:“赵居北海,吴居南海,两家风马牛不相及,寡人在吴国时,见赵吴贸易日益兴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赵卿为何要助越攻吴呢?”
  范蠡道:“夫差好大喜功,妄图染指宋、鲁、莒,然而这泗上之地,早已被赵卿看成是自家后院。加上他新娶了徐国公室遗族为夫人,渴望复国的徐人纷纷北投,这是夫差无法容许的,所以赵吴矛盾会日益增长。容臣在此断言,十年之内,赵吴必有一战,赵军无敌于北方,吴师雄长于南方,无论胜败,吴国必然元气大伤!到那时,就是越国复仇之日!”
  “有理,那交好赵氏之事,也交给大夫了。”勾践下拜及地,范蠡连忙还礼。
  “臣细细思之,在用美色玉帛贿赂吴国的同时,赵氏那边也不能拉下。倘若寻到美人,臣会亲自训练,先饰以罗榖,教以容步,再宣扬对大王的忠诚。待她们学成,不但外表美貌,而且容态得体,歌舞绝伦,便分别献给吴王和赵卿,让南北霸主都陷入越女的媚骨之下,何愁越国不复?”
  ……
  晋国邺城郊外,七月正望,赵无恤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定为美人计的目标了。
  无垠的麦田翻腾着金黄的波浪,他穿了一身常服,眯着眼望着老高的太阳,擦一把汗,捻了一把已染上一层杏色的春小麦,除去麸皮,放进嘴里轻轻嚼着,眼睛顿时就亮了。
  赵无恤回过头,对范蠡的老师计然感叹道:“瞧这麦子,多亏了先生,今岁又是一个丰收年!”
  秋收农忙是很忌讳用兵的,秦国与魏氏终于停下了长达四个月的河西角力,魏氏在付出几千人伤亡的代价,以及错过了夏种后,终于独占河西之地,秦国人只能退回雒水西岸,瞪着血红的眼睛收割粮食,待来年再战。
  韩氏也在建成虎牢新城后,也依靠坚城击退了郑国人的几次反扑,但韩氏那小身板也伤筋动骨,民众疲惫。
  赵氏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计然虽然年近六旬,却并未显现老态,他捋着山羊胡子笑道:“老夫只是指手画脚而已,要感谢,还得感谢大农丞子迟披星戴月,感谢邺地之民辛勤劳碌,感谢学宫的大祭酒预测了寒冬。自然,也得感谢上卿的良政。”
  去岁秋至前后,精通天文的苌弘夜观星象,预测说冬天天气比往年要冷许多,冬小麦种下可能会绝收。随即计然也如此认为,赵无恤知道点地理,对天文却一概不知,将信将疑地发布命令,停种冬小麦,来年开春再种春小麦。
  果然,去年冬天,天降大雪,黄河结冰,邺城郊外的土地也冻得硬邦邦的。不过开春后四时有雨,所以无论是春小麦,还是粟米、高粱,长势都十分喜人。
  赵无恤将农业行家樊迟调到邺地来,颁布了“尽地利之教”,要求民众“杂五谷,以备灾害,力耕数耘,收获如寇盗之至。”
  在农业种植上应采取多种经营方式,如若一种作物受到自然灾害,还有其他作物可以收获,耕地要深,除草要勤,收割时要象防备寇盗到来那样迅速,以免遭受损失。这些都是很好的农业技术经验,对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有很大的作用,加上代田法、高温堆肥的推广,良种戎菽的播撒,豆麦间作,所以到秋天时,赵氏领地迎来了丰收。
  今年是对移民免税的最后一年,所以邺城居民劳动积极性很高,眼前尽是一片农忙收割景象。
  虽然形势一片大好,但计然眼里却也有一丝忧虑。
  “天时的周期,是每隔六年一次丰收,每隔六年一次持平,十二年一次饥荒,今年丰收,明岁就不一定了……太阴,三岁处金则穰,三岁处水则毁,三岁处木则康,三岁处火则旱,学宫大祭酒前些日子观测月影,认为明年,整个冀州之地可能会遇到一次灾荒!”
  明年……赵无恤面色也凝重起来了,虽然他不知道苌弘的预测是玄学呢,还是科学呢。但至少去年是挺准的,若的确如其所说,明年可是一个难熬的坎啊,亏他还打算在明年有些大动作。
  不过他看计然没有太过焦急,便心中一动,拱手问道:“倘若真遇到灾荒,不知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计然笑了:“有。”


第900章 损有余而补不足
  “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也。”
  以此为开篇,就在这片邺城郊外的麦田里,计然向赵无恤吐露了让赵氏安然度过灾年的计划。
  “人之性命不过数十年,必先有所积蓄,以备灾异,方能安然无忧,家国亦然。一旦遇灾,若处理不好,轻则人民冻饿致死,重则邦国离散,社稷易主。然而夏禹之时,天下接连九年遭遇洪水,而百姓没有流离失所;商汤之时,天下接连大旱七年,而百姓没有因此饿死于道,这是古之贤人能提前预料灾异,并储备充足的缘故。”
  计然指着丰收的麦田粟地,给赵无恤算了一笔账:在这次丰收后,赵氏的各郡府库里,邺地将有一年半余粮,河内有三年,长子也有两年,这是因为过去几年这三地没有大规模用兵的缘故,只是邺城移民有点多,消耗了不少。而数次出兵的太原只有一年积蓄,东阳是一年半,贫瘠的代郡和河间更只有半年,新归附的上郡处于羁縻统治中,没有算进去。
  这就是计然之前所说的“兴师者必先蓄积食、钱、布帛,不先蓄积,士卒数饥,饥则易伤”。赵无恤的士兵不是不吃不喝的陶俑,每一次动兵,都意味着耗费大量粮食。这也是赵氏过去三年,只小规模动兵,没有打举国之战的缘故,无他,粮食不足而已。
  至于连年作战,几度征召民众的魏、韩两家,赵无恤估摸着,安邑和虢城能有一年余粮就要烧高香了。
  不过若真如苌弘所预料,灾异一来,大家都逃不了。
  赵无恤皱眉道:“如此说来,若整个冀州(两河之间曰冀,包括山西)都遭灾,太原、东阳、河间、代的粮食就有些捉襟见肘了。这样,从今日起开始削减耗费粮食的大工程,如开凿太行各隘口陉道可以稍后放放,再以河内之粮移于各郡府库,如何?”
  “这只是节流,对于各郡而言,只怕是杯水车薪。”
  计然指着远处一片水田道:“赵氏的粮食,就好比这水田里的水,再怎么节约,太阳暴晒下也有干涸的时候。所以除此之外,还得疏通调整,还得开源,挖开田埂,让别处的水流进来。”
  “如何调整?还请先生说说。”
  “其实很简单。”计然笑道:“谷贱则伤农,谷贵则伤末……”
  ……
  “粮食是有一定价格的,以赵氏五铢钱为准,二十钱一石太贱,九十钱一石则太贵。谷物价格太高打击了商贾,让彼辈雇不起工,转运的货物水涨船高奇贵无比,由此导致市肆萧条,赵氏少府的税收就会下降。若谷物价格太低打击了农民,农民就会荒芜土地,就会闹饥荒,老朽身为治粟内史,也无法完成上计。遇上灾异,更是雪上加霜,可能会导致民众外逃。”
  赵无恤点了点头,这就是后世魏惠王“河东灾、河内灾……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这个疑问的由来了。多国并存的情况下,百姓在此国活不下,完全可以越境跑到别国去谋生,反正地广人稀,别国政府也欢迎。不像后来,到处都是同一个官府,流浪还会被镇压,就只能揭竿造反了。
  赵氏现在的官制,已和晋国原有的完全不同,反倒像是秦汉九卿制度,许多官位连名字都一模一样。赵无恤已任命计然从邺城令升任“治粟内史”,属官有太仓、籍田、农丞、平准、均输等,一如其名,管的是经济的重中之重农业。
  经济部门还有“少府”,交给了精通数学的计侨,掌工商,以及钱谷金帛诸货币铸造,收入归入赵无恤私人小金库里,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计然身为治粟内史,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赵氏领地广阔,他也能将生平所学所悟一一施展出来。
  “所以,粮价不宜高过九十钱,收购价也不可低于二十钱,如此对农民和商贾都有利。但这粮价要如何调节呢?商贾货殖粮食,自有一套自己内在的规律,所以价格随市肆供需而波动。”
  “臣的建议是,在适当的时候采购粮食(籴dí),再在合适的时机抛售出去(粜tiào)。如此一来,无论丰年灾年,粮价都能保持在一定范围之内,农商两利。此乃损有余而补不足也,就算真的遇上饥馑水旱,粮价也不会飞涨,市肆物价能够稳定,民众也不会惊慌离散,逃往外国。”
  赵无恤听得点头不已,不过这东西,总感觉前世上历史课时曾听过似的。
  想了好一会,他终于一拍脑袋。
  这不就是魏国李悝改革里的“平籴法”么!
  ……
  不过赵无恤回忆之后,发现计然的重点是通过抛售粮食让农商两利,称之为“平粜法”倒是更合适些。
  平粜、平籴,各自出自计然和李悝,两种相隔百年的观点,整体思想是一致的,翻译成现代的语言,那就是:国家用建立一定的粮食储备和粮食价格调节基金的办法,去干预全国的粮食市场,在市场上适时吞吐粮食,以平抑粮价,保护和促进粮食生产的稳定与发展。
  于是赵无恤轻咳一声,补充道:“先生此言有理,要我看来,不如就此契机制定一项制度,把好年成分为上中下三等,坏年成也分为上中下三等。丰收年按年成的丰收情况,让官府收购多余的粮食,防止商贾压低粮价;歉收年则按歉收的程度,官府拿出收购的粮食平价卖出,防止商贾哄抬物价,造成恐慌……”
  这就是“平籴法”的内容了,赵无恤现学现卖,让计然颇为惊异。
  细细想来,平价售出,的确比按照市场价格波动被动调节更为具体,可操作性强,更能显示官府的铁腕,表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不过此法比起计然的“平粜”而言,对商贾就没那么友好了,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
  就计然内心而言,他对农业这边更看重些,这也是下意识将商贾称之为“末”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商业不重要,只是在灾异将至,两相取舍时,必然是先保农业。何况他作为治粟长史,搞好农事才是他的本职……
  于是计然应诺,下去以后将按照赵无恤的建议,对此法进行修改增补,争取在秋收后落实下去,用今年丰年的积蓄,应对明年可能到来的灾荒。
  他心中也不由感慨:这位主君领悟能力竟如此之强,真是令人又惊又喜,因为一般的国君卿大夫,关心的只是今年能收多少担粮食,能不能增加赋税多收一点。要么就是逼迫治下民众打猎、伐木、捕鱼去售卖好创收。很少会像赵无恤这样,靠改进农业技术增加粮食,靠纸、瓷器等有技术含量的手工制品财源广进。
  这也是赵氏能“穷兵黩武”的原因,换了别国,早已民有菜色了。
  ……
  而赵无恤这边,就只能心疼一下明年必然减少的少府收入,和因政绩降低而发愁的计侨老师了。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是,虽然赵氏的工商业看上去红红火火,可就算赵无恤再发展个几十年,中国依然是一个以农业为根基的文明,任何脱离时代生产水平的“进步”“萌芽”,都是空中楼阁。这是秦国靠单调乏味的“农战”就横扫在商业、物质层面上更先进的六国的原因。
  因为他们抓住了根本,握紧了这个文明赖以为生的命脉。
  所以,以军功地主和小农经济为基础的赵氏政权,粮食价格必须有利于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有利于农业的发展,绝不能以损害农民的利益为代价!
  当然,赵无恤也没有像后世秦晋法家一样,对商贾深恶痛绝,毕竟整个北方的贸易权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让子贡以曹国陶丘集散楚、陈、蔡、宋、吴、鲁国货物,等卫渠建成,濮阳也能集散晋、鲁货物,留给临淄和新郑的贸易份额将变得屈指可数。
  加上猗顿的官派商队控制了对代北胡地,上郡戎狄的贸易,太原成了北方一都会,占据了牛马、皮革交易的大头。而莒国琅琊那边,晒盐法也在悄然替代煮盐法,有望打破魏氏、齐国对食盐的垄断。
  说白了,他赵氏就是这时代最可恶的官商,一个一只脚还踩在封建时代,一只脚却踏入君主专制的古代托拉斯。
  所以赵无恤并未走极端的“上农除末”路线,以农业为主,工商业为辅,多重所有制经济并存健康发展,才是王道选择。
  何况计然那条“开源”的计策,还得依靠大小商贾来实现呢!
  俩人站了良久,也有点乏了,便坐到了田埂上,身为晋国上卿,赵无恤也不嫌脏,盘起腿来就往下追问。
  计然道:“上卿已强制在鲁、卫、莒、泗上诸侯间使用赵氏五铢钱,取代之前种种杂币,成为列国的唯一货币。此外韩魏、宋、中山、北燕、齐、郑等与赵氏贸易往来密切的邦国,五铢钱也极为流通,几乎成为贸易标准货币。如今晋国铁矿遍布,兵器和农具不再需要大量铜锡,何不将储藏的铜锡大量铸币,再用这些铸币,从韩魏、中山、北燕、齐、郑等国以超出市肆的价格购进粮食呢?”
  “今年是丰收年,而列国、二卿对粮食的储备调控又不太重视,境内商贾贪图利润,必然趋之若鹜,输粮入赵,如此,则府库可自足……”
  赵无恤拊掌而笑:“先生此计,可是有点‘损不足而补有余了’!”
  不过这种损人利己的方法,他喜欢。在没钱可用时,飞印标准货币去坑别人,而且还没国际货币组织来为难他,想想都带劲。
  明年可能会降临的灾异,对赵氏而言不仅是一次考验,或许,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901章 问渠那得清如许?
  邺城,可以说是一片全新的土地,在大量故绛移民到来前,几乎就是一张白纸:麋鹿奔跑于野,在河北平原上留下他们的蹄印,漳水内满是肥美的鱼虾,渔户们日夜不停地捕捞都捞不完,岸边土地肥沃,却没有种粮食,而是长满了微草和野花。
  这里没有根深蒂固的大贵族,没有归属繁杂的田地,所以赵氏政权的改革在这里进行得最为彻底,也最为迅速。
  首先,井田制被正式废除,赵氏官府在新开垦的田地上“开阡陌封疆”,土地以百亩为单位,分发到各个家庭手里。
  赵无恤亲点邺城为新的都邑后,大量兵卒驻扎,在暴力独裁的压制下,大刀阔斧的改革得以顺利进行,没有遇到太多障碍。但无论是原本那数千户当地人,还是新迁来的数万移民,心里未尝没有抱怨。
  当地的豪长、三老早在六年前,赵无恤征邯郸途径此地时,便见识过他的雷厉风行,那些个被投进浩浩漳水里淹死的女巫的求饶和惨叫,还留在他们记忆中。所以当井田被取消后,他们心里滴血,却不敢抗议。当大量移民涌入,占据了原本被他们划在自己地盘里的山川、湖泽,将其化为农田时,他们明面上认同“邺城百里之内,一切土地所有权归赵氏分配”,目光却充满敌意,总感觉移民是外来的小偷,偷走了属于自己的财产。
  至于移民,在迫于刀剑的顺从下,何尝不是怨声载道。
  虽然赵氏在强迫他们迁徙的过程中,派了兵卒、辎车协助,还在沿途设置医馆和粥棚,尽量保证不要死人,也避免了很多人水土不服。
  但到了邺城,看着一片荒莽的陌生土地,以及最初一年略显窘迫的生活,让大家都开始怀念起故乡来,他们纷纷望着西面高高的太行山,唱道:
  “忧心慇慇(yīn),念我土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dàn)怒。
  自西徂东,靡所定处……”
  可搬都搬了,还能怎样?中人之家的民众只能嫌弃地看一眼新田地,叹了口气,省着吃官府发下来的粮,男人拉犁在前,女人捧着种子在后,赶紧在新土地上播种,等待秋天的丰收。
  这还没完,随即,一个晴天霹雳降临了。
  五万故绛移民的涌入,让他们成了这里的主流人口,开始迁徙时,各氏族抱团移动,计划着到了地方后,也要聚族而居。然而来到邺城后,他们却傻了眼。
  因为赵氏的律法明文规定:“禁止大宗小宗,昆父兄弟同室居住”!乡吏挨家威胁说,凡一户之中有两个以上儿子到立户年龄而不分居的,将取消三年免税政策,并在来年加倍征收户口税!
  这种强制推行个体小家庭的做法,是赵无恤跟商鞅学的,可以增加户税,扩大国家赋税和兵徭役来源。还可以将抱团的各氏族拆分得支离破碎,让他们失去反抗官府的可能性,也能杜绝强宗大族在这片新土地上快速出现。
  然而,这种移风易俗,对于喜欢三世同堂,喜欢大宗小宗相互依仗的故绛移民来说,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为了免税,为了不被惩罚,背井离乡的氏族大宗开始自我分裂,分散到邺城各地,但对这种新的生活很不适应。没有宗族兄弟庇护终究少了点安全感,看着陌生的邻里满腹狐疑,他们又开始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哀怨不满。
  “绵绵葛藟(lěi),在河之漘(chún)。
  终远兄弟,谓他人昆。
  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而让当地人和移民都感到咬牙切齿的,当属邺城“臭名昭著”的“十二渠”工程了。
  ……
  在赵氏官府看来,十二渠的挖掘,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这是由邺城和障河的地理决定的。
  漳水河在太行山崇山峻岭间曲折穿行,有高山阻挡,漳河水不得不蜿蜒前行。但当它冲出高山,进入邺地平原地带后,水流就分散开来,沉淀的泥沙日积月累形成扇形冲积平原。
  这些泥沙十分肥沃,特别适宜农作物的生长,邺城理应人烟稠密才对。但这里时常受到洪水的威胁,每当洪水暴发,万壑奔腾,洪水如脱缰的野马冲出高山,向平原一带横冲直撞,摧毁房屋,吞没土地,过去数百年间邺地的百姓只能呼号奔突,四处逃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村落,还不容易繁衍的人口,一场大水便能让这些统统化作乌有。
  正是由于对大自然刻骨铭心的恐惧,这里才会让巫祝们乘虚而入,搞活人祭祀河伯。赵无恤沉了巫女,但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需要彻底解决可怕的“河伯”,给它套上枷锁,让它不能再兴风作浪。
  而十二渠的挖掘,能完美解决漳水之患。
  赵氏工匠众多,不缺这种大型水利工程的设计者,原本“匠人”的职责其一是“建国”,即给都城选择位置;二是“营国”,即规划都城,设计宫室、道路;三是“为沟洫”即规划田畴,设计水利工程。何况还有鲁班和诸多数科计吏,就在赵无恤破邯郸之年,邺城沟渠的规划便出炉了。
  工程计划建在漳河出山口,即冲积扇的上端修建十二道低堰,呈梯级层层拦截流水,再在每个低堰的上游的南岸修建一条水渠。
  就在当年,第一任邺令成抟便征发当地民众,与数千俘虏一起开始开凿沟渠,花了三年时间,一年修起一道堰,一条沟。三年后,内战结束,故绛移民来了,他们里的青壮才在新家站稳脚跟,播撒下春天的种子,就被第二任邺令计然再度征召,三年时间,把剩下的九条沟渠一一修完,这也是攻代、攻齐、攻秦三战,赵无恤都没用邺地劳役兵卒的缘故。
  漳水旁也有小溪、小泽,但从无到有开凿沟渠,工程不可谓不大,民众不可谓不苦。
  虽然赵氏也有做宣传,却终归无法传到所有人耳中,这种不知所谓的劳累会让人生闷气,于是当地人和移民难得地同仇敌忾,又有人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对赵无恤不敢骂,他们就骂新的邺令,宋国人计然来,甚至还恶狠狠地说:“取我氏族而离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计然,吾其与之!”
  此举也引发了任章等力主与民休息,无为而治者的抗议,认为十二渠已成恶政,应该叫停。
  “这是因为民众对修渠的好处不够了解的缘故。”
  赵无恤却站出来力挺工程,并宣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如今邺地的父老还看不到好处,苦于劳役,然三年之后,吾必令邺地父老子孙富足安康!”
  于是工程得以继续,并在去年秋收前顺利完工,与此同时,十二渠的功效,开始逐渐体现出来。
  去年雨水连绵,秋水时至,邺城的土著都面色苍白,只以为“河伯”又要发怒,水淹邺地了。但从上游汹涌滚来的洪水,首先要经过的是长达20里的邺城上游河段,在那里,12道石筐堆砌而成的低溢流堰出水而立,每道堰的上游均开一个引水口,设闸门控制。
  这样一来,洪水时水流从低堰滚过,经十二道低堰层层拦截,水流自然变缓,分杀了洪水的水势,流经邺地的时候,便平息了不少,于平原田地无害了。
  本来收拾细软打算逃跑的邺城豪长、民众看着这种“奇迹”发生在眼前,不可思议之余,望向那十二道让他们苦痛劳累的河堰时,态度便不一样了。
  “莫非,是这些河堰遏制了河伯之怒?”他们面面相觑后,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更明显的好处在今年秋收里得到验证,今年和去年不同,雨水较少,漳水水流并不充沛,从故绛迁徙来的农夫们都自认倒霉,以为会得到一个荒年时,却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十二道沟渠救了收成……
  原来,枯水时十二道低堰也能拦蓄水流,供给渠道足够的水量,这些沟渠再流入邺城周边十二座乡的田地里,使邺地的十万亩农田都得到灌溉。
  而且,除了可以解决灌溉用水外,漳水多泥沙,泥沙中含有丰富的有机质,可淤沙肥田,排盐卤,于是在水渠的滋润下,邺地两岸广大的盐碱地得到改良,使昔日的盐碱荒滩成为膏腴之地,粮食亩产较修渠前提高了两倍以上!从原来的亩产一石,一石半,一跃至两石、三石!
  所以才有了今年秋收的万民欢呼雀跃,加上免税三年、鼓励生育、少有所教、逢年过节小恩小惠等策略,当地人和移民对赵氏政权,对邺城令的态度也改变了。
  这一日,巡视完秋收,又和计然定下“损有余而补不足”和“损不足以奉有余”一内一外两条储粮策略后,赵无恤和计然乘车离开。路过其中一条沟渠时,恰巧听到几名在沟渠边龙骨水车上欢快踩踏的孩童,正用清脆的嗓音唱着当地童谣:
  “我有子弟,上卿诲之。我有田畴,计然殖之……”


第902章 为有源头活水来
  晴朗的天空下,清澈的沟渠边,几名总角孩童扶着横栏,踩在龙骨水车的踏脚上玩耍,他们一边踩踏,一边用天真的声音唱着近来在当地人中流行的歌谣……
  “我有子弟,上卿诲之。我有田畴,计然殖之……”
  赵无恤侧耳倾听,片刻后拍膝大笑,对计然道:“有国有家者,务必知道民众在想些什么,而最适宜于表达民情的自然是歌谣了。故宗周之时,还专门有采风之官,走遍列国收集歌谣,于是就有了十五《国风》,为政者可以从中知民间疾苦,反思得失。”
  “我也建立了一个乐府,收集编纂各地民间音乐。先生治理的宗旨是不要让民众旷时废业,这三年可把邺民役使得够呛,平日里没少唱歌诅咒先生。不过如今听来,他们终于理解先生的苦心了,有如此政绩,哪怕百年之后,先生之名也能得到称颂。”
  计然苦笑道:“能听到这歌,老朽这三年也没白费。不过完成这十二堰渠,我也要从位置上卸任,专心做治粟内史了,能不能让这些沟渠经久不废,还是得看后任者如何做。上卿,正如诗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接下来几年,不应当在邺城再追加大工程,让民众劳累了。”
  “本来还想疏通一下漳水到大河的河道,让船只能够通航无阻,但明年兴许有灾,便就此作罢了……”赵无恤笑道:“一直主张与民休息的任章一定会很高兴。”
  计然道:“通河道之事不必着急,有邺城的十二渠,这片都邑数万民众,便可以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了,随着明年开始收取税收,上卿的府库也会渐渐充盈起来。”
  望着这一片金黄喜庆的万亩麦田,计然又忍不住赞叹道:“也多亏上卿能找到这么一块宝地,能想出修堰开渠治理水患,并灌溉田地的法子。”
  赵无恤道:“我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百年之前,楚国孙叔敖开芍陂,收九泽之利,以殷润国家,家富人喜,让原本贫瘠的淮南变得富庶,他的做法,值得我学习。”
  虽然说得是孙叔敖,不过赵无恤脑中闪过的,却是西门豹治邺的事迹,也不知道西门豹此时出生与否,也怪史书记载太略,此人的生卒年均不得而知,赵无恤只知道他是魏文侯时期的人,大概比自己晚一俩辈。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想的那个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正与他和计然车驾擦肩而过。
  刚从蒙学里放学的西门豹,正与其玩伴一起,欢快地站在龙骨水车上,呼呼赫赫地踩水呢。由于太过专注,他甚至没觉察到,微服出行的赵氏家主和正从离他不到二十丈的地方轻车经过……
  ……
  西门豹生于六卿内战爆发那一年,今年虚岁八岁,从故绛搬来已经整整三年,孩童容易迷恋新事物,对旧的往事无动于衷,就在他的父辈还在嗟叹故绛风物时,他已经彻底忘了那个记忆中模糊不已的故乡,全身心投入到新生活里了。
  在邺城,分户而居的法令贯彻得很到位,无依无靠的移民低头服从,被拆分在各个里闾里,虽然宗族内部还有联系,但关系已不复当年。
  户数多了,同时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每家都缺少劳动力。青壮男子需要服役,也就是被赵吏就近征召去开凿十二渠,往往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所以农闲的时候,已经渐成规模的里闾里,就只剩下老弱妇孺看家。
  虽然说是农闲,其实也不能闲着,田里需要蓐草,需要浇水,都要用到人力。加上西门豹家的农田离村子比较远,于是年幼的他也得替家中分担一些事。
  今年开春后晴了好些天,他母亲到田里转一转,看到田水干了,粟苗和麦苗需要喝水,一户百亩田地,光用肩挑手提是会累死人的,于是母亲便准备用翻车来取水。
  翻车,也叫做“龙骨水车”,是一种用于排水灌溉的机械,其结构是以木反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有小轮轴一。另一端有小轮轴,固定于堤岸的木架上。用时踩动拐木,使大轮轴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田中。
  这种机械带有浓厚的赵氏色彩,从下宫流传开来也有十多年时间了,晋人皆见怪不怪。不过像邺城这样,每个里都有十余架的地方倒是少见。
  和十二渠的分布一样,邺城郊外也分为十二个乡,一个乡四五千人、一千户不等,乡下面则是里,一里百户五口之家,再下面有什、伍,这就是赵氏的基层组织。因为灭代得到了牛马数万头,牲畜价格大跌,官府便对移民们承诺,各里闾中,每伍分配一头耕牛,每什分一架龙骨水车。
  西门豹的父亲在移民里有一点威望,他就是什长,因为龙骨水车常年泡在水里怕沤坏,也害怕这种农民的命脉会被无聊的恶少年破坏,于是用完就会搬到什长家中存放,需要时再借出来。毕竟是鲁班改造过后量产的小型翻车,三四个人就能抬着走。
  白天太热,踏水一般都在傍晚,又因为龙骨水车很重,他母亲请来帮忙的邻居们也多为妇孺,要把车身、车架等分别抬到田边组装,于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日暮西陲,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每个乡都有一座蒙学,西门豹因为天资聪明,被选在蒙学读书,放学后可以和同伴四处玩耍,但每到需要踏水的时候,他就得提着篮子,去田边送餐饭。
  母亲和邻居们吃饱后开始踏水,西门豹就在旁边看着。踏水并不太累,翻车的架子上有一根横杠,手轻轻地扶着,双脚上下移动,稍稍用力踩着踏脚,同走路差不多。熟练的能不用手扶着横杠,双腿如飞。
  沟渠里的活水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提上田地,比人亲自去挑,去提,要高效数倍!
  对这些数百里跋涉到此的农妇来说,今年这样少雨的气候,还有水可以灌溉,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对于修沟渠,也没那么大怨念了。
  ……
  在一起生活数年后,同什、伍的邻居关系比刚开始时和善了不少,已经有点“远亲不如近邻”的感觉了。一边踩踏,横杆上下的妇人们也在闲聊,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因为西门豹的父亲身为什长结交广些,他母亲也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这时候往往是引领话题的中心。
  “听我夫说,今年春夏,山西那边又打仗了!”因为对移民时穿越的太行山路、隘口印象深刻,他们便习惯性地将邺地称之为山东,绛地则成了山西……
  听说是老家的事情,妇人们都竖起了耳朵。
  西门豹看到夜色下,母亲嘴皮不断上下合动:“不仅打仗,还在新绛征兵,十五岁以上的男丁都得出门,一走就是两三个月,耽误了农时,还死了不少人!”
  唏嘘声顿时响起,虽然村妇不知道,那场战争正是赵无恤一手推动的秦魏河西之争,但这不妨碍她们心有所感。
  新绛和故绛距离不远,很多人在那边都有远亲,而三年前的大移民前,也有故绛人在赵军到来前,跑到新绛去,成功留在那里,做了魏氏的百姓,不用忍受背井离乡之苦。在之前三年,那些人都是被羡慕的对象。
  现在却不一样了,妇人们纷纷感慨那些人耍小聪明,结果害了自己,真是倒霉。自己搬家是对的,留在绛地,不但得不到这么多的田地,更没有龙骨水车,相比那些被强征上前线的人而言,自家丈夫儿子仅仅是去干劳役,又算得了什么呢?
  挖沟壑,总比填沟壑强啊!
  西门豹在田边歪着脑袋坐着数星星,大人们的对话他听不懂太多,不过也隐约感觉到,远处正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因为在乡中蒙学教授他们《仓颉》篇的那位年轻夫子,据说曾经是一位赵氏下宫食客,是死忠的赵氏之党。两年前西门豹刚入学不久,赶上赵氏灭代,夫子来上课时热泪盈眶,去年赵军夺河间,夫子手舞足蹈。今年当赵氏攻克少梁的消息传来时,他也在课堂上感慨不已,说教他们这些顽童真是费神,恨不得扔了戒尺,去参加武卒的募兵,做一个马前卒……
  时值青黄不接的月份,田畈里车水不只西门豹一家,远近还有不少人也一样在车水,有的还点着薪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还有萤火虫也来凑热闹,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车水的声音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加上青蛙的欢叫,像极了钟罄齐鸣,加上不知哪个牧童吹响的悠扬牧笛,一副田园诗歌景象,孩子们都有点陶醉了。
  但也有一样很讨厌的东西,就是嗡嗡乱叫的蚊子,挥也挥不走,它们尤其喜欢粉嫩的小孩,不小心就被盯咬几口,第二天就出来许多小红点,还有田边树林里的林枭,叫起来很可怕——赵氏官府不允许移民们用斧头将树木砍伐殆尽,夫子说是什么“若山林匱竭,林麓散亡,薮泽肆既,则民力彫尽,田畴荒芜,资用乏匱……”大意就是伐木太严重会让田地也荒芜,不过对邺民们效果更大的,还是明令规定的《田律》。
  赵氏“大理”邓析每年都在完善律法,这《田律》就是近年的产物,其规定:不到夏季,不准进山烧野草作肥料,不准采集刚发芽的植物或抓捕幼兽、鸟卵和幼鸟(掏鸟蛋),不准在河中毒杀鱼鳖,不准设置网眼太小的网罟。到七月,才可以解除上述禁令。
  禁令虽严,但也有不怕的,去年,西门豹他们里的一个人便曾越雷池,在禁令期间私自点火焚烧山林,差点把一山林木烧了个精光,于是便遭到亭长带着亭卒上门索拿,最后被邺城理官判了个劳役十年!顿时让人不敢造次。
  西门豹不知道的是,对于这一条律令,赵氏内部也颇有争议。赵氏的立法机构为“大理寺”,虽然立法由大理主导,但也会有其他机构的人旁听,比如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项橐。
  在讨论要不要设立此法时,有人犀利地抨击邓析,说这不就是周厉王“山泽专利”的翻版么?
  更有人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邓析,你这是想做虢石父么!?”
  不过最终,项橐站了出来,一句话就帮邓析转移了压力。
  项橐朝服衣冠,扫视整个大理寺上下十余人,反对者占了大半,想到上卿对自己的嘱咐,他只能当机应变,轻咳一声:“诸位可听说过‘里革断罟’的故事?”
  PS:罟(gǔ)即渔网


第903章 斧斤以时入山林
  两尊威严的法兽“獬豸”石像立在大理寺官署外面,这处赵氏最高立法机构的内里装饰不多,显得质朴而刚直。商议立法的厅堂不是传统的殿堂结构,而是环形的议事厅,座位呈阶梯状向下,任何人说话的声音,都能被后排的其他人听到。
  压下一片异样的声音后,项橐继续说道:“这是发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那一年夏天,鲁宣公到泗水撒网捕鱼,大夫里革出来干涉,说根据周公规定的制度‘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略’(每年夏天鱼类生长季节不能到河里捕鱼),鲁宣公的做法违反了古制。里革不但把鱼网撕毁扔进水里,而且大声向鲁宣公宣讲古训……”
  “为了保护草木鸟兽鱼虫,使之繁衍生息,山上刚生出来的树条不得再砍,水中未长大的水草不能割,捕鱼不捕小鱼,捕兽不捕幼兽,不能摸鸟蛋破榖卵,不能坏未成形的幼虫。此乃古人之训,其目的是为了让脆弱的幼物能够繁衍起来。鲁国有此古训,才能让曲阜、费、东武城等地山泽保持完好,数百年取之不尽,用之不歇。”
  他话音一转:“可在晋国故绛却不是如此,从晋献公到晋成公,不过百余年时间,便把故绛周围的森林砍伐殆尽,于是农田也随之衰败,水流渐渐污浊,晋国不得已而迁都,至今又百年,人口繁衍,伐木烧陶、瓷,建房屋,于是新绛亦衰,这是为什么呢?”
  众人开始偏过头议论纷纷,而邓析也不让项橐把风头占尽,他头顶巍峨的獬豸冠,站到厅堂中央,对众人说道:“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二三子想制止此法令颁布,也是为了多让百姓开辟农田,增加赋税,年底上计时,各乡长吏面子上都能好看。”
  众人都面色一滞,知道心思被看穿了。
  “但汝等只看见前一时之利,却不知道,这山林水泽,与农田之间是息息相关的。周太史伯阳父认为,只有水土通气,土地润泽,人才可以利用它来种植谷物。水土不通气,土地死烂成了臭泥,不能种植谷物,缺乏财用,国家也就灭亡了。而水土通气的关键,就在于树木的繁茂!这一点,在学宫士人的验证下,也得到了证实。”
  邓析抬起手,亮出了压轴的法宝,学宫里那些喜欢“格物”的学子做了一个小小水土流失试验后,写给赵无恤的报告。
  “保护山林川泽,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和国计民生联系在一起了,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此乃为子孙千秋万年之计!还望二三子三思!”
  讨论在继续,但在大夫们对这项法令表决时,举起的手却多了不少……
  ……
  最后,这项法令以微弱的优势得以通过,当时隐藏在厅堂帷幕后的赵无恤也松了口气。
  虽说他将立法权给了大理寺,让大夫和律吏们自己撕逼,但一些他志在必得的条款若受到阻碍,赵无恤是会用铁腕强行通过的。
  新生儿一般的法律系统,虽然被赵无恤提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大理的地位仅次于他的“大宰”董安于,“家司马”邮无正,以及“治粟内史”计然。但实际上,法律体系和其他职位一样,依然匍匐在君主的羽翼下,是君权的陪衬,并不能凌驾其上。
  赵无恤的开明,建立在绝对专制的基础上,可以勉强称之为“开明专制”。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君权神授”。
  好在律令顺利通过,他不必亲自出手,破坏这个众大夫玩的不亦乐乎的游戏规则。
  之所以对此如此重视,是因为赵无恤来自后世,对那个时代污浊的空气,肮脏的河流,被沙暴侵吞的北方,浓郁的雾霭印象深刻。回到春秋后,在惊喜于此时自然环境的优越繁荣的同时,也震惊于一些城市令人发指的肮脏。
  比如故绛,它曾经是晋国的政治中心,晋侯与六卿居住在此,接纳诸国使节。然而这也是座规划很失败的城市,宫室还好些,但居民区和市肆则显得脏乱无比,狭窄的街道与小巷犹如迷宫一般,人声鼎沸,城市里弥漫着因垃圾堆积过多而散发的恶臭味,甚至在城墙外都能闻得到。
  甚至,走在黄土路的街上,除了吃灰土外,还可能踩到粪便……数万人的城池拥挤不堪,吃喝拉撒都在这一亩三分地解决,若是排污沟渠规划不好,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当然,进沟渠的也并不仅仅是粪便,死尸、垃圾、生活污水,应有尽有,久而久之自然淤塞,晋国之所以被迫从故绛迁到新绛,不但是因为地缘和航运的关系,还因为这里实在有点呆不下去了。
  韩厥就无奈地说:“绛都地狭人众,加以岁久壅底,垫隘秽恶,聚而不泄,则水多咸卤。”
  换成现代的话说,就是绛都人多,屎尿垃圾长期乱排乱放,集聚到后来把饮用水都影响变味了,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所以晋国的新都选择时,土薄水浅,垃圾容易聚集而不好流散的安邑很快就被否定了。土厚水深,居住不容易生病,还有汾、浍两条河水可以及时流散污染物的新田被选中。
  任何文明光鲜壮丽的背后,都有屎尿的臭味,无论中西,都是这么过来的,伦敦巴黎的街头,比长安洛阳更污浊肮脏……
  所以来到邺城,可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在脱离了积重难返的绛地后,赵无恤颇有一番壮志。
  大小便上厕所解决的习惯被严格推行下去,在街上乱倒垃圾的人是要负刑事责任,被执金吾抓去扫大街的!他还在城中设置了不少掏粪工人,将粪便垃圾收集,送去城外当肥料。邺城的排污沟渠设计得很宽大,流污的出口远离居民区,而且还保留了湿地和树林,期待大自然能慢慢净化这一切。
  “只希望能有一个好的开始吧……”赵无恤嗅了嗅已经建设三年的邺城,暂时还没闻到绛地城市那种令人恶心的臭味,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以及别人的孩子们,都能在健康的环境下成长。
  除了城市的肮脏外,绛地之所以在数百年内日渐衰败,还有对都邑周边环境的破坏。
  千万别小看人类破坏自然的能耐,比如人口稠密、农业发达的墨西哥中央峡谷地区,本来是一个兴旺的文明,也有优越的自然环境,然而竟被印第安人用石斧慢慢砍伐殆尽,最后变成一片荒漠……
  而后世关中这处十三朝古都的衰败,除了地缘重心转移外,与环境变迁,植被破坏也息息相关。所以赵无恤才将保留邺城周围部分森林,列入法律中。
  也多亏了周代以来,华夏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环境和农业之间微妙的关系,在那些“古训”的基础上,终于诞生了中国,也可能是世界上第一部环境保护法……虽然只是依附在《田律》下的一个小条款,不过比起秦国将其明文写入秦律中,也早了两百年。
  在尘埃落定后,赵无恤才现身,表示对这条律令的支持,他对众大夫说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吾只希望,邺城能一直如此持续下去,作为赵氏的都邑,千年不衰!”
  ……
  西门豹当然不知道这田边的树林得以保留的背后,还有如此多的故事。他见邻居家十余岁的孩子在踏水,也想上去试试,却一直做不到稳步踩踏。他个子太小,双脚不协调,一度吓得在横杠上挂起来,惹得旁人大笑,说他像是一只上不去下不来的田鸡。
  小西门豹面色羞红,他的母亲却将他抱了下来,然后昂着头,对邻居们自豪地说,自家的孩子注定干不来这些农活,没关系,因为以他的聪慧,完全可以从蒙学升到小学,以后要做邺城里的官吏哩!
  村妇们顿时不敢笑话了,纷纷改口夸赞西门豹聪明,小小年纪就识不少字,还能把她们平日会唱不会写的歌谣一句一句写下来,交给来采风的乐府官吏。
  夸着夸着,都快把他夸成神童了。
  西门豹羞得钻进母亲怀里,他母亲却骄傲无比。
  识字,有知识,不知不觉,邺地之民对这样的人变得热衷起来。因为赵氏官府规定,亭、里以下不论,想要在县、乡一级为吏,就必须识字!识数!
  一时间,部分县中乡中的大夫和士哀鸿遍野,晋国的官学早已衰歇多年,他们连最基本的君子六艺根本没学好,这下可要抓瞎了。当然,赵氏官府也有足够的理由:
  不识字,汝等要如何向民众解释颁布的律法?
  不识数,汝等要如何在平日不被小吏和商贾欺骗,要如何在年末上计时交上一份让上司满意的答卷?
  最后,作为一个睁眼瞎,要如何为治下民众做表率,推广赵氏“少有所教”的政策呢?
  文盲官吏们顿时无言以对,不过赵氏也没有一刀切,给了他们三年时间,休沐时自己去附近学堂参加识字速成班,学会《急就篇》上常用的数百字,还有基础的数字和加减乘除。三年一到,就得考试,不合格者可以卸下官印,脱去官服,回家种田去罢。
  所以但凡有志为官者,无不如饥似渴的学习字、数,比如西门豹的父亲,就厚着脸皮让儿子教自己,因为他是个有志向的人,想要做一个亭长,再慢慢往上爬,甚至有朝一日能在乡中为吏!
  赵氏财力有限,只能保证精英教育,所以能够从蒙学升上小学里的孩童,十中无一,几乎都是被当做未来的吏培养的……
  西门豹对这些事情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读书也挺好玩的。他们从日落时分开始踏水,到结束时,一抬头发现已经繁星满天了……
  接下来几个月,学堂的学习和农家的生活在继续,西门豹也终于能在翻车上健步如飞,和伙伴一起戏耍了。
  不过到了八月中旬,种植冬小麦的时节,他们却对龙骨水车失去了兴趣……
  因为这一日,西门豹和伙伴们惊讶地看见,就在他们家田地对面的沟渠旁,一个巨大的机械,正在一群工匠的指挥下慢慢建立……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就西门豹的了解,这应该是一种新的水车,却比他家用的翻车不知大了多少倍,足足高达三丈!看上去,就像是耸立在水边的巨大车轮……
  PS:云梦秦简出土的《秦律·田律》规定,“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堤水,不夏月,毋敢夜草为灰……”小说里其实也只比时代领先一小步。


第904章 巨轮
  收获后堆满秸秆的麦田旁,随着离冬天日益临近,漳河即将进入枯水期,河中卵石历历可数,溪间游鱼一览无遗,河水在晚霞中跳跃着五彩斑谰的波光。
  而那架耸立在沟渠边的木制支架,如同攻城塔一般高大厚重,然而在支架上,却是一个巨大的轮状物……
  轮辐中心是合抱粗的轮轴,轮轴周边装有两排并行的辐条,每排辐条的尽头装有一块刮板,刮板之间挂有可以活动的竹节水斗。
  “像是贵人安车上的车轮!”一个孩童如是说。
  “不,更像母亲的纺轮!”另一个则争辩道。
  不过他们很快就跟西门豹一样,一起屏住了呼吸,因为那架巨大的机械,在工匠们安装完毕后,竟然就自己转动起来了!
  不错,没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没有牲畜转圈,那个巨大的机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河水冲刷下,缓缓顺时针旋转,并发出哗哗的巨大声音。木制作的叶片带着上面的竹筒自行转动,水流被勺起,抵达最高点后又落到与田地相连的小沟中,水流如同一席帘幕落下,整个过程虽然缓慢,却惊心动魄!
  孩童们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东西,只有西门豹恍然想起,就在年前,他因为考试成绩出色,得以和许多同龄人一起,进入临漳学宫参观。那时候,他们去的不仅是石渠阁的万卷藏书楼,还见识到了匠人学者们制造的“水磨”。
  在磨坊下水流的冲击下,水磨也是不用人畜之力,就自行开始磨面,洁白的米面和豆渣络绎不绝地落到桶中,让参观的孩童欢呼不已……
  今日所见这自行转动的“怪物”,是不是和那水磨一样呢?
  ……
  西门豹猜的没错,他们眼前的这东西,的确又是临漳学宫里号称“匠作之学”的那批识字工匠的又一智慧结晶。
  鲁班望着眼前的巨大轮轴顺利转动,渠中的水也源源不绝被提到田间,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物择竞天,适者生存”,赵无恤在龙门说的那番话,对鲁班的影响是很大的。他也意识到,不但是人得有进步,物品工具也皆有进步,比如材料:神农之时,以石为兵;黄帝之时,以玉为兵;大禹之时,以铜为兵;而到了现在,至少在赵氏和鲁国,铁制农具兵器已经广泛使用。
  又如农具,西周时,一人踏耒而耕,不过十亩,到了现在,运用了牛耕和铁犁技术后,一夫五口之家,便能耕田百亩!
  所以在灌溉工具上,也应该有所进步才对。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探头探脑偷窥这边的几双眼睛,而是对旁边来监造的赵氏之吏任章感慨道:“几年前,子贡南游楚国,返程路过汉阴时,看到一个楚国老丈辛苦的抱瓮汲水灌溉,事倍而工半……这抱瓮汲水,大概就是最为原始的灌溉之法了。”
  “于是子贡便告诉老翁鲁卫之间一种省力的器具,名曰之‘槔’。它的制作方式是用一条横木支在木架上,一端挂着汲水的木桶,一端挂着重物,像杠杆似的,可以节省汲水的力量。从抱瓮灌地到桔槔汲水初步利用器械,可以说是一种进步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朝身后一指,吓得西门豹等人以为自己行踪被发觉,哇的叫了一声就跑光了,鲁班疑神疑鬼地看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到龙骨水车广泛运用于邺城各乡,与桔槔相比,这又是一个进步……”
  “但今日有了筒车后,机械灌溉将登峰造极!”骄傲地看着眼前的作品,鲁班雄心万丈。
  筒车,是眼前这巨大轮轴机械的称呼,是鲁班继少梁砲后的又一杰作。车高三丈有余,由一根长两丈,口径三尺的车轴支撑着24根木辐条,呈放射状向四周展开。每根辐条的顶端都带着一个刮板和水斗。刮板刮水,水斗装水,河水冲来,借着水势缓缓转动着十多吨重的水车,一个个水斗装满了河水被逐级提升上去。临顶,水斗又因为重力的缘故自然倾斜,将水注入渡槽,流到灌溉的农田里。
  这就是筒车的原理,基本上就是水磨和龙骨水车的结合,并不复杂。虽然它的提灌能力很小,但因昼夜旋转不停,从每年三四月间河水上涨时开始,到冬季水位下降时为止,一架水车,大的可浇两千亩农田,小的也能浇地千余亩,而且不需要其他能源。
  相较于龙骨水车,不仅功效更大,同时节约了宝贵的人力、畜力。
  所以鲁班才视之为自己能想到的,最高效的灌溉工具。
  任章对这东西也很感兴趣,他笑道:“工正真是有大功于民啊,如此一来,许多人力就能从田间解放出来,充分休息了。”
  “休息?”鲁班却感到莫名其妙,他对任章这个老子门徒“无为而治”的学说很不感冒,而是激进的工程派……
  “没错,筒车的建造,的确能让许多民众不必整日泡在田里灌溉,但人却不能空闲着,修习战阵、读书识字、开辟荒地和矿山创造更大的财富,或者,是为赵氏持兵戈上前线去!”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任章反唇相讥,“如今赵氏四境祥和,地域广阔,何苦再起边患?”他献计让赵氏挑起郑韩矛盾的原因,就是为了让周围各国陷入战乱,而赵氏自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鲁班却深受赵无恤这句话影响颇深,是个主战派,和任章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最后,两人已经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任章也看完了工程,便气呼呼地告辞,他打算回去就写一篇谏言,请求赵无恤明年休兵,勿动干戈。
  而鲁班则白了一眼任章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此人食古不化,为何上卿如此器重他。
  他看着眼前转动的巨大筒车,恼怒任章之余,也犹如电光火石,脑中砰然闪过一个念头。
  “上卿说过,人不单可以依靠自己和牲畜的力量,还要想办法利用自然的其他力量,比如风、比如水、比如太阳,还有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名为‘重力’的东西。我制出了水磨、筒车,算是在农事上利用了水力,其基础都是在水流冲刷下自行转动的水轮。”
  “那任章的食古不化倒是提醒了我,水轮不但可以安装在水磨和筒车上,也可以试一试,利用于冶铁中……”
  时间进入这一年,赵氏的冶铁技术,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上,都进入了一个瓶颈期,随着熔炉越来越大,鼓风器也越做越大,一座炉子用好几个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囊”或“排橐”。
  排橐单靠人力已经无法鼓动,必须许多头牲畜一起拉动轮轴,带动它上下鼓风,才能让熔炉具有更高的温度,冶炼出更好更多的铁。
  鲁班突然想到:若是将带动轮轴的力量,从牲畜换成水流呢?
  若能如此,不知有多少人力会从工坊里被解放出来,而且赵氏每年的铁和铁兵器产量,也会翻倍增长!
  赵上卿一直梦寐以求的铁甲铁盔,或者全身铜甲,在水力带动的锻锤敲击下,或许便能变为现实。
  一时间,鲁班开始手舞足蹈,恨不得回去以后立刻着手试验,眼前转动的水轮在他眼里也变了样。
  这也是时代的巨轮,以邺城为中心,悄然转动,润泽的不仅是万亩农田,还将带动整个天下,带着他们通向未来……
  历史被彻底改变后,扑朔迷离的未来……
  旧制度崩塌,新秩序铸就的未来……
  也是战火纷飞,由铁与血构成主题的未来!


第905章 平准均输
  与之前相比,赵氏的官职可谓面目全非。
  赵无恤在主管农业经济的“治粟内史”之下,设置了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以及盐、铁两长史。
  七人爵为下大夫,其中籍田令丞又被称为“大农丞”,由鲁国人樊迟兼任,铁官则干脆是个女人:越女莫邪。去年,她从鲁国桃丘来到了赵氏邯郸,因为那里发现了一处大铁矿,无论铁矿的质量还是数量,都远优于鲁地。
  女人做官,而且一来就是大夫,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但众人也没有反对的借口,因为赵氏的冶铁锻铁体系,几乎是莫邪一个人撑起来了。她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并将其不断改进,这才有了今日铁官遍布郡县,赵氏之铁已经和南方金锡并列的局面。
  除了吸引众人目光的铁官长史外,太仓和均输、平准三令丞,则是低调上任的。
  所谓“均输”,就是调节各地物资,赵氏的税赋依然以实物税为主,除此以外,各郡县的特产也会作为贡品运入邺城。这种做法是封建时代的遗留习惯,正所谓“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领民自然对领主要有所贡献,被视为天经地义。
  但此举有很多弊端:须役使大批农民运输特产,民户不堪其苦;长途运输,贡品难免受损变质,而且运费常超过原价很多;各地贡品在本地属珍品,但运抵邺城后可能属下品,这样既不能供官府使用,又造成贡物的积压浪费,得不偿失。
  于是计然建议,不如在各郡设置均输官,统筹物资。一般贡品不再运送,转而让官商运往需要此物的地区售卖。比如上郡白翟特产的牛羊骏马,就不必千里入邺,在太原、魏氏处售卖便可以获得不菲的价格了。这样,既可减少以往贡品运送造成的损失,又可相对减轻民户负担,同时还增加了财政收入。此外,均输官也要负责各地粮食的调拨和输送。
  所谓“平准”,主要目的是要使赵氏各地物价保持常态,防止私商操纵市场,牟取暴利,是国家宏观调控经济的手段。计然美其名曰:“制万物低昂,常操郡县赢资”,主要调节的,是粮食、盐、酒的价格。
  这两个机构,无不是计然经济理论的直接体现,暂时试行于邺地十二乡,一年后若行之有效,再推向赵氏七郡,以及东方的鲁、莒、泗上诸国,实现这片区域的经济一体化。
  至于现在,均输、平准二丞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件挑战,就是要和太仓合作,完成计然“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平籴计划。
  太仓令丞一如其名,是管仓禀府库的官名,赵氏在各郡和交通冲要设置了“常平仓”,其用处是储存均输官从各地调拨的粮食,正所谓“丰年则籴,岁俭则粜”。
  时间进入八月份,各地陆续完成收获,均输、平准、太仓三令丞新官上任,他们基本上都出身计吏,已经系统学习过计然的经济理论,以及计侨的实用数学,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收购和储存。
  平准官掌握各地粮食价格,对河内、邺、邯郸等粮价偏低的地方,均输官以官方的姿态介入,大举平价收粮。
  因为今岁赵氏水利工程效果明显,加上龙骨水车、堆肥的推广,各郡差不多都得到了丰收,所以当官府来收购粮食时,民众还是欢迎的。更何况收购的价格是超出市肆商贾的,民众顿时趋之若鹜,不过均输官的属吏也嘱咐各家都要有余粮,以备不时之需。
  一车又一车金灿灿黄橙橙的粮食被运入郡首府的常平仓,太仓令丞的属吏接管后,将粟、麦按仓储存。要一直等到外面荒年,市场粮价高的时候,又在平准官的标准下,适当降低价格,将常平仓中的粮食进行出售,平抑粮价。
  于是到了九月份时,计然一统计,赵氏七郡一都,八座常平仓粮一共存粮一四十六万石,相当于八十万亩粟田产出(赵氏的亩大概相当于0.29公亩,一般而言亩产一石半,邺地为两石),邺地一年收成了!
  “足够十五万民众饱食一年……”治粟内史下属的各令丞喜笑颜开,计然却尤不满足,在他一手操持下,这条名为平准均输的鞭子,开始越过边境,朝其他势力抽去……
  ……
  早在七月中旬,以猗顿为首的赵氏官商,纷纷化身为白衣商贾,手持过去几个月新铸出的五铢钱,前往燕、魏、韩、卫、周、中山等与赵氏相邻的友善邦国,开始高价收购粮食。
  各国可没有赵氏这般完善的粮食统筹机构,都邑的大夫自己卖自己的粮,官府根本管不着。于是在利润的诱惑下,韩氏上党、平阳,魏氏新绛、曲沃,燕国易下都,周室的单、刘,卫国的濮阳,各处大夫邑主留下部分存粮,其余尽数卖给那些神秘的白衣商贾。
  更有投机倒把的齐郑商贾,得知今年赵氏粮贵,也不假思索,将从楚、郑、齐等地收来的粮,再转运到陶丘,进行中间交易。
  在韩魏二卿反应过来之前,这些粮食便源源不断汇入赵氏,到九月底时,常平仓存粮已突破两百万石!
  这是一份喜讯,好比一次歼敌数万的大捷!看着计然递交上来的奏报,赵无恤心中欢喜,一切都如计然所料,世人在“利”的推动下,被卷入这场宏大的经济调控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齐郑的商贾为了利益,甚至可以出卖绞死自己的绳子,看来设立平准均输,对商贾进行一定监管,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如今,除了轻易不准动用的常平仓,其他仓禀也堆得满满的,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以邻为壑的赵无恤甚至开始幸灾乐祸起来。
  看来明岁的灾荒若波及到韩、魏,他们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喽!
  将这份奏报批阅后放在一边,案几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摞各地的文书奏报,而夜,也渐渐深了。
  赵无恤有些疲惫,他揉了揉太阳穴,举起瓷盏喝了一口清茶——不错,他终于喝上茶了,将吴楚境内品种优良的野茶移植到鲁地,鲁国东武城那边被沂水沂山环绕,水好土好,便建了好几圃茶园,经过好几年驯化,野茶叶的苦涩,也逐渐化为清香。茶叶作为儿子对父亲的贡品,运入漳水畔的赵宫中,佐以河内郡百泉的上好泉水,炮制出独一无二的味道。
  因为赵无恤独爱茶,一时间邺城的大夫士人也竞相效仿,品茗成了高雅聚会必备的东西。这原本只是作为一种冷门药材入药的东西很快就被炒到天价,俨然一种新兴的奢侈品,鲁国那边的茶园在不断扩张,当地民户由此得利。
  稍微休息了一会,赵无恤又看向了案几上仅剩的两份奏章:其中一份字体飘逸俊秀,是任章的,另一份的笔画则刚强工整,是鲁班的。
  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前不久两人在邺城郊外的大水车旁大吵一顿的事情,赵无恤已经从暗中监视百官的“黑衣”那里得知了。一个是激进的道家和平主义,一个是极端的主战派,在鲁班看来,战争只不过是让他那些攻城器械的试验场,俩人能说得到一起才怪。
  想了想后,赵无恤还是先把手伸向了鲁班的那份,才刚刚打开第一页,他的眼睛便亮了。
  “能举一反三将水力运用到冶铁上,真不愧是工匠之祖……”


第906章 水力
  鲁班在这份奏报里,向赵无恤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的未来,由水动器械构建的未来。
  最初提出水力机械的概念的还是赵无恤,不过那时候,他尚且只着眼于农业的谷物上。
  对于农耕民族而言,最为繁琐却不可避免的工作,就是去除谷物外壳的环节了。原始的方法是用木棍、石杵舂击,所以春秋时代,有一个刑罚就是“城旦舂”,让囚犯终日舂米,可见世人对舂米这项工作的不耐烦却无可奈何。
  赵无恤让工匠做出石碾石磨后,碾米去壳的时间大大缩短,甚至可以用牲畜替代人来做工。但见识过后世农村水磨坊的赵无恤仍嫌不足,于是又在前两年,便让鲁班试着制作水力驱动的磨。
  要使水力转换成机械能,必须通过机械装置来转换,这个装置最简单的应是圆形轮子,这就是“水轮”。横置的水轮在水流冲击下转动,于是便将水的势能转化为机械能而做功,它的诞生是水力进入应用领域的关键环节,再安装适当的齿轮,就能带动石磨转动。
  原理看似简单,“糅木为轮”的工匠们一说就懂。但做起来却不容易,鲁班在制作投石器之余带着工匠们钻研,也足足鼓捣了好几个月,才于去年在临漳学宫中制出了第一台水磨,至今也还没推广到民间。
  水磨制成后,接下来出现的,自然是前不久安置在漳水沟渠畔的大筒车了。与卧式水轮驱动的水磨不同,筒车则是立式水轮驱动的,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立式水轮……
  两种不同的水轮相当于是水力机械的前置科技,接下来只需要鲁班脑中闪过一丝电光火石,就能将其复制出更多的新发明来。
  这一次,鲁班只花了月余时间,便向赵无恤献上了名为“水排”和“水碓”的两份图纸。
  赵无恤对这些东西真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自己肚子里的常识教给鲁班后,这才没几年,徒弟对力学的概念,已经远超师傅了。
  鲁班是个极为认真的工程派,那图纸画的一丝不苟,描述也详尽,于是在赵无恤看来就是一堆黑乎乎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赵无恤头都大了。
  他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算看明白,这水排,是一种冶铁用的鼓风装置,其原动力为水力,通过鲁班设置的曲柄装置,将水轮的回转运动转变为连杆的往复运动……
  总之,利用水力,可以不用人力畜力,就可使排扇一启一闭,对冶炼的熔炉进行鼓风,这种远超人力的澎湃力量,不但能解放劳动力,还可以加大风量,提高风压,提高冶炼的温度强度。
  这也意味着,赵氏可以拥有更好更多的铁!
  赵无恤有些心动了,再往下看,名为“水碓”的东西,图纸上的构造看上去比水排要简单得多。
  在图纸上,水碓的传动方式是由水流冲动立式水轮,轮轴上的短横木拨动碓梢,促使碓头一起一落进行舂捣。鲁班介绍说,它除传统的加工粮食外,若能加大齿轮的转速,还有捶纸浆、碎矿石等多种用途。
  而鲁班更大胆地提出,可以利用类似的装置,对铁块进行锻造……
  他在奏报中向赵无恤描绘了这样一个画面:因为水力冲击,在齿轮和皮带带动下高高举起的大锤,猛地砸向铁砧上的铁块!由此反复数千次,平日需要铁匠千锤百炼几天的铁块,也许半个时辰就成型了!
  到时候,百锻钢,不再是藏于贵族手中的神兵利器,而会变成军队的制式武器……
  “公输班描绘的,不就是水力锻锤么!?”赵无恤愕然。
  ……
  据赵无恤所知,在原本的历史上,在蒸汽机出现之前,人类所能利用的最大动能,就是水力了。
  在中国,对水力利用最早的应该是在公元纪年前后的汉代,水碓、水排,一系列自动机械如雨后春笋般产生,促进了农业的进步。而在欧洲,利用水力驱动磨石加工谷物的最早记载是公元前一世纪的古希腊时期,到罗马帝国时达到兴盛,水力驱动的锯木机、粉磨机,据说还可以用来切割石头……
  至于对水力运用登峰造极的,当属中世纪晚期的水力锻锤。
  有了水力锻锤,就可以迅速量产大批铁制品,比如说,优质廉价的铁甲,铁兵器,还有铁锚、大铁犁。
  不过要实现这飞跃,其中的难度,赵无恤觉得,想必鲁班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否则以他实干派的性格,不会在奏疏最后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而是要设定最终的制作期限了。这大概意味着,就连缩小的模型试验,鲁班也未能成功。
  简单比拟一下,水碓是木头锤子慢慢砸米,每分钟十几下。
  水力锤锻则是铁锤子以每分钟200次上下的速度砸铁……
  且不说对材料的要求,机械的大小,只要稍微学过物理的人,就知道这其中需要的动力差距,是何等的大。但水流流速就那么大,所以就得在水轮带动的机械上下功夫,让它们更复杂,用更少的力量,得到更多的功率!
  对此,赵无恤这个半吊子外行爱莫能助,只能让鲁班放手去做了。
  于是赵无恤在奏报上批了个红钩,准许少府拨一笔款下去,让鲁班开始研制水排和水碓。
  他的批阅意见里,建议鲁班将麾下研究新发明的工匠分为数批,工农机械一批,战争器械一批,各有专精。其下又分为许多个组,专门攻克不同的技术难关,让他们相互竞争,促进效率。在水碓方面,也不求一步到位,先做出舂米的零代机,再做出捣竹子做纸浆的、碎矿石的,最后才是锻铁的。
  几年能见功效呢?
  赵无恤想着,就算十年突破一层吧,到三十年后做出来,达到欧洲十三四世纪的水平,他也满足了……
  何况除了水排和水碓,还有许许多多水力机械可以研制呢,锯木头的,切割石头的,还有水转纺车等,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用力少,见功多,何乐而不为呢?春秋战国之世战乱频繁,人口稀少,劳动力严重不足,赵无恤迫切需要其他提高生产效率的途径。
  这些东西,都得靠鲁班去着手,赵无恤又不能太着急,催的太紧,生怕把这个天才累死。
  “能得到鲁班,真是我的幸事……”正因如此,赵无恤才容忍鲁班那略显暴躁激进的脾性,因为对于赵氏而言,完全可以这么说:公输班就是第一生产力……
  “看来培养高级工匠的事情,急需提上日程啊。”赵无恤听到外面打更的声响,子时刚过,而案几上,只剩下一份奏疏了,他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间,强撑着疲惫,将其打开端详。
  好歹任章这字写的飘逸俊秀,就当是欣赏书法了。
  然而没看两行,赵无恤眼中就闪过一丝怒意,冷笑道:“道家门徒,真是天真!”


第907章 道、势、术
  据赵无恤所知,道家之徒,天生反战,后来的黄老学派更是将这一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一切战争,在他们眼中都是罪恶的!
  究其根源,还是老子本人,他生于乱世,耳闻马乱,目睹兵荒,对战争极其厌恶,所以一生好生恶杀,反对君王屡肇兵端。
  可惜作为守藏室小吏,曾视为明君之选的王子朝也在夺位之战中失败,老子终究无法左右时局。但他由“道”出发,推演出“柔弱”、“不争”的人格,又由“柔弱”、“不争”导引出的反战思想,并在当世荡起了经久不息的人文精神的涟漪,而任章,就是这些涟漪中的一环。
  任章在奏疏里所言,无非还是老子那一套,但也加入了自己的一些东西。
  他怜惜国财民力,对赵无恤痛陈战争之祸:“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他反对穷兵黩武,藐视凶器利刃,痛斥攻城略地,诅咒涂炭生灵的行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他珍爱和平生活,劝诫赵无恤息兵:“臣闻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总之一句话,就是请求赵无恤息兵,不要年年打仗,多把精力用在改善民生上,攻城利器的制造,差不多就得了。这之后,任章又阐明了自己的理念。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以道御兵,人主方能至于王道?”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读完鲁班那份详略无比的奏疏后,再看任章这一份,就感觉满是虚妄之词,他有些兴致缺缺了。
  任章的想法是好的,他觉得赵氏已的领土已经足够广阔,民众已经足够多了,与其一味对外动兵,还不如好好开发荒野,养育人民,何必与别国为难,让百姓流血呢?他献计让韩郑为了成皋而大打出手,未尝没有让赵氏周边邻居忙于战乱,而赵氏自安的意思。
  但恰逢大争之世,列国争衡不进则退,道家这套反战主张就有点不适时宜了。道家本来就是小国寡民,地方自治那一套,与赵无恤力图化家为国,打造的中央集权南辕北辙。
  随着七郡一都的设置,内部官职改革接近尾声,平准均输的推行,赵氏已经从政治和经济上完成了中央集权。接下来,只需要再稳定一下赵氏霸权秩序下的各国,让晋鲁走上一体化的进程,就可以着手进行混一中原的战争了。
  在这种情形下,赵无恤扩建军队还来不及,又岂能听从任章那一套,搞什么“罢兵”“不争”呢?
  想来黄老学派只能在汉初民生凋敝,天下急需和平时兴盛一时,稍后便被历史淘汰,也有其道理吧。
  因为任何一个雄才大略,想要有所作为的君王,都不会以黄老为国策的。
  赵无恤需要的,是能帮助他实现目标的东西。
  比如尊王攘夷,比如九州同源,比如君权神授,比如法的精神,比如分久必合……
  所以,他用人是不拘一格的,当世的各种学说:巫、史、儒、名法、公输、管子、道家,甚至是齐国术士,只要是能有裨益于这些策略的流派,他都会选择性地使用。
  但任章这件事让他有所警觉,因为赵氏内部惬意于安乐,开始对战争消极的人,并不在少数啊。所幸多数贵族大夫想要获取荣耀,下层的兵卒庶民则想得到财富和土地,只要把控好赏赐的度和量,这些人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战争的呼声,就会永不衰竭。
  当然了,其实对外获取土地,颠覆别国政权的方法,也不单单战争一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权谋与外交能解决的事情,赵无恤也不会动用武力。
  等明年开春后,正好在卫国试一试伐谋、伐交的效果。
  他想了想后,在奏疏上写下了一番勉励之词,让任章知道,君主已经吸取了他的意见,会加以考虑的,你以后要再接再厉,继续保持进谏。但实际上,赵无恤却会将他调离中枢,远离决策圈,去地方上安民和财,无为而治去吧……
  任章还是没融汇贯通啊,他忘了,老子之学里不仅有反战,还有道、势、术。
  以势养道,以术谋势。有道无持,道乃虚空,有恃无道,其恃也忽。
  虽然赵无恤把任章提出的反战请求扔到一边,但他老师姑布子卿献上的“人君南面之术”,倒是可以好好学学,对赵无恤而言,这才是道家最有价值的东西呢!
  ……
  将任章的奏疏扔到一边,案几上的灯烛又下去了一截,已经开始打瞌睡的宫装女婢连忙过来添油更换,赵无恤随她们摆弄,他自己则嗅着乐灵子配置的醒神熏香,闭目养神。
  听说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的奏章,因为是用竹简写成,所以大概20到30万字之间,阅读量已经极其恐怖。
  赵无恤算了算,自己每天大概要批六七万字,比秦始皇差远了,又因为各郡县奏章统一采用轻便的竹纸,所以读书批阅不再是体力活。不过随着赵氏疆域日渐广阔,官僚机构日益增加,赵无恤日常需要处理的事务也开始递增,每天都要忙碌到入夜。
  天天这么劳累,也不是个办法啊。
  赵无恤根据自己多年经验,结合姑布子卿献上的人君南面之术,知道“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逸于治事”。他有自知之明,为君者并不需要大事小事都事必躬亲,而是要善于任用下属为自己分担任务。
  “看来是时候再招几位为我筛选文书的近臣笔吏了……”
  随着项橐去做监察御史,赵无恤身边的近臣出现了空缺,他也曾考虑过用任章,但任章已经把赵氏内部强大的主战派得罪了个遍,无法引为近臣……此人的性格,和汉武帝时的道家汲黯颇为相似。加上他的思想与赵氏国策不符,所以赵无恤已经在心中将其悄悄划去了。
  于是他只能考虑新的人选,共需要三人,赵无恤已经想好了,一名大夫子弟,一名士人,一名黎庶,让各阶层都无话可说。
  其余俩人的名额已定下,还剩一个,赵无恤想着最好要有临漳学宫背景,而且聪明好学。因为这些带在身边的近侍文秘,也是卓拔为赵氏重臣的一条捷径,他的选择,要让在临漳学宫里的士人看到希望,毕竟进入学宫之时,他们都和赵氏签了“卖身契”的……
  其实学宫大祭酒苌弘已经将几个人选递上来了,就压在奏疏下面,只是一个小纸条,写了三人人选的名、字。
  赵无恤只扫了一眼,目光就被其中一个吸引住了。
  “卜商,字子夏?”


第908章 夫人们的香裙
  苌弘递上来的资料很简略,卜商,字子夏,祖籍温县,世代为赵氏卜官,卜商正好是新一代的传人,时年十八岁。两年前,他在父辈的推荐下,得以进入临漳学宫学习,第一年竟什么都没干,也没拜访学宫先生拜师,而是蹲在石渠阁里,一蹲就是一年,废寝忘食地将石渠阁里的竹书一览而尽……
  直到第二年春,他才蓬头垢面地出来,在清泉里冲了个澡后,竟然在学宫里摆摊,以家传的卜术为诸士人算卦。
  卜商的卜术很准,一时间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甚至传到了学宫祭酒苌弘那里去,惹得他也来围观。两人公开斗艺,卜商惜败,听说苌弘精通《易》和数、天文,便下拜求学。
  苌弘在学宫里,主要是考究乐理,并为赵氏建设天官,也就是天文机构,见卜商博览群书,才思敏捷,数字功底也不错,便收了他为弟子。这之后苌弘算出明年冀州分野或有大灾,也有卜商一份苦劳在里面。
  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才学,不过赵无恤却对此人的字更感兴趣。
  “子夏……是孔门后进弟子里的佼佼者,后来入魏国做了魏文侯老师,开创西河学派,曾向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等人传道的子夏么?”
  若是,赵无恤可就赚大发了。
  瞧他的生平做派,八成就是同一个人,既然言偃阴差阳错没有拜入孔门,更年轻的子夏跑到临漳学宫来,也不足为奇。
  赵无恤立刻就圈定了这个人选,等明年开春,他蓄谋已久的卫国、鲁国之行正好把此人带上,亲自考校考校……
  十月霜降,屋子里虽然烧着炭火,却依旧寒冷无比,赵无恤不由打了个哆嗦。外面已经在打一更的梆子了,他伸了个懒腰,决定今夜便到此为止。
  烛台已经换好,烛光勾勒出宫装女婢们玲珑的曲线,其中几人姿色颇佳,见赵卿目光扫过来,不由努力挺起了胸脯,心中窃喜白日里画的妆,贴的花黄没有白费。
  若能被赵卿看中临幸……她们的心脏突然扑腾扑腾地快速跳动起来。
  不了赵无恤目中却恍若无物,迈着步离开,女婢们的腰顿时就弯了下来,或是没精打采,或是暗自羞恼。
  她们多是中人之家的女儿,进入这“赵宫”里来,何尝没有山鸡飞到凤凰枝头的念想?但首先这赵宫的简朴令人发指,刚搬到邺城那会,空荡荡一片,和一个普通小邑主家没什么两样。这两年还好,屋室也盖起来了,外面看着屋檐高挑十分大气,里面则偏向舒适,赵卿请人引了一泉温泉进来,园圃里养了徐嬴夫人喜欢的白鹿,冬暖夏凉。
  但内部的人手却没有增加太多,毕竟加上迎娶徐嬴夫人外,赵卿一共就四位夫人妻妾,伯芈还远在鲁国。这让许多人感到吃惊,赵无恤虽然名为卿士,可实际上,疆域和地位远超齐、秦君主。
  要知道,光是秦伯,其后宫就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十多人。齐侯的妻妾就更多了,齐桓公据说宫中有女百余,上一代的齐平公(齐景公)也有三四十个。
  就算按卿大夫的标准算,一个夫人,五个世妇(二个媵妾,三个娣)也是标准配置,但赵无恤看上去却很满足,来到邺城三年,丝毫没有纳新的意思,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几次。
  于是赵无恤好色无厌,连亲姊都不放过的说法,在赵宫内部的女婢们看来,纯属谣言了。
  ……
  若是赵无恤知道这些女婢心中所想,大概会直呼冤枉。
  他的精力都放在治国上了,在邺城的时候案牍劳形,每年一半的时间还要去亲征打仗,或者巡视郡县,出访外国,哪还有心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别说在千里之外的南子和伯芈了,他连身边三位女子都没法做到雨露均沾。
  其实作为贵族,三妻四妾也没办法,除了需要家庭的温暖来缓解压力外,他还有造人的重任在肩。
  赵氏的男丁的确有点稀少,赵无恤的三位兄弟不是战死,就是卒毙,邯郸一系又被他连锅端了永绝后患,仅剩只有堂兄弟赵伊、赵广德二人,赵无恤将他们分别派到卫国和鲁国,为自己看住东方。
  对了,还有一位亲戚关系更远的史赵,原本在铜鞮宫当太史墨的副手,赵无恤让他做了家史,同时也是宗伯。
  至于更年轻一辈里,赵鞅这一脉竟只有三人:伯鲁之子赵周,赵无恤之子赵操和赵恒。
  赵无恤的女儿则有三个。
  有了长子的教训在前,他对儿女的姓名很是上心,在她们满月时,分别用诗经里最美的句子为她们命名: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婉,这是乐灵子的女儿。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蓁,这是季嬴的女儿。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姝,这是孔姣的女儿。
  从取名上就能看出来,对三个女儿,赵无恤倒是一视同仁,每月的点心、衣裳、玩好都一模一样,赵宫的傅姆和下人悄悄地说,赵卿对儿子总是一脸严肃,对待女儿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难道他曾经说过的“反是生女好”是真话?
  但对于三位母亲,他却有偏爱。
  赵无恤在邺城时就寝的规律,大致是每隔一天去一位夫人的房里睡上一宿,每个月一半的时间是如此划分的:乐灵子七夜,季嬴六夜,孔姣两夜,孔姣被翻牌子的频率显然没有其余二人高。
  她只是一介媵妾,地位不如二女是其一,赵无恤对她没什么感觉,不冷不热是其二。算起来,上个月他公务繁忙,甚至一次都没去,前夜被正室夫人提醒,这才想起来。
  为了后宫的和谐安宁,还是不能偏爱得太过分啊,何况作为丈夫,这是应尽的职责。
  所以今晚赵无恤的脚步,便开始往孔姣所住的别院拐去了。
  ……
  说起来,他的三位妻妾风格完全不同。
  从去年开始,乐灵子便在宫内培养女医,传授带下科和小儿科,每日若仔细倾听,甚至能听到她早起授课的清泠声音。她的别院里装满了来自各地的各种药材,每次赵无恤过去,仿佛是走进了一个中药铺,麝香、檀香、藿香,各种气味应有尽有。
  而且她生养嫡子后,正室夫人做的是越来越出色了,时而研制出醒神熏香,让赵无恤送给臣子作为小恩小惠;时而邀请大夫们的夫人妻妾入宫室中,赠予她们新制出的“药皂”“补气丸”“胭脂”,赢得众女芳心;时而化身白衣天使,带着女医们去邺城平民的居住区里施药,引得邺民视她若仙子,年轻一点的孩童甚至一路叩拜,称她为家母……
  总之,一点毛病挑不出,上到赵无恤下到庶民,都觉得这是一位完美的夫人,连带着嫡子的地位也稳如泰山。
  至于季嬴,因为身份有些尴尬,所以一直很低调,赵无恤总觉得她之前和姑布子卿聊过后,有所感悟,颇有些“以不争为争”的意思。
  在季嬴的打理下,她的居室成了整个赵宫中环境最优越最舒适的地方,温泉环绕其间,园圃蔬果绿红相间,林苑白鹿奔腾——就是赵无恤十多年前捕获那头雌鹿的子孙,它们被视为祥瑞,从下宫带到温县,又带到邺城,跟季嬴尤其亲切。
  而季嬴,还是喜欢一身红妆,女儿的摇篮放在一边,她则轻轻地哼着美丽的《唐风》,操纵纺车,或是一针一线地为赵无恤的儿女们缝出漂亮的新装。
  在季嬴的别院里,赵无恤最能找到家的感觉,在秋风吹拂红叶的季节,枕在她的腿上,仿佛能一睡不醒……
  这种精神上的治疗,比起熏香药丸,其实来的更加有效。
  至于孔姣……
  赵无恤脚步迟疑了一下,他已经靠近了她的别院,竖人和女婢弯腰邀他入内。还未进门,透过不高的墙,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株大杏树,弯弯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和鲁国曲阜孔子家宅里那一株很相像。
  围绕杏树的是一个小池子,地面由青砖铺就,清澈的泉水从天井两侧沟渠流过,汇入池中,哗啦哗啦。庭院里一支竹筒,自己添满了水以后,然后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东西名为醒竹,恰逢初冬红叶满地的时候,这个装置也凭添了不少人文气息,与乐灵子和季嬴处相比颇为不同,也是不错的体验。
  赵无恤倒是不讨厌这里,反而还有点欣赏,他也不是不喜欢孔姣,只是俩人相处时总有一点尴尬,没有爱情的婚姻便是这样,很难走进对方心里。
  他叹了口气,也未停留,走过回廊,木地板上一尘不染,看得出此间的仆人很用心地打扫过,也能看出,这里的主人很爱干净。
  干净,文静,这也是孔姣给赵无恤的印象,七年来都没有变过。
  他已经走到了寝室门前,对守在外面的傅姆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轻推开门扉,却见里面还亮着灯光,一个身材高挑,穿青色深衣,结着云鬓的女子,正坐在案几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第909章 静女其姝
  晋侯午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春一月。
  十三年前,还是赵氏庶子的赵无恤在这里沉了范氏嫡孙,十年前,途径此地的赵鞅纳了舟人之女为夫人,为当地传下了两段佳话。晋国六卿内战,棘津被殃及,化为一片火海,待赵氏席卷河内后又重新修建,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
  包砖的墙垣拔地而起,将扩建后的港口保护在内,巨大的烽燧被称为“灯塔”,彻夜不熄。随着和平降临,南来北往的商船络绎不绝,两岸的里聚边,渔船正在晒捕获的鱼儿,还有庶民划着单体舟向经过的商船推销用盐腌制的鱼干,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从上游顺水而下的舫舟在这里靠岸,安邑的盐,成周的丝麻都在这里交易。但棘津最重要的还是粮食贸易,白衣商贾用漕船将从郑、卫、韩、魏的粟麦运到这里,换取可以购买赵氏瓷器、纸张、名马、铁农具的票引,粮食则由赵氏的均输官送往朝歌的常平仓。这笔贸易从去年秋天开始兴盛,至今仍未平息,所以港口挤满了十多条停泊的粮船,船挨着船,仿佛马厩里相邻的马儿一般。
  然而就在这一天,棘津的一切贸易却停止了,商贾们被勒令不得下船,也不得挤占河道。
  号角响起,两艘全副武装的大翼“虎贲”号和“干城”号驶出堤岸,顺流而下,为赵卿的座驾开道。接着,“鹰扬”号随着清晨的灯塔钟声驶出棘津,她洁白的风帆在每一阵风中都泛起涟漪。
  或在船上远眺,或在岸边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如河中的锦鲤一般密集。
  赵无恤衣冠朝服,扶着女儿站在甲板上对众人微笑着挥手,他身后站立着一排神情警惕的羽林侍卫,头顶高高的羽冠和身后绛袍随风飘动。
  这趟前往东方的航程是计划已久的,但也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阴差阳错,赵无恤此行还带上了孔姣,毕竟她离开故乡鲁国已经有八年,恰逢其母生病,孔鲤又有了一个儿子,她虽然没有主动提及,但赵无恤心一软,就答应带她回家看看。
  当然,一同上船的还有他们六岁的女儿,姝。
  姝虽然小小年纪,但天生就是个贵族淑女,被孔姣教导得衣装得体,谈吐文雅,笑不露齿……跟赵无恤那个顽皮到狗也嫌弃的妹妹完全是两种人。
  但上了船后,姝的孩童本性还是暴露出来了,除了在小池塘里划舟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大船。迎面拂过的河风,繁荣的港口,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货物,让她在畏惧之余,也有一丝兴奋。
  没一会,她就坐在赵无恤怀里,指着鼓鼓的白帆,指着飞逝而过河岸问这问那。赵无恤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关于渔父们夜间航船的怪谈,吓得她一直往他怀里钻,还有关于河神冰夷的传说……
  “传说冰夷是鱼尾人身,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虽然他是男子,却长得异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20岁……”
  “冰夷出行时,以两条蛟龙为骖螭,拉着荷花当华盖的水车,他那河中的水宫,屋顶是鱼鳞铺就,蛟龙附在墙壁上,用紫贝嵌门柱,以珍珠饰房栊,平日里,就以乘着白色大龟逐文鱼作为游戏……”
  小姑娘一对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津津有味地听父亲谈天说地。
  说着说着,赵无恤开始歪到了冰夷、后羿和洛神的三角故事上……
  “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最后后羿一箭将河伯击败,救回了洛神。”
  河神又一次不幸地扮演了反派角色,这个大团圆的结局让姝很开心,缠着红绳的肉呼呼小手拼命鼓起掌来,为父亲的故事喝彩。
  她还很认真地说道:“父亲也是和后羿一样的英雄,众人皆言,父亲在漳水提宝剑,斥退了河伯,从此邺城就再也没有水患了!”
  赵无恤哭笑不得,这是七年前,他沉了那巫婆后衍生出来的故事,恰好和漳水两岸欣欣向荣的景象结合。
  不过姝又满怀忧虑地看着广阔的大河,小声说道:“父亲,现在船在河上,河神会不会报复?”
  “漳水河伯和黄河河神不是一个。”赵无恤也搞不清楚这些各地神主之间的从属关系,这年头华夏人的目光还停留在海内,还没有四海龙王的传说,蛟龙们都是给神明打工的牲畜,远没有后世的地位……
  “何况对河神也不必惧怕,他被后羿射了一箭后法力大消!你可还记得前不久来拜访过你母亲的子羽?”
  姝想了想,红着脸道:“记得,是那个很丑的……”
  子羽,也就是孔子的学生澹台灭明,他年幼追随孔子出国,因为沉默寡言,加上相貌和体型都不好看,孔子认为他没有前途。他近年回到鲁国,在言偃手下做事,刻苦学习,从不参加贵族娱乐,替言偃来晋国送信,也一点不招摇。
  他在渡河北上时,恰逢刮起大风,河中波涛汹涌,子羽也失足落水,船工还以为他死了,谁料次日子羽却好好地出现在港口,只是有些狼狈,腰间的白壁也没了。
  众人惊讶于他生命之顽强,事后又恍若无事的镇定,于是爱吹牛的渔父们就开始脑补,说是河伯想把子羽的白壁弄到手,于是派遣阳侯去掀起大浪,又叫两条蛟龙去弄翻他的船。结果子羽“左掺璧,右操剑,击蛟皆死”。及至过了河,子羽鄙夷的将璧扔进河里,河伯大概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又将璧弹回子羽手上,子羽见状,将璧往石头上打个粉碎,甩着袖子就走掉了。
  这故事在棘津一带流传很广,赵无恤这么一说,姝才知道那位相貌丑陋,来拜见母亲时她陪坐都不敢看的人这么厉害,不由微微点头。
  “这些鬼神之属最怕的就是浩然正气,河伯尚且奈何子羽不得,何况为父呢?”他拍了拍腰间的干将剑,顿时让姝的忧虑化为乌有,小姑娘破涕为笑。
  看着赵无恤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伴女儿,给她讲故事,这舐犊情深的场景让一旁的孔姣不由失神,这还是那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大国上卿么?
  姝刚开始的一两个时辰还精神抖擞,但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吹了点风,过了一会却有些不适,不过没有大碍,便让傅姆带她下去歇息了。
  这下子,船头这小片区域,就只剩下赵无恤和孔姣了。


第910章 赵与卫的差距
  乖巧的女儿下去后,船头只剩下夫妇二人,却听孔姣小声说道:“夫君,有句话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无恤点头:“是何事?你尽管说来。”
  “夫君方才所言子羽之事,恐怕不实……”
  赵无恤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笑道:“吾知之,夫子曾言,不语怪、力、乱、神,但小孩子最喜欢这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只是说出来搏她一笑,不必太过计较。”
  孔姣却有些严肃,她朝赵无恤行了一个万福道:“妾曾听说,当年周成王与唐叔虞还是孩童,二人玩耍,成王把一桐叶剪成玉圭状,对叔虞说:余以此封汝。当时他们只以此为戏言,并未当真。但周公却说,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这便是晋国的起源。”
  “天子无戏言,夫君身为大国上卿,也不当有戏言。姝年纪尚小,什么都不懂,只能听父母之教,夫君以荒诞传闻作为戏言说出来让她信以为真,这就好比在教她骗人。父欺女,则女不信其父,妾斗胆认为,此非教女之法。”
  赵无恤的本意是何必让大人的污浊世界,扰乱少女的童年呢?可孔姣这一番上纲上线的说教,却让他一时间无言以对。此女颇有几分“曾子杀彘”的感觉,也许孔门教育出来的人,对待子女教育都是如此严肃?
  他对她总是喜欢不来,只怕也有平日太过正经的原因吧。
  但无恤倒是并未恼羞成怒,而是一笑:“贤媵说的有理,受教了,我当改之。”
  其实孔姣本来心里觉得自己和丈夫如此说话有些过分,正不知道要如何收场,这会见赵无恤不以为忤,才松了口气。
  船头两人一时缄默,过了半晌,孔姣看着飞逝的两岸道:“真快啊……”
  赵无恤也接话道:“不错,从棘津到澶渊,一百五十里,坐车要五日,乘船顺流而下,却只需要一天时间!若是顺风,可能还更快。”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于是无恤便开始晓有兴致地给她介绍起他们所搭乘的这艘船来。
  中原人不善于驾船,赵氏的造船经验一部分来自于被招安的大野泽盗寇,一部分来自曾在吴国舟师长期为吏的徐承。所以赵无恤所乘的船只也是从吴国那边复制过来的,型号是“艅艎”,是王侯乘坐的大型战船,船首绘有鹢〔yi〕鸟的图案,有优良的航行性能,可以容纳百余人,其中划船的桨手超过一半,横在河上仿佛一条蜈蚣在摆动肢足。
  但赵氏工匠也对其做了一定改造,比如将单桅变成了双桅,暗红色船身细长,船帆洁白犹如天上的白云,此时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头被刻画成一只展翅的鹰,双翅包括着船体,尖锐的喙是精铁打造的,可以直接撞进敌船船身里。
  护送他们的则是两艘大翼,也就是大型战船,船长12丈,船宽1丈6尺,配备士兵91人,其中划桨手50人。船体修长,除了用人力推进外,还增加了一桅风帆,在河面的风中,只要稍加调整,便能得到很大的推力,顺风时更是船行如飞。
  赵氏现如今有三支水师:大河水师,西鲁水师,琅琊水师,各有大小战舰数十,大河水师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日渐繁荣的河运贸易,以及刚刚挖好的卫渠;西鲁水师的任务是占据济水上游的大野泽,对齐国舟师造成压力;琅琊舟师则是赵无恤力排众议建立起来的,因为只有他才能意识到,未来在海上充满了机会,以及风险。
  三大水师加起来,虽说和齐、吴舟师交手还有点困难,但保护好赵氏的水域,倒是绰绰有余。
  赵无恤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后,刚才的小尴尬算是带过了,接下来的半日行程,二人还算其乐融融,入夜后的夫妻生活,孔姣也未拒绝。
  其实孔姣模样漂亮,而且很符合后世人的审美,高达八尺的身材让她在女子中鹤立鸡群,在春秋人的口中,她这样的高个女子被称为“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亮着烛光,褪下深衣后,一双大长腿让赵无恤颇为惊艳,加以把玩也是一件美事,可惜这时代并没有丝袜这种好东西,而且她也太过保守了……
  次日清晨,伴随着河上慢慢散开的薄雾,船队往右方一偏,离开大河,正式进入“卫渠”。
  呈现在孔姣面前的,是与她嫁到晋国时相比,一副大不相同的景象……
  ……
  “卫渠”像一条碧带,从澶渊引大河之水,向东南汇入濮水,长达百余里,这可以说是中原地区第一条人工运河,是由无数百姓血汗创造的奇迹。
  此时的卫国春意正浓,卫渠正好解冻通航,本来在孔姣印象中,卫国是比鲁国更富裕的邦国,可如今一看,竟还没从战后的凋敝中恢复过来。
  孔姣到甲板上朝远处看了看,却见好些地方都像是没开发荒草滩一样,村落里是垮塌的院墙和房屋,田地里枯草丛生。沿途也见到些耕地的卫国百姓,这些人给人的印象就是穷苦,穿着破烂衣服,拿着的农具基本是木石的。至于那些偶尔在河边巡视的卫国兵卒,脸上有菜色,兵器锈迹斑斑,腰背不能挺直的都很多。
  孔姣已经习惯了邺城人的挺拔和自信,看惯了赵军羽林的虎狼之士,再看这些卫国军民的穷苦畏缩,这对比格外的强烈。
  她有些震惊,还是一位卫国籍贯的女医对她解释道:
  “虽然只是一河相隔,但卫国和赵氏领地不同,从朝歌到邺城,沿途处处繁华,人烟密布。可这卫国,除了濮阳得了卫渠的便利,还算稠密繁荣外,其他各处冷清荒芜,好似鬼蜮……”
  “为何会如此?”孔姣很是不解。
  “因为赵地有上卿治理,卫国的国君却胡作非为……”
  那女医拍着胸口庆幸自己在十年前的大战中被掳到赵氏,后来做了灵鹊医者,从此没有饥饿性命之忧,她的远方亲戚们还在卫国过着苦日子呢。不过对于卫国近况为何如此,她也语焉不详。
  很快,就有羽林侍卫来转告赵无恤的话:“船再走半个时辰,便可以抵达濮阳了。”
  “或许濮阳会和沿途不太一样?”孔姣如此想。
  偏偏这时候风停了,白帆可怜地从桅杆上悬垂下来,纹丝不动。
  光划桨可没法带动这么大的船,这时候,就需要用到纤夫了。
  ……
  天空晴朗,在被烈日炙烤得焦黄的运河岸上,一群蓬首垢面的纤夫像牲口似地在河岸边蠕动,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踏着黄沙,沿着堤岸一步一步向前挣扎。孔姣见他们中有老有少,个个都衣着破烂、面容憔悴,最老的白发苍苍,最小的少年四肢瘦小,紧蹙的眉头看得出他拉得筋疲力尽……
  他们大多身子向前倾,可见都在使劲,因为“艅艎”的吨位实在是有点重。
  孔姣有些不忍,想要请求赵无恤让艅艎上的人马下去一些,让纤夫们的前进更容易点,却被赵无恤的卫尉漆万以安全为由拒绝了。
  赵无恤对不处于自己直接统治下的卫人也没太多怜悯,他们可不是他的子民,这些人在卫灵公带领下,曾与赵氏作对多年,现在付出的一切,只不过是战败者的代价而已。
  “纤夫都以拉船为生,比起卫国北部还在泥地里挣扎的黎民来说,他们过得着实不错,赵氏在工钱上从不苛刻。卫渠也由此成为拉动两岸经济的动脉,否则卫国的境况,只怕比现在还不如。”
  孔姣只能抱着女儿回到船舱,不忍看到这一幕,同时祈求快来一场西北风,或者船队早点滑到濮阳。
  风虽然没刮,但濮阳,终于还是到了。
  ……
  孔姣本以为地方上穷苦,到了濮阳这卫侯所在之地会有所不同,就像邺城郊外和邺城内部的区别一样,没想到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进城之后,也没有让人觉得濮阳有什么煌然气象,入春后下过几场雨,运河港口附近的黄土路面被弄湿后边的泥泞不堪,而且窥见的里巷里也垃圾遍地,加上每家每户都弃灰于道无人管理,偶一起风,立刻尘土扬天,让从环境优越的邺城来到这里的孔姣母女很不舒服。
  她同时也恍然大悟,原来,邺城,已经是世上规划最好的都邑了……
  出了赵氏领地,其余各处都一个样。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撇开濮阳墙垣内宫室表明的光鲜不提,穷苦人居住的里闾也不比卫渠沿途好多少,一样的破烂。不少乞丐聚集在城内,一看到有外人进城,立刻蜂拥围上来,嘴里说着哀求的话语,眼睛却瞥向了客商的辎车行李。
  然而赵卿的仪仗可不是他们敢过来觊觎的,赵氏在卫国驻扎了一师军队,一半管理运河防务,另一半就在濮阳,监视卫侯和卫国卿大夫。
  鼓角高奏,搅动了濮阳这乱糟糟的空气,赵无恤的车舆在濮阳外郭运河港口旁新盖起的堡垒前停了,赵氏驻卫国的统帅赵伊带着文武僚吏,前来迎接赵上卿大驾。
  “弟拜见堂兄!”
  一名身穿镀金铜甲与红色大氅、胡子拉碴的中年师帅下拜顿首,身后还有一群人,不敢抬眼窥视赵卿。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道:“子尹丰腴了,还蓄了须。”
  赵伊竖立的鬓须长满整个下巴,浓厚有如狮子的鬃毛,头上的发髻倒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对眼睛染在酒色浸淫下不如当年炯炯有神。
  他无奈地拍了拍鼓起的腹围笑道:“堂兄将我放在这卫国,又无仗打,自然就髀肉复生了。”
  “说不定今年或明年,你就又能上阵杀敌了。”
  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后,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壁垒,这座包砖的小邑,是赵氏军队在卫国的大本营。
  “进去罢,子尹,与我好好谈谈卫国的近况。”
  赵伊会意,跟着赵无恤入内,在身后随从知趣地离开数步远后,他便在赵无恤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堂兄,卫国现在的情形,就像是煮沸的一口大鼎,只需要吾等再添一把火,对卫侯的滚烫民愤就能满溢出来!”


第911章 沸鼎(上)
  卫侯蒯聩是赵无恤一手扶持上台的,虽然这几年因为苦于卫国要交纳的“贡献”高昂而对赵氏有些不满,但晋国作为卫国的盟主,赵上卿亲自来访,他也不敢怠慢。卫侯和群臣本来打算倒履相迎,在宫中大办筵席,谁料赵无恤却以长途旅行身体疲惫为由婉拒,于是为他接风的宴会便改到了次日。
  是夜,赵无恤就在赵氏控制的“运河区”内巡游了一番。
  卫渠穿过了濮阳被赵军摧毁的外墙,途经外郭,又继续向东南流淌,城内这一里长,半里宽的“运河区”,俨然成了晋国的租界,防务治安由赵氏驻卫军队管辖,与濮阳其他街区有木栅栏相隔,里面的居民也多是晋、鲁、曹的商贾,卫渠开通的这半年间,他们便像被尸体吸引的乌鸦一般席卷而来,占据最好的泊位,将卫国的特产运去朝歌、郓城。
  在这片区域内犯了法,卫国官府管不了,得由赵氏特派的理官审理,已成为卫国唯一通行货币的五铢钱也在这里被铸造,运往卫国各邑。
  而这片“租界”的核心,自然是包砖的坞堡了,入夜后,赵无恤便与赵伊同住,听他说着卫国的近况。
  “自从半年前卫渠修好后,卫国对晋国的战争赔偿也宣告结束,以后除了缴纳岁币职贡外,卫人不再需要为赵氏服役。然而这边卫人才放下挖掘运河的锄,刚收完粮食歇息了月余,卫侯便再度征召他们,说要重修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新台是卫国最著名的行宫,是卫宣公为纳齐国美女宣姜所筑,在十年前的战乱里,新台被荒废破坏,卫侯蒯聩继位后,因为要全民进行战争赔款,挖掘卫渠,没有机会修台,如今义务结束,他终于可以为自己动用民力了。
  于是卫人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逃避苦役,甚至开始越过国境,朝晋、鲁、曹等国逃去,光是赵氏河内,就接收了好几百户。
  对逃往赵氏的民户,卫侯蒯聩不敢追回,只能对剩下的人越发残酷地役使,修新台,修帝丘城池,修宫室。恰逢卫国执政孔圉生病不能理事,卫侯控制了朝政,他忍了几年的欲望终于这半年间爆发。
  农民不够劳役,甚至连商贾、工匠也被波及,于是卫人只能愤怒地唱着《式微》,郁郁劳作。
  “一些曾经反抗过卫侯军队的城邑更是凄惨,力役数倍于卫灵公之时,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边树木之上,死者相望……”
  赵无恤听着赵伊描述卫侯蒯聩的这些做法,明白为何来帝丘的一路上,卫国城邑里闾如此凋敝了,不由冷笑道:“倒行逆施。”
  至于心里,对此人的评价只有“作死”二字了。没记错的话,在历史上,蒯聩也是靠了赵鞅的力量回到卫国为君,却反过来咬了赵氏一口,与赵鞅决裂。他得罪大邦之余,对内也极其苛刻压榨,最后逼得愤怒的工匠拿起武器造反,驱逐了他。
  看来历史虽然改变,但蒯聩这个作死小能手却不失其本色啊。
  赵伊对蒯聩也很不齿,此人对赵氏的暗藏不满与日俱增,已经数次与他产生冲突,据说此次蒯聩还可能向赵无恤请求,把赵伊调走……
  他继续说道:“蒯聩不仅疯狂役使民众,对待国内的卿大夫,也极其苛刻。”
  卫侯蒯聩心胸狭窄,他因为惹怒卫灵公而出奔赵氏,居外数年,最后靠着赵军打进帝丘,继位伊始,就说:“寡人居外久矣,二三子亦尝闻之乎?”他抱怨卫国卿大夫以前不迎立自己,便打算借赵氏的力量尽诛异己。
  此举惹得一大批卫国大夫或死或逃,卫国的公族势力受到了很大打击。
  当时,贤者蘧伯玉也在打击报复之列,蘧伯玉的原则是君主有道,则出仕辅政治国;君主无道,则心怀正气,归隐山林。于是他也跑到赵氏,在环境幽雅的临漳学宫大隐。
  在蘧伯玉看来,卫灵公那样的君还不算糊涂到不可救药,但蒯聩,却连卫灵公都不如!
  这便是蒯聩给卫国从大夫到平民的感官,唯一的好处就是,卫灵公给卫国带来了战争,而蒯聩却带来了和平,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卫国人只能忍耐。
  但蒯聩却仿佛在挑战他们的底线,混账事情是一件接一件。
  “比如去年冬至日,蒯聩登上刚重修的楼台远望,见到帝丘附近的戎州。他见有些左衽之人出出进进,便问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是戎人的居邑。蒯聩便大怒道:寡人乃宗周姬姓,与戎人为仇,帝丘左近,岂能有戎邑存在?于是便派人强行堕毁戎州,曾帮蒯聩归国的戎人大冷天无处可去,只能逃亡附近山林川泽,蒯聩又派人去驱赶……”
  赵无恤哭笑不得,没想到这蒯聩还有几分大诸夏民族主义情绪,可惜那些戎人本就是蒯聩花钱请来的雇佣兵,也是他手里不多的能拿出来与卫国卿大夫对抗的力量,看不顺眼就驱逐了,简直是自断一臂啊。
  “蒯聩左臂已断,而他的右臂孔氏,也被他打压下去,不敢再过问朝政了。”
  当年蒯聩能归国为君,他的姐夫孔圉出力不小,时候孔圉做了卫国执政,刚开始几年,也将卫国打理得井井有条,只等完成卫渠工程后就恢复战前的繁荣。
  谁想蒯聩治国无方,却不想做“政由宁氏,祭由寡人”的傀儡,对孔圉,从一开始的依赖,慢慢变成深恶痛绝,觉得他专了卫国的权。便开始培植卫国的老牌贵族石氏,排挤孔圉,几次跟他对着干,将孔圉气得卧床不起。
  去年,蒯聩终于夺了姐夫的权,却食言而肥,没有把执政之位给卫国次卿石圃,反倒给了自己的宠臣。
  石圃那个气啊,作死小能手终于将孔、石两个卫国最大的卿族得罪了个遍,孔圉是个和善的老好人,再怎么气愤都还站在国君这边,只求儿子能继任卿位就行。石圃却已经和卫侯势如水火,据说他在暗中支持卫灵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郢,希望他替代蒯聩为君……
  “石圃曾就此事来找过我,希望得到赵氏支持,届时卫国对赵氏一切不变。”赵伊对赵无恤说道:“若上卿有意让卫国换君,只需要石圃联合城中不堪蒯聩劳役的国人、工匠,便可以让卫国换了乾坤!”
  赵无恤沉思片刻后道:“公子郢此人如何?”
  赵伊举起大拇指道:“一表人才,天资聪慧,胜过蒯聩无数。卫灵公晚年时曾郊游,让公子郢驾车。卫灵公怨恨太子逃亡,就对公子郢说要立他为太子,上卿猜公子郢怎么说?”
  “他怎么回答?”
  “公子郢回答道:郢不够格,不能辱没社稷。灵公怒,说此乃君命,不可违抗!公子郢再度辞让,说兄长蒯聩的儿子公孙辄尚在,小子不敢担当此重任……”
  赵无恤赞叹道:“贤载,和当年的曹公子减,吴公子季札让君位如出一辙,他在民间风评也不错罢。”
  赵伊点头道:“然,正因如此,公子郢才赢得了卫人的好感,更有石氏支持,他若能继位,或能让卫国兴旺些。”他对礼貌的公子郢倒是挺有好感的,若是一定要求他和其中一人合作,赵伊更愿意坐在君榻上的是公子郢。
  赵无恤沉思片刻,遗憾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既然如此贤明,那就更不能让他做卫君了。”
  不仅如此,明日卫侯在宫中为他接风,他便要装作醉酒,将石氏要扶持公子郢的消息透露给蒯聩!在这个沸鼎里,再添一把火!


第912章 沸鼎(下)
  孔姣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不由暗自责备,身为媵妾,从小受父母妇德教育,必须早起伺候丈夫起居,怎能贪睡比他晚起呢?
  其实就算出门在外,赵无恤也睡得很浅,从不恋于床笫,他天亮前就起床,坐到外间书房里,蜷在烛光下,忘我地阅读老旧的竹简或新出的纸质书籍——读书,这也是孔姣与丈夫不多的共同爱好。他还会乘着朝霞,在羽林侍卫陪同外出散步,直到被孔姣熬制的甜米粥吸引回来。
  据他说,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这能让他不要松懈于温柔乡中,而晨曦也有助于人思考问题。
  他思考的究竟是什么?从赵无恤深邃的目光里,孔姣却看不出所以然来,但她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她绝不会想知道。
  吃完朝食后,赵无恤突然宣称,要带着她一起进入卫宫,去参加卫侯为他准备的接风宴飨。
  “妾去只怕不太合适……”孔姣一惊,手里的巾绞到了一起。嫁入赵氏八年来,她一直作为一个低调的媵妾存在,参加的宴饮虽然很多,但每次都作为乐灵子,或者季嬴的陪衬存在,沉默地吃着少许食物,乖巧地听别人说话,轻易不发言,因为母亲曾告诉她,言多必失,倾听反而更重要,倾听丈夫,倾听旁人,未来还要倾听自己的儿女。
  “有什么不合适的?吾要与卫侯和卫国卿大夫同堂宴饮,汝也要与卫侯夫人,各卿夫人在殿后共食,这是要习以为常的事。”赵无恤却浑然不在意,反正他在濮阳呆的时间,也就这么一天而已,就卫国这些即将凋零的贵族,随意应付一下就行。
  孔姣无从拒绝。
  “如此真的好么?”在去往卫宫的马车上,穿上合适的衣服,孔姣抱着女儿,用不确定的语气扪心自问。
  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装点得富丽堂皇的卫国宫室吸引住了。
  卫国自从卫懿公亡于狄人,卫文公迁至帝丘以来,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传袭了九代。虽然现在卫国日削月剥,领土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二,算是个小国,可毕竟立国这么长时间了,宫室里的建筑还是很雄伟华丽的。加上这一代卫侯近年大兴土木,所以孔姣目光所见之处,但见高台耸立,层楼疏阁,连栋结阶。
  宫中掘土凿池,种木为林,春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温暖,并带来花苑中之花香,兽室中的兽鸣。远处的楼上台中,近处的路边廊间,时不时能看见穿纨服,踏丝履的寺人、女婢也奢华美丽,一个个捧物而趋行,见到他们车驾便下拜行礼。
  孔姣有些震惊,并非震惊此地的繁华,而是震惊于卫国外间如此民生凋敝,原来财富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这和邺城“藏富于民”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驰,她有些接受不能。
  有这么多精力财富,不应该像邺城一样,多修一点水利沟渠,多盖一点蒙学乡社,多培养几个救人为业的医者么?
  她有些想不通,不知不觉间,孔姣脱胎于孔子教育的思维,已经被赵无恤和邺城同化了许多,世间许多正常的事,在她看来,成了病态的异化……
  车马沿着宫中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来到了正殿外,在这里,卫侯早已带着群臣相迎。
  孔姣在鲁国时总听人言世卿世禄,在那个时候,三桓在孔姣眼中,已经是鲁国至富至强的存在了,时至如今,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真正大国上卿的地位和荣光,绝不是三桓那种小家小户能比得了的。
  卫侯蒯聩堂堂一国之君,见到赵无恤却得摊着笑脸,态度卑微,卫国众人也无不恭恭敬敬。毕竟卫国之前几年被赵军揍得最狠,赵鞅每次过境都会大肆劫掠,那神出鬼没的骑兵更如入无人之境,赵无恤攻破帝丘城墙的余威仍然留在他们心底。
  赵无恤犹如群星捧月,被卫侯和群臣簇拥着去了正殿,他是今天的主角。孔姣无助地看了丈夫一眼,随即就得将所有精力用于应付身边叽叽喳喳的贵妇人们。
  她,也是今天的主角。
  在礼制中规定,正式场合时,侯、伯的夫人穿榆狄,其余妇女穿衣的原则是夫尊于朝,妻荣于室,根据丈夫地位的高低穿其相应的命服,比如卿的妻子穿鞠衣,大夫的妻子穿檀衣,士的妻子穿椽衣,所以今天孔姣穿的是明黄色的鞠衣,简约而得体。
  进了偏殿后,留着一头浓郁乌发的卫侯夫人吕姜笑着请她在贵宾席位就坐,孔姣在推让无果后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和女儿的衣角拉整齐。
  她左右尽是一群陌生的涂满脂粉的妇人脸庞,她们像是一群兴奋的母鸡,红艳艳的唇上开开合说个不停,让她头晕目眩,只能勉强露出笑容,通过命服的不同来判断身边的人身份,从而给出恰当的回应。
  有资格坐在孔姣身边的,自然是卿族的夫人们了,卫国虽然衰败,但世卿却不少,什么石氏、孙氏、孔氏、北宫氏、太叔氏、公叔氏……孔姣虽然对成为宴饮的中心有些不习惯,但她早年在家中时,在父亲的耳渲目染下,对各国卿族世系却也如数家珍,所以还算能应付得体。
  孙氏、北宫氏、太叔氏、公叔氏都衰弱了,只有孔氏和石氏最为强大,其中孔氏的夫人是伯姬,也是当今卫侯的姐姐,她与卫侯夫人关系最佳,至于卫卿石圃的夫人,身边却冷冷清清,与吕姜的关系也不咸不淡。
  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身边的这些卫卿之妇,都希望通过她讨好赵无恤,现在中原最有权势的人,从而为自家夫君牟利。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孔姣心情有些复杂,又是为丈夫自豪,又是为父亲悲哀。她父亲孔子也曾来过卫国,只为求得卫侯一次召见,却迟迟不得重用,除了遽伯玉等老朋友外,这些油光满面的卫国贵族可曾正眼瞧过他?
  反观赵无恤,一举手一投足间,都能让卫国君臣心惊胆战,连带着自己也被捧为贵客。
  现在父亲又在哪里呢?听说他在遥远的楚国叶县,现在看到的,可是与自己一样的月亮?
  “你们弄错了,我只是一介媵妾啊。”她心中如是说,若是季嬴和乐灵子在,一定能很好地应付这种场合吧,与她这只不起眼的小鸽子相比,她们如凤凰、孔雀,是天生的贵族,高贵而优雅。
  孔姣闭上眼,回忆父亲的容颜,有些模糊了,若她的身份只是孔子的女儿,而不是赵无恤的媵妾,如今只怕仅能站在殿外,和那些捧着餐具的女婢聊聊天……
  或许那样反而更轻松些,不必被头顶高高的云鬓压得脖子发酸,也不容牵扯出勉强的笑容应付众女层出不穷的话题。卫国贵族间的龌龊小道消息,千里之外的奇闻轶事,这些东西让她昏昏欲睡,还得看好女儿,不让她乱吃东西坏了肚子。
  百余名贵妇人的私言窃语,案几上如流水般的数十道美味大餐,以及侏儒、倡优、宫女的表演,各种逢迎追捧。这些本应是士人家灰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在孔姣看来,还不如松闲地在邺城自己的小居里读一本书。
  这也让她认清了一个事实,除了自家丈夫外,天下的其余贵族,差不多都是这副样子了……庸俗,无聊,脑满肠肥。
  夜色渐深,酒也正酣,筵席上的话题越来越放肆,越来越露骨,甚至有人拉着孔姣的手,悄悄向她塞了美玉、珍珠,向她保证自家夫君对赵氏的友好忠臣,希望她能在枕边美言几句,那些东西握在孔姣手里袖里,就像烧红的木炭一般烫手。
  她坐如针毡,好在身后还有赵无恤派来照看她们的傅姆,更远处还有几名警惕的羽林侍卫。
  同时在孔氏夫人伯姬的随从人员里,孔姣也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而过。
  ……
  终于熬到晚间筵席散场的时候,等赵无恤也微醺地出来带她回运河边的馆舍时,在马车上,也不知为何,孔姣揽着他的手臂,抱得很紧。
  赵无恤没察觉出她心里的微妙变化,只是拍了拍她微凉的手,说了句辛苦了。
  他的心思,还留在自己今夜“无意间”向卫侯蒯聩透露的消息上,想必蒯聩今晚要彻夜难眠了,而卫国这口即将沸腾的大鼎,接下来肯定会很热闹吧!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赵无恤决定明天就立刻启程,前往鲁国,在西鲁郓城,安全地观察即将到来的大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勺取这鼎熬制美味的浓汤……
  “夫君。”孔姣紧紧贴着他,小声地说道。
  “何事?”
  “之前在孔氏夫人的随从里,妾看到了一个熟人。”
  赵无恤偏过头,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目光,“是谁?”
  “是子路师兄,他也在卫国……”


第913章 大器晚成
  子路来卫国,其实已经三年了,他本在卫卿孔氏的领地蒲邑做宰,这次正旦来向主君家拜贺,顺便探望卧床不起的孔圉,正好赶上赵无恤对卫国的国事访问。
  他作为孔氏长子孔俚的随行家臣入宫,被眼尖的孔姣看见,她在马车里与赵无恤说了以后,赵无恤也想着数年未见子路,便让人去孔氏那边,请子路过来一唔。
  子路听说是晋国上卿有召,心里顿时不痛快了,本不愿来,然而孔氏的夫人伯姬和孔俚都害怕得罪赵无恤,连请求带命令,他才和师弟高柴一起,不情不愿地来到车前,谁料竟见到了故人。
  “兄长……”
  八年未见,子路两鬓已经染上了几丝白发,毕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但他腰间横挂的长剑,宽阔的肩膀和那双对敌人犀利,对亲友却和善的虎目,孔姣是不会认错的。
  “你是……姣?”子路却差点没认出孔姣来,当年鲁国曲阜杏林外给弟子们送饭的那个黄毛小丫头,如今已经成长为穿着鞠衣,结云鬓的贵妇人了。
  姝奇怪地抬起头,发现母亲看到这个满脸虬髯的大叔后,眼里竟泛起了泪花,还拉着自己给他行礼,顿时十分不解。
  殊不知,在鲁国时,子路作为孔子的大弟子,与她的关系亦父亦兄,她相当于被这位大师兄当做女儿一样溺爱。小时候子路每次来家里,都会给她带点东西:可口的点心,笨手雕琢的木梳,亦或是一朵路边采的花儿……
  那时候家中虽然不富裕,但父亲和众弟子却其乐融融,或谈笑聚会,或抨击时事。现如今却赫然分裂,或在赵,或在楚,鲁卫,虽然各有成就,但孔姣的心里,也因此生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她的地位,有赖于子贡、樊须等人在赵氏的地位,而她的存在,也是他们“背叛”孔子,留在赵氏的唯一理由。所以孔姣时不时还能见到子贡、冉求、宰予等人,但于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密,她最为想念的除了父亲外,还是豪放大笑的子路,温文尔雅如同邻家大哥的颜回,鼓着瑟自得其乐的曾点……
  可现如今总算见到了,却又感觉距离如此之远,他们之间,已经再也回不到那个恍若一家人的状态了。
  她们之间,现在有一条巨大的沟壑,比卫渠还要宽,还要长。
  子路是性情中人,眼睛也差点红了,只待与这位小妹好好攀谈几句,问一问她的近况,与他说说夫子的事情,但一斜眼,目光却与似笑非笑的赵无恤对上了。
  子路和高柴的身上穿着武贲的衣服,脚上的履也沾满了泥巴,与高冠裘服,腰悬美玉,站在戎车上足下一尘不染的赵无恤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仅有五尺的高柴有些自惭形秽,然而子路却毫不在意。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他只会为无知而耻,不会为贫贱而耻!
  不但不耻,他还挺着胸,朝前迈了一步,目光没有离开赵无恤。
  车前的羽林侍卫们,手纷纷扶在剑上,目光警惕地看着子路,不容许他们靠的太近,因为侍卫长眉间尺已经觉察到了,眼前这个粗壮的男人腰间挂着的那把剑,可是杀过不少人的。
  赵无恤让他们休要紧张,彬彬有礼地对子路行弟见兄之礼。
  “子路,许久不见。”
  ……
  子路比赵无恤整整大一辈,但因为子路洒脱,还在鲁国时,二人曾一度以弟与兄相称。那是赵无恤与孔门的蜜月期,若他地位再低一点,只是个大夫之子,或者士人之子的话,说不定孔子也会有嫁女的想法。
  当时赵无恤投靠三桓,图谋驱逐阳虎,子路还在武卒里协助他与叛军作战,在击败阳虎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子路后来孤身一人说服阳关叛军投降,做了阳关宰,在齐国大兵压境,鲁国群鼠怯怯时,唯独子路帅阳关数百人出关击齐,帮赵无恤的西鲁分担压力。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却物是人非,随着孔子的自我放逐,再不踏入赵氏控制的邦国,他们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连与孔姣的婚事也不能挽救一丝一毫。
  子路一生追随孔子,保护孔子,积极捍卫或努力实践孔子的思想学说,与赵无恤自然也是水火不容。无恤本以为按照他伉直好勇的性格,会跳将起来,将自己痛骂一顿,或者拔剑说下从此恩断义绝的话来,谁料子路却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孔姣后,吞回了到嘴边的话,还朝赵无恤还了礼。
  “赵卿士。”虽然他还是面色不豫,称呼也生分,但已让赵无恤大吃一惊。
  子路变了,身上的豪侠气息收敛入心中,手里的长剑不再轻易拔出,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守礼。
  是追随孔子在外漂泊九年,磨去了他的棱角么?还是千锤百炼后,他终于从一个难以长大的率性大孩子,变成了眼前可靠的人才……
  这让赵无恤徒然提起兴趣来,不由想到刚才赵伊对他所说的子路事迹来。
  之前在鲁国的为子至孝,为徒至忠,无宿诺,闻过则喜,闻善则行,见义必为,见危必拯等优点就不必说了。只说子路三年前回到家乡探望妻兄和妻子,正好卫国百废待兴,执政孔圉四处求才,也请子路留下。他考虑到夫子已经在叶地长期居住下来,又有许多师弟照料,便留下做了孔圉的家臣,希望能在卫国实现自己的理想。
  子路的起点不高,去蒲邑一呆就是三年,用自己的经验,结合孔门那些仁义理念,将这座壮士颇多的小邑治理得井井有条,用赵伊等人的话说就是:“入其境,田畴尽易,草莱甚辟,沟洫深治;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甚茂;至其庭,庭甚清闲,诸下用命。”
  由此可以得出子路治邑的恭敬以信、忠信以宽,却又明察秋毫,于是蒲邑壮士尽为其所用。子路将他们组织起来,教之以兵阵,很快就扫清了在周围活跃的盗寇山贼,还当地一片太平,听说孔圉还有意任命他做家司马。
  孔子在鲁国时逢人便推销说,子路善政,可以为宰。赵无恤最初还不以为然,如今子路的确在卫国做出了一番成绩,顿时就让他对此人有了新认识。
  看似大老粗的子路竟然粗中有细,猛中有静,这就是兵法上的“动若脱兔,静若处子”啊,不简单。加上在鲁国时,子路便以率军猛击闻名,赵无恤觉得,此人若能为自己所用,做一个县令,或者一位师帅、司马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他让侍卫们退后,邀请子路与自己回到运河旁边的赵垒,摆上几道小菜,斟上淡淡的米酒,让孔姣陪坐,任由子路与孔姣叙话,赵无恤和高柴也不时掺嘴几句。
  他要给这头猛虎,套上亲情的笼头!
  ……
  等到二人聊得差不多,气氛变得其乐融融,子路对他的敌意,也渐渐淡下去了,无恤便出言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是卫国的诗吧,我至今还记得中都邑竹林里的那次相聚,以及众人的志向,子路呢?”
  子路叹了口气:“卿士当时所言志向,由可记得清清楚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是掷地有声,让人心服口服……只是没想到竟齐到了小妹这里,这一点,由更是佩服不已。”他哈哈大笑,惹得孔姣一阵脸红,却也由衷地感到开心。
  真希望,丈夫与父亲见面时,也能如此。
  “如今卿士家已齐,国已治,只差平天下了,但这德行……”子路饮了一口酒道,“可不要忘了修!”
  话里有话,赵无恤只当没听懂,哈哈笑道:“子路的志向,我也记得呢……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这是子路的原话么?”
  “然。”子路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没有什么是比迟迟不能实现的理想更沉重的了。
  赵无恤乘机道:“吾曾闻,大器晚成,一门心思,子路之才藏于胸中数十年,只可惜这卫国蕞尔小邦,地不过两百里,城不过数十,兵车不足五百乘,台面太小。孔氏虽然让你治蒲邑,但蒲邑人口过数百户,子路若将一辈子用在此处,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子路沉吟了,赵无恤所言,句句属实。
  “还有子羔。”赵无恤也没有将陪衬的高柴拉下,高柴身高不满五尺,很不出众,在孔子门下受业,孔子认为他憨直忠厚。他在鲁国时,曾经在费邑做过小吏,孔子还怕他不能胜任。
  结果高柴做的很不错,他和子路一起来到卫国,还做了审案的士师,除了用道德礼仪来断案外,他还引入了鲁、晋的律令断案的法则,建议卫国也修一部《卫律》……
  这俩人与雕漆开、原宪等只会嘴炮的“君子儒”是不同的,个个都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只不过对于孔子太过忠诚,便抛弃大好前途追随他流浪,最还是做了别人家臣,说明他们的心思还系在出仕上。
  所以赵无恤也给出了自己的价码:“子路可为师帅、县司马,子羔亦可为县理官,在鲁或在晋,任凭二位选择,何如?”
  在赵氏县一级的司马、理官,放到鲁卫,相当于一位下大夫了。
  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区区士人的高柴一时间怦然心动,人生在世,岂能就这样碌碌无为下去?说真的,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卫国的前景很不好,首先作为赵氏附庸的地位是改变不了的,卫国官吏头上还骑着赵氏派来的人;其次他们的靠山孔圉又病重卧床不起,卫侯蒯聩得志后开始倒行逆施,国内卿族、国人的不满恍如暗潮涌动,指不定哪一天就会闹出大乱子来……
  与其在这颗病柳上吊死,还不如早点投靠赵氏呢,而且一去就能从中层做起。过去是他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请冉求、宰予等人引荐,如今赵无恤亲自邀请,正中其下怀。
  高柴正要应允,却见子路突然笑了起来。
  “我的志向,难得卿士还记得这么清楚。但由还有一个志向,卿士只怕没听说过。”
  “哦。”赵无恤道:“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子路举起酒一饮而尽而,又将酒盏倒过来,重重地扣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横眉瞪目,直指赵无恤!
  “由的那个志向,就是愿车马衣裘,与师长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第914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若有了高车肥马,貂皮大裘,也希望能和师长朋友一起共享荣华富贵,倘若只能独享,若尽数抛弃这些东西,他也不会后悔。
  苟富贵,勿相忘,这就是子路的另一个志向。他变得知礼,变得忍让,但骨子里的硬气,却半点没消减。
  子路的大嗓门把吓了孔姣一跳,正在俎上切肉的手不小心割破,也把高柴到嘴边的话憋回去了。
  只见子路借着酒劲对赵无恤拱手道:“卿士……不,子泰,由说话直来直往,今日便在此放肆了。正是因为你的缘故,夫子离开了鲁国,一走就是八年。你恐怕不知道,他与师兄弟们一年里饥寒参半,时常遇到困厄,如今在楚国叶县虽然好转,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岂能好过?”
  赵无恤缄默不言,这些事情,他何尝不知道?但权力的游戏就是这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当时的情形,要么他窃国成功,孔子离开,要么是孔子维护鲁国秩序成功,鲁侯得政,赵无恤灰溜溜地踏上流亡的旅程。
  子路继续说道:“放在十年前,你尚未窃鲁,未逼走夫子时,只要一句话,由也愿意做你的马前卒,随你一起与齐人交战。”
  “如今情形下,要由做赵氏的臣子,做赵氏的鹰犬?”子路摇了摇头。
  “由扪心自问,做不到!”
  堂上一时间一片寂静,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赵无恤没有再理会子路,他的目光看向了孔姣,她脸色苍白,茫然无助地跪坐在席子上,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子,刚才被吓了一跳后,刀割破了手,鲜血正从指尖冒出来。
  “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皱了皱眉,走了过去,为撕下一块纱,为她将伤口包了起来,动作轻柔,却又不容反抗。
  心如猛虎,细嗅蔷薇,这一幕让子路也把剑收了回去,面对夫子女儿脸上的泪水,儒侠有些手足无措。
  赵无恤起身后,指着他道:“子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孔子归乡,对不对?”
  ……
  “不错。”子路眼里的敌意化为一丝殷切,他赫然下拜道:“若子泰能好言相劝,将夫子迎回鲁国,只需要你一句话,由便可以为你赴死!”
  赵无恤却摇头道:“就算我屈尊亲自去接,孔子他就会回来么?之前又不是没让子贡代我去邀请他到临漳学宫做祭酒,孔子是怎么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恤知道,孔子,其实是在和他赌气,他在政治上输的一败涂地,却不肯承认自己从理念上就错得离谱,他必须坚持,他必须四处游走,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他成了在野反对赵氏的一个标杆。
  子路默然起身,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夫子他绝不会轻易回来,所以……我也不会仕赵。”
  “更何况。”他抬起头,眼里的那份哀求与殷切不再,只剩下士人的坚毅。
  “食其食者不避其难,此时此刻,我不会离开卫国,不会离开孔氏!”
  赵无恤冷笑道:“子路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认为,卫国有难?孔氏有难?”
  子路正色道:“然,由是个笨人,只能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猜测,卿士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汝行经之处,邦必有难!国必有乱!”
  ……
  “行经之处,邦必有难!国必有乱!”
  听了这句话,赵无恤难得变了脸色,拍了一下案几。
  “大胆!”
  眉间尺大怒,在他的带领下,赵氏的那些披甲持锐的羽林侍卫们已经朝子路、高柴围了上来,只需要赵无恤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剁为肉泥!
  高柴文弱,紧张兮兮,子路则按着剑,若是赵无恤翻脸,他也不吝于拔剑相向,必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起来。
  孔姣还跪坐在地上,手指上的伤被赵无恤仔细包扎起来,止住了血,但她却心如刀割,一边是父兄,一边是夫君,如何选择?
  孔子家里的教育,可不是祭仲家的:“父与夫孰亲?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而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标准的妇人三德。
  孔姣别无选择,无论在德行上,还是她内心的亲近上,她只能从夫。于是她站了起来,理顺裙摆,快步走到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中间,拦在他们面前,随即面色严肃地对子路说道:“子路师兄,请慎言!”
  子路顿时愣住了。
  随即她回头,对赵无恤挤出了一个哀求的笑容:“夫君,妾有些累了,今日筵席,可否能到此为止?”
  赵无恤点了点头,孔姣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这边,同时也不希望刚才的其乐融融化为血光之灾,于是随着赵无恤一句轻斥,羽林位们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子路也收了剑,对孔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向她拜别。
  在羽林侍卫们警惕的目光下,子路和高柴踏出了厅堂,天上一轮弯月挂在半空,映照着他们的前路,树影斑驳。
  他侧过脸道:“子羔,你不必跟出来,若想留,便留下来罢。”
  高柴本来若有所思,这会一愣神,反问道:“为何?”
  子路咧开嘴笑道:“夫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亦施于人。我和雕漆开,原宪那些人不同,我不想用道德绑架旁人,就像那次赎回奴隶,却被夫子批评了一番一样,人的追求,岂能个个都一样呢?”
  他对高柴正色道:“你我乃至交,故我知道你的本事和志向,你任卫国狱吏期间,不徇私舞弊,按法规办事,为官清廉,执法公平,有仁爱之心,受到民众的赞扬。卫国太小,水中太浑,你应该去赵氏,造福更多人。留下!”
  高柴一阵感动,拉着子路道:“子路,你我一同留下,现在向卿士请罪,还来得及……”
  “不,我不会回头。”
  子路甩开了他的手臂,用剑在月光照耀的地面上划了一条线,然后遁入树影,让高柴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走你的敞亮大道,我走我的狐鼠小径,你我从此殊途!”
  ……
  高柴留了下来,但子路的背影却越走越远,潜伏在帷幕里的黑衣死士钻出来,向赵无恤请示要不要追上去,割下此人的人头,但赵无恤的气已经消了,让他们不许擅自行动。
  “我以前还认为子路是一介武夫,只有勇力,但到了今晚,我才发现,他已经今日昔比了。不但知礼,有节,且胆识过人。”
  而且一眼看穿了他打算在卫国掀起一场大乱的心思,不简单啊,自己以前是看轻他了。
  高柴在旁边小声说道:“子路在离开鲁国后,比以前更加好学,一旦停车驻马,便无时无刻不读书,手不释卷,还请子贡给他一些卿士让人编篡的纸书。”
  子路年纪不小,已经五旬,却还能如此,这算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
  看着子路那渐渐消失的背影,赵无恤露出了微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子路,已非轻侠仲由了。”
  他外在的侠义,和后天学到了礼乐仁义完美结合到了一起,此时的他,在赵无恤看来,堪称“大将之才”。
  无恤遗憾地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在若他回头向我叩拜,我会让他做一郡司马……”
  可惜子路不会回头。
  赵无恤也不会,他的这一生,在沉了范嘉,从棘津出奔开始……
  不,是从他重生到这个时代,看到季嬴温柔似水目光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和子路说的一样,卫国大乱在即,而且是赵无恤一手推动的,劝说子路和高柴追随自己,何尝不是想救他们一命。
  可惜,子路不领情啊,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执意回头,趟进这汪浑水里去,他对自己的命运,依旧茫然无知呢……
  在原本的历史上,子路也来到卫国,做了孔氏家臣,在蒲邑做宰,但那已经是孔文子死后的事情了。正好在赵鞅支持下,流亡国外的太子蒯聩回国争夺君位,孔氏也卷入这场大乱中,被蒯聩之党胁迫。子路在外闻讯后,即进城去见蒯聩,要求他释放孔俚,停止叛乱,但当时蒯聩已掌控帝丘,趾高气扬,千人注视下,子路单人挺立,与叛党为敌。
  英雄难敌四手,在数十人围攻下,子路身被数创,最后更被戈击落冠缨,子路浴血,却仍击退敌人道:“君子死,冠不免!”于是在系好帽缨的过程中被蒯聩之党砍成肉酱!
  他用一命换取退出政治纷争又不失武士的忠心,最后更在临死前保住了作为士最后的尊严,让人敬佩又辛酸。
  孔子得知后非常伤心,从此不吃肉糜,因为一看到,就会想起自己最亲爱的大弟子的结局……
  而这一世,历史已经大不相同,但帝丘的乱局,却依然在朝未知的方向奔去。这次大乱总的方向,赵无恤可以操控,但漩涡内的小人物命运,他却管不过来。
  赵无恤一拂袖,回头进了厅堂,明天黎明,他就会离开帝丘,将这座都邑留给卫侯蒯聩,还有对他充满愤慨的公子、卿族、国人。
  至于子路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
  赵无恤来的时候举国沸腾,走的时候也万人空巷,卫侯和众卿大夫亲自来送,一直送到了帝丘之外,他们本来还想郊迎郊送,被赵无恤以僭越为由拒绝。
  三条大船,连带数百赵卒渐行渐远,而卫侯蒯聩在送走赵无恤后,脸色却突然阴沉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亲信石乞(与楚国人石乞同名同姓,非一人)、壶黡二人传唤到跟前,对他们说道:“公子郢与石圃谋反,立刻差人捉拿!生死不论,勿必不能让其走脱!”


第915章 叔于田
  如雷的车马声将孔圉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他一睁眼,发现灰色的晨光正透过小楼的窗扉流泄进屋里。
  他本是卫国执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但数年的为国操劳,却换来国君的猜忌和不信任。他心力交瘁,从去年冬天开始染病,一直卧床到了现在,执政之位落入旁人之手,孔氏一时间在卫国政坛被边缘化了。
  但他的心里,何曾忘了卫国的社稷安危,家族的兴亡啊,听到外面的乱音,孔圉心里一个机灵,忍着浑身酸痛,问旁边伺候他起居的竖人道:“发生了何事?”
  “不知……”竖人们也心惊胆战,今早家中的嫡子去为赵卿送行,才走了没多久,外面就一阵鸡飞狗跳,他们也不敢出去问。
  孔圉心中越发不安,联想到赵无恤刚到卫国,他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扶我起来。”
  孔圉在竖人们的搀扶下,从榻上艰难起身,他住的地方是一个三层小楼,朝楼下的街道望去,一群鲜衣怒马的人正四处巡逻,呵斥上街的民众。
  过了没多久,他的儿子和家臣子路回来了,迅速将外面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孔圉。
  原来,今早赵无恤的鹰扬大船前脚刚走,帝丘后脚就闹出了一个大新闻:
  曾两度拒绝君位,在民间一直颇受拥戴的公子郢,被国君抓起来了!
  这个消息顿时在帝丘掀起了轩然大波,全城已经戒严,外面那些持武器的人是卫侯宫中的亲信,正在四处巡逻搜捕。
  “搜捕谁?”
  子路说道:“公子郢之党,次卿石圃!”他临危不乱,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父亲!这下该如何是好?”刚刚行冠不久的孔俚则惊慌失措,他代替父亲去出席宴飨还行,可遇到这种大变故,就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孔圉则呆住了,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他脸色铁青,过了一会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床纱上染下点点红梅,众人连忙连哭带喊地将他搀住。
  “先是父子反目,如今又有兄弟阋墙,这是昊天想要卫国灭亡啊……”孔圉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完便晕了过去。
  家主昏迷,整个孔氏上下乱成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寻医者的寻医者,还有慌不择路原地打转的。
  唯独子路摇着头退了下来,他来到外院馆舍,将孔氏那百余家臣食客聚集到一起,一个一个地安排嘱咐他们,一半的人带着武器加强府邸防御,同时派人去外面仔细打探消息,并将各自的家人接过来。
  他目视众士人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如今卫国将乱,吾等受家主重恩,也要保孔氏不失!”
  大家对子路都很服气,拱手道:“唯!”
  子路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对赵无恤一手推动的大乱,他的力量就像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作用,只求能保住主君一家性命,这就是他坚持留下来的原因……
  随即他又想起一件事来,拉住家宰问道:“夫人呢?”
  孔圉的夫人伯姬,是卫侯的亲姐姐,一向受宠,只要她在,卫侯就不会对孔氏做什么,如今家中大乱,正需要她做主心骨。
  家宰却苦着脸道:“夫人之前听闻子郢被抓,便带着群公子进宫求情去了!”
  子路顿时面色大变,暗道不好。
  ……
  “石圃逃了!?”与此同时,回到卫宫的卫侯蒯聩暴跳如雷,他的弟弟公子郢倒是被一举抓获,但“谋反”的另一主谋,卫国次卿石圃却不知所踪。
  他愤怒地揪着亲信石乞的衣襟,扇了他一巴掌,骂道:“汝不是说,石府的地势暗道,你都了如指掌么?”
  “这老贼事先得知了消息,从地道跑了。”
  石乞被卫侯泄愤,连忙退后一步请罪,他本是卫国百年世卿石氏的庶孽子,在家中没有出头之日,就投靠了蒯聩,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代大宗。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只可惜他办的事不够完美,让石圃走脱。
  “不过在石氏府邸内,的确发现了大量武器,石圃谋反证据确凿。”
  “必须抓住石圃……”卫侯蒯聩很担心这个人,石圃有能力,在国中威望很高,若是不能斩草除根,恐怕会生出其他变故来。
  他下令道:“他既然出奔,石氏便由你来做家主,继续调集石氏家兵和宫卫,大索城中,勿必把石圃和其余党救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石乞欢喜地下去后,蒯聩的另一个亲信壶黡上殿,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君上,公子郢否认了谋反篡位之事,还说要见你……”
  蒯聩对那个深得民心的弟弟又是嫉妒又是厌恶,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一挥手道:“不见!”
  “那要如何处置公子郢?”
  杀?还是不杀,卫侯苦恼不已。
  壶黡又道:“还有一事……公女伯姬和群公子一起,愿意担保公子郢没有谋反,希望君上释放他……”
  “求饶?他们想要作什么!”
  话音刚末,卫侯的姐姐伯姬在卫侯夫人吕姜陪伴下,掀开帷幕走了进来,气呼呼地指责蒯聩,她还不知道丈夫在家中吐血昏迷。
  “蒯聩,汝为何抓了子郢!”
  “阿姊你怎么来了?”
  蒯聩得以继位,这位姐姐出力不少,被当面指责,他一时间有些心虚。
  “我要来为子郢说情,宫廷中的礼节,他没有任何过错。朝廷规定的礼制,他也没有违背,听命应对,过去几年里更没有一点过失,为何无缘无故说他谋反?”
  蒯聩一时间犹豫了,他想起自己还是卫国太子的时候,郢与自己还算亲近,很守礼,对自己毕恭毕敬。他也想起父亲卫灵公想要立郢为太子时,郢坚决不从,这样无欲无求的人,真的会想谋反篡位么?
  但昨夜赵无恤在醉后对他吐露的那些事情,却又件件证据确凿,那封石圃给赵氏的书信,到他们拟定的夺门计划,每一件都让蒯聩不寒而栗。
  “是了,就算郢不是主谋,但若石圃谋反,弑杀了寡人,他无疑是最适合被推到君位上的人选。”
  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有罪,为何要这么贤明,为何要在民众面前表现得比国君好,这不是有野心的表现么?
  于是他的心再度硬了起来。
  “就算子郢有错,容忍他一时又能如何?”伯姬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蒯聩火冒三丈,他最讨厌别人对他指手画脚了,哪怕是善意的也不行,何况他觉得自己已掌控卫国实权,不再需要姐姐和姐夫的扶持了,便大骂道:“糊涂!寡人才是国君,这里还轮不到汝等妇人来说话,子郢决不能放过!”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了。”就在此时,刚出去的石乞又跑回来了,一脸的惊慌失措。
  “又有何事!?”
  “宫门外聚集了一群民众,有百工、有商贾、还有士人,他们围住了两阙,向君上请命,希望能放过贤公子郢。”
  “哈哈,贤公子?”
  蒯聩被气得有些癫狂了,他轻轻吟诵起了一首诗:“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一时间,伯姬和吕姜的面色都变了。
  这首诗,是郑国的诗歌,是郑地百姓颂扬郑庄公弟弟叔段仪容美貌,品德高尚的。但共叔段却在母亲武姜帮助下谋划作乱,郑庄公在共叔段未公开反叛之前,便得知其图,故意纵容其恶,然后一举歼灭其势力。
  蒯聩的意思,是把自己比作了郑庄公,而公子郢,赫然是卫国的叔段……
  那些为公子郢求情的民众,却成了推动他下定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面容扭曲,眼睛血红,拔剑出鞘,在案几上重重一击!
  “寡人,不养公叔段之恶!”
  伯姬被吓到了,连忙跪下,带着哭腔求道:“蒯聩,阿姊不求你放了子郢,继续囚禁他即可,再不济,流放驱逐也行!”
  “那好。”卫侯向壶黡点头示意,“你去公子郢处……”
  继续关押?他也许会说,蒯聩毫不怀疑,在肮脏的牢狱内关上一个月或是一年,会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子郢浑身发抖,承认罪状,乞求得到释放。但他出狱后,又会得到国人的爱戴拥护,外逃的石圃又会开始密谋扶持他篡位,蒯聩相当于在眼里留了一根尖刺。
  把他绑在车上,驱逐出国?他也许会说。但流亡公子跑到国外,几年或十几年后又杀回来夺取君位,大肆报复的事情还少么?且不说远的晋文公、晋悼公,就说近的,赵无恤是一个例子,蒯聩也是一个例子,以公子郢的仪态和所谓德行,他在国外能得到多少诸侯卿大夫的同情,回来时又能带着多少亲信肱股呢?
  除恶必尽!否则后患无穷,蒯聩告诫自己,赵无恤对他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
  于是他脱口而出的是:“赐其宝剑,准其自刎!”


第916章 眼看他楼塌了(上)
  “公子死了!”
  “公子死了!”
  次日清晨,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丘,里闾中,街巷里,四处都在流传公子郢的死讯,虽然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官方的说法是公子郢畏罪自尽,民间的说辞却是卫侯不由分说将亲弟弟杀害。总之,在除掉这个心头大患后,局势却并没有如卫侯蒯聩想象的那样平息,尤其是当他登上两阙,想要以自己的诸侯之威斥退愤怒的民众们时,迎接他的却是一阵代表反对的烂菜叶。
  出于对公子郢的爱戴,愤怒的国人还大声质问道:“公子何罪,为何无故杀之?”
  “乱党,这些人都是乱党!”
  卫侯气得浑身发抖,连忙缩了回来,下令宫卫放箭,驱散这群乱民,并派出60余辆战车去碾压坚持不退者。
  当见了血后,国君和民众的关系顿时化为仇寇,早已不堪蒯聩劳役的工匠们首先发难,他们放火点燃卫侯派出的战车,但苦于没有武器,很快卫宫两阙的“暴民”便被清理干净,工匠们转战狭窄的里巷。
  到了午时,半个帝丘都乱了套,但反对卫侯的国人未能联合起来,而是各自为战,因为他们缺少世卿大夫来带头。这种自发的暴动不出意外的话,不出几天就会被镇压下去,帝丘城头又多几十颗杀鸡儆猴的脑袋而已。
  但并不是所有的卫国世卿都打算像孔氏那样,守着家宅自求自保。公子郢被杀的第二天,在孙氏府邸的暗室内,太叔氏、公叔氏等各族的代表正在剧烈地商谈,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是好,卫国次卿石圃却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众人皆惊,原来石圃一直躲在孙氏这里,隐忍不发。
  当即就有人质问石圃,他想要谋反,扶持公子郢取代卫侯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公子郢已被杀害,真假已经无所谓了。不过现在,吾的确是要站出来,驱逐昏君!”
  石圃鼓动几位在蒯聩继位后丧失了权力的卿大夫道:“蒯聩不但残杀骨肉,还待卿族苛刻,轻则易主,重则驱逐,他继位数年来,能保全宗族的十之三四而已,好的职位全被奸佞小人把持,二三子就算过了今日,迟早也会被他猜忌夺权。卫国苦蒯聩久矣!今反亦死,不反亦死,成则驱逐昏君,中兴卫国,不成则五鼎而烹,亦无憾!”
  今天能来这里的卿大夫们,无不是对蒯聩不满的,但他们也有犹豫:“吾等家兵不多,要如何与蒯聩为敌?”
  石圃已经成了逃犯,家产被抄,族长的位置也落入卫侯亲信手中,他的手下们死的死逃的逃,一时间石圃成了孤家寡人。而其余几个卿族名为卿,实力上却还不如晋国的一个大夫,连一百乘兵车都凑不出来。
  “还可以利用国人!”石圃目视众人道:“公子郢无罪,国君却不分青红皂白杀之,百姓多闻其贤,心中怜悯,吾等以为公子复仇的名义树立旗帜,必然全城响应!我的亲信已去联络帝丘工商,先控制几个街巷,吸引宫卫出来镇压,吾等再一起举事,则大事可成矣!”
  众人皆喜,觉得此事可行,但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没说话的公叔戍却冷冷说道:“二三子休要忘了,帝丘还有一支军队,兵甲精良,若他们帮助国君,吾等是万万赢不了的,就算侥幸夺取帝丘,等赵氏大军一到,灭亡也指日可待……”
  公叔戍曾在战争年代被赵军伏击俘虏过,对那支百战之师一直畏惧。
  石圃得意洋洋地说道:“公叔勿忧,赵卿之前让赵伊大夫来知会过我,说石氏内有国君眼线,我私藏武器,培养死士,结交公子的事情恐怕泄露,让我提前离开。”
  众人面色一松:“如此说来,赵氏是站在吾等这边的?”
  “至少不会站到昏君那边。”
  “为何?”公叔戍心中有疑惑:“国君对赵氏一向恭谨,每年的贡赋玩好也从未缺过,赵卿为何要抛弃他?”
  石圃解释道:“蒯聩与赵伊二人不和,赵伊乃赵氏勋贵,在赵卿耳边说上几句坏话还不是轻而易举?更何况赵卿乃深谋远虑之人,蒯聩倒行逆施,发起疯来谁也不知道结果,让这样的人做卫国之君,卫国必然不稳,生出换君之心,也无可厚非,正好借助吾等之手来实现……”
  “到头来吾等还是赵氏手里的棋子?”公叔戍闷闷不乐。
  “那说明吾等还有做棋子的价值!”石圃反倒有些得意,虽然卫国的变乱说起来,的确是他们和蒯聩在争夺做赵无恤棋子的权力,而斗得头破血流。
  卿族大夫们的合作,一向是事情还未见成效时,就先商量好分赃结果,这次也不例外,世卿们接下来又为以谁为君讨论了一个时辰。
  纵然公子郢已死,还剩下许许多多的公子公孙,蒯聩的儿子,太子辄肯定是被排除在外的,但其余人选,因为和不同卿族交好的关系,也有不同的支持者,一时间难以得出共识。
  但很快,他们就不用再讨论了。
  ……
  卫侯蒯聩仿佛是在回应石圃对他“疯子”的称号,在杀了公子郢,射杀聚集示威的国人后,又干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竟将卫灵公的几个儿子,自己的亲兄弟们统统抓了起来!
  “君上,这是何意?吾等无罪!”有位小公子瑟瑟发抖地辩解,他穿着漂亮的文绣深衣,头戴银饰的冠,站在狭小肮脏的地牢内,旁边还有几名同样惊恐不安的兄弟。
  望着卫宫刑狱里面色愁苦的公孙贵胄们,蒯聩得意洋洋。
  “这是为了汝等好,帝丘乱党横行,等平息了这些人,自然会放汝等出去。”
  这些人,可是为公子郢求过情的!也有乱党的嫌疑。
  他又瞧了瞧剩下的空荡牢房,计划着接下来,就把卫国各世卿大夫的长子统统捉进来当人质。
  蒯聩眼中透着疯狂,而疯狂之下,则是歇斯底里的恐惧。
  早上在两阙引发的暴动,已经让他如惊弓之鸟,只觉得满城满国均是自己的敌人,必须在手里攒住足够的人质,才能逼迫卿族们交出权力,卫国大权集中于国君之手,他的君位才能稳固。
  然而不等蒯聩安排亲信去对各卿动手,生怕步了公子公孙们后尘的卿族们却抢先发难了。
  “公叔氏,太叔氏,孙氏,还有逆党魁首石圃,联合工匠、商贾、国人暴乱!”
  唯一站在蒯聩这边的,还剩下一家北宫氏,至于孔氏,伯姬在为公子郢求情不果后被蒯聩软禁,她的家人也不敢妄动,只是在子路带领下守着宅邸,保持中立。
  “跳梁小丑!”蒯聩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一顾。
  “他们一起叛乱也好,省得寡人一家一家去灭!”
  他命令亲信石乞、壶黡立刻率领宫卫倾巢而出,去扫清叛乱。
  亲信领命而去后,卫侯蒯聩便带着夫人、姐妹、太子,来到城楼上观看今夜的这场热闹大戏。
  筵席、音乐、舞蹈,除了背景是陷入乱战的帝丘城,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座上宾客有些坐立不安。
  卫侯倒是兴致勃勃,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看着喊杀声不断的外郭。
  “君上,您今晚喝得太多了。”夫人吕姜苦苦哀求,她和其他人一样,很想离开城头,缩到居室里昏昏大睡,等明天起来后,眼前的一切乱相肯定已经结束了。
  不,蒯聩心想,哪怕全世界的美酒下肚,都不足以让他满足今夜的盛宴。他猛地站起来,几乎被绊倒,太子连忙伸手扶他胳膊,却被他用力甩开。接着他双掌一拍,乐官们的曲调应声而止,大家也安静下来。
  他展开双臂,指着夜色下纷乱的帝丘大笑道:“看吧,反对寡人的诸卿,今夜都将毁灭,天亮时,城内再无一个叛党!”
  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夫君哪里来的自信。
  蒯聩却胜券在握,因为有赵无恤的承诺在,等赵伊带着赵卒出来帮他平叛,不愁叛党不灭。
  然而眼前的情形,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卫侯宫卫人数不多,在夜色下进攻并不顺利,还被熟悉里巷地形的百工国人埋伏,败退回来,很快就失去了对部分地区的控制!帝丘的动乱非但没有被镇压,反而如星星之火般蔓延开来,很快就席卷全城。
  夫人们窃窃私语,蒯聩却烦躁不安,总觉得还有转机。
  直到壶黡满脸烟灰地跑回来报告,原来叛军已控制外郭,乱党正向内城席卷过来!
  “为何,为何会这样……”蒯聩已经没了刚才的得意,也呆若木鸡,在风中凌乱不已。
  “难道号称天下无敌的赵军,还敌不过区区数千乱民么?”
  壶黡嚎道:“君上,运河边的赵卒根本没有出动啊!臣数次派人去求助,但赵伊却没往外派遣一兵一卒,说是要保护运河安危,不会卷入卫国内务。”
  “什么!?”蒯聩如遭雷击,脑中闪过赵无恤的承诺,交杯接盏间看似关心的提醒,难道这些都是……
  不不不,绝对不会,一定是赵伊记恨自己和他的私人恩怨,违背了赵卿的命令,一定是这样!
  轰隆!一声巨响,是内城的城楼燃起了火,数不清的火焰在房梁上四窜、犹如长长的红舌头舔噬着墙垣,导致一部分木质的楼宇坍塌。卫侯的夫人们被吓得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来,还有人高声尖叫,瑟瑟发抖。
  在燃烧的城楼外,是密密麻麻的帝丘国人,手里拿着武器,眼中闪着愤怒。
  内城要不保了?蒯聩颓然靠在冰冷的墙砖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突然想起,七年前,他的父亲卫灵公,正是在同一位置饮毒酒身亡的……


第917章 眼看他楼塌了(中)
  七年一轮回,卫侯蒯聩也步了卫灵公的后尘,面临城破身亡的困境,但他终究没勇气咽下毒酒。
  或者说,他和卫灵公不同,仍然心存希望。
  “赵伊小儿胆敢私自做决定,无妨,等帝丘动乱的消息传到赵上卿处,他一定会带着军队折返回来救寡人!”
  因为卫国是赵氏忠诚的仆从国,寡人对赵卿也毕恭毕敬,卫国献出劳役、钱帛和粮食,得到赵氏的宽恕和庇护,寡人就可以在国内为所欲为,赵氏一概不管,难道盟约不是这样写的么?
  对夫人们,对亲信们,卫侯都是这套说辞,大家也信以为真,赵氏的援手,成了他们现在指望的唯一稻草。想来赵无恤才走了两天,一听到消息,以赵氏的高效,肯定会立刻做出反应的。
  于是卫侯蒯聩和数百亲信宫卫又继续坚持了两天,与诸卿和国人组成的叛军间互有攻防,北宫等氏族加入了卫侯的队伍,所以打的有声有色,也给了诸卿重创,甚至一度夺回了内城墙垣。
  但好景不长,随着诸卿控制外郭和城外六乡,组织对卫侯不满的国人带着器械来围攻,卫国宫城防备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而赵氏的援助,依然是水中月,镜中花,只有近在咫尺的赵伊隔岸观火,对这场大乱不闻不问。
  卫侯迫不得已,只能放低身段,派人出去和诸卿、国人讲和,也被拒绝了。
  “公子郢能复生,吾等便与国君讲和。”他们这么回答,让卫侯无计可施。
  “等着吧。”他恶狠狠地想道:“再等几日,赵卿援军就会来的,到时候,寡人要将诸卿统统灭族,将造反的国人统统施以膑刑!”
  可惜他死守的打算很快落空,到了第三天夜间,卫侯的防线从内部被攻陷,北宫氏投向了外面势大的诸卿,卫宫从南面的城楼开始陆续失陷。
  因为卫宫陷落的很突然,所以还在酣睡的卫侯未能察觉,他的两个亲信倒也忠心,石乞带兵去阻止诸卿和国人靠近,壶黡则护着卫侯往北面逃窜——卫国宫室位于整个都邑的西北,过了墙垣,就是城外!壶黡希望能杀出一条血路,保护国君脱身。
  危机四伏,卫侯蒯聩坐在狂奔的马车上,身边是百余披甲持锐的宫卫护送,将拦路的国人悉数刺死,一路冲杀出城门。
  在付出半数伤亡,终于冲破国人们的防线后,蒯聩才发现他们走的仓促,甚至连卫侯夫人、太子都来不及带上……
  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后,蒯聩扶着车栏,捶胸顿足道:“寡人侍奉神明时满心虔诚,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众人不言,最后还是御者叹了口气:“君上虐待国人,君上一人对神明的虔诚,哪里敌得过千万人对君上的诅咒呢?”
  换了往常,蒯聩肯定暴跳如雷了,这会他竟无言以对。
  “千万人诅咒又如何?寡人一定会回来的!来夺回属于孤的一切!”他咬牙想道。
  对于卫国而言,被驱逐的国君归来复辟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两百年前,卫惠公被左右公子作乱驱逐,过了几年流亡生活后,又在齐桓公和诸侯联军的支持下杀了回来,诛杀左、右公子,赶走了伪君。
  而在七十年前,蒯聩的曾祖父卫献公也因为对大臣不敬,被孙文子、宁惠子二人联合驱逐。过了十二年后,他终于在晋、齐两国联合干预下成功复辟,族灭“祭由寡人、政由宁氏”的宁氏。
  他的父亲卫灵公,虽然蒯聩与他素来不亲近,但灵公的事迹,才称得上是惊人。
  灵公继位之初,就遇到四家卿族叛乱,都城时局已经失控,灵公只得带少数人逃至城外,然而在他的胆识和对国际形势的利用下,竟然借助齐国逼迫叛党就范,18岁的卫灵公顺利度过危机,稳定了局势,又做了二十年安稳国君。
  想到这些先君的先例,蒯聩就信心满满,他的情况比他们好多了,因为他相信,自己有赵氏这个大腿可以抱,只要借到一千武卒,便足以将叛军杀得血流成河!
  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然而就在蒯聩用复辟的希望和报复的怒火来勉励自己的时候,却听到咯噔一声,前面的地面突然陷落,数辆战车冲进了陷阱里,御者和车左车右直接被削尖的木桩戳死!
  “有埋伏!”
  ……
  虽然有示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御者很努力地转弯,但蒯聩所在这辆车也没躲过厄运。他们绕开陷阱后,却被突然拉起的绊马索拦了个正着,整辆车在半空转了个圈,重重地砸到地上,也把蒯聩压在了下面。
  他腿上剧痛,晕头转向,只能知道周围尘土大作,杀声四起。
  这里离城还不太远,敌人藏在路边的小丘和灌木中,连跑带跳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身形精瘦,穿着硬皮革和抢来的不合身的衣服,狰狞的面容上是披散板结的头发。
  是戎人,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这些戎人在百余年前随着迁徙大潮来到卫国,本来居住的城边,与卫人共生,却因为卫侯看不顺眼而被驱走。
  现在,他们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形形色色的武器,有老朽的长剑、长戈,磨利的镰刀,还有木棍,同时人人都手持弹弓,一边跑一边开弓,碎石如雨般朝卫人撒来,不少人第一波就被打得头破血流。
  远处,更有十来匹马的蹄声快速逼近,在赵氏骑兵横行中原后,这些原本车骑并用的异族纷纷效仿起来,转眼间戎人骑兵的铁蹄便踏破夜色,轰然而至。
  这场战斗没有旗帜,没有号角,也没有金鼓隆隆,大家都在凭借本能作战。卫人这边不多的宫卫弓弦砰然声,另一边则石弹如雨,随后是马儿受惊的尖叫,以及金属碰撞的声音。夜色里,战场的情形乱成一团,到处都充满了呐喊和尖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世界一片混沌。
  蒯聩被压在马车下动惮不得,只能抱着一个小盾护着胸,死死把头埋在地上,也不管吸进了多少尘土。利箭咻咻飞过耳际,在石头上弹开,一支流矢甚至擦着头皮飞过!
  等打斗声渐渐平息后,他抬起头,就着帝丘城墙上的火光,看到了战场的情形。
  卫宫甲士毕竟人少,又连续战斗了几天,身心俱疲,被百余戎人伏击,抵抗了一阵后很快就全军覆没。
  只剩下壶黡被打下战车,他两手各持一剑继续作战,身上沾满了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他力战不休,杀了好几个戎人,最后,还是一个披着虎皮的高大戎人首领手持长戟戳死。
  壶黡的尸体被甩了出去,一切都结束了,戎人们飞快地收拾战场,捡起武器,脱下卫人的甲衣,还有几个人朝卫侯华丽的战车围拢过来。
  “下面有人。”百余年交流后,他们说的不再是地道的戎语,而是夹杂了帝丘话的方言。
  战车被合力搬开,卫侯的大腿骨已经被压折了,根本走不动路,他便像一只小鸡一般被拎了起来,由两个人拽到戎人首领面前。有人将火把凑到他跟前,松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咳嗽不已。
  “这不是卫国的君上么?”那个一戟杀了壶黡的戎人首领络腮胡里带着笑,眼睛里有几分惊喜。
  “石国卿安排吾等在此等待,果然逮到了一条大鱼!”
  卫侯蒯聩心里暗恨,这个戎人首领似曾相识,好像是叫“己氏”?将他安排到这里埋伏,果然是石圃老儿搞的鬼……
  但他也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于是他飞快拽下自己腰间流光溢彩的玉璧,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戎人首领说道:“此乃隅支宝玉,价值百金!释寡人性命,寡人便将此璧赠汝!不仅如此,待来日赵氏助我复位,自然忘不了你的功劳!”
  己氏戎人首领盯着那枚玉璧看了又看,发现它在昏暗的夜间,甚至能自己发出微弱的荧光,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宝贝啊,他点了点头,意有所动……
  蒯聩心里刚刚一松,腹中却传来一阵剧痛,一低头,却是戎人首领已经将戟刺入了他柔软的肚子。
  他难以置信:“为何……”
  “杀了你,玉璧不就归我了么?”
  戎人首领搅动沾满血液和粘液的戟,让卫侯更加痛苦,他则面露狰狞的笑:“更何况,君上不记得吾,吾却记得君上。去年汝登城眺望,见戎州而心怒,下令驱逐吾等。我携妻儿入宫求情,汝非但不心软,还将吾妻的一头漂亮乌发剪光,给君夫人做假发。无论是对吾族,还是对我本人,都是奇耻大辱,你当日高坐君位,不屑于看吾等一眼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
  长戟猛地抽出,鲜血四溅,也仿佛抽干了蒯聩的性命,他倒在黄土道上挣扎了一会,就死了。
  “一国之君,死了跟条狗彘也无甚区别!”
  朝蒯聩尸体呸了一口,己氏满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璧,恍如银月,与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真是美玉啊。
  此物的确可以换取许多帛币了,但他还不满足,因为他去过宫内,知道卫宫中像这样的宝物数不胜数!
  虽然石圃要他埋伏了外逃者后原地待命,但如今城中正值大乱,正好进去抢个痛快,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女人孩子,都是他们部落迫切需要的。
  “看,城里起火了!”
  就在这时,有人叫了起来,己氏和众人一同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夜色中,卫侯蒯聩耗费千金修建的宫室,燃起了大火……


第918章 眼看他楼塌了(下)
  最初是谁放的火已经不得而知,也许是惊慌失措的卫国宫女撞翻了一个烛台,也许是觉得泄愤还不够痛快的国人扔了一根松木火把,再或许,是藏于一片乱象中,一个蓄谋已久的纵火者……
  事后活下来的人只知道,火势是从卫宫内部蔓延开的,那些刚修建没几年的亭台楼阁,用的是上好的木质材料,上面染了黑色或红色的漆,这些都是易燃的东西,火苗在上面一沾,便“呼”地一下抖动起来。半晌之间,一个阁楼便被火焰点亮,红的火,黄的火,橙的火,在屋梁和帷幕上争奇斗妍。
  它们慢慢蔓延,给被攻破后的卫宫更添一份混乱,火焰所到之处,将触及的一切东西烧成灰烬。但没有人救火,卫宫之中,卫侯的亲信还在负隅顽抗,诸卿的家兵一边与他们战斗,一边忙着寻找卫侯。国人们见了眼前的礼器帛币,奇珍异宝,纷纷停住了脚,争相抢夺,在他们心里,这些东西都是国君过去几年里搜刮的民脂民膏啊,本来就属于自己!其中不乏有人追赶尖叫的宫女,杀死怯懦的寺人。
  折腾到后半夜,零星的战斗才平息下去,直到这时候,诸卿才能腾出手来,去搜救被囚禁的公子公孙们,在他们看来,那可是未来国君的候选者。
  然而等他们走到卫宫监牢一看,便全部傻了眼,刚好吹起了晚风,火势越发旺盛,这里已经烧成一片白地,地面的石块被烤得滚烫,屋梁上窜着火苗,深不见底的地牢向外喷射着骇人的热量。
  至于在里面的人,绝无生机!
  卫灵公在私生活上是位多产的国君,一共生了十多个儿女,其中儿子六人,加上孙子就更多了。
  然而这些昨日不可一世的公子贵胄,今晚竟糊里糊涂地被烧死在卫宫监牢里。火舌之下,锦衣裘服一点不比粗麻葛布容易幸存,一直到次日,他们在火舌灼烧下扭曲得千奇百怪的焦黑尸体才一个个被运出来,惨不忍睹……
  “这下该如何是好?”卿大夫们手足无措,他们支持的公子无一例外都死了。
  石圃倒还算镇定:“卫国的公孙还少么?就算灵公一脉断绝,还有襄公之族,献公之族,甚至是定公之族,只要未出五服,都可以作为国君继位!”
  “如今的首要事情,是找到昏君!”
  但除了冤死的公子公孙们外,诸卿将整个卫宫搜了一圈,却仍然没找到卫侯身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叛乱的领袖石圃十分着急,他们红着眼四处搜捕,随后接到了城外己氏首领的消息,说蒯聩已死,他要带着戎兵进城,献上卫侯蒯聩的尸首。
  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放下来了,石圃十分高兴:“善,大善!放他进来。”这是石圃承诺过的,戎人帮他伏击蒯聩,他也会回馈他们礼物,让他们在一片乱象的帝丘城内劫掠一番,子女玉帛任其所需。
  至于国人、百工、商贾的利益?在石圃眼中,这些人已经是被利用完的棋子,可以摒弃到一旁了,动乱后的卫国,自然还是诸卿把持朝局,就像过去几百年间一样,难不成国人还想学南边的曹国,来一出百工商贾的“共和”不成?
  不过这件事还没完,还有人没找到。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们和卫侯蒯聩间已经是不死不休,只有弑君,再扶持一位血缘较远的公孙为君,才能把这次叛乱变成合理的行为。
  所以连带着,十岁的太子也不能放过!
  找了一圈后,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
  卫侯的长姊伯姬被子路带人救出,吕姜、太子也被他一起带回离宫室不远的孔氏府邸去了!
  “孔圉这是想做在国人暴动里救下周宣王的召穆公么?”石圃冷笑不已,这个老政敌这么做,正好给了他理由。
  国人已经失去控制,石圃也不管他们,他集合石氏、孙氏、北宫氏、公叔氏、太叔氏各家族兵,共计三四千人,一群人连火都顾不上扑了,浩浩荡荡地朝孔氏府邸开去!
  在他们背后,高耸的卫宫台阁,已经被烧得枯朽不堪,即将坍塌……
  ……
  “父亲!卫君太子在宅邸中,诸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孔宅内,孔俚正在苦苦哀求父亲孔圉,希望不要把那颗烫手的山芋留在家里。
  “帝丘已经一片乱象,除了此处,夫人和太子还能去哪?”孔圉也很无奈,派临危受命的家司马子路去救自己的夫人伯姬,谁料伯姬不光要自己脱险,还把君夫人和太子带了回来。孔圉是个老好人,心软,被吕姜抱着孩子下拜一顿哭诉,看着孤儿寡母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实在可怜,就答应了要庇护她们。
  现在代价来了,在卫宫大火映照下,数不清的诸卿家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石圃让人传话,让孔氏立刻将太子交出去,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伤害他。
  “石圃此人心狠手辣,堪比他的先祖石腊,太子一旦出去,肯定会被立刻杀害。何况我听说灵公一脉的公子公孙均死于宫中,国君也死于城外,太子是他唯一的血脉,两位国君虽然昏聩,但太子何辜?”
  孔圉大病未愈,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不久,形销骨立,但下定决定后,却站的比他人高马大的儿子要直。
  孔俚急得直跺脚:“我家只有数百族兵,如何与外面数千杀红了眼的诸卿部曲为敌?”
  “这……”孔圉叹了口气:“来围攻的只有诸卿,没有国人,凭借高墙,或能坚持到天亮。”
  “父亲,天亮以后呢?”
  “主君、君子,天亮之后,必有转机!”
  火光映照下,是头戴武贲冠,披甲衣的子路拄着戈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近百名全副武装的家臣食客。
  “子路……愿与老朽共赴此难乎?”孔圉自己不会统兵,守住家宅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子路身上了。先前他带着十余人,就敢冒充其他卿族的家兵冲进卫宫去,在一片纷乱的情况下找到了伯姬等人,又平安无事地将她们送回来,若换个无胆无谋之人,绝无可能。
  子路拱手道:“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何况夫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主君为保孤寡不惜与强卿为敌,此乃仁义,吾等乃仁义之师,又有勇,以一敌五也不在话下,坚持到天亮,必有转机。”
  孔俚不服:“子路说的转机是何意?”
  危机重重,子路却浑然不惧,他大笑道:“吾也没十足把握,只是觉得,以赵子泰的性情,绝对舍不得让半个帝丘给卫侯殉葬!”
  ……
  “这场火真是壮观。”摇着角杯,品着美酒,赵氏驻卫国统帅赵伊站在运河边,欣赏远处卫宫的风景。
  帝丘的制高点,卫宫里的新台,正在火海里摇摇欲坠。火焰犹如花束,盛开在夜空中,彼此竞争绽放。把全帝丘所有蜡烛都点燃,也比不上这根正在熊熊燃烧的明炬。
  从公子郢被杀开始,帝丘大乱已经持续了四天,但位于外郭的运河区却未被波及,这里是赵氏的领地,是卫侯宫卫、叛党都不敢逾越的禁区。所以各国商贾纷纷跑进来避难,他们也在睁大眼睛看着火焰,脸上的神情既着迷又害怕。
  至于那些站在栅栏后面的赵氏武卒老兵,他们在晋国内战期间,早就见过无数卿族毁灭,数不尽的城池化为火海,见怪不怪了。嘻嘻哈哈浑然不当回事,还开始打赌,赌那座历史悠久的楼台还能坚持多久。
  赵伊的心情则更复杂些,他在回想着那座高台的历史,来到卫国后,他可是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的。
  两百年前,卫宣公违背天伦,在濮阳筑造新台,然后截娶儿媳宣姜,从此这座高台就成了卫国奢靡、富贵、王权的象征。
  赵伊去过不止一次,她是个雄伟而高大的建筑,刻木兰以为榱,饰文杏以为梁,美丽的飞阁高接云天,抬头则见云霞的轻慢浮动之美,低头可以看到运河之水笔直流长,亦可看到座座苑囿郁郁葱葱……
  卫宣公之后,十多位卫侯在这里大宴宾客,无数卫卿在这里发号施令,然而今时今日,这座被翻修过许多遍的高台终于走到了她的终点。
  烈火焚烧了大半夜后,高达六丈的新台发出一阵剧烈呻吟,惊天动地,甚至连运河边都能听到。接着作为基础的石头分崩离析,上城楼的一部分摔下来,着地的碰撞令整个卫宫震撼摇晃,卷起遮天尘烟。
  所有谈话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毁灭。
  “可惜了……”
  历代卫侯、卫卿的心血和基业,就这么崩塌了。赵伊叹了一声可惜,又明白地告诉自己,卫国过去的一切统统死了、烧了、不复存在了,君主卿士,带着自己的腐朽堕落与阴谋狡诈化为了漫天尘埃。
  “烈焰烧毁了盘根错节的枯藤朽木,留下一地灰烬,外来的花,才能在这片土地上尽情开放……”
  想着赵无恤临走时的嘱咐,赵伊扔了角杯,站了起来,目视聚集在面前的千余赵卒。他们离开了熟悉的战阵,来到卫国呆了整整两年,可不只是数运河商船有几艘的。
  他一挥手,红色大氅在夜风中飘扬。
  “击鼓,吹号,热闹看得差不多,二三子也该干正事了!”
  没错,这场大火之后,卫国原有的阶级都将坍塌,都将不复存在。而新的秩序将建立,这里将变成晋鲁之间牢固的枢纽,同时也是赵氏的江山!
  东方,黎明将至……


第919章 日出东南隅
  “真奢靡,区区一个宠臣家里也如此富贵,吾什么时候也能住在这么大的厅堂里?尽享荣华?”
  举目望着这座府邸,才杀了卫侯蒯聩的戎族首领己氏不由对自己的境遇不满起来。
  这是卫侯亲信壶黡的府邸,戎人部族因为截杀了卫侯,并献上他的尸身,从石圃处得到的奖励便是可以任意劫掠此处。
  己氏带的两百人经过伏击一战后还剩了一百八十多,这些衣着破旧,举止粗鄙的戎人武士欢呼着涌入卫君宠臣壶黡的家中,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一切,财富、女人以及泄胸中郁闷的杀戮。
  但己氏却仍不能满足,在他看来,卫国的宫城才是最可口的战利品,像一根明炬般吸引他的目光。宫室中堆满了卫侯从民间搜刮来的财富,从异国贸易来的珍宝,而且现在一片混乱,简直是一座唾手可得的宝库,这让己氏为之心动眼红。
  相比而言,石圃仅允许他们劫掠一座宠臣府邸,只能算是一些剩饭残羹了。
  己氏也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想要去和数千卿族军队争抢宫室是自寻死路,何况那里的火越来越大,说不定会将自己卷进去。于是他另辟蹊径,在抢光这座府邸后,又带着手下,如潮水般涌进周围的街巷里闾,砸开房门,迈步入内。
  他们要的不仅是财富,还有人口。
  帝丘国人都去围攻宫室参与抢劫去了,以至于家中空虚,手无寸铁的妇孺遭了秧,还在睡梦中就被戎人揪着头发拉了起来,栓到绳子上,甚至有人兽性大发当场施暴。一时间,帝丘北城外郭响起了一片妇孺的哭喊声。
  但在一片混乱的帝丘城中,这点骚乱根本没引起注意,唯一能稳定局面的诸卿,正在全心全意地围攻孔氏府邸。
  没多久,这片里闾的数百妇孺便被戎人象赶一群绵羊一样往城外走去,戎人则提着剑走在两旁。
  “今年要好过了。”己氏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把原属于卫侯的玉璧栓到了自己腰间,但在他虎皮甲衣的映衬下,只让人觉得很碍眼。看着这些掠夺的人口,还有后面用大车拉着的财物,他心里喜滋滋的。
  去年因为被卫侯从国都边驱逐,戎人只能跑到山林里勉强生活,但卫国的林子和草场太少,能放牧的牲畜远远不够他们吃,那个寒冷的冬天,他们有四分之一的族人冻饿致死。所以他才这么仇视卫侯,戎人进了城以后才这么如饥似渴地劫掠施暴。
  可今年就不一样了,这数百人口可以卖给奴隶商贾,或者留着自己用,在卫国北境占据一片领土,让卫人为自己种地,己氏才懒得自己去料理菜园子。
  正想着,队伍里却响起了一阵骚乱,两个弱冠少年突然挣开了绳子,健步奔向夜色。戎人们反应很快,骑马的人兵分两路去阻拦,一名骑马的戎人阻断一个少年的去路,逼他转身,其余的人则把他围在中间,扬鞭抽打他的脸,驱策他四处逃窜,最后挥鞭勾住他的脚踝,使之扑倒在地。那男孩浑身是伤,只能坚持爬行,戎人们开始觉得无聊,便一箭射穿他的背,只剩下那少年母亲抱着尸身,凄厉的哭号响彻夜幕。
  己氏无动于衷,让众人继续走,他必须在卫国卿族们反应过来之前,带着人口离开。
  但去追另一个男孩的那队人,却久久不归,己氏有些不耐烦了。
  过了快半刻以后,他们终于穿过夜色,回来了。
  走的时候有三骑三人,回来时,却只有三骑一人。
  失去主人的马身上沾满了血,惊慌失措地大声嘶鸣,而仍然牢牢骑在马上那人大腿上也挨了一箭,血流不止。
  这位杀人无数的勇士狂奔到跟前,己氏发现他面色苍白,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吾等遇敌……”
  这个人在散播恐慌,于是己氏恼怒地呵斥道:“怕什么?在此等狭窄的地方遇到卫人,吾等能以一敌十!”
  “不,不是卫人,是赵卒!”
  “赵卒!”己氏全身一个激灵,忍不住一声惊呼,他身边的戎人也纷纷后退一步。
  那支可怕的军队,要与他们为敌么?
  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黑暗中,一阵弩机惊弦便响了起来,箭矢便从黑暗的里巷里射出,将戎人射倒一片!
  有一位披甲,戴胄,持手弩的兵士从里巷里露出影子,他身后也不知有多少袍泽,至少有一百吧?他大声对己氏喊道:“释放百姓,自行离开,饶汝等不死,否则的话……”
  “撤!”没有丝毫的迟疑,在杀卫侯时一点不犹豫,劫掠帝丘百姓时不可一世的己氏立刻抛弃了他的战利品,带着还能跑动的族人一溜烟朝北门奔去。
  他对于赵卒的战斗力是很清楚的,多年前赵军横行卫地,破帝丘如捅破一张丝帛般轻松,给己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入帝丘劫掠,他也不敢朝运河边的赵军驻地挪动哪怕一步,一直在刻意绕开他们。
  谁料赵卒却自己寻过来了,真是晦气……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赵氏,这是在晋、鲁之间生存的第一要务,他在河间的那些同族,顺赵氏者昌,逆赵氏者亡,血淋淋的教训,己氏不会无知到招惹中原霸主。
  然而等他们连滚带爬跑出帝丘北门,才发现自己上当了,赵氏根本不打算放任他们离开。
  此时已经接近黎明,一支军队乘着晨曦的暗淡光辉,在帝丘北门外铺展开来,不远处的运河边,数艘运兵的大船正在靠岸,将赵卒送上岸。
  它们从晋国河内来……
  在数百弩机,甚至还有军中便携式弩砲的瞄准下,己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现在明白了,无论是他,还是城中的诸卿,谁都逃不掉……
  ……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就算从东南方吹来的风也依旧寒冷,公叔戍打了个喷嚏,不由紧了紧自己的裘衣。
  他弟弟公叔木带着家兵,跟石圃、孙襄、太叔疾、北宫喜等人一起围攻孔氏府邸去了,公叔戍劝说他们未果,只能带着小部分人回到城南。
  国君死了,公孙俱亡,在公叔戍看来,这场大乱对公室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卫国的政权也岌岌可危。这时候要赶快扶持正统性较强的太子继位,迅速稳定局面才对,岂能因为害怕太子长大后为他父亲复仇,而试图杀害呢?
  更何况,将矛头指向对百姓不错的孔圉,也会让诸卿这次“杀昏君”的正当性大打折扣,但凡弑君之臣,能有好下场的寥寥无几,只希望公叔氏能渡过这次危机吧。
  和一心要铲除政敌的石圃不同,和利令智昏的其他卿族也不同,公叔戍总觉得,这场卫国的内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一般,在朝不好的局面狂奔而去。眼看卫宫新台被大火烧毁,北城也一片混乱,抢掠杀人在每个街巷发生,诸卿却还在忙于火并。
  他忧心忡忡,这种乱象若再持续几天,这座都邑便要毁了,究竟谁才能救帝丘于水火?
  最终,公叔戍登上了城楼,眺望东南方,那是鲁国的方向,赵无恤五日前离开的方向。
  他翘首以待,既害怕,也期待。
  害怕那个人一旦回来,卫国诸卿做的一切都会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的宗庙社稷都会被推倒。期待则是因为,现在唯一能将帝丘大乱镇压下去的力量,只有赵氏一家。
  不知不觉,黎明已至,凝视东方已久的公叔戍被初升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等他揉了揉眼睛再一看,竟发现自己周围的家兵纷纷扔掉了武器,举起了手,因为一排弩机正从城墙下指着他们。
  而赵氏驻帝丘的统帅赵伊,正面露得意地带人接管南门防务,并派人打开水门。
  公叔戍心里一沉,回头向东南方望去,却见朝阳映照下的卫渠上,黑幢幢的兵船正在风和桨叶的推动下,源源不断地抵达,被风吹得鼓鼓的硬帆一片接一片,几乎遮住了地平线上的太阳……
  他来了。


第920章 君子死而冠不免
  孔圉府邸外,诸卿的家兵共计三四千人,将这片街巷围得水泄不通,只可惜附近里闾小巷众多,更有屋舍阻挡,他们无法一拥而上,所以能贴着墙进攻的仅有一两千人而已。
  孔氏没有参加弑君动乱,实力犹存,不是战斗了好几个日夜的诸卿族兵能比的,所以他们也不敢贸然轻敌,先试探着靠近,结果墙上立刻射来数十支箭,虽然纷纷落空了,但还是吓得诸卿家兵连连后退。
  “不到四十步内不准开弓!”
  墙垣内,子路喝止了沉不住气放箭的那些食客,他们的箭矢不多,在黑暗中准星必然下降,再这么胡乱消耗,能否坚持到天亮还是个问题。
  看外面的情形,子路知道进攻快要开始了,于是他转身对众人道:“水沸否?”
  一直到现在,孔氏的食客族兵都坐在地上待命,虽然外面传入的动静让每个人都放松不下来,但只要有子路在,他们就有主心骨。至于无法战斗的臣妾妇孺,任务就是搬运砖石,或者在墙边架釜烧水,让这些人有事可做,也比他们惊慌之下四处乱窜要好。
  子路也是没办法,孔氏一向不以兵甲强劲著称,他只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帮主君守住这一晚。
  不止是他们在忙碌,在僵持了半个时辰后,外面的人终于将木梯、门板等器械准备妥当,稍稍列队后,便大喊着冲了过来!
  弓手们排成两排,不住的朝孔府内射箭,而前面拿着门板组成一道道木墙人们,则是举着门板快步走向高不过一丈的墙,挡住从上面射下来的箭,搭上木梯,然后就开始攀爬。
  “刺!”
  在子路的命令下,孔氏府库里一切长杆的东西都装备到了食客和家兵手里:长矛、长戈、长戟、长铍,甚至还有草叉子,木耙子……
  这些长柄的武器将敢于从墙上露头的敌人统统戳了回去,至于胆敢跳下来的,自然有子路带着食客,持短剑贴近将其杀死。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墙的两边已经堆了一片尸体,但外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攻,他们人多,可以轮换。但子路这边人手紧缺,而且在不断减员,个个都带着伤,气喘吁吁。
  “何时才能天亮啊?”在敌人攻势稍缓的时候,不知道谁叫了声,因为子路承诺过,坚持到天亮,便有转机。
  “快了……”子路看了一眼天边隐约的晨光,这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但天亮后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末日,还是获救,其实他也不得而知。
  “南边,南边,有人上房了!”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有人大喊。
  子路先前让人在院子各处都插了火把,虽说谈不上隐蔽,可敌人也同样没办法隐蔽,子路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紧挨街道的屋顶上已经有了十几个人,他们正在张弓搭箭,居高临下地朝孔府射击。
  十几箭呼啸着射入,一时间院子里的食客家臣手忙脚乱,还有两三个倒霉鬼被射中,躺在地上大声的惨嚎。
  “将他们射下来!”子路却不慌,接过硬弓,抽箭张弦,一箭就射死一人。接着又连续开弓射落二人,院子里的人心顿时就稳住了,纷纷为子路欢呼。
  他的射术传自夫子,虽然不如师弟颜高那样百发百中,但在众家臣里却算出众。
  但本来就不是为防御而设计的孔府处处漏洞,他们刚解决南面,东面却又出了问题。
  “木桩来了,靠墙的站稳抓紧!”突然每个人都听到站在台墩上的人大声示警。
  墙外,已经杀红眼的诸卿家兵排成两列纵队,两排人抱着一根粗大的木柱房梁,狂喊着冲了上来,重重撞在墙上!
  府邸的高墙顿时巨震,整个院子都猛地一颤,屋顶的瑞兽也打着晃,甚至还有掉下来砸到人。
  撞击一次,诸卿家兵们抱着木柱后撤十几步,发力再上,子路等人准备起身射击,奈何外面的人又爬上了街道对面的屋顶,几十支箭射进来,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一次又一次剧烈的撞击,里面的人却无从阻止,大概十多次以后,他们恐惧地发现,墙裂了,一道缝隙正在蔓延开来……
  孔府四边的高墙虽然用砖瓦砌成,比一般的夯土墙要牢固,但并不是为了防御而修建,但仅此而已,没法和堡垒相提并论。在几十个人抱着的大木面前,比纸糊的也就是强那么一点点,再撞一次,东面的高墙就要被撞坏了。
  大难将至,孔圉的府邸已经乱成一锅粥,府中不止有血气方刚食客家兵,也有许多妇孺臣妾,他们纷纷喊道。
  “打不下去了!”
  “让主君投降罢!”
  “快献出太子罢!”
  一时间哭声喊声骂声,响成一片。
  但孔圉性格看似柔和,实则十分坚持己见,否则也不会因为不迎合卫侯,导致执政之位都丢了。
  不到最后一刻,只怕他不会屈服。
  众人惶惶,子路却默然不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夫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为仁义而死,也挺不错。
  他戴着武贲冠,披着重甲站在即将破裂的墙垣前,手中长剑已饮饱了鲜血,只是刃有点卷,毕竟今夜它无数次地砍进骨头里。
  “老伙计……陪我到最后的,还是只有你。”子路低头笑了笑,他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夫子的情形。
  那时的他,是家乡出名的轻侠恶少年,头戴雄鸡尾羽装饰的帽子耍威风,佩戴着公猪鬃毛装饰的长剑显示自己的无敌,曾经瞧不起文质彬彬的孔子,屡次冒犯欺负他。
  孔子却不以为忤,九尺的身躯下隐藏着惊人的力量,这是继承了他那能撑起城门的父亲的力量。一只手就将子路降服后,笑着问他:“小子何好?”
  子路记得,自己那时候年轻好胜,在力气上比输了,便一把抽出腰间的剑,梗着脖子道:“吾好长剑!”他当时琢磨的是,要如何才能把这个啰里啰嗦的大个子刺个对穿,让他再也无法对自己废话。
  孔子大笑:“剑者,小道也,以汝之能,若加以好学之心,日后当不仅限于一介游侠。”
  子路虽然出身卑贱,却有几自傲,他张狂地说道:“我听说南山有一种竹子,不须揉烤就很笔直,削尖后射出去,能穿透犀牛的厚皮,所以有些人天赋异秉,又何去浪费时间学习?学又能学到什么?”
  孔子却笑意悠长:“不然,若能在竹箭的尾部安上羽毛,再将箭头磨得锐利,不是能射得更深更远?学的用处,就在于让有天赋的人括而羽之,镞而厉之。”
  子路这才心服口服,下拜表示受教。
  “哗啦”一声,子路的回忆被打断了,东边高墙上已经被撞出两个大洞,透过那两个窟窿,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外面的阳光,还有无数狰狞的面孔……
  “夫子……”子路睁开了眼。
  “我跟着你学了二十年,身上除了勇之外,也学到了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算是‘括而羽之,镞而厉之’的好学君子了么?”
  “只可惜,我唯独缺少了惜身避险的智啊,终究成不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
  他自嘲地笑了笑,抹去虬髯上清晨的露珠,正了正自己的冠,又结紧了缨带。这是在拜入师门后,夫子郑重其事地给他加上的,二十年来,他从未让它歪斜过,哪怕在战场上也是如此。
  下一刻,墙体被彻底推开,诸卿家兵一涌而入,零星的箭矢阻止不了他们。
  但子路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长剑笔直,以一敌众,浑然不惧!


第921章 邻人失火
  敌人已突破墙垣,从东向西攻打孔宅。子路让人在宅院门口放了火,阻止他们入内,但还是不断有人冒火冲进来,他和寥寥几名还能战斗的食客不断抵抗他们的冲击,犹如巨浪冲击下孤独的渔船。
  好在子路剑术超群,这种战局限于眼缝之前的巷战,轻侠出身,从小就在街巷打架的他比正规训练的兵卒更厉害。
  剑影之下,胆敢朝子路拔剑的人若不拔腿逃窜,就得死于非命。
  在他们惊惧的目光下,子路纵声高呼,挥剑大开杀戒,手臂一直到肘成了红色,在朝阳光线的照耀下泛着血光。
  他有些醉了。
  这就是战斗的狂热,在拜入夫子门下后学礼学仁后,他已经多久没经历过了?时间变得含糊,变得缓慢,甚至停顿,过去和将来一齐消失,恐惧、思想、甚至身体都不复存在。
  惟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觉不到甲衣的沉重,感觉不到淌进眼睛的汗水。事实上,他不再有感觉,不再思考,只有战斗,只有对手,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敌人惊慌失措,子路则生龙活虎。纵然死亡就在身边,但他何惧他们缓慢的戈矛,轻舞欢歌,放声长笑,这才是当年纵酒狂歌的仲由!
  他陶醉在杀戮中,这时候,仁义智慧都没了用武之地,只剩下最本能的勇悍,让子路在混战中伤而不死。
  但再勇猛的武士,也终有精疲力竭的时候。
  他们已经退到了孔氏府邸的正堂外,里面就是子路要保护的众人,他的主君主母,还有卫国的夫人和太子。
  手中的长剑越来越沉,身边只剩几个人,其余的要么死了要么投降,一支箭呼啸射来,将他整个人钉在了门柱上。
  肩胛位置血流如注,子路发现自己连拔出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看着对面那人再度开弓,瞄准了自己。
  来人没有立刻松弦,因为诸卿胜券在握,他可以在众人面前表演一下贵族的高尚。他是公叔木,公叔氏的庶子,子路在卫国期间,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
  他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子路,汝乃壮士,今日当死于吾箭之下,庶士被卿族杀死,亦当荣幸。”
  “要杀便杀,少废话!”子路见过最高贵的黎民,也见过最卑劣的卿大夫,他可不认为这是什么荣幸。
  但也许,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他闭上了眼,等待命运降临。
  但弓弦响动之后,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疼痛,一睁眼,却见公叔木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背后插着一支穿透甲衣的羽箭……
  ……
  “公叔!”
  诸卿的家兵大惊失色,茫然四顾地寻找凶手。
  “卿族死于庶士之下,也不算耻辱。”上方的屋顶处传来一阵大笑,子路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高瘦的身材,那张巨大的弓,那娴熟的箭技,除了他师弟颜高外,还能有谁?
  颜高并非孤身一人前来,他的身后,一个又一个背负箭袋,或者手持弩机的赵军材官爬上房顶,朝院子里的诸卿家兵放箭。众人战斗了一夜,本来就又累又饿,胜利在望之际突遭袭击,顿时抱头鼠窜。
  等诸卿家兵们退走后,颜高跳了下来,走到闭目休息的子路身边,嘴角带着讥诮的笑:“子路师兄,死焉?活焉?”
  子路无力地睁开眼,他实在没有气力与颜高说笑了。
  “子骄,你来做什么?”
  颜高早在十年前就投靠了赵氏,如今官越做越大,统领鲁国材官,在曲阜教授新兵习射,他怎么会来卫国?
  “自然是来救你的。”
  颜高伸出手,将子路拉起来,瞧了瞧他的伤势,让手下去找几块布来,给子路包扎包扎。
  就在这期间,子路只听到外面一片噪杂,鼓声轻快,这是行军冲锋用的鼓,喊杀声和求饶声从外向内席卷。是诸卿的家兵,本来已经攻入孔宅的他们,却遭到了神秘来客的攻击,在一刻不到的时间里土崩瓦解。
  “真如子路说的一样,天亮便有转机!?”
  紧闭多时的正堂大门开了,孔俚扶着父亲孔圉和母亲伯姬走了出来,有些难以置信。卫侯夫人吕姜也眼睛通红地跟在后面,太子则畏畏缩缩地抱着她,不肯松手。
  还活着的家臣来报,说诸卿家兵已经完全败退四散了,但孔府外面,又被一支军队围得水泄不通,而且那些人甲兵锋利,比诸卿家兵强了不止一倍,家臣食客们都不敢反抗。
  “也罢,该来的还是来了,随老夫出去看看。”孔圉脸色不佳,宅邸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尸体,还有浓厚的血腥味让这些被保护者面色苍白,幼弱的太子还反胃吐了一顿。
  走出府邸后,一抬头,北面有一点红光,那是卫宫新台的火光,高大的楼阙在火光中扭动,挑起的飞檐仿佛浴火的三足金乌,直欲展翅高飞。
  即使隔着好几里,他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炙热,这十多代卫侯收敛的民脂民膏啊,烧了一整夜,还没烧完。
  而府邸外面,则是清一色的黑甲兵卒,一排又一排,他们抬走尸体,搜查旁边的街巷。诸卿的家兵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孔圉还在其中看到了他的政敌石圃、北宫喜等人,他们没了往日的卿族气度,在兵刃威逼下瑟瑟发抖。
  孔圉自己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去,房顶上的弓弩手隐隐瞄着他们呢,所以任何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浑身是伤的子路仍然仗剑护在边上。
  恰在此时,钟声也从城池彼端传来,青铜的低沉轰鸣一声比一声急促,响彻街道与里闾,传遍帝丘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示警用的钟声,也是大乱消弭的预示。
  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都和孔氏一家一样,悄悄来到窗边门旁,向外窥视。
  他们看到在一群骏马骑兵的率领下,一支沉静的军队正穿过城池,他们甲胄鲜明,旗帜飞扬,有条不紊地驱散还沉浸在暴行里的乱民,抓捕诸卿党羽,扑灭残余的火焰,并占领每一座城楼、官府。
  在分出无数个小队后,这支军队依然十分庞大,他们最后的目标,是孔圉的府邸。
  府邸外,铁骑如风,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迅速化作震耳欲聋的惊雷,百余赵骑冲到了孔圉、石圃等人面前,马蹄几乎要踢到他们脸上去。一时间,马蹄声、兵器撞击声、士兵们的呼喝声,汇成一道巨浪,让所有人几乎窒息。
  众星捧月中,一匹白马驮着一位黑袍高冠的卿士出现在他们眼前。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背后新台火光的映衬下,他像一座山,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孔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伯姬惊慌失措,吕姜紧紧的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太子缩得更靠后了,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角,石圃等人将头埋得更低。
  孔俚也是如此,虽然他与此人同龄,也曾在酒宴上推杯接盏,但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俩人虽然同为卿族,差距却是如此之大。命运完全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啊,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笼罩了他,让他两腿发颤,牙齿打战,咯咯的声音连聋子都能听得到。
  唯有子路迈上前一步,质问道:“赵上卿,去而复返,有何贵干?”
  ……
  见子路生龙活虎,也不知为何,赵无恤竟松了口气,他不必与孔子从敌人变成仇人了,也不必让孔姣满脸是泪,更重要的是,在寂寥无人的深夜,不会因为心有愧疚而突然惊醒。
  他笑了笑,指着背后熊熊燃烧的新台道:“此火太大,远在鲁国都能看到,我恐怕它殃及邻里,故特地带人回来救火。”
  “救火?上卿对邻国真是上心,只是不知道这把差点将帝丘毁掉的火,是谁放的?”
  赵无恤摇了摇头道:“有客拜访主人,见其炉灶烟囱笔直,旁边还堆积着薪柴,于是便劝主人曰: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然将有火患。但主人嘿然不应,俄而,主人家中果然失火……”
  “卫国之火患,已经不止一日积累了,我前些日子路过卫国,也曾劝卫侯更改其政,小心积薪,也就是心怀叵测的卿族们。谁料才过了数日,大乱便已发生,卫侯身死国危,晋、卫、鲁乃盟邦,自然只能由我来收拾残局。”
  他对众人宣布道:“如今卫国大乱,今日以后,直到重整秩序前,帝丘及地方一切防务均由赵氏接管!”
  “你!”子路虽然受赵无恤所救才保住性命,但对于他谋卫的心机却十分愤慨。他为了赵氏一家的利益,让帝丘陷入险境,不知道多少人在昨夜死去,更不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卫国数百年积蓄,也毁于一旦。
  现如今,却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一来就摆出一副鲸吞卫国的吃相,真是……他还待斥责其不仁,却被人拉住了。
  “子路,这可不是夫子教我们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眼见子路要犯傻,颜高连忙站出来,将他拉到了一边,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又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家臣之职已尽,接下来的事,不是吾等能干预的……”
  在这段小插曲过后,赵无恤才有空打量眼前的情形,他的目光在石圃、孙襄、北宫喜等人面上略微停留,随后落到了孔圉身上,下马走到他旁边,笑道:
  “孔卿无恙就好,敢问,卫太子何在?”


第922章 移花接木(上)
  卫宫新台浓浓的黑烟已经停歇,昔日的最高建筑坍塌殆尽,只剩下一堆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但在瓦砾之下,却有春天出土的新芽在顽强地舒展身躯,吸收阳光。等到夏天,这里将变成一片青苔碧瓦堆堆积,杂草丛生的百草园。
  帝丘的秩序已恢复如常,在帝丘大火的那一夜,晋、鲁两边的赵军齐齐出动,从河内来了五千,从郓城也来了五千,他们乘坐兵船,从卫渠直达帝丘,很快就占领了卫国的东西二境,各处险隘关卡。帝丘的守卒更是完全被赵军取代,城内已经戒严了好几日,杀人、抢掠都被制止,敢于犯禁者都被关到牢狱里,卫国的监狱已经人满为患。
  按照规矩,诸侯五日而殡,卫侯的尸身正好在今日出殡,但却没有办成国葬,只是在宫里草草搭了个草堂。赵无恤在履行盟友义务祭拜一番后,便对所有人宣布了此次卫国之乱的性质:石圃等诸卿裹挟国人,弑君叛乱!
  对于参与叛乱的国人,赵无恤表示一概不追究,从他让人给卫侯蒯聩的谥号“卫愍公”就能看出来,他对于国人驱逐昏君是肯定的,这让本来心存忐忑的卫国百姓放下心来,开始忘记那几日的疯狂,恢复正常生活。
  但对于诸卿,赵无恤却不打算轻易放过。
  “石氏等人关在牢狱里,一直在说自己冤枉,不住稽首哀求要见上卿,表示绝无与赵氏为敌的意思,此番叛乱,也是按照上卿的意思来的,问为何赵氏会对他们兵戎相向?”
  帝丘城外,赵氏军队驻地的大帐内,已经被招聘为赵卿近臣的子夏瞥了一眼稳坐案后的赵无恤,问道:“上卿,这就是卫国诸卿的原话,应该如何答复?是见还是不见?”
  “一派胡言!我何时默许他们弑君犯上了?”赵无恤对这项指责断然否认。
  他义正词严地对子夏说道:“你去告诉石圃,让他回想回想先祖石碏的事迹。当年公子州吁和石厚弑杀卫桓公自立,他们去到陈国聘问时,石碏便写信告诉陈国君臣,说卫国地方狭小,老朽年纪老迈,眼睁睁地看着弑君发生却没什么作为,如今去到陈国的那俩人正是杀害国君的凶手,敢请趁机设礼法处置他们……”
  这个故事子夏知道,陈国人被石碏感动,便将州吁和石厚抓住,并到卫国请人来处置。卫国这边派遣右宰前去,在濮地杀了州吁。石碏又派自己的家臣前去,在陈国杀了儿子石厚,这就是“大义灭亲”的由来。
  子夏明白了,赵上卿的意思是,此番卫国弑君之乱,他扮演的正是陈国的角色,现在要作为邻居,为卫国处置叛臣。
  那么问题来了,这次的事件里,谁来扮演“石碏”呢?
  还有,对这个延续了五百多年的古老侯国,又要如何处置呢?
  虽然心里仍有疑问,但这些事情就不关子夏的事了,来到赵无恤身边这月余时间里,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工作:将各郡县传递上来的奏疏分类,将紧要的放在上面,时不时写一篇文书,在赵无恤需要的时候提供咨询,如此而已。
  若主君没有咨询的意思,就不要试图表现自己,这是赵氏内部办事的态度,各司其职,失职不可,越权亦不可。
  子夏需要传达下去的,是赵无恤对诸卿的处置。
  ……
  “石氏叛国弑君,罪不容赦,石圃为首乱者,车裂于市,举族迁至晋国代郡戍边。”
  “北宫氏先假意从君,又反复叛乱,参与弑君,家主北宫喜施之以戮刑,举族迁至晋国离石县戍边。”
  “孙氏,从石圃弑君,为叛党主谋之一,家主孙庄腰斩于市,举族迁至晋国马邑县戍边。”
  “太叔氏,从石圃弑君,家主太叔疾斩于市,举族迁至晋国楼县戍边。”
  “公叔氏,为叛党从犯,公叔木已死,戮其尸,家主公叔戍主动投诚,准其自缢,举族迁到晋国蔺县戍边。”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己氏戎人滑夏,罪不可恕,己氏斩于市,举族降为氓隶,迁至晋国巨鹿县戍边!”
  这些处置一条接一条,让人胆战心惊,卫国的五大卿族在被赵军一网打尽之后,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真是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如今一来,卫国六卿,就只剩下孔氏一家了?”
  听着这些处置,孔圉的心底也越来越凉,赵无恤在接走卫国太子辄后,就让颜高将孔宅包围,准进不准出,只是没有切断他们的消息来源。
  “也不知道赵上卿会以何种理由对我宣判,是车裂,还是腰斩,还是像对待季孙一样,赐我毒酒、白绫、短剑各一,任我选择?而老夫的族人,又会去往哪一处北方的苦寒之地呢?”
  孔圉在病榻上苦笑不已,他的妻儿早已吓得面色惨白,惶惶不知所措。
  所以在赵无恤派人上门传消息时,孔氏一家差点先自己上吊了……
  当子夏读完赵无恤的话时,孔圉父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上卿……想要老朽继续做卫国执政,辅佐新君?”
  ……
  “上卿,我还是想不明白!”就在孔氏一家庆祝自己劫后余生的时候,赵伊却有些愤愤不平。
  他说道:“吾等谋划了这么久,废了这么多周折,难道只是为了给卫国换一个国君,帮他们恢复秩序?”
  “你说的也不算错。”赵无恤用笔尖点了点他:“卫国的秩序很重要,子尹在这里呆了三年,应该能说出其中原因。”
  “无非是卫地川原平旷,道路四达,居晋、鲁冲要……”
  “然,赵氏现在也算家大业大了,若河北的邺城为心腹的话,那太原就是赵氏的右臂,北揽代地、上郡,南膺铜鞮、魏、韩。鲁国则是赵氏的左臂,上擎齐国,下御吴国,弯曲胳膊,则包揽泗上诸侯。所以无论是太原还是鲁国,赵氏都不容丢失,晋阳乃赵氏三代人经营的领地,民心所向,我不太担心。鲁国那边若我亲自驻守,必然稳如磐石,但我不在,却无法保证。毕竟周公遗泽未消,鲁人的国别意识尚强,所以不能不用心维持。我先派吾子赵操去做鲁卿,留下一众能臣辅佐,但还是怕久而久之鲁士坐大,于是又让广德去分其权……我的良苦用心,你可明白?”
  赵伊不再抱怨了,拱手道:“明白,上卿做的任何抉择,一定有其理由。”他虽然是赵氏小宗,但一直沉溺于军争,不是那种会想太多的人,所以邯郸氏灭了,他们这一支“马首氏”却留了下来,并被赵无恤倚重。
  在封建宗法时代,同宗亲戚也是强大的助力,但要学会合理运用,赵无恤不养废物,也不希望未来赵氏宗族衰败,被异姓家臣取代,晋献公尽灭公族的教训,尚在眼前呢。
  所以对宗族内唯二的赵伊和赵广德,他还是挺用心培养的,而且要根据其功劳,适当给予奖赏,让他们作为一支力量,与士人出身的臣僚达成平衡。异论相搅,这,也算是人君南面之术的一种吧。
  赵无恤继续说道:“卫渠的修建,很大程度上是想要将晋鲁的距离拉近,所以河内与鲁地的交通都要依赖于卫渠,卫国若乱,则赵鲁两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任何事情都会有滞后,没法做到犹如臂指……所以卫国必须稳定,这也是我扶持起蒯聩,又亲手毁掉他的原因。”
  蒯聩这个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神经刀,在孜孜以求归国的时候,表现得还不错,可一旦登上高位,却志得意满,开始变得越来越疯狂,他的倒行逆施,让赵无恤对卫国很不放心,所以在得到今年可能会有大灾的预警后,便生出了插手卫国的打算。
  与其等卫国的动乱突然间爆发,让赵氏应接不暇,还不如添把火,在赵无恤可控制的范围内引爆。
  赵伊点了点头道:“既然卫国如此重要,堂兄何不将其吞并,化为郡县?就像灭代国一样。”
  无恤摇头:“没那么简单,卫国,是宗周分封的东方大国,长期担任侯伯,至今已经传承了五百多年,虽然几经衰败,已经大不如前,但若贸然吞并,必然会引起诸侯的剧烈反应。”
  本来以赵氏的实力,这么干也未尝不可,但想到今年大灾在既,赵无恤打算还是走稳妥的路线。
  “更何况,卫康叔的遗泽虽然被昏君们耗费得差不多了,极其排外的卫人却不是那么好治理的,必然会耗费赵氏大量精力。总而言之,就是和以鲁人治鲁国一样,要以卫治卫。太子辄,他是正统的继承者,是卫国稳定的前提,而且年纪幼小,胆小怕事,很好控制。而孔圉,一个将死之人,子孙无能,宗族衰败,但胜在比较受卫人信赖,将他再次推出来,正好给卫国的新朝廷装点门面。”
  “卫国的……新朝廷?”赵伊有些不解。
  “不错,卫国六卿,六去其五,诸卿家主将被杀死,剩下的子弟也会远迁晋国边境,卫国官府为之一空。既然昔日的卿族政治已经不复存在,正好安插人手,加深赵氏对卫国的控制,让他们从还有些许自由的仆从,变为纯粹的傀儡!”
  赵无恤上下打量赵伊,笑道:“子尹,晋国六卿大战之后,我一直欠你一个能配得上你功劳的封赏呢。卫国虽小,但也是一个五百乘之国,你已经来此处驻守三年了,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了解这里的山川地势,留在卫国做次卿,主导朝廷如何?等过几年孔圉灯枯油尽,你便是卫国的执政,到时候卫国祭由国君,政由子尹!将这卫康叔之国,彻底变成赵氏之国,你可有兴趣?”


第923章 移花接木(下)
  列为卿族,这是春秋时代每一个大夫孜孜以求的梦想,赵无恤的这份大礼,赵伊自然不会拒绝,当即欣然应诺。
  但他也知道卫国是个烂摊子,卫侯蒯聩的倒行逆施给这个国家留下了巨大创伤,诸卿被席卷一空后,他们的子弟逃的逃抓的抓,大多数要被迫去赵氏的边境戍边。
  这种措施是必要的,就好比秦灭六国,移六国豪强充实关中,汉武帝又移动关东豪雄充实茂陵一样,是强干弱枝之术。这些卿族每一家都有一两千人,会让空虚的赵氏边县增加人口,并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面对边境戎狄和险恶的环境,被剥夺了权力的他们只能在赵军的庇护下生存。
  赵伊则担心卫国官府里一时间无人做事,没有太多从政经验的自己能否胜任这一位置,能否帮赵氏稳定卫国。
  “你且放心,我会留兵五千助你镇守卫国,足够的武力是压制不服者最好的方式。而且还会从晋鲁派遣一些熟悉卫国情形的士人、僚吏来帮你,比如阚止,你可以引为肱股,还有高柴,可以在卫国做一个理官,临漳学宫里的卫国士人,也是时候一展所学了。此外,每个月都会有五万石粮食从鲁国运来,加上帝丘的存粮,应该够你撑到秋收。”
  除了给赵伊补足手下僚吏,保证卫国行政不至于瘫痪外,还得为他筹备粮食,让他能维持驻军和守卒的吃饭问题,并能给卫国官吏发放俸禄。
  但河内的常平仓是不能动的,所以只能从鲁国那边补充。
  赵无恤指点赵伊道:“帝丘可以靠这些外来人,行移花接木之计,但在卫国的地方各城邑,就只能暂时依靠当地大夫、豪长进行间接统治。好在五卿既灭,卫国会空出来一大批无主田地,你可以将这些田地授予无地的卫国贫民耕种,他们将成为支持赵氏的第一批人,在排外的卫国地头蛇中插下一根又一根钉子,等到几年后时机成熟,就可以改邑为县,加上对地方的统治了。”
  “你还得感谢蒯聩,他的厚敛重税已经达到了逼迫百姓交出一半收成的程度,先将其降到五分之一,百姓必然感恩戴德。反正卫渠也修好了,再适当减免一些劳役,则卫人之心可定。”
  眼看赵伊一一记下,赵无恤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堂兄带兵可以,为政却只有中人之姿。其实若子贡不得不在曹国维持统治,让他回来管理卫国或许更合适些,但现如今,只能让赵伊硬着头皮上了。
  谁让他手下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基本都是历史上名声坏透的乱臣贼子、野心家呢?
  让阳虎或者佛肸、王孙胜来管卫地?想想都可怕,这些老虎还是拴在眼皮底下为好。
  赵伊野心不大,也没有太多从政经验,让他在卫国主管军务,政务则由赵无恤空降的亲信士人操持,这样比较好。总之要尽快恢复卫国秩序,催促百姓下田春耕,今年或许有灾,卫国很可能会受波及,能种多少是多少吧。反正未来十年,赵氏要在卫国牢牢站住脚,然后通过卫渠便利的交通,让河内和卫地在经济、文化、律法上实现一体化。
  而赵无恤却顾不上一一看着这些实现了,他还得往东方去一趟,就在这几日间,那边也出了件大事……
  ……
  帝丘的大乱已经过去十余天了,随着赵无恤乘船离开,孔圉府邸外的赵卒也陆续撤围。里面的人像是大地震后余生的老鼠一样战战兢兢地出来透气,新君继位,孔圉被重新任命为执政,他们暂时安全了。
  但在那一夜救了孔氏的功臣子路,却选择在这时候结束与孔圉的君臣关系,收拾包裹离开。
  孔氏父子再三挽留无果,只好赠金拜别,最后送子路出城的,还是他的一对师兄弟,颜高和高柴。
  “子路,你真要离开卫国?”高柴觉得有些可惜,子路在蒲邑这三年做的很不错,如今孔氏在大乱中幸存,子路若留下,肯定会被他们倚重。
  “子羔。”子路指着道边巡逻的赵卒对他笑道:“此处还是卫国么?在我看来,已经和赵氏的郡县无甚区别了,至多和鲁国一样,保留一位姬姓国君作为傀儡,行赵氏统治之实,夫子不肯仕赵,我还是回他身边去罢。”
  在孔圉担任执政的第二天,赵无恤便以卫国卿族太少为由,将在动乱中立下平叛之功的赵伊强行推举为卫国的次卿!赵氏公然染指卫国朝堂,卫人却无力反对,甚至还为赵氏没有灭绝卫国五百年社稷而暗自庆幸不已。
  这些事情,颜高和高柴自然是清楚的,二人都身在赵氏为臣,一时间脸上有些发烧。
  子路倒不是故意埋汰他俩的,他之前过了,他与原宪等人不同,只管好自己,不会挥舞着道德大棒去逼迫别人也做同样的选择。
  “就事论事,此番卫国大乱,我欠子骄,欠赵上卿一条命。”临走前,他郑重地对二人说道:“子路一人一剑,只要赵上卿有所驱使,子路一定会欣然赴死!但要我留下做赵上卿的鹰犬,恕我暂时做不到,二位就不要再劝了。”
  见子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颜高和高柴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说,只是陪着子路,往卫国南门而去。
  禁令解除后,帝丘的街头再度变得拥挤不堪,就在三人试图穿过进城的人潮时,却突然听到有钟鼓声响起。
  他们抬眼倾听,不禁纳闷这次的钟声又代表着什么。
  上次赵军入城,钟鼓就响个不停,但这一次,却只是市肆旁在敲。
  “要杀诸卿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帝丘的卫人开始朝市肆移动,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子路三人对视一眼,也朝那边走去,等他们到了城南市肆中心,人群已经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
  石氏、太叔氏、公叔氏、北宫氏、孙氏,昔日卫国的五大卿族,除了公叔戍被赵无恤“宽容大量”,准许自缢外,其余四人都在这里站着呢,左右各有一名赵卒看押。
  围观的众人本来还在热烈讨论,但等刽子手带着刑具上来时,他们就静默无声了,甚至有人唏嘘道:“是真的要杀么?”
  这些都是不可一世的卿大夫啊,天生贵胄的公族,传承最久远的石氏,源于卫靖伯之孙,至今两百余年。其余太叔氏、孙氏,都有一两百年历史,就算是资历最浅的北宫氏,也延续了百余年……
  这就是所谓的世卿世禄,也就是说,在这些卫国百姓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诸卿就高踞卫国权力巅峰,俯瞰众生,从未掉下来过。可今天,他们却沦为阶下囚,成了到刀俎上的鱼肉。
  卫国司寇太叔疾最先被杀,他作为从犯,被赵氏理官判处斩刑,鲁班的发明再度派上用场:断头台。
  断头台的刀呈梯形,刀刃斜向,重约四十斤,木制支架高两丈。太叔疾被按到上面绑起时,抬起头像是有话要说,但刽子手一拉绳索,刀刃落下,快速斩断了他的颈项,头颅滚了两滚后,合上了眼睛。
  围观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甚至没反应过来。
  但轮到北宫喜时,他们就有时间一睹刑罚的残酷了。
  北宫喜本来是卫侯之党,被他引为心腹,但在卫宫不保时,他果断选择开门反水,引诸卿入内,于是被判处戮刑……
  万刃加身,凄厉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只来得及挣扎几下,就被剁为肉泥。
  接下来,是孙庄,孙氏的家主,他作为主谋之一,被判处的是腰斩。
  众人还记得,那是七年前赵齐交战正酣的时刻,齐国公子阳生被腰斩于郓城,带给世人巨大的震撼,“刑不上大夫”这条不成文的歪理也随即被埋进历史尘埃。
  今天孙庄的死却没有阳生利落,他被断头台斩断腰腹后,上半身居然还能动,一边嚎哭,一边红着眼蘸着血,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字,才一命呜呼。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首恶石圃,他被判处的是最残忍的车裂……
  车裂,也称之为“轘”,春秋时,各国君主对那些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加重处罚时,就采用车裂的办法。公元前694年,齐国“轘高渠弥”;公元前598年,楚国伐陈国,将弑陈灵公的夏征舒“轘之栗门”,公元前551年,楚国又“轘观起于四竟”。
  若不是赵无恤改变了历史,苌弘现在可不会稳坐临漳学宫做大祭酒,每日玩弄乐器,夜观星象,他也会被他深爱的周人车裂、抽肠,死相惨不忍睹……
  石圃目睹了三个同伙的死,轮到他时,却还算镇定,在他的手脚被栓到与马相连的绳环上时,他才挣扎了几下。
  赵氏的理官在宣读他的罪状,随即马鞭抽响,马儿吃痛,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这样可以把人的身体硬撕裂为五块。
  痛苦,从不断的撕裂开始,石圃的骨骼在咯咯作响,脸上扭曲而痛苦。
  “我已在烈焰中看到新台化为灰烬!”
  “也将在黄泉里看着卫康叔的宗庙被推倒!”
  “不出十年!”
  他用最后的气力疯狂地大叫:“卫国五百年社稷!”
  “也将随石氏而亡!”
  下一刻,四肢断裂,血流满地,白花花的肠肚也从被拉破的肚皮里流了出来,马儿惊恐地嘶鸣,围观的卫国人,却死一般寂静,一言不发……
  包括已经自缢的公叔在内,卫国五大卿族的家主,居然就这么完了。
  不止是他们,连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子路,包括事先知道结果的颜高等人,也震撼不已。
  如果说,七年前公子阳生的死,只是贵族礼法的大厦上掉下的一片瓦的话,那今天五卿同赴黄泉,却赫然是殿堂内轰然倒地的五根柱子。
  或许一如石圃临死前诅咒的一样,卫国的社稷,也将摇摇欲坠,现在还硬撑不倒,只是赵无恤不想让他们这么快倒台而已,他已移花接木,让同宗赵伊做了卫国次卿,接手这座庙堂了。
  这时候,已经有百姓看不下去,捂着嘴陆续离开,他们中许多人也参与了动乱,跟着诸卿围攻卫侯,如今诸卿被杀,他们却被赵无恤饶了一命,不加追究,不由暗自庆幸。但那架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将会一直立在市肆中心,让每一个路过的人忘不掉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心怀敬畏。
  对卫国新朝廷的敬畏。
  子路也默默随着人潮向外走去,也不知为何,在看到五卿的死时,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满心恐惧和庆幸,反倒感到了一丝痛快……
  他虽然按照夫子的要求,去学礼乐,学仁义,但他贫寒的出身,以及二十年来屡屡受挫的仕途,让他对大多数贵族怀有敌意的不满。
  “肉食者鄙!”这是每一个卫鲁穷士的心声。
  所以在看到鲁国三桓倒台,看到卫国五大卿族毁于一旦时,他没有如夫子一般忧心忡忡,为“礼崩乐坏”而痛心疾首,反而在内心深处认为他们是活该。
  “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他如此对自己说,去了五卿,又来赵卿,贵人依然是那些贵人,官府依然是那个官府。
  但真的毫无变化么?子路想起了在鲁国发生的事,至少在那里,先前被三桓鄙夷的穷士庶民,开始陆续走进朝廷,登堂入室。
  “学而优则仕。”子路的小师弟,陈国人子张说的这句话,已经在鲁国成为事实。虽然那些人学的,不尽然是礼乐仁义,还有邓析的刑名之术,甚至是农耕、百工、数术,这些孔子眼里的“小道”。而卫国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过是鲁国十年来的翻版。
  既然如此,旧的礼乐崩坏,也不全然是坏事吧?至少,吾等这些穷士,在赵氏的统治下,比以前更容易出头。
  子路晃了晃头,驱散这种不好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他这二十年来为人处世的宗旨也会就此坍塌。他加快了脚步,朝西南方向走去,子路要去楚国叶县,回到夫子身边,将卫国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会告诉他,赵氏投下的影子又笼罩了一个邦国,他们孔门子弟能去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仲由脚步匆匆,而在涂道上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他从南方来,竹杖芒鞋,腰带长剑,站在朝阳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正望着舟船不息的卫渠颔首不已,仿佛能从那些行色匆匆的兵卒和商贾脸上,看出什么来……
  半晌后,孙武露出了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氏在东方,有战事啊……”


第924章 祸乱之源
  时隔数年未归,鲁国的春风还是那么温暖而熟悉,洙水之畔,赵无恤抬头瞧了瞧北归的鸿雁,心里暗道,自己的归宿不知是邺,还是鲁呢?或许,心安之处便是故乡吧,还是在季嬴的小院子里他的心才最为安定。
  不过鲁国同样也有他的家人,他的妾室和长子。
  赵无恤偏过脸看着与自己同乘一车的儿子,他又高了一点,赵无恤带着姝来鲁国,一年见不到亲人几次,更缺少同龄人陪伴玩耍的赵操可高兴坏了,跑前跑后带着妹妹游览曲阜风物,还动用私库,给她置办各种点心。
  可惜小儿女的总角之乐没维持几天,赵操很快就没时间玩闹了,他被要求旁听赵无恤与家臣们的会议,看着赵操心不在焉的样子,赵无恤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便对他说道:
  “我们晋国的贤人师旷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以相辅佐也。这句话,道尽了君主与卿族的关系,你可曾听过?”
  年仅九岁的赵操一个激灵,紧张地说道:“夫子(张孟谈)曾说起过,卿对待君主,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他学习的东西不再是简单的诗、书,开始涉及更多。
  “在邦国初兴时,的确如此,被封到陌生地域的诸侯需要有佐贰,他们或是亲戚,或是亲信,久而久之根深蒂固,身居高位,就成了诸侯的世卿。在诸侯对外积极开拓的时候,他们是领军在前的先锋,在诸侯遭到外敌入侵时,他们是维护疆土的磐石。”
  听赵无恤这么一说,或许是想到自己也是高贵的卿族,赵操在车上挺起了胸。
  谁料父亲话音一转:“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以主君的身份去思考,而不是继续把自己当成一般的卿族。”
  看着儿子不明所以的模样,赵无恤叹了口气,现在和他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但身为父亲,谁不想把自己所知的人生经验、历史教训一一传授给子嗣呢?赵无恤想告诉他的是,到了诸侯衰败的季世,这些曾经是邦国柱石的卿族,却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的祸乱之源!
  诸侯林立的春秋,每个邦国都一个小小的社会生态圈,在这些朝堂里发生的事情不尽相同,但都脱离不了一个主题,那就是君权和卿权的相爱相杀,此消彼长……
  在晋国,晋献公杀尽公族,又驱逐群公子后,晋国的公族仿佛受到了诅咒,卻氏、羊舌氏、祁氏,在历次内斗里相继消亡。只剩下韩氏,还有范、中行、知、赵、魏几家外来强卿军政一体,维持脆弱的平衡。他们分为几个派系相互倾轧,最终六卿变成了三卿,封建国家内部孵化出了未来的天朝官僚政权。
  在鲁国,三桓瓜分公室的政治格局曾长期稳定,国君无从反抗,国人也习以为常,知季氏而不知君,但最后三桓却因为自身的衰败,让位于陪臣执国命,贻笑大方。
  在卫国则不同,卿族与君权长期维持平衡,宁氏、孙氏等卿无法完全架空国君,国君也消灭不了卿族。所以有时候卿族便依靠国人驱逐国君,有时候国君又利用卿族的矛盾灭上一两家,但大抵相安无事。
  当然,以上三国的末路却惊人的相似,在赵无恤出现后,平衡走到尽头,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
  在与鲁国鸡犬相闻的近邻邾国,则演化出了另一番格局。
  邾国的先祖是祝融八族中的曹氏,殷商时从中原不远千里迁徙到了东方,建立起一个疆域广阔的方国,习俗渐渐夷化。到了第五代君主曹侠时,周人灭商,邾国不幸卷入武庚之乱,又不幸被周公打败,于是便失去了独立地位,成了鲁的附庸,国君没有爵位,只能自称邾君。
  直到第十二世国君曹克时,因为帮助齐桓公推行霸业,在各国积极奔走联络,这才因功得到了子爵之位,邾国终于位列诸侯。那时候的邾国在齐国的支持下,疆域广阔,一度中兴。总体力量虽然比鲁弱小,常受鲁国侵掠,但也有一战之力,在赵氏专鲁前,鲁国的实力是九百乘,邾国却全民皆兵,也能凑出六百乘战车,所以他们小而不弱,多次让鲁人吃瘪,一度大败鲁宣公,把他的甲胄挂在城门上。
  只可惜邾国也在不断分封分裂,原本足足有四县之地,在分出了小邾、滥两个同姓小邦后,加上不断被鲁国侵占国土,现在只剩下两个县的体格,人口十余万了。
  不仅如此,因为邾国的君臣矛盾十分剧烈,邾国的卿大夫还在不断地外逃,不单自己逃,还拖家带口,并带着城邑整个并入鲁国。早在邾悼公时,邾国大夫就曾投奔鲁国,并把邾国的漆和闾丘作为进献礼交给鲁。时隔一年,大夫畀我又叛邾奔鲁。邾庄公时,又连续发生了两次卿大夫献封邑奔鲁的事件。
  卿族接二连三的离心外逃,这就是邾国的特色了,现如今是第十八代国君曹益在位,他荒淫无道,与卿大夫之间关系十分紧张,于是就在赵无恤刚平定卫乱,把卫国从仆从国变为傀儡国的时候,又有邾国卿大夫来投奔了……
  非但投奔,那位大夫还请求赵氏伐邾!
  鲁侯早就不管事了,鲁国现在名义上的正卿是赵操,虽然他年纪还小,但碰上这种事情,赵无恤也会问他一问,看此子是否有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
  “邾国是鲁国的附庸,此事鲁国有管的义务……”
  但是如何管,赵操就说不出所以然来,赵无恤也不难为他,继续与张孟谈等人讨论,只让赵操旁听。距离这孩子真正走上前台处理政务还有十年呢,在此之前,就先多听多看吧。
  有趣的是,这一次,鲁地诸士的意见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打!
  鲁国和邾国的恩怨由来已久了,鲁军放到中原诸侯里常常充当鱼腩的角色,但其国力却强于邾、莒,又是秉承周礼的侯国之首,国际地位较高。在春秋时期,邾君多次到鲁国结盟朝见,希望结好于鲁。但这些“东夷”恰恰是鲁人扩展领土的主要方向,于是他们常常借口“伐夷”加兵于邾。二百年里,鲁国对邾国的入侵就达十几次之多,先后夺取了邾国大量的土地、人口。
  这种情况使得鲁士对邾国态度一致,那就是恨不得一口吞并,宰予直接叫嚣:“让邾国变成鲁国的两个县!”
  对于赵无恤而言,子贡提议挖掘的运河“菏水”已经动工,沟渠正缓慢朝泗水前进,预计五年后完工,它的终点正好就在邾国附近的棠邑。于是邾国的地位赫然重要起来,若恰逢赵氏与齐、吴交兵时邾国有变,导致菏水运输断绝,将会给赵氏未来的计划造成巨大困扰。
  邾国现在君臣相互敌视,黑暗政治导致了矛盾激化,民众对国家的离心倾向日益加强。在先前一次与鲁国的战斗中,邾国有33名官吏战死,而参战的民众却没有一个人为国死难,邾国公室被邾人所抛弃,侵吞邾国的时机已经到来。而且不比卫国这根正苗红的姬姓封国,对国内常用夷礼的邾国,是可以祭出“尊王攘夷”大旗的,虽然事实上邾鲁文化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赵无恤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响应邾国卿大夫的请求,讨伐邾国!
  ……
  军情如火,一月下旬邾国生变,二月初赵无恤抵达曲阜,进行战争谋划,二月底才刚刚结束春耕的鲁人便被征召入伍,听说有仗打了,嫌家里地少的鲁人顿时欣喜若狂,又听说要打的是弱小的邾国,他们就更加欢喜了,这简直是白送的军功啊。
  于是妻送夫,女送父,临别时都嘱咐,若不立功,就别回来了。
  张孟谈也已经拟好了计划:“邾国虽然号称六百乘,实际上能出动的兵力不过万人,吾等却能投入两个军的兵力。宋国和薛滕共计五千人,从滕国展开进攻;曲阜赵广德部五千人,从泽山进攻;东鲁冉求部五千人从东武城进攻;西鲁一万人由卿士亲帅,从亢父进攻……”
  赵无恤点了点头:“如巨石之压危卵,鲁邾的国力差距巨大,更有卿大夫带路,此战务必速战速决,半个月内解决邾国!让齐、吴都来不及有所反应。”
  邾子曹益几度遣使求饶,赵无恤都未理会。九年前泗会盟,邾国在子贡的劝说下服从了鲁、宋两国,作为鲁国的附庸存在,但他们仍然有很大的自主权,而且据赵无恤所知,赵齐大战期间,邾国的国君曹益是有些意动,想要帮助齐国,摆脱鲁国控制的。
  让这么一个“六百乘”的邦国卧在鲁国和宋国之间,日夜威胁心腹,怎么都没法让人心安。
  到三月初,赵军已在邾国周边集结完毕。
  然而就在赵无恤的中军大营刚刚在亢父扎好之际,任县的新县令詹台灭明却来报,说在县里捉住了一个行踪可疑的人……


第925章 《用间篇》
  “那人竹杖芒鞋,说着一口外地口音,并且腰揣长剑,看上去风尘仆仆,十分疲惫。他没有带路引就想住进亭舍里,根据新颁布的鲁国之法,亭舍僚吏必须验证投宿者身份或路引,才能接纳,若不查验,则要被追究责任,舍吏见他形迹着实可疑,便报于官府……”
  澹台灭明一向稳重,这才被言偃极力推荐,得以成为任县县令。也不知是他倒霉,还是机遇,刚上任两个月就遇上鲁国伐邾,万余大军要在他辖区驻扎。于是澹台灭明张罗粮草、寻找驻地、征召民夫,忙得不亦乐乎,刚刚布置完毕以为可以歇口气,县里又说发现了间谍!
  “那人似乎已有警觉,县吏带人去捉他时,被此人用剑鞘击倒数人,我和县司马紧急调用亭卒乡兵,将亭舍团团围住,花了数十人之力才将他制住……”
  澹台灭明想想都觉得后怕,那人应该是个剑术高手,不过奇怪的是却没有杀心,因为倘若他当时拔剑,杀出一条血路离开也不是不可能,那样的话,澹台灭明的罪责就大了。
  “不想小小任县,竟然还混进来如此人物……”赵无恤也有些诧异,哪国能有这么厉害的间谍?旦夕可亡的邾国肯定是不可能的,或是齐?吴?郑?
  幸好赵无恤早已料到这种事情,已上了保险:鲁国和赵氏七郡一样,实行了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每家每户都有桑木牌的“籍证”,也就是居民身份证,这是赵氏统治深入基层的标志。
  此外,一般而言各县下的乡村都过着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只是偶尔去集市上换取生活必需品,出门远行的要么是商贾,要么是士人游侠,或者外国使节。于是赵氏规定: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户籍所在地发给一种类似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叫“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抓捕的。
  这一是为了杜绝敌国间谍出入无阻,二是为了防止民众跑到外国去。如此严密的管理体系,是以什伍户籍制度为基础的,除了赵氏七郡和鲁国外,其余诸侯根本没这种意识和手段,还停留在“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任意走动状态。
  所以因为拿不出路引和桑牌而被抓的外国间谍着实不少,比如今天的这个倒霉鬼,但此事交由下面的军吏处理就行了,何必要上报到赵无恤这儿呢?
  原来,其中还有几分蹊跷。
  澹台灭明解释道:“吾等将其抓获后,一搜行囊,发现他用笔墨纸张描绘亢父之险,还记录赵军营地布置……臣认为此人必为敌国间谍,事关重大,便将他押来大营,请上卿发落。此外还有这些东西……”
  他擦了擦汗,将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了上来。
  纸张虽然已经在中原普及十余之久,价格也降低了很多,但能用得起这么多纸记录文书的人,定非寻常间谍,而且上面写的东西,更让澹台灭明读之心惊!
  赵无恤不明所以,打开一瞧,这间谍是个人才,地图画的很是不错,行军的人拿到的话会如获至宝,赵军营垒布置也标明了重点,很方便袭营。至于那些像是信件的篆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赵无恤顿时一惊,连忙扫了一眼,继续往下一篇翻去。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我勒个去!
  赵无恤差点脱口而出。
  这些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文字,他或许背不得,但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巨著里的。
  为了确认无误,赵无恤飞快翻完全篇,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案几,接着又锤了一下,第一下是震惊,第二下则是喜悦。
  “那人现在关押在何处?”
  澹台灭明从未见过镇定的赵无恤如此失态,连忙道:“五花大绑,押在帐外……”
  “不好!”赵无恤连忙起身,连鞋履都来不及穿,一双穿着足衣的脚小步往外跑。
  他掀开营帐,就看到一群甲士全副武装,如临大敌地围着一位发髻斑白,眉宇鹰扬,颔下留着一对矢状胡须的老者。他虽然被五花大绑,精神却很振作,正晓有兴致地看着赵营的布置,又瞧了瞧兵卒们的装备,微微点头。
  “可是孙武子?”赵无恤隔着老远,就大声问道。
  那老者看着赵无恤,坦然承认道:“正是老朽。”
  赵无恤也顾不上满地泥泞,快步上去,拱手长拜。
  “孙子大才,无恤神往已久,遣使携礼物数次聘请,都被孙子拒绝。却没想到孙子竟会自己登门,皂隶兵卒粗鲁唐突,不能识泰山,还望先生勿怪,还不速速松绑!”
  孙武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老朽也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与赵卿相见……”
  ……
  “明君贤将,之所以百战而百胜,其重要原因,在于事先了解敌情。而要事先了解敌情,不可用迷信鬼神、占卜、观星等方法去获取,只能依靠间谍。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在赵无恤出面后,孙武很快就被松绑释放,赵无恤请他去自己专用的帐内沐浴更衣,然后又火速派人将在大野泽统筹赵军辎重运输的吴人言偃召来。在确认这位不小心着了道的老者的确是孙武本人后,这才备下宴飨,引为上宾。
  在筵席上,换了一身衣服的孙武重新精神焕发,想到这次出糗的经历,他不由心生感慨,大发议论起来。
  “凡是想要攻击的敌军,要攻的敌城,要斩杀的敌将,必先派间谍去侦查清楚统军将帅、左右亲信,以及谒者,门者,舍人的姓名和所在,这样才能利用其弱点战而胜之,这便是间谍的好处了。”
  “这就是先生兵法里的《用间》一篇?的确十分精辟,读后让无恤茅塞顿开。”赵无恤笑容洋溢在脸上,对孙武十分热情,这位可是用只言片语便影响了世界的名人,真正的不朽者,他刚写了半篇的《孙子兵法》,还落入了赵无恤手里,他如获至宝,一夜读完。想到前世年轻的自己也曾为之者迷,今日竟见到真人,不由唏嘘。
  “惭愧啊。”孙武无奈地说道:“倘若我事先来过赵卿的领地,这一篇就不会写的如此简单了……”
  原来孙武自从与伍子胥一起谋划刺杀越王勾践于途中失败后,主动为老友揽祸,乔装离开了吴城。他一路北上,吴国的地方组织本来就落后,很多地方甚至连编户齐民都做不到,所以沿途盘查十分松散,孙武轻松地离开了吴境,进入宋国。
  宋国民间宗教盛行,到处都能看到信仰天道的民众,时不时还有巫祝向孙武传教,但正因为如此,各地信徒之间的流动也十分频繁,比如他们经常就去商丘听取南子的宣讲,孙武披了一身黑衣混在其中,竟然没露出破绽来。
  接下来,他到了卫国,恰逢帝丘大乱,赵军入卫,卫国四处都是恐慌的难民,一片乱象里就更没人来管孙武了。
  或许是一路轻松,让孙武的戒备松懈,或许是年纪大了,再也没法像年轻时一样,长途跋涉几个月还精神抖擞。在偷偷越过边境,跑到亢父观察赵氏营地一番后,孙武有些疲惫,再露宿的话实在吃不消,便想在一个野亭的馆舍留宿一夜,喝点开水,睡睡床榻,再以饱满的精神观摩赵氏伐邾……
  谁料他这艘江海上乘风破浪的巨舰,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孙武因为没有路引而被任县僚吏盘查,他又不想杀人,在抵抗一番后索性束手就擒。
  在听赵无恤介绍了鲁国的户籍和路引制度后,孙武啧啧称赞之余,也据此断定,别国间谍准备不充足的话,是很难进入赵氏领地进行间谍活动的……
  赵无恤也不好意思专美,因为这其实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制度,作法者商鞅还把自己坑死了。
  时值酒酣,孙武却婉拒了赵无恤的劝酒,意味深长地凝视他道:“赵卿不仅防间做的好,在用间上,也是炉火纯青……”
  “哦,先生此言何意?”
  “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所谓内间,是指收买敌国的官吏做间谍,吴国太宰之婿屈敖,恐怕就是赵卿送到吴国的内间吧!”


第926章 兵家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情者,不仁之至也,非胜之主也……”
  赵无恤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用孙武自己的一席话加以回答,意思已再明了不过了,他不是那种拘泥正道不用间谍的人,就算屈敖是赵氏间谍,那又如何?
  “何况吴国若无懈可击,君臣同心,朝政清明,区区几个内间又能怎样?不过从先生离开吴国,伍相邦被申饬而太宰受到重用来看,吴王并非知人善用之君啊。先生若是心怀旧主,与其操心赵氏,还不如操心一下楚、越为好,它们,才是吴国如芒在背的大敌。”
  他和孙武虽然不知道范蠡曾预言:十年之内,赵吴必有一战!但天下形势已经再明了不过,北方赵氏最强,南方则是吴楚并强,赵无恤周边可以攻伐的邻居众多,对遥远的南方暂时只是埋棋子以备不测,尚无与吴国直接交兵的意思,若夫差不北上作死,他也不会贸然南下刺激他。
  这个道理,孙武自然是懂的,方才只是聊到顺口一提,他现在是吴国逃犯,又有什么资格为吴国兴师问罪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习惯了,还把自己当吴国大将呢。三十年了,他率军走过的路程何止万里,流着泪的征夫换了一批又一批,谁料将军已白发……
  “也对,孙武已是闲云野鹤,吴国的事,与我无关了。”
  赵无恤又问:“先生此番北上,不知有何打算?”
  孙武眯起了眼:“季札北观诸侯礼乐,老朽也想效仿之,一观中原诸侯之兵。”
  “尤其是赵氏之兵?”
  孙武承认:“不错。”
  赵无恤拍了拍手,让人将孙武画的地图和赵军兵营布置拿上来。
  “先生以为这亢父之地如何?”
  孙武的本意,是靠近赵军看一看究竟就离开,继续自由云游。不料却身份暴露,如今在赵营里名为上宾,赵无恤一个不高兴,他就会变成囚犯。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藏私必要了,正好赵无恤也待之以诚,没有对赵军布置遮遮掩掩,他便一展所长,谈起地势来头头是道。
  “赵卿控扼的这处据点十分重要,梁父山在东北,亢父在西南,二者皆为险地。就我所见,梁父在之险在于险峻,亢父之险在于沼淖。道路多艰险泥泞,少有宽阔的通途,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越过。用兵之法,有九种地势,我先占领对我有利,敌先占领对敌有利的地区,叫做争地。亢父就属于必争之地,邾国北有梁父为屏障,不好攻取,但若从亢父进入,却可以直达其腹地,赵卿驻兵于此,在地势上,已是占尽先机了。”
  孙武说完后,赵无恤俯手称赞:“先生剖析的精妙,无恤麾下无一人能将亢父地势分析得如此透彻者。”
  倒不是对名人盲目的迷信,在暗中试探孙武一番后,他发现这的确是为了不起的大军事家,不仅在于他曾经帮助吴国击败强楚的战绩,更在于他创建了一整套的军事理论,《孙子兵法》被编为武经之首,成了历代将帅必读的教科书,影响深远。
  记录战争过程的人,一个略通文字的笔吏就能做到,赵氏最缺的,其实还是能够在繁杂的战例中总结军事理论,然后以此培养一批优秀将领的人啊……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兵家。
  赵无恤自己忙碌于政务,没有那么多功夫去钻研此道,所以他很想将孙武留下,他是太公和司马穰苴之后不世出的兵法大家。
  于是无恤话音一转,故作为难地说道:“不过,鲁国律法严格,就算若先生做这些不是为了为别国窥探赵军虚实,为防泄露出去,只好请先生留在军中……”
  ……
  孙武放下了杯子:“赵卿这是要囚禁我?”
  “岂敢,赵氏领地,任先生来去,不过是去是留,先生且先看过这些东西再说不迟。”他又拍了拍手,让人将几卷文书递到了孙武案前。
  孙武打开一看,不由一惊,“这是……”
  这些卷宗上描绘记录的,竟是赵军历次作战的过程,济西之战、孟诸之战、凡共之战、朝歌之战、汶水之战、长平之战、灭代之战、伐齐河间之战、少梁之战……十多年来的每一战,都变成了黄纸黑字,从字里行间,孙武可以完美地还原这些战事的场面,比起道听途说来的传闻可靠多了。
  而且赵军在战争里运用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秘密武器,他也能从中窥见其原貌,这可是为将者梦寐以求的东西啊。
  “自古以来,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但惟独对于军旅之事,因为军中多粗鄙武人,而列国将卿也对此不够重视的缘故,记录尤为疏漏。比方说牧野之战,只有寥寥数语,周军如何布阵不得而知,商军如何布阵不得而知,甚至连作战的人数也有数种说法。到了平王东迁之后,对于列国征战,更只是记载某某伐某某,某某拔某城,某某败之,如晋楚绕角之役,湛版之役,史官吝惜笔墨,没有一点细节,后人只好妄加猜测……”
  孙武赞道:“赵卿能让人如此详细地记录战事,对于后世而言,已是大功一件啊。”世上君主,无不渴望战胜敌人,但能将战胜敌人的过程也当做宝贵财富好好保留的,寥寥无几。
  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现在只恨不得离开宴会,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好好翻阅。
  可赵无恤还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呢,孙武只能强迫自己合上卷宗,意味深长地说道:“此物乃赵氏机密,看了之后,老朽就更走不了了罢。”
  “不错。”赵无恤点了点头:“还请先生留下,无恤必奉为上宾,先生这把年纪,与其奔波劳累,还不如在临漳安居,钻研兵学,岂不乐哉?”
  孙武品着酒,有些难以抉择,这次北上之旅,已经完全脱离他的计划了,他一个叛吴无主之人,已经成了一朵浮萍,被卷入汹汹大浪里,就能难脱身了,何况,接下这些东西,他这次北上中原的目的便能达到,只是以此换取自由之身,真的划算么?
  可纵然此身自由,可他的心,却一直还停留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他想要总结从古至今的战争,找出它隐藏在刀光剑影下真正的本质。
  “也罢……”孙武叹了口气:“既然赵卿觉得我这个无用之人值得挽留,孙武岂能拒绝好意。”
  “我只有两个请求,第一,不会在赵氏担任官职,第二,但凡有战事,还望赵卿能让我亲临战场旁观……”
  “求之不得。”赵无恤欣然应诺。“明日大军便要开始伐邾,先生可与我同车观战战事,赵军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先生点明!”


第927章 将军白发
  看着子夏递到眼前的甲胄,孙武迟疑了一下。
  这不是他的甲。
  吴越之地山泽遍布,有许多在野地里狂奔的犀、兕,它们的皮革是制作甲胄的最好材料。正所谓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孙武在吴国为将时所用的甲,自然是用上好的犀皮,加上大兕皮制成的坚固合甲。制甲的函人会将这些巨兽的皮革仔细加工,割切成一块的甲片,再将这些甲片与大块的胸甲一起编缀成型。
  因为甲片呈长条形,形似书札,所以又称“甲札”,由该类甲片构成的甲被统称为札甲,这就是春秋末期最流行的甲了。
  再在甲的表面涂通红或黑到发亮的漆,于阴处储藏,等漆干了,味道不那么浓烈后,才会送到孙武手上。
  孙武虽然是齐人,身材却不是很高大健壮,所以能适应吴人体格的甲胄。犀兕合甲外面牢固,内里却温暖柔和,穿着它,孙武仿佛也继承了那些巨兽的力量与勇猛,它保护着他的胸腹要害,挡住了数不清的箭矢,有时候也会被锐利的武器啄开一个口子……
  刀剑锈迹斑斑,甲胄逐渐破损,英豪慢慢老去,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在离开吴国时,已将它留在伍子胥的家宅里,留给伍封了,同样留下的,还有他在吴国为将二十年的辉煌与记忆。
  但今天送到他面前的这副赵甲,却与孙武此前见过的所有甲胄,都不相同。
  当然,从形制上看,依然是这时代普通甲胄的样式,但是……
  让孙武心惊的,是制作这些甲叶的材料。
  “这是……铁?”
  ……
  孙武满是老茧的手指轻轻抚了上去,透过指尖,能感受到金属冷冰冰的坚硬。
  “是铁甲,军中亦称之为玄甲。”来给孙武送甲衣的子夏介绍道,他的目光不时瞥向这位貌不出众的老者,孙武声名在外,但只看本人,却看不出他竟是能以三万兵无敌于南方的名将。
  就像昨夜被赵无恤送给他的那些战争记录吸引一样,孙武此刻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眼前的“玄甲”吸引住了:用铁锻打而成的甲叶饰以黑漆,以红绦连缀,身甲甲片为大块长方形,袖甲甲片较小,从下到上层层反压,以便臂部活动。只有关节部位用的是柔软方便活动的皮革,除此以外,几乎全部是铁制。
  孙武顿时没了先前想要婉拒甲胄的打算,竟有几分殷切地对子夏说道:“可否让老朽试穿一下?”
  子夏有些好笑:“这副甲是上卿专程赠予武子的,上卿说了,战阵之上刀剑无眼,先生大才,可不能有闪失。”
  “送给我……真是多谢赵卿。”孙武知道这样一副前所未有的铁甲,一定比一般的皮甲昂贵。
  但他实在忍不住诱惑,也顾不上推脱,草草穿上防止被甲刮伤皮肤的葛衣,用皮带绑好,拿起铁甲就要试穿,谁料这甲衣不比一般的轻皮甲,一个人还穿不上,最后还是在子夏帮忙的情况下才套了进去。
  铁甲札在掠过他发髻的时候卡掉了几根头发,疼得孙武直咧嘴,但是最后,这件显得有些宽大的铁札甲还是被他穿在了身上。
  “比一般的皮甲,要重一些……”和穿上笨重的犀皮甲一样,孙武已经感觉有些活动不便了,感觉浑身都在被往下拉扯。
  “三千块甲片,三十斤。”不等孙武细问,子夏便报出了这副甲的重量来。
  孙武点头点头,他在帐内走动,拔出剑比划动作,甚至还试着蹲地坐下,以验证这副甲的灵活度。总体而言,这副铁甲的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要轻,他根据经验推测,这是因为铁甲片被锻打了无数遍,十分轻薄,所以重量不比厚皮甲重太多,防御力却远超前者。
  想到这里,孙武再度为赵氏的冶铁技术之精良而心惊,他只知道大概八九年前,吴越的锻铁大师莫邪不知所踪,后来听人说是到了赵氏领地,为赵无恤开铁矿,铸铁冶铁,近些年来赵氏大量出现的铁制武器就来源于此。
  但他未曾想到,赵氏的工艺,已经足以制作铁甲了……在吴越楚国,铁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但多用于铁农具,兵器依然是铜锡为主,少数优质的铁兵器成了神兵利器,用铁来制作甲胄,却从未有人想过……
  想人所未想,行人所未行,这就是赵氏能雄踞北方的原因么?孙武不知道的是,这些铁甲的制作,还是鲁班发明水排,增加了赵氏产铁数量和质量的结果。
  不知为何,孙武没了刚开始的兴奋劲,看着他手里的吴越利剑,心里想的却是,假如有一天,赵氏的武卒都能装备上这种甲衣……不,不需要全部装备,只用让前排甲士披挂铁甲,吴国引以为豪的利剑,还能斩开这道铁壁么?
  削铁如泥,不过是夸大而已。
  过了半晌,孙武才回过神来,苦笑不已。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吴国将帅了,大王已死,子胥将老,征夫疲惫,而我……”
  孙武低下了头,他看到自己先前被札甲刮下的头发是白色的,落在地上尤其醒目……
  ……
  孙武披着新甲衣出帐,孰料赵无恤已经在马车上等他,笑吟吟地说道:“武子穿上甲胄后,不怒而有名将之姿,此甲可还合身?”
  他不得不行礼:“合身,孙武白身游士,岂敢让赵卿等候?”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喜好贤士,就连扁鹊都医治不好。”
  赵无恤颇有礼贤下士的姿态,笑着请孙武蹬车,孙武见他也穿了一身铁甲,甲表面以双道红线缀成菱形纹饰,又在部分甲片表面贴金箔或银箔,组成日月纹,看上去精美而华丽,远超孙武这一身。
  自己不会抢赵无恤的风头,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孙武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四下观察。他发现除了少数将吏同样穿着半身的铁札甲外,一般的赵卒依然是披挂皮甲,除了披甲率比一般邦国的军队高外,倒是没有太大的不同。
  “看来距离这种甲批量装备到军中,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赵军兵力、军容之盛,也让孙武心生震撼。
  亢父之险外,万余大军已经陆续吃完朝食,在各级将吏指挥下拔营出发。因为提前说过赵卿要来检阅大军,所以各旅在路上走得十分规矩,玄色的战旗,制式的甲衣,锐利的剑戟,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赵氏的指挥体系十分明确,且军法严格,所以即便是行军途中,看上去却有条不紊。
  步骑鱼贯前行,队伍中各色旗帜飘扬,矛戟如林,伴随着鼓声,排了两里长,前为骑士策马扬威,后为甲士持矛站立。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
  孙武今日与赵无恤同乘一车,无恤位于车左。若是在吴国,这本应该是孙武的位置,过去二十年间,他在那里不知道指挥了多少次战阵,唯独这一次,却只能站在车右,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这场战争里,仅此而已。
  他心里有一丝落寞,但更多的,是解脱。
  与后世一些人的误解不同,孙武对战争兴趣浓厚,但却不是一个战争狂。
  和教他用兵的司马穰苴如出一辙,孙武也认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对穷兵黩武的警告,是对战争之仁与不仁的深切洞察。正是因为生于乱世,起于行伍,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性,看到了战争对人的生命的摧残,所以主张“慎战”。
  不用亲自去指挥杀人,他感觉轻松多了。
  但即将面对这支军队的邾国,可一点不轻松啊。
  “赵氏之甲坚,赵氏之兵利,赵氏之卒盛,征伐诸侯也能做到百战百胜,然而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也不知为何,在赵无恤有些得意地介绍各军战史的时候,孙武竟脱口而出。
  刚说出来,孙武便后悔了。
  然而,这句在吴王夫差那从来没得到过回应的唠叨话,却引起了赵无恤的共鸣。
  他收起了在昔日偶像面前炫耀自己武力强盛的孩童心理,严肃了下来,颔首道:“武子说的不错,无恤受教了。其实我之所以将这支军队命名为武卒,也是为了止戈为武,最终做到安民和财,消弭战争。”
  “战争真的能消弭么?”孙武摇了摇头。
  “孙武生于季世,等我成年时,弭兵之会的盟约已经是一卷空文,列国礼崩乐坏,不务德而以力争。他们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他们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几十年间,大小百余战,以至于人民奔逃,中原旷地百里。诸侯卿大夫却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无不以增加人口,扩张国土,称霸诸侯为目的,想来赵卿也不例外罢?”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孙武才能一展其才,但他并没有喜欢上流血,热爱上屠杀,他累了,他想弄懂战争的本质,他想寻找到不一样的方式,让战争不仅仅是杀戮和死亡。
  “先生小看我了。”赵无恤沉静地否认,他的野心,要比这更大,他的目光,要比那些人更远!
  “而且我认为,战争是可以消弭,天下是可以安定的。”
  孙武不信:“只要有欲望便会有争夺,只要有贪念和敌意就会有战争,天下如何安定?这已经不是齐桓公大会诸侯的时代,也不再是弭兵的时代了。我曾设想,赵卿要取代晋国,做一位新的霸主,但就算赵氏脱胎成为独立的一国,你顺利称霸,天下还不知会有多少效仿者弑君独立,世道只会更乱,不会更好。”若真有那样的时代,他也可以彻底归隐,心无遗憾。
  “不错,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想要天下安定,只有一条路。”
  赵无恤盯着前方,郑重其事地说道:“天下,定于一!”


第928章 统一的必然
  “天下,定于一……”
  孙武是极为敏感的兵家,能见微知著,数年前,他从赵氏和诸卿田亩制度的细微差异,就断言赵氏将在六卿混战里胜利,并最终取代晋国。他也早已敏感地意识到,赵无恤的所作所为,和过去的霸主、强卿们都有所不同。
  果然,却听赵无恤说道:“平王东迁后,王道已衰,天下迎来了强者为侯伯的霸道,诸侯力争,百姓疲敝。一栖多雄,一隅多强,这是战争频繁的祸乱之源,因为诸侯都下意识地想要扩张土地,增加人民。”
  “宗周时武王、成王分封了百余诸侯,到后来相互吞并,只剩下数十,其中秦灭国十余,楚灭国四十有余,晋灭国三十有余,齐灭国二十有余。现在的形势是,南则荆吴之王,北则齐晋之君,始封于天下之时,领土大小尚无数百里者,人民之众,未至有数十万人者。这三百年间相互攻占吞并,土地之博,至于数千里,人民之众,至于数百万!”
  “从中,武子能看出什么规律来么?”
  孙武道:“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而能立于世间的邦国,也越来越少,无非是周、晋、楚、吴、齐、秦、郑、宋、鲁、燕而已,其余小邦,不值一提。”
  “不错!当今天下的大势,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种兼并最后会导致一个超级强国崛起,真正地称霸中原。”
  很明显,赵氏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强国,赵无恤正在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孙武猜测,他的最终目的,只怕不会满足于做一个侯伯……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当九州只剩下一个中央,一个官府时,兼并的混战不就可以终结了么?所以天下必将迎来大一统,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
  大一统何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
  孙武沉吟良久,直到战车驶出了很远很远,才长太息道:“大一统,这就是赵卿的目的么?真是振聋发聩,老朽钻研了半辈子军争,眼光从兵势上升到地势,再上升到国势,但终究跳不出窠臼,直至今日,方知数百年乱战的最终归向,竟是统一。”
  “先生能理解么?”赵无恤对孙武的反应十分期待。
  他并非没有跟身边人透露过他“平天下”“定于一”的野心,但旁人无一例外地以为,赵卿这是要效仿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呢!
  时代造就了人,春秋比不了战国那种频繁的交流,让统一成为开明士人内在的共识。一统天下,这的确是这时代无人想到的解决方法,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不可能。
  做一个霸主,尊王攘夷,守着周室东迁以来的秩序,这就是春秋末期大国诸侯们眼界的顶端了,齐侯杵臼如此,吴王阖闾亦如此。也只有楚灵王这个疯子曾经生出了“取天下”的野心,但旋即失去了王位,自己也惨死于外,他的疯言疯语成了笑话,无人再提。
  但这个时代,一些话语总能震颤人心。
  图穷匕见,孙武此时的心情,大概是秦始皇看到匕首的那一刻相似。
  他对即将出现东西恐惧莫名。
  但接踵而至的,是兴奋和赞同。
  “孙武只恨没有早十年听到这番话。”孙武长拜行礼,这一次,敬的不是赵无恤的地位,而是他远超时代的眼光。
  赵无恤大笑:“十年前,小子还只是鲁国一个西鄙大夫,武子只怕会认为我张狂。”
  他说的不错,直到近期,赵氏才有了放眼天下的实力。
  孙武是能跳出一隅观看全局的人,从战略角度看,赵氏好比一只展开翅膀的大鸟,负海内而处,南面而立,右臂据太原,开代地、上郡,以临胡貉;左臂据鲁国泗上,东破卫国、邾国,夷灭卿族,而他的眼睛,更是盯着中原,膺击韩魏、周郑。
  时代造就了人,但同时人也在改变时代,不知不觉,赵氏之势已成。内修郡县之制,外无强敌威胁,在孙武看来,这种形势,比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都要好太多。
  可就算赵氏强于诸侯,但他想做的事情,仍不轻松啊。
  不知不觉,孙武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开始设身处地地位赵氏考虑起战略来,他严肃地说道:“赵卿可知,天下定于一,非一朝一夕可成。”
  “我知道。”统一战争的残酷性,赵无恤了然于心,他到目前为止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那一天做准备。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我可能要一直追亡逐北,导致伏尸百万,才能因利乘便,吞并诸侯。”
  但赵无恤认为,那是值得的,正是因为通过战争,人类创造出了更庞大、组织更完善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减少了社会成员死于暴力的风险。政府的统治者采取措施,维持和平,虽然不一定出于心中的善意,但即便在不经意间,这样的举措也达成了创造更大、更和平的社会这一目标。
  这一社会由更强有力的政府统治,而这样的政府用强制力确保了和平,并为繁荣奠定了基础。简单地说就是,“战争塑造国家,国家缔造和平”。战争虽然在有些条件下可以走向建设性的反面,让更大、更富有、更安全的社会倒退回更小、更穷困、更暴力的社会,但从长期的总体趋势来看,战争使人类更安全、更富庶。
  这也是中国几千年绕不出分裂—统一这一循环的内在原因。
  换言之,少数大战代替了频繁的小战,一次短暂的剧痛代替了持久的小痛,官府这些“坐寇”代替了“流寇”,而前者对百姓的损害比前者小得多。用高效的官僚体系进行剥削,总比直接杀人越货要强吧,而且无论是治理水患、挖掘运河、开拓文明的生存空间,小国寡民是永远做不成这些事的,只有强大广阔的帝国才能完成。
  一路上,二人的话头就没停下来过,从战争的本质,到统一的可能性,赵无恤与孙武,一个是目光能看到两千五百年后的“先知”,一个是五百年一出的战略大师,世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却能在他们之间达成共识。赵无恤给孙武打开了一道窥见未来大势的窗户,而孙武恰恰能在战略上将这些不可能变为可能。
  这次在车上的对话,足以载入史册。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渡过洙水,抵达邾国。
  在洙泗的春风下,赵无恤意气风发,他指着前方的城池里聚说道:“天下的重新安定,将从邾国开始,虽然难免会流血漂橹,但还请先生,为我见证这一切!”
  “孙武拭目以待!”
  孙武现在已经不觉得铁甲不合身了,在这里,他见识了新的装备,接触到一位年轻君主的勃勃野心,同时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曙光。
  擦亮眼睛,好好看着这一切发生,这就是他能做的事情,也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结局呢?
  他忐忑,忐忑新时代到来后,他熟悉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他期待,期待陌生的挑战,期待看到新鲜的事物。
  孙子那颗已经寂灭的雄心,再度开始兴奋地跳动,他的兵法,急需更新换代……


第929章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
  PS:之前有错误,邾国北部屏障不是梁父,是绎山。
  虽然赵无恤做好了“流血漂橹”的准备,不过很遗憾,此番赵氏四路伐邾,遇到的抵抗却微乎其微。
  赵无恤的主力万余人越过亢父,直插邾国,弱小的邾人本来就内部不和,岂敢与强大的赵军野战?纷纷缩回城邑,坐视赵军长驱直入。
  就算有零星的战斗,也发生在前锋的位置,等孙武和赵无恤抵达时,看到只是一片被冲得七零八落的车马,以及蹲地投降的兵卒。
  不单西路主力如此,除了受阻于北部绎山的赵广德部外,其余冉求、宋军的东南两部都顺利开进,预计很快就可以和赵无恤会师于邾国都城。
  对此,孙武评价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赵氏通过伐谋、伐交,将邾国孤立于泗上,已经奠定了胜利,这是好事。”
  话虽如此,但孙武也为没有看到赵军战斗的方式意兴阑珊,跟赵无恤呆在中军,这次旁观就会这么平淡无奇地渡过,于是他索性请求,让他跟着前锋一起行动。
  赵无恤同意了,给了孙武一辆车,两名甲士保护他安全,孙武跟在田贲的前锋部队后行进,他发现赵军前锋多为新兵,但他们的训练都不错,在老兵的率领下小心翼翼地扫清前敌。
  十年前,赵无恤拥有了数千中坚老卒,这些人不断提拔,如今最差也是一个卒长。就这样,一人教十人,十人教百人,百人教千人,千人教万人!赵氏的军队数量扩张了十倍,二十倍,当年的经验被不断复制。
  对这种练兵之法,孙武是持肯定态度的,可惜吴国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以至于老兵死伤殆尽。所以现在吴王夫差虽然号称吴国甲士“亿有三千”,和赵氏明面上的兵力差不多,但能拉到战场上的只有一半,而且良莠不全。
  同时,他也注意到,赵氏的兵种组成和诸侯不大相同,车兵很少,只作为指挥车乘使用,对敌阵进行冲击的任务,主要由装备厚甲的武卒承担,这一点,倒是和吴军类似。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战车冲陷于阵,根本不是人力能当的。晋国所以称霸中原,就在于晋国多马,而马匹可以装备大量战车。但问题在于,战车一来太贵,保养战车就是一笔巨大的钱财,而战马的损耗也是非常惊人的,南方的吴国根本没有那么多马。
  更要命的是,战车上士兵的训练也是积年累月还不见成效,换句话说,一个合格的御手,没有十年,不能成战,所以车上的甲士多为贵族子弟。
  再加上战车需要在很平坦的地域才能投入战场,正所谓战车有“十死之地”,这限制了战车的发挥,在战争地域越来越广阔复杂的情况下,造成了战车慢慢不适应征战。但诸侯按照惯性,依然大量装备,最初还是孙武果断削减吴国的车兵,统统换成步卒。
  于是吴甲一出天下震动,大败楚军,五战及郢,就是因为步卒方阵不受条件约束,可以实现一些前人想都想不到的战略大迂回和战术进攻。
  无独有偶,在孙武练兵十年后,赵氏也果断用骑兵和步卒取代了车阵。赵氏轻骑屡建奇功,因为他们的机动力灵活性远超战车。而赵武卒方阵不亚于吴军,更有兵刃之利,假以时日装备上铁甲,就更加所向睥睨了。
  现如今,中原争霸,已经到了要靠步骑分出胜负的时候了。从秦魏河西之战便可以看出端倪来,秦国,已经开始效仿赵氏的骑兵,而魏氏,则效仿赵氏的步卒进行改革,南方的楚国也在改革,经历柏举之战的惨败后,叶公的宛地精卒,开始以步卒为核心,毕竟他父亲沈尹戎曾在吴国为臣,偷学过孙武的招数。
  孙武预计,在未来几十年里,毁车为步骑的军事改革将成为一股潮流。诸侯若不想早早灭亡,就不得不进行改变,学会以赵氏之战法对抗赵师。
  赵氏的兵种和装备,诸侯卿大夫或许能学到皮毛,但有一些东西,可不是想效仿就能效仿的。
  此番赵军伐邾,纵然孙武跑到前锋,但还是连一场像样的硬仗都没看到,没法对赵军战术进行全方位分析的他,只能在车上琢磨起赵无恤的战略来。
  “赵氏用兵,在鲁时好用奇,拘泥于兵势的出奇制胜(战术);入晋后则好用正,以阳谋逼迫敌人决战,再以兵甲之利和强大气势战胜。”
  这是孙武在吴国时,对伍子胥总结的赵军作战特点,来到赵军里观察思考后,他差不多明白了,前者是弱者击败强敌的无奈之举,后者,则是强者稳操胜券的持重之法。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在战略上,不能一味的防守,也不能一味的进攻,这一点赵氏就做的很好,每年农忙时绝不轻启战端,专心种田,发展生产,储存粮食。等到时机成熟,就迅速确定目标,无论是灭代、取齐河间,伐秦河西,都是一蹴而就,争取一到三个月的农闲结束战争,然后继续种田,等待来年的战机。这样,既保全了自己,又能获得局部的胜利,对邻国的优势变得越来越大。
  在孙武的兵法里,总结了国战的五项原则:一是度,二是量,三是数,四是称,五是胜。
  度产生于土地的广狭;土地幅员广阔与否决定物资的多少;军赋的多寡决定兵员的数量;兵员的数量决定部队的战斗力;部队的战斗力决定胜负的优劣。
  总之,要明修政治,确保法度,才能由内而外,主宰战争胜负的命运。
  所以胜利之师如同以镒对铢,是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攻击弱小的敌人,其气势就像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般不可阻挡,这就是军争中至关重要的“形”。
  在孙武看来,赵无恤,可谓是用“形”的高手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息道:“我向吴王传授兵法,他却只学了小道,不懂大势,更不懂何为战争的本质;赵卿虽然打仗作风生硬,近年来更是只知道以巧技和强兵压制敌人,但他在形势方面的造诣,很深啊……”
  北上之前,孙武还觉得赵吴相遇不知孰胜孰负,现在,他只觉得吴军只怕是拼不过赵氏的,纵然能侥幸嬴一两次小仗,但最终会被赵氏深厚的国力拖死。
  善于作战的人,总是战胜容易战胜的敌人,他们既没有卓越过人的智慧,也没有勇武显赫的名声,战争的胜利不会有差错,之所以不会出现差错,是因为他们作战的措施建立在必胜的基础上!
  这就是所谓的“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了。
  所以就连面对邾国这样的弱敌,赵氏依旧稳扎稳打,丝毫不冒进。邾国的失败进入倒计时,若是他们纵深广阔,或许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可惜邾国与鲁国“击拆之声相闻”,大小不过两县之地,毫无纵深可言。不过六七日间,赵军便在沿途城邑或降或闭门自守的情况下,与东、南北三路偏师会师于邾国都城下。
  将近三万大军云集,足以将邾都绎阳包围得水泄不通,而此时的邾国,已是一副亡国之景,非但投降引赵军前来的大夫络绎不绝,连公子公孙都纷纷逃离这棵要倒的大树,跑到赵氏羽翼下卑躬屈膝,希望能在邾子被废黜后,成为新的国君。
  就在这关键的时候,赵军已攻至郭门,邾子曹益却仍然在享用乐舞,在城外甚至能听到舞乐的声音,赵氏众将纷纷摇头,觉得这邾国真是没救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也是差不多的时段,鲁国三桓伐邾,邾子也是这副德行,结果被三桓俘虏。
  孙武纵观邾城,发现其北枕绎山,南依廓山,地势开阔,南北高中部低,平面近似长方形。东西横距三里,南北纵距三里米,城周长约十余里。构筑利用山间高地,墙高两到三丈不等,墙基宽十丈,也算一处坚城。
  不过“攻城为下”的理论对赵军无效,拔城无数的赵军并未将小小邾城放在眼里,他们开始架设攻城器械,准备过几天便发动总攻。
  引赵军入邾的那位邾国大夫见赵军迟迟不攻城,有些忧心,便向赵无恤禀报道:“邾子已派遣使节向齐、吴求援,再拖下去,只怕两国合力救邾,南北来攻……”


第930章 邹鲁
  “数年前赵氏与齐国汶水一战,邾子便蠢蠢欲动,想要配合齐人进攻鲁国,被吾等劝阻乃止。这之后,邾子与齐国陈、鲍,还有吴国一直暗中往来,上卿攻邾时,邾子也派人去吴国求援……”
  叛邾的大夫一口一个邾子,浑然没把他当做国君,赵无恤听了以后,笑道:“齐国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河间郡羊舌戎,汶阳柳下跖,还有莒国的国、高流亡之士,都死死盯着齐国呢,陈氏才在河间打了败仗,不会为了邾国而再度与赵氏开战,至于吴国……”
  赵无恤转而问坐在一旁的孙武:“武子认为,齐国和吴国会为邾国出兵么?”
  孙武眉头一皱,暗道怎么问起了自己,但这些天里赵无恤任他出入赵军内外,甚至还将秘密武器弩砲让孙武一观究竟,一点不藏私,这时候孙武要是推脱不答,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只好说道:“鲁国敲打梆子的声音,在邾国都可以听到,吴国却相距二千里,就算吴师北来,没有三个月到不了,哪里能管得了邾国的事?”
  吴国的斤两,孙武再清楚不过了,淮北和徐地那数万吴军主要针对鲁国方向,与赵氏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夫差虽然狂妄自大,对霸业情有独钟,但他却不糊涂,在彻底夺取陈蔡,解除楚国的侧翼威胁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北上洙泗的。
  但以现在吴国对楚国的优势和与齐国的眉来眼去看,未来很可能会有那么一天,赵无恤急着解决邾国,也是为了提前除去一个隐患吧。
  更多的事情,比如吴军的部署等,孙武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会才离开就急不可耐地把吴国的一切都卖给赵无恤。
  赵无恤也不强求,在确认齐、吴都没能力援邾之后,他们有条不紊地围三缺一。不过还不等大砲架好,城内就有受不住压力的大夫打开了城门,引赵军入内了……
  原来,邾子也知道指望齐、吴来救援只是妄想,于是他整日醉生梦死,希望借此忘掉现实。喝醉时还抽剑追杀自己的夫人、公子,于是邾宫竖寺、女婢散尽,宫卫也各奔东西。国君都这样,卿大夫谁还有为国守社稷的心?不多时便纷纷开门投降,等邾子从宿醉中醒来,赵无恤已经带着甲兵来到他的面前。
  ……
  邾国的大殿上一片狼藉,邾子瘫倒在装饰金玉的君榻上,胡子拉碴,眼角沾满眼屎,手里还握着带有残酒的爵,他是被密集的脚步声惊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夫人?”
  深宫寂寥,无人回答。
  “宫卫?”
  回音阵阵,无人响应。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一队赵卒鱼贯而入,他们明火执仗,穿的鞋上还带着泥巴,好奇地看着高大的宫殿,有的人甚至伸手去触碰那些精美的礼器。
  “贼子!”
  邾子一个机灵,拿起了身边的剑。
  “滚出去!”他嘶声道,踉跄地爬起来,持剑在头上挥舞,想要阻止他们靠近。
  所有人都浑然没把他当回事,有人嘻嘻一乐,田贲更是扯开嗓门哈哈大笑。接着一声吆喝响起,众人连忙止住了笑,挺起了胸脯,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原本邾国大夫们的位置上站成两列。
  从他们中间走进来的,是一位将领,披着华丽的铁甲,玄色的大氅拖在地板上,俨然是一位高贵的卿士。
  “窃寡人国的大盗,来了么?”
  邾子依然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他竟主动朝那人步步进逼,胡乱挥舞宝剑,仿佛要在乱军中杀出重围。然而却被田贲轻松下了武器,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击,像老鹰擒获一只小鸡般,将他按在了地上。
  一抬头,赵无恤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札甲粼粼,随着脚步轻声作响,他的卫士尾随在后,仿如两个影子。
  赵无恤面无表情地看着邾子的丑态,在他黑如玛瑙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怜悯。
  他轻启唇舌,说道:
  “曹益,你可知罪?”
  ……
  “以晋国执政之位,问罪小国君主,并非没有先例。”
  子夏,这个阴差阳错没有投入孔门的年轻人在临漳学宫里呆了三年,他涉猎十分广泛,除了占卜、天文之外,对律法也有些心得。虽然暂时无法提出自己的见解,但跟在赵无恤身边保管档案卷宗,以备咨询是没问题的。
  距离邾子被擒获已经过去几天了,齐国和吴国果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齐国是不敢,吴国是来不及。于是如何处置邾国的会议,便在原先的邾宫殿堂召开。
  子夏翻着手里的竹简,说道:“例如七十年前,诸侯盟于祝柯,晋卿在盟会上抓捕了邾悼公,理由是邾国助齐伐鲁,于是便划出邾国的部分将于,归于鲁国。”
  “然,应当效仿故事,割邾肥鲁。”既然有先例,鲁国出身的群臣顿时兴奋了,纷纷提议宰割邾国,宰予更是站起来向赵无恤疾呼道:“莫不如灭邾国社稷,将邾地完全并入鲁国!”
  赵无恤摆了摆手,让众人肃静,随后说道:“先让理官定下邾子的罪名。”
  赵氏的律法,不但通行于晋国、鲁国、卫国,更要求泗上诸侯遵从,若是有跨国的案件,就要移交赵氏审理,卿大夫、国君也不例外。
  邾子曹益本来就是个昏君,历史上不但被三桓俘虏过,还被立他为傀儡的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同时嫌弃,将他废黜两次。他的罪名很好找,随便就能凑出一大堆来,什么对臣下卿大夫暴虐,对民众苛刻,不敬祖宗,宠信奸佞……更严重的,是大量用人殉葬,这违背了在鲁国极为盛行的“人道精神”和“仁”。
  最后,罪名出来了。
  “邾子曹益用夷礼,远诸夏而亲蛮夷。”
  听到这个罪名,孙武心里嘀咕,你赵氏还狄服骑射,并且大量废黜周礼呢,是不是用狄礼?不过成王败寇,邾子曹益是没法为自己辩护了,鲁士也十分赞同,因为历史上鲁国借口邾、莒、杞等国用夷礼,讨伐过他们无数回。
  但最终,赵无恤还是没采纳宰予等人的提议,直接夷灭邾国社稷,将其化为鲁国的县。
  “邾国毕竟是殷商之时就存在的千年古国,不可贸然绝灭。”
  他大手一挥,以“用夷礼”的罪名,将邾子曹益拘押起来,押送到曲阜软禁起来,让鲁士好好教导他何为华夏之礼……
  曹益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国土,君位空悬,国不可一日无君,该如何是好呢?
  赵无恤没有理会那些想要叽叽喳喳的邾国公子,他宣布在曹益学会夏礼回归之前,邾国将作为赵氏代管的地区。不但如此,赵无恤还把“用夷礼”的罪名,扣到了附近的小邾和滥国君主头上,将他们一同押到曲阜软禁,在明眼人看来,这三位君主怕是永远都学不会,也回不来了。
  接着,赵无恤将“三邾”重新合并,改称“邹国”,三邾本同源,如今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合一。
  至于管理邹国的人选,赵无恤指定了堂弟赵广德,他的职位和赵伊一样,也是卿,邹国之卿。
  “和卫国一样,这只是赵氏直接统治邹地的一种方式。”他对赵广德自然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意图。
  赵广德被派到鲁国,是为了防止鲁士架空小侄子,谁料这么快就得了一个卿位,他有些惊喜莫名,这下子赵氏一门四卿,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情。
  在屏退其他人后,赵无恤如此问赵广德:“其实直接夷灭三邾,将其划入鲁国治下更为便捷,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多此一举,让你统辖邹地?”
  赵广德了然于心:“鲁国需要强大,但也不能太强大,强到比赵氏本部还要巨大,不然,只恐枝大于干……”
  “不错。”
  这就跟后世行政区不宜太大一个道理,造一个庞然大物的州部出来,只会给自己找麻烦。而且赵无恤的儿子年纪还小,性格又柔弱,鲁士隐隐有架空他的趋势,不得不防。有赵广德在邹地,若鲁国有变,一天就能挥师抵达曲阜,这也算在东方的第二道保险吧。
  赵无恤还对他耳提面命道:“邹国之下,共有邹、绎山、郳、滥四个县,你统治时,一方面要依靠从晋、鲁来的士,一方面也要慢慢翦除卿大夫的力量,最后达到各县编户齐民,律令畅通。”
  如此一来,泗上最大的诸侯邾国形同灭亡,三邾都进了赵氏的口袋,就算齐、吴同时来攻,也不必担心后院起火了。邹地和鲁国在行政上分开,但文化经济上却将逐渐趋同,赵无恤希望十年之内,卫国和河内能够一体化,邹地和鲁国也能一体化。
  统一,不但是战争的强行捏合,也是文化经济的潜移默化。
  至此,他在东方的事便算是了了,时间进入四月,兵卒陆续西撤,但赵无恤却还得面对另外一位客人:宋国大巫,南子。
  按照赵宋盟约,泗上诸侯,是宋鲁共管的,赵无恤对三邾的处置,必须知会宋国一声,但他没想到,南子会这么急促地亲自跑来邾国。
  赵无恤不由猜测起她此行的目的来。
  “她是为了宋国在泗上的利益来与我讨价还价?亦或是别的事情……”


第931章 天命玄鸟
  相会的地点依然选在边境的棠邑,赵无恤远远望去,能看到南子一行渡过河水后,坐在一架八人抬的肩辇上,步辇四周都有虔诚的卫士护送,更外围还有提着花篮不断撒花的女子,一大群人朝这边缓缓过来。
  俨然一位圣巫出行的架势。
  说起来,创立天道,本来是为了让矛盾重重的宋国得以安定的临时之举,这十年来却被南子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还传播到了邾国。之前宋国方面的军队之所以能长驱直入,也有巫祝蛊惑信徒带路的缘故。
  所以南子不但是宋人的大巫,也是邾国信奉天道者心里的圣巫,她来的时候排场不小,洙泗两岸的齐声颂扬声如同雷鸣,很多人不远百里跑来,只为得到圣巫赐福。这倒不全是坏事,至少人们可以暂时忘记战争的伤痛,并心甘情愿地接受赵氏统治。
  等到更近时,能看清步辇上面有木亭,木亭四周挂着轻纱,南子一身朴素的白衣端坐于内,在乐声中,她仿佛自己带上了光环,圣洁无比。
  南子下了步辇,依然蒙着面纱,慈眉善目地看着众人,同时朝赵无恤颔首致意,在入城时,宋国的行人还得排在她后面。
  等了大半天终于得见天道圣巫真容,两侧的百姓都双手向上跪下,十分虔诚。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南子在宋国造的各种神迹传得神乎其神,所以连赵氏的群臣将吏,也不敢贸然直视。
  只有面带微笑的赵无恤知道,在夜深人静,褪去一身巫袍后,这个女子有多么娇媚……
  南子以旅途劳累为由拒绝了宴飨,任由宋国的行人向赵无恤恭贺伐邾成功,同时表达了宋人对泗上局势的忧虑。
  宋国是泗上小邦传统的宗主国,邾国一度受制于宋,所以宋人对这边发生的事情很是关心。
  赵氏已经与秦、齐、郑为敌,吴楚也似敌非友,所以赵无恤必须维持一定的盟友,而宋国,是他控制中原乃至于东南的重中之重。
  “除了三邾外,其余小邦维持现状,而且宋国在薛国的利益不会受到损害。”赵无恤向宋国使节做出了保证,让宋国人松了口气。
  宋国没有太大的野心,他们只想做一个区域性的大国,闭上眼睛享受殷商遗民独有的文化和生活。殊不知,时代的浪潮席卷而至,谁也在所难免,宋国的命运,早就和赵无恤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这一点,南子最为清楚,到了夜深人静时,一阵环佩叮当,她果然如约而至。
  ……
  “你还是没变。”
  赵无恤凝视着眼前结着云鬓的美人,他们上次相见,还是三年前的曹国君主制废留之议上。三年未见,南子没有步入中年的迹象,依然美貌如初,只是面上略施粉黛,毕竟她和赵无恤一样,都是年近三旬的人了……
  “君子却是早生华发,平日还望多保重身体,切勿劳顿。”南子的手抚过赵无恤的发髻,挑出一根白发来。
  千根乌发里的一点白而已,这是正常现象,赵无恤平日里还是注意劳逸结合的。
  随后她贴近了无恤,咬着他的耳垂笑道:“不过君子夫人妾室个个都是盛夏的花,也难怪……”
  “她们虽好,却都不若你这把削骨的利刃。”赵无恤扳过南子的柔夷,将她反压在榻上,俩人耳鬓厮磨,好不亲热。
  年轻时那浓浓的爱恨纠缠被时间慢慢涤荡,虽然偷情时看着圣洁的巫女穿着巫袍罗衫半露的样子,依旧十分刺激,但激情过后,更多的只剩下政治上的需求。
  在这种关系里,势力强大的赵无恤无疑是主导,纵然南子不愿意承认,但她依旧是一株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若树木垂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枯萎。
  “那么,你在这时候来邹鲁,所为何事?”
  南子披上衣裳,香肩半露,妩媚地笑道:“邹鲁……君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泗上诸侯夷为郡县啊,手段激烈,却留有余地没有灭其社稷,的确是你的作风。”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赵无恤的手不安分地伸向南子的腰肢。
  南子故作挣扎地闹了一阵,才气喘吁吁地说道:“君子的卧榻之侧,包不包括宋国呢?”
  ……
  无恤的动作停了下来,盯着南子的眼睛道:“若我说是,你会不会用发簪将我刺死于床榻之上?”
  南子垂下了眼帘,她的睫毛又黑又长:“岂敢。”
  随即赵无恤哑然失笑:“我只是说笑,宋乃中原大邦,赵宋之盟万世维系,只要宋国不背离赵氏,我岂会把剑指向友邦?”
  “君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种盟约并不稳定。”南子抬起眼睛,严肃地对他说道:“明年宋公就要行冠礼了,宋国尊君,届时他将亲政,任用自己的亲信,妾与乐氏合力操持国政的局面将结束,一旦南方有事,说不定宋国就会倒向吴、楚。”
  这就是南子此行的目的,现在的宋公,原名公孙纠,是宋景公的侄孙,南子的侄儿,随着小宋公日渐年长,进入青春期的他开始有自己的意志,南子对他的控制越来越弱,前些日子此子还顶撞了她。
  虽然宋公很快就向她道歉,但他眼里的那种不满,南子记在心里。
  这样下去可不行,说来也有趣,在宋国内,下层贫贱的民众多崇信南子,但上层的卿大夫和士却对天道那一套无动于衷。虽然南子曾依靠她的信徒推翻了向氏在宋国东部的割据,但与宋君对抗又是另外一回事。加上乐氏家主乐子明酒色过度身体不好,随时可能死去,次卿皇瑗的权力在渐渐加重,所以南子需要来自国外的帮助和支持。
  “你打算怎么做?”赵无恤明白了,南子此行,不是为了宋国的利益而来,而是为了她的地位。
  权力这东西是极为甜美的,一旦品尝到了味道,就很难再放下了。
  让南子归政于宋公,做一个小庙里无人供奉的普通女巫,她宁可去死!
  “只要妾愿意,宋公随时会死,一盏酒,一碗羹,或是睡梦中被亲近女婢用丝绢勒住脖子,用被褥蒙住口鼻……我有一千种法子,可以让他死的神不知鬼不觉。至于皇氏,只要君子和乐氏站在妾这一边,他们翻不起浪来。”她对宫室的控制,远超小宋公的想象,甚至他最喜欢的美人,也是南子安排下的。
  赵无恤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谁能想到呢,圣洁大巫的心,竟是这样的歹毒。
  不过他随即释然了,这才是南子嘛,娇嫩的鲜花下是尖利的刺,斑斓的外表下是见血封喉的毒囊,对脱离掌控的傀儡,她一点不心慈手软!
  是的,每小猫都会长大,一开始看起来都很无害,幼小、安静,舔着浅盘里的牛奶。但爪子一旦长长了,猫就会挠人。有时甚至会挠养猫人的手。对于他和南子这些爬向食物链顶端的人来说,绝不能心慈手软,因为在权力的角逐里,只有一条规则:不做猎人,便为猎物!
  就算是赵无恤,假若南子心生叛离,他或许会嗟叹一时,或许会心痛片刻,但随即,依然会毫不留情地将她除去!
  从登上高位那一刻开始,他们的道德标准,便与常人不同了。
  “你继续说。”
  南子面带微笑,仿佛这不是在商量如何干掉一位国君,杀死她的亲侄子,而是在谈论高雅的舞乐。
  “接下来,无非还是寻找一位年幼的宋国公子公孙上位……”
  “你这是打算做一辈子垂帘听政的长公女、大巫么?假若十多年后新的国君再度心生不满呢,再杀一次?”
  赵无恤摇了摇头,在心思的狠辣上,南子比他更胜一筹,但在眼光和胆量上,还是少了那么一点,这也是在二人的同盟下,南子永远处于被动和依附一方的原因。
  南子不明所以:“那该如何做?”她撅着嘴道:“若是像处理三邾、卫国一样,彻底化为赵氏的傀儡,只怕国内大夫不服,微子启的宗庙也会震动不安。”
  而她,也不会甘心将权力拱手让给赵氏派来的郡守司马。
  “你误会了。”
  赵无恤将她拉入怀中,说道:“三年前你曾说,让我给你一个子嗣?”
  那件事,一是南子见赵无恤去哪都带着儿子,心生嫉妒,二是床第间的调笑之言。南子也曾心动过,但她没那么大胆量,一旦圣巫有孕,她为自己装点的圣洁将不攻自破,在宋国这些年打造的一切算是毁了。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这是子姓和嬴姓两家起源的传说,你身为巫祝,不会不清楚罢?”
  南子的心扑通直跳:“君子的意思是……”
  “巫祝梦玄鸟陨卵,拾而吞之,以处子之身受孕,十月诞下一子……这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传说相吻合,谁又敢否认呢?”
  “天道的信徒会信之不疑,但宋国的卿大夫们……”
  “有我支持,他们没法为难你。到时候连接陶丘和泗水的深沟便挖好了,赵氏大军随时可以取道陶丘,直达宋国,也可以从鲁国派兵沿着泗水南下,进逼彭城,谁敢不从?”
  南子心花怒放,但随即想到,赵无恤不是缺少子嗣的人,为何会如此热衷于这点呢?她一下子便猜到他想干什么,顿时脸色煞白。
  赵无恤将南子扳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且问你,是侄子亲,还是儿子亲。”
  “自然是儿子……但……”就连弑君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她,竟然开始瑟瑟发抖。
  不容分说,赵无恤的话既是诱人的建议,也是不容她拒绝的命令:“为我生子,你我再合力让他坐到宋国的君榻上,等他成年后,你我也快老了,到时候执子之手,共游九州,何等逍遥自在?至于宋国,将由吾等的血脉统治,从一世二世乃至于万世,都拥有宋国的江山社稷!”


第932章 盐粒
  南子这次在鲁国呆的时间很长,从立夏呆到小满——赵无恤已经让樊迟把民间流行的八节气扩展为后世的二十四节气,但时间根据实际情况作了一定修改。
  或许是因为小别胜新婚,或许是对未来子嗣的渴望,南子索求甚烈,赵无恤也放浪形骸,两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采取一些保护的措施。
  但当南子离开时,赵无恤仍然能看出她的犹豫。
  “妾若为君子生子,并非子姓,而是嬴姓啊……”如此一来,宋国数百年社稷,不就要毁在她手里了么?
  “他的父亲就是玄王,是天生神降,是子是嬴又有何区别?”赵无恤在她耳边轻声诱惑。
  他利用南子创建的宗教,在宋国造势近十年,也是时候结出应有的果了。
  他在卫国做的,是移花接木之策,在三邾做的,是釜底抽薪之策,在宋国要实行的,则是偷梁换柱之策……三管齐下,赵氏的三个盟邦,就相当于进行了一场颜色革命。只是宋国关系到东南局势,只能徐徐图之。
  南子不傻,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拥有“平天下”野心的赵无恤要让宋国也变成赵氏的江山。无论如何,现在中原大势很明显了,赵氏一家独大,宋国是未来赵氏秩序里的重要一员,赵无恤的手迟早会伸过来的,与其让宋国便宜了乐氏,或者是赵无恤未来的某个儿子,还不如留给自己子嗣血脉呢……
  除非……南子背离赵无恤的事业,为了保全子姓宋国的社稷,与赵无恤为敌。
  但赵无恤认为,在个人的地位和一姓社稷的抉择上,南子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他只希望,南子对别人是亮出兹兹毒牙的蝮蛇,在自己面前却是承欢于膝下的小猫,她会继续乖乖合作,不要将她的爪子对准昔日主人。
  “我是不是变得太大男子主义了?”他自嘲一笑,真是时代改变人,前世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啊。
  他目送南子的车辇离开,虽然她提出要多和赵无恤待一段时间,甚至去晋国“访问”,但考虑到孔姣和女儿还要同行,赵无恤可不想一路偷情,把那张白纸的三观给毁了。
  等他回到曲阜准备归晋时,正值五月初的芒种,芒种字面的意思是“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冬小麦就快有收成了,可苌弘预测的大灾,却迟迟未到。
  “或许学宫的预测有误?”赵无恤心怀侥幸,后世高科技的天气预报还没个准呢,苌弘再厉害,还能连续两次预见天灾么?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无恤也让鲁国这边同样做好准备。
  就在他要启程离开曲阜那天,赵无恤收到了一条来自东方的消息,不是坏消息,而是好事情。
  分在莒国琅琊管理盐政的商吏卜祝双手捧着一碗青色的盐,小跑着追上了赵无恤的车驾,跪在他车前,稽首道:“恭贺上卿!大喜,琅琊晒盐大获成功!”
  ……
  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赵无恤利用子贡在外交上说服莒国用一处海滨之地与鲁国的一个小邑做交换,从此赵氏便有了莒南三十里长的海滩,就算像齐国一样发动海滨民众大量煮盐,每年能产几千钟就不错了,赵氏领地用盐依然有巨大的缺口。
  所以赵无恤便突发奇想:要将海水变成盐,不光可以用煎煮,也可以利用阳光,利用海风。盐本就是溶于水的,海水一干,不就析出一层层的盐了么?这便是后世广泛使用的晒盐法。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赵氏在莒南缺少人力,所以直到近年完全控制琅琊后,有徐承建立的舟师保护海岸,杜绝近海盗寇的袭扰,才有了晒盐和运输的条件。
  而且古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着简单易行的晒盐法不用,却用煮成1钟盐约耗木柴400斤的煮盐法呢?海水不比安邑盐池,里面除了氯化钠外,还有许许多多杂质,直接取海水晒出的盐苦涩难吃,吃多了还会中毒,只有最贫贱的人才会吃这种劣盐。
  靠这种劣质的盐,可没法与齐、魏的盐竞争。赵无恤猜测,这是没有过滤海水中杂质的缘故,于是他让鲁国盐商卜祝带着数百盐工去琅琊摸索了几年,终于设计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法子!
  “被征发的莒人在海边建筑围堤,开挖一些田亩,靠前的田亩浅而广。谓之为蒸发池;靠后的田亩稍微深一些,谓之为结晶池。再让人开挖沟渠,或者利用潮汐让海水灌入蒸发池,春夏烈日暴晒,海风吹刮。大概几后海水便能蒸发许多,析出盐来……但色泽与海滩上的细砂无异,故称之为砂盐。”
  “但这种砂盐在市场上卖不起价钱,所以再刮取砂盐用少许海水浇淋,制成较浓的卤水,用海里取出来的海绵过滤一道,再运到新的池子再晒,若是阴天,则用火煮。由此制出来的海盐,色泽青黑,颗粒较大,味道当然比不了安邑盐,但与齐国、燕国、吴国煮出来的海盐已无甚区别了。”
  卜祝介绍完后,赵无恤伸手拎起一颗盐粒,尝了一口,果然除了咸味外,还有淡淡的苦涩,跟后世包装袋里白花花的食用盐自然没法比。
  “这是最上等的青盐,次一等的是黑盐,再次一等的是砂盐。”
  赵无恤关心的不是味道,“成本各是多少?”
  卜祝面带喜色:“晒盐法人力简而天功多,青盐的话,仅为齐盐的三分之一,安邑盐的二分之一!黑盐仅为其一半,砂盐就更便宜了!”
  如此说来,琅琊盐已经具备了与齐盐、魏盐竞争的质量和价格。
  赵无恤追问:“全面开工的话,一年能产多少?”
  “若能有数千人手,除去阴雨天,琅琊一年大概能产盐五万钟,当然,大多数是黑盐……”
  “五万钟!”赵无恤欣喜地从车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青盐是贵族和富人吃的,国人吃得起的,也差不多是哪种青黑的大颗粒盐。
  齐国煮盐一年也只能得到十万钟盐,除去自己的需求和囤积外,剩下不到一半卖到整个北方,各国都分不到多少。
  但光是琅琊一地百里海岸,依靠晒盐就得了五万钟,效率是煮盐的数倍,成本却大大降低。这么多盐,完全能满足两百万人口一年的用盐需求。
  若是在莒国多开设几处盐场的话,产量只怕还要更多。
  赵无恤想了想,回过头道:“我记得河内、陶丘、卫地,都依仗魏氏的安邑盐。”
  他的笔吏们一翻文书,应诺道:“正是如此。”
  “从鲁国再派些人过去,让琅琊那边增加人手,力求晒更多的盐出来。所得之盐,统统运来鲁国,再从鲁国通过泗水、济水、卫渠运到陶丘、帝丘、朝歌去。让子贡囤积琅琊盐,再以低于安邑盐的价钱抛售,具体要如何做,他比我更清楚。”
  至于晋国本部,自然有计然来操作,加上太原大卤的产盐,说不定今年赵氏就能实现食盐的自给自足了。
  赵无恤目光炯炯,他已经预见到了,从下半年开始,一向价钱高昂的魏氏安邑盐将遭受重创。在陶丘、濮阳、朝歌的市场上被蜂拥而入的琅琊盐打压,这对陷入河西泥潭的魏氏而言,将是雪上加霜……
  不过在算计别人的同时,赵无恤也被老天算计了。
  等他的车船回到晋国境内时,这里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下雨了,一场大旱,正在冀州全境肆虐!
  下车后,顶着艳阳,看着因缺水而耷拉脑袋的粟麦,赵无恤面色凝重。
  “苌弘预测的没错,大灾来了!”


第933章 天灾
  晋侯午二十二年,夏六月。
  这一年很怪,粟米还没黄的时候,粟穗青青的刚长出来,老天就不下雨了。冀州上空晴空万里,偶尔飘来几朵白云,可就是一滴水都不往下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中间虽说阴过几天,可没出两天又晴了。
  邺城郊外,西门豹的祖辈和叔叔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沟渠里的水一日少过一日,粟穗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粟全耷拉着脑袋,粟杆也呈现出缺水的不健康状态。乡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再旱下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老人们想起了在故绛时遇到旱灾的情形,那叫一个惨啊,大旱经年累月,农田里颗粒无收,饿殍满道,城里的粮食卖到天价。与此同时,诸卿对灾情无动于衷,晋侯的赋税还一提再提,修筑虒祁宫、铜鞮宫的劳役也一点不给减免……
  于是老人们根据往年的经验,主张乡人们之后得数着米下釜了,虽然去年有官吏要求他们适当存粮,但地窖里积蓄下来的粮食不算多,勉强能撑几个月。一时间,谁家也不敢煮粟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寄希望于可以熬到下一季粟麦收割的时候。
  这样几天下来,西门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顿时饿得两眼发晕,连去学堂的气力都没了。
  等他父亲从邺城回来后,这种情形才被制止。
  “不是才收了麦子么?再怎么苦,也不能让老幼饿着!”
  西门豹的父亲已经成功当上了亭长,他对赵氏官府充满了信任,在乡中老人都危言耸听,说再不省一点,等到明年只能挖野菜过活了,他却很乐观地说道:“何必如此发愁,天无绝人之路,赵上卿不会不管吾等死活的。”
  有人不信地说道:“虽说年前吾还看见各地粮食被均输官运到常平仓里,而且乡里的长吏说会给各里发放粮食,可谁也没见有粮食来,故而不敢全信……”
  西门豹的父亲笑道:“正要告诉二三子一个好消息,吾来的时候,看到各常平仓正在往外发粮,一天好几十车!城里的粮价没涨!”
  在提起众人的信心后,他又大声对乡里邻居们呼吁道:“赵上卿发告示说了,说‘天地不仁,生民哀苦,吾身为百姓之父母,岂能坐视不顾’?”
  果然,三日之后,根据他们这一个乡的灾情,县里匀过来了几车粮食,稳定了当地市肆的粮价。各亭也开始架设筒车,很快,漳河里的水又自己灌溉到田地里,众人不必每日顶着烈日去打水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觉得又多了些熬过这场旱灾的信心,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无恤一行正轻车简从,从乡亭外路过……
  ……
  日头很毒,天气闷热,邺城郊外的乡亭间,深衣广袖的赵氏官吏们呆了没多大会儿,帻巾和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却不敢像农夫一样敞开胸,摇扇降温,因为赵上卿还顶着日头,站在地里皱眉忧民呢。
  赵无恤蹲在一片粟地边,抓了一把干土,触碰了一下低低垂着穗子的粟苗,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处田间。
  他现在对苌弘的天文本事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庆幸自己去周室把他抢了过来,本以为只是作为招牌养老的,谁料竟是块宝。
  和苌弘在学宫天官预测的一样,冀州的大旱如约而至,邺城附近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原本润湿的土地干涸,一些浅溪甚至断流。
  这对于农业的打击是巨大的,好在冬小麦已经接近成熟,抢在旱灾造成损失前收割入府库粮仓了,所以受灾的多为粟、菽。
  他召手示意立在不远处的计然过来,问道:“先生,邺城现在粮价如何?”
  计然是治粟内史,掌管赵氏的农业经济,平准均输及冶铁、盐业和铸币等事,算是赵氏的“计相”,赵氏的经济,基本是以他的“计然七策”为理论基础运作的,对于各地粮价高低,仓禀虚实,自然烂熟于心。
  “冬小麦提前收割入库,由均输官运往不种麦的郡县,解了燃眉之急,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才没有出现饿死人的情形。加上去年储备在常平仓里的存粮进入市肆,高价售粮的商贾也被平准官打击逮捕,粮价维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邺城人每天吃的少了一些,但人心还算稳定,也还有干农活的力气。”
  赵无恤松了口气,“如此便好,我离开邺城小半年,多亏了先生治理得当,不知现下可有对策。”
  计然侃侃而谈道:“管夷吾是计学之祖,他为桓公治理齐国时曾说过,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所谓五害,就是水、旱、风雾雹霜、瘟疫、虫灾。此五害为祸甚重,有家有国者应对不当,轻则农田衰退,人口迁走。重则邦国大乱,盗寇横行,甚至亡国灭家!既然旱灾已经成为事实,现在赵氏需要做的,还是如何救灾。”
  这方面计然可谓专家,从五月份旱灾初现端倪起,他已经制定了一揽子抗灾计划。灾前预防自不必说,赵氏已经准备了大半年,常平仓里全是均输官从各地和其他邦国搜刮来的粮食,可以确保明年秋收前赵氏各郡不会陷入断粮的困境。
  除了粮食储备外,兴修水利、完善农业灌溉体系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这是老经验了,据计然说,周代有司空一职其职责包括“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可见早在西周,精通农业的周人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赵氏所修的漳水十二渠堰,以及邺城周边几个乡的水利网,也有利于解决干旱问题。
  枯水时,漳水沿岸的十二道低堰也能拦蓄水流,供给渠道足够的水量,这些沟渠里的水通过筒车和水车作用,再流入邺城周边十二座乡的田地里,使邺地的十万亩农田都得到灌溉,不至于因为没有雨水而颗粒无收。
  这几天里,赵无恤他们已经将周围几个乡绕了一圈,大多数地方仍然是粟苗青黄,撑到七八月秋收应该没问题。
  只有沟渠没有涉及到,地势较高的丘陵地区缺水厉害,对于这些地方的百姓自然不能丢下不管,计然建议掘井取水,组织些人手来浇灌土地,这是笨办法,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问题是,此次旱灾波及区域很广,横跨太行东西,不但邺城受灾,赵氏七郡里,邯郸、河间、河内、太原、长子都不同程度地受灾,只有吕梁山以西的那几个县和上郡、代郡逃过一劫,不过那些地方人口稀少,产粮很低,赵氏没法指望他们反哺。
  甚至连韩氏、魏氏,乃至于卫国、齐国济北也受到波及,天灾是没有国界的。
  所以在稳定邺城的同时,赵无恤也得对水利灌溉不发达的受灾地区加以赈济救灾。
  这些事情,沿用前人经验即可,计然搬出了典籍里,周室大司徒总结的“荒政十二条”,包括发放救济物资、轻徭薄赋、缓刑、开放山泽、停收商税、敬鬼神、减少礼仪性活动、除盗贼等,后世几千年的救灾基本不出此范围。
  但赵无恤唯独对“敬鬼神”一条加以限制。每逢灾年,正是宗教泛滥的时候,虽说这时代除了南子的天道教外,还没有成气候的宗教,但黄巾之乱的可怕,他却不得不防,他可不想看见漳水沿岸,用活人祭祀河伯水神的陋习复苏,也不想有人打着“赵氏乱德,天降大灾”的幌子来造自己的反。
  “我不会因为这场旱灾,就向各地淫祠低头的。”赵无恤态度坚决。
  在回到邺城后,他以文书的方式,对众吏,以及全部赵氏治下的百姓下达了抗旱宗旨。
  “人定胜天!”


第934章 天道远
  夏六月,晋国魏氏,安邑。
  旱灾是没有国界的,干燥的北风从北面吹来,将一切积雨云蒸发殆尽,魏氏领地和赵氏一样,已经旱了快两个月了。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数百里土地干涸龟裂,农民愁眉苦脸。
  与此同时,盐池里的水也是日渐干涸,大片白花花的盐矿露出地表,更容易开采,所以与农民的沮丧相对,采盐人都十分高兴。采盐是当地的支柱产业,有的宗族世代以此为业,需要的时候,全家老小全部上阵,将盐块挖出来,敲成容易运输的小块,再送到盐官去。
  这一日午后,盐氏之女脚步匆匆地从盐池边走过,她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拿着几个陶盆,里面是为数不多的水,而且还呈现一种浑浊状——盐池附近的水井都是咸的,要跑很远去河边舀来河水给她的父兄饮用,他们喝之前也会往里面撒上一点盐,这样更不容易疲劳无力,而且还能避免拉肚子。
  干燥的盐滩上,她那光着膀子干活,晒得皮肤黝黑的父亲仰头饮水,很快半盆水便见底了。盐氏女咽了下干燥的喉咙,轻声对他说道:“父亲,家里的田地干涸,粟苗都快萎了,秋天若无收成的话,该如何是好……”
  他父亲将陶罐放下,狠狠瞪了她一眼:“粟全枯死又如何?吾等的衣食住行都在这盐田里,只要老夫还采得动盐,就不会让汝饿死!”
  盐工以盐为业,但家里多多少少有点土地种可以自给自足的粮食,但平日都没工夫料理,所以平日经常靠盐来换取粮食,自负的老盐工并不担心。
  盐氏女低下了头,咬着唇,不敢再回话,“家里多出吃白食的一张嘴”,她父亲这五年来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她虽说衣裳简陋,不过眉眼间自有风情,一派少妇风韵,只是头发是盘起来的,说明已经嫁人了,或者是曾经嫁过人,这件事她自己不敢乱说,她父母也守口如瓶,不愿意对外人提起。
  盐氏女的母亲心疼她,便怯怯讷讷地走过来对丈夫劝道:“若是再旱下去,安邑的粮价也会高到吾等买不起。”
  老盐工不理妻女,擦了擦汗,举起锄头又要继续采盐,最后还是旁边的长兄过来说道:“听说魏卿要在盐池边设坛求雨,若是实在担心,汝等也去看看罢,或许跟着一起磕个头,雨师就会心软降雨呢……”
  ……
  安邑盐池边,高大的祭坛上,魏氏宗主魏曼多深衣广袖,他在巫祝的引领下,虔诚地顺着祭坛慢慢向上攀爬。万众瞩目,数不清的魏氏的百姓匍匐在祭坛下,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君求雨。
  祭坛顶端是一尊木雕的塑像,刻画了一位栩栩如生的乌髯壮汉,他左手执盂,内盛一青龙,右手若洒水状。
  这便是华夏神话里,掌管降雨的雨师赤松子,传说是黄帝的部属,在与蚩尤的大战里立下奇功。
  为了今日的求雨,魏氏家主魏曼多特地斋戒三日,让巫祝在境内寻找龙之居所。找到合适的地点后,又征发安邑、曲沃数千人建造了一个高高的祭坛,设香案、茗果、糍饵,又杀犬马牲畜无数,然后率魏氏的群吏、安邑的乡老整日朝拜祝酹,祈求上天怜悯,降下救命的雨水。
  “昊天仁慈,还请让雨师降下甘霖!”魏曼多嘶哑着嗓子大声疾呼,直达九天。
  然而苍天无言,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对他们的祈求不理不睬。虽然连日祭祀,只差杀活人了,但十多天过去了,河东地区依旧滴水未降,魏氏领地上的数十万生民,都在烈阳似火,热风冲面的情况下苦苦挣扎……
  又因为秦人丢了河西后念念不忘,每个月都派兵来侵扰的缘故,魏氏不得不在河西维持兵力。所以领地上的赋税也没有减免,魏氏之民一边要承受天灾的损失,一边又要承担人为施加的重税,苦不堪言。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再过个把月,把地里的粟米收了以后,能有去年一半的收成就不错了。
  虽说交了税赋后所剩无几,但好歹能熬几碗粥,强撑到明年吧?
  韩氏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大河以南的虢、宜阳受影响较小,所以还能拆东墙补西墙。
  韩虎在段规的建议下,采取的是“移民就食”的法子,与自发形成的流民潮不同,移民是历代政府组织受灾民众到条件相对较好地区就食的一种救灾方式,后来魏惠王和孟子对话时所说的“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正是如此。
  所以韩虎也可以委屈地说一句“吾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
  一时间,韩氏的上党数县之民纷纷南下河外就食,同样寄希望于秋收时河外之地能有好收成,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多举措了。
  与此同时,在赵氏,一场动员大会正在临漳学宫内召开。
  ……
  “今日,我要给汝等说一件往事。”
  临漳学宫里,赵无恤目视在场的群僚和士人,朗声说道:“在鲁国昭公十七年的时候,郑国看管灶神庙的巫祝告诉执政子产,说明年,宋、卫、陈、郑四国将在同一天发生火灾,如果吾等能用瓘斝玉瓒祭祀神灵,郑国就必然能禳除火灾。”
  “但子产不信,也没给他这些东西,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宋、卫、陈、郑果然都起火了,虽然不是同一天,但郑人已经对这个巫祝的话信之不疑。那巫祝得意洋洋,又预言,说若是再不用宝器祭祀神明,郑国还会再次遭灾。郑人都希望子产能遵从,然而子产再度断然拒绝,汝等知道,他说了句什么话?”
  在场的有许多学宫士人,就算来的时候是一介白丁,在学宫的石渠阁内浸淫数年后,也成了博学之士,当即有人回应道。
  “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
  “不错。”赵无恤点了点头,重复道:“天道悠远,人道切近,两不相关。一个看管灶社的小小巫祝哪里懂得天道?如何由天道而知人道?就算应验,也只是偶尔说中而已。于是子产没有给他宝器,郑国的火患也轻松扑灭,也没有再遭灾。”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郑国之所以救灾成功,并不是因为有神灵来替他们禳除,而是子产在灾祸面前,将人力的补救做到了极致。火灾发生后,他安排宫人们到大火烧不到的地方,并让大夫子宽、子上巡视祭祀场所以及郑国的宗庙,让管理府库的官员各自坚守岗位,不得擅离职守。司马、司寇紧随火道,奋力扑救,分别管理好他们所征召的徒役,使其不要逃散。之后登记了烧毁的房屋,减免房主的赋税,并发放木材让他们重建,寻找有隐患的地区,加以拆除迁移。”
  “如此一来,尽管宋、卫、陈、郑同时起火,但陈国、卫国君主怠于救灾,宋国君主将希望寄托于神灵护佑上,都损失惨重,只有郑国减轻了损失,很快恢复繁荣。子产治国,虽万机而不失其理,了不起!”
  众人点头称是,赵上卿很推崇管仲、子产,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之所以开这么一场动员会,是为了稳定人心,随着灾情在赵氏领地蔓延,已经有一些地方的淫祠有死灰复燃的态势,甚至还有心怀不满的公族,知、范、中行隐藏在民间的余孽宣扬,说之所以遭灾,是赵无恤独擅晋权的罪过。
  面对这些流言蜚语,赵无恤可不打算下台还政于晋侯,他发告示,宣布“非百姓有罪,惟小子无良”,若是赵无恤真的有罪,还请上天降罪一人,不要波及百姓。
  在做足了姿态后,在内部,他则在对鬼神信奉不强的学宫内召开了这场动员会,公然否认天灾与所谓“德行”的关系!
  这时候,他就万分感激子产了,幸好公孙侨已经做足了榜样,赵无恤不是冒天下大不违的第一人。
  最后,无恤目视众人道:“故,天灾与德行无关,吾等岂能不如前人哉!?”
  “上卿所言有理。”
  看着对他这番话颇为认同的学宫士人们,赵无恤进一步说道:“故而,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
  他借用后世荀子的话,提出与其一味地迷信上天、屈从于命运,还不如把它当成物来蓄养而控制它,顺应它而利用它!
  这是赵无恤想要赵氏之吏、士、民都意识到的一点。
  天道远,人道弥,蒙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不应该被动地适应自然,也应该主动地改造自然,人定胜天!
  这是此次救灾的宗旨,也是赵无恤希望学宫士人们牢牢记住的事情。
  只有抱着这种心态,才能在愚昧和荒莽并存的春秋,开拓出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文明来……
  于是就在邻国诸侯卿大夫日夜祭祀鬼神,被动地等待,以期能感动上苍早降霖雨时,赵氏却在“人定胜天”的口号下,发动领地群僚,开始积极地组织救灾。


第935章 人道弥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这口号也就对受过教育的官吏和临漳学宫的士人们喊喊,对百姓,就算喊破嗓子也是没用的,后世科学教育几十年,老头老太太该迷信还迷信,因为中国人一贯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见神拜神见佛拜佛,若是发现无用,又会弃之如敝履。不过百姓能糊涂,负责赈灾救灾的官吏却不能糊涂,若是赵氏治下有哪个官吏不积极治灾,而是整日求神拜鬼,等待他们的不是奖赏,而是撤职查办。
  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身上,还是相信他们的主君能力挽狂澜,创造奇迹?
  若真能实现,那虚伪的旧神将坍塌,新的君主崇拜将建立。
  故而,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赵无恤的理论,但赵氏的救灾事业,依然以此为基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邯郸郡各县伤于旱情,免除今年租赋,以苏民力。”这是免税降税。
  “长子郡大旱,官府赐百姓田宅什器,假与犁、牛、种、食。”这是官方出面,出借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希望能帮助百姓渡过灾荒,也避免了私下的高利贷。
  而在靠近黄河,受灾较轻的河内郡,则要承担输粮救灾的重任,常平仓里的存粮陆续放出,维持粮价,避免城邑市民崩溃。赵无恤从鲁地调拨的粮食也通过卫渠源源不断进入河内,沿途免不了要分给卫卿赵伊一部分,如今赵卫一家,的卫国在赵氏的行政体系里,和一个郡没什么区别。
  除正常赈济外,在组织度较高的邺城周边,还有“加赈”,即根据灾情追加的赈济措施。另外,赵氏也提倡乡里周济,民间以什伍里聚为单位进行自救,作为政府赈济的补充形式。
  所以虽然受的是同一场旱灾,赵氏的情况却比临近的魏、韩,要好多了,除了积极的政府行为外,赵氏过去几年在河北保护植被,改良作物,改进农耕技术的做法,竟然也在旱情中显出奇效来!这倒是赵无恤未曾想到的……
  ……
  若是飞升数千米,俯瞰华北平原,那就会发现,在后世被砍伐殆尽,只剩下一片田亩种着单一农作物的大平原上,现在处处都是茂密的森林。林木带从东阳的柏人向南延续,覆盖了邯郸、河间、邺城大部分地区,究其原因,河北被开发还不到百年时间,所以植被保持完好。只有较早开发的河内郡农田比例较大,不过那里近邻大河,水量充沛。
  管仲曾经说过,“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春秋先民已经认识到保护林木与水旱灾害之间的某种联系。过去几年里,赵无恤禁止大肆砍伐森林,邺城周边保持了一定的绿地,在漳水边保持植被,可以保持水土而防旱灾。另一方面,赵氏也放开了对山泽的禁令,农民们拿起猎弓,进入森林捕捉鸟兽,采集果实、苍耳等野菜充饥,之前对森林山泽的手下留情,现在换回了报答。
  反观生态破坏严重,有些山丘被砍伐得光秃秃的魏氏河东地区,尤其是新绛、故绛、曲沃、安邑周边,因为生态单一,水土流失比河北更严重,所以旱灾越发肆虐。
  而赵氏推广开的代田法,在旱灾里也拥有极大的优越性。
  赵氏的农民在劝农官的指导下,把耕地分成相间的甽和垄,种子播在甽底以保墒,幼苗长在甽中,也能保持一定量的水分。每次中耕锄草时,将垄上的土同草一起锄入甽中,到暑天时,垄上的土削平,甽垄相齐,起到耐旱抗风的作用。这种耕作方式让赵氏领地的粟苗虽然萎靡,却不至于枯死。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为江海,我十年前做下的事情,竟然在今天起到了效果,真是出乎意料啊。”
  赵无恤在接到樊迟禀报此事时,也感慨冥冥中的注定,唯一遗憾的,就是缺少抗旱作物了。
  除了传统的五谷外,赵氏还有从燕国引入了戎菽,这是高产而耐旱的作物,平日与小麦、粟米、高粱杂种,充分利用它固氮的特性增加作物产量。到了旱灾的时候,其他作物枯萎不已,戎菽却依旧长势旺盛。
  不过只有戎菽可不够啊,赵无恤渴望更多的抗旱作物,只可惜农作物的培育选种需要几十年甚至数百年时间才有成效,急不来。他甚至打起了耐旱、对土壤适应性强的苜蓿的主意,可惜中原与西域尚无直接交流。就算是在西戎有很大影响力的秦国人,往西所知的最远处,不过是河西一带以中转玉石贸易的“隅支人”,赵无恤猜测,这就是后世的“大月氏”。
  想要穿过西羌数百野蛮部落,横渡流沙万里抵达葱岭以西大宛,简直难于上青天,这不是赵无恤现在能考虑的事情,当年周穆王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抵达昆仑的呢?
  总之,赵氏没有费力讨好鬼神,而是将人力治灾的尝试进行到极致,魏氏河东之民在小饥时,赵氏河北之民却能维持粗饱。
  等到七月份时,持续三月的大旱终于迎来了尾声。
  ……
  “昊天仁慈,让雨师降雨了!”
  魏氏,安邑,天上阴云密布,感受着降雨前夕湿润的风,魏曼多老泪纵横。
  他和儿子分工合作,魏驹在河西驻守,防御秦国人持续不断的试探,魏曼多则留守河东,力图解决这场让他们焦头烂额的旱灾,在搜刮数不清民脂民膏,连续祭祀了月余后,积雨云终于在河东积累。
  “这是吾等努力修德,虔诚奉神的结果。”他信誓旦旦地对臣僚和民众宣称,虽然打心底里,魏曼多是不相信鬼神赏罚的,但魏氏光对付秦国就捉襟见肘,组织不起有效的抗灾来,魏曼多只能通过愚民蒙蔽,将他们的希望寄托到鬼神身上,这才不至于有人铤而走险为盗。
  现在,他的表演却仍未结束。
  “这是昊天在赏赐魏氏的虔诚,此乃魏氏之福!”
  “至于不敬天的人,专擅国政的人,将继续受到惩罚!治下百姓也会遭殃。”
  魏曼多嘶声力竭,指桑骂槐地进行谴责。他认为,魏氏会在旱灾里如此困难,差点支撑不住低声下气地向赵氏借贷粮食,都是去年赵氏便利用商贾,大肆高价购买周边邦国的秋粮,在所谓的“常平仓”里进行囤积。
  “赵无恤一定已经知道今年有灾,却不对吾等做任何提示……”他在雨中咬牙切齿,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忘记这次损失的。
  只可惜,魏氏现在十分虚弱疲惫,还得继续靠赵氏支持才能在河西泥潭里与秦国角力,他纵然心中有恨,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默默诅咒,赵氏最好年年旱灾。
  秋雨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滋润了干涸的土地,魏氏万千农夫喜极而泣。
  盐池边,盐氏之女倚着门,看着在雨水滋润下重新舒展身躯的瓜蔓和作物,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减产是肯定的,但总不至于颗粒无收。
  而她,也不至于因为家里口粮不够而被迫改嫁了。
  五年,她已经守活寡五年了,刚从绛都逃回来时,她父亲一直逼她再嫁,但盐氏女咬紧牙关不从。因为战争虽然结束,但她丈夫的尸体却一直未找到,他的那些同僚大半死伤,她苦苦寻访到的几人也语焉不详,究竟是被杀,还是失踪逃亡国外了?谁也说不清楚。所以对他的生死,盐氏女一直抱着一丝希望。
  她总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就像他们两心相悦,尔卜尔筮的那天一样……
  ……
  让魏曼多失望的是,这场大雨是因为暖湿气流再度吹拂太行东西,而不是因为他的“虔诚”,“鬼神之泽”没有偏袒,没有大肆事神的赵氏领地,也迎来了秋雨,这阵及时雨在邺城引起了沸腾。
  “雨彼公田,遂及我私!”
  西门豹看着祖辈叔伯,还有父亲母亲跑到雨里狂欢,唱着古老的诗歌赞颂,便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或许他不用再每天都喝粥,吃野菜腌制的咸菜了……
  这场雨没持续多久,很快,干燥的北风再度吹拂,但少许的雨水,便足以让农田里的作物坚强生长,苟全性命,农夫们无不期盼一个月后的秋收,至少他们还有收成不是?聊胜于无啊。
  然而,正当冀州全境,赵魏韩数百万生民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在太原郡南部的霍太山地区,负责太原和上郡、代地贸易的猗顿停下了车队,他和所有人一样,正惊恐地看着头顶,一片巨大的阴云遮天蔽日,正乘着北风,朝南方席卷而去。
  它们成群结队,不知有几千万之多,覆盖了几十里地域……
  它们震动翅膀,发出巨大而恐怖的声响……
  它们所过之处,野无遗孑,寸草不留……
  它们是古代最恐怖的杀星,农业国家的灾殃……
  “是螽虫!”
  猗顿眼睁睁地看着虫群呼啸南去,拉住随从,说道:“快,快乘快马去邺城告知上卿,螽灾来了!”


第936章 螽斯
  “七月正望,有螽自西北方霍太山来,蔽空如云翳日,经铜鞮宫而去……”垂垂老矣的太史墨在书简上记述下这些话,长叹了口气:“社稷将亡,必有灾异啊……”
  螽,也就是蝗虫,这一年的初秋,不断有人目击到庞大的蝗群从太原南部的大卤泽一带乘着北风起飞,向南扑去。他们被霍太山系一分为二,一批往西进入汾水流域,另一批则往上党、长子一带扑去。
  靠北的铜鞮首先遭灾,一时间作为晋国临时都城的铜鞮小城像是下了一场虫雨,城外的柳树上、田间的粟穗上,还有街道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蝗虫。
  华夏人对于蝗灾并不陌生,比如诗经里就有一篇《螽斯》,鲁春秋也记载过“初税亩,冬,螽生……”
  晋国蝗灾的发源地基本都是湖泽,比如太原的大卤,河间的巨鹿泽,这地方为芦荡地区,天气忽湿忽旱,极利于蝗虫繁殖,等蝗虫大量繁殖两三代后,地区容纳不下,便会向外迁徙,引发蝗灾。
  一般而言,久旱必蝗,大旱之后常有蝗灾,这是因为蝗虫是一种喜欢温暖干燥的昆虫,干旱的环境对于它们发育和存活有许多益处。
  而且蝗灾比旱灾更加棘手,旱灾只要等到降雨便能缓解。但是蝗灾则不同,蝗虫成群结队,顺着风和气流迁徙飞舞,一日可行百里,根本来不及提前戒备。
  其所到之处无不实行三光政策,因为蝗虫多为杂食性,无所不吃,不仅为害农作物,杂草和木本植物的叶子都可以作为它的食料,它们经过的地方,草木无遗,禾穗和竹木叶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饿坏了的蝗虫,甚至连牲畜的毛发都能往嘴里嚼……
  就算是博学的史墨,也认为蝗灾难于防治,他忧心忡忡,一旦蝗虫肆虐成灾,恐怕整个晋国将陷入数年的饥荒无法根治!
  这次蝗灾来势汹汹,虫群数量庞大,小小铜鞮县可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因为太行山系的阻隔,它们无法去往河北地区,于是蝗虫继续向南进发,目的地是韩魏的河东领地,还有赵氏的长子郡。
  这下轮到魏氏的家史惊恐地记述了:“七月中,螽起北方,趋至河东,群飞绝汾水,坠新绛、安邑、曲沃,皆害稼……”
  ……
  盐氏之女做梦了,她梦到外面下起了瓢盆大雨,指尖大小的雨点猛地落下,打得屋顶也稀里哗啦,连瓦砾在颤动……
  她就在这个奇怪的梦里皱着眉醒来,迷迷糊糊间就听到她母亲一声惨叫。
  “螽斯!螽斯!”
  她从来没听母亲喊这么大声过,嘶声力竭,像是怯怯懦懦的小雀见到天敌而发出的悲鸣。
  她连忙下榻,推门一瞧,顿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他们全家,还有盐池邑全里的人都出来了,都在仰头望着天空。但哪里还看得见天空,密密麻麻的蝗群就是天空,一个流动的、发出嗞嗞啦啦声响的天空。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阳光被蝗虫遮蔽了,朝阳像一只爬满了黑苍蝇的大面饼。蝗群在天空随风盘旋着,一忽儿下降,一忽儿上升,像黑色的旋风。
  嘴碎的老妇在一起纺织或者洗衣的时候,常对她说起让人毛骨悚然的描绘:“螽斯飞过何处,何处就如受了髡刑的人脑袋一般光秃秃的,一片草叶都不剩!”话虽如此,但盐氏之女对蝗灾仍有一种很深的距离感。
  盐氏之女生在一个好时代,二十多年来,河东都没有遭过大的蝗灾,至少她在的地方从未遇到。她所理解的蝗,是爬在草叶子上弱小的卑微虫儿,人一脚下去,不知要踩死多少,她家的鸡鸭也不知道吞食了多少,吃了蝗虫后,还能长得肥,下蛋多。
  这会儿,她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单个的蝗和成群的蝗不可相提并论,这蝗群要是落下来,可不得了!
  盐池邑不单有采盐为生的盐工,也有不少种庄稼的人家,盐工采了盐换了钱帛,再与种粮的农民交换,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不知几百年了。
  所以刚从旱灾里幸存下来的庄稼是不少人家的命根子,他们已经喝了三个月的粥,干活都没气力,冬天的吃穿用度就都指望着这片粟地呢!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最好时节,粟只差最后一点时间就能成熟,所以粮食都还在地里。望着那一片已经黄灿灿的庄稼,盐池邑的人,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祈祷着:让蝗虫飞向别处去吧!让蝗虫飞向别处去吧,哪怕是去邻近的邑也行啊。
  有人甚至都跪下了,但蝗群没有丝毫怜悯,它们正在渐渐下降。
  盐氏之女忽然想起来,老人们在闲聊时曾说,蝗虫喜欢顺风飞翔,风越大,越喜欢飞,可一旦遇到逆风,就会落下。
  现在吹的,正好是逆风……
  虫群的振翅声越来越响,到了离地面还有几丈远的高度时,竟嗡嗡嗡响得让人耳朵受不了,像是一大群乐官在琴瑟上弹拨着簧片,奏的却是最难听的乐曲。
  不一会儿,它们就像稠密的雨点一般,落在了屋顶上,落在树枝上,落在了庄稼上,盐氏之女睡梦中听到的声音,竟是来源于此。
  这些土黄色的虫子在飞翔时,都露出一种猩红的内翅,就像空中飘满了血点儿,又像是千万朵细小的红花。落在泥土上,又几乎与泥土一模一样。它们似乎饿坏了,一旦落地就开始咬啮,见什么咬什么,不加任何选择。
  里聚里的人呆不住,纷纷往自家田地跑去,刚到那里,盐氏之女便看到,田间地头都被虫子爬满了,它们在大口大口咬啮着黍豆。
  她心头痛得流血,家里的地不多,父兄去盐池采盐去了,田地就由她和弟弟们料理,试问哪一株粟豆她没浇过水?蝗虫啃食的不是庄稼,而是她们的心血啊!
  “无食我黍!”
  盐氏之女顿时急了,在蝗雨中奔跑着,想去抢救自家的庄稼,蝗虫不住地撞击着她的面孔,像雨点落在身上,生疼,直至麻木。
  她无力地挥舞着镰刀,却比不过蝗虫们的速度:它们单个地看,依然是那么细小,但爬在粟叶上,似乎有明确的分工,谁咬这一侧,谁咬那一侧,然后逐渐向中间汇拢,转眼间,好端端的一根叶子就消失了。除了叶子外,粟穗也不放过,它们的锯齿形的嘴边泛着新鲜的汁液,屁股不时地撅起,黑绿色的屎便像药丸子般一粒一粒地屙了出来。
  “无食我粟!”
  盐氏之女的长兄愤怒了,拿了一把大扫帚,在空中胡乱地扑打着。
  其他人家有样学样,都企图保住自家的庄稼。全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或挥动着扫帚,或挥动着衣裳,加上大喊大叫,竭尽全力地轰赶着那些蝗虫。
  “不能扑,不能扑!”
  然而,却有乡老赶过来,慌慌张张地阻止了他们。
  “这些都是神蝗啊!”


第937章 神蝗
  “这些都是神蝗,扑不得!神蝗都记仇,越是扑,来年闹的越凶!”德高望重的乡老十分焦急,张开双臂阻止众人莽撞的举动。
  盐氏之女的家人停手了,不但因为乡老的权威,也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徒劳无功。蝗虫纷纷坠落,根本不在乎扑杀,打落下一片,迅捷地又有其他蝗虫补上了。成百上千只的蝗虫死了,新的飞蝗又从空中来了,它们似乎看中了这片地方,就像滔滔不绝的河水般,冲破了乡人薄弱的堤坝。
  乡人们放弃了,扔掉工具,随着乡老跪在田埂上,不断稽首磕头,向着漫天飞蝗,在嘴中念念有词,祈求蝗虫快快离去。
  他们说,今年大旱,乡人为了保住这些庄稼,实在不容易。他们说,盐池邑是个穷地方,这区区数千亩地经不起神蝗一吃,汝等还是到别处去吧。所有人的眼睛里是哀求,是一片虔诚,他们似乎相信他自己的祈求能够感动上苍,能够让这些小小的生灵高抬贵嘴。
  但这无济于事,蝗群没有显现出一丁点怜悯。
  随着天色慢慢大亮,庄稼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矮下去,杨柳和灌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秃枝,草地也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不见……整个盐池邑一片萧瑟,就像提前迎来了隆冬。
  与此同时,空中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飞蝗,有人开始在蝗雨中无助地哭泣,哭声很快就响彻全邑。
  众人已经预见到了,这个冬天,一定会很冷,很饿,很难熬。
  盐氏之女没有哭,她的父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她则紧紧搂着母亲,安慰她,心里却只剩下恐惧。
  她怀疑这些一个劲地咬啮一切东西的怪物是不是会吃肉,一旦咬完了庄稼,就会来咬人。尽管经验告诉她,蝗虫是不吃人的,但她还是在暗暗地担忧着。
  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是思念丈夫,在没突然销声匿迹之前,他就是她的天,给她丰厚的衣食,安全的环境,无论面前是什么,他都会保她平安。
  他体格健壮,有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在新绛街头多看了她几眼的士人,被他回瞪了一眼便吓得伏地求饶。也不知他现在若是对蝗群大吼一声,它们会不会退散?
  可现在他不在了,盐氏之女就像在大雨中飘零的浮萍一般,孤苦无助。
  个人的命运,在天灾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
  ……
  “主君,安邑、盐池、曲沃、新绛,各地均有飞蝗落下祸害农田,该如何是好?”
  距离盐池小邑不远的安邑城内,魏曼多一脸肃穆,在臣下前来告急后,他立刻换上了一身祭祀用的礼服,不吃不喝地跪在家庙里祈求。
  旁人觉得魏氏家主真是忧心民众,实则他心里却骂开了,骂今年年景怎么如此之怪,骂为何秦国没事,自己却连续遭了旱蝗。对于如何治灾,魏曼多并没有什么章法,旱灾还可以按照周室大司徒总结的“荒政十二条”来做,虽然不如赵氏,但也算有点效果。
  可对于来势更猛,为害更烈的蝗灾,自从有记载以来,诸夏都无计可施,只能任其祸害庄稼。尤其是这次的规模如此之大,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河东地区,赵魏韩均受灾殃,魏氏领地集中在河东,想移民就食也没地方去。
  但他不能让民众看出自己的无奈,于是魏曼多只能按着旱灾时自己的套路演下去。
  他从家庙里出来后,便一本正经地对臣下说道:“汝等这就下去,发告示教化民众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这……”魏氏之臣都十分困惑,现在的问题不是什么教化,而是蝗灾啊,这样做有用么?
  魏曼多自有一番歪理:“君不见,河东有的地方蝗虫不到,有的地方吃个精光,被吃的地方,都是当地民风不淳朴所致!是罪有应得!”
  众人恍然大悟,魏曼多继续对他们说教道:“天灾地妖,所以儆人主者也,旱灾之后,接踵而至的是飞蝗。据乡间老人说,这些都是神蝗,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只能依靠田祖之神解除。”
  “原来如此。”魏氏子臣竟然有不少信以为真。
  末了,魏曼多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今年之所以会连续闹灾,还是要从晋国内部找原因……”
  并不是每个春秋的贵族政治家都有子产“天道远,人道弥”的进步认知,甚至连孔子都做不到。在他所编篡的鲁国《春秋》中,有十多处把蝗虫的发生,记载在政治变革的紧后,那意思不言自明:
  蝗灾是无法防治的,甚至于,是天子、诸侯、执政者“失德”和礼崩乐坏的结果,上天降下惩罚,派神蝗来为祸人间,是为了警戒某些“乱德之人”。
  很明显,晋国内部的乱德之人,当然是执政以后不停折腾的赵上卿了!
  最明显的证据是,这次的蝗灾,发源地正是赵氏的太原郡大卤泽。
  一时间,这种说法在魏氏领地传得沸沸扬扬,魏氏的士人纷纷猜测,或许是赵无恤不断用兵,讨伐戎狄之国,违背了传统的“荒服不征”,引发阴阳不稳了罢?
  或许是赵无恤强行迁都铜鞮,引发山川震动了吧?
  或许是赵无恤专擅晋权,终于让上天不满了吧?
  就算他矢口否认,按照惯例,执政者也要对灾殃负责啊,若是在从前,应该由晋侯下诏,命令赵无恤背锅卸任。
  不过现在赵氏独大,可没人敢让他交出执政之位,或者还政于晋侯。魏曼多也只是想把引发灾祸的罪责引到赵氏头上,让治下民众恨赵氏去,别恨自己。
  魏曼多做戏做足,他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韩、赵二卿,说先前他一心祭拜苍天,使得天降甘霖,说明是有效的。如今当设坛祭拜如初,赵无恤身为执政,应该做出表率,出面请国君在铜鞮举办祭祀田祖之神的大典,并于各地修建神蝗庙,祭祀神蝗,让它们早点离境,让百姓少受些苦……
  ……
  “卿大夫执政烦苛,则旱之,鱼螺变为蝗……”
  长子城外,赵无恤读完魏曼多的书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冷笑了一声。
  他接到太原的飞鸽传书后,立刻启程前往长子郡,只可惜蝗虫的速度比他快,等他来到这里时,只见蝗虫正在铺天盖地飞翔着,咬啮着,吞噬着。飞过之处,寸草不留,天光地净。
  长子郡全境受灾,赵无恤来到这里后,急报像是雨点一般飞来,各县都向他报告本县的蝗群阵势有多大,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受灾的乡里有几许,仿佛是在报告战火已燃烧到何处……
  紧张之余,赵无恤竟还接到了魏曼多不怀好意的嫁祸信,顿时气极反笑。
  这是一场虫与人的生死之战,而那些无所作为,还修建什么神蝗庙来讨好虫子的人,简直是人类的叛徒!耻辱!
  他对旁人抱怨道:“这满地的蝗虫卵又不是看不见,螽虫是鱼螺变的,这种说法也有人信?”
  一旁的子夏笑道:“都邑里的人平常不会去到乡野草泽里,更不会像学宫里那些格物致知的学子一样盯着蝗虫,从雌雄交合,到产卵,再到孵化为幼虫,最后变为若虫的整个过程,故而信者十之七八。”
  赵无恤大摇其头,说道:“魏卿是个明白人,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这是要高举‘执政失德,天降灾异’的大旗,让全晋国的人都恨我啊。既转移了领地内矛盾,又报复了赵氏囤积粮食的做法……不,若是民间真的认为是我引发了灾殃,到时候我还得出粮平息民愤,真是高明。”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既然他魏曼多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子夏猜不透赵无恤打算对魏氏做什么,但从去年知灾不报、又囤积粮食,将琅琊盐引入中原市场来看,赵上卿对魏氏早有图谋。魏曼多倒是老谋深算,已经觉察到了,这次利用灾情向赵无恤施压,也是一种试探手段吧。
  但更紧要的,还是要如何治灾,蝗灾不比旱灾,此前并无治理成功的先例。倒是赵氏领地广阔,长子受灾,还可以移别处的粮食来救济,但眼睁睁地看着蝗虫过境,也不是办法啊。
  “如何做?”赵无恤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魏氏跪在鬼神面前祈求,寄希望于“以德治妖”,还提议他这个“罪魁祸首”应沐浴更衣,去神蝗庙里斋戒谢罪,蝗虫自会在地上趴着不动,最终远离而去。
  这当然是没什么卵用的,赵无恤决定,他要让自己成为百姓祈求信赖的对象。
  他要带给他们希望,率领他们齐心协力,用人力战胜天灾!
  至少,他不会对一群害虫卑躬屈膝!
  这是作为人,尤其是后世来人最起码的骄傲!
  他们所在的这片田间受灾严重,蝗虫遮天蔽日,赵无恤随手抓了一下便逮到了一只蝗虫。它个头不大不小,有力的腿不断乱蹬,挣扎不已。
  “蝼蚁尚且偷生,但尔想活,百姓也想活!”
  赵无恤蹬着瞪着这只蝗虫看了整整三秒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将蝗虫的头除去,扔到嘴里吞了下去。
  “尔食余百姓五谷,如食余之肺腑,余食尔血肉方能解恨!”


第938章 虫豸
  七月中旬,晋国在大旱后又遭蝗灾,魏氏官民坐视蝗虫吞食即将收获的粮食不敢捕杀,只知道磕头祭拜,修建神蝗庙。魏曼多更是公然谴责,说这是晋国的执政者修德不够招致的天谴,把舆情的矛头指向赵氏。
  赵无恤不背这个锅,他公开反驳说:“蝗灾猖獗,眼看禾稼被蝗虫啮食无收,百姓饥饿死亡,魏卿为政者这时不想办法挽回,却出来谴责别人,汝连日祭祀,螽斯依旧,何补于抗灾?又怎么对得起之下的百姓?”
  于是赵无恤以救灾的名义,调遣了数千武卒进入长子郡,帮当地百姓抢收粮食,能割多少是多少。不过有趣的是,在赶赴各县乡的军队里,也跟着几名不提镰刀,也不拿矛戟的人。
  这些被赵无恤戏称为“文工队”的人,是近年才设置的特殊兵种,他们来源于陶丘市肆的“百戏”,也就是表演为生的职业,其创始人是陶丘著名的戏人优莫,优莫被赵无恤带到邺城,本以为是来给上卿取乐的,谁料被安排了这个一个职责。平日带着一群戏人,在军中玩玩角抵,耍耍杂技,让士兵们乐呵乐呵,省得军中生活太过严肃沉闷惹出祸患来。
  但他们这次不耍那些,只是靠一张嘴吃饭。
  戏人们到了地方后,当即在乡社集合百姓,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演了别开生面的“曼衍之戏”,既简单的故事相声,演的是赵无恤给他们选定好的剧本,但允许临场自由发挥。
  小城台谷邑,原本是乡射礼的土台子上有两个人,一个人穿着一身陋衣,饰演因蝗虫过境而失去了一切的农民,另一个穿着冠带,饰演到乡下赈灾的赵氏官吏。
  扮演农夫的那个人演技不见得好,却十分卖力,一出场就一阵唉声叹气。
  “飞蝗过境,田间地头密密麻麻,家中却颗粒无收。”
  说到悲时,他以头抢地,引发了台谷邑百姓们很深的共鸣。
  就在这时,一声锣响,扮演赵氏官吏的那个人立刻跳了出来,大声说道:“既然如此可恶,不如扑杀之!”
  扮演农夫的人作大惊状:“上吏说笑了,螽斯乃是神蝗,祭拜还来不及,岂能杀之?”
  “才不是什么神。”扮演官吏者断然否认。
  他转过头,对所有百姓宣告道:“神者,人主也。晋国山川神明,四岳山神四水河伯,都要由赵上卿认可才算数,其中却不认识什么神蝗、虫王。君不闻上卿前几日在长子城外怒斥‘尔食余百姓五谷,如食余之肺腑,余食尔血肉方能解恨!’仰天吞蝗,于是一地蝗虫尽数飞走,不敢为害么?可见这些飞蝗是假神,畏惧真的明主。”
  见百姓们将信将疑,他又补充道:“宋国的大巫祝汝等可知道?天下最料事如神者,最受天道恩宠者,她也传话来晋国,说这次蝗灾与什么人间失德,上天报应毫无关系。”
  “那螽斯到底是啥?”扮演农夫的戏人恰到好处地发问,这个问题也是淳朴的百姓想问的。一如魏氏盐氏之女看到的一样,那种飞蝗满天情形如此震撼,让他们心生恐惧,下意识地以为这不是凡俗力量能造成的。
  “螽斯就是虫豸,跟叮咬你的蚊子,粪坑便嗡嗡乱叫的苍蝇,都是虫子的一种!不信你去田间瞧瞧,地上全是蝗虫蛋,到了来年,就会生出新的蝗虫来。”
  扮演官吏的戏人转头,对百姓们大声质问道:“天生万物以养人,可见人乃万物之灵,至高无上。而这些虫豸,却是世上最低等的东西,成群结队只是其习性而已,汝等会朝拜厕所里的白蛆么?汝等会祭祀臭水沟里的蚊子么?”
  众人这下愤怒了,纷纷大吼道:“自然不会!”
  “那为何还要怕什么神蝗呢?”
  眼见飞蝗神秘的面目已经被拆穿,群情激奋,真正的赵氏官吏才站了出来,大声宣布道:“既然如此,二三子与其坐视飞蝗食粮,不如捕蝗!上卿有言在先,得蝗一石,可换取粮食一石!”
  “蝗虫可以换粮!?”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这句来的有效,在戏人的表演下,对蝗虫不再有神秘感的乡人开始集体出动,加入到抗击蝗灾的大军里……
  ……
  赵无恤既然提出要与蝗虫对抗到底,自然也有准备。临漳学宫里的学子所学十分繁杂博广,除了鲁班为首的工科,史赵为首的图书爱好者,和苌弘为首鼓捣天文器械,描绘星图的那些人外,甚至还有修“格物致知”的一批人,为首的叫做王生……
  他们也不做别的,赵无恤的私库出资,包管这些人衣食住行和所需的器物。他们只需要一人寻找一种东西,使劲观察就行,比如有观察蝗虫的,有观察竹子的,有观察犬马的,实际上就是玩儿,跟后世八旗老爷兵玩儿鸟雀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还得记录和总结,一年到头时,交出记录的进展和心得来,证明不是在吃白饭就行。
  生物科学的体系赵无恤没法从头建立,但大量的观察材料却能做出来,正如亚历山大为亚里士多德创造的条件一样,什么稀罕物都往学宫送去研究记录。
  在这过程中,观察蝗虫的那几人对于蝗虫的生长与环境气候条件的关系,倒也有些见地,比如他们总结道:“蝗初生,其大小如粟米,数日则大如蝇,能跳跃群行,其名为蝻。又数日,能群飞,其名为蝗。飞蝗所至之处,喙不停啮,残害农稼,唯不食豆类、麻类……又数日,雌蝗产卵于地下。地下之卵,十八日复为蝻,蝻复为蝗,如此反复传生,不出十年,一蝗之子孙千千万万矣……”
  他们还解决了蝗灾产生这一千古谜题:“蝗之所生,必于大泽之涯,必也骤涸之处……故晋国大卤泽春盈秋竭,乃飞蝗成灾发源之地!”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昆虫学记录吧……”赵无恤也为他们的成就而惊讶,自己那点私库的钱没白花啊,不过目前他只是让人研究与农业相关的各种生物,作为农学的补充而已。
  也是利用这些观察记录,他得出蝗虫有趋光习性,于是便让长子郡各县于夜中设火,火边掘坑,吸引夜间的飞蝗过来送死。有的官吏对除蝗心存抗拒,立刻被撤职,赵无恤宣布,若县吏听任蝗虫食禾,导致百姓绝粮,要对后果负责,到大理寺法庭上接受审判!
  在这种情形下,长子郡各县都积极抢救粮食,同时组织百姓除蝗。除了夜间用火吸引外,还在田间掘长沟,每隔一定距离掘沟一条,发动农民敲锣,驱赶。米粒大小的蝗蝻受惊跳入沟内,即以泥土填入掩埋。对漏网的成虫飞蝗,用绳兜兜取,布袋盛贮,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除了人力外,鸡鸭鹅和林间的鸟雀这次可帮了大忙。长子靠近少水的地方有不少养鸭人,蝗灾来的时候别人忧心,他们却欣喜若狂,打开鸭舍放鸭,犹如草原民族的放牧牛羊一样。
  最初忌惮魏氏那边传过来的“神蝗”之名,只能偷偷放,到后来赵无恤鼓励,则是大张旗鼓地放。据说一只大鸭一天能吃掉蝗蝻两斤,则一百只鸭每天的食蝗量达两百斤之多!
  赵无恤在惊讶和表彰之余,也可惜现在只能亡羊补牢,来年得在各地多养些鸡鸭,防止蝗虫卵孵化的下一代蝗蝻再度成灾。根据“格物”一派观察得出的结论,又在长子郡低洼积水和有水草生长的地方发动农民割草,晒干后既可作燃料,又清除了蝗虫产卵的场所。
  最后,鉴于蝗虫不食芋、桑、菱芡、豌豆、绿豆、大麻等,他便鼓励长子郡明年可以多补种这类作物,有利于防止蝗灾危害。
  以上的方法可以说已经相当周详,只因蝗灾来的迅猛猖獗,所以收效也受到限制,但与魏氏求神拜鬼的乌烟瘴气相比,已经好上太多了。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初,半个月时间内,长子郡各县共计扑杀蝗虫十四万石。赵氏领地广阔,从邺城常平仓里源源不断有粮食西运,以这种方式赈济长子民众,让他们免受饥荒之苦……
  付出了劳动,得到了过冬的粮食和来年种子,百姓自然欣喜若狂,唱着“势将去彼,还吾乐乡!”高高兴兴把家还。赵无恤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更加高大起来。
  一位能带领他们渡过天灾的明主……
  一位所到之处产生奇迹的贤君……
  这种奇迹不是伪造的神迹图谶,而是让千人万人凝结到一起,团结起来与万恶虫豸对抗。
  不过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各种因素作用下开始减缓的蝗灾,却被说成是“赵上卿仰天吞蝗,于是上天感动,让蝗虫飞到别处”……
  赵无恤不知道他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正在长子城内,听群臣讨论要如何处理那十四万石蝗尸,还有不断由农民交上来,活蹦乱跳的蝗虫呢……
  他听了一会,都不合心意,于是站起来笑道:“二三子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明日休沐一天,余在郡守府邸大宴群臣,长子郡各官署长吏务必到场!我会让庖厨炮制一份别开生面的大餐,犒劳汝等!”


第939章 嘎嘣脆
  王孙胜是楚国的王孙,出身不可谓不高,他还是伍子胥的义子,在吴国二十年,又北上游历诸侯,最终归于赵氏,经历不可谓不丰富。
  所以大江南北的吃食,王孙胜几乎都尝了个遍:吴国的饭稻羹鱼是鲜甜的,越国的香菌也是一绝;楚国的山珍数不胜数,华阳山的芸菜,云梦湖的芹菜,和猩猩的唇,獾獾的掌炖在一起,堪称人间美味;齐国的海味,鲛翅和海参都不俗,最著名的却是东海的鲕鱼烩……
  到了晋国以后,除了传统的豹胎等稀罕物外,也品尝过这里流行的面食,水引饼、烤饼、饴糖点心,还有传说味道胜过肉食的豆腐之类。
  王孙胜虽然不是孔门弟子,却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对于食物的见识,他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今日在长子郡郡守府邸内召开的这场大宴,端上来的菜却让他大开眼界了。
  “还真是别开生面啊……”
  王孙胜心里嘀咕着,眼睛却盯着面前的菜,一眨不眨。
  金黄色的色泽,配着刚撒上的青盐,散发出让人垂涎三尺的焦香,这无疑是刚出釜的食物,然而制作的材料却让人目瞪口呆,竟是蝗虫!
  长子郡守官署内,摆开了三四十张案几,能赴宴的要么是长子郡大夫以上的臣僚,要么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乡三老、豪长,或者说王孙胜这种跟随赵无恤率军灭蝗的将领,都瞧着案几上的蝗虫大餐,面露难色不敢不下箸。
  “吾等都是体面的贵人,岂能吃下贱的虫豸?”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怎么,都不吃?”
  首席之上,赵无恤的案几上也不例外,放着一盘蝗虫做成的菜肴,他说道:“此乃昨日刚捕到的活蝗,吾得之,命庖厨洗尽尘泥沙,去其头翅,以豆油炸之,至脆熟方才出锅。彼既食人谷,人亦食其肉,这样,余带个头,二三子都尝一尝吧。”
  赵无恤是生吞过蝗虫的人,烹熟的他更不怕了,当即夹起一点油炸蝗虫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进去。
  过了一会,赵无恤才睁开眼睛,赞道:“色泽金黄,脆香美味,余味无穷,真乃佐酒待客的一味佳肴!”
  官署内的众臣都随着他的吞咽,动了动喉结,对其言却将信将疑,但主君已经两次食蝗了,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接着,赵无恤又让竖人将余下的几种菜送上来,各自吃了几箸,然后对群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赵无恤已经做出表率,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群臣无奈,纷纷拿起了筷箸,不过有人比他们领先,那就是赵无恤麾下的猛将田贲,他在秦国受的伤恢复的很好,对主君的感激之情却越发浓重,今日被赵无恤喊来赴宴,别说端上来的是蝗虫,就算是碎铁,他也吃给你看啊!
  他瞄准的是一碗蜂蜜蝗虫,大手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塞到嘴里嚼得嘎吱作响。这些蝗虫做法是先滚满香料再浇上热蜂蜜,所以它们又甜又烫,田贲吃得不亦乐乎,连道好吃。
  其他人见又有人做出表率,遂夹起一筷箸,闭着眼睛放到嘴里……
  “咦,味道还真不错……”王孙胜大吃一惊,他吃的是一串插在竹签上烤熟的蝗虫串子。将蝗虫去翅腿,穿竹签上以碳火慢烤,烤时蝗虫上要刷匀豆油,这样才是保证烤出的蝗虫外焦里嫩。在洒了食盐、花椒后,便产生了让人忍不住想大嚼为快的喷香干脆。
  群臣纷纷效仿,这一吃,才发现田贲和王孙胜没有骗他们,这些油炸、烧烤的蝗虫虽然卖相一般,看着瘆人,但味道的确很不错!
  臣子们便纷纷称赞道:“食之如虾干,不料这小小螽斯,竟然是人间美味。”
  赵无恤笑而不言,吃蝗虫在后世的中国并不算新鲜事,天津人和云南人都好这口,放眼世界,日本人和泰国人也对蝗虫情有独钟。由于蛋白质含量高,油炸的蝗虫吃起来还有点像炸鸡,营养价值和鱼肉类相当,是种不错的小吃。
  食髓知味,在尝到蝗虫滋味后,臣子们吃起来也没了心理负担,毕竟很多人都有吃蜂蛹或者蚕蛹的经历,论恶心程度,蝗虫实在不敢称第一。而且在赵无恤“彼既食人谷,人亦食其肉”的鼓励下,众人像是在惩罚蝗虫的罪行一样,吃的心安理得,每一口都正义凛然。
  在众人胃口大开后,今日这出蝗虫筵的主菜姗姗来迟,“烙饼卷蝗虫”,后世天津的一道著名小吃。
  和好的麦面先用擀面杖擀成薄饼,撒上细盐,搽好豆油,撒点葱花,然后擀成饼。烙饼的火候更要拿捏得当,烙出来的饼外面微焦,里面松软。然后挑一肚子都是仔儿的雌蝗虫,摘去翅膀,掐下大腿,专留一兜仔儿的胖身子,放入釜中炸的焦黄,捞起沥去了油,撒上细盐,用葱花酱油一拌,摊在饼上卷起来吃,一口下去,简直是香酥诱人!
  在主菜被吃得一干二净后,杯盘狼藉,筵席结束,赵无恤也终于对他们吐露了自己举办一场蝗筵的初衷。
  “百姓费尽气力捉来的蝗,余用粮食一换一,若是当做废物处理掉就太浪费了。晒干后贮藏起来,可以喂鸡鸭,也可以来年当肥料用,此为一法。”
  “而且既然蜂蛹蚕蛹能吃,鱼子能吃,蝗虫为何不能吃?扁鹊先生说了,此物不但营养胜似鱼虾,而且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大可将其当做副食来吃,二三子下去后,可以向下推广此种吃法,用滚烫的豆油一浇,洒点粗盐便是一道美味,无恤无能,做不到人人有肉吃,在这荒年里,暂且把蝗虫当做猪羊来吃罢。”
  众人称是,于是在赵无恤的有心宣传下,今日之事很快就全郡皆知,随之传播出来的,还有《食蝗八法》。当然这些五花八门的方法也就富庶的人家会去一一尝试,值得注意的是,此法用还特地强调,要用琅琊产的东海黑盐最佳,休用安邑盐……
  民间捕捉蝗虫很容易,百姓将信将疑之下尝了尝油淋蝗虫,顿时翘起了大拇指,开始爱上这种食,毕竟肉食难以获取,鱼虾也不好捕捉,哪像蝗虫,随便在地上摆个箩筐,到日落时都能笼到半箩。
  于是食用蝗虫便在长子郡悄然流行起来,甚至有百姓宁可自己吃,也不愿意用来换米粮了。如此一来民众捕捉蝗虫的积极性更上一层楼,到八月中旬后,在分散后数量已大不如前的蝗虫日益减少,或是因为当地捕捉甚烈,纷纷飞到别处去,或是天气日渐寒冷,蝗虫最猖獗的日期已经过了,当地蝗虫开始不见踪影。
  有食蝗的风气,加上此前预防措施,往后就算长子郡的蝗虫年年滋生,也难以成灾了,长子郡守尹铎还说笑道:“来年只怕百姓还嫌这种美味不好捉了呢。”
  而魏氏领地,也终于迎来了蝗灾的尾声……
  ……
  八月份,在肆虐了半个月后,蝗虫离开了,和长子郡被杀得尽灭的同胞不同,在这里,它们在“神蝗”的名声下得以保全种群。
  那一天,就像听到了一个统一的口令,几乎在同一时间里,群蝗展翅飞上天空,它们已经储存够了能量,要去合适的地方产卵。一时间,盐池邑再次暗无天日,所有一切都笼罩在黑影里,个把时辰之后,盐池邑慢慢在蝗群的边缘露出亮光。
  “终于走了。”盐氏之女从屋子里露出头来,舒了口气。
  只可惜,阳光下的盐池邑,只剩下一片令人悲伤的干净,他们的粮食被吃得干干净净,而草木也全部被啃光,盐池邑成了一块白地。
  盐池邑的大多数人家都没有留下足够的余粮,他们早就算好了,在交了税赋后,米缸里的粮食正好可以吃到粟米成熟。然而现在,新粟却一粒也没有了,随着米缸里的粮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减少,乡人的心情也在一天一天地沉重起来。
  “神蝗是走了,可冬天该如何是好啊……”
  深秋已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光是盐氏之女她们这个乡,已有几户种田的人家放弃了耕地,投靠远方的亲戚去了。也有几户人家,将老人与小孩留在家中,身体强壮一些的主动去安邑入伍。魏氏没有粮赈济灾民,却有粮维持河西前线与秦国的零星战争,他们可以做完劳役,背粮去河西,背一路吃一路,吃不饱,但至少不会饿死。
  但盐氏之女的父亲却说那是找死,听说秦魏战事正烈,到了河西,多半是填沟壑的死路一条。
  至于盐工们,却还有一丝希望。
  盐氏之女的父亲从野无遗孑的地里站了起来,对一家人说道:“别慌,盐官会来收盐的,等卖了盐,就可以进城换粮食!”
  全家人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然而,平常每个月都会到盐池边各乡收盐的盐吏却左也不来右也不来,盐氏之女的父亲急了,带着她和长兄,用人力车拉着盐,主动跑到安邑一观究竟。进了安邑集市后,却发现十里八乡的盐工都满脸焦急地拉着盐围在邑市,各自交流着,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于是又等了一整天,到了日落时分,所有人都饥肠辘辘,才终于有管事的出来说话。
  魏氏的市吏懒洋洋地拨打着算盘,将粮价从一百赵钱增加到一百一十,又将盐价拨低了两倍,这才对众盐工说道:“有件事还未告知二三子,从这个月起,安邑盐官暂时不收盐了……”


第940章 以邻为壑
  “从这个月起,安邑盐官暂时不收盐了……”
  “什么!?”听闻此言,所有的盐工,还有盐氏之女的父亲如遭雷击,纷纷追问道:“上吏,这……这是为何?”
  “具体的情形吾也不知道?只是这个月不收就是了。”那市吏搪塞道。
  “那下个月呢?”盐氏之女的父亲大声问道。
  “不知,不知,到时候汝等再来看看罢,总之速速离开,休要耽误辎车入市。”他开始不耐烦,让人驱赶盐工,盐氏之女一家只能悻悻而去。
  在回去的路上,老盐工将怒火发泄到女儿身上,不住地斥骂她,骂她不再嫁,留在家里吃白饭,就这么骂了一路,盐氏之女的心在发紧,发虚,眼睛里满是泪花。
  在离开安邑时,恍惚之间,她只以为自己在街上看到了类似丈夫的身形,不顾父亲的斥骂,连忙过去拉住那人,谁料等那人回过头来,盐氏之女却只看到一个皮肤烂得像癞疮的丑汉,张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作甚?”
  “妾认错人了……”这哪是她丈夫?容貌声音气质都不像,盐氏之女吓得跳到一边,行礼抱歉,那丑汉不再理她,气哼哼地转头走了,盐氏之女这才注意到,他一边的袖口,是空的……
  “也许是受过刑吧……”她打了个寒颤,悻悻离开,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几眼,少不了又要被盐工父亲斥责一顿。
  骂归骂,但此行市吏虽然不收盐,却也没把话说死,一家人只能再熬一个月,下月再来碰碰运气。
  ……
  市场小吏的确不清楚安邑盐官不再从民间盐工那里收盐的原因,魏氏的家主魏曼多,却正在为此事而烦恼呢。
  “河西形势如何?”吕行刚到安邑,便被魏曼多召进府邸里问话。
  吕行忧心忡忡:“不好,秦人兵力虽然不多,但十分难缠,雒水沿岸的一些阵地已经丢失,秦人长驱直入,抢割秋粟。”
  “一些小邑的得失无关痛痒,但万万不能让敌人食我粟麦,要知道,食吾一钟,当敌十钟!”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原本河东受灾,所以魏氏便指望河西能有收成,好解燃眉之急。谁料秦人乘魏氏遭灾,发兵来伐,割粮抢人,大片粟田被抢割,许多河西人也跑到了秦国去。
  这对于魏氏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因为河西,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河西,他们与秦国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如今魏氏遭旱灾和蝗灾重创,却无法得到河西的反哺,这是魏曼多无法接受的。
  “君子还在河西苦苦维持,还望家主再度发兵,他一定能早日击退秦人,争取运粮到河东来。”
  魏氏父子一东一西分居大河两岸,无论哪一边的形势都不容乐观,魏驹要治理桀骜不驯的河西之民,还必须击退敌国反攻、防止奸细渗入。魏曼多一点不比儿子轻松,他不仅要应付突如其来的天灾,也得小心蓄谋已久的人祸,心怀叵测的邻居。
  魏曼多之所以会对河西粮食那么渴望,也因为魏氏经济的支柱之一的安邑盐出了大问题。今年八九月间,大灾刚过,朝歌、濮阳、陶丘的盐商竟突然停止收购安邑盐!现在安邑的府库里盐堆积如山,粮食却空空如也,所以盐工们才无功而返。
  因为连魏曼多本人,也在指望负责食盐转卖的令狐博从中原传回消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解燃眉之急的粮食,他现在只能厚着脸皮,以侯马之盟的名义,向邻近的韩氏借粮了。
  韩虎很快就回信了,他在信中一口一个“舅父”,却以自己也受灾严重为由,拒绝借粮。
  和魏氏的河西类似,韩氏占领的成皋也是一处让他们陷入连续战争的祸源,乘着晋国遭灾,郑人也试图反攻夺回那里,韩虎自然不愿意松口,这月余时间里,双方已经在成皋进行了数次攻防,都奈何对方不得。面对鲁班监督修建的坚固壁垒,郑国人只能望城兴叹,韩氏也因为实力有限,又被旱灾蝗灾影响,无力扩大战果。
  反倒是魏曼多没有求到的赵氏主动派人来询问灾情,并殷切地要帮助魏氏赈济灾民,运粮进入河东。
  魏曼多只觉得眼皮直跳,蝗灾横行时他曾让人传言,说天灾是赵无恤失德专权引起的,但赵氏很快就用卓有成效的治灾手段予以还击,让拜了神蝗庙却没什么用的魏曼多好不尴尬。眼看领地内的矛盾越来越剧烈,他却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但当赵氏主动要帮忙时,多疑的魏曼多却觉得其中有鬼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调集兵卒,在赵魏分界小心提防。
  “晋国诸卿,无不是以邻为壑之人,赵氏子如此殷勤,我若不防备,只怕会被偷袭。与其接住赵氏带毒的援助,我还不如等一等,等中原盐价回升,或者河西粮食运来。”
  但他防得了外,却防不了内。
  ……
  自从蝗虫吃尽庄稼之后,自从去安邑送盐被市吏赶回来以后,盐氏之女便总是苦着脸,负责煮饭的她总是不时地揭起米缸的盖子,看一看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最后见了底。
  现在一天到晚占据全家人心思的就是吃食,她的父兄们不再去盐池采盐,而是漫山遍野地寻着野菜,尤其是蝗虫没有啃噬干净的块根块茎。他们甚至把头年的糠反复放在风中吹扬,从中再找得一些米粒,在这些日子里,米几乎是一粒一粒地数着下釜的。
  情况越发恶化,乡中不想去河西做徭役的人遁入山中做盗寇去了,其实山里也很难找到吃的,他们只能凶狠地抢掠别人为生。还有一两个人悄悄离开了故乡,走上逃荒之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两百里外的赵氏长子郡,据说那里受灾不重,就算没有粮食了,靠赵卿的救济,农夫还能混个温饱。
  总之,盐池邑的民众在寻找各种各样的出路,他们都已经预料到前景不妙,最机警的人已经走了,等进入隆冬后,剩下的人多半也会背井离乡,离开这片已经失去希望的土地。
  盐氏之女一家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只能像大多数盐工家庭一样,守着几乎空空荡荡的乡里,每天掰一小块盐放进嘴里,喝一大碗混杂野菜根的稀粥,让胃处于充满的状态,假装自己已经吃饱了。
  因为市肆的盐吏承诺过,到了下个月,会给他们答复的。
  也许下个月,自己辛苦采的盐就能换来粮食呢?
  天气越来越冷,白天越来越短,寒冷的夜晚不断消耗着人们的热量,从晚到早的这段时间,长得似乎永远过不完似的,一家子只能饿着肚子躺在床上睡觉,希望永远不要醒。
  因为一醒过来,就会有想吃东西的念头。
  到了十月的第一天,他们家终于断炊了,盐氏之女将最后几粒米煮成粥,一家人默默地喝完,随后便再度拉着盐车,朝安邑走去。
  安邑周围的千余户盐工们约好了,他们要在这一天再次去安邑外的市肆换粮。
  众人已经商量好了,若不行,就去向家主请命!
  这些人家都已山穷水尽,他们怀揣最后的希望朝安邑进发,单家独户慢慢汇聚成溪流,又变为大江大河,最后密密麻麻地堵在安邑市肆外。
  然而这一次,魏吏连市场都不让盐工们进了。
  ……
  安邑盐市,曾经是最热闹的一处食盐交易地,人来人往,极为繁荣。可在大灾之后,盐氏之女总觉得,安邑市肆外墙的红瓦已经不像早先那么鲜亮了,市场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了,显得有点儿冷清,野草正在四周蔓延着。
  “上吏,这个月能换盐么?”盐氏之女的父亲高高仰着头,询问楼上的官吏。
  市吏面无表情,盐价还在大跌,安邑池盐产量过剩,在遭到价格挤兑的时候,就面临卖不出去的困境,官府自然不能自己贴钱贴粮,再从盐工这里收盐了。
  “府库内没有粮食与汝等换盐……汝等……下月再来罢。”
  众人一片哗然,当即有人愤怒地说道:“下月下月,怎么总是下月!下月乃公全家都饿死了!”
  “总是说缺粮,这不就是粮食么?”
  盐氏之女的父亲也指着市场里不断装车运来的粮食质问,河东总有那么几个地方逃过蝗灾侵扰,但凡运来安邑的粮食,自然要先满足官府和卿大夫的需要,其次是军用,至于盐工们,并不在考虑范畴之内。
  “吾等祖辈为魏氏采盐,故以盐为氏,先家主曾与吾族有盟誓,以粮易粮,世代不移,如今却食言了,今日若不换粮,吾等便不走了!”
  “刁民,乱说什么?”
  市吏又不耐烦了,一挥手,便让看守市场的兵卒驱赶,推攮之中,不小心见了血……
  “杀人了!”
  看到有人倒下,本来就被饥饿逼急的盐工们顿时便恼了,他们也不是吃素的,纷纷拿起了采盐的锄头,和市吏打了起来。
  “反了反了!与其等着饿死,还不如抢了粮归家去!”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盐工,以及市肆边饿绿了眼睛的饥民顿时炸了锅,他们忘记了初衷,朝装着粮食的辎车扑去……
  历史是这么记载这一天的:公二十二年冬十月,河东饥,安邑盐工反!


第941章 他死了
  这场混乱最初是从安邑市肆附近爆发开来的,导火索是已经两个月不得换粮的盐工。
  虽然平时盐是金贵的东西,可在旱灾蝗灾之后,粮食的价格却蹿得比盐价更高,因为粮食能让人饿不死,靠吃盐却不行。所以就算他们带着盐去私下贩卖,在附近的十里八乡也换不到一粒粟米。
  所以盐工们被逼上了绝路,在又一次被市吏拒绝,眼看粮车从身边经过,他们实在是忍不住了。辱骂他们的市吏被拉下楼来践踏致死,在干掉拦路者后,盐工们开始哄抢市肆里的粮食,慢慢地扩大到抢掠一切能吃的东西,先不停地往嘴里塞,然后不住地朝褡裢里放,塞到放不下为止。
  这场反抗没有什么高尚的口号和动机,纯粹是出于饥饿本能的暴动,却没料到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这几个月里,不单盐工挨饿,在安邑内外,也有不少国人饥肠辘辘,不管有地无地,都家中无粮,只能晃荡在街头找活做。盐工的暴动引发了他们的热切,纷纷加入这场抢掠中,很快,硕大的安邑市肆乱成了一团,混乱甚至引发了城内的连锁反应,乘着一片乱象,街头那些成群结队的乞丐也开始铤而走险,冲入中人之家抢劫。
  阴郁压抑的怒潮彻底爆发出来,衣衫褴褛、饥饿难耐的人们沉浸在这场狂欢里,却忘了一件事情。
  魏氏的家主是冷血的政客,不是只知道狩猎的曹伯,更不是连治下民众都收拾不服帖的卫侯。
  在暴动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安邑市肆已经全部沦陷,混乱还在向临近的街市里闾蔓延,然而,沉迷在抢掠中的盐工和游侠、贫民们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
  齐刷刷的脚步声响起,出现在乱民们眼前的,是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重装士兵。
  他们身材高大,披三属重甲、持铜戈配短剑、背弓弩、跨矢囊,沉默地从军营走上街头。
  这就是在河西之战里让秦人差点大败的魏武卒!
  市肆外拉着一车粮食,想要出城回家让妻子也吃一顿好饭的盐工、乱民们呆住了,他们怔怔地看着缓缓靠近的无敌方阵,前排的甲士一一举着大橹,长矛在空隙里被放平,让他们无法越过,而在后排,阴冷的弓弩已经瞄准了他们。
  “等等……”盐工和贫民们顿时变清醒了过来,面对这不可战胜的武力,他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粮食,想要跪地投降请求饶恕。
  然而对面的将吏却无情地一挥手,数不清的弩矢箭矢便从魏武卒中射了出来,将手无寸铁的饥民撕成碎片!
  这些武卒,有很多也是盐工出身,从前,他们和今天的这些暴动的饥民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起在盐池顶着炎炎烈日为魏氏采盐,甚至会在日落时分在里闾的桑树下乘凉喝酒……
  但今日,面对昔日的邻居和乡党,他们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屠刀。
  戈矛手向两边分开,他们冲入市肆,高举武器,将正在抢掠的饥民杀死在地。
  魏氏从赵无恤那里学来了强大的战阵和武器装备,用来屠杀组织度极低的平民是极其迅速,在四面皆有百余魏武卒进剿的情况下,这场小小的暴动很快就被镇压下去,少数人试图朝周围四通八达的街巷逃跑,其余人则选择就地投降。
  但等待他们的,是残酷的惩罚,魏武卒没有停止攻击,而是将箭矢和戈矛指向已经伏地求饶的人。
  安邑城头,看着一朵朵血花在城内绽放,吕行面露不忍之色。
  “伯父,会不会杀的太多,有伤仁德啊……”吕行是多次上阵厮杀的勇将,唯独对屠杀平民,尤其是魏氏自己的民众心里有疙瘩。
  “这是为了杀一儆百。”家主魏曼多却毫无怜悯,他冷冷地对吕行教训道:“不要相信什么仁德,天下人的天性是欺软怕硬,得寸进尺。故而比起让民众爱戴主君,让他们畏惧效果更佳。”
  魏驹一手创办的武卒,就是魏氏让人畏惧的最佳依凭。
  更何况,杀死一些乱民,比起找粮食喂饱他们更加便捷。
  君主在政治上应只考虑有效与有害,不必考虑正当与不正当,心中应怀揣治国目的,而不是仁义慈爱。
  虽然没看过君主论,但这,恰恰就是魏曼多的治家之策。武卒开始追剿分散到各个街巷的乱民,这场小小的风波近日就能平息,河东河西,数十万生民,依然牢牢掌控在他手里。
  只要保证魏武卒吃饱穿暖,他们就会为魏氏卖命,镇压一切不服者!
  他下令道:“将为首的暴民全部枭首示众,罪不容赦!再索拿其家眷子嗣,送往河西服苦役!”
  ……
  抱着怀里带血的粮食,盐氏之女哭成了泪人。
  她父亲死了,死于魏武卒朝市肆齐射的一轮箭雨中,临死之前,还将一包裹粟米塞到她手里,让她走,让她出城去,将这些粮食带去给家中焦急等待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无用之女,滚!”老盐工最后的痛斥嘶声力竭,长年累月劳动变得丑陋而枯裂的手将她猛地推离,但盐氏之女似乎看到他老泪横流。
  她踉踉跄跄地随着混乱惊惧的人潮离开了市肆,众人合力推倒市墙,开出一条生路,进入横七竖八的安邑里闾。
  这里也是一片混乱的世界,市肆里的饥民一拥而入,零星的抢劫还在继续。
  盐氏之女一个弱女子,虽然满脸泪花,却依然有几分姿色,怀里还抱着一包粮食,简直是饥民最佳的目标。她手里的包裹很快就被抢走,一群满身汗臭的饥民还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想要在墙角处玷污她。
  说时迟那时快,那三名见色忘危的饥民一人挨了一颗石头,顿时头破血流,抬头一看,却见一位挎长剑,轻侠打扮的人站在屋顶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手里是一把弹弓,又一颗石子已经瞄准了他们。
  “还不快滚?”
  几个饥民骂骂咧咧地扛着粮食走了,然而他们刚走出街口,就像在大风下伏倒的麦子般颓然倒地。外面的街道传来饥民的尖叫,不成词句,活像动物的嘶喊,随后魏氏新建立的骑兵铁蹄踏过,将胆敢逃跑的人踩死,那几名饥民也是被他们射死的,他们还往巷子里看了看,见没人才打马离开。
  而盐氏之女,则被那轻侠拉进墙缝里,躲过了一劫,等外面的魏骑走了以后,那轻侠才骂道:“进武卒前不过是街头的恶少年浪荡子,得了田宅就忘了本。”
  盐氏之女这才战战兢兢地看了看他,随即惊喜地说道:“是你!”
  ……
  到第二天时,安邑的这场小暴动已经完全平息下来,街头恢复了熙熙攘攘,一点看不出曾经陷入过一场疯狂。
  果然如魏曼多所言,在见了血和尸体后,安邑的民众就算饿肚子,也不敢再造次了。本着这种让百姓“畏惧”的思路,魏家主还让人将那些被屠杀的盐工头颅插上了城头。
  而盐氏之女看着城墙上的人头,哀恸欲绝,颤抖不已。
  “那是我父。”她对身边的轻侠说道,他是他丈夫的袍泽督仇,当年在新绛时,曾来家中饮酒,在战后她也向他打探过丈夫的消息。
  轻侠督仇朝城头上看了一眼,安邑夯土墙垣上,每隔五尺便有一个让弓手使用的雉堞,那些首级便位于雉堞之间,插在矛尖上,像是枝桠上熟透的浆果,红里带着黑。
  “隔着这么远,也不一定是汝父。”
  “一定是,那胡子我认识……”盐氏之女坚持不走,她的目光在城头搜索,最后找到了她那木讷却疼她的大兄,脾气焦躁的三弟,还有几个同样是盐工的远方兄弟。城垛上共有一大排,百余枚,面朝城外,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皮底下,是熙来攘往的街道和落日余晖。
  眼看这么多熟悉的人死于非命,盐氏之女的身体在战栗,这两日若非督仇庇护,她的脑袋可能也在城头了。
  可就算督仇护她出了城,往后又该怎么办呢?盐池邑的男丁沦为乱民,听说城里的官吏已经带兵去邑里索拿家眷,女人和小孩会作为隶妾,男丁则强行押到河西服苦役。
  她家肯定也不例外,就算回去,估计也是一片空无一人的瓦砾了。
  督仇给她指了一条明路:“我有门路,可以让商贾带你去赵氏的领地去,那里没有战乱,是个人有一技之长便能吃饱穿暖。”
  说着,他还将一块冰凉的东西塞入她手中,盐氏之女打开一看,竟是块成色不错的金子!至少有一两重!足够换取一大片田宅了。
  “这……太贵重了,妾不能收。”虽说丈夫还在时,她也曾过过一段时间锦衣玉食的生活,家里也不乏金银器物,所以知道这种金子是南方楚国的钱币“爰”。当年家中可是有不少的。但在知氏战败,她作为罪人家眷隐姓埋名逃出绛都时,便失去了一切。
  她从士人之妇变成了守活寡的盐氏之女,现在又成了失去亲人的孤女。
  督仇却不容分说,“伯谦乃我兄,汝既我嫂,何况我也是受人所托,汝何必推辞!”
  提起那人的字,盐氏之女顿时一个激灵,连忙问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他让汝来寻我,又给我一条生路的?”
  “并非如此。”督仇却叹了口气,“之前怕阿嫂难过,故吾等袍泽一直不敢坦言,现在就将一切统统都告知你罢。豫让已经死了,死于长平之战,埋骨少水之畔,从此世上再无豫伯谦。听弟一言,忘了他,去赵氏领地上安顿下来后,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罢!”


第942章 刑人(上)
  自打来到安邑的那天起,刑人就没有名字,之所以叫他刑人,是因为他谈起过往时,总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自己是“知氏刑余之人”。
  于是大家便都叫他“刑人”。
  每个见过刑人的人,都会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因为一大片红色的疮包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脸上、脖子上,从这可怕的容貌里根本看不出年岁,只能从颔下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推测,至少四十多岁了罢;其二是他断了右手,整个手掌从肘下不翼而飞,只留一只空袖子随风飘扬。
  众人猜测,大概以前知氏掌权的时候,他真的受过刑,至于犯了什么罪就不得而知了。
  在知氏灭亡后,刑人获得了释放,刚好碰上赵魏韩瓜分新绛之民,他就迫不及待地从新绛跑到安邑来了。
  问他为何要来安邑,刑人的回答很简单,他憨笑地说道:“安邑有吃不完的盐。”
  “这是饿盐饿坏了,才长成这副鬼样的?”此言惹得众人大笑。
  魏氏接纳新绛民众的最初几年,倒也择人善用,各尽其才,不过像刑人这种又丑陋,又没门路,也无过人本领的,来了以后分到的事是在街上拾灰,也就是打扫屎尿垃圾。因为魏氏凡事都喜欢效仿赵氏,赵氏将邺城的卫生搞得有声有色,魏氏也想让一向有肮脏之名的安邑干净点。
  可实际上与同时代其他人口密集的城镇一样,安邑就是一个大垃圾窝,尤其是夏天,简直满街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刑人就穿一身短打,卷着袖子,下手去掏水沟里的垃圾,有时贵族的马车飞驰而过,从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将刑人全身都浇透淋湿,他也不愤怒,只是一脸茫然,直到马车走远后,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身子用仅剩的左手将热腾腾的马粪铲走。
  他就这样干了整整两年拾灰,终于因为业绩出众得到了升迁,从街巷登堂入室,到魏氏的一个小官署里做涂厕之人……
  ……
  比不了邺城的百步一厕,五十步一溷,安邑的厕多只供官吏使用,厕里挖个大坑,深不见底,上面盖上木板或者石板,留出一个或大或小的洞,人就蹲在洞的上方解决。
  这种洞绝对不是什么细小的洞,因为公元前581年的一天中午,晋景公品尝新麦之后觉得腹胀,便去厕所屙屎,不慎跌进粪坑而死……
  作为官署内的厕,自然不能像外面的溷一样放任肮脏,所谓的涂厕之人,也就是平日打扫厕所的人。
  虽然不用在街巷风吹雨淋了,但依旧是一个下贱的职业,一般人不会乐意做,然而刑人却甘之若饴,在夏天厕内最恶臭难闻的时候,他也只蒙着一条面巾,对扭动的白蛆视若无物地掏粪,冲刷厕所。
  一次他出来时正好撞见巡视官署的魏氏计宰令狐博在群臣簇拥下来厕所方便,众吏看到刑人出来,都纷纷捏着鼻子,摆手驱赶他,因为他闻起来真像是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
  “一身屎尿味儿,休要靠近有匪君子。”
  令狐博却对这个兢兢业业的刑人有点兴趣,随便问了他几句,夸他打扫的厕干净。过了半个月,或许是因为令狐博的原因,刑人获得了又一次升迁,这一次,他得以进入魏氏府邸,职业依然是涂厕。
  “此人忠厚老实,只怕是久在厕中不觉其臭了。”令狐博如此对魏驹说笑,魏驹倒是没在意,他还来不及在刑人打扫过的厕所放水,就远赴河西,然后一头扎在那里了。
  他当时没有觉察到,刑人在看他时,那恭谨畏惧目光背后的冰冷……
  ……
  魏氏的府邸很大,占了安邑的五分之一,魏人喜欢称之为“魏氏之宫”,里面的卫生与城内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底下,亭台连绵,从虞夏时代便存在的高台起伏,囿苑遍布。
  相对而言,厕所也比较多,刑人的工作量大了两倍之多,不过他只轮得到打扫外院里府吏、竖人、女婢们常用的厕,内院却连进都进不去。
  直到今年夏天,因为内院的厕所堵塞,众人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搬“经验丰富”的刑人去处理。
  魏氏在宴请宾客的殿堂外建造一座仿赵式的新厕所,设计冲水式的坐便器,在座便器的正后方墙上凿出了一条冲厕的水管,蹲位旁边还有石质扶手,设计相当人性化。这种厕里还有小干枣,可以让人塞住鼻子,更有两婢持香囊伺候于外,引导如厕完毕的客人进入厕所旁配套的“浴室”,方便贵族方便后沐浴净手,然后换上新衣服,继续去赴宴,大快朵颐。
  刑人很快就疏通了这个厕所的管道,还因此得到了家老的夸赞和赏赐,从此以后,他就专门负责内院的厕所了。
  内院是魏氏家主和其亲密家眷,以及各种重要宾客生活的地方,魏曼多又极其多疑,故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盘查十分严格。
  对于刑人的身份和来路,魏氏家老也是观察过一段时间的,但除了他早年的经历无从查证外,倒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刑人虽然长相丑陋,但却为人谦和木讷,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也不会做些拾灰涂厕的活计了,说白了就是个容易被欺负的老实人,在家老试探时,还很满足地说这活虽污,却不必风餐露宿。
  “看来是个没什么志气的人。”家老对他轻视了一层,在发现刑人特殊的爱好后,他就更加放心了。
  刑人没有家人,他的爱好,大概就是酒和女色了。
  不过因为胆小,刑人对魏宫里的女眷,那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魏氏的夫人等路过时,他的头紧紧贴在地上绝不抬起来,对于同处一院的女婢们,他也不敢去撩,或者是因为长相太丑自渐形秽,或许是一旦咧着笑靠近女人,就会被她们皱着眉躲开。
  总之,刑人每个月向家老请求出门一次,理由是会友人,可家老让人跟踪过,刑人的去向,是安邑的女闾,而且还是在最混乱的里巷内的女闾。那种女闾档次最低,只有一身汗臭的劳力者才会去的,二十钱就能来一次。
  那里的女子多是年老珠黄,眼斜嘴歪,或者本身就有病的,不过像刑人这种下贱的丑汉子,也就适合那样的消费。每次去,他都会寻个女人,灭了灯发泄一通,然后喝的酩酊大醉地回来。
  如此再三,家老便放心了。
  一个欲望如此明显,如此不中用,如此没有志气的人,涂个厕而已,不可能会出什么问题的。
  晋侯午二十二年十月十日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刑人向魏宫家老申请外出,家老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按照往常的路线,刑人出了魏宫后,从市肆边经过,虽然那场混乱已经过去近十天了,魏氏的神经依然紧张。守在市肆口的魏卒会把每个可疑的人都拦下来盘查,但为首者认识刑人这张脸,何况他还有魏氏之宫的腰牌,于是便皱了皱眉,挥手让他过去,根本没有人正眼瞧一下。
  刑人瞧了瞧地上还没被擦干净的血迹,踏过它们,抬起眼望去。
  他看到城市、街道、巷弄,以及远方的城墙,在这虚伪的繁荣背后,是冬日下凋零的原野,被蝗虫吞噬一空的农田和只剩下枯枝的森林,还有水深火热的魏氏之民。
  不过安邑的女闾已经重新开张,外面是酒肆,看中了酒娘就可以拉着到后面快活,这些酒娘多是粗桶桶,或者满脸雀斑,但对于刑人这种如饥似渴的单身劳力者而言,是女人就行。
  不过他今天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突然拐入一个小巷,走到一间看似废宅的地方,用层次分明的声调敲了四下门。
  等第四下声音结束后好一会,门终于开了。
  轻侠督仇手里拿着柄剑,冷冷地看着刑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示意他进来,随后伸头出去瞧了瞧,这才将门合上,然后对刑人不客气地说道:“豫让何在?他不是在信中说,只要我替他安顿好妻子,他便亲自来见我……”
  “没错,他是亲自来了。”
  沙哑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夹杂沙子一样,刑人抬起头,笑而不语,眼神却从憨厚茫然,恢复了昔日的几分神采。
  督仇猛然反应过来,他呆住了,将刑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有泪不轻弹的轻侠竟泪流满面。
  “伯谦,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第943章 刑人(下)
  长满蒿草的废院里,曾经的袍泽挚友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督仇几乎认不出这是“豫让”,最后还是他先挑起话题。
  “你告诉她我死了么?”
  “只说你埋骨于少水之畔,让嫂嫂休要再记挂。”
  “足够了,如此一来,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她得好好哭一场,真是对不住她。”自称豫让的人笑了笑,似乎真的放下心来。
  督仇实在忍不住,便问道:“伯谦,当时十面重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水一战,吾等突围失败,被团团包围,主君中箭身亡,临死前让我护着他的首级,还说若是实在保不住,就用这头颅去换取一场富贵……我岂能如此?便将主君死后争抢他首级的人统统杀死,又将其便安置在崖边的洞穴里。赵氏捉住了我,赵无恤为了显示他的宽容大量,让我献出首级,他便释放我。我不从,他便将我囚禁起来……”
  豫让陷入了回忆中,当时他的整个右手肘都断了,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却迟迟不好,不断渗出血液和浓汁,火辣辣地痛。即便赵无恤让灵鹊医者来给他治疗,用火烧封了伤口,涂上了药,用麻布绷带牢牢扎紧,但日日夜夜,豫让仍然能感到焰苗舔噬手臂的刺痛,感到不复存在的指头在烈火中枯萎。
  到后来,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手臂附近的血肉都已变质,必须切除,最周全的办法是把手臂整个截掉……
  截肢手术的当天,豫让痛苦的嘶喊响彻整个军营,等一切结束后,他只保了上臂,从此只能靠左手生活。
  “失去了右手的剑客,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你恐怕想象不到,左手会这么没用,握剑时差点插进了自己的大腿上,我的一身功夫全废了。所以我没有说谎,从那天起,原先的豫让就死了,他凭剑而活,死于剑下。”
  “至于你面前这块血肉,被唤作刑人,而非豫让。”
  “但你没死,你还在这,心念结发之妻,还传消息让我去寻她救她。”二人一同在知氏效力时,豫让曾不止一次救过督仇的命,他们是莫逆之交,豫让最先想起的是自己,这让督仇十分自豪。
  但他却仍然不解,豫让为何会消失这么久,还对苦苦等他五年的妻子如此决绝。
  “伯谦,你既然在少水大难不死,就应该回家带着妻子远走高飞,可你这些年又在做什么,为何杳无音讯?”
  “我有务必完成的事情要去做。”豫让叹息道。
  豫让一家祖辈都是范氏的家臣,他从出生起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在父辈们认为豫让足够大,能握住剑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训练他战斗,为了家主而战斗。豫让明白自己家臣的身份,也从没让他们蒙羞,但他付出了忠诚,却没有得到尊重作为回报,先后服侍过的范、中行二卿都待他如犬马、草芥,豫让也视之为路人,他才不会将宝贵的忠诚交给这样的人。
  当时的他,既无土地也无财富……唯有一把剑相随左右,总而言之,那时他的生活很悲哀,先是被挑选为刺客,在刺杀失败后被冷落,扔到边境自生自灭,与戎狄苦战,不打仗时,便喝酒寻乐,醉生梦死。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他的生命是用鲜血与浊酒写就的。
  直到他投入知瑶麾下,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变,终于有一位认可他信赖他的主君。
  豫让忠诚效力,感受由此带来的自豪;他拥有了富足的生活,迎娶了中意的妻子,在战场上也努力战斗,从胜利中获取喜悦。但这一切都在长平之战结束了,知瑶死了,死在一场阴谋的背叛下,从此豫让再度成了无主的犬马,驱使他前进的不再是忠诚和荣耀,而是仇恨。
  君死臣辱的仇恨,那是滋养他拖着残肢断臂活下去的食粮,那是让他生命之火继续焚烧的燃料。他期望杀死仇人,看到仇人的血染在自己的剑上,赵无恤,魏曼多,魏驹,韩虎,在豫让看来,这些人都该死。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知氏君子知我,我必为之复仇,以报知己之恩,纵然身死,魂魄去黄泉见了他,也可以无愧了。”
  ……
  督仇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同为知氏之臣,忠君之事,我远不如伯谦。”
  豫让苦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但还是杀不了赵无恤,此人十分多疑,也不知为何,听到我姓名便格外戒备。加上断了右手后我本事大不如前,故而未能成功。”
  “你被捉时曾刺杀他,赵氏这样还没杀你!?”督仇都有些惊讶了。
  豫让谈论起赵无恤时,已经没了对待仇人的咬牙切齿,毕竟赵无恤将他从伤口溃烂的惨死里救了回来,这份债和仇恨纠缠在一起,变得格外复杂。
  他平静地说道:“我伤好后,赵无恤来看我,他说我曾在陶丘刺杀过他,事可一而不可再,故而这次,不能太轻易地放过我……”
  “他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扔到我面前,然后给了我两个选择。”
  “其一,刺穿这件大氅,就当是已经刺杀过他了,过后便自刎而死,也算能给主君一个交待。”
  “其二,他给我一个机会,他带我进入新绛,在盟誓上刺杀魏曼多……”
  督仇一怔:“但当年的盟誓上并未发生刺杀之事……”
  “因为我拒绝了,我愿意刺魏,但会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而不是成为赵无恤手里的棋子。”
  “然后赵氏就……放了你?”
  “不错,我走的时候也没有击衣服,因为我说了,若是刺魏不死,我还是会回来,尝试取他赵无恤的首级。”
  督仇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也就豫让敢这么说啊,“赵卿当时如何反应?”
  “他说,侯伯之怒,伏尸十万,流血漂橹;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素缟。他敬我是义士,相信我是能说到做到的人,但到时候,他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魏卿?”督仇算是明白过来豫让的真正目的了。
  “然,赵氏韩氏虽然参与了围杀主君之役,但惟独反复小人魏氏最为可恨,既然刺赵困难,我就决定从他们杀起……”
  “所以,你就自残到如此程度……”
  督仇记忆中的豫让和现在的样子大不相同,他高大挺拔,脑袋大而方,眼睛敏锐精明充满活力,厚实的下巴都布满短须。那时候他正当壮年,天生就是一个战士。
  可现如今,却完全没了往日的容貌,就像脱了层皮似的。他以漆涂身,将自己变成满身癞疮的丑汉,又吞下火炭,弄哑自己的嗓音。
  在街市上相遇时,就连结发妻子也认不出他来。若非豫让主动挑明身份,督仇八成也没法认出来。他把挚友和妻子都骗过去了,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魏氏就更认不出了。
  督仇叹息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投靠魏家,一定会成为亲信,那时你就为所欲为,不是易如反掌?何苦自残形体以至于此?这样来图谋报仇,代价太大了!纵然你得手了,只怕也很难走脱。”
  “我若是委身于卑劣的魏氏为臣,是违背自己的初心,做了别人的臣子再去尝试刺杀家主,就是怀有二心。我现在变成这幅模样,刺杀成功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能耐办到的,一点一点接近魏曼多的宫室,一点一点让旁人的提防消失,现在终于有了一丝机会。至少我没有沦为赵氏的棋子,上对得起主君在天之灵,下对得起本心。”
  “更何况,若不怀着必死的信念,如何能够成功?”
  他举起空空的袖子道:“我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利剑,还有匕首,就算这一切都没了,我还能用口齿去咬,用头颅去撞!吾一定会用自己的本心和本事,去获取我想要的渴望!”
  话尽于此,豫让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督仇知道豫让此次露面,只怕将成诀别,他长拜于地,对着豫让稽首三次:“弟无能,不能随君入魏宫行刺,我一定将嫂嫂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西向自刎,伴你一起去黄泉见主君,竖旗招揽旧部,在那里再打一片山河出来!”
  “我等你。”豫让已经来到了门口,出了这个门,他就不再是豫伯谦,而是在魏宫里涂厕的刑人。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呵气兮成白虹……”门合上之前,豫让还听到背后响起击节歌声,是督仇在为他送行。
  门关上后,犀利的眼神不翼而飞,浑浊而茫然的刑人恢复如初。
  但在人来人往的里巷中,他却忍不住用肿胀的手指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左手在练习了五年之后,已经变得极其灵活。
  “到头来,我还是变成了刺客。”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会有人听见。
  “但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还主君以正义。”
  他低语道:“我会用复仇警告那些歃血为盟却背信弃义的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第944章 白虹贯日
  “伯父,事情已经查明了,正是赵氏在中原的定陶、帝丘等地挤兑盐价!”
  魏曼多面色阴沉,听着刚从东方回来的令狐博向他禀报。
  “果然如此。”他的手重重在案几上拍了一下,又问道:“赵氏从何处得到的盐,太原大卤?那里产的盐无论质量数量都比安邑盐池要差,运到中原,成本早就比安邑盐高,如何挤兑?”
  “并非大卤盐,而是一种新盐,来自东海的莒国琅琊。”
  “你是说,赵氏以琅琊区区百里海滨,煮出了大量海盐,然后再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让魏氏无法与之竞争?”
  “只怕不是赵氏赔本,而是这些盐本来就价格很低。”
  令狐博凑到魏曼多耳旁说道:“我与齐国陈氏接洽过,他们说,这种新近出现在市场上的琅琊盐也给齐国海盐造成了很大的困境,有经验老到的盐工看过,这种盐绝不是以现有的工艺煮出来的。”
  “只怕是赵氏子又弄出了新的花招,就像他之前做的面粉、纸一样。”魏曼多叹了口气,现在的魏氏,乃至于天下处处可见对赵氏的模仿,从城市的卫生规划,到军队的兵种和训练,赵氏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但让他感到气馁的是,无论如何效仿,都追不上赵氏的脚步,因为赵无恤治下的领地,总会有新鲜的事物突然冒出来,在一个让你意想不到的时候让世人大开眼界。
  这一回,大概又是赵氏的盐工弄出了什么新方法,可以从海水里获取大量物美价廉的盐罢。齐国陈氏对此既深恶痛绝,又垂涎三尺,不断派人试探,希望知道这种方法,好在齐国千里海滨复制。但魏氏没有海岸线,光眼馋也没用,现在的问题是,安邑池盐被琅琊盐挤兑了,在陶丘、帝丘根本卖不出去,由此引发了魏氏的经济困难。
  “伯父,这该如何是好?”
  和齐国依赖海盐税收维持邦国生存一样,安邑盐的销售也在魏氏的财政收入里占据很大的比重,若是明年盐还卖不出去,魏氏连养武卒的钱都有不起了,所以令狐博十分焦急。
  魏曼多冷笑道:“侯马之盟时,赵无恤虽然号称不插手河东,可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觊觎此地。因为河东东连上党,西界河西,南通周、郑,北阻晋阳,诚如当年宰孔曾言,晋国之故封,景、霍以为城,汾、河、涑、浍以为渊,可以说是表里河山,赵无恤的野心很大,大到超乎吾等想象,他想要得到全晋,就不可能放弃河东!”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双手往腹部微微按了按。
  “伯父,可是身体有恙?”令狐博更紧张了,如此紧要的关头,若是魏氏的两根顶梁柱之一倒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只是年纪大了,肠胃时常会不舒服。”
  他继续说道:“我早年还被他迷惑,以为他有志于三分晋国,可如今看来,那都是幌子,是吞并吾等之前放出的迷雾。如今赵氏周边形势大好,代国已灭,上地归附,河间也夺了回来,再无人能威胁其背后,又巩固了东方后,赵无恤只怕是要迫不及待地对吾等动手,一统晋国了。”
  见微知著,从对盐价的挤兑上,魏曼多这只老狐狸已经察觉了赵氏的动作。
  作为君主,必须像狐狸般狡猾以便认识陷阱,同时也必须是一头猛虎,以便使豺狼惊骇。
  但赵无恤可不是一般的豺狼,他是一只想要膺击天下的巨鹰,光靠魏氏,只怕是狂犬吠日,无法遏制他的野心。
  “面对赵氏的咄咄逼人,我不得不防。”魏曼多做出了决定。
  “你再去东方一趟,告诉齐国陈卿,他提议的反赵同盟,我暂时不能加入。但却可以留在晋国内部,为他提供情报,给予方便,作为回报,齐国能否为魏氏和秦国说项,秦魏两家的种种误会,都是因为赵氏挑拨,何不先搁置河西争议,免得让赵氏得了渔翁之利。”
  ……
  魏曼多送令狐博到府邸门口,看着他慢慢远去,魏氏每一代都会出一些人才,这是他们得以延续至今的重要原因。尤其是下一代里,魏驹、吕行、令狐博堪称三杰,儿子可以为政,吕行可以带兵,令狐博也是宰辅之才,东方的事情交给他,魏曼多很放心。
  他真希望魏氏能顺利度过这一年,一直兴盛下去,自己终有一日要把担子完全交到年轻人手里。
  就在这时,魏曼多却听自己的老家宰叹了口气:“今日这天气不同一般啊,看那日头……”
  他也抬起头向日头看去,却见太阳周围有一层晕,形如白色的长虹穿日而过。
  “这是白虹贯日,据说人间有不祥的事,就会引起这种天象的变化……”
  “胡说八道。”
  魏曼多虽然在民众面前一副敬天法祖的虔诚模样,利用鬼神之说来迷惑众人,可实际上,他却不相信什么天道有常,不相信善恶之报,故而对老家宰的话嗤之以鼻,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有不祥,那也是在赵氏领地上发生。”
  时至隆冬,魏氏领地上的粟米该收的都已收完,夏天种下的麦子则被蝗虫啃食干净,就算天降大雪,除了压死几个贫苦的饥民外,也对他们造不成更大的损失了。
  反而在魏曼多看来,事情在往好的方面转变,不是有句话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得到河西他本以为是福,谁料却被拖进战争的泥潭里;连续遭遇旱灾和蝗灾本以为是祸,但也促使他与齐、郑搭上了线。
  今年,赵氏连续将卫国、三邾化为自己的傀儡,引起了天下诸侯震惊,赵无恤称霸天下,兼并中原之心显露无遗,所以齐国陈氏正在与秦、楚谋划新的反赵同盟,甚至还想要拉魏氏入伙。
  魏曼多的要求很简单,若是齐国能让秦、魏达成和约,那他很乐意在诸侯攻赵氏保持中立,甚至给予他们方便。
  只要河西在魏氏手上,议和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魏曼多只求能让秦国人缓解攻势,让魏氏能熬到明年秋收。
  “赵氏今年的扩张已经让诸侯慌了,生怕自己也成为下一个卫国、三邾,诸国攻赵近在咫尺,只等赵氏陷入四面战线中,我再联合韩氏中立,坐看赵无恤疲于应付,到时候晋国究竟谁说了算,还尤未可知呢!”
  这便是白虹贯日的预兆吧,预兆明年赵氏有兵灾,他幸灾乐祸地想道。
  ……
  是日,魏曼多再度宴请宾客,这些人是河西各氏族、豪长的质子,为了稳住那里,魏曼多可没少下功夫笼络他们。
  筵席过半,魏曼多却又觉得腹中有一丝不舒服,在他步入五十岁后,肠胃就变差了,山珍海味吃多了,就容易消化不良,如厕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
  “扶我去更衣。”
  人有三急,好在偏殿内就有厕所,这是今年刚修好的新厕,魏曼多还未来过。
  护卫守候在外,魏曼多单独入内,因为君主在臣民面前要保持自己的神秘感,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尤其不能让他们意识到一点:原来至高无上的主君,也和平头老百姓一样是要屙屎的!
  魏曼肠胃不好,每一次都得蹲很长时间,下裳褪去卷在臀部,完事后却发现,旁边没有手纸了。
  自从赵氏发明纸后,纸张便取代厕筹,成了贵族们的必备之物。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自己身前多了个人,左手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就这样静悄悄地潜伏在厕内,目送一个有一个人离开,直到自己的目标最终出现。
  “小人见过魏卿。”刑人的一双眼睛像是潜伏多日后,发现了猎物的豹子一样可怕。
  “你是……我家的涂厕之人……”魏曼多的脸上没有害怕,至少他没露出半点痕迹,现在纵然他大喊呼救,眼前的人也能在侍卫赶到前加害于他,从他的眼神和握匕首的姿势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名老练的刺客,魏曼多的眼睛瞥向了此人身后的剑——魏卿的佩剑,在如厕时解下放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一丈。
  “你想要什么,金银,女子,或者是做官吏?”
  “我只想替我家主君问候尔。”
  “你家主君,是谁?”魏曼多试图用话语影响那人,同时试图慢慢起身,准备行动。
  “魏卿的记性真好,甚至记得我这不起眼的小人,可惜却忘了魏氏最亲密的盟友,知氏了么?”
  话音刚末,不等魏曼多一边大声呼救,一边试图跃过去拿那把剑,刑人的匕首便刺入了魏曼多的小腹里。
  魏曼多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匕首插得很深,直没到木柄,鲜血顺着刀刃不住流淌,流过他光溜溜的下体,滴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刑人扫了三年的大街,两年的厕所,为的就是今日。
  “你……竟敢!”魏曼多难以置信,他颤抖的眼睛中充满惊骇,偏偏这时他肠肚彻底松弛,厕所里猛然弥漫起一阵恶臭。
  外面应该已经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侍卫正在一边呵斥一边朝里面涌入。
  “这一下是为我家主君知瑶,而这一下……”
  刑人拿起一把小手弩,拉满弓弦,搭好一只箭,瞄准了魏曼多的眉心。
  “是为吾妻子一族,是为被汝辈苛政逼上绝路的河东百姓!”
  他指头一扣,羽箭插入魏曼多的眉心,在身后的戈矛刺来前,刑人飞起一脚,将魏卿的尸身踢进了深不见底的粪坑里……


第945章 荡气回肠(上)
  呼啸的北风吹过河西平原,吹得少梁城头的魏氏旗帜东倒西歪。
  此时此刻,城内众人的脸色,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酸楚无助。
  “我父卒了?”魏驹抱着头,整个人伏在案几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父亲魏曼多正值壮年,精明强干,将与他一西一东兴旺魏氏,然而其生命却如盛夏枯萎的乔木般消逝,这让魏驹一时间难以接受。
  “家主是遇刺身亡的!”来河西报丧的是吕行,魏氏的小宗子弟,他心中同样悲切,想到当日的那一幕,心里就一阵冰凉和愤怒。
  魏曼多死的很耻辱,他是在如厕时被刺杀的,刺客用匕首和手弩射杀了魏卿,还将他一脚踹下粪坑,玷污了他的尸身。至于那刺客,面对数百魏氏侍卫的夹击,自然是没有生路可言。但他只靠一支独臂,一把魏曼多的剑,就冲出来连续杀死数人,把整个魏氏搅得一片混乱,最后还是吕行一箭射中他大腿,他才用剑划破脸皮,挖出眼珠,又割腹挑肠,就此死去……
  直到他死,众人都只知道他被唤作“刑人”,来自新绛,是魏氏的涂厕之人,至于其真实身份,却不得而知。吕行收拾魏曼多的尸身后,又把那刺客的尸体摆在街市上,以千金悬购他的姓名,直到吕行动身前来之前依旧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既然连凶手都查不出来,那幕后主使就更加没法找了,他们只能猜测,想要魏曼多死的,要么是秦国人,要么是赵氏……
  众家臣纷纷下拜道:“家主已卒,还望君子能主持大局,继位为卿!”
  魏驹的双手不再发抖,他拭去脸上的两行泪,然后进了内室。
  等他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全套的麻布丧服,头上则是代表卿士的冕。他有些不习惯地将冕往后推,安放在蓬厚的发髻上。没过多久,他又往前拉,接着转了转,好像这能让他戴得更舒服。
  冠冕堂皇,也不是件容易事啊,头上的东西沉甸甸的。
  魏驹拭去脸上的泪,对旁边的军吏说道:“传令下去,全军素缟。”
  有谋士迟疑地说道:“秦军随时可能来伐,此时宣布家主死讯,是否会影响军心,亦或是,主君要撤退至河东?”
  “河东有我叔祖父(魏戊)在,我现在要留在河西,与魏氏两万将士共存亡!”
  对于魏驹而言,他希望这场刺杀是秦国人干的,而非赵无恤,若是秦人,魏氏再不济也就丢掉夺取才一年多的河西,若是赵氏,魏氏就有亡家之祸了!
  到那时,河西或许比河东还安全……
  ……
  “大庶长,下臣从晋国处打探到一个消息……”
  秦国郑县,一名黑衣的秦吏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庶长子蒲面前,将自己听说的事情一一道来。
  “魏曼多死了!”子蒲本来还在摆弄地图,这会却惊喜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魏氏家主一死,其内部必乱,这是秦国收复河西的大好良机啊!
  “此事可靠么?”
  “河西前线回报,说魏氏全军都换上了黑色的旗帜,此事应该是真的。”
  “善,大善!今年魏氏连续遭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听说盐价又大跌,还吊着一口气没有崩溃,全靠魏曼多老谋深算,我也不敢轻易对河西动手,他死的正是时候。”
  但随即,子蒲疑心突起,因为一百多年前,秦国乘着晋文公的葬礼,派兵去偷袭郑国,结果先是被爱国商人弦高用一堆牛皮给骗了,归来时又被晋国人联合姜氏戎在崤函伏击,秦人溃不成军。
  这次会不会是同样的套路,魏氏家主假装身死,然后诱使自己在冬天出兵,魏氏再与赵氏一起设伏,让秦国损失惨重?
  “魏卿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遇刺而亡。”那秦吏将从晋国打探到的奇闻说了出来,这件事在安邑街头已经成为传奇了。
  听到刺客潜伏于厕中行刺,事后还力战自杀而死,喜好壮士的秦国大庶长也不免由衷叹息:“壮士哉,想来他搏命刺杀魏曼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只可惜如此勇士,不能为我秦国所得,可惜,可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是受那刺客事迹感染,子蒲也不再迟疑了,他当即让人给雍都传消息,乘着冬雪尚未落下,发泾水以东各县十五岁以上者赶赴河西,他要尝试在魏氏新主初立时,再攻一次河西。
  秦国的新君也才继位一年多,朝中军政大事基本是子蒲的一言堂,虽然他的弟弟子虎因为曾被赵氏所俘,羞愧之下辞去了左庶长之位,这一次,正好可以让他戴罪立功。
  “魏氏一定没有斗志,乘着雪落前夺取一些河西的城邑,等明年开春,齐郑等国约我共伐晋赵时,再一鼓作气收复剩下的!”
  ……
  “魏卿已死,此事已从安邑得到证实,吾等应该如何应对。”
  赵无恤在长子呆了几个月,等灾情稍微缓解后,没有立刻回邺城,而是到了晋阳,所以安邑的消息传到这里,用了整整十天。
  座下的是太原郡各县官吏和赵无恤的近身臣僚,子夏、邮成,还有从代郡来向他述职的虞喜等人或幸灾乐祸,或皱眉苦思,或交头接耳。
  首先站起来的是瓜衍县司马胥渠,他咧开嘴说道:“我是个粗人,但也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魏氏死了家主,主力还在河西,正是攻取他们,一统晋国的好时机!”
  “不然。”
  子夏皱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古礼,不因丧而伐其国,何况友邻?此举有些不够仁德。”
  曾在句注塞做旅帅守边十年,终于修成正果,做上了一县司马的胥渠斜眼看着子夏,心里好笑,他有点看不起这个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白面文士。
  “子夏年纪轻,你只怕不知道在军争里有一句话,叫乘你病要你命,若是怕这怕那,岂不就成了放着敌人半渡不击的宋襄公了么?”
  “我只是希望主君能够堂堂正正地得国,而不是依靠诡诈手段。何况时值隆冬,河东也有一军魏卒,并不是那么好攻取的。晋国三家均势,一旦打破,就会引发韩氏离心,晋国分裂,诸侯来伐,上卿在侯马之盟后苦苦维持的这一切,不就白费了么?”
  每位在座的家臣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卯足全力……或加高音量、或冷嘲热讽、或晓之以理、或语带玩笑,时时有人愤而起立。
  大体上,赵无恤身边的谋臣倾向于维持现状的形势,向魏氏派出使节吊丧,再确保魏氏留在晋国内部,如此一来,面对秦人威胁的魏氏,将会变得更加听话。
  而武将们却巴不得再兴一场战事,卫国和三邾都太多轻松,而且多半被鲁兵平定,晋国这边的人混不到功劳,尤其胥渠的瓜衍之县距离魏氏领地很近,到时候他一定是急先锋。
  至于赵无恤,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这是了解臣下才干和器量的一种方式,贤明的君主应该是一位眼看四方、耳听八方的人,了解到臣子们的想法或更好的建议,而且根据他们的意见作出坚定的决策。
  但最终的决策权,他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最后,还是明年就要卸任去邺城养老的董安于一阵咳嗽,打断了持续不断的争议。
  “二三子是不是忘了问最重要的事。”
  董安于沉着脸看向众人,又回头对赵无恤说道:“敢问主君,魏卿究竟是被谁所杀?又是谁主使的,可曾查明?”
  众人一个激灵,对啊,想要魏曼多死的无非是秦、赵两边,若是秦国所为,赵无恤少不了要扶魏氏一把,可若是赵无恤自己所为……他们想到先前挤兑魏氏盐价的事,一时间主张徐徐图之的人不吭声了,唯独子夏还坚持己见。
  赵无恤叹了口气:“正好,我还有一件事在犯难,二三子也与我一同见证下罢。”
  他下令道:“让骖乘青荓将安邑轻侠督仇带上来……”


第946章 荡气回肠(下)
  五年前的长平一战后,知瑶身死,知氏也灰飞烟灭,知氏的一众多家臣顿时成了没有主人的猎犬,其中并非所有人都和豫让一样,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赵无恤也收服了不少,青荓(píng)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擅长驾车、乘马,并且颇有用车兵的心得,赵氏军队里依然保留了一定的战车,毕竟直到楚汉战争时期,刘邦手下的灌婴还常常以战车立功。
  所以青荓名为骖乘,实则在外统领车马,并不总在赵无恤身边。
  一面授予职位,一面不让他们接近自己,这样既不会让降人寒心,也可以规避遇刺的危险,赵无恤自认为这种处理是很不错的。现在,魏曼多遇刺的事情让他对这种防范更加深信不疑。
  豫让并非赵无恤指使,而是以他自己的意志去刺杀魏曼多的,在此期间,赵无恤没有给予他任何帮助,在释放豫让后,他甚至失去了这个人的消息,一度以为他死了,或者销声匿迹。
  但豫让却坦然拥抱自己的命运,继续走上了为主君和信念复仇的独木桥,在一个白虹贯日的冬日,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震撼了天下人。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因为安邑轻侠督仇来告知,赵无恤和众臣才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听完大概后,室内的武官纷纷赞叹:“勇哉!气矜之隆,不亚于专诸!”
  连董安于也免不了嗟叹:“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魏氏素缟,真是……”他都不知道如何评价了,既从人格上赞赏,又从上位者的角度否定这些轻侠刺客之辈。
  督仇、青荓、豫让三人一起在知氏效力,相互为挚友,所以督仇自然也认识青荓,此刻被青荓引领上来,这位安邑轻侠面对众人目光浑然不惧,眼睛一眨不眨,只是盯着赵无恤看。
  距离三十步,赵无恤便让他们停下了,问道:“来者,为何看我。”
  “伯谦说过,他的仇人里也包括赵卿,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行刺,所以我想看看。”
  赵无恤笑道:“你觉得你有机会么?”
  督仇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我本领低劣,也没有必死的决心,所以做不到豫伯谦那种程度。带着剑,要靠近五步才有,没有剑,得靠近三步才可能。”
  而现在,他隔着三十步,中间还有层层叠叠的侍卫,绝不可能成功。
  此言方尽,青荓一惊,众臣皱眉,眉间尺为首的羽林侍卫更是勃然大怒,只差抽剑将督仇当场击杀了。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我不像齐侯杵臼那样怕死,也不指望长生不老,但身为大国上卿,肩上背负着数百万生民的责任,却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死去。”
  他颇为自傲地说道:“我若死了,晋国百姓便过不上好日子,天下人也不知还得多少年的苦。”若他的事业就此夭折,及身而止,这个文明也许还会走许多弯路,当然,就算赵无恤,也不一定能给她指引正确的道路。
  但唯一确定的一点是,一定会比同时期的历史要好,至少殉葬已经在赵氏领地被强制取消,生产力得到了巨大发展,纸张、玻璃、雕版印刷术,这些催动科学进步的基础事务也一一出现。
  “恕我直言,吴王僚和公子庆忌,乃至于魏曼多死之前,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
  督仇却半点不客气,反唇相讥。
  赵无恤嘿然,这个时代与后世最大的不同,就是刺客横行,豪杰遍地。
  “好吧,至少我若死了,谁来保证豫让的家眷能在赵氏领地上过安生日子?”
  他顿了顿,问道:“你来此除了护送豫让的家眷,还想要做什么?”
  这个人一定有他的目的,或许真的是想找机会刺杀赵无恤,或许是想要投奔?若是用朋友悲壮的死作为跻身的阶梯,赵无恤就要看不起他了。
  督仇长鞠至地,说道:“豫让毁容变音,自污于厕溷,最终如愿以偿,但也割腹挑肠,万分凄惨,他的尸体被暴尸街头,其名却不见于世,这不是国士该有的下场。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希望赵卿能为他扬名,让天下人记住这个名字。”
  “为何要我来替他扬名?”
  督仇看了一眼青荓,说道:“因为知氏未亡时,常与赵卿并列晋国双雄,一月一日,如今月亮陨落,太阳依旧高照,豫让生前得到了月的认可,若是死后也能被赵卿认可,我想这便足以告慰他这一生了。”
  赵无恤有一丝犹豫。
  这样一来,能洗清自己不是刺魏主使的猜测么?
  貌似不行,或许更会沾上一身腥,洗也洗不掉,若是让魏驹认为自己参与了刺魏曼多的举动,或者与豫让有瓜葛,反而不美。
  他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却见督仇猛地起身,突然向前走来,侍卫下意识地拔剑阻拦,谁料督仇避也不避,径自将自己的身体撞向长戟,透胸而出。
  众臣惊呆了,侍卫们瞠目结舌,连赵无恤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督仇吐出了一大口血,大笑道:“我曾答应过伯谦,他死去以后,我也将紧随其后,今日正好没什么报答赵卿的,我只能以我的死,换取赵卿的承诺,你可愿意为豫让扬名?”
  话刚说完,不等赵无恤答复,他便咽气了。
  青荓为督仇合上了眼,下拜三稽首,说道:“年少时我与他二人是朋友,又同为知氏之臣,豫让为了给旧主复仇做了这么多,我却换主偷生,实在是失去了臣子的道义。现在我身为友人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去死,又失去了做朋友的道义,非良臣又非益友,我只有一死了之!”
  说完,他便猛地夺过还在发呆的羽林侍卫的剑,自刎而死,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赵无恤连“且慢”都来不及说。
  眼见两名勇士先后死在眼前,浓烈的血腥弥漫室内,赵氏臣僚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失声而泣。
  仗义死节,这是时代的风尚,今天却能够连续见到三次。
  赵无恤心里的不解,也慢慢化为敬佩。
  前世时,他总觉得春秋战国游侠刺客让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但他们的脑袋是不是缺根弦,什么几百人当着三军的面自杀,什么自刎以谢公子……何必一言不合就自杀呢?
  在这时代熏陶十余年后,他总算有些明白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古人,其性情和价值观与后世有着很多不同,最根本的,是他们看重人的精神价值、看重名誉气节。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道义甘愿献身,为身后不朽的名誉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得。正所谓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若还拒绝二人的请求,连他的臣僚都会有意见了。
  不过在心生敬意之余,他却不见得会赞许这样的事。
  可以宣传豫让的忠义,因为无论哪朝哪代,都需要忠义的臣子,这就是满清也大肆宣扬史可法等人的原因。
  但侠以武犯禁,刺杀诸侯卿士的歪风,可以就此打住了,未来的赵氏领地,赵无恤必然制定律法攻打击这些人。
  他缄默半晌后,才说道:“督仇、青荓非乐死也,重失人臣之节,恶废交友之道也,可敬,却不可学,收敛尸体,以上士之礼葬之。此外,我会宣布豫让刺杀晋国卿士,为罪大恶极的重犯,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
  身为晋国执政,为了维护律法,为了维护统一,豫让做的事情性质当然要定为恶性,赵无恤必须摆明立场。
  但把豫让定位头号钦犯,万死不赦的同时,也相当于为他扬名了。
  他的名字将被贴遍赵氏领地的每一座县邑门口。
  他的故事将被赵氏史官写入《刺客列传》里,功过让后人评说。
  豫让的事迹由此传开,晋国乃至于天下的志士仁人无不为他的精神所感动,为他的死而悲泣。
  但赵无恤依然面临抉择,是抬魏氏一手,还是乘机吞并他们?身边的军吏和幕僚意见迟迟无法统一,在经历二士死于面前一事后,赵无恤也开始犹豫、摇摆。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兵形势家的建议,于是他用飞鸽传书向邺城传去了一封信,询问孙武的意见。
  很快,邺城那边就来信了,赵无恤打开一看,除了孙武新修的一篇兵法外,还附带着几个字: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第947章 第二次反赵同盟
  郑伯胜十年,十月下旬,时值隆冬,到处都是一副天寒地冻的萧瑟场景,但好在河水还没结冰,新郑的运输往来没有被耽误。
  但与往年不同的是,新郑东门外也少了士与女的出游调笑,毕竟这几年郑国多难,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先是老执政驷歂,还有子产的儿子国参相继去世,七穆的传承落到了罕达肩上。接着晋人入寇,赵氏占据了南燕,韩氏霸占了成皋,一西一东,都威胁着郑国的安全,国君倒是不管事,郑国的大当国罕达却差点愁白了头发。
  赵氏倒还好,这两年里与郑国相安无事,但韩氏的动向,却是对伊洛之地和郑国本土很感兴趣,就像把爪子搭在兔窝边的饿狼一般,一对绿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随时可能扑上来,所以郑国人也无时无刻不想将这头狼赶走。
  结果两年下来,韩氏虎牢关依旧像一根钉子般牢牢扎在大河南岸,反倒是郑国这边攻势疲软。倒不是他们打不过韩氏,而是因为以郑国现在的国力,一边要防备赵、卫、宋三方,能用来进攻成皋的兵力实在不多。
  韩氏割取郑国领土之心昭然若揭,赵氏又很乐意支持他们,郑国对此无可奈何,他们已经打算着,要不要重新开始“唯强是依”的传统,乖乖献上伊洛之地,换取赵氏说服韩氏放弃虎牢?
  不过罕达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顽强的抵抗和立刻投降,受到的待遇是有巨大差别的。于是他想要结交其他强援,利用友邦帮自己狐假虎威,为谈判赢得资本。
  只可惜天下几个强国里,吴国离得太远,与赵氏没有核心利益冲突,楚国则自保不暇,不值得依仗。
  于是郑国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从次强里寻找盟友,就无非是齐、秦两国了,他们和郑国情况类似,都被赵氏带着韩魏小弟欺负的很惨。
  也是瞌睡恰恰来了枕头,就在今年,因为晋国遭到了大旱灾,接着又被蝗灾席卷,很多地方颗粒无收。于是赵氏的敌人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被赵氏势力团团包围的齐国开始积极奔走起来,陈乞派他的嫡子陈恒四处游说,联络诸侯,试图再度编织一个反赵同盟。
  先坐船到吴国,又西行入楚,入秦,一路下来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而郑国,是陈恒此行的最后一站。
  郑国执政虽然是罕达,但按照传统,遇到戎与祀之类的大事,七穆都得派代表到场。
  目视七位卿士,罕达不由感慨万千,与七年前子贡来郑国游说那次相比,七穆的成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驷、国二卿病死,丰氏的子般也死于虎牢之战里,郑国七穆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年轻一辈能不能让七穆延续下去……
  他同时也后悔起来,若是那时候知道赵氏得志后如此咄咄逼人,就不该上端木赐的当,在齐国和知氏夹击赵氏的时候,去打什么伊洛之地。现如形势逆转,赵氏和韩氏随时可能图谋郑国,贫瘠的伊洛之地只能作为战略缓冲,弃也不是守也不是,尴尬无比。
  所以他对一切游说之人,都提前留了几分小心,纵然陈恒说的天花乱坠,罕达都默然不语,而是在心里计较着利害得失,他们只有和商人一样精明,才能在这个礼崩乐坏,尔虞我诈的时代生存下去。
  却听陈恒慷慨激昂地说道:“今年早些时候发生的事,当国和诸位卿士都很清楚,赵无恤挑动卫国卿大夫叛乱,又以弑君的罪名将他们统统杀死,其族人强行迁徙到赵氏领地上实边。过了才两个月,他又悍然进攻邾国,不单将邾子俘虏,连带小邾、滥两国国君也被抓到曲阜拘押起来,三邾美其名曰合为一国,赵氏代为管理,实际上和卫国一样,都已经化作赵氏的郡县了!”
  此子牙尖嘴利,说得七穆点头不已,连一心防备的罕达听了也不由赞叹。赵氏的扩张的确引发了诸侯的警觉,和远在天边的代戎不一样,卫、邾都是近在咫尺的邻居啊,指不定哪天这种命运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尤其是赵无恤每控制一国,都提拔社会的中层士人为官吏,却对位居上层的世卿之家压制严重,可以这么说,赵氏已经化身成为世卿世禄最大的敌人。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陈恒停顿了一下,危言耸听道:
  “如今晋国已三分,其中韩氏紧跟赵氏,我从别处得知,赵无恤用来收买韩氏的代价,正是让韩氏吞并郑国!”
  此言连罕达也难以置信:“韩氏……想要吞并郑国!?”
  “不错,韩氏占据虎牢,绝不是只想割取几座城邑就完事,他们是想要蚕食郑国,最终灭亡郑国,将新郑变成韩氏治下的城邑,而赵氏对此完全清楚,却一如既往地支持。”
  陈恒目视七穆,放言道:“赵韩皆有吞并邻国,囊括中原之心,再不能对其绥靖了之了,如今的形势是,齐、秦、郑都遭到晋国进攻,单独面对强晋,三国望风披靡,齐国丢了河间,秦国丢了河西,郑国丢了虎牢,下一次,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故而,这不是少几座城邑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社稷存亡!”
  “陈氏已经想明白了,面对此等恶邻,三国若想要靠割让城邑贿赂晋人,就好比是抱着薪柴去救火一般,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可晋人的攻势纵然缓解一时,过些时日,到另外两国被各个击破,当国起视四境,而赵韩之兵又至矣,到那时郑国已经失去了强援,不能独自保全。三国之地有限,而晋人之欲无限,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三国联合起来,乘着国内还有粮食和战力,乘着晋国大灾,处处饥荒,吾等放手一搏!”
  ……
  陈恒从郑国宫室出来时,作为他随行之人,旁听了整个过程的堂弟陈豹佩服地说道:“听说当年赵氏的行人端木赐第一次出使,便让邾国匍匐,第二次出使,让莒国归降,第三次出使,更让郑国停止了夹击赵氏,转而与楚国争夺蛮氏,让赵无恤喘过气来,赢得了六卿之战的胜利,堪称辨士里的佼佼者。”
  “堂兄今年连续游说了吴国、楚国、秦国、郑国,除了吴国楚国相互提防,态度模棱两可外,秦国的大庶长和郑国当国都被堂兄的话折服,愿意与齐国结为同盟,相互扶助,同进同退。堂兄若是个辩士,成就已不亚于那端木赐了……”
  “你懂什么?”比几年前又成熟了不少的陈恒叹了口气:“游说,结盟,这是弱者的无奈之举,赵无恤根本不需要如此,自然有无数趋炎附势的小邦倒贴上去,愿意做他的傀儡。”
  如今的情势是,齐、郑、秦面对晋国扩张,为了避免各个击破,他们必须联合起来,才难自保。
  秦、齐两个两千乘之国,郑一个千乘之国,三国联合的实力是恐怖的,甚至能凑出十余万大军出征。但仅仅能与赵氏东西两边的兵力持平,在战斗力上还略有不如,所以这个同盟,还需要其他人加入。
  陈氏本来的计划是,利用吴王夫差的自大和他显露出来的北上意图,诱使吴国进入泗上,牵制赵氏在东方的兵力,那样的话,赵氏就没法尽情进攻齐国了。
  另一边,陈氏也想要利用秦楚同盟,将国力雄厚的楚国拖下水,让他们成为第二次反赵同盟的一员。
  只可惜,吴国和楚国显然都把对方当做最危险的敌人,狡猾的吴国大宰说要再考虑一下,楚王也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若是赵氏在三国夹击下手忙脚乱,吴国必然会北上鲁邾,若是诸侯联军没有进展,吴国就会乘着楚国帮秦国之际,乘机偷袭陈、蔡,真是打的一手好主意啊……
  可这样一来,所谓的三国同盟就尴尬了,他们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够撕开赵氏的口子,主动进攻,收复失地。
  比如说,魏氏……
  但魏曼多老谋深算,绝不会趟这堂浑水,连陈乞都没把握,陈恒对魏氏就更不抱希望了。
  也恰在这一天,他在新郑听说了魏曼多在安邑遇刺的消息。
  “机会来了!”陈恒本来已经安寝,听闻后立刻掀开被子,光着脚在冷冰冰的地上走来走去。
  他将陈豹唤来:“立刻派人去传播消息,就说魏卿是被赵无恤指使刺杀的!”
  陈豹一愣:“当真?”
  “就算编,也要编得有鼻子有眼,此番刺魏的无非是秦人和赵氏,尤其是赵无恤,无论如何解释,他都脱不了干系!”
  这还没完,考虑到秦魏从秋天起就在河西对峙,现在说不定都打起来了,陈恒又让人连夜备下车马,他决定亲自去河西一趟!
  轻车疾驰,夜间的冷风吹得他脸皮发疼,但陈恒心里却欣喜若狂。
  “若能得到魏氏入盟,那此番诸侯联合抗赵,便足以成事了!”


第948章 战战兢兢
  天空乌云密布,森林死寂阴沉,少水沿线的战场上,长达四年的晋国六卿内战终于迎来了终点。年轻气盛的知瑶驾着车奔向他的命运,在阵前,魏驹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守好侧翼,在清晨的突然攻击中一起击败赵氏。
  然而在进攻的鼓点敲响后,他却喊出了“义在东军”,选择倒戈!
  无数知军在惊慌失措中被杀死,赵魏韩赢得了长平之战的胜利。
  可还不等魏驹享受胜利,死者却复苏了,像是挥舞干戚与天帝战斗不休的刑天一般,知瑶被斩掉头颅的尸体站了起来,他的胸部变成了眼睛,血红无比,他的肚脐化作嘴巴,长满尖锐的牙齿,不断朝魏驹靠近,质问道:“竖子,为何叛我!”
  魏驹亡命逃窜,战场上的尸体攫住他的脚,寒冷的雨点抽打他的脸,身后的知瑶挥舞武器在他背上留下猩红的细长血条。他害怕不已,跌撞前行,一直进退维谷,这才直面知瑶的复仇,看着他愤恨的样子,只觉恐惧和愧疚交加,几乎无法呼吸。
  “我并非存心背叛……只是,只是……”
  他啜泣不已,身前却撞上了一具高大的身躯。
  伟岸高大,衣冠博带,杀人不用剑,用心眼。
  是他的父亲,魏曼多。
  “高尚的君子全都死了,活下的都是卑鄙无耻之徒,宁可万夫所指而活,也不愿坦荡荡地灭族亡家,这就是魏氏在晋国这么多年学到的东西。吾等不为忠君,不为兴国,只为了魏氏全族,无论做了何事,都是正当的。”
  父亲的训导就在耳旁,再定睛一看,知瑶的鬼魂消失了,魏驹才舒了口气,却不料天空中刺目的白光传来,是白虹贯日……
  随即,洋洋得意说出这一切的魏曼多,就被一个看不见脸的刺客割了喉,一脚踹下粪坑,这是对血口未干却食言而肥者最大的惩罚么?
  无头的知瑶又出现了,这次是和刺客,还有那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父亲亡魂一起追杀魏驹,蠕动的白蛆爬满他周身,从眼角鼻孔嘴巴里涌出来,空气里满是血腥与腐败的恶臭,充斥魏驹的鼻腔。
  魏驹急速躲避,呼救,却不慎跌倒,跌落之中慌忙抓住一直放在床边的剑,朝那些挥之不去的亡魂猛地斩去!
  “堂兄,堂兄!”
  他一剑挥空,滚下了榻,却见堂弟吕行飞快闪开,满脸惊惧,身后是几名同样害怕的甲士,高举的灯烛映得脸庞闪闪发光。
  魏驹心头一紧:“出了何事?难道是秦军……”
  “秦军前锋已出现在河西,但主力尚未到来。”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魏驹擦了擦满头的汗,近来他所有的梦都离奇无比,而且一个比一个恐怖。大前日梦到小时候在泮宫斗殴,变成了赵无恤和知瑶的对手戏,他们其他人却只能在哦旁边充当配角,干看着。
  前日他梦见那个刺杀了父亲的刺客又来了,魏驹撕扯下他的蒙面后,却发现那人长着一张赵无恤的脸……
  至于昨晚,更是被各路亡魂纠缠不休。
  他瞥瞥窗外,黎明的第一束朦胧曙光正扫过少梁城的城头,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又是难熬的一天罢,所谓的左右为难,再恰当不过了。
  “打一盆冷水来。”不能让少梁魏军瞧见他这副衣冠不整、浑身是汗的模样,否则肯定会军心大乱的,寒冷彻骨的冷水有利于他从噩梦里清醒过来。
  看着铜鉴里憔悴的自己,魏驹拍了拍自己的脸,说道:“是时候打起精神来了,父亲已然不在,吾现在是魏氏家主。”
  然而他依然战战兢兢,而魏氏面临的局势,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
  门外,一众侍卫在候着他,魏驹要带上他们去巡视城防。自从魏曼多遇刺以来,他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卫士,尤其是上厕所也不例外。魏驹总感觉魏氏的仇人太多了,知氏余党、秦国人、赵氏,仿佛每个人都想要他死,一个不留神,刺客就会从不经意的地方一跃而出,取他的命。
  现在已是十一月初,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迟早会下雪,但魏驹现在就盼着下雪,因为雪天能让敌人的进攻延缓。他虽然号称要与魏氏在河西的两万军队共存亡,可实际上,他没有与秦人野战的打算,上一次的大战,魏军差一点就失败了,现如今所有人都心中不安,上阵必败。
  所以魏驹果断放弃了多余的城邑,把两万军队放在了紧邻大河的少梁、王城,仅仅留下新城、辅氏等作为前哨。倘若形势不妙,大军便可以从龙门、蒲坂撤到河东去。
  他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在安邑之变后短短半个月内,秦人便抓住机会,开始大举进攻——魏驹甚至没脸皮以“军不伐丧”向秦国人喊一声暂停。秦人的推进很迅速,一些来不及撤离的魏军被他们的骑兵追上击溃。秦人手下还有不少河西人效力,比魏氏更熟悉地形,庆幸的是,大多数人撤回了城邑,开始转入坚守模式。
  秦国东部各县的兵卒唱着“岂曰无衣”加入大庶长的大军,秦人这次至少凑出了三个军的兵力来,还有十几只大船顺渭水东来,满载骑从、步兵、战车。
  水陆并进,这次秦国大庶长是铁了心要一雪前耻了,在第一场雪落下前,秦人至少会进攻一次,而魏氏若是抵挡不住,就要彻底和河西说再见了。
  其实从事实上,魏驹已经放弃河西大部分领土了,这里的民心不向魏氏,他没法做到寸土必争,只有在撤离前运走大部分的粮食。
  在他抛弃百姓的时候,百姓也抛弃了魏氏,他们宁可做秦人的子民,或者北上赵氏的上郡,投靠那里日益兴旺的商站。
  魏氏的根本,还是在河东。安邑的族人并非没有来力劝魏驹,既然秦人攻之甚急,不如干脆放弃河西,带着大军回河东去,确保家族大本营不失。
  但不知为何,魏驹却一直拖到了现在,他也曾怀疑,自己为何不听他们的话,赶紧回到河东,那处没有秦兵威胁的地方?
  可是慢慢地,魏驹明白了,他并非不想回,而是害怕回去。
  害怕他一走,河西的局面便分崩离析,过去几年的辛苦全然白费,如何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他也害怕回到河东后,将面对更可怕的敌人,赵无恤虽然向魏氏派出了吊丧的使节,也承诺会从向上郡派兵,保护魏氏的侧翼,但魏驹就是信不过他。
  毕竟赵无恤是杀害魏曼多最大受益者,纵然他前几日宣布了刺客的身份:知氏家臣豫让,也洗不去他的嫌疑。
  魏驹想着,若是赵氏突然反目,自己在河西,或许是为魏氏留了一条后路呢……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当秦军主力开始横扫魏氏的前哨城邑时,河东那边也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赵无恤要派人入魏氏赈灾?”
  魏驹一愣,在他看来,这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想都不想就决定拒绝。
  “让叔祖父严守赵魏交界,不许放赵氏一兵一卒入魏。”
  “但是……”河东来的信使面露难色,对魏驹说道:“但赵氏此番行动,是打着国君旗号进行的,有晋侯诏令在,若是强行拒绝,就是首祸者,而且……”
  魏驹头疼不已:“而且什么?”
  “而且河东百姓已经缺粮许久,听闻赵氏赈灾,靠近边境的已迫不及待地迎过去了……”


第949章 树挪死人挪活
  赵魏领地在换地后,以霍太山为分界,山北为赵氏太原,山南为魏氏河东。在去年的蝗灾里,魏氏的北部领地吕县、霍县、杨县、垂棘等地离大卤泽最近,是蝗虫南下的必经之地,所以是受灾最为严重的,比起安邑附近的盐池,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县位于汾水中流,在西周时是赵城所在,赵氏肇兴之地,后来在下宫之难后,赵氏失去了这里,便划给了羊舌氏,羊舌灭亡后,又辗转到了魏氏手里。此地在后世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洪洞。
  杨县最著名的,就是枝繁叶茂如同车马华盖的大槐树了,几乎每个乡,每个里都长着一棵,他们的乡社就设在树下。
  这里原本土地肥沃,能养活许多人,是一处重要的产粮地。但天灾无情,蝗虫也啃尽了地里的庄稼,于是杨县便落到了饥荒的窘境,当地人的腰带,在一天一天地勒紧。
  杨县的百姓半饥不饱地过了几个月后,极度缺乏营养,脸上皮包肉骨头,显得眼睛很大,闪着饥饿的亮光,他们现在除了饥饿外一无所有。
  冬天到来后,整个杨县都有点儿萎靡不振,除了去到处寻觅山上和水里的食物外,平时就一动不动地呆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大槐树下,省省力气,实际上就是省省粮食。
  所有人说话时声音有点儿病后的样子,走路也东倒西歪,飘飘忽忽,因为他们瘦巴巴的肚子使不上劲,夜里还经常出虚汗,饿到最厉害时,眼睛绿得想啃石头,嚼树皮。
  但槐树皮是不能啃的,也不知为何,当地对四处都有的大槐树有一种崇拜,相信祖宗的魂魄是寄居在上面的,啃了树皮,不单光溜溜的树不体面,若是树死了,让祖先的鬼魂上哪去?
  他们就这么苟延残喘,也没指望魏氏会来救济,自从统治这里的羊舌氏灭亡后,官方救济在晋国早已是很久远的历史了。
  谁料在晋侯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就在杨县即将山穷水尽,百姓不得不抛弃他们祖辈所居的大槐树,去外面寻出路时,却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了回来。
  “晋国的执政要赈灾,汾水北面有粮船往南来!”
  一时间,整个杨县都沸腾了。
  ……
  “众所周知,飞蝗是从北面飞来的,听闻赵氏太原郡的瓜衍、千亩等地也遭了蝗灾,但他们与这边不同,非但不立神蝗庙,反倒各种捕杀,甚至还把蝗烤了吃……”
  换了大灾前,可能会有人要皱眉或者面露惊恐,可现在杨县人都饿坏了,只差易子而食,听到油淋蝗虫、烤蝗虫等多种吃法,撒上一点盐和花椒,他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不由垂涎三尺。
  可他们醒悟得太晚,魏氏官方到处求神拜鬼,竖立的神蝗庙没起到任何作用,蝗虫饱餐一顿飞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原野,杨县人现在就是想吃蝗虫都吃不着了。只是有觉得自己上当了的百姓在北边赵氏领地事迹的激励下,去砸了神蝗庙,将那些供品洗劫一空,不过闹市的人很快就被魏氏斩首于市,一时间民间又缄默了。
  但各种小道消息是止不住的,比如这次赵氏要赈灾的说法。
  “赵氏的两个县都在秋天就赈济过了,那里的人至少不用像吾等一样挨饿,现在终于来救济轮到吾等了。”杨县人唉声叹气,不过,有粮船来赈灾的消息给杨县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每日都充满期盼地站在汾水边眺望,希望能提前看到粮船的影子。
  至于他们是魏氏之民而非赵氏之民,理论上赈济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这点,已经被选择性遗忘了。
  反正要往之前一百年推,他们也的确是赵氏之民呢!
  然而粮船是从几百里外的太原等地驶来的,因今年长久干旱,汾水中缺水,水道很浅,船行驶得很慢。等了几日后,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传到了杨县。
  赵氏的赈灾部队,被汾水上游的吕县给截住了!
  这个消息,给整日翘首期盼的杨县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吕县是魏氏的北大门,也是他们统治了一百多年的重要据点,驻扎一师军队,自然不能坐视赵氏轻易南下了。当然打是不敢打的,吕县的魏军借口要通报家主,想要拖延时间。可魏氏新家主在河西,一来一回就要十多天,对于吃饱喝足的魏武卒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于汾水沿岸的饥民而言,每多一天,就有数百人死去!
  天气越来越冷,野外的食物搜寻越来越困难,杨县人走路,腰有点儿弯了,一个个懒得说话,即使说话,也是蚊子哼哼一般。
  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已经有许多人饿倒,许多人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仿佛要一口气睡上百年、千年。
  甚至连杨县的狗都瘪着肚皮,在村巷里走动时,东摇西晃。
  绝望之下,杨县的百姓都各自聚集在他们乡里的大槐树下,向祖宗哭诉祈求,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站起来振臂一呼:
  “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赵氏的粮船进不来,那吾等便去北面就食何如!”
  ……
  树挪死,人挪活,说得轻巧,可实则却并不容易。
  晋国诸县,杨县人最为恋乡,而且对故乡的眷恋总是与大槐树联系到一起。
  他们每个人出生后,会被父母带到这里向槐树感谢,让槐树看看新的生命,给他们赐福,无病无灾。若是病了,最好的药,就是槐树枝煮的药汤。而每到节庆,杨县人都会给大槐树披挂上帛布彩缎,夜晚点上篝火,在槐树下摆上筵席,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浑浊到不能再浑浊的酒彻夜欢庆。等到死的时候,棺椁更是要从槐树下经过,再埋到看得见槐树的地方。
  因为大槐树,就是他们的根。
  死了的人尚且离不开大槐树,更别说生者了。
  这一天,已经下定决定离开这片失去生机土地,北上就食的杨县人不约而同,聚集在各自的大槐树下,仰望养育他们的祖灵化身。
  春夏时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只剩下了几片叶子,显得瘦削而寂寥,衬托着众人不舍的哭泣,气氛十分凄凉。
  在离别的时刻到来时,不少人纷纷去抚摸大槐树,就像要离开家乡的游子想要抚摸拥抱父母一般。腹中的饥饿,求生的欲望,让他们背井离乡,但每个乡、里带头的人手里,都举着槐树枝,指引同乡北上。
  故乡的大槐树渐渐望不见了,唯有手中的槐枝,“杨县大槐树下”,不管他们到了何方,还能不能回来,也不管过了几代人,都会对后人口口相传,自己的根系所在。
  风吹过杨县空旷的土地,大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拂,飞向了北方……
  冬十一月中旬,在雪落之前,一场因为赵船南下赈灾的传闻,而引发的魏氏数县数万流民,开始向北进发。魏氏的边境堡垒吕城,在面临赵氏太原数千军队逼门的情况下,也必须应对这些饥肠辘辘的流民。
  这一日,杨、霍、彘等几处流民潮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嚎哭着希望吕城守将开关,让赵氏的粮队粮船南下,或者他们自个北去。
  然而吕城守将是魏氏的死忠,他依旧按照魏氏那边的命令,闭门不开。
  看着在寒风中饥寒交加的流民,刚刚从太原南下抵达此处的赵无恤眼中也露出了一丝不忍。
  “看啊!”
  他纵马于汾水之上,对众将吏下令道。
  “君弃其民,民亦弃其君,说的就是眼前的情形。立刻对吕城宣告最后通牒,余乃晋国执政,持国君之命前来赈济河东,若他再不开门,则我便要宣布魏氏抗命谋反,石砲就要砸到他头上去了!”


第950章 武装赈灾
  吕县,也就后来的灵石县,城邑建立在一条狭窄的谷口外,现在叫做“灵石口”,后世称之为“鼠雀谷”。
  “鼠雀谷”西倚太行,东望易水,附近最有名的地点乃是狼牙山,幽深逡巡,幻化莫测,隋末时李渊李世民父子都在这里苦战过,可见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若是强攻,赵无恤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好在虽然吕城的守将对魏氏极其忠诚,奈何城外有打着国君名义的赵氏军队逼境,内有聚集到数万的饥民冲击,在被弩砲轰了一波城门后,他被迫打开了城门,让赵氏入内“赈灾”。
  但赵氏比他想象的更过分,他们不顾魏吏的抗议,很快就收缴了守卒的武器,将他们监禁起来。
  同时粮车和粮船停靠,开始在城内外设置粥棚,进行第一轮赈灾——或许是因为北风吹拂的缘故,秋天的蝗灾对太原郡大部分地区没有造成损害,五年前的大量故绛移民,在地广人稀的太原郡开辟了大量土地,这里的肥力充足,连连丰收,保证了蝗灾期间的粮食供应,加上常平仓里的存货,这才能南下赈灾。
  一时间,吕城的空气中,再度飘散起久违的粟麦香味,这是蕴含着阳光和秋天的味道,光是看着大车大车的粮食堆积成山,就让人感到世界一片明亮。
  当天晚上,久饿的人们终于吃上了一顿好饭。
  虽然用来赈灾的多是去年的陈米,但无论是熬好的小米粥,还是蒸熟的麦饭,饥民们都吃得香喷喷的。他们在月亮下,一个个端着木碗或者一片瓦,吃着赈济的粥,想着已经过去的艰难日子,竟一时舍不得吃。他们用鼻子嗅着这醉人的香味,有几个瘦巴巴的老人,眼泪止不住地往碗里掉。
  “不想竟还能再吃上热汤饭。”
  虽然对魏氏官吏用的是国君的命令施压,但对于这些民众,赈灾则是以赵氏名义进行的,他们欠赵无恤一条命。一时间这些人都开始对赵氏感恩戴德起来,赵无恤骑马经过,对他们嘘寒问暖时,纷纷为赵上卿祝寿,魏氏主君早就被忘到脑后了,若是告诉他们以后就归赵氏统治,估计就山呼万岁了。
  这正应了赵无恤说的那句话:“君弃其民,则民亦弃其君”。
  绕了一圈后,一直主张直接吞并魏氏,甚至曾请赵无恤自立一国的石乞绕过来问道:“此番以后,主君打算如何,一路赈济到绛、曲沃,然后再秋毫无犯地退出来,让魏氏感恩戴德?恕臣直言,若是将粮食用在兵卒上,从太原、长子、上郡集结三军直入河东,如今早就打到安邑,灭亡魏氏了!”
  赵无恤笑道:“你这番见解,和秦穆公将救晋饥时,邳豹的想法一样。”
  石乞对秦晋的这段恩怨并不熟悉,有些不解,子夏便在旁解释道:“那是晋惠公四年,晋国饥荒,乞籴于秦国。秦穆公召见百里奚和邳豹,百里奚说,‘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国之道也。与之。’邳豹则说‘不如伐之’。”
  接下来的事情石乞也清楚,他当即说道:“结果证明百里奚错了,邳豹对了,晋惠公不记秦国的恩情,却图谋进攻秦国,结果还不是打了一场韩原之战,秦穆公的这番作为白费苦心,反倒为天下人所耻笑。”
  子夏反唇相讥:“不然,其君是恶,其民何罪?比起调兵攻魏引发内战,主君赈济汾水中流的魏氏各县,实乃大仁大义,君不见百姓已经归心了么?”
  还不等石乞说“百姓归心又有何用”,赵无恤便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汝二人的意见我都清楚了,如今吕城已接受赈灾,南方各县也不能拉下,立刻让兵卒准备南行,一边带着饥民归乡,一边继续向南推进,一直到平阳为止。”
  石乞眼前一亮:“倘若有人阻挡如何是好?”
  “谁阻挡,谁就是首祸者,尽可以剿灭之,以赵军的数量和势实力,对付区区守卒应该不在话下,何况,还有如此多的饥民带路。”
  吕、彘、杨这数县之地,与魏氏的河东本部隔着韩氏的平阳,在地理上是分离的,纵然发生什么也很难得到照应,赵无恤这是打算先撷取这片土地的实际控制权。
  对于饥肠辘辘的底层百姓而言,对国,对君的忠臣是遥远到天边的东西,他们的准则是,有粮便是主君!若能先得数万百姓的拥戴,那他们所在的土地,自然也能在事实上纳入囊中。
  无恤可不是白白帮魏氏赈济百姓的,这数县之地紧邻太原,是南下河东的必经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他必须控制此地,才能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所以他没有选子夏建议的慢慢赈灾以收民心,也没有完全按照石乞等人想速攻魏氏的计划,而是两相结合,挟晋侯以令诸卿,如此一来,既不大动刀兵,也能高效率地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时候恰逢魏氏内部一片混乱,所以赵军在没遭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就轻取汾水中游的各县,派人往平阳送去粮食的同时,却没有再轻举妄动,而是准备安定这数县后就绕道南行。
  虽说主动权完全在他手里,可赵无恤也不想太逼迫韩氏,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是比魏氏靠谱太多的盟友。
  “现在就看魏驹作何反应了……”赵无恤登上了自己老家赵城的废墟,等来年,他打算在这里重新修一座城邑,还是叫赵城,让这片地区的百姓重新认为自己是赵人,而非魏人。
  “就这样从太原、长子慢慢向河东腹地推进,魏氏若反,则大军长驱直入,魏氏若无反应,就会被我慢慢蚕食,哪里有饥荒,吾等的赈灾就会到达哪里,好消息是,魏氏每个县都有饥民。”
  而坏消息则是,魏氏能让出汾水各县,却不能再退,赵氏已经逼近新绛、故绛,再退的话,魏氏在内战里获得的利益便荡然无存……
  十一月中旬,在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第一场流血冲突在赵魏交界的黄父城爆发!
  赵氏长子军入河东“赈灾”,因黄父魏军闭门不开,遂悍然破城,魏氏败,死伤甚重……
  至此,绛地的大门便向赵氏敞开了。
  ……
  “赵氏那边对黄父发生的事可有解释?”
  “赵上卿说这是场误会。”
  “什么误会能让赵军攻击魏氏的城邑,导致近百人死伤,并鼓动百姓反抗他们的邑主?”在失去领邑吕城后,吕行开始变得暴躁。
  而魏驹依然没有回河东,仍然留在少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河东的形势愈发不妙,秦人在河西的攻势也日渐猛烈。
  这种情况下,赵魏关系因黄父的流血事件跌入冰点,虽然赵氏在这边的使者依然笑容可掬,称赵氏只是想要帮魏氏分担压力,可在吕行等人看来,这已经是赵氏对魏氏直接宣战的标志了。
  “赵无恤以赈灾之名,行蚕食魏氏之实!”
  魏驹却仍在忧虑,与赵氏对抗,这是痴人说梦,但除非,他们甘心做丧失了武力和魂灵,一个任人鱼肉的无为卿族,否则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应该回师河东,组织起来,让赵氏停止他们的推进。或者是亲自去见赵无恤,向他祈求帮助,承认赵氏将魏氏领地化作郡县,以求赵无恤继续支持魏氏在河西的统治。但魏驹此时却发现,自己已动惮不得,因为西面的敌人也已经到达。
  秦人抵达少梁城下的第一天,就派遣勇士致师,朝城头射了一箭,魏驹让人将箭捡来一看,却是一封信。
  “和谈,现在?”魏驹腹背受敌,本已绝望,尤其是他之前曾乘着秦国国丧讨伐秦人,还觉得秦人不会原谅自己,谁料秦国大庶长却说愿意谈谈,魏驹一时间欣喜若狂。
  “也许有诈?”吕行有些不信。
  “若是秦国人自己的意思,我也不信。”魏驹甩了甩信,对众人说道:“但齐国陈恒也来了,他愿意为秦魏斡旋。”


第951章 连横(上)
  谈判地点乃是少梁城外数百步外的旷野,夏天的青草已经干枯死去,露出了土黄色的地表,河西的第一场雪在昨夜落下,却不大,只是将地面点缀得黄白相间。
  马蹄踩着积雪,重车驶出车辙,陈恒和堂弟陈豹、御者陈庄一行三人先行抵达这里。
  “就是这了。”
  将皂色的旗帜插到谈判地点处后,陈恒反观在远方扎营营地和缩在城池里的秦、魏双方,陈氏三人孤立于两军当中,将作为斡旋者,为他们组织一场和谈。
  数日前,他风尘仆仆地从郑国一路飞奔到河西,驰入秦军大营,请求拜见秦国大庶长子蒲,以冬雪初降为由,请他不要行两败俱伤的攻城之举,而是与魏氏坐下来谈一谈。
  “只要河西还在魏氏手上,吾等便没什么好谈的。”秦国人古板的性格和倔强的脾气让陈恒气得直咬牙,只能费一番唇舌。
  他劝子蒲说:“秦国内有宗周故地肥沃的田土,西有义渠、西羌、群戎输送牛马,南有巴、蜀运来金锡丹砂,国大而人民彪悍,东西千余里,战车两千乘,徒卒八万,储存的粮食够吃好几年,秦穆公虽不能东出称霸,却能开拓群戎,让秦人安居乐业,百余年间避免大战。”
  “然而大庶长应当知道,当今天下至强者莫过于赵氏,赵无恤野心勃勃,近年来连续灭代、取河间,傀儡卫、邾,又挑唆魏氏伐河西。秦国不被赵氏侵犯,无非是因为晋国三分,魏、韩挡在秦赵之间,倘若大庶长为了河西一时之气,冒着寒冬强攻少梁,秦魏两败俱伤。而赵氏取魏氏河东,只要发出号令,不到一月,数万大军便会越过龙门、蒲坂直逼河西,到时候秦国只怕又要得而复失。甚至于,没了魏氏做屏障,赵氏骑兵可以在上地白翟指引下,长驱直入秦国腹地。到时候晋人饮马泾水,当年麻遂之战的屈辱只怕又要重演。”
  陈恒说的有理有据,子蒲不由沉吟了,陈恒乘机劝道:“还不如放下兵戈,让外臣与魏氏谈一谈,若能不战而收复河西,秦魏共抗赵氏,岂不美哉?”
  他好说歹说,才让子蒲相信,他们最大的敌人是赵氏。如此,才有了那封射向少梁的信,也才有了这次陈恒一手促成的和谈。
  “太危险了。”御戎陈庄倒是一言不发,堂弟陈豹却一直有些害怕。他觉得这场秦魏争端与齐国,与陈氏无关,陈恒纵然有心拉拢秦魏,千金之子又何必亲自到这阵前两军中间来呢?何况陈恒的计划比他想象的更加大胆,更加疯狂。
  “陈氏看似辉煌,执政齐国,实则却危如累卵,倘若不能联合秦、魏,齐国便会第一个被赵氏击破!为了宗族存亡,吾等只能冒险。”陈恒语气尖刻,陈豹以为他想来这?天寒地冻的冬日,躲在临淄城里温暖的屋子里烤烤火,把玩妻妾多好?
  但父亲陈乞既然委以他重任,他便要实实在在地负责。
  陈恒深知,要在被赵无恤利用河西闹得彻底翻脸的秦、魏之间打造和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为了陈氏的未来,他必须一试。
  此时此刻,陈恒远眺少梁城,巨大的城池于阴郁的天空下。这座城是很坚固的,因为末代梁伯喜欢大兴土木,少梁城在他苛刻的要求下建了五次,一次比一次高大,一次比一次坚固。
  然而这本应安全的地方,却成了知氏的最终覆灭之地,两年前赵秦少梁之战留下的土木工事依稀存在,被推平的土山、被砍伐殆尽用于制作攻城器械的树桩,这里曾搭建起许多巨大的攻城塔和投石机。当呼啸的狂风和巨大的石块从大砲中咆哮而出时,城墙都被一一粉碎,据说当时整个城池都在战栗不已。
  名为“少梁砲”的可怕器械宣告,这世上再没有赵氏攻不破的城。
  既然少梁会被攻破,那陈氏过去七年里苦心打造的长城也会在投石砲面前不堪一击。
  也因为想到了这点,陈恒才如此恐惧,才如此急不可耐地奔走于诸侯之间。
  或许是从鞍之战就延续下来的诅咒,齐人总是打不过晋人,这个诅咒延续到了现在。雪原之战,汶水之战,河间之战,齐人已经三败于赵氏,从目前来看,无论从器械之精巧,武器之犀利,还是兵卒之数量来看,齐国都不占优势。陈恒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只有连众弱以抗一强,他们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天上又下雪了,透过细雪覆盖的田野和一望无际的平原,陈恒遥遥望见从秦军大营和少梁城里,各自有一辆车驶来。
  ……
  这是他给双方的提议,作为斡旋的中介,陈恒会确保会谈公平安全,秦魏双方只能单车赴会。
  魏驹一袭黑衣,头上还绑着白色的葛布,他依然戴孝,这位刚过三旬的魏氏新家主面上带着谨慎和小心,隔着老远就停了下来,起身向陈恒施礼,两人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子常。”
  “还请子腾节哀,赵无恤公然派人刺杀魏卿,简直令人发指,人神共愤!”
  “家父乃是知氏余孽所刺,说起来,倒是秦人嫌疑大一些。”魏驹却矢口否认,他眼睛抬起来,看着慢慢靠近的秦人战车,大庶长子蒲腆着腹端坐其上,看到魏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摸了摸矢状的卷须,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在知果死于少梁后,知氏残部便星散了,岂会做出潜伏数年刺杀之事?”
  两人开始了相互的指责,魏驹虽然初为家主,面对子蒲却一点不犯怵,陈恒笑而不语,他听得出来,魏驹的愠怒是装出来的,他的那些指责,无非是在试探秦人而已,这是在谈判之前的交锋,是每一个卿族必备的技巧。
  反正不管强硬到什么程度,都有陈恒给他们台阶下。
  “魏氏数万大军拒城而守,秦人暴露于寒冬旷野之上,冻死者十只四五,魏氏将不战而胜。”
  “秦国数万将士兵临少梁,断了龙门、蒲坂,魏氏与河东的联系便会断绝,如今魏氏大饥,不出月余,河西自然唾手可得。”
  慢慢地,等二人的争论从究竟是谁刺杀了魏曼多,慢慢转移到河西的归属之权时,陈恒才轻咳一声,说道:
  “二位卿士也别争什么河西了,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天下第一快狗韩子卢去追天下第一狡兔东郭浚,追了一山又一山,双方筋疲力尽,都被累死。恰在此时,一个田父刚好路过,捡到快死的狗和兔子,得意洋洋地归家去了。现在秦国和魏氏相持下去,恐怕赵氏就会有田父之功,到时候河西,依旧会被赵氏得到,二位如此争持,反为他人做了嫁衣,岂不是要为天下笑么?”


第952章 连横(下)
  “魏氏的领土地方虽小,但也有二十个县,城邑田舍密集,人口众多不下数十万。车马奔驰,徒卒三军,军力也相当于一个千乘之国,足以与赵无恤分庭抗礼。可惜魏氏自从侯马之盟以来,就一直看着赵氏的脸色行事,被所谓的君命指派得团团转,我私下为魏氏感到羞耻。”
  这场和谈陈恒名为斡旋者,可实际上,从一开始,便成了他极力说服秦、魏入伙的演讲。
  “然而魏氏甘居赵无恤之下,便能制止他的野心了?只怕不能,因为地势所决定,河东东连上党,西界大河,南通河外,北阻太原,可谓是表里河山之地。如今晋国只剩下三卿,赵魏韩的关系譬若人有腹心之疾,若非三家均势,那就是赵氏独大,吞并魏韩。赵氏已经从晋国内部包围了魏氏,无时无刻不想夺取这片河山之固,刺杀魏卿,正是出于这种打算,这之后赵无恤是不是乘着魏氏丧期,派兵进入河东,打着赈济的名义开始接收魏氏领地了?”
  历史上成功奠定陈氏代齐基础的陈成子,纵然此生一直被赵无恤压了一头,但年已三旬的他足以担当起家族的顶梁柱。作为长期以来的对手,陈恒对赵无恤是很了解的,这次,竟被他言中了。
  见魏驹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他便再接再厉地劝说道:“如今摆在子腾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忘记杀父之仇,向赵无恤俯首,但从卫、莒、邾的教训里可知,魏氏一旦示弱,赵无恤必然会变本加厉,土地有限,赵卿的欲望无限,魏氏离灭亡之日就不远了,子最终只能做一个没权势也没有地位的傀儡卿士,甘心?”
  魏驹当然不甘心,但反抗赵氏的危险,似乎更大,两项抉择是十分困难的。
  陈恒却已经转换了目标,对秦国大庶长子蒲说道:“且如此一来,将导致严重恶果,赵无恤一定会打着晋侯的名义,孜孜不倦地将魏氏领地化为他自己的郡县。然后再以河东为基地,向四面扩张。赵氏切断轵道,韩氏便断为两截,任其差遣;赵氏攻占孟津,天子也要随着他的心意行事;加上已经附庸于赵的卫国、鲁国、宋国,赵氏随时可以在中原建立霸权,而这之后,一定会发兵攻击秦国。”
  “若能得到河西,隔着大河,秦国并不畏惧赵氏。”子蒲不甘示弱。
  陈恒摇头道:“赵氏之所以不敢发兵直接攻打秦国,是因为魏氏挡在中间,魏氏可以算秦国东边的屏障了,一旦魏氏被赵氏吞并,借助龙门、蒲坂发步卒渡河,再从上郡征召蛮夷车骑直插秦国腹地,以秦军之能,可否阻止十万赵卒?赵氏大可以象蚕吃桑叶一般逐渐侵占秦地,直到逼近雍都为止,这也是小子替大庶长忧虑的原因。”
  然而纵然陈恒舌灿莲花,也没法无视掉秦魏交兵的原因:河西。
  子蒲不为所动,再次审视魏驹的面孔,依旧一点笑意也无。
  “从穆公之世开始,河西便属于秦国,否认这点的都是秦的敌人。”
  秦人的固执倔强,可见一斑。
  陈恒深感头疼,对子蒲拱了拱手,又目视魏驹,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秦魏两嬴。”
  在降雪后,秦人一鼓作气攻下河西的打算便落空了,子蒲反正也得班师回去,索性让陈恒发挥,看看能做到什么程度。
  而魏氏进退维谷,河西被秦人逼迫,河东被赵氏逼迫,一时间无计可施,实际上只能指望陈恒说服秦人退走,让他们能喘口气。
  所以子蒲与魏驹都需要陈恒的斡旋,便一起看着陈恒,问他:“那陈子有何妙计,可解此死结?”
  陈恒挑了最好的时机介入,因为齐国的身量和秦魏双方都结交的盟友或准盟友,便获得了较重的建议之权。
  陈恒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魏氏带着河西、河东脱晋入秦,为秦国之卿,则可两嬴!”
  ……
  “魏国……脱晋入秦……”
  魏驹瞪大了眼睛,为这个疯狂的想法而震惊,子蒲的面色却变得有趣起来。
  陈恒主动问道:“魏氏曾对秦国多有得罪,不知秦国愿不愿意接纳。”
  却见子蒲沉吟思索片刻后,将冷脸变为微笑:“说起来魏氏与秦也有一番渊源,百余年前,晋国为了招回已降秦国的士会,乃使魏寿余假装以魏邑叛晋投秦,晋人故意捉拿了他的妻子儿女,让寿余只身逃脱。寿余逃至秦国,提出愿将魏邑献秦,得到了先君秦康公的信任,魏寿余于是暗中联络士会,最终逃归晋国……”
  “每每想到此事,我便十分遗憾,魏氏人才辈出,魏寿余若能归秦,秦国在与晋国交锋中岂会落于下风?若魏卿愿意带河东河西并入秦国,寡君定然会喜出望外,正如秦穆公之得由余、百里奚,阖闾之得伍子胥、孙武,愿意虚左庶长的席位以待。”
  在秦国,左庶长就相当于晋国次卿,这份条件可比秦国接纳知氏时给知果的待遇要强多了。
  子蒲之所以对陈恒的这个建议意动,是因为他们上次见识到了魏武卒的战斗力,如今天下诸侯纷纷效仿赵氏的战法和兵种,其中魏氏是走在最前沿的,若是秦国骑兵与魏武卒一起,说不定能与赵氏精锐对抗。
  更何况,如此一来,秦穆公也没有实现的东进之愿,就能轻易实现,秦军也能兵抵太行西麓,想想都亢奋不已。
  为此,他甚至愿意对魏氏做出一定让步。
  “至于河西……魏氏可以保留一些沿河城邑,与河东沟通。”
  魏驹已经从震惊里冷静下来了,他凝神苦思,计较这其中的利害。
  陈恒不失时机地说道:“我私下为二位卿士考虑,相攻则两败俱伤,相和则能避免被赵氏各个击破。以我之见,入秦之事可以从长计议,在此之前,不如放下干戈,使秦、齐、魏、郑四方结盟,连众弱以敌一强,对抗赵氏!”
  在陈恒的计划里,从少海到西歧,秦齐郑魏四方东西万里横向联合,共同对抗赵氏,故谓之为“连横”!
  继晋国诸卿和齐国的赵氏包围网后,这将是第二次反赵同盟的开始。
  但魏驹并不是被所谓家仇和前景一激就上头的人,在一番天人交战后,他选择了拒绝。
  ……
  “《周书》有言: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釐不伐,将用斧柯。这意思是事前不考虑清楚,后必有大患。如今我考虑的,除了保全宗族外,无非是让百姓渡过饥荒,无须卷入大战中去。使百姓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魏氏之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魏氏之民就终身不安,死于沟壑。”
  魏驹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将意味着魏氏的命运,一旦同意叛晋归秦,无疑将在晋国内部重新点燃战火,一场比六卿之乱更大,蔓延到整个天下的战火……
  这不是魏氏能承受得起的,纵然最后所谓的“连横”取得成功,得利的也只会是秦齐,魏氏的河东到那时只怕已变成战火下的废墟了。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大受损失,他宁可彻底彻底向赵氏低头,只求保全六卿之乱前魏氏的一隅之地。
  桃园结义,侯马之盟仍在,赵无恤不会悍然将魏氏赶尽杀绝,他仍然存在一丝幻想。
  “多谢陈子的斡旋和大庶长的好意,但魏氏家主新丧,毛羽已折,不可以高飞,今日的话,就当魏驹没有听到。”
  他不顾子蒲阴沉得发黑的脸色,准备让人调转马车,回到少梁,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河东,与赵无恤好好谈一谈……
  “子腾留步!”陈恒却让人驾车追了上来,双手高举,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我还有几句机密之言,要对子腾说,可否让我蹬车?”
  陈恒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并不能对人高马大的魏驹构成威胁,魏驹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让戎右下去,换陈恒上车。
  “事到如今,子常还要对我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陈恒贴了过来,他的脸靠的很近很近,魏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腥咸的汗水味道,以及沉重的呼吸,他突然觉得不妙,一个激灵,拳头猛地打出。
  但陈恒动作之快超出他的想象,魏驹的拳头却打空了,还不等他拔剑,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魏驹大惊失色,却见陈恒先前的文弱君子模样已不知所踪,他手脚灵活地迅速换到魏驹身后,防止魏氏的御者冒死救助,陈豹、陈庄也开弓搭箭,瞄准了要拼命的戎右。
  “放下武器,休要动弹!”
  “吾中计了!”魏驹大呼上当,再看陈恒,却见他得手后露出了笑容:“现在,魏卿可否下令魏氏弃晋归秦?”
  ……
  那还是六十年前,晋国发生了震惊世人的栾盈之乱:栾氏虽然被放逐,但是国内的家族势力依然存在。而且栾、魏两家是世交,栾盈与魏舒的私交更是亲密。因此,栾盈在齐庄公的帮助下冒险回国复仇,他一方面纠集家族党羽,一方面秘密联系魏舒,而魏舒对栾氏愿意两肋插刀,他欣然允诺,同意作为内应,一起发动兵变。
  然而,在乱起当日,这边的魏舒也已将家族人马召集起来,准备与栾盈并肩战斗,却来了个不速之客。范鞅直奔魏家,骗得蹬车后,突然亮出匕首胁迫了魏舒,要他命令魏军倒戈,结果孤军作战的栾盈终于失败……
  这是一段魏氏子孙提及就愤愤不平的历史,然而魏驹却没料到,当年的这一幕却在河西重演了。
  劫持,这是魏驹先前没有料到的事情,看上去文弱的陈恒其实是个剑术高手。劫持了他后,魏氏备下的兵卒还在百步之外,秦人的伏兵便已一涌而出,按照与陈恒“若魏氏不从,便以武力胁迫”的约定,将魏氏三人团团围住。
  魏人投鼠忌器,于是魏驹便被带回了秦军大营,名为客人,实为囚犯,彻底丧失了讨价还价的本钱。
  先前魏驹推脱了陈恒与秦国大庶长的计划,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让人回少梁通报执行了。
  老家主被刺杀,新家主又被劫持,不出数日,少梁、王官的魏军无计可施,只能敞开城门,放秦人入内。
  在陈恒的劝说下,子蒲倒也理智,没有大肆报复魏氏乘着秦国国丧讨伐,并杀伤大量秦人的仇恨。他知道,若是秦国想要守住河西,甚至继续往上郡、河东进取,那就必须依靠魏氏,依靠这些可靠的魏武卒。
  于是魏驹被允许在秦军营帐中自由走动,在商谈时,他也作为三方代表之一参加,子蒲对劫持他一事再三表示歉意,并请他坐到了上席。
  陈恒已经为这个同盟设计好了未来:“秦、齐、郑、魏四方在新郑洹水之上聚会,相互沟通故有的嫌隙,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约定。假如赵氏继续逼迫魏氏,那么齐秦就从东西牵制赵氏,郑国则切断赵氏与其盟友的联系。假如赵氏攻打齐、郑,秦魏也要牵制住赵军。吾等还可以寻求燕、中山等对赵氏面服心不服者,再说服楚国或吴国加入,到时候集结天下的力量讨伐赵氏,那么赵无恤一定不敢从冀州侵犯诸侯了……”
  他对子蒲长拜说道:“当然,盟主暂时还请大庶长担当。”
  楚国和吴国的态度未定,陈氏为了恭维秦国,让秦人牵制赵氏,一个虚有其名的盟主,“横长”之位自然不会舍不得,子蒲也不敢受此任,推脱后将这名义给了秦国年轻的国君。
  太大意被劫持后郁郁不乐,整个人瘦了一圈的魏驹当然不会有反对意见。现在是寒冬腊月,没法大肆动兵,这点连赵氏也不例外。陈恒和子蒲催促他赶快命令河东魏军据城固守,等待开春后,秦军将踏上河东,帮魏氏抵抗赵氏。
  “吾会效仿泛舟之役,从秦国发粮船救济河东,不能让赵无恤专美于前,收尽河东民心。”子蒲还保证了粮草的供应。
  “一切都随大庶长定夺……”魏驹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他深深感到,在发出命令后,他已经成了宗族的千古罪人,魏氏,或许要毁在他手里了。
  直到冬至日那天,河东传来的消息才让他精神一振,大笑不止。
  “叔祖父,真乃魏氏的主梁啊……”
  首先说服秦国人,一言不合就冒险劫持魏驹,再提出“连横”。
  陈恒计划好了一切,环环相扣,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魏驹这疯狂而孤注一掷的命令与平日谨慎的他大相径庭,故而被驻守河东的老魏戌认为这是“乱命”,他拒绝执行。


第953章 富贵险中求
  “此乃乱命!”
  当魏驹“赵氏日夜相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弃晋投秦”的命令传递到河东时,坐镇安邑的魏戌却如此拒绝。
  “我那侄孙要么是被小人挟持了,要么是因为乃父遇刺伤心过度,得了癔症,否则绝不可能下次乱命。”
  休说是与其谨慎的性格大相径庭的抉择,纵然是魏驹亲自跑到他跟前说这番话,魏戌也不会轻易遵从,而是会好好将他斥责一番。
  魏戌是晋平公时代便在政坛崭露头角的老人家了,年近八旬的他再清楚不过,魏氏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河东大饥,外有秦人逼近河西,内有赵氏怀侵吞之心。主少家疑,魏驹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决定魏氏的命运,延续,或是灭亡。
  所以之前一个月,面对赵氏打着赈灾名义进入领地,魏驹在抗议之余,一直都停驻河西举棋不定。对此魏戌倒是可以理解,换了他,也难以很快做出正确的选择,但弃晋投秦?这恰恰是最臭的一招棋。
  虽说借助齐、秦、郑等反赵的诸侯,的确可以让魏氏有了一份避免赵氏吞并的可能,但是……
  “如此一来,魏氏就必须顶在抗赵的最前沿,河东要沦为战场了。”晋国六卿之战时,魏曼多极力避免的事情,将在此事发生,以魏氏现在的状态,靠什么和赵氏比拼?靠模仿赵氏军队打造的武卒?靠已经空空如也的粮仓?靠已经丧尽的民心?还是靠在赵氏器械面前好比纸糊的城邑?
  简直是小孩子气的胡闹!
  “河东之地势,虽然号称表里山河,但全部维系在几个重点上,北则霍太山,灵石口,可以阻挡太原之敌;南则中条山,虞虢之地,上阳下阳,可以庇护安邑。如今赵氏打着赈灾的幌子进入吕霍,已打通灵石口南下,至于南方地势,也在侯马之盟里划归韩氏,南北地势尽失,赵氏只需要借道平阳直逼绛地,再攻破黄父城杀入曲沃,便是一马平川,魏氏纵然引秦人进入,又如何与强大的赵军抗衡?”
  这糟糕的形势,就算让魏献子复生,也很难打赢吧,最好不管谁赢了,魏氏都是输家。
  魏氏的年轻一辈没想这么多,他们忍赵氏这口气很久了,在魏驹命令到后,很亢奋地想要响应,但魏戌却对他们当头棒喝,命令诸城闭门自守,不响应魏驹“弃晋投秦”的命令。
  他要亲赴蒲坂,看看这是不是侄孙的本意。
  作为宗族长辈,除了服从家主外,很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以自己的经验规整他们,并在家主的决定偏离家族道路时,挽狂澜于既倒。
  魏戌出发时,雪花正从天上飘落,俗言道瑞雪兆丰年,但这个寒冷的冬天对魏氏而言,是极其难熬的。不过有忧也有喜,没有军队能在这月份大肆活动,哪怕赵氏的精锐也不行,这是魏氏最后的机会,现在去阻止魏驹,还来得及……
  ……
  十一月份,在控制魏氏汾水中流数县后,赵无恤便带着臣僚们转移到了铜鞮过冬。
  可就在“小雪”这天一大早,赵无恤就突然召集群臣将吏,宣布了一个消息。
  “魏氏以河西降秦叛晋了。”
  整个晋国都普降大雪,众人还沉浸在暖被窝里,听到这个消息,便个个都像被冰水浇了一身似的,瞬间清醒过来。
  “魏氏疯了……”子夏等人摇头叹息,心里又觉得,这又何尝不是赵氏逼之太急的缘故。
  “主君挥师攻魏,不需要借口了!”石乞等人则大喜过望,摩拳擦掌地请缨出兵。
  “魏氏反复小人,过去就曾数次背盟,背弃栾盈,叛知伯,如今血口未干就又忘记了侯马之盟,既然魏驹不念桃园之义,我也不必再容忍他。”
  虽然还不知道魏氏内部因为魏驹“乱命”引发的脱节与混乱,但这次,赵无恤从善如流,选择了武统派的主张,或者说,他这一年来所做的这一切,就是在等魏氏忍不了去犯糊涂的这天。
  他心中默默说道:“魏驹,你也休要怨我,要怨,就怨你我生在晋国这处诸卿争衡,最后只能剩下一只蛊的斗兽场吧。”
  不过对于是现在就打着晋侯的名义向魏氏开进,还是等一个月,等到春天到来,众人也有争议。
  地图展开,扫视城邑密集的河东,赵无恤说道:“若坐等开春,魏氏一定会引秦人入河东,到时候河东形势就变得复杂起来,诚然,赵军两面进攻,秦人和魏氏绝无胜算,可若河东糜烂,韩氏的态度,也就难以预测了……”
  对于魏氏,赵无恤步步紧逼,对于韩氏,则极力安抚,让他们绥靖赵氏,不要倒向魏氏。可若是赵氏独霸晋国,吞并韩魏之心昭然若揭,在形势不明朗前,韩虎也会犹豫不决,很可能会选择坐观成败。
  所以赵无恤决定:“要在魏氏河西主力归来前,要在秦人大军介入前,就分出河东的胜负。”
  石乞道:“好在灵石口已在主君的先见之明下夺取了,只需要借道平阳,便能直逼绛地。”
  “新绛是魏氏重镇,没有攻城器械便不好打,而且大军从韩氏领地经过,也得先与韩卿打好招呼,当此之时,不可再刺激韩氏。还是得先从故绛这边下手,乘着魏氏主少家疑之时,攻破故绛,新绛和曲沃的大门便敞开了,如此更为稳妥些。”
  “故绛虽小,但这大雪天里攻城略地,也是一场硬仗啊。”
  “是难打,故而需要一名猛将。”
  赵无恤将目光移到了黄父城,那里本是赵氏与魏氏的交界城邑,上个月他让人打着赈灾名义,想要重复吕县的事情,但被黄父守卒拒绝,双方发生了冲突,赵军破黄父关后,在那留了一个师的兵马,作为进取魏地的桥头堡。
  “我记得,田贲也在黄父?”
  ……
  “田师帅,这是……”
  一副硬邦邦的皮甲,内里是保暖的厚麻衣,腰间拴着个酒葫芦,背包里是干粮和可以披在身上,也可以作为被褥的羊皮大袄子,缠好的绑腿,一双无论底子还是帮子都足足纳了有三四层干草的葛鞋……这就是田贲给士卒们准备的东西。
  “是代师帅,若是此行打了败仗,我连卒长都做不了。”田贲对这个称呼很开心,不过还是严肃地对老下属们说明严重性。
  前年少梁之战,田贲冒进损兵后受了重伤,虽然赵无恤让医者救了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一撸到底,名爵被收回,田宅剥夺殆尽,降为卒长。
  对于降职,田贲早就习惯了,让他难受的是这两年太行以西一片祥和,赵军没有仗打,赵氏此番与魏氏冲突倒是让他兴奋不已,他还是老脾气,降职没有让他气馁,在军中依旧我行我素,反倒是身边没了督军勒令,让他可以再次冲杀在前,杀人斩首。
  入黄父时,他就不顾命令大杀一通,他的上司奈何他不得,告到赵无恤那,田贲又被申饬一番,他正郁闷,谁料赵无恤却突然给他官复原职了。
  “为我取故绛,复汝大夫之爵,若不能,提头来见。”
  军令言简意赅,说白了就是黄父两千步骑归他指挥,让田贲自由发挥,赵无恤知道,这头出笼猛虎从来对规定的死死的命令不感冒。
  如今看这架势,众人都知道这是要动兵了,“田师帅,吾等要去何处?”
  “去……”田贲手里也有地图,盯着绛地看了半晌后,面色变得狰狞。
  富贵,险中求!
  “吾等去新绛!”


第954章 田贲雪夜下绛都(上)
  深冬的十二月,天空阴沉沉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一片有形的云彩,低垂的苍穹宛如一口倒扣的大锅,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空。
  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地上两千人的队伍拉成长队,他们虽然是堪称这时代精锐的赵卒,但在这种天气里,也只能勉强保持着行军队列。地上的雪已经埋到小腿肚子深度了,打着绑腿的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有兵卒感觉寒意不断渗入体内,便灌了一口腰间的烧酒,问道:“故绛还有多远?”
  故绛距离黄父并不算远,仅有五十余里,一个白天的脚程,但士卒们却不知道,他们的统帅心很大,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其实不是故绛……
  当田贲给将吏们许之以重利,统一意见,然后又召集士卒,宣布要去攻击故绛时,兵卒们都有些不可思议。
  “师帅,外面正降大雪……”有人指着外面的天气说道。
  “雪天敌军无备,故绛城邑破旧,加上人口大多被移到了邺,只剩下老弱病残,吾等突然抵达,便如神兵天降,城邑可以不战而破。”
  田贲扫视在场众将吏士卒,说道:“此行不必苦战,且上卿有令,若是胜了,全军皆有赏赐!”
  于是黄父的赵军全部出动,携带干粮,冒着腊月大雪漫天,沿着笔直的道路,向绛地进发……
  空气中密布的刺骨寒意让每个人的血液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凝固的冰点,严酷的天气已经让河东境内所有的商贾和农事全部停止。魏氏的民众都躲回了屋子里,运气好的还有点余粮,运气差的什么都没有,只能瑟瑟发抖,忍耐饥饿,可就算再饿,也不能去雪地里冒险,因为严寒会夺走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迟早会死在旷野里。
  所以就连平日里绵绵不断的流民队伍如今也已经看不到了,茫茫原野之上,天地之间,除了纷纷扬扬不知要倾洒得到什么时候的雪花之外,便只有这支队伍还在艰难地移动着。
  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必担心军队暴露,沿途偶尔遇到外出的人,田贲都让人立刻扑过去将其杀死!
  一个白天的跋涉,在沿途干掉几条运气糟糕的冤魂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故绛城外。
  故绛已经几乎成为一座空城,城内除了五百驻军外,人口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迁徙到邺城去了,此次两千赵卒中,就有不少自幼在故绛长大的人,他们熟悉道路和城中虚实,甚至于,城内还有内应……
  大雪漫天,城内守军的防备十分空虚,面对一座城墙低矮破旧的空城,田贲没费多大气力就夺取了,伤亡不过数十人。
  但田贲的目的不在于仅仅破一座空城,他命令严守四面城门,不准放任何人离开,而且城头旗号也不准更换,一切保持原样。
  任务顺利完成,全军都十分高兴,田贲也搜刮了府库仓禀,给士卒们加餐,不仅有热喷喷的米饭,甚至还有肉吃!
  田贲将故绛所剩无多的牛羊狗彘全部杀了,两千名士兵几乎每人都吃上了肉,这顿晚饭很够分量,除了这些加菜之外,大木桶里还装满了热气腾腾的姜汤,让士兵们吃饱后喝了一通,顿时浑身发热,一天跋涉的劳顿寒冷顿时就没了。
  这顿饭吃得赵卒们心满意足,是夜便在故绛废弃的民宅里睡了个好觉。
  虽然此战很轻松便拿下故绛,赏赐不一定多,但明天终于不用冒着大雪行军了,他们无不开心地想道。
  然而次日天还未亮,他们的美梦便被一阵急促的军号惊醒了。
  田贲扫视众人,说道:“二三子吃饱穿暖睡足否?”
  在得到一阵响应后,他便拍了拍肚子道:“吾也吃饱喝足,只是腰间双刀饥渴难耐,吾等也是时候向下一处进发了。”
  士卒无不惊异,又听说要去的是新绛后,纷纷变了脸色。
  新绛,更在西面五十里外,今天又要一日行军么?
  昨日被田贲说服的将吏在无惊无险地打下故绛后,精神也松弛了下来,上卿指定的任务已经完成,一般人肯定会不求功多只求无过。
  而且虽然田贲攻破故绛后做了许多准备,但谁也说不准在破城前后,有没有人已经跑去新绛报信,且新绛不同于故绛,魏军有至少两千守卒,一旦这支赵军冒着大雪孤军过去被发觉,再回来就困难了。
  “没有风险,何来富贵?打仗就是要出奇制胜!”田贲却已经决定,他从黄父出发时已经给赵无恤发了信函,认罪后陈述了攻取新绛的可能性。
  魏氏的精兵都驻扎在河西,河东不过万余,分散在安邑、曲沃、新绛等地后,每个城分不到多少,乘着河东大饥,城头站着的魏卒也东倒西歪之时,抓住空隙,直攻新绛,夺取新绛是没有问题的。
  又是一大碗姜汤下肚,腰间的酒壶被灌满烈酒,和鲁地的浊酒不同,晋地的厚酒一口下肚,就能感觉到肠胃发热,整个人也不怎么冷了,这是雪地长途行军必备的东西。
  留下少许人看守故绛后,田贲带着大军再度出发。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积雪漫过膝盖,厚厚的冰壳如白色的护胫覆盖在小腿上,使他们的脚步拖沓而踉跄,比起昨日慢了不少。背上的装备也越来越沉重,若非将吏在旁边看着,兵卒们肯定已经将甲卸了,剑戟扔了。
  众人跌跌撞撞前行,纵然赵卒们感觉自己上了当,但到了这时候,他们已无法回头,而且以田贲的狠辣劲,会将任何抗命的人以处死,抛尸荒野吧,所以大家都暗暗叫苦,却不敢违令……
  这时候更不能掉队,掉队等于死亡,只能咬着牙坚持,同时肚子里已经把田贲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田贲让人看着兵卒,不要让他们把酒一口气喝光,又在短暂休息时,对新兵们讲述十年前赵齐雪原之战的事迹,为他们鼓劲。
  “齐侯的四万大军,就这样被上卿带着吾等杀入分割,大败而逃,连军旗都落在我手里……”
  群情亢奋之余,有人担心地问道:“吾等会不会重蹈齐人的覆辙,被魏军发觉击败。”
  “不会!”田贲扫视众人:“吾等会再立奇功!此功不亚于雪原轻骑破齐!”
  虽然风险巨大,但田贲心里只有功劳,他需要一场大功劳来雪耻。
  天色慢慢变得黑洞洞的,北风越刮越紧,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密。
  入夜时分,赵军已抵达新绛郊外,此时此刻,新绛魏军还在茫然无知地呼呼大睡……


第955章 田贲雪夜下绛都(下)
  新绛算是田贲的故里,虽然他的乡里邻居们早就在六卿之乱后的大瓜分里划给赵氏,迁到太原去了,但人非物在,这里的每一条小径、酒肆,还有远远能依稀看到的城墙影子,都让田贲感觉熟悉无比。
  “吾回来了……”就算神经大条的他,也会近乡情更怯。
  上卿跟他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惜田贲扫视身旁众人,十五年前一起被赵无恤选为部属的那几百新绛晋人,现在还活着几个人?
  至少他身边一个都没有。
  不说那个,且说十多年前从陶丘出发,一起偷袭甄邑的老兵悍卒,他最开始的属下,军中也所剩无几了……
  甚至于雪原之战,追随赵无恤纵马追逐齐侯车驾的千余“武卒”,也慢慢凋零,退伍的退伍,提拔的提拔,十之六七杳无音讯了。
  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一转眼十多年已过,田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莽夫小卒,他成了统领数千人的将,而且除了勇猛外,也学到了一定的智。
  这才有了此番雪夜奇袭新绛的壮举,勇、智缺一不可。
  此时雪越下越大,跋涉了一整天的赵卒们已经十分疲惫,于是田贲让他们占领了一个绛城外的小乡,作为休憩的地点。
  粗略清点人数,发现他们一路上都有人掉队,数十人在雪夜里失去了踪影,田贲只能祝福他们命大,然后让活着的人吃饱干粮,整理好战马的笼头和缰绳。
  稍事休息后,田贲再度带着众人出发,时值大风大雪,旗帜都吹破,天色黑暗,城上没人愿意冒头,也没人发现这批鬼鬼祟祟的偷袭者。
  四更天时,赵军就在落雪的声音掩护下小心翼翼地贴近城墙。
  土黄色的城墙屹立在道路尽头,朝两侧绵延,一看望不到尽头。田贲对此太熟悉了,曾几何时,这里是诸夏的中心,数不清的诸侯使节逢年过节便来过来朝拜霸主晋侯,动辄数百上千人,不绝于道,他年幼时也对此有印象。城内则人丁兴旺,贵族的府邸一座连着一座,他们的车驾出行时,旗帜迎着风高高飘扬,市肆里闾内黎庶摩肩擦踵,国君有召,一声呼和便能得万余人拔剑响应。
  可现在,它却成了一座空虚的废都。
  从赵无恤玩了一手三分公室后,城内三分之二的人口已经被迁走,剩下的人经营着大不如前的行当,市肆无人,熙熙攘攘的粮食、陶器产业风光不再。
  而魏氏的守卒也十分懈怠,三三两两地在城头打着瞌睡。
  田贲目测了一下,绛都的城墙有四到五丈高,若是正面来攻,如果没有云梯等器械的话,只怕很难进入。但有利的一点是,新绛的守卒数量和它的个头不成反比,漫长的外城周长可以达到十二里之远,却只能布置几百人来防守,于是处处漏洞,如何守得过来。
  所以田贲打算通过某些方式,让精锐部队先进去……
  严寒将天地万物都冻得硬邦邦的,墙壁也不例外,忙活了半天,才用工兵铲在墙上挖出一个个坑坎,被选拔出来的死士踩在坎上,将粗麻绳制作的铁钩往上一扔,便拽着它缓缓向城头移动。
  “先登者,其爵升一级,赐环首刀一柄,金帛田宅!”
  田贲答应给爬上去的每人一把新武器,他说这些话时,呼吸在冷气中结霜,太冷了,此地确实不可久留。
  死士跳上城时,看守城门的魏卒根本就没料到是有敌人强袭,他们在酣睡中突然被捂住嘴巴,割了喉咙。
  很快,这片城头便被数十名死士扫清了,纵使他们也是付出了许多代价,伤亡数十人。但田贲让人不要杀害打更的人,让他们照常沿着城墙打更,让城内的魏氏军队麻痹大意。
  另一边,死士们经过一番恶战,很顺利地打开了城门,让赵军进城,到了里面,也是这样行事,城里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有外敌入侵。
  直到田贲带着众人一路冲杀,直扑绛地司马的府邸,才终于有个眼尖的魏卒发觉不妙,连忙告知新绛的魏氏守将。
  “司马,大事不好,有敌来袭!”
  天气寒冷,魏氏的新绛司马懒洋洋躺在榻上不想起来,见属下求见很急切,这才生气的起身,听完属下讲述事情经过,便没好气地说道:“并非敌袭,一定是绛地的乱民们又在闹事,等天亮了看乃公来收拾他们,扰了我清梦。”
  安邑盐工的暴动甚至影响到了新绛,本来新绛人口凋敝,生意不好做,发现自己辛苦一年都买不起米粮,家人则忍饥挨饿,这些工匠、商贾便开始组织闹市、抢掠,类似的事,这位司马算是司空见惯了,这次肯定也是他们搞的鬼。
  末了他又补充道:“如此天降大雪,岂会有行伍敢于在雪地里夜行?”
  正所谓“行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行百里而趋利者撅上将军”。就算是魏氏内部最强大的魏武卒,也只能勉强做到这点吧,更别说跋涉后直接开始战斗了。
  直到外面的箭矢射入府邸,那新绛司马才明白是他错了。
  他慌慌张张起了床,只听见院子外一阵阵吆喝传令声:“束手就擒……”接着,又似是成千上万的兵士的应声。他这才害怕起来,带了所有的亲信兵士爬上院墙抵抗。
  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攻城的消息传遍了新绛,但到底是谁,来了多少不得而知,整个城邑陷入了一片混乱,因为魏氏司马被困住,根本没法发号施令,魏卒分别驻扎在四个角,也赶不及支援,只能各自为战,和寻觅过来的赵军乱打一气。若是放在魏曼多还在时,当不止于此,魏卒应该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可如今魏驹在河西突然宣布要脱晋入秦,魏戌又认为是乱命,亲自跑去当面质问,魏氏上层的动荡影响到了人心军心,人心惶惶之下,还以为是赵军大部队来攻呢,本来人数势均力敌的魏卒竟在远道而来的赵卒进攻下节节败退,战了一阵后,或逃或降了。
  另一边,顺利入城的田贲命令将士继续攻打院墙,砸烂了外门,由此占据了主动权。魏氏的司马还想凭着院墙顽抗,但田贲一把火烧院墙的南门。新绛本来就不是魏氏领地,最初几年还算不错,可今年大旱和蝗灾却实在受够魏氏统治的苦,听说是在汾水上游赈灾的赵卿派人来了,纷纷大喜,都扛着武器来帮助赵军围堵魏氏,到天色大亮时,赵军兵士射到内院里的箭,密集得像刺猬毛一样。
  到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内院终于被攻破,魏氏司马没有办法,只好哀求投降。
  ……
  “新绛归赵,田贲这次是立下大功劳了!”
  新绛易手,对于赵无恤而言,既在情理中,又在意料之外。在得到田贲请罪和要去攻新绛的信件时,他也深深为他捏了把汗,还骂了一通,并派人去勒令田贲休要再冒进了。
  按照无恤的想法,等明年汾水冰消雪融,可以行船后,就用船只运送军队南下,稳扎稳打地拔除新绛,夺下这处河东之眼。
  谁料田贲有胆有识,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冒雪行军,一路上折损了近百人,连续拔除故绛、新绛,又折损数百,此次战损接近三分之一,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赵无恤又多了一大批孤儿寡母要抚恤。
  不过若狠下心来想,提前控制新绛,避免河东糜烂,付出一些代价绝对是值得的。
  新绛曾是河东的中心,晋国的心脏,夺下来后,除了战略上可以撕开安邑、曲沃的口子,防止秦军在河东站住脚外,也能占据大义上的名分。
  不过面对魏氏之叛,在伐交上,他也得有应对之策才行。
  赵无恤安排好对雪夜夺城一战将士的赏赐后,又唤来他的新行人,楚隆。
  作为子贡的继任者,楚隆虽然年轻,但言辞巧辩也很出色,他之前为赵无恤负责与越国的沟通,传回来了不少很有用的情报。
  这次赵无恤决定派他去韩氏。
  “再度转告韩氏家主,魏氏叛晋,赵韩当携手伐之,等挫败魏氏后,盐池安邑,伊洛之地,可以归韩氏所有。”
  这是赵无恤给韩虎画出的饼,他已经得到消息,此番秦、齐、郑、魏,竟然组织了又一次反赵同盟,想要借着今年冀州大旱和蝗灾围堵赵氏。
  有趣的是,因为四方地理上呈现东西横状,故名之为“连横”。
  他们可以联合勾结,赵无恤又岂能没有盟友呢?在国内,第一个要拉住韩氏,否则韩魏一起叛了,赵无恤也得为之苦恼一阵。
  国内让楚隆跑腿,至于国外的事,他打算让远在曹国的子贡来完成,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包围谁呢!
  至于新同盟的名字……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有趣的笑:“与连横相对,就叫做‘合纵’吧!”


第956章 合纵(上)
  大河上的冰渣接连不断,撞击着从蒲坂渡口往来的船只。冬十二月的天气是极度寒冷的,连日降雪,让大河也有封冻的迹象,再过几天,只怕连行船都困难,无论是运粮还是调兵,都得乘着几日完成,否则,就得等到开春雪化,可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魏戌站在岸边,身上披着一袭厚实的灰色大氅,仿佛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他站了快半个时辰,目视对岸良久,终于盼到了家主侄孙的船。
  然而等船只从河上的冬雾里现身后,魏戌却发现来的不是魏驹,而是吕行。
  看到他现身后,魏戌皱起了眉。
  “家主为何不亲来?”
  “莫非是觉得此事还不够关系到魏氏的存亡?”
  吕行面露难色,登岸后先朝魏戌下拜,三度稽首,泪流满面。
  “小子惭愧。”
  见他这般模样,魏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等到吕行将发生在河西的变故说了一通后,魏戌长叹一声:“驹从小稳重,不会轻易做此决定,果然是被挟持了。”
  吕行又道:“如今秦国两军,夹魏氏一军正在西岸,一起来的还有百条秦国粮船,家主让我在蒲坂接应。”
  魏戌看了看与他同船的那几名秦吏,一把拉住吕行,走到一边轻声道:“一旦秦军东来,裹挟魏氏与赵氏开战,那此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可知道?”
  “不叛晋,则魏氏被赵氏蚕食,连卿位都保不住,叛晋入秦,魏氏至少还能在秦国享受世卿的待遇,与国同休,要我说,赵氏也遭了灾荒,拼死一搏,或有机会……”吕行是魏氏内的鹰派,对赵氏侵吞他的领地吕城早就不满了。
  “糊涂!”魏戌大骂,恨不得用鸠杖狠狠敲吕行几下,“先主魏襄子(魏曼多)至少还知道让别人去拼命,而魏氏坐享其利,汝等小辈却毫无头脑,借刀杀人,却把整个魏氏先搭进去,真是气煞老夫了!”
  不过在魏氏的信使急匆匆从安邑追来,在河边向魏戌通报了赵氏奇袭故绛、新绛,如今两城已失的消息后,连魏戌也不觉得有什么回转余地了。
  “赵无恤已宣布魏氏为首祸叛臣……”他苦笑道:“赵氏子,也这么急不可耐么?”
  也许是时代不同的,魏戌的时代,但凡要吞并其他卿族,总得找一个好借口,慢慢调和国内各家势力均衡后才敢联合别人动手,完了以后还要讲究一点不绝人血脉,毕竟都是卿大夫的斗争,太过野蛮也难看。
  可大概是从六卿之战开始吧,他熟悉的那些礼乐之交就彻底消失了,卿族之间尔虞我诈越发变本加厉,大家都变得急功近利,喜好兼并起来。
  事到如今,魏氏半推半就地举起了反赵的大旗,赵氏也旗鼓鲜明地宣布魏氏是自己的敌人,两家已经开战,这是再无回头路了……
  魏戌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将渡口让了出来,让吕行履行他的职责。
  “新绛、故绛丧失,秦魏纵然进入河东,情势也越发艰难了,等开春全面开战,也不知能撑多久。”
  “齐国郑国也会对赵氏发动进攻,在晋国内还有许多对赵无恤心存不满的卿大夫和公族,说不定明年就能击败赵氏。”吕行倒是有些信心,在被迫宣布叛晋后,魏氏众人也横下心来,要为宗族奋战。
  “叔祖是要在此与我一同等待家主和秦人,还是回安邑、曲沃整理兵卒?”
  “都不。”
  魏戌却苦笑了一阵后,摸出了魏曼多留下的魏卿之印,以及调遣河东魏军的虎符,递给了吕行。
  吕行大惊:“叔祖父这是何意?”
  “我老了,不能陪着汝等力战了。”
  他叹息道:“我将告老,并且更易氏族,带着梗阳一系的儿孙离开魏氏,分为梗阳小宗。”
  “这……小子的小宗一百多年前就分出来了,还不是留在魏氏效力,魏氏离不开叔祖父。”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顶什么用?我不仅要离开魏氏,还要离开晋国,去楚国。”
  吕行愤怒了:“叔祖父这是要逃?”
  魏戌将吕行拉近,低声斥责道:“汝回去告诉家主,四国伐赵并无胜算,除非楚、吴加入才有可能。我现在去楚国,尽力劝说楚王加入秦、魏、齐、郑,挥师北上,或许还能逼迫赵氏接受请平,若是不能,则赵氏胜利,魏氏必亡,我这是要给魏氏留一点种子,也许我这支系在楚国还能生根发芽,覆巢之下,不至于一颗完卵都不剩……”
  他松开了目瞪口呆的小辈,在皑皑白雪中叹息而去。
  据说蚯蚓这种虫豸生命顽强,纵使被斩为数段,仍然能各自存活下来,与其让整个魏氏伴随魏驹孤注一掷的命令灭亡,还不如各走各的。
  将不同的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如此一来,不管未来形势如何,或晋或秦,魏氏总有一部分能延续下来,纵然失去了领地和世卿,但至少不会亡家灭种。
  ……
  晋侯二十二年的是极具戏剧性的一年,上半年时,赵氏四面出击,大肆购粮囤积,随后又连续消灭了卫国的卿族,擒拿三邾国君监禁,赵氏小宗子弟撷取了两地政权,天下诸侯为之震惊,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到了下半年,情况却急转直下,先是稷下学宫那些天天观望星象月影的学者预测的大灾竟然真的发生,先是大旱,然后是山西蝗灾横行。
  在天灾接近尾声的时候,人祸袭来,白虹贯日之日,魏氏家主魏曼多被刺杀于安邑,凶手是知氏的家臣豫让,其动机有人说是纯粹的为魏氏报仇,有人说是赵无恤聘用其刺杀政敌,又或者是秦国人唆使。
  魏氏自己大概更相信第二种说法,十一月,身在河西与秦人对峙的魏驹突然宣布,因为赵氏刺杀其父,并日益侵吞魏氏领地之故,魏氏脱晋入秦!
  与此同时,一个名为“连横”的反赵同盟建立起来,陈氏为了组织这一同盟煞费苦心,不过盟主倒是给了秦伯,毕竟秦国现在是抗赵的第一中坚。
  与秦、齐同时为敌,是统一时期的晋国也极力避免的事情,更别说还有郑这个战斗力强悍的千乘之国,以及掌握了河东,有强大方阵步卒的魏氏。
  然而这次反赵同盟,虽然看上去强大,但论包围的严实程度,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完善。到这时候,天下人赫然发现,赵氏上半年做的各种伐谋伐交,在这节骨眼上却显现出奇效来了……
  周王匄三十一年,晋侯午二十三年(公元前489年),一月初一,赵氏与秦魏几乎平分了河东,在冬日里沉寂一个月后,这里战事一触即发,齐、郑也开始摩拳擦掌地在边境集结兵力。而另一边,在号称“天下之中”的陶丘,这个天下间唯一一个无君无父的“共和国”,赵氏的盟友们齐聚一堂,在端木赐主持下,商量对付齐秦等国“连横”之策。
  子贡对主持这样一次盟会很高兴,虽然主角是未能亲自到场的赵无恤,但这次大会对于提升曹的国际地位,至关重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次大战之后,中原的诸侯的疆界将支离破碎,按照与赵氏亲近,以及在战争中的出力程度,各国将分割战后的利益。
  甚至于整个天下的格局,将在战火中进行一次洗牌……


第957章 合纵(下)
  “这是中原最大一次盟会么?”从议事的殿堂里出来后,酒色过度,眼袋很大的乐溷擦了擦汗,整了整头上的卿士冠冕,问旁边的子贡道。
  “不是。”子贡态度恭谨,曹国共和后,除了仅剩维持治安的守卒,武装已经削除殆尽。他要在宋、鲁、卫之间求生存,除了背靠赵氏,力求与诸侯平等相处外,就是在交往时尽量谦虚,持恭谨的态度了。
  宋国执政乐溷不学无术,不通典史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子贡耐心地解释道:“十七年前,也就是范献子担任晋国执政刚刚三年的时候,应蔡国的诚恳请求,召集诸侯,合兵讨伐楚国。是年春三月,晋、宋、鲁、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17国国君,加上齐国的国夏,共计18国代表,在召陵集会,周天子的卿刘文公也亲自莅临,这是平王东迁后,最大的一次会盟。”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此番宋、鲁、卫、邹、曹、莒、滕、薛八国参与的陶丘之会,与过去的大盟会里,也算不上什么,更别说燕、中山未来,天子的使者还直接去了邺城。”
  未能超越前人,乐溷有些意兴阑珊,不过子贡的恭敬,却让他心里对曹国越俎代庖主持八国盟会,商议如何助赵的举动消了气。毕竟是出自赵无恤的命令,而子贡中立的态度和丰富的经验,也让他成为协调各国兵卒和物资调动的最佳人选。
  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这场盟会应该放在卫国或者鲁国举行,怎能让曹国这些商贾居中协调?”稍后出来的赵伊盯着前方子贡的背影,对同宗的赵广德抱怨道。
  他们两人托了赵无恤的福气,从大夫一跃成为一国之卿,如今相当于卫、邹的首脑,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尤其赵伊,卫国在去年的旱灾蝗灾里没受太大影响,卫地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只要统治者不要太作死,让百姓好好春耕秋收,只用了一年时间,卫国的情况已经缓过来许多,商业贸易也在逐渐恢复,这还多亏了卫渠的开通,以及赵无恤念在自己人的份上,降低了勒索。
  于是赵伊雄心勃勃,颇有一番好好治理卫国,让濮阳取代陶丘成为新的中原贸易中心之愿。可惜陶丘也不落下风,开始挖掘“深沟”,在商贸上,两个城市竞争十分剧烈。
  所以赵伊对曹国人并无好感,更别说曹国的制度在中原别具一格,若非赵无恤庇护,容许这个异端共和国的存在,早就被周边国家灭之而后快了!
  “是为了方便宋人吧,毕竟此番鲁、宋当为攻齐、攻郑的主力。”赵广德猜测道。
  赵广德和子贡素有交情,十多年前赵无恤离晋时二人就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了,子贡将陶丘经营得井井有条,为赵氏势力创造的财富是数不清的。赵广德在陶丘有产业,连接陶丘和泗水的运河挖开后,他执政的邹地也会因此获益,所以赵伊的抱怨,他嘴上迎合,心里却不以为然。
  不过他明面上必须和赵伊站在一起,因为这次参与陶丘之会的各国里,鲁、卫、邹名为诸侯,实际却算是赵氏分支管辖的郡县,与赵无恤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要鼎力支持。故而他们需要团结,做出拱卫赵氏本家的姿态来。
  抱怨完后,二人都一齐停下脚步,等待稍后出来的侄儿赵操,他已经十岁了,虽然身板依然撑不起卿士的衣冠朝服,但举止越发得体,盟会上虽然发言少,但每句话都能做到不失礼,鲁国人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个弱冠将军。
  赵伊赵广德都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赵无恤将他们放到卫、邹,无非是作为拱卫鲁国的左右两翼,鲁国才是赵无恤在东方的根本所在。
  而即将到来的大战,比起刚刚从毁灭边缘恢复过来的卫、邹,鲁国才是东方战场的主力。
  此外宋国也是不亚于鲁国的战力,而居于天下之中的曹国能充分协调物资。两国对于战争也持积极态度,子贡长期为赵氏之臣,现在也是赵无恤的钱袋子,自不必说;宋国那边,乐氏作为赵氏的姻亲,还多次被赵无恤所救,遇到战争自然要出手,更何况这次招惹赵氏的,还是宋的死敌郑国。
  这就是此次盟会上有资格发言的五国,其余莒、滕、薛三国,只是凑个人数而已。
  虽然八国之间各有不少矛盾,但在凌驾其上的赵氏一声令下后,都开始准备进入战争状态,不敢拒绝。
  他们信誓旦旦,在陶丘建立同盟,除了这八国外,更有路远未能及时抵达的燕国、中山国,还有不愿意来陶丘,直接去了邺城的周室卿士,都加入了同盟。算上主盟者“晋国”,十二方按照燕、中山、晋、卫、鲁、曹、宋的排列,大致是南北分布的,故与四国“连横”相对,称之为“合纵”!
  ……
  “十二国合纵,其中更是有天子迫于赵氏压力,派单公来邺城亲自表示支持之意,光是声势而言,比四国连横大到不知哪里去了。”
  赵氏的臣子们很是兴奋,颇有一种此战未战先胜的感觉。
  本着在战略上轻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赵无恤却没有因为子贡在外面为自己纠结起来的庞大盟友而太过兴奋。因为说实话,除了鲁宋以外,基本都是拖后腿和靠不住的,归根结底,盟友,只能起到牵制作用,想要取胜,还是得靠自己。
  从去年冬天开始,赵无恤便坐镇铜鞮,让田贲奇袭绛都并攻了下来,抢占了先机。这也让韩氏感觉到赵氏胜算更大,加上赵无恤给的战后韩氏可得安邑、盐池的承诺,脚便牢牢地站到了赵氏这边。毕竟秦、魏、郑来攻,韩氏的领地都首当其冲,必须依靠强援,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在“连横”和“合纵”两个颇具戏剧性的同盟建立后,中原的大战也迫在眉睫了,身在铜鞮,消息网却布到了千里之外,赵无恤在一月初各国忙于调兵遣将,还未大战的时候,便与家臣幕僚们进行了大量的“庙算”。
  所谓庙算,就是做战略上的筹划比较等工作,正如孙武所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更别说战前一点筹划都没有了,庙算,是战争胜负的起始。
  这么一算下来,众人发现,赵氏有优势,春耕一结束,各郡加一起,大概能征召十五万大军,但优势并没有到压倒一切的程度,齐秦郑魏加起来,总兵力近二十万!
  就算都是乌合之众,数量也比赵氏要多。
  不过赵氏的十多个“合纵”盟友们,还有韩氏,同样也能凑出近二十万兵员。
  当然,这是可征召人数,真正能上前线的,基本要打个折。
  大体上,预计的战线依然分为三条:西线,南线,东线。
  “东线乃齐国,齐国首倡连横,必须严惩。齐地被燕、中山、赵氏河间郡、卫国、鲁国、莒国团团包围,更有国、高、晏等失败被逐卿族虎视眈眈,若是以上盟友均能参战,这条战线将持续向齐国推进的。齐国在过去几年连遭损失后,可征召兵卒不过六七万,赵氏发卒三万,加上盟友配合,十万大军从河间、泰山、卫、燕、琅琊五路伐之,齐人必然应接不暇,无法策应盟友,东线无须担忧。”
  “南线主要是郑国,郑国有卒三军,且战斗力强悍,足以威胁河内和韩氏的河外安全。但只要宋国发一半的兵力来攻,郑国人便将被绑在原地,无从抽身。”
  “西线主要战场乃河东、河西、河外三地,如今秦军已在魏氏指引下入晋河东,预计秦人在春耕后可征召五万人东来,加上魏氏三万卒,共计八万。八万人不可能全部进入河东,故河东秦、魏联军至多五万人,其余三万,或防备上郡,或配合郑军进攻韩氏河外地,或作为后备接应河东之敌。”
  等谋臣们将理论上的情况和胜机分析完后,赵无恤沉吟片刻后道:“故而赵氏要同时打三场战争。”
  这与六卿之战基本没区别,不同的是,那时候赵氏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弱势方,这次他们却是占优势的,赵无恤可以稳坐铜鞮,调兵遣将把敌人一一击败。
  但总得定一个,或者两个主攻的方向。
  他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东线让河间和鲁、燕、中山等主动进攻,让齐人连春耕都来不及;南线请宋人出力,拖住郑国;至于西线,第一个月先依仗新绛守住秦魏的攻势,同时引诱秦人不断增兵河东,直到把主力都渡河过来,等后方各郡春耕完毕,大军调拨至此后,再在河东发动反攻,东西各以十万之兵同时开花!只要魏氏覆灭,秦齐失败,这场仗吾等便赢了。”
  说完之后,赵无恤扫了一眼兴奋的众人,又回头看着旁听完整个过程,却一言不发的孙武,问道:“武子,不知可有什么遗漏的?”
  孙武被赵无恤邀请来铜鞮,理由是这里有许多温泉,多泡泡对他身体有好处,到了以后,自然少不得被赵无恤请来旁听战略布置,不过孙武通常不会参与,只是坐在席上默默旁听,只有赵无恤一再求问,才会说上几句,这老头,总是这么惜字如金。
  却见孙武缓缓说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上卿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只是,所谓庙算,总是以己方最佳情况考虑,却唯独忘了一件事。”
  他伸出一个指头,道:“战局变化莫测,总会有意外!”


第958章 意外
  “若非河外之地是我与子矩合谋主动要来的,我肯定会觉得,赵无恤是存心将韩氏放在这里,让吾等承受外敌攻击……”
  二月,本是春风拂柳,燕子筑巢的美好时光,可韩虎却面容憔悴,没了如玉君子的风采,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卿之乱祖、父俱死的最阴暗时期。
  去年赵氏魏氏连续遭到旱灾蝗灾,韩氏的主要领地河外却因为大河阻隔,没有太受影响,但韩虎却没太多时间庆幸,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应接不暇。
  魏曼多死了,有人说赵无恤是主谋,无恤自辩,魏驹却孤注一掷地宣布脱晋入秦,还和齐人、秦人、郑人一起组成了一个同盟,开始与晋国,与赵氏为敌。
  过去六年里,韩氏的策略是在赵氏和魏氏之间保持平衡,政治上偏向赵无恤,但又不彻底站到赵氏那边,对魏氏出手。
  现如今,韩虎便发现,这种中立是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因为好死不死,韩氏的四块领地恰恰挡在秦魏郑攻赵的必经之路上。
  六卿之乱后,韩氏的领地大概分为四部:河内的数城临近大河,对面就是一心想要夺回虎牢的郑国;韩氏上党盘踞上党盆地,隔绝了魏氏河东和赵氏长子郡;韩城、平阳、箕位于汾水中游,夹在魏氏河东和赵氏太原之间;最后是家族的主要根据地河外,有虢、宜阳等城,位于桃林之塞以东,占据了洛水以北,恰恰被秦、魏、郑三面包围,大河北面还有虞、茅津等邑,因为靠近盐池、安邑,一直被魏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赵魏彻底翻脸后,赵氏磨刀赫赫,宣布魏氏叛晋,派人来拉拢韩氏,一起捍卫晋国领土主权完整;而魏氏转投秦国后,也迅速派人来说之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向韩氏“借道”,还希望他们与魏氏一起抗赵。
  到这时,韩虎就必须面临抉择,究竟是助赵伐魏,还是助魏伐赵。
  他连忙将家臣段规唤来问对,“魏氏引秦国入河东,秦以渭水通粮运兵,如今抵达蒲坂者已有数万,有魏氏指引,只怕河东要陷落了,韩氏当何去何从?”
  段规曾建议韩虎在河外建立大本营,然后就可以避开赵魏,朝外部扩张。然而河外既是扩张的跳板,当外敌入侵时,也是敌国必争的四战之地。
  如此算来,段规的谋划是失策了,是把韩氏带进了一个大坑里,他倒没有被失败影响,果断地说道:“秦魏虽然来势汹汹,更有郑国在其后策应,短期内可能会攻城略地一番,但长远来看,还是赵氏能胜。”
  段规分析道:“赵氏虽然去年才遭旱蝗之灾,但赵无恤令严政行,积极备灾,损失并不算严重,领地内未出现饥荒,甚至未向韩氏借粮。故而臣料想,赵氏内部未乱,其武卒死士皆列于太原、长子,南攻灵石口,已占据地势之优,不可与之为敌。虽然河东有失,看上去遭到四国围攻,但只要将山东各郡兵卒西调,秦魏也不是对手,加上鲁、卫、邹、宋等盟国助其牵制齐、郑,还望主君明察。”
  韩虎认可了段规的建议,更一方面,韩氏与郑国为敌,还占领了虎牢,若是倒向秦魏,别说没有好处,甚至还要将虎牢归还郑国,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段规这种预测在此后的田贲奇袭绛都中被证实是可信的,赵氏既然已经攻下绛都,不但占据了礼法上的大义,也控制了汾水中游,河东的主动权到了他们手里。
  加上亲赵诸侯在陶丘大会,宣布成立“合纵”,与四国的“连横”对抗,周天子甚至旗鼓鲜明地站到了赵氏这边。见己方的盟友如此人多势众,韩氏掐指一算,力量的平衡已经完全向赵氏倾斜了,心中顿时大安,在赵无恤许诺的安邑和盐池等好处的诱惑下,也就顺应时势,彻底倒向赵氏。
  不过韩氏满心期望的开春后赵氏立刻调兵与秦魏在河东决战,速战速决后一起将敌人逐出晋国的想法,却被事实无情地嘲笑了。
  ……
  整个一月份,秦国储存的粮食不断调入河东,魏氏兵卒也从河西回到了安邑、曲沃等城。相对的,赵氏却在河东采取了守势,兵线维持在绛地以南,数量不过两三万,主要是从太原郡调拨来的,其余兵员都在后方的郡县集结并参与春耕,预计要二月底才能完全投入战场。
  于是这期间,就轮到韩氏难受了,他们就像是赵氏高高举起,挡在身前的盾牌,但凡敌阵有箭矢射来,韩氏就要先遭殃。
  依靠水运的优势,秦魏已经在河东拥有了四万大军,他们在后援完全抵达之前不敢对赵氏这根硬骨头动手,便先捡着韩氏的软柿子捏,毕竟韩氏占据了道路的中枢,谁得到谁就占据主动。
  秦魏联军开始进犯韩氏城邑,虽然韩虎让各县邑入城据守,但敌军数量太多,韩氏守卒又太过分散,而且韩兵的战斗力比起秦、魏而言,的确是鱼腩。
  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断有急报传到虢城来。
  “主君!韩城告急!”
  “主君,茅津告急!”
  “主君……”
  不过一个月时间,先是老家韩城失守,接着大河以北没有高墙保护的上阳下阳、茅津纷纷宣告陷落,只剩下平阳、虞两座孤城苦苦支撑了。
  好在之前攻秦之战中,桃林之塞已经被韩氏拿下了,依靠这里,至少秦国放在河西的军队无法直接攻入河外,这处韩军龟缩退守的土地。
  但更让韩虎惊恐的事情还在后面,二月初,宜阳以东传来噩耗,一支多达五千人的郑国军队,开始从阴地攻击河外,进逼宜阳……
  韩虎大骇:“上个月陶丘之盟时,不是说好了郑国将由宋国加以牵制么!?”
  宋国虽然几经内乱,但依旧是一个一千五百乘的大国,虽然宋军战斗力不如郑军,可人数却有优势,拖住郑人应该不成问题,为何却有一支五千人数的郑军大剌剌地朝韩氏包来呢?郑国不要东境了?
  一时间,加上从商洛绕过来的秦人偏师,在大河北岸游弋的魏军,以及郑国的这支部队,韩氏的大本营河外竟被包围合击,呈现出岌岌可危之势……
  “六卿之乱时便是这样,这次又是如此!”
  韩虎欲哭无泪,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秦魏郑明显是想要先逼迫韩氏就范,他总不能开城投降吧。于是连忙派人向赵氏告急求援,等消息传到温县,再传到铜鞮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赵无恤看着韩氏的求援,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对韩氏的战力没有报太大希望,但这一次,还真不是他故意坑韩虎的。
  “战局,总会出现意外。”
  孙武说的不错,全面开战还不到两个月,赵无恤便碰上了第一个意外:也不知为何,宋国竟没有如陶丘之盟时允诺的那样,发兵牵制郑国,为韩氏减轻压力。
  乐溷虽然不才,可对于赵氏却有求必应,他走之前还满口承诺地答应好好教训郑国,入夏前与赵军会师新郑呢,现在却没有出动一兵一卒。
  宋国那边在短短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千里迢迢,赵无恤暂时还无从知晓,但他心中有一丝不安。因为算起来,这节点,为他怀胎十月的南子,也差不多该分娩了……


第959章 又是意外
  “赵军有多少人?”
  陈乞一共有四个儿子,其中陈恒最长,其次则是陈逆,夷仪城头,陈逆让有经验的老兵冒死去赵氏东线大营侦查一番后,得到了他的回报。
  “灶火漫山遍野都是,人数不下三四万……”
  “三四万……如此说来,赵氏山东各郡的兵卒大半都来了?”
  陈逆有些忧虑,夷仪是陈氏苦心经营十年的要塞,而且这里也集中了不少齐军,与高唐、东阿、平阴互为犄角,只是守城的话,足以与赵军抗衡。
  但对方可是赵氏,若他们的工匠抬来攻城利器,坚城也不一定靠得住啊。
  不过对于陈氏而言,这也是一个好消息,既然赵氏东方主力在此,那就不可能西调去打秦、魏,西攻东守的战略初步实现,齐国只需要耐心下来,慢慢牵制赵军即可。
  ……
  “盟邦的军队都到齐了么?”
  与此同时,卫国北境的马陵,赵氏东线大营处,被赵无恤任命,全权统领三军的邮无正坐在行军凳上,威严赫赫地看着众将点卯。
  凳本来是床前,或者上车用的踏具,数年前被赵无恤引入军中,作为行军便携的野外坐器。他军中的将帅,大多是从行伍里提拔上来的,一群军汉也不觉得在凳子上箕坐有何不妥之处,便这么沿用下来了。
  当然这东西,依然等不了大雅之堂。
  邮无正是赵氏资历最老,战功最显赫的将领,他年近六旬,在六卿之战的关键战役里奇袭范、中行后阵,立下大功。不过也在那一战里受了伤,战斗还未结束就伏在弓袋上呕血不止,自此以后出征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加上因赵鞅之死伤心过度,一度卧床不起,赵无恤体谅他,多半让他挂个高职,赋闲在家。此番又遇大战,赵无恤在西面坐镇,东方不能没有大将,于是邮无正再度出山,统领赵氏盟邦对抗齐人。
  中原地区两大同盟已经全面开战,各自的调兵遣将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西面的秦魏一路攻势如潮,打得韩氏无还手之力,东面的齐国却谨慎地采取了防守,没有一兵一卒越境进攻赵、鲁、卫。
  赵氏却不能扔下齐人不管,毕竟河内河北是赵氏的战略后阵,不容有失,而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邮无正将大本营设在马陵,此地位于卫国北部,隔着大河和赵氏的河间郡相望,赵军和卫军在此在此集结十分方便,往前数十里便能抵达齐国控制的夷仪。
  邮无正以善攻出名,此次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率领东线大军拿下夷仪,收复晋国旧土的姿态。
  “齐人窃取夷仪十余年,是时候夺回来了!”
  对外他是如此宣称的,这也符合赵无恤刻意透露出来的消息,但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看似有数万大军,每日灶火旺盛的马陵大营,其实只有五千卫军和不到一万的河间赵军,每当开饭的时候,几乎是一个人点三四堆灶火,让齐人误以为这边的赵军铺天盖地……
  其实真正的赵军主力,正在慢慢向太行山以西调拨,东边只是虚张声势,作为要攻打齐国的姿态,让齐人不敢轻举妄动。
  与六卿之乱时先东后西的战略相反,因为这次鲁国强盛,基本不用担心在齐国的进攻下崩溃,而秦、魏反而成了反赵的急先锋,而且已经攻入晋国河东,若不早早铲除,恐怕晋国内部的反赵势力也会联合起来。
  不过,这一战略光靠河间一个郡的赵军是演不下去的,必须依靠盟友的们的配合。在邮无正拖住主力的同时,又让盟友们在其广阔的边境不断骚扰,才能让齐国人左支右绌。
  现在,按照陶丘之盟的精神,卫国赵伊已经派兵来了,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卫国的极限。鲁国的冉求率军驻扎郓城,与马陵互为犄角,更有一军鲁卒在盗跖带领下被调到晋国,帮忙协防主力离开后空虚的河内、邺城。
  至于邹、莒,还有齐国的流亡军人,都各有任务,只等北面的燕、中山各自出动的五千人也抵达攻击地点后,便可以多线出击,执行让齐人四境起火的袭扰战略。
  但邮无正已经在马陵等待数日了,燕国和中山却迟迟没有消息,直到这一日,他才知道北方发生了意外:燕国和中山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两国的军队还未走出国门,就相互打起来了……
  ……
  “燕国和中山相互攻伐,燕国说中山投靠了齐人,中山则说燕国投靠了齐人,都想要袭击自己,然后加入连横对抗赵氏……真是一场蜗牛角上的闹剧,王孙,你觉得谁说的才是真话?”
  赵无恤不客气地将两国陈述的理由扔到案几上,转头对王孙胜询问道。
  王孙胜在攻克虎牢后,在赵氏内的仕途终于开始顺畅起来,逐渐升到了军将副手的位置,他也曾随孙武学过兵法,故深知虚实之道,便应声道:“都真,也都假。”
  “此言何意。”
  “燕人与中山均是被迫服从赵氏的,自从上卿陆续将小宗分到卫、邹取代卿族执政,引发了一些诸侯的不安,燕国和中山也不例外,齐国陈氏为了摆脱被赵氏困死的局面,无所不用其极,既然能游说秦、魏,也一定与燕、中山打过招呼,引诱他们加入连横。”
  “但燕国、中山均有自知之明,燕国居于北鄙苦寒之地,远离诸侯纷争,可代地的骑兵十天便能抵达其都城,他们不敢叛赵。至于中山,被赵氏和燕国四面包围,贸然反赵,就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们也不敢叛赵。同时两国又相互提防,一旦有风吹草动就认为是敌国要图谋自己,于是就反过来一口咬定对方先动手,如此便有了借口讨伐,这才有了今日的闹剧。”
  王孙胜分析的在理,赵无恤现在勒令其停手也没什么用,只能让燕、中山在那自我消耗一阵,等战后再收拾他们。
  可如此一来,他本来只打算让五花八门的盟邦军队帮自己拖住齐人的意图,就无法完美实现,至少齐国的北境是没有危险了。
  如今的局势,对赵氏已经有几分不利,首先是宋国那边遣使来致歉,说是执政乐溷归国途中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错了东西,突然染病,南子也身体不适无法出面理政。一时间宋国的权力开始出现空白,国内不稳,无法发兵支援赵氏。
  这就意味着,郑国从宋的牵制中苏醒过来,开始进攻韩氏和赵氏,展现出他们惊人的作战能力。
  对此,赵无恤已经迅速派医者去宋国,这时候乐氏家主千万不能倒下。同时,他也不得不在河内留下部分军队,以防郑国人铤而走险,渡河北上。
  其次,燕、中山的相互攻伐给整个合纵同盟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少了两支生力军,便打破了东线的既定计划。河间郡的兵卒调去牵制齐人,东阳郡和代郡的兵力也有部分西调,这两头疯狗相互撕咬,赵无恤暂时是控制不住了。
  最后,是最迫在眉睫的,秦国和魏氏一路高歌猛进,他们已经占领了许多韩氏的河东城邑,进驻各城,从河西调过来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下一步,大概就是围攻新绛了。
  一时间,晋国内部的反赵势力已经蠢蠢欲动起来,知、范、中行的余党们,他们从阴暗的角落里涌出,散发对赵无恤的不满,传播恐慌和不安。
  在这种情形下,赵无恤毅然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西线之战决定了胜负走向,不容动摇。”
  ……
  用示形的办法欺骗敌人,诱使其暴露企图,而自己不露形迹,使敌人捉摸不定,就能够做到自己兵力集中而使敌人兵力分散;我军兵力集中于一处,敌人兵力分散于十处,我就能以十倍于敌的兵力打击敌人,造成我众而敌寡的有利态势,便能做到以众击寡……
  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虚实”,真正的战略大师,打的都是以多欺少的仗,赵无恤这次也不例外,对外张扬的是要同时对东西作战,一起消灭齐秦,实际上,太行以东的军队在结束春耕后就尽数西调,从太行山的各个隘口来到山西,为赵无恤的西线总攻做准备。
  不过现在,是做出些许应变的时候了,赵无恤点了王孙胜名。
  “汝立刻帅三千人前往温县,与柳下跖所帅的鲁军汇合。汝等以万五千人之众,从孟津渡河,借道成周,攻入伊洛之地,消灭郑人西征之师,解除韩氏之围,随后进入桃林之塞,等待下一步命令!”
  王孙胜知道这是又一次立下大功的机会,领命而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郑国人肯定想不到,在河东情况如此紧急的时候,还有一支赵军会从成周杀过来。
  而更让他心动的,是实现这一战略目标后的下一步计划。
  据他所知,赵氏在引诱秦、魏主力进入河东后,已经调遣布置了近十万大军招待他们,此外,代郡的骑兵也在一月份时悄然南下,在塞外绕了个圈子后,已经抵达上郡,秦魏联军的脊背后方……
  如孙子所言,既然战局处处都发生意外,那赵无恤也打算让敌人好好意外一番。
  不过意外仍未停止,就在王孙胜奉命南下后不久,另一个楚国人石乞也匆匆赶来,他强行按捺下心中的喜悦,摆出了严肃脸,在赵无恤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知道了。”赵无恤面上表情无太大变化,继续与家臣们商量完战略后,才回身对自己的羽林侍卫眉间赤,轻描淡写地说道:“调拨羽林卫,包围铜鞮宫!”


第960章 铜鞮宫
  “寡人闻,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上下尊卑有序,以待百事。”
  夜色低沉,铜鞮宫深处的晋侯寝宫里,幕纱在轻轻飘拂,寺人和女婢所执灯烛下,年近四旬的晋侯午跪坐在地板上。
  “寡人不幸,自即位以来,恰逢晋国之季世,公室不振,诸卿混战,晋国一分为六。本以为赵氏无恤乃社稷之臣,不意却专国弄权,瓜分寡人之土地人民,又弃绛都祖宗之地于不顾,强行迁都于铜鞮,沿途常人未受之苦,吾与百姓共受之。幸而昊天有灵,降下大旱神蝗以示惩戒,然赵氏不思悔改,擅作威福,孤每每见之,便如芒刺在背。其名为晋卿,实为国贼,欺压君父,穷兵黩武,压榨友邦,敕赏封罚,不由寡人,更与夫人、太子幽闭深宫,不得见天日久矣!”
  他的潺潺低语在殿堂中游走,手里却不停,在一张帛上写着什么,若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他用的不是笔墨,而是指尖和咬破后渗出来鲜血!
  这是一份血书,国君之血所染的诏书!
  念到这里,晋侯午突然想到过去几年间所受的苦楚,顿时悲从中来,泪洒衣襟。
  “父亲,要继续写下来,将赵氏的罪过恶行全部公之于百姓,公之于天下才行啊!”一旁的晋国太子凿也跪了下来,劝诫被软禁几年后,精神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的晋侯。
  “如今赵氏四境火起,魏卿更是引秦伯攻入河东腹地,赵氏岌岌可危,正是让晋国公室复兴之时。”
  “你说的不错,这是吾等最后的机会。”
  晋侯午擦了擦泪,点了点头后,又挤了挤指尖,让更多的血流出来,继续写道:“寡人夙夜忧思,恐晋国将危。幸而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魏氏乃国之重臣,魏武子从先君文公周游列国,忠心耿耿,其后魏庄子、魏献子、魏襄子,无不是晋国的肱骨之臣。魏卿驹当继承祖志,念唐叔虞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引领友邦秦、齐、郑,高举勤君大旗,殄灭赵氏,复安社稷,则祖宗社稷幸甚,晋国百姓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寡人之意。二十三年春二月诏……”
  写完之后,他又取来国君大印,呵气后重重盖在帛书上,顿时,一份血写的诏书便完成了。
  太子凿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在他看来重达千钧的血书举起,激动地对晋侯说道:“父亲,只要此诏书带出去,交到魏卿手里公诸于众,晋国的忠臣们一定会群起响应,共同颠覆赵无恤的残暴统治的!”
  晋侯午心里依然有几分惧怕,毕竟从侯马之盟被劫后,他的胆子就吓没了,此刻喃喃说道:“满朝大夫均是晋国旧封,然赵氏专权后,竟无一人能救国难,寡人纵然写了血书,又要如何带出去,带给魏卿,让天下人知道呢?”
  “父亲放心,小子已有安排!”
  与年至四旬便呈现出一股神经衰弱之状的晋侯午不同,他的儿子,刚刚行冠的太子凿却十分精明强干。
  他不但生得一表人才,从小便惹宫女傅姆垂爱,而且格外聪慧,被教育得很不错,娴熟于礼仪诗书,君子六艺无一不精。而且比起其父,他这个太子表现的更加不错。
  当年赵无恤侯马之盟上掳走晋侯午,强行迁都时,太子凿还年幼,赵卒去虒祁宫“请”他离开时,当其余兄弟姐妹只知啼哭时,十多岁的他竟一身太子服饰,站出来呵斥赵卒,称自己乃唐叔虞后裔,堂堂太子,谁敢对他动手?
  虽然一贯之知赵氏不知晋侯的武卒翻了翻白眼,就把这个错误估量了自己威势的小太子扛到肩头带走了,但太子凿拳打脚踢反抗之余,对赵氏的愤怒不满,也在那时候种下了根。
  他成年后,虽然很少有机会能从铜鞮宫出去,但一旦有机会,他都会在世人面前展露自己。比如河东蝗灾时,太子凿就让人派宫人带着粮食出去“赈灾”,虽然被宫门的守卫挡了回来,但也让人印象深刻。
  由此,这位小太子身边也纠结了一批公族旧人,被视为未来的希望。这一两年间,他但凡出去参加祭祀、狩猎,都会让人打探国际形势,见缝插针的齐国陈氏,也便是这样与他建立了间接联系。
  故而在得知魏氏与赵氏翻脸,引秦国入河东,齐郑也一起建立连横抗赵后,太子凿兴奋不已,认为时机已到。
  他不顾魏氏压根没想起已经丝毫没存在感的公室,悍然宣布叛晋归秦,依旧把秦魏当做解救晋国公室的唯一希望,便带着陈氏派到铜鞮的间谍,入宫对晋侯午陈述赵氏将亡,晋公室的复兴机会来了,怂恿他写下这份诏书。
  血书写好后,晋侯父子便取出已经制作好的帛带一条,从中划开,将密诏缝在衬内,然后让他跟着日常出宫采买的寺人离开。在天真的太子凿想来,只要出去交给魏驹、陈恒,便能在晋国内部引起一些反应。
  “小子相信世人当知晓君臣父子之义,这世间,应当还是忠臣多一些!”
  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现在晋国朝野的臣僚士大夫,要么是赵氏的旧臣,要么是新投入其门下效力的,除了失去了一切,心怀不满的公族,谁还心向公室?这些人已经丢了权势,只能聚集在晋侯和太子身边嫉妒新贵,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甚至连这铜鞮宫深处,赵氏也不知安插了多少人手眼线,晋侯午和太子凿自以为秘密的谋划,其实都能一一传到赵无恤的耳边……
  果然,那些寺人出宫不久,便赫然发现,宫门已经站了一大排身着锦衣的“羽林侍卫”,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的就是他们!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是赵无恤养大的战争孤儿,也是对他最忠心的鹰犬!
  “时值非常之期,深夜宵禁,汝等为何要出来?”
  明晃晃的剑戟逼近,想要蒙混过关的信使很快就被揪了出来,而指认他的,正是同行的寺人之一,他是赵无恤的人……
  “密诏,就在他身上!”
  心狠手辣的石乞骑马走了过来,盯着那故作镇定的信使,他一身旧衣,皂衣小帽,也没胡子,看上去无甚异常。
  “解下衣冠。”
  那信使大惊,迟延不解,石乞便呵叱左右道:“替他统统脱下来!”
  还不待诏书找到,那人便先被发现是个假寺人,石乞指着他那因为恐惧而蜷缩的活儿哈哈大笑:“铜鞮宫什么时候开始招男人入内服侍了。”
  那份诏书很快就被找出来了,石乞扫了几眼后,面色便如同冬日的霜雪一般,冰冷无比。
  他打马在高大的铜鞮宫门前绕了一绕,在最后一刻却迟疑了一番。
  这是晋平公建立的一座大型行宫,论规模和富丽堂皇的程度,比起虒祁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平公为此得意洋洋,在这里大会诸侯加以炫耀,和楚国的章华台类似,这里是晋侯权势的象征,让诸侯唏嘘羡慕的霸主盛世。
  “入宫!”
  然而今日,石乞,一个出身低贱,也从未得到晋侯褒奖,给予车马入宫特例的楚国士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骑着马,带着剑,与一众全副武装的赵氏羽林侍卫鱼贯而入,他们的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二月的月光照耀下,唐叔虞后数十代人的君侯尊严,晋国公室最后的遮羞布,这一刻彻底被这些赵氏的士踩在了脚下。


第961章 赵无恤之心(上)
  “事情败露了,败露了……”
  寺人们未出宫门就被逮住,好在有个机灵的没跟出去,见状连忙跑回来通报。
  如今,密诏的事情已然泄露,外面的赵氏羽林卫还仗剑公然进入铜鞮宫,听闻这个噩耗,晋侯午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国君的冠冕也歪到了一边,喃喃自语道:“这该如何是好?”
  那些参与密谋时七嘴八舌的近侍此刻却像是霜打的柿子,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说道:“事已至此,君上应该主动去赵氏府邸,与赵卿解释清楚,如今河东大战在即,赵卿当不至于为难君上……”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晋侯午已经吓破了胆,这便要起身。
  “荒谬!”不等他们出门,太子凿就走上殿来,对那些人怒喝了一声。
  “我只听过卿大夫朝见国君,没听说有国君反朝卿大夫的,如今赵无恤已经逼进铜鞮宫来了,汝等不思反抗,竟想让君上去自取其辱?置晋国社稷于何地,置君父之威于何地?”
  众人回头,却见太子凿已经披挂上了一身甲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披甲持刃的年轻寺人,满脸怒色地走上来。
  晋侯午便问道:“太子,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太子凿一抱拳:“父亲,如今既然事已败露,不能坐受废黜之辱,不如让我出去拼死一搏,将彼辈赶出去。”
  “去和赵军拼命?”晋侯午听了以后,一口气没缓过来,顿时晕了过去,众人也大骇,纷纷劝道:“不可,不可。”
  然而太子凿心意已决,公室这位刚烈太子便带着身后的随从们出殿门去了,留下一众人围着昏厥过去晋侯,面面相觑。
  ……
  出了殿门没走几步,太子凿便遇到了一些居住在铜鞮宫内的公室子弟,以晋昭公之孙戴子雍为首,听闻赵氏派人入铜鞮宫,顿时大惊,纷纷来晋侯寝宫询问情况,不料却见到太子凿全副武装地走了出来。
  他们便在阶下阻拦,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去讨伐逆贼赵无恤!,夺回铜鞮宫。”
  众人大惊,为首的戴子雍更是跪在阶下,抱着太子的腿说道:“太子,当年鲁昭公不能忍耐季氏专权,发兵攻之,最终却因为势单力薄不敌三桓而败走,丢了君位和国家。如今晋国的情形与之相似,而赵无恤更强于鲁国三桓十倍百倍,朝中大夫士人纷纷阿附赵氏,甘心做他的鹰犬,国野上下,百姓也知赵氏而不知国君、太子。何况铜鞮宫宿卫已经被废除多年,仅剩一些守宫的竖寺。太子与之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此刻,应该隐忍,否则必惹大祸!”
  “大祸已经惹下了。”
  太子凿扫视众人,面容坚毅:“赵无恤心怀篡逆,人所共知!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找借口为难君上,更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赌一赌……”
  “赌什么?”
  “赌晋国的忠勇之士,会不会坐视赵氏围攻公室而不管,若能以小子的死,让天下看清赵无恤这奸贼的真面目,虽死无惧!”
  众人震撼不已,没想到,太子竟存了这样的决心,但是也太天真了吧。
  太子凿又问道:“汝等乃公族,理应为公室两翼,谁愿与我出去,与赵无恤决死?”
  过了半晌,却无一人回话。他们心中感叹良多,可脚下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晋国有点血性的公族后裔,在几十年前的羊舌、祁氏之案里就死光了。
  太子凿不由仰天而叹:“当年唐叔虞射大兕于徒林,扒下巨兽的皮制作甲胄,被封于晋地后横扫当地蛮夷,恢复了夏墟。后来晋悼公弱冠之年归国继位,面对诸多强卿,一举手一投足就逼得他们匍匐称臣,祖宗如此英雄,不料子孙竟这么懦弱,真是羞于与汝等同宗……”
  说完,他便喝令身后的侍从拔剑,胡乱挥舞,让这些公族不要挡道。
  戴子雍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心中戚戚,太子真是少年意气啊,不料他长于深宫,却如此刚烈,若是生在合适的时代,也许能成为一代明君,立下不亚于晋悼公的功业呢……
  可惜,可惜。
  不过,这并不影响戴子雍立刻悄悄对随从窃窃私语,将这一切告知入宫的赵兵。
  天变之时,有人选择宁为玉碎不为,也有人选苟且偷生。
  ……
  太子凿刚毅,身边也聚集起了一批宫中竖寺,名为伴读,实则每到深夜暗暗召他们一起角抵,锻炼身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引诱赵无恤入铜鞮宫,于殿上突然将他擒拿,然而赵无恤要么不来,来就前呼后拥,太子凿没有机会。
  铜鞮宫很大,其中有几处不知什么年代起,就密封于地下的秘密武库,里面藏着旧甲胄、兵器,只有老宫人才知道地点,而外人却不得而知。太子凿正是开启了其中一处,取出里面的甲胄,让寺人们披挂起来,又拿起锈迹斑斑的兵器,与他一同去迎击赵兵。
  所以当石乞和眉间赤带着数百人进入铜鞮宫时,便看到了这样一番光景:
  宫中百余近侍都裹着苍巾,手持兵刃,从南阙鼓噪而出。在他们身后,是太子凿仗剑站在车辇上,英姿勃发,代表晋国公室的交龙旗帜飘扬不休。
  “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石乞冷笑一声,让眉间赤带着羽林上前。
  这数百羽林侍卫不敢说是赵军里最精锐能打的,却是装备最好的,前排清一色的二石强弩,后面的大盾涂上了羽林的纹徽:矛戟森林上的一对羽翼,预示着赵无恤对他们的评语:“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而且前排的几十号人都披挂铁制札甲,羽林侍卫和武卒里的重步兵是第一批分发铁甲的部队,寻常的兵刃很难伤害他们。
  反观对面,太子凿带着的人看上去气势汹汹,可实际上却是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等冲杀到近前,看见在铜鞮宫南阙内摆好阵型的赵氏羽林军卫后,唯一可以依仗的勇气顿时就消退了。
  太子见状,不由大怒,曾几何时,晋国公室的宫甲也是如此甲胄鲜明地拱卫宫室,可如今却统统被赵无恤收编、遣散了。那个赵氏的大盗,他窃了公室的土地和人心,现在,连社稷宗庙也不放过了么?
  越想越气,愤怒战胜了恐惧,于是太子凿驾车往前冲去,并且仗剑大喊道:“吾乃晋国太子!汝等不曾奉诏便擅自闯入宫廷,难道是想弑君么?”
  众人都清楚,现在赵氏依然只是晋国的卿,晋侯和太子依然是名义上的统治者,可以架空,政由赵氏祭由公室,但却没人告诉他们,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面对太子凿的叫嚣,他们都有些不敢妄动,众人竟有被晋国太子一举逼退之势。
  迟疑之间,侍卫们却听到石乞在后面大喊一声。
  “养士千日用士一时,上卿养汝等何用?正为今日之事也!”
  立竿见影,众人忐忑不知所措的心顿时就安下来了,羽林侍卫们基本都是赵氏从民间收来的弃儿,或者是父辈战死沙场后被特殊照顾的孤儿,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而且也一直被灌输这样的思想:羽林忠于赵氏,而非晋国。
  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该杀就杀,不必手软。
  可问题来了,太子凿该怎么办?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国太子,天生贵胄啊。
  眉间赤站了出来,他冷峻的双目回视石乞,问道:“缚之?杀之?”
  石乞就喜欢眉间赤这种不思索太多,只执行命令的死士,当即指着驾车驰骋众人面前,顾盼自雄只以为自己真是黄帝宗姬血脉,凡人不敢伤害的太子凿,说道:“要死不要活。”
  眉间赤不再迟疑,让羽林侍卫们弩矢齐射,将那些寺人射倒一片,他自己则左突右奔,直奔太子凿车驾前。
  太子凿看到一个年轻的军吏朝他扑来,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他心里一惊,连忙挥动佩剑,虚张声势地大喝道:“匹夫胆敢无礼!”
  话音未落,眉间尺已经靠近五步之内,他拔剑了。
  眉间赤是干将和莫邪之子,他打小跟随母亲漂泊于吴楚之间,又辗转流亡到中原,受尽苦楚,在莫邪指点下锻剑、练剑,剑术水平远超常人,更在羽林孤儿军里学会了军人的坚毅,可以说是少有的高手。
  赵无恤与他对剑,几乎无法撑住五回合,曾经的侍卫长漆万也不是这小子敌手,这才能放心地将近侍的位置交给他。
  更何况,他手里的剑,还是莫邪用心锻造的好剑,剑名赤瞳,精铁的剑身剑刃,一点红铜作为剑格纹饰,与眉间赤眉心的红色胎记很是搭配。
  这把剑是为杀楚王,报父仇准备的,不料今日却先沾上了晋国太子的血。
  寒光闪过,鲜血溅射,旁边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凿已经被眉间赤一剑穿胸而过。
  一时间,铜鞮宫南阙鸦雀无声,只有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太子凿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还有插在胸口的剑,他是晋文公的血脉,晋国公室的希望,堂堂太子,未来的国君,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伤害他。
  随着眉间赤毫不留情地将剑拔出,太子凿吐出了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黑血,身子一歪掉到马车下,滚了两滚便没动静了。
  眉间赤的剑,从来都是一击毙命,一剑穿心。


第962章 赵无恤之心(下)
  等赵无恤进入铜鞮宫,看着太子凿尸身被收敛起来,装到车舆的蒲席上时,不由心生感慨。
  “时也?命也?”
  若一切按照历史惯性接着往下走的话,太子凿,本来应该没什么波折地继承晋侯的位置,接下来他要直面的,便是三家分晋……
  在历史上,晋出公凿也是个极其刚烈的国君,不同于其父的怯懦,他不甘受辱,便向齐、鲁两国借兵讨伐三卿。结果韩、赵、魏三卿联手攻打晋出公,晋出公无力抵抗,只好被迫出逃,最终病死在流亡路上。接着三家瓜分晋公室土地,从此晋国的国君,再无半点权威,礼乐崩坏殆尽后,历史便由春秋时代,过渡到了列国兼并,诡诈奇谋并出的战国时代。
  因为赵无恤的缘故,晋国公室提前四十年衰败了,还被迫迁都到了铜鞮,春秋的尾声悄然到来,诸侯卿大夫甚至玩起了合纵连横。不过巧合的是,这位太子凿,未来的晋出公,依然没有摆脱他的命运,还是用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走完了自己的生命。
  虽然在赵无恤看来,这个年轻人只是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白白牺牲就是了。
  “嗟乎,太子之死真是令人生叹,让人好生收敛起来,虽然他纵兵于铜鞮宫内,犯了晋国律法的大忌,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可毕竟是一国太子,不能怠慢了。”
  说完之后,赵无恤看了石乞和眉间赤一眼,冷冷问道:“汝等可听明白了?”
  眉间赤这个小伙子处事不惊,依然冷着脸,并不觉得杀了晋国太子是什么大事。
  石乞则狡诈如豺狼,两支招风耳一动,便顺着赵无恤的意思,将这个谎言给补全了。
  “不错,是太子突然在宫中兴兵作乱,吾等才闻询赶来的,刀剑无眼,太子不幸受伤坠马,死于惊马之下,至于其近侍……”
  石乞狼一般的眼神盯向太子凿的党羽,使得他们瑟瑟发抖。在太子凿被杀后,这些乌合之众胆气已丧,开始各自逃窜,却一一被羽林侍卫抓获。
  “除了少数人外,其余负隅顽抗,都被当场杀死了。”
  三言两语,便把这些未死之人说死了。
  至于那少许侥幸被放过的人,也将受到严刑拷打,将晋侯与太子密谋书写血书的真相,以及他们追随太子凿“欲里通叛贼,挟持君父作乱”的事情也供认不讳。如此一来,太子凿的死就能一笔带过了。
  赵无恤很赞赏石乞的扯谎能力,盗跖、阳虎等人年纪渐渐大了,继他们之后,又多了一个能替自己干脏活的人。而且石乞为了实现野心,做事常常不择手段,在特殊时期很是好用。他那“事成为卿,不成而烹”的野心,尚在赵无恤容许范围内,比王孙胜可靠多了。
  至于眉间赤,赵无恤为了笼络莫邪,让眉间赤加入羽林孤儿中,让人教其识字、习武,还和伍井的儿子一并收为第一批“义子”,他对这年轻人现在的成就既欣慰又为难。
  他虽然剑术高超,但不合群,不是侍卫,就是杀手,真不知他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这边的后事交给不担心脏了手的石乞,赵无恤也没有点评他们的所作所为,带着羽林侍卫继续往铜鞮宫深处走去。
  虽然晋室已衰,但赵无恤还是让人将铜鞮宫修缮一番,所以未显破败,之前几年里,虽然把晋侯和他家人圈在铜鞮宫内,但宫墙内依然给了他一定的自主,至少待遇不会比民国初年的故宫满清皇室差。
  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娴熟六艺,恨不能立刻振翅而飞的愤青太子?
  现在无恤觉得,是时候把绳索收紧一点了,要追查到底,把与太子凿勾结的人揪出来,杀其家主,全家流放边郡。
  然后他要宣布,今后铜鞮宫中要严格限制寺竖人数,除非赵无恤允许,不得再让公族们进入宫门,羽林军的一半调到铜鞮宫看管晋侯,守御不严,与擅闯者同罪。
  做完这些后也就差不多了,对于晋侯午本人,赵无恤只打算吓唬他一通。
  赵氏正要在西线发动大战,这不是在内部进行大清洗的好时机。
  然而事不遂人愿,等进了晋侯寝宫,走入那一阵连绵的哭声中时,赵无恤不由苦恼地揉起了太阳穴。
  这件事开始失控,这下,任他手眼通天也遮掩不过去了。
  这一年春二月末,在位二十三年的晋侯午,薨于铜鞮宫中。
  他是自杀的,得知太子在外被击杀后,晋午哭了一阵,屏退左右,推说要为太子向列祖列宗祈祷。
  结果等内侍带着赵无恤等人进去时,却见晋侯已经在大梁上吊死了,他的尸体被黄色的帛带悬挂,舌头伸得老长,尸体在晋国历代先君的灵柩前摇过来摆过去,仿佛一个钟摆,计量着晋国社稷的倒计时……
  ……
  “呜呼,不意君上与世长辞……”
  赵无恤名义上依然是晋国的卿,与晋侯更是有十多年的“君臣之谊”,众目睽睽之下,他少不得下拜入内,佯作大惊之状,以头触地而哭,又令人严密封锁消息,铜鞮实行禁令,预防有人乘机作乱,也令人将铜鞮宫内外的公族严加看管起来,不得走脱一人。
  等身在铜鞮的几个谋臣都到齐,赵无恤又让石乞、眉间赤入内,让他们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一遍。
  “如此说来,倒不是彼等直接把国君逼死的。”被赵无恤调到晋国的阚止与石乞是同一类人,对晋君早就不屑一顾了,言中大有为二人开脱之意,其实他们都知道,逼宫一事,是赵无恤自己的决定,本意是杀鸡儆猴,谁料猴儿不禁吓。
  虽然太子凿为自己的刚毅付出了代价,但只要晋侯乖乖听话配合,赵无恤也不会杀害他,至少现在不会,他这其实是把自己给吓死了。
  太子凿也就算了,晋侯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薨了,纵然赵氏给这次事件找个好理由,但情形终究会变得对他们不利。
  “不管怎样,总得给国人,给天下一个交待啊……”已经向赵氏效忠的铜鞮大夫乐符离挠了挠脑袋,很是犯难,铜鞮是他的地盘,都城迁到这里是他的荣幸,但国君和太子在同一天死于宫中,这也太过不祥了。
  就在谋臣们皱眉苦思,想着要如何为赵氏渡过这场危机公关的时候,此次逼宫的指挥者石乞却站了出来,就在晋侯祖庙外向赵无恤下拜。
  石乞重重地三稽首,说道:“晋侯之死不是坏事,而是天意!”
  “晋室已衰,诸卿争强,经过十年鏖战,两河之间的冀州十分,主君已得其七,更别说周边盟邦云集,无论是大势还是民心,均已归于赵氏。不如乘此良机取代晋国,建国曰赵,再以天下霸主的身份,遣将剿灭魏氏,扫平齐秦,建立远超齐桓、晋文、楚庄的功业!”


第963章 得国之正
  取代晋国!?
  虽然赵氏家臣们偶尔也悄悄冒出过这个念头,但却是头一遭有人当众说出来。
  石乞,这是在向赵无恤劝进啊!
  阚止眼珠一转,暗骂竟被这楚地来的蛮夷鸠舌之人抢了先,连忙也下拜道:“实际上,晋国社稷早在曲沃代翼就绝了,这之后无论是晋献公还是晋文公、悼公,都不过是曲沃小宗之后,主君顺应天道时势取代晋国,不过是顺着前人的车辙前进而已。更何况,主君与君子操同为正卿,岂有父子同等的道理?主君升任国君,也符合人道!”
  乐符离嘴巴微张,他是最后加入赵氏势力的,这会颇显尴尬,若是跟着石乞、阚止等人一起劝进,心里觉得有些不妥,若是不跟进,又怕与赵无恤的本意背道而驰,会被孤立起来。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旁边却有人站出来了。
  子夏踏出一步道:“主君之所以能威震四方,号令晋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挟晋侯以令卿大夫,身为一国执政,占了大义名分。今晋国内部韩魏尚强,外边齐秦郑国兵端未平,若莽撞行取代晋国之事,只怕会立刻丢了大义,引发国内动荡,又会遭到天下有识之士口诛笔伐,甚至让盟邦背叛……”
  石乞一撇嘴:“赵氏兵强马壮,哪个大夫或者诸侯敢不服,站出来便是,吾等自会替主君将其碾为粉末。”
  阚止也反驳道:“鲁卫三邾均已属赵,赵氏取代晋国,三国都会欢欣鼓舞,赵氏节制三国也会更加方便。”阚止的想法更加大胆,若能将三国,尤其是鲁国都并入赵氏,变成赵氏的郡县就好了。
  子夏却道:“不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纵然能得逞一时,可贸然取代晋国,赵氏得国不正,将埋下无穷后患。”
  众人争论的时候,赵无恤一直没有作答,他的目光在石乞、阚止、子夏三人间来回审视。
  石乞,在这个楚国人身上,赵无恤更多看到的是野心。他渴望出人头地,渴望建立功业,成为卿士,再衣锦还乡。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为了这份野心,他心狠手辣,行事不择手段,所以才会第一个向赵无恤劝进,因为这样做获利最大,最容易得到重用,一飞冲天。
  阚止,他曾经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历史上本来是未来的齐卿,让陈恒也一度为难的对手。随着慢慢成熟,他已不满足于在鲁国做一个封疆大吏,而是渴望更大的舞台。所以他也跟进劝说赵无恤代晋,甚至还想将赵氏控制的诸侯合并,如此一来,中原几乎连成一片,阚止也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干。
  总之这两人的劝进,都怀有极大的私心……
  赵无恤手底下像他们一样希望随着赵氏代晋的鸡犬升天的人,不在少数,他这下算是明白为何许多权臣造反是迫不得已了:你能满足现状,但你的手下人却想更进一步,他们的欲望和渴求会成为催促你行动的动力。
  至于子夏……赵无恤没有看到他的私心,有的只是殷切谏言。
  他诚挚地对赵无恤下拜道:“我认为,主君当以仁义王道取代晋国,而非以诡诈强权取代晋国。”
  子夏反对的不是代晋本身,而是这个时机问题,他不是赵无恤阵营里的“荀彧”。私臣安敢谋于公事?这是春秋的普遍准则,赵氏的家臣绝一般不会对晋侯怀有忠心,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谁给食禄,就给谁打工,士们很明白事理。
  所以赵无恤让自己冷静下来,板着脸对石乞、阚止说道:“汝等这是想将我放到火上烤啊,此事不可再提!”
  子夏说的有道理,代晋是赵无恤孜孜以求的目标,但如何做,何时做,都很有讲究。
  何况他更担心的,是若赵氏突然取代晋国,那魏氏投秦岂不是名正言顺了,正在苦苦抵抗秦魏郑三方进攻的韩氏岂不是要尴尬死了。
  政治不仅需要强兵劲弩,还需要为政者出色的演技,虽然大家心底都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但有些事情是演给国人平民看的,顺便也给朋友个台阶下。
  对于想要更进一步的权臣而言,在底层民众面前,他要显得仁德,信义、虔诚、正直,但同时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当需要改弦易辙的时候,要懂得怎样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因为为了维持统治,他必须常常得背信弃义、不讲仁慈、悖乎人伦、违反天道!
  所以,作为一个强卿,要在春秋末期生存,坐大,最终化家为国,就必须拥有灵活的头脑,随时根据时势的转变而转变。
  这一点历史上的陈氏做的很好,没有公然背离世人所推崇的仁义之道,收买了民心,又有足够的耐心,代齐的过程水到渠成。所以他们成功取代了齐国,而且虽然手段卑劣,却没有被唾弃。
  沐猴而冠并不难,难的是以王道得国,取天下,才是赵无恤对自己苛求的目标……
  故而他需要维持表面的王道,再佐之以霸道杂之!
  ……
  晋侯午的纪年,在二十三年春二月末走到了尽头,关于国君和太子的死,赵无恤的《告国人书》中是如此解释的。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晋废太子凿勾结外敌谋反,持兵刃欲夺铜鞮宫,君上劝诫无果,气怒交加不幸薨落……”
  事情的经过令人震惊,太子不孝,将要被废黜,于是他狗急跳墙,联络秦人、齐人的间谍谋反,想要挟持国君,结果导致了国君的死。
  而且在铜鞮的街坊间,还有一份据说是“国君遗书”的东西流传了出来,作为佐证。
  全篇都是晋侯午的自述,其中大意是:“寡人见不肖子凿年幼时粗通六艺,本期冀他成为良嗣,于是立为太子。但是不成想他情性暴戾,一日甚过一日,寡人数次呵责都不奏效,后来和上卿赵无恤商量要废黜之,上卿认为他年幼无知,但还可以雕琢,以观后效。”
  “谁想不肖子凿得寸进尺,反倒仇视起上卿和寡人来,他训练近侍角抵,私藏兵器图谋不轨,甚至夜间窥视孤的宫殿,欲秽乱后宫。父子之情已尽,寡人忍无可忍,便下定决心请上卿废黜之。凿知晓后,竟贿赂寺人下毒药谋害孤,寡人中毒吐血三升,得灵鹊医者所救而未死。”
  “凿见事情败露,便联合秦人齐人,要出兵入宫杀孤。幸而上卿及时知晓,遣兵士击溃其党羽,凿也死于乱军之中,真是死有余辜。然而活罪可免,死罪难逃,此小子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祸,应当废为庶人,此子已丧,便以庶民之礼下葬,以示惩戒……”
  “寡人奄奄一息,特下此诏书,揭露凿之禽兽面目。”
  他尤其在最后强调:“寡人冲龄继位,便遭范氏、知氏奸佞所误,荒废终日,不理朝政,以至于民不聊生,诸卿混战,寡人之罪也,死后当定恶谥。幸而赵氏扫清藩篱,还晋国朗朗乾坤,常后悔不能早用赵卿,却已晚矣……临终下诏,晋国之政,寡人尽托付上卿主持,择公子公孙继位。此外魏氏不灭,晋难未已,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嗣子可辅,上卿大可辅之;如其不才,上卿亦可自取之!”
  这份所谓的晋侯遗书掀起了轩然大波,晋侯午似乎糊涂了一辈子,到死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大反转,对赵无恤颇有周武王临终托孤的架势。一般人被突如其来的太子谋反,国君身死弄懵了,聪明人则关注起最后一句话“上卿亦可自取之”所释放出的信息……
  一时间,上书劝进者如过江之鲫。
  赵无恤却一副周公坦荡的架势,他让子夏起草文书,宣布自己的悲痛之情:“彼苍天者,曷其有极?无恤乃晋国上卿,悲痛之余责无旁贷,当秉承周公之志,迎立新君,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兴义兵灭魏氏叛贼,驱逐外敌,以匡扶晋国社稷……”
  至于倒霉的太子凿,按照晋侯遗书,以平民之礼葬于铜鞮城外,不设旌旐。赵无恤可怜他是被间谍所误,又陪葬车辆数乘。
  废太子下葬之日,铜鞮百姓相聚观望,他们中多数人信了赵无恤的宣传,少部分聪明人则不以为然。可纵然人潮汹涌,太子所期盼自己的死能唤醒的忠勇之士,却无一露头……
  铜鞮民心稳定,毕竟赵氏篡权多年,有没有晋侯,民众都习以为常了。战争离这里也很远,朝中的大人物们接下来要忙碌的,就是晋侯午的身后事:定谥号,出殡下葬。
  晋侯午最后被定为“晋愍公”。
  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这是一个恶谥,赵无恤并未因为利用了晋午的死,就对他客气。
  然后,还要确定新的国君人选,虽然这件事其实和晋国的未来关系微乎其微,赵氏已经将君权践踏于脚下,无论谁继位,都是傀儡。
  这一日,赵无恤正在与家臣商量人选时,被羽林卫取代宿卫之职,改而隐入黑暗,搞监视和特务活动的黑衣侍卫,却突然出现,火急火燎地将一部竹书呈到了赵无恤的面前。
  “上卿,这是太史墨所写的《晋史乘》最新一篇……”
  无恤展开一看,却见上面赫然写道:“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


第964章 一一垂丹青
  赵氏孤儿深感下宫之难时,赵氏本部无人拱卫,于是便从家臣和小宗子弟的年轻人中选拔精通武艺者,组成的家主侍卫,因为身披玄色,便称之为“黑衣”。之后数百年里,黑衣一直忠心侍奉赵氏之君,尽管期间经历了数次血腥政变,却依然顽强延续下来。就赵无恤所知,战国时期,触龙说赵太后时,这些黑衣侍卫依然活跃在赵国宫廷中。
  不过在赵无恤升任家主后,仪仗和宿卫的事务被他新建立的羽林孤儿们接了过去。至于之前的黑衣,则隐入黑暗中,被赋予了另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巡查缉捕,以及特务活动。
  为了保证赵氏的安全,黑衣必须防患于未然,和平时期目光主要放在国内,在朝野中刺探可能威胁赵氏、危害政权的行为和言论,并捉捕和审讯嫌疑人。到了战时,也担任军事特务的职能,与后来的锦衣卫类似。
  所以这边太史墨才在史书里写下了可能对赵氏不利的记载,很快就被黑衣查探知晓,简书上墨迹未干,他本人便遭到了禁锢和审问。
  黑衣在郑龙死后,换了好几位首领,现在担任卫尉的是来自邯郸的士人王登。
  王登和范蠡类似,在邯郸氏掌权时是一介贱士,不但不受任用,乡人也常看不起他,直到赵氏破邯郸后投靠赵无恤,才走上了仕途。
  他十年来勤勤勉勉,曾在中牟做过县令,推荐了不少当地贤才,赵无恤让他掌管黑衣,不但因为他的才干,也因为他的忠心。
  或许是感念知己之恩,王登甚至愿意为赵无恤尝饭试毒,在一件事发生时,不考虑道德的对错,而是考虑对赵氏政权有利还是有害。
  若是有害,则毫不犹豫地镇压之!
  此时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守藏室里,王登直面太史墨说道:“上卿弑君及太子?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太史是从何处听来的?”
  闭目不言的太史墨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铜鞮宫之乱发生突然,公然在宫中持兵刃横行的是谁,太子之死颇有蹊跷,国君之诏书甚至未交付太史保存副本,如此多的疑点,岂能不让人生疑?”
  王登皮笑肉不笑:“太史未曾亲见事情经过,可不能信口胡说,更不能乱写在史书上啊,此非良史所为。”
  “老朽虽老,眼睛却还雪亮。太子有谋赵之心,君上有借势之意,虽然都被时局障目,赵卿也有动手的借口,但弑太子逼宫之举却有些过分了。如此算来,国君也是被赵卿逼死的,至于在坊间流传的那些消息有几分真伪,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赵卿自己应该清楚。”
  王登当了几年黑衣的首领,审问过的人不下百八十,已经极富经验。在与太史墨说了几句后,他便知道了,这个白发苍苍的皱巴巴老朽是根硬骨头,根本聊不拢,像之前对付别人的收买、威逼等,均不可能奏效。
  于是他放弃了说服,心里生出了杀意,面上却依然和善地笑着颔首道:“太史的这些话,我会一一转告上卿的。”
  他离开这间专门用来软禁贵族和大臣的院子时,太史墨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既然如此,再替我转告赵卿一句话。若他要杀我,便乘早下手,不过晋国良史颇多,颇有愿效仿晋董狐之笔,齐太史之简者,老朽虽死,却还有后来人。不管是公诸于众,或是藏于深山,终究会将这件事记述下来。世人不糊涂,赵卿的粉饰手腕,岂能蒙骗过全天下?”
  ……
  王登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停顿便走远了。
  这个四面是墙壁,仅有一小扇天窗投入些许光亮的囚房便安静下来了。
  太史墨坐于榻上,面前仅有的东西是一张案几,案几上还有一份他所修的《晋史乘》,也就是晋国的官方史书。竹简摊开,这是王登让他再考虑一番,将“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那行刺目的墨字划掉。
  但在太史墨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他今年七十多岁了,从一个守藏室小吏到晋国太史,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等,在这一行上一干就是数十年之久。
  他活得太久,见过弭兵之会后和平的曙光化作季世的战火,见过无数邦国田园化为灰烬,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权臣无视秩序犯上作乱,诸侯国君沉迷声乐酒色失去社稷,不得善终。
  习惯了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外表的冷酷,和内心的大彻大悟。所以他才会从世间百态中看透了“物生有两”的天然矛盾,并对赵鞅直言:“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
  所以,他对晋侯午和太子凿的死并没有情绪波动,也不想做什么为国君尽忠的臣子。
  但冷酷不代表漠然无视,身为太史,对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定要用心记述。并且要寻其枝叶,究其所穷,找到真相,所以他才写下了自认为的事实。
  而且史墨认为,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在他们史官这一群体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虽然会面临权臣的压力,甚至迎来死亡,族灭的下场,但史墨不会动摇。
  “晋董狐,齐太史,不知道这一次,我会成为谁呢?”
  ……
  “太史是想要效仿董狐,齐太史了?”
  得到王登的回应后,赵无恤不由陷入了沉思。
  在中国历史的早期,史官是个令人可怖的群体,他们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不过有趣的是,董狐的后人董安于,却成了赵氏的死忠。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二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而去。
  他做的是对的,因为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中国史学一脉相传的骄傲。
  赵无恤也曾为之着迷,来到这时代后,他对史也很重视,不过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面临赵盾和崔杼的选择。
  王登轻声说道:“臣下可以让太史死于密室之内,神不知鬼不觉。”
  “但已经有史官将太史墨被软禁之事散播出去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他的敌人不仅是太史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整个史官群体。
  先秦的士风,一贯是为了心中的理念而悍不畏死,纵然只会持笔杆子的文吏史官也是如此做派。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他们的卫道之心堪比战场死士,这是赵无恤颇为欣赏的一点。
  然而,当有一天,你赫然发现,自己站在曾倾心不已的精神对立面,成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时,该如何是好?
  “宥之?杀之?”无恤陷入了思索,不过还不等他想完,便有人来为太史墨求情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太史墨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他在晋国朝野的分量却极重,几代国君受他训导,数不清的贵族曾向他请教,就连无恤的老爹赵鞅,也对史墨师事之,赵氏的宗正史赵,更直接是太史墨的学生。
  不过让赵无恤意外的是,为史墨求情的人里,还有他的媵妾孔姣……


第965章 齐人之福
  深衣款款,不施粉黛,头上云鬓略有装饰,素衣却裹不住挺拔的胸襟。身长八尺的孔姣小步从廊道中走来,她虽然身姿傲人,却态度谦卑恭谨。
  她们鲁国的女子,和欢脱的齐女、放荡的郑卫之女不同,浓郁的周礼传统让士大夫家的女子们很讲究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妇德,贞顺也。要求女子从小便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因为女人只有温柔贤惠,家族才可得以和睦,而作为人妇,对丈夫的顺从和恭敬也被看做是其高尚的品德的一种表现。
  未嫁从父,已嫁从夫,丈夫就是孔姣的天,是绝对正确的。
  但孔姣觉得,自己只怕要违背妇德了。
  回想起来,少女时代是多么无忧无虑啊,她的世界观是简单的二元,对与错,奸与贤,明与暗,一切都那么分明。可过去几年间,她的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渲目染形成的固有观念天崩地坼,而丈夫的所作所为,也让她疑虑重重。
  他为政勤勉,每日天色未亮就已经起床;他不好声色犬马,因为铸造一个新的文明是他能享受到的最大满足;他视黎民百姓为子女,视贪官污吏如仇寇,整顿吏治,为民兴利,绝对是孔姣理想中的明君,让她心动不已。
  但他的一些举止,又与“君君臣臣”的礼法古制对立,架空国君,专擅大权。走到哪,哪儿就生出变乱,卫国丧君,三邾大乱,如今晋国也再度分裂,甚至连太子、国君的死,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好的坏的,对的错的,杂糅在一起,头脑本就不复杂的她已经无从分辨了。
  某天深夜,在赵无恤熟睡之后,孔姣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难道,我夫也是庆父、崔杼那样的权奸?”
  这些在孔丘给学生们讲的故事中,妥妥扮演反派的人物,现在却鲜活地躺在她身旁。
  不过,他熟睡时就像个孩子,双手抱着胸膛,眉头紧皱,似乎是感到了夜色的寒冷,又或者是因为让人不那么畅快的梦境。
  看上去,孤独极了。
  孔姣孰视良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一开始的忐忑和惊恐却慢慢消失了。她安慰自己道,男主外女主内,她咽下一些不该说的话,装作厅堂之外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心一意抚养女儿。
  可她不去胡思乱想,事情却找上门来,在铜鞮的时候,一些在晋国效力的孔门弟子突然来求见,请她为太史墨求情。
  “外面盛传太史被上卿所囚,吾等人微言轻,难见上卿一面,太史生死,唯系夫人一言!”
  “我不是什么夫人,只是区区媵妾……”她想要分辨,然而在外人看来,她在跟着赵无恤去了一趟鲁国后,日益受宠,吹吹枕边风也许太史墨就获释了。
  “古人云,昵比匪人,惟以妇言是用,我不该过问这些事。”虽然如此告诫自己,但孔姣的脚,却不由自主地朝赵无恤的书房挪动。
  无论是他窃取鲁国,还是引发战争,制造死亡,明火执杖地傀儡卫、邾,甚至权倾晋国,悍然逼宫,她都装作不知道。外面关于丈夫与宋国大巫南子的风言风语,她也当做耳旁风。
  妇德要求她服从丈夫,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
  但这一次当听闻太史墨被禁锢时,孔姣却没忍住。
  她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谈起过太史墨,孔子去成周拜会老子时,曾与其有一面之缘,回来以后盛赞太史的睿智和博学。她嫁到晋国后,在一些宴飨上终于看到了这位老者,白发苍苍,文质彬彬,慈祥而温和地对她笑,说此女知礼,颇似仲尼。
  孔姣何尝不想说,他也与父亲极为相似,那份对小辈的勉励,那份内藏的固执。
  若是这样一位老人被丈夫所杀,孔姣不敢怪罪他,却不会原谅自己的无所作为。
  但每踏出一步,她就离母亲敦敦教诲的“妇德”远了一步,离赵无恤的书房越近,她的心里就越发忐忑不安,以至于双手都绞到了一起。
  自己能说服他么?会触怒他么?会被舍弃休掉么?会为孔氏蒙羞么?
  等她终于鼓起勇气,叩门而入时,却惊讶地发现,赵无恤正在席上与夫人乐灵子谈笑风生,一边说话,还一边喝着她为他熬制的药羹。
  见孔姣入内,二人的目光便投了过来,这副伉俪情深的情景,直让孔姣脸色发红。她十指紧紧扣进掌中,本来已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赶快朝赵无恤和乐灵子下拜行礼:“妾见过夫君,夫人……”
  情况比先前想象的更糟,她是媵,只不过是正妻陪嫁来的影子,这时候说那些话,真的合适么?
  再抬头时张口欲言,却见乐灵子朝她微微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笑容盎然……
  ……
  孔姣终究还是没说出逆耳之言,说了会话就离开了,不过她的种种举止,已经将自己的想法暴露无遗。
  等她走了以后,赵无恤将喝完羹的瓷碗推到一旁,抬头看着自家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与她不会是约好的罢?”
  “只是巧合。”乐灵子垂下了头,云鬓上戴着一朵白色的花,现在还是晋侯的丧期,尽管赵无恤已经将君权践踏于脚下,但她这个上卿夫人却必须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得民心者方能得国,这是赵无恤一直追求的目标,他有个好妻子,作为外来媳妇的乐灵子,也可以帮他赢得了赵氏领地上从大夫到士人庶民的爱戴。
  她是扁鹊的女弟子,居住在深宫,却心怀黎民苦楚的女灵鹊。她资助带下医和小儿医,时不时访问邺城孤老,散发食物和衣料,以上种种为她加持了神圣的光环,走到哪都能受到顶礼膜拜。
  与士大夫之妻妾交往,乐灵子也举止有礼,并通过她们影响各自的丈夫,在宫闱中为赵无恤赢得了不少忠心。
  有时候赵无恤觉得,她就是自己的长孙皇后……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他对妇人干政还是很警觉的,何况乐氏乃宋国大族,既要笼络,又不能让她对朝堂的影响力太大。
  乐灵子聪慧,也有自知之明,除了资助带下医、小儿医发展,培养女医外,轻易不会为了什么事,什么人而求赵无恤。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她像一只蝴蝶张开翅膀般,朝赵无恤下拜道:“虽知夫君心中有数,但妾还是想冒昧多言几句。”
  赵无恤叹了口气:“说吧。”
  “父亲被囚禁在虒祁宫中时,没少受太史照顾。”
  “舅翁在世时,也多次对太史请教,待之如师。”
  “晋国守藏室的史官,统统都是太史的徒子徒孙,晋国乃至于天下的士,都钦慕太史的名望和智慧,世人常言:季札、晏子、叔向、子产,弭兵时代的四贤已逝,而史墨,老子,孔子,乃是当世新的三贤。”
  “于我家有旧谊,又是天下敬重的智者,所以我便只能忍着他肆意书写我的恶,留于丹青之上?”赵无恤将手放到了案几上,微握成拳。
  这是他微怒的标志,但乐灵子没有慌,语气温和地说道:“夫君一定知道崔杼弑其君这件事。”
  “齐太史、南史的不畏强权,家臣谋士已经在我耳边说了几十次了,我若杀之,便是崔杼。”赵无恤不胜其烦。
  “这之前,还有一件事。”乐灵子靠近了一点,像是在暴怒边缘的猛兽边上,试图安抚它的少女。
  “崔杼杀死齐庄公后,陈庄公之尸于家中,扬言敢来祭拜吊丧者死。齐国卿大夫皆惧,不敢露面。唯独不及六尺的下大夫晏子坦然进入,头枕着齐庄公尸体大哭,起来后又依礼数稽首三次以表哀悼。当场有人对崔杼说:一定要杀了晏婴!然而崔杼却道:晏婴颇得民望,杀之,则齐民怨愤,舍之,则可得民心。”
  乐灵子说完了,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赵无恤,她和他都是聪明人,无需多言,点到即可。
  “让我再想想罢。”赵无恤挥了挥手,让她先出去。
  这一次,自己为何会这么纠结呢?
  说起来,他和太史墨的恩怨,那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他在虒祁宫任职的时候,就与太史墨相处得很不愉快。那位老者比孔子深沉,也比孔子聪明,他喜欢用那双看透世间万事的死鱼眼盯着赵无恤,然后摇头叹气。仿佛已经知道无恤对晋侯恭恭敬敬时,心里想着的是“彼可取而代之”。
  等到赵无恤夺取晋国执政之位后,史墨也是个倔强的不合作者,在别人纷纷投入赵氏门下时,他一直警惕地离赵无恤远远的,仿佛知道他的野心,不止是窃取晋国。可以这么说,他一直在扮演崔庆之乱时,晏子那既不愚忠,也不妥协的角色。
  这种角色,是最让人咬牙切齿的。
  赵无恤觉得最难对付的不是知瑶、魏驹,也不是齐国秦国,而是孔丘、史墨这些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
  口诛笔伐比刀剑更难以防备,比如这次,赵无恤真的是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当有一天,你赫然发现,自己站在曾倾心不已的精神对立面,成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时,该如何是好?
  宥之?那就是给晋国的史官们,给还忠于晋室的士大夫鼓劲,也让赵无恤编织的一系列谎言苍白无力,他就彻底成弑君的权奸了。连横一方也会得到很好的战争借口,打着为晋侯复仇的名义继续进发。
  杀之?正如乐灵子所言,史墨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他这几十年来,在晋国和天下积攒下的名望实在太重了。只不过被软禁,为之求情者都快踏破赵氏府邸门槛,若是真杀了,简直是在晋国这口即将沸腾的大釜下添加柴火。到时候不但晋国内部中立的士将站到赵氏的对立面,其余诸侯也会震惊不已,赵无恤的名声将一落千丈。除了这样能出一口气外,他要面对的情形比放任太史墨更糟糕……
  而且就算他顶住压力打赢了战争,再把史简付之一炬,就算胜利了么?
  没错,史官可以肉体毁灭,史书可以化为灰烬,甚至于史家们的脊梁,也能被他彻底打断!
  可就这样毁灭自己前世喜爱的理念,难道不是在源头阉割华夏引以为傲的根基么?没有不畏暴政的史官,没有浩如山海史书的中国,那还是中国么?
  赵无恤,他和前世自己曾鄙夷的大搞文字狱的清廷皇帝,又有多大区别呢?
  他知道的太多,心思太重,想的太远,春秋时的华夏,就像一个未抽条的稚嫩孩童,轻轻一拍,也许就会落下残疾,不能不谨慎啊。
  正当赵无恤来回踱步思虑利害的时候,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举案齐眉:“夫君,今日还未用飨食。”
  是季嬴。
  ……
  人未到而声先至,季嬴没有孔姣那傲人的身高的身材,也不像乐灵子身为正室夫人必备的雍容华态,虽然从闺中少女变成了人妻人母,却几乎没什么变化。
  她和十四岁的少女一般,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芦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蹑足走过时,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而且做菜的手艺还是那么细致,举案齐眉时,看赵无恤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案几上是崭新的瓷碗瓷盘,清香的稻米,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肉脯,看上去简单的饭食,却透着季嬴的用心。比如韭酱,每一个步骤都是她亲自制作,没让别人搀和,尝惯了山珍海味的赵无恤才能吃出初来春秋时,季嬴带给他的温馨。
  “夭。”赵无恤不饿,一点都不,他直呼其名,让季嬴放下案几,坐到他身边来,身子贴了过来,头枕着他的肩膀。
  季嬴不像孔姣、乐灵子一样出言劝诫,她就这么静静地与赵无恤依偎取暖,过了好一会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说道:“无恤……你许久没给我说故事了。”
  “是么?”忙于政务,赵无恤每天能与妻妾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无几,在案牍上忙了一宿,倒头便是呼呼大睡,与她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是只进入身体不触及心灵了。
  这就是攀登权力高塔必须付出的代价吧,赵无恤深知,代价还不止这些,有时候,他还得扼死心里的男孩,付出自己的良知,看着手下的生命从手边滑落黄泉,杀死自己明明尊敬爱戴的人,毁灭曾经认可的一切,内心深爱世人,却不能为世人所理解,只能成为令天下畏惧的冷漠君王,默默守护这个文明的发芽长大。
  谁说掌握了权力就能为所欲为?为何他感觉这么劳累。
  一刹那,赵无恤有些理解秦始皇了。
  好在,他还有季嬴。
  “那今日我便讲一个。”赵无恤换了姿势,靠着墙,让季嬴躺在自己腿上,轻抚她的额发,语速缓慢地说道:“昔,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


第966章 熵
  夜色渐深,书房之内,赵无恤在缓缓叙述齐人和他妻妾的故事。
  “齐人之妻归来后,将自己目睹的一切告诉了妾,并沉痛地说道:良人(丈夫),是你我指望依靠终身之人,不料却做出如此事情来,实在令人失望。于是二女一起在院子内讪笑齐人,说着说着却哭成一团,齐人却丝毫不知,施施然从外归来,继续用他编造的事迹在妻妾面前吹嘘……”
  “在君子看来,世人用来谋取富贵权势的方法,还能够不使其妻妾引以为耻相对而哭泣者,实在太少了。”
  一段故事说完,书房内顿时沉默了下来。
  “史墨之囚,孔姣与灵子都想要来力劝我,孔姣是因为不忍智贤受刀斧之难,灵子是为我的名声和时势考虑,在汝等觉得,我为了获得权势而做的种种事情,足以让汝等引以为耻,相对而泣么?”
  “并非如此。”
  季嬴笑容嫣然,手指止住了赵无恤继续说下去。
  “君切勿妄自菲薄。”
  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在季嬴看来,是无恤想保护的东西太多,人前冷血而果断,人后却偶尔会陷入自我怀疑。他的本性是温柔,却强迫自己去做违背初心的事情,趟入污浊的浑水里,淤泥满身却毫不在意,心里想的是如何涤荡池塘,固本清源。
  他与世间的王侯卿大夫们不一样,他在乎的不是过眼的荣华富贵,不是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而是一些季嬴也说不清道不明,更加深远的东西。
  这次,轮到赵无恤枕在季嬴的腿上,膝枕,他最喜欢的港湾,可惜只有八岁之前和成婚之后才敢这样。
  他闭着眼问道:“汝今夜来此,也是为了劝说我?要知道,史墨与赵氏交情匪浅。”
  季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杀也好留也好,君做的决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纵然君遭世人不解,妾等都会与君同休。”
  当新婚之夜,他与她饮下合卺酒,将头发结在一起,相互孰视身体,彼此如初生的婴孩一般无所隐藏时,就意味着命运的联结。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看似柔软,却坚纫如丝,而季嬴希望,赵无恤的心,能够像磐石一般,无所动摇!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如此小儿女作态,真是让你见笑了。”
  赵无恤起身,褪去了纠结,他决定将这件事解决好,肉体毁灭很简单,但首先要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我要去见见太史墨。”
  季嬴仰着头,为他整理衣襟:“太史从不屈节,君能劝服他么?”
  “试试看罢,这是给太史墨一个机会。”赵无恤正了正衣冠,正色道:“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机会!”
  ……
  烛光暗淡的囚室,安之若素的囚徒。
  瓷瓶放在案几上时,太史墨抬头看着眼前的赵无恤,眼中并无波动。
  “上卿这是来为老朽送行的么?”
  “太史多虑了。”无恤径自坐下,让手下人都出去,甚至连黑衣侍卫也不例外,屋内只剩下他与太史墨两人。
  瓶塞被拔出,一股浓郁的醇香飘了出来,让人闻之心醉。
  “这是邺城烧酒,天下间难得一见。”青铜蒸馏器的发明导致了蒸馏酒的诞生,只需要一些浓酒和糟,让酒精蒸腾其上,再用器皿承接即可,不但在代、中山、燕等北寒之地能卖出好价钱,医学上更是受益颇多。
  “赵卿又鼓捣出了新东西。”
  史墨摇了摇头,说道:“可惜,老朽三十岁后便不再饮酒了,只怕要暴殄天物。”
  “周公《酒诰》曰: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之……太史不饮酒,是因为酒会导致丧乱和堕落?”
  史墨道:“仅是因为饮酒容易糊涂,双目迷眩,下笔松散,看不清事实。”
  而且饮酒容易触发情绪,作为一个史官,这是不应该的。
  与孔丘的笔则笔削则削不一样,无论事实如此,都只用冷冰冰地记载,不妄自加以个人的评述,才是史墨倾心的方式。
  无恤笑道:“也因为如此,太史才能语出惊人,甚至预言吴国必将被越国所灭。”
  “但我总觉得太史并非没有私心。”
  “太史的私心,便是对我成见极深,今日敢问太史,这是为何?是因为我毁灭旧礼,窃取邦国,还是因为我打破了六卿僵局,瓜分公室?”
  “都不是。”
  “那太史为何在我初入虒祁宫时,便如同防贼一般防着我?我回到晋国后,纵然做了种种利国利民之事,太史依然对我忌惮颇深?太史能对我父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可见并非愚忠于晋室者,也不可能看不清天下大势,这让我更想不明白。”
  太史墨目光复杂地看向赵无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也。”
  “虒祁宫中,老朽并非初次见到赵卿,在之前还有过一面之交。”
  “宴飨上,赵卿幼弱,独立于诸父兄之外,沉默寡言,除了善于隐忍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才干。”
  他说的这件事情,赵无恤一点印象都没有。
  “然而一年后,赵卿再入虒祁宫时,却与之前泯然二人,这让老朽深为惊疑。”
  “你突然间声名鹊起,成了晋国卿大夫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一边小心讨好君上,一边攻于心计,在领地暗中经营武力收买人心,胸中恍若怀有大志,与之前的隐忍小子实在不同。”
  赵无恤道:“年少木讷而年长聪睿,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楚庄王也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未鸣,一鸣惊人。”
  “短短一年,变化竟如此翻天覆地,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而且……”
  晓是睿智如太史墨,也露出了一丝疑惑和恐惧的目光。
  “离开晋国后,赵卿的所作所为,老朽越发琢磨不透了。窃国、借势,一切都如此果断,仿佛知道阳虎必叛,知道六卿必乱。更有些东西叫人匪夷所思,如武卒、如纸张、如铁器、如幕府、如刑律,虽然赵卿一个劲归功于臣下,但老朽却看得出,一切的缘由都是你。”
  身为史官,太史墨将上到唐尧,下到近世的一切可见典籍都烂熟于心,历史的长河也是秩序的长河,一切发展都有其内在的规律,这种规律不为尧兴,不为桀亡,任何王侯将相,所谓圣贤,都被内化在种种历史规则里,无法脱身。
  但惟独在赵无恤身上,他却看到了一丝异样。
  “尧舜禹汤,夏桀商纣,文王武王周公,齐桓晋文,乃至于汝父赵武子,彼辈都没有人能超越时代,唯独你,赵卿,老朽怎么也琢磨不透。”
  在太史墨眼里,赵无恤是搅乱这时代的一枚石子,这十多年来的剧变,竟都是由他一个人引导的,就像是稳定秩序里引发混乱的熵,注意到这异样的,并非史墨一人,可这时代,唯独他才会想的那么深那么远。
  “赵卿除非真是受到了上天启迪,开了智窍?老朽不信鬼神之事,不如此却又无法解释赵卿的异样。”
  当世人都在迷雾中摸着石头过河时,唯独这个人似乎知道水的深浅,大剌剌地就走在了最前沿。
  他不是黄泉来的恶鬼,就是昊天降下的神使,对这样的人,史墨又岂能不敬而远之,小心提防?
  “原来如此。”
  赵无恤释然了,他笑道:“多年前,我冠礼当日,跟着父亲走进家庙后,面对列祖列宗的灵柩,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赵无恤尤记得,赵鞅虎目直视他的双眼,像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细细想来,汝自从出生以来,一向平平无奇,性情冷淡而怕生人,除了能忍辱外,似乎别无特点,与皇考早年倒是有几分相似。为何从去年冬至开始,却忽然睿智贤明,锐意进取起来,制作奇异机巧之物没有穷尽,一些新的制度也让我叹为观止……你能否告诉为父,告诉在场的先祖们,这,究竟是何缘由!?”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啊。
  史墨支起了身子,死死盯着赵无恤:“赵卿当时如何作答?”
  “我以梦境来解释,我自己的一些奇思妙想和所做的机巧之物,大多是梦中偶然所见。”
  “其实不是?”
  “不是,这只是搪塞之言,不尽是事实。”
  “那事实又如何?”
  你究竟是谁?人乎?鬼乎?神乎?来自何方?黄泉?九天?
  又想要将这个时代如何,带着她走向何处?是毁灭,还是新生?
  这就是史墨想要知道的答案。
  “我是赵无恤,也不是赵无恤。”
  这一刻,赵无恤如释重负,就像是知道了国王驴耳朵的理发师,在树洞里说出事实的时候,眼前的人若还冥顽不灵,他就是个死人,死人无法泄密。
  他笑容灿烂,仿佛二人初次相识介绍自己一样,对太史墨道:“说来太史可能难以相信,我来自未来,自来两千五百年后!”


第967章 历史的尘埃
  从三十岁时一次宿醉导致次日记史笔误后,太史墨就再也不饮酒了。
  大禹说,酒这东西迟早有一天能让人亡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所以亡国,是因为饮酒误人,代不乏人,可谓“酒厄”。
  所以太史墨滴酒不沾,只为保持清醒的双目。
  今天,他以为眼前的赵无恤醉了,开始说胡话来,最开始时,他是不断冷笑,只当听昏话的。
  可在半个时辰后,他才明白,其实是自己醉了。
  赵无恤的那些故事让他沉醉。
  他说那吴越春秋,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说那晋国三分,陈氏代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王侯。
  说那战国策士,纵横家书,鬼谷奇谋。
  说那稷下学宫,百家争鸣,华夏文明之鼎盛,当始于斯。
  说那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说那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说那秦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可惜一夫作难而七庙隳。
  说那陈胜吴广顿足大泽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说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说那高祖斩白蛇,大风起兮云风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说那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
  说那太史公忍辱负重,而作史记,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说那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说那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焚匈奴之庭,坑康居之民,屠大宛之城,蹈乌孙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
  说那汉末三分,官渡的鏖战,赤壁之畔的大火,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到这里,赵无恤停下言语,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有几分微醺。
  而太史墨听到痴迷,也有几分醉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
  “谁能想到老朽的话不幸言中,吴国终究灭于于越。”
  “谁能想到仲尼生前彷徨丧家之犬,身后却被他的徒子徒孙们一路捧到至圣先师的位置上呢,这只怕不是他的本意。”
  “谁能想到季札之言不幸言中,晋国终于还是三分,倒是孙子说赵氏必大的猜想落空了。”
  “谁能想到周室的皂隶,东方牧马儿的后裔,竟能横扫天下,结束这个乱世,结果却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这一切都太戏剧性了,纵然太史墨博览古今,也无法想象。
  他看着赵无恤,态度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冷淡和提防,而是更加复杂的情绪:“倘若没有赵卿横空出世的话,这一切都会发生。”
  无恤笑道:“太史信我?不当我是得了癔症,或者喝醉了酒?”
  “如此多的细节,前后跨越数百年,一环紧扣一环,越国并吴,晋之三分,战国七雄,秦汉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造不了假,或者说,比起如今被上卿搅乱的时局,那些事更像是真的。”
  赵无恤长叹一声:“也唯独对太史,小子才有可能说这些话还不被当做疯了。”
  “还请上卿继续说下去!”太史墨殷切第看着赵无恤,作为一个史官,有机会窥探千年后的历史,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而且按照赵无恤的说法,从上古的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直到秦时明月汉时雄关,泱泱华夏融汇了九州的各族,一脉相传,后世的辉煌如此炫目,让人激动莫名。
  但与讲述天汉灿烂的激情澎湃不同,接下来,赵无恤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压抑。
  他说那曹魏篡汉,司马篡曹,鹰视狼顾之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说那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神州陆沉,中原之地,尽染膻腥。
  他说那祖狄闻鸡起舞,中流击楫,说那刘琨困守晋阳,一曲胡笳救孤城。
  他说那羯奴石赵屠戮汉人,中原士女流离失所,几成两脚羊。
  他说那苻天王投鞭断流,谢安石东山再起,淝水之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说那宋文帝,元嘉草草,封狼居胥,却赢得仓皇北顾……
  赵无恤的叙述越是往后,史墨就越陌生,但不知为何,他的代入感也更加深入,渐渐不再有听离奇故事的感觉,他的子孙经历这一切,那些篆刻在这个民族身上的阵痛,那些华夏之人奋发的辉煌,又通过赵无恤之口回馈于他,让他感同身受。
  为之喜,也为之泣。
  赵无恤接下来还说了很多,说了盛唐风月,宣和画卷,史墨为之神往。
  说了靖康之耻,风波亭之冤,史墨为之扼腕。
  说了崖山之战,华夏不绝若缕,史墨默然不言,感到了一丝绝望。
  说了红巾遍九州,明皇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史墨为之拍案叫好。
  说了萨尔浒之战,四九城之危,煤山上崇祯皇帝吊死,满清入主中原,神州再次沦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华夏的衣冠,没了……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剃发易服,失去的不仅是衣冠之仪,更是华夏的根啊……”
  这一刻,本以为已经看透世间万事,历史也只是冷冰冰的记述的史墨竟然痛哭流涕,他哭得就像个刚得知自己失去了儿孙的白发人。
  ……
  比起能活数百年的龟鳖,比起能活数千年的树木而言,人的生命太短暂了,他们被囚禁在永恒的现在中,活在过去的迷雾和未知的未来之间。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开始记述历史,指望在转瞬即逝的尘埃下保留一些东西。或是想要让时代不要那么快被遗忘,或是想留名让后人记住自己的事迹,又或者是作为先来者,想让他们引以为戒,以史为鉴,这就是史官的本职工作。
  史墨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吸纳了那些知识,所以才能如此洞察时代、人心。
  而赵无恤却比他更特殊,他不仅是满腹贪欲的年轻权臣,也是内心藏了无数话语和故事的长者,是一本包容了数千年智慧的史书,书页紧锁,能一窥其中究竟,史墨觉得,这真的是他的幸运。
  史墨知晓过去,根据以往的兴亡经验来预言时局,然而赵无恤更胜一筹,他能看透未来。
  等他冷静下来后,才严肃地对赵无恤说道:“上卿通晓未来大势,但你的所作所为,却不一定都是对的。这就好比宋国人为了使自己田地里的禾苗长得快,便将禾苗往上拔,结果禾苗反而快速枯萎的故事一般。”
  “夜间点亮火把照耀前路,总比摸着黑乱爬磕磕绊绊要好。”赵无恤说道:“我愿做指路的明灯,只望华夏能一路坦途,少一些波折和危亡,过去所做的一切,有私心,也有公心。”
  史墨点了点头,认可了这句话。如此一来,赵无恤的种种作为都能说得通了,异样感消失。
  “老朽还有一事相求。”他眼中闪过一丝殷切。
  “但说无妨。”
  史墨的手有些颤抖:“上卿说的这些东西,我能记下来么?”
  “太史聪睿,应该明白,今夜的对话,只要有一个字传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在上卿生前是如此,但身后呢?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呢?”他在看来,那些可能不会再发生的历史,也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不应该就这么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赵无恤沉吟片刻后道:“太史可以记,但我也有个请求。”
  “诸侯连横谋赵,河东也大战在即,《晋史乘》里,关于我弑君及太子的事情一旦被大肆宣扬,对时局十分不利。”
  “上卿想让我删改?”唯独这一点,史墨做不到,这是为史者基本的节操,至少,不能由他亲自来毁掉记录。
  无恤却道:“我想要太史递交辞呈,从太史之位上退下来,史赵将接替太史之位。”
  史墨正要皱眉拒绝,却听赵无恤又道:“退下来之后,太史便要交出晋史乘,但与此同时,太史也可以修自己的私史,私史之中,无论是此次铜鞮宫之变,还是今日你我的对话,任由太史记述。”
  这一次,史墨犹豫片刻后道:“上卿允许我继续私下记述,老朽可以从太史之位上退下来。”他知道,自己一旦卸任太史,赵无恤肯定会对晋史乘加以控制,去掉那些对他不利的东西,但这是难以避免的,自己纵然抗拒而死,赵无恤依旧能得逞。可在听了赵无恤今日所述后,太史墨捍卫真史的死志向,却不知不觉淡了。
  那卷记述了“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的竹简,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地上。与一个邦国,一个民族数千年的沧桑历史相比,这点事情就好像是沧海之中的一粒粟,无足轻重了……
  而且他相信,自己可以如那“司马迁”一样,将私史做成后世无法忽视的正史!比起后世动辄焚烧史书,大兴文字狱的帝王,赵无恤已经很不错了。
  此事了了以后,赵无恤也松了口气,他对身后名倒是没什么兴趣,只不过不希望影响现在的战局,影响他的谋国谋天下,而且也不想因此打断史家的脊梁骨。
  现在,就让太史墨成为他的自传史官吧……
  “太史应该会宗周金文。”
  这是一种较为古老的字体,在平王东迁后就渐渐被摈弃了,现在天下能识别并书写的,不超过一百人,太史墨作为史官里的佼佼者,自然是会的。
  “我说的那种种事情,太史可用古金文书写,但简册必须同晋史乘一起封藏,解密的期限是……千年。”倘若他打造的新政权能维持那么久的话。
  “一言为定!”
  皆大欢喜,提防化为尊重,多年未饮酒的太史墨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赵无恤满上。
  “就为上卿今日坦诚而言,老夫可否敬你一盏?”
  “求之不得,且共饮!”
  二人对饮,饮完后都将酒盏翻到在案上,不知为何,突然间相对大笑。
  等黑衣侍卫再回来时,却愕然发现,太史墨和赵无恤两个相差几十岁的一老一青,半个时辰前还剑拔弩张横眉冷对,现在却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对而坐,一杯浊酒,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第968章 大盗与王孙
  ……
  “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素缟飘扬,哭声震天,安邑郊外的祭坛下,是一片黑白相间的海洋。
  铜鞮宫变之后数日,尽管赵无恤加以封锁,但消息还是传到了安邑,太子已死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而还有传言说,连国君也遇害了!
  这消息让连横一方心中大喜,纷纷奔走相告。
  魏驹也不例外,他最初虽然是被迫与秦、齐联合的,但过去两个月里,因为未与赵军正面交锋,河东的战事出奇顺利:与魏氏迫切需要向赵韩领地进攻抢掠不同,赵氏因为去年河北大旱的缘故,若是长远考虑,春耕更不可耽误。同时处于战略考虑,赵无恤一月时没有大肆征召丁壮,占领绛地后便在河东一味防守,对秦魏示弱,引诱他们将主力全部放进来。
  这么做是有弊端的,等春耕结束,赵军的主力陆续集结到河东时,秦魏联军已经攻下了韩氏的不少地盘。
  到这种时候,魏驹也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来,赵氏内外交困,也许魏氏真的有机会赢下这场战争,再不济也能保住河东呢。
  于是他便在陈恒的建议下,充分利用这个消息,在安邑大搞哭丧,把自己扮演成晋国最后的忠臣,因为迫于赵无恤的威逼,才迫不得已与秦齐合作的,不料勤君还是迟了一步,晋侯已经被权卿所害……
  他让谋臣写了祭文,在祭坛上哭得稀里哗啦,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人看了也会感动。
  “惊闻君上太子双双遇害,臣驹俯地流血。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已哀泣,更皆泪涟;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臣肝胆,悲无断绝!驹也不才,愿帅魏氏及友邦,肆伐弑君之人赵无恤。外有秦齐友邦相助,内有忠臣烈士举义,辅晋灭赵,在此举也!”
  这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叛国投秦的举动,说成是向友邦借兵报君仇了。
  现在的舆论对连横一方极为有利,虽然赵无恤对国君和太子的死进行了掩饰,但却止不住众人的怀疑,毕竟他架空公室的所作所为,已经到路人皆知的程度了。
  陈恒甚至希望,赵无恤能一不做二不休,宣布取代晋国,独立为君,若是那样,肯定会有部分晋臣倒向连横,晋国不存,韩氏也就失去了坚持的唯一理由,说不定很快就降了。
  赵无恤并没有这么迫不及待行谋篡之事,让他们略微失望,可不要紧,在铜鞮宫变后又出了一件大新闻,有传言称:仗义执言的太史墨也遭到了赵无恤的迫害!被软禁了起来,生死不知。
  “太史是晋国乃至全天下都敬慕的智者,贤才,为晋国勤勤勉勉效力数十年,不料赵无恤也不放过他。”陈恒再度大喜,让人在河东鼓噪舆论,宣扬此事。
  他更是和魏驹、秦人暗中谋算说:“若赵无恤因怒而杀太史墨,晋国上下肯定会一片哗然,到时候不但在赵魏之间中立的士大夫会纷纷来投奔,就连赵氏内部,赵无恤过去赖以为支柱的士人,也会对他的暴行大失所望。”
  和崔杼杀齐庄公却不敢杀晏婴一样,杀太史墨,某种程度上的确比弑君弑太子更严重……
  毕竟下克上之事世卿们没少干过,但公然杀众望所归的贤者,那真是跟自己找不自在。
  到时候只要连横一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再祭一祭太史墨,抨击下赵氏的暴行,就足以让赵无恤失去很多晋士的支持了。
  可陈恒等人左盼右盼,等来的却是太史墨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说自己只是在赵卿的院子里做了几天客的消息。
  不单如此,他甚至立刻就辞去了太史之职,宣布要告老引退,而作为晋国官方正史的《晋史乘》也交到了新一任太史手里。
  新的太史叫史赵,他不仅是史墨的一手带出来的弟子,也是赵氏小宗子弟。
  如此一来,晋史乘与赵氏家史便无甚区别了,魏驹和陈恒可以肯定,铜鞮宫变的这段历史,会悄无声息地被抹去。
  ……
  “汝不是说史墨傲骨嶙峋,绝不会因为受到威逼利诱的屈服么?”
  陈恒想不通,也不知道赵无恤是如何说服太史墨的,更不知道太史墨在放弃记载粗糙的晋史乘同时,还在勾勒自己的两部私史。
  一是晋国数十年来的种种政要纪,不仅包括铜鞮宫变的真相,更包括晋公室的衰竭,公族的尽灭,六卿争权,赵氏崛起的整个过程,虽然不是国家正史,却胜于详细,太史墨能肯定,自己虽然对赵氏做出了妥协,但这本私史绝对能成一家之言,不让真相湮灭。
  其二,便是他与赵无恤那一夜对话的记述了,这是极其隐秘的东西,世上唯此二人知晓。在接下来几年里史墨的隐居之所,注定会被黑衣牢牢监视,在他成书之后,也会立刻被收缴封藏,直到千百年后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总之,太史墨的安然无恙,在让尊敬他的晋国大夫、士人们松了一口气,同时赞叹赵无恤的大度之余,也让陈恒、魏驹他们的算盘落空了。
  赵无恤有条不紊地给晋侯午定了谥号,将太子以平民之礼安葬,又从所剩不多的晋昭公公孙里挑了一个孩童来做国君,这一切,简直是在对魏驹嘲笑:我还是大义和正统,你依旧是叛臣。
  原本以为借助太史墨的死,在晋国、赵氏内部掀起一场让赵无恤难以应付的反抗声浪,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既然赵氏内部依然稳定,秦魏本来已经集结好兵力,打算收复新绛、故绛,现在却又一次踌躇不前了。
  “还是先将韩氏收服再说吧……”陈恒和魏驹都吃过赵无恤的亏,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于是除了放在曲沃防备赵军的主力外,秦魏的轻装部队与郑军配合,开始合围韩氏的河外地,力求在赵军南下前,消灭韩氏!
  与此同时,赵无恤制定的西线战略,也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二月底,王孙胜部三千余人,已经抵达温县,与刚刚从鲁国来到这里的柳下跖一行汇合……
  ……
  柳下跖满脸胡须,头发披散,仅仅在头顶随意扎了个髻,赵氏给将领们颁发的铁札甲他也不好好披,依旧穿着一身旧皮甲,坐在行军凳上,盯着地图思索。
  “他是在想着,要去何处劫掠么?”一旁的王孙胜身为楚太子之后,岂能随意箕坐,他傲然站立,心中如此猜想。王孙胜是孙武和伍子胥一手教出来的好学生,于用兵颇有心得,同时也对盗跖这种野路子很看不起。
  过了一会,盗跖才吐了口唾沫道:“看来宋国是指望不上了,吾等途径濮阳时,就已给宋国发去消息,让宋军在郑国东部发动进攻,加以牵制。可如今的消息是,宋人的军队本来已至边境,不知何时又退了回去。”
  宋国境内可能有变,而且还不小,不过这并不管盗跖、王孙胜的事,他们只需要考虑,如何在宋国未能来助的情况下,打好南线的战事。
  他抬起了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王孙你很擅长作战,前年也在虎牢以东跟郑国人交过手,你怎么看?”
  借道成周是必然的,这也是赵无恤的意思,但在成周境内要如何走,就全凭他们临机决定了。
  “上卿给吾等的任务是救韩,我认为应该渡过盟津后,便迅速沿大河向西进发,逼迫郑军解除对韩氏的围困。”
  王孙胜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语气舒缓地对盗跖,这个昔日下贱的盗寇提出建议。谁让他才是南线赵军的统帅呢?王孙胜也得受他节制,颇有一种凤鸟居于麻雀之下的屈辱感。
  盗跖淡定捏死了一只发梢的虱子,过了一会才回头道:“王孙的意思是,走崤函古道?”


第969章 天子脚下(上)
  崤函道,是连接成周与秦的古道,从夏后皋时代起就存在,至今已千余年了。崤函古道的基本走向,若以虢城为圆心,向西的路线是虢城——桃林塞——函谷关,故又称之为函道。向东的路线,因为在崤山中开凿绵延,故叫崤道。
  王孙胜建议走的这条路,正是崤道。
  盗跖的手在地图上开始划线,从盟津西去,经渑池,过夏侯皋坟墓所在的南陵,再过周文王曾避风雨处的北陵,然后一直抵达虢城。
  他颔首评价道:“崤道,这的确是吾等东去虢城最快捷的道路。”
  王孙胜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却听盗跖却又道:“然而此道位于深险谷地里,地势险要,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正所谓车不方轨,马不并辔。而且路途长达两百里,吾等万余大军,要走上六七天才能出谷。”
  “韩氏跟几年前一样,不经打,被秦魏郑一合击,两个月就把该丢不该丢的地方都丢了,仅剩下虢城、宜阳等几处。河外地已呈糜烂之势,郑军的斥候和商贾到处都是。此次郑军西征的统帅是游速,兵力已达万五千人,他若无防备还好,若有防备,只需要在崤道两侧放置两千人,便能让我军进退维谷。到时候非但无法救韩,甚至还会重蹈秦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被晋军和姜氏戎夹击而全军覆没的覆辙。故而不能走崤道。”
  虽然盗跖否定了王孙胜的提议,但他却没有因此恼羞成怒,而是有些吃惊地看着分析得面面俱到的盗跖,觉得自己之前小觑了他。
  一有文化有见识的盗匪,真是有意思。
  “那军将觉得,吾等将要如何走?”想去虢城,除了走大河南岸的崤道外,就是从王屋山南麓的河岸过去,一样是险峻异常,要花上比走崤道更长的时间,而且过去后得先面对在河东的秦、魏联军,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且问你,当年周武王让周公在东方寻找新的都邑,最后选定了成周,是何依据?”
  王孙胜从来不虚考校:“因为成周乃形胜之地。武王曾对周公说,洛阳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瞻有河,粤瞻洛、伊,真可谓河山四固,于是便在此营建东都。”
  “若论从成周南部去往河外必经的险要,都有哪些?”
  “自然是隔绝了伊洛二水的熊耳山了……”王孙胜话一顿:“柳下军将,你莫非想……”
  盗跖龇着牙笑道:“不错,吾等就直接从成周穿过去,攻破陆浑邑,然后沿着熊耳山北麓杀到伊水上游,再他妈地,烧了郑人的粮仓,如此一来,就完全把郑军的退路封死了!”
  他看着王孙胜:“你觉得怎样?”
  “其一,这样便绕得更远了,而且一路上都有郑军把守。上卿的军令是救韩,而不是……”
  “谬矣,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上卿的意图你还不明白?要在河东、河外、河西、上郡,打一场全所未有的大会战,吾等的任务不仅是保住韩氏,还要将郑人的后路堵住,让他们跑不掉。而且进攻郑人屯粮的大本营阴地,郑人闻讯必然后撤,如此一来,不就解了韩氏之围了么?”
  王孙胜没有再驳,继续说道:“其二,军将想做的大概是兵行险招,打郑国人一个措手不及,但从现在的消息看,郑人已经很好地防备了后路,就这样从成周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根本起不到出奇制胜的作用。”
  他有些无礼地打了个比方:“军将当年做盗寇时,入室行窃,难道还要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过去,让主人看到么?”
  盗跖哈哈大笑。
  “你说的没错。”盗跖拍了拍王孙胜的肩膀:“我当年为盗时,行窃抢掠,的确是从府邸正大门大摇大摆进去的。”
  王孙胜顿时无语。
  盗跖已经下定决心了,冷笑道:“我就是要让首鼠两端的周室知道赵军是不好惹的,也让郑国人知道我来了,让游速谨慎地后撤,集中兵力与我打一场合战。比起漫山遍野地搜索败兵,毕其功于一役更合我的胃口!”
  他舔了舔唇舌,眼中露出了一丝期待:“而且,吾等要先跟周天子借道,乃公还真想看看号称天下之中的洛阳城,是什么样子。”
  ……
  “刘卿来的早。”
  “单卿也早。”
  三月初的一个大清早,成周城内除了周天子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单卿单平和刘卿刘承不约而同地在城阙上碰面了。
  不过都酸楚着脸,看得出他们并不想来。
  与十年前刘氏独大,单氏仅为陪衬不同,在刘氏支持的范、中行和知氏在六卿之战里落败后,赵无恤独揽晋权,于是刘公一系便开始在成周边缘化,主张亲赵的单氏开始掌权。
  虽说单氏亲赵,但终究是属于被迫,赵无恤曾兴兵渡过孟津,将苌弘要走,虽然没有直接对王室用兵,但他那些罔顾礼法的所作所为,与极度守旧的周王室是没法好好相处的。尤其是他不向王室申请,就将卫、邾的卿族消灭,换上赵氏子弟当权,赵氏大有统合整个中原之势,而且完全无视了王室的存在。故而周王室上到天子,下到卿大夫更是对他忌惮莫名,生怕有一天这种事情会在成周上演。
  可忌惮又能怎么样,周王室之所以能在中原立足,靠的是兵力么?当然不是,他们连一军之众也养不起了。周天子能延续到现在,除了洛阳的山河四固外,还不是靠着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点遗泽,以及所谓的“晋郑是依”么?
  完全可以这么说,虽然王室与两国也有过冲突,但若没有晋国和郑国的左右扶持,周室早就被戎狄或者楚国覆灭多少次了。
  可现在郑国支持了王子朝叛乱,跟周王匄这一系关系极差,仅剩的晋侯也自身难保,周室只能改而对晋国上卿赵无恤摇尾巴,希望他能像祖先赵文子那样,顾及王室的脸面,稍微收敛一点。
  为此甚至还不惜派人去给赵无恤捧场,支持他的“合纵”对抗秦齐郑魏的“连横”。
  虽然名义上支持赵氏,但实际上,单平和刘承心里是打过小算盘的,要是连横能压合纵一头,让中原格局再度均势,那周王室便有了站出来喊暂停,充当仲裁者的机会,也就能从被赵氏逼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局面下脱身。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还不得战争分出个高下胜负,大军却先兵临成周了。
  过去几年里,盟津已经成了赵韩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对于他们借道渡河,王室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现如今,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赵军一部,悍然请求,从王城边上经过!
  一时间,周王室的王族和卿大夫们纷纷大哗,各家以老子说的“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为由,希望执政单平和次卿刘承拒绝。
  但单平和刘承哪里敢?
  若是不答应,赵军直接不顾王室脸面强行过境该如何是好?他们在与天子商量之后,还是同意赵军借道,但不允许在王城郊外逗留。
  不仅如此,单平和刘承二人还让周室所谓的“六师”再度武装起来,拿着寒酸的兵器和甲胄躲在城郭内,以防不测,他二人也不放心,一大早就来城头观望。
  “单卿放心,此乃天子脚下,赵军也不敢放肆,便是他们胡作非为,天子自然有六师保护。”
  单平忧郁地看了一眼刘承,不知道他是假的装糊涂讽刺呢,还是想要说些假话相互打打气。
  正如诗言:“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在东迁之前,周王室的六师那是多么的强大啊,周武王靠他们灭绝大邑商,周公旦靠他们平定武庚之乱,成康昭穆靠他们南征北战,东西讨伐,打下了周朝广袤的疆土,分封了无数诸侯,东夷南蛮北狄西戎无不称臣。
  可渐渐地,连王室自己的土地也分封得所剩无几,当兵的国人失去了土地,沦为皂隶,六师已经变成各级领主组成的混合武装,战斗力开始一日不如一日。到了骊山之难后,连这点武装也丧失殆尽,周王室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和一些残兵败将,躲到成周继续挥霍祖宗留下的财富。
  但好歹还能苟且,还能让诸侯有些许敬畏,直到三十年前的王子朝之乱。
  那段内战的时间里,王族分裂,卿大夫也互相残杀,把各自的元气消耗得一点不剩,战后的洛阳一片废墟,周室羸弱到连几千人的武装都凑不出来,筑座城都得向诸侯求助借粮的程度了。
  所以这几年中原的乱相,周王室却只能干瞪眼,这种状况下,若过境的赵军真有不轨之心,他们毫无办法。
  单刘二人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在城阙上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过境的赵军给等来了。
  前面的轻骑如流星赶月,后面的烟尘遮天蔽日,带动阵阵雷鸣般的脚步。赵军已至,刘承和单平再度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
  他们心里都祈求道:“希望赵将能守礼。”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支赵军的统帅,叫做柳下跖,当年在大野泽畔杀贵族如葛麻,视王侯如粪土的盗跖!


第970章 天子脚下(下)
  “这就是洛阳么?但怎么有两座城?”
  驻马远眺,柳下跖看到在朝阳的彼端,洛水的北岸,有两座耸立于河洛平原上的城池,一东一西,中间有瀍水相隔。
  “自古以来,洛阳便是两座城组成的。”王孙胜每每想到他们如同当年袭郑的秦军一样大摇大摆从周王室眼皮底下过,就感觉有些不自在。郑国人很喜欢用商贾做间谍,现在只怕早有商贾去通知游速,说在周室发现赵军踪迹了吧,只希望一切能如盗跖所希望的。
  盗跖却是对这双城之景十分好奇:“一般而言都邑不是只有一座么,为何洛阳却是两座?”
  论这些晦涩的沿革,身为贵族的王孙胜可比盗跖强多了,他说道:“周公营建洛邑之前,此地因为位于洛水之滨,故称之为洛汭。为营建新都,周成王让周公先到大河以北的黎水占卜,但得到的结果不是吉兆。随后,周公便渡过大河来到洛水沿岸,占卜涧水以东、瀍水以西的地方,得到的是吉兆;又占卜瀍水以东的地方,同样得到的是吉兆。于是就一次性建造了两座城……”
  他指着东边拥有高大外城郭的城池道:“这是成周,乃宗庙所在,也驻扎有军队。”
  又指着西边略显破落的城邑道:“这是王城,乃天子寝宫,周公曾居此摄政。”
  盗跖根据字面意思猜测道:“王城,周王所居也……如此说来,周天子和九鼎应该都在西边喽?”
  “不,现在天子和九鼎都在成周。”
  盗跖挠了挠头,为自己又猜错了有些懊恼:“这又是为何?”
  “最初时,周成王的确曾将九鼎迁至王城,王城那边有一座鼎门,便是因迁九鼎进城时经过而得名。王城内所居多为周人贵族,为洛阳主城,也是诸侯朝见天子的地方。成周城则为副城,乃驻防成周八师、安置殷商遗民和进行集市贸易的地方。”
  “到后来周平王东迁后,也在王城居住。不过二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乱,周天子为了避王子朝叛军,便带着九鼎一起迁到了成周。从此王城便陷入战火,百姓外逃,开始破败,后来虽然诸侯集资修缮过,但已恢弘不再,故而天子便在成周扎下根来,直到现在。”
  “原来如此。”盗跖作恍然大悟状,笑道:“看来上卿让王孙做我副手,还是有几分用处的,至少在这些方面头头是道。”
  这句话说得王孙胜怒火直冒,盗跖当自己只是个随军参赞的笔吏么?若不是看盗跖在盗跖是军将,有权号令自己外,他早就扔了马鞭调头离开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怒反讽,盗跖却拍马向前,对身后众人道:“大军在此等候,吾靠近去看看便回。”
  说完便绝尘而去,王孙胜满心怒气没处放,和监军对视一眼,却发现他眼里同样十分无奈。
  众所周知,盗跖的军队,是赵氏鲁国诸军里最难监督的一支,因为其中很多人都是跟着盗跖打家劫舍的老部署,无论是军纪还是作战风格,都和以武卒为模板仿制出来的其他军队不同。
  但盗跖从来没起过叛心,监军和跟他一起监督盗跖的黑衣侍卫们也没有动手的理由,对赵无恤而言,这支军队能打敢拼,而且也在慢慢规范化,这就够了,不过每次出征,都会往里面混杂一些其他部队,以起到相互监视的作用。
  王孙胜只能让师帅们约束部下,他也带着几名亲卫跟着盗跖而去,以免这个大盗看见洛阳的富丽堂皇而心生贪婪,要进去抢掠一番……
  他现在不会是在为行窃踩点吧?王孙胜如此揣测。
  成周是按照匠人营国的标准一板一眼造出来的,共有十二座城门,合十二天干之数,其中他们所在的城东有三座,从北向南依次是上东门、中东门、正东门。
  盗跖已经走到了上东门外,驻马前望,果见前头滔滔护城河岸上,平地而起一座占地甚广的雄伟高门。
  这时代,洛阳居天下之中,是正宗的“宅兹中国”,乃九州腹地,早在三代时,就已是中原地区的交通中心,现今的道路更是四通八达,笔直的周道横跨洛水平原,一直向东延伸,借助地理和交通的便利,洛阳变成了一大商贸中心,经商的风气十分浓郁。
  若是换了往常,傍晚时分正是各国商贾赶着牛车马车入城出城的高峰期,加上外出务农的百姓,人潮往往会把城门挤得水泄不通。而当下,却是三座城门紧闭,城头隐隐可见不断有人朝外探望,看得出对于赵军的借道,城中防备很重。
  虽然没能目睹洛阳的人潮,但光是高耸雄壮的高墙厚门,已令远道而来的赵军士卒惊叹。而尤其让他们啧啧称奇的,却是城内的宫殿和门阙,遥遥望去,也不知是什么宫、什么阙,有几处高台远高出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与天相连。
  成周别的不说,这宫室倒是还残留着几分天下共主的意思,多亏了王子朝之乱后各诸侯国都出资来帮忙修缮,否则天子可没钱来裱糊。
  这些内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众人只能感受到,传承六百年的古都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巍峨庄严。
  适时天早风凉,道边树木飒飒,前头洛阳雄浑,侧眺北邙森森。
  王孙胜站在这天子脚下,策马迎风,胸中情绪潮涌。
  一百多年前,他的祖先楚庄王,曾于此向周王室问鼎之轻重,然后被王孙满回了一句“在德不在鼎”后,楚王也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能完全压过晋国,更不能让齐秦俯首称臣,于是便离开了,默认楚国依然在周王室的体制下,甘心做一个南国霸主。
  不过楚庄王想的,恐怕是要打败晋国后,有生之年再真正问鼎一次吧!
  可以他没等到哪一天,这之后楚国的霸业再也没有超过庄王时期,甚至还被吴国吊打,丢掉了南方的霸权。于是这野望也成了一个梦,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触景生情,王孙胜不由感慨,自己这朵浮萍的根,终究还是在楚国,假若有机会,自己还能回去么?还能再现祖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历史么?
  他侧目瞥去,却见盗跖在沉吟良久后,竟然下了马……
  ……
  城下的人在看城头,城头的人也在看城外来客,单平和刘承一直屏住呼吸盯着这支赵军的一举一动,对方有万余人,和成周的总兵力“六师”人数相近,但战斗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希望会发生什么冲突,更不想给对方机会,所以便早早关了城门,消极龟缩。
  在一阵令人不快的指指点点后,赵军那边有人过来了,似乎打着帅旗,走到距离成周护城河数百步的距离后驻马观望。这时候,单平和刘承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黄鼠狼盯上的鸡一般。
  本来他们还担心不已,谁料过了一会,那人竟下马了!
  “快看,他下马了!”刘承十分兴奋,连忙拉了拉单平。
  “我就说,天子脚下,岂会有人放肆?他在成周城下下马,是为了显示卑微,表示屈从,他会不会朝成周,朝天子跪拜?”单平也十分欢喜,欣慰得哈哈大笑,以为这次终于遇到一个守礼的将领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向天子请示,派人出城勉励一番?
  然而接下来,下马那位赵将的举动却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
  他没有跪拜,而是解下腰带,掏出了那活儿来。
  然而对着金碧辉煌的洛阳城,撒了一泡尿!
  朝阳照耀下,盗跖的尿液飞的很远,在阳光里抛出了一个弧度很大的曲线,周围布满点点光斑……
  看着这一幕,本来还为之欣慰的刘、单二卿,乃至于成周城头的几千人都目瞪口呆,这尿,仿佛就洒在他们脸上,滴在好不容易才结疤的软弱伤口上,屈辱,刺痛……
  这下,连王孙胜也惊呆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过了一会才暗骂道:“好贼子,真是粗鄙无礼!”


第971章 汝阳的火光
  盗跖系上腰带后回来了,他背后是成周城头的一片寂寥,前方则是手下们的起哄和呼啸。
  当然,军中那些本分的鲁国农民腼腆地笑了一会后就停了,还有人担心地看着城头,毕竟鲁国相当于是一个小东周,文化较为保守,虽然这些年在赵氏统治下活跃了不少,但对于上位者的敬畏根深蒂固地存在他们的心中。
  盗寇出身的那些则对盗跖的作为习以为常,他们嬉笑怒骂,喊着“军将壮哉!”甚至还有人想要效仿盗跖所为。
  但王孙胜和监军制止了他们,等盗跖靠近后,王孙胜严肃地看着他:“军将可知,当年秦穆公派遣三将伐郑,秦军过周北门,行军不披挂甲胄,而且还有士人玩起了超乘炫耀武力,于是周王孙满曰,秦师无礼,不败何待!于是秦师果然有崤之战的惨败。今日军将溺于成周东门,无礼至极,不但会为吾等此行埋下隐患,若是激怒周人,导致周室偏向连横,又该如何是好?”
  盗跖却不以为然:“周人都是没卵的怂货,城内一点音信都没有,不必担忧。”
  柳下跖是贵族柳下氏的庶孽弃子,不容于世俗礼法,尤其对王侯权贵最为痛恨,他当年横行天下,侵暴诸侯,从来就没把这些肉食者放在眼中,就算成周顶着天子脚下的名号,他也就当是路过了一个蚂蚁窝。
  而且归根结底,他当年虽然败于赵无恤,丢了大野泽,但只要只身离开并非难事,去楚国、齐国一样能聚集起一批穷苦兄弟,纵横山海之间,不受拘束的他,却为什么要降了赵氏。甘愿做他的鹰犬?
  这绝非舍不得抛弃手下的群盗这么简单。
  盗跖从未与人说起过,他之所以降赵,主要是因为赵无恤与其他肉食者不同,他身居高位,却能与行伍百姓站在一条线上,对抗齐国、三桓时,更有种敢把公侯拉下马车,让他们在地上啃一嘴泥巴的气势!
  这么多年了,盗跖还能不清楚那些人的德行?多半是一些依靠民脂民膏生存的硕鼠,他们自负,高傲,淫靡奢侈,贪婪狂妄,寄生在各自的领地上,将治下百姓逼得活不下去。
  类似的人,他做盗寇时见一个杀一个,但终究是小打小闹。
  可跟着赵氏这些年,盗跖却不知已攻破了多少城邑,杀了多少卿大夫,见证了多少君侯惨死。这是他做区区小盗时做不到的,只有赵无恤这种窃国大盗,才有可能做到盗跖想做却办不到的事情:毁灭天下的秩序,将那些狗屁周制礼法尽数摧毁!
  至于毁灭之后赵无恤要如何重建,那就不关盗跖的事了,计然等人胸中自然会有韬略,他追求的是摧毁秩序的痛快,还有对整个周礼体制的报复。
  军队渐行渐远,盗跖回头望着王城、成周,暗暗想道:“周室的这些宗周遗老的后裔,是天下贵族里最腐朽,最无能的,这成周早就该毁灭了。我这泡尿,只是个开始。等着瞧吧,等此次吾等大败连横后,不用几年,赵卿便能剑指成周,到时候我依然可以做他的马前卒,将城内苟蝇苟且的残渣一扫而空,让周天子颜面扫地!”
  ……
  当年子贡游说郑国进攻汝水伊洛之地,极力将伊洛之地说成一处战略要地:南出三鸦,则拊宛叶方城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周之胸;西指崤函,而河外之势动;东顾颍川,则新郑危急。
  这样一处棋劫之地当然至关重要,郑国几年前和楚国以汝水为界,瓜分了蛮氏子国,在伊洛地区建立了汝阳、陆浑、阴三座东西排布的城邑,形成一条狭长的疆域。由此便居高临下,获得了对韩氏河外地、成周洛阳的先手。
  这次韩氏之所以在三方联军进攻下溃败得如此之快,与郑国统帅游速率军直接从这条路深入河外也有莫大的关系。
  但与之相似,在盗跖看来,郑国的这条狭长疆域从南边包围成周,对洛阳造成直接威胁,那他们也将暴露在从洛阳南下的攻击之下。
  盗跖带领赵军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线,在经过成周后继续南行,是夜在伊阙扎营,第二日溯伊水而上,连续行军数十里,走到了周郑边境。
  到了第三天,他们就突然出现在汝阳城北了。
  郑国的全部兵力大概有四军,在大战开始后一分为二,两军在国内留守,防备赵氏和宋国,剩下的两军则在游速的率领下西进,配合秦魏打击韩氏,相对而言,中间的汝阳等地就较为空虚。
  但这座城池也是郑国物资、援军西去的中转站,数不清的粮食堆积于此。
  看着夜色重重下的汝阳,盗跖不由松了口气,和情报里说的一样,因为近几年才仓促修建,汝阳很多墙垣仍然是木制的,纵然有些地方是夯土,但也不算高。
  不过郑国人应该是接到消息了,城头正慌慌张张地排兵布阵呢。
  王孙胜问道:“吾等行踪已暴露,将军依然要强攻么?”
  盗跖很有信心:“守城不过千人,一夜便能破之。”
  像这种夜色里打家劫舍的活,是他最拿手的了,何况这次军中还带着简易的弩炮,足以横扫城头的敌人。在他看来,这是一根好啃的肉骨头。
  赵军万余人有条不紊地歇息造饭后,入夜时分点着火把,弩砲架好,火箭齐射,开始了进攻。
  郑国人的弓手在弩砲轰击下根本抬不起头来反击,经过一夜鏖战,到黎明时分,已经有几处木墙被烧毁。赵军仗着人多,顿时冲杀近来,高大的鲁人步卒持盾先进,其余众人随之而入,拼死冲杀,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攻占了汝阳。
  攻破汝阳后,盗跖骑马入城,扫清残敌后,果然在城内发现了大批堆积成山的粮食草料,以及器物辎重。他让将士们好好饱餐一顿,又留下一部分行军口粮后,就点起了一把大火,将这些屯粮尽数烧毁。
  粟麦在被烧焦时散发出浓郁的粮食香味,众人都有些舍不得,盗跖却对他们说,当年晋军在鄢陵之战打败楚军后,也是吃了三天粮食,然后将其余全部烧毁,一粒也没往家里带。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地打击郑国人的士气和作战的决心。
  现在粮草被烧,西边正在进攻韩氏河外地的郑兵就要难过了,虽然韩氏已经对河外地区进行了开发,可去年大旱,河外的粮食都被拿去救济河东河内了,因粮于敌很不容易。
  盗跖这边拿楚国人的失败作例子,楚国的王孙胜却没有什么异议,就在汝阳城内到处都是火光时,他则登上了南城墙垣,努力想要看清汝水对岸的情形。
  但城内黑烟缭绕,根本看不清晰,他揉了揉眼睛,被熏出了眼泪。
  那里曾经是蛮子国,在郑楚将其瓜分后,就变成了楚国的汝阴县。
  汝阳汝阴,只隔着一条汝水。
  王孙胜从襁褓时候起,便再也没回过楚国,此时此刻,对于他而言,乡愁正是一湾浅浅的汝水,他在这头,而荆楚在那头。
  荆山,方城,汉水,云梦泽……
  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他仿佛能体会到,先祖的英灵在那边呼唤他。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盗跖的传唤打断了,等王孙胜过去时,盗跖已经让将士们收拾好行囊,准备再次开拔。
  “吾等的下一站是陆浑。”
  “军将说打哪就打哪!”盗跖用他凶猛的打法证明了这条战略的可行性,赵军此时的斗志很高昂,却让王孙胜越发不自在。
  他对盗跖的打仗方式很不认同,却不能反对。而这也意味着,王孙胜要离他的故乡远上一些,但离开汝阳时,他并没有回头去看汝水对岸的“楚国”。
  “那不是我的家。”他想,他的家在太子建流亡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飘忽不定了,现在的楚国,是对太子建和王孙胜耿耿于怀的楚昭王的国,根本容不下他。
  他不知道的是,惊闻汝阳的火光后,楚国汝阴的县吏皱着眉看了一夜,已经将此事飞马向驻守宛、叶的叶公报告了。
  王孙胜,也就是历史上的白公胜并不知道,他就这么和命运中最大的敌人,叶公子高擦肩而过……
  ……
  陆浑之戎是允姓戎的别部,他们的老家在遥远的西陲一带,春秋中期迫于秦国压力,迁入伊洛上游,三十多年前,晋国以到三涂山祭祀为名,暗中跟随大军,将陆浑戎剿灭所。亡国后的陆浑逐渐被编户齐民,遗民或是华夏化,或作为征召的优良兵种,在秦、晋、郑、周、楚之间到处投靠。
  盗跖甚至在沿途就招募了一些有奶便是娘的陆浑人,借助他们熟悉山路的特点,击破了守备空虚的陆浑城。
  险要的山城内,又一次部署会议召开了。
  盗跖指着地图让众将观看,陆浑城位于熊耳东麓,伏牛山北麓,外方山(嵩山)之西麓,三山环绕,伊水竞流。
  如果说位于汝水北岸的汝阳城是郑人的屯粮重地,那陆浑便是郑国援军西去的必经之路。
  “陆浑之后,大军要随我去阴地,但必须有人留下来守卫陆浑,务必不能让郑国人一兵一卒过去!”
  盗跖目视众将吏,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王孙胜脸上,露出了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王孙,吾听闻,你与郑人有杀父之仇?”


第972章 破釜沉舟
  三月初的一个清晨,位于洛水南岸的阴地赵军大营,升起了袅袅炊烟,笔直地升到半空中,被春风一吹,便朝北岸飘去,与河上的雾气混合在一起。
  距离盗跖率军借道成周,突袭郑国的屯粮重地汝阳,又攻破陆浑山城,截断郑人粮道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盗跖让王孙胜带着一师军队扼守陆浑城,防御郑国人的援军抄自己后路。他们则绕道熊耳山北麓,转战百里,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再破阴地。
  虽然阴地最终攻下,但郑军抵抗顽强,赵军也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
  战争哪能没有死伤?这些鲁国来的老兵也习惯了,在埋葬袍泽,将敌人尸体焚之一炬后,他们便抓紧时间休整。只要战争一日不停,他们便要像螺丝一样一直转动,直到将建制打残失去战斗力为止,这就是武卒们的命运。至于那些从民间征召来的徒卒,一个首级就意味着一片田地和钱帛,此次远征胜利后,赵卿一定不会吝啬赏赐的,因为一路顺利,大家的士气都很不错。
  今天是大军再度开拔的日子,士卒们鸡鸣时分便起来造饭,到饭熟的时候,无论是作为标准口粮的炒粟米,还是军将给众人加餐的馕、锅盔都热腾腾了,在干巴巴的主粮上浇一勺士卒们自己弄到的鱼汤或野兔肉汤,对于远离家乡的征夫而言,便是人间美味。
  盗跖已经披挂好甲胄,也在视察众人的准备情况,或许是做了太长时间的盗寇,他在野外沙场上,走在士兵中间,比待在城邑里舒服多了。
  那些从他为盗时候起就追随的部下都很爱戴他,能够为他去死。当盗跖经过他们的营火前时,这些从良的群盗朝他欢呼,邀他共享逮住的野兔,并讲他对着周天子都城撒尿的举动。
  后面才加入军中的鲁国平民则在尊敬之外有一丝恐惧,毕竟他们小时候,盗跖吃人心肝的传说在鲁国流传很广,不过有细心的人观察过盗跖的伙食,竟然跟他们差不多,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感动。
  至于那一师武卒,则对他若即若离了,武卒的体系和普通军队是若即若离的,盗跖对他们只有指挥之权。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人是攻坚的利器。
  绕了一圈,见士卒们都准备妥当了,派去洛水对岸的斥候也回报,洛水北岸没有敌军埋伏后,盗跖便让众人各自集结,开始励士渡河。
  过去半个月他们奔袭近三百里,连破三城,败敌无数,可盗跖知道,士卒们也清楚,真正的恶战,渡过洛水后才会到来。
  秦、魏、郑云集了十万大军来攻赵、韩,其中有郑军两万,加上秦、魏偏师,至少有四万人在河外围攻韩氏,而盗跖手底下,不过万余人……
  若敌军听闻伊洛之地失守,放弃攻击韩氏,四万人一起过来进攻盗跖,那可就糟了。
  “游速不会那么蠢,韩氏虽败,在虢城却仍有万余人,必须留兵看住,否则他们将面临吾等与韩氏两面夹击,至多会派一半的人过来,想要将我击溃,恢复伊洛之地的粮道。”
  盗跖的猜测是正确的,据说先行去了北岸的斥候回报,就在众人准备渡河的时候,郑军的旗号也出现在洛水以北数十里外,人数为两万,他们是在听到盗跖抄自己后路的消息后,连夜疾驰而来的……
  “吾等万余人渡河,动辄半日,只怕敌军先到,对吾等半渡而击啊……”本着但求无功不求有过的心思,一些将领劝盗跖取消渡河,就在阴地与敌军隔岸相望,反正彼辈粮道已断,拖下去就行。
  “拖不得啊。”盗跖叹了口气。
  郑军的后路被断了,他的后路就稳固么?王孙胜的偏师若遇到郑国援军来攻,不知还能守多久,更别说南方百里之外,就是连横、合纵两方开战以来便态度暧昧不明的楚国,若楚人倒向他的传统盟友秦郑,发兵来助呢?到时候盗跖这万余人就要被包饺子了,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打破敌军的封锁,与韩氏汇合,先行在南线打开局面。
  这样,才能盘活上卿制定的整个战略啊。
  于是盗跖下令渡河,还发布了一个让所有士兵都大吃一惊的命令。
  “携带三日口粮,除此之外,将军中多余的粮食尽数烧掉,帐篷、釜甑等物也一并砸了弃了!”
  “军将!”他的部属大惊:“烧了口粮、帐篷,砸了釜甑,渡河后如何造饭?如何扎营?”
  “吾等当年为盗时,何时有过多出三日的口粮?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去跟贵族大夫那抢么?没有住的地方,就得霸占别人家的屋檐避雨,那时候的事情,汝等都忘了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却听盗跖大笑道:“没有釜甑,吾等便可以轻装渡河,避免被敌军赶来半渡而击!至于睡觉吃饭嘛,让吾等大败敌军后,到他们军营中取帐篷和釜做饭歇息吧!”
  ……
  “将军,洛水已近!”
  游速在车上摆了摆手,让斥候下去再探,搞清楚对岸赵军的人数。
  几个月前,在陈恒的说服下,惧怕被赵韩瓜分蚕食的郑国加入了连横,秦国和魏氏的入盟让他们松了口气,觉得己方有了与敌人一战的力量。再加上宋国那边的变故,从侧翼牵制郑国已不可能,于是郑军便果断派了两万大军随游速西进,打算先消灭韩氏的河外的军队,解除这根在郑国背上扎了好几年的芒刺。
  和多年前奇袭许国时一样,经验老到的游速带着郑军渡过洛水,突然出现在正与秦、魏苦战的韩军身后,韩氏野战大溃,只能退守虢城,却也被秦、魏、郑在河北河南都围得水泄不通,陷落指日可待。
  可就在这时候,游速却惊闻自己的后路被一支赵军给截断了,汝阳的屯粮被一把火烧没,陆浑和阴地也相继陷落,这让他十分震惊,不得不提前退出包围,要挥师回去,先解决后方来敌。
  但此时正处于攻击韩氏的关键时刻,秦魏两方都不同意撤除包围,于是游速便提出要带着郑人先走,他和秦魏的将领大吵一架,所以没得到他们一兵一卒的帮助。
  “难道他们都不明白,这是赵无恤给吾等兜的一个大圈套么?”
  仔细观察地图,看着那支赵军迂回的路线,游速就感到心惊,他敏感地意识到,韩氏,乃至于整个河东的战事,也许是赵无恤的一个陷阱,而这支南线的赵军,就是猎人狩猎时扣下的弩机。
  游速的离开,除了必须救后路外,也有避祸的心思,反正经过这几个月的打击,韩氏的实力大损,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至少十年之内,是打不了郑国主意了,他们郑国的战争目的,其实已达成。
  接下来是不是让赵氏和秦魏在河东乱斗,自己则去打击一下宋国呢?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宋国突然就乱了起来,据说是由乐氏病危和大巫南子引发的……
  但首先,他必须击破洛水南岸的那支赵军,按照游速的预想,对方应该觉察到自己到来了,此刻肯定放弃了渡河,在南岸扎营对峙吧?
  “愚蠢,只要郑国那边发兵来援,汝等便成了进退维谷的老鼠……”
  但游速失算了,那支敌军渡河的速度比他们快,他们竟抛弃了所有辎重,抢在郑人抵达前在北岸站住了脚。
  等游速的大军气喘吁吁地与前锋斥候汇合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从洛水两岸升起来的浓烟。
  风在朝北方吹,虽然不大,但这些烟雾还是给郑军观察敌人制造了一定的麻烦。
  游速立刻让斥候过来问话:“敌军放烟,是想掩饰什么?”
  “将军,敌军只是在烧东西。”斥候也不解地说道:“敌军在南岸烧了帐篷辎重,轻装渡过北岸后,又将渡河用的舟楫统统焚毁!”
  “烧了辎重和舟楫!?”游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等一刻钟后风停,烟雾消散,他终于看清了敌军的数量和阵势,不由大吃一惊。
  “敌将竟然……背水列阵?”


第973章 背水一战
  ……
  见对面的赵军渡河后背水列阵,游速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
  众将吏问他为何发笑,游速便挥起马鞭,指着赵军的阵势轻蔑地说道:“背水列阵,乃兵家大忌也,对面的赵军军将,只怕是个不会打仗的雏儿。”
  待斥候说对面统帅柳下跖派人来送战书,游速更是大笑不止,说道:“原来是此人,当年宋国孟诸之战里,赵无恤大军在正面,他则帅师从芦苇滩涂里绕道突袭我侧翼,给我军造成不少麻烦。可这十年过去了,他的用兵之术也没什么长进,惜哉惜哉,到底是乡野小盗,难登大雅之堂,千人的冒进冲阵还能胜任,万人以上的会战却是有心无力。此人至多可以做一个师帅,赵无恤任命他做军将,实在是看走眼了。”
  己方人数占优,敌军列阵拙劣,有了以上种种,游速心中已生出对盗跖的轻蔑之意。他一直认为十年前自己是败在了赵无恤的武卒手下,盗跖只是跟着打打顺风仗而已,今日与盗跖在此相遇,倒是给了自己一雪前耻的机会。
  这洛水是黄河的一种重要支流,出秦岭北麓后由西南向东北滚滚流去,最宽处有数里,这一带较窄,仍有两三百步宽,而且正值季春,水量充沛,想要泅水渡河不太容易。
  若敌军溃败,完全就退无可退!
  如此良机,游速也顾不上让士卒们休息了,即刻传令下去道:“布鱼丽阵,战车在前,徒卒在后,不管敌军的箭矢,一路推过去,先破敌中军,再从两翼包围,将他们赶下洛水去!”
  “今日!”游速回头面对众将,又挥舞了一下马鞭,仿佛已经将盗跖生擒,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嘲笑他一将无能,三军受累。
  “余要让洛水塞满赵军尸体,为之不流!”
  ……
  就像那首诗里说的一样,“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时值春日,洛水北岸绿树芦苇,各色野花点点,不时有惊鸟从中飞出,从赵军士卒头顶掠过。
  连鸟儿都能感受到危险抢先逃离,何况是聪慧的万物之灵呢?因为背靠洛水,赵军将士们能感到身后浪花四溅,但他们自己流下的汗,却比水渍更多。
  但他们已经没退路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后路已被盗跖亲手掐断。
  盗跖没有游速想象中的惶恐,他知道这是一个险招,但他的性格便是如此,稳妥的仗兴致缺缺,奇袭、冒险才是他钟爱的东西。
  等待交战的间隙里,他也在观察士卒们的情绪。
  众兵卒之中,摆在中军的那师武卒最为镇定,他们中不少人是在六卿乱战里活下来的老卒,早就不知道跟着赵鞅、赵无恤打过多少逆风仗,对面的郑国人,也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败将安敢言勇?此刻依旧气定神闲,也许是太多胜仗,让他们不相信自己会败。
  而那些老实巴交的鲁国农夫就有些紧张了,头顶不住冒汗,但好歹还握得住矛,口中有唾,看来冉求把他们训练得不错,只希望等会敌人冲过来的时候,他们能挺矛而上,而不是回头泅水逃走啊。
  “此战若是赢了,全军论功行赏,以军功授田,众人皆能得到不少土地,可若是败了,汝等此生就别想回鲁国了,郑国的商贾最喜欢将鲁人大脚趾砍了,然后卖作奴隶。”
  盗跖让手下去吓唬众人,让他们有拼死一战的决心。
  最后是他的老部下,那些匪徒盗寇出身的兵卒,这些人都油得很,一切以保命为重,寻常的小仗都不尽力。而这次,是出征一来这些人第一回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因为他们正站在一条死路上,不尽力,就得死,个个都得拿出看家本领,也顾不上埋怨主帅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了。
  盗跖是故意把军队布置在背水一战的难堪境地里的,兵士只有奋勇前进,才能杀敌取胜。
  此乃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也!
  但他并非孤注一掷的赌博,心里实际上有几分计较,也有知己知彼的优势。
  “我故意派人去下战书报上姓名,敌将轻我,一定会不顾休息,发兵来攻。古人云,百里趋利者厥上将军,郑军从虢城离开后彻夜赶路,已经极为疲惫,明面上有两万人,实则打起来只能发挥万人的力气。吾等却吃饱喝足,实则是以逸待劳,以不胜则死的决心对轻慢骄兵,此战,必胜!”
  等盗跖激励士卒的话喊完后,郑人粗略列阵后,已经开始朝这边开过来了,依然是老一套的鱼丽之阵,车徒协同的打法,希望凭借数百乘车的推进,将赵军赶下洛水去。
  太阳掠过天穹,开始向西边慢慢滑落时,随着郑军的三阵急鼓,赵军奋勇迎击,洛水北岸的战事终于开打了……
  ……
  吃力,在与背水列阵的赵军接触后,事情没有像游速想象的那样,赵军被郑军一路猛推,赶下河里淹死。反而是赵军的前阵像一堵坚硬的墙,不动如山,挡住了郑军的进攻。
  游速一直以来赖以成名的鱼丽之阵在这一战里没起到什么作用,赵军显然是早有准备,赵军中军装备了抛石的弩砲,河边随便捡的鹅卵石大筐大筐摆在一起,随着弩砲的扭力弹簧不要命地朝这边射来,虽然准头不行,可一旦砸中,别说是人了,就算是包了皮革的戎车也撑不住啊。
  车不能进,徒卒亦不能进,他们都死死将头埋在戎车后面,生怕不小心被飞掠而来的鹅卵石砸烂了脑袋。
  游速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根难啃的骨头,敌军的背水列阵可能是蓄谋已久的,反倒激发了赵军的斗志,不单是中军,两翼的郑军也迟迟不能打开局面,盗匪出身的兵卒为了生存悍不畏死,鲁国农民也不断挺矛还击,生怕被敌人推下洛水去。
  “莫慌,吾等终究占了人数的优势,靠推攮也要将敌军推下河。”游速咬了咬牙,开始调动预备队,披重甲,专门挑刁钻的位置去冲击。
  本以为总会有点效果,将赵军的阵列冲开个口子,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每当他调动郑军偏师去进攻赵军时,等郑人开始进攻后,却发现原本薄弱的位置突然加厚,根本就冲不动,只能狼狈地败退下来。
  赵将盗跖也有一支专门救火的预备队,一旦游速调动,他便调动,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总能预判郑人进攻的方向,以逸待劳地等待他们。
  游速甚至觉得,每一次盗跖都能提前做出相应的应对,这是为什么?难道盗跖能穿过混乱的战场,看到这边被锦旗和烟雾遮挡的兵力调动么?他心中大骇,对盗跖再也没有先前的轻视,手里的令旗扔的没之前那么果断了。
  而在游速看不到的战场对面,盗跖已经找好了一个位置,与两名亲信一起骑在马上,掏出了一直悬挂在腰间的物什,朝郑军中眺望。
  他们拿着的东西,看着像是短杖,又好像竹筒,黄澄澄的金属表面,制造精致,前端和末尾各有一个凸起的圆圈,盗跖就将此物凑在右眼边,闭上右眼,对准了敌阵。
  虽然还有些不清晰,但原本远在一里之外的郑军后阵,在两片玻璃凸透镜下,仿佛立刻就飞到了盗跖百步之内,他们的列阵、队形,甚至于细微的兵力调动、进退方向,盗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能看到游速站在战车上,两眼惶恐,手里的令旗迟迟扔不下去。
  盗跖放下了那物什,应对敌军调度传达相应指令后抚摸着凸起的冰凉镜片,赞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千里镜,真是上卿给予吾等的必胜法宝啊!”


第974章 欲穷千里目
  盗跖手里的东西名为“千里镜”,是鲁班的最新发明,五年前,赵无恤手下的工匠们成功烧制出钠钙玻璃后,玻璃并不仅仅用于制作镜子讨好女人,或者做成器皿供贵族把玩观赏,它还派上了别的用处。比如眼前的千里镜,赵无恤向鲁班提出了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概念,激发了他的灵感,两个凸透镜可以将远处的景物放大数倍,费事数年研制后,终于有了成品。
  虽然还有些粗糙,甚至无法前后拉伸调整,但对于公元前五世纪的将军们而言,有了这东西,真好比有了一双千里眼。
  和骑兵、投石机、弩机等物一样,这也是能改变战争形态的重要发明。
  倘若子玉有望远镜的话,城濮之战楚军还会中晋军的计策,因为冒进被先轸拦腰截断么?
  倘若波斯人有望远镜的话,半年前刚刚在希腊半岛发生的马拉松战役,雅典人还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么?
  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如果,但今日的洛水之战,却是赵军通过千里镜,成功料敌于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盗跖已经拥有了立于不败之地的先手。
  盗跖放下了千里镜,摇头道:“游速老矣,十年过去了仍然无甚进步,依然是郑国人百年不变的鱼丽之阵,车徒协同的打法……孰不知比起十年前,战争已经是两种形态了。”
  此时的正面战场,剑戟交撞,战士奋呼,两军前阵旌旗飒飒,战鼓雷鸣。河流、田野,蓝天、大地,数万人厮杀作一团。但比起刚开始时的一鼓作气,进攻数次依旧无果的郑军开始呈现疲态,他们毕竟是从虢城那边连夜过来的,而且主帅的轻敌也影响了他们,并无苦战的准备。
  渐渐地,双方攻守转换,赵军的脚步距离河岸越来越远,他们开始推着郑人往内陆走,被弩砲打得支离破碎的戎车被抛弃,徒卒如同退潮时的海浪般向后徐徐退走,孰料却遭到了赵氏骑兵的进攻。
  盗跖麾下有一千骑兵,转战数百里后折损了一些,现还有八百余骑,他们之前从洛水上游泅渡,来到距离战场数里外等待,现在听到号角声,便驰马奔出,绕过赵军阵线,狠狠地插入了对面郑兵的阵中。他们养精蓄锐已久,马快矛长,郑国的徒卒没了车兵保护,根本抵挡不住。
  侧翼有赵军骑士冲击,正面有盗跖督促的近万步卒进逼,而郑军这边,游速把预备队过早派了上去,这时无兵可派,左右难支。
  “撤吧,军将。”眼看前面要败,左右都有些慌了,连连劝谏。
  游速咬了咬牙后,终于吞下了失败的苦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鸣金,收兵!”
  当金钟的敲击声响彻战场时,鏖战了一个时辰的郑人脑子里的弦崩断了,他们开始从前线撤下来,为了躲避身后或挥舞着环首刀,或开弓疾射的骑士而节节败退。
  而赵军诸部又怎能轻易放他们走?大家都看得出来现在胜势已定,正在退走的敌军首级,简直就是战后的良田美宅,纷纷殊死而战,大破郑军前部,又再接再厉,开始追亡逐北。
  盗跖依旧坐镇后方用千里镜眺望敌人的败势,却见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赵卒则分成几股,正在追杀溃散的郑人败兵,游速的帅旗仓皇北逃,朝虢城方向撤去。
  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可这一次,可没有宋国公子的叛军替他受罪。
  这一战从午后开打,到黄昏时告一段落,到了天黑后,去追击郑人败兵的各部也回来了,虽然没能抓获游速本人,但个个都所获颇丰,尤其是人头几乎堆满了好几个营地。
  直到次日,盗跖才点清了缴获和战果,此战赵军斩首两千四百级,俘获五千人,加上死无全尸的、失踪落单的,郑人只跑了一半。
  又清点己方伤亡,出战的万余赵兵,伤亡仅仅千余,可谓大获全胜。
  “此战之后,军将将替代游速,成为名将之选。”心花怒放的众将吏纷纷给盗跖贺喜。
  “放跑了游速,不能说是全功,虢城之围未解,吾等的目的也不能算达到,更何况眼下还有麻烦事……”
  他回过头,看着手拴草绳,垂头丧气蹲在一起的郑人俘虏,面带忧色。
  ……
  盗跖所谓的麻烦事,就是俘虏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五千郑人,这是赵军人数的一半,而且还不都是伤兵,大多数人好手好脚,只是丧失了斗志才举手投降的。
  因为这些俘虏的缘故,除了派骑兵去追击外,赵军甚至没法挪动地方,只是在洛水以北就地扎营,先将郑人俘虏关押起来,想好如何处置他们。
  狭长的洛水的河岸边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郑军战俘,赵军将士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河边巡视了一遍后,盗跖手下的将吏们都面露难色,纷纷说道:“带着这些郑人上路是绝无可能的。”
  且不说郑国人在其他诸侯眼中一直是狡猾奸诈的代名词,短时间内要他们为己所用,倒戈对付敌军,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用作苦役开路铺桥,或者运送辎重,也不能让人放心。这些郑人虽说手无寸铁已成战俘,但绝不可大意,因为他们有整整五千人,是赵军的一半,稍有不甚便可酿成大祸。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也会浪费赵军的粮食,拖慢他们的脚步。
  不能带上路是大家的共识,可具体要怎么就地处置,他们却吵成了一团。
  “或者先将他们押到阴地、陆浑,看押起来?”
  “我军还要追击郑军,解除韩氏之围,没时间去做这些事情,让伤患押送的话,若是沿途哗变夺取兵器逃脱,该如何是好?”
  “再说若东面郑国援军攻击陆浑、阴地,这些城里的数千郑俘,岂不是现成的内应么?”
  “若是就地释放……”
  “此举与送兵力和军械给郑国人有何区别?这些郑人若是在将吏组织下尾随我军,那吾等也要腹背受敌了。”
  “莫不如学上卿在汶水之战后对齐人俘虏的处置,先杀了军吏……”
  众将吏争议不休,盗跖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在喝酒,大战之前他滴酒不沾,战后却必须得美美地喝上几壶。
  可他感觉今日的酒却一点都不美,而是泛着股酸味,仔细品尝,还有一点血腥。他心中一怒,将壶扔了出去,在地上摔成碎片,然后站起来,平静地对众将吏说道:“既然不管怎么做都会有后患,那就统统屠了罢!”
  ……
  三月初十这一天,已经在河岸边冻饿了一天一夜的郑人俘虏,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一位身穿黑衣的赵军军吏来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俘虏,过了良久后,他才收起眼中的怜悯,冷冰冰地说道:“算汝等走了大运,军将仁慈,同意放汝等归国……”


第975章 杀人盈野
  良夫是新郑东门人,在游速西征时被征召入伍,随军进攻韩氏河外地,又在前日的洛水之战里不幸被俘。
  他们都被拘押在河岸边,这里是关押俘虏的好地方,河岸徒陡,水流湍急,岸上火把通明。不过夜间的时候,良夫的乡党还是悄悄过来约他一起逃。
  “我善水,能泅渡到对岸。”
  “对岸也有赵军。”良夫昨日鏖战了半日,被俘后才磕破了头皮,崴了脚,又疼又肿。他一天到晚什么都没吃,只是喝了几口河水,让胃里有饱腹的错觉,这会浑身无力,不敢冒险。
  他乡党骂他无胆,径自约着几人一起跑,良夫望着他们的背影依依不舍。结果那些人刚下水就被发现,岸上一阵箭矢射来,众人顿时死在水边。
  郑人大哗,岸上的赵兵则厉声喝道:“坐下!统统坐下!”随后鞭子就来了。
  一阵杂乱后,众人纷纷在原地坐下。有人动作慢了些,岸上就有飞鞭抽在他们身上,顿时血流满面。
  良夫人瘫坐地上,心里噗通噗通直跳,若是他之前跟着乡党去了,只怕也倒在血泊里了。
  过了一会,那些逃跑的人的尸体被拖了回来,身上插满了箭矢,脑袋则被赵兵砍了下来,插在矛上示众:良夫看到他乡党精瘦精瘦的头颅上,两只眼睛还象活人似的张得大大的,仿佛死不瞑目……
  众人不寒而栗,赵军的官吏则在岸上高喊:“有敢逃亡者即是如此下场!”
  虽然HB方言在郑人耳中很是拗口,但他们还是听懂了,是夜,没人再敢跑。
  这一夜良夫睡得很不安生,地上的石块、土疙瘩硌得他背脊好痛好痛,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可是太累了,没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见回到新郑东门旁的家里,他家爹娘都惊喜地迎出门来,而后他妻子也从屋里跑出来,抱着他的头哭,被良夫骂了一顿后才去给他做饭,新鲜的稻米,那喷香能让良夫忘记战场上的恶臭。
  然而,还不等他吃上一口,就被脚上的肿痛弄醒了,睁开眼睛时却见整个河岸上,依然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郑国俘虏。在熹微的晨光下,黑压压的一片,活象一大群挤在岸边的蚂蚁。
  接着,听得有人猛喝一声:“肃静!”随后是一声响鞭。河岸上的喧闹声顿时静止下来,耳边只听得晨风嗖嗖,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岸上有鼓声响起,鼓停的时候,一个黑衣黑冠的赵军官吏出来训话了,他的随从将他的训词被逐句传送过来——
  “郑君无信,背盟从魏氏叛党,击我晋国……”
  “上卿遣军将举兵击破之……尔等蕞尔小民,有附从之过,无首恶之罪,军将准予就地释放!”
  ……
  “就地释放?”
  良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自己最好的下场也是被拘押做苦力,至少要干上几年甚至十年,谁料赵将竟然如此大度。或许是因为粮食不够了吧,身旁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因为前日开战前,他们才看到赵军烧了自己的船釜和粮食,这几天吃的口粮都是从郑人手里缴获的。
  他们欢天喜地一番后,那军吏又发话了:“军将又言,可有以募兵身份愿加入赵军,随军击秦、魏者?可山呼万岁而归赵……”
  河岸上一片沉默,郑国人面面相觑,虽说春秋战国国别意识不强,但郑人却是个例外,从遥远的渭水流域迁徙到这里,白手起家立国,后来又夹在强国之间苦苦挣扎,这让郑人很重乡党,相互团结,也颇有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意识,所以才出了像弦高那样的人。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后来秦汉三国,颍川仍然经常乡党联结,颇多奇士,任侠豪放。
  却听那军吏又诱惑道:“若愿,则视为赵军新卒,给予粮食、钱帛、衣服。”
  话虽如此,但九成九的郑人还是不肯给赵氏卖命,与国人乡党为敌。等了半晌后,军吏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他最后的争取,也是眼下郑人最后的活命机会。
  他便没好气第说道:“若是不愿,则褪下衣裳,饿着肚子,裸着身子自己想办法回郑国去罢!”
  于是郑国俘虏们便被从河岸分批带走,被带往不同的方向,在道路的尽头,几处蒙着黑布的大帐敞开了大嘴等着他们,据带路的赵吏说,郑人要在这里褪下身上的甲胄军服,只剩下单衣。
  “赵氏就这么缺衣料么?”良夫对旁人暗暗抱怨着,可获释的喜悦超过了不满,他们一个接一个踏入营帐,却不知道里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终于,轮到良夫了,他心里很是犹豫,就在之前,有人开始暗中联络他,要获释后在山中集结,共图大事……
  良夫知道他们想要回去寻找游速将军,但良夫已经受够了,他现在只想回家。虽说从这里走回郑国去,路途几百里,兵荒马乱,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也比回到军中,将性命交给肉食者安排挥霍强。
  “回家……”想到自己做过的那个梦,郑人良夫露出了一丝笑意,踏入了营帐,手还有点抖,在军中这段日子里他也杀过人,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洗多久才能洗干净,然后才能抱一抱妻子儿女。
  营帐内黑乎乎的一片,里面竟像是没开窗一般,还不等良夫生疑,一个带着浓烈血腥的麻袋便套到了他的头上,口也被堵住……
  这营帐里的,竟是数十个全副武装的武卒,用麻袋勒住脖子,刀剑对准要害一捅,良夫便软巴巴地倒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死去了。
  他的梦,彻底就成了梦。
  其余几处营帐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不到半个时辰,帐内的地表已经满是血浆,鞋底都沾在地上几乎拔不出来,码得整整齐齐的尸体几乎堆满了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
  到这时候,已经有两千郑人失去了性命,剩下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为何前方血腥味如此浓厚?为何帐内有血流出来?进去的乡党、父兄真是从营帐的另一头走掉的么?他们到底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随着郑人开始躁动反抗,谋杀开始升级为屠杀,赵氏的弓弩手出现在他们周围,冷冰冰的箭矢瞄准郑人俘虏,几轮齐射后,他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还站着的人已寥寥无几……
  当屠杀接近尾声时,已经成了纯粹的虐杀,已经杀红了眼的赵兵们手段越发粗暴简单。
  一千郑国俘虏被分别驱赶到他们自己挖开的坑里,这些郑人意识到事情不妙,想逃出来,马上有赵兵开弓射箭,一箭结果了性命。而后赵军开始沉着脸扬尘抛入深坑中,尖锐的长矛阻止幸存的人爬出坑,就算侥幸不死爬上来,也被站在土坑边铲土的赵兵用铁铲打倒然后迅速活埋。
  最后十多个坑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片被踩得板实的土地,还有几只挣扎着伸出来如同干枯树枝的手……
  最后一千人索性没有被从河岸驱离,而被赵军持长矛攒刺,他们仓皇朝湍急的洛水跑去,头顶又飞来一阵箭雨,几乎人人受伤,加上相互间是被草绳拴在一起的,拉着个沉重的死人如何游泳?于是又淹死大半,最后能侥幸游到下游的人,十中无一。
  这场屠杀从清晨开始,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5000郑人俘虏,仅百余人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愿意以募兵身份加入赵军,侥幸逃得一死。其余4900人一律被杀,他们的尸体或是被烧或是被埋,更有数百具死在了洛水里,随着河水流淌朝下游飘去……
  ……
  等因为拒绝执行命令而被撤职的几名武卒军官出来后看着这一幕后,望向盗跖的眼睛简直要喷火,其中一人直接将自己的胄扔到了盗跖的脚下,盗跖认出这是在宋国就追随赵无恤的一名旅帅。
  “上卿创建武卒时曾说过,止戈为武。武卒,是要禁暴,戢兵,安民和财的,过去吾等虽然也在战阵杀敌,却从未对手无寸铁的俘虏动手过!军将今日一意孤行,杀害五千放下武器的郑俘,此乃杀不辜也!”
  “战争里谁是无辜的?”盗跖却不为所动,冷冷看了这些人一眼,他以将令宣告此事,却有几人不服,盗跖也不客气,立刻将他们撤职,当时监军和黑衣就在旁边,对此并无抗议,因为这在军将职权范围之内。
  “汝等若是有异议,就回去向上卿告状吧。”
  盗跖也不多解释,说完这句话,不再看河中的浮尸,转身离去。
  洛水北岸风声呼啸,仿佛是数千郑人的冤魂在哭嚎,就算是之前杀了人的赵兵,此刻回想起来也有些不寒而栗,就连身经百战的老兵,在处理尸体时,也失态地呕吐了起来。
  盗跖几十年来杀人无数,心里并无愧意。
  “汝水之战虽然完了,但与连横的战事却仍未结束,郑人可能会阻碍吾等后路,或者回国后再度被征召。今日释郑卒,明日吾等便可能死在他们手下。是故对敌不仁,便是对己的大慈!”
  更何况,盗跖认为赵无恤所谓的“止戈”为武,本身就是个自相矛盾的笑话。一边高喊仁义,一边又提倡首功,进行军功授田,这不就是在变相鼓励将士杀人么?
  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其中破军杀将,乘闉发机,溃众夺地,杀人千万,可以称之为力胜。赵无恤既然选择了速成的力胜,那就要做好今日之事的心理准备。
  “赵卿颇有吞并中原之心,我才不信他会把郑国让给韩氏。而我今日坑郑卒五千,实则是让赵氏吞郑提前了整整五年、十年!”
  四下无人,盗跖突然哈哈大笑:“到时候,赵卿会不会为了讨好郑国人,而拿我开刀?可若是想实现他的大志,让天下并于一,他又需要更多心狠手辣的能杀人者……”
  对自己的未来,盗跖不甚清楚,但对这个天下的未来,盗跖已看清了几分。
  不管赵卿将他对孙武说的“一天下”前景说的如何美好,如何诱人,如何大义凛然。在这个过程里,伴随的必然是血雨腥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盗跖叹了口气,孤独地纵马向战场走去,目视眼前的土地,春季的洛水之畔应该处处都是生机勃勃,但唯有这一带遍地泥泞,且呈暗红色,显然是与鲜血混成,四周几乎难以看到一片青草,走在其间,马蹄时不时带出断肢残骸,简直犹如身处深罗地狱一般。
  “待来年,这里一定会是一片沃土……”


第976章 最后的残暴
  毛邑位于洛水中游,因为地处成周之南,故而这里从数百年前起就被称为“周南”。这里的人不与世争,这里的生活恬静而安逸,时值阳春三月,阳光明媚,芳草萋萋,柳树低垂,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如那美丽的诗所唱的一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荇菜属浅水性植物,茎细长柔软,叶片形似睡莲,它漂浮于水面之上,伴随着洛水的流动而左右摇摆,小巧别致的鲜黄色花朵挺出水面,一只蜻蜓立于其上,翅膀不住微颤。
  捕鱼的小船从洛水上划过,在荇菜从里穿梭,渔家女摇着桨,她一边唱歌,一边对晒得发黑,正在撒网的自家丈夫露出微笑。
  渔夫也笑,双臂一张,大网朝波光粼粼的河水撒去,今日运气很好,第一网就是沉甸甸的收货。
  “是条大鱼。”渔夫和渔家女喜形于色。
  不过等渔夫将网拉上来,俩人看清那网里的东西后,他们的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
  死人,那是一个泡得发白的死人……
  渔家女吓了一跳,呀的大叫一声,整个人瘫坐在船里,而渔夫赶忙将网松回去。擦了擦冷汗后,他放目望去,却见洛水上还有无数浮尸飘来。
  到了晚间时,有不嫌瘆人的好事者数了整整有三四百具之多,算上一路搁浅或者沉底的尸体,总数可能还更多。
  从捞上来的尸体上那些箭伤痕迹来看,应该是在战事里被杀的,但是他们被草绳拴在背后的手,又说明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到三月中时,渔家女仍然不敢下水捕鱼,甚至连吃鱼都犯恶心,而毛邑人仍在为前些天过境的浮尸而津津乐道。可让他们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三月十六日这天,一支多达五千人的赵军再度借道成周,途径毛邑,向洛水上游增兵。
  大军过后,有人开始猜测,那些尸体,或许是在上游与赵军交战的郑人。但不管这个猜测是否是对的,毛邑、周南,乃至于整个成周与世无争的气息,都在这个春天里完全被打破了。
  ……
  因为消息闭塞,盗跖在洛水杀郑俘五千的事情,尚未传遍天下。
  最初是郑国人从侥幸逃出来的俘虏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将这件事称之为“洛水之难”,整个国家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尤其新郑,几乎家家披麻戴孝。
  从此盗跖穷凶极恶之名,能止新郑小儿夜啼,他那吃人心肝的老传闻,又被翻了出来,越发添油加醋。
  赵氏那边也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洛水之战的胜负,以及盗跖杀俘之事,不出意料,赵氏的故绛行营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千人,那可是五千条人命!”子夏很愤怒,对于盗跖在洛水之畔做的事情,他直接以“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称之。
  郑国人邓析惊闻此事后,也上书赵无恤,说:“《尚书》言,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审案也建议从宽量刑,何况对待俘虏?”邓析乃大理,是为赵氏做事的诸多郑人之首,地位崇高,他的上书,也代表了郑士们对盗跖的愤怒。
  至于那些本就对盗跖有成见的孔门弟子们,更是联名上书赵无恤,颜高称若自己在盗跖手下,宁可自己被杀,也是绝不会对手无寸铁的俘虏下手的。
  而他的师兄弟们更是直指盗跖本身,说道:“司马法曾言,入罪人之地,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柳下跖本为江洋大盗,不知仁义为何物,滥杀俘虏,洛水为之不流,此事若为天下人所知,定然会辱没上卿仁德之名!还望上卿严惩,杀之祭洛水冤魂,以儆效尤!”
  看了这份联名上书后,赵无恤自嘲道:“我在诸侯里从来就没什么仁德之名。”话虽如此,但他内心深处对盗跖的行为,仍是有几分恼怒的。
  虽然盗跖有理由,比如带着俘虏行军不便,放了俘虏担心他们继续帮助游速反抗,或是回到郑国后再度被征召……
  可若是赵无恤自己,面对这些情况,完全有许多灵活的法子应对。比上策是直接派人押送俘虏进入成周,把这些人当做给周天子和周室贵族的“礼物”,周室一定会喜不胜收地收下来的,这样战争期间,这些俘虏就无法再与赵氏为敌。而且还一石二鸟,收买了周王,赵军借道借粮甚至借民夫也就更方便了,可惜啊……
  “柳下军将不是上卿,他性格如此,眼光如此,格局如此,是想不到这么好的解决方法的。”阚止是赵氏决策圈内部,唯一一个还算理解盗跖作为的人。
  “再不济,也可以残其小指再释放,虽然残忍,但比起一口气屠杀五千人好多了,吾等也不会面临如此被动的局面……”不过阚止说的没错,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临阵的是盗跖,而非赵无恤自己。
  赵无恤也没想到,自周人破大邑商后屠杀殷人数万后,华夏大地上最新的一起大屠杀,竟是自己的军队动的手。相信过不了多久,此事便会传出去,天下舆论对赵氏将十分不利,除了郑人将对赵氏恨之入骨外,诸侯的士们也会把赵氏当做一个只重首功的残暴政权,看来自己在史书里再被狠狠记上一笔是免不了的了……
  全部归咎于盗跖也不对,因为盗跖是将,而不是君,作为将,他只需要考虑如何战胜敌人,实现主君的要求,杀俘虏,追击郑军,快点解救韩氏,的确是当时效率最高的办法。
  可赵无恤后世人的道德观念,是无法接受这种冷酷无情的处理的。
  他颇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阚止又凑过来,小声说道:“虽说柳下将军本身考虑此事并无可以过责之处,当此之时,除了归罪于柳下,保全上卿的名声,别无他法。”
  “然而那五千人就能活过来了?”
  阚止一愣,他没想到比起自己的名声,赵无恤更关系的是那五千人的性命。
  正所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五千人,就算放到后世也不是个小数目,与之牵连的家人多达数万,盗跖是杀的干脆利落,看似爽利,实则后患无穷,这不是圣母与否的问题,而是为将者与为君者的不同。
  赵无恤摆了摆手,让阚止下去,并将孙武请过来。
  “先生的建议让我设计了南线西线迂回,歼敌于河东的战略,如今南线虽然进展顺利,但盗跖却为我惹下了大祸,先生觉得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孙武在吴国多年,南方的道德与观念远比中原要野蛮激进,没有礼乐和仁义在其中作祟,尤其是吴国进攻楚国时,因为事急从权而杀俘虏的事情,孙武也经历过不止一次了,虽然大多数是吴王阖闾、伍子胥、夫概等人下的命令,但他旁观了,默许了,同样是从犯。
  可是见的多了,却不代表会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当做是对的。
  他轻捋胡须,说道:“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
  孙武也认为,要完全归罪于盗跖么?赵无恤想。
  然而孙子话音一转,又道:“然而,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上卿想必为洛水之事而开始产生了一些怀疑,若要老朽来说,如果上卿杀人的目的,真的是安人,攻国的目的,真的是为了进一步爱他国之民,制造战争的目的,真的是为了一天下后的止战,那么,一意孤行到底便是了!至于柳下的所作所为,虽然老朽不会认可,但就为将这一点来看,他做了一切该做的。于冤死的人,此人是屠夫,有过,于上卿而言,他却是良将,有功。”
  赵无恤茅塞顿开,等孙武走后,他让笔吏进来起草命令。
  “日前问子石于洛水杀俘五千,余亦为之心惊,念汝之忠勇,亦叹汝行事之剧烈不假思量。杀俘有违天和,众人皆云柳下不可再为将,然而临阵换将,兵之大忌也。战时从权,着汝仍为南线军将,挥师救韩卿河外之围,切勿再生事端。”
  将这份似斥似褒,仍然让盗跖继续率军的命令送去南线后,赵无恤又给邓析写信,表述自己对此事的震惊和悲痛,他激情洋溢地痛斥杀俘乃丧尽天良之举,并认为等大战之后,应该在赵氏的军法上加一条“诸夏之战,无故杀俘者不计功”!
  可至于对盗跖的处置,他只是承诺,会在战后给众人一个交待。
  在将此事压下来后,赵无恤心里想的却是,南线那边还有部分只忠于自己的武卒,W县已经又有五千人去支援盗跖,有他们牵制,盗跖已经没办法再像这次一样一意孤行了。
  “等大战结束后,就算不杀他平天下之怨愤,也得彻底雪藏起来。子石,此战是你的最后一战了,尽力而为罢……”赵无恤为之一叹,有些可惜。当他在军中上首功时起,或许就开始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只希望这是天下无战事前,最后的残暴吧。
  大幕已经徐徐拉开,随着盗跖在南线打开局面,河东这边也准备妥当,赵氏三分之二的力量,来自各郡的十万大军已经在河东前线集结完毕,这张网正在缓缓收紧。
  现在,赵无恤就等河西那边的消息了,他相信,自己的飞将军虞喜绝不会让他失望!


第977章 千乘万骑
  西周时,周王朝的六师经常越过梁山,攻击荒服之外的犬戎、鬼方等部落,那时候与周有姻亲关系的白翟还是周室的附从军,跟在战车后面气喘吁吁。自从周室衰败后,白翟便留在了原地,占据了这片名为“上地”,后世称为陕北的疆土,就这样三百年过去了,尚未有诸夏政权能够染指这里,就算最强盛时的秦晋也不行。
  直到赵氏的商队带着骑兵到来,赵无恤以毁灭少梁城之役震慑白翟诸部,桀骜不驯的翟人在那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面前,才第一次低下了头颅,向赵氏称臣纳贡,上地也变成了赵氏的上郡。
  以上地的几个大部落为基础,赵无恤在这里建立了羁縻制度,肤施、阳周、高奴、洛都、雕阴,是上郡的五个羁縻县,当地白翟酋长为羁縻县长,部落的一切建制不变。赵氏只派副手来加以约束,调和白翟和华夏移民的关系。
  各部中以高奴部最为强大,人口最多,但上郡的郡治并不在那里,而是在高奴以南数十里的延河附近,这个郡首府被赵无恤命名为“延安”!
  五个羁縻县没有编户齐民,但延安从一开始就是个结构齐全的郡城。
  赵氏强取少梁后,将城内居民掳掠一空,其中一部分被安置到了延安,从零开始建设新城。
  延安被延河环绕,虽然野草丛生、荆棘遍野,人迹稀少,野兽出没,但实际上却土地肥沃,水草丰美,稍加开发就能成为一片沃土。好在上郡不缺牛马,能够弥补人手不足,数千军屯民屯齐心协力,在嘉岭山下将里聚一处处建起来,田地一片片平整下去,在这个过程里,那种亲手建设家园的自豪感和归属感也油然而生了,加上每一户都获得了大量田地,河西的流民忘归,心甘情愿在这里扎根。
  几年下来,他们已将荒无人烟的延河两岸开发成了粟麦遍布平川,肥鸭挤满池塘的丰饶之地。至于农业尚未波及的地方,也是水草丰美,牛马衔尾,群羊塞道,农牧经济都得到了很好发展。
  延安城也初具规模,虽然城邑依旧是以原木搭建的临时结构,但周长数里,已是上地数一数二的大城,只可惜城广人少一直是困扰当地郡吏的问题。
  直到去年,延安终于迎来了一次发展的良机,大量河西人躲避秦魏冲突,逃入上郡,赵氏勒令各羁縻部落不得擅自收留,所有流民都被归拢到延安。到开春时,整个延安合计有超过三千户的民众,并控制了延河两岸的十万亩耕地。
  随着人口增加,商业也发展了起来,上郡身处雍州,戎狄群胡环伺之地,与赵氏本部远隔大河群山,交通往来不便。但担任北部各郡的均输官猗顿每个月都会派商队携带晋地的粮食、货物来到这里,与上郡交换牛马、皮毛,维持当地的经济平衡。
  延安的逐渐富庶,不断吸纳人口,日益兴旺的商业,自然会让那几个土著的白翟部落眼热,但他们却什么都不敢做。无他,除了屯驻在当地的赵氏屯田兵外,延安外的草场上,还游弋着一支强大的武装:足足有两千五百骑的骑兵师!
  上郡司马邮成是这支骑兵的统帅,他和手下骑兵奉命守护上郡,心存侥幸的群盗被他践踏在马蹄下。而一度垂涎延安,妄图勾结其他各部反赵的高奴部,也被邮成以雷霆之势消灭。高奴部众星散,他们六处草场和上面依附的人口也被延安收归己有,纳为编户齐民。
  高奴已灭,上郡白翟还剩下四部,最大的肤施不过七八千人,骑兵千余,根本无法与赵军匹敌,只能俯首帖耳,只要不叛乱,赵无恤对他们的约束还不算过分。
  在此前提下,被羁縻为牛马就牛马吧,活牛总比死马强。再说了,赵氏对他们入秦、魏领地抢掠,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加以袒护。
  这种平衡在这一年春天被打破了,这一日拂晓时分,肤施部的首领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他带着昨夜宴飨的醉意走出帐外,眯着眼朝北眺望,顿时惊讶地看到,一支比邮成部规模更大的骑兵出现在眼前。
  肤施人看呆了,那支庞大的骑兵在雍州北部的高原上逶迤而行,千军万马分道向前,仿佛数条黑色的巨龙在苍茫山野和草场上空翱翔。
  他们的主力陆续踏过水流湍急的无定河,向南方奔去,更有一队偏师打着赵氏旗号,朝肤施部的营帐奔来。
  见是赵氏的骑从,守卫营墙的白翟人不敢阻拦,一路放行,那队骑兵便畅通无阻地奔到肤施首领面前,却见为首的赵使虽然风尘仆仆,却精神气十足,他亮出手里的节,用白翟的语言对肤施人说道:“上卿遣代郡虞司马、上郡邮司马击贼,命肤施部出丁壮一半,自带马匹、口粮、兵器,三月初一前至延安集结,随二位司马南征!”
  ……
  当马蹄在延安城外停住时,虞喜松了口气,他回首望去,身后是五千骑士,以及更多的马匹,个个都被晒得黑不溜秋,无不风尘仆仆。
  四年前灭代后,赵无恤在当地建立了代郡,郡治在代城,考虑到代地地处农牧分界线,桑干河南北几乎是两种不同的经济形态,于是又在代郡西北的草原地区建立了名为龙城的骑邑,让虞喜在这里训练骑兵,约束塞外戎胡部落。
  四年内中原战乱不休,代郡却远离战火,有了长足的发展,因为龙城驻军的强大,许多胡戎各族不断依附,在提供了耕地、牧场和安全保障之后,从这些新附部民中招募兵卒十分顺利,虞喜在给赵无恤的去信里向他请战,就说“代郡士马控弦,动有万数”。
  这是夸张,但整个代郡的适龄丁壮几乎人人能骑马,集结六七千骑是可以的。
  赵无恤称赞了虞喜,同时正式传檄塞外,让虞喜起兵南下,助自己进攻秦魏。
  一月初,虞喜广发通告,让代郡的各羁縻部落首领、大人率部来龙城集会。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休养生息四年之后,代郡骑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如此宣布后,虞喜发代郡赵骑两千五百骑起行,另有代、屠何、无终等部落派遣戎胡骑兵两千五百助战在夺取代郡过程中立下战功的屠何人新稚狗也随军南下,作为虞喜的副手。是日,龙城旗帜连天、弓矢如林,围观的戎胡之民无不震撼。
  这五千大军于一月中旬从代郡出发,绕道楼烦,一路上几乎吃光了楼烦人的水草、牛羊,最后从林胡的地盘边缘以革囊渡过大河,进入上郡。他们途径肤施、阳周、高奴等部,最后抵达延安。
  和四年前疾驰灭代不同,这次的战线更长,作战时间也定在三月后,所以大军要保存马力,走的不快,一千余里,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月。
  面对出城迎接的邮成,虞喜笑打量了他一番,四年前的愣头青和自己一样,已经是一郡司马了,这其中有子承父业的意味,也少不了邮成自己的努力。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一个月不离马鞍,不但马儿瘦得不行,吾等身上也臭烘烘的,都能养跳蚤了,还是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再去延河里洗个澡要紧。”
  邮成让人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代郡骑兵,华夏出身的还好,可以在城下驻扎,那些戎胡部落军则被新稚狗约束在城郊,远离居民区,他们的军纪实在是个大问题。
  休息了几日后,上郡各部落的首领也陆续来到了延安,在赵氏强大武力的威胁下,他们都表示愿意带着部落丁壮加入,为赵氏讨伐秦国。
  “上郡两千五百骑,加上肤施、雕阴、阳周、洛都四部白翟,一共有四千五百骑。”
  “我这边有五千骑,加上沿途招募的楼烦、林胡部族兵,则有五千五百骑!”
  虞喜和邮成、新稚狗三人一合计,都惊喜地发现,自己手下的骑兵竟然破万了。
  一万骑兵,这是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也是赵无恤让代郡、上郡两地经营数年的成就。如果运用得当,便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强大力量。一时间,赵氏众将都有了十足的信心,相信自己定能凭借这支人马纵横河西,为赵氏杀出一个崭新的局面来!
  这次西线作战的总指挥虞喜宣布道:“万骑集结,粮草是个大问题,上郡各部落仅能负担月余,暂且先放马于延河,让远途劳顿的代骑吃个够,等养够了膘,吾等三月初集结,三月中旬出征。”
  他指着雒水中游道:“甘泉水草丰美,就以这里为大本营,分左右两军出梁山,一军趋少梁,截断龙门,一军趋王官,截断蒲坂渡口,势必要让河西一片糜烂!让秦魏没了退路!”


第978章 秦骑赵骑
  对于秦人来说,彭衙,曾经是个充满耻辱的地方。
  那还是秦穆公在位的事儿,崤之战后两年,周襄王二十八年春,秦穆公再命孟明视等人领兵攻晋,以雪崤山战败之耻。晋襄公率军迎战,秦晋两军遇于河西彭衙,结果由于晋人勇士狼曋的冲锋导致秦军阵脚大乱,秦人再败,不仅能没报仇,甚至连彭衙都丢了。
  百余年过去了,彭衙的归属几度易手,秦国贵族可以骄傲的宣称,百年前的国耻,他们今天算是洗刷干净了。随着秦魏化敌为友,四国连横的建立,不止彭衙,整个河西都归了秦国所有,他们的左庶长还带着军队一路打到了河东,深入晋国的腹心。
  虽然这时候的晋只剩下一个空壳,但仍能让背负几代人耻辱的秦国贵族兴奋不已。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冲杀在前,在秦魏大荔之战里崭露头角的秦国骑兵,这次就被子蒲放在了后方,驻扎彭衙。秦国的骑兵是跟赵氏学的,总数不过一师,其中一半都集中在这里。因为彭衙位于雒水下游,是上郡通往河西的必经之地,如果上郡赵军想要进攻河西,就必须从彭衙经过。
  为了保卫这片失而复得的领地,同时也是为在河东的主力留一条后路,子蒲在这里集结重兵,让秦国右庶长坐镇。
  河东的战事进行的很顺利,统帅子虎一心雪少梁之耻,带着大军在那横冲直撞,虽然还未与赵氏决战,但已经把韩氏打得无还手之力,韩、虞,一座又一座城池落入秦魏联军手中。
  而右庶长却没机会拥有这种荣耀,他便只能听着从前线传回来的捷报过过干瘾,同时抱怨大庶长偏心,不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秦人尚武,不能在外立功的人,很难登上庶长之位。
  三月初的一天,醒来后第一事情就是让人来将前线情况汇报一番的右庶长,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有百余白翟骑兵沿着雒水进入河西,在彭衙左近游弋劫掠……”
  右庶长仔细追问斥候后得知,那些翟骑进入彭衙后直奔乡、里,寻找可以劫掠的地方。可惜河西过去几年里在秦、魏、赵的来回交战中几乎化为一片白地,这里的百姓或逃亡秦国,或逃往河东,甚至还有走投无路去上郡的,彭衙城邑周边许多地方荒无人烟。那些翟骑找不到猎物,恼羞成怒之下放火烧了几个村子,攻破几座亭驿后,便径直朝彭衙城一路冲来。
  等右庶长和众人走到城墙上,正好看到那百余翟骑冲到近前,他们辫发、狄裤,头上带着白色的羊皮帽,一张柳木弓横在马背上,腰间还挂有狭窄的青铜剑。他们绕着彭衙不住的耀武扬威,用狄语大声对城上的秦人指点取笑,无非是些“秦人胆小”“秦人屡败于晋国”的话。
  不仅如此,翟人还将他们从外面乡亭掳来的秦兵魏卒抓到城下,用鞭子抽打。借着马势,他们每一鞭过去都是卷起一片的衣衫血肉,那些倒霉被抓的秦魏斥候被抽打得鲜血淋漓,发出一阵凄凉绝望的惨叫。
  城内的秦人脸色十分难看,右庶长更是大怒,便要让人出城将这些胆大妄为的翟人杀绝,旁边的彭衙守将连忙相劝:“庶长且慢,也许有诈。”
  在彭衙闲了两个月,正愁没仗打的右庶长不加理会,指着那些准备离开朝南方继续走的翟骑道:“我奉大庶长之命守卫河西,若是让这些为赵氏卖命的翟人丑类轻易突破彭衙,侵扰汪邑、新城,我还有何脸面镇守河西,统领诸邑?速速让骑兵出城追击,休要走脱一人一马!”
  ……
  城外耀武扬威的翟骑见彭衙城门大开,数百秦骑从几处城门冲出,便立刻扔下俘虏跑了。他们长期在马背上生活,骑术极佳,一溜烟功夫就只留下一堆杂乱的马蹄印和滚滚而去的烟尘。
  右庶长有令,统领秦国骑兵的这位二五百主也不敢怠慢,带着一群心里火气直冒的骑从追了上去。
  秦人和白翟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两百年前,白翟位于秦晋两国之间,一会助秦一会助晋,但多数时候都是站在他们的姻亲晋国一方,秦晋交锋,也没少和白翟作战。后来白翟主体迁徙到河北去了,秦与翟人的冲突才慢慢减少,可当赵无恤入主上郡后,翟人又在赵氏的鼓励下,每逢秋天就入秦境劫掠粮食、人口,称之为“打草谷”。秦人的损失不算多,但不胜其烦,他们的骑兵也不是虚的,经常能反击将翟人打得抱头鼠窜,在二五百主看来,这次也是如此。
  秦人被还记得他们祖先来路的蜀国人蔑称为“东方牧马儿”,几百年来一直有养马骑马的传统,所以在赵氏骑兵兴起后,秦人是学的最快的,他们已经普遍装备了马鞍和马镫,只不过马刀、骑矛等物还没跟上。
  但秦国骑兵在几年前的大荔之战里,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渭水流域长大的秦马,一点也不比上郡白翟的马差,随着追击的进行,双方的距离在慢慢被拉近,二五百主打着呼哨,让众人快马加鞭,争取在敌人逃出彭衙范围前将他们包围歼灭。
  渐渐地,他们甚至能看清楚前方的马屁股了,二五百主朝取下了腰上的牛角号,准备传令让弟兄们从侧翼包抄过去,将翟人拦截下来。
  然而,就在他刚刚把号角凑到耳边,正要吹响的时候,却先听到不远处抢先响起一声号响!
  高亢而尖锐的颤音传入秦人耳中,声音是从他们左边发出的,这仿佛一个信号,又一个号声应和,这次在右边,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这回秦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们只知道路旁灌木里、树丛里有无数号角一同吹响。
  啊呜呜呜呜呜!
  秦人停下了追击,惶恐四顾。
  号角之后,群鸟飞尽,道旁树林一下子安静下来,但就在这寂然之下,二五百主听到了万马奔腾之声。
  那些不知所踪的翟骑已经不重要了,他抬眼,望向道路对面的山坡,见到一大批骑兵自密林黑影后现身,人数只怕有一千,他们居高临下,手持弓弩,在新的号角吹响后开始朝坡下缓步走来。
  至于他们的侧后方,消失的百余翟骑带来了千余同伴,无数顶羊皮帽子像是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翟骑结成凌乱的散阵朝秦人包抄过来。进入射程后就纵马猛地前突,用骑弓射出轻箭又折返回去,试图让秦国骑兵动摇直至崩溃。
  而秦人的正前方,则是这次伏击的主力,这些人可不是侧后方的翟骑散阵能比的,他们秩序井然,两千骑排成无止无尽的长长横队,装备精良,铁刀、骑矛、护胸皮甲,前排身披甲衣的骏马不住地踏着蹄。
  “遇伏了……”二五百主手里冒汗,他只有八九百骑,而对面却一百人为诱饵,三四千骑埋伏,还真是看得起他们。
  “主!撤退吧!”身后的五百主恐惧地说道。
  “来不及了……”二五百主看着前方那些赵骑,他们的马儿已经开始撒腿慢跑,这时候掉头,只不过是让刀锋划过脊背的时间稍微延长而已,何况山坡上和后方还有骑兵包抄过来。
  与其后退而死,不如向死而生!
  他拔出了长剑,直指前方,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冲过去!”
  落入埋伏,秦骑本来都惶恐不安,却被二五百主的勇气激发了自己的血性,反正朝哪边都是死,也许冲一冲还有活路,他们纷纷拔出长剑,给秦弓上弦,催动坐骑,随着秦人自己的号角喊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而在秦军的对面,一手策划了这次埋伏的上郡司马邮成,向敢于逆势冲锋的秦骑报以敬佩的目光。
  “秦川多壮士。”
  但很可惜,今日的胜者只能有一个,而秦赵双方,只有一方的铁骑能在中原大地横行。
  邮成的目光随即化作冷酷,一挥手里令旗,喝令道:
  “赵骑,摧锋!”


第979章 长驱直入
  秦与赵,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牧马兄弟,如今也是中原最庞大的两支骑兵,今天终于对碰在了一起。
  虽然初战就实力悬殊,但秦人依然高唱着“岂曰无衣”,勇敢地向数倍于己的赵骑发动了反冲锋。
  平缓的速度带起杂乱的马蹄声,双方的速度从慢跑到疾奔,马蹄不再是杂乱的声响,密集的蹄声慢慢汇成隆隆的雷鸣,整个雒水两岸都能听见。
  秦人的骑兵大多数来自岐山以西,世代为公室牧马的虞牧——也就是一百多年前曾偷食秦穆公宝马,又在韩之战救了他一命的野人后裔。他们娴熟马术,能开强弓,加上偷学了赵氏的马鞍、马镫,更是如虎添翼,单骑走马十分了得。但结成骑队后却没有太多战术讲究,基本是靠近后一阵箭射出去扰乱敌阵,然后抽出剑近身再砍一通。
  其实,这种冲锋突击并不是秦骑娴熟的,他们过去的战术一般是“纵横相去百步,周环各复故处”,不断加入战场,又不断脱离战场,作为辅助兵种给步卒制造机会,哪有机会像这样来一场纯粹的骑兵会战。
  所以最初起步时秦骑还算严整,跑到一半因为对马速控制的不同,进入百步内又习惯性的开弓射上一发,阵列开始变得散乱。
  赵氏那边的骑兵却有不同,在赵军中,无论是什么兵种,纪律都是第一被强调的东西,将吏们对军队纪律的重视远远高于个人勇武。而且今日挡在秦人面前的骑兵,都是正儿八经经过训练的上郡精骑,而不是临时拼凑征召的白翟骑从。
  他们精神坚韧,秦骑的流箭射中了七八个赵骑,使得他们跌落马下,其余人却依然死死盯着前方。统帅邮成也对那些远远飞来的轻箭不予理会,他一边催马跑动一边观察己方阵列,这才是需要关心的东西。
  赵氏骑兵的配置,五骑设一长,十骑设一吏,百骑设一率,二百骑设一将。这两千名骑兵以二百骑为一列,排成十排纵深奔驰,因为展开较宽,几乎完全占据了这段河边的平原。所以从邮成的位置望去,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骑将在最右侧举着马踏飞隼的旗帜,有效地控制着队伍,同列的人不时瞄一瞄,保持马速。
  他们每列前后相距二十步,每骑左右间隔四步,这样在奔驰时能够保持队形,阵列没有因为秦人的弓箭骚扰而混乱,但还是呈现出些许弯曲。
  双方距离百步左右,算上相对冲锋,这短短的距离转瞬即逝。两边迅速接近,赵骑已能看到秦人绷紧的面容和马鼻喷出的湿气,刚放下的弓箭弦似乎还在轻轻颤动,才举起的剑反射着阳光;秦人也能看清赵骑胄顶端跃动如火的红缨,随风欲飞的白羽,以及八千只马蹄带起的泥土草屑,还有丈余骑矛放平后铁矛尖闪烁的寒光。
  骑兵对冲,杀人和被杀都只在马身交错的一瞬间,这时个人战技和骑术已经毫无作用,唯二有用的,除了勇气外,就是阵型了。
  夫战,勇气也,秦人胜于勇气,赵骑却胜在阵列,他们平整的骑阵如同一道飞快移动的马墙,让面前的秦骑没有多少机动的空间。面对密密麻麻的骑矛,秦人纵然不怕死,但他们的马儿却先慌了,本能地往侧面躲避,但这时候退避已经迟了,无论往哪儿逃,都得面对潮涌而来的赵骑,几乎每个秦人,都要面对两到三杆放平的骑矛。
  秦骑阵型更乱了,几乎成了后世吴起评价秦军的“秦陈散而自斗”。
  但他们已来不及思索,下一瞬,随着两边同时迸发的喊杀声,双方撞到了一起!
  轰,两股马匹的洪流迎面对撞,无数折断的矛杆和甲胄碎片在空中飞舞,巨响连绵不绝,避让不及的马匹互相撞得骨头碎裂,一些骑手因为惯性被甩出老远,另一些则与坐骑一起倒地,被后到的马蹄踩在脚下,发出凄厉的惨叫,更倒霉的直接被骑矛命中,扎了个透心凉。
  和步兵对冲类似,赵骑较为密集的阵形占据了便宜,前排百余名后秦骑在第一轮交锋中至少被击落一半。剩下的人侥幸穿过第一排赵骑,然而还不等他们喘一口气,在二十步外的第二列赵骑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没有挺矛,而是挥舞着锋利的环首刀呼啸而至。环首刀刀脊比剑厚,借助对冲的马力,不需用力挥舞,只要在错身而过时握紧刀柄轻轻一挥,就能带起飞舞的肢体和一蓬蓬血雨。这种对付骑兵极为有效的利器划开了秦骑的喉咙胸腹,有的甚至被砍掉脑袋,又有几十人失去了生命。
  两轮间隔也不过是眨眼之间,接下来还有许多次人仰马翻的对撞,秦赵相遇的地方堆满死伤的人马肢体,双方都没时间和空间调整,只能凭着勇气和恐惧不断冲冲冲!不同的是,赵军的冲锋像是疾风暴雨,完成冲击的赵骑还会继续向前移动一段距离,然后再杀将回来,秦骑却如强弩之末,被打得千疮百孔,人数也越打越少。
  等赵氏埋伏在山上和河边的另外两千骑围过来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十排赵骑和六七排秦骑之间的对冲,在不到半刻时间内就决出了胜负……
  八百秦骑冲阵,最后却只剩下一匹失去了主人的老马一瘸一拐地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满眼惊恐,鞍上空空如也……
  至于那些英勇的骑手们,或受伤或被杀,总之竟无一人能活着贯穿赵骑的队列!
  上郡赵骑伤亡也不轻,百余人和几百匹马倒在了战场上,活着的人下了马,他们没有像往常剿灭蛮夷一样忙着割首级分功,而是纷纷解下胄,垂下头,手放在胸前,对倒毙在地却仍然紧握武器不放的秦国骑兵致敬,敬他们的勇气,敬他们的无畏。
  “秦川多勇士矣……若是能为上卿所用,与吾等并肩作战该多好?”邮成又感慨了一声,随即戴上胄,对众将士道:“还愣着做什么?割首级,再送一匹马去彭衙送信。”
  “告诉他们,赵氏的骑兵来了。”
  “告诉他们,河西再无人能阻止吾等长驱直入。”
  “告诉他们,吾等要去饮马渭水,自此以后,我赵骑铁蹄之下,秦国再无一寸土地,一个里聚,一座城池是安全的!”
  ……
  传说,齐桓公时北伐山戎,在孤竹国附近的一处山谷里迷了路,既分不清东西南北,也辨不出前后左右。一筹莫展之际,管仲便请齐桓公放走几匹从山戎处夺取的老马,老马识途,终于带着人马走出了山谷……
  不过这次秦国老马带回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恐惧与噩耗。
  老马一瘸一拐,身上还有刀伤箭伤,显得无比疲惫,它的鞍上没有骑手,只有一个褡裢,滴滴答答有血渗出来。
  秦人拉住嘶鸣不休的老马,驻守彭衙的秦国右庶长双手颤抖地打开褡裢,却见里面是秦国骑兵二五百主,以及另外两名五百主的头颅……
  他们怒目圆瞪,死不瞑目。
  右庶长手一抖,将头颅放了回去。
  再抬头时,彭衙的秦人守卒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像是渭水上大贵族家里聚集到一起的畜群,密密麻麻的骑兵结成数队,从彭衙城外各门经过,约有四五千骑之多。他们耀武扬威一番后,没有浪费时间进攻彭衙,而是分作数翼,像南飞的雁群般,沿着雒水朝下游奔去。
  在失去那数百骑兵后,河西秦军已经没有机动力量了,总不能调战车出去当骑兵靶子吧?彭衙等城邑都有徒卒,守城尚可,却无人敢出城阻止这些赵骑深入后方。
  “完了……”
  秦国右庶长两眼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要知道,彭衙背后,是一连串的城邑,新城、汪、北征、大荔、辅氏、少梁,这些城邑之间串联起了河东秦魏数万大军的漫长粮道,右庶长奉命守卫的生命线,至此完全暴露在赵骑锋芒之下!


第980章 饮马河渭
  “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
  这是赵氏骑兵最初出现以后,齐国人对骑兵功用的总结,那时候的骑兵,主要是弓骑,只是作为辅助兵种。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赵氏又把骑兵玩出了新花样,在宋国内战时上首度出现了突击骑兵。他们是战场上的凿子,替代了战车,充当冲锋陷阵的工作,在历次大战里屡立奇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赵氏的骑兵忘记了老本行,在消灭河西秦骑后,邮成便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化整为零,以两百人为单位,让各骑将统领他们沿着雒水向南进发。
  这之后几天里,从彭衙到大荔,赵骑由北向南蹂躏了整个雒水东岸,他们遇坚城不攻,一律绕道,只袭击防御较差的里闾乡亭。因为赵骑动辄数百,来去如风,沿途城邑都不敢与之交战,就算有忍不住出去的也被赵骑且退且射最后一阵冲锋杀败,平白送了首级。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赵骑攻击里闾,只是为了以战养战,获取补给,他们没有花时间去掠夺人口牲畜,只是一把火烧了村庄制造恐慌,主攻目标则放在了桥梁、道路上。
  他们的目的,正是断绝秦军的粮道,让河西陷入瘫痪。
  同一天里,数座城邑告急,无数座桥梁被焚毁,道路虽然难以破坏,可一旦有粮车辎重铤而走险,就一定会在半途被赵骑袭击。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赵骑用秦人的粮秣补给自己,看这架势,是要长期在河西盘桓不去了。
  一时间,整个河西雒水东岸呈现一片糜烂之势,秦国的粮车都停在渭南,不敢再前进半步。更甚者,还有一支数百人的赵骑胆大包天,直接渡过雒水,进击到了渭水北岸饮马,试图射击水上的粮船,并朝对岸的郑邑耀武扬威。
  毕竟上了年纪,秦国大庶长子蒲开春后身体略有不适,所以河东战事就交给左庶长子虎统领,他则在郑邑坐镇后方。彭衙之战后,告急的文书雪片似地从各邑飞来,随之后来的就是这些赵骑,看着他们在岸上纵马挑衅赵骑,子蒲浓眉紧锁。
  “竟让赵氏长驱直入,这场大战要胜怕是难了……”
  河东去年大灾,几乎没有一粒存粮,秦魏联军只能依靠掠夺韩氏的粮食,以及从雍州运粮维持军用。其中,河西是秦国粮食运往河东前线的必经之地,如今却被赵骑蹂躏,不但各城邑消息中断,从陆路运粮过去也成了资敌。
  幸好还能通过船只运输,只是这样一来,每天的运粮数就锐减一半,不出半月,河东的数万大军将陷入缺粮的窘境。
  坏消息不止河西、河东,河外也是一堆噩耗。
  在示弱两个月后,赵无恤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南线的河外战场,盗跖借道成周连续攻克数座郑国城邑,在洛水之畔大败郑军,屠杀五千郑俘后继续进逼虢城。游速所帅郑军残部只剩下万余人,惶恐而不敢再战,秦魏迫于盗跖之势,只能解除虢城之围,一万秦军西撤到桃林塞,一万魏军带着郑人从风陵渡北撤到河东。
  “或许可以调这一万秦国偏师回来守卫河西,至少要守住渭水沿岸和蒲坂渡口,不能让赵氏来去自如……”子蒲苦笑着做出了决策,他已经有点后悔打这场仗了,赵氏的实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子蒲已经隐约意识到赵氏的战略,河东的防守引诱己方大军进入,然后分别从南、西两边发奇兵包抄。然而秦国大庶长没料到,在梁山的背面,还有数千代郡骑兵蠢蠢欲动,若是知道,他只怕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
  梁山北麓,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分作数队,沿着河边道路缓缓南行,骑将们则到了大河边指指点点。
  这一带还没有后世一片黄土,沟壑纵横的景象,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桑翠古木,大河汹涌,从这里俯瞰下去,景色十分壮观。
  “少梁算是赵军熟识的老地方了,几年前上卿强渡龙门,以少梁砲攻克少梁,使得上郡白翟畏惧,纷纷归附,而田贲的偏师就是从这里革囊渡河的。”
  说起田贲,虞喜不由又笑骂了一番,这个屡次立功又屡次违反军规被降职的老兄弟,现在还只是个师帅……而他和穆夏或是一军之将,或号令一郡,俨然封疆大吏,但职位虽低,田贲之勇却无人能否认,听说他奇袭新绛一战干得不错,希望能继续被上卿重用,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回想当日情形,不少在代郡成长起来的骑将开始热血沸腾,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在代郡辛苦训练数年,为的就是今日一展风采的机会,其中一个年轻人憋红脸握拳说道:“当时上卿将少梁让给魏氏,只带走百姓,这次吾等却要将少梁一举拿下,让河西和上郡连成一片!”
  虞喜的副手,屠何人新稚狗却笑道:“不然,吾等这次不打少梁城。”
  还不知道具体战略方向的骑将们颇为惊奇,直到这时候,虞喜才宣布了他们的主攻方向。
  “大军绕过过梁山后沿着大河走,直扑龙门!”
  ……
  “敌袭,敌袭!”
  三月下旬的一天,示警声响彻龙门渡口。
  龙门的险峻不亚于当年,可谓山河之固,但与那次如出一辙,敌人不是来自对岸,而是从后方袭来。
  守卫龙门渡口的秦卒不过数百,直接被赵骑的弓箭射得抬不起头来,渡口矮矮的墙垣也经不住数千骑兵冲击,抓钩一抓,几十匹马拴着绳子一拉,墙就向外倒下了。
  骑兵一拥而入,将里面的秦人尽数杀光,他们四下放火,屋舍、箭楼,乃至于河边停泊的船统统一并烧毁,龙门渡口冒起了浓烟,远到少梁城都能看见。
  虞喜又命道:“二三子撤到数里外的树林埋伏起来,静待少梁援军。”
  这是他们在代郡跟胡人作战时学来的招数,那些胡人十分狡猾,经常袭击一处居民点后将其焚毁,等待来支援的猎物上钩,见过几次之后,赵骑就学乖了,反其道而行之,杀得阴山以南的杂胡溃逃百里,如今在代北地区,楼烦已经不敢与赵氏为敌,林胡藏到河南地的老林里避让,只有燕山以北的东胡部落尚强,是虞喜心中的隐患。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少梁方向出动了一千人来龙门查看,结果又在河边被赵骑一阵冲杀,死伤过半。余下的人也没能逃走,这些俘虏,虞喜直接让人押送回上郡做奴隶,在代郡几年里,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才是最金贵的东西,奴隶、农夫越多,就越能在广阔无垠的代郡、上郡建立城邑,开发农田,创造财富。
  虽然成功伏击了少梁援军,但虞喜对城高池深的少梁城依然兴趣不大。他命新稚狗带兵一千留下,其中三百名骑兵斥候撒出去,方圆百里之内的敌情即可洞察无漏。其余骑兵作为预备补充四下搜粮,以梁山为基地,监视少梁动向。
  虞喜对新稚狗耳提面命道:“敌来我退,敌退我攻,总之要让龙门渡口瘫痪,休让秦人再有片板下水!”
  新稚狗与众骑将凛然,齐声应道:“唯!”
  至于虞喜自己,他要带着主力,沿着大河继续向南,去更远的地方。
  蒲坂,大河两岸最重要的渡口,也是秦人进退河东的必经之地。
  他与邮成约好了,双方在破坏河西道路渡口后,将在蒲坂对岸会师。
  他们要去实现赵无恤的最终战略。
  “龙门、蒲坂瘫痪,柳下将军再控制风陵渡,河东通往河西的要道便全部控制在吾等手上,河东的秦魏数万大军,登时就会变成瓮中之鳖!”


第981章 大战在即
  在龙门渡口被赵骑攻陷的消息尚未传至河东的时候,赵氏最后一支军队也从铜鞮抵达了绛地,赵无恤的卿旗赫然在其中。
  在平息铜鞮宫变带来的风波后,赵无恤决定亲自前往河东战场,对此赵氏家臣、僚吏们意见出奇的一致,完全支持赵无恤亲临前线。
  先秦时代,尤其是春秋之时,华夏贵族极其尚武,御驾亲征是寻常事,不会有一帮儒生磕破头阻拦,说什么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尤其是晋楚这种古典贵族军国主义国家,就算后来国君基本不亲自指挥,也得上阵让士兵们看到自己,看到他们的主君与他们同在。而一个执政若不能出将,那他就无法入相,打了胜仗可以赢得欢呼,若是胆小怯战甚至会被国人的嘘声弄倒台。
  而且没人认为这次战争赵氏会输,无论是实力还是战略,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这种胜利的荣耀,自然要让主君亲自摘取。
  三月二十五日,赵无恤抵达故绛,身边三千“羽林孤儿军”寸步不离。这支部队是专门负责赵无恤宿卫的,这意味着在过去十年里,至少有相同数量的赵氏老兵死于战场,他们留下的孤儿被赵氏出资抚养长大,教之以书数,让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识字算数,又训之以军纪,平日以修习箭术、骑术、技击为业。等他们长大到十七八岁时,已经是一群英姿勃勃的少年,可以继承父辈的职责,持兵刃为赵氏而战了。
  赵无恤对这些孤儿斥之以巨资投入,在他眼里,这就是赵军未来的军官团,不但素质过硬,而且对赵无恤忠心耿耿,从铜鞮宫变一事就能看出来,羽林是无条件效忠赵氏的。
  不过眉间尺已不在无恤身边,毕竟涉及到杀太子一事,赵无恤想让他远离漩涡中心,于是眉间尺主动请缨去了河外。至于那件事的主谋石乞,赵无恤让他去朝歌办另一件事。
  他身边的近卫换成了伍井的儿子伍林,少年虽然才十四岁,在武艺上已不亚于其亡父,为了显示爱护之心,赵无恤将他和眉间尺都收为义子,也是他唯一的两个义子。
  总之,通过铜鞮宫变一事,赵无恤认为羽林军可堪大用,他认为这些孩子唯一欠缺的,就是战场上的历练。
  虽然故绛距离前线尚有几十里地,但羽林军的年轻人们已经感受到了大战来临的气氛。
  在面积并不算很大的故绛地区,如今密密麻麻驻满了军队。除了常备军武卒外,赵氏在战时还会征召各地郡兵。这次大战,赵氏七郡几乎没有一个能免于征调,其中两万五千太原郡兵主要集中在新绛,一万五千长子郡兵集中在荧庭,各分五千武卒与之配合。从东方调来的东阳郡兵、河内郡兵则位于故绛,加上万余武卒,共有四万五千人。
  近十万大军云集,漫山遍野,幸而新绛、故绛的民众或被赵魏韩瓜分迁走,或躲避天灾战乱逃亡,城中空空如也,有大把的民宅可以让士兵们居住。但孙子有一句话说的好,“兵非益多也”,军队不是越多越好,这意味着后勤压力增大,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军粮运输,以至于赵无恤初到故绛的第一件事,就是巡视仓禀,看看还有多少余粮。
  由于天灾的缘故,河东地区已经征收不到粮食了,去年赵氏也遭了灾,但受损没有魏氏严重。常平仓里还有一些粮食可供军用,但越过太行运输十分麻烦,甚至不如秦人通过渭水输送粮船便捷,这是秦人敢于铤而走险打这场仗的原因之一。
  “有多少粮食打多长时间的仗,两个月内,河东的战事必须分出胜负。”
  在视察粮秣后,赵无恤心里有了底,但仍给下属们定下了一个期限,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对他在国内的形势就会越不利。
  事实上,都不用赵无恤说,一直采取守势,与秦、魏对峙了月余的赵氏各军早就忍耐不住了。
  不过让人诧异的是,首先请战的却是一支客军,来自东阳邯郸的阳虎部。
  阳虎在六卿内战里屡立奇功,但战后却仿佛被雪藏了一般,放置在赵无恤眼皮底下的邯郸地区担任将吏,虽然慢慢也升为郡司马,但监军、黑衣掣肘甚多,毕竟他在鲁国曾与赵无恤生死冲突,后又不忠故主的名声在外,赵无恤若全无提防才奇怪。
  阳虎这样做,立刻刺激到了其他诸军,尤其是太原、长子二军。自从赵无恤划定郡制后,以太行山为分界,以西的郡兵常称西军,以东常称东军,西军统帅多为赵氏故旧家臣,东军统帅多为赵无恤新臣,他们相互暗暗较劲,在这次大战里愈发明显。
  首先邯郸军是客军,才刚到这里半个月,他们如此请战,分明就是在骂太原、长子二军胆小,不敢与秦魏交战。对自负精锐的西军诸军将领来说,是可忍,熟不可忍?
  于是太原军和长子军紧跟其后,联名请战,表示自己斗志高昂,要求担当先锋,誓与秦魏决一死战。
  独立领了一师的田贲也来凑热闹:“东阳兵才到此地半月,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太原、长子二军虽然来得早,可却没有我老田呆的时间长,此事还是交给我老田吧!”
  倒是穆夏所帅的武卒和漆万所帅的河内兵稳如泰山,一副唯赵无恤之命是从的架势。
  赵无恤暂时不予理会,而是与幕僚们先分析起了敌人的部署情况。
  地图上,秦军是黑色,魏军是绿色,而以赵军则以白色为标志,俯看下去,秦魏仅仅保有河东的一个角,而赵氏隐约对其形成包围之势。
  “秦、魏联军在河东的战势是这样的,起初试图派兵北上攻陷新绛,再夺回灵石口险隘,但他们却被新绛城头布置的弩砲打退。北上的试探无果后,秦魏便转而南下攻略韩氏,不过两个月,就已经夺取了河东、河外不少韩氏领地,韩邑、虞、茅津纷纷失陷,如今幸而柳下军将解除了虢城之围,避免韩氏灭亡。秦魏害怕里外夹击,便将河外的军队全部撤离,一万秦军退至桃林塞,一万魏军和郑军残部退到河东,至此,敌军在河东有八万大军……”
  “这八万人里,从河外撤来的两万人尚在安邑一带,吾等正面仅有六万,敌军也聪明,没有分散,而是将四万主力集中在曲沃,两翼各有一万在东山皋落和荀城、韩城。”
  过去两个月赵无恤让赵军克制,不要进攻,并任由敌军占领韩氏城邑,一方面是为了赢得时间调拨东方大军,另一方面也是想要让敌人分兵驻守城邑,削弱正面战场的力量。
  于是秦魏便陷入了破城后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的尴尬境地,魏驹不笨,果断选择放弃,除了韩城、荀城等必须据点外,一律撤空。
  赵无恤观察地图半晌后,指着荀、韩两地道:“原先的作战计划不变,先破敌左翼。”
  他的手划出了一个弧线。
  “在左翼获得优势后,再与河西的骑兵配合,将敌军从大河东岸驱离,断绝他们与秦国的联系、粮道,最后将他们压缩到涑川以南,中条山以北的狭长地带,迫敌决战!”


第982章 虎头蛇尾
  同样是三月二十五日这天,处处烽烟的河西又有一封急报送到郑城,说龙门渡口失守,少梁千余人出去查探,却被一批骑兵冲杀干净。
  那是赵氏的骑兵,还不是从彭衙那个漏洞里钻过来的散骑,而是从梁山小道绕过来的大队骑兵!
  龙门失守之后,少梁那边集结了全部兵力,打算一鼓作气夺回渡口,但很快就发现已经无此必要。赵骑并未坚守此地,他们烧毁了渡口和船只,将周边里聚乡亭洗劫一空,然后就迅速转移了。
  那支赵军一分为二,一部分依然在与少梁秦军周旋,另一部分则开始沿着大HN下,抄掠各邑,至此,整个河西都陷入一片混乱。
  此事给秦国人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在农业方面,因为陆续征调了大量丁状去前线,负责后勤与运输征调的农夫也不绝于道,严重损害了各地的生产。加上往年囤积下的粮食都运去河东给魏军填饱肚子,联军却一直无法打开战局,厌战的情绪已经在秦国后方蔓延。
  现在河西接二连三被攻破,敌骑如入无人之境,这让许多本来就反对参加连横的秦人再也不相信这一战还能打赢,见好就收的心态充斥在大庶长幕府内外。
  “见好就收?”子蒲对周围的想法冷笑不已,现在可不是秦国人收不收的问题,而是赵氏放不放他们离开河西的问题。
  之前赵骑断绝粮道,他已经有所怀疑,而现在骑兵绝断龙门,子蒲的猜测就越发清晰。
  果不其然,仅在一天之后,龙门以南发现了大队赵骑,他们的目标果然是百里之外的蒲坂……
  一时间,渭南震动,现在任谁都可以看出来,赵氏这数千精骑不仅严重威胁着联军的粮道,甚至足以断绝河东大军后撤的道路。
  这是决不能坐视不理的,一时间,请求大庶长让河东大军回撤,先解决河西敌骑的呼声愈来愈强烈。
  此时的秦国群臣,并不知道大庶长正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面临抉择时,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十分难看。
  其实在开战两个月后,联军却未能攻破故绛,只能拿韩氏这个软肋开刀,从那时候起,退兵的事早就应该摆到台面上了。尽管秦人不轻易服输,但河东的局面实在是举步维艰,进取有所不能,在子蒲的心底里,他知道退兵不失为一个明智的抉择。
  但问题是,退兵会让他颜面无存,到时候,子蒲一意孤行的连横伐赵,恐怕真的要变成一场虎头蛇尾的笑话了,待他威望丧尽,只怕连大庶长的位置都保不住!
  所以子蒲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能借助晋国内部“弑君”的混乱,以及齐国的牵制,多从晋国身上咬些肉下来,若替魏氏保住河东,阻止赵无恤统一全晋,秦国就能多安全十年。
  但现在河西的局势告诉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宁可因为东征无果而被公族赶下台,也不能让数万秦人葬送在异国他乡,让我成为千古罪人!”
  子蒲扶案而起,面露痛苦地宣布道:“起草文书,让左庶长准备退兵!”
  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秦人还能不能安全退回来……
  ……
  五日后,曲沃,秦魏联军大本营。
  “退兵?”
  即使不在前线,也随时身披甲胄,带长剑的秦国左庶长子虎神情复杂地望着传令的信使,他们风尘仆仆,是从后方彻夜赶来的,如今河西陆路已经完全断绝,但水道却还算畅通——前提是蒲坂渡口还在联军手里。
  “大庶长让我退兵?”
  看完书信后,一种羞怒的情绪在子虎心里猛地燃烧起来,伴随着帐内其他秦国将吏也有退兵之意,他的怒气完全被激发出来,猛的从榻上起身,指着众将高声骂道:“大庶长不在前线,容易受人蒙蔽,汝等也把胆子留在河西了?区区几队赵骑,便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
  秦国的裨将和校尉们苦笑,那可不是一点骑兵,而是浩浩荡荡的数千大军。
  数年前的少梁之败,实在是子虎此生的奇耻大辱,那种躲在城里被少梁砲轰得不敢抬头的憋屈感,他此生难忘。幸而赵氏没有杀害他,放回秦国后大庶长也以秦穆公放过了崤之战的败将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最终三人成了秦国称霸西戎的功臣有由,给了子虎第二次机会。
  不料让他来前线雪耻的是子蒲,下令让他班师的也是子蒲。
  他心有不甘,扫视在场的每个裨将和校尉,然而几乎人人都愿意退兵。
  “兵久不祥,军中巫祝也占卜说不宜再战。”
  “大庶长既已做出决断,吾等应该遵从。”
  “先扫清了河西敌军,再继续与赵氏争夺河东不迟。”
  “然,左庶长不必计较这一日短长,如今河东道路已熟,今岁退兵,稍作休养,明秋再来,如此方是长策。”
  其实他们心底里的想法,却是赵氏一直坚守避战,自己连新绛一线都攻不破,谈何与赵军再战?
  “汝等……”
  众裨将、校尉都已经表态,子虎抬起的手臂,终于无力的放了下来。他心中何尝不知道,退兵是子蒲艰难的抉择,但他知耻后勇,过去几年里没少钻研赵氏的弱点,还不等他将这些东西在战场上证明,就得灰溜溜地回去?
  子虎的目光最移到了联军的另一位有发言权的统帅,魏驹的身上。
  “子腾,你以为呢?”
  前后不过半年,经过了父亲遇刺,被强行拖入连横,与赵无恤翻脸,又在河东举步维艰这么多事后,魏驹像是老了十岁。听到子虎询问,他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来,稍稍迟疑了一下,回道:“退兵……不失为良策。”
  魏驹的话刚说完,子虎便愣住了。
  厅堂之内,秦国的裨将、校尉,还有魏氏的几名核心家臣,一个个都面露惊讶之色。
  韩虎的话中,分明是已经同意退兵。
  要知道,与秦国人可以没什么牵挂地离开不同,河东,是魏氏的领地,更是他们祖祖辈辈坟冢所在啊!
  魏驹竟然就这么容易就选择退让,彻底背离这片土地么?
  连东道主都觉得河东呆不下去了,子虎还能说什么呢?他起身抬起脚来,狠狠地将身前案几踢翻,然后怒气冲冲的大声喝道:“退兵就退兵!只是吾等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对于秦国而言,河东是河西的屏障,我军纵然退走,以赵无恤的习惯,也不会接受任何请平。”
  子虎预言道:“赵氏会猛烈报复,再次将战火引入秦国,到时候吾等就必须为保卫雍州之地而战了。”
  河西可能会得而复失,甚至会重演百年前麻遂之战后,泾水以东全部沦陷的耻辱。
  等到那时,秦魏还能退往何处呢?
  熟知子虎脾性的裨将、校尉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在此时触犯逆鳞,一个个伏低了脑袋退出厅堂,只有魏驹依旧神情木然的留在室内,嘴角牵出一丝苦笑。
  魏氏生息繁衍数百年的故土,岂是说弃就弃的?
  但他没办法啊!
  和六卿内战时不同,这场连横攻赵的闹剧里,魏氏已经陷入太深,无法回头了。若问世上谁对赵军最为了解,当属魏驹,孔子的弟子们形容夫子,说是“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对魏驹而言,赵无恤也是一位老师,他效仿的越多,对赵氏的恐惧就越深刻。
  所以他知道,秦魏虽然可以吊打韩氏,但在战术上是完全拼不过赵军的,以他们现在的战略形势,也无法创造奇迹。
  如今河西、河外都已失利,若再不撤离,只怕秦魏数万大军会跟汶水之战的齐军一样,全军覆没在此。
  在灭亡与抛弃故土,去别处求生之间,魏驹宁可选择后者,秦国大庶长答应,等驱逐赵骑后,魏氏依然可以保有此地,以秦国庶长的身份,永镇河西!
  魏氏已经与赵氏不共戴天,虽然知道秦人只是拿自己当盾牌使,但魏驹只能继续扮演之前知氏扮演过的角色。
  “知氏只坚持了数年,我又能挡住赵无恤多久呢?”魏驹苦闷地想道。
  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甘居其下的好。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魏驹现在能关切的,是能从河东带走多少有生力量,又能让魏氏延续几年?
  ……
  三月底,随着赵氏骑兵在河西抢先打开局面,河东这边,赵军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也定下来了。在赵无恤“加强我军右翼”的诏令下,又有数千赵军从故绛抵达新绛,配合这里的田贲部和太原郡兵,预期进攻将在四月一日开始。
  然而在三月的最后一天,赵军便从各方面不断传来情报得知,盘踞在荀邑、韩城的秦魏偏师,似乎正在撤军……
  大量的牛马车辆沿着道路向西离开,原本与新绛剑拔弩张的营地竟然有鸟儿落下,明显成了空营。
  这一翼的主帅穆夏担忧地说道:“龙门渡口东岸仍有船只,若有少梁敌军配合,这万余敌军是完全有可能退到西岸的……”
  若是如此,赵无恤的瓮中捉鳖战略就会出现纰漏,穆夏当机立断,立刻命田贲为前锋,朝荀城进发!
  《尉缭子·兵教上》:“自什以上,至于禆将,有不若法者,则教者如犯法者之罪。”禆将是秦国的高级军官,仅次于统帅,下一级为校尉,校尉以下是二五百主。


第983章 荀伯之后
  荀城与新绛隔汾水相望,距离不过三十里。西周时这里有姬姓的荀国,到了春秋时代荀国因为奉周天子之命讨伐曲沃,被晋武公报复性地攻灭。晋灭荀国后,将荀国故地赐予大夫原黯,这就是晋国荀氏的由来。
  开春以后,秦魏联军进驻荀城,作为进攻新绛的前线阵地,但一直无法突破赵军防线,此时秦魏有后撤之势,又在荀城留兵断后,以防不测。
  新绛赵军发现敌军后撤后,穆夏立刻让田贲帅前锋三千先去追击,他自己带着两万大军后行。途径荀城时,本来只打算留下千余人盯着此城,等追歼敌军主力后再回头攻克不迟,谁料赵军旗号刚刚渡过汾水,隐隐约约望见远处地平线上的城池时,却见一队人从荀城方向行来。
  穆夏行军以谨慎持重出名,见有人靠近,赵军一部列阵以待,弓弩瞄准了那些人,骑兵则从侧面绕了过去,将他们围了起来。等那些人被押到近前自报姓名后,却发现不是敌军,而是荀城百姓。
  百余人的队伍除了少数携带兵器的丁壮外,基本由老人、妇孺组成,他们牵着牛羊,抬着酒坛,诚惶诚恐地停到赵军阵前,纷纷下拜稽首。其中一个穿戴大夫衣冠,颔下有长须的俊朗中年站出来拱手说道:“荀氏大夫与邑中父老、百姓共迎上卿之师。”
  穆夏心中有疑,继续站在车上,而让董安于的儿子董白去与之交涉。
  董白一问,又接过那人的印绶查看,来者的确是荀城的大夫荀瑁。
  晋文公时期,荀氏的家主逝遨生庶子荀林父与荀首二人,分别独立为中行氏和知氏。故而荀氏、中行氏、知氏,实为一家,不过荀氏大宗渐渐衰弱,反倒不如小宗混的好。谁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六卿内战中,中行氏和知氏相继灭亡,反倒是荀氏侥幸逃过一劫,他们以大夫的身份继续领有荀城,向魏氏纳赋。
  但荀瑁对魏氏并无忠心,他痛斥秦人为外寇,对魏驹则一口一个“叛贼”,极力想要表明他是站在赵氏这边的。
  他对董白诉苦道:“去年的大灾,荀城因为靠近汾水,受灾不算严重,还有点余粮,但叛贼魏氏在城中横征暴敛,不仅强行征粮,还命每户都出一丁去转运辎重,吾等早已不堪其苦,奈何秦寇势大,故不敢反抗。今闻上卿发兵征讨,叛贼狼狈西逃,我便带着家兵驱逐守城叛贼,迎军将前锋入城,但那位田司马说要继续追击敌军,很快就走了……”
  正说话间,穆夏派到前面的斥候也飞奔返回,说荀邑的确已经挂上了赵氏的旗号,而且城门大开。
  这下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楚了,能少打一个城邑自然是件喜事,而且为此次追击开了个好头。
  说明事情因果后,荀瑁又朝穆夏一拱手,笑道:“上卿之师抵达,邑民欢喜雀跃,下臣特备上牛酒若干来此相迎,以稍慰大军征战之苦。”说完便向后招了招手,牵牛、抬酒的百姓们将牛酒送了过来。
  穆夏却婉拒了:“大夫有心了,但除恶务尽,吾等尚有军务在身,若要犒劳,等将敌军杀败归来之日,再与大夫畅饮何如?”
  荀瑁一愣,他听说这位赵氏军将出身贫寒,只是个马厩里的牧童,谁想言谈却一点不像容貌那么五大三粗。其实他巴巴地来送牛酒,摆出一副“携壶浆以迎王师”的架势,除了表明降服赵氏之意,也是怕赵军进城后扰乱领地。穆夏却对他心里的小算盘故作不知,为防有诈,还是让几百人跟着荀瑁去荀城驻守。
  荀瑁知道自己的小算盘落空了,却只能唯唯诺诺,心里悲凉不已。
  他们荀氏百年前如日中天,荀息的假途伐虢天下闻名,后来大宗人丁不旺,但两个支系中行、知独揽晋国大权,荀林父、荀偃、荀首、荀罃、荀吴,强卿辈出,赵魏韩也要仰其鼻息。可如今中行、知氏相继覆灭,剩下荀氏独木难支,只能像墙头草一样依附别人。
  不过算起来,赵氏与知氏的较量还算堂堂正正,魏氏对知氏则有背叛灭族之仇,作为知氏的亲戚,如今叛魏归赵,荀瑁内心也感到了一丝快意,在带领赵军去接收城池的路上,竟与赵氏校尉不停说笑。
  若是他知道,赵无恤已经决定此战之后,要在晋南建立河东郡,集小乡邑聚为县,置县令、司马等流官,在这里根深蒂固的大夫之家都要迁徙到边郡去,不愿意迁走的将被剥夺领地,荀瑁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
  在这个小插曲后,穆夏的大军继续向西开拔,而且还加快了行军速度,因为赵无恤对他说过,田贲是把锋利的刀子,但也容易折断,发挥好的时候能干出雪夜下绛都的壮举,发挥差的时候就像少梁一战那样,被人伏击大败。
  河东本来是晋国最肥沃,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汾水沿岸尤甚,穆夏就是绛人,自然了解这里的富庶。然而因天灾人祸的缘故,涂道两边的田野,或一片杂草丛生,或是麦苗倒伏,只留下被人乱踩践踏的痕迹,无人照看。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人迹也是避兵迁徙的流民,他们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见赵氏大军路过,或神情呆滞地跪伏路边,或远远地拔足逃走。
  如此情形,今年以来穆夏看到太多太多了,这场大乱里受苦的不止百姓,也有如荀瑁那样的贵族大夫。
  魏氏虽然学习赵氏,却不敢大刀阔斧地改革制度,河东和赵氏各郡不同,在侯马之盟后依然沿用过去的封建体系,魏氏俨然成了诸位大夫的主君,然而自魏曼多死后,河东大乱,各邑或陷于赵氏,或被秦魏联军霸占,混得好的大夫如荀瑁还能保有领地,混得差的直接失去了一切,流亡在外,风餐露宿。
  无论如何,这一战之后,晋国贵族们最后的自留地也要打没了。
  由血统和出身决定地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到时候,哪怕是流传数百年之久的贵族,也得对穆夏、田贲等出身卑微的赵氏官僚点头哈腰。
  所以这不仅是为赵氏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对士卒们也一样,若不是为了战功和授田,穆夏身后的两万兵卒绝不会如此奋力地迈动双腿,向前方快速行进。
  但秦魏这次撤退显然是有组织的,速度很快,赵军连追了一天夜没能把他追上,倒是一路的小邑不断有人来归降,穆夏一律让董白所帅的后军负责,避免减慢己方行军速度。
  到四月二日上午,当他们抵达翼邑时,前边有斥候飞马来报:“田司马已在韩原追上敌军……”
  “韩原……”这是个熟悉的名字,穆夏打开地图,找到了其位置。
  韩城郊外的原野,距离此地不过二十里!
  然而韩原距离大河也仅有二十里余里,倘若赵军慢了一点,敌军完全可能用大河东岸的船只逃回河西……
  “两个时辰!”嗅到大战气息的穆夏一拳打在车栏上,笃定地说道:“只要田贲为我争取两个时辰,大军便能赶到韩原会战!”


第984章 韩之战(上)
  几阵春雨之后,三月的河东地区一片春意盎然,绿草茵茵,百花含苞待放,若非道旁树木被剥掉的树皮,根本看不出去年这里曾闹过旱灾蝗灾。
  大河以东,韩原,这里位于韩城近郊,西距大河二十五里,东距新绛百里,正好扼守在汾水北岸,是秦晋相争的战略要地,著名的韩之战就发生在此。
  公元前645年,秦穆公亲自率师伐晋,三战全胜,并东渡黄河打到了韩城。九月十四日,秦、晋两军在韩原交战,晋军虽然英勇作战,最后却因为晋惠公脱离大部队,被秦军俘虏而失败。那是春秋几百年里,为数不多的秦国能压制晋国的时期。
  今天,仿佛历史重演,秦人再度打到了大河以东,只可惜他们已经呆不长了。
  韩地广阔的原野上,风和日丽,一支绵延数里的庞大军队,正沿着这条道路,脚步匆匆的行进着。
  这支人马万余的军队可谓旗号混杂,大军的前军是两千轻装行进的秦军,拥有数以百计的战车,少数骑兵盘旋左右。紧随其后的是却是披挂重甲的魏氏武卒,以及精神有些颓唐的普通魏兵,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渐渐远离的故土。但他们没人有机会开小差,因为魏兵的家眷早在初春就被送到河西、秦国去了,而且断后的也是一支车骑混杂的秦兵。
  一直以来的敌人突然变成你的同袍,这种感觉很奇怪,秦魏两军谈不上融洽,但好歹没有兵戎相见,不过在这大军后撤的紧要关头,相互的提防依然不小。
  除此之外,他们还留了千余魏军驻守韩城,以防后方追兵,有了以上种种准备,秦国禆将便觉得撤退无忧了。
  换了常人,遇到敌人大军在前,坚城在后,因为害怕被前后夹击,肯定不敢猛追,谁料他们今日却遇到了个不怕死的。
  时间接近中午,秦国禆将和魏氏的吕行接到了斥候来报,说是在大军背后数里,有一支敌军正在衔尾追来……
  “多少人?”禆将和吕行同时问道。
  “两三千。”
  “骑兵?”
  “有百余轻骑,其余均为步卒。”
  “这不是来送死么?”
  秦国禆将笑了起来,但对赵军各将领极为熟悉的吕行却没有笑。
  “赵氏众将如穆夏者都用兵谨慎,就这么越过韩邑,孤军深入来追击的,八成是田贲。”
  秦国禆将笑不出来了:“莫非是革囊渡河夺取龙门,又雪夜下新绛的田贲?”
  “正是!此人打起仗来孤注一掷,像不要命似的,此番不顾安危追击,一定是因为赵氏大军就在不远外。”
  秦国禆将收起了回头配合韩城守军吃掉这支赵军的打算,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吾等不要理他,加速前行就是。”
  “那留在韩城的魏氏之兵怎么办?”吕行有些不满,这次战争,魏氏做出的牺牲太大了。
  秦国禆将却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说道:“你也知道赵氏大军在后,不能耽搁,当此之时,只能壁虎断尾,舍弃断后的人了。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河边,龙门虽然被烧,大河东岸却还有不少船只,吾等也带了一些革囊,应该能顺利渡河。”
  多亏赵氏向秦人演示了这种让军队快速渡河的方法,秦国禆将觉得,己方这次能逃出生天。
  然而秦魏联军毕竟人多,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走的魏氏家眷随行,辎重也有不少,渐渐地,后方那支赵军进入了他们视野,双方的距离还越来越近。
  禆将不断让人去后阵眺望,敌军已经进入三里之外,却仍然没有停下脚步的迹象。
  他再度找来吕行,颇有些不自信地问道:“那田贲应该不敢贸然进攻罢,要知道,吾等的兵力是他的五倍!”
  吕行忧虑地回头看了看,想起那个人雪夜破新绛的锐气,喃喃说道:“谁知道呢……”
  ……
  与此同时,秦魏联军东面数里外,三千赵卒已经追上了他们的身影。
  因为要追击敌军,这支赵军未带辎重,军备也尽量轻便:暗红色皮甲、环首刀或剑,这几乎是他们的全部装备了。他们的成分也很复杂,因为田贲官职极不稳定的缘故,所以在他被降职的时候,“悍卒”也几度更易了统帅,但建制一直被保留。
  在田贲雪夜奇袭新绛,立下大功后,赵无恤让他官复原职,这支悍卒连同随他雪夜行军的兵卒一起重组,建立了一支新的轻兵,名为“陷阵”,专门用于野战时突击和攻坚。
  所谓的命运弄人,莫过于此。就算是田贲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运竟然如此曲折。十年前他已经是师帅,十年后他还是师帅,几度卓拔,又几度贬斥,但不管怎样,追随田贲的老兄弟慢慢没了,可这支军队却又回到他的手里,他还成为一位名动中原的“骁将”。
  他看着滚滚西去的烟尘,又回头看看后方数里外尾随自己的韩城魏军,不但没有忧虑,反而意气风发。他打马走到军队前面,对他们大声说道。
  “我有一言!二三子且听之!”
  赵军前锋从新绛出发后,已经连续赶了一天的路,除了在荀城休息吃饭外,几乎没有停下过脚步,此刻略显疲惫,于是就稍稍停下,听田贲要说些什么。
  田贲前半句过去了,憋了半天,才又咳了一声道:“我老田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更不懂大道理,说不出像那些战前誓言来,只能对汝等说,胜了斩了对面首级,便有地分,有钱帛拿,就算伤了残了,回到故乡也会受到照顾,做里长乡吏,在乡亲面前有面子。”
  这话很接地气,熟悉他做派的士兵们哈哈大笑,却听田贲又道:“不过汝等也休要看轻我,我虽是匹夫,却受过上卿耳提面命,有几分身为赳赳武夫的尊严!”
  听田贲提起赵无恤,士兵们肃然起敬,静了下来,田贲也严肃了起来,对众人说道:“上卿在军旅之中时,跟吾等讲过一段往事。”
  “上卿说,晋国一直有三个耻辱,那就是韩之战,惠公不振旅;萁之役,先轸不反命;泌之师,荀伯不复从,皆晋之耻也……说出这番话的卻至在鄢陵之战里冲击楚阵,为晋人保留了几分尊严,但这耻辱,今日仍然没能完全洗去。”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道:“这里,就是韩原,韩之战发生的地方,在这里,糊涂的晋惠公被秦人生擒活捉,带回都城差点祭祀了鬼神,此乃晋国的奇耻大辱!吾等身为晋国的武夫,晋国上卿养着的兵,岂能在同一个地方,让秦国人,还有引他们入河东的魏氏叛贼羞辱第二次?”
  性情刚烈的悍卒们有些愤怒了:“不能。”
  “知道了这些,吾等还能放他们离开么?”
  “不能!”
  “善!”
  田贲扫视眼前三千晋国子弟,又道:“但汝等必须知道,敌军是吾等五倍。”面对这些随自己南征北战的老部下,田贲也未说谎,直接就将敌我的情况老老实实告诉他们。
  一时间,之前大喊不能再辱的士兵们沉默了。
  “但他们与吾等一样,急行军一天一夜,此刻一定极为疲惫,而且已经萌生退意,胆子早就丢到大河里去了!”
  “只要稍微拖住敌方一会,后面的大军就能赶来,将秦人和魏氏留在这里,彻底洗刷韩原之战的耻辱!同时,建立不世之功,受上卿之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田贲这次不再征求士兵们的呼应,直接对他的旗手道:“举旗!”
  旗官纵马上前,昂首挺胸,高举着绘有褐马鸡图案的战旗:这是专属于这支军队的旗帜,这种鸟和家鸡同源,却性情暴烈,纵然是面对虎豹也要竖起冠子啄瞎对方眼睛。寓意他们不战则已,战则不死不休。
  “效忠主君,洗刷旧辱,就在今日,二三子,若是有卵的晋国男儿,就随我冲!”
  “吾等!云台相见!”他说完,便纵马而出,朝对面浩浩汤汤的敌军后阵冲去。
  “云台相见!”士兵们的勇气被田贲完全激发出来了,紧随其后。
  赳赳武夫,国之干城。韩原古战场上,三千赵氏轻兵,就这么高呼三声后,对着五倍于他们的秦魏联军,发动了无畏的冲锋……


第985章 韩之战(中)
  “云台相见!”
  “云台相见!”
  田贲拔出双刀纵马奋呼,他的每一声呼吼,都会换来响彻原野的回应。韩原古战场上,三千人的猛然山呼似有排山倒海之势,着实吓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秦魏后军一大跳。
  在几声大吼壮胆后,那三千赵卒便在韩原上列阵,每个人都在这种呼喊声中变得狂热而好战。他们小跑起来,朝秦魏联军断后部队一步一步逼来。
  “这些赵卒,居然敢……”负责断后的魏将吕行有些惊异,他是真没想到,敌人还真敢对五倍于他们数量的军队发起冲击。
  这究竟是勇敢,还是愚蠢?
  但他没有乱了阵脚,以那些赵卒小跑的追击速度,想要长时间的保持队列的齐整是十分艰难。那赵将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只要阵形没乱到一定程度,他便视而不见,双目只盯着匆忙从行军队列换成作战队列的秦魏联军。
  吕行很快就松了口气,他看出来了,这只军队与一般的赵军完全不同。
  在阵型出现前,步兵只能被称之为徒卒,以零散的姿态各自为战,在车兵的冲击下仓皇逃窜。直到晋国、齐国、吴国相继出现军事改革,披甲持锐的步兵开始成为战争的主力,这是近几十年内才发生的事情,中行吴、魏舒、司马穰苴、孙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之后,赵氏的方阵步卒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步兵的地位攀上巅峰。他们以强弩配合长矛、厚甲、大盾,诸侯的贵族车兵根本无法破坏其阵型,是以赵氏对齐、郑、三桓、诸卿的战争都以摧枯拉朽的胜利告终。
  而且以吕行的了解,赵军中的精锐武卒,更是宁可牺牲机动性,包括方阵的移动速度,也要将阵容严整放在首位。
  他曾经听陈恒说过一个战例,那是汶水之战前夕,齐国侵鲁大军被与一支赵兵交手,齐军是赵军数倍,却在层层叠叠的赵军方阵面前束手无策。车兵来回射击企图让他们阵脚自乱,然而那支赵军能够结阵自保,一边用长矛和大橹阻止齐人近身,一边用强弩还击,导致齐人对他们无可奈何,最后全身而退。
  “看来面前这支赵军前锋的确是田贲。”吕行脑海中冒出赵无恤身边那个总是冒冒失失的莽汉,这的确是他的风格,虽然有革囊渡河、奇袭新绛的壮举,但也有数次惨败。
  而且他屡次被降职,现在统帅的,恐怕仍是一支由恶少年和轻侠组成的,有勇无谋的杂牌军,自然无法与那些精锐的赵氏武卒相提并论。
  看他们的装备,大多数都身披轻甲,所以才能大步迈进。手里既没有长矛也没有打橹,只有单手小圆盾,更没有弩,只是背上背着一个皮袋,看不清里面装着些什么。
  赵无恤对这支屡立奇功的军队也太吝啬了吧?
  总之,离秦魏联军后军越近,速度越快,他们所露出的破绽就越大,队形越来越乱,仿佛他们根本不在意队形一般。
  看到这一幕,站在吕行旁边的几名秦人校尉脸上,已经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因为这完全是他们秦人打仗的“散而自斗”啊,若非旗号无误,他们甚至会以为对面其实是一支秦兵。
  “架矛,将这些赵兵挡回去,吾等便可继续行军!”
  吕行抬起手,让刚刚完成变阵,队列也有些杂乱的魏军准备抵挡敌人的进攻,但他心中仍有隐隐不安。
  这种不安来源于敌军散阵中的鼓点声。
  那是赵氏军队里特有的腰鼓,挂在乐吏身上,一边跑一边伴着步伐敲击。
  咚咚咚,咚咚咚……
  在鼓点指挥下,虽然阵型看似混乱,可实际上,每一个赵卒都是踩着鼓点前进的,这种腰鼓除了指挥外,更有一种激动人心的作用,他们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而作为敌人的秦魏联军则感到一种压迫感。仿佛它能保持并且继续酝酿、发酵刚才这三千赵卒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愚蠢和疯狂,最后如海浪席卷,势不可挡。
  “怎么可能……鄢陵之战里的楚军,就是因为蛮兵不阵,陈蔡之师不整而溃败的,自古以来,有阵胜无阵,整阵胜乱阵。”这是吕行带兵十年来的经验,也是他们魏氏从赵军身上吸取的经验。
  敌人已经进入百步射程之内,吕行挥下手,让人放箭。
  联军后阵大概四五千人,一轮齐射嗖嗖破空而来,望着千余枝箭矢遮天蔽日的如蝗虫一般从天空朝着自己落下,那支赵卒却没有避让的意思,只是徒劳地举起小圆盾抵挡。
  或许是因为阵散的缘故,齐射效果不大,箭雨落下后,只有数十人中箭,因为甲胄简陋,所以中箭者基本丧失了战斗力。但这丝毫不能阻止他们的接近,身边袍泽的死伤反倒激怒了他们,赵兵们在见血后变得更加狂热,嗷嗷叫着,迎着两轮箭雨,冲到了五十步的距离,原本便松散的队列越发混乱。
  “他们打算直接冲进来么?”吕行在下令射第三轮箭时如此想道,虽然他匆匆布阵阵型不太整齐,可比对面强多了。
  然而也是时候,前排的赵卒略微减缓了步伐,吕行以为这是他们畏惧了,直到他们举起手中武器,借助冲击的加速度,数百短矛手戟破空而来,他才脸色微变。
  在这个距离上,那些飞来的矛越过大橹,直接落到了后面魏氏弓弩手的头顶,顿时响起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批掷矛飞了过来,这下连甲士手里稍微薄点的盾牌都挡不住,十多人倒下,魏军的阵型出现了一些破绽。
  “靠拢!”
  吕行大声呼喊,让众人稳住阵脚,因为接下来,赵氏便要直接用肉身冲击过来了,但这毫无意义,魏氏武卒装备精良,弓手也更多,根本不可能输!尤其是不可能输给除赵武卒之外的赵氏杂牌军。
  然而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赵兵投掷完手矛后却猛地向两翼分开,让出一条宽数十步的道路来。
  吕行看到,一支百余人的密集方阵躲在掷矛兵背后,毫发无伤地接近到了三十步内!
  他们没有长矛,只持短剑,压低了身子朝联军后阵最薄弱的地方冲来。虽然他们躲在宽阔的盾牌后面,但吕行还是瞥见,那些赵卒身上穿着的甲衣和胄帽竟然能反射阳光,甚至连盾牌上兽头,也有金属的光泽……
  他们面色狰狞,迈着沉重的脚步前进,虽然速度不快,却有一种冲垮一切的力量,仿佛是共工怒触不周山,能将大地都踩得翻个个。
  弓弩手连忙反击,但箭射在他们身上,像是冰雹滴落一般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却此法穿透;矛也很难刺破盾牌,伤害到后面的赵兵。
  “这是铜甲?还是……”
  顾不得细想赵氏为何奢侈到给兵卒也装备铜甲,就听见一声巨响。
  “轰!”
  像是几头犀牛同时撞了上来,那支藏在乱阵里的百人卒伍,就依靠盾牌和难以摧毁的甲胄,硬生生在联军后阵里撞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时间,防线破碎,人仰马翻……
  吕行震惊,田贲却兴奋极了。
  其实他是留了一手的,这支前锋除了他麾下的轻兵外,还有一卒武卒,外加十辆车,每辆车拉着十副铁甲,正好装备百人。这些人和甲是他好说歹说从穆夏那里要来的,据说整个赵军里,除去高级将领外,穿这种铁札甲的不超过五百人,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于是,他这莽夫临时耍的小小花招,加上雪藏已久的赵军利器铁札甲,在韩原战场上见了奇效,既然敌军阵线已裂,接下来只需要将他们冲溃,就算咬住了敌人尾巴,拖住敌军大部队。
  在撞破敌军阵列后,这些由亡命之徒组成的赵卒越发兴奋,投掷出的短矛和手戟再度如飞蛇般钻进来,将魏卒钉翻在地。扔光背后的武器后,他们便毫不犹豫的拔出随身佩带的兵刃,刀、斧、剑、铍,高举着五花八门的兵刃,齐声高吼着“云台相见”,跟随持刀掠阵的田贲,以及势不可挡的铁甲兵冲进魏军中!
  像是一股泥石流涌入平静的河湾,一时间,秦魏联军的后阵大乱……
  “军将,这该如何是好?”与此同时,已经在数里之外的联军前阵,那位秦国禆将也得知了后方巨大喧哗的缘故。
  “本来是让吕行击退敌军,谁料他竟然被破阵缠住了……”
  禆将陷入了犹豫,河岸离开这里不远了,只要再往前走个把时辰,他们就能看到秦国。但若就这么把后面的几千魏军和秦人抛弃,恐怕回去之后要受到大庶长重责。
  半晌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前军加速前行,同时把车兵全部调到后方去支援,不求歼灭敌军,只要利用战车的速度,且射且进将他们逼走,让吕子和后军脱身即可!”


第986章 韩之战(下)
  “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正如《秦风》里所唱的,如果说骑兵是秦人新学的兵种,那战车就是他们过去几百年里称霸西戎的屏障,只是这十年来,诸侯征战里,战车似乎是越来越式微了。
  但秦军中依然保有大量战车,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后世秦灭六国的时候,更别说今天了。韩原战场上,隆隆战车从前军奔驰到后军,随后那校尉便发现自己有些无法下手。因为后方的战场上已经乱作一团,这完全不是有组织的作战,而像两边在斗殴。
  血腥而疯狂的大战,将赵军轻兵里恶少年和轻侠血管里的野性全部激发了出来,他们口里高吼着“赳赳武夫”,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入敌人阵中,将其搅乱。
  田贲纵马冲锋在前,交手之后,他很快便意识到,他面前的敌人,无论是秦人还是魏卒,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战斗技巧与实战经验。尤其是那些身披厚甲的魏氏武卒,有着不逊于赵氏正规军的装备和秩序,可这些东西都在撤退的无助彷徨中丢得一干二净,他们缺少勇气,作战起来颇为犹豫,加上与秦人配合生疏,在赵军的冲击下阵型散开,然后便完全陷入了不擅长的混战中。
  本来秦人也擅长混战,但赵兵这边乱中有序,那一百人的铁甲兵一直保持着密集队列,他们像一群鱼儿般在战场上游走,左突右驰,从东杀到西,从西杀到东。百人所至之处,无论秦魏,众兵卒都满脸惊惧地避让,因为他们的武器能给这些铁甲兵造成的伤害太过有限。
  吕行善射,几乎没支箭矢都会带走一条性命,可这在战场上却是杯水车薪,奈何那些铁甲兵不得,他难免心中暗道:“为何每次大战,赵无恤都能弄出些让吾等无法应对的新招数来……”
  他叫苦不堪,不过就这一分神的间隙,再回头却发现那名骑在马上的赵将已经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赵兵冲到他车前,操纵马辔一跃而起,刀锋一挑,竟然朝着他脖子处砍来。亏得吕行自己从小习武,技艺精湛,他一个后仰倒在车上,才险险避开这一刀,但脸颊仍被刀刃割到,顿时血流满面。
  死里逃生后,吕行捂着脸倒在车中,他的御者已经六神无主,连忙操纵驷马在战场上逃了起来,而魏军见主将的车像无头苍蝇般乱钻,也慌乱起来,战场上一时间兵败退如山倒。
  他们这四五千人,就在半个时辰之内被赵氏三千人一冲而溃……
  所以秦国车兵赶来时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无数魏卒溃兵掉头朝自己跑来,队形宽达一里,眼看他们也要被卷入乱潮里,队形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这位秦军校尉也算果断,他直接举起了剑,对着前面散乱的溃兵下令道:“保持车队,冲过去!”
  两百乘战车隆隆开动,向前方加速驶去,看到那些车兵时,脸颊受伤的吕行,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逃跑的魏军,乃至于夹杂在其中的秦卒脸上都露出了惊喜。
  夫车骑者,军之武兵也,虽然渐渐有被骑兵取代之势,但像是韩原这样的平坦地形上,十乘败千人,百乘败万人,不在话下!
  平地野战,什么人也挡不住车阵的冲击,但吕行还来不及起身向这些“救兵”道谢,马上就觉得不对,因为这些秦国车兵不避不让,径直从他身旁掠过,车轮碾向的方向也包括一大批秦魏溃兵。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挡路者死!”秦人车武士大声呼喊警告,同时毫不客气地双手持戈摆出了砍啄的姿势。
  溃兵中靠前的人呆愣了一阵,随即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向两边闪躲。但外围的人闪避,里面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那车队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就这样径直冲入了溃兵中。
  驷马奔驰带动下,戎车的冲量是巨大的,有的人躲避不及,正正被驷马撞上,整个身体居然被撞得倒飞起来。车上的秦士也不需要做出太大的动作,只需要把长戈斜斜指向前方,让轮子上的矛形金属长毂尽情飞转,敢于阻挡的人自然会变成一堆肢体碎块飞上半空。
  “尔母婢也……”惨叫声不绝,看到秦军为了车阵不被弄乱,悍然冲击友军,吕行睚呲欲裂,不顾伤势大骂了起来。但于事无补,这些被赵军冲散的秦魏兵卒本就队形松散,人人惊魂未定,还未喘息又被车队冲入,这意想不到的突袭将他们彻底打穿,几千人哄堂大散,向着四面八方溃逃而去……
  不过如此一来,秦国车兵面前终于开阔了起来,他们一路无阻地抵达战场,在芳草染满鲜血,尸骸遍布的韩原上一字排开,挡在已收拢了队伍的赵卒数百步外。
  田贲冷冷盯着那些车兵,咬着刀,将左手的伤包扎起来,看了看从云层里钻出来的太阳,喃喃自语道:
  “从始至终,吾等只拖延了一个时辰。”穆夏的大军,一时半会恐怕到不了,他的任务仍未完成。
  “二三子尚能战否?”田贲止住伤口的血后,环视左右。
  没有回应,剧烈的交战后,许多士兵的嗓子都吼哑了,他们只是将残缺的兵刃拭去鲜血,再度横在胸前,他们只是脱掉被刺得破破烂烂的甲胄,赤裸上身,他们只是将敌人头颅割下来拴在腰带上,干嚎了一声:
  “能战!”
  “那便随我再冲一阵!”
  以生命换取时间!田贲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并非不爱惜手下人性命,只是若这些性命能够填平上卿面前的沟壑,在他看来,便是值得的!
  ……
  战场另一边,秦军车兵校尉看着那些血淋淋的赵卒再度挺刃向前,一时间震撼不已。
  方才冲击溃兵轻松自如,可来到赵兵面前后,秦国的车武士却沉默下来。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那些赵兵看起来全都进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仿佛身上那些已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热血,能加剧他们的兴奋,尽管死伤累累,但却依然勇敢迎上前来,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惧意。
  这是多可怕的一支军队啊,让不知畏惧为何物的老秦人也萌生退意。
  但他们不能退,必须确保溃兵重新组织起来,必须确保前军抵达大河岸边。
  秦国校尉很清楚,赵卒虽然看上去势头很盛,可毕竟经历了一场苦战。赵军只有三千人,方才重创秦魏,杀敌近千,但自己也有数百人的死伤。一般而言伤亡超过五分之一,一支军队已经打不下去,三分之一,直接崩溃。这巨大的伤亡同样会打击到赵兵的士气,如果再战,要么被秦国车队冲垮,要么会因为体力消耗殆尽而落败。
  他咬了咬牙,说道:“务必阻敌于此,不能再叫他们追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麾下的秦国车兵们却露出了惊惧的神情,手指指向东方。
  秦国校尉也踮起脚尖朝东方眺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地平线上,扬起了一大片烟尘,那是上万大军行进时的喧嚣尘上……
  赵氏大军,已经近在咫尺!


第987章 走投无路
  当穆夏率领大军赶到韩原时,战役已经接近尾声。
  原野上绿草茵茵,唯独有几里长宽的地方被蹂躏得一塌糊涂,鲜花在尸骸和残缺兵器间盛开,草叶和着鲜血,被人马践踏成泥,满地皆是殷红色,可以想见方才战斗的惨烈。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田贲手下的步卒像是发了疯一般,大吼着追逐那些战车上的秦国武车士,虽然人力终究追不上车轮,但是为了阻止赵卒越过车站继续去屠杀那些秦魏溃兵,有时候战车只能硬着头皮挡一阵,于是就给了步卒可乘之机,他们的战术十分简单,几个人靠近二三十步,一起抛出手里的铁矛,运气差的武车士直接被刺下车来,若是瞄不准人,那就射马,只要马匹受伤或受惊,车就很容易翻到在地。
  纵然如此,毕竟战车有着高度和速度的优势,每撂倒一辆秦国戎车,都有两到三名赵卒战死或重伤。
  直到穆夏的大军包抄过来,那些武车士才加速驶离,只剩下伤痕累累的田贲部留在原地喘息。
  杀敌近千,冲垮了四五千人,又毁车数十乘,战果辉煌,但他们也付出了七八百人的伤亡,这会儿累的一个指头都懒得动,许多人直接倒在死人堆里呼呼大睡起来。
  穆夏让随军的灵鹊医者过去救治伤者,同时寻找田贲,等他终于找到他时,却见他正坐在一个大石头上休息,腿上、背上皆有箭伤,但似乎射的不深,学过处理伤口的军中士师正在帮他拔箭止血,田贲此人虽然胆大,却受不了痛,每拔一箭都像个婴儿似喊痛,连忙往喉咙里灌酒囊里的烈酒止痛。
  穆夏过去时,正听到田贲在骂给他包扎的人:“怎么流了这么多?我的血虽然不值钱,可上卿给我的血可金贵着呢!”看上去心疼不已。
  见穆夏来了,田贲吃力地站了起来——他的脚抽筋得厉害,几乎无法站立,裂开嘴笑道:“此战杀得过瘾,不过我现在得找个女人。”
  流过血之后,找个女人最来劲,这是田贲的豪言,为此他不知在晋、鲁造了多少私生的儿女。
  “新绛城里有的是女闾。”穆夏笑着拍了拍他:“这次你立了大功,一定能高升,休要再为些不必要的事惹主君生气了。”
  被穆夏轻轻一拍,田贲差点栽倒在地,左右连忙将他扶住,他歇了会后问道:“可秦人和魏氏还是跑了,汝等现在追上去至多能抓些溃兵,只怕不能尽全功。”
  “他们跑不掉的。”穆夏望向西边,秦人前军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大河岸边了。
  “河对岸的龙门有骑兵。”穆夏对田贲说道:“听闻秦魏二军想要回河西,虞喜已经回马而归,重新占领龙门,秦魏二军面前,是一条死路……”
  ……
  大河滔滔,梁山巍巍。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就是秦魏联军跑到大河边后的心情。
  在让车兵回头阻止敌人追兵靠近后,秦人的前军加快脚步跑到河边,然而却没有看见说好的浮桥。
  对岸只有一只骑兵在河边巡视,见秦人大军已至,便一阵呼啸,随即派了一条船过来。
  船上是位鼻青脸肿的秦国小吏,据他说,本来少梁秦军已经夺回龙门,那小支赵骑也退回梁山了,谁料昨日开始搭设接应的浮桥时,本来已经南下的那支大队骑兵却突然杀回来了,纵然龙门有不少守卒,但龙门外墙已毁,根本无从防御,龙门二度被占领,所以浮桥也没搭出去。
  这会儿,那些赵骑正在对岸耀武扬威,秦国禆将知道赵军就是想要他们绝望,若是利用河东这边剩下的船只强渡过去,一定会被赵骑在岸边冲个七零八落,根本没有登岸的可能。
  “全军向南!”
  他孤注一掷,下达了命令,蒲坂渡口,那里的水文条件比龙门更好,秦国的船只集中,若能在赵军赶到前去蒲坂,他们就有逃脱的可能。
  但所有秦人都知道,这希望是渺茫的,因为蒲坂尚在南方两百里外,而赵氏大军,已经包抄到距离他们不过十里的地方了……
  有希望总比放弃强,赶了两天路的秦兵们再度调转方向,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南走去,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是走不动倒下,还是被后面的赵军追上俘虏。
  但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南方碰碰运气。
  “禆将!魏军没有跟过来!”
  “什么?”秦国禆将回头,正好看到魏氏的那些刚刚收拢不久的残兵全部坐在地上,看着东方的烟尘一动不动。
  “他是要为吾等阻止赵军?”秦国禆将否定了这个可能,为秦国车兵不辨敌友乱冲一气的做法,方才吕行才过来和他大吵一架。
  那么他是要投降?秦国禆将眼中露出一丝狠色,但却无可奈何,现在他们自身难保,只能由着魏军去。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道:“管不了他们了,快走!”
  ……
  看着秦军向南远去,吕行露出了一丝冷笑。
  “逃又有何用?走不到二十里,就会被赵军包围。”
  吕行早就被秦国车兵冲击己方溃兵的行为凉了心,他见前方无法渡河,后面追兵将至,加上心里的怨恼,一气之下,对众人下达了与秦军脱离的命令。
  他的伤很重,左眼蒙着带血的纱布,看上去凄厉无比,但纵然如此,他还是忍着痛,登上戎车,对原地待命的魏卒们说道:“一将无能,三军受累,吕行让二三子受苦了。”
  魏卒们的军心士气已经在田贲的冲击下支离破碎,现在只剩下抱团求生的欲望促使他们重新集结到一起,先前的四五千,现在只剩下一半,其余或死或散,不知所踪。
  却听吕行又道:“二三子亲眷仍在河东的,共有多少?”
  魏卒们面面相觑,一支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是一个十多岁的娃娃兵,脸脏兮兮的,他哭着说道:“吾父吾母在新绛……”接下来,一只手一只又一只手举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抽泣声,全面开战之前,赵氏已经占领了不少魏氏城邑,加上秦魏的组织能力有限,只能先照顾魏武卒,其余士兵的家眷大多没来得及迁到河西去。
  粗略扫了一眼,吕行发现,这样的兵卒竟占了十之八九。
  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今前无出路,后方赵氏大军逼近,吾等无路可走,汝等不如在此降了赵军,至少不用远离亲眷,省得孤苦伶仃,埋骨于异国他乡。”
  “将军,此言当真?”这些家人尚在晋地,本来就不愿远离河东的魏卒们一时间热泪盈眶,留在晋国,他们可能会受到惩处,做氓隶、虞牧,但也比去秦国寻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强啊。而且他们身在晋国,自然清楚,赵氏领地的日子,并不是那么糟。
  不过也有人生疑,毕竟前段时间,赵军屠了五千郑国降卒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了。
  “这次的主帅是穆夏而不是盗跖,此人虽然出身卑微,却宅心仁厚,当不至于杀俘。”
  这话让众人放下心来,之前是受军吏约束,不敢逃跑,现在吕行既然已经松口,士兵们顿时心动了。
  “君子,这……”旁边的魏氏子弟急了,想要劝说吕行,却见吕行先制止了他说话。
  直到让几名旅帅带着魏兵原地等待,向赵氏投降后,吕行才拉着几人,低声说道:
  “普通兵卒能降赵氏,吾等乃魏氏子弟,受堂兄重托,虽然败军丧师,却誓死不能降。吾等带着不愿降的魏武卒向东南行,在十里外的树林里隐匿上一阵,等赵氏与秦兵交战,吾等再伺机乘夜逃走,去令狐邑投奔令狐氏,然而再回安邑寻找堂兄大军,向他请罪,到时候是杀是剐,任由堂兄发落!”
  ……
  五天后,河东安邑城,怒气冲冲的秦国左庶长子虎瞪着堂下赤臂请罪的吕行,破口大骂道:“你这是弃军而逃!秦人死战,魏氏却降了,这算什么事!”
  秦魏联军左翼的撤退以溃败告终,他们先是被赵氏先锋追上,断后的魏兵被田贲的万岁冲锋击溃。与此同时,河西的赵氏骑兵又杀了个回马枪,再袭龙门,断了秦军的去路。
  那位秦国禆将无奈之下率军沿着大河向南走,却在不久后被包抄过来的赵军主力追上,双方又是一阵厮杀。秦军竟效仿盗跖的背水一战,只可惜实力差距太大,在两万赵军的夹击下,他们毫无悬念地落败,秦人战死者投河者不计其数,其余则选择了投降。
  至于与他们一起西行的魏军,被打没了精气神后,统帅吕行更是下达了不要抵抗,就地投降的命令,致使赵军兵不血刃俘虏了他们。
  至此,左翼万五千人的大军全部覆灭,如今赵军右翼两万人正按照赵无恤的计划,向南逼进,不断压缩秦魏联军主力的侧翼。
  而吕行自己,则带着少数人巧妙地从秦赵二军之间穿过,在树林里躲避后,乘夜跑到令狐邑,在令狐氏的护送下回到安邑——秦魏主力南撤后新的大本营。
  他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就立刻入城向魏驹通报此事,魏驹还没发话,却先惹毛了秦国大庶长子虎。
  在子虎的责骂下,吕行强忍许久,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因为伤口感染瞎了一只眼睛,整个左脸也肿胀不已,只能用剩下的那只血红色眼睛盯着子虎道:“左庶长也有少梁城破投降的时候,既然汝能降赵,走投无路之下,为何魏氏的普通兵卒不能降!?”


第988章 叛国罪
  ……
  “你!”
  吕行一席话戳中了子虎的痛处,他怒发冲冠,拔出剑来,就要下堂将吕行斩了。
  “大胆!”还未等他踏下台阶,坐在一旁的魏驹也呵斥一声,抢在子虎之前几步走到吕行面前,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
  啪!这耳光响亮而用力,吕行被打得翻身摔倒在地。同时,他的身躯也挡在了子虎面前,阻止他前行。
  “堂兄,主君……”
  吕行抬起头来,这巴掌打得他有些发懵,右脸也立刻肿了起来。
  “败军之将当斩,你还敢如此大胆,冲撞庶长,真是罪该万死!”
  魏驹指着他痛斥,眼睛却对吕行眨了眨,随即回头向子虎抱拳道:“还请左庶长息怒,此子交给我以魏氏家法惩处,何如?”
  子虎讨了个没趣,收起了剑,也对魏驹致歉道:“这的确是子腾家事。”事到如今,秦军和魏氏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魏氏有反复的前科,这次加入连横也是半被迫的,若是将他们逼急了,河东秦军就再无生机了。
  可现在,纵然左翼溃败,赵军包抄,联军放弃了前线步步后撤,但依然还有一线希望。
  龙门没了,还有蒲坂可以去,赵军步骑声势浩大,却唯独没有舟师,只要秦魏联军赶到蒲坂,在汾水和大河交界上船,就能一直划到渭南,回到秦国……
  在此之前,子虎只能与魏氏相互扶持,这是秦国大庶长在信中反复交待他的事。
  等子虎离开后,魏驹才让人给吕行松绑,让医者拿来药物,他亲自为他敷药。
  连夜窜逃,来不及处理伤口,吕行整个脸颊和眼睛都剧痛无比,见状深受感动,他垂下头道:“主君……堂兄,我……”
  魏驹一边为他解开蒙脸的葛布,一边叹息道:“不必多解释,与你一起回来的武卒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了。就当时情形而言,你做的没错,就算不放众人投降,等被赵军包围,他们也会争先脱逃的,说不定还会先将你卖了。”
  他的声音徒然严肃起来:“但就全局而言,你做的也有错,如此一来,魏氏必然人心大乱,而秦人也将更加提防吾等,当次之时,若秦魏不能精致团结,必然会葬身于河东。”
  吕行下拜道:“弟该死,弟留着这条性命抛弃大军苟活回来,只是为了能再见堂兄一面,为此堂兄纵然将我戮杀于家庙,吕行也毫无怨言,反正我也命不久矣……”
  魏驹又将他按坐下,揭开蒙脸的葛布,一阵腐败的臭味传出,吕行那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已经不成人样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人都要废掉。
  “还有救么?”魏驹回头低声问医者,扁鹊的弟子如今遍布晋国,其中绝大多数为赵氏效力,少部分却转投了其他诸侯和卿大夫。魏氏也曾网罗人才,得到了其中几人,但一直不放心用,直到现在迫不得已,才让其中一人来给吕行瞧瞧。
  那医者说道:“用烈酒消毒,再用沸酒煮过的铜削割除烂肉,或许有救,只是……”
  “但说无妨。”
  “届时吕子这张脸恐怕要毁容了。”
  “容貌不过是云烟一般的东西……”吕行已经不在乎了,但他心里还有话要对魏驹说,医者知趣地下去后,吕行将韩原之战的细节说了一遍,道:“韩原一战,赵氏又有了新的装备。”
  十多年前,魏驹还对赵无恤的发明惊异好奇,可如今他对此已经屡见不鲜了。
  但听完吕行描述了那剑戈难入的沉重铁甲后,魏驹还是忍不住苦恼了一番。
  “短短几年,赵氏已经能做出那种东西了么。”魏驹拼命效仿赵无恤,赵无恤也浑然不当回事,可每次再见赵军时,魏驹都发现他们产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自己再怎么效仿,都追不上赵氏的步伐,而且只能模仿来形,学不了质,更没有赵氏那种十多年来稳扎稳打积攒起来的强大力量。
  见魏驹眼中的希望又暗淡下去一分,吕行暗骂自己,他忍着脸上的剧痛,下地再度稽首:“堂兄,如今的情势,河东之战是必败无疑的,秦人靠不住,何不……”
  “没可能的。”不等吕行说完,魏驹就打碎了他的妄想。
  “从我父遇刺身亡开始,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他惨笑着说道,时至今日,赵无恤派豫让刺杀魏曼多的嫌疑越来越大,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十字路口上,魏驹已经踏出了一步,然后他背后的退路,已经被赵无恤毅然斩断。
  桃园情谊既已破碎,就无法重圆,或者说魏驹和赵无恤都清楚,那一开始就是个虚伪的盟誓,他们一个不甘人下,一个想要鲸吞晋国,缺少的只是时机和借口。
  现如今要魏驹回头去朝赵无恤摇尾乞首,他实在做不到,而且此番赵氏气势逼人,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你刚从西面回来,不清楚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自从做了撤军入河西的决定后,我军已经后撤了近百里,如今以安邑为大本营,而曲沃则成了防止赵军南追的壁垒。”
  “然而赵氏只花了三天就攻克曲沃,在我大军南撤时,子顾和子怀主动请战,愿意为我断后,最终在城破时被俘虏。”
  子顾和子怀,都是魏驹的堂弟,魏氏族人。
  “他们的下场……如何?”
  魏驹咬着牙,痛心疾首:“和齐国公子阳生一样,他们被赵氏的理官当场审判。‘叛国之罪’,赵无恤是如此给魏氏全族定罪的,一旦魏氏子弟被抓获,就不由分说,要受五马分尸之刑!他们的尸体被分为数块,还放在锦盒里让降兵送了回来,给我过目……”
  吕行捏紧了拳头,他明白了,或许赵无恤会放过普通的魏卒,但对魏氏族人,却绝不手软。
  “这就是叛贼的下场!”赵无恤仿佛在对所有晋人如是说,他不在乎魏氏是否还要反复,他要做的,是用魏氏这只猴子的凄惨下场,让韩氏,让晋国蠢蠢欲动想要反对他的小鸡们噤若寒蝉!
  说来也好笑,赵魏都是晋国公室的叛臣,可谁让赵氏掌权,挟持了晋侯,占据了名分呢。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叛逆的帽子,魏氏是摘不掉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今夜好生休养,你一定得活下去,再过两日,大军只怕又要南行,去保住蒲坂。”魏驹离开前如此嘱咐吕行,他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想方设法让魏氏不要灭亡。
  至少,不要在今年灭亡……
  ……
  与此同时,安邑以北百里外的曲沃,赵无恤在一干家臣将吏的陪同下,步入晋国先世曲沃桓伯、庄伯的宗庙群……
  无恤左右看了看,却见这附近就是壮观的沃泉瀑布,远处水声激荡,柏林森森,近处宗庙巍峨,颇为肃穆,真是个风水宝地。
  他不由出言赞道:“武公据之以兴晋,曲沃真是人杰地灵之所……”
  “上卿堂而皇之地进入晋国先君之庙,就不怕桓、庄二君显灵问罪?”
  唯一能和赵无恤如此说话的,也只有孙武了,本着充分利用的原则,他又被赵无恤请到前线,这次的战略是赵无恤历次大战里水平最高的一次,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孙武的手笔,他虽然不肯多说,但偶尔一句话,就能画龙点睛。
  孙武对这么被使唤有些不快,却无可奈何,而且他也想就近看看赵氏各种新武器装备的效果,不过他是赵氏之客,不是赵氏之臣,加上很清楚赵无恤的目的,言谈间也少了几分战战兢兢,反而有些戏虐的成分。
  “桓、庄二君有资格来质问我?”赵无恤反问,对此毫不在乎。
  他笑得意味深长:“武子可别忘了,曲沃之得国,也不正啊!”


第989章 曲沃代翼
  从古至今,取名一直是个大学问,有规矩,也有忌讳,周代贵族给新生儿取名便有六个忌讳,即:不能以本国名为名;不能以官职为名;不能以山川为名;不能以疾病为名;不能以畜牲为名;不能以器币为命。否则会引起诸多隐患。
  除此之外,嫡子和庶子的取名也必须有所区别,嫡子是继承家族庙宇的人,取名要郑重其事,庶子就可以随意一些。
  在这一点上,晋国的先君晋穆侯却犯了个错误,他的嫡长子出生之时,恰逢晋穆侯讨伐条戎大败而归,晋人死伤惨重,他深以此战为耻,就把长子取名为“仇”,以告诫子孙不忘条戎之仇。过了几年,又碰上周宣王与姜氏戎战于千亩,晋穆侯应天子之命赶赴前线。这次战役里,周朝的南国之师虽然全军覆灭,但晋军却救回天子一命,大受褒奖,于是晋穆侯回来后一高兴,就给刚出生的小儿子取名为“成师”,寓意为胜利归师。
  嫡子和庶子的名字含义蕴含着一败一胜,晋国敏感的乐官感到了一丝不祥,认为这预示着日后晋国必然生乱,而纷乱的源头,或许就是这两个襁褓中的孩子……
  五十年后,晋国果然一分为二,封在曲沃,后来被称为“曲沃桓叔”的成师,和定都于翼城的晋文侯仇的子孙打得不可开交,这场大乱持续了整整六十七年,最终以小宗掀翻大宗,完成曲沃代翼而告终。
  “从满岁孩童的名字判断几十年后晋国生乱,再厉害的人也没这种本领,归根结底,还是成师封在曲沃,而曲沃土地丰饶,人口众多,渐渐发展超过了翼城的缘故。世上的事都是这样,末大于本,不出争端才奇怪。”
  迈步于曲沃的桓、庄之庙的屋宇下,或许是触景生情,赵无恤一边遥望这里的古朴建筑,一边与孙武谈论两百年前的那场晋国公族内战,其热闹程度,一点不亚于不久前的六卿之乱。
  代表正统的翼系和想要以下克上的曲沃系为了争夺国君之位,斗争极其复杂的残忍。晋昭侯、晋孝侯、晋鄂侯、晋哀侯,还有连谥号都没有的晋小子和晋侯缗,连续六位晋君,要么被曲沃派兵擒杀,要么被暗中刺死,总之无一善终。于是翼系一天天衰落下去,而曲沃在桓叔之后,经过庄伯、武公两代励精图治,却逐渐强大起来,几乎占有了整个晋国。
  最初时,周桓王为了削弱晋、郑,对这场内乱是持旁观态度,甚至还暗中支持曲沃。但到了后来,曲沃一系这罔顾人伦,践踏礼法的行为也引发了天子和诸侯的恐慌,于是周桓王反过来支持翼系,派虢公统领晋国周边的芮国、梁国、荀国、贾国等共同出兵攻打曲沃武公。
  孙武点评道:“诸侯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却是乌合之众,当时正值楚武王自立为王,戎狄交相入侵,周桓王却举措失当,先制造晋国内乱,又与郑庄公交恶,由此导致郑国背叛天子,曲沃也渐渐坐大。”
  聊到这里,赵无恤笑了:“没错,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当年的河东河西诸侯,恰似今日的连横阵营,想要将令他们恐惧的势力围杀,却最终失败。”
  他的手抚上有几百年树龄的苍翠柏树,上面布满厚实的青苔,像一层软垫,这些一人合抱粗的大树一定有无数年轮,每一道年轮都见证着一年的历史。
  “而且虢、荀、贾等国,后来均亡于曲沃之手。”
  不过那时候的曲沃已经不能再叫曲沃,他们在显示自己武力,杀死最后一位正统的晋侯后,霸占了晋国全境。然后便将翼城内所有的珍宝器物拿去贿赂周僖王,周僖王见翼系灭亡,又贪图宝物,竟爽快地承认曲沃武公的合法地位,正式封他为晋国国君,是为晋武公。
  “这之后一百九十年,晋献公、晋文公、晋悼公、晋平公,十六位晋君,都是曲沃的后裔。他们占据了翼城,篡夺正统,又在曲沃大兴土木,给桓、庄二君修了庄严的庙宇,四时供奉。然而晋文侯的正统子孙呢?要么被屠杀殆尽,要么沦为氓隶,散落四方,至今晋文侯的鬼魂连个栖身的庙宇都没有,不得血食,甚至连谥号也被曲沃系的晋文公再度使用,丝毫不把他们当做晋国先君。”
  赵无恤感慨道:“晋武公算是给弑君作乱者开了个好头啊。武子,你知道我从中明白了什么道理么?”
  孙武道:“莫非是太史墨曾说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
  “然也,不过还有另一点,那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正统存焉。至少晋国公室的礼法正统之名,是从翼系处剽窃来的。”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孙武咀嚼着这句话,早在吴国的时候,他就根据六卿战局,判断赵氏必将获胜,获胜之后必然生出不臣之心。来到晋国后,恰逢铜鞮宫变,晋愍公和太子双双身死,他听说当时就有不少人上书劝赵无恤自立为君,建立新的国家,却被赵卿拒绝了。
  但当时拒绝,不代表就没这个心思,就孙武在赵氏领地之所见,赵无恤一直在对民众进行“去公室化”,以至于百姓只知赵氏主君,却不知有晋侯,现在的公室,比起灭亡前夕的翼系诸君还不如。
  而且随着战局的进展,南线盗跖解除虢城之围,顺便裹挟韩氏,西线虞喜、邮成率骑兵纵横河西,断了敌军后路。如今郑国大受损失,秦魏联军也被困在河东,齐国那边虽然发动了几次攻势,却无力突破鲁、卫的防线。不出意外的话,赵氏胜势已定,所以赵无恤来到曲沃后,便开始考虑一些战后的事情了……
  “上卿这是想要将晋国自武公之后从根基上加以否定么?倘若如此,赵氏之兴也就成了无根之木。”
  孙武的意思是,赵氏最初本来就是依附在晋献公、晋文公、晋悼公等晋君身上的藤蔓,渐渐才发展壮大,若是将整个曲沃代翼后的晋国历史正统性加以否定,也相当于否定了赵氏的功绩。
  虽然大家都知道诸侯所谓的仁义正统背后,不知有多少龌龊肮脏,但有家有国者,就必须用这些东西裱糊门面,若想列为诸侯,赵无恤也不能例外。
  “并不是全盘否定。”赵无恤坦言道:“晋文公、晋悼公,都是我极为佩服的雄主,他们对晋国世卿、大夫、百姓做出的功绩,对晋地的贡献,远超晋文侯一系,一一记在于丹青之上,传颂于天下人之口,是无法抹去的。”
  “但其子孙大多昏庸无能,自晋平公之后,庶民罢敝,而公室滋侈,民闻公命,如逃寇雠。唐叔虞、晋文公、晋悼公积累下来的德行已败坏殆尽。公室对晋地百姓已无为君之德,这种情形,单纯的废立国君已无用,只有推倒重来,方能拯救这季世。既然前有曲沃代翼……”
  他傲然道:“那为何不能有赵氏代晋呢?”
  ……
  水落石出,赵无恤身边的近臣若是听了此言,必然会下拜山呼,极力支持此事,但赵无恤偏偏想听听孙武作为一个局外人,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孙武倒是没有太过惊讶,或者说在入赵氏一年后,他的惊讶已经透支出去了。不知为何他却松了口气,铜鞮宫变时,赵无恤果然是假意退让,而他准备做这件事的时间,大概就是击败连横,带着御敌之功回到晋国,受万民欢呼的时候吧……
  “小宗同姓取代大宗不足为奇,不单晋国,吴国,楚国,齐国鲁国都有,但异姓取代公室……”孙武摇了摇头:“除非是殷革夏命,周革殷命,否则,闻所未闻。”
  他很好奇,赵无恤会用怎样的手段完成此事,要知道,曲沃代翼的过程长达六十七年,除了外部的天子、诸侯阻挠外,很大程度上,是在翼都的晋国国人保护了文侯的子嗣。晋君屡亡,他们就屡立,直到国人流干了血,被曲沃彻底征服。
  现在,因为晋国公室早已失权,连都城和里面的百姓都被赵无恤有预谋地拆分迁徙,“忠于公室的国人”,这种生物在晋国寥寥无几,否则铜鞮宫变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但反对舆论必然存在,此外韩氏若不亡,赵无恤代晋之日,他们的身份将尤为尴尬,怎么处理也是个大问题。
  赵无恤却藏了一手:“具体过程武子不必担心,总之会让诸方无话可说,至于天子那……”
  是挟大胜归来的悍卒,或者是装载在车子里的宝器钱帛,周天子没发癔症的话,应该知道该怎么选,如何对待一个得势的篡逆枭雄,他的祖先周僖王在两百年前已经做过表率了。
  最后赵无恤却自嘲道:“说到底,一切都得等打赢此战才能谈起……”
  二人登上马车,将曲沃的庙宇抛在身后,渐行渐远,孙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有老鸹在林上盘旋鸣叫,他一时间觉得这片宗庙有些凄凉苦楚,恐怕不需要多久,这里仅剩的香火也会断绝,吃了两百年饱饭的曲沃桓、庄二君鬼魂,只怕也要挨饿了。
  他一声叹息,回过头时,赵无恤已经在车厢里的案几上摊开了地图,初见那些等高线和比例尺时,孙武简直如获至宝,为了这些经常让他惊喜的东西,被赵氏使唤就使唤吧。
  “武子请看,如今我军右翼已顺利歼灭万余秦军,俘虏数千魏卒,现在部分兵卒押送俘虏回新绛,其余人则按照原计划,向南进发,目标则是……”
  赵无恤的手指重重敲击在河东地区的西南角上,那里有个醒目的红点被标了出来:蒲坂!这就此战的必争之地!


第990章 蒲坂之战(上)
  蒲坂,又被称为蒲津,是大河东岸最重要的渡口,也是秦晋交通往来的必经之路,当年秦穆公泛舟之役,以及后来数次进攻晋国,晋国由数次反攻,都是从这里来往的。此地控据关河,山川要会,秦晋无论哪边占据蒲坂,便能掌握主动。
  现如今,蒲坂城和被保护在城墙内侧的蒲坂渡口正是控制在秦魏联军手里的,可却没给他们多少主动权。
  说起来秦国的校尉们就憋屈,从一月到现在,三个月时间里,秦魏联军攻掠韩氏如丈夫欺凌婴孩,何等轻松,但却一直没和赵氏主力交战。赵无恤让人据守新绛故绛不出,放纵秦魏攻韩,引诱他们集结于河东,结果却从侧翼绕道,在河外、河西打开了局面,秦魏联军顿时陷入困境。
  就这样,正面没有和赵氏打一场硬仗,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败退了,不识全局的秦人很是不解,他们作战够勇敢,为何输的这么憋屈。
  “是赵氏的庙算和谋略让吾等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里也有聪明人,令狐博换下了大夫的冠带,披甲戴胄站在蒲坂城墙上,心里想着开战以来赵氏的种种举动。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是赵氏这次的战略太漂亮了,代郡骑兵的千里绕道,盗跖的借道成周,河西和河外丢失后,眼里只有河东的秦魏主力自然就被困樊笼。
  这场仗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任何胜算,不,哪怕是开战之前,结局已经注定,他们是未战先败啊。
  “是赵无恤用兵之术已经甄于大成,亦或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据说从吴国出走的孙武子投靠了赵氏……”
  魏氏这边,为何就没有一位兵事大才来帮忙呢?令狐博不知道,八十年后这里会有个名叫吴起的魏国大将雄心勃勃地张开双臂丈量对岸土地。
  他叹了口气,迎着傍晚的风向东眺望,说好明日从安邑抵达的大军先行部队将在那里露头,但时候还没到。
  发生在龙门对岸的战役结果已经先行传到了蒲坂,秦军覆没,魏军投降,那支赵军继续向南开拔,怕是也要到了。
  想着即将到来的恶战,令狐博倒不是特别害怕,赵军经历了苦战,又连续行军,肯定极为疲惫,无法立刻投入攻城,何况蒲坂还有五千守军,城邑处于大河和涑水的交汇处,三面临水,想从北边攻城很不方便。
  再说了,他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有,令狐博轻抚着摆在城墙上的投石机,心里有了一点底。
  虽然眼前的掷石器构造简陋,个子也很小,只能达到赵氏在八年前朝歌之围里使用的初代投石机水平,但对于守城一方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进步……
  魏氏一直在模仿赵氏,可马鞍马镫等能很快学成,投石机这种就需要点时间,好在其原理不复杂,花了几年后,魏氏终于做出一批来。可惜为时已晚,魏曼多很快遇刺,战争也很快爆发,这些投石机来不及改进,便匆匆抬到了城头。
  城高八丈、方圆一千六百步,有了此物,以及数百架手弩,城头城脚堆放着事先备下的滚石檑木,还有几口大釜随时烧水,城内也有足够的兵员来做这些事。多多少少能给赵军的蛾附攻城时制造一点麻烦。
  只要等安邑的大部队赶来,赵军便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敌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令狐博都是这么想的。
  到了入夜时分,眺望的斥候来报说北方有隐隐尘埃,令狐博连忙到了北城墙,借助天黑前最后一丝光线,果然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朝蒲坂杀来,让他眼神一凛,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多时,赵军的旗号果然出现在令狐博视线之内,后面源源不断,虽然风尘仆仆,却次序整齐,旗鼓鲜明,怕是有一两万人。
  他们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驱赶着一些垂头丧气的秦魏俘虏——应该是在龙门对岸俘获的那批,逼迫他们砍伐运输树木、拆掉里闾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蒲坂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没有披挂甲胄的赵军在紧张的忙碌着,他们在安装巨型的攻城器械——令狐博听说秦国校尉说过,几年前就是这些可怕的武器将少梁轰破,吓得上地白狄投降赵氏。
  他简直无法相信,赵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从两三百里外运到了蒲坂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在数里外砍树锯木,那多半是在制作其他攻城工具,那边也有人拿着手里像尺矩一样的工具,在朝城头瞄准,或许是在测量高度。
  看着架势,休息一夜,等明早天色大亮,他们就会发动第一轮进攻!
  一瞬间,令狐博对守住蒲坂城突然没了底气,只是希望安邑的大军能早点来到,或者对岸的秦军能过来些人支援他。
  令狐博转头看向西边。
  夜幕笼罩下,那里也密密麻麻地布满火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大河上,恍若火树银花。
  ……
  子师根本睡不着觉,在营帐里翻来覆去。
  他是秦国大庶长子蒲的长子,卿族贵胄,同时也是秦国年轻一辈里著名的勇士。
  可他内心现在却充满不安。
  这支驻扎在蒲坂对岸的秦军共有一万五千人,这是大庶长想尽办法,从渭南地区征发所有丁壮,外加五千从河外撤退的秦兵,才勉勉强强凑出来的。
  “若是这支兵也打没了,最少得一个月后,为父才能从雍都再度征发一批人过来,到时候只怕泾水以东,已不属于秦国所有。”子师率军出征时,父亲对他的嘱咐尤在耳旁,这让他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所以在入夜后得知河东赵军已至,在蒲坂以北集结时,他没有贸然行动,让人划船过去支援,而是让令狐博稍安勿躁,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
  按照子蒲为他们制定的撤离计划,河东的敌军,交给从安邑撤过来的秦魏郑五万主力对付足矣,至于这一万五千秦军,他们之所以集结在此,是为了防备来自背后的敌人。
  河西,秦国人孜孜以求百年的河西,当真的踏上这块土地后,却又给他们带来了浓烈的不安。
  秦人也是伯益的后代,本应该擅长骑术的他们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对隆隆马蹄声如此惊惧。
  这半个月来,河西和渭南的秦军已经受够了赵氏骑兵的侵扰,他们来去如风,有时成百上千一起行动,有时又化整为零各自劫掠,驿站被烧,桥梁焚毁,里闾村庄化为灰烬,河西陷入瘫痪之中。
  秦国的骑兵在先前折损殆尽,车兵多半去了河东,所以只剩下这些步卒与之对抗。只有在两岸都击退敌军进攻,主力才能顺利撤退。
  但那些赵氏骑兵,那些全身人马都披挂甲胄,看不到脸的突骑,或放平铁矛,或挥舞长刀,冲锋时铁蹄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让秦国徒卒们犯怵。
  哪怕现在躲在安全的营帐之内,他们也会不安地朝外面眺望,看看路的尽头火堆处有没有巨大的身影路过。
  河东河西,蒲坂城的魏卒和对岸的秦军步卒们,就这样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等待太阳升起。但他们知道,天明能温暖身躯,却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安全,因为这场战役,将在破晓时分拉开序幕……


第991章 蒲坂之战(中)
  四月十日这一天清晨,大河以西的道路上出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近一个月来,河西人对骑兵过境已经屡见不鲜了,这时候只能躲到有城墙保护的城邑里,千万不能在野外露头。不过这么多骑兵,足足有七八千人,道路不够走,就从田亩、荒地上经过,一队接一队没个完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骑兵们装扮各异,有些是典型的戎狄打扮,头戴毛皮覆耳帽,插着鸟羽,身穿窄袖的左衽翟服,挟弓带箭,他们组成了前锋和外围巡逻部队。其余骑兵虽然也翟服走马,却是右衽,而且队列有序,甲胄鲜明,武器主要是手弩和骑矛、环首刀。
  这正是从雒水上游杀入河西的上郡邮成部,以及杀了个回马枪再夺龙门的代郡虞喜部,按照计划,他们再度汇合,而后便开始朝蒲坂进发,在距离蒲坂西岸二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向周围放出斥候。
  斥候兵是军中耳目,在深入敌国作战时,当先发斥候,去敌二百里,审知敌人所在。因为不是十万大军一起进发的缘故,没必要那么夸张,但二十里外的警戒线是必须保持的,顺便也把秦军的斥候统统清扫了。
  熟悉河西地形的白翟骑兵呼啸而去,过了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对着赵将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这支军队来源复杂,有太原郡人,有邺城人,有东阳郡人,有代郡代戎、无终、屠何人,也有上郡白翟。有时候一次交谈,甚至包含三四种语言,这短短一个月的相处合作,并不足以让他们明白对方的意思,经常得转译几次才行。
  好在猗顿已经给他们配备了足够的翻译人员,在转译之后,邮成点了点头,对虞喜说道:“白翟骑兵已奉命散出去二十里,任何渭南或河西的兵卒出城都瞒不住他们的眼睛。”
  虞喜颔首道:“善,那等到入夜后,吾等便可以直击蒲坂西岸了,再让众人将遇见的村落里闾里的人,统统驱赶过来。”
  他同时也对邮成笑道:“戎狄不通夏言,实在不便,代郡刚刚颁布了一项法令,凡各羁縻县,代、无终、屠何酋首不通夏言者不得袭职,军中不通夏言者不得任职,代郡与上郡情况类似,你回去与上郡守商量商量,可以请示上卿,借鉴一二。”
  “小子受教。”下大夫邮成连忙向比他高一级的中大夫虞喜道谢,让边郡逐渐华夏化,是赵无恤下一步的计划,先被征服的代郡自然走在上郡前头。
  韩城之战和龙门大捷后,赵军的士气高涨到了极点,在离开中原四年后,虞喜指挥的赵骑比过去更加强大可怕,而邮成也席卷河西,除了驻扎在蒲坂对岸的那支秦军,再也没有人能对他们构成威胁。
  “若能在蒲坂败敌,不管河东那边如何,吾等便能回头撷取河西了。”为赵氏开疆扩土,成就功业的渴望在邮成心中膨胀,他会证明他并非是荫父职而混到一郡司马的,他丝毫不比那些出身行伍的赵氏将领差劲,秦国自然是最好的宰割对象。
  纵马走在前方的虞喜,就是他的目标!
  不过经验丰富的虞喜并没有白天急切进攻的打算,他让骑兵们就地休息,蓄养马力。
  因为斥候来报,说秦军在大河西岸扎起了简陋的营地,虽然来不及竖起木墙,但在外围挖了几道简单的沟壑,摆放了鹿角藩篱。但这些东西对骑兵只有白天才有用,等太阳落山,敌人的弓箭便无法再发挥有效的杀伤作用……
  总攻,将在入夜后开始!
  虞喜抬起头,仰望苍穹,但愿,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
  蒲坂对岸,秦军士兵的精神已经绷紧许久,他们有的人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在夜色将至时疲惫到了极点。
  赵军的骑兵其实午后就到了,然而他们一直在营地外游弋,保持在射程之外,将里面的虚实看得一清二楚。秦军这边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躲在营垒后面只能看得见这些骑兵奔来走去,却看不到敌人主力的位置,一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氏骑兵野战无敌,这已经是河西秦人默认的事实了,与其正面野战肉搏无疑是极不明智的,充分利用壕沟障碍和弓箭给予他们最大的杀伤,这才是正确的战法。
  但那些赵氏斥候欺秦人不敢出营,便故意纵马冲近然后又转身跑远,秦人这边有人沉不住气射了几箭,却都是落空,白白浪费箭矢,又伤了士气,子顺只能亲自登上哨楼,开弓射杀一骑后挽回了些许士气,赵骑才略微收敛,不过子顺也下了严令,不得开弓射击敌人单骑。
  统帅子顺清楚,眼前的敌人十分老道,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战法。他们将大军留在秦军视力范围之外,这样就可以令秦人摸不清虚实,紧张戒备之余,却不知道敌人会在何时,从哪里发动进攻。
  像是约好了一般,大河东岸的赵军也在不急不缓地构架他们的攻城器械,在工匠的调整下,高大的少梁砲初见雏形,他们在等待天黑作为信号。
  虽然进攻方的视野也会受到影响,但十多架少梁砲摆在城前,调整好好高度,射得再差劲也能将石块抛到蒲坂城内,至于砸到魏兵头顶还是殃及民房,他们并不在乎。
  果不其然,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上后,发石之声忽然响起,如同霹雳划破夜空。
  “轰隆!”蒲坂城中的守卒连忙将头一缩,那发出的巨石砸中了一段女墙,顿时砖石飞溅,城内五千人松了口气,也心有余悸。
  接二连三的巨响惹得河西秦军也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对岸发生的事情,然而与此同时,数千赵骑兵已在五里之外展开了作战队列,朝秦军营寨缓缓走来……
  在蒲坂城北十二架少梁砲轮番轰击一次后,赵骑也抵达了目的地。河西秦军营寨的六道壕沟前三百步,数千匹战马驻足观望着,口鼻中喷吐着热气,四足不停在地面上捣踏,然而马的主人却紧紧攥着缰绳,没有轻易松开……
  他们是赵氏精锐,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每逢出动前,都要有人先做填沟壑者。
  一些白翟和代郡骑兵自觉地下了马,带着小盾,驱赶从周边百里掳来的河西人或秦人上前,这些人数量上千,他们抬着木板,举着土筐上前,这些人负责填平一些沟壑,同时搬开秦营前碍事的鹿角。
  驱民填壕,这在边境厮杀了几年的虞喜、邮成看来不算什么,上卿也说过,战斗结束之后可以讲仁义,但战斗未结束前却可以不择手段。
  秦人已经在营外点起了火堆,昨夜没派上用场,今夜继续再燃几堆,他们看到了人影后大为恐慌,连忙朝营外放箭。
  破空之声密集响起,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不少河西平民被射死,乱哄哄地想要后退,但后面的翟、戎骑兵也在举箭威胁着他们,众人只能躲在门板后面,一寸寸的向前挪。
  赵氏骑兵开弓压制是有效果的,秦营里的箭雨很快就稀松了下去,弓手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而且赵骑还阴险地用上了火箭,更是让营内秦人为了扑火而手忙脚乱。周围挖的壕沟因为人力和时间的关系,不宽也不深,那些填壕的平民也顾不得倾倒土壤,直接把竹筐丢进去,门板胡乱一搭,但即便这样,壕沟还是很快被填满。
  号角吹响,赵骑的箭矢越发密集,再过一会,他们就要开始劫营了。
  “再这样下去,吾等就算不被赵骑射死,也要被营内的混乱拖累,被践踏焚烧致死……”
  这时候可怕的不再是骑兵,而是秦人自身的混乱。
  子顺大怒,一时间忘了他父亲嘱咐他切忌不可与赵骑野战的话,振臂一呼:“敌骑夜色里也战斗力大减,二三子,随我出营御敌!”


第992章 蒲坂之战(下)
  秦人辛苦挖好的防御设施只能在白天阻止赵骑靠近,太阳一落山它们就将失去用处,因为即使是以子顺善射之名,也很难在漆黑的夜间用弓箭瞄准射击,敌在暗他们在明,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所以为了避免士气丧尽阵脚自乱,子顺便孤注一掷地命令他的校尉,带着数千秦兵,分为三股出营,迅速通过被赵军填平的壕沟,想要与赵骑短兵相接。
  看到秦军出营,虞喜面色有些惊异,等再看到秦人点着密密麻麻的通亮火把时,则忍不住骂了一声:“聪明人。”
  从记事开始,他就在下宫马厩里给赵氏养马,后来被赵无恤提携做了将吏,创建骑兵,这十几年来也一直与马匹打交道,照顾它们起居,操纵它们长途跋涉,冲锋陷阵,对这种动物的脾性特点那是再了解不过。
  代北的兽医曾告诉他,比起鹰枭甚至人眼而言,马的视力不算很好。因为马眼位于头部两侧,虽然能很警觉地发现左右动静,却不擅长判断前后距离,在跳跃壕沟或跨越障碍常会畏首畏尾,出现惧跳的现象,若在战场上,马儿就会在面对敌阵时“临阵脱逃”。因此,代北骑兵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帮助坐骑判断距离,让它们战胜恐惧,只有做到这一点的马儿,才是一匹合格的战马。
  除此之外,马匹善于捕捉移动的靶子,但对周边静态东西如蛇、兔、埋伏的人等常常发现不了。这些东西突然出现时,经常会惊吓到马匹,牧马炸群、役马惊车和乘马失控,甚至造成骑手伤亡,其中以公马尤甚,所以不少战马都得先骟过。
  这种情况在地况复杂和夜间行动时更加明显,骑手要不断地用声音的肢体语言予以抚慰才行。
  不过有短必有长,马匹在夜间的夜视能力却比人要强,在漆黑的夜晚能清楚地辨别道路和周边环境。对于这种原因,临漳学宫的人有争论,有人说是因为马在足膝上有“夜眼”,有人说是因为马儿眼睛里有一层能见到微弱光芒的膜,更有甚者说马儿晚上不是看,而是靠听觉行动……
  总之,正因为如此骑兵才能夜行,只可惜这种情况只有在弱光情况下才行,强光对马是一种刺激,经常引起马的不安。一旦对面打着密集的火把靠近,马儿又要开始惊慌失措了,这也是为什么骑兵尽量避免夜战的缘故……
  秦人举火的数量有点多,一时间,赵氏马匹们响鼻不断,四蹄不安地挪动,这是它们畏惧的表现,这时候操纵马匹上前迎战,只怕要折了跟头。
  “怎么办?”邮成的经验没有虞喜丰富,眼看秦人不要命地蜂拥而出,他连忙来问这位前辈。
  “勿慌。”虞喜当机立断,下令道:“让戎狄骑兵继续在周边游走,朝秦人射击,上郡骑兵后退百步驻马待命,代郡骑下马……”
  他扫视代北骑从们,大声说道:“吾等,结阵步战!”
  ……
  子顺刚成年就做了国君的御戎,所以也是各知马脾性的,这才敢带着大半秦军出迎与敌决战。
  秦国也有骑兵,其主要特点是快速机动,有着强大而猛烈的突击力,尤其利于平原旷野和一般山地、丘陵机动作战。在进行迂回、奇袭、断其后路、袭扰敌人后方之类的行动时,常常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功效。但是骑兵作战不适于险隘水泽之地,不利于攻城夺塞。这是它的弱点,若在弱点上再加上夜战一条,就更加不利了。
  在他看来,赵氏想要趋利避害,避免白天攻营被秦人重创,但在夜间,只要自己鼓起勇气贴近过去,赵骑也要束手无策了,他们反倒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套。
  夜战就是混战,混战里,兵种单一的骑兵是讨不到好处的。
  然而等他们越过被赵骑填平的壕沟,朝前一看时却完全愣住了。
  不知何时,前方竟然多出了一支两三千人的步兵方阵,结结实实地拦在面前……
  是代北骑兵,他们随机应变,果断下了马,结阵御敌。
  秦人既已鼓起勇气出营地,此时若要回头,一定会士气大跌,何况周围昏暗的夜色里还有数不清的游骑在来回穿梭,寻找机会朝秦人阵中放箭,既然下定决定,就要速战速决!
  “冲!下马的骑兵没什么可怕的!”子顺知道不能等了,他命令出营的秦兵一股脑冲杀过去,然而赵骑虽然下了马,却不能因此小看他们的战斗力。
  “或臂团牌,下马步射。一步中镝,则两旁必溃,溃则必乱,从乱疾入。”下马步射扰乱敌人再上马冲击,这本来就是赵氏骑兵的既定战术之一,临时做下马骑兵,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所以当秦人冲杀过来后,没有如预想中的占到便宜,而是撞到了一只刺猬上。
  千余弓骑兵双腿站立,张开骑弓瞄准明火执仗的秦人,他们成了步射的弓手,虽然骑弓威力不如步弓,但射速也要快一些,冲出来的数千秦人立刻遭遇了密集的射杀。
  突骑的一丈骑矛变成了放平的长矛,他们就成了长矛兵,虽然没有冲锋时的可怕冲击力,但站着不动,不断进行长矛刺杀,也是他们的训练项目之一。
  其余一千人持环首刀,左臂上有团牌,顿时成了刀牌兵,团牌是硬藤做的,可以抵挡敌人的武器,环首刀则是镔铁打造,秦人的青铜武器根本不能与之相敌,甲胄也被轻易划开,虽然冲的凶猛,却是白白丧了性命。
  就这样,由于装备上的巨大优势,整整一刻钟过去了,一鼓作气的秦人却没有冲动赵骑们临时组成的步阵,反倒是己方在戎狄游骑的射击下乱了阵脚,露出了诸多破绽。秦人散而自斗,遇到坚阵也很难突破。
  就在这时,在边上旁观已久的上郡骑兵开动了!
  小将邮成在对虞喜的应变能力佩服之余,却也生出了一股豪气,定不能让他专美于前!
  上郡骑兵虽然组建较晚,但也有一定基础,遇敌阵坚时,以下马的弓手和游骑射击让敌人阵型混乱,再以步阵后养精蓄锐的骑兵一口气冲杀进去,若是一冲不动,则前队横过,后队再冲,一时间,秦人的阵型溃散了,甚至连逃回营地都来不及。
  子顺极其冒险的出营迎战,最终以失败告终,就算秦兵被包围,他也不敢再派人出去救援了。
  一个时辰后,数千秦人在营外被歼灭殆尽,赵骑虽然也有一些伤亡,但仍可以将秦国营地包围起来,轮流休息,不时射箭骚扰。就这样熬了大半夜,久而久之秦人无论在士气还是体力上都支撑不住后,数千赵骑才发动了总攻。
  赵骑搬开鹿角,拉倒营墙,从六七个入口杀入营中,四处放火,左冲右突。秦兵惊慌被滋扰了一天一夜,又连续失败,士气低落,自相扰乱。一时间赵骑在营内纵横驰骤,举火如星,喊声大震,逢人便杀,子顺虽然也带着亲兵做了一定抵抗,但于事无补。
  河西的喊杀声的大火持续了一夜,等到天明之时,蒲坂一片狼藉的城头,同样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的令狐博放眼望去,却见整个河西秦营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黑烟阵阵,秦人或死或伤,剩下的都垂头丧气地投向了赵氏,子顺也陨殁于乱军之中,而赵骑伤亡不过千余,许多还是在夜战里不小心掉沟里负伤的。
  对岸的保障没了,现在就算河东的大军抵达蒲坂,也会被赵骑阻拦无法渡河,而且这支秦军一败,秦国在河西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止赵骑攻城略地。
  “河西完了……”令狐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虽然赵军的攻势不温不火,但蒲坂城的士气已跌落到了低谷,当今日的太阳再度照常升起时,本来说好了今日抵达的秦魏河东联军,却仍然没有踪影……
  令狐博不知道的是,蒲坂以北的赵军大营里,主帅穆夏也一直在朝东边眺望,如今敌军主力迟迟不见,他也露出了一丝遗憾之色。
  “看来上卿打算在蒲坂诱敌决战的策略,被人看穿了啊……”
  这两万赵军背后,其实尚有两万人,这次进攻蒲坂,除了截断敌人退路外,也是一次围点打援的尝试。
  在韩城大战后的七八天时间里,穆夏所在的右翼得到了很大增强,河东战场上十万赵军,足足分了他一半,力图让右翼获得更大优势,将秦魏变成瓮中之鳖。
  穆夏分了一万人去收降涑水以北的城邑:令狐、解梁,张孟谈的老家张城,以及被魏氏推平的知邑。
  他则带着四万人进攻蒲坂,然而围点打援的计划却扑了个空,几天前从安邑仓促撤退的秦魏主力没来蒲坂,这蒲坂城或许只是个幌子。
  “龙门已断,河西也即将失守,魏驹和子虎还能去哪呢?”统领弓弩兵的颜高皱眉苦思。
  答案只有一个,他和快就抬起头,和穆夏异口同声地说道:“风陵渡!”


第993章 鸣条
  三天后,安邑城郊。
  初夏的南风从河东平原上吹拂而过,穿过安邑城外的桑树林,使得绿意正盛的枝条指因风吹而拂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是为“鸣条”。
  “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纵马于鸣条之野上,赵无恤感慨良多。
  河东地区历史悠久,是华夏的主要发源地,也是这个文明的摇篮,上古尧舜禹时代都城皆在河东,黄土之下不知掩埋着多少古老的遗迹,故迈步河东,赵无恤分外能感受到历史的重量。
  其中安邑这一带便是夏墟,又被称为禹城,至今尚有千年前的城垣残迹。所以在春秋时代,夏朝是正儿八经的信史,是不容置疑的,不必搞什么夏商周断代工程来费劲证明。临漳学宫那边正在破解夏代留下的一些铭文和甲骨,这些只言片语一定要好好保存下来流传后世。
  其中有一条,就是夏的卜官为鸣条之战的吉凶请示上天,他最终没有写下占卜的结果,大概是因为战场上尘埃落定,或许是这位卜官自己也卷入战乱里了。
  而且嬴姓赵氏的兴起,也与鸣条这地方息息相关。
  传说嬴姓的始祖伯益生子二人:长子为大廉,开创了鸟俗氏;次子为若木,开创了费氏,他们的部落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在中国的就必须服从于夏后的统治。若木之后不知过了几代人,传到其玄孙费昌时,正值夏的末代君主夏桀,桀文武双全,但荒淫无度,暴虐无道,所以许多部落都背叛了他。
  费昌也去夏归商,凭借自己家族擅长驾驭马匹的特长,作为商汤的御者,在鸣条决战里,帮助商汤大败夏桀,战后因商汤“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的承诺,费昌有功受赏,从此嬴姓世代作为殷商的重臣甚至诸侯,极受恩宠。
  只可惜无论夏、商都已经湮灭,宗周秩序也支离破碎,中原提前进入诸侯争强兼并的时代。而嬴姓的一对子孙赵氏和秦国,竟也在祖先曾奋战过的河东同室操戈。
  “历史真是太会开玩笑了。”赵无恤大摇其头,不理会一些家臣幕僚用商汤伐桀来类比他反攻秦、魏联军的阿谀之言,将目光转向几里外的安邑城。
  浓烟滚滚,在数里外依然能闻到空气中的焦臭味,安邑城的大火已经烧了一天一夜。
  魏驹和子虎已经做出不与赵军纠缠,只管后撤的决定,便果断撤离,但他们留下断后的死士在与赵军攻城部队拉锯的过程中,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竟在城内放火,火势在南风助阵下越来越大,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直到早上烈火才稍微弱了一点,但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也就此化为一片废墟。赵军后续部队扑灭火焰后,从这堆焦黑的残垣断壁间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只剩下一些没有跟魏军离开的安邑百姓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从蝗灾肆虐河东,魏曼多不顾百姓死活,镇压入城争抢粮食的盐工后,魏地的百姓和魏氏已经有点离心离德了,只有吃着魏氏饭的武卒依旧效忠。如今赵无恤还得感谢安邑这把火,只要他向当地百姓大肆宣传这是魏氏自己放的,魏氏过去一百多年的德政便全烧没了。
  夏商周晋魏,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河东将迎来赵氏统治的时代。
  烈火焚城并没能阻止赵军太久,赵无恤虽然才从曲沃移驾至此,但他的前锋部队已经追到盐池附近了。
  但无恤失算的是,秦人和魏军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去蒲坂渡河,然后一头撞进自己的圈套里。据斥候传来的消息称,秦魏联军突然转而向南,绕过中条山,去了魏氏最初的封邑魏邑,在那里与郑军残部汇合。
  他们没去蒲坂渡口,他们的目标是魏邑南边的风陵渡!
  ……
  “从河东去秦国,一共有三大渡口,龙门、蒲坂、风陵渡。其中龙门已被代郡新稚狗部控制,少梁也在上郡步卒的进攻下岌岌可危。而蒲坂被穆夏大军围攻,也指日可下,唯独这风陵渡……”
  是夜,赵无恤在羽林军护送下赶到位于盐池附近的赵军行营时,河内、东阳等郡的将吏正在里面讨论战局。
  却听被雪藏多年,略显老态的阳虎分析道:“风陵渡以北不远处便是羁马邑,此邑尚在魏氏控制之下。而南岸则是桃林塞,秦人在此修筑了函谷关,几年前韩魏联军就没将这处险隘打下来,今年开春秦军就是通过这里进入河外的。”
  “风陵渡虽然不如蒲坂,但也足以让秦魏渡河,倘若他们在我军赶到前逃到桃林塞,再撤退到渭南,就不好办了……”这则是河内军的宋人漆万在说话,此战关系到赵氏的包围能不能完美实现。
  “柳下军将正与韩氏进攻桃林,若不能咬住敌人尾巴,那就要抢先占领南岸才行。”
  赵无恤听完他们的分析后,掀开营帐迈步入内,众将连忙下拜。
  “甲胄在身不必行礼。”赵无恤让众人免礼,扫视众将,目光停留在阳虎身上。
  比起之前在东阳练兵的懒洋洋,阳虎这次精神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重回战阵,与秦魏郑齐角逐让他兴奋,或许是赵无恤代晋之心已昭然若揭,又给他进一步往上爬,做开国功臣的渴望。
  “阳司马的担心不无道理,风陵渡的确是河东这张网唯一的出口。”
  他转而问道:“现在河西形势如何?可有新消息传来?”
  “半个时辰前传来的消息,秦国河西之兵已全灭,河西再无敌军,秦人在渭南也仅剩五千军队,另外桃林塞也有五千,若是河东秦军也全军覆没,那秦国的大半兵卒将不复存在。在蒲坂大捷后,代郡和上郡骑兵分为数队游弋河西,准备攻城略地……”
  无恤道:“河西已是我囊中之物,不必急于一时,让虞喜和邮成至少派出五千骑兵渡过渭水,向风陵渡、桃林塞一带包抄。此外,也让穆夏尽快结束蒲坂战事,若是敌军抵抗顽强,就不要理会,直接带大军进逼羁马……此外河外那边,也要催促韩氏和柳下跖加紧进攻桃林塞,三军合围,既然秦魏避开了蒲坂,那决战就只能在风陵渡进行!”
  众将凛然领命道:“唯!”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新的情报传来。
  年轻的伍林掀开营帐走进来,在赵无恤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无恤便点了点头,让他将营外的黑衣带进来。
  风尘仆仆的黑衣暗卫下拜稽首,向赵无恤递上了一份急报。
  急报装载竹筒里,上面的刺纹是“十万火急”的最高优先级,打开以后,赵无恤粗略一看,眉头一皱,又回头细细读了一遍,这才卷了起来。
  营内的将领们都在看着他,等待主君宣布这个消息,看他平静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消息吧。
  却见赵无恤举起这张来自河外的纸条,说道:“楚国出援秦军,大军已至伊洛,兵临陆浑城。”
  “啊!”
  “唉。”
  “嘿……”
  帐内立刻响起了意味不同的声音,但相同的是,大家心里是惊讶的,因为说实话,楚国的出场并不在他们意料之内,甚至在庙算时大家都认为,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现在,楚国的的确确出兵了,而且还不是偏师的小打小闹。
  只有孙武料对了,这老头真是庙算无敌。
  众将再次看向赵无恤,想听听他的看法,以及既定战略是否需要进行改动。
  无恤看上去的确很平静,但他内心却有一丝激荡和波澜,就好像南风拂过河东大地,让郊外的桑林枝叶轻轻拂动时,发出的微鸣……
  “二三子,这意味着吾等的强敌,又多了一个!”赵无恤强调道:“因为这一次,是楚王亲征!”


第994章 楚王亲征
  三涂山旁,凤旗飞扬,楚歌豪迈,五万楚军在此扎营,一千乘战车列阵浩浩荡荡。
  楚王熊珍三十余岁,年富力强的他面色红得有些过分,唇上两撇矢须,颔下蓄着短须,他头戴华丽的楚式胄帽,身着赤色如火的犀皮衣,大氅上龙凤花纹齐飞,腰佩放长剑“湛卢”。他抚摸着佩剑那名贵的剑鞘,站在沉重的戎车上,目光扫视高耸的三涂山,突然对旁边的叶公子高道:
  “当年庄王北伐,向周王问鼎之大小轻重,就曾经过此地,不知不觉百余年过去了,距离上一次楚军北进路过三涂,兵临晋地,已经很久了吧?”
  与楚王同龄的叶公子高谦卑地说道:“是五十二年,灵王还是令尹时,曾率军由此路过,去虢地与赵文子会晤……”
  “还是叶公记得清楚。”楚王忽然意气顿生,哈哈大笑起来:“而今日,寡人也沿着伯父走过的路,来伊洛之地与赵文子的重孙会猎了……”
  左右的楚国公子启、莫敖、左右司马等人纷纷附和道:“是大王重振楚国之威,如今楚国力强盛,才能再度北上中原。”
  “是这样么?”楚王玩味地扫视他们,而后谦虚地说道:“寡人登位之初,差点让楚国灭亡。如今的楚国,只是舔着伤口不敢忘记危亡而已,而且多半是令尹、司马二人主持国政,才能让一切都走上正轨,寡人做的却寥寥无几。”
  他坦言道:“寡人也没有庄王那问鼎之轻重的大志,能让楚国恢复平王时期的疆域和国力,孤已经很知足了,此次北伐,只是为了报恩,如此而已……”
  众公子唯唯诺诺,叶公子高则斜眼向后看去,楚军里除了叶公的宛、叶之师,楚王自己的左广外,还有郑国七穆之一的驷弘,魏氏的长者魏戍,齐国陈氏的陈恒。过去几个月里,这些人陆续到楚国游说,想要劝说楚王加入四国连横,一起对抗赵氏。
  然而楚国与赵氏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冲突,而且吴国还对陈、蔡地区虎视眈眈,楚王和令尹、司马自然不乐意去与强大的赵氏为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国的整体国力虽然强于赵无恤的晋国领地,若逼急了集结十万大军出境作战也不成问题,但他们现在的精力都放在东方,对中原兴趣寥寥。
  直到二月下旬,眼见赵氏开始迂回河外,河东的秦魏联军也毫无进展,连横的发起者陈恒感觉有些不妙,便带着一位秦国公子来到楚国想再度劝说楚国出兵。他们前脚刚到鄀都,后脚便得知了盗跖大败郑军,屠杀郑卒五千的消息,河西那边也有赵骑突袭。
  “河东危矣!”
  陈恒顿时大惊,认为以赵无恤以往的做派,秦魏联军只怕很难从河东撤离,西线一败,东线齐国怎能独木难支?于是他便怂恿秦国公子在楚国王宫面前痛哭流涕,说什么“楚国将亡,秦国救之;秦国危急,楚能坐视乎?”楚王这才改变了态度。
  叶公虽然不在鄀都,但他知道,那位在楚王宫殿外哭得稀里哗啦的秦国公子,让楚王想起了一些往事……
  ……
  那是十多年前,柏举之战后,郢都陷落。楚王连他的秦国母亲都顾不上,便匆匆携带其妹季芈和随从们出逃避难。他一路上在云梦泽、郧城、随国等地流离失所,几次遇险差点丧命,或者被仇视他的人出卖杀死,最危险时吴军只与他隔着一堵墙。
  国君如此凄惨,而楚国也风雨飘摇,几乎被吴国灭亡。
  这危急时刻,楚国大夫申包胥跑到秦国求援,对秦哀公说:“吴国之野心,如同贪得无厌的长蛇,要把诸侯一个一个吞灭,楚国灭亡,秦国边境也将不得安宁。秦伯与楚乃姻亲,楚王乃君之子侄,何不出兵救楚?秦国若能助楚国一臂之力,楚将世世代代不忘秦国之恩!”
  考虑到秦国的国力不算很强,又有强邻晋国在侧,秦哀公最初不为所动,搪塞说要与庶长们商量商量。申包胥不肯告退,也不肯进食,在秦庭外哭了7天7夜之久,秦哀公怜之,加上子蒲进言说,就算楚国灭亡,秦国出了兵,至少可以分到一些楚国的土地和民众。于是秦哀公终于答应,赋诗《无衣》,发兵五百援楚。
  而率领这支秦军的人,恰恰是现在秦国的大庶长子蒲,以及左庶长子虎。
  秦师500乘出武关,过申县,纵横于方城内外,败夫概于沂邑,还灭亡了为虎作伥的唐国。吴王阖闾见前方大势已去,后方又有越国袭扰,这才全军撤回吴国。
  若无申包胥哭秦庭,秦国只怕不会出兵,若无秦国相助,楚国想把吴人尽快驱逐出去是很困难的。
  楚王复国后要封赏申包胥,封之以五千户,想让他做令尹、司马之类的高官,但申包胥却不认为自己的作为有什么了不起。且他的老友伍子胥想要亡楚复仇,申包胥却“不泄子胥之谋”,认为自己只是以功抵罪而已,便拒绝了封赏,逃离郢都,与妻儿隐居到江南之地去了。
  楚王使求之不得,只能用旌旗表彰申氏里闾曰“忠臣之门”。
  申包胥离开前只给楚王留了一封信,上面的部分内容便是他在秦庭时对秦国君臣许下的诺言,楚国定要牢记秦国的恩遇。
  “匹夫之诺,尚且言必信,行必果,寡人有五千乘之国,岂能背诺?”
  于是一向以知恩图报出名的楚王熊珍不顾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劝阻,出宫将秦国公子扶起来,对他赋诗《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意思是自己怎么会忘记秦国的恩情呢?便做出了出兵援秦的决定。
  等他率领左广三万大军来到宛、叶之地与叶公汇合后,又对子高吐露了自己的苦衷。
  “寡人乃秦人外孙,而秦国又对楚国有恩,恩不可忘,否则天下人都会觉得楚国无信,吾等如何再立足于天下?复兴楚国何从谈起?”
  楚王的举动,甚至让还在叶地寄居的孔子赞不绝口,认为是仁德之举,楚王在他眼里,也成了普天之下最好的君主。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楚君守诺举兵,可谓有信。”他甚至都忘了追究楚国僭越王号的事情。
  不过楚王的目的并没有孔夫子想的那么单纯,他与叶公商量道:“赵氏有吞并中原之心,若大败秦、郑,南侵至三涂山,则楚国宛、叶之地也要受其袭扰,与其树一强邻,不如扶持秦、郑,避免二国主力丧尽。”
  而且楚王不笨,他没想要在不熟悉的地域与赵军决死一战,只打算侵入河外,击败盗跖军,让秦、魏联军能从这顺利撤退,保全一些实力。到时候楚国再出面与赵氏议和,让秦、郑付出一些代价与赵氏达成和平,便是皆大欢喜。如此,楚国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让秦郑保存下来。
  至于魏氏的死活,河东还能不能保住,楚王一点想法都没有。
  不过当楚国五万大军绕过三涂山,等待他们的是路途险隘的陆浑城。
  这座城台基较高,像是横空出现在云雾里一样,易守难攻,赵氏在里面驻扎着两千多人。盗跖是收买了当地戎人后裔后打下的,楚军人数虽多,但要啃下这块硬骨头,迅速进入河外之地,还是有一定难度。
  先行抵达的前锋已经对城中试探过了,他们还告知楚王一个消息:“陆浑的赵军守将是王孙胜……”
  ……
  “王孙胜?是楚国的王孙?”楚王搜寻着脑中的记忆,他的父亲楚平王虽然在政务上昏庸得一塌糊涂,可在生子上却是位多产的君主,楚国王子公子就有许多,王孙就更多了,但他不记得国内有一位名叫“胜”的。
  叶公长期驻守楚国北境,所以知道此人,他对楚王解释道:“是废太子建的儿子……”
  “是他……”楚王顿时眉头大皱。
  楚王的母亲秦国公女伯嬴,本来是楚平王为太子建娶的,结果到了楚国后,楚平王却垂涎伯嬴美貌,于是在费无极的怂恿下将其占为己有,这才有了熊珍。而太子建也因此与楚平王生出间隙,最终叛逃楚国,这件事还引发了伍奢一家被杀,伍子胥单独逃离。后来太子建死于郑国,伍子胥又抱着他的儿子王孙胜入吴,最终借助吴国的力量成功复仇,给楚王熊珍带来了一段难以忘怀的耻辱经历。
  因为事关王室秘闻,这是在楚国禁止被提及的往事,但十多年过去后,以宽容而闻名的楚王熊珍也不太在意了,眉头逐渐舒缓下来,反倒是王孙胜自强不息,主动离开吴国,投靠赵氏并在赵军里崭露头角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兴趣。
  “当年,楚国令尹子木与大夫声子曾有过一段对话。”
  目视随行的众位芈姓宗亲,楚王缓缓说道:“声子说,晋国有才能的大夫不少,但是大部分是从楚国去的。因为楚国不会利用人才,就好比上好的梓材、皮革,产自楚地,却在晋国加工成好东西。过去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如绕角之役,晋国败楚军,导致楚失华夏,实则是叛楚的大夫析公所为;彭城之役,晋楚遇于靡角之谷,楚军再败,失去了东夷,也是楚人雍子为晋人出谋划策的缘故。至于子灵和苗贲皇二人的事迹,更是不必再提,晋霸、吴兴、楚失诸侯、几乎灭亡,都是这两人逃到晋国做大夫,透露楚国弱点,扶持吴国的缘故,这些本该本楚国利用的人才,对楚国的危害却延续至今……”
  众人一片车沉默,这些都是楚国的失败史,但楚王今日说来,却没有羞怒的意思。叶公子高忽然有些感动,比起刚登位时的青涩,楚王已经成长为一代明君了,他宽容,他守诺,他爱民,他知道自己的局限,相信未来的楚国能越来越强大,恢复过去的荣光!
  最后,楚王熊珍指着远处如临大敌的陆浑城说道:“现在的王孙胜也是如此,能在人才辈出的赵氏有一席之地,说明他很有才干。祝融血脉,不宜远离故土流落在外,王兄子闾?”
  “臣在。”楚王的哥哥公子启连忙出列应诺。
  “你起草一份寡人的诏书射进城去,就说寡人不计较过去的事情,孤那侄儿若是肯以此城回归楚国,他就还是楚国的王孙,与其余王族一视同仁,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
  楚王熊珍已经开始想象他与王孙胜叔侄相见的场面了,他抚着胡须笑道:“胜会来的,他应该知道,寡人,言而有信!”


第995章 叔侄
  夜色渐深,紧紧攒着手中的信,王孙胜走出简陋的城楼,眺望城外的楚军大营。
  “今楚地方四千里,持戟二十万,寡人仅帅左广、宛、叶之师至伊洛,人发一石,便能葬送陆浑小城,以楚之强,汝之守卒弗能当也……”
  他那楚王叔叔在信中并非夸大,陆浑城其实没高到能一览众山小的程度,只因山隘前四周都是平坦空旷的原野,王孙胜才能极目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但不论望向何方,惟有焰火可见。楚军的营火如同坠落人间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
  王孙胜的手下最初还试图数一数究竟有多少堆营火,以便判断楚军人数,可数了一会他们才发现,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
  而陆浑城内的火光呢?与之相比,只是萤虫尾端上的微弱光芒罢了。
  星星岂能与太阳争辉?楚王是这么劝说他的,他在信中说上一辈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王孙胜作为楚王之孙,祝融血脉,不应该再流离在外与母国为敌,不如以陆浑城归顺楚王,与他一起回归故土。楚王承诺,会一视同仁,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待……
  “儿子?父亲?”王孙胜不由攒紧书信,对于他那死去多年的父亲,王孙胜的记忆是模糊的,因为那时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伍子胥对这段往事的描述听得多了,王孙胜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
  他的父亲因为不甘和野心,勾结晋国图谋郑国,被郑军攻破城邑,秘密处死,他母亲也香消玉殒。
  伍员紧紧抱着他,在当空皓月下逃离郑国,在原野上一步步跋涉,足履被石子磨破了,衣裳被荆棘撕裂了,身后是楚国的箭矢在追,身前是未知的黑暗。王孙胜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在这逃亡路上感受到了最初的恐惧,因为没有母乳,他没有力气哭喊,只能紧紧缩在伍子胥怀里,浑身颤抖。
  在昭关下,青年的黑发一夜之间化为白雪,而王孙胜也全靠他指尖的血滴,以及好不容易弄到的鱼羹续命,等他们抵达吴国时,大人和孩子都憔悴得不成模样了。
  可以这么说,伍子胥就像是他的乳母一样,而到了吴国寄居后,他则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在被仇恨冲昏头脑时,伍子胥会高声怒吼,痛哭流涕,在研究阴谋时,他会草菅人命。他狠辣起来,连吴国人都怕他,但他待王孙胜始终亲切慈蔼,唤他作“少主君”,有时则是更亲切的“胜”,他的双手抚过头顶时犹如皮革般柔软。他把王孙胜视为己出,亲自教导他识字,请孙武教他兵法剑术,同时向他灌输仇恨……
  仇恨是他们活命的养料,是促使他们行动的鞭挞,后来伍子胥帮助吴国破楚,烧郢都,鞭挞楚平王的尸体,算是报了家仇。但伍子胥却没把弱冠之年的王孙胜带上,他不顾王孙胜的请求,将他一个人丢在了吴国。
  即便是被复仇冲昏头脑的伍子胥,也会排斥让王孙胜与楚国为敌这个念头。与伍子胥不同,他是芈姓熊氏,是楚王的直系孙子,这就注定了他不能参与到覆灭楚国的战争中,否则就算死了也难见祖先。
  伍子胥不想害他。
  但在王孙胜心里,却不一样,那是他第一次被独自撇下,他愤怒地在院子后面的树干上挥舞长剑,斩得树叶落满庭院,他倒不是想对楚王一家做什么,只是想回到让他魂牵梦萦的楚地看看而已。
  后来伍子胥载誉归来时,王孙胜也没有向他恭贺,伍氏一族的仇是报了,伍子胥从此能安心地辅佐吴国称霸。但王孙胜却不能,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在吴国没有容身之地,只能用对郑国的“仇恨”来麻醉自己。
  所以在加入赵氏后,每次讨伐郑国,王孙胜总是最积极,可惜盗跖屠杀郑国五千俘虏时没带他,而是将他留在了这里,留给了楚国大军……
  他又一次被撇下了,一种被抛弃的愤怒再度从他心中弥漫出来。
  现在,以宽容而闻名的楚王熊珍来了,他是王孙胜的亲叔叔,一面展现武力,围困陆浑,另一面又放下为王者的高傲,对他伸出了手。
  早在吴国时,王孙胜就听说过楚王的大度。
  当年,楚王逃亡途中在郧地暂居。夜半时分,郧地的大夫斗怀恨楚灵王灭斗氏之仇,便磨刀霍霍,想杀了熊珍,幸好被他的长兄斗辛厉声喝止,这才作罢。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后来立下了一些功劳,却不足以抵消罪过。但楚王在复国之后,却决定一视同仁,对斗怀加以奖赏。令尹子西反对,曰:“请舍斗怀。”楚王却没有计较斗怀试图弑君的举动,说“大德灭小怨”,照样赏之。
  更过分的还有蓝尹斖,这是楚王最为痛恨的人。当初郢都被攻破时,在成臼渡口,蓝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王于不顾,自行驾舟带着家小远遁而去。然而楚国重建后,楚王同样放过了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人,没要他性命。
  这些举动,或许是在效仿晋文公,晋文公放过曾追杀他的里凫须,让晋国诸大夫放下心来,知道文公不会因为旧怨报复他们。楚王也想一改楚平王、囊瓦时代的苛政,建立一个崭新的楚国,但至少能看出来,楚王有足够的胸怀来原谅曾经严重伤害过他的人,更何况被他“夺了”王位的太子建子嗣呢?
  “子为楚国王孙,祝融血脉,寡人会将汝视为己出,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他是这么承诺的,以王孙胜道听途说对楚王的了解看,这应该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一个回到楚国的好机会。
  魂牵梦萦的故乡啊,那波涛浩淼的云梦泽,那高耸入云的章华台,那筚路蓝缕的荆山,那埋葬了历代楚王的夷陵……
  但王孙胜不想就这么回去,他还有未尽之事,更何况……
  没有脚步声,身后的来人不知不觉靠近到他五步之内,直到王孙胜回头时,才惊觉他的存在,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身劲装的眉间赤手搭在剑上,冷冷地看着王孙胜。
  “楚王之邀,王孙要去么?”
  ……
  眉间赤目视王孙胜,想通过面色变化弄清楚他心里的打算,再决定要不要一剑捅入他的胸膛。
  自从铜鞮宫变杀了晋国太子后,赵无恤为了让眉间赤远离漩涡中心,便打发他到前线效力,汲取一些战场经验,以便将来大用,但任谁也没想到,眉间赤竟主动请求,要来鸟不拉屎的陆浑做副将。
  在赵氏战前庙算时,孙武预言,说以楚王的脾性,有很大可能会出兵援助秦国。也许是冥冥中的命运,眉间赤也觉得楚国不会安分,来到陆浑,他或许有报父仇的机会……
  王孙胜对这个与楚国王族有仇的年轻人不冷不热,而且他也知道,眉间赤名为自己下属,实则也是监视他的监军。王孙胜虽然有这一师之众的指挥权,但他一旦有不臣之举,权力随时会被暗藏赵无恤虎符的眉间赤剥夺,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眉间赤虽然没什么领兵的才干,但剑术却是不虚的,连王孙胜也没把握胜过他,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两名持剑的黑衣,王孙胜毫无胜算。
  “胜岂是那样的人?”不管愿不愿意,王孙胜都把那封书信撕了,当着眉间赤的面洒落城下,眉间赤和两名黑衣的杀意才收敛下去几分。
  “但楚王乃我叔父,胜虽然为赵氏效力,却不可无礼,可否让我回一封信?”
  对于这个要求,眉间赤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他们还是寻来笔墨,盯着王孙胜的一举一动。
  竹笔在手,王孙胜又看了一眼城外连绵数里的营火,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开始蘸墨下笔……
  “叔父在上,侄胜惶恐再拜言,王驾亲临,小子竟不能远出百里亲迎,大罪也……”
  “然人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小子之仇,郑也,今叔父伐晋以救秦、郑,小子若忘父仇而与郑人同处一室,是为不孝!”
  字面谦卑而恭敬,可实际上,在楚王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视他为子时,王孙胜只想大笑。
  他有父亲,两位,前者太子建给他留下了一桩必须报偿的仇恨;而另一位伍子胥则不断强化它,让仇恨充斥王孙胜的内心,此仇不报,他就没了立身于世上的理由,纵然有了安身之所,心也安定不下来。
  王孙胜瞥了一眼眉间赤,此子也是从小就被他母亲灌输仇恨吧,虽然罪魁祸首囊瓦已经死了,但只要当时坐视此事发生的楚王熊珍还活着,他们的仇恨就没有结束。
  他继续写道:“又晋国有俗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子乃赵氏之臣,弃军纳城而降,是为不忠。叔父有召,小子当从之,然不忠不孝之举不可为……”
  ……
  “大军攻城,小子纵然不愿,却不得不操戈矛与楚为敌。若城破身死,叔父可枭小子之首;若陆浑完好,小子幸免,待报父仇后,自当引颈入楚,叔父亦可戮小子于宗庙……”
  次日清晨,陆浑城外的楚军大营,公子启将王孙胜的回信念诵一遍后,抬头观察楚王的表情。
  没有被拒绝的震怒,只有淡淡的忧伤和惋惜。
  “寡人有一个好侄儿。”楚王对左右感慨道:“有忠有孝,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
  他赫然起身,让侍从为自己披挂甲胄,又让左右司马下去,准备攻城。
  楚军集结后,几乎沾满了陆浑城前的郊野。望着黑云压城的陆浑小邑,楚王笑道:“我越来越欣赏胜了,只可惜他不知海之宽广,不知太阳之炽热,妄图以螳臂之力,阻挡楚国戎车。”
  “既然此小子不听话,寡人便稍稍教训他一顿,等拿下陆浑城后,再让他向孤请罪,到时候孤依然会将他扶起来,拭去他身上的灰土,带他回楚地,在先王之庙让他认祖归宗!”


第996章 楚巫
  对陆浑城的攻势并没有楚王想象中那么顺利,两天下来,楚军虽然数次登上城头,但都被赶了下来。
  世人皆知赵氏有骑兵,有武卒,故而野战无敌,加上他们器械精良,每逢攻城都会以雷霆之势拔城。但他们的守城能力究竟如何?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赵氏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总是能在野战中解决对手,以攻为守,而不会让战争进入己方被动防守的局面。
  所以赵氏城邑被围攻的次数寥寥无几。
  但在陆浑攻防里,第一次与赵军接触的楚军很快就对敌人的顽强,以及守城方式的多种多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初,他们欺负赵军只有两千,便采取了最简单的蛾附战术,妄图利用自己的人力优势,朝城墙发动源源不断的攻势,登上并不算高的城垣。
  但在试探了一个上午,付出数百人伤亡后,这种战术便被叶公沈诸梁叫停了。
  “依仗人多势众、驱赶士兵像蚂蚁、飞蛾般强行攻城,这不过是为将者恼怒发急之下不理智的举措罢了。”
  他指着陆浑城对楚国莫敖道:“陆浑位于山隘之间,道路狭窄,我军只能围其南面,每次仅能出动两三千人攻城,并不能形成优势。”
  守城的王孙胜很聪明,他已经加固过陆浑城垛,让赵氏的弩兵居高临下向爬城的楚人射击,并在城头布置了一些简易投石机,一时间,飞矢和沙石象雨点般向楚人头上打来,他们攀爬用的梯子也被推开,这样一来,蛾附攻城就失败了。
  莫敖有些发愁,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对付蔡、胡、顿那样的鱼腩,很少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
  “那该如何攻取?”
  “先筑土山,等土山与城墙等高时,以楚国弓手压制城内弩兵,到时候再进攻不迟。”
  叶公又看了看陆浑周边的山势,指着东、西两面说道:“再派两队蛮兵入三涂山寻找小路,绕到陆浑背后,待大军攻城时一起发难,前后夹击。”
  早在八年前晋国内战时,沈诸梁便与郑国瓜分了蛮氏子国,将当地戎人整编为蛮兵,编入他的宛、叶之师里。这些人没有秩序,不知阵法,在堂堂正正之战里没什么用,但在伊洛地区山地作战时,却是很好的向导和斥候,也可以作为奇兵袭扰敌后。
  安排完这一切后,叶公又看了一眼陆浑城头屹立不倒的赵氏军旗,在被攻打两天后,城内伤亡也不小,但却没有被城外楚军浩大的声势吓到,许多人依旧在城头堆放石木,修补破裂的墙垣,不时还会指着城下说笑一番,看来他们对守住城池很有信心啊。
  这是个可怕的敌人……虽然只遇到了赵氏的偏师,但叶公认为,他们是和吴国一样难对付的大敌,不考虑报恩的守信等道德因素的话,楚国这次北上救秦与赵氏冲突,真不是什么好策略。
  他不由想起了大军从叶地向北开拔前,楚国巫祝对这场战争的占卜……
  ……
  与人道渐渐优先于鬼神的中原不同,楚地保留了浓厚的巫文化传统,那里的风俗信巫鬼,重淫祀,祭祀时必须作歌乐鼓舞取悦诸神,各种神话传说在民间流传甚广。这也是后来屈原《九歌》,《山海经·山经》乃至后世湖广地区傩歌傩舞的来源。
  所以从官方到民间,楚国的巫觋数量众多,人们普遍好巫。所谓“巫”者,除掌管祭祀外,占卜也是他们的专职,每逢国家大事必占卜,这次出兵援秦也不例外。
  然而,龟甲上显示的占卜结果却是“出兵不吉”……
  王族和群臣顿生疑虑,纷纷看向楚王,想知道他对此怎么看。
  楚王却道:“寡人刚登位时,年纪幼弱,不能理政,国事统统托付给了令尹子常。然而子常轻慢贤臣,却迷信鬼神,好巫术。祭祀群神时,经常亲执羽祓(fú),在祭坛下舞蹈。吴国军队已经兵临国境,子常率军与之战于柏举,战前在汉水之滨设祭坛,左司马来请他安排战法,子常却说:余正在取乐神明以灭吴军,哪有时间安排此等小事,昊天自会保佑楚国……”
  他无奈地笑道:“结果二三子都知道,柏举之战楚国大败,吴军攻破郢都,寡人出奔,百姓流离失所,楚国社稷不绝若线……”
  群臣面面相觑,楚王的意思是,他不相信这占卜?
  只有叶公子高和公子启等人知道其中缘由,和迷信鬼神的楚康王等君主不同,楚王熊珍不喜巫师,不光是因为子常信巫误,还因为楚国官方和地方巫祝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虽然楚国的风俗是尊崇鬼的,但实际上,鬼并不灵验。只是各地的巫想使鬼显得很灵,于是与各县邑的封君、大族互相勾结,他们打听有官府政令和诉讼案件的胜败,使得自己的预言象回声一般准确无误。倘有人不事先用钱财去求巫,那本该很顺利的事情也会变得不顺利。
  这样一来,巫祝俨然成了楚国的地头蛇,楚人信奉巫远远超过了信奉楚王的命令,他们宁肯违抗楚王的禁令而不敢违抗巫说的话。官府的许多政令若过不了巫祝这关,就很难在地方推行,这便形成了楚国君权不下乡邑的尴尬局面。
  雪上加霜的是,从几年前开始,从宋国开始有一支名为“天道教”的巫祝派系传入楚地,在楚宋边境泛滥。那些脖颈上悬挂阴阳鱼的宋巫宣扬这样的理念:不管是云中君、湘夫人、山鬼,甚至是更为强大的东君、东皇太一,其实都是“天道”这种秩序在人世间的体现。
  所以说,楚国几千个淫祠,数百种地方神明,其实都是统一于天道的……
  这种学说一出,极受楚巫欢迎,皈依者甚多,过去信仰供奉不同鬼神,不相往来的楚巫们,一时间被拧成了一股绳。
  这种情况虽然只是楚宋边境的局部现象,但慢慢地连鄢郢都出现打着阴阳鱼旗号的巫师传教了,不由得楚王不加以重视。他对巫鬼的厌恶更甚,只差命令人带兵去杀巫烧淫祠了,好在令尹子西劝阻,这才隐忍不发。
  在叶公子高看来,楚王引孔丘入楚,将他安置在叶地,吹捧为中原贤者,还派了一些贵族子弟去做孔子的学生,也有借用孔丘“天道弥人道远”“敬鬼神而远之”这些学说的意思。
  所以楚王不信占卜结果,也就不足为奇了,但他还是得说服王族和群臣,让他们支持自己打这场战争。
  “吴楚长岸之战前,令尹阳丐卜战,占卜的结果是‘不吉’,于是打算退兵,司马子鱼却说:我得上流,何故不吉?于是便强行重占,得到了吉兆,后来楚军大胜吴军于长岸……”
  楚王笑道:“寡人倒不是想改卜,只是想再卜一卦。”
  他制止了大巫,而是亲自持龟甲,说道:“予小子请卜退兵!”
  第二次占卜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退兵也不吉利……
  众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下他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难道要在叶地驻军,坐看秦郑全军覆没么?
  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刻,楚王终于拍板了:“从先王渠开始,楚国就有一个旧俗,君主如果几年不出兵,就会被国人认为是忘了先王之业,死后不能以先王之礼安葬。距离上次出兵伐蔡,已经过去了三年,楚师既出,若没出国门就退回去,那就是欺骗盟友,是寡人的奇耻大辱!如今出击不吉,后退也不吉,但比起抛弃盟约、逃避誓言,寡人宁可战死沙场,至少那样下了黄泉也不会愧对先王!”
  “以必死之心,求必胜之道”,虽然只是场于楚国关系不大的驰援之战,但楚王却极其重视。一时间,楚人因楚王的豪迈而士气大振,哪怕他们在陆浑攻势受阻,情绪也没有低落。
  只因为楚王还在军中,楚人知道他们的王总是会与他们同在。
  叶公沈诸梁却没有士兵们的狂热自信,在他看来,陆浑邑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攻破此邑后,楚军很可能要与盗跖、韩虎那正在进攻桃林塞的两三万人遭遇,楚国仍然有很大胜算。
  但真正的考验将接踵而至,赵氏的河东主力将与楚军夹河而对,若到时候秦、魏、郑残部还在,楚军还有把握将他们接应到南岸来,完成出兵目标。但若赵军抢先歼灭他们,楚军就尴尬了,救援失败不说,还与强大的赵氏结了仇,到时候秦、郑已不足引为奥援,再加上东方的吴国……楚国很可能会面临两面夹击。
  那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是日傍晚,楚军的攻势停歇了下来,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残阳如血,有云彩好像一群红色的鸟一样,夹在太阳两边飞翔……
  看着这片红云,叶公沈诸梁心里越发不安,他下定决心,再度回到楚王大营,打算再劝劝楚王:在破陆浑邑,展现楚国实力和援秦的决心后,不要太急着深入河外,只需要迫使韩氏回头防备,让秦国保住桃林塞,河东的秦魏军队应该能顺利突围。
  至少不必让楚军伤筋动骨,和赵氏彻底敌对。楚国与晋争霸耗尽国力,被吴国乘虚而入的可怕历史,沈诸梁不想再重演了。
  不过等沈诸梁走到营帐外时,却发现这里守备森严,较前几日更甚。
  他连忙入内,刚掀开营帐,就遇到了负责楚王禁卫的王兄子闾(公子启),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大王怎么了?”叶公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低声且急促地问道。
  子闾虽然强自镇定,却掩不住眼中的焦虑,他左右看了看,也压低了声音对叶公说道:“大王心荡……”


第997章 心荡
  在春秋史官的记载里,上古时代,高阳氏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担任高辛氏的火正,颇有功绩,于是高辛氏赐予他“祝融”的职务,也就是火正。随后共工氏乱德,重黎因作战不力被帝喾所杀,重黎的弟弟吴回接任火正,仍然称祝融,他们的子孙一分为八,被称之为祝融八姓,其中一支就是芈姓楚人。
  所以楚国王族骄傲地自称“帝高阳之苗裔”,在楚国,楚王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他是凤的化身,血液里燃烧着从祝融时代起就延续下来的熊熊烈火……
  但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宛如神明的王族,却也有自己的致命弱点。
  那是两百多年前,楚君熊通因为周王室不肯加封他的爵号,一怒之下说:“吾祖以子男之田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再次僭越称王。他奉行铁腕政策,征服了江汉平原,把汉阳诸姬变成自己的属国,又征服了濮人和扬越,楚国由此强盛。
  但就是这样一位雄主,晚年却死于一种不治之症下。
  楚武王五十一年,楚国因为随国背叛,派兵大举进攻,在出发前,楚武王却对他的夫人邓曼说:“余心荡……”
  从年轻时候起,楚王的心跳便常常不安,但他却浑然没有当回事,可这一次,这种隐患却要了楚武王的命。他死在出征随国的路上,因为突发的心病死于一株樠树下面……
  如果说楚武王是到了晚年才暴疾而死,那他的儿子楚文王,则是壮年早亡。
  楚文王继承其父遗业,继续壮大楚国,将国都从老家丹阳迁到鄢郢,在江汉平原的基础上,又灭申、邓,占据南阳盆地,再灭息国,控制蔡国,讨伐郑国,兵锋直指中原。以至于当时的中原史官惊恐地记载道:“南蛮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
  这南蛮,指的就是楚国了。
  然而仿佛被诅咒了一般,文王和他父亲一样,同样因为“心荡”而死在征途中……
  接二连三的国君暴毙,这让楚人心中存疑,对接下来的楚王,令尹和司马们忧心忡忡,若他们也突发“心荡”该如何是好?
  好在接下来两百年里,或许是不再需要那么拼命地亲征,或许是医疗条件改善,历代楚王虽然或多或少都有点心疾,但至少没有出现突然暴毙这种情况。倒是楚国王族的支系屈氏、斗氏有过几起“心荡”导致死亡的事件。
  然而时至今日,看着躺在病榻上,没了昔日生龙活虎模样的楚王,叶公沈诸梁和公子启等人才悲哀地发现,那种诡异的恶疾没有离开楚国王族,它们只是蛰伏起来,寻找时机重新出现……
  在多年前逃离郢都的过程中,熊珍出现过一次心脏绞痛,自此之后,这种病症就会时不时发作,召唤医者入宫诊治是常事——他不相信巫祝的祈祷能救自己,曾有占卜的人说,楚国王族这种怪病是大河之神在作怪,只要加以祭祀就可以痊愈。然而楚王却嗤之以鼻,大夫们请求在郊外祭祀,楚王也断然拒绝。
  他说道:“三代时便规定了祭祀制度不可超越本国山川。长江、汉水、睢水、漳水,是楚国的大川,寡人的祸福由这些大川决定,就算孤再没有德行,也与大河无关!若要祭祀河神,好啊,等寡人扩土到大河边上再说罢!”
  所以此时此刻,入帐内的依旧是一些医者,但都束手无策,纷纷摇着头告罪而出。
  倘若赵无恤在这里,他或许会告诉楚王、叶公,这种病叫做冠心病,而且会在家族中遗传,导致心肌缺血、心绞痛、心肌梗死、心率衰竭、猝死等症状……
  很不幸,帝高阳之苗裔从楚武王后,就一直被这种遗传病纠缠困扰,而且在这个时代无药可医。
  最后被获准进帐内的,是一位周王室的太史,他是王子朝之乱里避难入楚的,王子朝遇刺后,这位太史没了效忠对象,只能在楚国王宫内混口饭吃,遇上楚王出征,也让他随行,偶尔还能问出点东西。公子启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找来了他。
  太史自称精通医术,但为楚王诊脉后,也被那衰弱不已的心跳惊得满头冷汗。从医学角度无法给出答案,他只能归咎到鬼神身上,便低声对楚王说道:“此病不可医治……但若举行禳祭仪式,或许可以移到令尹、司马身上……”
  楚王熊珍睁开眼了,虽然嘴唇有些发白,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将此人扔出去,此生不得再入楚国!”
  等手下将满口求饶的太史赶走后,楚王才无力地对叶公说道:“令尹、司马,不但是我的王兄,更是楚国的两根顶梁柱。把腹心的疾病去掉,而放在大腿胳臂上,虽然能苟且一时,但若手脚四肢都废了,腹心又能苟且多久?上天若想要寡人在此夭折,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禳祭又有什么用呢?”
  “祝融和鬻熊一定会护佑大王的!”公子启下拜顿首。
  叶公则道:“大王不如先回宛地养病……”
  “不!”
  楚王摆了摆手,他在公子启的搀扶下,强撑着身体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当年楚武王说自己心跳不安,邓曼曾说过一句话,‘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这句话说得好,就算寡人不幸亡于军中,汝等也切勿忘记此行的目的。叶公,去继续指挥攻城,倘若寡人亲征连小小陆浑都打不下来,就真的要叫赵氏看轻,让天下人笑话,也让祖先蒙羞了!”
  叶公叹了口气,下拜应诺:“臣谨遵王命!三天,三天内必拔陆浑!”
  ……
  土木结构的城墙在强弓的摧残下变得千疮百孔,凄惨无比。但是上面的赵氏大纛依旧迎风飘扬,神采奕奕,仿佛是在为守城士卒的又一次胜利而欢呼,只是前几天还游刃有余的陆浑城头,现如今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从昨天起,楚军的攻势突然变得凶狠无比,楚人悍不畏死地冲杀上城头,与赵军混战,所幸陆浑城的地势让他们无法一次性投入太多兵力,所以城头又被赵军夺了回来。
  但代价是惨重的,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城头一片狼藉,狭窄的过道里密密麻麻躺满了人,有的是战死的尸骸,有的则是力竭倒地一睡不醒的赵兵。
  王孙胜也躺在一个角落里,他没有因为击退楚军的进攻而开心,与之前打郑国人不同,他这些天杀死的每个人,本来都该是他的子民兵卒。
  手上又一阵疼痛传来,打算了他的思虑,王孙胜无耐的看了看紧裹着厚厚布条的右手,城内伤亡太多,刚才为了将楚军赶下城头,指挥官王孙胜也陷入了白刃战里。在混乱里,他被流矢射中,锋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他的右手掌,虽然在医者处理下箭矢被拔掉,也消过毒防止破伤风,但还是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孔。
  “这就是楚国箭矢造成的伤口么?”他看着那个洞,苦笑不已。
  王孙胜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只要稍微动一动,便能感觉到被箭洞穿的伤口处传来的巨大痛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还确信手掌仍在自己的身上,同时也利用疼痛让自己别睡过去。
  因为是生是死,就在今夜了,王孙胜可不想在睡梦里稀里糊涂地丧命。
  “汝去将副师傅帅请来……”沉思了一会,王孙胜忽然对着身旁一直监视他的黑衣说道。
  这几天的战斗王孙胜十分勇敢,斩杀楚人时也没有丁点迟疑,而且指挥得当,陆浑能守到现在,全靠他的用兵之才,所以黑衣侍卫对王孙胜也没之前那么警惕了,但也怀疑王孙胜是不是要支开他。
  “我有话对副师帅说。”王孙胜举起自己受伤的右手,以示自己连剑都提不起来,没有任何威胁。
  见黑衣还在迟疑,他又补充道:“事关重大,关乎陆浑存亡,关乎城内将士生死!还望速去!”


第998章 眉间赤
  “后撤?”
  在王孙胜找来眉间赤,将自己的想法与他商量后,城头一时间静的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王孙胜,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则充满不解,甚至是愤慨。
  眉间赤是反应最强烈的人,在王孙胜提出撤离陆浑的建议后,他猛地一挥手,说道:“吾等奉上卿之命坚守陆浑,阻击来敌,倘若就此撤退,楚军将长驱直入,柳下军将和韩军的后背面临威胁!撤退之事,万万不能!”
  他这几天也没少厮杀,虽然没法像王孙胜那样纵览全局,但凭借自己精湛的剑技也杀敌无数,这会身上满是红黑相间的血块,他也见证了无数袍泽死于非命。
  “更何况若就这么走了,这些天阵亡的众人岂不是白死了!”
  王孙胜也有自己的理由:“陆浑以两千将士战数万之敌,守四日而不退,战到现在,虽然重创楚军,但我军也伤亡过半,清点人数后还能守城的不过千余。楚人共有五万大军,这些天连续试探已知陆浑虚实,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凶猛,试问这千余疲惫之卒还能不能挡住楚军的下次进攻?”
  这是个严峻的问题,守住城池的希望微乎其微,看了看满城的伤兵,执拗如眉间赤也沉默了。
  王孙胜说的有几分道理,倘若他们死守,以仅存的千余士卒死拼五万楚军,势必全军覆没。过去几天已经有几百人死去,这批赵兵都是邺地人,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却年纪轻轻就埋骨于此,死也不能回去看漳水一眼。
  那么现在,是继续死守,让剩下的人也统统战死,还是选择撤退,让他们留一条性命?
  王孙胜见众人意有所动,便继续规劝道:“在楚军出现之际,我已将急报传给虢城,此刻非但柳下军将和韩卿,恐怕连河东都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相信都已做好戒备。”
  “再者,我认为要阻止楚军进入河外并非只有守城一途,吾等稍稍后撤,撤到洛水以北的地区,再分为数队,在沿河阻扰楚军渡河,照样可以拖延他们的速度。或者救近藏匿于陆浑山中,伊洛之地山脉纵横,道路蜿蜒难行,楚国大军远征,粮草辎重要从郑国或宛、叶一带转运过来,从这条险道经过,吾等正好断敌粮道。这样一来,楚军要么分兵来剿杀吾等,要么因为害怕粮道断绝而踌躇不敢进,岂不比死守危城以卵击石强?”
  王孙胜口才了得,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觉得这位师帅不愧是跟孙武子学过兵法的。他的战术灵活多变,已经跳出困守孤城的局限,将己方能发挥的战场扩大到了整个伊洛之地。
  有生还的机会,谁愿意死呢?不少人已经心生撤退之意,但还得看眉间赤的意思,毕竟他是监军,是赵卿的义子,手持上卿赐予的符节,关键时甚至能剥夺王孙胜的指挥权。
  从刚才起,眉间赤便一直默然不语,现在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缓缓说道:“羽林兵士从小被教导要为上卿,为赵氏效死,决不可临阵脱逃。而且陆浑本来就是晋国的领土,柳下军将从郑人手里夺回来,将赵氏的旗帜竖立于此,那这里就是赵氏的城塞!诸位别忘了,军法里可是有一条‘丧师失地者,主将问罪,其僚吏连坐’的……”
  众人顿时面露难色,赵上卿以律法立家治国,其中军法最为严苛,可不是说着玩的。哪怕是上卿的爱将田贲犯法,也会被一撸到底,从高官贬为小兵。他们这一撤退不要紧,若事后被军法官判定为“临阵脱逃”“失陷城邑”,自己受惩处就算了,甚至连家人都会被连累,被剥夺一些优惠政策。不仅如此,在宣传忠义的邺地,他们的儿女也会被乡人嘲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见眉间赤要将撤退这条路堵死,王孙胜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窜了出来,他强压着怒意说道:“事急从权,军法里并没有规定死,吾等只是根据现在的情况进行判断……副师帅,你难道看不清眼前的形势么?”
  眉间赤并不笨,眼前的形势对赵军很不利他自然看得清,如今死守下去必死无疑。
  但是明知必死,眉间赤也要坚守到底,因为他不仅是赵无恤的家臣,也是被收养的孤儿,他的义子。
  在这生死抉择的关头,他想到自己在羽林军中所受的教育和熏陶,赵卿让人讲述‘永不倒下的林’的事迹:晋国内战时,伍井在台谷小城死守,数百人尽数战死,却至死不退。事后伍井被追封为上大夫,只要赵氏还存在一天,他的灵位就能享受高规格的待遇,一同战死的数百人也全部进入云台陪祀,而他们也成了羽林军效仿的楷模。
  他想到出征前义父亲手交给他的虎符,入手前看似轻巧,入手后却重如千钧。
  他还想到在开战之初,赵氏的谋士家臣们花费很多时间来庙算,筹划战略……
  想到这些,眉间赤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直逼肺腑,将对死亡的恐惧也驱散殆尽了。
  而王孙胜的撤退计划说的好听,可楚军浩浩汤汤,岂是那么好阻击的?
  如今在河东、河外,很可能是决战的前夕,而赵军全歼秦魏的机会,很可能会因为他没能死守陆浑,让楚人兵临大河而前功尽弃……
  所以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法去抵抗敌军下一波进攻。但也得以死抗敌,用堂堂七尸之躯拖住楚人前进的步伐!
  哪怕多拖延一刻也行!这样就能给赵军主力打赢这场战争赢得一刻时间……
  于是眉间赤迈步上前,逼近王孙胜道:
  “‘晋国有俗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子乃赵氏之臣,弃军纳城而降,是为不忠’……这可是王孙在书信里的原话,现在却忘了么?你以事急从权为借口,行弃城纵敌之实,与纳城而降有何区别?”
  此言诛心,王孙胜忍不住了,冷笑着道:“莫不是因为副师帅与楚王有仇,楚王在城外,故而不想离开?自己的私仇,何必用大义强迫众人留下。”
  被王孙胜如此诽谤,眉间赤双眉之间的红色胎记更红了,仿佛要滴血一般,他死死盯着王孙胜的眼睛,随即大笑道:“想必以王孙这天生贵胄,会觉得这死守城池,为后方大军会战赢取时间的责任,远远比不上你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野心罢……我从王孙的眼中,没看到必死的决心,汝大概是觉得,上卿的事业不值得你去死!”
  这是自然的,王孙胜从来就没对任何人生出“效死”的心情来,他只效忠于自己,效忠于自己的仇恨,效忠于自己的野心。但被人当面这么揭露,王孙胜也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满口胡言,我看汝是想要以这千余人的性命陪葬,来成就自己的忠名!”
  大敌当前,主将和副将却吵了起来,陆浑城的赵军将士们一时间手足无措,撤退和死守尽忠两个念头,也在他们脑海中不断争斗。
  恰在此时,城外平息已久的楚军大鼓再度隆隆敲响!
  随即城内也金声四起,“敌军攻城了!”示警声到处都是。
  “敌军想要乘夜攻城?”王孙胜下意识要去安排防务,然而不等他抬起脚,却被两名黑衣左右挟住了双手!
  王孙胜没有挣扎,而是冷冷地质问眉间赤:“此乃何意?”
  “王孙胜有临阵脱逃之嫌……”
  眉间赤高举虎符,看了王孙胜一眼,对众将吏说道:“我身为监军、副师帅,今日便以上卿虎符为凭,剥夺其师帅职权!”
  ……
  除了重要将吏外,普通士卒并不知道发生在城楼小屋里的争执,正在休息的士兵们几乎在听到报警金声的同时,便一窝蜂的拥上城头,但随即,他们便鸦雀无声了。
  不一样,楚军的气势和前几日完全不一样了,陆浑城外,五彩缤纷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步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一乘乘战车排成长长的队列,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踩着一致的步伐,坚定的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森森的杀气让怀着必死之心的眉间赤也打了一个寒颤,他知道,这次自己可能真的要黄泉陪伴亡父了……
  但随即涌现出来的,却是无穷的战意!
  他父亲母亲花费心血所铸的莫邪剑,现在很可能就佩戴在楚王,或者哪一位楚国贵族的身上。
  仇恨与责任交融,他拔出剑,直指来敌。
  “破敌!”
  绝境之中,胆怯恐惧都没用了,先是一伍,再到一什,再到一卒,最后整个南城墙的赵卒都齐声呐喊,“破敌”……
  只可惜,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数万楚人山呼海啸的声浪淹没……
  “拔城!”
  叶公让人堆叠的高大土山,已经与城头等高!
  楚军从土山上射出的弓弩箭矢像一场倾盆大雨般覆盖了整个城头,乘着守军抬不起头的当口,身着漆甲,火红一片的楚兵排山倒海般朝陆浑小城压来,甲士高高举着盾,几十架木梯同时搭在城墙上……
  而就在赵军的注意力被正面强攻的楚军完全吸引住时,在陆浑城背后的山岭上,一支千余人的兵卒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这是叶公前几日派去绕道寻找小路的蛮兵到了,他们翻山越岭,终于抵达陆浑背后,此城除了南墙外,其余都没加高加固过,只能依靠地势防守。
  在一片厮杀声中,夜色悄然降临,天空逐渐灰黑,呼啸的山风如同死神的哀号,无情的吹向大地,吹向陆浑小城。而蛮兵们也乘着夜色,悄悄向陆浑靠近……
  是夜,陆浑城陷落!


第999章 残城
  周室毛邑以南三十里处是熊耳山的余脉,这一日清晨,太阳从群山间冉冉升起,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耀大地,夏日很快就驱走了黑暗和寒冷,让借助夜幕笼罩潜藏于山间的人或物难匿其踪。
  一处山凹里,王孙胜被阳光刺得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想抬手挡光线,随即右手掌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揉了揉被地面埂得发疼的脊背,舒缓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不动而有些僵直麻木的胳膊,起身放目望去,百余士卒或躺、或倚、或坐,横七竖八地在树下、草地上休憩。他们身上是破败不堪的皮甲,手里捏着只剩一半的剑,人人面带疲惫和外伤,空气里有一股血腥酸臭味,有的人呼噜震天,有的人则在睡梦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咳嗽。
  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军队,他们能活着走到这里,简直是个奇迹。
  距离陆浑陷落已经过去了两天,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王孙胜先是与眉间赤就撤退还是坚守产生分歧,一言不合之下,便被他凭借虎符剥夺了指挥权。随即王孙胜被两名黑衣看押起来,只要他轻举妄动,只怕背后立刻就要挨上两剑。
  但形势很快就容不得他们内斗了,楚军攻势很猛,叶公子高出动蛮兵绕到山岭后面,与正面大军一起夹击。在付出数百人的死伤后,楚军于凌晨登上了城头,而后方城门也岌岌可危。
  在此危机关头,王孙胜乘机说服看押他的黑衣侍卫,重拾指挥权。他带着一些城中将士从陆浑北门强行突围,进攻那里的蛮兵不过千余,根本拦不下求生心切的赵军。
  王孙胜带着一些人顺利逃离危城,但到了次日一早清点人数,只有百余人侥幸逃了出来,其余尽数落在了城里,连眉间赤也不例外。
  或者说,正是眉间赤在南城墙的顽强抵抗,让楚人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数条性命,才给王孙胜等人突围的时间,至于他本人,大概是死在此役里了吧……
  虽然逃出生天,但跟着王孙胜跑到这里的那名黑衣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充满着焦虑和忧伤:“军法规定,亲卫失其主将,罪比临阵脱逃,更何况他还是上卿的义子……我回去必定会受重责。”
  “我失了陆浑,也是一样的罪责。”王孙胜安慰他道:“但吾等仍旧可以戴罪立功,只要及时将楚军动向通报给柳下军将,再尽力劫持楚军粮道和散卒,一样能起到阻扰敌军的效果。”
  实际上对于眉间赤的死,王孙胜恨不得拍手称快,此子仗着是赵无恤义子,手持虎符,竟然敢剥夺自己的指挥权。若不是因为手下这些赵卒都是邺城兵,只是战时临时听从王孙胜调遣,却对他没有丝毫忠心,王孙胜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他们脱离赵氏了……
  可现在离了这些兵卒,他就一无所有,何况父仇未报,留在赵氏仍然是灭郑的最好机会。
  于是王孙胜便拾起他之前提出的策略,打算带着这百余兵卒潜藏在周王室边界,对从伊洛之地路过的楚军施加滋扰。事情有利就烧点粮草,不利就远遁山林,保全性命。反正他不会像眉间赤那么傻,把性命都搭在赵无恤的事业里了。
  “留着有用之身,做更值得做的事多好……”
  王孙胜大可嘲笑眉间赤的愚蠢,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扰敌计划并没能奏效,并不是楚军防备严密,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从这附近路过!
  不单是大军、粮车、辎重没有,甚至连斥候也没派一个,王孙胜知道这次楚军的指挥者是叶公沈诸梁,这位颇具名望的楚国县公,难道连这一点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到了次日,王孙胜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决定冒一冒险。于是便带着赵兵残部们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山隘,沿着山间小路朝陆浑方向摸去……
  ……
  陆浑位于熊耳山与三涂山交界处,连绵数十座山头,山峰不高,但却一眼望不到尽头。
  因为自古人烟稀少,所以这里的林子很深,四周静的可怕,除了几匹战马偶尔打几个喷嚏之外,便几剩下脚步声和风吹树叶带起的沙沙声。这种安静的气氛放在别处倒也算得上是清新自然,但在王孙胜看来,却显得诡异。
  要知道,就算在陆浑邑折损了不少,但楚军可是有五万大军的!行动起来应该漫山遍野,但远处的山林间,连一只鸟都没被惊飞。
  难道说楚军攻克陆浑后便就地驻扎,不再前进了?可他们总不能连进山砍伐柴火都不需要吧。
  带着这样的疑虑,王孙胜等人沿着他们逃离时走的小道原路返回,距离陆浑越来越近,在还有十里的时候,终于看到那边冒起的浓浓黑烟……
  “楚军烧了陆浑?”众人张大了嘴,王孙胜也觉得这种行径太过匪夷所思了,好不容易打下这座城,应该作为大军前进的中转站和屯粮地才对,烧了做什么?
  直到他们壮着胆靠近到半里时,才发现,休说什么五万大军,这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烧成焦炭的木梁,被高温烘烤后坍塌的残垣断壁,以及在大火中逐渐化为灰烬的尸骸……
  不,不对,陆浑的残垣里,还有一个活人在动!
  不断冒烟的城垣缺口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钻出来,手里还拽着一具尸体,将尸体安置到平地上后,他又进去拖出另一具……
  最后拽出来的,竟是一面残破的赵氏玄鸟旗……
  当众人迟疑着靠近,那人也看到了他们,他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但还是倚着旗杆,尽力站直了身子迎接众人,咧嘴笑道。
  “二三子,何其迟也……”
  “副师帅?”声音嘶哑,却有几分耳熟,众人皆惊,等靠近一瞧,不是眉间赤还能是谁?
  ……
  “你没死……”看着眼前的眉间赤,王孙胜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半刻前他还在想,楚军不知为何撤离陆浑,这意味着他可以收复此地,不但无罪反而有大功。
  但眉间赤在,这件事就没有他说话的份了,在王孙胜看来,虽然赵无恤标榜唯才是用,可实际上仍是任人唯亲,心里偏袒得很。鲁国和赵氏的旧部遍布朝堂,担任封疆大吏,他不信任的人却难登高位。
  眉间赤完全没了之前的模样,他浑身是血和火焰燎过的水泡,脸上沾满烟灰。他默默听着那名痛哭流涕的黑衣叙述突围的经过,看众人的眼神恍如隔世。
  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似乎触到了眉间赤的心底,让他百感交集。当夜楚军攻城,他带着残部且战且退,却寡不敌众,最后被卡在一道断壁缝隙里昏迷了过去,外面层层叠叠堆满赵卒的尸体,这才没被楚军揪出来,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了。
  他还能看到这轮升起的太阳,但是那些惨死的赵卒却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之中闪过,那晚的鲜血淋漓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袍泽仿佛是一条又一条的皮鞭狠狠的抽在他心间,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来。
  也许王孙胜说得对,他这是用他们的性命,为自己一个人的忠义陪葬。
  但眉间赤又觉得,这场血战是值得的。
  在赵卒的帮助下尽力从城内将赵卒尸骸运出来后,眉间赤拄着残破不堪的玄鸟旗,站到一块断壁上,他要解答这些人的疑惑:楚国大军上哪去了?
  “楚军攻破陆浑后,便班师撤退了!”
  待眉间赤宣布事情真相时,兵卒们没多想便交相庆贺,但稍微有脑子的人便觉得这不合常理:楚王亲征,是为了救援秦、魏、郑,现在好不容易攻破陆浑,可以长驱直入,却为何虎头蛇尾地烧了城邑撤退了?
  是因为陆浑抵抗太过剧烈,楚军觉得接下来损失会更大知难而退了?
  还是楚国后方生乱,比如吴国袭击陈、蔡?聪明人王孙胜猜测纷纷。
  眉间赤眼中带着一丝未能亲手手刃仇人的遗憾,但更多的是无比兴奋。
  “因为楚王死了!”
  他大声宣布道:“楚王病死在军中!就在楚军破城的时候!楚军大悲,五万人齐齐痛哭,次日劈了陆浑城柱为楚王做了临时的棺椁,便烧了城池撤退了……”
  一片沉寂后是突然爆发的欢呼,在此地血战多日的赵卒喜极而涕,在雀跃的赵卒中,只有王孙胜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简直无法相信,他的楚王叔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王孙胜猛地想起了当年楚武王、楚文王死于征途的事迹,不由摸着自己的胸口打了个寒颤……
  直到感觉到眉间赤审视的目光后,王孙胜才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可这一刻,他心里萌生的想法却是:“楚军撤退,秦魏必败,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难道昊天真的在偏爱赵氏么?”
  PS:《左传·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将战,王有疾。庚寅,昭王攻大冥,卒于城父。”


第1000章 行迈靡靡
  “难道昊天真是在偏爱赵氏么?”坐在戎车里,望着车外渐渐消失的山岭,想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陈恒便忍不住抚膺长叹。
  首先是他们低估了赵氏的实力,谁能想到经历大灾后,赵氏还能出动那么多战力?陈恒费劲浑身解数组织起来的连横未能起到什么作用。在赵无恤入主十多年后,鲁国已非当年可比,加上卫国,便让齐军迟迟无法打开东线局面。西线败退也在情理之中,赵氏的战略水平突飞猛进,什么盗跖奇袭伊洛,骑兵千里进击,便让秦魏郑连吃败仗,被困在河东,眼看有覆没的危险。
  陈恒连忙救火,好不容易从楚国搬来救兵,眼看陆浑城破,可以长驱直入进入河外,接应秦魏郑残部撤退。谁料在城破之后,楚王却一命呜呼了……
  因为外人不得近楚王营帐,陈恒不知道当时的具体的情况,只是从自己收买的楚人那里隐隐得知是“心疾”。秦国公子因为地位较高,得以为楚王穿戴遂服,也就是寿衣,出来时已经红了眼睛,并对陈恒说楚王死状安详。
  稍后楚王入棺,陈恒终于能一睹其遗容,国君的入殓时的装束是一门大学问,因为正式的殡、葬都得回国再举动,所以这一切都是临时的。
  楚人把楚王打扮得似乎正要去参战:他穿着自己最好的犀皮甲,厚重的皮革上了火红色的漆,上面均有华丽的凤纹装饰。他的胸前放着梓木剑鞘、金丝装点的湛卢剑,此乃王者之剑,楚王用双手牢牢地将其握住,而棺材底部铺满了美玉……
  他死后的遗容都是如此尊贵,唯一要考虑的,就是这大热天里,棺椁从陆浑运回叶地,再走水路到郢都,即使一路小心,尸体只怕要腐臭不堪,希望像传闻说的,楚王嘴里含着玉能缓解这一过程……
  “彼苍天矣,歼我贤王。”众目睽睽下,陈恒也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眼泪。
  他的确是发自内心悲伤,世上像楚王这种宽容实诚,还念着十几年前恩情的君主不多了,不过他伤心的是楚王这一死,直接导致楚国伐赵救秦的战略产生动摇。
  虽然楚王临终前留下遗嘱,以太子熊章年幼为由,让王兄子闾继位,带领大军继续深入伊洛,救援秦、魏,完成他的承诺和夙愿。然而楚王死后,在痛哭流涕以头抢地一番后,子闾却推让了他之前满口应下的王位。
  “君王舍弃其子而为国求长君,然楚国历来兄终弟及要么是弑君夺位,要么是没有好结果,我没什么才干,岂敢觊觎大位?立太子章才是顺应情理之举,就算要选择年长者,也该由子西、子期二王兄继位。吾等不如退兵,护送大王棺椁返回楚国,早日迎立新君,免得国人惶恐,国内生乱……”
  公子启没有理会陈恒、魏戍、秦国公子等人的反对,和叶公子高商量后,决定撤兵,并封闭道路,摧毁所有后方关隘。
  叶公和公子启亲自将楚王放在厚大的棺椁里,把棺木扛在肩上,他们俩一直抬着此棺走到城外马车旁。陆浑城外的楚人都得知这个消息了,火光摇坠下是一片哭泣声,陈恒从中体会到了死亡和破灭。
  背后是冲天的火焰和浓烟,烧了城邑从陆浑撤军后,人人心生惶恐,脚步也没了来时的高昂斗志,反倒乱糟糟的。
  陈恒不由想起了诗里的一句话:“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这次的事对他们打击太大了,楚人时隔数十年后再一次挺进中原,他们得到的却不是扶大厦于将倾、问鼎之轻重的荣耀,而是失去君王的惨重损失。
  没有了英明神武的大王引领,他们将走向何方?楚国人满心迷茫。
  ……
  随着离陆浑越来越远,楚军撤离伊洛的局面已定,公子启和叶公考虑的是要怎样稳定国内局势,防御吴国人乘丧伐吊,北面的战事变得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这下轮到秦、魏、郑、齐四方使者说客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
  “只要大军能渡过风陵渡,依靠桃林塞做屏障,就有机会返回渭南,转危为安……”至于这之后要如何以五六万败兵抵御赵氏十万步骑进攻,秦国公子也一筹莫展。
  魏戊则一言不发,这位老人入楚游说楚王和令尹、司马,已经耗尽了心力。在他想来,在失去河西、河东后,魏驹能幸存的机会十分渺茫,自己还是想想要如何在排斥外国人的楚地生根发芽,为魏氏留一点血脉吧。
  至于郑国七穆之一的驷弘,也是愁容满面,按照郑国人“唯强是依”的尿性,若不是因为盗跖在洛水边屠杀了五千郑国俘虏,导致郑国“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只怕他已经跑到赵军大营,向赵无恤摇尾乞降了。
  “竖子不可与之谋……”看着各怀心思的各方使者,陈恒悄悄退出营帐,不再与他们商量自己的打算。
  十五年,从赵无恤初入鲁地开始,陈恒就与他明争暗斗,至今已有十五年了,他也从稚嫩的弱冠君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家族砥柱,足迹遍布天下。他意识到仅凭自己是无法战胜赵无恤的,这般苦苦求索,只为了结交强援,遏制赵氏的壮大,避免齐国、陈氏覆灭。
  可战争不仅要靠实力、外交、策略,有时也与运气息息相关,这一次,运气没有站在他们这边。
  站在了赵氏那边。
  随着楚王的死,不管秦魏联军能否逃出生天,西线的战事大局已定。
  虽然现在看上去,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空,但陈恒并不死心。
  “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
  在楚军失落地回到汝水之畔时,陈恒突然向公子启辞别。
  “我要回齐国,为抵御赵氏做最后努力。”他殷切地看着公子启和叶公子高,但他们除了口头的抱歉外,却没有任何承诺。看来这俩人是绝不想再与连横粘连一丝一毫的关系了,而楚国内部掌权的令尹子西、司马子期,也以政策的保守稳重著称。
  少了颇有进取之心的楚王熊珍后,楚国将进入一个龟缩自守的时段。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他们的敌人。
  于是陈恒毅然离开了楚军,驾车沿着汝水向东缓缓走去。
  然而等走到背后的楚国大军看不见的地方后,他便一把夺过御者的马辔,驱赶驷马加速向前驶去!
  他号称要回齐国,可这会却是朝东南行……
  他要去的是陈、蔡,是淮北!
  秦魏已经没救了,郑国也自身难保,陈恒现在的追求,仅仅是保全齐国,保全陈氏而已。
  天下还能与赵氏对抗的强国,唯楚、吴而已,既然楚国靠不住了,他只能去吴国。
  陈恒想好了,自己要给雄心勃勃的吴王夫差献上一份大礼,关于楚王的死,关于楚国东境的空虚,他要帮助吴王包揽两淮,夺取陈、蔡,让他的野心和自信膨胀到极点,再诱使他北上宋、鲁,吸引赵氏的火力,拉齐国一把!
  这场大战还没完,疾驰中,陈恒内心已经陷入了疯狂,纵然最终失败,他也要把全天下都拉下水,与陈氏一起赴汤蹈火!


第1001章 函谷关
  函谷关,商代称之为桃林,周代在此设置小城塞,故名桃林塞,后来这里又被晋国划入疆域之内。到了晋国六卿内战,秦国乘机控制此地后,秦国大庶长子蒲便在小塞的基础上设置了一个关隘,因为这里扼守崤函古道里的函道,故称之为“函谷关”。
  早在函谷关设置前,崤函便入选了时人所谓的“天下九塞”:太汾、冥厄、荆山、方城、崤函、井陉、令支、句注、居庸,现在更是当之无愧……
  在喊杀声中,又一次进攻失败了,目视眼前的险关,盗跖眼中带着不甘,他满腹戾气,但却不得不承认道:
  “句注、井陉等均不如函谷,称之为天下九塞之首也不过分!”
  三月份时盗跖率军绕道成周,突袭联军后方,诱使游速回头,于洛水北岸大败郑军,并屠杀五千郑国俘虏,一时间诸侯大震,从此郑国小儿闻盗跖之名而止啼。
  因为郑军的溃败,正在围攻虢城的秦、魏联军自然没法安心攻城,便解除了包围,接下来,他们犯了开战以来最大的错误——转移到河东,然后便被赵无恤一招瓮中捉鳖困在了那里。
  盗跖的大军在虢地休整一番后,便让韩虎出动所有还能走动的兵卒,一部分在茅津牵制部分秦、魏军队,其余人统统随他进逼函谷关。
  这是赵无恤的军令,只要破了函谷,控制风陵渡南岸,河东就彻底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瓮。
  然而这座刚建立不到五年的城塞却不是那么好破的,还没到函谷关,盗跖就理解了为何提及此塞,韩虎和他手下的将吏们会一脸无奈。
  作为东去洛阳,西达秦国的咽喉,函道是盗跖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险径之一,泰山的夹谷、太行的羊肠道比起这里也只能自愧不如。崤山至函谷关的路段多在涧谷之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这里到处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闻山中老猿悲鸣,仰首却难见天日。
  从虢城到函谷关,足足有一百里地,盗跖带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时候一日仅能前进十里。好在秦魏联军撤退匆忙,在这里没有设防,未能多做抵抗,四月初时,盗跖终于带着两万赵、韩军队抵达关隘。
  ……
  看清这座关城的模样后,别说在这里栽过跟头的韩军了,连挟大胜之威,满身血气的赵军将吏也顿时没了信心。
  虽然函谷关才建立了不过三四年,远不是后世那“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的不可攻克之城,可已经初具规模。
  关前是弘农涧,它构成了函谷关的一条护城河,时值初夏,涧中水流湍急,人马难渡。
  盗跖所帅的东来军马必须在函谷关北渡过弘农涧,过河后,又须沿河西岸南行,进入关前一条滨河倚着高岗的窄道后,才能逼近关城,那条窄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不止如此,关楼东西两端都是高崇的黄土塬,它们犹如一道天然的城墙,成为外敌不可逾越的防御工事。
  “秦人是怎么选的城址……”盗跖只想翻白眼,他开始觉得自己带那么多兵马是徒劳无益,因为以这里的地形,任凭千军万马也无从施展。难怪几年前进攻秦国时,赵无恤给韩氏分的任务就是进攻这里,结果河西都打完了,韩氏还顿兵城下,一筹莫展。
  可再难打也得打,据盗跖所知,关内仅有三千人,其余都被拉去河西抵抗赵氏骑兵,接应韩、魏从蒲坂渡河了。
  在花了数日制作好简单的攻城器械后,盗跖让人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结果都以失利告终,不仅如此,就在四月中旬时,他还从后方得知了一个噩耗。
  楚王亲征,帅大军兵临陆浑!
  盗跖听闻后笑骂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于是他便面临一个抉择,是继续进攻函谷关,还是回头去救援陆浑,阻击楚王?
  “陆浑城同样是险隘,楚军攻此地不比吾等攻函谷简单。”盗跖一点没有去救王孙胜的意思,以他对王孙胜的了解,此子很看重复仇和名声,也不至于立刻投降。因为他若降了,不但赵氏恨透他,喜欢忠勇的楚国人也要看不起他。
  所以就让他自生自灭,阻挡他的楚王叔叔为吾等赢得时间吧,虽然没有直说,但盗跖就是这打算。
  “只要吾等于楚王破陆浑前攻破函谷,遣一师留守此地,再西入桃林、瑕地,控制风陵渡南岸,便能完成上卿之令,断绝秦魏逃窜的最后机会……”
  到时候就算楚军全取河外又有什么关系呢?函谷关会把他们挡在外面的,等收拾完河东残敌,赵氏十万大军,还怕他五万楚军不成?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弃车保帅的觉悟,听说楚王进军伊洛,韩氏的家主韩虎就慌得不行。
  在这次战争里,韩氏大概是赵无恤阵营里最大的输家,因为地势的缘故,他们第一个受到秦魏的进攻,郑国也过来凑热闹,报复前几年的虎牢关之战。这三方虽然打不过赵氏,打韩氏却轻轻松松,从一月到三月下旬,韩氏一直在吃败仗、丢地盘,以自己可怜的身躯抵挡敌军进攻,为赵氏集结大军赢取时间……
  现如今,韩氏仅剩万余人,河东与河外领地也多受蹂躏,粮食被抢掠一空,领民为避兵祸窜逃入赵,仅剩一个虢城,以及州、野王、平阳等还算完好。
  韩氏再也受不起损失了,反正留在函谷关,韩卒也被盗跖满怀恶意地点去蛾附攻城,几日下来损失近千,还不如借此机会撤走。
  于是韩虎便与盗跖就是否回援产生了分歧,盗跖坚持要攻函谷关,韩虎却认定破关无望,不如回头阻止楚军深入。
  虽然随着魏曼多被杀,魏驹叛国,韩虎已经升到了晋国次卿的高位,可盗跖岂是轻易低头的人?他嫌韩虎不会打仗,屡屡失败,对其放低姿态的请求完全不理。
  韩虎怒极,虽然赵无恤承诺时候会补偿他,可那些还算不得数,于是他便带着八千韩卒原路返回,比起进攻,他宁可防守……
  盗跖对韩虎的患得患失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行军打仗和为盗并无太大区别,冒得起险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尽管韩军先行撤离,但函谷关这个硬骨头,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啃下去。
  “若是有少梁砲就好了……”
  虽然带了部分鲁地工匠,可少梁砲是赵氏的核心技术,寻常工匠接触不到,盗跖只能让他们做一点云梯、冲车、投石机,外加军中携带的弩砲,对函谷关正面进行连续不断的攻击。好在这里不缺木头,不缺石头,赵军虽然很难展开进攻阵型,可猛烈的火力仍旧让关内的秦军守卒抬不起头来。
  但这还不够,光靠火力压制是无法破关的,必须有人登上城头才行。过去几天里,盗跖已经利用韩虎的兵卒做填沟壑者,极大消耗了守卒的精力,又狂轰数日,利用投石机和弩砲砸坍一座城楼后,他下达了蛾附进攻的命令……
  所谓蛾附,就是让士兵扛着木梯靠近城墙,接连不断向上攀爬登上城墙的攻城术,是最为原始,也损失极大的一种方式。
  有将吏反对:“蛾附之法,纵然成功也会导致兵卒损失惨重……”
  “但这却是破函谷关唯一的办法。”盗跖不为所动,从洛水边屠戮郑俘后,他便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无情了。
  与冉求爱卒如子的治兵之法不同,盗跖却认为在此之外,为将者唯有严厉和残酷才能训练出一支强军。
  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这不仅是在形容军法之严苛,也可是认为是作战能承受的损失比例,韩虎连十分之一都忍不了,所以才屡战屡败。而盗跖,他认为完全可以以数千条人命为代价,攻破函谷关!
  军令如山,兵卒们硬着头皮将云梯搭上城墙,首先被驱赶上去的是沿途抓获的秦国俘虏,然后是运气不好的当地百姓,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滚木石块也被乱扔下来。
  惨叫连连,不断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断有人从上面跌下来摔碎脑袋,城下的尸体堆又高了一层。
  盗跖看着这个不断吞噬性命的屠场不为所动,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函谷关内粮食应该还剩下不少,可箭矢却越来越少了,刚来的时候秦人射箭毫不吝惜,慢慢地却只在情势危急时射,箭头也从铜的变成石制的、骨制的,箭杆上的羽毛也渐渐稀疏,直至变成光秃秃的,其中不少还能看出是新制作出来的。
  等到守卒箭矢消耗完毕,只能就地取材用砖石和木头砸下来阻止进攻时,盗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猛地一挥令旗,赵氏的弓弩手开始肆意进入函谷关百步之内。
  虽然嫌弃韩氏的羸弱战力,可对于韩氏工匠的技术和效率,盗跖却是认可的,虢城里别的不多,箭矢和弩箭却造了无数。因为怯于肉搏,韩兵偏爱弓弩,这反倒便宜了盗跖,韩虎虽然走了,但辎重仍然远远不断地通过函道运来。
  于是漫天箭雨飞向城头,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片乌云密不透风,强弓硬弩让城下的赵军可以远离城头扔下的石块砖瓦,三千弓弩手尽情的挥霍着一支支利箭。
  函谷关远不是后世“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雄塞,城墙也不算高,在这样猛烈的攻击下,没人敢抬头。
  盗跖眼看时机成熟,毅然下令攻城。
  几十面大鼓同时响起,沉闷的鼓声犹如来自九幽的死神呼唤,催促着战场之上的所有人。
  弓弩手逐渐撤向两侧,维持着对城头的攻击,函谷关外200步,柳下跖抽出锋利的铁剑举过头顶,剑刃泛起一阵异常冰冷的光芒。
  盗跖回过头,身后数千名赵卒将函谷关前的窄道占得密密麻麻,他们没有说话,没有抱怨,正在默默的注视着他。这些人大多是从鲁国远征而来的,其中不少是与他出生入死的群盗兄弟,被赵无恤招安成了为他卖命的死士。
  感受着身后士卒那一道道充满着信任与敬畏的目光,也不知为何,盗跖突然眼眶一阵温热。
  此战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再也无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
  食赵氏之禄,受赵氏之田,为赵氏而战。
  先秦之人心里没太多弯弯曲曲,哪怕这些曾经的群盗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简单的逻辑,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促使他们来到这里。
  食人田禄替人卖命,也是盗亦有道!
  盗跖不再想了,他的剑指着函谷险关,却没有像其他赵军一样,喊出“天命玄鸟”之类的口号。
  而是群盗们熟悉的口号。
  “跖之徒!听我号令!”


第1002章 跖之徒
  函谷关的城墙并不长,半里不到的狭窄谷口横亘着数丈高墙,所以赵军没法一次性投放太多兵卒,而城墙又用石头垒成,坚固无比,非少梁砲无法摧毁。秦军只需要在这里布置一千人的队伍,分作两排前后协作即可,能以二敌百,这便是所谓的“百二雄关”。
  但纵使如此,在城下火力的掩护下,蓄力已久的赵军很快就登上了城头,失去城墙掩护的守城秦卒只能忘死拼杀。弓箭没了,他们还有戈矛,戈矛残了,他们还有手脚,利用檑木、滚石等守城器具给赵军攻城步卒重击。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将敌人赶下去,他们才有机会守住这处咽喉锁钥。
  秦卒戈矛突刺,带起一溜血水,血雾飞扬,一个刚刚从城头露出脑袋的敌军被长戈啄破脑袋,他的身体离开了云梯,垂直往城下摔去。下面的赵军士兵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往城墙上攀爬,然而就在这时,城头伸出守御用的木钩,抵住云梯……
  几名秦卒用力推动长钩,云梯顿时剧烈晃动起来,云梯上的赵卒大骇,加速往城墙上冲去,城下的人也想靠云梯下面的底座稳往长长的梯身,一时间城上城下,双方用尽全力争夺着这架云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秦军脸上青筋浮现,高喊着口号迸发出惊人的气力,这架云梯终究被他们推倒,上面的赵卒来不及躲闪,一连串地从上面掉落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引起下面的一阵慌乱……
  但赵军的云梯有数十架,几乎铺满了整个城墙,被推开一架,再搭上一架,虽然临时打造质量不太好,但这却是赵军走向胜利的阶梯。
  赵卒没有气馁,他们前赴后继,犹如飞蛾扑火,惨痛的损失,横流的鲜血反而激起了这些鲁地青壮的回忆,仿佛回到了当年跟随盗跖起兵的日子……
  十多年前,诸侯奢靡无道,各地天灾连绵,饿孚遍地,活不下去的鲁、卫、宋百姓流窜进入山林沼泽,为了躲避诸侯卿大夫追捕惶惶不可终日。是盗跖的出现将他们拧成了一股绳,他们跟随自号“将军”的盗跖与诸侯、大夫为敌,纵横大野泽多年。之后又一同战败被俘,一同被赵氏收编。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历经了数次大战,没有死在孟诸,没有死在凡、共,没有死在汶水,没有死在洛北,却死在了这座函谷关。看着亲如手足的袍泽永远倒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城上城下的赵卒眼中充满不甘,不由放声怒吼:
  “跖之徒!”
  如同时空轮回一般,更多的人颤声回应。
  “跖之徒,从卒九千,凌暴诸侯,横行天下!”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这个熟悉的口号激发了赵军士卒的血性。越来越多的赵兵开始加入呼号的队伍,发泄他们心中的悲愤,盗跖一时间也热泪盈眶,不由放声大喊道:
  “跖之徒,听我号令,拔此城邑!”
  “待入秦后,穴室枢户,驱其牛马,取其妻女……”
  随即盗跖也身披铠甲加入了战斗,几步便沿着云梯登上城墙,他身后欢呼连连,抢钱抢粮抢女人,这就是群盗们最为兴奋的事情,十年的军纪也比不上这口号的刺激。兵卒们追随着盗跖的旗帜,悍不畏死的冲上被血肉铺满的城墙。
  他们不再胆怯不再退让,而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哪怕是以二换一,以三换一,他们也能取得最终胜利!一时间城头惨叫不休,秦军节节败退。
  是夜,经过半月攻防,连日连夜的激战后,函谷关陷落于赵军之手……
  ……
  “此关自此为赵氏所有矣!”
  四月中旬,在楚军突然从陆浑撤军后不久,函谷关城头,盗跖一头乱发迎风飘扬,他傲然独立,肆意地站在城垛上眺望四方。
  近处,兵卒们还在搜寻残敌,为了攻破此关,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千赵卒丢掉了性命,两千余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无法继续前进。
  没错,虽然战损比高达五分之一,但盗跖依然要率领他们速速西去,他们的最终目标是风陵渡南岸。
  休整一日后,盗跖留下伤兵和一千兵卒守备此地,其余八九千人再度启行,开始向西开拔。离开函谷关后,还需要走三十里“桃林道”,也就是函谷的西段,才能离开这处险要的谷地。
  传说上古之时,来自东夷的巨人夸父逐日途经此地,因为口渴,他便俯下身子喝干了河渭之水,却仍不解渴,他便想渡河去HB饮大陆泽之水,然而却渴死在这一带,夸父的尸体倒下后化作了一道山,便是崤山,而他所弃的桃木手杖掉在函谷关以西,就是桃林。
  桃林地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崎岖在河岸高崖间,车不分轨,马不并鞍,赵军通过还须攀抓草根石棱,这才可免于坠落下去。
  于是赵军的队伍拉成了一条长蛇,沿着蜿蜒的小道缓缓前行,预计走到下一处地势较为开阔的城邑瑕邑,得花一天一夜时间。
  盗跖骑着马走在队伍的中段,不时抬起专属于他的“千里镜”观察周围情形。
  桃林的确有许多桃树,时值四月,正是桃花最为璀璨的时刻,在白日成昏的幽谷之中,却点缀着灿烂的鲜花,近万浴血的大军穿行在谷底,美丽里也带着一丝诡异。
  不过赵军的气氛倒很轻松,苦战之后人人精神都有些松懈,他们这一次远征可以说战无不胜,战后论功行赏必定人人都有份,于是便有盗跖的亲信在身后美滋滋地说道:
  “袭汝阳,动乱地,战洛水,败游速,屠郑俘,解韩围,破函谷,军将之功,战后当受重赏了!”
  “上卿多半会给我一个虚职的高位,外加一个看上去很大的封邑,然后打发我去养老吧。”盗跖不以为然,他心里很清楚,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劳,战后赵上卿肯定会卸下自己的军权。
  至于借口,或是平息洛水杀俘一事的影响,或是关心盗跖的身体,可真实的原因,大盗看得很清楚。
  赵军无论是武卒、郡兵,或者说独立的代郡、上郡骑兵,都牢牢掌握在赵无恤手里,鲁国那边也不例外,冉求、虎会分掌兵权,唯一的特例,就是盗跖手下这支由群盗、流民整编而成的军队了,换了一个将领,大概就指挥不动他们了。
  在晋国未定,赵氏未将精力转移到整合鲁地的时候,赵无恤可能还需要这支军队的战力。可等中原尘埃落定后,指不定就要将这柄良弓藏起来了,不仅是盗跖要引退,连这支屡建奇功的军队也会被拆散,以免他们功高而傲,闹出一些危及赵氏的事……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盗跖肯定要愤愤不平,索性带着这些人西入秦国,去秦岭里继续占山为王也说不定,可现在嘛……
  他抚了抚鬓角的白发,和十多年前不同,盗跖现在年近五旬,儿子也到行冠年纪了,虽然他觉得自己还能领军,还能打,但一路走下来,不仅手上沾满血腥,连手下的老兄弟也越打越少……
  这与他们最初被收编时只求活,只求一片容身之地的初衷,渐行渐远了啊。
  这次远征盗跖是极其卖命的,甚至不惜让手下死伤惨重,他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这支军队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赵氏重老兵,经历此战后,这一军中几乎人人都有军功,好歹在被拆散后,或分到一大片田地、房宅、奴隶,或留在军中,当上伍长、什长、卒长之类。
  “等这场仗打完了,士卒们铸剑为犁,过安生日子,而我就此远离疆场,第一件事就是要请上卿把大野泽里的东山岛封给我,在上面教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打渔驾船……”
  再然后,自然是父子仗剑,畅游五湖四海了。
  如此想着,盗跖心里不免宽慰了几分,一夹马肚,便朝前面走去,同时大喊对士卒们道:“吾知道二三子腹中饥饿,可再忍一忍,等出了桃林山谷再埋锅造饭不迟……”
  因为桃林险峻,若山谷上有一支敌军设伏,他们说不准就会重演秦军崤之战的惨败……
  一时间抱怨声、嘘声一片,将军待兵卒如弟,兵卒亦视将军如长兄,军中的嬉笑怒骂实属常事。
  谁料话语刚末,巨大的号角声却从山谷上方响起……
  “敌袭!”
  ……
  箭矢、滚木、飞石从山谷顶端落下,一些赵卒躲避不及,顿时头破血流,随着一块巨石轰隆隆滚落下来,拉成一字长蛇阵的大军也被一截为二!
  “勿慌!敌军伏兵不多!”从遇袭的那一刻起,盗跖便冷静了下来,敏锐地发现这次伏击并不剧烈,敌人也是仅在山顶大呼恐吓,未敢突然杀出进攻赵军。
  以他多年的剪径抢劫经验,盗跖料定,这支敌军大概是去支援函谷关的秦人,数量不超过一千!
  “冲上谷顶,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拔出剑,指着谷顶指挥自若。
  然而一支箭矢从不远处的树林里射来,以刁钻的角度射入了柳下跖的胸口,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支箭的羽端,随后便眼前一黑,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保护军将!”嘶喊声在他耳边回荡,纷乱的脚步,破空而去的箭矢,他的“跖之徒”们愤怒的怒吼……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让柳下跖窒息,然后又突然变快,快到他目不暇接。
  他仿佛又回到了只身逃离曲阜的深夜,前方层层阻碍,他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留下一地尸骸和三桓的震惊,拂衣而去。
  他仿佛回到大野泽畔,统领九千群盗,高喊着“凌暴诸侯,横行天下”的口号,在湖中小岛做他的岛主,发誓要为这些没处去的苦兄弟搏一个未来,争一片田地。
  他仿佛回到与赵无恤初见坐谈之时,几杯酒下肚,眼花耳热,意气霓生,他听赵无恤大谈要如何掀翻三桓的统治,如何在鲁国再造一个秩序,一个穷苦庶民也能拥有自己的耕地的新鲁国。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盗跖当时便说:“君若能办到,我对你稽首称臣又有何不可?”
  这个诺言不幸成真了,盗亦有道,他自然要信守承诺。这之后十年,他大半时间都在为赵氏卖命的征途中,百里驰援,千里奔袭,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年之后,柳下跖不再是区区湖沼小盗,而是能把“诸侯名将”打得抱头鼠窜,威震中原的盗帅!让郑国小儿闻其名儿止啼的杀神!
  这才是真正的凌暴诸侯,横行天下啊!之前算什么?
  功成名就,此生……足矣……
  但也有遗憾。
  待盗跖再度张开眼时,他已经仰面躺在兵卒们的怀里,人人眼睛血红,泪流满面,而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伏兵尽数被歼。
  “终日射弋,今日却被小雀啄了眼……”
  柳下跖苦笑着,这是他昔日剪径的手段啊,果然是从良已久,手艺生疏了么?但很快,他便不再关心这件事。
  他仰头看到天空很蓝,像是大野泽最清澈的时节。
  他看到白云朵朵,在风中缓缓挪动,像是在湖面上畅游的白鹅。
  他第一次发现,阳光是如此的炫目刺眼,那是湖水带起的波光粼粼么?
  他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到波涛浩淼的大野泽了!
  但他还是努力伸出手,想要再触碰一次波光云影……
  有风从桃林上方吹过,拂动枝繁叶茂的桃树,朵朵盛开的桃花摇拽着,脱离了枝头。一时间谷中顿时飘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其中一片落到了柳下跖的手背上、胸膛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迹……
  手徒然垂落下来……
  盗跖之名,终于桃林!


第1003章 纵死侠骨香
  四月份,随着秦魏联军的仓皇撤离,整个中条山以北都被赵氏攻占,赵无恤的大本营也不断南移,从曲沃到安邑,再从安邑到盐池……
  几日之内,他便从南方接到了不少消息。
  在得知楚王北征,却病逝于陆浑时,赵无恤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此一来楚军南撤,他的作战计划便不用更改,也不必担心此战后还要与庞大的楚国陷入漫长的拉锯战。
  在得知盗跖攻破函谷关时,他则是拊掌而赞,盗跖一军的南线攻势,是赵氏在整场战争里转守为攻的起点,将战火烧到了敌人后方,让盟友转危为安,现在又替他啃下了函谷关这个硬骨头,接下来只需要西进桃林,拔除瑕邑、风陵渡,基本就能抵定胜局。
  然而就在数日之后,噩耗传来,柳下跖战殒于桃林……
  一时间,帐内群臣惊诧莫名,赵无恤也默然无言,久久没有说话。
  还是阳虎连连追问道:“柳下军将帅兵卒呢?函谷呢?”
  “函谷无虞,仍在我军手中,至于柳下军将的兵卒……他们……”
  愤怒的“跖之徒”们在杀退伏击的敌人后,抬着柳下跖的尸体继续沿着桃林小道西行,一路上不知又中了多少次小埋伏,但也未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抵达瑕邑时仅剩八千人。这八千愤怒的鲁国子弟在监军、校尉的率领下花了一天时间拔除瑕邑,将这座策划了桃林伏击的小邑夷为平地,全城皆屠……
  当这份消息送到时,这些人已经席卷大HN岸,夺取风陵渡南岸码头!
  “如此便好……”阳虎和帐内群臣都松了口气,随即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有点不合适,众人连忙改口道:“柳下军竟然战殒于小小桃林,真是遗憾万千……”
  是啊,为将者马革裹尸而还,虽然这是纠纠武夫最好的归宿之一,但赵无恤唯独没有想到,柳下跖竟会这么早早地离去。
  初识柳下跖,是在十多年前他初入鲁国之时,听冉求谈起此人事迹。到了曲阜后,他又听柳下惠、三桓等人痛斥过盗跖,在贵族眼里,和当地贫苦百姓口中,盗跖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形象,一时间赵无恤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凌暴诸侯,屠杀百姓的恶徒?亦或是杀富济贫,带着氓隶百姓翻身把歌唱的大侠?
  无论真相是什么,当时的赵无恤作为大野泽周边的领主大夫,当然不能容忍群盗势力继续存在下去。但盗跖也是他遇上最难缠的敌人之一,他花了数年时间,通过军事、民生双管齐下,才瓦解了盗跖的势力,并借了赵鞅的威势,才将此人收服……
  盗跖号称“盗亦有道”,言而有信,归服后再没生出反意。那之后十多年里,赵无恤也敢用他,爱用他,历次大战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这么说,“跖之徒”和武卒、骑兵一样,在历次战役里起着关键作用。
  不过此人也有些桀骜不驯,难以笼络,之前在洛水边屠杀五千郑国俘虏的事情,就一度让赵无恤这边陷入舆论被动。虽然无恤在这场大战结束前不打算追究此事,但他也意识到,盗跖和他的手下们虽然能打,却是军队里一个不稳定因素,战时能利用他破敌掠地,和平时期却只能鸟尽弓藏……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还不等他来一出杯酒释兵权,盗跖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之前做过的事情,无论多么天怒人怨,都不重要了,赵无恤心里只剩下了惋惜和遗憾。
  但看着帐内群臣那“这桀骜不驯之人,死了也不算件坏事”的态度,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给柳下跖这一生,下一个公允的定论。
  但给历史人物下定论的困难之处在于,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是矛盾的,在盗跖身上尤甚。
  是大盗还是良臣,是豪侠还是屠夫?
  赵无恤起身道:“取纸笔来……”
  子夏应诺,很快就取来最好的白纸和烟墨,长长的纸卷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赵无恤右手持笔,粗豪入墨让它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同时颦着眉静静望着身前纸卷,心里浮现的是盗跖的这一生。
  他的功,他的过,他的侠气,他的果断,他的惊鸿一现,他的突然陨落……
  赵无恤提笔出砚,脑中浮现的却是盗跖率军冲锋时如厉剑出鞘。
  他落笔入纸,恍如盗跖率军奇袭敌人后方,似刀锋入骨,一笔就搅活了整个局势!
  瞬息之间,纸上已经多了一撇,像是盗跖浓郁胡须,带着一丝聪明人讥诮的意味。
  随着破纸第一触,赵无恤笔势便再无停顿,刷刷刷,巨大的墨字跃于纸上!
  意尽,笔落,赵无恤将笔一扔,当着众人的面,怆然泪下。
  “惜哉子石!”
  “惜哉军将!”
  众人连忙拱手一同呜呼哀哉,半晌之后,阳虎才抬起头来,望向案几上,却见白纸上只有十个字,十个狂放的草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
  周王匄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四月二十六日……
  这个月风云变幻莫测,先是楚王的病逝,楚军虎头蛇尾地撤退,随即盗跖攻破函谷关却又战死于桃林,他手下兵卒在悲愤之下以两千人的伤亡屠瑕邑,占领风陵渡南岸。
  至此,赵氏的战略计划完全实现,秦国已无兵可用,河东完全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瓮,秦、魏、郑仅剩的五六万人困于中条山以南,大河以北的狭长地段里,无处可去。
  就在这一天,一封祭文从盐池大本营发出,由轻骑扁舟四处投递,很快就传遍了大河两岸。
  从硝烟刚刚散尽的蒲坂,到卑耳山旁的下阳。
  从京观堆满河岸的风陵渡,到韩虎所在的虢城。
  所有人都在宣读这篇由赵无恤亲笔所书的祭文。
  “廿三日大风南来,云聚成铅,森森然惨兮,是日吾惊闻柳下军将战殒于桃林,不由怆然而悲。然逝者不可复生,余唯有斟烈酒以献君,聊凭文祭子石英魂,辞曰:
  君凭庶子之身,持三尺之剑,于大野泽擎帆弭而蔽旌旗,威震鲁宋,贪暴之徒恨之入骨,百姓氓隶爱之如父兄。其后君顺应大势,归附赵氏,随余西破宋五公子之乱,又北胜范、中行,抵定太行,横行河内。今年以来,袭汝阳,动乱地,战洛水,败游速,解韩围,破函谷,吟破阵之长歌,驰骋横行于中原;御边疆以安国兮,挽即倒之狂澜。子石之功,威震华夏!余心为之激荡,时常骋望南方,盼军将之凯旋……
  奈军将岂哀逝兮,怆山河之苍苍。青天暗而涌泪兮,别永隔兮参商……子石殒于桃林,亡于宵小卑劣偷袭之手!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军将乃千秋壮士,烜赫赵氏!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然将军之仇不可不报!
  河东余恶之贼不可不追!
  赵氏旌旗十万,不日挥师南下,越中条,断大河,必歼秦、魏于风陵,以告慰将军亡魂!
  此乃中原最后一战,愿此战之后,晋国长乐而未央!中原长乐而未央!”


第1004章 决战风陵渡(上)
  “大庶长想要……请平?”
  赵无恤将扫了一眼写在上好帛布上的秦篆文书,随即轻蔑地将其扔到一边,目视拜于他脚下的秦国使者。
  一如祭柳下跖的文书里所宣称的一样,四月下旬,赵无恤带着羽林军离开盐池,越过中条山,抵达羁马,这里已被穆夏的大军攻克。
  晋灵公六年,秦康公伐晋,取羁马,这是秦国最后一次东征抵达的地方,在羁马之南二十里,便是风陵渡口。
  此前秦、魏联军放弃了去蒲坂,而转向风陵渡,然而还不等他们渡过去多少人,盗跖的军队便抢先占领了大河之南。除了少数运气极佳的人往秦国太华山方向逃窜外,其余全部被杀,京观摆在河岸上以发泄他们失去主帅的悲愤之情。
  那些“跖之徒”虽然群龙无首,可基层的将吏还在,他们牢牢控制着军队,迫使秦魏联军不敢渡河,只能在风陵渡踌躇不前,来不及返回魏邑,便被从不同方向杀来的赵军团团包围。
  这个巨大的包围圈长达百里,秦魏联军背靠大河的营地也占地数里,赵军占据了各处要道,连营在外。
  就在这时候,秦国人却派人来请求和谈……
  秦国在渭南已经没有兵了,这时候只能寄希望于使者的三寸不烂之舌立下奇效。然而对秦国人这一套,赵无恤却完全无视。
  “大庶长似乎忘了一件事,是秦国挑起了战争,是秦国援助了晋的叛臣,是秦国侵入了晋的疆域,而现在秦军即将覆灭,大庶长却派汝来说秦国不想打了……”
  赵无恤笑道:“可这时候打与不打,已经不是秦人能说了算,战争的主动权,早已掌握在赵氏手中!若还有几分血性,便接了我的战书,若是没有,早点投降便可,不必再玩什么议和、请平!”
  “困兽犹斗,秦军仍有数万,背靠大河拼死一搏,于君何益?”那使者苦苦哀求道:“若上卿放秦军将士一条生路,秦国愿意归还河西,重修秦晋之好,永不再犯晋国!”
  “河西本就是晋国不可侵犯的领地,现在已被我骑兵控制大半,我若想要自己去取便是,何必还要秦人给?”这个条件远远无法满足赵无恤的胃口。
  “你回去告知大庶长,秦国若是不想打,也可以,但要以投降形式,让河东的秦军放下武器,跪着出营向我请降,其生死一律由我决定……”
  还不等赵无恤说完,他便见那使者面露难色,知道他是做不了主的,便停了话头。
  “至于其他的条件,等秦军将魏驹的人头双手奉上再说!”
  一挥袖将那使者轰走,子夏等人过来说道:“秦人请降不诚。”
  “不错,他们只怕是想拖时间,因为函谷、桃林均落入我手,秦国那边,大概还不知道楚王已经病逝,楚军已撤的消息,想要再拖延几日,等楚人来救吧……再或者,是在等东方的齐国能有所进展?可怜秦国大庶长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了,在那秦使离开前将此事告知于他,正好乱一乱秦人的心。”
  随即,赵无恤目视他的将领们道:“如今无论是时间还是形势都站在赵氏这边,让各路大军慢慢收紧包围,不要急着进攻秦魏联军的大营,造投石机不断轰击,等他们粮食吃光、士气耗尽,再一蹴而就不迟!”
  “唯!”穆夏、田贲、阳虎等人齐声应诺。
  赵无恤强调道:“但汝等也休要放松警惕,余在祭文里没有开玩笑,此乃河东最后一战,二三子须尽力而为!”
  ……
  “又逃了多少人?”一早起来,喝了一碗稀饭后,魏驹有些无力地问道。
  魏氏的家司马踌躇地说道:“昨夜共有百余人成群结队,试图越过壁垒出去,大多被守夜的兵卒射杀,仅有少数强行翻了过去……大概是投奔赵军去了。”
  “大前夜是十余,前夜是数十,逃兵越来越多,再这般下去……”
  魏驹一声长叹,和两个月前的高歌猛进不同,这两月来,他们一直在败逃的路上,从曲沃败走安邑,从安邑败走魏邑,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到风陵渡,希望能从这里渡河去秦国。谁料和在龙门、蒲坂发生的事情一样,对岸已被敌军占据,大军无法渡河,想要返回魏邑也迟了,赵军一部已经攻占羁马,另一部也阻断了他们去魏邑的道路。
  魏驹虽然可以让秦人作为诱饵,但此时分兵必然会被赵氏各个击破,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只能继续捏着鼻子,与秦军联营于风陵渡口以北。
  陈恒承诺会引楚国大军前来解围,至少让他们能有机会渡河逃生,可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大河之南却不见楚王一兵一卒,反倒是赵军陆续抵达此地,绕着联军的壁垒扎营。赵无恤也不急着进攻,而是就这么耗着,造投石机械发石摧毁土垒起的壁垒,制造恐慌。那边每日炊烟缭绕,战马嘶鸣,不时还有食物的香味飘过来,让联军越发难熬。
  并且还有传闻从赵军那边传来,说楚王已死,楚军已退……
  一时间,人心惶惶,随着粮食逐渐耗尽,一些家在河东的魏卒受不了了,他们忘记了委质效忠的誓言,成群结队地试图跑出去,就像是预感到大船要沉的老鼠一般。
  虽然秦军、郑军那边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逃跑事件,可再这么耗下去,他们将不战而自溃!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一日,魏驹与秦国子虎、游速合计,若不想全军无粮自溃,就必须想点办法出来!他认为赵军的人数不过比五万联军多了三四万,未能达到“十则围之”的程度,若是猛地攻其一角,或许能起到奇效,突围出去。
  从赵无恤宣布魏氏全族叛国,捕获者必受酷刑而死后,魏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活路了,现在就算出去摇尾乞降,赵无恤也会肆意羞辱他一番后赐死,所以他只能力主出击。
  “可……纵使击破赵军,吾等还能突围前往何处呢?”
  至于游速,洛水一战似乎击垮了他,但赵军的屠杀举动也将郑国人逼上了绝路,这下他们宁可死战也不愿意投降了。但出击之后的事情必须考虑清楚,现在河东三处渡口都被封锁,原本还寄以希望的楚军又迟迟不至,或许真如赵无恤所说的,楚王已死,楚军也食言退却了,那样的话,联军已经无处可去了。
  “还有魏邑!我堂弟吕行还守在那里!”魏氏兴起的老家现在成了魏驹最后的希望。
  “困守亦死,出击亦死,若能顺利退到魏邑,同时杀伤赵卒甚多,让赵无恤感到棘手,或许大庶长那边便能想出办法来……”
  子虎是三人中意志最为坚定的人,秦军也是联军的中坚,他也同意突围,既然他拍了板,三军便想要再尝试一次。
  可笑的是,这是他们第一次鼓起勇气在河东与赵军正面会战,之前两个月,一直在撤退和逃窜中被动挨打。
  商定之后,四月二十九日傍晚时分,魏军所在的营帐……
  昨夜逃跑的人依旧不少,但势头勉强被遏制了,为了振奋士气,魏驹杀了自己的驷马,给亲卫的魏武卒们熬制了一大釜肉汤,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也杀了,又宰了几只驼辎重的驴,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别说肉味,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连魏氏的家司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同一时刻,秦军、郑军营地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仿佛是盗跖破釜沉舟,三军也面临绝境,秦国人喝完最后一滴酒后摔了仅剩的陶碗,郑军那边则是缅怀了五千在洛水河畔被当做牲畜屠杀的亲友同乡,一时间人人哭泣,复仇的欲望战胜了腹中的饥饿。
  何况三位主帅都谎称,秦国渭南有大军来救援,来自楚国的援兵也快到了!
  他们被告知,自己只需要打一场求生之战,去到魏邑,便能躲在安全的墙垣内,吃着饱饭,如此而已!
  日轮的光彩逐渐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里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整个河东大地覆盖着一层暗红。
  魏驹抚摸着自己仅剩的坐骑,一面远眺着联军壁垒后灯火通明的赵氏军营。趁夜突围也许过于孤注一掷,但在魏驹看来,若无更好的选择,冒险也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像说的那么容易。
  此时的平原上一片寂静,甚至连夏虫的鸣叫都没有。可实际上,在夜色掩护下,赵氏派出的小股斥候一直在四处游弋,监视着联军的一举一动。而且魏驹不知道的是,赵军中有一种名为“千里镜”的利器,正借着月光朝这边窥探,己方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秦军的死士先向北突围,随后是秦、魏、郑大军乘机进攻东面,乘着夜色一口气突围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明日清晨便能抵达魏邑!
  然而还不等三军行动,宛如划破夜空的火流星,一节被烈焰包裹的圆木便被高高抛起,落到了壁垒之内,也照亮了这小片区域。
  随之而来的是赵军营地的号角此起彼伏,战马嘶鸣……
  杀声四起,仿佛瞬息之间,壁垒外面竟全是赵军的火把,就像一片火海。
  就在联军打算突围的当头,却是赵军抢先发动了进攻!


第1005章 决战风陵渡(中)
  四月二十九的晚上,注定是一个让人难以安睡的夜晚。
  这一天入夜时分,就在秦、魏、郑五万大军决意突围去魏邑的时候,仿佛看透了他们打算般,赵军也针锋相对地发动了进攻。
  双方各有数万大军,如果列阵的话,双方均是长宽数里的庞大兵团,一般而言人马越多越难指挥,哪怕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想要让士兵辨明旗鼓也是极其困难的。一旦发生混战,自相攻击践踏也屡见不鲜。
  基于这种考虑,所以夜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的选择,这种危险对交战双方是对等的,但对于突围一方来说似乎更有利一些,当然,前提是他们在暗敌人在明,不要在一开始就被发觉。
  赵军并不怯于夜战,他们对此一直都有所警惕,既然乘夜突围已经丧失了突然性,那就是一次失败的举动。这个时候若强行突围,指挥不统一的秦魏郑只会乱作一团,甚至自相残杀。于是子虎只能强行取消突围计划,全军转入了防守中。
  幸好联军已经初步组织起来准备开拔,赵军骑兵冲入营内四处放火,虽然引发了一定恐慌,但在子虎、游速、魏驹的控制下没有产生大的伤亡。而赵军也比较谨慎,不想在夜晚混战里给敌人可乘之机,所以前锋很快又撤了回去。
  这些都只算试探,真正的决战,直到次日黎明才正式打响。
  天色渐亮后子虎发现,本来就不高的临时壁垒已被赵军夷为平地,他们纷纷围了上来,北面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上,从东到西分布着阳虎的东阳军、穆夏所帅的武卒、太原军,以及田贲的悍卒、上党军、河内军,各自旗号鲜明,营垒互为犄角。
  赵氏的大部分战力集中于此,共计八九万人,看上去密密麻麻,从地平线的这头到那头都是他们。不仅如此,更有邮成的上郡骑兵早已渡过蒲坂,加入围困敌人的战斗中,他们横隔在秦魏郑联军的西方,随时伺机从侧翼突袭。
  总之,这是一片狭窄的区域,虽然战线拉了十余里长,可宽度却仅有七八里,最窄的地方大概才五里。五万联军被逼到这里,往后就是大河,一旦赵军逼压,他们退无可退,就算想作战也展不开队形。
  所以子虎索性让人推平了营地,来了一出背水列阵……
  和盗跖的背水一战不同,他们这是无奈之举。
  太阳逐渐从东方升起,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赵军的阵列也会越来越缜密,身为统帅,子虎必须加以抉择。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紧张,紧张到必须不停抚摸手里的剑柄顶端玉兽,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柄佩剑给他带来过荣耀与辉煌:十多年前还是壮年的子虎追随子蒲帅五百乘秦国战车援救楚国,他作战勇敢,杀敌无数,败夫概,灭唐国,战后被楚王赠予此剑。
  这之后的岁月里,子虎便手持此剑守卫秦国疆域,追剿群戎,至少在西方,秦国是当之无愧的西戎“霸主”。
  然而在少梁之战里,这柄剑却给他带来了耻辱,少梁城破之际,他打算自杀,却被赵军抢入阻止,剑掉到了地上,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都帮不上忙。在被赵氏囚禁期间,这柄剑也同样落入他人之手,直到他被赎回时才回归他腰间。
  耻辱啊,但更为羞愧的,是子虎没能将少梁一战的秦人带回来,听说他们大多数沦为赵氏的臣隶,被发配到代郡、东阳、河间等偏僻地方去做苦役去了。
  自此之后他便常常抚摸此剑,来告诫自己不要忘记旧耻,一定要学习秦国三杰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虽败再战,直到重整旗鼓,战胜赵氏,报一箭之仇为止!
  然而今日,少梁一战时的绝望和惨状又要重演了……
  子虎不甘心,他告诫自己,他纵然万死不足赎罪,但至少要将这四万秦国将士平安的带回去,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这些本该在渭水平原耕地射猎的青壮,关系到秦国未来的国运。
  想到这里,他便逐渐冷静下来了,子虎虽然不是智将,但在战场上也会判断形势。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有一往无前,这样虽然生存的机会渺茫,但至少能给赵军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多少也会有些部队能突围成功。
  但主攻的方向,却是一门大学问……
  西面有邮成的数千骑兵保持着压力,北面则是密集的赵军方阵,在黎明来临之前,子虎也曾咬着牙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但穆夏只是将他的铁甲兵在阵前摆开架势,长矛森森让人不敢靠近,然后又对着秦军示威性地发射了一轮弩砲,子虎便知道,这是赵军最硬的骨头,一口咬下去,肯定会磕坏不少牙。
  而且侧翼的赵氏骑兵还不断发动冲击,过来射箭扰乱被安排在西面的郑军,若非游速结鱼丽之阵防御,依靠战车组成的防线,算是小小克制了骑兵,或许联军早就被突破击穿了。
  总之,这意味着子虎已经无法再往西,或北面突围。
  子虎的目光瞥向了正东和东南,那里分别驻扎着赵氏的河内军和上党军,别说是武卒,比起东阳、太原来说,这两处的郡兵较为羸弱,训练和作战经验也比较不足。
  甚至于,他们的阵列还呈现出一种松散和混乱,而且两支军队的间距也太大了吧。
  这是一个极其明显的破绽,要攻击那里么?子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警觉的声音瞬间响起。
  “围三阙一!”
  赵军在少梁布过的阵型,又一次在风陵渡摆出来了……
  子虎可忘不了自己在少梁一度率军朝着“破绽”突围结果却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的窘态!
  东面和东南部,一定是个陷阱!
  他的眼睛随即瞄向了东北面。
  那是赵无恤玄鸟大旗所在的地方!由邺城都邑兵和他的羽林军守卫,但若联军全力冲击,或许有几分胜算。
  子虎下定了决心:“全军合击,向东北面突围,纵然不能先斩其首!也要力图让赵无恤陷入危险,从而撕裂赵军阵型……”


第1006章 决战风陵渡(下)
  五万多秦、魏、郑联军,背靠滔滔大河和他们的营地,布成一个正面宽度长达六里多的大阵。郑军一万人在左,秦军三万五千人在中,魏氏一万人在右……其中秦军的三万余人又分成七个小阵,每阵五千,各有一校尉统帅,互为犄角。
  如此布阵,正是尽起精锐,一决生死之意。
  然而对面的赵军可不是好相与的,八九万大军,每只军队都携带着数不清的旌旗,远远望去,整个大河之北,旌旗密布,战云蔽日,望之令人胆寒。
  “胜方能归!败则死于此矣!”
  与此同时,一个简单的命令在秦人卒伍间传递着,子虎晓以大义,令秦人知道此时已是生死关头,必须同舟同济,方有生路,这个简单的命令一下子就攒紧了秦卒的心。
  若要他们死,可以,但必须死在巍峨高耸的太华山,肥沃的秦川周原,浑浊分明的泾渭,牧草青青的陇右……而不是这异国他乡的河东!
  “拼了!”秦人这两个月早就受够了憋屈,此刻为了归乡,只能对统帅报以信任……
  他们自然而然将目标对准了统帅令旗所指的方向。
  敌军包围圈的东北面,是一处略微隆起的坡地,虽不算太高,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战场的形势,也便于各军观察中军的旗令,赵无恤的玄鸟旗帜,就安置在那里!
  孤注一掷,斩将夺旗,在实力敌不过赵氏的时候,纵然渺茫,子虎自然而然要选择最有希望的目标。
  他希望郑军帮他挡住西面的进攻,魏军则防守东面,秦人奋力一击,杀到赵无恤跟前,将他擒获或斩杀。虽不知“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但子虎的判断无疑的正确的。
  秦军耍了一个小花招,子虎派了数千秦卒列阵而行,目标是东南方向,在调动数支赵军做出相应位移后,从这数千人背后又冒出来两百乘战车,连同五千兵卒,径直朝东北方开去!
  而赵军,似乎是没料到秦军会向东北方向采取攻势,一时间从北、西、东均有一支部队出动,想要过来阻拦。
  便在此时,又是数声鼓声响起,郑军、魏军也相应向前行进,他们一左一右,掩护住了这支秦军先锋的侧翼。
  左右的赵师都被牵制住了,只剩下正面之敌,因为是车兵的缘故,这支前锋部队速度很快,三里的距离缩短为一里,秦人引以为豪的战车开始加速,徒卒也持着戈矛,迎着对面扑来的赵军杀去。
  这些赵兵是从邺城征召的都邑兵,比起太原、东阳的百战之师来说,他们只是一支成立较晚的征召兵,面对来势汹汹的秦人,一时间竟有些“杂乱无章”?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碰撞,对面赵军甚至没有架矛顽抗,几乎是一触即溃,还不等战车撞上去,这支数千人的赵卒便朝两侧退开,放秦国战车去了后方……
  如此轻松自如的破阵,让不少秦军校尉喜不胜收,然而子虎脸上却变了颜色,连忙挥舞令旗:“后方预备的各部速速上去,要彻底撕开这支赵军的口子才算得数!”
  然而不等秦军后续部队接上,方才直接朝左右分开,让秦人战车部队冲入的赵卒却又结阵将缺口弥合,仿佛是一头吞噬了猎物后合上嘴巴的凶兽,后续扑上的秦兵一头撞到了密合坚硬的牙齿上。
  刚才“不堪一击”的邺城兵,此时却一个个变了个人似的,悍不畏死,勇猛锐武,把想要突破他们的秦兵牢牢挡住。而冲过头了的车兵只能孤军奋战,车上的武车士奋勇挥动长戈,不停开弓,却被层层叠叠的赵军矛兵赶来围住,纷纷被刺下车来,尊贵的秦国贵族车兵,在被包围时根本敌不过持矛的赵氏庶民。
  被阻拦在外的秦国徒卒校尉双眼通红,却无法前进,只能眼睁睁看着友军陷入重围,他大呼大喊,焦急万分。
  这是个陷阱?
  被赵军所阻,子虎看不到那些车兵杀入敌阵后经历了什么,但他却知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秦军之所以还能战,只是因为胸中的一股气势,气势一弱,那便再也冲不动了!
  于是子虎咬了咬牙,神情突然一凛,急促地传令道:“击筑,起歌,陷阵!”
  筑是秦国特有的乐器,秦人的随军乐工们个个长得孔武有力,他们不会像东方的鲁卫乐师一样,操纵各种精巧而乐调美妙的琴瑟箜篌,而是一手持筑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奋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断柱裂不甘心一般。
  一时间,赵军那边的鼓声也被压得损色了几分。
  在筑声里,秦军的气势渐渐高昂,却见子虎刷地一声,拔出长剑,用秦腔高声吼道:“岂曰无衣!”
  便听数万秦地男儿一齐狂呼:“与子同仇!”
  这种数万人的猛然山呼,真有排山倒海之势,每一声的呼吼,必换来响彻原野的回应,每个秦国人都在这种呼喊声中,眼神变得狂热而危险。
  甚至连侧翼的郑兵也心声悲壮,被这种气势所感染,跟着一齐仰天长啸。
  筑声,就相当于秦军冲锋的号角,子虎的呼喊,则像是为他们壮行的长歌。
  于是约合一万秦军,两个远远称不上整齐的大方阵,就朝着刚刚闭合的数千赵军前进,慢跑很快就变成了没有秩序的狂奔,秦人们哇哇大叫着,迎着不断从头顶越过的石弹、箭矢,朝敌阵冲去。
  这下子,方才临危不乱,吞了车兵后挡住敌人进攻的邺城兵却有些真的慌乱了。
  虽说这几年赵无恤连续用兵,但出征的多是武卒和边郡兵,邺城移民则有三年的免税免役期,赵无恤信守承诺没有征召他们,故而仅是每月一训。这次追随赵无恤来到河东老家,是他们第一次在大规模会战里出场,按照训练打下的扎实基础,以及身为赵氏主邑兵卒的自豪感,他们顺利完成了引诱敌军前锋的任务。
  可现在对面动了真格,秦军冲入邺城兵阵列时,已经完全是散阵了,可就算如此,也将面前的赵军搅乱,一时间秦赵双方的正面战线缠斗起来。
  “机会!”
  万岁冲锋起到奇效,子虎顿时大喜,他仿佛看到,己方的车兵还在重重包围下顽抗,等待救援;他仿佛看到,赵无恤的帅旗就在这支被搅乱的赵军身后,只需要再前进几百步,秦军就能杀到他跟前。
  只要郑军挡住从西面包抄过来的太原郡兵和武卒,魏军挡住从东面过来驰援的河内兵、上党兵,哪怕一刻也行,秦军剩下两万人统统压上,也许就能拔掉赵无恤的帅旗,扭转此次战局!
  只要……
  然而等子虎扭头看向东方,想要寻求帮助时,却惊诧得张大了嘴……
  他看到了什么?魏驹的魏军突然间崩溃了,他们乘着河内、上党军向中部靠拢,正东方露出一个大破绽的当口,争先恐后地朝东方涌去,完全不顾子虎的求助,完全不顾正陷入赵军合围的秦人!


第1007章 卸甲
  魏军崩溃得很突然。
  秦郑二师身处异国,秦人是因为长期以来的骁勇不愿投降,郑人则是因为赵氏在洛水的屠俘而不得不死战,与之相比,反倒是主场作战的河东魏军士气最为低落。前些天便有上千人在夜晚偷偷跑出营地投敌,赵氏也充分利用这些人,让他们回到魏营前宣传赵氏的政策:降者免死,甚至不必担心沦为奴隶。
  可毕竟盗跖屠戮俘虏的事件导致赵氏公信力大大下降,不是所有魏卒都愿意相信,可他们对自己的主帅,也渐渐信不过了……
  魏驹征召他们,号称要带他们走向胜利,许诺了很多赏赐,然而现在众人的老家却全丢了,家人提前去了河西的人还好,亲朋皆在河东的却满腹牢骚。
  力分者弱,心疑者背,这是用兵大忌。
  在前路被封锁,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些魏氏兵卒们只能与秦人互保。然而在这关键的战局里,因为秦人冲击赵无恤帅旗所在之处,导致东面和东南面的两支赵军开始朝中路靠拢,他们所守的河岸顿时出现了一个一里宽的空隙。
  就好像一个长期被困在密室里的人猛地看到外面的阳光,一时间喜极而泣;又像是在笼子里被关得太久的野兽一下子瞧见逃生的路后,便情不自禁地朝那儿狂奔。
  魏军一下子崩溃了。
  他们没有遵从魏驹的命令,去阻止河内、上党两支赵军对中路的包抄,而是成群结队地撂了挑子,自发地往东方的缺口涌去……
  普通兵卒是看不懂战局的,他们关心更多还是自己的性命,反正他们的主帅魏驹在长平一战里做过表率,临阵倒戈和临阵溃逃相比,还是前者更无耻一点吧?这种印象让魏军不擅长死战,尤其是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他们对帮助秦军与赵军拼命兴致缺缺,加上知道魏邑还没陷落,敌阵的大缺口仿佛是在引诱他们逃生一般。
  只要能到魏邑,就不必承受与赵军野战的恐惧了。
  至少有一半魏卒加入了溃逃,魏驹大惊,不断击鼓传令试图挽回。但眼看生路在前,魏卒们都红了眼,谁阻止他们谁就是敌人,一名试图阻止溃逃的魏氏将吏只来得及砍了两个逃兵脑袋,便直接被后来的兵卒们推倒,踩在脚下一命呜呼。
  类似的事情在整个魏军里重复出现,像是突然崩塌的楼阁,溃逃愈演愈烈,全军的方向都被带歪了。最后连号称“忠勇”的魏武卒也加入其中,他们索性裹挟着魏驹的车马,朝东方逃去……
  魏驹感到了一种无力感,曾经指挥大军如挥臂的感觉没了,他的戎车如同骇浪里的一叶扁舟,身处洪流之中,任何举止都无济于事,只能被动地在他们裹挟下一同向东奔去。
  “如此也好……”绝望之下,魏驹回头看了一眼秦军,想必子虎一定在破口大骂自己吧,但他已经来不及去给子虎示警,说赵氏正面的引诱或许只是个圈套,真正的杀招在于围拢过来的精锐……
  ……
  “魏驹小儿!”
  子虎发出愤怒的吼声,却无法追上去斩其头颅泄愤,他们已经进退维谷,只能力战不休。
  在东面的魏军突然崩溃,自行奔逃而去后,秦军的侧翼顿时门户大开,赵氏的河内郡兵、上党郡兵乘机掩杀过来,这两万人直接撞到了正在调动的秦军身上,将他们的攻势瓦解,并把前锋和后阵截为两段。
  心怀被出卖的愤怒,秦将子虎依旧指挥着万余秦人奋力向前,邺城兵的阵列在秦人的打击下逐渐变得稀薄,而在他们背后,就是赵无恤帅旗所在!
  身后是渐渐朝这边蚕食过来的河内、上党部,西面的郑军也在赵氏骑兵、太原郡兵的打击下岌岌可危,现在是战局的关键时刻,秦郑的覆败已成定局,唯一的希望就是擒拿或斩杀赵无恤……
  “随我冲阵!”
  这时候还能鼓起勇气与子虎一起冲锋的,都是秦军中最为凶悍的勇士。纵然被敌人分割了阵型,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跟在子虎身后向敌阵进发,起初是小步的慢跑,后来速度渐渐加快。在跑动中,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尖端的锥形,随着秦人的纵声狂吼,整队人仿佛一柄巨大无比的铁椎,向着赵氏邺城军的阵列轰然撞去。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赵军密集的箭矢,和秦人这边射出的零零散散不同,赵军材官使用的是他们赖以成名的三段射。在河东连月鏖战,导致秦军甲胄兵器损耗严重,这些跟着子虎的秦人几乎都没有披挂甲胄,对箭矢的防御能力接近于零,故而箭矢落下,顿时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但他们仍然悍不畏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敌箭,让身后的袍泽前赴后继。
  其次依然是密集的长矛,对于赵氏的这种战法,子虎真是厌恶至极,但他也想到了破解之法。他令秦军中的勇士挥动长铍、长斧斩断矛杆,随即后面的秦人飞身扑前,试图将拉锯战变成白刃战。
  子虎也纵马冲锋在前,有一根长矛从他的额角掠过,将胄帽整个掀了下来,矛尖划破了额畔皮肤,大量鲜血将他的视野染成了赤红色,好在他的马一脚踢碎了那个赵卒的下颚,子虎才没被戳下马来。
  秦人伤亡惨重,但这是值得的,在子虎赤红色的视野下,眼前坚持了近半个时辰的赵军终于撑不住了,他们自发地朝两侧退去,看得出来,这次不是佯败,而是真正的撤退。
  然而当瓮盖被掀开,瓮中囚徒看到的却不是他所希望的阳光,而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眼前是一片惨烈的战场,之前冲入赵阵的秦国车兵无一幸免,人仰马翻,车辆的残骸到处都是,有的车轮子还在缓缓转动。
  至于武车士们,也尽数战死,或挂在赵卒的矛尖,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子虎来迟一步,而且让他更加绝望的是,瓮之外仍是瓮。
  虽然邺城赵军被击穿了,但他们身后,还有数支甲胄精良,蓄势待发的赵军,近万人结成偃月形的坚阵,牢牢守护着赵无恤的中军。
  赵氏玄鸟旗,安如磐石!
  ……
  “果然是陷阱……”不仅是普通秦国兵卒陷入绝望,子虎也没了冲劲。
  环视战场,虽然还能听到喊杀,但身后已经完全看不到其他秦军的身影,仅剩他们这数千人孤军奋战,郑国人也彻底败下阵来,这导致子虎被几支赵军团团包围。
  司马穰苴兵法上说:凡战,以力久,以气胜。意思是,一般作战的道理,凡是兵力充实则能持久,士气旺盛则能取胜。而此刻的秦人,兵力上既无优势,士气也已沮丧绝望。他们的勇气仿佛被烈日曝晒的积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融化。
  此时有锦衣持旗的赵使过来呼喊道:“大势已去,左庶长何苦让秦人死绝,何不投降,上卿承诺的降者免死,仍然有效。”
  一时间,连坚韧的秦人也心绪动摇。
  战事大局已定,纵使秦人性格格勇悍,又在子虎的鼓舞下个个抱着死战的念头,但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很多人已经负伤,武器也缺损严重,在这种被团团包围的情况下面对着以逸待劳、而且武装到牙齿的赵军主力,绝无胜算。
  子虎垂下了头,做出了他这一生最为艰难的决定。
  “三军将士,向赵上卿投降……”
  一片沉默之下,子虎扔掉了武器,扔掉了带给他荣耀又给予他耻辱的佩剑,剑插在混杂着血浆的泥土里,摇摇晃晃,剑柄上光滑的虎头倒映着子虎不甘的目光。
  秦人也有样学样,开始放下武器,等待赵军收缴捆绑。
  接下来子虎解开了厚厚的甲衣,上面像是被鲜血染过一遍似的,从黝黑变为漆红,解甲的过程里牵动伤口,钻心的疼。
  等他解下发髻,全身累赘已去,子虎感觉到一身轻松,他温柔地摸着坐骑的鬃毛,目光则继续盯着赵无恤的玄鸟大旗。
  女修吞卵,而生嬴姓,这是秦赵共同的传说,然而今日两位玄鸟子嗣却在此刀兵相见,一决生死,终究是秦人败了……
  但败得憋屈!
  子虎回头地看了已经坐地放弃抵抗的秦卒们最后一眼,然后脚上一踢,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刻,朝赵阵发起冲锋。
  “二三子不应当再为我送命,但秦国子虎,义不再辱!”
  他径直朝密密麻麻的赵军阵列冲去,一头乱发迎风飞舞,秦人们惊诧地再度起身,但已经太迟。
  赵氏材官下意识地瞄准了一人一马,一把弩机“砰”地发射,接着是另一把,无数把。如此近的距离,子虎又已经卸甲,他精壮的肉身犹如单薄的纸张,箭矢钉在他肩膀上、大腿上,以及坐骑身上,然而那匹身上钉满了弩箭的高头大马仍在向前冲,向前,踉踉跄跄地在赵军矛阵前一跃而起!
  弩箭飞射,长矛攒刺,等众人再细看时,鞍上已空空如也,仅剩下子虎的坐骑轰然倒地……
  “秦伯盘三年夏四月三十日,左庶长子虎帅郑师、魏师与赵军战于风陵渡,魏师先奔,庶长陷阵不果,令众人降,又曰:‘义不再辱’,遂卸甲入赵阵而死……
  君子曰:昔箕之战,先轸言‘匹夫逞志于君而无讨,敢不自讨乎?’免胄入狄师而死。今子虎败军于外,秦伯不能讨之,遂行自讨之事,卸甲殉国,虽无智,却有勇有礼,《诗》言赳赳武夫,国之干城,有武夫如此,秦之未亡可知矣。反观魏师弃军先奔,力战,仪也,不弃袍泽,礼也,《诗》言,‘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可知魏氏之绝灭也宜哉!”


第1008章 魏风
  虽然晋国给人印象便是公族衰微,异姓卿族掌权,可实际上这是错误的,韩氏魏氏都是姬姓,异姓唯赵氏而已。
  韩氏乃晋国曲沃公族之一自不必说,连魏氏其实也是周武王的弟弟,伐殷功臣之一的毕公高之后。毕国灭亡后,毕国公族子弟沦为庶民,四处流亡,或在中原,或在夷狄。其中一位叫毕万的流落到晋国,并在晋国任职,侍奉晋献公。
  公元前661年,晋献公以赵夙为御戎,毕万为车右,出兵讨伐邻国,此次战果丰硕,晋军一举消灭耿国、霍国和魏国。晋军凯旋而回后,晋献公为了奖励英勇作战的赵夙和毕万,便将耿地赐给赵夙,将魏地赐给毕万,并让他们二人担任大夫,这就是魏氏的得名和由来。虽然此时此刻赵氏与魏氏的命运大相径庭,可在当时,他们却与赵氏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魏地的条件算不上好,这里地处中条山南麓,南靠大河,未开发时许多地都是盐碱地,就像古老的《魏风》里唱的一样:“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其地陋隘而民贫俗俭,稼穑、桑麻、狩猎是这里的主要生活方式。
  陋隘的环境,早熟的文化,让魏地的民众意识也觉醒较早。无论是《伐檀》还是《硕鼠》,诗中充斥着下层民众对上层统治者的不满,他们嘲笑肉食者不劳而食,对剥削愤愤不平,认为所谓领主不过是寄生于民众之上的硕鼠而已。
  魏氏统治期间,因为历代家主还算善待民众,这种民风被压制住了,可近几年里随着天灾人祸频繁,却又有复兴之势,盐池盐工造反就是一例,当时机成熟时,他们宁可自己选择命运。
  比如在关键的决战之日,突然拒绝执行命令,反而裹挟魏驹向东逃窜……
  四月三十一,风陵渡决战的次日清晨,奔逃的魏卒在走了一天一夜后,已距离魏邑不远了。
  昨日开战时魏军尚有万余,突围时只跑出来小半,沿途又被赵氏的追兵阻截,或在中途自行离队、失踪,现如今仅剩两千不到,这些逃兵也没个军队的样子,他们扔了旗帜,卸了甲胄,只留着兵器防身,精神紧张好似流寇。
  魏驹的马车被夹在中间,当溃逃发生时,连他一向信赖的魏武卒也叛变了,他们轰然裹挟魏驹离开战场,在经历无数失败后,这支军队的精神气已经垮了,他们只求活着回家……
  当魏邑外的桑林遥遥在望时,这些又渴又饿,精神颓败的魏兵一下子泪流满面,纷纷唱起了《魏风》中的一首《陟岵》。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魏氏宣扬再多的忠主效死,也抵不过一句父母妻儿的“犹来,无死!”
  耳熟能详的歌声鼓舞了众人,纵然腿重得像是灌了铅似的,但他们还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步一步朝魏邑走去。
  ……
  魏邑之外是一处宽敞的桑林,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的兵卒纷纷采摘桑葚、桑叶吞食,甚至为此打起了架。
  一些魏驹的亲卫好不容易从群狼口中抢下一些果实,送到马车前进献给魏驹。
  酸甜的紫色汁液让魏驹缓过神来,昨日的奔逃中,他一度掉下戎车,摔得晕了过去,好在一些亲卫忠心护主,他才能重新爬上马车,但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直到这会才清醒过来,看着周围乱作一团的魏兵,只能默默叹息。
  等靠近魏邑城前时,魏驹抬头看着上面高悬的魏氏旗号,不由感慨万千。
  苍老的墙垣,斑驳的苔藓,当魏氏败兵们进入城楼投下的影子,感受到的是一阵清凉,仿佛回到家中的那种安心。
  可对于魏驹而言,却是满心羞愧。
  当初,毕万归附晋国前请人为自己进行了一次占卜,得到了《屯》固《比》入的卦象,卜者说这是公侯的封象。毕万作为诸侯的子孙,入晋为官,假以时日,子孙必定能恢复诸侯的地位!
  而当毕万因功受封魏地时,晋国掌管占卜的大夫郭偃又预言说:“毕万的后代必会昌盛。因为他名为‘万’,万是满数;封地魏的意思是巍巍高大,魏氏必然广得民众拥戴,未来不可限量……”
  这是几代魏氏家主念念不忘的预言,壮大家族,恢复公侯地位,也是他们孜孜不倦的追求,这是魏曼多从小就教育魏驹的东西,所以在面对赵氏强势时,魏氏才不甘屈从,然而他们发起奋力一搏后,却发现预言的幻想却支离破碎了。
  战阵上败得一塌糊涂,河东也丢光了,好在魏邑还掌握在魏氏手里。从毕万被封于魏地,魏氏肇始,已经过去快两百年了,虽然魏氏的主邑迁到了安邑,但这里仍然是他们祖坟所在,谁能想到,这里也是魏驹最后的庇护所啊……
  未来会怎么样他不知道,赵氏的大军现在已经扫清战场,全灭秦、郑了吧,他们的追兵或许就是身后十里外,情势容不得魏驹多想,他现在只能让这两千残兵败将进入魏邑,依托古老的墙垣防守,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城门吱呀开启,急不可耐的魏氏残卒一拥而入,魏驹的车马反倒落在了后面,魏驹冷眼而观,他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带头逃跑的那些将吏统统斩了,重新树立起自己的权威。
  然而先行涌入魏邑的那千余人踉踉跄跄进去后,却发现有些不对……
  昔日熙熙攘攘的魏邑城内,现在却不见人影,街头一片冷清,仅有几只母鸡在道路上迈步,看到一群败兵涌入后才惊恐地扑腾着翅膀飞上屋顶。
  “吊桥!”就在这时,后面的人惊恐地大呼,但吊桥已经缓缓拉起,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一阵喊杀声从墙垣上传来,众人一抬头,却见魏氏旗帜依旧高悬,可在城垛后面手持弩机瞄准他们的,却是赵氏的材官!
  “降者免死。”来自鲁国的神射手颜高居高临下,他率领两千配备强弩的材官,早已攻占了魏邑,这只是一个诱饵,诱使魏军抛弃盟友奔逃的毒饵!
  ……
  “魏邑已失……”当看到吊桥猛地拉起,城头魏氏旗帜被斩断,换上了赵氏旗号时,魏驹便知道情况不妙。
  城内是瓮中捉鳖,城外则两支各有千人的赵卒已经从城后包抄了过来,赵无恤兵力充足,分数千人来攻克魏邑不是什么难事,随后他们守株待兔,谁料正好堵到了魏驹的残兵。
  大约有三分之二的魏氏败兵已入城,还滞留在城外的不满千人,当最后的庇护所也宣告沦陷后,他们的精神一下子垮塌了,不少人也不想跑了,就跪在城池前呆立,或者索性坐在护城河便嚎嚎大哭。
  只有魏驹带着百余人匆匆掉头,这时候从风陵渡追过来的赵军也到了,前有狼后有虎,魏驹只能利用他们对魏邑地形的熟悉,堪堪躲开了夹击,逃入一条树林茂密的小路。
  这条小路通往魏氏祖坟。
  等眼前视野终于开阔后,魏驹一看身后,恍然发现,依旧追随他的,已经仅剩下数十人……
  魏氏的百姓、兵卒、食客、家臣,要么叛逃要么降敌,魏驹彻底感受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轮卡在石缝里,再也出不来。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赵氏不知道出动了多少人手来追杀魏驹,他只能在亲随护送下下了马车,踉踉跄跄朝坟包密布的祖坟跑去……
  魏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祖先的庇护么?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亦或是想要在最后的时刻得到先祖的原谅呢?
  这是一片巨大的坟陵区,首先经过的是被允许葬在周围的魏氏家臣坟墓,慌不择路间,魏驹还瞥见了阎没、女宽等人的名字,他们活着的时候勇于进谏,死了以后也分布在陵区周围拱卫家主亡魂。
  身边还跟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他们在石制的墓碑间穿行,后方不断有箭矢射来,让魏驹无法停留喘息,只能不停地跑。
  再往里,就是魏氏的例代家主之墓了……
  他看到家族肇始者毕万的坟冢芳草萋萋,两个石制的武士像立于封土左右,因为年代久远,武士脸庞已经模糊不清。墓碑上依稀能看到两个卦象,这是毕万对后人的期待,可那个预言是彻底破灭了,魏氏非但没有获取“大名”,恢复诸侯地位,反倒被逼入了绝望的窘境。
  接着,他看到魏武子那粗犷不加修饰的坟墓,听说这位家主是个纯粹的莽夫,追随晋文公流亡,却在归国后犯下大错,勉强逃死后功勋却被削除殆尽,只能憋屈地回魏地老家做一个松闲领主,最后死在床榻上,这也使得魏氏在晋国的发展陷入瓶颈,在赵氏、狐氏对执政发起争夺的时候,魏氏的子孙却只能以大夫的身份努力拼搏……
  然后是魏相、魏锜之墓,小宗吕氏的两位家主,魏驹想起自己的堂弟吕行,既然魏邑陷落,想必他也和蒲坂的令狐博一样,死于非命了吧。
  断后的人发出惨叫,魏驹也不幸中箭跌倒,一抬头,他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了坟区的最深处,两座拥有高大封土的坟陵屹立在此……
  魏庄子和魏献子之墓,魏氏最伟大的两位家主,为他们世卿世禄地位打下基础的祖先。
  一时间,魏驹热泪脱眶而出。
  魏庄子绛,是晋悼公时代的宰辅之臣,他主张和戎,并多次立下战功,在外交事务上也有突出贡献,晋悼公八年之内,九合诸侯,其中就有他一半的功劳,自此以后魏氏才得以第一次登上卿位,染指国家大权……
  至于魏献子舒,魏驹的祖父,更是魏氏第一位晋国上卿,他在太原之战首创魏献子方阵,让魏军成为一时翘楚,魏驹在此基础上结合赵氏战法,创建了魏武卒。其后魏舒执政6年,展尽才华,瓜分祁、羊舌,让魏氏领土达到巅峰……
  “祖先何等英明,奈何子孙不肖!”
  魏驹先是大哭,随即又是大笑。
  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听说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会把头朝着它的洞穴,而魏驹在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又回到了魏氏的起点处……
  “不肖子孙驹,今日最后为祖父、曾祖献上血食!”
  在历代魏氏家主英魂的凝视下,魏驹拔出了剑,横于颈前,在追杀而来的赵兵触碰到他前,于魏庄子、魏献子墓前自刎而死!
  他的血溅射在二位祖先的墓碑上,好似朵朵红花……


第1009章 函首
  是日傍晚,风陵渡的赵氏大营内,传出一阵欢呼之声……
  “恭贺上卿获取全胜!”
  “恭贺主君毕其功于一役!”
  “恭贺上卿灭亡魏氏……”
  逢迎阿谀不绝于耳,赵无恤却没有理会,只是在细细端详面前的首级。头颅是盛放在上好的木函里送来的,因为是刚死不休,所以栩栩如生,若不看发髻和胡须上沾着的血渍,以及脖颈处可怖的断口,翻卷出来的皮肉的话,死者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这人是魏驹没错,听颜高说,他是在魏氏家族墓地里自刎而死的,赶来的赵兵为了争夺魏驹的头颅,在坟墓前打成一团,有不少人死伤……
  毕竟赵无恤为这颗头颅悬赏五十万钱啊!
  赵氏内部的贫富是以家资为根据的,中人之家的家资标准是“十金”,即五万赵钱,五十万赏金便相当于十个中人之家的家财,斩获魏驹头颅者,不管之前有多么贫贱,都可以瞬间跻身于富裕阶层,几代人都享不尽荣华富贵。
  如此重赏,也怨不得众人竞相争夺魏驹首级。
  但此时此刻,这个让赵无恤付出了五十万钱的首级放在眼前,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欣喜和愉悦,反而有些空虚和恶心。
  魏驹是他的敌人不假,但之前二人也有十多年的交情,还曾结为义兄义弟,那些生死与共的誓言犹在耳旁。
  虽然此事是魏驹不仁在先,但赵无恤自己也不敢称义,赵魏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他步步相逼脱不开关系。归根结底,赵魏矛盾是对晋国权力分配的不平衡造成的,因为毕万留下的预言,魏曼多、魏驹父子都有重新成为诸侯的野心,他们迫切希望能均分晋国,列为诸侯。然而赵无恤却压根不想重复三家分晋,他只想在确保晋国完整性的前提下,独吞这个泱泱大国……
  而魏氏又不肯屈居人下,加上陈恒怂恿,秦郑相邀,魏驹便彻底与赵无恤决裂,最后落得个身死族亡的下场。
  随着魏氏最后一任家主丧命,魏军也稀疏投降、被杀,领地完全陷落,魏氏可以宣告灭亡了。
  一个百年世卿大族,转眼间便灰飞烟灭。
  赵无恤叹了口气,合上木函,对侍候在旁的子夏说道:“将魏邑府库内的东西稀疏分给有功将士,但魏庄子、魏献子是对晋国有大功的人,虽然子孙不肖,图谋叛乱被诛杀,魏是血食也就此断绝,却不能抹杀他们过去的功绩,让人好好保护,不许兵卒肆意入内破坏,违者严惩不贷!”
  子夏听得眼前一亮,当年周朝灭殷商,虽然斩了商纣首级,又杀武庚,但周公却仍然对一些殷商贤君加以祭祀,甚至刻在周原甲骨上流传后世,于是殷民归服,不敢再叛。赵无恤此举有效仿周公之意,战争时期对敌人要严酷,胜利后却要显得大度,比如宽恕轻罪者,对当地民众念念不忘的先君贤人加以凭吊,都是收拾民心的好办法,只有这样,赵氏才能取代魏氏,统治魏地百姓。
  “还有魏氏叛国,但魏地百姓无罪,赵军不得滋扰,违令者降为皂隶!”
  “至于魏驹的首级……”赵无恤想了想,让他的行人楚隆上前,下令道:“以大夫之礼葬其尸身,首级盛于木函中,汝亲自送去虢城给韩卿过目。魏氏在战争里完全忘了当年温县结义之情,多次围攻韩氏,杀其百姓,毁其城邑,想必韩卿一定恨之入骨,让他看看此人死状,也能消一消心头之恨……”
  这又是一个敲山震虎之策,经过魏氏的教训后,赵无恤已不想再打一场内战了,与其让韩氏生出非分之想,改天再弄出幺蛾子来,不如先吓吓韩虎,稍后再给他点甜头,让他搞清楚晋国现在谁说了算。
  何况在赵无恤之后的计划里,韩氏还能派上不少用场呢。
  “这之后,便请韩卿来风陵渡与我会面,就说内贼虽已扫清,外敌却仍在跳梁,只有赵韩两家诚挚合作,才能逞威雪耻于外!”
  ……
  兵者国之大事,一旦交兵,别说过程的繁复多变,就连善后之事也不是保护一个坟墓,送去一个头颅就能解决的。
  河东经过半年大战后一片凋敝,人口十去三四,百姓或死亡或流浪,田地都撂荒,仍由杂草疯长。将这片膏腴之地纳入统治后,赵无恤必须着手恢复,否则领地的扩张非但无法带来好处,反倒会成为累赘。
  不过那是之后几个月里需要做的事,至于眼前,赵氏急需处理的还是战俘问题……
  早在决战前,因为韩城之战、龙门之战、蒲坂之战等战役都大获全胜,赵氏已经收纳了万余秦、魏俘虏。风陵渡之战后,因为魏氏先奔,秦郑早早崩溃,死者不多,投降者甚众,当场便清点出了三万多人……加上溃逃的魏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被抓获过来,预计最终俘虏人数会达到四万五千……
  加上先前的那些,赵氏一下子便拥有了约合六万俘虏,各个战俘营人满为患,粮食压力剧增,这是战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因为盗跖洛水屠俘的缘故,战俘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赵无恤身为大国上卿,不但要顾实利,也要顾脸面,像盗跖一样不管不顾统统杀了自然是不行的。不仅因为内外舆论对屠俘的谴责,更因为在赵无恤眼中,这些俘虏都是宝贵的资源,比黄金、铜锡、木材、皮革更加金贵的资源!
  当项橐带着从后方押送来的辎重牛酒前来犒军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战俘们被打散重新编制,抢在战场上的尸体腐烂前将它们收敛埋葬,几乎每队俘虏都有赵卒持刃看守。
  等他步入大帐时,正好遇上赵无恤在营内把玩积木,那些木头下部宽大而上部短小,正好搭成一个阶梯。
  “子革你来。”
  赵无恤见项橐入内,便招呼他过来,随后指着地上的积木道:“看到此物,你想到了什么?”
  项橐一瞧,每块木头上还有一些小字,他眼尖,能看清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工商”“皂隶”之类,其中天子最高,皂隶最下,一个累叠一个,最后形成了阶梯型的塔状。
  他脱口而出:“楚国有位大夫曾说过,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是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庶人、工商,庶人、工商臣皂隶……”
  “不错。”赵无恤颔首:“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也是当今天下的几个等级组成。”
  他指着被压在最底部的积木道:“皂隶低贱,无人身自由,却干着最苦的劳作,也没有报酬,每日所得食物仅能果腹。虽说拥有自由身的农夫和工商才是晋、鲁两国根基,可赵氏能有今天的成就,缺了皂隶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赵无恤露出了一丝苦笑,过去十多年里,他每到一处便打击殉葬,取消活人祭祀,在许多方面的确是朝着“以人为本”的方向迈进,可唯独有一样罪恶的陋习,是他这个政权暂时无法剥离的,那就是奴隶制……


第1010章 奴隶制
  中国没有所谓的“奴隶社会”,但奴隶制度却长期存在,殷周如此,春秋战国如此,哪怕是在老教科书里被称为“第一个封建王朝”的秦也不例外。
  所谓“商鞅变法废除奴隶制”早己经被海量考古材料证明是个历史错误,真正的情况是“秦为无道……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商君不但没有废除奴隶制,还设置了众多将战俘、平民籍没为奴隶的条款,秦的刑徒、皂隶、臣妾比例远超六国,甚至远超商周……
  当年赵无恤知道这一事实时也曾惊诧得不敢相信,可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越是社会分化严重的时代,越是战乱加剧的时代,越是难以摆脱这一陋习。
  马克思理论认为奴隶产生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贫穷,这是有道理的,春秋以降,随着各国井田制的解体,社会贫富分化加剧,于是贫者因破产而沦落为奴,富者大量利用奴隶去从事物资生产。晋国的公族栾、郤、胥、原、狐、续、庆、伯等贵族的后代尚且会降在皂隶,就别说普通百姓了。
  皂隶、臣妾,都是被压在阶级金字塔最底部的人,他们的生活十分凄惨。赵无恤忘不掉自己的妾室伯芈年幼时沦为隶妾,他也忘不掉初入新绛人市时看到的污秽暴行:那些狭小的囹圄、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当时天真的他暗暗捏着拳头说自己要像废除殉葬一样,将奴隶制度也埋葬掉。可直到真正执掌一国时才发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东西是不以个人意志转移的,纵然赵无恤能极大推动其进步,可想要量变导致质变,非十年百年不能成功。
  赵无恤在治理鲁国的实践中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眼下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春秋晚期,天下大同,人人幸福是不可能做到的。想让政策立竿见影,除了依靠科学技术外,最便捷的法子无非是依靠残酷剥削一群人,让社会上另一部分人得到减税、减役的实惠……
  古今中外,这种方法屡试不爽,宗周靠压榨殷民和各国土著居民让周人贵族过上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所以才有东方殷人抱怨道:“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此外还有秦国剥削六国遗民而肥秦地的军功贵族;元朝剥削汉人南人而肥蒙古、色目;清廷剥削汉人而肥旗人;近代资本家剥削黑奴为白人经营种植园;德国剥夺犹太人财富转移战争矛盾;党带领下广大人民对地主富农的共产主义专政……
  这也是赵无恤搭那积木想要阐述的道理,人类的历史,就是不同阶层之间压榨与反压榨,阶层成员不断流动和固化的过程,而且根本不存在纯粹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更普遍的是多种制度混合并存。
  现如今,在社会总财富增长缓慢的情况下,赵无恤也不得不利用皂隶来承担他广施“仁政”带来的经济压力了。
  过去在晋国鲁国的经济关系,是“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而现在赵氏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现在的赵氏是一个古怪的集合体,在名义上还是封邦建国,但幼弱的晋侯只是挂名,赵无恤才是最大的封建主。可在赵氏之下,一切都被打乱了,行政上是郡县制度,虽然在选官上还不够完善,可世袭的卿大夫被领取俸禄的官僚完全取代是迟早的事。所以“大夫食邑”基本不存在了,赵无恤可以直接从郡县收取赋税。
  郡县地方赋税的主要来源,自然是士、庶人和工商了。一方面赵无恤鼓励军功授田,分割大宗族,造就了许许多多小农家庭,增加了税收户数。他还放宽对工商的限制,在邺城、朝歌等城市,手工业和商业蓬勃发展,带动着经济繁荣,农税和工商税是财政收入的大头。
  然而在这之后,是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
  在现实面前,赵无恤妥协了,赵氏现在的政策和后世的秦朝很像,庞大的皂隶群体是赵氏维持经济繁荣的重要手段,因为他们和十税一、十五税一的士农工商不同,所创造的价值被完全剥夺归公。所以使用官奴来进行大型工程建设,或者从事挖矿、采盐等重体力活获利极多。
  但和过去、未来都不一样的是,赵氏实行军功授田制度,新开辟的土地在法律上是归领主赵无恤所有的,授田只是授予使用权,只要不作奸犯科就可以代代传承,不必担心人死地收,但百姓不得买卖土地,加上此时地广人稀,土地兼并的大潮尚未来临。
  所以,赵无恤在晋、鲁很大程度上遏制住了贫民自卖为奴的趋势,他们的奴隶来源比较单一,主要是战俘。
  赵氏剥削的第一批奴隶是早年在东方时俘获的齐人、卫人,若非他们承担了大量劳役,鲁国民众的日子恐怕没现在这么滋润。第二批是六卿之战里投降的大量齐、范、中行、知氏兵卒,若没有他们,联通晋鲁的大动脉卫渠就没法开凿,邺城也不可能这么快完成建设。
  对奴隶进行剥削,是减轻普通农民、工商负荷的重要手段。可奴隶身份并非一成不变的,赵氏的皂隶一般是三到十年,若有功劳和突出贡献,还能提前恢复自由,所以称他们为“刑徒”可能更恰当些。如今休说最早的那一批,就算是六卿之战后沦为奴隶的战俘们,若没有劳累致死,也早已脱离隶籍,或加入赵军,或恢复庶民身份了。
  所以眼下的赵氏其实很需要大量皂隶:对官府而言,各郡县的道路、水渠、堤坝需要人维护,被毁坏的城市需要修缮,更多的运河需要开凿;对个人而言,在这场大战里获得战功的将士,都期盼能分到一些个皂隶,带回家去,在自己出征服役时在田里干活……
  故而在一下子拥有数万战俘后,赵无恤便如同一个坐拥金山银山的巨富,他手下的将领臣僚也馋得眼红,既然杀之不仁,释之纵敌,将这些战俘变成刑徒、皂隶是最妥当也是最能获利的办法!
  事不宜迟,大战后第三日,赵无恤便下达了对战俘的处置……
  ……
  五月二日这天,风陵渡战场清点得差不多了,赵军将士辨明身份后被装在麻袋里运走,他们会在附近找一处风水宝地统一埋葬,至于敌军的尸体,则被就地火化,化为一捧捧灰土就地掩埋,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尸体太多疾病滋生。
  这些活基本是俘虏在干,挖坑、填土,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每天仅能吃到一碗稀粥,而且兵卒都被打散编制,无法结伙作乱。但每个人都很忐忑,不安定情绪在人群里蔓延,毕竟洛水屠俘的名声太烂,赵氏一时半会还洗不掉这块污迹。
  直到赵无恤的正式命令下达后,俘虏们,以及负责看押俘虏的各支部队才松了口气……
  “赵氏有律法,曰:寇降,以为隶臣……”
  不出意外,这数万战俘都将失去人身自由,不过虽然同为奴隶,却也有详细区分。
  河东籍贯的魏兵降卒,若愿意加入赵军作为死士,在大军陷阵时充当填沟壑者,则可以当场获释,若立下战功,还可以得到升迁,不愿者要作为刑徒服役三年。
  秦人、郑人的兵卒要惨一点,他们也是刑徒,但服役期限为五年到十年不等……
  这是考虑到赵氏可以马上对河东展开统治,魏兵只要把他们的旧主抛在脑后,就是赵氏的顺民。而秦、郑一时半会无法纳入治下,与其放其归国,不如作为奴隶,帮晋国弥补战争带来的创伤……
  “各郡肯定会为这些刑徒的使用争破脑袋。”在与项橐谈论时,赵无恤已经预见到各郡太守的你争我夺,这么多精壮刑徒,完全足够一个郡完成一个大工程,为郡守的政绩锦上添花了。
  不过赵无恤打算统统否决郡守们的乞求,如今赵氏领地又扩大了,河东落入手中,河西也随时可以夺取。故而最重要的事情,是修通一条连接太行东西的大道!除了部分刑徒将赏赐给军功卓著的个人外,都得拉到太行沿线修路搭桥。
  对于一些战俘而言,这个结果是残酷的,意味着他们在未来很长时间里要失去人身自由,和父母妻儿天各一方,以最低廉的代价为赵氏创造价值,也许一不小心就会死于山石、滑坡,或者冻饿致死。
  可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战后没有遭到屠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三到十年不等的刑期又让他们有了恢复自由的希望。而且赵氏律法在这方面是较为完善的,就算是社会底层的皂隶,也拥有法律地位,比如获得奴隶的主人就算要惩罚、杀死其奴,也必须报请乡、亭核准执行;否则,主人就构成“擅杀”、“擅刑”罪,要负相应的刑事责任。
  所以就算苦点,也有盼头啊……他们如此希望着,本来打算着若是要被屠杀,便奋起一搏,现如今拳头却松开了。
  在群臣忙着细分战俘的时候,赵无恤却于风陵渡口大摆筵席,等待除他以外,晋国仅存的卿韩虎……


第1011章 国殇
  近来韩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魏驹首级的模样。
  虽说魏氏为了转移天灾造成的损失,引秦、郑入寇,大肆掠夺韩氏的人民仓禀,让韩氏遭受重创,还把虢城围得水泄不通。韩虎也曾恨透了魏驹,可眼下见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心里却又感到一阵阵的悲凉。
  还有害怕。
  晋国赵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已不可逆转,魏氏已亡,接下来会是谁呢?
  而且他对那个头颅所代表的含义猜测不已。
  是威胁?是恐吓?是嘲笑?亦或是寻常的传首告之消息?
  肯定没那么简单。
  虽然战争里和赵无恤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但韩虎被受邀赴宴时,也犹豫再三。
  最后还是他的谋士段规力劝道:“主君必须去!”
  他分析道:“赵军大败秦、郑、魏后,士气正旺,但赵无恤却没有急着入秦,而是停驻风陵渡,看着河外地虎视眈眈,倘若主君不去赴会,赵无恤定会对韩氏生疑,说不定那数万大军就会渡河南下,配合桃林塞的赵军一起席卷河外,到时候又是一场兄弟阋墙,血光之灾啊!主君觉得,韩氏挡得住么?”
  “挡不住……但赵韩两家联姻结亲,我与他也亲如兄弟,子泰不至于如此吧……”韩虎十分踌躇。
  “一旦威胁到自己,赵无恤连自己的两个亲兄长都能屠戮,更何况义兄义弟?至于联姻……赵魏、赵知又不是没有姻亲,结果如何?赵武子死后,他的魏氏夫人因害怕赵无恤,遂逃奔回魏氏,怯怯而死,知氏夫人也被软禁,终日以泪洗面,最后一命呜呼。主君真的觉得,两家关系是一介女流的柔弱躯体能承载的么?”
  这些话韩虎听进去了,纵然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备上礼物,赶赴风陵渡与赵无恤会面。
  他没有走险要的函谷关、桃林塞,那些“跖之徒”把盗跖的死也归咎到了韩虎头上,认为若不是他自行撤离,盗跖也不至于死在桃林……
  韩虎心里大喊冤枉,当时楚王势头正旺,大有席卷河外之势,谁想得到他会突然病逝啊!可他解释也无用,过去几天里函谷关的跖之徒已不止一次阻断韩兵西去,若不是有军法约束,他们大概会杀到虢城抢掠一番泄愤吧。
  所以韩虎是一苇扁舟渡河,从河东去到风陵渡。
  路途中,入眼尽是一片凋敝,晋国的精华河东地区在连绵战火中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田地或被抛荒或被兵卒践踏倒伏,一些秦、魏、郑的残兵逃入山林行盗匪之事。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地方的居民已经开始返回家中,赵军控制的地方,秩序在一点点恢复。
  等韩虎到风陵渡时,天色近晚,战场已经收拾完毕,进攻韩氏时不可一世的秦、魏、郑联军现在却垂头丧气地做了俘虏,认命地在地上刨坑,填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混杂着烟火熏肉的味道,想到这是大量尸体焚烧的残留,韩虎胃里一阵翻腾,这直接导致整个宴飨上,他一块肉都没吃进去,只是在默默地抿酒。
  赵无恤的热情不减当年,席间片语不提魏驹,不过韩虎却止不住想,十年前温县桃园结义大家其乐融融,今日两人为坐上主客,另一人却已入黄泉,他就感觉到一丝不自在,甚至连酒盏里的影子,也染上了一丝血红……
  韩虎喝不下去了,停杯于案上,赵无恤见状拍了拍手后,斟酒的侍从徐徐退下,上来的是一群“乐工”和“舞者”。
  名为乐工,却个个五大三粗,没有琴瑟,却拿着短萧金铙;名为舞者,却个个披甲带剑,杀气凛然地鱼贯而入,一时间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
  韩虎和随行的段规等人见状凛然,却听赵无恤说道:
  “此行是为了剿灭叛贼,驱逐敌寇,故而未带雅舞雅乐,只有短箫铙歌。这些都是赵氏军乐,却正合《周礼》所言,王大捷,则令凯乐,军大献,则令凯歌者也。奏乐的是战场上敲打腰鼓的乐官,舞蹈的也是战场上斩敌方首级的勇士,二三子谨以剑舞为韩卿取乐,不知子寅意下如何?”
  韩虎面色有些不好看,勉强答道:“昔日黄帝败蚩尤,使岐伯作军中之曲,用来建武扬德,鼓舞战士,正合今日场面。”
  赵无恤颔首,示意舞乐可以开始。
  萧铙并奏的鼓吹曲子在帐内悠扬响起,仿佛真是战场上的冲锋信号,那些军乐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比堂上舞剑的武士们薄弱。
  “喝!”的武卒也迅速列了方阵,齐齐握剑持盾呼喝,一边以剑敲击盾牌,一边高声唱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一首被赵无恤修改过的《国殇》伴随着鼓吹,剑舞,真可谓气势如虹,悲壮莫名。
  过去百年里,多有楚人北上投奔晋国,其中更有不少乐官,所以晋国音乐也渐染楚风、楚音,属于晋地的国风《唐风》里便有“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楚歌里的语气词“兮”被大量借用,所以对这一首新诗,众人也不以为怪,反而为其中的所表达的悲烈感染了。
  席上,赵无恤眉毛上挑,一脸严肃,赵氏众将激动不已,只差起来加入其中,韩氏君臣则在武卒犀利的目光和剑锋所指下面色苍白,韩虎已经后背微颤,坐立不安,恐怕已经被吓到了吧。
  最后,鼓吹和剑舞在“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终曲里落下帷幕,帐内已是一片肃杀。
  “好曲,好乐,好壮士!”韩虎愣神了半晌,才在段规提醒下起身向赵无恤敬酒,祝贺其赫赫武功。
  赵无恤与其对饮后道:“此番邀子寅前来,一是你我自开战以来便未见过,心中想念。其二便是关于晋国的未来……”
  韩虎见赵无恤终于将话挑明,心中松了口气,却听赵无恤道:“魏氏已灭,魏氏河东地的归属,子寅可有想法?”
  “不敢,子泰乃晋国上卿,一切都听你安排!”韩虎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刚吃完人的虎豹盯上了,逃离还来不及,岂敢再觊觎他口中的食物?他看了一眼谋臣段规,想从他那里寻求帮助。
  赵无恤突然叹了口气:“此次诸侯连横伐晋,若不是靠韩氏出力,还不等赵氏大军集结,河东估计已经守不住了,故而我不敢忘记韩氏的功德。只是我身为晋国上卿,不能以私情而忘国事,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魏子腾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当两家领地犬牙交错时,便容易引发冲突,让人生出异心来。如今赵韩虽好,可假若有一天子寅的家臣怂恿你夺取河东,或是勾结外国挟持,到时候你也身不由己了。”
  这句绵里藏针的话吓得段规将圆场的话咽了回去,鼓吹也好剑舞也好都是赤裸裸的威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韩虎有种预感,今日若是忤逆了赵无恤的要求,他和众人很可能就走不出这个大帐了。
  韩虎也十分忐忑,问道:“那按照子泰的设想,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赵无恤笑道:“再与赵氏交换一次土地。”


第1012章 虽行无道
  “楚王身死,楚军退兵后,赵氏的王孙胜、眉间赤等人带着援军开始反攻,昨日来报,说已实际控制陆浑等地。此地方圆百里,乃晋国故土,也是子寅孜孜以求的地方,我打算将陆浑等地转交给韩氏,你看如何?”
  陆浑地区是段规为韩虎规划的未来扩张方向,眼馋多年终于到手,但韩虎心中却没有喜悦,因为他更担心赵无恤究竟要韩氏付出何等代价来交换。他心中很是忐忑,韩氏不求得到富庶肥沃的河东,只求自己的旧土不要被强夺。
  谁料赵无恤却卖了个关子。
  “大军士气正旺,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子寅可否愿意与我入秦游猎一番?”
  赵无恤前一句还在谈战后地域瓜分,后一句却突然变成约韩虎伐秦。
  韩虎和他的谋士段规一愣,对视一眼后,段规站出来试探地问道:“上卿欲攻秦国?”
  “不错,秦军主力都在河东被歼灭、俘虏,秦国国内空虚,正是跃马雍州,恢复晋国故土的好机会。”
  他让人将一幅地图挂起,指着上面说到:“韩氏已经出力太多,子寅只需为我守住陆浑,防止楚人再度北上。我将帅主力从蒲坂入河西,再遣一军从函谷入上洛,两路钳击,秦人却少兵卒,一定无法抵挡。”
  他拊掌笑道:“等攻克这两处后,河西归赵氏,上洛则归韩氏,子寅觉得如何?”
  所谓上洛,也就是洛水上游,位于SX东南部的商洛一带,之前也属于晋国控制的地域,在六卿之战里被秦夺取。
  上洛、陆浑、河外,这三处倘若连成一片,也有方圆数百里之广,若赵无恤以此作为对韩氏在战争里力战不降的谢礼,韩虎是欣然接受的,但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这两处并非白给,赵无恤接下来还要向他“换取”一些地盘……
  看着赵无恤又抿了一口酒,嘴唇轻启,韩虎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韩氏放弃河东、河内、上党所有领地,这便是我的条件!”
  “什么?”
  韩虎一口气没顺过来,酒水全喷在案几上,整个人也差点拍案而起,将手指指到赵无恤鼻子尖上了。
  还是他的谋臣段规机灵,连忙越过上首席位,过来狠狠踩了韩虎一脚,将他拉到身后,随即笑嘻嘻地对帐内剑拔弩张的赵氏众人说道:“我家主君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不等韩虎说话,他便朝赵无恤一拱手,又回头对帐内侍者道:“还不带路?韩卿要去更衣!”
  拦在帐外的武卒看向赵无恤,却见赵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子寅去吹吹风也好,好好想想这个条件,想想赵氏和韩氏最初的融洽关系。”
  段规忙不迭地点头,拽着韩虎朝外走去,走到帐门前,却听后面又传来了一句幽幽的话语:
  “子嬴,千万别忘了狐射姑的教训啊……”
  ……
  “你听到赵无恤说什么了么?除了祖地韩城可以保留作为汤沐邑外,韩氏放弃平阳、箕、州、野王、上党等地,赵韩以大河为界……”
  在一处狭小且散发出淡淡异味的厕所内,佯装酒醉的韩虎已是怒不可赦,刚走进来他就再也忍不下去了,语气急促地说道:“这就是赵无恤的原话,这哪是换地啊,简直是强取豪夺!”
  虽说韩氏的旧领地加起来和赵无恤承诺给他的上洛、陆浑差不多大小,可都是开发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熟地啊,人烟密集,工商业发达!可不是豫西山地里鸟不拉屎的偏僻所在能比的。
  虽然赵无恤还承诺韩氏可以迁徙民众到新领地,可这场交换,怎么看都是韩氏血亏啊!
  “而且他还以晋襄公时的次卿狐射姑忤逆正卿赵盾,导致狐氏失去领地,宗族衰败,家主出奔之事加以威胁。”
  韩虎又怒又气又悲,怒的是赵无恤明火执仗地索地,气的是过去小半年来,韩氏辛辛苦苦抵御秦魏作甚?悲的是赵无恤得志便猖狂,终于露出那颗贪得无厌的心了……
  “主君,切勿焦躁。”段规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厕所外,这里离筵席并不远,宴飨上的觥筹交错还能听见,赵氏的兵卒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若非他呵斥,甚至还要跟进来。
  他压低声音对韩虎说道:“赵氏的要求,吾等不可断然拒绝,赵氏在晋国之内已经无敌,所以赵无恤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索地。何况韩氏的韩城、平阳、上党、州、野王在战时被赵无恤以方便转运辎重,防御敌军为由接管,至今已过去数月,韩氏的宗族、女眷大多在他控制下。这些地方实际上已经归赵氏了,他现在打着交换的名义来索地,假如主君不答应,以赵军的强大,说不定就会撕破脸皮,帅十万大军兵压虢城,到时候非但旧土守不住,连韩氏社稷都有危险……”
  赵军不可敌,从这场战争里,韩虎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一点,但他仍然不服气。
  “他真的会如此做么?”韩虎颇为悲凉地说道:“我执意不答应,让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也不错。”
  “看清又能如何。”段规掰着手指对韩虎说道:“国君被弑,魏氏已灭,秦国郑国实力大损,现在只能任由赵氏宰割,却无还手之力。更远的楚国刚死了国君,君位未定,暂时不会北上,还有齐国,虽然一直在与赵氏作对,过去半年里,齐国在东方可有什么作为?至于吴国,吴国太远,远水解不了近火,根本帮不上韩氏。”
  “赵无恤真乃小人,翻手为云覆手雨,到了最后,我韩氏却得了个孤立无援的下场?如此算来,当年我家便不如投靠知氏……”韩虎咬牙切齿。
  那韩氏可能早就灭亡了,这句话段规没说出来,而且他也希望自家主君能少一些意气用事,多一些诡诈。他同样没点明的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赵无恤的要求看似过分,可越是这样,就越证明他没有灭亡韩氏之心,只是想把韩氏赶到晋国的边鄙地区,与赵氏利益无涉,那样便能井水不犯河水。
  说白了,就是让韩氏远离晋国中心,一边玩去,这种一脚踢开是段规比较放心的,反倒是表面温情蜜语,暗地里设计颠覆的行为让他更为忌惮。
  “既然无法拒绝,也无法夺回,不如顺水推舟给赵氏土地,以增其贪婪之心,臣料想,赵无恤一定会习以为常,继续向别国索地,若有不从者,赵氏一定会挥兵讨伐。这样,韩氏就可以免于祸患,在河外静静等待形势变化……”
  段规苦苦相劝,他对韩虎在晋国内与赵无恤角力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在他看来,与其争尺寸之地,逞一时之勇被赵氏灭亡,跳出晋国这个被赵氏填得满满的大瓮,或许对韩氏而言,会别有一番天地呢!
  ……
  “韩卿和段规去了快一刻了。”项橐忍不住提醒赵无恤。
  “不急,十多座城邑,三十万百姓归属,换作是我,也会犹豫踌躇很久。”
  “韩卿会答应么?”连项橐也觉得赵无恤的要求有些过分,今日的上卿,不似平常的上卿。
  “晋国夹于河中,横穿国土的太行就好比是脊梁,而河东则是其腹心,河内犹如肠胃,太原好比手足。晋国若分裂,则地势大泄,纵然能仗着祖先遗荫逞威一时,可终究会被外敌各个击破。反之,晋国若全,则天下无敌。消灭魏氏一统河东已经耗费了数年精力,我可没时间与韩氏纠缠数十年,慢慢理清那些犬牙交错的领地。”
  “可这是不是太过霸道了……”
  “霸道?”
  无恤大笑:“我现在需要的或许就是霸道,当年晋国举行邾南之会,面对齐、鲁等国的虚以委蛇,号称谦谦君子的叔向说了这么一番话。”
  “叔向指着浩浩荡荡的晋国车阵,对齐、鲁使者说,寡君有装载甲士的战车四千辆在那里,即使要做点什么无道的事情,难道还有谁阻止得了么?牛纵然瘦,压在小猪身上,难道怕小猪不会被压死?现在赵氏就是一头强壮的牯牛,韩氏则是头瘦弱的小彘,一脚踩不死,那就两脚,三脚……”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只是我也不想赵韩两家快两百年的交情,以这种方式结束,韩厥庇护赵氏孤儿的恩情,决不能轻易忘记。故而给还是不给,我只问他一句话,屈服还是灭亡,只在韩虎一念之间。若他放下野心,服从于我,无论是名分还是荣华,韩氏可以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其实赵无恤心里也知道,他的要求极为过分,甚至比历史上,知伯瑶索地于赵魏韩还要过分!
  可纵然如此韩氏又能怎样?历史上的韩氏答应了知伯的索地要求,献上万户大邑一座,为的是让知伯骄傲,然后韩氏便能坐观知赵起冲突。
  但赵无恤现在的情势不同,晋国已趋于一统,知范中行魏均已灭亡,甚至能从外部给赵氏带来威胁的,仅楚吴而已,其中楚国还死了国君,将陷入一个龟缩低迷期。
  放眼中原,谁还能威胁到他?
  倘若韩氏的领地还横亘在河东,也许他们能,可惜,这一次赵无恤势在必得,外交得不到,他便用武力强取!
  说话间,韩虎和段规一前一后进来了。
  赵无恤停住话头,定定地看着韩虎,他并未起身迎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
  韩虎面色不豫,但还是走到赵无恤跟前,像是对待一位陌生人般,生硬地拱手道:“韩氏,唯赵卿马首是瞻。”
  我又失去了一个朋友,也许是最后一个,赵无恤自心里叹了口气,地位越高,那里就越是一片孤寂。他起身对着韩虎长拜及地,随即挥走仅存的歉意,郑重地说道:“无恤在此立誓,不管今后形势如何变化,只要赵氏还在一天,这天下就有韩氏一席之地。”
  ……
  风陵渡的这场筵席,将赵氏对河东、上党全境的占领确定下来,赵氏承诺给韩氏上洛、陆浑等地,相当于西汉弘农郡范围,但函谷关却仍然控制在自己手中。同时商定的,还有赵无恤之女和韩虎之子的婚事,赵无恤还请求,韩虎那刚出生不久嫡女,还望嫁与他的嫡子赵恒,以后两家将代代联姻,赵韩再度结亲合作,共同征讨外敌,也就是秦、郑。
  其中,入秦作战定在五月中旬,届时风陵渡这边的战俘清点工作也接近尾声。
  赵无恤手下不缺押送刑徒的人,伴随着国内战争告一段落,赵韩之战最后也没打起来,赵氏的数万征召兵在论功受赏后便要各自归籍。因为夏收近在眼前,HB去年已经受灾,全靠常平仓存粮才撑过来,赵无恤可不希望今年又是颗粒无收。
  如此算来,秋收结束之前,赵氏将损失一半的战力,这也是生产力落后时期的战争法则:作战都是分季度分年份打的,打完一仗回家栽秧收粮,次年再集结重新开打,不然的话后勤撑不住啊,不想把国家府库拖垮,就得悠着点来……
  好在赵氏还拥有大量职业的武卒、骑兵,以及新归附的魏氏降兵,这些人不用回去种田,可以继续作战,零零总总加起来,光是西线,赵无恤手头还有四五万战力。
  他自己的后方要休息,却不想让敌人喘息,如今正是给秦国郑国致命一击的好时机,战争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无恤现在要忙着去收取胜利果实。
  五月十日,赵氏主力西渡蒲坂,入秦!


第1013章 入秦
  早在一个月前,河西便被赵氏的两支骑兵打穿了,仅剩不多的秦军龟缩城邑,不敢出门。风陵渡决战后,乘着河西兵力空虚,邮城便充当赵氏先锋,开始攻城略地,大城难以攻陷,小邑却一举拿下。等赵无恤大军入河西时,便一路势如破竹,赵军行动很迅速,五月十日渡河,五月二十日便全取河西,横渡西洛水。
  严格来说,河西一直都是晋国领土,故而直到赵无恤沿着浮桥抵达洛水西岸,才算正式入秦。
  秦国能征召的总兵力不超过十万,其中四万赔在河东,被俘大半,万余赔在河西、函谷关,仅有数千人逃回渭南。秦国国内已空,虽说雍城那边还有部分守军,强行征发民间青年也能凑出一批人来,可他们的速度没有赵军快,这泾水以东,洛水以西的地区,几乎没有设防。
  次日,赵无恤顺利抵达崇国废墟,他登上残存的夯土墙垣,放目望去,满目皆是平坦的平原、农田,期间点缀些许森林的绿意,八百里秦川就这么一览无遗地展现在赵无恤面前。
  他不由默诵着前世在史记里张良评价关中的一段话:“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天下之脊,中原龙首也……”
  不过眼下的秦国,既无巴蜀汉中,又无崤函之固,反倒是被赵氏打进国门来。而春秋晚期的关中盆地,也远不是秦汉之际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虽然《禹贡》里盛赞“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上”,并且周代也曾大力开发,但骊山之难后这一带长期沦为戎狄的猎场,农田废弃,所以熟地不算很多。
  比如泾水、洛水相夹的这片区域,汉代属于三辅之一的左冯翊,也就是后世的铜川市。此时尚有许多茂密森林和泽卤之地,要等郑国渠、白渠相继开凿后,这里才能成为全中国产粮最高的沃野,成为华夏文明的中心。
  也正是在崇地,赵无恤凭吊了周文王,同时对三军宣告道:“当年周文王伐崇时说,‘崇侯虎侮辱父兄,不敬长者,听狱不中,分财不均,苛刻待民,余征之,只是为了崇地之民’。今秦国勾结晋国叛贼魏氏,出兵攻晋,掠我河东,惊我百姓,毁我田畴,对晋犯下大罪。今叛逆已灭,为祸河东的秦卒也稀疏投降服刑,本元帅率师伐秦,只为惩戒秦国君臣之穷兵黩武,并不涉及秦地豪长、氏族、百姓。军中将士毋杀民,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
  郑重宣告军纪和此战的目的后,赵无恤也不理会秦国大庶长那边三番五次发来的请平,而是继续让邮成、虞喜各帅三千骑兵西侵,分为两路直扑泾阳、麻遂,争取六月前全取泾水以东,他自己则带着羽林军和辎重部队,朝栎阳走去……
  ……
  栎邑地处渭水之阳,故称栎阳,后来秦献公在此建立都城,加上郑国渠、白渠都从此经过,让此处十分富庶。
  不过现在的栎阳远没有后世的繁华,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邑,邑外栎树成林,黄土夯成的矮墙,城周长不过一里,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多半只有些低矮的陋屋,这就是大多数秦国城邑的模样。这里已被赵氏前锋控制,按照赵无恤的命令未加屠戮,当无恤车驾抵达时,一大群人已经黑压压地跪在城外相迎。
  这些人多半是当地的长者、豪长、氏族族长,秦国的社会结构和晋国差不多,不同的是因为政局稳定,阶层间流动趋于固化。在朝堂,卿族和大夫实力羸弱无法对君权和公族庶长产生威胁,故而话语权不高,但在乡间,他们还是有一定势力的。
  栎阳也是由几个中小氏族构成的,虽为小贵族,但今日的投降场合,他们都不敢锦衣出行,纷纷换上了色调灰暗的着装,携带牛酒并排跪着。
  见到赵无恤撑着华盖的马车驾驶到跟前,一位高冠博带的中年贵族从车上淡淡地看着他们,众人心知正主来了,便纷纷俯首,口鼻对着地面,大声说道:“弊邑恭迎晋国上卿!”
  有趣的是,一堆口音很重的秦腔里,却夹杂着一声字正腔圆的晋国河东话……
  赵无恤越过前排那些老者、中年人向后看去,辨明发声者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挥了挥手,让那少年过来。
  弓着身子,少年小心翼翼的踱到赵无恤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挪开了眼睛,再拜道:“小子刘德,参见上卿。”说完,他就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等待赵无恤发落。
  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赵无恤这下知道自己没听错,少年说的的确是标准的晋国话。而且此子表现不错,赵无恤身后就是气势汹汹的大军,他却没有怯场,而是将该有的礼仪一丝不苟地做完,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像个雕塑一般。
  “刘氏,莫非是范武子之后?”
  “正是。”刘德说道:“吾家乃范武子入秦时留下的子嗣之后,几代人都世居栎阳,小子今日是随祖、父来迎接上卿的。”
  “原来如此。”
  赵无恤有些好笑,这里面还有一段缘由,说起范武子士会奔秦的过程,和他祖先赵盾脱不开关系。
  当年晋襄公死去,晋国诸卿为立哪位公子为君争论不休,原本赵盾支持在秦国做大夫的公子雍,于是派士会入秦迎接。谁料驱逐政敌狐射姑后,赵盾觉得还是一个幼主容易控制,于是他改立晋灵公,又伏击护送公子雍继位的秦军。令狐之战,秦军大败,原本将有迎立之功的士会也里外不是人了,一气之下,索性调头回了秦国做大夫。
  士会入秦后,一时间成了晋国大敌,比如他在河曲之战中为秦国献计,成功击败晋军。赵盾也为之苦恼,便又承诺给他一个卿位,这才用计迎回士会。
  士会在秦国呆了许多年,也留下了一些子嗣,他们的后代为了与晋国的范氏、士氏加以区别,遂改为刘氏,至今已百余年了……
  若历史再往后延伸,再过两百年,秦国的刘氏又开始向东迁徙,士会后第十代子孙刘清在魏国任职,魏灭后迁至丰县、沛县一带,后来这个家族出了个名叫刘邦的浪荡子……
  后事且不提,赵无恤让刘德站起来说话,却见此子轮廓分明,身材修长,气质也不错,给人第一印象不错。
  于是他便和蔼地问道:“刘德,你乃秦人,为何会说晋言?”
  刘德其实还是挺紧张的,表面镇定,手心里却全是汗,身后是祖父、父亲、叔父兄弟们的目光,家族存亡,或许都系于他接下来这句话。
  “小子不是秦人。”他断然否认了自己的国别身份。
  “祖父和父亲说吾等虽然流落在秦国,但根却是晋国的,所以打小便让晋国过来的亡人教小子说新绛话,以示念念不忘故土……”
  赵无恤嘴上赞不绝口,心里却不以为然。念念不忘故土?别说笑了,且不说士会的那些儿子终生没有回过晋国,严格算起来,刘氏还算范氏余孽呢!
  不过宗法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休说刘氏跟范氏之间的血缘已淡得跟水一样。就算在晋国本土,也有大量范氏、士氏的小宗子孙在为赵氏卖命,赵无恤不至于狭隘到对某个姓氏一棍打死。
  归根结底,还是刘氏有点小聪明,他们从三年前河西被晋国夺回开始,便认为秦国必败,不断通过商贾跟晋国这边眉来眼去,请人教刘德说晋国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最初是联络魏氏,魏氏也完蛋后,赵军入秦,刘氏就忙不迭地做了带路党,以栎阳降赵。
  今日让此子来说这些,也是为了表忠心,不仅此子有胆识,他的祖父、父亲也是老油条。
  纵使看穿,赵无恤却不至于将这些说出来,勉励刘德一番,并赏赐了他一柄剑后,才正式接见了刘氏为首的当地氏族,好言抚慰,并承诺大军不会入城。
  “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简陋的宴飨上,他对这些对自己又敬又畏的秦国小贵族说道。
  “秦君和大庶长已是第三次求和,我也准备答应,在两国重新缔结和平前,栎阳和泾洛之间的稳固,还要多多仰仗二三子之力……”
  这次入秦,赵无恤不打算空手而归,他要狠狠咬下秦国的一块肉,让秦地从此门户大开,对他再也构不成威胁。
  可攻城略地容易,纳入有效统治却很难。
  看着笑容卑微的刘德和他祖父、父兄,赵无恤若有所思。
  他知道,要在远离晋国本土的地方建立统治,光靠军中莽汉和不通当地方言的外来官吏是行不通的,还得借助当地氏族、豪长的帮助。
  像刘氏这种对秦国谈不上归属感,谁强大就依附谁的地头蛇,是赵无恤最理想的扶持对象!
  无恤决定了,等他的两支骑兵前锋实际控制整个泾水以东地区,便是军事行动停止,和谈开启之时,他会逼着秦国缔结一个比“河西之耻”还要耻辱几十倍的城下之盟!


第1014章 泾渭分明
  “泾清而渭浊,还真是这样啊!”
  五月下旬,天气炎热无比,泾渭二水交界的地方,一群赵兵一边饮马,一边盯着黄绿相交,仿佛有一条线将它们区分开来的水面看了半晌,觉得十分神奇。
  “渭水泥沙多,泾水泥沙少,故而一清一浊,泾渭分明。”统帅他们的一名赵吏整马备鞍,对此不以为怪。
  兵卒们纷纷奉承道:“赵校尉说的有道理,不愧是在临漳学宫就学过的……”
  “是副校尉。”赵葭不苟言笑。
  骑兵们对这位唇红齿白的贵族青年赵葭十分恭敬,不仅因为他出身赵氏,还因为他先在临漳学宫学习,这场战争开始后才加入赵军,虽然来得晚,却颇有胆识,历次战役里冲锋陷阵都少不了他。
  此番赵军大举入秦,上郡骑兵全数参战,代郡骑兵马匹损耗较重,加上虞喜长途行军又苦战数月身体不适,就让他带着大部分人回太原休整,只是留下新稚狗带着千余人做邮成副手。他们的任务是作为前锋扫清前路,为后续部队过来攻城略地做好准备。
  赵葭所帅这百余骑属于上郡骑兵,他率先抵达了泾、渭交界处,若在此南渡,就算真正进入秦国腹地了,现在渭水南岸虽然还是一片田畴分布、森林茂密的乡野,可再过上两千多年,那里就会屹立起一座巨大城市:西安!
  不过赵无恤的目标不是渭南,在查探附近没有敌人后,赵葭便带着百余骑沿着泾水向北移动,赵氏两支骑兵分道一南一北,而最终汇合地点,是一处叫做“麻遂”的地方……
  ……
  麻遂刚刚进行过一场小小的战役,一支秦兵妄图抵挡赵军前进,结果被邮成、新稚狗两支骑兵包夹歼灭,这会正在收拾战场。在剥去秦兵装备武器的时候,赵氏骑兵们会时不时惊喜地发出声来,他们在地上不断拾到残缺的兵器,上面铜绿斑驳,掩埋尸体时也会刨出大量集体掩埋的尸骸。
  “谁挖出来的,都给我埋回去!并且要磕几个头赔罪。”上郡骑兵司马邮成很不高兴,对晋秦往事不太了解的屠何人新稚狗则有些不解,当赵葭到达营帐时,邮成正在给他解释其中缘由。
  “我父告诉我,晋厉公时,曾让诸卿率领大军讨伐秦国,参与进来的还有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之师,周天子也派大夫刘康公、成肃公率军助战,联军共计十万。而秦军则有五万人,便是在麻遂和联军交战的。麻隧之战秦军大败,多名大夫被俘,诸侯联军方面,曹宣公也死于军中,此役还有不少晋国将士死伤,便就地埋葬,从戈矛的铭文来看,这些应该就是他们的坟墓。”
  邮成这么一说,新稚狗也肃然起敬起来。
  “如此说来,的确需要尊敬那些战死者,对了,晋军最后打到了哪?”
  邮成想了想道:“秦军残部败退后,晋及诸侯联军渡过泾河追击到侯丽,然后才回师,侯丽大概在泾水以西三四十里外。”
  新稚狗道:“我还以为吾等是攻入秦国最深的,不料先辈更厉害。”
  谈及往事,邮成也有些心驰神往:“不错,麻隧之战让使秦国数世不振,不再对晋国构成威胁,从此秦、狄、齐三强服晋,中原诸国均为晋之属国,又过了三年,晋在鄢陵之战中战胜楚国,重建霸业……”
  听到这里,赵葭没忍住,高声报告入内,他汇报侦查情况后,又下拜道:“小子妄言,二位司马勿怪,麻隧之战虽是晋国军容之盛,却不及今日的风陵渡大战,晋厉公击败狄、秦、齐,却无法改变晋国被团团包围的形势,远远比不上今日上卿威服诸侯,肆伐秦国。”
  他挺直了胸膛道:“就像上卿在战前勉励吾等说的话一样,‘英雄人物,还看今朝’,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赵的时代!”
  邮成和新稚狗都是三旬之人了,看着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如此宣言,一愣之下又是哈哈大笑。赵葭是曾经的W县大夫赵罗次子,邹国执政赵广德的亲弟弟。他年幼时恰逢六卿战乱,当时的一些记忆锻造了他坚韧尚武的性格,所以在成年后被赵无恤送入学宫三年,便投笔从戎,带着一批学宫士人加入赵军。
  赵葭没有凭借赵氏子弟的身份自傲自得,而是矜矜业业,一点也不像他那浮夸的父亲,学宫里的学习经历让他在勇敢之外更有一些同辈人难以企及的智慧。赵无恤也对这个年轻后辈关注颇多,认为是可造之材,虽然赵卿没有直言让邮成关照此子,但看着他一副冲劲十足的样子,邮成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将赵葭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子芦说的不错,过去的辉煌都已化作枯骨灰土,至多为吾等起了个好榜样,现在是赵军横扫诸侯的时代!”
  “所以吾等要比麻隧之战里的晋国四军走的更远。”赵葭却再度下拜,请战道:“葭请帅偏师渡过泾水,入秦国腹地!”
  ……
  “渡过泾水?”邮成和新稚狗对视一眼,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道:“上卿的军令是兵临泾水,泾水以西,赵军暂时不必攻略。”
  在太原、代郡、上郡几处军中摸打滚爬十年后,邮成见证了太多死亡,重担在肩,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一脑子建功立业的功勋子弟,而是一名成熟的将军了。
  他很清楚赵无恤不让赵军冒进的原因,从河东河西数次大战里可以看出来,秦国人有一股子韧劲,虽然现在兵卒已去一半,可若被逼到危亡的地步,困兽犹斗之下,也会爆发剧烈的抵抗。
  就好比麻隧之战二十年后,时值晋国明君悼公在位,为了报复栎之役战败之耻,便让上卿中行偃率晋师,会同诸侯,发兵伐秦。这场被称为迁延之役的战争声势不亚于麻隧,然而秦军抵抗激烈,联军损失不小。好不容易抵达泾水,又遭秦人在上游下毒,饮者纷纷腹泻生病,诸侯不肯渡河,晋军逼迫他们强渡后,抵达泾水以西二十里的棫林,结果这时候晋军自己闹起了别扭,于是大军只能无功而返,沿途还遭秦人袭击,死伤不少。
  后来,晋人把这叫做迁延之役,迁延,退却之意也。
  赵无恤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了只取泾水以东的决定,因为现在秦国尚未丧失抵抗的能力。入秦这段时间邮成能看出来,秦人在以空间换取时间,集结战力……渭南已经有一两万人,雍城那边若全民皆兵,只怕更多,越是向西,抵抗就越是频繁。
  如此看来,赵氏想要一战灭亡秦国?至少现在不太可能,还不如拿下自己能控制的土地,适时结束这场战争,若深入太多,再来一场迁延之役,反倒不美。何况东方的盟友需要帮助,敌人如齐、郑也需要去惩罚,何苦死死耗在广袤的秦地呢。
  然而赵葭却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想法。
  “小子认为,想要让秦国惊惧害怕,在和谈时任我宰割,就必须走到他们家门口示威。”
  邮成思索一番后,觉得赵葭此言虽然有理,但骑兵孤军深入太过冒险了,正要好言劝他放弃,却见赵葭目视邮成,又目视新稚狗,意有所指。
  邮成会意,不动声色地请新稚狗去看看各路斥候是否都回来了,同时告诫士卒们不要饮用泾河里的水,以防秦人投毒。
  新稚狗走后,赵葭才道:“司马,这一次赵军必须比麻隧之役、迁延之役里的晋军走的远!”
  “为何必须如此?”邮成微微皱眉。
  赵葭靠近了邮成,对他坦言道:“因为赵氏必须证明给晋人看,比起晋君,赵氏能更好地开疆扩土,保护百姓,驱逐外敌,其中的差距好比泾清渭浊!邮氏乃赵氏世代家臣,清楚家主之志,想必司马能明白我的意思,早则今年,迟则明年,上卿或有大事于晋!”
  “故小子再拜稽首!还请司马给我一百老卒,三百匹马,我率领精骑渡河西去,走到我能走到最远的地方,勒石扬威!”


第1015章 西岐有凤,鸣于昆岗
  哗啦哗啦,数百匹马儿趟过水流,慢慢从河中露出躯干,攀爬上岸后抖动身体甩去水渍,场面蔚为壮观。
  赵葭任由麾下整理马鞍,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张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图上,计算着这是他们渡过的第几条溪流,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
  在他的请战下,邮成最终还是准许了他的计划,本来打算派更多兵马追随,可赵葭却认为他的目的是侦查,而非作战,带的兵马越多越容易被发现。一旦深入秦川,遭到秦人车骑追杀,一百骑和两百骑有区别么?
  于是一行人趁夜渡过泾水后,昼伏夜出,争取不要被严阵以待的秦人发现。
  他们所行经的平原正是后世咸阳以北地区,赵军对这一片区域的情报所知不多,地图也是猗顿的商队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拼凑起来的。
  这里远没有后来的文化璀璨,人烟稠密,但星星点点的小邑已经在渭水平原上分布得到处都是,若是赵军骑兵们耐心观察,还能看到那条宽敞笔直的“周道”上,一直有兵卒由此向东而去。他们是秦国从境内召集到的青壮,为了保卫邦国而赶赴渭南,赵氏大军正在那隔水与秦国大庶长对峙。
  赵葭也见识到了秦人的民风彪悍,一些偶尔瞥见赵军游骑的秦人不但不躲,反而手持农具兵器朝他们怒目而视。
  他不想浪费时间,一路上避开了所有城邑,沿着靠北的山地丘陵向西前进,较之南方的沿河平原,这边的地势较为崎岖难行,但好处是沟壑纵横,容易隐匿行踪。
  第一天时,他们越过了迁延之役时晋军停驻的棫林,第二天傍晚,又把麻隧之战后联军抵达的侯丽甩在身后……
  “还不够,吾等还能向前。”到了第三天,当麾下兵卒请示是否要调头时,赵葭却断然拒绝了。
  他已经超越了前人,现在,他想超越的是自己。
  赵葭目光热切地看向西面,在连绵的丘陵深处,隐隐能看到一座鹤立鸡群的高峰……
  “岐山,吾等的目标,是岐山!”
  ……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虽然多次在书中读到类似的句子,可真正抵达岐山脚下时,赵葭也不由对这里的壮丽叹为观止。朝阳映照在岐山上,其主峰高千丈,余脉也山势耸拔,岭麓回复,草木萋萋,鸟鸣喈喈。
  正所谓“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他在学宫里听大祭酒讲过,岐山,是周室肇基之地。当年周人作为后起之族,自称“小邦周”,远不能和“大邑商”相比,但他们就靠着这座大山以南的百里区域兢兢业业,耕作纺织,打造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后来这里一度被戎狄攻占,可随即又被秦人收复,秦德公时正式将都城迁到了周原,称之为“雍”,至今已两百年了。
  “也就是说,秦人的都城,就在这座大山的西南方不远处……”
  赵葭这么一解释,他麾下的兵卒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辛苦跋涉六天六夜后,竟然已经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他们百骑渡泾,行三百里至岐山,马匹亡去三分之一,途中也有数人坠马而死,加上不小心被秦人抓获的、夜间掉队的,现在只剩下八十骑。
  好在此行目的已达成一半,不过真正的冒险,现在才正式开始。
  “我不敢说能带所有人活着获取,二三子此举必将载于史册,为后人所称道!”
  对着蓬头垢面的众骑兵长拜及地以示感谢后,赵葭带着他们沿岐山北麓继续前进,他们的目标是附近一座名为“杜阳”的小邑……
  ……
  五月末的一天迟暮,岐山北麓的杜阳小邑外,金灿灿的田地里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些妇人、孩童,弯着腰在田中努力收割。
  随着战争的愈演愈烈,赵军入秦,秦伯大恐,发各邑丁壮兵卒集结于雍城,准备在和谈不果的情况下拼死一搏,男丁都走了,所以杜阳就只剩下一些妇孺。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五六月间正是冬小麦收获的季节,虽然秦地不像晋、鲁那样大规模种植冬小麦,但是种缓解青黄不接很好的作物,尤其像今年这样兵役连绵的时节,那些黄灿灿的麦子更是救命的口粮。
  男耕女织,按照性别分工是常态,虽然秦妇们干起农活来也是飞快,但没一会就腰酸腿疼,正在那满头大汗地锤着背喘息,身后捻着麦穗吃的孩子却哇哇大哭起来。
  妇人正要回头呵斥,却见远处的涂道上尘烟弥漫,从东边来了一支军队,人人骑马,杀气腾腾,更有数骑朝这边打马奔来,这就是孩子哭闹的原因……
  杜阳以北百里之外,便是秦国的北境密须,秦国西、北两面被群戎团团包围,虽然秦穆公时“称霸西戎”的威势仍在,但偶尔也会有穷疯了的义渠、空同戎人过来劫掠,虽然秦人也不比他们富裕多少。
  见游骑靠近,秦妇们顿时变了颜色,护子心切的连忙将孩童抱在怀里,朝反方向逃去,来不及走的则伏身于草中,希望能不被发现。不过,却也有镇定胆大的,翘着脚望了会儿,说道:“这不像是戎贼,倒像是秦兵。”
  戎人喜欢披头散发,而且他们的骑兵也没有马鞍,这些游骑却是甲胄鲜明,兵器精良,头上是华夏标志性的插簪发髻。
  不过那些骑兵很快就证明自己来者不善,他们下马后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从路边往田亩里投掷,干燥的麦秆麦穗遇上烈火,加上风势助阵,顿时烧了起来,一时间整块麦田均是熊熊烈焰……
  这下连妇女们也嚎嚎大哭起来,有的人更加飞快地逃走,也有的舍不得田地,返身回来挥舞手里的陋衣,徒劳地想要扑灭火势,一边骂这些放火的畜生断子绝孙。
  有赵骑不忍此景,别过脸露出怜悯之色,赵葭却没有轻易动摇,战争是无情的,在敌后造成巨大的恐慌,是他这次孤军深入的目的,所以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让麾下众骑将这片田地点燃后,一行人开始朝杜阳汇集,邑内人口不过三百户,男丁全都集中到雍城去了,邑中极为空虚,加上不少人外出割麦,邑门大开,等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了,老弱妇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骑赵兵破邑而入。
  抵抗没能持续多久,杜阳很快陷落,此邑的邑主被绑在一根木柱上杀害,当地用来宣布秦君和庶长法令的露布被撕下,蘸着邑主的血,赵葭略加思索,便在上面逼走龙蛇般书写起来……
  而他的麾下将邑中民众驱逐出去后,又一把火将整个小邑付之一炬,是夜远在数十里外的雍城也能隐隐看到来自岐北的火光……
  ……
  杜阳邑的大火被点燃一天后,秦都雍城,大郑宫。
  一声巨响传来,案几上的卷宗被震得落到地上,殿内的秦国大夫们垂着头,面色凄苦……
  “边境无警,若不是赵军在杜阳放了把火,寡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兵临城下了!”
  秦伯盘怒不可赦,拍着案几对群臣发怒,他继位才四年,却恰好碰上秦国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日日夜夜都操心前线战况,几个月下来像是年迈了十岁。
  本来他觉得虽然秦军战败,但好在国大物博,从河西到岐阳整整六百里,赵军没那么快打过来,大庶长一定能挡住他们,让赵军觉得再前进无利可图,能坐下来给秦国一个谈判的机会。
  可杜阳那一把火彻底将秦伯盘烧醒了,就在他以为敌人远在天边时,赵骑却已经蹬鼻子上脸,在雍都附近向他耀武扬威了!
  而且烧了杜阳的赵军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更是让秦伯怒火中烧,却又心惊胆战……
  那篇宣言是写在杜阳邑露布上的,纯黑色的布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字: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殷相飞廉有子二人,一子曰恶来,事帝辛,为周所杀,其后裔沦为皂隶,镇守西陲,为周天子牧马,是为秦。恶来之弟曰季胜,其后裔为天子御者,是为赵。季胜玄孙造父助周穆王西巡东归,灭徐偃王有功,天子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是时秦之祖乃天子圉、牧,无氏,亦无封邑,遂以造父之宠,大骆、非子皆蒙赵城,以赵为氏……”
  “是时秦赵实乃一家,其后秦襄公列为诸侯,赵氏入晋为卿,两家虽离,亦戮力同心,两家若壹,盟誓曰:赵秦,兄弟也,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
  “然今秦伯盘无道,淫佚耽乱,不畏皇天上帝。内则暴虐不辜,外则穷兵黩武,伙同叛贼魏氏而谋血亲兄弟,使庶长率郑魏之兵,以临加我,入我河东,伐我新绛,我是以有龙门、韩之役。秦犹不悛,又引南蛮(楚国)伐我陆浑,翦我河外,欲隳赵氏家庙,伐灭我百姓……我是以有风陵渡之战,数万秦卒不得返乡,皆秦之过也!”
  “今赵氏上卿,顺应皇皇上帝之命,惟恭行天之罚,统全晋之力,挥师渡河,以临泾渭。张矜亿怒,饰甲底兵,旌旗十万直指雍城,吾等乃上卿前驱,烧尔小邑,以予告诫:若秦之社稷危亡,七庙隳为土瓦,非赵氏敢忘伯益、飞廉,乃秦先绝我之好也!望秦君三思,勿谓言之不预也!”
  当秦国大夫将这篇檄文读完后,整个大郑宫内已是一片噤若寒蝉。此文体例模仿当年的《绝秦书》,但书写者却只字未提晋国、晋君,反而通篇都以赵氏、赵无恤为主角,直接以卿的身份,跟秦伯平起平坐叫板了。
  且不说此人颠倒黑白能耐颇有吕相几分真传,就说这里面“秦之社稷危亡,七庙隳为土瓦”的威胁,随着杜阳的大火,已经化为现实!
  秦伯盘咬牙切齿半晌后,终于发话道:“速速派人去渭南,将此事告知大庶长,不惜一切代价,要与赵氏达成和平,让他们退兵,除此之外……”
  他努力掩饰内心的害怕,恨恨地说道:“杜阳幸存的人说,赵骑人数不多,不过上百。传我诏令,让岐北密须等邑出动车骑,追剿这批胆大妄为的赵兵,秦国可以战败,可以请平,可以接受赵无恤的条件,可这批蔑视我秦国的小卒,一定要统统杀死!”


第1016章 蒹葭苍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在河岸上对着如画河川吟诵此诗,赵无恤对旁边的子夏嗟叹道:“《秦风》有其肃杀悲壮的一面,却也有委婉凄美的一面,只需要寥寥八字,便能将人拉到诗情画意里,民风里蕴含的智慧,真让人叹服。”
  “上卿的诗也不逊色。”虽然没有拜入孔门,但子夏对诗书也很精通,他这么夸赞赵无恤倒并非恭维,除了编篡风雅的尹吉甫,在作诗上,很少有人能像赵卿这般“高产”。
  赵无恤没有得意,那些东西都是他借用后世的,他只是搬运工而已,不至于恬不知耻地自我夸耀。
  虽然他赞颂秦风之美,但如今渭水之畔芦苇依旧青青,伊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秦赵两支军队夹河相望。
  一苇小船离开赵军水营,从北岸缓缓驶向南岸,舟上是一名衣冠楚楚的使者,高举着赵无恤给秦国人开出的条件。
  “秦人会接受上卿的条件么?”子夏看着船愈行愈远,不由问道,战争已经接近结尾,秦人再也不想打下去了,而赵无恤在西面的扩张也抵达极限,再拖下去反而不美,是时候考虑下东方宋国的变故了。
  “秦国国内已空,他们没有选择。”赵无恤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前日位于泾阳的邮成派人来请罪,说他擅做主张,让赵葭帅少数骑兵去泾水以西扬赵氏军威。
  说起赵葭,他的名便是源自“蒹葭苍苍”,这个名字颇具女性色彩的青年却天生大胆,是赵氏年轻一辈里最出众的,赵无恤对他也十分喜爱。如今赵葭冒险孤军深入,无恤甚至都不期待他是否能做下一番大事让秦国震惊,只希望他能平安归来,至少让这边有赎回他的机会。
  不过秦国的大庶长子蒲却不这么想,看了赵无恤送来的和谈条件后,他的心一下子就寒了。
  秦须昭告天下,承认此战是秦不义在先,秦国要向赵氏投降,接受赵氏的一切条件,条件如下:
  “第一,归还河西、桃林、上洛等地,并退出所谓‘连横’,盟誓永不与赵氏为敌。”
  “第二,在河东投降的秦兵要被赵氏役使三到十年不等。”
  “第三,秦肆虐河东,造成大量损失,作为赔偿,秦需输送一百万石粮食入晋,限三年交割完毕,此后七年,每年均要输送十万石。”
  “第四,在粮食交割完毕前,泾水以东五县十三城将由赵氏代管十年。”
  “第五,秦国年内拆除渭南诸城邑的城墙,驻军不得超过万人……”
  “秦若接受此约,便形同灭亡了!”冷冰冰的条件砸到脸上,子蒲差点气急攻心晕死过去,虽然设想过赵无恤条件肯定会很苛刻,但却不曾想,过分到了这种程度。
  且不说秦人要给赵氏提供十年的粮食,俘虏则做免费劳役,赵氏这是要骑到他们头上,想榨干秦人的血汗!泾水以东那些城池被赵氏控制十年,十年后又是什么情形?以赵无恤对卫、鲁做的事情看,或许它们就永远离开秦国,再也无法回归了!
  至于第五条,更是将秦国可能的抵抗扼杀于萌芽,渭南无防备,赵军便可以从数条战线长驱直入。
  对于子蒲而言第四第五条难以接受,而对于秦国国君而言,之后的第六条更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第六,赵秦本为一家,穆天子因造父之功赐赵城,为赵氏。是时秦之祖乃天子圉、牧,无氏,亦无封邑,遂以造父之宠,大骆、非子皆蒙赵城,以赵为氏……其后非子封于秦亭,秦仲为西陲大夫,秦襄公列为诸侯,遂忘其赵氏本源,而以秦为氏矣……今若秦真心和谈,当废弃秦氏,复以赵为氏,秦自此为赵氏小宗……”
  子蒲可以想象赵无恤在拟定这一条时脸上的戏虐神情,但他虽然心中大怒,却不得不强忍着怒火对赵氏的使者说道:
  “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大夫之氏可更易……诸侯之氏亦可轻易乎?更何况诸侯岂能为卿族小宗?此事秦国万不能从。”
  “除此之外,渭南堕城削兵,秦愿从之,若上卿能将秦卒早日放归,泾水以东城邑让秦保留,秦将放马于终南,不在泾东维持一兵一卒,全力耕作,在十年之内向赵氏献上两倍的粮食!还望尊使如此转告上卿……”
  秦川平坦肥沃,只要在农业上用心,很容易产出粮食。在子蒲看来,粮食没了还可以再种,钱帛没了还可以再攒,但土地、人民,国之本也,纵然赵氏已经实际占领了泾东,可他们迟早要离开,作为秦国的掌舵人,子蒲决不能轻易弃地弃人!
  然而赵无恤的回答却让他绝望,一个时辰后,使者回来了。
  “上卿言,秦国若不想再受刀兵之灾,使得社稷危亡,就必须接受赵氏提出的一切条件,不得讨价还价!此外上卿还有一句话: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已然。赵秦之先曾为殷商诸侯,宗周时沦为圉、牧,其后非子为附庸,秦仲为西陲大夫,至于秦襄公,遂复为诸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秦能如此,焉知明岁赵未为诸侯哉!?”
  子蒲脸色一阵轻声一阵白,赵无恤之心路人皆知,看来晋国之内将有大事,可现在魏氏已亡,连横已败,再也没人能阻止他了。
  秦国的情况子蒲最明了不过,秦的血液在河西流光,精锐也沦为俘虏,他们已经没有再战的本钱了,渭南这支拼凑起来的“秦军”,不知有多少稚嫩少年和老迈长者,赵氏虽然在东方有事,可赵无恤为了逼秦屈服,一意孤行率兵伐渭南、雍城,那秦国就真的危险了,搞不好最后他们失去的还不止泾水以东……
  赵无恤给了他数日时间与雍城那边沟通,就在子蒲犹豫的当口,次日,一份来自雍城的急报传到了渭南。
  展开帛书看了看后,子蒲本来已经满是皱纹的额头皱得更紧了。
  是赵军前锋抵达岐山以北,烧杜阳而去的消息,雍城为之震撼,秦伯盘派遣车骑前去追剿,但赵氏大批骑兵已经在泾阳集结,随时可能渡水西侵,所以秦君急不可耐,催促子蒲不管什么条件,先接受下来……
  “唉……”子蒲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秦国的百世罪人,便由我来做吧,只望秦国社稷能延续下去,只望后世子孙不要忘记今日渭水之耻!”
  对秦国大夫、校尉们如此宣布后,子蒲无力地走向渭水之畔,宽大的深衣沾满泥水他竟丝毫未觉。秦国大夫们神色悲苦,看着大庶长背脊微驼,背影充满了无奈而伤感,真是引人唏嘘。
  当年入楚驰援,击败吴军,灭唐国,再造了秦国的大国地位,他和子虎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们本来想要中兴秦国,复穆公之业,谁料到头来,却又是一出崤函之耻……
  不,这次秦国从赵氏处所受的羞辱,百倍于崤之战时!他们被迫跪在赵无恤脚下,不仅割地赔款,还要奉他为大宗!
  当年秦穆公花了十年时候挽回尊严,这一次,秦国又要花多少年才能重新站起来呢?
  子蒲不知道,他只知道,坚韧不拔的秦人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命运,十年不成,那就二十年,三十年!
  终有一日,要复此大耻!
  但现在,他得低下头,接受赵氏的一切条件,秦国才有未来可言。
  六月五日,渭水之畔,秦国降服……


第1017章 冯翊
  随着渭南秦军旗帜横放,表示屈服,渭水北岸的赵军大营发出了一阵欢呼……
  “秦人降矣!”
  “万胜!”
  “吾等可以归乡了!”
  普通士兵想到的是未能看到今天这一幕的战死袍泽,是即将获得的封赏,是衣锦还乡后受到的欢呼和崇拜。
  或许是对此早有预料,赵无恤大帐里则冷静多了,在齐声祝贺一番后,子夏长吁了一口气道:“还以为秦人会讨价还价一番,不想这么快便接受了上卿提出的条件。”
  赵无恤心情很不错:“余本来也打算坐地起价,秦人若无法接受再稍加损益,多亏了前锋做得漂亮,大批骑兵在泾阳虎视眈眈,加上吾弟子芦跑到雍城边上的岐山大闹一场,遂让秦君认为赵军的入侵迫在眉睫,雍城危在旦夕,是故他才匆匆求降,甚至都没给秦国庶长讨价还价的机会。”
  秦国内部反战的声音一直都有,随着军事冒险失败更是愈演愈烈,已经有许多公族要求子蒲下台问罪。秦伯的压力也很大,作为新君,他的权威在这场战争里完全跌落神坛,所以秦国急需和平,一旦战争持续下去,秋收也受影响,国内生出变乱来,就不是暂时失去泾水以东的问题了。
  总之不论过程如何,秦晋之间持续了大半年的战争就此宣告结束,以赵氏大胜而告终。
  但赵无恤手下的臣僚笔吏们却比以往更忙了。
  和平的盟约必须细化,少不了要跟秦国那边接洽,此外还有撤军的计划要拟定,要对这大半年来参战的部队进行论功行赏,募兵是有军饷的,但征召兵却是义务参军,除了每日食粮外,他们的所求只是以军功获得田宅奴隶,这又是一项繁复的重要工作。
  赵无恤为政不像秦始皇一样事无巨细,他通常都只定大概方向,细节一贯交给手下人,只是完成后过目审视一番而已。
  于是子夏等人忙得焦头烂额,赵无恤与羽林军先行回到了河西的大荔城,他要在这里与从各地赶过来的封疆大吏们筹划另一件事情:如何治理新获得的领土?
  ……
  信奉老子之学,喜欢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任章在被外放做县令几年后,终于又被赵无恤提回身边,让他负责河东地区的战后恢复。
  “河东饱受战乱之苦,户口十去其三、四,有的地方甚至十室九空,至于庄稼……更是从春耕耽误到了夏收,大多数县、邑基本颗粒无收,不过好消息是,随着大战结束,加上臣等奉上卿之命招募劝慰,百姓已陆续返回家乡,比如之前逃往太原的杨县人,已返乡补种庄稼。”
  任章接手河东两个月后,已经颇有成效,赵无恤颔首,对他的作为十分满意。随着魏氏灭亡,韩氏放弃河东平阳等领地,河东已经完全被他控制,他打算新设一个大郡:河东郡。
  这将是赵氏人口最多的一个郡,北起霍太SX南两面濒临黄河,东邻上党盆地,囊括了晋国的主体部分。河东纵然饱受战乱之苦,等流民归乡后人口也将近百万,远超其他各郡,如此大的地域和人口,至少能分出二三十个县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努力让当地经济恢复到战前灾前水平,同时消弭持续了几百年的世卿宗族统治,将过去从属于不同卿族的百姓,彻底变成赵氏之民……
  在恢复战争创伤这方面,用道家政治最适合不过,所以任章是赵无恤中意的河东郡丞。至于太守,他打算让董安于从寒冷的太原退下来,回他熟悉的新绛下宫养老。
  此外随着韩氏被迫放弃上党、河内的领地,赵氏河内将连成一片,长子郡改为上党郡,治所仍在长子城,一时间,这个郡的分量便重了起来,也相当于给老臣尹铎升官了……
  除了这些晋国固有领土外,还有赵无恤刚刚收复的“失地”。
  作为补偿,上洛会交到韩氏手中,如此一来河外、陆浑、上洛连成一片,范围与后世东汉的弘农郡相吻合,此地虽大,但位于豫西山地,哪怕两千多年后也是穷乡僻壤,韩氏就算想另起炉灶,也积蓄不了实力,正好远离赵氏的利益中心,作为赵楚之间的缓冲。
  更何况,还有函谷关、桃林塞的赵氏驻军盯着他们呢。
  虽然段规在风陵渡的宴飨后曾向赵氏讨要过函谷关,但赵无恤借口此地乃他麾下大将柳下跖战死处,断不能交予别人,韩氏只好作罢。桃林塞和函谷关太重要了,扼守秦晋,管控三川,赵无恤不放心将其交给别人。
  此外河西地区已被赵氏实际控制,加上刚到手的泾水以东地区,他打算将这三处合在一块,设置一个新的郡:“冯翊郡”。
  “冯翊者,冯翼也,有句话叫‘冯冯翼翼,承天之则’,形容众多而盛大,盟约签订后,赵氏将与秦国共有八百里秦川,而河西、泾东加起来就占了三百里,土地广阔,城邑众多,故称之为冯翊……”赵无恤如此向人解释。
  冯翊郡的治所没有设在少梁,因为少梁在战争里已城坏人空,没有十年很难恢复之前的繁荣,而是设在赵无恤所在的大荔城,只是将大荔改名“临秦”,取其濒临监控秦国之意,这个新郡的疆域恰恰与东汉时代的“左冯翊”契合。
  虽然同属一郡,但晋国从未统治过的泾水以东地区比较特殊,虽然答应只是占领十年,可赵无恤却压根不打算归还秦国。只是当地百姓对赵氏颇有敌意,故赵无恤打算在统治的触须布满河西前,泾水以东暂时依靠栎阳刘氏等当地氏族、豪长来维持,赵氏只驻留军队,再派一名郡官驻于栎阳进行间接统治。
  当然,赵无恤对这些地头蛇并不放心,他让各邑氏族挑选族中嫡出子弟送入晋国,在他身边充当侍从笔吏。这看上去是了不得的恩宠,实则那些子弟也成了人质,各族纵有异心,也得掂量掂量,何况年幼的子弟入赵氏熏陶上几年,再回到家乡,就能取代他们的父辈,成为赵氏建立统治的基石。
  对栎阳刘氏,赵无恤点名要了刘德,此子是个不错的人才,在身边或送入学宫培养一番,未来或许能有惊喜。
  不过比起刘德,赵无恤对自己小堂弟赵葭期待更多一些,若非他孤军深入到岐山附近大闹一场,吓坏了秦君,秦人不会这么快接受他的条件,故而无恤对赵葭的去向和生死很是上心。
  过去几天,他数次派人去渭南逼问秦人,一面是追加条件,索要秦国太子作为质子,一面也让秦人交待赵葭去向,还威胁说若赵葭有什么三长两短,赵秦还未敲定细节的条约又要苛刻几分。
  不提秦国那边遭到恐吓后焦头烂额,六月上旬的一天,从渭北赵军大营传来消息,说失踪快半月的赵葭终于回来了……
  赵无恤十分高兴,让赵葭立刻来临秦,要好好赏赐勉励他。
  战争需要英雄,需要万人景仰的目标,在多年前的齐国伐鲁之战里,赵无恤纵马于齐侯车驾前,斩其大将,夺其旌旗,他自己就是那个英雄。
  六卿之乱里赵氏与范、中行决战,当时的英雄是帅偏师绕道的邮无正,追击齐军之战的英雄是勇敢出曲阜迎敌的冉求,灭代之战的英雄是奔袭八百里败敌的虞喜。而这场诸侯大战,柳下跖虽然被大书特书,但他已经死去,而且因为洛水屠俘一事,不宜成为榜样。所以赵葭孤军深入,扬威而还的事迹应该大加表彰,加上他是赵氏子弟,在赵无恤有意代晋的微妙关头,更值得大肆宣扬。
  过了两日,赵葭到了,不过同来的不止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骑兵袍泽,还有一些戎人——义渠人!


第1018章 吾家之千里驹!
  六月十三日,当赵葭抵达临秦(大荔)时,秦国承诺交割的第一批粮食正沿着渭水往下游运来。
  他们在岸边观望,却见被重量压到吃水线下的船只源源不断朝码头驶来,在临秦靠岸后,赵氏那些精于计算的官吏眯着眼打着算盘清点粟麦,船上的秦人眼巴巴地看着一袋袋粮食被扛下去,羡慕得直咽口水。
  未来十年,秦人都得饿着肚皮运粮东来了……
  赵葭吁了口气,他们百人渡泾,归来时却仅有五十不到,但看到眼前这一切,袍泽的牺牲便是值得的。战争结束了,活着的人暗自庆幸,战死者也没必要太过悲伤,他们家中能分到不少抚慰田、粮——与后来的商鞅变法后的秦不同,赵氏武卒战死后,除非他家里已经绝嗣,否则军功田不会被没收,而是能传给下一代,官府还会派些劳役、氓隶去帮忙耕作。
  随后赵葭他们一行人抵达临秦城门,这临秦就是大荔戎国的都城,自打八年前灭亡后,大荔人先后受秦、魏统治,现在换成了赵氏,对于他们而言也并无区别。
  因为赵无恤近来住在这里,临秦又被选做新郡的首府,刚到任的赵氏官吏便组织人手修缮在战争里被损坏的城楼、城墙,如今看去焕然一新,城楼上刷了新漆,阳光一照,明亮生辉,虽然秦地硝烟才平息不久,但临秦已经是一番战后太平的好气象了。
  就在城门边上,他们受到了先前没有想到的热切欢迎,两排甲胄鲜明的羽林侍卫挺立在此,好似两行白杨,远远看到赵葭等人过来,便在鼓声和号角中齐刷刷地行礼致敬,让赵葭等人从中穿行而过,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赵无恤也穿着朝服,站在城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赵葭过来。
  赵葭连忙两步并作三步迈过去,远远便下拜顿首道:“弟尺寸之功,侥幸而回,岂敢让兄长亲迎?”
  赵氏人丁不旺,赵无恤的兄弟四人更只剩下他一个,此外除了被委以重任,外放做傀儡国执政的赵伊,赵广德外,全族男丁仅有五六人而已,且都是年纪小的。可也就是这些赵氏年轻一辈,却有一种对赵无恤的痴迷崇拜,赵葭也不例外,在他们眼里,这位家主堂兄无疑是本族里五百年一出的英主,带领赵氏战胜宿敌,操持晋国国政,甚至横扫诸侯,称霸中原。历史上赵成子、赵宣子、赵文子、赵武子这春夏秋冬四季之阳加起来,都不如他伟大。
  赵氏子弟的自信和自傲已经抵达了顶峰,所以赵葭才会带着百余人深入秦国,只为证明赵氏比晋君强!
  如今赵无恤亲迎,等于承认了他此举的价值,赵葭怎能不激动莫名?一时间口里尽是诚惶诚恐的话。
  “渡泾入秦,犯岐北,震雍都,促使秦国降服,你此番立下了大功,是赵氏的英雄,又为我解决了麻烦,我怎能不降阶相迎?”
  赵无恤笑着将他扶起,拍去他身上的灰土,随即顾左右曰:“纵横秦地千里,又平安归来,此吾家千里驹也!”
  千里驹之名,从此终生与赵葭相伴……
  ……
  相迎入城,安顿好疲倦的兵卒后,赵无恤暂未理会跃跃欲试想要过来与他搭话的戎人,而是为赵葭举行一场小宴,让他说一说这些天的经历。
  虽然对赵葭这些天的冒险略有耳闻,也能猜出个大概,可听他亲口描述他渡过泾水,越过晋军曾抵达过的侯丽等地,向岐山进发时,席上众人也不由为他喝彩。以百余人孤军深入敌国腹地,还真是非常人所为啊。
  随后赵葭说起他烧了杜阳,告诉秦人赵军前锋来了,并效仿《绝秦书》的体例和格式,留书一封,致使雍城震惊,秦伯惶恐时,赵无恤拊掌而赞,让他把所写的檄文再复述一遍,让笔吏一一记述下来。
  “今赵氏上卿,顺应皇皇上帝之命,惟恭行天之罚,统全晋之力,挥师渡河,以临泾渭。张矜亿怒,饰甲底兵,旌旗十万直指雍城,吾等乃上卿前驱,烧尔小邑,以予告诫:若秦之社稷危亡,七庙隳为土瓦,非赵氏敢忘伯益、飞廉,乃秦先绝我之好也……”
  等赵葭念完这段后,赵无恤已是赞不绝口,同时更加喜爱此子。赵葭远胜其兄赵广德,不但有胆子,还有见识,真不枉送他进临漳学宫学了三年,这样文武双全的后辈,若好好培养,十年二十年后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不过赵葭的故事还没完,这之后才是最为刺激的。
  “秦人得知杜阳之事,又被我留下的檄文所激,遂出动岐北各邑千余人来追杀吾等……”
  数十人骑着马在陌生的国度里躲避追剿,亡命天涯,说到惊险处,连赵无恤也为他捏了把汗,跟着赵葭回来的人不到一半,大多是这期间折损的。
  “秦人似是铁了心要将吾等杀尽,察知往东走的路被断绝,吾等只能向北走。到了豳地附近,吾等骑乘的马奔波十日后已极为疲惫羸弱,渐渐被秦人车骑追上包抄,眼看只能回头拼死一搏,恰在此危急关头,却有一支戎人车骑杀了出来,赶走秦人……”
  赵葭对赵无恤道:“这些戎人,便是此番跟我回来的义渠人了……”
  ……
  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戎人虽与华夏有较近的关系,但早已经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同的分化离析。义渠乃戎人的一支,从殷周时代就已经存在,赵无恤传唤随行的史官左丘明询问,左史很准确地告知他:“武乙三十年,周师伐义渠,乃获其君以归……”
  义渠自古便与周人为邻,被击败后长期归附西周,缴纳虎豹等贡品。周衰,犬戎趁虚而入,义渠也随之南进。他们在泾北的“大原”地区,也就是后世甘陕交界的固原、平凉一带扎根,算是西北戎国里最为兴盛的。不过因为秦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压制了群戎的空间,所以义渠只能向北向西发展,与中原素无往来。
  赵氏也是在建立上郡后,通过白翟才知道上郡往西两百里便是义渠的势力范围。管理整个北方商贸的平准官猗顿试探性地派了一支商队过去探访,义渠那边也曾有人来上郡卖羊皮,可因为其间山岭纵横,来往困难,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交流了。
  不过随着赵无恤占领泾阳,赵氏与义渠便直接发生联系了。
  他对这个新邻居有点兴趣,因为这关系到冯翊的边防和稳定,就让赵葭继续说说在义渠的所见所闻……
  “豳地虽是周人肇兴的地方,可在骊山之难后,此处又被戎人占了,几经辗转落入义渠手中,秦国一直想收复,只是都未成功。就我所见,义渠吸纳周人遗民,既事农耕,也事畜牧狩猎,一些人通秦地语言,其君长称君,也自称为王……”
  “蕞尔戎邦,也敢称王?”席间有人十分不屑,把义渠当成蛮氏那样的小不点。
  赵葭还未回答,倒是陪坐的刘德小心翼翼地反驳道:“义渠可不小,秦国西北群戎,有义渠、乌氏、胊衍等,其中以义渠最大,其国土广袤,有方圆数百里,而且兵卒骁勇善战,遇到戎地没收成,还会入侵劫掠,偶尔还有小股戎人跑到泾阳附近……”
  赵葭点头道:“不错,义渠曾败于秦穆公,之后百余年养精蓄锐,筑城廓以自守,其国虽然僻处深山之中,但土地肥沃,水草丰茂。吾等被其所救后,随他们回到义渠君在泾水边游猎的行帐,虽然简陋,但兵卒却不少。”
  无恤问道:“义渠君有多少兵卒?”
  “不知详略数目,但一次出动两三万人并不难,只是义渠内也是部族林立,其君长从各部里推选,经常会相互为敌,故而过去数百年里对秦国威胁不大……”
  之后赵葭还说了些在义渠所见的风俗,什么“其亲戚死,聚柴而焚之,熏上谓登遐”,这种中原人不齿的火葬习俗在戎系各族处却是司空见惯。而且义渠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作战私斗都十分骁勇。
  据赵葭所言,他们在泾水上游见到义渠君后,义渠君起初并不在意,得知他们是与秦国为敌的赵军后,才不敢怠慢。义渠再闭塞,也知道近年来东方兴起了一个很强的“赵国”,连上地白翟也臣服于赵。于是义渠人对赵葭等人好吃好住地招待,还送他们女人……
  内部商量一番后,义渠决定派人送他们回来,不过义渠的使者也跟来了,看那样子是想与赵氏建立联系。
  赵无恤对义渠国的土地是一点兴趣没有……别说现在的赵氏,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秦国,宁可去与东方诸侯为敌,宁可跨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去开拓巴蜀,也不愿意往北挪动几步,直到秦昭襄王时,才灭义渠建立了北地郡。
  究其原因,是因为先秦时代的义渠戎狄太穷了,而且穷山恶水出刁民,从秦汉到宋朝,这一带一直未能开发起来,宋辽时期的环庆地区,仍是群蕃的天下,连西夏党项都嫌弃他们的粗鄙野蛮。
  所以赵无恤吃饱了撑着才会去打这块没肉骨头的主意……
  “不过彼辈毕竟救了吾家的千里驹,往后为邻,也少不了要打些交道,那就见上一见吧。”
  带着这种心思,次日,赵无恤传唤了义渠使者。
  义渠使者为此次觐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不知从哪找了一身深衣袍服,披散的头发也扎成椎髻,而且入内还知道下拜,可见其粗通礼仪。
  只是那一口蹩脚秦地方言让人忍不住想笑。
  “义渠君让小人来见赵君,问侯赵君无恙。”
  开场白一板一眼,可再开口时,这位戎使却提出了一个让室内众人目瞪口呆的建议。
  “义渠君还想让小人问问,赵君可愿与义渠共灭秦国,共分其地?”


第1019章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义渠使者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赵无恤却不知不觉神游天外,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后世的人能知道义渠,多半是来源于一部叫做《芈月传》的电视剧,虽然里面有许多加工的不实之处,可有一点却是真的,那就是义渠曾是秦国最严重的边患……
  若历史不发生改变,五十年后,就在秦国陷入“庶长之乱”的时期,义渠发大兵攻秦,从泾北一直打到渭南,致使渭水沿线一片糜烂。之后又过了一百年,在雍州憋了一辈子的秦国终于完成改革雄起了,义渠也被征服,变成了秦的属国。但桀骜不驯的戎人却叛服不定,秦惠王时,乘着诸侯伐秦,义渠再度独立,让秦人吃了不少苦头。
  直到后来来自楚国的宣太后用自己的肉体作饵,拉拢义渠王,跟他厮混于甘泉宫,以堕戎王之志,生下两个儿子后又将他谋杀,这才彻底灭了义渠。自此以后义渠成了虎狼之师中的一份子,后来秦兵马俑里的不少士兵,明显是义渠戎人的体貌。
  未来让东方诸侯畏之如虎的强秦,也得花这么大气力才能平定义渠,就别说现在国力跌落到历史最低点的弱秦了。
  若按那戎使所言,义渠能集结两三万人,发兵直逼雍都,赵氏与之配合发兵攻渭南,秦国就算侥幸不亡,至少也要丢掉陇山以东的全部区域……
  事后义渠占据岐阳,而赵氏占据渭南,皆大欢喜。
  面对这个可行性很高的建议,在震惊之后,室内的一些赵氏臣僚脸上露出了大不相同的神情。
  有的是不屑一顾,这是看不起义渠的力量。有的是意有所动,比如刚被任命为冯翊郡守的阚止就频频注目赵无恤,希望他同意义渠的请求,这样便能毕其功于一役……
  可是……
  赵无恤虽然多次毁诺背盟,欺骗朋友,欺骗敌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比如现在。
  深思熟虑后,他做出了回答,其言掷地有声: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义渠之请,我拒绝。”
  ……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这是十年前齐鲁夹谷之会,齐侯以莱夷威胁鲁君时,孔丘纵车而出说的一句话。裔,本义为衣服的边缘,也可指边远的地方,这句话的意思是,华夏以外的人不得干预中原事务,戎狄蛮夷之辈不得离间诸夏关系。
  这是孔丘在追思申侯引诱犬戎入寇,导致骊山之难,宗周覆灭得出的历史教训。虽然夹谷之会被赵无恤横插一杠搅乱,齐鲁的盟约没签订,可唯有这句话,他是牢牢记在心里了。
  他纵然有许许多多不是,与赵无恤产生了数不清的误会和矛盾,至今也不能化解,但他毕竟是这时代的佼佼者,开私学,树华夷观念,都走在世人前列。
  虽然孔子甚至不愿意承认与他的翁婿关系,但赵无恤有时也会谦称:“我亦孔子之徒也。”
  学的不是他的食古不化和迂阔之处,而是这些闪光点,是两千年后,也足以构成华夏精神内核的东西。
  所以在无恤看来,他攻打秦国,这就像兄长教训不听话的弟弟一样,兄弟阋墙,迟早会一统,这完全是家务事,你个边裔的戎族来凑什么热闹?
  他对不明所以的义渠使者说道:“你回去告诉义渠君,赵是信守承诺的,如今我与秦国已经达成协议,停止兵戈,恢复和平,就不会食言而肥。”
  义渠使者还想再说话争取一番,可他一紧张嘴里尽说出一些叽里咕噜的戎言,赵无恤示意他闭嘴,又道:“不过义渠君也救了我家子弟,只要义渠不要再侵犯泾阳之地,秦与义渠之间的龌龊,我会保持中立,不闻不问……”
  说完,赵无恤就让人关门送客。
  等义渠人离开后,阚止又回来了,欲言又止。
  “余知道子我想说什么。”赵无恤已然明了,他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义渠之请是难得的机会,只要撕毁与秦的协议,暗中集结大军突然杀向渭南,定能全歼秦军,亡秦之后,赵氏的西面便再无后顾之忧?”
  阚止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地道,但还是坚持说道:“然,至于与义渠共分秦地的约定,事后再反复一次即可。等驱逐了义渠,整个秦地便归于上卿治下,雍州之地只要稍加开发,并不下于冀州,有雍、兖、冀这三处在手,天下三分有其二!上卿便可以横扫中原!”
  他说的激动,也许是看到机会近在眼前,为赵无恤断然拒绝而遗憾惋惜。
  无恤等阚止稍微平复后才道:“赵氏与戎狄共灭诸夏同姓之邦的名声,可不好听。”
  “当年周武王不也是联合西方八国共同击商的么!濮、羌等辈,也是蛮夷戎狄之邦,成大事者何必畏惧名声?”
  “此一时彼一时。”赵无恤说道:“彼时华夏尚未形成,商人视周人为异族,周人自称‘我夏’,亦视商人为异族。而如今诸夏之邦与戎狄蛮夷泾渭分明,再这么做,非但让天下人寒心不齿,也会让秦人愤愤不平。灭秦不难,可治理秦地却不容易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河西和泾阳是赵氏蚕食秦地的开端,若连这两处都不稳定的情况下就急吼吼地灭秦夺地,说不定反而会便宜了义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义渠在西北坐大,给赵氏带来的危患或许更甚于秦。后世宋朝自作聪明联金灭辽,联蒙灭金,结果又如何?与其豢养戎寇,赵无恤宁可跟较文明的秦人打交道。
  当然,若要赵无恤发自内心地说,按照这时代“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的标准,以文化为主,血缘为次,楚、吴、中山都算作诸夏一员的,尤其是楚国,文明开化程度让晋人也汗颜。那些后来骂他们是蛮夷的,比如孟子,已经不是民族问题,而是地域国别歧视问题了……
  何况赵无恤有自信,能在十年二十年内解决秦国问题,或许时间很长,但却能做到润物无声,而且得的堂堂正正,让人心服口服。
  他语重心长地对阚止、赵葭等人说道:“赵氏若只想占据几州之地,以强临弱,得逞一时,大可这么做,可我的志向,要比这更深远些……”
  无恤站起身来,踱步道:“辟土地,统诸夏,莅中国而开拓四夷,这便是我的大志。若想如此,赵氏便要考虑一下手段,像王子带那样勾结戎人图谋王室,像邢国那样附从狄人侵略诸夏,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我不取也!”
  取天下,不能一味用霸道,也不能一味用王道,而是要王霸道杂之。
  这下阚止无言以对,赵葭则更加崇拜他的堂兄。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国内部想要雪渭水之耻的人想必不少,若是义渠的威胁能让他们清醒清醒,赵无恤也是欢迎的,这也是他采取“中立”的原因。
  既然以赵氏在雍州的力量,一时半会也管不了义渠人,那就让他们赤裸裸地威胁秦国吧,让秦人在虚弱时为了避免被戎狄侵犯,向赵氏靠拢,乖乖地做赵氏的小宗。
  赵无恤希望能统合诸夏,开辟周边的戎狄蛮夷之地,前提是诸夏宾从于他,甘心做他的傀儡,做他的属邦……
  何况眼下,赵无恤已经不能在秦地耗下去了,国内秋收将至,从民间义务征召的士兵们急需返回家乡收割粮食,就算是脱产的募兵和两郡骑兵,在征战了大半年后也需要休整,在秋收结束前,赵氏必须停战。
  至于秋收之后,他就得考虑下东方的事情了,还有齐国需要惩戒,还有郑国需要征服,更得去支援下宋国……
  今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扑朔迷离,让人啼笑皆非,不过现如今,在宋国发生的变乱已经清晰地呈现在赵无恤案前了。
  他曾对那些事无奈、恼火,最后都化作对某个人命运的关切不安、心急如焚……
  事情还得从四个月前说起。
  二月初,己丑日深夜,在满城风雨的宋国商丘,毫社祭坛上,南子分娩在即……


第1020章 分娩
  似乎是为了应和紧张的气氛,密室里的灯烛无风而动,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
  躺在临时搭设的产床上,南子感到自己腹部传来一阵阵剧痛,两腿间有湿漉漉的感觉,去年四月份在泗上种下的种子,如今终于结了果……
  可摘果子的过程却不像她们结合时那么美妙。
  剧痛再度袭来,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大口喘息着,像是溺水的人寻求帮助,两名女巫祝握紧她的手,一名皮肤干皱的老妪在她腿间忙活着。
  “胎位不正……”老妪抬起头对南子喃喃说道:“公女勿要想别的事情,再使把劲……”
  这是她的乳母,懂得染血产床的所有奥秘,同时也能为她保守秘密,是值得信赖的人。然而南子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宋国形势如此,外面波诡云谲,她怎能不去想?
  自从上个月(一月)亲近赵无恤的诸侯在陶丘会盟,建立“合纵”以对抗齐秦郑魏的“连横”后,中原的战事已迫在眉睫了。作为与赵无恤最亲近的国家,宋国当仁不让要承担起攻郑主力。
  宋国大司城乐溷回到商丘后,一直在着手准备此事——原本宋国是乐氏与南子共同主政,可随着南子肚皮渐渐鼓了起,她便不方便再露面。于是她便借口要进行冥想,与祖灵交流,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在毫社内闭关,纵使与人会面,也是躲在垂帘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月中旬时,乐溷却突然染上了时疫病倒了,如此一来,乐氏和南子便无法联手操持宋国。
  一时间,让宋公般亲政的呼声又在朝野上下泛滥,好在同属于乐氏阵营里的皇氏站了出来,次卿皇瑗很热心地让人给乐溷延医问药,同时承诺会处理好宋国出兵援赵一事。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然而一直在暗暗操纵宋国军政的南子却察觉出了一丝不妥:皇瑗调派的兵卒,主要是乐氏族兵,以及与赵氏关系友好的大夫之家,而且据她在宫中埋下的暗线来报,皇瑗近来与宋公往来甚密……
  她心中生疑,于是就在宋军离开商丘的前夜,南子突然越过宋公,越过宋国正卿次卿,发布了一纸卜辞,她借口占卜得到的回应是今日出师不吉,让宋军延缓出城!
  果不其然,这下宋公和皇瑗都慌了。
  这本来就是君臣密谋已久的事,宋公渴望亲政,皇氏则对南子的“牝鸡司晨”忧心忡忡,二人一拍即合,打算乘着乐氏兵卒外调时发动政变,控制南子,夺回宋国政权,同时也脱离赵氏的操控,恢复宋国独立自主的大国地位。
  然而南子抢先看破他们的伎俩,于是宋公便仗着自己是国君,拥有大义名分,立刻伙同忠于公室和皇氏的那批人发动了政变,控制了宋宫和东城门,同时还向乐府、毫社发动进攻。
  南子已经控制宋国十年了,信徒遍布乡邑,根深蒂固,那些政变者的力量远不如她,就算乐溷奄奄一息,南子也有信心自己解决麻烦。然而就在她轻蔑一笑,想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让这场政变灰飞烟灭时,阵痛袭来了……
  ……
  当她被抬进密室时,商丘已经乱作一团,南子和乐溷都无法出面的情况下,已经有不少人倒向宋公和皇氏。更恶劣的是,有人背叛了南子,在外宣扬她名为圣女,实为荡妇,与晋国赵卿私通……一时间,舆情也对南子极为不利,宋国的局势变得未知起来。
  南子纵然有无数种反击的法子,却只能无助地躺在产床上,任由老妪摆布。
  她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她在外人面前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宋国大巫,是高不可攀的子姓公女,可归根结底,终究是个柔弱的女子。
  当怀胎十月时,南子才察觉到卸下那些头衔的自己是多么脆弱。
  “妇好也曾有过这般困窘么?”她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她的一位远祖。
  南子翻阅过武丁时代的卜辞,里面记载武丁的妻子妇好不但参与的政务,会见耆老,巡视王畿,她甚至有自己的封地,极为富有,遇上有战争时,她还会与武丁一同出征,夫妻二人一同屠灭不服的方国,载誉而归。
  总之,妇好参与的事务甚多,凡是男人们能干的事情,妇好都有所参与,巾帼不让须眉,有时候她简直就是半个帝王……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武赫赫的女将军,女英雄,却死于产床之上。
  “甲申卜,壳贞:妇好娩嘉?王占曰: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出贞……王……于母辛……百宰……血……”
  当看到龟甲卜辞上出现这一段时,南子的心一下子凉了。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乳母曾唠叨的:男人的战场在城邑野外,女人的战场在产床之上。
  相比于戈矛剑戟,染血的产床对妇好更为危险,对南子也一样……
  “我会死在此处么?”那让人几欲昏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休要想他事!”老妪又训斥了一句,将南子惊醒过来,南子倔强地咬了咬牙,努力将自己拉回现实。
  是的,她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新生命正在苏醒过来,赵无恤的子嗣在她子宫里疯狂地踢打……
  只有将这个冤家顺利生下,她才能离开这凶险的产床,回到她熟悉的疆场。
  而且只要能让孩子活下来,赵无恤就绝不会对她置之不理,无论宋国的局势糜烂到何种程度,南子相信,只要有赵军支援,她都能翻回来!
  汗水在肌肤表面凝结,自她额际流下,南子用尽了全力,一如在桐宫顶上将她父亲猛地推下一般。
  不同的是,那一次是为了杀死至亲,这次却是为了诞下希望。
  她捏紧了拳头,嘶声力竭……
  剧痛从双腿之间传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被撕成碎片,又再重新组合。
  随即,腹中猛地一空,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让她心里又是解脱,又是空虚……
  南子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身下已经完全被她的汗水浸湿,双腿深处麻木疼痛。喘息了十余下,在旁人帮助下她艰难地抬起头,殷切地看向她的乳母,想知道孩子的性别。
  “生男。”
  脐带已经被剪断,老妪将新生儿捧在手中,她爬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眼里却满怀怜悯地回望南子……
  南子脸上的欣喜顿时凝固住了。
  那沾满羊水和胎衣的新生儿,没有呼吸……
  这是一个死胎?
  不不不不不!这不是真的!南子几欲疯狂,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她从来没这么难过过,片刻前还依偎在她身体内的挚爱没机会看看这五光十色的世界,就这么被夺走了?这不公平!
  她努力挺起胸,用手肘支撑身体,与软巴巴的双腿搏斗,连坐起来都这么艰难,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南子张开双臂,抢回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男婴,新生儿都很丑,皮肤皱巴巴的,但在南子眼中,他若能顺利活下来,未来一定是位健康强壮的有匪君子。
  可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她抱着他伤心欲绝,感觉整个世界都离自己而去,然而指尖却感受到过去几个月里日日夜夜都能梦到听到的微弱心跳……
  这是只有母亲才能察觉的生命痕迹,南子眼里的阴霾,一下子就被吹散了。她连忙让旁人帮忙,一下又一下,她轻轻拍击抚摸他皱巴巴的脊背,但却无济于事。
  就在旁人都不抱希望时,一声轻咳,婴儿豆粒大的小嘴里吐出了一股羊水……
  接下来,就是几声嘹亮的啼哭!
  ……
  习惯了室内的昏暗,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
  南子从庙宇里走出来时,感觉那些聚集在毫社外面祈求她回应的巫祝、贵族、百姓都在注目她。
  还是洁白的深衣,绝美却雍容庄重的容颜举止,他们看到南子终于出来时,发出了阵阵欢呼,但也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她怀里的婴孩……
  一时间,人群里弥漫着窃窃私语,信徒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贵族则用眼角余光怪异地打量她。
  宋公和皇瑗不惜以最恶毒的传言来中伤南子,说她并非处子,更非圣女,而是一个荡妇,有面首无数,经常借口访问国外,去与晋国赵卿私通,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孽种。正是因为这种传闻,加上南子迟迟不露面,一些本来站在南子这边的宋人犹豫不决。宋公、皇氏的支持者乘机发动攻势,如今他们已经控制了大半个商丘城,只有乐氏府邸和毫社附近还在抵抗,就在此时,南子都能听到几个街巷外传来的喊杀声……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时间看,被“天道”左右了近十年的信徒们感觉自己信仰的大厦正在坍塌。
  虽然走出来时有点短暂的晕眩,两腿深处还很疼痛,但南子觉得体力已经恢复,而她的内心,更是无比强大。现在她就像是一头护犊心切的母兽一般,比以前更加危险,任何打算伤害她孩子的人,都是自寻死路。
  听完巫祝的汇报的城中形势,面对外面这些疑惑不解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她走上前去,对众人说道:
  “玄王将至,此预言流传于宋,二三子已知矣……”
  “年前,我梦到天帝发声,曰:玄王已至,在北方,将继帝俊之业。然宋君无德,宋国恐衰,予赐汝玄子,振兴宋国以佐之,随即有玄鸟翱翔而过,坠卵一枚,正好落入我口中……”
  人群发出了唏嘘之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殷人世代信以为真的传说,他们的第一代祖先冥就是这么来的,如今南子又梦玄鸟坠卵,难道……
  “不错。”见众人将信将疑,南子知道如果她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于是她作出一丝羞涩之状,说道:“梦醒之后,我只觉得腹中一阵温润,后来才知道是有孕了。”
  南子这羞涩一笑美丽不可方物,怀抱婴孩,犹如圣母抱着圣子一般,宋人朴实,已经有不少人不疑有他,只以为这是神迹了!
  南子不等人群里的聪明人回过味来,便又向前数步。
  她不能退缩,不能畏惧。
  她高高举起早已清洗干净,在襁褓里酣睡的男婴,大声宣布道。
  “南子以处子之身梦玄鸟坠卵,感应而孕,此子便是玄子,注定将振兴宋国的玄子!”
  “玄子!”毫社外的众人习惯性地下拜顿首,又有人抬头大声问道:“敢问大巫,玄子何名?”
  “其名……”他虽然是赵无恤的骨血,却注定不能公然以赵为氏,但南子并不遗憾,成为母亲后,她的整个世界都只为他而活了。
  “其名为子商!”
  “子商!子商!”欢呼响起,信仰殿堂的垮塌停止了,更高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南子安排的亲信带动下,已有人高声唱起了商颂。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一片狂热中,只有少部分人突然想到:既然玄子已降,那么在北方,继承殷商尊崇的东方诸族远祖帝俊之业的“玄王”又是谁呢?
  答案只有一个。
  在商颂的歌声中,庙宇钟鼓齐鸣,在沉寂多日后,毫社再度发出了集结信众的号角,号召他们来保卫这座庙堂,而聚集在毫社外的众人也挺起了胸膛,手持武器棍棒,他们要保卫大巫,保卫玄子,哪怕敌人是国君也在所不惜,十年的洗脑,已经让他们只知天道、大巫,而不知宋君了……
  南子则将被惊醒的男婴收回怀中,看着他睡眼惺忪地寻找自己的胸膛,露出了怜爱的笑。
  他现在只是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可未来的某一天,他将长成与其父一样伟大的枭雄,振翅高飞!
  她决定了,要送他一个庆生礼物,一个千乘之国!


第1021章 宋裂
  诸侯唯宋尊其君,这是许多年前,在鲁国三桓瓜分公室,郑国七穆架空郑伯,晋国六卿擅权夺政的情况下,时人对宋国政治的描述,不过在宋国乐大心、五公子之乱后,宋君的权威便一落千丈了……
  宋国现在的国君继位前叫做公孙纠,他是宋元公的孙子,公子褍秦的儿子,宋景公的侄子,五公子之乱后群公子死绝,作为公室近支硕果仅存的公孙,他便莫名其妙地被扶持为君主,这一当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了,昔日怯怯讷讷的小少年变成了唇上留须的成年男子,和身体一起日渐长大的,还有不甘于做一介傀儡的野心……
  外朝的事务被乐氏把持,作为赵无恤的亲家,原本不算太强的乐氏赫然成为宋国第一大族。至于宫中巨细,宋君年幼时,都是南子管着,等到他行冠后,南子才彻底离开宫室,在毫社居住,不过她的眼线和触须依旧牢牢监控着这里,宋君的一言一行都离不开她的法眼。
  宋君纠就在自家姑姑的阴影下生存,犹如她的提线木偶,宋国的外交、内政他统统插不上嘴,甚至连传统的祭祀权力也被南子剥夺,他就像一头无用的彘般被养于深宫,身陷重重危险之中,不得见天日。
  只有南子离开宋国的短暂时间里,宋君才有喘息之机,那些反对南子的人也才有接触他的可能。
  虽然南子在国内大兴天道,把百姓国人都变成了她的信徒,但也有人不信邪,并且一直忠于宋国公室,而不是这个“妖妇”。
  那是去年,赵氏拔邾国,南子借口邾泗与宋利益相关,跑去与赵无恤会面,也不问宋君意见,把他扔在国内。身为国君,毕竟得接触些诗书、典史,学会一些贵族必备的技艺,宋君平时也只能用这些来打发时间。一日,一位来自皇氏的公族老者在向宋君讲《齐风》时,专门将其中一首挑出来读了又读。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末了他强调道:“此诗名为《载驱》,此诗乃齐人讽刺嫁到鲁国的齐女文姜与其同父异母兄齐襄公私通一事。文姜身为鲁君之母,专擅鲁权,导致鲁国妇言是用,她还不停自离开曲阜,急切地回齐国去,朝发而夕至,果谁为乎?为襄公也……”
  他吐字很重,说完还当着宋君的面,朝东北方努了努嘴,似乎意有所指。
  宋君强压着兴奋,低声问道:“夫子莫非在说,大巫去见赵卿,跟文姜与襄公私通如出一辙?”
  然而那位皇氏的老者不理他了,继续絮絮叨叨起来,正好外面有南子安排的亲信警惕地偏头进来查看,却一无所获。
  “君上只需要记住,文姜擅权之所以结束,是因为鲁庄公日益长大,并有季友等公族亲戚帮助,才让文姜不得不归还权力。”
  他还是在暗示什么,不过言尽于此,在监视之下,老者跳过这首诗讲起了下一篇。直到老者走前,宋君过去拜别,他才偷偷往宋君手里塞了一张被汗水浸透的布条……
  纠不敢当场就看,直到晚上回到自己的寝宫,才摸着黑让唯一信得过的小寺人点亮蜡烛,展开一看,里面是来自皇瑗的问候,这是皇氏在主动联系宋君!
  ……
  皇氏与乐氏同为宋戴公之后,故称之为“戴族”,然而两家也有很大的分歧,乐氏对赵无恤的要求有求必应,皇氏则认为应该像以前那样维持自主独立地位,宋国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中立于中原的特点,招徕各国使者,成为贸易中转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绝吴、楚之好。
  而且他一直对宋景公之死生疑,对南子的举措愈发不满,但介于多年前向氏一族的失败,皇瑗不敢造次,只能默默沉寂,按照南子、乐氏的吩咐办事,为此颇得大司城乐溷信赖。
  随着宋君日益长大,皇瑗也在默默关注着他,终于乘着南子外出的时候与其接洽后,孤军奋战多年的他终于有了君权的支持。
  随着时间进入宋公纠十年,南子因为有孕而躲在毫社里不出来见人,只能通过手下操控宋国,这就让皇氏看到了许多漏洞,乘着赵氏陷入诸侯围攻的当口,在皇瑗的鼓励下,宋君萌生了政变夺权的念头。
  政变必须有兵卒,城内大多数守卒是听从乐氏号令的,皇氏的兵卒远远不如,于是皇瑗又尝试着拉拢另一个实权派:孔子之徒,司马子牛!
  南子权势的日渐增长,对此担心宋国女主当权,将国之不国的不止皇瑗一人,作为孔丘之徒,司马子牛的许多观念也与南子奉行的政策背道而驰,也时常后悔当年放任南子坐大。
  “南子将于宋不利!”在皇瑗捕风捉影的劝说下,司马子牛也决定加入他们。
  不过顾及到与赵氏的关系,司马子牛也强调,这次政变的目的是:“逐南子,清君侧,只需要恢复国君与卿共治的局面即可,在外交上可以自主,却不可与赵氏为敌。”
  他相信以赵无恤的性格,若宋国继续呆在赵氏阵营内,南子掌不掌权赵卿应该是无所谓的,他不知道的是,南子的的确确怀了赵卿的孩子……
  于是他们便顺着赵氏号召宋国发兵攻宋的机会,试图利用司马子牛“大司马”的职务之便,调乐氏和受南子影响较深的那些兵卒出国,再乘商丘空虚一举拿下。然而南子却事先看穿了他们的伎俩,情急之下,皇氏与司马耕只能于二月初的己丑日提前发动兵变!
  因为乐氏家主暴病,南子又久久不露面,他们的拥护者人心惶惶,所以刚开始时,政变者的攻势是顺利而迅速的,在司马耕的同意下,一些城门守卒也参与进去,他们很快就占领了三面城墙,又杀入宫中,抢出宋君,接下来只需要攻破乐府和毫社就能大功告成。
  “再造宋国,二三子之功也!”宋君纠已经迫不及待开始了他的封功册爵,也暗自酝酿着对南子的凶狠报复!她将被砍去手脚幽禁,她生下的孽种是宋国之耻,扔到厕所里溺死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他们低估了南子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力,十年如一日的宣扬,使得她的布道早已渗入到许多人心里。在毫社钟鼓齐鸣后,原本躲在家里不知要与谁为敌的天道信徒们一下子冲了出来,他们的目的地是毫社,任何阻挡他们前行的都是敌人!
  ……
  宋公纠、皇瑗、司马子牛,原本三位看到了胜利希望的君臣不曾想到,胜负的转换会如此迅速……
  至少在商丘,宋人已经不再“尊君”了,在狂热信徒的抵抗下,象征着南子神权的毫社迟迟未能攻下,恰在此时,乐氏的司马陈定国也率领城外的乐氏族兵杀了回来,一时间,政变者的军队恍如陷入汪洋大海,非但不能控制商丘,反而步步败退,最终宋君和皇、司马二人不得不抛弃国都,向东败退。
  南子在宋国内部的权威也分地域,在商丘最强,在乐氏、皇氏、司马牛各自的领地则较弱,尤其是彭城一带,皇室及公室的力量在这里依然强盛,若历史不发生改变的话,再过上百余年,皇氏将以此为基地,成为宋国唯一的强卿,最终完成代宋。
  于是二月中旬时,他们退至彭城,试图再次聚集忠于国君者,向商丘发动反扑,然而过了几日,三人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南子以大巫之名,声称宋君无德,撕毁盟誓,不敬鬼神,惹得天帝不快,遂将其废黜!
  “妖妇有何资格废我?”宋君大怒,皇瑗和司马耕也觉得这很可笑,哪怕宋国重鬼神、殷商遗民重巫祝,可在殷商时期,国君本人就是最大的祭祀,何时有过巫祝废黜国君的事?
  然而宋国早已不是原来的宋国,民不知君已十年矣,而西面的各小贵族领地又早已被乐氏吞并,或者沦为天道庙宇的自留地。于是以砀山为界,宋国一时间分为东西两半:西面包括商丘,被乐氏与南子控制,东面以彭城为中心,拥护国君的贵族聚集于此。
  时隔十年,宋国再度分裂,陷入了内战中,这就是赵氏与秦、魏、郑鏖战的时候,宋国袖手旁观的原因。
  因为他们已经无暇他顾了!
  战事最初一如司马耕等想象的那样,东宋贵族驾驶的战车轻易从那些装备简陋,武器寒酸的庶民身上碾过,他们势如破竹,甚至再度打到了商丘周边。若非从曹国过来了一支援军救援,说不准他们就能夺回商丘,毁灭“妖妇”“孽子”和“权奸”了。
  不过事情慢慢产生了变化,彭城这边虽说对天道的信奉不如商丘那边浓郁,可乡间也有不少支持者,一时间,东宋带路党甚众。何况西宋的军队虽是拼凑起来的,却也有不少从赵氏退役的武卒老兵作为军官核心,他们最初在野战里不敌司马耕的军队,但经过三四月份的训练后,却发生了非同一般的变化。西宋的军队在陈定国的指挥下,在鲁、曹援兵的配合下,利用人数优势,打了两场漂亮仗,突然之间便进逼彭城!
  当时正值六月初,赵无恤已经打赢了河东、河西的战争,准备与秦国和谈。
  然而就在西宋军雄心勃勃要将彭城拿下,结束内战时,却发生了两件事情。
  其一是乐溷终于没熬过去,与世长辞了……
  其二是吴国的军队强行介入了宋国的内战,当三千吴甲亮出旗帜,在彭城下展开密集的方阵时,陈定国便知道,这场战争,将变得极为漫长……


第1022章 姑苏台上乌栖时
  “当年先君不杀汝等,汝等却不知感恩戴德,真是活该有今日,传寡人令,但凡妄图在徐复国的诸大夫,一律处斩,其家眷亲戚降为皂隶,与吴人为奴!”
  坐在徐国的旧日宫殿里,看着在徐地妄图煽动徐人复国的那几个大夫之头被端上案几,夫差虎目微眯,满意极了。
  对这些徐地的叛逆,他的镇压犹如摧枯拉朽,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徐国旧宫太过陈朽,远远比不上他在吴国建造的“姑苏之台”。
  今岁真是夫差的时运极其的一年,至少他自己如此认为,先是年初时,夫差期盼已久的新宫殿完工了。
  当初为了满足夫差对宫室的欲望,越国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据说越君勾践命木工三千入会稽山伐木,一年不归,伐得大批上等木材,全部送来给夫差。所有木材都木质硬朗而挺拔,其中更有一对巨楠木粗二十围,高四十丈!
  夫差见之大悦,不听伍子胥的劝阻,将这批木材照单全收,又让擅长营造宫室的太宰伯嚭督工,在姑胥山上建造富丽堂皇的宫殿与高台。伍子胥沉痛地说,“昔者,夏桀起灵台,商纣起鹿台,极大破坏了民力,导致民虚国变,于是必定自取灭亡。大王若受之,往后必为越王所戮。”
  但夫差因为伍子胥与孙武刺杀勾践一事,对他大为恼火,不但撤消了他相邦的职位,伍子胥说的话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经过伯嚭两年营造,姑胥山上的姑苏之台终于完工了,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有九曲路拾级而上,登上巍巍高台可饱览方圆二百里范围内湖光山色,高台四周还栽上四季之花,八节之果,横亘五里,让夫差能在上面流连忘返,逍遥享乐。
  昔日吴王阖闾在世时曾在次山筑烽火高台,预防外来之敌,如今却被铜钩玉槛取代,虽然吴国民间因为修筑此台而百姓困乏,但他们的声音被伯嚭所阻,传不到夫差耳中。
  宫殿既成,但夫差又不满意了,因为里面虽然富丽堂皇,却是空落落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瞌睡遇上枕头,姑苏之台落成后不久,越国又派范蠡来了,这一次,他给夫差带来了几位美女……
  ……
  “越乃小邦,国内困迫,纵然有美人也不敢留下,寡君让臣送来献于大王,大王若不嫌弃其鄙陋寝容,还望纳之。”
  高台宫室最不能少了点缀其间的美人,夫差很欣赏越国的识相,不过他口味极其挑剔,范蠡让那几位美人一一上来见过吴王,夫差都不是很中意,直到最后一位……
  不同于吴越女子身上的粗野狂放,夫差更喜爱中原淑女,比如他面前这位女子,窈窕的身姿,长袖翩翩,像是天人跳着舞蹈踩着云彩落下,伏拜在他面前。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大王可有中意者?”范蠡的话夫差不理不睬,他眼里只有面前的美人,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她一仰首,夫差便一时失神……
  螓首蛾眉,真美啊。
  “汝何名?”
  那女子眨着如水晶般闪亮的眸子:“贱妾郑旦……”
  声音悦耳,吴王更是大喜,难得地当面对范蠡夸赞道:“越贡此女,乃勾践之尽忠于吴之证也!”
  范蠡应诺,同时却不由设想,若他阴差阳错地将另一位寻到的女子送来,夫差又会是怎样的作态?
  是惊为天人?还是像范蠡初见她那张能让鱼儿羞愧地沉入水中的容颜时一般,完全窒住呼吸……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种女子,真不该是世间能有的,郑旦虽美,但比起她来,却仍逊色几分!
  对于她,夫差注定是无福消受了,不过范蠡心里也一阵痛楚。
  因为她的命运,也不属于他……
  当然,夫差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他纳美人这件事也少不了伍子胥跑到宫里来聒噪,痛心疾首地对夫差说什么“不可,大王勿受也。臣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然后就是什么“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或亡于此女!”但忠言逆耳,吴王岂能将极其中意的美人再送回去,或者像孙武杀他母亲那样,暴殄天物地斩了头?真是笑话!于是像是要故意气气伍子胥一般,大张旗鼓地纳了郑旦。
  这郑旦虽说出身郑国女闾,却容貌出众,而且精通舞技,深得夫差之心,他对她很是着迷,便冷落了其余的夫人妻妾,专宠郑旦一人,遇上不出征时,就终日流连忘返于姑苏之台。
  然而若越国人以为用美女就能坠夫差之志,那就大错也错了,他的雄心高飞在天,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就算郑旦等美人,也不过是夫差用来消遣之物。
  不过作为对勾践费心思为他寻找美人的良苦用心,夫差还是投桃报李,多给越君勾践增加了一点封土——让越国从“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的小地盘,又加了百余里。
  在夫差看来,反正吴国在那辽阔偏远的越地进行统治并不容易,越人根本无法编户齐民,吴人的税官一到,他们就跑到深山老林里藏了起来,村庄也迁徙无定。这些越人依旧过着吴人在百年前就抛弃了的原始生活,根本压榨不出任何油水,比起膏腴的中原,甚至是开发稍早的淮水流域都差远了。
  四月份,当徐地有些小动乱时,许久没有活动筋骨的夫差便毫不犹豫地推开床榻上的美人郑旦,佩剑出征!
  徐地只是小患,不过数日便已平息,夫差此次出兵,真正的用意还是在西面:据他安置在淮上州来的傀儡蔡国汇报说,楚国境内多有车马调动!或是楚国要进攻淮上的征兆!
  ……
  上一次陈蔡之争,可以说是吴国输了。
  原本吴楚的疆界在陈蔡之间,可楚王乘着吴国攻越,抢先惩罚蔡国,陈国也顺风倒回到了楚国盟邦里。吴国事后虽然加以报复,但也守不住蔡地,更夺不回陈国,只能强行将蔡国举国迁到离自己较近的州来,作为侧翼屏障。
  这次楚国境内兵力调动,东线加强了防御,夫差原本以为,楚国是想要顺势再来进攻州来,将两国战线推进到淮北、淮南了。
  谁料等他赶到钟离时,却得知楚国发兵北上的情报……
  夫差顿时大喜过望,楚国大军北去,说明东线防御的加强只是假象,其内部定然空虚,这时候进攻楚国,一打一个准!
  对于这场战争,夫差信心满满,虽然在姑苏流连美色宫室已久,但他的甲兵依旧犀利,更何况,他做太子时就曾大败楚人,俘虏楚国八个大夫,逼得楚王熊珍迁都避让。
  然而就在他帅吴甲三万驻扎在钟离,打算进逼淮汭,夺回陈国时,一位不速之客却从北方仓皇而来……
  当吴兵推攮着那个极其狼狈的中原人进来时,夫差还没认出他来,直到那人主动撩起乱哄哄的头发,露出苍白的脸时,夫差才哈哈大笑:“这不是陈恒么?”
  陈恒去年曾来出使吴国,大谈吴国与齐国利益相同,而赵氏是他们的敌人,但夫差对太遥远的盟友没兴趣,当时他的精力都放在国内的宫室,和近在咫尺的楚国上面。
  笑完以后,夫差的语气瞬间阴沉了下去。
  “寡人闻齐国与楚同盟,你也在楚君身边侍奉,可有此事!?”
  手握从越国抢来的纯钧宝剑,夫差揪着陈恒的衣襟,气势骇人。
  陈恒却脸不红心不跳,请罪后道:“外臣岂敢背叛大王,我彻夜兼程来吴国,只是为了告诉大王一个好消息……”
  夫差冷笑地看着他,想看陈恒还要耍什么花样。
  “楚子已死……”刚说完,陈恒便感到夫差揪着他衣襟的手松开了,他习惯性地整了整后,又大声重复道:“恭贺大王,楚子熊珍,死了!”


第1023章 令尹之叹
  五月下旬,楚国都城载郢,新建起的王室宗庙外,树立着一株巨大的“建木”。
  扶桑、若木、建木,是楚地传说里的三大神树,其中建木被认为是沟通天地人神,乃至于肉体与灵魂的桥梁。故而这株建木也是楚国巫祝招魂用的法器,它外表通体髹黑漆,主干和树枝用红、黑二色间隔装饰,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其实如麻,其叶如芒,树梢上分别分别雕刻、安置着龙、凤、飞禽、走兽、悬龙、神铃等。
  此时此刻,无数艾草和柏叶燃烧的白色烟雾在建木周围萦绕,恍如仙境,而整个庙宇内部也被切切的瑟音,悠悠的钟吟,咚咚的鼓响,呜呜的管乐,叮叮的磬鸣所弥漫……
  钟鼓之外,便是招魂之声。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东方不可以往兮,东有大海,汤谷寂寥,弱水浟浟,螭龙并流。
  南方不可以去兮,南有深林,炎火千里,山莽险隘,蝮蛇蜿蜒。
  西方不可以向兮,西有流沙万里,豕首纵目,长爪踞牙。
  北方不可以游兮,北有寒山,人烟绝迹,天白颢颢,滴水成冰。
  魂兮归来!归来魂兮!”
  楚国卜尹观射父那浑厚沉绵的男声独唱之后,是一大群人的齐齐高呼:“魂兮归来!归来魂兮!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其声悲伤,仿佛可以穿透九天黄泉,遍及六极八荒。
  楚国令尹子西也在合唱招魂的人群里,他心里对失去君王、弟弟十分悲痛,好在昭王的灵柩终于抵达国都,在宫中布置妥当了,而新君也已经继承大统。
  随着仪式的深入,年幼的新王熊章登场了,他才五六岁年纪,却十分乖巧,学着观射父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唱《招魂》,祭拜昭王,惹人怜惜,子西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
  自从四月份楚昭王暴毙于北征途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这件事带给楚国人的伤痛却一时半会无法平息。
  “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宜哉!”连身在叶地的孔子也给楚王如此高的评价,更何况楚国的百姓、贵族呢?
  在楚人眼中,楚昭王是宽容厚道的,他一改灵王、平王时期朝堂的乌烟瘴气,驱逐了朝中小人,将国政交付给贤臣,恢复仁政,而且还号召楚国贵族效仿“筚路蓝缕”的祖风,休要被奢侈迷花了眼,这样也能给民间劳役税赋减负。
  而在令尹子西眼里,昭王的伟大之处不止如此,他年轻时是一个不懂事的弟弟,直到被吴军破了国都,与母亲失散,只能带着寥寥数人在云梦泽里流亡,受尽了苦头,随时都有被出卖的危险,这才成熟起来。
  一般而言有这种经历的人恢复地位后,都会变得猜忌多疑。然而复国后,楚昭王对自己的反省多于迁罪于他人,他宽恕曾背弃他的人,重赏有功之臣,将楚国君臣之间相互仇视提防的链条彻底斩断!他还放手让子西、子期等王兄掌管朝政,任用功臣之子沈诸梁镇守叶地,为叶公,视他们为肱股。于是楚的朝政军政一天天走上正轨,国土一片片被收回,在楚昭王手中,楚国已有复兴之兆!
  然而一切都在三涂山以北戞然而止,楚王薨,楚军退,他没能为楚国赢回大国地位,却成了家族诅咒的又一个牺牲品。
  然而对于楚人而言,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他们必须擦干眼泪继承先王之业,才能不辜负这位明君竭尽全力的一生。
  首当其冲的,就是彻底从中原大战里抽身,随着楚军的支援泡汤,秦、魏、郑联军彻底陷入绝境,已在河东全军覆没。在子西看来,既然赵氏的冉冉崛起已经无法阻止,那至少不要让赵无恤与楚国为敌,挥师南下。
  好在赵无恤也是位成熟的政治家,认识到赵楚矛盾完全没到兵戎相见的程度,在结束河东大战后,他便立刻派人来楚国吊丧,并表示自己是文明之邦,绝不会乘丧伐吊。
  这相当于是给楚国一个台阶下,令尹子西大喜,决定派一位正式的使节去晋国,与赵氏重修于好。这个人选,他相中了擅长言辞,熟悉中原礼乐的王孙圉,王孙圉这些天正在挑选礼物,准备北上。
  不过令尹子西也并未放松对北方强卿的警惕,叶公子高有意护送楚王棺椁归来,都被子西拒绝,让他半步不可离开方城。因为中原大战虽已告一段落,但赵氏在陆浑、上洛等与楚国相邻的地方仍有频繁的军事行动,不能排除赵无恤虚晃一枪,突然入侵楚国的可能性。
  老成,持重,这就是令尹子西的执政风格,可能没有什么亮眼之处,却是楚国现在最需要的。
  北方已安,至于国内,除了为楚王确定谥号和出殡招魂外,最重要的自然是选定新君了……
  对于新君的选择,虽然公子启说楚昭王死前曾说“国赖长君”,让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公子启中一人继位,这也是楚国的一个传统,除了楚昭王外,但凡有幼君继位,基本都被自己叔叔给弑杀取代了。
  也多亏楚昭王的宽容,他的三位哥哥也并无私心,三人商量之后,为了不开恶例,也让国人心服口服,还是迎立楚昭王的儿子为君。
  在楚昭王为数不多的儿子里,三位王叔无一例外,都支持王子章继位!
  不仅因为此子年少聪慧,颇似其父,更因为王子章的母亲越姒在得知楚昭王去世后,做了一件壮举:自杀殉王!
  越姒是越王勾践的女儿,虽然为楚昭王生下一子,却并不受宠,昭王更喜爱的是他新纳的美人蔡姬。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几年前,楚昭王难得地放下政务,偕同两位夫人去云梦泽游玩,玩到兴起时,多愁善感的他情意萌生,就和她们约定“同生同死,黄泉再为夫妻”。蔡姬嘴甜,立刻就答应了,但木讷的越姒却未点头,惹得昭王不喜……
  然而当昭王真的死后,蔡姬还没什么表示,越姒却赫然出列,愿意同赴黄泉,为君王驱逐狐狸恶鬼。
  子西、子期等十分震惊,楚国与越国有共同的敌人句吴,他们之前还派了文种去协助勾践。越姒的存在是两国不可少的纽带,便力劝她不必如此,楚国杀先王妻妾夫人殉葬的野蛮传统也早已放弃多年了。
  然而越姒却心意已决,她说:“昔日君王约妾同生共死,妾虽不言,心已许之。在越国有句俗话,信者不负其心,义者不虚其事,妾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做到!”
  言罢,越姒服药而亡,一下子,王子章便同时失去了父亲、母亲……
  作为补偿,他得到了一个王位!
  小楚王熊章没让子西失望,没了母亲后他虽然伤心了很久,但在出殡仪式上举止得体,有英主的潜质,让众臣放心不少。但他毕竟只有五六岁,要亲政也得十年之后,于是楚庭事无巨细,便都压在了令尹子西身上。
  楚王出殡后,至少载郢的民心还算平稳,不过中央对各地封君的控制肯定会弱上几分,而外部局势也不容乐观。
  六月的一天,令尹子西代替小楚王举行朝会,等退朝群臣散去后,他又忍不住叹气了……
  “唉……”
  这一声叹,正好被留下来协助子西处理政务的大夫蓝尹亹(wěi)听到。
  ……
  蓝尹亹也是一位受恩于楚昭王的人,当年吴军攻入楚国,楚昭王出逃,在成臼渡河,看见蓝尹亹用船载着妻子儿女正要离开,便恳求他道:“蓝尹载孤过河!”蓝尹亹竟然没调头,反而加速驶离岸边,弃昭王而走。
  然而昭王复国后,却没有把蓝尹亹大卸八块,反而宽恕了他。
  昭王的初衷大概是效仿晋文公释仇人里凫须,以谋求与战争时期冷眼旁观的许多楚国封君、大夫和解。但对于蓝尹亹来说,这次宽恕无疑再造之恩,他之后十多年矜矜业业,成了朝廷重臣,楚昭王死后,他哭得晕死过去,随即便拭去眼泪,誓死效忠熊章,辅佐子西治理楚国。
  现在子西刚退朝便长吁短叹,蓝尹亹顿时看不下去了,便不客气地批评他道:“吾曾闻,君子唯有在思索前代兴衰成败,或者葬殓悲伤时才发出叹息,因为理政思义,饮食思礼,宴飨思乐,以上种种事情都没有可叹息的。令尹在先君出殡时曾轻叹,当时我没说什么,如今身处朝堂又叹,敢问是何故?”
  “让蓝尹见笑了。”子西说道:“我近来一直在担忧吴国之患啊……”
  “阖闾之时攻楚势如破竹,若非秦国相助,我与王弟子期根本没把握将吴人赶出去。现如今阖闾虽死,然而其子夫差更胜于他,不但大败越国,将越收为附庸,在陈、蔡争夺上也咄咄逼人。上个月乘着先君帅师救援楚国,吴人又在边境集结,大有入寇楚国之势。虽然司马已经去东方主持军务,但我担心他不是夫差的对手,毕竟十五年前,夫差还是太子时,便曾大败楚国舟师,俘虏楚国八位大夫……故而叹息。”
  提及那场战役,子西心有余悸,当时楚人还以为柏举之战又要重演,连忙把都城迁徙到了远离江淮的鄀城,也就是现在的载郢,还在有惊无险。
  现在楚昭王刚死不久,主少国疑,封君观望,楚国的政令还无法像以前那样畅通无阻,这时候吴国要是大举进攻,的确是件值得担忧的事情。
  蓝尹亹却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令尹应该担心的是国内的政事德行没有做好,不必担心吴国!现在的楚国与十五年前大不相同,吴国也不再是阖闾时候的句吴了,我敢断言,夫差纵然能得逞一时,却不足为患!”


第1024章 中原北望气如山(上)
  子西担心夫差攻楚长吁短叹,蓝尹亹却说夫差不足为患,子西顿时来了兴趣:“夫差之国,比起阖闾时大了不少,兵甲之利也毫不逊色,蓝尹这么说有何依据?”
  “先君将楚国派往吴、越的间谍交予我管辖,故我知道一些关于夫差的事,且让我说说阖闾和夫差的不同之处吧。”
  蓝尹亹道:“阖闾用食不贪图美味佳肴,每餐一条蒸鲫鱼足矣;也不喜欢听靡靡之音,兵卒用剑敲击盾牌之声便是他耳中最美的音乐;在女色方面,阖闾也对夫人美人们日渐疏远,甚至能下狠心斩了美人之头以挽留孙武;他从不贪图安逸,从早到晚勤劳国事,体恤百姓的疾苦。听到一句有益的话便欣喜不已,得到一位贤士好似得到了昊天恩赐,他有过必改,有咎必正,是故才能得到句吴百姓支持,实现了战胜楚国的夙愿……”
  子西同意,吴王阖闾的确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如今夫差继位,却刚愎自用,亲小人,远贤臣,他纵容自己过失,拒绝别人进谏,导致孙武出奔,伍员卸职。在征召兵卒出征之外,夫差还滥用民力来满足其欲望,从几年前开始,他便大修姑苏之台,又搜罗吴越美人充斥其中。夫差这么做,休说像他父亲一样破楚入郢,只怕用不了几年,便会将吴国搞垮,这样的人,又岂会是楚国长远的威胁?令尹只需等夫差四面树敌,内政不修,吴国自然会自毙!”
  子西颔首,恢复了一些信心,只可惜蓝尹亹这一番分析很有远见,但对眼下楚国面临的危局却没有任何帮助……
  很快,东方就有坏消息传来,原来,五月中旬时,夫差不知从哪抢先得知楚昭王已死的消息,遂祭出了吴国的老规矩:乘丧伐吊。吴国舟师主动出击,沿着大江逆流而上,与楚国舟师遭遇,在居巢打了一场水战……
  吴楚在长江上的水战可以说是常有的事,一般而言,上游船队与下游船队交战,应该是占据上游者有优势,然而尴尬的是,楚国舟师总是战败的一方,按照楚国人自己总结的原因,是由于楚船顺流而进,逆流而退;见有利就进攻,见不利想要退却,这就难了。吴船逆流而进,顺流而退;见有利就进攻,见不利想要退却,就能很快退却。且不说这种说辞是否有几分道理,总之吴国舟师凭着这种水势,屡次打败楚国人,这次也不例外。
  居巢水战,楚国舟师大败,被击沉俘虏百余艘船,吴师占据水道后,便从江南运了兵甲过来,横扫了舒鸠、舒廖、舒庸等“群舒”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安徽合肥,一直打到大别山才停止。
  随即,稍北的地区也遭到了吴国和蔡国的联合进攻,吴军舟师无敌,陆战也很强。两万吴甲带着五千蔡兵,从钟离和州来出发,沿着淮河西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刚被楚国收复几年的夷虎,随即分兵略英、六、城父。
  因为楚昭王调了不少部队去伊洛,来回千里,还没来得及回防,在吴军那凶猛的攻势下,楚国东线顿时被捅了几个大窟窿。司马子期也是老成持重之人,在士气低落的当下,他不敢轻易与吴师野战——若是重演柏举之战的惨败岂不是糟了?于是便选择退守,拱手让出了英、六,也就是后世安徽北部。
  雪上加霜的是,六月初,见楚军节节败退,吴军又占领了淮颍重镇城父,陈国也发挥了他们见风倒的风格,宣布脱离楚国盟邦,归附吴国……
  对于这次背叛,若楚昭王在,必定会立刻施加惩罚,但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却无可奈何。
  楚军与吴军作战本来就没有心理优势,而且每逢国君死去,楚国都会陷入一个迷茫期:朝堂势力要重新洗牌,各地贵族封君要观望一阵,臣服与他们的巴人、濮人、越人也会乘机反抗,必须加以镇压,这不是寸土必争的好时机。所以面对吴国的咄咄逼人,陈国、蔡国的为虎作伥,楚国选择退守,暂时放弃淮水一带,收缩战线,以求国内稳定。
  好在吴国也没有做好与楚国打一场举国之战的打算,在臣服陈国后,吴军没有继续向西深入,而是乘着大胜的势头向北进发。
  因为六月中旬时,夫差接到了来自彭城的求援,宋公纠乞求吴国干预内乱!
  ……
  在收到来自宋国的求援时,夫差正好结束在颍东的军事行动,回到徐地。
  这次西进,乘着楚昭王死去,楚国内部畏惧战争的心态,夫差逞志于淮上,一时间大别山以东的“群舒”,颍水以东的“东国”非楚所有,当年吴王阖闾没守住的战利品,如今重新被夫差征服!
  这数百里土地的拓展,大胜之后得到的奉承和阿谀,让夫差飘飘欲仙,他的自信和自傲膨胀到了极点……
  于是他那颗因为报父仇而沉寂多时的争霸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
  来自彭城的求援,简直是瞌睡时来了枕头!
  宋国,是夫差心里的一个隐痛,十多年前宋国五公子之乱,当时吴国支持了向氏,夫差亲自领兵进攻萧地,逼近商丘,当时吴国为中原诸侯畏惧,他狐假虎威,好好过了一把威风,得到了“九十九牢”的厚遇。
  但美中不足的是,当时还是鲁国区区一“西鄙大夫”的赵无恤也盯上了宋国的内乱。他与夫差相遇,俩人一度合作,但性格相冲,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更何况夫差也看中了南子的美貌,想将其占为己有,南子却已心属赵无恤,更不想去吴国做牺牲品,她玩了一出“为国不嫁”做了大巫,让夫差未能得逞……
  对于此事,记仇的夫差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现在他有了美人郑旦,可姑苏台那么大,怎么会嫌美人多呢?据去过宋国,远远见到南子出巡布道的吴臣说,南子虽然年近三十,却保养得像二八少女一般,宋国那些迷信的天道信徒甚至传言她“不老”。
  吴国也有天道传入,在一些地方还十分盛行,夫差对那些教义毫无兴趣,但吴国也重鬼神、巫祝。有时候夫差也想,若能将南子掠来,置于宫中,一面可以满足他多年前未能得逞的欲望,一面也能让南子做吴国的大巫,为他祈求昊天鬼神,让自己能战胜强敌、增加国祚霸业,那该多好啊。
  怀着这种心思,外加陈恒也在不停盛赞宋地之膏腴富饶,地利重要,若是能降服宋国,便能北上中原,齐国愿意为吴国先驱指引,助夫差实现夙愿。
  与诸侯一争雄长,为霸中国!这就是夫差心中最大的心愿!
  北望中原,夫差意气风发,便应允了彭城的求援,他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宋公平定叛乱后,当举国作为吴之属国,以百牢之礼迎孤入商丘;其二,将大巫南子献予寡人!寡人要她毫发无伤!”
  彭城那边,司马耕虽然对引吴国为援有些排斥,但随着商丘之兵逼近,宋公便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得到回复后,夫差摸了摸唇上的胡须,满意一笑,遂派遣三千能日行五十里的吴甲,先行前往宋国!
  (前489年)六月三十,癸未日,东西两宋战于彭城之郊,西军占优,然而战局关键之时,三千吴甲突然介入战场,冲击西军侧翼,一时间形势逆转,西军败绩,损兵千余。又闻家主病逝,乐氏司马陈定国遂帅残部退往芒砀山……


第1025章 中原北望气如山(下)
  “寡人不过派去三千吴甲,便在彭城大败敌军,商丘那边的宋人又退回芒砀山去了。”
  坐在略显陈旧的徐国故宫殿里,吴王夫差不可一世,他夸耀着自己遣一师之兵,便能敌宋人半国之众。
  “大王敌于天下,今中国之人方知大王之威也。”这是押送军资来到淮北的吴国太宰伯嚭在拍夫差马屁。
  “然,大王雄武,诸侯无有能与大王为敌者。”这是陈恒在奉承。
  唯独在伯嚭、陈恒上首,坐席仅次于吴王的一位白发老者不以为然,他淡淡地说道:“宋国分裂,人心惶惶,吴军以百战之师突然出现,致使其弱旅惊惧而逃并不难,可若遇赵氏武卒,只怕就没这么轻松了。”
  这话若是伍子胥来劝诫,夫差大概又会嗤之以鼻,但从这位长者口中说出,他却只能强迫自己压住怒意,笑道:“叔祖父所言有理……”
  眼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年过八旬的公子季札,他是吴国最长寿的人,也是弭兵时代硕果仅存的君子。原本一直隐居在吴国延陵,修身养性,不问外事,这次来徐地,只是想在清明时节为老友徐君扫墓,结果因身体有小恙暂时无法返回江南,便暂居徐国。正好遇上夫差兴兵入宋,耀武扬威,季札虽然不问朝政国事久矣,但见后辈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少不了要敲打他一番。
  季札在吴国内部威望是身为吴王的夫差也无法企及的,季札是吴王寿梦幼子,寿梦临死前希望他继位,但季札却屡屡推辞,无奈之下,他的三位兄长只好兄终弟及,甚至故意战死让季札有机会继承,吴王诸樊、吴王余祭、吴王余眛,每次王位更替都会请季札登位。这俨然成了吴国的一道传统,作为后辈的吴王僚和吴王阖闾,乃至于吴王夫差得位时,也少不了要大张旗鼓地去延陵请季札出山。
  对这些虚情假意的邀请,季札从来都是一拂袖拒绝了事,他也不怎么关心吴国与诸侯的战争,因为从来都是吴国一路大胜,纵然几代国君死于非命,但吴国的国势是一路上升的,少他不少,多了他,只怕吴国君臣还会嫌这老头碍眼。
  直到他垂垂老矣时,季札一睁眼,才惊觉世事已变。吴国虽然看似强大,其疆域、国威、兵甲数量都在夫差手里达到了巅峰,可物极必反,满盈则亏,眼见夫差摩拳擦掌,准备做过去百年里历代吴王一直未能达成的夙愿:争霸于中原时,沉寂已久的季札终于发声了。
  “老朽虽然身在延陵,却也曾听闻,越国勾践回到会稽后,食不重味,衣不重采,他关心百姓,吊唁死者,慰问乡老,这正是想着将来要大用其民对吴国复仇才会做的事。老朽一甲子以来,看人从未出错过,勾践不死,必为吴国之患。现在对于大王来说,越国的存在就好比腹心之疾。大王却不先灭越国之忧,反倒南辕北辙,想要干涉宋国,攻打鲁泗,与中原大邦交恶,不亦谬乎?”
  此言一出,夫差默然不言,陈恒看了看收了他不少贿赂和许诺的伯嚭,却见伯嚭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惹这老人。夫差北上中原一事,关系到齐国能否在赵无恤如狂风骤雨的报复中幸存,陈恒只能暗骂一声,亲自上阵。
  “哈哈,季子……”还不等陈恒说话,季札便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陈文子也是位知礼有德君子,怎么会生出这样贸然插话的子孙来?给我退回去!”
  “唯,小子……失礼了……”
  陈恒冷汗直冒,陈文子是他的曾祖父,季札出使齐国时曾与之交游,这老头随便一下就抬出辈分这么高的祖宗来压他,是个人都扛不住,或许这就是“君子怒而心怀鬼胎者惧”,他不由有些畏惧地退了退,不敢再言。
  不过陈恒给夫差留出了思考的时间,面对季札的质问,夫差也有些不耐烦了,嘿然道:“叔祖父此言,和伍子说的话几乎如出一辙啊……”
  原来早在半月前,听闻吴军征服淮南淮北后挥师北上,身在江淮之间,为夫差督造一个大工程的伍子胥也心急如焚,献书来劝道:“只要越国存在一日,便是吴国的心腹之病。大王不先翦除恶疾,却听信齐人浮夸之辞,贪中原之地。鲁、宋之地,吴国得而不能守,纵然大胜,也像是开辟了一块磐石之田,无处栽秧插苗,为吴国获得实际的利益。还望大王舍中原而灭于越,不然,悔之晚矣!”
  伍子胥的话夫差早已是左耳进右耳出了,现如今季札的劝诫几乎一模一样,这是所见略同呢?还是两位吴国老臣开始暗地沟通,想要掣肘自己的霸业呢?
  季札对权柄虚名之类看得很轻,又岂会与朝臣勾结呢?一时间老公子有些气恼,甚至开始头晕目眩起来。直到招手让人献上汤药服用,这才缓过气来……
  他真的是年老力衰了,曾交游过的赵武子、韩献子、魏庄子坟冢外松柏都长得老高,与他齐名的好友叔向、子产、晏婴也陆续去世,弭兵时代的群贤璀璨,如今只剩他一人寂寞独活。
  不仅斯人已非,熟悉的旧物也不在了。季札也听身在鲁国的言偃回信描述过鲁、卫的新气象,当年他出使曲阜时所见的文质彬彬,礼乐之治已不翼而飞,三桓等钟鸣鼎食之家都在赵无恤的铁蹄下灰飞烟灭。而遥远的晋国,赵魏韩果然如季札预言的一样,一度瓜分晋权,三足鼎立。只不过赵氏太过强大,魏庄子的子孙被灭族,韩献子的子孙也被逼压到边鄙之地。晋国乃至于中原,赵氏一家独大。
  在赵氏的带头下,这世道,真的变了。
  五十年前诸侯还算尊礼重信,而现在则绝不言礼与信;当年各国还是唯宗姓氏族为尊,现在却世卿绝灭,大夫衰亡,乡邑聚为郡县,士人庶民在悄然崛起。国家之间,出于礼节的聘问朝见、宴会赋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合纵连横,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数十年之间……
  难道晏婴和叔向预言的“季世”,真的要到来了么?
  但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季札对中原与吴国能平息干戈,礼尚往来的希望!以及对这个国家未来报以期待的拳拳之心!
  既然不能动之以情,只好晓之以理了,季札用尽气力站起来,对他孙儿辈的夫差长拜,说道:“老朽曾听孙武子说过,大国之战,当兴十万之众,奉师千里,百姓之费,国家之出,日数千金。”
  “宋国乃赵氏与国,鲁泗乃赵氏禁脔,吴师北上,赵氏必然会来阻挠,我听人说,赵卿与秦、魏、郑战于河曲,能出动十万大军,吴国虽号称兵甲亿有三千(十万三千),但大王真的能尽起大军北上么?”
  “就算能出动十万兵甲,粮食可否接济得上?从吴地到宋鲁千里之遥,又得出动多少民夫飞驺挽粟?若大王执意现在北上,纵然前期可能会有小胜,可迟早会因为国力不支而大败。大王若不念士民之死,而与赵卿争一日之胜,我以为吴国将有危亡之患!老朽肺腑之言,还望大王三思!”
  季札不愧是曾出使列国获得一众好评的人,言语精炼,句句都戳中了夫差的痛处,让他无法再把这番话当成“危言耸听”。
  没错,虽然现在吴国不断扩张,疆域两千里,不亚于晋、楚,但人口一直是硬伤。江南淮河地广人稀,所以比起楚国的三百多万,晋国的五百多万,吴国人数估计仅有百余万。何况许多地方组织度又低,纵使全民皆兵,能拼凑出十万大军已是极限,至于能派去外国出征的,不过五六万。
  若只凭这些力量去与赵氏争雄于中原,纵然吴军骁勇善战,但也略显不足。
  而且交通和粮草的确是个大问题啊……
  迟疑之下,他看向了陈恒。
  陈恒一个激灵,连忙出列道:“齐国苦赵氏残暴压榨久已,愿为吴国强辅,出兵与大王会师于鲁泗。何况还有郑国扰其心腹,使赵氏左右不能兼顾,如此一来,赵氏必失东方,到时候秦、中山、燕等响应大王号召,群起反赵,则大事可成矣!”
  季札冷笑:“想必你这竖子也是如此说动楚、秦、郑、魏的罢,如今诸侯已败,皆是拜你所赐!大王,应当立刻驱逐这个嫁祸于他国的不祥之人!”
  “楚子时运不济,魏乃宵小之辈,秦则冢中枯骨,岂能与吴王这等英雄豪杰相提并论?”陈恒却仍嘴硬。
  夫差眉毛微动,眼睛从没从他身上离开的伯嚭见状,立刻就知道北上中原是夫差真的夙愿,便插话道:“季子所言甚是,与赵氏争雄于中原,非一朝一夕可胜。但子常说的也不无道理,大王率师北上,一定能让赵无恤知道,什么是百战百胜之师!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和运兵,大王不若等上半年,仅派数千人帮彭城的宋公稳住战线,臣等在后方一边筹备粮草,一边稳定陈、蔡和群舒,待江淮之间的水道疏通,再北伐不迟……”
  “大善!”不愧是伯嚭,两不得罪,而且还把话说到夫差心坎里了。
  距离越国臣服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五年里,吴国并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但夫差并非一心一意沉迷于宫室、美人,对中原摩拳擦掌之余,他也在大江以北进行着一个大计划,那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运河:
  邗沟!
  PS:“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中学课文《勾践灭吴》


第1026章 邗沟、菏水
  江南之地水道纵横,吴人生活中几乎离不开舟楫,舟楫对于他们而言,就好比中原人的牛车马车一般,所以吴地也是世界上最早开凿运河的地区之一。二十年前,吴王阖闾为了方便舟师伐楚,便让伍子胥在太湖和长江之间开挖了“胥河”,这也是中国第一条运河。
  到了夫差继位后,他的雄心比其父更大,有鉴于十年前与赵无恤争宋,以及前几年与楚国争陈、蔡,吴师总是苦于交通不便,无法将江南的兵甲、粮食运到淮上。在伯嚭的建议下,夫差决定延续他父亲吴王阖闾时对胥河的开凿,在大江以北也修一条运河,这条运河的源头是邗城,也就是后来的扬州,故其名便是“邗沟”。
  夫差为了避免伍子胥在身边聒噪,这几年已经将他发配去修“邗沟”去了,但与长度仅数十里的胥河不同,“邗沟”计划自长江引水北流,最终汇入淮河,全长三百余里。纵然江淮之间水网沼泽纵横,有些地方只需要以较短的人工渠道将两个湖泊或者天然河道联接即可,但想要挖成,也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
  但夫差并不在乎,虽然伍子胥有所劝诫,但他认为以吴国国力之盛,区区一条运河不在话下,这里面,又何尝没有与北方赵氏开凿“卫渠”叫板的意思。
  此刻提及邗沟,夫差意味深长地笑道:“邗沟之凿,多半是役使五湖以南的越人来做,这样,叔祖父和伍子就不用担心越国有余力做吴国的心腹之患了!”
  季札还待再劝,但夫差心意已决,他说道:“让伍子抓紧开凿此水道,若劳役不足,大可役使徐、钟吾、群舒之人来做工,待明年邗沟全线畅通之时,便是寡人率兵北上之日!”
  ……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在遥远的晋国,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丰收,赵氏的地盘现在已增加到了一都九郡,人口四百余万。虽然因为去年又是大旱又是蝗灾,导致今年收成也不怎么好,但邺城、太原、河内、东阳、河间、上党这几处至少还有粮食可收,百姓温饱不成问题;代郡和上郡本来就不是产粮地,也不必多做指望;倒是昔日的产粮重地河东,因为兵祸连连,几乎是颗粒无收,从秦国处割取的冯翊也不容乐观……
  从河西回来后,赵无恤先在新绛筹备成立了河东郡,让任章招募战争流民恢复生产,同时不得不耗尽常平仓里的余粮,用来接救济河东数十万嗷嗷待哺的饥民……虽然增加了这个大郡,但短时间内却成了赵氏的负担。
  光靠赈济是赈不过来的,正好其他各郡大部分征召兵复原回乡进行秋收,赵无恤索性在河东征召了万余人,称之为“河东新军”,随武卒去河内集结训练,他则回了邺城,与计然商量如何将新增加的两个郡纳入赵氏的经济体制里,尽快转亏为盈。
  忙活到七月份时,他也得知了宋国变故的新进展。
  商丘宋军因吴国干涉,受阻于彭城脚下,而乐溷也没熬过去,于上月去世……
  “哀呼吾兄子明……”在邺城,连续几天赵无恤都在为死去的宋国大司城乐溷遥祭,安慰他的夫人乐灵子不要太过伤心,他的嫡子赵恒生于赵氏灭代之年,如今已经六岁了,已经十分懂事,也知道陪着母亲,穿着孝服为舅舅守孝。
  乐灵子在头几天哭得形容憔悴,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兄长,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转而关心起司城乐氏的未来来……
  乐溷的长子名为乐茷,说起来他的出生很尴尬,正是在乐溷为其父乐祁守孝时违礼而生的……现在已经十五六岁,已继承大司城之职,乐氏有老成持重的家老和家司马撑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宋国现在的情况极为不稳,宋公纠和皇氏、司马子牛跑到了彭城,抨击占据商丘的乐氏是叛逆。而商丘宋人则一口咬定宋公失德,已经被大巫革除了君位,宋国现在的国君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玄子”。
  八月份时,赵无恤布置完国内事务,借口筹备救援乐氏,离开邺城到了河内,一个低调的使团已到达朝歌城,一个襁褓在巫祝和乳母的小心看护下,递到了赵无恤的面前……
  这就是被宋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玄子”,也是让他们有勇气背弃国君的凭证。
  豆粒大的小嘴,沉睡中被惊扰后颦起的淡淡眉毛……虽然才半岁不到,但像谁不像谁,眼眉间已经能看出点名堂了。
  赵无恤孰视良久后,展颜而笑,轻声说道:“此子似我……”
  ……
  八月秋高,西征的赵军武卒已在河内休整了月余,因为家乡颗粒无收只能硬着头皮加入赵军的“河东新军”也被武卒手把手地训练了一个多月。
  “虽名新军,其实里面不少人曾是魏氏的兵卒,甚至还有不少所谓的魏武卒,也多亏了魏氏操典、体制都是照搬赵军,所以基本不需训练,这些兵卒便能成行成列,再教之以军法,便能有模有样了。”漆万向赵无恤汇报着这支新军的成军情况,比起重头训练,收编降卒也是一种极好的扩军方式,反正这些人的亲眷都在河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若现在拉出去,这支新军能作战么?”赵无恤关心的是这一点。
  “许多人还没忘记战败被俘时的情形,降卒士气不高,跟着武卒打打顺风仗还行,若是攻坚就差强人意了……”
  赵无恤颔首,心里也在为这时代低下的战争效率而感到无奈。
  乐氏是他的姻亲,南子是他的情妇,要想实现狸猫换太子,让子商取代宋公,救宋就势在必行。
  但彭城的宋公纠之流只是跳梁,真正的威胁,是不断联结起反赵同盟的齐国陈氏,以及对宋鲁泗水跃跃欲试的吴国。
  在孙武的建议下,赵无恤与连横的交战主要集中在西线,东线只是牵制,故赵军未能深入齐国,齐军也奈何鲁、卫不得,齐国虽然屡遭失败,但这个海岱大国的底子在那里,不容小觑。
  吴国更是江淮之间冉冉升起的军事强国,齐国的经济和吴国的兵卒互补,便足以对赵无恤的鲁、宋秩序造成巨大冲击。
  好在齐军无胆,一直龟缩于夷仪、高唐、平阴以及齐长城一线。
  而考虑到吴国也刚刚和楚国结束一场大战,吴王夫差没有尽遣吴甲北上,他先派遣数千人进入彭城附近,协助宋公纠维持现状,按照屈敖送来的密信,要到明年江淮间运河修通,夫差才会挥师北侵——不过随着赵吴矛盾日益摆上台面,屈敖是越来越受提防了,他现在除了协助伍子胥修凿邗沟外,竟无一官半职。
  吴国有自己实力不济,必须拖到明年的苦衷,赵无恤又何尝没有呢?
  他也向孙武请教过如何对吴、齐作战,但孙武在赵氏与秦魏为敌时还不吝建言,让赵无恤制定了起兵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三线大包围战略。可轮到他的老东家和母国时,却一言不发了,只是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役不再籍,粮不三载。”这意思是,善于用兵作战的人,兵员不征集两次,军粮不运送三次……
  此言正好戳中赵氏的要害,经过大半年的鏖战,赵氏已经透支了数年之粮,武卒疲惫,役兵的心思也全在家里的田地上,甚至连攒了几年的万余匹战马,也在千里奔袭中死伤近半,虞喜的代郡骑兵已经有不少人无马可骑……
  若再穷兵黩武,与齐、吴立刻展开长年累月的大战,只怕国内也会吃不消。
  “赵氏今年内无法再用兵于千里之外,故宋国的局势,只能让曹、鲁遣兵去支援,维持现状。”
  在赵无恤的计划里,救宋、伐齐、抗吴之役只能推迟到明年,和夫差一样,他同样要等一条运河挖通,那就是子贡忙活了三四年的“菏水”。
  铁路公路修到哪,现代文明的征服就能到哪,上古时代也一样,运河修到哪,大军就能调度到哪……
  “一旦明年春天菏水修成,将连接济水和泗水,使得赵氏的兵卒和粮食可以直接从大河抵达泗上,如此方能与吴国争雄!”
  “不过这还有一前提。”在朝歌举行的军议上,赵无恤的手指缘济水而上,到达了河济交汇之处……
  古济水的流向在《禹贡》中这样记载:“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定陶)北,又东至于菏(菏泽),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
  赵无恤所指的济水河道,其实也是黄河的一条故道,在荥口分离,又独自东奔。
  而荥口,现在仍在郑国境内!
  旧仇新怨,正好一起报了!
  赵无恤对众人言道:“昔日晋楚欲争中原,必先争郑,如今吾等欲宋国,必先占据济水,救宋之役,当从伐郑开始!”


第1027章 虢郐之间
  九月中旬,大河与济水交汇处,随着百舟渡河,随着数万赵卒奋呼,旌旗飒飒,战鼓雷鸣,荥阳小邑陷落了……
  赵无恤在欢呼中登岸,望着河济奔流的壮丽景色,不由对他身边的子夏等人道:“夺取荥阳,非但此次伐郑之役稳了,连明年的救宋之役也先胜两分……”
  子夏熟读典史,自然清楚,早在三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所谓的东虢之地,也就是荥阳了,荥阳在战国、秦汉、隋唐之际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七国之乱里汉与吴楚的对峙,也与如今的赵氏——吴齐敌对颇为相似,荥阳必将在明年的战争里发挥重要作用。
  现在的荥阳远不是后世的荥阳重镇能比的,仅是一座简陋的土围子,比起它西边几十里外的成皋大为不如。但对赵无恤而言,荥阳的地位远胜能“扼成周咽喉”的成皋。此处雄峙中枢,控御着河济交界的荥口,是赵船沿济水东去曹、宋的重要枢纽,也是他这次伐郑志在必得的第一处地方。
  没错,这次不顾国内经济困难伐郑,赵无恤可不打算像从前一样讹诈一笔赔款就走,而是打算让屡屡与自己作对的郑国人付出一些代价……
  考虑到郑国才在大战里损失了近两万人,其中大半被赵氏俘虏,小半被盗跖屠杀,郑国内部虽然对此颇有怀恨之心,但整个郑国的力量已经被极大削弱,预计仅有不到三万人能用于防守。所以赵无恤也没有兴师动众,仅出动了四万人:一军武卒,一军河内郡,一军河东新军,外加一支从韩氏借道袭击郑国后方的偏师。
  郑国对被敌人侵入国境习以为常,自从郑庄公小霸后,齐、秦、晋、楚等诸侯都把控制郑国当做战胜对手,建立霸权的必要步骤。让郑国处于各条交通线的中枢,加上其国力不弱,归属于哪个势力对战略格局举足轻重。
  所以可怜的郑国在短短两百余年间,就遭遇了80次战争征伐,尤其是晋楚争霸常常以郑国作为战场,也把郑国服从于谁作为霸权归属于谁的标志。
  赵无恤这次对郑国动手,何尝没有“重建霸权”的意思在里面,不过更多的,主要是要防止吴国北上,与郑国勾结……
  如今夫差已经迫使陈国屈服,陈国往北,就是郑许之地,若放任郑国不管,待赵氏与夫差对峙于泗上之际,郑国在自己的后方突然发难,那赵氏就要首尾不能呼应了,越之于吴乃心腹之患,郑之于赵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更何况,魏氏已灭,秦国已降,唯独郑国因为屠俘时间造成的影响,迟迟没有降服。据说郑军虽然战死的人得不到收殓,受伤的得不到治疗,但新郑人却哭泣哀嚎,尽力共同分担忧患,加紧耕田劳作多生资财。而郑国朝堂上也君臣忧虑恐惧,早晨很早上朝,晚上很晚退朝,用低下的言辞和厚重的礼物,四面派出使者向诸侯请求联合,结亲陈、蔡,连好齐、吴,处心积虑,把防范赵氏当作最要紧的事情。
  这就是屠俘导致的恶果了,但发生的事既已发生了,因为盗跖的英勇战死,赵无恤又将他尊为一位污点英雄,为那些冤死的郑人洗冤已不可能,这样的话,就只能让他们接受这么事实了……
  “余有必要让郑人清醒过来。”
  话虽如此,但赵无恤并没有随漆万、穆夏所帅的主力沿着南北大道直逼新郑,而是带着五千兵卒向东进发。
  经过外战的损兵折将后,郑人虽然满怀愤恨,但抵抗的确比几年前韩赵攻郑弱了许多,大概是七穆将主力抽调回新郑集中防守的缘故罢,赵无恤这支偏师一路势如破竹,于九月下旬抵达了郑国东部的一处小邑。
  ……
  “川原平旷,水陆都会,真是个好地方……”赵无恤对此处地势赞不绝口。
  大难临头,一国之中有力主抵抗的,也肯定会有投降卖国的。郑国虽然出国弦高那样的爱国主义商人,可并非人人都能如此,子贡与郑国商贾贸易已久,也收买了不少人,这些人之前一直潜藏不发,等赵军入郑时,便纷纷冒出头来,为赵军指路。
  虽然郑国重商,但仍未脱离“工商食官”的旧制,比起赵氏以“士农工商为国之柱石”,鼓励商业,默许小商贾脱离官府自由行商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据说赵氏还宣布战时纳粮万石以上,商籍也能做士,十万石以上可为大夫……虽然此举被许多人诟病,但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战时筹备粮草的权宜之计,后世的秦、汉都实行过。
  所以赵无恤军中也有一些郑商,其中一位对当地舆图较为熟悉的谄媚地对他说道:“上卿好眼力!此地名为启封,郑庄公在附近修筑储粮仓城,取‘启拓封疆’之意,故定名启封……”
  “郑庄公乃枭杰,敢箭射王肩,礼崩乐坏始于此也,只可惜他虽然雄心壮志,郑国疆域却再也难以拓展一分一毫。”留下一句不知是褒是贬的点评后,赵无恤继续打马上前,审视这片开发程度不高的土地。
  “此地无名山大川之限,放眼望去,都是条达辐辏,四通五达之郊,而且襟带河、汴,控引淮、泗,足以禁制东方……”
  他下马捻起一撮土壤道:“是黑坟土,虽然此地人烟不多,但稍加开发,便可地富人繁……”
  赵无恤起身,拍了拍手里的灰土,宣布道:“从今日起,此地更名为大梁!”
  “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这是武王灭商后对于周人能入主中原的欣喜。
  虽说金角银边草肚皮,但对于春秋的诸侯卿大夫而言,无论在边角发展了多少时间,积蓄了多少能量,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在中原地区一争雄长。
  这就是两百年霸权迭兴,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等人的夙愿!
  而大梁,恰恰可以作为赵氏进取中原的桥头堡!


第1028章 王孙归不归?(上)
  九月下旬,郑国西南部的负黍等邑。
  “这一带本是周室领地,十多年前,周大夫儋翩率王子朝余党反叛,引郑军入寇,于是这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邑被郑国占领,之后晋国虽然帮周王一度夺回,奈何很快又陷没于郑。”
  因为郑国把兵力都收缩到新郑去了,其边邑抵抗甚微,经过半月鏖战,一支三五千人赵氏偏师已经占领了这片区域,王孙胜是这支军队的统帅。
  再次纵马郑地,王孙胜感触良多。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距离惨烈的陆浑之战已经过去了小半年,王孙胜和眉间赤成功抵挡了楚国大军的北侵,甚至把楚昭王拖死在城下。
  不过事后,回到河东论功行赏时,王孙胜和眉间赤都狠狠告了对方一状,王孙胜说眉间赤“不通军事,擅自越权指挥”,眉间赤说王孙胜“无决死之心,欲临阵后退”。
  这两人性格相冲,各说各的理,一时间水火难容。
  赵无恤的处理还算公正,在听取陆浑幸存者的证词后,没有因与眉间赤更亲近而惩处王孙胜,反倒认可了他在陆浑一战里临阵应变,赵无恤亲自召见他加以勉励,赐金帛若干,加食田千亩。
  但也仅是如此而已了,因为对王孙胜的这种“合理判断”是不可能被公开褒奖的,反观眉间赤的待遇可高多了,他从废墟里生还后几乎成了南线赵军眼里的英雄、楷模。赵无恤需要他站在前台作为誓死不退表率,所以大加宣传,加官晋爵。不过经过此事,无恤也认为眉间赤的确没什么军事才干,索性又调回身边做郎卫,他曾杀晋国太子的罪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虽说王孙胜有些嫉妒和愤愤不平,但对于他而言,只要赵无恤不将他雪藏起来,便都能接受。得知新的作战计划是征伐郑国后,王孙胜立刻又主动请缨了,考虑到王孙胜多次与郑军交战,熟悉伊洛地形,赵无恤便让他帅五千人从周室轘辕关借道,袭击郑国后方城邑。
  九月下旬,在拿下负黍等邑后,因为北面有岩幛苍翠的太室山(嵩山)所阻,王孙胜率部向东,沿着颍水行进。他们逶迤前行,穿过连绵起伏的豫西丘陵进入颍水谷地,郑国是肥沃而富饶的,不仅有桑麻农田,还有许多果树林子,大军完全可以因粮于敌。
  两日后他们到了雍氏城……
  雍氏城历史悠久,相传为黄帝命大臣雍父做杵臼之处,故得名雍氏。城池高耸于宽广肥沃的颍北平原上,下了一场秋雨后,泥泞的地面被一马蹄和脚印弄得斑驳不堪。
  在王孙胜眼里,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外郭那些开裂的夯土墙垣不知是夏还是商就垒起来的,秋雨一扫,缝隙中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内郭倒是近年来翻修的,整个城垣近十分方正,墙高两丈,极为厚实。不过此城因为缺少守卒,在赵军的攻城器械下很快陷落,王孙胜进去后发现,大多数人已经逃走,仅有一些心存侥幸者留了下来。
  因为顾虑攻城者加以利用,城邑周边十里内的树林基本被清理一空,然而在内郭里面的邑寺附近,还保留有一片小小的树林……
  这是一片强壮的榕树,这些树木据说和雍氏城一样古老。尤其是中间的那株,它是这片榕树群的始祖,入秋后树叶渐渐掉落,只剩下树须无力地垂落下来,像是一位疲倦的老人,但巨大的树枝又像瘦骨嶙峋的手指一般倔强地伸向天空,最上方的枝条甚至在城外都能看见,几窝杜鹃鸟在上面筑巢,夕阳西下时陆续飞回,发出短促而凄厉的鸣叫。
  “子归!子归!”
  当步入这片树林时,王孙胜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此城此树此景,他尤记于心!
  想当年,他的父亲太子建,就是被郑人诛杀于此树之下的啊!
  虽然许多事情都是伍子胥后来的追述,但凭借这零碎的记忆,王孙胜完全可以拼接出当时的情形来……
  他的父亲太子建,乃楚平王太子,因其未婚妻(伯嬴)为父王所夺,父子之间遂生隙,加上奸臣费无极的挑唆,太子建被迫离开楚都,居城父。次年,费无极又向楚平王进谗言,诬陷太子建要联晋叛楚作乱,楚平王有了儿子熊珍后,已视太子建为眼中钉肉中刺,便决意将他处死,顺便把伍子胥一家也灭族了。
  太子建并不想他的前辈申生那么愚忠愚孝,他立刻惧而奔宋,在那里与一齐国女子生下王孙胜,后来又为了躲避宋国华向之乱,辗转入郑,郑国将他封在雍氏,做当地大夫,伍子胥也跑来投奔。
  在雍氏的最初时光应该是快乐的,虽然这里已经属于中原,但距离楚地不远,气候差异不大,不但有榕这种南方树木,民间也渐染楚风。王孙胜可以想象,他的婴儿时代肯定就是在这片阳光充沛的榕树林里睡眼惺忪。
  至于大人,他们则在树影下筹划阴谋。
  人心不足,巴蛇吞象,虽然郑国君臣对太子建还不错,但太子建和伍子胥念念不忘回楚复位、复仇,为此极度期盼抱上晋国大腿。于是太子建便在替郑出使晋国时与晋顷公勾结,约定晋国攻郑之时,太子建就在雍氏作为内应。
  然而举事的时机还没成熟,太子建的一位亲信却将此计划出卖给了郑国君臣,郑定公和子大叔当机立断,发兵雍氏,在当地人的配合下,在这片榕树林里将负隅顽抗的太子建乱剑戮杀。
  至于襁褓中的王孙胜,在母亲绝望自杀后,外面的郑人为是杀死他还是遗弃在野外而争议不休的时候,他被胆大包天的伍子胥救走,一大一小踏上了逃亡之路,这一离开,就是三十多年……
  “子归!子归!”杜鹃还在鸣叫,那一日,想必也是杜鹃啼血吧……
  如今王孙胜回来了,回到了他父亲生命结束的地方,年已三旬,一事无成,他必须得面对这份仇恨,这是他存活的依据。
  待军队清点了城内还能搜刮到的粮秣辎重后,一名旅帅前来请示:“校尉,此城如何处置?”
  “烧城!”王孙胜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
  “可是……”那旅帅有些迟疑,赵无恤曾经宣布过的“毋杀民,毋坏室,毋填井”依然是凑效的,他的战争目的不是把中原变成一片无人区,尤其是板上钉钉可以拿下的土地,若郑人不反抗,也不必赶尽杀绝。
  王孙胜自有自己的理由:“雍氏南边就是颍水,颍水再往南数十里便是楚国,此乃楚师北上救郑必经之地,若楚人来此,雍氏或不能守,与其让这里的辎重城邑资敌,不如烧之!”
  旅帅讷讷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嘀咕道:“且不说楚人会不会来,若留下此邑,不就可以就地防守了么……”
  话虽如此,因为王孙胜有足够的“理由”,作为麾下应该相信他的判断,赵军还是执行了这项命令,将雍氏城化为灰烬!噼噼啪啪,砖瓦墙垣在烈焰中开裂,一些躲在地窖里没逃出来的邑民就成了火海里的冤魂。
  在烈火焚城的背影下,王孙胜面容冷峻,内心却在疯狂地大笑。
  如今郑定公死了,子大叔的儿子游速也在河东战场殒命了,但对于王孙胜而言,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首先,就是这雍氏小城!
  赵军一路放火,整个颍水谷地都被火光映照,环绕雍氏城的树林、农田和果园都消亡殆尽——只剩下泥土和灰烬,以及四处散落的烧焦的房屋和断壁残垣。
  这是王孙胜对雍氏助郑国君臣杀他父亲的报复!他只恨不能公然效仿盗跖,尽屠其邑民!
  不过还没结束,已经被一己私愤冲昏头脑,不再为整体战局考虑的王孙胜红着眼,带着大军转而北上。
  往北数十里,便是新郑近郊,王孙胜将与赵氏大军汇合于此。这一次,他要让整日在灯红酒绿的溱水洧水边春游秋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士与女们感到无比的恐惧,他要让郑国君臣在绝望中看着城墙被冲破,他要看着曾杀死他父亲的这个国家,彻底灭亡,宗庙隳为尘土!
  然而刚刚渡过洧水,瞧见新郑的城墙,王孙胜便得知了一个令他又惊又怒的消息:
  郑国已向赵氏求和请平,而赵无恤,竟欲释郑而不灭!


第1029章 王孙归不归?(中)
  郑国的求和看似突然,实则酝酿已久。
  其实早在赵郑洛上之战前,郑国内部便一直有部分反战的声音,认为加入连横对郑国无利可图。但洛北一役盗跖的残暴屠俘行为让这些人噤声了,国内一片激愤,一时间赵与郑犹如死敌,坚持抗争到底成了政治正确。
  不过那时候,正是秦魏未败,楚国北上的时候,战争的胜负尤未可知,郑国人也还报有几分侥幸,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里,几乎每个势力都在心存侥幸地指望着别人。
  等到楚昭王病逝兵退,河东也尘埃落定,游速战死,郑国的远征部队或死或俘后,郑国就再也翻不了天了。
  期间也有郑国使者去与赵氏接触,希望能结束战争状态,双方既往不咎,然而赵无恤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和平,并且提出了极其过分的条件。郑国自然无法轻易接受这样的亡国条款,他们不肯在谈判桌上退步,那赵氏就只能自己来取了。
  郑国国内只有三万不到的军队,而赵军出动了五万,这怎么打?
  九月份,郑国境内遭到了南北夹击,赵无恤帅师一路打通了济水沿线,穆夏、漆万的大军也兵临新郑,王孙胜的偏师也完成了对南方的征伐,即将会师。
  一时间,原本抗赵呼声很高的新郑也人心惶惶,投降派再度抬头。不过顽固的反赵派,执政罕达仍然比较乐观,他认为郑国的力量、粮食已经集中到新郑来了,只要拖到入冬,赵军必退,等到明年,吴师从陈国北来,或者给鲁宋更大压力,赵军就不得不放弃征服郑国的计划。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在新郑被围困的第七天,异变发生了……
  郑国执政罕达在穿着朝服上朝时,被从两阙突然涌出许多大夫,亲昵地朝他靠近,向他行礼问好。罕达不疑有他,还礼之时,那些大夫却突然从袖中亮出匕首,对着罕达连刺二十三刀!
  在罕达倒在血泊中后,一场政变也在新郑中发动了。
  力主顽抗的罕氏、游氏遭到了其余五家的围攻,罕达已死,游速丧命于外,这两家没有实权人物出来力挽狂澜,一时间土崩瓦解,宫中和城内局势很快就被驷氏、国氏、良氏、印氏、丰氏所控制。
  五穆政变胜利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罕达的头颅函首,让被推举为新执政的驷弘送出城,以此作为郑国求和的诚意。
  赵无恤对此欣然接纳。
  驷弘完成献首后,按照约定,留下一个公子和五穆的嫡子在赵营里作为人质,他则回城中准备投降事宜。
  只等赵无恤将和约的条件补全,郑国再全盘接受,和谈就能板上钉钉地结束了……
  ……
  当王孙胜丢下军队,帅几名轻骑飞奔到赵氏大营时,赵无恤正在与谋臣们拟定对郑国的和约……
  王孙胜心急如焚,不经通报就风风火火地掀帐而入,带起了一阵风,卷动了帐内的烛火和地图一角,让赵无恤不快地皱起了眉。
  “上卿,我听闻郑国乞降……”
  “大胆!”
  王孙胜还不及说完话,前路就被几名羽林侍卫封住了,赵卿的另一位义子伍林对他怒目而视,拔剑堵在赵无恤身前。
  因为同属于羽林卫系统,他们与眉间赤较为亲昵,判断一个人是以能不能为赵卿去死为依据的,所以对王孙胜十分厌恶不满。此刻见他难得地失仪,怎么会给他好果子吃?顿时便有几人围了过来,将王孙胜夹在中间,厉声喝道:“跪下!”
  王孙胜被当头棒喝,稍微清醒了一些,硬着头皮对身披大大氅,面色冷峻的赵无恤下拜顿首道:“臣胜已破郑国西南数邑,于期限前与大军会师于新郑,特来交付军令!”
  赵无恤在案后坐下,轻轻地品着让人从吴、楚寻来野茶后培育的新茶,淡淡地说道:“汝所帅之师何在?”
  王孙胜冷汗直冒:“尚在五里之外。”
  “赵氏军法有文,将帅统兵与友军汇合,需先亲帅军队报到,遣使通报一次,完成扎营后再亲自交付军令。如今赵军身在敌境,兵在五里之外无人约束,其校尉却孤身一人冲撞我大帐,军法官,该当何罪?”
  黑衣黑冠,一脸古板的军中理官道:“此乃渎职,杖责三十,削职,罚俸。”
  “赵氏以法立家,以法治军,不可不严,请军法官即刻监督行刑。”
  说完赵无恤便不再理会王孙胜,偏过头去继续全神贯注地查看地图,原本深蓝色连成一片的郑国疆域,已经被黑色的赵氏色调划走不少。
  在屈辱的目光中,王孙胜被羽林侍卫们拽了出去,就在外面的草地上摆开架势,打了他三十军杖,这打军杖也是有学问的,有的皮开肉绽,却过几天就好了,有的看似外伤不重,实则内里淤青,更为痛痒难耐。这些羽林卫打王孙胜用的就是后一种法子,然而王孙胜整个过程里却一言不发。打到一半,伍林本以为他是痛得晕过去了,凑近想用冷水泼醒,孰料王孙胜却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新郑城的方向,模样骇人,连羽林卫们也不由放慢了手上动作,为之心悸……
  就这么熬到结束,等三十棍打完后,王孙胜又被抬进大帐。但他左右一推,甩开了羽林侍卫的搀扶,坚持用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下身一步步缓缓膝行进去,以至于地面上全是血点,整个人像极了一只坠落人间,被拔了羽毛的落魄凤凰。
  如此惨烈,帐内众人不由变了颜色,子夏有些不忍,便问道:“王孙,汝弃军疾行至此,究竟有什么要紧话对上卿说?”
  王孙胜对着从始至终一直波澜不惊的赵无恤三拜稽首,大声说道:“上卿,臣胜固然有罪,然郑国不可不灭!”
  无恤终于肯正面看他一眼了,示意王孙胜道:“说下去。”
  ……
  “其一,郑地雄峙中原,控御险要,乃南北之冲要,上古之时,夏商于此分雄,近世以来,晋楚于此争霸;此地北限大河,鲁无溃溢之患;西控虎牢,不乏山溪之阻;南通蔡、邓,实包淮、汉之防,东临曹、宋,上卿欲与齐吴争长,必先得郑!外加此地土田沃衍,商贾通行,人民殷富,足称地利。上卿若能得此处,其利不亚于得到河东大郡!”
  这是赵无恤听过对郑国地理形势最为精妙的总结。
  “其二,郑国或服于楚,或服于晋,前后反复二三十次之多!今日请平,明日血口未干却又撕毁盟誓,如此反复无常之辈,不足为信!若上卿明年与吴、齐征战于宋鲁,郑国乘机起兵再反,新郑距离河内,不过两百里之遥,到时候必为赵氏大患!如今郑国兵卒死伤近半,国内空虚,人心惶惶,正是灭郑的大好时机啊!”
  这一段也是把郑国人的秉性分析得十分到位。
  王孙胜殷切地看着赵无恤,期盼着他一句首肯,自己就再度请缨,发兵杀入城去。等拿下城池后,便屠尽郑国公族、七穆,若是可以,甚至要把他们的宗庙也付之一炬,彻底毁灭郑人的历史,如此才能消心头之恨。
  于情于理,王孙胜都觉得自己的理由毫无破绽,他希望赵无恤能够被说服!


第1030章 王孙归不归?(下)
  王孙胜大谈必灭郑国的诸多理由,然而赵无恤却无动于衷。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有件事你应该知道,百余年前,楚庄王讨伐郑国,占领了郑国全境,围困新郑三个月,攻破其城墙。当时的国君郑襄公肉袒牵羊迎接楚庄王,说:‘我违背了天意,忤逆了君王,使君王带着怒气来到敝邑,这是我的罪过,岂敢不唯命是听?君王若是把我俘虏到江南,放逐到海边,悉听君王吩咐;若要灭亡郑国,把郑地赐给其余诸侯,让郑国人作为氓隶,也听君王之命。但若君王顾念周厉王、宣王、郑桓公、武公的庙宇,而不灭绝我国,让敝邑重新侍奉于楚,这是君王的恩惠,敝邑永不相忘,从此将把自己当做楚国的诸县,敢布腹心,君实图之……’”
  “当时楚庄王的左右随从都说不能答应郑国,因为得国无赦,然而楚庄王说,郑的国君能够屈居他人之下,必然能够取信和使用其百姓,恐怕无法轻易灭亡。于是楚军退兵三十里而允许郑国讲和,这之后,才有了在郑国协助下,大败晋国的邲之战……”
  王孙胜急道:“此一时彼一时!”
  “不,当时和今日的情形是颇为相似的,楚庄王有大敌晋国,我亦有大敌吴、齐,何况南方的楚国也与郑相邻,想要一战亡郑,赵氏并无把握,反倒容易陷入战争漩涡。入郑这些日子你应该也看到了,郑国人宁可抛弃自己的房宅田亩,也不愿意轻易屈服。他们汇集到新郑,老弱妇孺都登上城头防御,郑的抵抗之心,比当年的卫国要强十倍有余,若我强行攻取,只怕要付出不小代价。加上郑人极为开化,不是不知礼仪廉耻,容易驭使的蛮夷,若我贸然灭亡郑国,只怕其公室虽亡,社稷虽灭,大夫、士、百姓却仍不会服我。”
  若郑人化整为零,流窜入济水旁的各个沼泽反抗,断赵氏航道,麻烦更大。跟后世西方列强的心思差不多,赵无恤宁可和一个软弱的,投降的政府打交道,也不愿意面对一群心怀亡国之恨的流寇。
  更何况,赵无恤从王孙胜眼中看到的并非是理智,而是一种被仇恨折磨到病态的疯狂……
  言尽于此,虽然王孙胜还想说话,但赵无恤挥了挥手:“更何况,军国之事,不是你一区区大夫、校尉能干预的,今日之过暂不深究,下去养伤罢!军令与虎符暂时收归中军保管,待你伤好之后,再观后效!”
  王孙胜又被羽林卫架下去了,当离赵无恤的案几愈行愈远时,他眼睛里的目光是……
  绝望!
  ……
  是夜,月明星稀,虽然郑国投降在即,但赵军仍未放松戒备,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排除郑人突然毁诺偷袭的可能。
  所以还掌着兵的校尉、旅帅等中层军官还得轮番起来巡视营中,但惟独押送辎重的后军,一个孤零零的凄冷营帐里,王孙胜像一头病虎般,无力地趴在行军毯子上。
  赵无恤没有放任他自生自灭,而是派最好的医者来为他疗伤,在用烈酒消毒后,灵鹊医者退下,只剩下王孙胜一人。
  上了草药后,臀部的伤口似乎更痒了,而皮肉下的那种肿痛更是让王孙胜欲死不能,他经常受伤,但从未有过如此的经历,他能感到赵无恤身边羽林卫们对他那深深的恶意……不过让一只骄傲的凤凰更在意的,还是被惩罚本身所带来的屈辱感!
  耻辱啊!
  他投入赵氏,就是希望能乘着赵卿在北方雄起的时势,干一番大事业,顺便报了父仇。现如今非但一事无成,因为赵氏愿意与郑国达成和约,连私仇也报不了了……
  他终于明白父亲太子建的感受,被夺走本该属于自己的妻子,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寄人篱下,一辈子都有人嘲笑他,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可惜最终失败,但也比碌碌无为强。
  熊胜啊熊胜,汝生于此天地之间,还有什么用?
  骄傲的祝融血脉,火凤之嗣,如何会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寄人篱下,甚至连眉间赤、伍林那种只能飞到鸡舍顶的家鸡都不如?
  在王孙胜看来,赵氏虽然号称是诸侯中最为公平公正的地方,只要是有才之士,不论出身都能一展所长,可等他进入这个体制内部后,发现其实也就那样。
  除了那几个被外放到傀儡国,可以与小国诸侯分庭抗礼的赵氏子弟外,赵氏内部晋升的途径大抵有这么几种:
  首先,赵氏的旧臣,董安于、邮无正、杨因、尹铎是赵鞅时代的老臣,现在基本都是郡守级别的封疆大吏。这些人的子侄辈也得到照顾,如邮成等,常常能凭借父辈的关系,年纪不大就获得青睐。
  其二,便是“猛将起于行伍”的武夫,也就是跟着赵无恤从底层和国外一路杀上来的将帅们,虞、穆、田、伍、漆五人等便是代表,这些人出生低微,比较感激赵氏恩遇,掌握着军中实权,平日作战赵无恤也喜欢点他们去做主帅。
  其三,“宰丞发于郡县”,赵无恤喜欢培养一些他看好的年轻人,带到身边做笔吏,参与政事,等到稍微成熟点就放到县上历练,十年之后,便可以做郡一级别的封疆大吏,再十年,可为宰辅之臣,像是之前的成抟、项橐、任章,现在的子夏,都是如此。
  其四,就是已逐渐成型的羽林卫了,赵无恤把大量战争孤儿抚养长大,教之以书数、武艺,显现出才干的人重点培养,这些人在他身边做一段时间宿卫后,一般会被放到边疆做中层军官,虽然跟邺城想比苦了点,但前途无量。
  其五,是被赵无恤当做垫脚石的孔门子弟,原本占据很大比例,但随着晋国取代鲁国成为赵氏中心,那些孔门子弟也就能在鲁地混个资历了。
  至于学宫的士人,因为没开起来几年,在官场的影响并不大。
  而像王孙胜这种从外国来投奔的,便常受前四个集团排挤,想要在这种体制下打出一片天地来,还是很难的,何况与他从未真正效忠赵氏一样,赵无恤也从未真正信赖过他。
  “良禽择木而栖,或许是你没选对地方,才会十年无鸣,十年不飞……”他心里有个声音如此对他说。
  这念头像是春天播下的种子,迅速在他心里发芽生根,茁壮成长。
  越想越心寒,他便从贴身衣物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帛来。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但蕴藏的信息却无穷大。
  这是八月份时,一份从南方递送给王孙胜的密信,写信者是他的另一位叔叔,楚国令尹子西……
  楚昭王之死,王孙胜虽然感到震惊,却并不为他伤心,诚然这位王叔人格魅力极大,但他毕竟是夺走了王孙胜父亲王位的人,也被伍子胥追得满云梦泽跑过。不过出于贵族应有的礼,王孙胜回到河内休整时,还是为楚王戴了三个月的孝,联系起他在陆浑给楚王那不卑不亢的回信,赵军一些较为传统的将帅还是很赞扬王孙胜这种行为的。
  这件事不知为何传到了楚国去,所以才有了令尹子西的来信。
  从信中明明的字上,王孙胜分明看到了这样的暗示:“王孙兮归来,异乡兮不可久留。”
  “楚人没有记恨于我?”对子西的招揽,王孙胜也有些意想不到,因为楚昭王的死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他本以为楚国君臣恨透了自己,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忠于其主,不忘其仇”也是楚人认可的一种价值观,甚至连曾助晋与楚为敌的苗贲皇、巫臣,甚至是伍子胥,楚人也没有过多抱怨,因为这些人的出奔都是楚国自己造成的。甚至于到了后世屈原时,还把伍子胥当做楚辞里的正面形象,多次提及称赞他。
  加上楚昭王对他的评价极高,死去念念不忘要众人若有机会一定要让王孙胜归国,于是子西听闻王孙胜在赵氏不得志,便萌生了招揽的念头。
  当时正值赵无恤要征伐郑国,王孙胜心存侥幸,故而只是犹豫,可现在……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当晚他发起了烧,过了一天,烧又退了,因为体制硬朗,伤口痊愈的不错,已经没最初时那么疼了。到了第三天,王孙胜已经能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穿戴好衣裳,这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片欢呼声。
  当他出帐时,一些开心的年轻兵卒正从外面跑过,大喊着:“郑人出城投降了!”
  敌人投降,战争结束,意味着他们可以在入冬前回到故乡,过一个好年,也意味着论功行赏不用拖到明岁。
  但王孙胜一脸冷漠,拉了拉皮冠,遮住眼睛,他与那些交相庆祝,与有荣焉的欢快浪潮而逆,孤独一人朝马厩走去……
  ……
  郑国的投降仪式刚结束,赵无恤就接到了一个消息。
  “王孙胜走了,在后军营地击晕饲马人两名,夺马两匹而去。”伍林阴着脸,请命道:“此子刚受责罚,腿上有伤,肯定跑不远,臣愿带人去将他捉回来!”
  赵无恤问道:“是多久前的事?”
  “两个时辰前……”漆万有些脸红,郑人已降,赵军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辎重营的人还以为那两个马夫上哪庆祝去了,谁料一直被绑在草料堆下面,所以这时候才发现。
  “两个时辰,只怕已经在二三十里外了,此处并非赵地,没有驿站可以一路索拿通缉,随便绕一条小路,便能让不熟悉地形道理的汝等难觅其踪……”
  不过看着伍林那殷切的目光,无恤挥了挥手:“想追便追一追罢,若无法追回,让他去也无妨。重要的是,让军中理官将王孙胜所帅之师接管,把他的亲信筛选出来审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不得有叛臣遗毒在军中留下!”
  众人应诺而退,羽林卫们摩拳擦掌地许诺一定会把那叛臣捉回来大卸八块,以解其恨,因为这是赵氏第一位叛逃的中级将吏,在他们看来简直无法容忍。
  不过赵无恤却没感觉到多大的愤怒。
  他知道王孙胜其心难测,其人难以驾驭,所以一直留着一手,纵然用他,也不给他兵权,所以常常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同样是从国外来投奔的,计然,邓析因为没太多私心,如今已经位列高官,被邓析带出来的理官们,甚至渐渐形成了一股赵氏官场里的清流,唯君与法是依。
  至于失去王孙胜会不会感到遗憾?也不多,诚然,王孙胜也算一位一流的人才,但赵无恤需要的,是伍井那种哪怕要他与仇人握手言和,气愤得咬牙切齿,却也能顺从地去做的人,这种臣子才是好臣子。
  剑是用来杀人的,若不听使唤,不安主人的心意挥动,再锋利也是无用之物。
  所以说嘛,他为何要为一个心思难测的臣子私仇,而误了真正的大事呢?
  臣之志,必须服从于君之志!
  何况王孙胜叛逃,很有可能会回楚国,那也不算一件坏事,一山不容二虎,楚国的老虎可不止一头。
  赵无恤摇了摇头,又审视起手里赵郑歃血而盟后确定的和约。
  第一,郑国割大河、济水沿线荥阳、大梁十五邑,方圆百里地予赵。
  第二,郑国彻底放弃陆浑、伊洛之地,悉数交给韩氏,不过郑国手里所剩本已不多,仅有小邑两三座,方圆六十里而已,仅相当于赵氏赏给韩氏的残羹冷炙,谁让韩虎这次兵都没派。
  第三,郑国将十多年前非法占有的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邑归还成周!
  如此一来,郑国的国土顿时少了三分之一。
  不过赵无恤更看重的,还是第四条:
  “十月,郑伯将随赵卿入成周王城,朝天子!”
  PS:1.“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这句唐诗是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虽然是汉代仿古之作,但是全文与王孙胜的处境倒是十分相似。
  2.屈原的作品中,有三处提及伍子胥:一是《涉江》“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二是《惜往日》“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三是《悲回风》“浮江淮以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这里面的伍子胥基本是忠贞的形象,而非“楚奸”。


第1031章 朝天子(上)
  十月份,成周王城。
  一阵秋雨一阵寒,随着隆冬降临,成周的穷人们无衣无褐,难以为继,很早就起来张罗生计;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则暖烛高照,完全可以窝在被褥里饱睡终日。
  然而这一日天还未亮,周天子的公卿刘承便起了,他让御者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跑到单府登门拜访,不想在门口撞见了单平的车马,刘承也顾不上公卿的体面,跳下车一把搭住单公的车栏,吓了车上的人一大跳。
  “单公听说了么?”刘承仰着头急促地问道,面色不知是激动还是被霜降冻得,有些病态地发红。
  “刚刚闻讯,正要去告知刘公。”单平的确没说谎,他也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戴好衣冠朝服正要出门。
  “那吾等便一同入宫?将此消息告知天子?”
  “还是谨慎些,待此事证实后再张扬为好。”单平面色犹豫,这也怨不得他,毕竟刘承乍闻郑伯将入周朝见的消息时,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原本,在西周时周公就规定了这样的礼制:“诸侯之於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
  所谓的朝,就是朝觐,乃诸侯亲自朝见周王,向他报告治理侯国的政绩,并献奉职贡。聘则是在路途遥远不便亲来时,派遣国内的卿代劳。
  朝聘制度是周天子与诸侯之间封建关系的依据,表明诸侯对周王仍然顺从,若怠慢此制度,诸侯就会遭到贬爵、削地、讨伐等处罚……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周天子东迁,王室衰微,礼崩乐坏,朝聘制度也慢慢朽坏了。
  别说其他诸侯,诸姬里,和王室血缘最亲,距离最近的郑国,自从郑庄公和周桓王翻脸后,不痛不痒的聘问倒有过几次,朝见则是快两百年没来了吧……
  到了周王匄这一代,因为郑国窝藏乃至公然支持王子朝之党,并侵吞王室领地的缘故,周郑关系更是低落到历史冰点,十余年来无任何往来。
  现如今郑伯胜不但破天荒地要亲自朝觐天子,更连带着归还非法侵吞的六邑土地,换了以往,刘单二卿肯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这一次,他们都知道,一向对王室爱理不理的郑国为何会如此作态,这件事情背后的真正推手是谁……
  这让他们即兴奋,又不安……
  这种不安在卫、鲁两国国君同时发出朝觐请求时,达到了顶峰。
  ……
  卫、鲁之君请求与郑国一同朝觐天子的消息,让整个成周都沸腾了。
  和郑国这初封时区区畿内伯国的份量不同,卫鲁是周初分封时数一数二的大诸侯,鲁伯禽、卫康叔,都是做过东方伯长的,进入春秋以来,卫鲁虽衰,可会盟论次序时总能排到靠前的位置。
  不过卫鲁之君朝见聘问天子,那也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尤其让人心寒的是,号称继承了最多周礼的鲁国君主,春秋以来朝聘周王仅有两次,朝聘晋君却有十二次之多。卫国也差不多,宁朝霸主,不聘天子已经成为姬姓诸侯共识,可知周王混得多寒酸。有时候死了天子,或者坏了王城修不起,还得派公卿腆着脸一国一国地去讨要帛币,跟叫花子似的,后来末代周王甚至闹出了“债台高筑”的闹剧。
  那是后话,不过眼下鲁、卫之君一改常态,积极地前来朝见,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读了几遍周人古礼后洗心革面了,而是因为遭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若要他们说心里话,郑伯胜,鲁侯将,卫侯辄,他们只希望天子能拒绝朝见请求,让这件事无果而终。
  然而对此,王室却不能拒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天子虽然落魄,但一直没忘记昔日的辉煌,谁没梦到过恢复旧时万国来朝,蛮夷率服的荣光呢?之前没人来也就算了,百年来头一遭有三位诸侯联袂来朝,岂能拒绝?就算要动用周王的私库钱帛来张罗仪式、排场,也得咬紧牙关办下去啊,因为这事关天子脸面!
  好面子这件事,从周到清,自视为天朝上国的朝廷从来没放得下过。
  另一方面,刘、单二公也不敢拒绝此事。
  因为这次三君来朝背后的推手是赵氏,在九月底逼降郑国后,赵军又借道成周返回,但回去了一半,尚有万余人盘桓在周室边境,控制了来往要道,说是要在诸侯朝见天子时维持秩序,装点门面。
  归还城邑,三君朝见,赵无恤给足了周天子实惠和面子,可他一手硬一手软,有这万余人施压,若周室不识抬举的话,那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假如王室直接拒绝,刘单二公不敢想象对这件事志在必得的赵卿会做出什么来,虽说现在赵军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二公从未忘记盗跖路过成周时对着天子宫阙撒的那泡尿……
  既然如此,还是遂着赵卿心意为好。
  于是天子下诏,“鲁将、卫辄、郑胜,汝三人封兹东土,不忘故周,尊礼朝觐,王若曰:可!”
  ……
  时值仲冬严寒,北方都开始降雪,这种情况下,宋国的内战在芒砀山僵持住了,商丘奈何彭城不得,彭城也奈何商丘不知。
  而两边背后的势力,赵氏在击败郑国,割取济水一线土地后心满意足地休兵,今年赵氏一直在打仗,急需休息,为来年再战养足力量。吴国人也因为受不了北方的严寒,没有北上的欲望,加上楚国也在舔舐楚昭王死后的阵痛,一时间天下进入了短暂的和平。
  在这种情况下,十月底,鲁、卫、郑三位诸侯便陆续上路。
  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国内,因为鲁卫本就是赵氏傀儡国,国君只是提线木偶,郑国也有暂时亲赵的五穆掌握,只是苦了三位国君,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还要在路上跋涉。
  尤其是郑伯,刚被逼着签订了城下之盟,又要跑这趟苦差事,一路上他不知道跟旁人暗暗抱怨了多少遍。
  不过对像是被关在鸟笼子里的卫侯、鲁侯而言,这次朝见也是次难得的远足……
  但毕竟和寻常人家的远足串亲戚不同,觐礼,是周礼中极其庄重繁复的一项,鲁、卫、郑三君没有分开前往,而是约定好时间,十一月中旬在成周东边的巩地汇合。
  巩,商代称阙巩,周为巩伯国,周王室东迁后,小小巩国的领地被东来的卿大夫们圈占,慢慢也消亡了,如今便设了帷宫,作为三君朝周的汤沐邑。
  帷宫一如其名,是由帷幕布置成的行宫,这大冬天里住这种地方实在冷得够呛,郑鲁二君第二天起来都哆哆嗦嗦的,还没成年的卫侯差点给冻病了,他们的随行人员就更惨了,百多人的队伍喷嚏连天……
  不过这也没办法,王室条件有限,帷宫里的炭火都供应不够,偏偏要固守宗周礼制,不能去巩邑里住,只是苦了朝见队伍,不少人已经暗暗开骂,说难怪没人来朝周,原来是趟苦差事。
  好在成周那边没有再拖延,次日刘公就穿着皮弁服,带着玉来慰劳三君。
  相见以后,又少不得按照周礼演一出戏,可惜的是那天又下起了冬雨,在临时搭建的坛上,三位诸侯听刘公宣读天子之命,稽首受玉的仪式没有想象的庄重,反倒在雨打风吹下有点飘零萧瑟之意……
  好不容易完成了前戏,三位诸侯终于能跟随刘公抵达成周了。
  洛阳,天下之中。
  卫侯辄是个半大孩子,在他父亲被推翻死去后稀里糊涂地戴上了君冕。鲁侯将虽然年长一点,但深锁宫中不得见天日,每日与寺人女婢玩乐,也没什么见识。
  不过同样是傀儡的他们,也偶有出入宫内的有心之人向他们灌输:上到天子,下到诸侯,姬姓才是正宗,其余不过杂姓臣子,而洛阳,更是天下的中心……
  所以他们对周,便有一种“郁郁乎文哉”的虚幻想象。
  然而今日,当遥遥望见成周和王城这对双子城时,本来满心期盼,能一览赫赫天子宫室,感受姬姓荣光的鲁侯将和卫侯辄却大失所望!


第1032章 朝天子(下)
  “城墙怎么还不如邺城的气派……”
  “是啊……”
  虽说是深锁宫中的傀儡,可卫侯鲁侯好歹比盗跖军中那些群盗氓隶出身的人有见识,他们因为担心刚结束战乱的郑国境内不够安全,这次是绕道邺城,从赵氏领地过来的。所以见过邺城新修的高墙,再与成周比较,便有些失望了。
  他们哪里知道,邺城的内郭城墙是鲁班亲自设计亲自督造,虽然不长,却是这时代第一座包砖城墙,更有瓮城等超越时代的设计,二十年前工艺垒起的夯土墙自然没法相比……
  “道路也不若邺城的宽,不是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么?”
  “门上的漆虽是新刷的,但成色不佳,堂堂天子怎能用这等劣质品装点门面?”
  “我看那些沿途夹道欢迎的兵卒外面披着新甲,抬头挺胸,内里却穿着破衣烂褐,这也太寒酸了吧……”
  “百姓也有不少面带菜色,想来城中并不比邺、朝歌繁华。”
  快到城门边时,两人抱着与周卿见面时用的皮帛,一边走一边在那小声嘀咕。
  作为长辈,走在他们前面的郑伯胜回头瞪了俩人一眼。
  “汝等以为周是什么样的?”
  作为与周最亲近,最紧邻的国家,郑最了解这位“长兄”不过了。
  自打周桓王以后,周王室便缺钱缺粮,无兵无将,连城池也只剩下洛邑周边二十余座,还被郑国、晋国诸卿、蛮夷占去了许多,休说与秦晋齐楚这些大型的诸侯国相比,比之鲁郑宋卫之类的中等邦国也是大大不如。
  据说周天子治下百姓已不足三十万,又层层分封出去,直属的王田不过几十万亩而已,还不如赵氏一个封疆大吏。天子六师也所剩无几,名额有万五千人,实际上只有六千,且以老弱病残居多,兵器甲胄已是年久失修,眼前这些拿出来凑数的,只怕是临时刷了层漆的旧货吧。
  至于城墙之类,他们眼前这座成周城,本来就是王子朝之乱后重建的,当时周王室穷得拿不出一张帛来修,在前代刘公单公的苦苦哀求下,只能由晋国的卿士们出面号召天下诸侯募捐……
  诸侯们当然是不乐意的,还是晋国人开了几次会连催带逼,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你拉来几千石米,我派遣几十个人,这边搬来点砖木,那里寻来些瓦片,东拼西凑才有了成周城,修筑期间还几度停工,若是细心点,甚至能发现这城墙并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偏斜的,因为本来打算修很大,最后圈子却越绕越小,墙也越筑越矮,且各处风格混搭。也就这正面迎客的东门比较高大上,但也无法和邺城相比。
  也许未来,赵氏的邺城才是正儿八经的天下中心?
  郑伯胜赶走了这个念头,当年搪塞修筑成周,他的父亲郑定公也有份,卫、鲁也少不了,今天又觉得成周不够高落了姬姓的面子,这不是自打脸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会儿,郑伯发现周与郑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枝干若枯死,叶子还能挣扎几时呢?他现在很是后悔,当年他的父亲为何要为了区区一点土地支持成周叛臣,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当年郑庄公箭射王肩,开了诸侯叛周的先河啊……
  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于是郑伯只能劝两个小辈道:“慎言,为天子,也为卫鲁两国留一点颜面吧!”
  卫侯和鲁侯脸色绯红,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只能垂头丧气地朝城门走去,那里,单公已奉天子之命前来迎接,他依然在为自己临时布置的排场沾沾自喜,一点不知道三位诸侯中的两个,已有轻周之心……
  ……
  经过入城时的事后,卫侯和鲁侯的兴致没了,只想着早点完事早点归国,躲在深宫里暖和,不用受成周令人发指的繁文缛节束缚,谁料被单公迎接入城后,朝见却还不能进行。
  “冬至乃周历里一年之末,这一天朝见天子正好。”单公刘公早就跟周王把日子定下了,眼下还有好几天,三位国君只好在文王庙门外天子赐予的馆舍住下。
  成周是一座遍布庙宇的行政之城,而文王武王之庙,无疑是重中之重,这期间又有数不清的仪式要三位国君一一来做,光是穿戴各种衣物,朝见各种先王先祖,就让他们累得够呛。
  左熬右熬,终于到了冬至日,这天一大早,郑鲁卫三位诸侯穿裨衣,戴冕冠,到祢庙放下礼物,然而乘坐悬挂有代表诸侯身份的龙旂墨车,正式进入王宫。
  这王宫,倒是比卫、鲁两国的气派,而邺城的赵氏之宫因为正在修,所以卫鲁二君总算没做对比。
  刚进入宫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过了甬道,眼前一片开阔的广场,青石铺就的地板被清扫得一尘不染,积雪也悉数除去,广场边上是一溜的宫室,暗红色的墙体,褐色的屋顶,屋檐上是整齐的神兽。
  不过虽然恢弘壮丽,却唯独少了几分灵气,多了点古板陈旧,故步自封……
  不止习惯了曲阜、帝丘新格局的鲁卫之君,甚至连郑伯都感到了一丝不舒服的压抑之感。
  他们不及多想,便又被单公迎王周王所在的正殿。
  广阔的大殿中,乌泱泱人头攒动,不过却没有丝毫吵闹之声。带路的单公见状松了口气,这些天把三位诸侯放在宫外等待,他们也没闲着,一直忙着排练礼仪呢!
  说起来惭愧,王子朝之乱后,许多礼官史官都跟着他跑了,而且还是抱着各种典籍竹书一起跑的,这之后也几十年没有诸侯朝周的事情,以至于王室竟连如何接待都得现查。
  好在此事的总导演赵卿也考虑到这点,派了精通礼典的公西赤来协助,这才让成周这边捋清了礼仪次序。不过在找人来凑场,也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周室的贵族二十年前被清扫了一大半,尤其青壮的大夫大多是叛党跑了,现在能找来的要么太老要么太稚嫩。加上周王不想理政,朝会闲置已久,这处大殿被冷落了多年,百官们大多数不要说参加这样的大盛会,就是小朝会也没有参加过,最开始时乱糟糟闹哄哄的恍若集市,最后在公西赤的指点下才有点模样。
  这让刘单二公很羞愧,如今周也失礼了,礼赫然在鲁?
  不,不对,鲁国现在的礼乐风气也不怎么样,世上最熟悉周礼的,还是孔子和他的门徒们。
  无论如何,这场冬至朝觐总算是能开张了。
  在“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的《周颂·载见》乐声里,郑卫鲁三君手捧有丝垫的圭玉,跟随单公,穿过周室群臣相夹的大殿,朝全天下名义上的统治者,周天子走去。
  入殿便是第一拜,在司礼的示意下,三人齐声说道:“臣郑胜、鲁将、卫辄……觐见天王!”
  稍许,一个努力让自己显得中气有力的中年男声传来:“三位叔父实来,予一人嘉之。叔父其入,予一人将受之。”
  三位国君向天子道谢后缓缓起身,再往十步,这才看清了周天子的模样:
  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穿着绣有十三章的玄色衮衣,戴着王冕,外黑色,里朱红色,如珍珠玉帘的十二旒垂于额头前,遮住了那些深深的皱纹,却遮不住灰白的头发和干枯的胡须……
  殿上摆设绣有斧状图案的屏风,屏风左右是玉几,天子则背向屏风站立。
  周王匄,也是个苦命人,他是周景王的儿子,王子朝和周悼王的弟弟,本来王位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周景王死后,王子朝与周悼王都声称自己才是正统,周室由此分裂,没多久周悼王被杀害,单、刘二氏便扶持王子匄上位,依靠晋国支持打赢了内战,在变成一片废墟的成周上做了个没多大趣味的天子,期间还因为国内判乱一度出逃,诸侯基本无视他的存在。
  这次三君朝周,大概是他回归成周后遇到最重要的事了。
  不过对于三位诸侯来朝见的真正原因,胆小的周王匄其实也挺忐忑的。
  好在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三位诸侯行过第二拜后,再得以往前十步,先后将自己所执的束帛、圭玉奉上,连带的还有各自邦国的贡奉名单,其实也就是些土特产,什么鲁国的戎菽、鲁缟,卫国的丝竹、裘服,郑国的彩陶等,基本是象征性的。
  不过对于周王而言,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殊荣了,他按照礼制抚摸玉帛,红光焕发地说道:“予一人将受之。”
  至此觐见礼告一段落,三位国君站在殿首右侧,北面而立,他们接下来将一一出面,告知天子自己的来意……
  也就是在这时候,场面陷入了小小的尴尬。
  卫侯鲁侯像是哑了一般,面面相觑,他们一齐看向年纪较大的郑伯,郑伯也无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叹了口气,带着两个小辈,一齐执圭,迈步,下拜,像是背诵台词一般,齐声说道:
  “中国失伯,奸邪滋生,先有鲁国三桓乱政,晋卿知、范、中行乱国,后有齐魏勾结吴楚,扰乱天下,髃凶觊觎,分裂诸夏。鲁卫率土之宾,争相流亡,郑国溱洧之民,不得已从贼……值此我夏不绝若线之时,幸而有晋国赵卿奋起于冀土,保乂我姬姓,弘济于艰难,臣等未亡于齐魏丑类,未陷于吴楚凶蛮,实赖赵卿之德也……”
  “昔日秦襄公护平王东迁有功,其子孙又复岐山之地,遂得为诸侯。今赵卿之功威震华夏,远胜秦襄,周书云,有功之臣,舍爵、策勋,礼也,臣等敢请天王,使赵氏列为诸侯!”


第1033章 列为诸侯(上)
  “赵氏欲为诸侯!?”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殿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惊诧。
  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这是在周代建立一个邦国的必要条件,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虽然周室衰微,可终究是天下共主,故而一个新的国家若要合法诞生,首先就必须经过天子的同意,然后才能授土授民,策为诸侯!
  类似的事情,周朝初期几乎每年都会册封一些诸侯出去,但问题在于,如今的成周暮气沉沉,是这天下间最保守,最古板,最害怕新事物的地方。大夫甘氏曾任用外来的士,结果被亲族们愤恨杀死,王子朝曾锐意改革中兴周室,却被保守势力赶走,最后不得好死。如今的周天子更是个没主意的,他害怕变化,只想蜷缩在祖制的蜗牛壳里做鸵鸟。
  所以郑鲁卫三家诸侯朝周,并在殿堂上公然为异姓赵氏请封,可把大周天王吓坏了。
  想要允许吧,这与周室近世的规矩不符,想要拒绝吧,又害怕赵氏的报复。
  一时难以决策,天子只好使出拖字诀,“此事当从长计议,叔父无事,归宁馆舍,静候佳音!”
  按照规矩,第一次朝见这就算完了,三位诸侯话已带到,再拜稽首而出。
  天子也忙不迭地扶着冠冕离开,他必须回去冷静一下,等单、刘等公商量出结果了再与他沟通。
  天子和三位诸侯一走,整个殿堂就恢复了往日的噪杂无序,大夫们闹哄哄地各抒己见。
  “二三子肃静!”刘承竭力让他们静下来,说道:“赵卿刚刚给了王室两份大礼,其一是被郑国夺走的六座城邑,二是三位诸侯时隔百余年后的联袂朝见,王室之尊得以维系,实赖赵卿之力也。”
  但守旧的成周大夫们还是没搞清楚现状,有人嘀咕道:“虽说赵氏有功,但当年管夷吾也有大功于天子、诸夏,可管子至多是得以位列国、高之下,获得一些殊荣,如此而已,何曾有过觊觎诸侯之位的野心。”
  “卓拔卿大夫为诸侯,此事自秦襄公受封后再未有过,与祖制不符,不可轻启恶端,以免天下卿大夫争相效仿啊。”
  刘承对这些不能成事的成周大夫们是彻底绝望了,赵氏的军队就在成周边上虎视眈眈呢,这时候敢拒绝赵无恤之愿,只怕场面会难看很多。他看向单平,这件事,其实只要他们二人说服天子即可,刘承希望能有其他人能为这件事分担责任,毕竟让一个异姓升为诸侯,事后恐怕会被成周的大夫们记恨唾骂。
  单平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看向殿门,一个深衣广袖的使者正慢慢迈进来。
  是赵无恤御用的行人楚隆,他方才在殿尾旁观了整个朝见,以及王室犹豫搪塞的闹剧。
  楚隆风度翩翩,礼仪得当,让人如沐春风,然而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上卿让三位诸侯转述的话,他们可能有些没说清楚的地方。”
  见众人凝神细听,楚隆整了整衣袖,淡淡说道:“当年楚国第一次讨伐随国时,楚子熊通让随侯给天子传话说:‘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楚国想要王室加其爵号,从最低位的子国提升为侯国、公国。”
  “当然,天子和周的卿大夫都知道爵号是不可轻易更改的,谁也不敢开此先例,便让随侯带回否定的答复。熊通便大怒说:我的先祖鬻熊曾经担任文王的老师,成王封我先公熊绎以子男之田居楚,如今南方蛮夷各族都敬服楚国,楚有如此大功,天子却吝啬一个名号?好!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于是自封为楚武王……”
  说完,楚隆又一拱手,转身离开了大殿,只剩下一众公卿大夫噤若寒蝉……
  “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单平咀嚼着这句话,琢磨着其中意味。
  赵无恤给足了王室面子,又是送还失地,又是让三诸侯朝周,倘若这样周王都要拒绝他的愿望的话,接下来将降临的,恐怕是一场疾风暴雨吧……
  和两百年前,被视为蛮夷的楚人在江汉自立为王不同,若赵氏一怒之下,公然脱离周朝这腐朽的秩序,只怕整个中原都将天翻地覆!在场的公卿大夫的宅邸家庙,也不知还能存否,周天子的冠冕,也不知还能保得住么。
  单平和刘承对视一眼,不再理会像是蔫了脑袋的大夫们,急匆匆朝天子寝宫走去……
  冬至日,下午黄昏时分,天子同意了郑、鲁、卫三君和单、刘二公之请,准允赵氏列为诸侯!
  这个你好我也好的让步让成周不少人松了口气,不过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但凡诸侯,必有实封,赵氏的封国应该在哪?而赵卿的爵位又应该是何等级别?
  爵位问题,有的是时间让熟悉爵等礼制的士大夫们慢慢研究,对于封地问题,赵氏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就在冬至次日,一份来自晋国的上书准时传到周天子面前……
  ……
  这份上书,是晋国那继位不到一年的幼弱国君亲笔所书,可上面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区区少年能说得出来的。
  全文先说了说唐叔虞封于夏墟,建立晋国的历史,以追述的方式忏悔晋国曲沃一系的得国不正,这种隐患一直潜藏在晋的国运之下,献公、文公的时候还没什么,到近世终于爆发出来,以至于晋平公之后出现了“晋道陵迟,为日已久,平公、顷公、昭公之后,世失其序。”的情况。
  等到晋殇公时,更是“奸卿乱政,强族虎争,县邑分裂,冀州鼎沸,蝮蛇塞路,天灾人祸横行于太行内外……”
  说到这里,年轻的晋侯忌已是泣泪交加,不能再言,总之一句话,晋国的朝廷已经维系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这危难之际,晋国的救世主出现了……
  书中用极其夸张和溢美的词汇形容道:“当斯之时,尺土非复晋有,一夫岂复晋民?幸赖赵武子起兵于河内,举义旗,清君侧之小人,使得奸臣侧目,不敢行不轨之事。武子不幸悯难,赵卿无恤缵承前绪,德膺符运。其奋扬神武,犁扫范、中行、知氏残党,清定区夏。又远赴代土,收复蛮夷……”之后更是有连败秦、齐、郑的反扑,碾碎了魏氏的叛乱的功绩,真是“布德优远,声教被四方”。
  据晋侯忌证实,赵氏的德行不但得到了百姓们的支持,甚至连天神也有了反应,七月份,正值赵无恤三十岁生辰的时候,有玄鸟鸣于殷墟,在鹿台遗址上来回飞绕,久久不愿离去。
  随后,赵氏的臣子石乞便在朝歌鹿台废墟附近掘出两口鼎来,清洗后请史官鉴定,分别是恶来之鼎和季胜之鼎,都是他们的父亲飞廉铸造。
  一时间,这成了嬴姓将有复兴的证据,想当年嬴姓本为殷商诸侯,牧野一战后方沦为附庸,其后秦襄公列为诸侯,然而如今秦依然是赵氏小宗,小宗为诸侯而大宗为卿,岂有此等道理?
  于是以此为依据,晋侯忌在书中稽首再拜言,请求天子顺应神命民心,让赵氏列为诸侯,至于封土……
  他表示,若非赵氏,晋国已是寸土不存,能恢复到数千里疆域,实赖赵卿之力,可以这么说,现在的晋国,每一寸土地都是赵无恤打下来的。
  在上书的最末尾,晋侯忌嘶声力竭地请求道:
  “今小子德行不足,幼弱无能,不能守土安民,与其尸位素餐,不如避位让贤。小子甘愿回归祖地曲沃,仅居一城,晋之疆土,尽归赵氏。请赵卿列为诸侯后,代晋治民……太行东西,大河内外,冀州之历数实在赵氏,此亦唐叔虞、文公、悼公之愿也!还望天王允之!”


第1034章 列为诸侯(下)
  “晋侯愿意将整个晋国拱手让出,作为赵氏列为诸侯的封土……”
  看着这份帛书,周天子和刘单二公心情很是复杂。
  当年周桓公曾经说过:“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同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
  可以说,周室能在东方立足,很大程度上是靠了晋、郑作为两大支柱才得以实现的,后来周郑翻脸,周天子就只剩下强大的晋国可以依靠了。
  王子带召引戎人侵犯周都,周襄王出奔,眼看成周王城将沦为荆棘之地,多亏晋文公帅师勤王,俘获王子带并杀之,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王子带之乱终于平息。
  更严重的还有王子朝之乱,若非晋国派卿士帅师援助,只怕现在占据成周,戴着天子冠冕的应该是王子朝。大乱之后周室沦为废墟,财政困难,晋国也尽力组织了几次盟会,号召天下诸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至少不要让王室颜面扫地。
  虽说这是践土之盟里规定霸主应该履行的义务,虽说晋国的卿大夫们也没少欺辱王室,强占领地,但周天子对晋国还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也希望这种关系能一直维持下去——与当年对齐桓公的防备和掣肘不同,晋乃姬姓,又无取代周室之心,是值得依赖的强援。
  然而时至今日,周室还在苟延残喘,晋国却将不复存在了……
  赵无恤对晋侯忌的处置是让他献出国土,再赶回曲沃老家,僻居一邑,虽然保留了名号和社稷,但这与亡国有什么不同?
  故而天子与刘单二公百感交集,却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王室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按照赵氏的意思去做,期盼赵卿事后能继续承担起晋国的角色,扶持周室,维持秩序……
  如此期望着,赵氏列为诸侯一事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商定国号、爵位。
  这件事,虽然王室很想像周初分封诸侯时一样大包大揽,决定了再一股脑交给所封诸侯,必须无条件接受,然而一个可悲的现实是,对此王室根本插不了手,一切都得身在温县的赵卿本人说了算……
  ……
  十一月底,河内郡又下起了小雪,如同柳絮一般飘满大河沿岸。
  随着韩氏拱手让出州、野王等地,河内郡已经完全连成了一片,从邺城去往温地的交通也方便了许多,所以这个冬天,赵无恤基本是携妻子在温县渡过的。
  这里有赵氏祖庙,可以亲自祭拜清扫,也可以第一时间与河对岸的周室沟通,逼他们答应赵无恤想要的东西。
  这一日,小雪初霁,温县的一处梅林——因为季嬴曾长期在此居住,她喜爱花木,所以赵氏之宫不止有桃花,也有其余树木花种。梅树不多,只有岸边稀稀疏疏百数从,此时白雪压枝下,鲜红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含苞待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
  梅林边的小亭,有侍者四五人,围成一圈伺候,案几两边坐着一老一壮两人,穿着厚实的皮毛裘服,坐在亭子里饮酒观梅。
  天气寒冷,赵无恤也不由紧了紧衣襟,呼出一口白气道:“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废为残贼,莫知其尤……虽说润雪兆丰年,明年的春小麦应该能有好收成,但这场雪也让河东赈济愈加困难,除了粮食外,还需要提供大量冬衣,好在我有计然先生量入为出,筹备款项,不然就成取地害民了。”
  “主君治下,总比晋侯、魏氏治下要好过。”董安于头上的银发比地上的雪还要白几分,体态也比几年前衰老许多,他在太原呆了十多年,将苦寒之地开发成了北国中原,在新一代的人才逐渐长成后,赵无恤终于让他从太原郡守的任上退下来,这位对赵氏忠心耿耿的老臣,应该有一个体面而舒适的晚年。
  再说了,光大赵氏,列为诸侯,也是这位老者期盼多年的夙愿,赵无恤希望能与他携手见证这一幕。
  感慨完落雪冬梅,二人的谈话开始进入正题。
  “国号将是‘赵国’。”赵无恤开门见山。
  “如此再好不过。”董安于十分欣慰,作为三朝老臣,他对这个族名有极深的情感。
  而且赵字的含义也不差,董安于对此也有研究,他说道:“趙,有疾行,超腾之义。少昊之时以鸟名官,其下各族也以鸟为族徽,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赵氏之先,应该是玄鸟氏,在少昊的邦国里担任司分职位……字中的‘肖’应是表示玄鸟,并供奉于右边的神案上,左边是疾行的人形,以示氏族职能,毕竟无论是费昌、中衍,还是季胜、赵造父,都是替殷周帝王驾车的御者……”
  赵无恤颔首,周代的国名,或以封地,或以族名,“赵”都符合规格,何况这个字拥有久远的历史和含义,所以他决定沿用下去。
  加上他虽然名为“代晋”,实际上晋国只是没了实体,社稷名号依然将在曲沃小城延续下去,把晋的名号拿过来放在自己头上,名不正言不顺,也像个见不得人的贼子似的。
  “我不是贼子,我是鹊占鸠巢的大盗。”赵无恤大笑起来,董安于也笑了,二人笑声回荡在梅花林间。
  “赵国……赵国……”笑够了之后,董安于念着未来的国号,一时间这位老臣激动莫名。
  他颤颤巍巍地朝着宗庙的方面下拜道:“先君武子,您看到了么?赵氏大起大落,从诸侯沦为御者附庸,到被封于赵城,为大夫,其后花了数百年,终于做到大国上卿的位置,现如今,赵氏又将列为诸侯,建立赵国,子孙如此光大门楣,赵氏列祖列宗可以安息瞑目了!”
  有风从河上吹拂而过,卷起残雪与红梅,让温县上空的厚厚云层裂开了一个缝隙,有阳光洒下,仿佛是赵鞅在开怀大笑……
  ……
  赵无恤拍板定下了国号的同时,温县的厅堂内,他的一众家臣也在各抒己见,商量爵位问题。
  随着赵氏列为诸侯板上钉钉,家臣们也将水涨船高,加官晋爵,所以他们都十分欢喜,赵氏内部反对的声音是微弱的。
  不过就算在支持者里,也分歧巨大,光是爵位问题,他们已经吵了好几天了,主要是在争论赵国究竟当为公还是该为侯。
  “天下诸侯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公最贵,主君当为公!”这是劝赵无恤做诸侯的急先锋石乞在说话,这次事件他可以说居功至伟,先是主导铜鞮宫变,杀了晋国太子,吓得晋侯午自尽,让晋国公室衰弱到极点,随即又去朝歌伪造祥瑞,掘出两个鼎作为赵氏应该和秦一起列为住后的证据,现如今,他又力主赵氏应该称公。
  子夏以及熟悉礼制的孔门弟子宰予等则对这个不懂规矩的楚国蛮子嗤之以鼻:“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其余大国称侯,畿内属邦称伯,蛮夷之君称子,小国采、卫之君称男,一切都有定数,岂可乱来?”
  按照周礼,公是尊称,非至贵者不能加也。当年宗周的核心区域在镐、洛之间,是为王畿,畿内土地封给同姓亲贵,这些人同时也仕王为卿士,于是便能称公——比方说周公、召公、毕公、虢公、虞公等。还有就是继前朝王者之后的“二王三恪”,最有名的是殷裔宋公,此外还有夏裔杞公(姒姓),前者的爵号一直延续至今,后者则因为用夷礼被削除。
  当然,更多诸侯则被封于畿外的遥远疆土,起“屏蔽王室”的作用,这些诸侯因为多为军事封建,如同天子斥候,所以被称为“侯”,但当其死后也可追称为“公”,以示优容。所以春秋时代的诸侯,不管国家大小、爵位高低,死后往往全都称公,比方说齐桓公、晋文公、鲁桓公等。
  公侯的爵号最高,其下才是伯。与霸主的称号“伯长”不同,是畿内封邦的一种,西周时封过曹、吴、郑等为伯,后来吴国曹国郑国都迁往王畿之外,但依然延续伯的名号。秦也算是一个畿内封伯,不过随着王室东迁,才逐渐发展成西土大国,此外东周还有原伯、毛伯等畿内伯,伯比公侯要低级。
  至于子国,一般用于与诸夏有区别的蛮夷之国,楚子,邾子,莒子等,男国十分少见,仅有许国、宿国等寥寥几个,现在都已消亡殆尽……
  在子夏和孔门弟子们看来,赵氏要想真正列为诸侯,不应该像蛮夷一样想要什么封号就伸手索要,而是应该按照一定规矩,否则就跟乡下来的暴发户似的,惹人嗤笑。
  赵无恤思虑再三,最终接纳了子夏等人的意见。
  “赵国当为侯国,侯卫北疆,雄镇雍冀,为王室屏蔽戎狄之侵!”
  不过当其夫人乐灵子问起时,赵无恤才吐露了实情:
  “赵公没有赵侯顺口,再说了……”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管公还是侯,都是暂时的爵号而已,何必太过在意?”
  比起这些名号,赵无恤真正在意的,还是晋国另一位卿士对他列为诸侯的态度,是拒不臣服,让赵无恤落了面子,惹来征伐,还是乖乖俯首,换取更多好处,韩氏的生死存亡,都在韩虎一念之间!
  PS:周代爵位问题,参考陈恩林《先秦两汉文献中所见周代诸侯五等爵》,是把这些问题说得最清楚的一篇文章。


第1035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上)
  “赵氏已公然篡夺晋国疆土,欲为诸侯,我韩氏乃公族小宗,亦是晋国最后的卿,是向赵称臣,还是举兵反抗?二三子怎么看?”
  河外虢城,韩氏的新大本营,一场气氛沉重的公议正在进行,韩虎一身常服,扫视堂下众家臣、小宗,却无一人出声,大家都垂首看着下面,似乎是今天菱形花纹的地毯比往日更美。
  最后还是他的堂弟韩斌轻咳一声道:“主君,韩氏虽有两军之众,但这天寒地冻,集结不易。何况函谷桃林扼守要道,有赵氏五千守卒虎视眈眈,与虢城一河相隔的河东,也有数千人驻守魏地。如今国内公族尽灭,晋国的忠臣绝迹,国外秦郑咸服,天子也顺从了赵氏的欲望,韩氏若起兵,实在是孤掌难鸣啊……”
  “然,何况州、野王、上党、平阳的一些民众还在赵氏手中,本来说好明年转交给韩氏的,现在若韩氏与赵氏翻脸,那些百姓就永远无法复归韩氏了……”
  众人连连附和,总之就是一句话,以一韩而敌大赵,恐不如。
  韩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自己步入堂后,韩虎的第一谋臣段规已经在里面倾听多时了。
  赵氏将韩氏打发到河外一事,段规背了大锅,事后主动卸下了家老一职,只跟在韩虎身边做参赞,不过韩虎知道段规委屈,凡事依然会与他商量。
  现在韩虎阴着脸进来对段规说道:“先生所料无差,众臣果然都反对与赵氏为敌。”
  这是显而易见的,赵韩力量差距太大,虽然韩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对赵无恤称臣,但却无可奈何。
  “其实想想赵氏的条件,也不算太差,赵无恤承诺,只要韩氏能愿意做赵国之臣,将作为赵国唯一的上卿,继续享有世卿世禄的殊荣,并且永镇三川之地,可以驾车进入邺宫,朝堂上不必下拜。除此之外,赵氏世世代代都会与韩氏联姻,主君之女,便是下一代赵君的夫人……”
  “哪怕是无上殊荣,也依旧是要向他称臣。”韩虎十分烦躁,彼时在新绛泮宫里初见时,赵无恤只是区区一个庶子,远不如他,现如今却将列为诸侯,一飞冲天了……
  一家之主和一国之君,绝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级别。
  “赵无恤不是还给了主君一封密信么,不知里面又提了什么条件……”
  没错,除此之外,赵无恤还有一个条件,只对韩虎吐诉的建议。
  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韩虎才能稍微平息自己的嫉妒和不甘,认真考虑臣服于赵这件事。
  “赵无恤承诺,假以时日,他也会给韩氏赚取一个诸侯之位……”韩虎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火苗,但随即熄灭。
  “可终究不是现在……”
  段规劝诫道:“如今正是赵无恤逞志于成周,凌暴诸侯之时,天下嫉恨他的人何其多也,主君何不继续顺应赵无恤的欲望,为韩氏赢得休养壮大的机会。往后若赵无恤能信守承诺,让韩氏也列为诸侯,则再好不过,若他再次背信弃义,韩兵处于其胸腹之间,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臣等哪怕赴汤蹈火,也要为主君赢回该得的东西!”
  “不错,大抵能下人者,方能上人;能忍人者,斯能胜人。当年韩献子不也曾做过赵盾义子,将他当做主君一般侍奉么……”韩虎一抬头,下定了决心:“我会派人去邺城,向赵侯朝贺,表明韩氏臣服之意!”
  ……
  “今年天气异样,连楚地也比往年冷了几分,孔子还好么?”
  王孙圉挪动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抬眼看着对面的颜回。
  粗布葛巾,有些发旧的羊皮袄子,虽然楚国叶公提供了孔子师徒一行食宿,但颜回依旧简朴异常。
  在离开鲁国十年后,孔门算是在这宛叶扎了根,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后,设坛讲学也重新做了起来,不少陈、蔡、楚、周、郑的子弟闻名而来,其中以陈国人子张最为有才干。
  不过孔子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让弟子代劳。作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颜回不单承担了很多课程,还要在孔丘不方面会客的时候出来接待,此子虽然出身贫寒,却让人感觉他才是真正的贵族,礼仪谈吐得当,让人如沐春风。
  他感谢了王孙圉的关切,说道:“夫子一向坚韧,何况鲁国泰山山麓的雪,只怕比宛叶的雨要冷上几分,微感小恙,并无大碍。”
  “我说的可不止是天气……”王孙圉又挪动了一下棋子,笑道:“不知贵师徒是否得知最近从成周传出的大新闻?”
  颜回眼神微动:“莫非是郑鲁卫三君朝周,赵氏欲为诸侯一事?”
  “正是。”王孙圉说道:“前几日,天子终于下诏,诏曰,‘予一人闻,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宠章,备其礼物,所以藩韂王室,左右厥世也。今赵氏有大功于周,不可不予嘉奖,以慰济济多士之心,使单公持节入邺,明岁春元月一日策为诸侯……’”
  作为楚国令尹子西千挑万选的聘问行人,王孙圉记忆非凡,能将那复杂绵长的诏书一字不差背出来。
  他说道:“赵国的建立,赵卿列为诸侯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不知孔子对此作何评价?”
  一时间,颜回缄默不言。
  对孔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所支持向往的周礼秩序被一次又一次侵犯打碎,践踏在地更难受的了。几年前,夫子听说赵无恤让自己的堂弟取代卫卿、邾卿,将两国变成了傀儡,当时直接就气得吃不下饭,又听说公西赤、宰予等人还在为赵氏摇旗呐喊,更是痛斥:“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所以这一次赵无恤欲为诸侯,弟子们都很担心夫子会气坏身体,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夫子只是愣了愣,停了筷箸,默默地回到寝室,继续写他的《春秋》,从始至终没有斥骂一言。
  弟子们纷纷议论,说夫子是不是到了耳顺之年后,没有在鲁国时候的嫉恶如仇了。
  但颜回却能看出来,夫子很伤心,伤心得生病了,至今卧床不起……
  对于赵无恤,孔子已经很久没有加以评价了,他真的是看走了眼,这位出身尊贵的高婿,如今竟成了这世间周礼秩序最大的破坏者,或亡卿大夫之家,或颠覆诸侯社稷,在很久之前,赵氏内的官制、礼乐便已面目全非,迥异于其他诸侯。
  雕漆开,原宪等人议论纷纷,认为赵氏在做大不违之事,罪该万死,他们相信一定会有诸侯站出来反对,举兵讨伐赵无恤,然后天下群起响应的……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赵氏之势已成,当世之人,无人能阻止赵无恤这乱臣贼子窃国为诸侯,他们师徒曾寄予厚望的明君楚昭王已死,如今掌权的令尹和司马甚至要派王孙圉去邺城朝贺。
  孔门内部一时间仿佛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也只有子路默默地练剑,颜回则在送走王孙圉后乐观地想:一旦赵正式列为诸侯,那将是一个全新的国度吧?
  子贡在写给颜回的信中,曾经畅想过未来“赵国”的模样:君明臣贤,国富兵强,人民安康,既尊礼乐又重法度,既维持传统又有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诞生,老有所养,少有所教,维持天下秩序,使得四夷臣服……
  但颜回不相信小康之世会这么轻易地建立起来,繁华背后,总有罪恶,鼎盛的背后,也有数不清的隐患。
  但他还是心存期待,和遵循周礼作为一生信念的夫子不同,颜回的思想,更加开明清澈一些,他从不固持自己的异义,能采纳他人的意见,无论什么话听来都不违于心、不逆于耳。
  少不得孔子也曾说他:“年三十便已耳顺……”
  颜回一笑而过,他能感受到,这十几年里的变化,比殷周之变还要剧烈,其精彩程度,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现在只希望夫子能早日放下心结,以随心所欲却不逾矩的心态,重新审视这个亘古未有之大变局!
  ……
  另一边,王孙圉拜访完孔门后,回到了叶县的馆舍,他的车队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这次出使北方,本来是想与赵氏正式接触,缓和因为楚昭王伐陆浑而导致的赵楚矛盾。结果王孙圉刚到宛地,却惊闻郑、鲁、卫三诸侯朝周,并请求天子策赵氏为诸侯……
  一时间,天下都为赵无恤的大手笔而震惊,楚国人也不例外,王孙圉只能停下,等待国内商量好对策。
  王孙圉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郢都的时候,正好另一位流落在外的楚国王孙逃了回来,子西欣然接纳了他,王孙胜也投桃报李,把赵氏的虚实尽数告知楚人。
  于是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赵氏若为诸侯,其势更胜于文公、悼公时的晋国,故不可不与赵交好。何况,楚国最大的外患是吴国,如今赵吴在宋国交恶,若能让赵吴相攻,实乃楚国大利!”
  于是王孙圉被升了官职,一口气提到了上大夫,身份也从简单的行人变成了朝贺使者。
  使团离开馆舍后到了叶县的北门处,叶公子高在城门边为王孙圉送行。
  叶公沈诸梁一身常服,亲自过来为王孙圉执辔,王孙连称不敢,叶公则道:“子交手兮北行,送大夫兮南浦……这是当年弭兵之会前,先王送令尹子木出国时对他说的话,今日子牧北上聘问赵氏,其意义不亚于宋之盟啊……”
  王孙圉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之重,承诺必将不辱使命,让楚国与新兴的“赵国”顺利接洽交好。
  “还有一事。”
  叶公再度拉住了王孙圉的手,轻声对他说道:“之前没来得及告知子牧,此次楚国使团北上,可否在车队里夹带几辆从车?”
  “啊?”
  一般而言,出使外国也是贵族们做生意的好机会,因为使团是不必纳税的,就算夹带严禁出口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检查。所以每逢楚国出使晋国,总有一些贵戚之家派人带着楚国特产加入车队,不过以叶公的身份和地位,管控方城以北的边防和关隘,想要走私点货物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求到他这里来?此事必有蹊跷!
  王孙圉有些困惑,顺着叶公的手看去,却见城门边上,数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但是没有打表明身份的旗帜,一位穿戴楚地衣冠的俊朗大夫踱步过来,朝他们行礼:
  “越大夫范蠡,代寡君问候叶公、王孙,楚越乃姻亲盟邦,蠡也早就耳闻王孙的博古通今,若能与王孙偕行北上,消解旅途苦闷,蠡感激不尽!”
  范蠡身后安车为轻风拂动,掀起了车帘一角,隔着帷幕,隐约能看到一窈窕女子,捧心静坐……


第1036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中)
  十二月初,秦国渭南。
  公子刺从睡梦中被一阵摇晃唤醒,但他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翻过身还想继续睡。
  外面早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唯独渭南行宫里还温暖如初,他以为今天和往常一样,可以赖到天色大亮,而母亲也会怜惜地让他继续缩在被窝里,纵然生气,只需要一个鬼脸,母亲便能再度绽放微笑。
  然而今天不太一样。
  “刺,刺,快些起来,该上路了……”耳边再度传来母亲略显急促的声音,公子刺强撑着抬起眼皮,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到了母亲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又触到了她因为害怕而变得冰冷的手。
  “母亲……”温润的小手摸着母亲的面庞,公子刺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是自己让母亲伤心了。
  赵秦和约已经签订小半年了,其中一条是要遣送质子入赵,从入冬开始,夫人便带着秦伯的独子公子刺来渭南居住,等待最佳时机。
  公子刺以为自己惹母亲生气了,便不敢再撒娇,点点头,乖顺地由傅姆们伺候穿衣。母亲则亲自为他扎了个总角的发鬟,戴上金手镯,在裳上系上一块小玉环,随即擦干眼泪,牵着他的手,一块走出房间。
  外面依然被夜色弥漫,冷得人不想下脚,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想来已等候多时了。
  “夫人,公子……”当为首的人迎过来后,公子刺认出来了,他好像是父亲朝堂上那个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公子刺喜欢唤他“白头翁”,母亲则拍了他一下,让他叫“大庶长”。
  “大庶长。”公子刺很听母亲的话,他乖乖行礼,大庶长子蒲顿时露出了慈祥而疲惫的笑:“辛苦公子了,吾等这便上路吧。”
  一驾四匹马拉着的安车已经在等待他们,因为秦国交付了大量马匹作为战争赔偿的缘故,一时间,国内甚至连公子出行都凑不齐四匹颜色一致的马。
  对此大庶长解释道:“岐山和陇山脚下的小马驹需要时间长大,公子入赵可以为吾等赢得时间。”
  “谁又能给他时间,刺他才七岁……”秦伯夫人又哭了,梨花带雨,公子刺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擦拭母亲的泪,却被她反抱在怀里大哭起来,大庶长只好叹口气,不再说话。
  马车的终点是渭水河畔的小码头,码头里停泊着一艘式样古朴的大船,船长十丈宽约五丈甲板之上共有两层。这艘船本来是秦国在渭水最大的战船,战后也作为赔偿给了赵氏,如今是赵氏渭水舟师的旗舰。
  见一行人过来,站在船下呵气的赵氏官吏连忙过来寒暄,为首的中年大夫是冯翊郡守阚止,他的随从是赵无恤的新宠刘德。
  公子刺有一点怕生,躲在母亲背后看着大庶长与他们交谈,他能看出大庶长的笑容有些生硬,等谈完了,大庶长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
  “公子,请过来。”
  公子刺抬起头,询问地看了母亲一眼,他母亲的泪又涌出来了,但还是朝他点点头,仍由他过去,与那两个赵氏的大夫见了面,他们对他恭恭敬敬,一路开导,带着他走到船只楼梯下。
  “请秦国公子登船。”
  到这时,公子刺才觉得不对劲,他拼命回过头,看向母亲的方向,奋力张开双臂,呼喊母亲。
  秦伯夫人忍不住了,扑过来将公子刺抱住,泪水滴在他稚嫩的小肩膀上。
  “夫人……”舐犊情深,此乃人之常情,过了良久,等母子二人都止住了泪,大庶长等人过来想要劝诫。
  不等他说话,秦伯夫人已经咬了咬牙,狠狠心将公子刺交到傅姆手中。
  “刺,离了母亲,也要傅姆的话。”
  公子刺纵然不断哭喊打闹,但无济于事,他最后还是被带到船上,赵氏已与秦国平分渭水,踏上这条船,他就算得上离开了秦的国土。
  被抱着站在船边,随着船速越来越急,大庶长、母亲都越来越远。突然之间秦伯夫人撩起裙裳跑了起来,追到他们所在的区域,途中几度差点摔倒在雪地里,都倔强地起来,高高举起手,将怀中那镶金的手炉塞给船上的人。
  “此去邺城路途遥远,休要让他受凉!”她几乎是在用嘶声力竭的声音呼喊。
  但公子刺却想起了这些天母亲一直在耳边轻声嘱咐他的话:“刺,你以后不再是秦刺,而是赵刺了,可哪怕你去到邺城,也休要忘了母亲,休要忘了秦才是汝的母国!”
  公子刺早就哭干了眼泪,只能抱着还带有母亲余温的手炉,茫然地被大船带着向东驶去,心里是他这年纪还不能理解的撕心裂肺。而他对这趟旅途的记忆,也始于渭水之畔,母亲站在雪地之中,泪光盈盈柔肠寸断的送别景象……
  ……
  “渭水到风陵渡一线尚能行船,等下了船,还要走上大半个月。途中有赵军护送,还配备了精通小儿科的灵鹊医者,公子的安全没什么问题。明年元月一日前,应当能顺利抵达邺城。”
  秦伯夫人没有理会子蒲的宽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这个骄傲的秦地女子刚刚送走了自己七岁大的骨肉,为秦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也对子蒲充满愤怒,回去以后少不了要在秦伯面前好好数落数落他。
  “唉,是老朽无能,以至于要用秦国的未来君主去向赵氏换取和平。”
  送走公子刺后,秦国大庶长子蒲又看了看对岸,这几个月来他不知眺望了多少遍。那片泾渭之间的肥美土地啊,从古至今都是雍州的一部分,如今却被赵氏割走,变成了他们的郡县,虽然号称只占据十年以观后效,可子蒲心里却没底。
  十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寿命是否还能再有十年,有些事情,纵使现在办不到,也必须做好准备,不能坐以待毙!
  按照和约,秦国在渭南地区的驻军不得超过万人,所以防御极其松散,但当子蒲的车驶离城邑和主干道,进入蓝田后,却别有一番天地。
  古称上等美玉为“球”,次玉为“蓝”,这里因盛产次玉,故名蓝田。蓝田地处秦岭北麓,地形复杂,山林密布,在上洛被韩氏控制后,这里俨然成了秦国的东南大门。灞水从这里潺潺流过,现在已接近冰封,水边的林子里,有一个隐秘的营地……
  子蒲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静谧,守备森严的秦国兵卒向他行礼,等子蒲深入到里面后,更是看到一大群士兵在坚持训练。
  士兵披着厚厚的皮甲,在雪地里绕着圈跑步,每人负重数十斤,而一位独眼的将吏正在呵斥催促他们加快步伐。
  听到背后沙沙脚步,那将吏回过头,竟是战争里不知所踪的魏氏党羽吕行!在攻破魏邑后,赵氏未能找到他,原来是跑到了郊野上躲藏,最后辗转来到了秦国,他的右眼已经废了,蒙着黑布,虽然是死目,里面却闪烁着名为仇恨的光芒。
  吕行见子蒲来了,并未让士卒们停止,他自己也仅是朝来者微微行礼:“大庶长。”
  子蒲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场中光景,问道:“这就是赵武卒训练之法?”
  “然,本来还要训练弩技,但雪天容易伤弩。”
  原来,自从六月份战败之后,这位秦国大庶长痛定思痛,做的第一项决定,就是秦国从上到下,都要效仿赵氏进行改革,如聚小邑为县,全国共得二十一个县,蓝田便是其中之一。
  此外,还要推行法制,开阡陌,分大宗族为小家小户,民间有父子继续同居一室者,要加以重罚!开始修订《秦律》,效仿赵氏建立法制,军中推行军功授田,但凡那些让赵氏强大的东西,秦国都要虚心学习,但凡是那些拖累秦国战败的,都需要革除。
  军事改革也势在必行,子蒲的思路是开始全面改战车为骑兵,同时步卒也不能拉下,他之所以收留吕行,是因为魏氏曾效仿赵氏建军,在河西之战里让秦人吃了不少苦头,若秦人也能掌握那种战法的话,也许就不会被赵氏打得那么凄惨了……
  “魏氏已亡,秦国与汝皆以赵氏为仇雠,助我以赵氏之法练出一支精锐之士!魏氏便有复仇的机会!”
  子蒲知道,他的一些列急促改革,已经触犯了大批秦国贵族,甚至连秦伯也对他极为不满,但他并不在乎。
  他完全可以在战败的耻辱中卸任下台,在羞愧中度过余生。
  可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燃烧自己的余生残躯,让秦国获得涅槃重生的机会!
  骄傲的秦人,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给赵为奴为婢!


第1037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下)
  赵氏的大船“渭阳”号在渭水上走了整整一天。
  这艘中翼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被改造了一番,底舱是船工的居所,一层住的是侍卫武士,二层才是几位主官的住所,秦国公子的寝室被夹在中间,外面十二个时辰都有侍卫看护。
  外面天气寒冷,加上公子刺有点怕生,进了船舱就不再出来,只是隐隐能听到嘤嘤的哭泣,慢慢声音变弱,化作轻轻的鼾声。
  两位赵氏官长也在背着手观望两岸景色,同时也在谈论这位质子。
  “昔日贵公子,明日阶下囚,这秦国公子小小年纪便要受这羁旅之苦,子轲,你也是秦人,你怎么看?”阚止身居高位,言语里多了几份自信的傲然。
  年轻的刘德连忙说道:“小人乃赵国冯翊郡人,不是秦人。”
  阚止见他吓成这样,大笑道:“要等明年元月一日,赵国才算正式建立,你初入赵氏,可能无法理会吾等的心情。从君上在鲁国建立基业,到现如今威服中原,列为诸侯,十多年来的辛苦筹划,总算是有了回报。”
  他又遗憾地叹息道:“可惜我要镇守冯翊郡,无法亲自去观摩此等盛况。”
  “君上一定不会忘了郡守的功绩。”刘德虽然才加入赵氏幕僚不到半年,却因为他嘴甜懂事,又十分了解秦国事务,遂被赵无恤看重,经常使唤他跑腿,若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恐会是赵侯身边的新红人。
  但现在的话,他只是一个跑腿小厮,许多高层的事情都不得知晓,此刻既然提及,便试探地问阚止道:“小子听闻,君上正式建国后,将更易制度,不知未来赵国的六卿会是哪些人?”
  “六卿虽然尚在,可与晋国六卿完全不同了。”阚止哑然失笑,“赵国只会有一个挂名的上卿,那就是永镇三川的韩子寅,但他又不会担任任何中枢实职。国内军政,将由五位亚卿承担,分别是相邦、大理、大司马、计相、宗正,自此以后,政、军、财、法将分离开来。”
  阚止虽然对位列百官之首的卿一级别十分眼热,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纪和资历,是暂时无法企及的。赵国相邦自然是老臣董安于,也有人猜测,等董子告老后,在鲁国掌权的张孟谈会被调回来接任。大司马则是邮无正,但兵权实际上控制在赵君手中。管理财政的计相不必说,计然是也。法律专家邓析任大理,可见赵侯对律法重视到了何种程度,至于宗正,赵氏家族里最年长的史赵将担任此职,不过这也是最没有实权的一个。
  至于阚止等稍年轻一些的,顶多能做一郡之长,按照“宰辅必发于州部”的原则,想要再往中央爬,先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成绩来罢!
  不过阚止并没有丧失信心,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且赵国六卿除了韩氏外,都不再是世卿世禄,而是随时可以替换。
  何况赵无恤也在酝酿更多的改革,比如改易爵位,比如在策侯建元后,给诸多功臣的封赏,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阚止。
  受到刘德的吹捧,阚止心里舒服了一些,拍了拍他,勉励道:“赵氏为官不论出身,唯才是依,子轲也要多努力……”
  刘德唯唯诺诺,不知不觉,百里山河转瞬而过,天色近晚,“渭阳”号也驶入了风陵渡口,按照行政划分,这里已经属于河东郡的范围,赵律规定,郡县长官无故不得越境沟通,阚止也就送到这里,让刘德和百余赵卒继续护送秦国公子入邺……
  远看一行人在河东地方官迎接下远去,船上的阚止又叹了口气。
  “届时邺城一定是明堂大开,君上高坐君榻,享受诸侯朝贺,只可惜,我看不到这一幕……”
  ……
  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的秦国公子刺晕船了,在傅姆怀里吐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大船靠岸,本以为可以歇一口气,谁料旅途才刚刚开始。
  好在河东官吏考虑周到,给秦国质子配置了一辆四轮大车,白色羽绒做成的轿帘,里面还烧着暖炉,鹅毛填充的丝质枕头垫着公子刺的脸蛋,毛皮镶嵌的壁墙在头上汇成拱顶,瑟瑟的寒风中车内却温暖宜人。但不管整修得多么平整,路面总会有颠簸,亏得四轮车子十分稳健,只是轻轻摇晃着,令人安慰的晃动让公子刺感觉自己仿佛还呆在母亲臂弯里。
  一队骡子跟在他们后面,驮着秦国献上的礼物和河东官吏认为足够养活秦国质子的食物。比起秦国那不太讲究的宫廷食谱,赵氏的各种面制甜食显然更合公子刺的胃口,不考虑外面的天气的话,一切都还算不错。
  沿途下车小解时,公子刺只感觉寒风几乎要冻掉自己的小鸡,抬头望去,整个河东平原一片白雪皑皑。不过他们运气不错,在翻越太行山时,天气开始转晴,虽然积雪给车子前进造成了很大困扰,好在沿途每隔二十里便有一处亭驿,裹得严严实实的亭长和亭卒们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氓隶过来帮忙推车搭桥,在无数双手的推攮下,车队得以继续前行。
  不过公子刺忘不了那些在寒风中冻得满脸发红的氓隶,他们神情苦闷,头发长期没有清洗都板结了,在这大冬天里依然散发着一股哄臭。最让他惊惧的是,有一次竟有人乘隙靠近,跪在他面前陶陶大哭,声称自己是秦国兵卒,希望秦国公子能把自己带走,带回家去……
  那个人很快就被赵氏的亭卒拖了下去,赵氏官吏过来出言安慰,这场惊吓也并未延缓他们的速度。
  公子刺不知道的是,他们所走的这条釜口道,过去车不并轨,马步并鞍。多亏了战败后数万秦、郑俘虏没日没夜的劳作,才拓宽成现在的模样,因为劳作强度太大,几乎每前进百步,都有一个俘虏丧命。这条连接邺城与河东,跨越太行山的道路因为是横向的,故被称为“横道”,据说赵无恤还有意再修一条从河内一直延伸到柏人“直道”。
  十二月下旬,换了一辆双轮车后,他们终于翻越了层峦叠嶂的太行山,进入河北平原。
  邺城,已然在望了。
  ……
  公子刺是在雍都出生、长大的,在他眼里,雍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直到车队抵达邺城郊外,掀开车帘,他看到眼前是一片繁荣的景象。
  结冰的漳水河畔,农田被皑皑白雪覆盖,阡陌整齐划一,一个又一个里闾相连,一直延伸到天边,人口的密集远胜岐阳。笔直的大道在此交汇,被洒了一层黑色的炭渣防滑,道路上车来车往,繁荣的市场点缀其间,哪怕昨夜刚刚降下大雪,也无法冷却商贾们的热情。
  “人口近十万,富丽甲天下……公子,欢迎来到邺城。”曾经的秦国人刘德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赵的一员,骄傲地给公子刺介绍邺城,冀州最璀璨的明珠,未来赵国的都城。
  “若是在晴天入城,会比现在更多几分热闹与喧嚣。”一边说着,刘德一边和从邺城出来迎接的鸿胪寺官员接洽,他本人便是在鸿胪寺任职的,这是专门负责外交事务的官署,相当于昔日的行人署。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秦国质子正好赶在明年元月一日的策命典礼前抵达,让鸿胪寺的主管公西赤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总有外国使节络绎不绝地赶来,可把他们忙活坏了。
  前来朝贺聘问的外宾,一律都要接到内郭的馆舍好好保护起来,所以一行人开始横穿邺城,朝内城走去。
  所谓“大都无防”,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城市太大,并且时刻都在扩张,城墙很难围起来,邺城这种新兴城市更是如此,今年修了城墙,明年城墙外又会增加许多街巷,对防御不利,于是索性把防御交给都城周边的附属要塞,只在内城修墙。
  当穿过车水马龙的邺城大道,远远看到白雪中屹立的赤黄色城墙时,所有初到邺地的秦人都张大了嘴。
  这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雄伟城池,高达十丈的高墙又用砖包了几层,不但使城墙更加坚固,比起夯土墙也美观了不少,何况鲁班的设计也考虑到了外观的美感,此刻阳光一照,整个城池仿佛是金色的……
  赵国的新城已经不考虑是否逾越了诸侯规格了,赵无恤一改刚搬到此处时的简朴,对鲁班的要求便是:要把邺城建成独一无二的雄城,冀州的中心,天下的中心!
  “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来自秦川的刘德不由生叹,这是对邺城,对河北最恰当的评价,此处真是霸业肇兴之地。
  公子刺也坐在车帘边抬头仰望,仰之弥高,连脖子都酸了。这就是他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要生活的城市么?
  也不知这面城墙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又能带给他怎样的震撼?
  孩童总是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在旅途的消磨下,离开故乡,离开母亲的悲伤已经略为淡去,他那颗小小的心脏,已经不知不觉充满了期待。
  还不等他们从缓缓开启的城门洞下通过,公子刺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少女的吆喝。
  “喂!”
  他再抬头,却看到一群人高马大的赵军侍卫满脸慌张,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一位扎着发鬟,紫衣金饰的贵族少女,她正努力踮着脚,试图爬上比她还高的城垛。
  公子刺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不由惊呆了,却见那少女也不用旁人帮助,自己跳上了城垛。
  她叉着腰,居高临下,虽然才十岁不到,却像极了一位睥睨众生的女将军,伸手指着城下的公子刺道:“我听兄长说,从秦国来了个质子,唤作赵刺,便是你了?”


第1038章 长乐未央
  赵氏迁入邺城时没有大兴土木,直到今年列为诸侯的大局已定,才开始加紧修筑宫殿,因为赵氏的臣子们都认为宫室“非壮丽无以重威”,纵然财政困难,也必须把君上的寝宫和朝堂给补上。
  于是鲁班亲自规划了两座宫殿,分别名为“长乐宫”和“未央宫”,取自当时“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的吉祥话语。其中未央是朝会用的大殿堂,重在威仪。长乐是寝宫,更为生活化一些,亭台楼榭,山水沧池,布列其中,其规模虽然比起虒祁、铜鞮略为不如,但式样的新颖和舒适却更胜几分。
  长乐宫中也有让赵无恤办公的偏殿,名为“日居”,取自《邶风·日居》,“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总之任何一座宫殿的名字,都拥有其独特的含义,显得古风十足。
  十二月二十八这天,日居殿内,赵无恤坐于君榻上,虽然正式的典礼在夏历元月一日才举行,但他已经开始称孤道寡,冠冕衣服也换上了诸侯的式样。不过他现在却没有诸侯该有的高高在上、深不可测,而是像一个寻常家庭的父兄般,对一个立在殿内的小女孩训斥道:
  “胡闹,简直是胡闹!城墙高十丈,若是脚下打滑失足落下,你现在已是粉身碎骨了!”
  女孩十岁左右,发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白狐裘内是紫衣金饰,此刻正撅着嘴背着手站在赵侯面前。
  一般女孩这时候会哭哭鼻子,钻到父兄怀里撒撒娇,然而赵佳却还有些不服气,倔强地说道:“我身轻如燕,绝不会失足,此事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都是那些羽林侍卫告状……”
  “休要怨别人,你可知道,我虽不责打你,但侍卫却是要连带受罚的,你每一次犯错,侍卫便要被鞭打几下,日积月累,跟在你身边保护的谁不是一身伤痕?”
  赵佳这下知道自己不占理,她脸皮厚,又仗着兄长宠爱,自己受罚无所谓,身边人受责备却会很伤心,顿时垂首认错道:“佳错了,还望兄长不要责罚侍卫们。”
  “在你真心认错改过之前,身边人的受罚便不会停止。”赵无恤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也有些欣慰,其实只要本心不坏,年幼调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国内大夫贵族面前,赵无恤是对他们生死予取予夺的可怕君主;对国外诸侯而言,他是贪得无厌的霸道强邻;对他的儿子们而言,他是令人畏惧的父亲。可唯独对这个调皮的小妹,赵无恤偏偏就无计可施。
  许多次在她惹祸调皮的时候,无恤都气得想要举起竹棍,扒下她裙裳狠狠打一顿屁股让她知道教训。可每每举起手来,看着她那双颇似父亲赵鞅的倔强目光,心却又软了下来,怒火烟消云散,最后只是将高高举起的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几下。
  长兄如父,邺城赵宫内的人都知道,赵侯疼爱这个小妹更胜他的子女几分。
  于是也滋生了她的娇惯和放肆,渐渐愈演愈烈,四处飞鹰走犬,在宫室里荡秋千已是常事,如今更是跑到城墙上撒欢……
  这种危及她生命安全的事情,赵无恤就不能容忍了。
  “佳这不是想见远房堂弟心切么……”见兄长真动了怒,赵佳便换上带着酒窝的笑,开始坐到赵无恤怀里,揽着他的脖子撒娇。
  看着小妹脸上的酒窝,赵侯的怒气消散了,直到这时,他才正眼看了看一同被领进来的秦国质子,恢复了威仪的声音问道:“汝便是秦国公子刺?”
  “小子正是……赵刺。”公子刺才七岁半,眼前赵无恤与赵佳兄妹情深的场景,让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怀抱,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好在这一个月的羁旅成长了许多,勉强忍住泪花,努力按照雍城大郑宫里的规矩给赵无恤行礼。
  在秦国见过他的鸿胪寺也在赵侯耳边证实,这的确是秦伯的嫡长子,对此赵无恤很满意,虽然还不能放心,但这是秦国屈服的标志。
  “按照渭水之约,我……寡人与秦伯以兄弟相称,你应该是孤的子侄辈才对。”
  赵无恤拍着赵佳笑道:“他应当称你一声姑母。”
  “姑母?”赵佳眼睛顿时就亮了,抬起尖下巴对公子刺道:“快叫我姑母!”
  “姑母……”公子刺小声喊了一下,赵佳便欢喜得不行,手舞足蹈,跑过来绕着他看了又看,最后拉着他的手道:“佳又多了一个侄儿,你以后便跟着我了。”
  这让公子刺脸都红了,他从小在雍城,从没跟这么漂亮的同龄人接触过,虽然少女的手并非柔夷,而是极为有力……
  看着赵佳一副将公子刺“罩着你”的神态,赵无恤哭笑不得,其实非但是这外来的质子,就算是他的儿子赵恒,以及赵氏的长孙赵周,在长乐宫里都是跟在赵佳身后乱跑的小跟班……
  这样下去是不是不太好?唐朝公主干政之患,是否要提前防范一下?赵无恤也有过这样的顾虑,他打算在自己列为诸侯后,也要让夫人们在宫中立立规矩,请一些傅姆给未来赵国的公女、公子们上一上礼仪课,诸侯之家跟寻常百姓家毕竟是不同的。
  但在此之前,就让她们尽情享受童年吧……赵佳正在和七荤八素的公子刺商量等会是去玩雪还是冰嬉,无恤笑了笑,不想剥夺独属于孩子们的快乐。
  不过对于公子刺的处置,还是要谨慎的,考虑到赵氏强行将秦变成了小宗,公子刺改称赵刺,也算赵氏宗亲的一员。于是他便嘱咐宫人在长乐宫附近为赵刺安排一个居所,配备一些照料起居成长的人员,待遇一如赵国公子,平日允许他进出长乐宫。
  在勒令赵佳不得欺辱公子刺后,无恤将这两个孩子打发了出去,正了正衣冠,继续开始办公。
  一个国家建立的前夜总是忙碌的,无论是军、政、财、法、礼,都要考虑许多事情:旧的制度要废弃,新的制度将确立,还要安排对臣下的封赏。
  不过眼下最为迫在眉睫的就是两件事:其一是建国典礼的演习,二是大开明堂,广迎宾客……
  就在秦国公子刺入邺的次日,来自楚国的使节团也驶过了漳河桥,进入邺城,行人王子圉当日就被迎入内城,赵无恤在未央宫中接待了他。
  ……
  和一副古典园林范的长乐宫不同,未央宫继承了商周以来宫殿的规整大气,连接邺城南北二门的笔直中轴线正好从这里穿过。
  未央宫的大殿名为“含元殿”,左边的偏殿为“宣仁殿”,右边为“宣德殿”,对外来使节的接见,一般在“宣德殿”举行。
  尽管赵无恤本人是排斥使用太监的,但为了避免人言可畏,长乐宫里还是使用了铜鞮、虒祁二宫中淘汰的小寺人。与其一墙相隔的未央宫则不禁男子出入,基本使用竖人,只因赵无恤不想大规模阉割少年。
  在竖人的指引下,楚国使者王孙圉步入宣德殿。
  王孙圉一路上没少观察,他发现不论是未央宫,还是这宣德殿,其威仪都不亚于楚国郢都宫室。
  宣德殿前,中央为有蛟龙浮雕的斜坡,用于得到特许的人乘车而上,左右为洁白的石台阶,供一般臣僚使者拾级而上。
  王孙圉登上台阶,一抬头,但见大殿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屋檐上对峙着一双彩绘的玄鸟,展翅欲飞,其下木兰为栋椽,杏木作梁柱。青石板的地面延伸在整个视野内,数十名持戟的羽林侍卫站立于此,个个都燕颔虎头,魁梧雄健,穿披铁甲,手持长戟,威风赫赫。
  经过层层防卫后,便是宽敞的殿门,门扉上有漆染的花纹,门面上装饰着鎏金的铜兽首。
  进入殿内后,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窗户上镶嵌着赵氏独有的“玻璃”,采光极佳,这倒是在其他诸侯的宫殿里见不到的奇景。
  “久闻赵氏国力强盛,能在与诸侯大战之后,便建起这样一座宫殿,而民间却还没有凋敝之色,这赵国,真是可怕啊……”
  “楚国使者到!”
  “请入内!”
  随着引导者的两声长呼通报,王孙圉收回自己的惊异,将佩剑卸在剑架上,褪下鞋履,只着足衣,趋行入殿。等走了十数步后,他直视前方,却见殿内君榻上坐了一人,身着诸侯规格的常服和冠冕,衣黑绶赤,配玉玦,腰带干将宝剑,也在看着他,大概就是赵侯无恤。
  “楚国外臣王孙圉,代寡君问赵侯安好,恭贺赵国之立!”
  以外臣见诸侯的礼仪拜见后,王孙圉高高举起国书,子夏将其接过交给赵无恤过目。
  虽然楚国称王,但过去与晋外交时,一贯只称“君”,以免两国在称谓上尴尬,这封帛书里也一样。信中说,楚君对赵能列为诸侯充满欣喜,希望能延续楚晋之间互派行人常驻的传统。这番作态,明显是想与新兴的赵国做朋友。
  “楚国国君、令尹之愿,亦寡人之愿也……”经过多日练习,赵无恤依旧习惯了称孤道寡。
  两边又是一阵寒暄,赵无恤还表达了对楚昭王薨奄的沉痛心情,对他率师伐赵陆浑只字不提。虽然从他这里叛逃的王孙胜很有可能跑去楚国,但与楚国化干戈为玉帛,对赵国而言有利而无害。
  随后王孙圉又从袖中抽出这次北上所带的礼物名单,希望赵侯笑纳。
  无恤粗略地看了看,无非是楚国特产的苞茅、犀角犀皮、象牙、梓木、铜锡之类。扫了一眼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笑道:“久闻楚国多宝,敢问王孙一事,和氏之璧犹在乎?”


第1039章 和氏璧
  和氏璧,是一个在当世流传甚广的传说:两百多年前,楚国人卞和在荆山中获得了一块不起眼的璧,将它奉献给了当世的楚君蚡冒,声称是美玉。蚡冒让攻玉之人鉴别它,攻玉之人却说:“这是石头。”蚡冒认为卞和在说谎,便一怒之下砍去了他的左足。
  等到蚡冒死去,雄才大略的楚武王即位,卞和又一瘸一拐地把璧献给他。武王同样让让攻玉之人鉴别,依然认为这是普通的石头,于是卞和再度被砍去了右足。
  又过了许多年,楚武王死于征途,楚文王即位,没了双腿的老人卞和抱着他的“玉璧”在丹阳哭泣,三天三夜还不停歇,眼泪流干,从眼眶中滴落的是血。宅心仁厚的楚文王听说此事后,派人问他:“楚国受到刖刑之人何其多也,汝为何如此悲伤?”卞和则说:“小人不是因为受刖刑才伤心,是因为如此罕见的宝玉却被世人看作石头,小人的一片忠贞被当成谎言,寒素清白被冤枉成浊泥,何其哀也?”
  楚文王十分怜惜卞和,于是派攻玉之人剖开这块璧,才发现在粗糙的外表下,果然是一块璀璨夺目的宝玉,于便命名为“和氏璧”,从此藏于深宫,作为楚国之宝。
  当是时,若要论天下美玉,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晋有垂棘,楚有和璞。这些都是举世罕有的重宝,和璞也就是和氏璧,所谓的“结绿”,则是宋国乐氏世代流传的“不贪之玉”,当年乐祁认为比起儿子来说,女儿和女婿更能托付大事,便将结绿传给乐灵子保管;而垂棘,就是当年晋献公听荀息建议假虞伐虢时,用来贿赂虞公的宝物,本来一直藏于晋国宫廷,晋殇公和太子死于铜鞮宫变后,晋国名存实亡,这在府库里蒙尘已久的美玉也落到了赵无恤手中。
  故而赵无恤的“赵侯之印”,乐灵子的“赵侯夫人之印”,便是用垂棘璧和结绿璧制作而成的,这足以让其余诸侯艳羡无比,可在赵无恤心里,它们的分量加起来,仍不如和氏璧重……
  和氏璧之所以闻名天下,两千多年后还让人津津乐道,不仅因为它的瑰丽华美,更因为那些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价值连城,完璧归赵,传国玉玺……
  凝结了这些故事的和氏璧,才算一块完璧,才算“无价之宝”。
  在赵无恤心里,还是颇想将此玉弄到手把玩把玩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王孙圉看来,赵无恤言语之中,对他们楚国的国宝和氏璧颇有觊觎之心啊……
  王孙圉顿时心中一紧,宝物是小,国家荣辱是大,赵氏已有轻楚之心,值此之时,绝不能让他认为楚国低赵一头,可以像秦、郑那样肆意讹诈!
  于是王孙圉一笑,说道:“和氏璧当然还在楚宫之中,但对于楚国而言,却从来没把它视为宝物过。”
  “噢?王孙请说说看。”赵无恤顿时来了兴趣,他正襟危坐,开始觉得这个楚国贵族并不简单。
  王孙圉一拱手,开始侃侃而谈:“楚国视为宝物的,是一位叫观射父的大夫,观射父不但精通卜辞,善于取悦于天地鬼神,顺着他们的好恶,让神灵们对楚国没有怨气。而且擅长辞令,出使诸侯国时举止得当,不会让敝国成为笑柄,此乃文宝。”
  “楚国还有叶公沈诸梁,他继承了其父沈尹戎的忠贞,吸取了前代人让国家衰败的教训。在叶地养兵息民,修建东西二陂,治水开田,颇具治绩,使得方城内外一片富足。民富而知礼,知礼而能报国,如今叶公每月都会召集宛叶民众,演练荆尸之阵,有他守卫方城,楚国北境可以无忧,此乃武宝。”
  “此外,楚国还有一片云梦大泽,它连接着大江,方圆数百里,这里盛产金、木、竹、箭,宝龟、珍珠、犀角、象牙、皮革、羽毛,这些特产可以用来供给兵赋,强国富民;也能作为礼物,让外臣携带进献给北方大国,此乃地宝……凡此种种,才能算作是楚国的瑰宝。至于那和氏璧,不过是先王的玩物罢了,算得上什么宝物?赵侯若是想要和氏璧,楚国大可送来,因为楚虽身处蛮夷,但楚国的新君,是不会沉迷于这种叮当作响、徒有其表的美玉的!”
  一席话不卑不亢,让人不由正色敬佩。
  “哈哈哈。”赵无恤大笑起来,拱手还礼道:“王孙真是伶牙俐齿啊,惭愧,方才是寡人失礼了。”
  见赵无恤轻楚之心已去,王孙圉心里也有淡淡的自得,楚昭王虽死,但他们楚国,依然是天下前三甲的大国,不容轻辱。
  不料赵侯话音一转,说道:“孤也曾听说过,国宝只有三种,贤明之人能够辅佐君王治国安邦,国家就把他们当作宝物;山林湖泽足以提供财货用品,百姓所需,国家就把它们当作宝物;金龟珠玉等物,可以用来取悦神明,使得邦国没有水旱灾害,国家便将它们当做宝物……如此说来,楚国有宝,赵也不少。”
  “在外,孤有大司马邮无正,使守东方,则齐人不敢西渔于河;有龙城飞将虞喜,使其镇守北方,则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戎狄不敢弯弓而抱怨;更有张孟谈,使其守鲁,则东夷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聘。”
  “至于内部,寡人有相邦董子,国之柱石;有大理邓析,严明律令;有计相计然,量入为出;有国老史墨,精通典史;有祭酒苌弘,经天纬地;更有临漳学宫,纵然是一块顽石进去,几年之后也会变成镶金的玛瑙……”
  “有这些贤才为宝,光耀足以照万里山河,的确比和氏璧只能照亮脚下数尺土地要强多了……”
  王孙圉夸耀楚国之宝,赵无恤则针锋相对,大赞赵国之宝,他的麾下群贤云集,人才辈出,若光论这个,的确比楚国强多了,话语里更有炫耀武力的意味,让王孙圉也不由心惊。
  这是一南一北两个大国间的交锋,唇枪舌剑间,高低立判,楚国有求于赵,就不得不稍微低下自己那高贵的头颅。
  将王孙圉的劲头压回去后,赵无恤才道:“当然,赵国初兴,最需要的宝物其实是来自邻邦的友谊,等王孙归去时,孤会派遣一使节随行,常驻楚国,也方便两国沟通。要知道,赵与楚的敌人是相同的,那便是贪得无厌,觊觎邻邦国土的吴国夫差!”
  这无疑是给了王孙圉一个台阶下,维护国家尊严固然重要,但达成令尹和叶公的嘱咐才是最主要使命,他连忙道:“诚如赵侯所言,吴国是楚赵共同的敌人。”
  聊了一会,交换了一下对局势的意见后,也到了告退的时候了,但王孙圉却仍然有未尽之言。
  “王孙可还有什么事?”赵无恤问道。
  “方才赵侯提及计然,可是曾在宛叶做过叶公宾客的辛文子先生?”
  “正是,辛先生乃宋国人,先入楚国,却郁郁不得志,而后入赵,才被我引为国器。真是宝玉常有,而卞和不常有啊……哈哈,这也是赵国之宝多于楚国之宝的缘故吧,王孙可是后悔了?晚矣,晚矣。”
  王孙圉一笑:“辛先生已是赵国重臣,楚国南方偏僻之地,怎么还容得下他?外臣只是想起一件事来,辛文子先生有一弟子名为范蠡,也是楚人,后来辗转去了越国,听说赵侯曾多次招揽过他?”
  赵无恤不动声色,想了想道:“似有此事。”
  王孙圉拊掌道:“不瞒赵侯,如今越国被吴国所败,沦为夫差附庸,听闻赵侯立国,越君勾践心中欣喜,却不敢公然来朝贺。于是便通过楚国,让外臣在车队中夹带越国使者前来觐见,其正使,便是范蠡范少伯!此子千里入朝,用心良苦,赵侯可愿见他一面?”
  PS:参考《国语·王孙圉论楚宝》,这本来是王孙圉与赵简子的互动。


第1040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虽然范蠡凭借着文种和叶公的老关系,搭上了楚国使节团的顺风车,还凭借自己的才干见识赢得王孙圉倾心结交,但当范蠡抵达邺城后,他的使命却进行得不太顺利。
  在王孙圉代他表明来意后,范蠡却未能立刻得到接见。
  或许是之前他多次婉拒赵侯之邀,让赵无恤感觉拂了面子,或许是已经明白范蠡是为什么会来到邺城,故意想晾晾他。听说范蠡到来,赵侯只是噢了一声,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迫切感。
  范蠡不得已,只好再度找到他的老师计然,正式请求觐见赵侯。计然如今是赵氏六卿之一的“计相”,掌管财政大权,在他的斡旋下,未央宫外等待接见的诸多使节里,才有了范蠡一席之地。
  这几日的未央宫,门槛都快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使者踏平了。按照流程,楚国之后,赵无恤还要接见鲁国来的亲儿子赵操,宋国的大司城乐茷,这两位是赵氏至亲,也是明年与吴国齐国角力的主战场,不能不见。
  后面则是大半年来一直在掐架的中山和燕国,需要好好申饬一番,同时用“寡人欲助中山君列为诸侯,由天子封为子爵,让中山国脱离戎狄之列,跻身华夏”的诱饵让中山继续做赵氏的马仔,同时敲打燕国,让他们离齐国远一些。至于加塞进来的越国使节,被排到了最末尾,只比泗上小邦和周边蛮夷靠前,由此也足以看出赵侯心中,对赵国外交轻重缓急的排序。
  按照赵氏礼官的说法,谁让越国人不走流程呢?既然如此,那就慢慢候着吧。对此范蠡也无可奈何,越国是吴国附庸,岂敢公然朝见赵侯?如今是他们有求于人,便只能在外默默等待了。
  这一等就是两天,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近晚时分,范蠡才得以携带礼物,进入未央宫。
  未央宫的宏伟让人震撼,跟刚接管家业时不同,现在的赵无恤举办典礼力求一个体面,所以宫中装饰虽算不上奢侈,但也不便宜。
  重堂邃宇,层楼疏阁,连栋结阶,许多竖寺和宫女在雪中忙碌着明日的建国典礼。看着这在鹅毛大雪下焕发新生的赵国宫室,范蠡满脑子里想着的,却还是遥远南方,他的君主勾践正在过的苦日子。
  自打三年前勾践顺利脱身回国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怕自己受不了诱惑,贪图舒适的生活,消磨了报仇的志气,晚上就枕着兵器,睡在稻草堆上。还在自己的屋里挂了一只苦胆,每顿饭前都要尝尝苦味,提醒自己:不能忘了在吴国的苦难!
  那为奴为婢的凄惨啊,那替吴王夫差尝粪的耻辱啊,一想到那几年,勾践就夜不能寐,还会有干呕的症状。
  平日里,他也不居宫室,而是身着粗布,顿顿粗饭粝食,每逢春耕秋收,还要赤着脚下到水田中跟百姓一起劳作。越王夫人则带领妇女养蚕织布,发展生产。
  除此之外,在文种的建议下,勾践还效仿了赵氏兴国的一些举措。
  越国的土地其实是很肥沃的,加上气候适宜,只要洒下种子,栽下稻秧,便很容易获得丰收,也难怪到了后世,有“苏杭熟,天下足”之称,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人烟稀少。
  归国后的第二年,勾践对全体越人宣布休养生息:“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
  在法令中,勾践规定在越国,壮年男子不许娶老年妇女,老年男子不能娶年轻妻子;姑娘十七岁不出嫁,其父母有罪,男子二十岁不娶,其父母要判刑。孕妇临产,要及时向官府报告,由官府派去医生照顾生产。生男孩,赏酒两壶,狗一条;生女孩,赏酒两壶,猪一头;如果一胎生了三个孩子,官府派给奶妈,一胎生两个孩子者,由官府提供口粮……
  以上都是有利于人口繁衍的法令,于是越人大喜,被勾践的这些举动感动,对他丧师亡国的抱怨也慢慢消失了。这些年于越人受的种种苦难,都化作了对吴国的仇恨。越人虽少,却人人奋发图强,希望早日灭吴雪耻。
  然而勾践很清楚,越国倾全国之力,也只能凑出万余人来,如何与称霸江淮的吴国对抗?于是他又采用范蠡的建议,以重金贿赂吴国太宰,让他在朝廷里为越国说话;赠送木料和工匠,耗费吴国人力物力兴建姑苏之台;同时散布谣言,离间吴王与伍子胥的关系。
  但这还不够,越王又让范蠡亲自在民间寻找美女,送入吴宫,以迷惑夫差,同时也可以送去北方,为越国结交强援……
  范蠡先从郑地女闾里找到了一位名为“郑旦”的少女,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容貌美艳,而且颇有舞蹈天分,于是便被范蠡买下。
  但郑旦并不是他最中意的作品。
  范蠡侧过身看向身后,她依旧紧紧跟着他,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忐忑,一只手还轻轻拽着他的衣角,对此,范蠡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
  “西子,注意些礼数,吾等就快到了。”
  ……
  越国的居民多为土著的于越人,但也有例外,比如诸暨苎萝山,便是几十年前一支徐国遗民逃难到此,受越国庇护繁衍生息下来的,过去就一直在为越国宫廷提供美女。
  范蠡寻到这里后,选了适龄的女童十余人,悉数带回会稽调教。美玉总是会发光,锋利的锥子总是会脱颖而出,他很快就从这十余人里相中了一人,一个浣纱人家的女儿,子姓施氏,因家住村西,故名“西子”。
  她天生丽质,渐渐长大后更是清尘脱俗,美丽不可方物,用旁人对她的形容,就是容貌美到能让河里的鱼儿迷醉得沉入水底……
  和再好的美玉也需要雕琢一样,在阅女无数的范蠡心中,真正的美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美貌,二是善歌舞,三是体态。
  郑旦和西子虽然有美貌,但其余方面都还不够格。
  于是这十多位少女在会稽一呆就是三年,期间范蠡又千方百计找来楚宫宫女,教她们歌舞、步履、礼仪等,当然,对于重点培养的郑旦和西子,还不止这些,还得教会她们如何在宫中与其他女子竞争,甚至是防身暗杀之术……
  美丽的蝴蝶,翅膀上或许就沾着剧毒!翩翩起舞间,或许就能要人性命。
  三年时光飞逝,在范蠡从更靠南的地方完成筑城练兵回到会稽时,这些少女已经可以出师了。
  是夜,在悠扬的乐曲中,众女翩跹起舞,婀娜迷人,但当郑旦登场时,众女都被她的风姿掩盖下去了,宛如众星捧月。
  然而当西子身穿款款深衣,踩着木屐缓步走出时,月亮和群星都惭然失色,只能退避到一边……
  范蠡也一时失神,彻底被西子迷倒,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当年赵无恤在宋宫里赋的一首诗: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她非但舞姿如天人下凡,举手投足也已经由一位浣纱人家的烂漫少女,成长为修养有素的美人,每一个动作都不刻意,却颇能显示出体态婀娜之美,极为撩人心痒,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
  纵然郑旦不服,但不得不说,她仍然不如西子远矣……
  若非范蠡意志坚定,也差点深陷入中不能自拔。
  最终,范蠡决定,将郑旦送到吴国姑苏之台,去讨好夫差,让他放松对越国的警惕。数月后,再将西子送往北方赵无恤处,为越国赢得一个强援。
  “二女分别送往两国,可有缘由?”文种当时就提出了疑问。
  “西子之美胜过郑旦,若郑旦不小心在夫差面前吐露此事,以夫差的性格,只怕会立刻兴兵北上吧……”范蠡无辜地笑了,越国派人北上讨好赵氏,若能保密则尽量保密,若不能,那就要将这件事本身也利用上,就说是赵无恤强行索要更美的西子,将夫差的怒火引向赵,这样越国便有可乘之机……
  这并非是简单的美人计,而是一个连环计,赢得赵侯的友谊,又在赵吴矛盾里添一把火……
  若单纯靠那寥寥数十万的越人,越国的复兴太艰难了,想在有生之年帮君主实现夙愿,一雪前耻,范蠡只能寄希望于外力。
  想到这里,范蠡抬起头来,发现在竖人指引下,他们已经从未央宫侧面绕过来,抵达长乐宫日居殿外,因为是秘密接见,所以选在了这里。
  司仪让他们稍等,在这间隙里,范蠡再度回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女子,自己的得意之作。
  南方人是扛不住冻的,更没见过雪了,范蠡身后,少女披着厚厚的红皮袄子,里面是齐足的淡紫色深衣罗裙,但这无法掩饰她窈窕的身姿,面上披着面纱,却遮不住倾城倾国的容颜。此刻,她正充满好奇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发呆,白雪落在她发梢上,和她的脸蛋一样白皙,白皙里还有几分被冻出来的粉红,像是提前开放的嫩桃花。因为靠的近,从她樱唇里呼出的热气,就吹在范蠡的脖颈上……
  范蠡再次看呆了。
  虽然他的老师计然在洞悉他的打算后,摇了摇头道:“少伯,赵侯不是一般的君主,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没用的,范蠡想道,不管是怎样的人,枭雄也好,圣贤也好,就算是传闻里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要是男人,只要还知道美为何物,就肯定会被他身边这女子迷倒。
  勾践那种只以复仇和雪耻为目的的豪杰君王,在乍一见西子时,也几乎忘掉了他的志向,要把西子收入宫闱了……
  只差一点,范蠡就无法带着她北来,只差一点,范蠡也差点没忍住,半道带着她远走江湖了。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女人,或抵死缠绵,或野合淫奔,或露水鸳鸯,但从未有过像这样的感受,仅仅是相敬如宾,无肌肤之亲,便能如此爱她。
  因为她是西子,有沉鱼之姿,是人间少见的绝妙佳人?
  或许是察觉到范蠡在看她,少女也转头望来,黝黑的睫毛凝结着冰霜,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里是谜一般的雾气。
  范蠡几乎失神,接着发现他与少女在二目相对,便又立刻挪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心中涌现一阵痛楚,因为稍后,他就得将她拱手送上,送给赵侯……
  他深吸一口冷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向前走去。
  殊不知,少女眼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路在前方已是尽头,巍峨的日居殿已到,一对镇宅的瑞兽凶神恶煞地看着她,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拉着范蠡的衣角了,在这异国他乡里唯一能带给她一丝安全感的东西。
  轻轻收回柔夷,将冻得微红的手缩进袖管里,西子似是认命地垂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1041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提着裙摆,沿着有螭龙纹浮雕的台阶而上,西子紧跟着范蠡来到了长乐宫日居殿外。虽然只是座日常办公的小殿,远不能与未央宫的三座正殿相提并论,但在越人看来,这里已经极有排场,胜过会稽城中越宫的竹楼高脚屋无数。
  但这些东西却又无时无刻提醒西子,她已经步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怀揣使命,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才行。
  她家曾是子施氏的贵族,徐国灭亡后流亡到越国寻求庇护,至今已经过了两代,完全视自己为越国人了。江南温润的水土养育出柔情似水的俏佳人,却是养在深山无人识,直到范蠡出现,才带她离开诸暨苎萝山,来到外面,知道了宁静山村生活之外,还有如此繁复的邦国和奢靡的生活。
  对于西子而言,范蠡不仅是提携她,让她张开眼睛正视广阔世界的老师,更是她短暂生命里第一个闯入心扉的男子。范蠡乃楚国名士,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年纪也才四十不到,他既博学多闻,又擅长言谈,是少女心仪的对象。非但西子,还有郑旦,以及一起被接到会稽接受训练的姐妹们,无不将范蠡当做自己的梦中情人。
  甚至连越王勾践与之相比,也大为不如,毕竟勾践相貌是“长颈鸟喙”,加上一心复仇,面相阴郁可怕,西子在他那不加掩饰的目光面前也畏惧得不行,比起入越宫服侍勾践,若能与范蠡远走他乡或许更好一些。
  可惜她们训练繁重,范蠡也时常离开会稽去各地练兵、筑城,使得怀春的少女们也没机会一吐真心。何况等待她们的,是无比残酷的命运:用自己的身体,去为越国换取机遇。
  越人守信重诺,有施氏全族全靠越王庇护才能生存下来,西子背负着“报恩”的心态,毅然踏上了北上之路,只是当她发现是范蠡送她来赵国时,却又感到了一丝命运的无常与绝望。
  一路上,范蠡恪守于礼节,束缚于志向,与西子保持着距离。而西子坐在马车上,只有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才能忘掉离开故土的痛楚,好几次情绪涌上来时想要一诉衷肠,终究欲言又止,只能叹息一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踏入日居殿后,她便再也没功夫想那些事情了,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来搜西子的身,当面纱被解下后,她们一个个嘴巴都张成了O型,即便以中原人的审美来看,西子也是绝色佳人……
  “请越使入内!”在搜身之后,随着赞者指引,范蠡解下所佩长剑,携西子进入殿中。
  时近傍晚,殿内烛光通明,赵侯无恤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高坐在台上,等待范蠡的拜见。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他的样貌,不过在西子一路的想象中,这位从赵氏庶子跻身于诸侯之列的君主,应该是和勾践差不多的人物。她接下来就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来勾引他,想到这里,西子便心生忐忑。
  伴君如伴虎,她总觉得,这些草菅人命的王侯枭杰,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人。
  “揖!”赞者大声说道。
  于是西子眼中的伟丈夫范蠡,便只能下拜作揖,以屈服的姿态朝赵侯行了大礼,他那高高的冠都快垂到地面了,不管在少女们面前如何风度翩翩,在这庙堂之上,终究是弱者。
  赵侯也起身朝范蠡一揖,随即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笑道:“寡人派人请了数次,少伯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今日终于肯来了?”
  似调笑,似寒暄,似愠怒,在少女多疑的心里,能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听出无数种可能,君心难测,她只能攒着心,看范蠡如今应付。
  范蠡淡然一笑:“赵侯抬爱,外臣惶恐,然外臣之师辛先生之才百倍于我,有先生在赵,赵国可霸北方,范蠡来了也是拾其牙慧,做不到更好。与其养着我这无用之人,赵侯还不如另寻高明。”
  “辛先生曾对我说过,楚国有两位大才范蠡、文种,得一人可兴国,得二人可称霸一方。越君得汝二人,却落得个国破身囚,几乎丧命于吴的下场,如今更是只能做吴国的附庸,这究竟是辛先生所言不实呢?还是越国不适合少伯辅佐呢?”
  “秦穆公有崤函之耻,最后也能称霸西戎,寡君是为了越国百姓,才忍辱负重的,刑天舞干戚,其猛志常在,范蠡相信,只要越国不亡,便有翻盘的机会。”
  范蠡再拜道:“但夫差兵力强盛,越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复仇雪耻太过艰难,不知道赵侯愿不愿意给越国一个机会?”
  赵无恤轻敲案几:“赵国能有什么好处?”
  “当年晋楚对峙于中原,都奈何不了对方,于是巫臣请求出使吴国,教吴国人驾驶战车,整治兵甲,于是吴国袭扰楚国后方,使得楚军疲于奔命,于是晋国才能战胜楚国,制霸中国……如今的形势类似,夫差与赵侯争于鲁宋泗上,待两军列阵之时,若越国能在其后方袭击姑苏,吴人一定会阵脚大乱,到时候赵攻吴淮北,楚国攻吴群舒,越攻其江南,吴国可亡也!”
  “此计虽好,可寡人怎么觉得,少伯是想要将赵吴二国推到风口浪尖,而楚越坐山观虎斗,等到赵吴都疲倦之时,从中受利啊……”对于范蠡想要做什么,赵无恤似乎心知肚明。
  “越国与吴国的仇恨不共戴天,只要赵侯大军伐吴,越国可以立刻在后方举事!”范蠡现在最怕的就是赵与吴打不起来,他从袖中抽出帛书道:“为了表示越国的诚意,寡君让蠡献上礼物……”
  礼单被送上,赵无恤只是随便翻了翻,见里面除却金玉珠宝之类,还有一些越地的宝剑等物,看来越国人对于他的喜好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于是无恤笑道:“越国的礼物可送了不止一家啊,孤听说越君送了许多工匠和木料去吴国,让夫差修筑姑苏之台,弄得民间疲惫,怨声载道,真是高明,这是少伯的主意么?”
  范蠡脸色一滞,赵无恤似乎已经看穿他和文种的疲吴之计。
  可事到如今,他只能继续演下去:“赵侯说笑了,越国会稽山巨木甚多,只可惜越地与邺城万里相隔,风马牛不相及,否则外臣肯定会拉一批过来为赵侯修筑宫殿……不过除却这些礼物外,还有一样,希望赵侯过目……”
  范蠡身后,一袭倩影从殿尾趋行走来。
  是一女子。
  赵无恤眯着眼睛望去,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美人?”
  “然,越地美人,寡君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上。赵侯不以其鄙陋寝容,愿纳以供箕帚之用……”
  将心仪之人拱手送给另一个男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但范蠡纵然痛彻心扉,却只能强撑起笑容,示意西子上前。
  烛光中,少女披在外面的红色裘服落下,露出一袭紫色深衣,却见她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肩膀瘦削,显得脖颈修长,惹人怜惜。面纱也已除去,露出一副沉鱼落雁之容,伏拜在地,如云彩般的头发垂落下来,她用清婉的声音柔声说道:“下妾西子,拜见君侯……”


第1042章 君莫舞
  “铮铮嗒嗒”。
  这是木屐与地板碰撞的声响。
  日居殿中所有的人,范蠡、女御、寺人、赞者,统统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一眨不眨,看着美人起舞。
  西子最擅长的是越地独有的“响屐舞”,但见她长袖纤腰,裙系小铃,脚踏木屐,在殿内旋回舞蹈,婀娜奔放,情随舞起,那么的韵味十足,那么的轻盈妩媚,那么的神采飞扬。
  此情此景,西子好似下凡的羽人,如梦如幻如仙,这日居殿似已非尘世。
  只可惜,她今日之舞,是为引诱赵侯而舞,不是为了范蠡。
  随着西子舞蹈渐入佳境,范蠡不由想起了一首诗: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陈风·宛丘》)
  台上,女子优美地跳着,台下,痴情的男子默默地望着,但她终究无法属于他,无奈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范蠡轻叹一声,努力将目光从西子处抽离,转向赵侯,他本希望赵侯能像夫差初见郑旦时,便被其容貌体态所迷惑,却无奈地发现,赵无恤面色晦暗,并无见色心喜之意……
  努力跳完最后一段,西子的额头已经冒出了香汗,结束这一曲舞蹈,再度拜谢时,绸衣贴身,更显出几分魅惑。
  但赵无恤没有急色地跑下来搀扶,只是轻轻扬了扬指头:“此舞精妙,赐酒。”
  女御端着倒满的玉爵过来,西子接过后先是抿了一口,比起南方的稻米酒而言,北方的粟米酒味道更重,散发出浓烈的醇香,让她舌头像是着了火似的……
  但即便如此,也得闭着眼睛喝下去,一滴不能剩下。
  “这是君侯恩,就算是毒酒,也得往下喝!”教她们宫廷礼仪的楚国宫人曾这样说过。
  恰在此时,台上的赵侯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君莫舞……君不见,妲己褒姒皆尘土!”
  啪嗒,西子心中一颤,酒盏失手落地!
  ……
  日居殿内,比方才众人沉迷于西子舞蹈时,还要更静谧几分……
  听赵无恤提及妲己褒姒,将西子与这两个亡国祸水相提并论,范蠡心里一紧,“难道赵侯看穿了越国的美人计?”他心中想道,但已经来不及了,西子已失手将杯盏落地,酒水也撒了一地。
  “下妾该死。”还不等范蠡做出反应,西子已经匍匐在地,俯首告罪。
  “赵国天寒地冻,比不了南方温润,下妾一路北来手脚冰凉,故一时失手,请君侯责罚……”
  此女不但容貌过人,还有灵机应变的本事,这也是范蠡相中她担此大任的原因。
  “或许是你不该来北方,而应该去吴国。”赵无恤眼中多了几分兴趣,但他这话却让西子更加疑虑重重,她只感觉,自己背负的使命仿佛早就被赵侯看穿,他只是晓有兴致地看她拙劣表演一般。
  赵无恤让西子起身后又道:“这位美人果然不俗,可见越君诚意,赵国可以与越国签订密约,助越君摆脱吴国附庸的地位。”
  范蠡连忙道谢,不料赵无恤却摆了摆手。
  “此外还有一事,寡人听闻越国有这样传说,说越君祖先乃是夏禹?”
  “似有此事……”这其实是个误会,去到越国的楚人常把当地的会稽山当成夏禹曾东巡的会稽山,其实天差地别。“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夏的国土就在中原一亩三分地,怎么可能跑到几千里外的江南去?
  夏禹所至的会稽,应当在鲁国泰山附近,与越地无涉。不过在以讹传讹下,在楚国就有了“越国乃夏禹之后”的传闻,其实于越人是正儿八经的当地土著,因为没有史书传统,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来的。
  范蠡对这件事的真伪十分清楚,所以并没有关注,越王一家对此也不甚在意。
  赵无恤却是在意的。
  “赵国与越国签订密约共同伐吴国的条件是,越君要在会稽山上修大禹陵,以夏禹为祖,四季供奉,不得怠慢!此外越国至今依旧被中原视为蛮夷之地,开化程度连吴国都不如,往后纵然一雪前耻,断发文身之人,又如何跻身诸侯?寡人也希望能派一些士人去越国,推广衣冠之礼,让中原声教远播江南。”
  这是范蠡从未听闻的结盟条件,这赵侯不为女子所惑,又提出了这么古怪的要求,果然如他老师计然所言,绝非常人啊。
  不过范蠡的聪明脑瓜一思索,也琢磨出一点东西来。赵侯果然有称霸的企图么?此举是要将“蛮夷”的越国纳入诸夏之中,造成一种四夷归化,远人徕朝的景象?
  或者,他想的还要更远一些?范蠡细思恐极,突然觉得或许吴国在北边作为越国的屏障,其实也挺好的……
  不过他若想完成使命,就必须答应赵无恤的要求,越人对祖先其实没那么看重,而且越国上层也喜欢效仿中原礼制,勾践为了兴国,肯定会满口答应下来,范蠡便在这先代他同意了。
  商定此事后,心里一颗大石头便落地了,这场出使有许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原本是主角的西子已经退到一边,反倒是范蠡更受重视一些。
  在这场接见的末尾,赵无恤叹息道:“此女虽美,不过越国之人物,寡人最想得到的还不是她。”
  西子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范蠡也一凛:“不知是何人?”
  赵无恤指着范蠡道:“自然是你,范少伯!”
  “赵侯……”范蠡都有些感动了,但还是下拜道:“赵多范蠡,只是锦上添花,越无范蠡,则有亡国之虞,越君待范蠡有知遇之恩,范蠡不能忘本……”
  赵无恤对勾践收买人心的伎俩有些佩服,但更诧异的是范蠡这种面对更好前程还能坚持留在越国的行为。从历史上他助越破吴后功成身退就能看出,范蠡不是那种愚忠之人,更明白勾践可同辛苦却不可共富贵,他之所以坚持留越,多次拒绝赵无恤之邀,或许是身为“士”的执拗吧。
  若那些传说所言不虚,为了志向,他甚至不惜抛下情爱,前世今生,整整两次。究竟是对是错,世人无从评价,其中冷暖,更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少伯连续拒绝我两次了,寡人最后问你一遍,你此番来赵,除了表明心意外,真的就没有其他所求了么?”
  他是看着西子对范蠡发问的,范蠡自然知道赵无恤意有所指,那分明是在说“若有所求,你只需下拜求我即可!”他需要的是他的臣服,主动的臣服!
  但范蠡毕竟是范蠡,纵然心中颤抖,纵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咬了咬牙道:“范蠡只为公事,并无私心。”
  这句话,让一直旁听的西子心如死灰,头低低垂了下来,忍着眼泪不要往下落。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好,好,好。”赵无恤则连说三个好字,再也没了挽留的意图,他朝范蠡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寡人也不强留,少伯请回吧,将赵国的要求转告给越君吧,就说我期待早日与他会猎于吴……”
  “至于越君所送美人……”赵无恤起身,踱步下殿,走到范蠡身边,侧过脸审视他的表情,君侯的成全之意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现在就算范蠡反悔跪下求他,也为时过晚了。
  既然好人做不成,那只好做棒打鸳鸯的坏人了,赵无恤拍了拍范蠡的肩膀,笑道:“这美人,孤便笑纳了!”
  ……
  范蠡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日居殿,无关人员也知趣地退下,殿内只剩下几名近侍和赵侯、西子了。
  “抬起头来。”
  “他弃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在此处……”西子心中默默念道,她咽下绝望的泪,断情的苦,努力抬头,对君侯绽放笑容。
  但她眼中的待宰小鹿般的战栗,却是很难掩饰住的。当然,西子很清楚,软弱无力也是女人的一种武器,若是换了其他男人,或许能骗得他们怜惜,靠女色轻易迷惑过去,可面前的赵侯,这是位谜一般的大人物,洞若观火,似乎将她的使命,连同她对范蠡那一丝儿女之情统统看在眼里。
  此时此刻,赵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看她眉眼,看她的唇线,欣赏她的婀娜身姿。
  她也得以一睹他的近容,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精神十足,只可惜其貌不扬,若论俊朗远不如范蠡。
  但因为他手握重权,比起范蠡多了几分霸道和自信,对女人而言,这两样东西比皮囊更具吸引力,虽然西子现在还不太懂。
  “真美,如云如荼。”赵侯终于舍得发出赞叹了,不知为何,西子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又有几分自得,毕竟很少有男人在她的容颜面前不败下阵来。
  一个对女色有兴趣的君侯,似乎就没那么可怕了。
  西子的使命,就是在赵侯宫中博取他的宠爱,寻找机会为越国说些好话,最好迷得他如痴如醉。
  所以就算赵侯要在这里对她公然施暴,她也得笑着承受。在会稽,她不仅学了舞蹈礼仪,还有专人传授房中术,虽然她仍是处子,没尝试过,但按照那些女子的言传身教曲意逢迎,西子觉得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赵无恤却没有对她动手动脚,而是转过身喃喃自语道:“只可惜啊,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西子顿时愣在了原地,她在会稽三年也学过《诗》,自然知道这是何意。
  “听说你是徐国遗族之后?”问题接踵而至。
  “唯……”顾不上细细思索,西子连忙应下。
  “巧了。”赵无恤颇觉有趣地笑了笑,对旁边的女御说道:“今日乃除夕之夜,孤还要去乐氏夫人那边,汝等先将此女送到徐嬴夫人宫中,就说是越君送来的徐国遗民,让她留在宫里以备箕帚之用!”
  PS:越人以夏禹为祖先为攀附一说,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夏禹所至会稽山在山东一说,参考林华东《绍兴会稽与禹无涉——兼论於越源流》。其实早在汉代,会稽人王充在实地考察所谓会稽禹穴后,就在《论衡·书虚篇》中提出质疑:“舜至苍梧,禹至会稽,非其实也。”


第1043章 元年(第四卷完)
  除夕除夕,意味着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这一年,随着晋侯忌落魄地迁离铜鞮,回去曲沃老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继续做他的“晋君”,冀州大地彻底易主,晋国被赵国所取代。
  赵国的都城设在邺城,城中有长乐未央二宫,其中长乐宫是寝宫,里面包括了日居殿、温室殿及长信、长秋等宫室。赵侯夫人乐灵子住在长信宫,与之相对的,便是徐嬴夫人居所:长秋宫。
  今天是赵侯接受天子策命,受土受民的大好日子,天亮后会有许多繁杂的典礼仪式,长秋宫里几乎彻夜未眠地在做准备,被称为“徐夫人”的季嬴也忙活到很晚才休息。鸡鸣刚过,她便又起来了,在宫女协助下打扮好自己,接着便要为女儿整理好着装。
  和卿大夫之家不同,诸侯的女儿便是万众瞩目的公女了,更何况蓁还被许给了韩氏的嫡子,今天可能是两个孩子初次见面的日子,季嬴不能不加以重视。
  蓁才四岁,比起闹得长乐宫鸡飞狗跳的赵佳而言可安分多了,可以想见长大后肯定是位颇似季嬴的小淑女,只是因为渴睡不断打哈欠,嘴里的牙掉了小半,一张嘴露出粉嫩的牙床,惹人疼爱。
  听到脚步声从身后进来时,季嬴正在给蓁梳理发鬟,都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是谁来了。
  “夫人如何知道是我?”赵无恤的脚步声夹杂在一大群跟班鲁,他很好奇季嬴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窗外有一百个人走过,妾也能分辨出君侯的足音……”因为其他九十九人都是踏在地上,唯独丈夫&弟弟的脚步,踏在她心上。
  季嬴笑着把女儿打发出去,她知道丈夫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便一早过来,肯定是有话要对她说。
  随着列为诸侯,赵无恤的宫闱也逐渐建设起来了,其实早在之前,外人便暗暗揣测,随着宋国大司城乐子明病死,乐氏继承人幼弱,商丘权柄掌握在南子手里,如此可能会导致乐灵子的地位随之下降,而颇受赵无恤宠爱的季嬴很可能会取而代之,成为赵侯夫人。
  然而他们的猜想落空了,虽然季嬴颇得赵氏老臣、旧部拥戴,但乐灵子却牢牢占据着邺城百姓的心。无论是以白衣灵鹊的身份出去延医施药,还是资助小儿医、带下医,在民间广泛传播育儿经,都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民望,在百姓眼里,她是当之无愧的“国母”。
  更何况,赵氏的嫡子也赵恒也已初长成,年满五岁的他被许多人看好,所以乐灵子的地位未有任何动摇,依然与赵无恤携手入主长乐未央,牢牢占据了最重要的长信宫。
  但季嬴也不算委屈,她被封为“徐夫人”,地位仅次于乐氏。
  不过麻烦事也接踵而至,随着列为诸侯,赵无恤晚上去哪位夫人的宫室里睡觉,已经从家事上升到国事了……
  昨日是夏历的除夕夜,赵无恤为了打消那些流言蜚语,特意留在长信宫中过夜,今天一早,在乐灵子盛装打扮的当口,他便移驾长秋宫。
  “君侯来的这么急,莫非是因为昨日遣来的那位‘西子’?”季嬴为赵无恤整理着装,一边促狭地开着玩笑。
  “夫人见着她了?”
  “见着了。”季嬴回想昨日乍一见西子的情形,那少女的容颜体态,连她也惊艳到了。
  “夫君就这么舍得将她交给妾,在这长秋宫里做区区奴婢女御?”
  赵无恤不以为然:“她本是徐国遗民之后,归入徐国公女的宫里,不是很适合么?”
  “暴殄天物,妾这小小长秋宫,只怕关不住这只南国的金丝鹊。”
  赵无恤反应过来了,笑道:“听夫人此言,好像是希望将她推给我似的。”
  “夫君现在是诸侯了,诸侯一娶九女,宫闱中应当有夫人,有世妇,有妻,有妾……”
  赵无恤摆手道:“夫人是知道的,我素来不好色,希望后宫能清净一些,赵国虽然顺利建立了,但如今是大争之世,诸侯不进则退,朝堂上的事已经让我很劳心,哪有功夫再大建后宫,在女色上耗费宵旰之劳,这些事情,等往后再说罢。”
  他感叹道:“我现在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国,甚至都不是这世间的旧礼残余,而是名为欲望的东西……女色这东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斗志,让人变得如醉如痴。我既不希望像有极好基础的夏桀、商纣一样败了家业,让女子白白担负牝鸡司晨的恶名;也不希望如齐桓公晚年一般,因欲望变得不理朝政,终于走向身死国裂的道路。”
  赵无恤吐露的都是真心话,季嬴默默地听着,她颇有些心疼地给无恤揉着肩膀,说道:“但诸侯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君侯宫内,原本仅有灵子、妾身、姣三人而已,如今薇携子归来,操儿渐渐长大,她便不用再去鲁国照顾了,长乐宫里也应该有她一个位置……除此之外,还有宋国的大巫南子……”
  “咳。”赵无恤正在喝热茶,差点被呛到,他将此事一笔带过:“总之,此女是越国君臣费尽心机塞给我的,其心难测,让她在此收收心也好……”
  季嬴叹了口气:“妾真是羡慕她。”
  “羡慕什么?”赵无恤扭头问道。
  “羡慕她的美貌胜过了我,羡慕她如此年轻,才是二八年华……”
  “她应该羡慕夫人,羡慕你不必远赴他乡,受国人爱戴,有一位爱你的夫君。”
  “而且很快就会凑齐一双儿女。”赵无恤靠着季嬴的微微隆起的小腹,舒适地闭上了眼,朝事繁重,只有在这长秋宫里,他才能卸下君侯的冠冕,做一个普通的丈夫,甚至都不用自称“孤”“寡人”。
  “或许还是女儿。”季嬴倒是没那么笃定,眉头微皱,除却赵氏老臣、旧部在力挺她宫中地位外,更有一批希望复国的徐国遗老遗少,把期望寄托在她早日生下一位公子上,只可惜去年他们被夫差镇压了一通,如今又偃旗息鼓了。
  “你我都还年轻,不急。”赵无恤安慰着她,他与季嬴都才年过三十,正值壮年。
  不过随着赵吴矛盾摆上台面,菏水工程在慢慢向前延伸,明年抵御吴国北上的战争也迫在眉睫了。若能战胜夫差,徐地自然要纳入赵氏的控制中。对这块飞地,类似卫、鲁、邾那样扶持傀儡,设置附庸是比较好的统治模式。赵无恤已经决定了,若季嬴能生下男孩,便让他做新徐国的国君,这将是赵氏第二位诸侯……
  这边,赵无恤一边打着吴国国土的主意,一边准备建国庆典,千里相隔的南方,夫差也在看着中原野心勃勃的同时,在国内办了一场丧事……
  ……
  吴国始祖,据说是太伯与其弟仲雍,他们均为周太王之子,于是吴国的宗庙除了太伯、仲雍外,最远就只追溯到太王。
  吴王夫差九年,夏历元月一日,江南吴城,太王之庙,一片素白黑缟,这里在举办一场丧事。
  如此隆重的丧礼,除了吴王阖闾战死的那次外,在吴国便再也没见到过了,不明所以的人还当是吴国哪位大臣或者吴王的宠妃死了,但等凑近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吴国的臣僚几乎全部站在庙外,神情肃穆,持剑静立在两旁,庙宇正中的吴王夫差更是头戴孝布,身披丝麻,眼中带着悲愤和仇恨。
  原来,这是为晋国举行的国丧。
  或许是消息千里回传出现了错漏,或许是夫差故意曲解了真相,在吴国人耳中,北方的剧变变成了:“晋臣赵无恤弑其君,如今晋国已亡,被所谓赵国取而代之了!”
  吴国当年被“弃在海滨”,与中原断了交流,还是晋国首先派遣使者来拉他们入伙,吴国这才能与中原互通有无,逐渐强盛。对于晋国,吴人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如今晋国已经“亡”了,对他们而言的确像是死了兄弟一般。
  凡是诸侯的丧事,异姓的在城外哭吊,同姓的在宗庙哭吊,同宗的在祖庙哭吊,同族的在祢庙哭吊,吴国与晋国同属于太王之后,算是同宗,于是夫差才会来太王之庙举行哀悼仪式。
  入太王之庙里一阵哭诉后,夫差出来扫视众人,让太宰伯嚭对众人宣读了一份檄文:
  “嬴姓乃东方牧马夷人之后,与禽兽为伍。最初在夏为御者,鸣条之战,费昌背弃其主叛归商汤,至于商末,飞廉恶来助纣为虐,于牧野列阵,与天兵为敌,为武王所戮。幸而周公宽厚,嬴姓遗丑得以存活,逐至西陲为周室守边,造父有宠于穆天子,侥幸封于赵城,为赵氏。当是时,赵氏不过一区区大夫。”
  “至平王东迁,赵氏再度背弃王室遁入晋国,幸而晋文公扶持,赵衰得以列为卿族,然彼辈狼子野心,赵盾弑其君,专晋权;赵婴齐秽乱下宫,赵氏孤儿亦其孽种;赵鞅首祸,叛君自立,致使晋国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鞅之子无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其入鲁为大夫,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倾覆三桓之家,践踏周公之庙。惜哉中原无人,竟使竖子成名,姬姓盟邦如鲁、卫、曹等,均为赵氏所窃。无恤仍贪心不足,窥窃唐叔虞之庙,弑其君二,弑太子一,屠戮公室,冀州血流成河,天灾人祸毕至……无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诸姬,为其请封,俨然窃取七鼎,列为诸侯,此乃姬姓之耻,夫差之耻也!”
  “哀乎晋国,竟为宵小所窃。”群臣也同样表示了哀悼。
  夫差又道:“晋乃诸姬霸主,晋国既亡,吴国乃姬姓之长,理当继承晋国扶持天子,征讨不臣之任!”
  他拔出长剑,直指北方:“即日起,吴国与赵氏不共戴天。”
  “大王!大王不可!”就在群臣应诺的时候,太王之庙外却响起了一个不偕之音,众人一看,却是白发苍苍,风尘仆仆的伍子胥,他刚刚督造完邗沟工程,回来交差,刚进城便遇到了这一幕,连忙入内,想要阻止吴王。
  夫差本来豪情万丈,如今被人打断后十分不快,瞪着伍子胥道:“伍子有何话要说?”
  伍子胥劝谏道:“老臣依然是那些话,越国是吴国的心腹之患,现在大王却偏偏相信勾践谎言,又贪图北伐中原的虚名。然而,吴国即使能够攻占宋、鲁,在赵氏援军抵达的时候也难以守住,就算守住了,南人不服北方水土,难以久居,这就好比得到了一块石田,既不能耕,又不能种,毫无用处,毫无意义!”
  他苦口婆心地劝诫道:“《盘庚之诰》说过:‘有叛逆不顺从的,就把他们彻底消灭掉,让他们断子绝孙,决不许他们在这块土地种下祸根。’这正是殷商能够兴盛起来的原因,也是有穷氏灭夏,终究却让少康复国的教训。还望大王能放下赵氏而先攻灭越国,若不这样去做,往后必将悔恨,那就来不及了……”
  夫差不听,说道:“越国乃小患,何况勾践已经表示臣服,不单每年都派万余劳力为我修筑宫室、运河,还愿派遣三千兵卒随我北上,何必忧虑。赵氏则不同,与吴国乃是国仇!”
  说完,他便不理会伍子胥,撕下了丧服,露出了里面的犀甲,下诏道:“如今邗沟已成,寡人不日将北伐中原,为晋国报仇,恢复姬姓天下!”
  “届时苦于赵氏暴政的中原诸侯一定会群起响应!大王取威制敌以成霸业,在此举矣!”伯嚭复述夫差之言,得意洋洋地看着伍子胥。这位老对手英明一世,可惜他终究不知道,大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像秦穆公那样在蛮夷里小霸就满足了?不,他想要的,是让整个天下都瞩目的大霸!
  如今陈恒已经回齐国做准备,吴军北上已成定局,还敢出来阻止此事的伍子胥,将彻底被夫差嫌弃,丧失王的信任,就意味着丧失了权力。
  伍子胥眼见无法阻止夫差,颇有些失魂落魄地退了出来,在一片欢呼中回到家里,儿子出来迎他,他便一把抓住伍封。
  “父亲,这是?”
  伍子胥对儿子低声说道:“我屡次劝谏大王,但大王始终不肯听从我的话,一旦大王执意北伐,吾等很快就要看到吴国的灭亡了。”
  似乎是预见到了那情形,他惨然道:“我伍子胥身受先王重恩,生死已经交付吴国,纵然吴国覆灭,我也要守到最后,你却不同,你还年轻,与吴国一起灭亡毫无意义……”
  他下定了决心:“你速速离开吴国,北上赵地,去投奔汝师长卿,为伍氏留下一丝血脉!”
  ……
  携同正室夫人乐灵子步入未央宫含元殿时,赵无恤似是心有所动,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南方。
  “夫君,怎么了?”乐灵子看着丈夫冠冕下侧脸端正的轮廓,柔声问道,赵国冠冕是“乗殷之辂,服周之冕”,融合了殷周的章服制度,此时乐灵子盛装打扮,身穿绛色深衣,头戴凤冠,玉带束着蜂腰,身上满是金、玉构成的饰品,一走动,便是一阵悦耳的鸾佩将将。
  赵无恤则是冠远游冠,穿着玄端礼服,他的眼睛很亮,清澈的双眸迎接着她的目。为君侯者,需要的不仅是家的港湾,也需要一位为他料理后宫,施恩于臣民的夫人,在这方面,乐灵子做的堪称完美。
  他心中涌现一丝感激,握着她的手,说道:“孤只是在想,从赵氏庶子一直走到诸侯之位,这一路实在是有些艰难,幸好,还有你们陪在寡人身边。”
  说到这,赵无恤也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季嬴和一众儿女,季嬴同样还以微笑,赵佳今天也难得像个小淑女一般,乖巧地不撒泼胡闹。
  “若说过去一切,都是在为今日列为诸侯拼搏,那夫君已然得志,今年又想做什么呢?”在一双殿前瑞兽注视下,拾级而上的乐灵子突然问道。
  赵无恤轻轻一笑:“去岁发生了许多事,魏氏之头已悬赵阙之上;秦国自称小宗,纳质入臣;郑伯乞降,恳求保全宗庙社稷;代与上郡蛮夷羁縻为犬马,燕与中山俯首称藩;鲁宋泗上,更如同我的后院菜园一般……父亲一直期盼的晋国复霸,被我用这种方式实现,一统中原的大赵之国,即将成型……”
  “但这还不够!”
  宫门慢慢打开,宽阔的含元殿前,七座大鼎已烧至沸腾,里面的祭品已经烹熟,散发出阵阵香味。殿内,但见两排群臣、使者下拜行礼,赵无恤看到了董安于、邮无正努力抑制的激动神情,太史墨的意味深长,也看到了穆夏、虞喜等陪伴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吏与有荣焉,田贲更是热泪盈眶,一脸笑一边哭。
  至于诸侯使者,年幼的秦国的公子刺一脸懵懂,中山、燕国使者满眼羡慕,韩氏的段规努力堆笑,却掩不住眼里的担忧。赵伊、赵广德等宗室洋洋得意,赵葭则谦虚拘谨。
  他似乎还看到了赵鞅高居台上,脸上是老怀欣慰;看到了盗跖箕坐在殿内,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问赵侯推翻了旧邦后,真的能开启一个少有所教,老有所依,天下人不必冻饿死于沟壑的新时代么?
  他甚至还在大殿的一角,看到了孔丘白发垂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无恤,目光中既有谴责,也有审视和疑惑。
  这一刻,赵无恤受到了天下瞩目,无论那些人到场与否。
  在一片朝贺声中,赵无恤仿佛是对乐灵子,又仿佛是对自己,对那些不在场的人轻声说道:“齐家,治国,平天下,继三代之业,开万世太平,当年中都竹林里所言之志,今日依然算数。”
  “放近了说,制霸中原,天子致伯,这是身为诸侯者应有的志向,但世间仍有不服我的邦国。”
  赵无恤的目光变得狠辣:“开春后,寡人将帅师讨伐彭城、临淄,擒宋纠、齐孺子、陈氏问罪于殿前!倘若吴国夫差想要来阻止的话,便让中原变成吴人的噩梦吧!”
  “夫君的志向远大,小童会一直伴君走下去。”乐灵子含情脉脉,随即端正容颜,也握紧了赵无恤的手,随着朝堂大开,赵侯夫妇将接受群臣和使者们的朝贺,同时宣布赵国正式建立!
  这是赵侯无恤元年春,元月一日!(公元前488年)
  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


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1044章 怒海争锋(上)
  赵侯无恤元年三月十二日(公元前488年),琅琊近海一片平静,宛如一面碧蓝色的镜子。
  正午时分,这片宁静被打破了,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赵国战船离开港口,逆着潮汐向外海行进。
  徐承正是这支“琅琊水师”的统帅,自从七年前莒国归附赵氏,齐国的流亡卿族国、高、晏等进驻其北部,琅琊则成了赵氏的一块飞地。赵无恤派卜祝在这里晒海盐,修港湾,试图将琅琊打造成北方第一大海港。与此同时,也把水战经验丰富的徐承调到这里,让他白手起家,为赵氏建立一支海上舰队……
  一眨眼六七年时间过去了,赵无恤已经列为诸侯,俨然以北方霸主自居,在徐承训练下,琅琊水师也初见雏形。赵无恤将琅琊盐税全部用来打造水师,所以资金还算充裕,几千名当地人被征用,琅琊山的巨木被砍伐殆尽,风干后锯成不同形制,用来制作船只的龙骨、甲板、桅杆。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楼船,楼船是一种具有多层建筑和攻防设施的大型战船,外观似楼,故曰楼船。此船名为“玄鸟”,有四层,高八丈,通体漆成可怖的黑色,白帆上甚至纹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它不仅外观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劲弩,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只可惜航速较慢,只能行驶在船队中后方位置,起到指挥和制高点的作用。
  除了“玄鸟”外,更有其余五艘楼船,用少昊氏鸟名官里的“五雉”命名,分别是:鷷雉、雋雉、翟雉、鵗雉、翚雉。此外更有大翼、中翼、小翼十余艘,艨艟十余艘,加上由当地渔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数十。整支船队加起来也算是“百舸争流”,挤得琅琊港满满当当,一齐出海演练时蔚为壮观。
  但与邻近的齐国比起来,琅琊水师这点数量根本不算什么。
  齐国,是传统的海上大国,早在齐桓公之时,齐国的舰船便开始在近海捕鱼,数百年的发展,让齐人的航海技术首屈一指。齐平公(齐景公)就很喜欢乘着大船在海边游玩,捕获海中大鱼,据说甚至有齐人能远渡到少海(渤海)对面的燕国去。
  相应的,齐人也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济水舟师、大河舟师、少海舟师,大小船只加起来怕有三四百艘之多,远胜琅琊水师。
  平日里训练时,徐承的假想敌就是齐国舟师。去年齐国加入连横,与赵为敌时,他也曾派遣舰船沿海北上,去刺探齐国情形,但陈氏也在东莱驻扎了一支船队,琅琊舟师受其阻拦,始终无法绕过东莱半岛进入少海。
  碍于舰船数量稀少,海上作战经验不足,徐承没敢贸然入侵齐国海域,而是采取了较为保守的守势,等待赵国大肆伐齐时,他再海陆并进,达成赵无恤所希望的战略。
  谁料齐国人却先下手为强了。
  今年二月底,随着春耕接近尾声,已经和平了大半年的中原再次被战争阴云所笼罩,赵国在调兵南下,吴国也在调兵北上,宋、鲁、泗上和齐国将成为主战场。
  在陆地上,齐军是龟缩防守的,他们躲在夷仪要塞和齐长城后不敢露头,可是在海上,齐船却开始频繁出现在琅琊外海。
  两天前,徐承派出去巡视的船队遭遇了三四艘齐船,都是较为轻快的小翼,它们一见琅琊舟师便分头逃窜,最后还是被捕获了一艘,严刑拷打后,徐承得知了齐国在东莱集结各地舟师,将南下侵犯琅琊的消息……
  “齐国舟师数量众多,只怕无法战胜啊……”有人忧心忡忡,过去与齐人的零星交战,也是胜少负多,毕竟琅琊水师的水手主要是莒国渔民和大野泽水匪,对于如何在海上上作战,远没有齐国人擅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徐承却力主出击,在齐人没来得及封锁琅琊前,在外海将他们击败,虽然过去的交战琅琊水师不如齐船,但随着水手渐渐熟悉海上生活,这种劣势被一点一点搬过来,更何况,水师的船上还装备了一些齐国没有的新式武器,徐承相信,只要战术得当,便能以少胜多!
  更主要的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徐承是徐国公族之后,徐国亡于吴后,他曾屈辱地在吴国水师里服役,后来才辗转投奔赵氏。徐嬴夫人就是这些徐国遗民最后的希望,按照她与赵侯大婚时,赵侯对徐承的承诺,等打败齐、吴后,将让徐复国!
  但徐承知道,就算徐国复苏,其在赵氏中原体系里占的比重,也是由他们这些徐国遗族为赵氏所立功勋决定的!
  躲在港口里“以逸待劳”可能更保险,但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本来就饱受诟病,被认为是“浪费钱帛”的琅琊舟师处境将更为艰难,一旦赵侯对徐承失望,徐国究竟还能不能复国,就变成一个疑问了。
  所以徐承必须立大功以借重!而眼下,就是个难得的机遇。
  于是三月十二日,乘着海面上刮起南风,徐承毅然帅琅琊水师出港,去阻击正在沿海岸线南下的齐国水军。
  徐承站在楼船“玄鸟”号上,胄上鸟羽随风飘扬。
  外海不比港湾,波涛汹涌,浪花滔天,变换无常的风将风帆吹得咯啦作响,想要娴熟使用是很困难的。不过这支船队虽然已经离开港湾很远,却仍然能在风波中保持战列,徐承为此感到欣慰,多日训练,加上六艘巨舰的优势,让琅琊水师有了与齐人一战之力。
  在他们离开港口半个时辰后,前方充当斥候的小翼点燃了示警的浓烟……
  他们即将与齐国舟师遭遇!
  南风劲吹,风帆鼓起,隆隆的战号穿越海面,啸叫嘶哑深沉,犹如海中巨兽的呼唤,船船相传,号角和旗帜,这是水师传递消息的手段。
  船速在慢慢减慢,方便在遇敌后调整阵型,过了不到半刻后,徐承通过手中的“千里镜”,也看到了远在海平线上的敌船……
  因为逆风而行,齐船没有张开帆,而是靠着桨叶缓缓前行,但哪怕是这样,它们也已经占据了徐承的整个视野,从东到西,整个蔚蓝色海面上,都是齐船的影子!
  徐承放下千里镜,倒吸了一口凉气:“齐船怕是有两百艘之多,而且近在眼前……”
  齐国这是将老底都拉出来了,只为毕其功于一役,誓要将在家门口占了许多年的琅琊舟师彻底歼灭,控制海域。
  “收帆,”徐承急促地命令道,“降桅,桨手就位。”船员们匆忙跑上各自的岗位,楼船甲板上一片忙碌。
  徐承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这片海上,谁主沉浮,就看这一战了!”
  ……
  与此同时,在琅琊水师北面十里外,齐国舟师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赵船!”瞭望台上,船员大声示警,随即鼓声在各条舰船间轰鸣,齐国舟师的数量是琅琊水师的三倍,沟通交流也要困难上三倍。
  “下桨!”齐国船队的统帅陈恒大声发号施令,“成列!”他所在的大翼上,一百片桨叶同时入水,桨官轰隆击鼓,鼓声犹如硕大而和缓的心跳,每敲一下,桨动一分,百人犹如一体,整齐划一。
  迎着拂面的海风,陈恒面色凝重。
  他是位很谨慎的统帅,先挑选数艘快船深入琅琊近海,仔细审察,刺探虚实,而非轻率地猛扑而进。
  但他没料到的是,数量不到百艘的琅琊水师竟然敢主动出击,选择这处外海作为战场与他们遭遇,更糟糕的是,现在好死不死竟刮起了南风……
  怒海争锋,上风者占优,这是常识。
  现在敌船顺风而来,齐军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接战。
  随着陈恒的号令,绵延数里的齐船纷纷展开木翅膀,数百艘舰船速度一致,叶刃搅拌深蓝的海水。
  立于船头,陈恒能听见齐国士兵们隔海遥呼,彼此鼓励。自东莱出发以来,他们一直闷在舱内,无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战斗,并且坚信胜利。
  这是海滨渔民们独有的信心,就像是坚韧的礁石一般,任海浪冲击也屹立不倒。
  陈恒也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齐军在陆地上虽然屡败于赵,但在海里,吾等才是真正的霸主!今日,我便要让赵军水师知道,陆上的小蛇入了海,始终敌不过深海蛟龙!”
  随着两支庞大船队的慢慢接近,东方世界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海战即将打响……


第1045章 怒海争锋(下)
  “保持阵列!”陈恒高声嘶喊,让传令之人用鼓声和旗号传递他的命令。
  随着两支舰队越来越近,海上众声喧嚣,充斥着吼叫、呼喊,号角、鼓点的颤音,除此之外,还有成千的木桨起落击水的声响。
  虽然风向对他们不利,但陈恒对这一战有很大的信心。他认为,主动出击是敌军统帅的巨大失误,若是在狭窄的琅琊内海里,齐国人船再多再好都无用武之地,一次顶多摆开二十艘,惟恐桨叶交割,互相抵触。
  可在这外海之上,由于船只总数足足是赵船的三倍,陈恒在远远发现敌人后,便直接将舰队编成十道战列,各由二十艘战舰组成。和陆地上的战争一样,海上争锋也是需要策略和阵型的,齐国人深蕴此道,陈恒打算让齐船依靠数量优势,从两翼合围,将敌军挤向中央,全部消灭。
  现下是南风,但由于舰队换帆用桨,所以行动没受什么影响,以陈恒所在的旗舰为中心,左翼右翼的船队都已经展开,各船甲板上排满弓手,虽然海风会让弓箭的准头大大降低,但若能接舷射箭,也能让敌人无法从甲板上抬头。
  齐国的船只虽多,但多半是较为轻巧的大翼、中翼、小翼,大翼长十丈、宽一丈半,可以载官兵和桨手90多人。船中兵器有弓弩数十,箭3000余支。这三翼是属于快速攻击的战船,船体修长,在海中依靠桨力疾行如飞,是依靠敏捷取胜的船种。
  反观另一边,陈恒已经看到了赵氏船队里那六艘庞然大物了,楼船,虽然齐国也有,但基本只作为齐侯游玩时用的坐驾,因为这种船只实在是太过笨重了,就算顺着风,帆桨并用,也只能摇摇摆摆地在洋面挪动,而且在剧烈的海风中,还容易失去平衡。
  然而还不等齐人取笑赵人不会海战时,前方已经清空视野的楼船,却响起一阵清脆的响声,有什么东西从楼船的船头射出,破空而来,落在一艘齐国中翼的侧方,溅起了大片水花……
  一时间,喧嚣的齐船水手统统噤声,陈恒也诧异地看着那片波澜,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赵军在船上安了砲?”
  ……
  “哈哈哈!”看着一艘齐人的大翼来不及进入弓箭射程,就被楼船尾部的弩砲轰中,船舷顿时被砸得凹陷下去,大片木屑在浪花里飞溅,徐承得意得哈哈大笑。
  玄鸟号有两百支桨,甲板两边布满操作蹶张弩的士兵,船头和船尾各放置一架弩砲,用来投掷石弹。它的其余五艘姊妹也一样,她们简直武装到了牙齿,像六座移动的堡垒,令人望而生畏,只可惜太过笨重,难以敏捷行动。
  但这些楼船也是徐承自信能战胜齐国船队的依仗,多亏了弩砲,蹶张弩等利器的发明和运用,琅琊水师刚建立几年,便在远射能力上远超敌人。一寸长一寸强,徐承的建军思路便是利用楼船上所载的远射武器,打得齐人抬不起头来。
  此时此刻,楼船甲板上一片忙碌,水兵们或开始给蹶张弩上弦,或调整船首的弩砲,准备瞄准试图靠近的齐船再射一发。
  与六艘高大的楼船相比,齐国的船只就像是一条条海上的小蜈蚣,长长的桨叶是其得以在海面上行动的脚,他们的攻击手段无非是弓箭,所以都妄图靠近百步之内,只可惜赵氏的六艘楼船都有其余小船保护,阻止齐船近身,就算能靠近,区区弓箭也不是蹶张弩的对手。
  加上徐承处于上风,整个船队逆着海岸线斜行,充分利用了风力,让陈恒试图利用船只数量将赵船击沉的打算落空,反倒是齐人这边已经被击沉击伤十余艘,慌乱之下,阵型也开始变得乱七八糟。
  战役一开始,优势便开始朝琅琊水师一边滑落。
  现在陈恒只觉得,自己贸然帅舟师南下简直是蠢透了,幸好他为这场战役做的准备,远不止这些……
  眼看号称“海中蛟龙”的齐国舟师就要在家门口的这片海域里折戟沉沙,而琅琊水师的六艘楼船将顺风胖揍齐人,成为新的海上霸王,可就在这时,被徐承安排在舰队后方的几艘警戒船只,却突然金声大作,并在甲板上点燃了狼粪……
  狼烟被海风吹拂,斜斜飘向空中,又很快消散了,徐承回头看着那些烟絮,面色凝重。
  这是后方出现敌人的信号……
  下一刻,南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帆影。
  徐承举起千里镜看去,发现其中最大的一艘也是醒目的楼船,它有厚重的木板防护,风帆在南风吹拂下鼓鼓的。至于在楼船前乘风破浪的,则是一些狭长的船只,无一例外在船首都拥有尖锐的青铜撞角,船体上蒙着黑色的生牛皮,它们桨帆并用,顺风下速度奇快,就这么不闪不避地朝琅琊水师扑来……
  “是艅艎和艨艟……”徐承难以置信,他的手在颤抖,“是吴国人的舟师!”
  ……
  鼓点敲出战斗的节奏,数十艘艨艟向前冲去,拥有青铜撞角的船头劈开汹涌的蓝色海面。前方那艘笨重的赵氏楼船正在拐弯,试图避开它们,船桨拍打大海,玄鸟旗迎风飘荡,船头和船尾是还有远射用的弩砲,在艨艟靠近的过程中一直试图对他们发射石弹,但纵然有船被击中击沉,其余也毫不犹豫地继续破浪冲击。
  只因为它们是“朦冲”,只为冲击敌舰而存在,撞击敌船,接弦而战,这也是吴国水师统帅王孙骆最喜欢的战法。
  公正地讲,王孙骆一直觉得,这次吴国舟师受齐人之邀,跨越千里海岸线的北征,实在是有些不必要。在他看来,占据琅琊的赵氏舟师不过数十艘船,齐人出动百余战舰,完全能将他们杀得片板不留。
  但吴王之命不可违,王孙骆只能带着吴国舟师从朱方港出发。途中,海风一直不善,启航当天,两艘小船在大江入海口触礁沉没,真是个不祥的开始。随后在淮夷又沉了一艘大翼,接近钟吾海岸线的时候,舰队遇大风侵袭,队列溃散,有的船甚至被吹到外海。还好那边是吴国控制的区域,他们在钟吾沿海重整完毕,终于赶在约定日期前抵达了琅琊,这片陌生的海域还没有被黄河侵染,依然是碧水蓝天。
  南方诸侯国从海路远征北方,这在此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壮举,而且等进入战场后,王孙骆愕然发现,他的到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看到了什么?数量整整是琅琊水师三倍的齐国舟师,竟然在被赵人追着打?
  王孙骆不忧反喜,当即下令舰队加速前进,从背面闯入战场,直扑琅琊水师的楼船而去!
  琅琊水师试图阻止吴人靠近,但那些碍事的小船,被靠前的中翼、小翼纠缠住了,加上吴国舟师来势汹汹,速度极快,楼船来不及召集其他船只保护,顿时被艨艟撞了个正着……
  嘭!撞击力道之猛,让两艘船都发出了剧烈的震动和摇晃,乃至准备接舷战的半数吴国水兵都跌倒了,赵兵也齐刷刷倒了一片。但楼船的船桨也噼噼啪啪地折断,这在王孙骆耳中犹如美妙的乐章,这意味着,楼船已经被艨艟缠上,无处可逃了。
  “冲过去,接弦而战!”王孙骆高举吴剑,咆哮着呼喊,更多的艨艟不顾自己那些因碰撞而整条船翻了过来的同袍,继续像捕食巨鲸的鲨鱼一般,猛地撞向楼船,拥有金属撞角的船首深深扎入其船体。吴国的勇士们也用剑敲击着盾牌,手脚并用地攀爬上赵国楼船,与水手们短兵相接。
  当距离被拉近后,赵船上的弩砲、蹶张弩都派不上用场了,琅琊水师的水兵只能拿起身边的武器,想要将入侵的吴人赶下海,但吴人近战何等骁勇,他们从四面八方攀爬上来,怒吼一声便加入战团,短兵相接,鲜血飞溅,不断有尸体四仰八叉地跌倒在甲板上,或掉下已经被染红的大海。
  一时间,整个琅琊外海变成了三支舰队的混战,优劣形势徒然逆转……
  ……
  “我的雋雉、我的翟雉!”
  玄鸟号因为被其余小船层层保护,避免了吴国艨艟的第一次撞击,但阵列却完全散掉了,直接被吴船一截为二,首尾不能相应。
  于是徐承一边要应付齐国船只的反攻,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几艘楼船被吴国人登了上去。
  巨大的楼船甲板上,双方士兵扭打厮杀成一团,一时间,到处是刀光剑影,血光迸溅。战场上,战鼓声、号角声,将士的喊杀声、以及受伤士兵的惨号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琅琊水师在修习水战和远射上下了很大功夫,但一旦被近身,面对骁勇的吴国甲士,纵然英勇迎战,却有些抵挡不住。终于,赵卒在吴人如潮水般的进攻面前退却了,有些人试图逃到甲板底下,其他人呼喊求饶。
  但徐承也看到“翟雉”号上,有一大群人聚集在桅杆旁继续抵抗,他们肩并肩围成一圈,迎击吴人密密麻麻的剑矢,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甲板变得滑腻腻的,左右躺满一堆堆死尸和濒死的人。在无计可施的最后,他们只能举火点燃了船只……
  徐承所在的玄鸟号,以及另外一艘楼船带着十余小船侥幸地驶离了这片混乱的战场,但徐承知道,这场海战,他败了……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琅琊外海上一片混乱,其中两艘琅琊楼船都着火了,还有一艘被吴国人占领控制,更多的小船被齐船和吴船包围在中间,无法突围。船只相互碰撞,有些在燃烧,有些在下沉,有些被撞得支离破碎,船壳之间的水面犹如一鼎沸腾的汤水,点缀了无数尸体、断桨和扒在残骸上的人。
  “完了,全完了,我辜负了君上的期望,害了舟师的将士……”徐承顿足捶胸,羞愤之至,几欲跑到船边投海自尽。
  船上的水师将吏连忙拉住了他,用“寡不敌众,无可奈何,军将当留有用之身,以将功赎罪……”好歹劝住徐承后,顺着晚风,这支残余的船队匆匆远离战场,朝琅琊港口逃去……
  对于当日之事,史书有载:“赵侯无恤元年春,徐承帅舟师于琅琊遇齐舟师,战正酣,赵将胜,吴人至矣……徐承大败,齐、吴遂围琅琊……”
  ps:(十年春)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左传·哀公十年》,琅琊海战是中国有载于史的第一场海战,小说里因为历史的改变,齐吴由敌对变为同盟,交战由两方变为三方,时间提前三年。


第1046章 王师北定中原日
  ……
  三月底的江南,莺飞草长,吴城胥溪、五湖边上杨柳垂垂,然而不论城内城外,已是一片大战来临前的肃杀。
  今年开春以来,吴国高举扶持诸姬的大旗,与新兴的赵国的鲁宋泗上剑拔弩张,吴国半数大军已悉数北调,据说夫差也打算在不久之后挥师亲征……
  唯一还如往常般安静的,只怕就剩下城中梅街楝树弄,伍子胥所居小庐了。
  已经从相邦职位上卸任的伍子胥二月份完成邗沟的开凿后,便被剥夺了一切职务,赋闲在家。他这会穿着一身楚式常服,坐在厅室里,正在与好友被离投壶消遣时间。
  被离年近六旬,乃是伍子胥老交情,当年伍员带着王孙胜流亡入吴,一度穷困潦倒,无奈之下只能吴市内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吹曲乞食。
  当时在为吴国公子光寻找人才的被离正在做吴市小吏,他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伍子胥异于常人之处,再三追问下得知其身份,这才把他引荐给公子光。
  可以这么说,被离是伍员的举主,他能做下助吴王阖闾破楚强吴的壮举,多亏了被离在吴市里慧眼识珠。
  不仅如此,被离看人也极准,楚国伯氏被灭族一案后,伯嚭来吴国投奔。伍子胥与伯嚭虽无私交,但是因为遭遇相似,同病相怜,就将他举荐给吴王阖闾。当时陪宴在场的被离只看了一眼,就对伯嚭很不放心,认为此子举止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不得志时还好,日后若掌握权力,必定会专功而擅杀,恐怕连日后连伍子胥斗会受到牵累。
  当时伍子胥不以为然,却没有料到被离的话会在日后应验,正是当年穷途末路的伯嚭,时过三十年后,真就为了宝物、权力、美人而在吴王面前大加谄媚,放勾践归山,甚至将伍子胥排挤出朝堂……
  所以好颜面的伍子胥一直以来都有些不敢去见被离,直到对她极为了解的被离自己找上门来邀他饮酒。饮酒怎么能没有赌注,于是二人投壶戏耍,被离精于此道,几乎百发百中,然而伍员却心不在焉,所投出的箭矢十投九空。
  “啪!”这不,他又是一箭投歪,掉到了壶外面去了。
  “唉。”伍子胥叹了口气,锤了锤老腿打算去捡箭,不料被离已经先站起来,拾起箭对他笑道:“子胥今日神思不属,莫非是因为封回了申邑,你膝下无子女相伴,故而叹气?”
  伍子胥嗤之以鼻:“伍员虽不才,岂是那种会因为小儿女不孝顺就难过的人?”
  “的确不是。”被离绕了一圈,又回头道:“不然的话,便是在为吴国舟师越海北伐之事而担忧?”
  不必再问,从伍子胥皱起的眉来看,被离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原来,去年秋冬时,吴国和齐国便达成了一个“同盟”,旨在对抗渐有横扫中原之势的赵氏——到了今年开春,赵国正式建立,更是让齐国忌惮不已。夫差也在陈恒说动下,准备大举北上,与赵无恤对抗,做姬姓诸侯的救世主。
  在商量作战方案时,齐国人提出了一条:赵国几年前强占了莒国琅琊,并在那里建立了一支水师。琅琊阻断东海,让齐国、吴国的交通必须绕一个大圈子,若能击败琅琊水师,并夺回莒国,那齐国吴国便能顺利会师,同时威胁鲁国东鄙的安全,由此减轻齐国西部的压力。
  夫差允之,因为吴国人滨海而居,对大海并不陌生,当年伐越时,吴国舟师就从海上进攻过外越地区,俘获众多。
  于是王孙骆被夫差点中,让他帅舟师北上,与齐人约定好三月十二日会于琅琊海上。王孙骆其实并不是一个主战派,他与伍子胥素有交情,在北伐还是灭越上,站在先灭越一边。只是君命不可不从,王孙骆再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打赢这一仗。
  故而被离以为,伍子胥这是在担忧王孙骆的安危。
  他安慰道:“吴国舟师有大舟艅艎,更有三翼、艨艟百余,纵横南方江河从没遇到过敌手,就连擅长水战的楚国人也被吾等打得节节败退。王孙骆乃先君长孙,年少有为,执掌水师,七年前的伐越之役,他便帅船队从海路深入越地。此次北上虽然有千里之遥,但一路上海岸都由吴国控制,齐人也熟悉琅琊水文,两国合一,战胜赵国水师应当不难。毕竟赵无恤虽以陆兵之强闻名,在水上却不见有多少战绩,如何在海上与齐、吴角力?”
  伍子胥苦笑道:“我担心的不是王孙吃败仗,我担心的是王孙若胜,对吴国反倒不好。”
  被离大奇:“不忧败而忧胜,子胥何意?”
  伍子胥道:“吴国与楚、越交战时,舟师乃胜负的关键,但北上与赵国相争,多了舟师不多,少了舟师不少,无论胜负,于全局都无足轻重,最终的决战依旧要在陆地上展开。但王孙若败,大王一定会对北方战事心虚,到时候我再劝谏一番,或许能让他幡然醒悟,先将后方的越国攻灭,如此一来,吴国虽然难以问鼎中原,却可以雄霸南方,保有先王基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可若是王孙与齐人大胜……”
  说到这里,伍子胥面色凝重,起身北望道:“若王孙大胜,只怕大王会更加骄傲,觉得北上争霸可行,愈发坚定了与赵无恤决战的念头。到时候勾践一定会在后方举事,此乃趋其小喜,而近其大忧也,到时候,只怕吴国将有亡国之虞。”
  被离善于相人,对国事却没这么敏感,伍子胥这么一说,他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急问道:“在子胥看来,吴国北上,当真毫无胜算?”
  “至多三成,不能再多。”伍子胥笃定地说道:“吴国国力不如赵,其一,吴虽有百万之民,号称十万之兵,实际上却仅相当于赵国四郡之地,虽然赵氏同样年年征战,财政困难得春耕后才敢征召出兵,但吴国更糟,大王连年修筑宫室、运河,民生凋敝,人心思安。”
  “其二,纵然邗沟修通,但就我所知,赵国也在济水与泗水之间修了一条运河,其调兵南下比吴国调兵北上更快!其三,赵无恤之势已成,鲁、卫、邹等犹如赵国郡县,在别人家里交战,于吴军不利,虽然他列为诸侯让天子和诸姬战栗,必有心存不满者,但吴国也有楚、越这样的心腹大患啊,若是在赵吴交战正酣之际后方起火,吴国将不战自败!”
  说完理由后,伍子胥叹息道:“故而虽然对不起王孙骆,却只能祈求他小败一场,退回吴国,让大王能清醒清醒了。”
  “原来如此。”被离听后也冷汗直冒,或许,这就是智者老聃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吧。
  然而未等二人就此事深入聊下去,却听到外面一阵欢腾,仿佛整个吴城都在庆贺什么,一阵接一阵的“万胜”“万岁”传入梅里。
  伍子胥和被离对视一眼,连忙朝外走去,问从外面回来的舍人道:“发生了何事?”
  舍人不明所以,满脸喜色地说道:“恭贺家主,吴国舟师于琅琊海上大败赵人!”
  ……
  “水师北上旗开得胜,此乃大王之威,吴国之福!”
  “如此一来,赵无恤应当知晓吴军的厉害,大王的无敌了!”
  “捷报传回,吴城内外无不欢欣鼓舞,人人都精神勃发,希望随大王北上建功立业!”
  “哈哈哈,此亦二三子之功也!”
  姑苏之台上,但闻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夫差在伯嚭等人的逢迎下,喜不胜收,却强自按捺喜悦道:“此次海上小胜只是开始。”
  是夜,夫差遂在姑苏之台上大摆筵席,庆贺此役。与此同时,与“琅琊海战”相关的情报还在不断传回来,细节慢慢在夫差案前铺展开来。
  身材胖大的伯嚭极其勤快,他像个倡优一般跑出跑进,过了一会捧着一份捷报入内,恭贺道:“大王,大喜,大喜!”
  夫差晃着犀角杯笑问:“又有何喜?”
  伯嚭道:“原来,此战齐人本来将败,幸好王孙骆及时帅吴船赶到,才将赵人击败。事后陈子常千恩万谢,正式代表其君其父,与王孙骆在船上签订盟约。他与王孙将继续围困琅琊,争取早日让莒国摆脱赵无恤控制,同时齐军也将进攻鲁国北鄙,齐国执政陈乞说,希望早日与大王会师泗上,到时候,齐国愿奉大王为霸主!”
  “霸主……”夫差贪婪地舔了舔唇:“此话当真?”
  “白帛黑字,千真万确!”伯嚭也收了陈恒不少好处,此刻处处为齐国说话。
  “齐国在齐桓公时曾经是霸国,故而其子孙素来骄傲,从不轻易服人,甚至对极盛时的晋国,也不假颜色,晋侯也不敢像驱使别国一样使唤齐国。如今齐国愿意奉大王为霸主,中原诸侯一定会紧随其后!等到战胜赵无恤后,连天子也将为大王的伟业欣喜,派卿士尊称大王一声‘伯父’,设坛致伯,五伯九侯,吴实征之!”
  “五伯九侯,吴实征之……”夫差为这景象迷醉了,心痒难耐,只想立刻就挥师北上,会猎中原,与赵无恤争夺这霸主之位,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情,屈居于江南穷乡僻壤,和越国人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
  至于齐国在“海上之盟”的另一条承诺,他就不太在意了。
  “此外,齐国还将献上姜姓公女,为大王后宫添色……”
  “添色?”夫差不屑一顾,“世上最美的佳人,不就在寡人宫里么?”
  一高兴,夫差甚至让新宠妾郑旦露面,跳了一曲美妙的舞曲,郑旦如羽人下凡,旋舞间香汗淋漓,引起阵阵赞叹,看得伯嚭小眼睛都陷进肉里去了。
  搂着郑旦的肩膀,夫差自夸道:“王孙骆之父,吾兄太子波曾娶齐国公女为妻,号称硕人,乃诸姜最美者也,然而我看她除了身姿高大外,与寡人爱妾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群臣唯唯称诺,伯嚭也奉承道:“大王之贵族乃天上仙子,人间谁人还能比得上她?”
  这是实话,郑旦无论容貌还是身姿,都比勾践范蠡送给伯嚭那十多个美女强多了,她们加起来,也不若郑旦一半好,但伯嚭纵然贪财好色,却也知道,夫差的女人,不是他能染指的,只能压下嫉意,说些让夫差高兴的话……
  却是夫差怀里,被夸得满脸通红的郑旦突然笑道:“大王,其实还有比下妾更美的人儿。”
  这下轮到夫差愕然了,他有些不信地问道:“何人能胜过爱妃?”
  郑旦垂首道:“下妾在郑国时,邻乡有女名西子,容貌举止舞蹈都胜过妾一筹,妾纵然不愿承认,但此时却句句属实……”
  夫差顿时来了兴趣,开始问那“西子”是何模样。
  “其貌,恍若天仙,螓首蛾眉,能使水中鱼儿迷醉沉底;其身姿,素手纤纤,增半分嫌腴,减半分则瘦;其舞,婀娜迷人,一双笑靥回首,可使全乡之人呆立半晌……总之胜过下妾无数……”
  夫差沉默半晌,与坐在君榻上如履薄冰,努力控制自己“欲望”的赵无恤不同,他有这时代为君王者常有的贪得无厌,不论是宫室、权力、面子、美食、美女,都希望拥有更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曾贪南子之色,有了郑旦后也对她念念不忘,同时也对新的美色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他当即便急促地问道:“西子现在何处?”
  郑旦这时候却来了一出欲擒故纵,故作嫉妒难过,掩嘴道:“西子若来,大王就不爱妾了,下妾本不该说的……”
  夫差管不了那么多了,扶着郑旦的肩膀,再度追问道:“她现在何处?”
  郑旦肩膀被夫差铁掌捏疼了,只能含着泪酸溜溜地说道:“也是不巧,西子在下妾被越人寻到,送来进献予大王之前,便被到处为赵侯寻觅美女的赵国使者抓走了,此时此刻,只怕已在邺城赵宫,赵侯之榻上……”
  郑旦面色不快,可说完此话后,她却是心里一松。至此,她已经完成了入越的使命,越国也应该能放过她的家人了,只是夸西子之美她心里不情不愿,这般怂恿,也有些对不起宠爱自己的吴王。
  只不过,她还是不够了解夫差。
  “又是赵无恤,真是岂有此理!”吴王却没了往日怜惜她的样子,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在烈火里滴落的一滴油脂,夫差心中大怒,掀翻了案几,踢倒了铜鼎,吓得群臣下拜请罪,郑旦也连连后退。
  随即,他突然傲然挺立,大声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
  所有人都在仰视倾听。
  “越国勾践已入吴宫为奴为婢,楚军丢盔弃甲,闻寡人之名而生惧,陈蔡诸侯先后纳土内附。先君期盼的南方大霸,大吴之国,即将成型……”
  “但这还不够!”
  “寡人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中原!”
  夫差拔剑目视殿内众人:“如今邗沟已通,舟车已备,寡人将亲自出征鲁泗,帅师伐国,与赵无恤分个胜负!”
  夫差捏紧了手中的纯钧宝剑,心中暗暗念道:“十一年前未来得及分出的胜负!以及当下江山美人的胜负!”夫差一直对十一年前他还是太子时,与赵无恤争宋失利耿耿于怀,此番北上,也算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吴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大王必胜!吴国必胜!”伯嚭等近臣再度颂扬:“王师北定中原之日,便是赵无恤束手就擒之时!”
  “大王!”
  谁料在这夫差雄心万丈的时刻,和往常一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再度响起。
  夫差和殿内众人朝殿外看去,伯嚭的小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露出一丝冷笑,而而夫差则是满脸扫兴,眼中尽是嫌弃与厌恶。
  那位宴会未受邀请的不速之客却又来了。
  白发苍苍伍子胥使尽浑身气力,一把推开试图拦住他的吴国宫甲,踉踉跄跄地迈入大殿,也不管周围人对他使的眼色,下拜三稽首,随即昂首道:“大王此时北伐,吴国必亡!”


第1047章 家祭无忘告乃翁
  “伍员……”
  看到殿前之人时,夫差脸上露出了极大的不快。
  从他继位之初开始,伍子胥,这个先王时代的托孤老臣就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在破越报仇之前,夫差还硬着头皮听之任之,因为不但伍子胥能力极强,能帮他把国政处理的妥妥当当,国内诸如被离、公孙圣等先王旧臣,都是“伍子胥之党”,他还要靠这些人控制吴国军政呢。
  可等夫差破越败楚后,便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这些曾经呕心沥血助他掌权的老臣,顿时成了绊手绊脚的阻碍。
  作为新王,夫差很想走出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影子,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打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吴国,而不是按着老臣们的计划揉捏。乘着战胜之威,被离、公孙圣,一个又一个老臣被剥夺了实权告老,而伯嚭等对夫差命令唯唯诺诺的新贵则登上高位,一个新的朝堂格局正在形成。
  几年下来,伍子胥的“党羽”卸任一空,连他自己也丢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之位,被赶去修运河。
  从此,吴国进入了夫差独断专行的时代。
  然而当聪明人纷纷闭嘴的时候,执拗的伍子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来,打破夫差的雄心壮志。就像是一个半大孩童在洋洋得意地向周围人夸耀自己时,突然窜出来一个叔伯,一句话戳破他不可一世背后的脆弱,还想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回家,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所以伍子胥,已然成了夫差最为厌恶痛恨的人,此刻见伍员又来打搅自己的壮行宴会,还嚷嚷着什么“吴国将亡”,顿时老大不快,板着脸问道:“大夫此言何意?还要用越乃吴国腹心之患,必先灭越而后北伐的老话来说动寡人么?要知道,此战越君主动请求派遣三千越人随我北上,以为助力。勾践之忠心可见一斑,若伍子还要诽谤他,那就不必再说了。”
  伍子胥叹了口气,说道:“臣此来,说的是天命。”
  夫差皱起了眉:“天命?”
  伍子胥道:“臣曾跟公孙圣学过《易》,知金匮之术,今年三四月间,时令为辛亥平旦,大王若帅师北上,前虽小胜,后必大败。天地行殃,吴国祸不久矣……”
  在说理说不清的时候,伍子胥也只能拿出了当年游说吴王阖闾的老把戏,开始说之以天命,希望能让夫差警醒。
  然而此言却让夫差大怒,伯嚭看着吴王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顿时明白了其心意,便跳出了斥责道:
  “荒谬,荒谬之极!因为先王之德,大王之诚,达于上帝。于是天帝赐下的征兆,吴国的舟师已在琅琊大败赵军,不日将登岸夺回莒国,这意味着天命在姬,将胜嬴姓。然而大夫年纪昏耄而不自安,自从西破楚国后,于国家再无尺寸之功,却见不得吴国的好,前些年多次派死士刺杀越君,如今更是公然以妖言惑众,想要阻止大王出兵,汝是何居心?”
  伯嚭句句诛心,伍子胥一向以忠臣自居,何曾受过这等冤枉,顿时也捋起袖子,将佩剑拔出来一半,直指伯嚭道:“鼠辈,若非老夫庇护,你连吴国都进不来,如今却颠倒黑白,我先杀了你以正朝堂!”
  说完伍子胥便要掷剑击伯嚭,身材胖大的伯嚭哪里是他对手,连忙躲到柱子后面,大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朝堂之上如此失礼,到底是寡人是吴王,还是你才是吴王?”夫差曾极度依赖伍子胥,让他拥有带剑上殿的特权,如今却大为后悔,立刻下殿阻止,让侍卫收了伍子胥的剑,让他不得放肆。
  “大王。”伍子胥弃了长剑,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王能听得进劝谏,故而能大败楚国,扬名江淮。如今大王却刚愎自用,老臣肺腑之言,大王屡次视若无物,却听信小人阿谀奉承之词……”他的眼睛扫向伯嚭。
  “偏信妖媚惑主之言。”他还朝躲在夫差背后的郑旦怒目而视。
  “如今大王一意孤行想要北伐,以为自己成就的是霸主之事?错,大错特错,中原是一条不归路,若大王听老臣一言,与赵氏和解,先守住江南淮土,吴国还能延续下去,若不然,吴国或许要像晋国太史墨说的一样,过不了十年就要灭亡了!”
  一席话掷地有声,但夫差这时候哪里听得进伍子胥的话?他见伯嚭等人吓得讷讷不敢言,宠妾郑旦也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己怀中,一股青少年青春期特有的叛逆感从心里升腾起来。
  他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说道:“不必再说了,寡人今日算是看清楚了,大夫阻止寡人北伐中原,不过是想要牢牢将寡人压在宫中,无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你好专权擅威,独倾吴国,行伊尹之事罢!”
  此言既出,伍子胥惊呆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大王你说什么?”
  夫差已经不管不顾了:“寡人早就忍你多时了,因你在先王时也立有一些功劳,所以没忍心将你正法,如今你已年老昏聩,不如卸任退出朝堂,回封地隐居,不要阻止寡人的霸业,也给君臣都留一个体面……”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虽然伍子胥不知道这句话,但心里的感触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为吴国尽忠职守的三十年浮现眼前,尤其是在吴王阖闾死后,他所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丝的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国家啊!
  现如今,他却遭到了君主最恶劣的背叛。
  伍子胥气得发抖,伸出手指着夫差,似乎是想要如当年鞭挞楚平王尸身一般破口大骂,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仰天长叹道:“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他心如死灰,下拜涕泪道:“大王勉之,臣请辞矣!”
  说完,他也不等夫差准允,转身离去,姑苏的月光如镜,无论忠奸都在里面照得分明,灯光璀璨的姑苏之台上,伍子胥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显得孤寂无比。
  这一刻,他成了吴国唯一的孤胆忠臣……
  ……
  “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伍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一场好好的筵席,一段激励人心的出征誓言就这么被搅局了,夫差心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坐在杯盘狼藉的殿内越想越气。
  “大王……”伍子胥的政敌太宰伯嚭乘机上前,添油加醋地说道:“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毫无情义,猜忌而狠毒,年轻时便能抛弃父兄出奔。我最了解此人不过,他的仇怨能烧干云梦泽的水,焚尽章华台的金石,若不加以警惕,只怕要酿成大祸。”
  夫差凛然:“此言何意?”
  “年初时大王为晋国哀悼,要出兵讨伐中原,子胥便认为不可,以种种理由阻拦。后来大王发兵从海路北上并取得了琅琊大捷,消息传回,子胥却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在他心里,只怕是希望用吴国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比大王高明罢。所以今日才会来姑苏之台,强行谏阻,妄图诋毁大王的霸业。现在大王英明,看穿其诡计,将他逐出朝堂,实在是大快人心。但伍员在吴国多年,党羽甚多,与大夫、将吏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他图谋不轨,大王不可不防。”
  伍子胥毕竟是他的“亚父”,也是拥立重臣,夫差有些犹豫:“图谋不轨?伍员虽然固执,但不失忠心,当不至于此罢。”
  伯嚭道:“有一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差大手一挥:“说!”
  伯嚭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大王,伍员认为是先王的谋臣,是让吴国兴起必不可少的人物,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了怨望,所以臣一直对伍员不放心,便派人暗中探查,得知他在年初的时候,将儿子遣送回封地去了……”
  夫差不解:“让伍封回封地守财,有何不妥?”
  伯嚭冷笑道:“名为回封地,实则是去了北方,去了赵国!”
  “什么!”赵国,赵无恤,现在成了在夫差这头公牛面前不断飘拂的红布,他顿时拍案而起,让伯嚭把话说清楚。
  “臣说的话句句属实,大王可以传唤大夫逢同等询问,伍子胥因为对大王心生怨望,就把儿子托付给出逃到赵国的孙武处,同时也为他与赵侯无恤联络,里应外合。”
  他冷冷地说道:“为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其他诸侯,如此看来,伍员阻止大王北上,只怕是赵侯的意思,有这样大奸似忠的大夫掣肘,大王的霸业何时才能实现?还望大王早图之,不要让伍员再出卖吴国情报为他儿子换取前程了……”
  夫差依然有些不信,但传唤负责吴城守备的大夫逢同来一问,才知道他的确派人跟踪过伍封,他在一月份时出城后,没有回申邑,而是隐姓埋名北上陈蔡,辗转去了赵国……
  “老贼欺我!老贼欺我!”夫差这下是真的抓狂了,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属镂宝剑就在殿内的胡乱劈斩,直到刺死了一个宫人,鲜血淋漓才清醒过来。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呼着气对伯嚭说道:“纵然汝不说这些,孤也早就怀疑伍员了……”
  君王,是容不得背叛者的。
  吴王越想越气,最后直接让逢同上来,将还沾着血的属镂宝剑递给他。
  逢同战战兢兢地接过,却听吴王夫差道:“汝带人去梅里伍宅,将此剑赐给伍员,传孤懿旨……”
  白发老翁那故作忠贞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在吴王阖闾死后,他俨然是夫差的另一位“父亲”,但凡为子者,总有那么一丝弑父自立的心态,夫差盯着散发出歹毒反光的属镂剑,咬紧牙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就说,汝以此死!”
  ……
  第二天清晨,天气出奇的诡异,一点都没有季春的温暖,天空灰暗,乍暖还寒,南风与北风相遇于姑苏,随后化为绵长而持续的梅雨。
  逢同站在伍宅屋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十余步外,徒跣褰裳,端坐亭中的伍子胥。
  作为伯嚭的同谋,逢同参与了对伍子胥的一切构陷和祸害,此时此刻,这个笼罩在他们头顶二十年的政敌终于被大王摈弃,即将踏上生命的终点,逢同在长出一口气之余,也不免产生了一丝哀怜之情。
  毕竟除了被雄心壮志蒙晕脑袋的夫差之外,在吴国谁都能看出来,伍子胥对吴王的忠诚,所以,只要伍子胥不反抗,他们也得给这位老臣一点点体面。
  当接到“汝以此死”旨意后,伍子胥是痛心疾首的,他仰望阴雨绵绵的天空叹息说:“唉!夫差啊夫差,我曾为吴国设谋破楚,南服劲越,威加诸侯,让先王称霸江淮。而你还没确定为太子时,诸公子争立,是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才让你被立为王嗣。你继位时还答应若能报父仇,就与我分国,我却对此一笑而过,不指望任何回报,只望你能继承先王之业,守住吴国。可现如今,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真是……真是……”
  随后他又对赶来的被离苦笑道:“果然如你所料,大王还是容不下我,不听我言,反赐我剑。”
  被离也曾暗暗劝他:“我听闻楚国有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子胥何必自杀,不如率领舍人门客,杀出吴城,逃亡而去,保全性命。”
  “我乃吴臣,生为吴鬼,纵然流亡,又能去哪呢?”
  被离又劝说道:“封已至赵国,子胥不如也去投赵侯?”
  “封有封的命,员有员的命。”白发老头倔强地举起属镂:“我的命,是它。”
  在拒绝被离的建议后,伍子胥便一直坐在亭内凝视着手里的属镂剑,对它那锋利的剑刃和做工精妙的独角鹿剑柄赞不绝口。
  “我本以为自己会如同父兄一般,死于戮杀和车裂之下,却做梦都不会想到,取我性命的,会是这样一把小剑。当年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王子比干,如今大王诛杀老臣,只怕也要被比作桀纣之流了。伍员今日一死倒没什么,只可惜吴国宫阙过不了多久就要化作废墟,姑苏之台上长满蔓草……”
  此言一出,在他面前跪了一地的舍人统统失声哭泣,被离也掩面拭泪,为伍子胥的境遇不值。
  伍子胥何尝不气?在吴国三十年后,他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做楚人,而视这个新兴的邦国为自己的故乡了。对夫差,也含辛茹苦地扶持他登位,助他破越报仇,谁料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小人在堂,忠言逆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虽然心疼吴国即将到来的衰亡,但伍子胥对夫差的情分,也已经完全尽了。他不恨吴国,却恨夫差,恨那些小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以直报怨,以怨抱怨,一贯是他的人生准则。
  若换了十年二十年前,或许又是一出引弓接矢,夜过昭关,最后成功报复夫差的惊世壮举,世人之言,青史之笔?伍子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胸中之气是否舒畅,在乎的是大丈夫能不能让世人敬畏。
  只可惜,他年已六旬,为吴国的兴衰心力交瘁,再也没有气力做那些事情了。
  伍子胥自哀完了,大笑一阵后对被离、舍人们说道:“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我死后,汝等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再挖出我的眼珠,一左一右悬挂在吴国都城的北门和南门城楼上。”
  他慨然起身,走入雨中,仰面朝天,让雨水与他悲愤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纵然到时候我的双目已经腐烂枯朽,也要告诉我的儿子伍封,在吴国灭亡的那一天,不要忘了举行家祭,好让乃翁知道,吴国到底是亡于赵侯之师,还是亡于越寇的偷袭!”
  言毕,他哈哈大笑,遂自刭而死!
  属镂锋利,见血断喉……
  尸体重重倒地,血水染红了水洼。
  “恭送家主!”被离和舍人们哭着扑过去,围着他的尸体,在雨中伏拜送别。
  “恭送伍子!”甚至连逢离的手下们也忍不住落泪,朝伍子胥的尸身下拜稽首。
  姑苏之台上,正在行云雨之事的夫差猛地推开了千娇百媚的郑旦,无言地走到宫室外,在大雨下浑身发抖,他的双拳紧紧握拢,脸庞则有雨水如注流下,面色纠结,似悔似惧。
  而太宰伯嚭大起笙歌,与同谋们把酒言欢,欢庆这场十余年的政争终于分出了胜负……
  只有天地无言,大雨如注,一直下个不停,仿佛是在为伍子胥的死而哭泣……
  ……
  四五月间,雨水在季风的吹拂下由南向北蔓延,一直飘到了赵国在东方的新城大梁处。赵侯无恤刚刚帅兵抵达此地,就得知了吴王夫差已杀伍子胥,随后又帅大军北上宋地的消息……
  PS:1.前文说被离已死是错误的,吴越春秋载被离直到夫差北伐时仍然在世,人物太多容易出现纰漏,前后矛盾时一般以后文为准。
  2.逢同在《吴越春秋》里是越国五大夫之一,《越绝书》里是伯嚭同党,剧情需要,取后者。


第1048章 劳民伤财
  “国虽大,好战必亡,孤如今算是明白司马穰苴此言的深意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间回到几个月前,巍峨的邺城未央宫含元殿,赵侯无恤颇有些苦恼地抚了抚额上的远游冠,比起卿大夫简单的一块板子而言,君侯的冠冕多了许多装饰、玉旒,在标志着权力扩大的同时,也意味着责任多了不少。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当真正列为诸侯,统治着从泾渭到河间、代北到中原的广大区域时,赵无恤才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取国难,守国更难。
  赵国是在晋国的躯壳里直接诞生的,国内许多地方已经被赵氏统治过年,算不上“百废待兴”,但仍有许多新的行政机构需要设立,每一项封疆大吏的人事任命都需要慎重考虑,整个国家的规划也需要无恤操心,光是钱粮一项,就让堂堂赵侯愁坏了。
  一月初,刚结束建国典礼的第二天,赵无恤还没从新身份里适应过来,被称之为“计相”的赵国太府令计然就来到他面前拜见,严肃地说道:
  “君上,臣有事要奏!”
  “太府请讲!”
  赵无恤也是有些怕计然了,每次他觐见,都会在财政上叫苦一番,勉强笑着赐座后,计然果然从袖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账簿道:“此乃过去九年的上计账簿……”
  “从君上正式执掌赵氏开始,一直到列为诸侯,期间九年,无岁不战,无岁不征。败齐兵,灭知氏,迁晋侯于铜鞮,建邺城,大移民。其后灭代国,出兵河间、河西、成皋。又兴学宫,造沟渠,羁縻上郡白翟、建琅琊水师,战河东、破秦兵、伐郑国,朝天子,修筑未央、长乐二宫,策侯典礼也耗费了不少钱帛……”
  这还是在赵氏不断从附庸国吸血,并且卫渠等大型工程让外国来承担的情况下,否则赵国财政将更加困难。
  说完后,计然一摊手:“虽然通过皮毛牲畜、铜铁造纸制瓷乃至于晒盐之法都能为赵国获得不少收入,但入不敷出,每年所得只够支出,库藏的五铢钱几乎所剩无几,差点就不够建国之后给诸将吏兵卒的赏赐。钱不多,粮也不多,虽然前几年常平仓里存了不少,但长期以来赈济各郡灾民和军粮辎重,坐吃山空,粮仓也已快见底了。今年的量入为出,臣是万万做不出来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臣知道君上满心壮志,可如今府库实在是没钱了,到底该怎么做,您拿个主意吧。
  计然这一总结,赵无恤才恍然发现,这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居然做了这么多事情!说起来赵氏的财政算是比较良性的,除了一直在创办的诸多产业外,最初还能靠从鲁国三桓,晋国范、中行、知氏、邯郸那里抄来的余财过日子,可到了近年来财政便有些吃紧了。
  事到如今,赵无恤也变不出钱粮来,只好拆东墙补西墙,问道:“秦国和郑国作为战败赔款交割的粮食呢?”
  计然又递上来一张账簿:“虽然加起来也有几十万石,但只够给各郡臣吏发放俸禄,给在战事里丧生的兵卒家眷送去补偿。”
  赵无恤也是无奈了。
  他当然清楚赵国财政岌岌可危,但列为诸侯势在必行,邺城要招徕宾客,不知有多少诸侯看着,必须有应有的体面,所以未央长乐两座宫室勒紧裤腰带也得建,典礼也不能寒酸。可这富丽堂皇背后,谁又能知道,赵无恤和他的夫人们穿在里面的单衣都快打补丁了,他上朝走路都不敢迈大步。
  做君侯到这种程度,也是更古未闻了,殷周以来诸侯里国境最大,统治人口最多的赵侯,竟然也是衣食住行最寒酸的一位,说出去肯定会被不顾民生大造楼台,享乐优先于一切的夫差笑话吧。
  在这种情况下,赵无恤本心是很想让国家休息几年的,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宋国的内战还未结束,彭城和商丘在芒砀山一带对峙,南子的求援一个月来好几次,宋国是赵国所构建中原新秩序的屏障,绝对不能放弃。
  此外,齐国陈氏依然在四处牵头想要组织第三次反赵同盟,吴国夫差更是跃跃欲试,想要北上争霸。虽然这些敌人也修长城的修长城,造运河的造运河,但说实话,他们过去几年的动作都没有赵氏频繁,齐国更是不声不响地休养了近十年,没了齐景公的横征暴敛后,国力还有些复振。虽然赵无恤对陈氏这块牛皮糖厌恶至极,但却不能不承认,陈乞陈恒父子的确有些治国的本事。
  十年下来,赵无恤已经从一个挑战者的身份,变成新秩序的守护者,面对新的挑战,他不能不作出反应。
  但要打仗,就要有兵,要发兵,就要有钱粮。赵无恤算是明白后世万历皇帝、崇祯皇帝为什么那么抠门了,几乎到了见钱眼开的程度。此时此刻,赵无恤也恨不得以“吴饷”“齐饷”的名义强行征收重税。
  但他也知道,那样做相当于杀鸡取卵,钱可以慢慢攒,粮食可以慢慢筹,但贸然增税只会激起民众的不满,也会让苦于天灾人祸,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河东、上党等地百姓没了活路。要知道,武卒在募齐三军后,便不再扩充,从长远来看,赵国征伐天下的主力,依然是从各地民众里征召来的农兵。
  农是国之基石,不能损伤,那应该从何处开源呢?
  赵无恤抚摸着他的玉印沉吟了起来,旷日持久的征战杀伐,毕竟劳民伤财。如今赵国的情况,和汉武帝时大破匈奴后钱粮不够,国内经济困难颇为相似,若不能解决此次危机,别说什么南征宋地,擒拿宋齐之君,让夫差灰溜溜滚回江南,赵国是否能延续下去都是个问题。
  一念至此,他不由目视计然,其实汉武帝时用桑弘羊进行的一系列财政改革,其源头正是管仲、计然和战国诸子的经济思想。
  无恤灵机一动,问计然道:“太府,最近大理寺那边出了这样一个案子,你可曾听说了?”


第1049章 “禁酒时代”
  大理寺,是赵国的法律机构,得名于曾经担任过“理官”的嬴姓祖先皋陶,他是赵国在维持礼制的同时,大力提倡“法治”的传统依据。担任大理的是郑国人邓析,又被称为“大理寺卿”,他每天过手的案子数以十计,其下属的各片区理官更是要负责数不清的诉讼小案,计然又不负责法律,岂能知道赵侯说的是哪一件案子?
  却听赵无恤说道:“计相应当记得,因为天灾人祸,国内粮食吃紧的缘故,寡人在去年出台了一项法规,效仿夏禹和周公旦,除了官方宴飨外,严禁国内酿酒、卖酒……”
  中国的酒传说源远流长,有说是黄帝时期的杜康所酿造,此说太过久远无从考证。到了夏代,相传大禹之时,有匠人仪狄造酒,作为贡品献上,夏禹品尝后感觉此物滋味十分美妙,便当成水一般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不知不觉喝醉了。等他清醒后却勃然变色,让人将所有的酒都扔掉,并预言道:“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
  果不其然,后世夏桀、商纣的亡国灭邦都与酒精有脱不开的关系。或许是太过迷醉昏聩,或许是长期浸泡在青铜酒器里的绿酒包含了大量重金属,让他们的身体垮掉,精神也陷入了癫狂。
  总之酒这东西,少饮能让人愉快,但是心中的欲壑一开,便万难填充,古人开始意识到,对这种东西,必须加以遏止。
  于是殷周革命之际,周公旦就在《尚书·酒诰》中留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份禁酒令。周公反感商纣王时期那种“庶群自酒,腥闻在上”的颓废社会风气,有鉴于其亡国的教训,规定民间无故不得“群饮”,违者则“尽执拘”,平时则只许在特定礼仪场合,在遵守饮酒之德的情况才可畅饮。
  这条诰令虽然没多久就废弃了,但其精神不断得到重申。进入春秋之后,诸侯国也时常有禁酒之事,不过除了避免群饮乱德,酒醉误事外,更多还是由于实用性的目的:节约粮食。
  先秦时期,中国果酒不太发达,酒一般而言都是用五谷酿造,需要消耗大批粮食,而频繁的战乱和自然灾害会使粮食大幅歉收,这就常常出现民间饭都吃不上了,贵族却还在大肆酿酒饮乐的情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无疑是赵无恤不想看到的,于是去年,他下令国内不许造酒贩酒,并让邓析出台法令:“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钱三百”!
  赵国在还没建立前,已经俨然进入了一个“禁酒时代”。
  对此,赵无恤一开始是自我感觉不错的,不单因为同时代的晏婴等人多次站出来提倡饮酒要节制,最好是禁止酒类酿造贩卖,更因为历史上的赵襄子,也是个出了名的酒鬼。
  无恤记得自己曾看到过一篇小寓言,说是赵襄子在战胜知伯后志得意满,彻夜饮酒狂欢,五天五夜没有停止,还恬不知耻地对侍从炫耀说:“孤真是非同常人啊!喝了五天五夜的酒,却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最后还是近侍优莫说他:“主君再努力一吧,就能赶上饮酒七日七夜不止的商纣了。”这才把赵襄子吓醒。
  如今赵无恤在民间禁酒,官方也减少对酒的需求,一方面能节约粮食用于战争,另一方面也能与历史上的“他”有所不同,是一种自我肯定。
  然而在实行快一年后,赵无恤赫然发现,这条禁令根本就没什么卵用……
  虽然街市上的酒肆是消失了,但只要微服到市场周围看看,便能发现,光是邺城周边的乡邑、里聚,就有数百个私人酿酒坊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虽然都是藏在家里的小坊,所酿之酒不多,但合在一起就是一股洪流。
  想到这里,赵无恤便无奈地对计然说道:“从禁酒令下达以来,市场上的酒就从来没断绝过,就在年前,邺城令派人去周围乡里中暗访,便顺藤摸瓜找到了几个大酒坊,都是周边豪长资助的,甚至还有官吏牵连其中,而私下饮酒者也层出不穷。”多的不说,不少在战争期间立下军功的将士就曾在禁酒期间于邺城家中大醉,外出嬉闹,被执金吾抓了。
  “虽然大理寺已经审理此案,没收酿酒器具,对群饮者罚钱,并将知法犯法,勾结私酒坊的官吏一律废黜不再任用。但都城脚下如此,郡县上更不必说。”
  计然认可地点了点头,如今这项禁令已经完全流于形势了,这一法令制定的出发点是因为认定“节约粮食”,但实施的结果却事与愿违。
  禁酒之后,因为贩卖私酒的利润很高,地方豪长、富商争相酿酒,粮食非但没有节省,反而耗费得更多,甚至催生了郡县上的有组织犯罪。其中以东阳、河内等富庶地区更甚,寄托于边关几而不征,鲁卫那边也有私酒流入。
  在吃了这次亏后,无恤也明白过来,在华夏这样一个追求现世福祉的社会中,无论出于道德、政治甚至是人命关天的理由,再严厉的禁酒令也不可能持久。后世的禁酒者如商鞅、汉文帝、曹操、刘备等,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不得不向现实让步。
  因为民众饮酒的需求是根本压制不住的,春秋之际饮酒之风盛行,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逢年过节,只要家境不太困难,劳累了一年的人们都希望能喝点小酒,手舞足蹈一番,至于酿造这口酒的粮食会不会是百里外饥民活命的口粮,饮用者并不在意。在乱世里,饮酒还尤其能安抚人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怯于祸患,只能借酒醉忘掉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酒自然就禁而不止了。
  于是赵无恤对计然说道:“故而寡人觉得,既然酒难以禁止,其实可以换一种办法,既能遏制私酿的风气,还能让府库增加收入。”
  计然是财政经济上的行家里手,立刻会意,笑道:“君上莫非是要在赵国实行半禁半驰,民间禁止酿造,只由官府实行酒类专卖?”
  ……
  赵侯无恤元年一月,为了顺应举国同庆的气氛,赵无恤通过大理寺宣布:解除去年颁布的禁酒令!
  一时间,民间各处富户、中人之家交相举杯庆贺,大夫和官僚、军吏们也在对这项举措拍手叫好之余,也大大方方地抬出了家里地窖中藏了很久的酒水,准备开怀痛饮。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这条政令还有后半截:“即日起,赵国实行酒榷!”民间禁饮法令解除,但禁酿之令仍在,私自酿酒的罪责更是加了一等,而官府将对酒类实行专营,以独占酿酒和销售的利润。
  对此,左史丘明的记载尤为精到:“自此,名禁而实许之酤,意在榷钱,而不在酒矣。”也就是说,名义上禁酿,其实又只许官府经营,目的是在从中抽税,而不是禁酒本身了。
  上头严令之下,地方上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雷厉风行地查出早就盯上的各处私酿,或收编或捣毁。一时间邺城及各郡县周围的大酿造坊都清扫一空,随之而来的,是酒肆重新开张,但摆上案几的,都是打上了官府专卖标示的新酒。
  对此,参与了私酒酿造贩卖,现在又被抄家的贵族、豪长、官吏,投机商人们自然叫苦不堪,可酒水的消费者们对此还是持欢迎态度的。虽然官府专卖的酒比起私酿贵了一些,可胜在质量,尤其是那些外界不知其制法的烈酒、清酒,更能卖出天价。
  这些酒榷收入对于入不敷出的赵国财政而言,犹如一剂强心针。酒榷政策实行后,仅仅是通过酿酒销售,太府即可以获得百分之二十的盈利。如果再加上高额的酿造利润——官府的作坊每生产一千钟酿酒,至少可得到二十万钱的盈利,其收入无疑是一笔很大的数字,确实能够解决财政上的匮乏。
  二三月份时,在“寓禁于征”里尝到了甜头的赵国太府,又连续出台了几项专卖政策。
  首先是重申了赵国币制,以黄金和五铢钱为唯二指定流通货币,废弃刀币、布币等币种,严禁郡县和民间铸钱。这次币制改革基本解决了私铸铜钱、币制混乱的问题,稳定了市场和流通。更重要的是,自此以后,不但是赵国九郡,连鲁、卫也被剥夺了铸币的权力,转由太府下辖的“邺城三官”(钟官、技巧、辨铜三官),分别负责鼓铸、刻范和原料。赵无恤这是狠下心来要狠狠吃一笔铸币税了!
  与之同时进行的,便是更加霸道的改革:盐铁专营。
  “盐专营”,即赵国官府明确规定不论是太原的大卤泽、河东的安邑池,乃至于各地煮出来的土盐,统统属于国有,贩卖私盐乃是死罪!在生产上实行官督民产,规定百姓在特定时间、特定地域煮盐,交付郡县的均输官、平准官统一收购、统一运输、统一销售。
  其实食盐由国家专营,并非是秦汉才有的东西,而是管仲的创举。
  按照管仲“官山海”的理论,计然给赵无恤算了笔账:“一个具有千乘兵车的大国,100万的总人口,每人每月征收3钱,一个月也就300万钱;但只要每升盐加价1钱,按照户籍实行计口售盐,每月即可多得300万钱,已等于每月3钱高额丁税带来的收入,就算打个折换算成粮食,也是一笔了不得的数量了……”
  “铁专营”与此类似,作为一种新兴的产业,官府垄断了境内大大小小的铁矿,从开采、运输、铸造、售卖都排斥私人商贩参与。使得这种赵国利器不会轻易流往境外,又能保证市场的垄断,让铁价维持在和青铜差不多的价格。
  简单的横征暴敛容易激起民变,但“盐铁专营”表面上并没有直接征税,不会引起人民的任何抱怨,达到“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是很高明的国家财政方式。
  这些都是赵无恤和计然一起合计的,计然的经济思想虽然重农,却不排斥其他产业,他曾向赵无恤明确指出“富国非一道,无末业则本业何出?”
  在计然看来,农业并非财富的唯一来路,工商业尤其商业同样是富国强兵的源泉,如今在农业上暂时玩不出花的时候,赵国便从工商上找到了出路,达到了不加农税口税而府库钱粮增加的目标。
  虽然以赵无恤对历史上“官营”,以及后世国企的一贯尿性了解,他自然也知道,在市场垄断和监督难以落实到基层的情况下,这三种专营不可避免会产生种种弊端。可如今府库枯竭近在眼前,就算是饮鸩止渴,他也只能执行下去,弊端之类的,只能期待在实践的过程中慢慢细化规范,加以更改了。
  有了这盐、铁、酒专营三管齐下的收入,计然今年的“量入为出”终于能顺利地做下去了,但虽然开了源,在支出上,依然得好好合计一番,咎待解决的,就是对赵国建立过程里,有功将士臣僚的封赏了……在这方面,计然就插不上话了。
  好在早在建国之前,赵无恤已经和董安于、邮无正两位商量好了举措。
  二三月份,在有功将士的期盼下,与当世制度大为不同的赵国《军爵律》开始颁布实行……


第1050章 军功爵
  “官大夫是第几级爵位来着?”
  刚下朝,田贲就揪着相邻的虞喜聒噪。田贲在受爵时太过兴奋,那些拗口的新爵位名字他压根就没记住,这会只能四下找人询问。
  “注意些礼数……”虞喜嫌弃地挥开他的大手,说道:“赵国功爵十二等,官大夫乃是第九级。”
  “官大夫……”田贲喜笑颜开,听着似乎是个不小的官,他又问虞喜道:“那你是什么?”
  虞喜淡淡一笑,昂起头来,露出了自己的金带青绶:“公大夫,第十级。”
  田贲脸色一板:“比我高还是比我低?”
  “十与九谁大?”
  田贲略一思索:“自然是十。”
  “那我便比汝高一等了。”
  田贲怅然若失,其实他曾经驰援鲁国、强渡龙门、奇袭新绛,追击秦军,所立功劳其实并不亚于虞喜。只是他也有不少过失,一度还被降职到基层做卒伍,现在能混上一个官大夫,已经是赵无恤格外抬爱了,所以田贲也没有抱怨,反而有几分感动。只是穆夏虞喜两位老伙计都比他高,他却只能和漆万、邮成等后来者混在一起,不免有些不忿。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勉之,勉之。”
  虞喜笑眯眯地拍了拍田贲的肩膀,一副“汝继续努力”的神态,随后便拉了拉腰间帛带,迈着跟礼官学过的朝臣步伐往外走去了。他本是赵氏马厩里的一个小小圉奴,经过十余年出生入死,屡立奇功,如今却位列赵国功臣前十,俨然跻身顶尖贵族之列,虞喜自然有资格骄傲。
  面对他的衣冠和绶带,爵位比他小的朝臣们无比露出了敬佩的神情,恭送他离开,因为放眼未央宫含元殿,能得到“公大夫”这一爵位的实在不多。
  在颁布的《军爵律》中,赵国的武功爵一共十二等,从低到高分别是:一级公士,二级造士,三级良士,四级戎士,五级国士,六级不更,七级秉铎,八级执戎,九级官大夫,十级公大夫,十一级执圭,十二级元戎。
  考虑到赵无恤自己都只是诸侯,自然不会照搬秦汉二十等爵,闹出“关内侯、彻侯”之类闹出笑话来,至于“左庶长、大庶长”等名称,更不能向现如今向赵氏匍匐自称小宗的秦国效仿,于是索性根据赵国自己的特点,弄出了一个“十二等爵”来。
  《军爵律》在赏赐爵秩的原则上有较严格的限制,“官爵之迁与军功相称”。举个例子,刚刚年满十七岁,傅籍入伍的庶民是普通的“戍伍”,通过作战,斩首或者擒拿生俘,立功后由基层的军法官登记在册,战后核实,便可以按照功勋多少“率受上爵”。
  一个首级或生俘,可以从戍伍升为公士,也就是最低级的爵位,之后所需首级或生俘数量递增,从公士升造士,要两个首级;造士升良士,三个首级;良士升戎士,五个首级;戎士升国士,十个首级;从国士升不更,便要二十个首级了……
  当然,当爵位逐渐升高,在军中的职位也会水涨船高,戎士、国士等,已经相当于统领百人的卒长级别,所在的卒要杀伤俘虏二十人,虽然有难度,却也有机会。
  前六级,相当于没有改革之前的士,后六级,则是卿大夫级别,立功的标准也不再是简单的斩首和俘虏,而是要考量在战役乃至于战争里是否尽到了责任,起到了战胜敌人的关键作用了。
  所以虞喜才能在三十余岁便升到第十级的“公大夫”,因为他的骑兵屡次起到了胜负手的作用。
  他和穆夏、田贲、漆万等人的出身相当于对赵国全民宣布: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门第、阶级和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赵无恤甚至规定:“赵氏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高爵”,这是取消宗室贵族所享有的世袭特权,他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仅凭血缘关系,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和爵位封邑。
  这是否意味着赵国彻底与“世卿世禄”决裂了呢?不一定,因为军功爵是可以传子的,如果父亲战死疆场,他的功劳可以记在儿子头上,儿子若能作战英勇,就可以守住爵位,但若坐吃山空,三代以后爵除!
  这是促使赵国百姓前赴后继参与战争的刺激,因为作战时斩杀的敌人首级越多,立下的功劳越大,获得的爵位越高,获得的待遇也越高。
  在军中,爵位高低不同,每顿吃的饭菜甚至都不一样,每年所领的军饷俸禄也不尽相同。
  比如戍伍是没有报酬的,甲胄以外的衣服要自带,只能吃最基本的口粮,作战就算死了,也是为国家尽的义务,除了不多的抚恤外,家人很难得到其他补偿。可一旦升级为公士,待遇就不一样了,最吸引人的,就是“军爵受田”。
  一般的百姓,一个成年男子受田百亩,用来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随着军功爵的增加,公士可以受田1顷半,良士2顷,并且可以拥有氓隶来帮忙耕种,依次递增,到了执圭、元戎,所受田地已经多达上百顷,可以说是富比半县的大地主了,不过到了那种程度,土地房宅的多少已经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军爵律》里还规定,爵位高者赏赐重,爵位低者赏赐轻,对军官的奖赏高于士兵。以第九级爵位“官大夫”为分界,官大夫以下立了功,不过是加赐几千钱、几个奴隶而已。但像田贲、虞喜这些高级将领,在意的是立功之后,随之而来的“赐税、赐邑”,也就是加赐食户,甚至得到领邑,成为封君……
  春秋毕竟是“封建时代”,封土为主君是每个人的愿望,虽然在执掌鲁国时,赵无恤靠张孟谈以身作则和“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遏制住了手下人获得封地的欲望,可在回到晋国后,已经陆续将一些边地的乡邑封给了手下人,如今只是把这些封赏规范化,法律化而已。
  其中,官大夫食税三百到五百不等,公大夫食亭里,执圭食乡邑,元戎食县……
  官大夫还只是封几百税户,而且不世袭,可到了公大夫,已经是直接食地了,所以又被称为“里大夫”,但仍然无法世袭。执圭则俗称“乡君”,元戎是“县君”,开始进入世代有勋的行列,这也算战国封君和汉代县侯的提前呈现了。
  迈步走出未央宫含元殿,得到了一座邺城附近里闾的“封地”,被众人艳羡的虞喜双目中,露出的更多的憧憬。
  赵国的十一级、十二级爵,现在只有二人,分别是董安于、邮无正,他们各自得到了一个乡,乃至于一个县的封赏!毕竟从赵氏到赵国建立的过程里,两位老臣付出了数十年心血,奠定了这个新国家的基础。
  其实虞喜缺席了对秦国、郑国的战争,否则他也能位列上圭的。
  这是赵无恤避免手下功高不赏的手腕,一开始高等爵位不宜过多。但虞喜依然期望自己能在未来的战争里立下更多功劳,像邮无正、董安于一样手持玉珪,穿戴卿士的冠冕,站在朝堂前列,更有一座可以世代相传的县邑,上万百姓等着他去治理,只要不犯法,子子孙孙都能享有如此荣耀……
  “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立功异域,驰骋中原,以取封君!”
  从这一天起,立功封为县君,世代相传,与国同休,不单是虞喜的志向,也是赵国有志于功名者共同的志向。虽然赵无恤已经在《军爵律》里直接说了:“所赐之县仅限代郡、上郡、河间、左冯翊,内郡一律不得封君!”
  而在有人介于国库空虚,试探性地请求,是否要实行“纳粟拜爵”时,赵侯更是断然拒绝。
  他说了一段话,一段出于孔子之口,但赵无恤希望子子孙孙在封爵策勋时永远遵从的话:
  “唯名与器,不可以贾人!”
  PS:参考秦汉二十等爵和汉武帝时期的十一等“武功爵”。


第1051章 擒贼先擒王
  纳粟拜爵,最初是猗顿提出来的。
  春秋战国之际,本就是工商食官走到尽头的时期,齐国郑国商业日益繁荣,城市贸易与日俱增,赵国也鼓励工商业发展,十年之间,数不清的小工商业者在各地出现,虽然富比邦国的大商人受到了压制,但仍然有许多人依靠经商致富。
  这些人虽然有钱,但社会地位并不高,因为《田律》对土地买卖和兼并的限制,也无法大量购置土地转变为大地主。他们迫切希望能够在新兴的赵国占有一席之地,而商人出身的平准官猗顿就代表了这些人的利益。
  猗顿认为,之前赵氏就在实行商人多交粟帛可以免除徭役的政策,如今赵国初立,面临国库缺粮缺钱,不如更进一步,实行纳粟拜爵,让商贾们将钱粮交付国家,换取爵位。
  不少朝臣为此心动,也有不少君子嗤之以鼻,赵无恤思虑再三否决了这条建议。虽然他也知道,纳粟拜爵的政策秦汉都实行过,汉武帝时期为解决财政危机还采取过“募民买复”、“入羊为郎”的措施,增加了国家粮库的储存。
  但长远看来,这依然是一种杀鸡取卵的行为,纳粟拜爵其实就是变相的卖官鬻爵,秦汉军功爵之败坏,发端于此!之后愈演愈烈,到了东汉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但军功爵已经完全流于形式,连三公都可以明码标价地叫卖了。
  所以赵无恤决定不开此恶例,不能让刚颁布的军功爵变成用钱粮就能购买的白菜。
  他毅然宣布道:“功名只向马上取!唯名与器,不可以贾人!”
  一时间,纳粟拜爵之说便渐渐没人提及了,在战争里得到了爵位的将吏们也松了口气,若是那些在他们眼里奸猾的商贾纳些钱粮就能与他们同跻一堂,那这功爵的分量就大大降低。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无恤是打算等到秋高马肥,粮食堆满仓禀后再出征泗上的,他让河间、卫国、商丘、鲁国等地保持防御状态,只派遣少量部队过境骚扰敌国春耕即可。
  然而树欲宁而风不止,三月底,有消息从东方传来:琅琊水师被齐吴舟师击败了,一时间,满朝震动……
  ……
  “自君上执掌赵氏起,十年来从未有此大败!”
  未央宫含元殿上,朝臣们一早就议论纷纷,所有话题都集中在琅琊海战上。的确,赵国建立的过程里,赵军虽然无岁不战,但大仗基本都赢下了,偶尔有小败,如田贲攻秦冒进被击退,也无碍大局。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几年前赵无恤力排众议,用琅琊盐税以重金打造了琅琊水师,拥有在海上看似无敌的巨大楼船,他亲自命名其为“玄鸟”号。然而被寄予厚望的徐承却在家门口一败涂地,船只损失大半,只能退回港口龟缩,向国内告急。
  好在玄鸟号没被击沉,不然国内少不了会有人认为“此战不祥”,劝阻赵无恤与吴齐开战了。
  “徐承丧师,此乃赵国之耻!”
  总体看来,朝中还是以主战派居多的,只是百战百胜惯了的赵国朝臣将吏们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次战败,纷纷提出,要严惩徐承。
  琅琊水师可以说是赵无恤一意孤行建立的,如今赵国立国后第一战就败了,实在是有些丢面子,但身为君侯者,就算是错了也不能轻易承认,何况赵无恤认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是正确的,只是因为执行、时机等种种因素导致了失败。
  在自述里,徐承承认了是他贸然出击导致了被齐吴舟师夹击,他这次注定要背锅。但以一支新兴水师大战两个水上强国,还能惜败而退,已经实属不易了,他有罪,但罪不至死,赵无恤可不想做杀了蔡瑁后发现水师无人可用的曹孟德……
  见有人甚至提出应该杀徐承以儆效尤时,他有些不快地说道:“如今就算杀了徐承,琅琊之败也不能改变,要紧的是赵国当如何应对。更何况,徐承退守琅琊孤城,左右无援,寡人纵然要杀他,也得先解除敌军包围才行。”
  现在的情况是,琅琊舟师已经退回港口,依靠投石机等岸防器械阻止敌船登岸。琅琊防守严密,齐国吴国的船只在海战里也有损伤,船上也没有运太多兵卒,故而在签订一份《海上之盟》后,没有强攻琅琊,而是在莒国其余海岸登陆,其意图是配合东莱齐军,反攻莒国!
  琅琊之败后,莒国已经是一团乱相:对沦为赵氏傀儡一直不满的莒子狅在一些大夫的支持下,试图在莒城起兵迎接齐吴军队,结果却被其余一些被赵国扶持的大夫,联合在莒国驻扎的国、高、晏三家击败驱逐,莒子逃往莒国北部投靠齐军,公然与赵国决裂,号召莒国人驱逐侵略者,恢复他们己姓公室的统治。
  至消息传来时,莒国已经和宋国一样分裂成两个部分:西部以莒城为中心的山地丘陵在国、高、晏三家控制下,东部的沿海地区则被齐、吴占领,只剩下孤城琅琊还在徐承手中,但也被包围起来,摇摇欲坠。
  含元殿上,一块巨大的诸侯方舆图被展开,侍中子夏指着东方对群臣说道:“莒国形势,其实均等的,国、高、晏三家军队有万五千人之多,过去一直在莒国驻留,以威胁齐国东部。齐、吴和莒子在莒国的兵卒也不会超出两万人……只是,琅琊城被从海陆两面包围,岌岌可危。”
  于是接下来的议题,便集中到了“是否要让鲁国发兵救琅琊”上了。
  众说纷辞间,一直以来都负责东方战事的大司马邮无正却道:“臣反对发重兵救莒!”
  此言掷地有声,赵无恤颔首:“大司马说说看。”
  众人纷纷噤声,凝神细听。
  赵国只有一位“元戎”,那就是永镇三川,享受世卿世禄的韩虎,董安于和邮无正则位列“执圭”,拥有可以世代相传的乡邑。邮无正身为大司马,掌管全国兵马,他的儿子邮成也位列官大夫,在做上郡司马,前途无量。不算韩氏的话,邮氏和董氏一样,俨然成了赵国第一批勋贵。但高处不胜寒,邮无正也要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地位的。
  于是他侃侃而谈道:“君上本欲秋收再南下开战,然而齐吴丑类已经率先开战,与前年去年的连横类似,此战也将绵延数百里,让东方诸侯全部卷入。然而在臣看来,莒,疥癣之疾也;齐,肘腋之患也;吴,方为心腹大患!”
  “大司马所言甚是!”赵无恤拊掌称赞,邮无正的分析,可谓一阵见血,他也是这么想的,治病,当然是要从最严重的治起。
  莒国的动乱一是因为琅琊水师败了,二是因为齐国挑唆莒子反抗赵国。而齐国则被赵国及其附庸团团包围,根本无力与赵无恤对抗,让陈恒抱有幻想的,归根结底还是吴王夫差妄图北上争霸。
  赵吴之战,才是这场战争的关键因素,其余不论是海战也好,莒齐也好,都只是这场角抵的陪衬罢了。蛇无头不行,打了蛇头,这条蛇也就完了。
  “让东鲁运粮入莒,帮国、高、晏三家稳住局势。此外河间、卫国、鲁国合兵威逼齐境,让齐人无法南下。寡人将亲自率兵去宋国,去泗上,与夫差对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击败了吴国,则莒国之乱自然平息,齐国也成了冢中枯骨,亡无待日了!”


第1052章 不让须眉
  大军出征,路途千里,多则一年,少则数月不能回来,在时间进入四月份后,赵无恤在准备战争事宜之余,也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家人。
  这天,他才结束上午的殿议,步入长乐宫温室殿准备用飨食,就被一个古灵精怪给缠住了。
  “兄长,听说您又要出征?”
  刚满十岁的赵佳穿着男童装束,梳着总角,胸前挂着瑞兽玉牌,穿着一身黄色绣鸟云纹的衣裳坐在赵无恤的膝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公子。
  一连串的问题从好奇的少女口中问出:“吴国在哪?兄长为何要征伐他们?”
  “千里之外的南方有句吴之国。”赵无恤拗不过她,只能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他们文身断发,不知礼仪,多年前侵占了你徐嬴阿姊的母国,让她流离失所,如今更妄图到鲁国劫掠,为兄要去将他们赶走。”
  “鲁国,是阿满(赵操)在的地方么?”赵佳和赵操虽为姑侄,年龄却相同,小时候两个小屁孩一直承欢于赵鞅膝前,关系极好,虽然已经分开数年,但赵佳也没把这个小侄子忘了,逢年过节鲁国那边还会送来给她的礼物,让她好不欢喜。
  “不错。”
  “兄长一定能赶走恶人!”
  赵佳捏起了小拳头,随后像模像样地学着宫女的动作,亲手倒了一盏酒递到赵无恤面前,祝贺他出征旗开得胜,惹得赵侯开怀大笑。
  见兄长今日心情不错,赵佳双眸闪闪,一双大眼睛又殷切地看着他,说道:“宗伯说过,赵氏子弟无功勋也不得为封君,吾等长大后,要成为赵国顶梁柱,为兄长分忧解劳……”
  “你这鬼机灵。”赵无恤伸手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骂道:“你是不是又穿着男装跟着恒、周等人一起听课了。”
  “还不是老宗伯老眼昏花认不清人,在课堂上,他可是夸我夸得最多。”赵佳吐了吐舌头,算是承认了。
  赵无恤是很重视赵氏子弟教育的,他让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同宗史赵做宗伯,管理日后将越来越多的赵氏子孙,同时也让他们从小得到很好的教育。
  不过这些教育只面向公子公孙,跟公女没什么干系,按照常理,赵佳应该穿着女孩装扮,梳着发鬟,跟在她母亲,或者乐灵子、季嬴身边,学习女红针线,应对礼仪,学习如何做一个窈窕淑女。
  可赵佳与赵无恤的女儿们不同,不似女儿,却像男孩,她打小便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到处乱跑。或许是因为玩伴都是男孩的缘故,她也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孩子,若津娟为她换了女孩的衣衫,她反而不高兴要闹腾。
  时光飞逝,十岁的赵佳成了赵国的“长公女”,她的玩闹已经不限于爬高上地,除了偷偷混进宗伯的课堂上听史赵说赵氏祖先的故事外,还从羽林侍卫那里学会了弓箭。这之后她就每天就拿着小弓,以及去掉矢的羽箭到处乱射,季嬴鹿苑之中的小动物们都遭了殃,或被拨毛,或被射伤,乃至于园中禽兽听到小公女的笑声,便狼奔豕突,惶惶不可终日。
  最近在得到一批从秦国南边南郑地区送来的矮种小马后,她更是迷恋上了骑马,坐在马鞍上有模有样,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姿态,小小的长乐宫园圃已经满足不了赵佳奔腾的心了……
  所以此时此刻听闻南方有战事,她居然主动请缨道:“兄长,这次出征带上佳可好?我会骑马,也会射箭,而且打架比周、刺都要强,可替您当戎右!当骑士!”
  “哈哈哈哈。”这童言无忌,惹得赵无恤哈哈大笑,指着她道:“男子主外,女子主内,你在宫中玩闹玩闹也就罢了,战场上血气极甚,其肮脏混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岂是你能去的地方?”
  谁料小赵佳勃然变色,横眉一抬,不服气地说道:“谁说女儿家不能上战场?宗伯说起赵氏祖先在殷商时候的往事时提到过,八百年前,嬴姓的男儿还要跟在妇好的战车后面,听她号令冲锋陷阵呢!”
  “彼一时此一时。”赵无恤知道跟这个年纪的孩子讲道理是没用的,无奈地摇头想道:“真不愧是武子的女儿,这倔强,跟父亲的脾气像极……”
  他索性敷衍道:“你现在年纪尚小,长的还没一匹马高,如何随我出征?等你及笄了再说,若实在技痒,等我大战归来行猎之时,便将你带上。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行猎就是练兵,让你也感受一下战场气氛。”
  赵佳没上当,撅起嘴道:“兄长几年前说过要带我去代北看看草原,却屡屡推迟作废……”
  小鬼头太聪明也不好啊,赵无恤也是无奈,这几年来他几乎没有一个月是安稳的,不是天灾就是战乱,不是远征就是封侯,足迹也遍布整个中原,哪有时间带着小妹去巡狩。
  不过他真的希望,在击败吴国后,赵国能有一个安稳的发展时间,自己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陪陪妻儿妹妹,不要这么疲于奔命。
  想到这里,他举起一只手笑道:“我答应你,这次一定会应诺。”
  本来有些失望的赵佳立刻双眼一亮,伸出小拇指勾住了赵无恤的手,说道:“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
  小手牵着大手,长兄如父,其乐融融。宫人们看在眼里,心中亦是十分温馨,这位小公女虽然调皮,实则心眼很好,从未欺凌过她们,在公女面前,赵侯会完全放下架子,如同一位普通的父兄一般,让庄严的宫闱气氛为之一松。
  不过她们很快就又打起精神来了,因为随着一声传喝,一行仪仗从宫外向内走来,曲柄黄伞下是宽敞的步辇,帷幕飘飘,里面坐着的人头戴鸾冠,长裙坠地,透露着一股雍容和威严,众人都知道,这是君夫人到了……
  ……
  赵无恤的君夫人是乐灵子,她今天没有穿礼服,只是着一身常服,嫩绿的宫装深衣,如同刚刚逝去的春光一般温柔悦目,衬托出身形窈窕之余,也不显得妖媚。她走近后面对宫女们的朝拜,目光温和,笑容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心。
  可在她靠近的时候,赵佳眼中却露出了一丝惧意,朝赵无恤身后缩了缩。
  小公女与徐嬴夫人很亲切,与其说是情同姐妹,不如说犹如母女,她有事没事就往长秋宫跑,惊吓到了鹿苑里的动物,踩死了各种草木,季嬴虽然心疼,也只是轻轻斥责后,替她拭去衣裳上的泥土和刺球。
  但赵佳却害怕君夫人,这也是长乐宫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或许是乐灵子执掌赵氏后宫,宫中约束比较严格,对赵佳四处胡闹有些不快,时常传唤过去加以申饬。加上有一次赵佳闹腾欢了着凉染上疾病,被乐灵子亲自诊治后,不由分说灌了几口苦药汤,还在屁股上扎针,一向倔强坚强的赵佳最怕这两样的,顿时哇哇大哭。
  虽然她的病很快就好了,但从此以后再也不入长信宫门,远远看到乐灵子的仪仗也会躲得远远的。
  这会见乐灵子来温室殿与赵侯共同进餐,赵佳便怂了,她没了刚才的活泼劲,颇有些怯怯地朝灵子行礼后,便向赵无恤告辞,忙不迭地离开了。
  “这宫里也就夫人能治得了她。”赵无恤倒不觉得有什么,看着赵佳从趋行到小跑的身影发笑。
  乐灵子却望着那个男装的少女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赵无恤的午餐并不奢侈,既没有极尽奢侈味道却一般的“周八珍”撑台面,也没有繁复纷杂的一百道菜供他选择,不过是一些作为主餐的面食,以及他偏爱的南方稻米饭。
  至于佐餐的菜肴,有在青铜炉子上滋滋地烤着的嫩肉,旁边摆着盛肉酱的铜豆和盛水果的铜笾,以及勺匕铏俎等物,只够摆满半个案几。
  赵侯吃饭的时候无关人员退下,乐灵子虽然贵为君夫人,但一直坚持执行妻子的本分,亲自服侍丈夫用餐,她将喷香的肉仔细切成块,调和鲜咸的肉酱,送到赵无恤面前,举案齐眉。随后就含笑看着他细嚼慢咽,自己只是少少吃上几口——她依然在为死去的兄长服孝。
  用餐完毕,自有宫女端着铜匜来让赵侯洗盥。
  直到这时,乐灵子才说道:“夫君心疼佳从小没了父亲,加以宠爱是应该的,但她毕竟是女儿身,如今已经十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及笄议亲。身为公女,代表的非但是自己,更是赵国公室的体面,该教的东西也应该教教她,不能总是穿着男装,舞剑开弓,跟男孩厮混在一起,传出去会惹来流言蜚语……”
  赵无恤沉吟了,这些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无恤的女儿们年纪尚小,也跟她玩不到一块去,所以她只能与公子们为伴。
  其中,与她最亲近的赵操很久以前便去了鲁国,乐灵子的儿子赵恒虽然才六岁,却继承了母亲的聪慧,身边自有一批宋国乐氏子弟陪伴;赵无恤的侄子赵周虽然很喜欢跟着赵佳,但他的母亲韩姬像祥林嫂似的深居简出,也不许赵周乱跑。如此一来,赵佳的玩伴便只剩下秦国质子,公子刺。
  自打年前公子刺来到赵国为质,便被赵佳当做新跟班,最近不管赵佳做什么,基本都拉着公子刺。他也成了进出长乐宫最频繁的一个外人,虽然是个七岁小屁孩没什么好防备的,但无恤还是从善如流。
  “公子刺虽然被视为小宗子弟,但宫闱之禁还是要有的,进出长乐宫的次数,是应该减少一些。”
  他对乐灵子笑道:“至于其他的事情,男主外女主内,寡人既然将长乐宫交给夫人来管,如何确立宫廷规矩,如何教育佳,让她能有个公女的样,夫人看着办便是。”
  乐灵子放下心来,却听无恤又道:“今日唤夫人来与我共餐,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告知于你。”
  “不知夫君有何要事?”乐灵子知道赵无恤百忙之中能抽空在温室殿里呆这么久可不容易。
  “孤即将远征泗上,宫中安定就要靠你了。至于国中事务,悉数交给相邦董子,他是赵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又精明强干,有他坐镇邺城,孤很放心。”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但惟独有一件事,寡人虽然坐镇中军,有羽林侍卫层层保护十分安全,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未雨绸缪的,若寡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不希望赵国无主,分崩离析……”
  “夫君洪福齐天,一定能平安归来!”
  乐灵子听得心里一颤,连忙伸手按到他的唇上,想止住丈夫这不祥之言。赵无恤却顺势拉着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笑道:“储君之位一日空悬,国人心中便一日不能安定。故孤打算在出征之前,册立恒为赵国太子……”


第1053章 麟之趾
  晨风清凉,暂时吹走了天气的闷热,未央宫含元殿外,扎着总角发鬟,穿着一身绣满玄鸟云图案新衣的赵恒置身于近侍中间,满心焦虑又兴奋难耐。
  这一年,赵恒六岁。
  殿门外的大鼎燃烧着香料,盔明甲亮的羽林卫们直挺背脊,昂然持戟站立,微风吹过,他们头顶飘扬着赵国的旗帜,上面画着炎日玄鸟。
  一切都那么庄重,一切都那样肃穆,这是继赵国建立后,赵恒参与的又一次典礼。虽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次他要出席的仪式,是很重要的,而且似乎是以他为主角……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正在入睡,母亲突然走进他的寝室,抱着他失声哭泣。赵恒被惊醒后为母亲拭去眼泪,不知所措,母亲却笑着说这是高兴的泪。
  “高兴也会流泪?”赵恒不解,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便被一群宫女包围,又是给他量身体,又是给他张罗新衣,等新衣制好,仪式便接踵而至了。
  如今,他已经站在这里,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善意,恶意,或者情绪复杂。
  在这些目光的聚焦下,赵恒没有示弱,他努力站直身体,想表现出六岁孩童所没有的成熟气度,仿佛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可实际上,他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孩童是敏感的,虽然之前已经演练过许多遍,可事到临头,赵恒仍然会生出一丝惧意,想要掉头逃离,跑回长信宫,拽着母亲的衣角寻求帮助。
  “公子。”就在他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位身穿绛色朝服的官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公子稍后便随我入内,不要回头。”
  是谒者令子夏,他是赵恒父亲身边的近臣,赵恒对他并不陌生,他温和的目光也让人心生安定。
  于是赵恒捏了捏小拳头,身后那些目光仍在,但其中似乎多了母亲那期许的眸子,让赵恒能战胜害怕的情绪,努力跟上子夏的步伐努,在仪仗护卫下向前走去,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回头。
  谒者令子夏要负责今日对赵恒的引导,他用很慢的步伐缓缓向前走,既要确保自己走的路线是笔直的,余光还得放在身后的公子恒身上,指引他前行,防止他磕绊。
  殿外的百余步一切顺利,然而就在抵达殿门处时,赵恒面前出现了一道门槛。
  宫中礼官很早就对赵恒说过:“公子公孙、卿大夫、士出入君门,不践阈。”意思是进入君主的宫殿时,应该从门中央所竖的一根门槛旁侧身而过,不要用脚踩在上面。
  门槛的作用是内外的界限,同时,它也是主人的身份高低的一种体现,作为诸侯宫室正殿,含元殿的门槛对于六岁孩童而言,有点过高了……
  子夏又偏过头看,想要鼓励赵恒前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对于赵恒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这道门槛,而是门槛之后的情形……
  他放眼望去,殿内,全是高大的身躯,臃肿的朝服,晃动的玉佩,还有一双双眼睛。
  相邦董安于那老态龙钟的眼睛,悍将田贲审视的眼睛,秦国公子刺充满艳羡的眼睛……这些更多更近的眼睛都直视着赵恒,似乎是期盼已久,现在只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赵恒脚步再度一滞,迟疑不敢进,直到他看到了父亲的眼睛。
  赵无恤坐在大殿另一端的君榻上,满头黝黑长发盘成精致的发髻,由君侯的冠冕固定,今日他的黑色眼瞳肃穆无比,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会在雪夜炉前,怀抱赵恒,娓娓细述《夸父逐日》《亡羊补牢》等寓言故事的人。他已经摘下慈父的容颜,戴上赵国君主的面具。
  但透过那一层玉旒,赵恒仍能感到,父亲是期盼他能继续往前走的,在威严的目光下,包含着勉励、鼓励……
  “勿要让汝父失望。”这是母亲对他耳提面命过无数遍的,于是赵恒一个激灵,掀起深衣,侧身举步迈过,虽然略显笨拙地,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
  看着赵恒无惊无险地迈过殿门槛,小小身影缓缓朝这边走来,来到他的御座前,北向下拜,举止毫无差错,赵无恤长长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一脸庄重,可实际上他和赵恒一样紧张,看儿子走过的这短短百余步,竟丝毫不比他煞费苦心一步步夺取诸侯之位轻松。
  但无恤心里也有欣慰,儿子总算没让他失望,这或许也是他离开母亲怀抱,从稚子变为堂堂赵国公子的关键一步,迈过之后,便是豁然开朗!
  赵无恤露出了笑容,示意赵恒上前。
  等儿子来到身边后,赵无恤再度仔细地看了看他,毕竟是乐灵子这种大家闺秀教导出来的,不但容貌上有几分母亲的秀气,衣着发式一丝不苟,举止得体,只是眼神里还有一丝丝的委屈,他毕竟只是个六岁孩童。
  正在这时,殿内的乐官也开始奏乐,叮叮咚咚地敲起了编钟,音乐有着轻快喜庆的旋律,乐辞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一时间,殿内钟罄齐鸣,琴瑟悠悠,一首《周南·麟之趾》演奏完毕,顿时引起了众臣的喝彩,他们交相称赞,随后同时朝高坐君榻的赵侯无恤祝贺道:“君上之公子亦如麒麟,威仪赫赫!”
  “善!”赵无恤也拉着赵恒,欣慰地指着他对众朝臣说道:“此乃寡人麟儿,振振公子,必兴赵邦!”
  ……
  实际上,赵无恤做出今天的选择,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枝繁叶茂、子嗣满堂,这是中国人一贯不变的价值取向,民间是为了传承血脉,养儿防老,王侯卿大夫之家则是为了让宗族延续,邦邑财产有人继承。
  可儿子太多了,也不一定完全是好事,让哪个儿子继承家业,往往会成为上一辈人的大烦恼。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赵无恤身为人父,打拼了十多年后,打下了大片江山,也少不了要考虑这个问题。
  他现在一共三个儿子,在宋国的“子商”是私生子,只能以“玄鸟坠卵,无孕而生”的说辞存在下去,再加上他尚在襁褓,基本上与赵国的继承没有瓜葛。至于其余二人,分别是长子赵操,以及嫡子赵恒。
  纵观之前的历史,商代的继承制度是父死子继,辅之以兄终弟及。直到西周初年,周公制礼作乐,嫡长子继承制才被严格地执行下去。
  于是不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四个贵族等级,继承财产和职位者,必须是嫡妻长子;如果嫡妻无子,则立庶妻中地位最尊的贵妾之子,这就是所谓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种继承制度与商制相比,有效地避免了兄弟阋墙引发的祸乱,从而维护了君权的威严和邦国的稳定。
  可以说,嫡长子继承制度,是周朝宗法体系能够维系至今的关键所在。自此以后,除去鲁国偶尔会有“一继一续”,宋国时不时出现“兄终弟及”外,各国都按照这种基本法来传承。到了一百年前,齐桓公召集诸侯在葵丘会盟时,还订立盟约说:“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意思就是不要更换正室夫人,不要更立非嫡长子为继承人。
  可是齐桓公本人却没有遵守这个盟约,他的夫人有王姬、徐嬴和蔡姬三人,都未生子。另有“如夫人”者六人却每人都有一个儿子,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齐桓公已立公子昭为太子,可之后又反悔,宠爱卫姬,答应了立她的儿子无诡为太子。
  这种对继承人暧昧不明的态度,直接导致了齐桓公生病时,国内五公子反对公子昭继位,相互攻杀,史称“五子乱齐”。这些不肖子孙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连齐桓公死了都没空给他收尸,等内战结束,蛆虫都已经吃饱喝足从门户里爬出来了……
  与之相似的,还有晋献公废太子申生而改立庶子,导致了晋国连续内乱,若非出了重耳这个霸主之姿,也许已经被秦楚踩在脚下肆意欺凌了。
  赵无恤不打算重蹈那两位自以为“英睿”的国君的覆辙。
  “我可不想做齐桓公,还有晋献公……更不想做历史上的赵襄子。”
  历史的迷雾遮掩住了真相,所以赵无恤也不知道,历史上的赵襄子究竟是何原因,竟放弃了自己的五个亲生儿子,偏偏对兄长伯鲁之子赵周青眼有加。赵襄子在三家分晋后,把赵周封在代地,称之为“代成君”,一副分国给他的架势。
  在赵周早逝后,赵襄子竟还不罢休,又立伯鲁之孙赵浣为赵家的继承人。这一而再再而三,不但他的五个儿子十分不满,连赵鞅的幼子赵嘉也有想法了。赵襄子死后,弟弟赵嘉就驱逐赵浣,自立为国君,被称为赵桓子。桓子继位十余年后也死了,赵氏族人说:“赵桓子做国君本来就不是赵襄子的主意。”于是大家一起杀死了赵桓子的儿子,再迎回赵浣,拥立为国君,这就是赵献子。
  所以赵国王室,其实跟赵襄子没啥关系……
  原本三家分晋时,以赵氏最强,魏韩都要仰其鼻息,然而经过赵氏这一来一回十几年的动乱后,魏氏的魏文侯便率先完成改革,迎头赶上。魏国取代赵国成了三晋之首,以至于战国初期,赵一直是魏的小弟,国势也衰微不振。
  赵襄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赵无恤不得而知,但他结合前世今生,觉得对储君之位暧昧不明,前后反复,是为君者的大忌,因为对女人的偏爱爱屋及乌,更易储位置,就更是把国事和闺房情趣弄混淆了。
  于是赵无恤决定,早立太子。休要让国内储君之位空悬,让朝臣心中不安,勿让别有用心者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再说了,虽然历史上赵襄子这副身体还有四五十年好活,现在若从壮年就善于调养,不要沉溺女人和酒色,只怕能活更久。但就像赵无恤对乐灵子说的,出征在外,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楚昭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管你有多大的雄心壮志,也敌不过小小心疾。
  作为一个谨慎的人,赵无恤总是喜欢把事情准备周全再去迈下一步,万一有意外,他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硕大家业,会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身死地分。
  若按照正统的理论来看,赵操年纪虽大,但他母亲是伯芈,是妾室,赵恒虽然年纪略小,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但赵无恤不会单纯按照礼法来做事,他还要考虑到两个儿子的能力和未来发展。
  “阿满……”想到这个儿子,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有一丝歉意。
  作为无恤的长子,赵操刚出生的那几年独享了父爱。直到六卿之乱,赵鞅死去,赵无恤必须坐镇河北,无法兼顾鲁地,于是就让年幼的赵操去鲁国做“正卿”,以安鲁士之心。这之后七年过去了,父子二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上次相见,还是元月他来祝贺父亲列为诸侯。
  赵操已经是十余岁的小少年,身材瘦高,赵无恤都快认不出他是自己儿子了。因为长期分离,此子与赵无恤的关系有些生分,在缺少父爱的情况下,又造成了怯怯的性格,并且因为体格较弱,也对弓马之事无甚兴趣。
  但更让赵无恤不喜的,是他过于仁厚实诚了。
  一月份时,赵无恤让赵操来面前问对,便发现他对礼、乐、诗都掌握得不错,但的言谈里有许多“柔仁好儒”的成分,当时便斥责道:“赵氏乃皋陶之后,立国自有制度,本以礼法杂之,奈何纯任德教!?”
  ……
  PS:百科将赵襄子卒年定在公元前425年,这一年份是根据《史记·赵世家》里赵襄子在位年份推算的,然而在此之前,史记却将赵简子死去的时间延后了18年(左传载赵鞅前476年死,史记却错记为前458年)。
  如此一来,史记里说“襄子立三十三年卒”,便应该是公元前443年,这才是赵襄子准确的卒年。赵桓子夺位也应该是这一年,可以作为佐证的是《竹书纪年》:“晋敬公立十又一年,赵桓子会[诸]侯之大夫,以与越令尹宋盟于”,晋敬公十一年,是前441年,可知赵襄子这时候已死。
  所以小说里,赵无恤的生卒设定为:公元前519年—公元前443年。
  以上参考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三三、赵简子卒年考。


第1054章 赵国太子
  “若是按照周礼那一套,你现在应该退让鲁国大将军之位,把权柄统统交还给鲁侯和三桓后人,孤也应该取消侯号,将土地献给晋侯和天子。鲁士虽然有颇具才干者,但也有些人是俗儒,不知时宜,喜欢是古非今,使君主眩于名实,忘掉自己的邦国立国之基何在,你年纪尚小,应该多跟张子学习治国之道,而不是被鲁人的礼乐迷惑。”
  那次问对把赵操吓得不轻,同时也十分委屈,他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少不更事,同时也十分疑惑,父亲不是让他要融入鲁人之中么?为何却变了说法?
  赵操不知道的是,此一时彼一时,赵无恤将他放到鲁国的时候,必须借重鲁地的力量打赢内战,抵御齐国。所以大量卓拔任用鲁士,用于排斥鲁国贵族势力,对颜阖、孔门弟子等鲁地名望较重者十分优待。可现如今,赵国已立,赵氏的核心已经转移回冀州,对赵无恤而言,鲁国诸士的价值已经没那么大的,他们的意见,听或不听在两可之间。
  谁料,这些人真是润物细无声,自家儿子不知不觉间竟然被他们渲染。事后赵无恤也自责,把赵操放在曲阜那种周礼残余极重的地方,虽然有张孟谈为师,可身边也有许多孔门弟子,少不得会有人向他灌输些孔子的施政理念,以及对仁德礼乐的推崇……
  无恤痛定思痛,打算等这次战争结束后,北方大势将定,鲁国已经没有必要分一个儿子看着了。到时候,他要在赵操保留鲁国卿位的前提下召回邺城,让他在身边多听听多学学,甚至入临漳学宫历练一番,多接触些不同的学说,希望能把这股歪风扭转过来。
  但赵操已经十一岁了,理念能被更正,性格却有点难,赵无恤觉得他若为国君,略嫌质朴天真了,很容易为臣子所欺骗。
  所以总体来看,比起赵操的过于仁厚怯怯,赵恒更加秀内惠中一些,他被乐灵子教育得十分乖顺,可内里却也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和韧劲,从今日上殿就能看得出来,赵无恤对此子的未来更看好,也更方面将他带在身边从小培养。
  当然,还要考虑到两个儿子的母族。
  正所谓子以母贵,在母家方面,自然是赵恒完胜。乐灵子出身宋国卿族,乐氏之势半宋国,是赵无恤扶持的对象,虽然现在继承人幼弱,但乐灵子已经完全脱离了纯粹依靠母家和出身的境界了,她是邺城人眼里的妙手圣医生,拥有极高的民望,这也会给赵恒不少加分。
  综合以上种种,赵无恤便做出了决定,这才有了今日的册封典礼……
  他起身,拉着赵恒,对殿内群臣宣布道:“今日,寡人将册公子恒为赵国太子!”
  大事已定,随后进行的典礼只是追加的过程了,赵无恤虽然厌烦繁缉的礼仪,但在册立太子上却十分认真,因为册立的是未来的君位继承人,是一国之储君,任何怠慢都会让人咀嚼出其他意味来,两位公子虽然年幼,可他们背后,也有各自的支持者。
  在这繁复的仪式里,赵恒就有些晕头转向了,相邦董安于站在他的西北,向东侍立,宣读赵无恤册立太子的策书。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邦国,必建立元储,以固国本,绵社稷无疆之休……寡人有嫡子恒,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元年四月五日,授恒以册宝。立为赵国太子。正位东宫、以重百世之统、以系国人之心……”
  宣读完毕后,赵无恤让谒者令手持太子印缓,神情庄重地交给赵恒捧着。至此,册立太子的仪式进入高潮,董安于、邮无正、计然、邓析、史赵五位重臣正步升阶,上殿恭贺,齐呼君侯得此良嗣,乃赵国之福……
  群臣拜贺之下,赵无恤心中却有更多的想法:“我压根就不指望自己的儿子强于我,甚至于,我都不需要一个开拓之君,只需要一个能守成的中庸之主。但前提是,他要继承我的理念,不要让国家脱离正轨,阿满太没有自己的主见了,若是继位,他只怕会是汉惠帝、汉元帝之流……”
  而赵恒,赵无恤握住了儿子的小手,他眼中迷茫多于兴奋,虽然未来不可预测,但无恤还是希望,他能成为汉文帝那样内圣外王的守成之君!
  ……
  册立太子,自然要在民间来一出大赦,赵侯下令,先前有作奸犯科而服刑的人,他们的家人可以通过为赵军运送辎重粮草,为其减轻罪过。至于那些在禁酒期间私藏酒水或贩卖私酒的贵族、商贾,也可以用大量钱粮来赎罪。
  一方面是与国同庆,另一方面也是为战争筹备最后的粮草,但计然算了算,把各地常平仓里的粮食算上仍然有些缺口,除非去到泗上,让鲁国、曹国运粮,或者在宋地就地取食。
  “宋国去年乱了一整年,春耕秋收都被耽误了,现在哪有什么余粮……”
  无奈之下,赵无恤只能将出征日期推迟到五月夏收之后,另一方面又削减出征人数,同时开始卖国债……
  国债,也就是国家凭借其信用,或自愿或强迫向私人借款,中国最早的“国债”,还得再过两百年,由末代周天子周赧王首创。周赧王听信楚国说客之言,打算用天子的名义召集六国出兵伐秦,抵御其东进,他让西周公拼凑6000士兵,由于没有军费,只好向周地的富商地主借钱,最后合纵不了了之,借的钱却很快就花完,债主纷纷上门讨债,堂堂周王只好隐藏在宫中的一座高台上。这才有了“债台高筑”这个成语。
  “希望我不要落到那个下场……”签署向国内贵族、军功地主们借债的诏令后,赵无恤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在董安于、邮无正和计然都能理解这种权宜之计,邓析也为国债出列了具体的归还程序,加上赵国强盛,虽然对外撕毁了无数次盟约,对内的信誉却还不错,带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理,家中有余钱余粮的勋贵们很乐意献粮。
  如此一来,战争筹粮渐渐充足,只能雨季停歇,大军便能南下。
  出征前一天,赵无恤选择去长秋宫过夜。
  ……
  他的后宫虽然还算和平,但也并非一团和睦,乐灵子是正室夫人,而季嬴最受宠爱,地位仅次于她。至于另外两位媵妾,孔姣因为是乐氏的媵,和她站在一条船上,一月份刚从鲁国归来的伯芈则与季嬴亲近。如此一来,长信长秋二宫一东一西,遥相对峙,虽然平日礼数有加,两边也时常往来,但在外人眼里,赵侯对两位夫人的重视和宠爱,就像一杆天平一样,此高彼低的。
  其实赵无恤心里,这齐人之福也不好享,若是没有情感倒是算了,有情感夹杂其中,就得考虑平衡问题了。
  这不,在立赵恒为太子后,他便时常在季嬴的长秋宫歇息,除了想让季嬴理解外,也因为她怀胎七月,需要抚慰。
  见赵无恤一下朝就过来,季嬴自然是欢喜的,她挺着大肚子不好走动,就让侍女服侍赵无恤换了常服,又令人备了他所喜的膳食,在等待用飨的时间里,赵无恤搀着季嬴,在花园里散步。
  “少许走动对母子都好。”
  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想到又要给“阿弟”生儿育女,季嬴还是腼腆地一笑:“夫君怎知是个儿子?”
  “医扁鹊亲自给你诊脉,这次应该错不了。”赵无恤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不会亏待了他,此番出征,正是要为他打下片封国,作为降生的礼物。”
  “夫君若能平安归来,便是最好的礼物。”季嬴有些无奈,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等待,和那时候看着父亲远征一样,大军出征,归期不知,无恤归来时,也许孩子都能四处乱爬了。
  至于腹中孩子的未来,季嬴很知足,也信任无恤的承诺。
  长秋宫依然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宫室里最用心的地方就是鹿苑和花圃,这里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走到这里,赵无恤不由脚步一停,看着庭前出神。
  季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顺着小径往前,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一条清澈的溪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溪水边,一位穿着宫装的少女正蹲在溪边打水浇花。
  她肤白似雪,一点不像南方艳阳下的姑娘。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花蕾一样温柔悦目,一边哼唱着越地的歌谣,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听了她的歌,溪水里的鱼儿也要沉底,见了她的容颜,园圃里的明艳鲜花也忍不住羞愧地闭合起来。
  连自称“不好女色”的赵无恤也忍不住瞩目,季嬴见状,心中不免微有酸意,稍微用劲,捏了下赵无恤的手。
  赵无恤回过头来,哈哈一笑:“夫人宫里的花又多了不少。”
  “只怕夫君之意不在花啊……”季嬴转念一想,随即指着那少女道:“夫君还记得么,这是你送来让妾调教的越地美人西子,妾身体不便,今夜是否要唤她侍寝?”


第1055章 西施(上)
  “以色相魅惑赵侯,博得其欢心,于枕边哭诉吴国恶行,使其亲越厌吴……”
  想起离开会稽时自己被赋予的使命,西子便感觉恍若隔世,这次入赵之旅,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赵侯无恤是个对欲望极其克制的人,他没有像勾践、范蠡等人一样被西子的容貌所迷惑,更未急不可耐地让她侍寝尝鲜,而是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将西子发配到长秋宫“以备箕帚之用”。
  西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被园圃和鹿苑包围的宫殿,见到了她的新主人,徐嬴夫人。
  对于西子这样的庶民女子而言,诸侯夫人是高高在上的,西子在越国时入宫学习礼仪,也见过越王夫人。那位夫人在吴国为奴婢三年受尽苦楚,甚至被夫差唤去侍寝过。受此奇耻大辱后,越王夫人也与勾践一样变得敏感而神经质,看到西子等人,眼中满是冰冷和妒意……
  但徐嬴夫人却不一样,她穿着红色的冬装雍容而华美,是正儿八经的中原贵妇,对西子的容颜虽然惊叹了一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嫉妒,和颜悦色地让她起身,与她交谈。问她从何而来,祖上在徐国任何职位,何时流落到越国,今年几岁了,家中可有亲人……
  就在这闲聊中,西子总算放松了下来,聊了一会后,女御告知了徐嬴夫人赵无恤的安排,徐嬴夫人笑骂了一句:“这等妙龄美人备箕帚之用,也就君侯能做出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怜惜地看着西子:“往后,你就现在园圃里侍候吧,正好君上为我寻来了南方楚越之地的薜荔、荼蘼,这些花木北方少见,虞人不知其习性,你既然是从越国来的,当知晓一二。”
  因为事情的发展与西子的想象不太一样,她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现在只能下意识地应诺。
  于是她便在长秋宫内做了一名高级宫女,冬去春来,白雪消融,万物复苏,鹿角掉落又长出,柳树的嫩芽抽了条,花蕾一点点在枝头绽放,而西子也将溪水边的南方花木照料得妥妥帖帖……
  慢慢地,她也习惯了赵宫里的生活,和炎热潮湿的越地相比,这里更为干燥寒冷,比起会稽的高脚竹楼构成的“宫室”,这里宫室巍峨,门禁严格,她压根不知道长秋宫外是何情形。
  好在西子此行的目标赵侯无恤极其宠爱徐嬴夫人,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日,必定会来长秋宫过夜,次日清晨方归。
  “这也许是我的机会……”越人重诺,既然使命未完成,西子就必须不断尝试。时间紧迫,于她们一家有恩的越国日日夜夜受着吴国的苛政,越国的王和百姓都盼望着能复仇雪耻,所以她也不能干坐在这长秋宫里虚度终日。
  远离越国,同来的越女也被分散安置在其他宫室,孤身一人,在这里,她只能靠自己……
  西子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同处一室的宫女们寒暄,打听赵侯的往来规则,所经路径——她在会稽时专门学过北方话,虽然很难去掉越地女子那听上去软绵绵的口音,但交流并无障碍。
  在好言好语博得旁人信任,得知赵无恤行经路径后,又一日,西子擅自离开了她的职守,打扮好自己的容貌,一早便侯在过道旁的花木从里。只等赵侯车驾经过,她就假装路过,出去让他见到——就算赵侯对自己不感兴趣,西子也必须尝试,必须让赵侯看到她,想起她……
  然后召见她,临幸她,宠爱她,纵然她内心一百个不情愿……西子咬了咬牙,这就是她背负的命运。
  她是个柔弱的女子,来赵国的路上,她数番想过退,想过逃,想过离开,甚至将希望寄托在范蠡身上。可范蠡终究弃她而去,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把完成使命作为她存身于世的唯一寄托。
  至于对范蠡的那一点私情,既然对于他而言,志向和承诺比她重要,那段似有似无的情,也渐渐淡了……
  左等右等,终于,她看到在宫内寺人管宁监(宁致远!)引导下,赵侯的车驾在慢慢驶过来……
  西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张口欲言。
  然而下一刻,她却从背后伸出的手拉住了。
  一回头,一位面相凶恶的傅姆对她怒目而视,身后则是那几名与她同居一室的宫女,低声训斥她道:
  “贱婢,不想活了?竟敢来勾引君上!”
  ……
  次日赵侯离开长秋宫后,在柴房里被关了一夜,受尽宫婢们冷言冷语讽刺的西子才被带到徐嬴夫人面前。
  虽然身上衣着普通,还有被撕扯的褶皱,却并不妨碍西子明艳不可方物。
  徐嬴夫人面沉如水,当面问她:“西子,这数月里你做的很不错,将花圃照料得井井有条,我正打算将你升为近侍女御,你却擅离职守,跑到御道上窥伺国君车驾,是何居心?”
  “贱婢该死!”西子五体投地。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都在徐嬴夫人手里,但如今什么说辞都没用了,她已经来宫里几个月,迷路无从说起,擅离职守也是罪加一等,更何况,身后早有人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徐嬴夫人想必一清二楚。
  西子从那位教她们房中之术,以及宫闱礼仪的楚宫白发宫女处,听说过诸侯后宫秘闻。那些楚平王的夫人们为了争宠,真是用尽了手段,或让其他夫人滑胎流产,或不惜里赶尽杀绝。至于自己宫里的女婢,若有人产生非分之想,胆敢勾引君侯的,直接缢杀以儆效尤!
  等待自己的,是否也是这样的命运?也罢也罢,反正自从被范蠡舍弃,使命又诸般不顺后,她已经心力交瘁,越国是回不去了,若能痛快一死也好。
  然而徐嬴夫人看着她,却并未如西子想象中的那般妒意大起,也没有让旁人为难惩处她,而是唤她来到身旁坐下。
  “你从江南之地千里迢迢来到赵国,自然不是为了做一个浇花宫女的,博得君侯欢心,为母国赢得盟友,应该就是你的目的吧?”
  “夫人,贱婢死罪……贱婢正是为此才被送到赵国的。”
  西子立刻泪眼婆沙,相当于默认了这种说法,这并不过分,她必须依靠自己的演技才能渡过这一劫。
  只要不把种大夫在她离开前,最后对她嘱咐的话暴露即可。
  “若吴亡越兴,还望西子能在宫中牵住赵侯的心,让他沉迷枕席,荒废朝政……”
  孰料,徐嬴夫人先是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隐晦曲折的心思,最后化作了释然和怜惜。
  “越国的事情,我也曾听君上说起过,为国献身,何罪可言?你我同样是亡国之余的苦命人,却在这邺城里相遇,冥冥之中或许自有天意。”
  她给西子赐座,随即拉着她的手对旁边的众宫女说道:“我与君侯成婚时虽然是以诸侯之女的仪式嫁的,却没有媵妾相伴。西子乃徐国遗族,往后,她便相当于我的媵了!”
  西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季嬴的“媵”,虽然没有正式给她名分,但自此以后在宫里无人不敬她。
  她对此十分不解,只能归结于徐嬴夫人的善意和对她的垂怜,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又是感激,又是觉得愧对了她的好意。
  然而更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情接踵而至,这一夜,西子刚从溪水边照料完花回来,季嬴便让傅姆告知她,速速沐浴更衣,准备侍寝君侯……


第1056章 西施(下)
  宫室深深,当门扉从外面被合上后,已经梳妆打扮好的西子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
  赵侯无恤正站在偏殿厅堂内,逗弄笼子里的一只来自南方的罗鸗鸟,西子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柔声唤道:“君上……”
  赵无恤回过头,看到一位天姿国色少女跪拜在面前,清雅的打扮,肩膀瘦小,惹人怜惜。
  她弱弱地说道:“妾乃于越粗俗女子,入赵时不知礼数,冒犯了君上,在来长秋宫为奴婢数月,多亏夫人调教,略知礼仪,今日夫人遣妾来此侍候,君上若是不嫌妾容貌不堪入目……”
  西子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便不由得露出在会稽时练习已久的妩媚笑容来:“妾愿陪添枕席,博君欢愉……”
  然而赵无恤却还是初见西子时那种晓有兴趣的神情,凝视着她的眼睛。
  实际上西子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赵侯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西子之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寡人又不是泥人,怎么会嫌弃呢?”
  被如此称赞,西子不知是喜是忧,却听赵无恤又说道:“当年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鲁国,听诸侯礼乐,便能从诗里看到列国风情。舞乐不分家,既然今日闲暇,你再为孤跳一曲舞吧,也让孤在出征前,憧憬一下南国风光……”
  ……
  越地文明不够兴盛,反倒是从楚国传入了不少东西,比如越国的执政,也被称之为令尹,会稽的宫人,也多引入楚人,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许多舞人。西子肤白腰细,楚舞之中翘袖折腰的妩媚,跳起来是其余女子望尘莫及的,而楚舞里揉入了越地的歌谣,由她软绵绵的声音唱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侯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君侯。”
  她似乎化身船娘,荡着小舟,半羞半露,柔情似水,越语哝哝,娇柔乖顺,颇能激起男性本能的爱护,只想登上船只,与她蒙上被子亲热一番。
  长秋宫的偏室似乎变成了江南水乡,莽原荒林里暗藏着的竹楼人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然而唱到这里,西子却莫名的迟疑,舞姿略乱,长袖击中壁顶,她咬了咬牙,索性盘旋着飞舞,顺势跌入赵侯的怀抱之中。
  这样一位可人儿投怀送抱,岂能不接着?
  果然,赵无恤接住了她,一时间如同软玉入怀,他揽着她的腰,扶起了西子,表情很是和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西子心胆俱碎。
  他问:“郑旦在吴宫里,给夫差跳的也是这样的舞么?”
  ……
  恍若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西子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顿时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汗透重衣。
  “妾,不知道君上在说什么……”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诸暨苎萝山,村西浣纱女,越君勾践图谋复国,以赵侯、吴子好色,乃用范蠡之谋,遍访美色,得西子、郑旦,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分别献于赵侯无恤、吴子夫差,以求赵吴构难,越国亦能结交强援,顺势复国……我虽然身处北方,却并非耳聋目睽,有些事情想查,还是查得到的。”
  说完以后,赵无恤神情安详地看着西子,西子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到赵侯面无表情,在她心里,此人的可怕程度又多了几分,比阴郁的越王勾践更令人畏惧。若他对自己有意,为何要将自己放置在长秋宫不闻不问?若是他对自己无意,为何要将自己的过往查得这么清楚,甚至连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美人计细节也说得大体不差……
  他到底想做什么?
  西子岂能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名声极盛,与其说赵无恤是对这个人感兴趣,不如说是对她的名号感兴趣。
  至于刚才说的话,大半是赵无恤根据前世对西子的记载随口一提的,可在西子听来,却是震撼莫名。
  她放开抓住赵无恤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后,五体投地,绝望地道:“君侯既然已知妾底细,亦知越国之谋,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是妾欺君,妾愿领罪,但越国此举亦无可奈何,还望君侯能履行承诺,助越复国!”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像是认命了一般,来到赵宫之后,西子才深刻地感觉到,她在会稽那三年所学,与打小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淫过的君侯和夫人们来说,实在是太嫩了。
  赵无恤却笑了起来,走到西子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残暴,如此阴毒吗?我不是吴王阖闾,不必用美人头颅来为霸业铺路,如此佳人藏于深宫,还是要活的才好。”
  西子诧异地看着赵无恤,他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你身为越人,为报效越君于施氏一族恩情而毅然入会稽,是为孝;受越国重托,远赴北方异国,是为勇;孤身一人,举步维艰,却仍然不忘承诺,屡屡尝试,是为信;能够靠自己的容貌舞姿让寡人意动,是为智。有仁信勇智,虽为女子,却胜过许多男儿无数。若越人都能像你一般,我便不奇怪勾践能够复国了。”
  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君侯……君侯……不怪罪妾欺君?”
  赵无恤不以为然:“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妾以恩,妾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怀有心计?”
  “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世间之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西子怔在当场,两行清泪流了出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赵无恤面前,她百般掩饰的所有伪装忽然崩塌,自己被剥得不着寸缕,暴露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在赵无恤不加掩饰的瞩目下,羞怒而倔强。谁料这时,肩头却多了一件他亲自披上的衣服一般……此种感觉,百味交杂。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一更天已至,夜色已深……
  西子擦了眼泪,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时候不早了,妾侍奉君侯入寝……”
  “算了。”赵无恤却摆了摆手,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舞也看过了,话也说尽了,你心中放不下对越国的承诺,何必勉强堆笑,曲意逢迎。”
  他继续转身过去,逗弄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罗鸗鸟,似乎它比西子更加有趣:“越国送来的美人寡人收下了,至于什么时候品尝,那便是我的事。且留下一个念想吧,待寡人讨平吴国,完成了与越国的约定,到时候你使命完成,或许便能安心待在赵宫,在寡人面前能够更自在些、更从容些……你先下去罢。”
  西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如蒙大赦,却又怅然若失……
  她乖顺地下拜告辞,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却听赵侯又唤了她。
  “西子!”
  “妾在……君侯有何吩咐?”西子暗骂自己,为何明明被赵侯玩弄于股掌之上,心里却有种淡淡的期待感?在自己的目的被完全看穿后,她已经没了引诱赵无恤的念头,只想赶紧调头逃离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男人,可一听到呼唤,脚步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心里怦怦直跳。
  此人之命,她无从抗拒,只能顺从。
  “你改一个名罢。”
  “啊?”
  赵侯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西子惊诧:“改名?”
  “对,你出自施氏,便叫西施吧。”
  西子歪着脑袋,不知所谓:“可是,这不合女子取名之制……”
  “赵宫里,我便是规矩,抬举谁,贬斥谁,都在一言之间,改个名算什么。”赵无恤一笑:“越国的西子已是过往,从今以后,你就是赵宫的越美人西施!”
  ……
  西施离开后,室内只剩下赵无恤一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以为,他听不出来她今夜最后一句饱含的绝望么?看来她还是没把范蠡完全忘掉,这个姑娘,还得继续调教啊……
  他现在是君侯,也是男人,对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赵无恤也有着某种隐秘的洁癖和骄傲,毕竟已经不是前世的初哥了,对女人,他挑得很。
  西施,这个看似柔弱的南方少女,的确可令男人心动,连赵无恤也无法无视。既然越人拱手将她送来,赵无恤也就顺手接纳,但说实话,没了历史传说本身施加的种种光环,现在的西施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更漂亮些的女子,如此而已。
  初见时,赵无恤除了欣赏之外,内心也洞察一切。这个越国少女心系使命,纵然心有不愿,却依然向他送上最妩媚的微笑,两次向他献舞,试图引诱他上钩。
  但效果却没她想象的那么大,这样的舞蹈,赵无恤见过更火爆的。
  十年前,赵无恤看过南子在祭祀中的祭舞,她化身神女,与神灵应和,与天地共鸣。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服。从她身上,赵无恤看到了诸侯公女的高贵,看到了人神一体的圣洁,以及内在暗藏的风骚,过目难忘。她尽情挥舞着长袖,如神祇般野性奔腾,引起他身为男人、身为雄性的征服之欲。
  和季嬴浓烈的亲情不同,和与乐灵子的相濡以沫不同,赵无恤对南子的欲望像是吸毒一般上瘾,比鲨鱼对鲜血的渴望还重。他们的战场在床榻,也在朝堂,在天下,他们相抗衡相挑逗,如同丛林中的雌雄双豹,一奔一逐,男人若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对那个女人而言,配偶必须比她更强势,才能让她甘心承欢身下。
  与之相比,西子的引诱,就略显稚嫩了,远不及赵无恤在面对南子时被挑起的炙热欲望。
  当然,赵无恤承认,翩翩起舞,越语哝哝,的确令人沉醉,在软玉入怀时,自己还是心动了。只是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开万世太平,若是没有更多的羁绊,这一点点心动,不会成为他在心头记挂太久的东西。
  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赵无恤也不会排斥。若是不成,亦不会霸王硬上弓。
  “那样多没意思。”赵无恤打开了笼子,放出了那只羽毛鲜艳的罗鸗,它已经被赵无恤喂食好几个月了,有食有水,在温暖的室内也无惧外面与南方差异极大的天气。
  “刚来时,你还各种挣扎,扑腾翅膀,甚至还敢啄我,眼里尽是哀伤,毕竟身不由己被人送来取悦于我,没了自由,更与心有所属的伴侣分离,是你最大的痛苦。”
  赵无恤抬起手,让罗鸗面朝门口。
  “可现如今,你还想飞么?”
  面对黑黝黝的外部世界,已经习惯了宠溺的罗鸗怯怯不敢飞离,停在赵无恤的指尖继续梳理自己艳丽的羽毛。
  历史上的西施是悲剧的,本是山村里无忧无虑的少女,却因为容貌出众,被当做工具,卷入吴越争霸,她在背负上使命的那一刻起,便再难自由飞离开了。侍奉夫差,却又要毁灭夫差,而在战争尘埃落定后,等待美人的也不是越人英雄般的礼遇,而是冷漠的畏惧,把她当成祸国之女。
  她的命运,最后绝不是和范蠡“游于五湖”那般美好,而是墨子所言的“西子之沉,其美也。”
  生于深山,死于大江,鸱夷皮裹身,为鱼鳖所食,红粉化作骷髅……
  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不管吴越相争的战鼓敲的多么动人心魄,对于西施而言,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现如今,她有了不一样的选择,入赵宫,呆在赵无恤眼皮底下,在这里,没有美人离殇……
  赵无恤不敢说宫中是她最好的归宿,但至少不会比历史上更差。现在是大争之世,战乱四起,哪儿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个孤身女子,有倾国容颜,贸然放她离开,反倒是害了她。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青春活力,她不应该流离失所,承受压抑、恐惧和无奈。
  至于成全西施与范蠡双宿双飞什么的……且不说范郎将事业和君恩看得更重要,更要紧的是,赵无恤虽然有疾,却没有给自己头顶染绿色的习惯。
  也许是高处不胜寒,也许是普通的女色已经无法满足君侯的大欲,在成为一国之君后,自己内心深处似乎解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人心是最幽暗难测的东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变人心、束缚人心甚至释放人心,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的游戏啊……
  “也是让自己别被朝政国事逼疯的一种调剂吧。”
  赵无恤自嘲地笑了笑,抚了抚罗鸗鸟后,将它继续关回笼子。
  他现在考虑的是,等征吴破齐归来,休养生息几年后,要不要在漳水河畔修一座铜雀台?
  ……
  这一夜,被强行改名为“西施”的少女百感交集,怅然无眠,她就像刚入笼的鸟儿一般,被投喂时仍有种种不适。
  而长秋宫的主宫室内,长秋宫的女主人季嬴也难以入睡。
  季嬴有自己的打算,无恤正值壮年,现在不管诸侯还是外面的卿大夫,都恨不得把家里的女儿妹妹往长乐宫里塞,可以想见,未来赵侯的后宫会越来越庞大,这是难以避免的……
  她年纪渐渐大了,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色难免会有衰减,虽然知道赵无恤对她的情感并非单纯的情欲,而是浓厚的亲情,但有些事情,季嬴还是会考虑的。
  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季嬴没有媵,这是天然的劣势,不过赵无恤送来她宫里的西子却是一个好的人选,首先她无依无靠,就季嬴暗地观察,此女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本性不坏,若施加援手,她必然感恩戴德。其次,她还是徐国遗民之后,且不管这是真是假,有这层身份在,此女就与她这个“徐国公女”有天然的关联,日后若能得宠,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无法夺走她的地位,这一点,季嬴还是有自信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季嬴已经看出来了,赵无恤口头说不要,可心里其实是对这个西子很有兴趣的……
  她对阿弟太熟悉了,他在长秋宫里有意无意地询问,他携手季嬴散步时平淡无常地眺望,都证明他没有忘记西子,虽然季嬴不知道,赵无恤惦记的不仅是西子的容貌,更多的是她“西施”的这层身份。
  这一日赵无恤出征在即来看望季嬴,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过去几个月里未曾碰面,今日却偶遇西子。季嬴见状,索性顺水推舟,将赵无恤往前推了一把。
  与其等猫儿馋得受不了时偷腥,还不如将鱼送到他嘴边,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算是阿姊对阿弟的一种怜惜吧。
  当然,事后她也暗悔,也曾骂自己为何要这么大度,同时也恼火赵无恤犹豫之后竟然答应了下来……
  这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开始“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果不其然,士皆是喜新厌旧……”
  季嬴就这么含着泪,酸溜溜地卧在榻上。只可惜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谁料外面的女婢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随即门扉被打开了,有人在门边笨拙地脱了鞋履,只着足衣,蹑手蹑脚地朝卧榻走来生怕惊醒了季嬴。
  季嬴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心里很是欢喜,却故意闭目装睡,别过脸去不理那人。
  榻很宽,但那人依然小心翼翼地在边上就寝,没有贴身过来,也没有扯被子,只是和衣而睡,似乎是生怕吵醒季嬴,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看他如此温柔,一如往常,季嬴的心便软了,冷冷地说道:“夫君这么快便完事了?”换了二人亲热时,情意浓烈时,可是要折腾半晚上的。
  赵无恤也不作答,在旁边笑了一会,说道:“我让她回去了。”
  季嬴这下就诧异了,赵无恤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啊,她回过头来问道:“为何……唔……”
  还不等追问,她的樱唇便被赵无恤封住了。
  过了良久,二人的唇依依不舍地分开后,赵无恤才抚着她的腹部,凝视她的眼睛笑道:“诸侯权势极大,国内国外美人无数,任我撷取,或许她们有千种风情,但都难以入我心扉。无恤可以有佳丽无数,但阿姊却唯独一人啊……”
  ……
  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直到云板敲了三下,两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宫女内侍们按时备好洗沐之物,宁监也在屏风外低声道:
  “君侯,时辰到了!”
  赵无恤不言,起身穿衣戴冠,邺城外还有一整支的大军在等着他,午时一刻,大军将开拔南征。
  季嬴也默默地看着众人服侍赵无恤披挂上盔明甲亮的戎装。
  正如诗言: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她仿佛看到一只英姿勃发的雄鹰正欲鼓翼飞行,自己想要阻止,却又无从阻止,之后几个月里,她必然是如望夫石般朝思暮想,忧心愁苦。日月如梭,青春行将远逝,思念的人却不见踪影,闺怨的妇人也禁不住慨叹:“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夫君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
  但季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一句承诺:“妾待子归!”
  赵无恤则看着玻璃镜里的自己精神焕发,齐家治国之后,自然是要扫平天下了。
  他也回头对季嬴笑道:“下次归来,我便会携你们母子同游徐州!让世人知道,嬴虽旧姓,其命维新!”


第1057章 《南征记》译者序
  《南征记》译者序:
  《南征记》,又名《征吴录》,原作者柳下越,字子骞,兖州山阳郡巨野县人。其父柳下跖乃鲁国人,曾在大野泽为盗,被赵无恤击败后收编,官至鲁国左军将,在历次战争中为赵氏屡立奇功,也做下过“洛北屠俘”这种“人神共愤”之事。基于以上种种,有人说他是“英豪”,说他是“史上第一位农民起义者”,也有人说他是“屠夫”,蔑称其为“盗跖”。其所做之事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暂且不论,柳下跖于赵国建立前夕,沿崤函古道入桃林塞进攻秦国时遇伏中箭而亡,如同惊鸿掠影,结束了他颇具争议性的一生。
  据《史记·柳下跖柳下越列传》,以及现存的柳下家族谱牒记载,柳下跖战死时,其长子柳下越仅有十七岁,正在临漳学宫求学。临漳学宫是赵国的官办大学,也是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但最初时学宫并没有后来诸子荟萃、百家争鸣的盛况,仅有少数学派,各个学科也在起步阶段。
  柳下越少年时并没有展现出过人的天分,靠着父亲的威名才得以加入学宫,从临漳学宫的档案可知,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对礼、乐、诗、书等均无兴趣,常言“小子无他志略,唯想效虞龙城、赵子苇立功异域,以获封君,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当时名声大躁的骑兵将领虞喜和赵葭给他很大的影响,其中赵葭还是柳子越在学宫时交往甚密的好友,在赵葭从军后,常与他书信来往。
  父亲的功勋,好友的激励,以及当时崇尚“军功授爵”的大环境,使得柳下越没有成为一个学宫先生,而是选择了投笔从戎。与诗书相对,柳下越的骑术、御术、剑术、弓箭都很不错,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方舆地理的学习上十分出众,并对“大九州学说”有浓厚兴趣。
  在柳下跖战死后,柳下越选择离开学宫,迎接父亲尸骨回乡,将其安葬在大野泽东山岛上。两千年沧海桑田,随着黄河济水改道,大野泽也渐渐湮没消失,过去的东平岛现在是一片内陆洼地,柳下跖之墓也难觅其踪。
  总之,基于柳下跖对礼乐孝道的鄙视,柳下越也遵守其遗言,只守了一个月的孝期,便毅然加入赵军。
  只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河东的大战,以及后续的伐秦之战,在之后的伐郑之战里赵军势如破竹,没有遇到硬仗,被安置在中军的柳下越也没有任何出彩的表现,只是这次初次出征,让他得以见识到郑、宗之间的山川地理,扩宽的见识。
  在赵国建立后,颁布了十二等爵,作为汗马功臣,柳下跖被追封为“公大夫”,按照《军爵律》里爵位降级传袭的规定,柳下越荫父功,减一等成了“官大夫”。
  官大夫属于十二等爵中的第九级,是一个高等爵位,可以拥有户税。也是命运捉弄,柳下越的本意是沙场立功,得以封爵,谁料还没有立下任何功劳,仅凭父亲的功勋便获得如此高位,心中不免忐忑。同时也会受到功勋群臣的质疑,据《史记·虞穆田伍列传》记载,与他同等爵位的田贲甚至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他是“虎父犬子”。
  在这种情形下,柳下越所受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很希望有机会证明自己。
  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赵元年,赵国和吴国的在鲁宋泗上的矛盾加剧,最终演变为战争。当时的赵侯无恤决定亲征,柳下越也踊跃请缨,获准在骑兵里做一名副将,从君出征。
  春秋末年的赵吴之战,是奠定定鼎格局,乃至于我们现在历史的一次大战。可惜从史书记载我们可以知道,柳下越在这场大战里依然没有什么亮眼的功劳,悻悻而归,但他却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战争纪实,那就是《南征记》。
  柳下跖虽然在后世戏剧、影像里常以据啸山林的大侠形象出现,但实际上,他出身于鲁国贵族展氏,少年时也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能在辩论上将当世的名士孔子说得哑口无言。在其父影响下,柳下越从小便识字,在进入学宫后虽然在诗书礼乐上成绩不佳,但与当时的“史家”“小说家”两派士人接触,耳渲目染之下,文字功底不差,加上他素来喜欢记录沿途山川地理的习惯,便促生了这一本仅有数万字的随军笔记。
  值得一提的是,史学界一直有一种“文体备于春秋之末”说,也就是说,后世的纪传体史书、小说、笔记、辞赋、诗词、戏曲,乃至于散文、笔记,都是在春秋之末这不到五十年时间里井喷出现的。其中缘由,一是因为天下趋于一统,临漳学宫建立后,华夏士人有了一个广泛交流的平台,夏商周三代文化得到了总结和发挥,催生了新的思想和文体;其二,纸张的发明,毛笔的改进,乃至于雕版印刷术的面世,使得书写不再是一种昂贵的贵族特权,在纸张这一载体上呈现的内容,也不再是甲骨文、金文的寥寥数笔,或是竹简帛书上的惜墨如金。
  而笔记这一体裁的开创者,恰恰是柳下越的《南征记》,在他五十年后的《史记·艺文志》也把他当作为“小说家”中的一员。
  综上所述,《南征记》是以笔记的形式按时间顺序书写的,虽然文字略显粗糙,修辞稚嫩,远不及《史记》在叙述这场战争时的用词华丽,恢弘壮阔,也不及左史丘明在《左氏春秋》里的严谨深入。但胜在作者是这场“春秋霸业终结之战”的亲历者,在许多细节上,是史记和左史无法企及的。
  当然,从我们后人的眼光来看,更主要的是,《南征记》作为柳下越一手持剑,一手持笔的处女作,是他后来创作更伟大作品的台阶。而这场战争里柳下越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也是促使他数年后做下更伟大事业的动力来源。
  虽然年代久远,但《南征记》的手抄稿一直流传,柳下氏家族也有较完整的底本,现存的邺城书局影印本《南征记》就是以这本手抄底本为基础,并参较了其余大约六七种流传的版本,对照《史记·柳下越列传》等相关史料,相互校订而成。
  如前所述,史学界对《南征记》的研究已经十分深入,但并不为大众所知。将这本两千多年前的古书翻译成贴近大众的白话文,让更多人从另一个层面去了解那个恢弘的时代,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了解华夏民族的伟大开拓者柳下越的早年经历和心境,是十分必要的。
  我们在翻译本书时,将尽量尊重原文,但在语句逻辑和修辞上会尽量通俗易懂。但出于对历史原貌的尊重,当时的人名称呼、地名等,均按保持书中原文。比如赵无恤,当时只是诸侯,译文便不用后世追加的种种尊称头衔,而是沿用书中柳下越对他的称呼“公”“君上”等,因读者在阅读说或有疑惑,特此说明。
  最后,在《南征记》白话文译本成书出版之际,笔者仍然要感谢邺城书局的各位领导的支持,以及柳下家族后人的协助,是你们一如既往的理解,才有本书的诞生!


第1058章 好高骛远
  “公元年,夏五月初五,立夏日,军出邺城……”
  “五月十日,至棘津,饮马大河……”
  大军渡河是极其漫长的,这也给人一点难得的闲暇时间,柳下越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手持细细的兔毫毛笔,小心翼翼在姜黄色的纸张上记述下这些天的行程、沿途见闻、山川形势,正打算将其吹干后叠好,却不防外面有人不经通报便掀帐而入。
  “子骞!”
  柳下越连忙将自己的笔记随意揉成一团塞到行军毯子下面,一回头,却是一位模样英武,身材瘦高的将吏,却是他的好友兼上司,骑兵校尉赵葭。
  “不是说好投笔从戎么,哈哈,又在写什么?”
  赵葭进来时,正好看到柳下越将东西藏起来的这一幕。
  柳下越连忙摇头:“没什么。”
  赵葭知道这位学宫里相识的好友近来压力极大,先是父亲战死,随后又猝然得到了一个“官大夫”的爵位,他迫切在战争里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而非“虎父犬子”。
  但赵葭不好意思直说,虽然柳下越勤劳苦练,个人武艺不错,在地图上指点起山川时也振振有词。但他却没有其父柳下跖的个人魅力,以及领兵作战的才能,别说与他“官大夫”爵位对应的师帅,柳下越现在做赵葭的副将,带一个旅都有点吃力,毕竟这才是他参加的第二场战争。
  于是闲暇之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就成了柳下越缓解压力的一种习惯。
  赵葭也不说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个人闷在营帐里作甚,快些出来,去外边看看风景,在河边吃些酒……”他连忙止住话头,笑道:“不对,军中没有酒的,只是吃点肉,喝点醡浆而已。”
  赵国在民间禁酒令虽然松弛,但军中酗酒可是大罪。
  柳下越不好推辞,便跟着赵葭出了营帐。
  ……
  一路上,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与继承了母亲,一个大野泽普通渔妇样貌,长相普通的柳下越不同,赵葭模样英武。他出身尊贵,是赵侯的堂弟,和柳下越一样出身学宫,这样一位只需要随便在军里混混资历便能一路升迁的勋贵子弟,却愿意从基层做起,当一个小卒长。去年征秦,他带着百骑驰骋数百里,在雍都附近的岐山之北发檄文示威,大壮赵军士气,也吓得秦人连忙乞降。
  现如今,他已让自己的名声叫天下人所知,也颇受赵侯赏识,称之为“吾家之千里驹”。
  想到这里,柳下越叹了口气,他同样有志于军旅,如今的路看上去比赵葭顺利,年纪轻轻已爵列官大夫,可其实才是荆棘重重啊。这高高的爵位,父亲的威名,朝野的嫉妒、羡慕、审视,种种目光让他举步维艰,有时候他甚至想辞去一切爵位,从基层打拼。
  不过他作为柳下跖的独子,赵侯肯定不会允许这种让外人觉得“使功臣子弟寒心”的做法的,柳下越只能争取在这次战争里证明自己!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河边。五月初阳光灿烂,却见大河汹涌,滚滚东去,一道长长的浮桥已经由辎重营里的工兵配合赵国大河舟师搭建完毕。各营正在各自的营垒里依次等待通过,等轮到他们的部队时,只怕要到明早了。
  “别看两岸铺天盖地,其实才三万余人。”赵葭眺望了一会后说道。
  “三万余人便如此之多,那河东之战时双方十多万人的会战,那得多大啊。”柳下越一直为自己错过了风陵渡之战而深深遗憾。
  这次战争和去年不太一样,去年是在冀州内部打,路途较近,所以赵氏几乎拼上了全部家当,把一切能召集的兵员都召集了。可这一次则是劳师远征,战场远在宋鲁泗上,他们现在才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千里馈粮,士有饥色,与之相对,赵国也没法像上次一样,一口气出动“十万之师”了。
  现在的赵国有一都九郡,除了三个军的武卒(分别驻太行东西、鲁),理论上每个郡在战时都能征召一军,赵国的总兵力有十七万左右,这次南征,因为粮食只是勉强够用,于是赵侯只带了一军武卒和一军邺城兵,一军骑兵作为中军,从邺城开拔。外加河内军作为左军,上党军作为右军,左右两军直接从荥口坐船,沿着济水东行,与中军约好在大梁附近汇合。总兵力不过6万,等到了泗上,加上宋鲁的兵力,才可能接近十万。
  至于河东、太原等地,因为在对秦战争里出了大力,兵民疲乏,外加路途遥远,赵无恤便没有征召,让他们休养休养,作为后备部队等待调遣。
  而东阳、河间二郡兵卒,或要防御中山、燕国,或要随大司马邮无正配合鲁、卫军队威胁齐国侧翼,做出进攻姿态,让齐国人无暇与吴军汇合。
  于是便有了今日中军等待渡河的情形。
  在河边绕了一圈,他们便觉得炎热难耐,回到骑兵驻牧的地点后,赵葭又寻了同师的几名旅帅过来喝点浆水消暑,一边也商议等会的过河顺序。
  聊着聊着,话题就变歪了。
  “去年代郡、上郡骑兵在延安汇合时,延河之畔有几万马奔腾,何等壮观?可惜连年鏖战,从河东打到秦国,又从秦国打到郑国,马儿或是病死,或是羸瘦不堪骑乘,如今赵国所剩马匹却只能凑出来三个师来,许多骑兵还无马可骑,不得不组了一个‘下马骑兵’,至于其余人,当初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南下,却只得走路回代郡、上郡,真是……”
  这边杨氏的旅帅唾沫飞溅地说完,另一头一位张氏的旅帅也接话道:“带再多的马有何用,如今人吃的军粮才勉强够,再多几千匹马,你我都得饿肚子了!”
  他们在那吵着,柳下越就在旁边默默听着,默默记着,马匹太过羸弱,马的饲料也不够养活它们,这一直是阻碍赵国扩大骑兵的难题。若是在塞外草场上倒是好解决,可将代郡上郡的骑兵内调,就会出现战马水土不服病死的情况,也会与内郡兵卒争粮。光是靠青草可满足不了战马那庞大的胃口,战前非得菽豆、麦面才行,不然就会掉膘。
  等他再回过神来,发现话题又歪了,赵葭正在与旁人争论世间哪种马最好。
  “自然是代马!”来自代郡的杨旅帅坚信自己的伙伴是最棒的。
  “雍州马也不差。”张旅帅撇了撇嘴,他长期在河西、上郡停驻。
  他们争执不下,便看向了师帅赵葭,想让他来分个高下。
  赵葭一笑:“我倒是觉得南方的骕骦马也挺好,虽然个子不如代马高,但是耐力更好,在丘陵地带也能如履平地,若是去南方作战,代马和雍州马均不如骕骦。”
  “不行不行,骕骦马少啊!更何况,若是与草原上的戎狄相遇,马儿个头更高便更占优势,骑着骕骦马去,只怕会被弯刀砍了头颅。”
  这下变成三个人的争执了,最后还是柳下越轻咳一声说道:“其实这天下间最好的马,可能不在中夏,甚至不在九州之内。”
  ……
  三人同时盯着他,杨、张二位是难以置信,赵葭则是若有所思,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柳下越,请他继续说下去。
  柳下越道:“那种马,叫做天马。”
  杨张二人则有些疑惑:“天马?”
  “不错,天山之马,故称之为天马。”柳下越眼中露出了一丝憧憬,对他们说道:“我在学宫时,曾看过一本名为《穆天子传》的藏书,上面说天下不止九州,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只是雍州以西的地方,与中原往来甚少。但五百年前,周穆王曾经让赵造父驾驶八骏去过。本来八骏便是中原最好的马,可到了天山西王母国后,造父却看到了更好的马,次马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其蹄如爪,不但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流下的还不是汗,而是血!”
  “血?”这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于是造父称其为汗血宝马,又称天马,周穆王归来时曾经向西女王讨要,却被拒绝。西王母国的人说,这种马其实不产自天山,而在天山以西,越过崇山峻岭的极西之地……”
  杨张二人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赵葭,他们是军中武夫,但赵葭却是在学宫呆过的,又是赵氏近亲,应该知道。
  赵葭点了点头:“不错,那本书我也翻过,的确是这么说的。”
  其实以他的聪明,也知道那本《穆天子传》其实是君上在建立学宫后才编篡的,虽然加入了赵氏口口相传的传说,但里面大部分内容,实际上是赵侯亲自拍板写上去的。至于是真是假,无人能知。因为赵葭对赵无恤的疯狂崇拜,他只能归咎于君上开了天智,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年,真可谓是赵氏之福啊……
  不管怎么说,得到赵葭的肯定后,张杨二人有些信了,他们赞道:“啧,若是真有此马,拿来与作为坐骑,岂不是妙极。”
  “若是能与代马、雍州马、骕骦马杂处下马驹,只怕又是新的良马。”赵国的骑邑不单是训练作战,他们也一直在做牲畜杂交的实验,只是除了骡子渐渐普及外,效果并不大。
  说到这里,柳下越已经说开了,他兴奋地说道:“穆天子传里还说,其实那极西之地,不止有天马,还有一种草木,叫做苜蓿,开紫花,落地生芽,很快便能长成,天马就是吃了这种草,才如此健壮的。若是能像管仲从山戎处引入戎菽一样,将苜蓿引入中原,战马草料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了!”
  然而赵葭却给他泼了一捧凉水:“子骞,虽然我相信书中所载是真的,但赵国之西,尚有秦国、义渠、乌氏、西羌、隅支,层层阻隔,我光是从泾水跑到岐山,就几乎丧命。至于再往西,沿途究竟是何情形,书中也只是轻描淡写。五百年了,那些邦国可能早已湮灭,道路也长满荒草,否则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能够重复吾祖造父的壮举,去昆仑,去天山看一看?连天山都去不到,那更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极西之地就更没法到了,又如何将天马、苜蓿带回来呢……”
  柳下越一愣,随即不服气地说道:“就算是层层阻隔,自然会有人去凿空的,就好比当年吴国和晋国之间相互不知音信,巫臣却想方设法绕路过去,子苇如何知道日后赵国不能和西王母国再通往来?更何况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学更多的知识,让天下人开拓更多的眼界,看更高的天空,这不就是学宫的理念么?”
  赵葭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他虽然锐意进取,却也是个务实的人,永远只盯着眼前的目标,他摆了摆手,停下了这个话题:“那也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现如今,还是先胜过吴国再提其他罢,时候不早了,二三子也下去准备准备,帅部过河。”
  临走时,他还善意地对柳下越说道:“子骞,我知道你志存高远,但吾等为将者,还是要务实一些,不能好高骛远啊,看得太高太远,往往会连脚下的路都走不好,摔了跟头,征郑时的事,你忘了么?”
  柳下越悻悻而归,回到营帐后,从行军毯下拿出了他的那用胶粘在一起的小本子,看着自己所记述的《南征记》,正打算将今日之事也记述上去,提起笔后,却又叹了口气。
  在去年征郑之战时,因为他行军调度有误,惹得田贲破口大骂,说他父亲柳下跖是雄鹰,而他柳下越,却只是一只小鸡……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若是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在田贲,在赵葭眼里,他柳下越,就是这样的吧。没有雄鹰之才,却凭借父亲的死得到了雄鹰的位置,不思索自己能做什么,却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憧憬自己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而他,便应该听他们的话,好好缩在高高的鹰巢内,享受这地位,不要试图展翅高飞。
  但想到父亲曾经对他许下要“同游五湖四海,见他人之所未见,至他人之所不能至”的承诺,柳下越便浑身颤抖,孤独地站在营帐中,捏着他的行军笔记,低声说道:“汝等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他倔强地抬起头:“我相信,他日必有人能凿空极西之地,若别人不去,那便我去吧!”
  ……
  赵无恤本人并不知道,他几年前在棋盘边角的一招闲子,竟然已经引得柳下越心生豪情壮志,他依然坐镇中军,催促大军速速过河。
  花了两天时间渡过大河后,因为郑国北部已经割让给赵国,设置了几个县,由河内郡管理,沿途粮草都有保证,行军的速度徒然变快。到五月十六日时,中军抵达了宋国边境,一座名为“黄池”的小邑,在这里,中军与从济水坐船过来的河内、上党两军汇合。
  与此同时,无恤也得到了来自南方的消息:吴王夫差已杀子胥!凿邗沟于江淮之间,誓师北伐,欲与赵无恤交锋于泗上!


第1059章 倒行逆施
  黄池原本是个小地方,但因为济水流经,是东来西往的必经之路,所以就成了一处水陆冲要。
  赵侯无恤元年夏五月中旬,从北方渡河而来的赵国中军近四万人,以及从荥经由济水乘船而来的河内、上党两军两万余人,便在此汇集。
  为了方便调度,宋国已将黄池让予赵国,这里暂时归大梁县管辖。
  赵无恤带着羽林军刚进驻黄池邑,大梁令言偃便匆匆赶来,向他报告了南方吴国的最新近况。
  “吴王夫差已杀子胥!”
  得知此消息时,赵无恤只想哈哈大笑,若说他对吴国还有忌惮,大部分是来自伍子胥的,当年伍子胥出使齐国,随便几句话就给赵无恤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后来伍子胥认为越国威胁更大,极力劝阻夫差北伐,若夫差真能听他的,赵国还有些奈何吴国不得,毕竟历史上劳师远征,深入南方江淮之地,因为水土不服、自傲冒进而大败,毁了自己一世英名的豪雄不在少数。
  但若夫差为争一时之勇,来北方与赵无恤会战的话,他反倒是求之不得。
  现在夫差果然如历史上那样杀了伍子胥,赵无恤对吴国唯一的忌惮也就没了。
  但是在言偃面前,赵无恤还是收敛情绪,心怀惋惜地叹息道:“悲乎伍子,夫差真是倒行逆施,自毁柱梁啊……”
  言偃虽然是吴人,但对吴国王室没什么忠诚可言,他来中原已经十多年了,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赵氏臣僚的一员。但他在吴国时,通过延陵季子,也与伍子胥有一面之缘,对那位白发苍苍,充满传奇的吴王纯臣,虽然生不出亲近之感,却也敬佩有加。
  如今骤然听说他因进谏惹怒吴王而惨遭杀戮,顿时心生不平。
  “君上说的不错,夫差的确是倒行逆施!”接下来,言偃满脸悲愤的将夫差的作为说了一遍。
  原来,伍子胥饮剑自杀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我死了以后,把我的眼珠摘下来,分别悬挂在都城北门和南门之上,我要亲眼看看吴国的灭亡,究竟是赵军先来破城,还是越寇抢先入侵!”这些话在太宰伯嚭的添油加醋下,还是被吴王夫差知道了,他大为愤怒,竟不准舍人安葬伍子胥,而将老者的尸体装在用鸱夷皮革做的袋子里,让它在长江中漂浮……
  “夫差还说,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如何能见吴国霸业?伍子尸身在大江里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此外与伍子相善的被离大夫,也被他不由分说施以髡,如此,国内再无人敢劝阻夫差北伐……”
  说到这里,言偃再也忍受不了了,下拜道:“伍子尽忠职守,谁料夫差残暴不仁,不但不听谏言,反而杀害伍子,下臣虽为赵臣,远隔千里亦感得齿寒,更为伍子不值。夫差虽号称姬姓之裔,实则已完全沦为纹身蛮夷,其心如长蛇大豚,贪得无厌,欲侵吞华夏,将暴政施加于中原,还望君上能讨之!”
  自己讨伐吴国的大义又多了一个,赵无恤自然欣然应诺,他立刻在黄池诏令三军,为伍子胥发丧,哀悼这位“忠贞如日月”的大夫。
  赵无恤还亲自书写了一篇祭文:“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他将伍子胥比拟作商纣王时的忠臣比干,将他的历史地位拔高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
  同时也宣布道:“伍子知事君尽忠,而不知逆君致祸。夫差虽为姬姓,却不用夏礼,残暴不仁,效仿蛮夷之行,滥杀忠臣,信任奸佞。寡人亦以蛮夷丑类视之!中国不振旅,而蛮夷入寇,此役不但是赵国与吴国的交锋,更是中原文明之邦抵御句吴南蛮入侵之战!”
  随即,六万大军兵分两路,五万人继续从陆路前往商丘,另外一万则沿着济水继续东行,通过子贡刚开凿好不久的“菏水”去泗上的滕国、薛国一带。
  五月底,赵无恤帅军抵达商丘,见到了刚满岁不久的子商,以及商丘现在实际的掌权者南子。
  ……
  抵达商丘的第一天,晚间时分,赵无恤身着常服,进了宋宫。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小别胜过新婚,对于南子,赵无恤是不需要过于遮掩,甚至不需要怜惜的。被南子的亲信引到一处宫室中后,饥渴已久的躯体相拥,巫袍被不由分说地飞快扯掉,露出如玉如脂的肌肤,随即帛带也解离,云衫褪下,珠履飞出,弁冠掉落……
  床榻上,枕席间,平日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枭雄与女主在赤体搏杀,在较量,在融合……
  南子的牙深深咬进了赵无恤的肩膀里,如此才能让自己止住狂呼的冲动,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年幼时,父亲带着她出去行猎,在马车上听到那远远的一声虎啸,虽然她还不曾见着老虎,却已经让她恐惧到了极点,让她只想逃开。然而最刺激的东西莫过于恐惧和害怕,她的好胜之心被激发,跃跃欲试,想要靠近过去,触摸虎须,骑到他身上,试图驾驭这头猛虎。
  于赵无恤而言,南子是个难得的对手,他要回应她的挑逗和挑战,如同一个猎人,果断地搜寻,并捕猎茂密森林中的雪白雌虎。他又像一位将军,运筹帷幄,冲击于战阵之中,一矛接一矛地刺杀,或是一冲到底,却又折返回来,再度冲击……
  筋疲力尽之时,胜负已分,南子便只能改变策略,做出一副匍匐屈膝的姿态,用柔情万种的轻丝缚虎总比擒虎容易,她是那种只屈从于强者的女人,若是无法凌驾于他之上,被他按住娇躯肆意蹂躏也不遗憾。
  数番来回,酣畅淋漓,又一阵抵死缠绵之后,赵无恤放过了南子,仰面朝天。
  直到这时,他才重新观察了所处的这出宫室,似曾相识。
  “黄堂殿,妾与君初次相见的地方。”这处被废弃已久的宫室早已不是一片残破,而是被重新装潢了起来,格外舒适华贵,正好作为南子和赵无恤的爱巢。
  南子披着纱坐在榻上,似是回忆地说道:“当时,我还讽刺君,说君只是个被逐卿子,如同丧家之犬,手下不过有数百之众,就算给你十年,在兵车千乘的列国之间又能怎样,还能独立为诸侯不成?”
  她回首孰视赵无恤,笑容嫣然:“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君果然列为诸侯,此等壮举,远胜齐桓、晋文早年。”
  “我到是觉得这一步步走来,顺理成章。”赵无恤不言语,就这么看着她,等待后文。
  果然,南子又复叹气道:“只可惜,妾依然被困于桎梏之中……”
  “哦,宋国圣巫,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什么能困住你?”
  “一个诅咒。”南子指着头顶,神秘地说道。
  “宋国仿佛被谁咒了,从三十多年前的华向之乱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循环,每过十几二十年就会乱上一遭。十多年前的五公子之乱,若非君相助,南子早已化作枯骨,现如今宋国又乱,公孙纠不顾我立他为君的恩情,竟欲加害于我,被识破后逃到了彭城,皇瑗、司马子牛等乱贼还引来了吴人,一心想要我母子的命……”说到这里,南子咬牙切齿。
  “那这个桎梏,要如何解开呢?”
  南子又复靠近赵无恤怀里,柔声说道:“我认为,宋不可一日无君,但不能再扶持公子公孙,重复乱相了,我欲让子商为宋公!”
  “他是我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他身居高位,以后作为我统合淮泗的助力。”赵无恤抚着南子:“但宋人真的信了你的说辞么?”
  “谎话重复一千遍就能变成真的。”南子一口咬定,子商是她以处子之身,梦吞玄鸟之卵降生的,又造了种种预兆和祥瑞出来,现在信奉天道教的宋人已经深信不疑,但也有一些人不以为然,选择投靠彭城的正统宋公,这也是近一年来宋国局势如此焦灼的原因之一。
  “齐国公子小白、公子纠之争,谁是正统继承者,最后还是看谁先射死谁。晋献公诸子之争,最后也是看谁能带着更强的外援杀回国……合不合礼法、规矩,终究要看谁在战场上胜了。”
  赵无恤笑了笑,开始穿戴衣裳,对南子说道:“只要你能让宋人尽力协助,我便能讨平彭城,驱逐吴人,废黜公孙纠!”
  ……
  “这些乌合之众能打仗?”
  尽管来之前有所耳闻,但赵葭真正见到了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商丘的郊外有近万人露营,城内中还有数千人,炊烟缭绕,粗布帐篷和泥巴废料搭建的简陋小屋充斥在城垣之外。他们甚至在毫社附近铺了铺盖卷,人山人海,只为见到大巫和玄子一面。
  此时此刻,看着这数不清的穿褐色粗布衣服、肮脏不堪的人们,赵葭嗤之以鼻,他认为这些宋人根本无法形成战力。
  “子苇可不要小看了这些百姓。”他的副将柳下越说道:“当年君上在鲁国西鄙,正是靠着收编了一大批同样无衣无褐的野人氓隶,将他们编入卒伍,才能将三桓击败的。”
  与出身高贵的赵葭不同,作为柳下跖的儿子,柳下越的母亲是一个普通大野泽渔女。他对他们带着深深的同情,当年他父亲麾下,正是这样一群人。
  “这不一样。”赵葭却对这些人带有浓重的怀疑。
  “彼辈太过癫狂,唯大巫与玄子为尊,为了响应大巫号召,竟抛弃故土,从彭城一带逃到商丘。”
  “癫狂才好,如今赵国支持的是商丘而非彭城,之前正是这群人依靠简陋武器,在芒砀山挡住了吴军前锋,保住了宋国。”
  “正是他们不假思索的悍不畏死,才让我胆寒,若赵国不加遏制,他日必酿成大患!”赵葭虽然对赵侯极其崇拜,但惟独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赵侯扶持南子,创立天道教,有些贸然和莽撞了。
  柳下越倒觉得不必太过担心,在毫社的宣传下,这些宋人对赵军十分友善,甚至还有流行崇拜赵侯,大军入城时,就有人匍匐在城门口高呼他“玄王!”眼里洋溢着崇敬和欢喜。
  但在战场上,柳下越也不想看到这群人站在他的侧翼。
  “可至少能在战时作为民夫让他们运送粮草啊。”
  与之前的历次战争相比,此次出征最大的区别是,赵无恤让梁、宋一带的工匠作坊日夜赶制了近万辆鲁班新近发明的“木牛流马”。
  虽然名字叫的很神秘,其实就是独轮车,行驶时“辘轳辘轳”响个不停,故俗称辘轳车。这种与笨重的双轮辎车大为不同的小车,却有让人难以想象的功效,在狭窄的路上运行,其运输量比人力负荷、畜力驮载大过数倍。既可以在道路上飞快推着前行,又方便在崎岖小路和山峦丘陵中行走,运用在军队中,实在是一件运输粮食的利器!柳下越在见识过几次后,也不由赞叹鲁班的巧夺天工。
  此次随赵无恤出征的多为战兵,运输辎重的活计,就要落到城外这些宋人了。
  “吾等的口粮还要靠他们推到前线,子苇就不要太过忧虑了。”
  赵葭也知道现在想这件事太早,只是那些宋人信徒对毫社顶礼膜拜的模样一直在他心里放不下,只能叹了口气,让柳下越约束手下,谨慎与这些宋人接触交谈,他自己则往大营而去,作为一师之帅,他有资格参与到战略会议。
  不过等他抵达城外赵侯主帐,通报入内后,却发现这里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
  赵侯一脸沉重,两侧的将吏也面色严肃,而他们瞩目的焦点,则在营帐中央,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披麻衣,头缠孝布,衣裳上满是尘土,看样子是从很远处赶来的,更诡异的是,他竟立在帐内抽泣不止,涕泪满衣襟,却无人训斥他失仪……
  “将主,此乃何人?”赵葭挪了进去,悄悄问他的上司虞喜。
  “伍封,伍子胥之子。”虞喜回答简略,但赵葭已然明白了一切,转而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这少年,听说有一个年轻人两个月前千里迢迢从吴国跑到赵国,投奔在邺城做赵国上宾的孙武,有负责监视群臣的黑衣侍卫猜测是伍子胥之子,但孙武不提,赵侯也对此不闻不问,直到今天,他终于站出来表明身份了么?
  想到伍子胥为父复仇,败楚破郢,现如今他自己也含冤而死,他的儿子会怎么做呢?赵葭脸上露出了一丝有趣的意味,但很快就收敛起来了,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下文。
  却见那少年抽泣了一会,擦掉了脸上的涕泪,朝高坐主位的赵无恤下拜顿首道:“小子多谢赵君,为皇考发丧哀悼,又将此噩耗告知小子及武子,夫差之残暴,赵君之仁德,天地可鉴……武子年纪大了难以远行,便让小子过来,将他的一些话转述赵侯。”
  赵无恤下堂将他搀了起来:“忠臣孤子之礼,寡人不敢受,武子有什么话,你站着说,寡人站着听。”
  伍封十分感动,他的脸因为激动愤慨而憋得通红,一时间有些腼腆,垂首道:“武子说,彭城古时乃大彭氏之国,也曾为殷商时一霸,后来大彭之国灭亡,徐偃王又兴盛于此。此地,北走齐、鲁,西通梁、宋,南抵徐、淮,乃要害地,关乎南北邦国盛衰。”
  “武子还说,欲取彭城,必先取沛邑……”
  孙武让伍封建议赵无恤,以主力逼压芒砀山,做出强攻的姿态,却派遣偏师从滕、薛沿着泗水而下,夺取沛邑这个地方。
  “如此则彭城北部再无屏障,夫差若是不想退兵,便只能在彭城与赵侯决战了。虽然也有冈峦环合,汴泗交流,但过了芒砀,彭城地势便一片平阔,利于车骑驰骋,却不利于步卒固守,赵侯若在此与夫差交锋,赵国必胜,夫差必败!”
  “武子的谋略于寡人而言,真是雪中送炭!”
  赵无恤面色严肃,心中却露出了会意的笑,孙武啊孙武,之前在赵与齐、吴冲突时一直缄默不言,一句建议也不舍得说,现如今老友伍子胥含冤而死,兵圣终于也愤怒了么?
  让伍封来传话,一是圆了他为父报仇的心愿,其二,也是孙武与吴国,或者说吴王夫差正式决裂的标志!
  果然,伍封在说完后又重重下拜:“小子不才,空有一身剑术,还望赵侯莫要嫌弃,让我能加入赵军卒伍,在战场上擒杀夫差,为父报仇!”


第1060章 声东击西
  沛,多指水势湍急,宋国沛邑一如其名,周长不到两里的小城东北面有一道广阔的水面穿过,恰值六月雨水泛滥,一眼看过去更是无边无际,浩浩汤汤。
  城内的大夫名为沛氏,从祖上被宋公封到这里做邑大夫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这里土地平阔,又地处泗水冲要,是南北交通的枢纽,但由于远离宋国的政治中心商丘,所以历次政变、内乱都没有波及到此。沛大夫本以为自己能依靠农赋商税混吃等死,谁料在他晚年的时候宋国却再生变乱,沛邑一下子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作为卿族皇氏的下属,沛邑显然得站在彭城一边。谁料先来的不是邹鲁的敌人,而是南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这一日,沛邑的沛氏府邸,老态龙钟的沛大夫被一群人押着,他们旁边则是一个其下烈火熊熊,里面开水沸腾的铜鼎……
  “将军,就算你将我这把老骨头烹了,鄙邑也实在是凑不出粮了啊!”
  沛大夫几乎都要给面前武夫跪下了,本来他的辖区就不大,统领着两三千户人家而已,现如今却要供给一支四五千人的大军,实在是苦不堪言。
  他面前那位断发的披甲将领却很不耐烦,用吐字不太清晰的中原话说到:“若是烹了你这老朽能喂饱兵卒,我已经将你投入到鼎里了,汝等这种五鼎之家怎么会没有储粮?速速交出来,否则便杀了汝家男丁,将女眷送入军中为奴婢。”
  沛大夫知道吴国人虽然凶恶却没到敢杀他的程度,便咬牙不说,同时他心里也暗暗后悔,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答应了右师皇瑗的征召,投入彭城宋公阵营呢?虽然那些天道教徒让人担忧,大巫南子所谓的玄子也让人难以相信,但若进城的是赵军而不是吴军,自己大概就不用遭罪了。
  原来从今年春后,支持彭城宋公的吴国开始发兵北上相助,吴国的建制是四军制,分为中军、上军、下军、右军,每军万五千人左右。夫差一口气带了上中下三军主力北上,此外还有徐、群舒、越人的附从军,加起来吴军总兵力有六七万人,其中有两个师来到了彭城的北门户沛邑,负责驻守这里。
  而统帅这支五千人的将领,正是吴国大夫申叔仪。
  最初时,申叔仪和沛大夫的相处还算和善,按照约定,沛县每一户人家要养活一个吴兵,提供其口粮。然而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沛大夫却发现,申叔仪对沛邑的索求越来越过分,吴兵的军纪也逐渐涣散,一旦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吴人便开始成群结队地在沛邑周边劫掠,一点都不在乎这里友邦土地。
  其实也不能怪申叔仪如此索粮,主要是泗上距离吴国太过遥远,虽然开通了邗沟,但吴国的稻米跨越千里送到这里,已经所剩无几。更何况国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连年的洪涝灾祸,沉重的劳役,在料理田间的紧要关头,青壮年又都被征召来北伐,彭城那边的主力倒是吃穿不愁,但沛县等地的驻军就难以为继了。
  在这种情况下,过去十多年里习惯了孙武子“因粮于敌”的吴军,就开始自己张罗吃的了。当饿肚子时,他们才不管什么友邦不友邦,盟国不盟国呢,吴国将吏们纷纷拿出了当年在楚国祸害乡里的架势来,一时间沛邑上到大夫,下到百姓,都受到了强迫和逼压。
  就算如此,搜刮到的粮食也不够这数千吴兵吃。
  今日,在又一次勒索沛大夫无果后,吴军将领申叔仪招来他的子侄亲信等商量对策。
  “还能怎么办,抢!”
  吴王夫差的战争动机是与赵无恤争夺霸主地位,而吴国大夫、兵卒的战争动机则是在富庶之地抢掠一些财物带回家中去,当年在楚国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这次能跟随大王来到更加繁荣的中原地带,他们更是跃跃欲试。
  在吴军停驻几个月后,沛邑是没有什么好抢的了,但沛邑周边,还有赵国阵营的鲁、邹、滕、薛呢!
  因为大军没有集齐,过去几个月里,赵国与吴国都没有大动干戈的意思,但驻扎在沛邑的吴国前锋也利用自己擅长渡河、舟战的特点,渡过泗水,深入滕、薛甚至是到了邹国境内。虽然吴军的战斗力已经不如当年孙武还在时的巅峰时期,但面对邹、滕、薛等国的鱼腩兵卒,依然是势如破竹,吴军甚至创造过一百人撵得一千滕、薛兵卒狼狈而逃的壮举,于是这两处就成了他们在缺粮时的大粮仓。
  但对于鲁国,申叔仪却有一点忌惮,被赵氏统治十多年后,鲁国人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羸弱了,什伍制度让边境鲁国民兵在亭长的带领下也能跟吴人兜兜圈子。而鲁国的正规部队虽然不如“赵武卒”那般武装到牙齿,但也能背靠背,竖起矛阵,让吴国的短兵难以接近。以来沛邑几个月了,吴军对鲁地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却都效果不大,他们知道自己啃到了硬骨头,也很快就退回来了。
  然而就在申叔仪摩拳擦掌准备再渡河去滕、薛、邹三国抢一笔时,却从后方传来了吴国夫差的军令:沛县驻军速速配合北方部队,向鲁国发动一次进攻……
  ……
  “鲁国不好打啊……”欺软怕硬的申叔仪有点犯愁,然而军令如山,上一个违抗吴王夫差命令的人,名叫伍子胥,现在他的尸体还在长江里漂着呢,伍子对吴国立了那么大的功都是如此下场,谁人还敢忤逆夫差呢?
  没几天,从彭城那边过来了五千人,统帅正是申叔仪的上司,下军将王子姑曹。
  针对申叔仪的疑问,王子姑曹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如今赵侯帅大军入宋,正与大王和宋公在芒砀山一带对峙,芒砀山丘陵遍地,适合我吴国步卒作战,赵侯急于取胜,不顾这一点,日夜派兵卒进攻,却都被我军所阻。当然,正面赵军势大,我军也不好反攻,大王便打算效仿当年破郢之战,实则虚之,虚而实之,看似要与赵军在西面僵持,实则派遣你我从沛邑北上,进攻赵军运粮的命脉,菏水!”
  菏水在鲁国境内,但距离沛邑并不远,只是那里有数千赵兵、鲁兵防御,申叔仪不敢去招惹,双方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大王这一计策很妙,一旦打下了棠地,菏水这条连通宋、曹和鲁国的运河就断了,吴军也能一口气攻入邹鲁腹地,搅乱赵军的战线。
  他连连出口称赞,但也有疑虑,那就是因为吴军未敢深入鲁地,所以对棠邑、菏水一带的地形道路不太熟悉。
  “无妨。”王子姑曹似乎早有对策。
  “有两个鲁国人,可以为吾等带路。”打了个响指后,便有吴兵带着两人入内,一个是衣冠楚楚的大夫,另一个则是须发凌乱的落魄武士,那大夫满脸堆笑,他的同伴却大腹便便,醉眼惺忪,入内后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王孙姑曹案前的酒壶。
  “这是?”申叔仪皱起了眉头,那位大夫也就罢了,只是这武士,这样的人作为向导,可靠么?
  王孙姑曹倒是不担心,他介绍道:“十年前从鲁国跑到吴国的叔孙辄,叔孙家族灭亡后最后的遗族,至于这位,则是费宰公山不狃,别看他现在如此,当年可是窃鲁大盗赵无恤的大敌之一……”
  PS: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曰:「佩玉、忌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对曰:「梁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则诺。」——《左传·哀公十三年》大致内容是历史上的黄池之会时,吴国大夫申叔仪向鲁国大夫公孙有山氏乞要粮食,当时“极盛”的吴国,随军出征的大夫却连自己手下的口粮都满足不了。


第1061章 乡音无改鬓毛衰
  “吴王答应,此次若能将赵氏从鲁国驱逐,我就可以重新建立叔孙氏的家庙,做家主!”
  戎车之上,叔孙辄十分兴奋,然而坐在同一辆车上公山不狃却只是一直小口喝着行军皮囊里的酒,不知在想些什么,对叔孙辄的叨叨不以为然。
  叔孙辄本来是鲁国叔孙氏的一个贱庶子,不受大宗待见,因此投靠了阳虎,在阳虎倒台后又投靠了费邑的公山不狃。十二年前,在孔子主持的“堕四都”行动中,二人乘机攻入曲阜,想要效仿阳虎,撷取鲁国政权,然而有这个打算的不止他们二人,还不等费人占领曲阜,他们就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赵无恤驱逐了。
  这之后,无处可去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辗转来到了吴国,这个中原失败政客的避难所,但他们没有像伍子胥那样得到重用,吴王阖闾随便给了二人几百亩水田,将他们安置在淮南,不闻不问。直到后来夫差继位破越,有了北上中原与赵无恤争霸的兴趣后,吴国人这才想起,十年前曾经有两个鲁国人来投奔哩!这才把二人招到吴城,好吃好住招待,询问有关鲁国的情况。
  叔孙辄苦等了十年,从青年等成了中年,巴不得夫差攻鲁,好让他有回鲁国重建叔孙氏的机会,当即便夸夸其谈道:“鲁人很赵无恤诛灭三桓,窃国鲁政,大王以姬姓伯长身份攻鲁,一定能如愿以偿!”
  和他同病相怜的公山不狃则不然,当吴王夫差问他时,他直言道:“外臣离开十年,那里已经不是我熟知的鲁国了,听说现在鲁国国富民强,远胜当年。更何况,现在赵侯视鲁为附属,鲁乃曹、卫、赵之唇,唇亡齿寒,赵国必将救鲁,大王贸然进攻,只怕讨不到什么便宜……”
  然而吴王之意已决,不听公山不狃的劝说,反倒强迫他们二人随大军北上,充当向导。
  六月中旬,正值赵吴主力在宋国对峙之际,一万吴兵乘着夜色从沛邑出发,剑指鲁国。坐在戎车上,望着吴国甲兵那整齐的步伐,叔孙辄没来由多了一些信心,他一路上不断畅想胜利之后夫差会给他何等赏赐,同时还问公山不狃道:“事成之后,弗扰想要什么,费邑么?”
  公山不狃又抿了口酒,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此役之后,能保住这条性命,我便满足了。”
  叔孙辄一愣,问道:“莫非弗扰依然觉得,吴国没有胜算?”
  “鲁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鲁国了。”公山不狃看似是个粗鄙的武夫,其实他心细如发,当下指点车路旁的田地说道:“十年前,这一带是鲁国和宋国的交界地带,仍然是一片荒地和沼泽,现如今却已经开辟成了大片大片的水田。”
  叔孙辄一看,的确如此,十年前他和公山不狃经由这一带南逃,那时候荒郊野岭的,连也借宿过夜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却开辟了道路,每隔十里就有一个亭驿,路旁则阡陌分明,已经渐渐发黄的稻谷布满田间,远处村舍里闾相连,想来平日人口也不少,只是为了躲避兵灾,百姓悉数逃离了。
  公山不狃道:“最初随你我逃到吴国的鲁人不在少数,毕竟都不清楚赵无恤是否会赶尽杀绝,只是到了后来,吾等手下的鲁人却陆续回归故里,因为赵氏执政开明,虽然肉食者卿大夫遭了秧,但士人和百姓却比以前过的更好……可见鲁国人根本就不盼望回到三桓之时,见到你我和吴国人,也不会携壶浆以迎,而是视吾等为入侵的贼寇,躲在山林里向吾等射箭……”
  说起来公山不狃就感慨良多,鲁国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比过去一百年都大。眼见故乡物去人非,他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唯一不变的,就是鲁地那老土却又让他感到亲切的口音吧……
  叔孙辄不服气:“但吴军强大,这些年弗扰与我在吴国,多次看到吴人大败楚国、越国,此番更是在海上击溃了赵国的舟师,士气大振。就我看来,吴军横扫鲁宋泗上,只是时间问题,纵有抵抗也难以抵挡大势,更何况,还有齐军从北面配合。”
  “齐国人是最不可信的。”公山不狃连连摇头,齐国和鲁国结怨太久,以至于相互之间成见很深。
  他不否认,夫差这次声东击西十分漂亮。让王孙姑曹率兵进攻棠邑,试图切断菏水运河,随后顺势西进,直捣赵国和其附庸转运军粮物资的中心陶丘,如此便能让赵军后方阵脚大乱,宋国甚至可以不战而取,有了宋国为基地,鲁国和泗上也能在齐吴的夹攻下夺取。
  但公山不狃认为,琅琊海战的大胜,以及吴军在对上宋、薛、滕、邹等国军队时的战无不胜,让夫差冲昏了头脑。
  “吴军真正的敌人,依然是赵军和鲁军,当年我也见过冉求、虎会二人,都是大将之才,十年前你我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如今十年过去了,此二人训练下,鲁军只怕更强。更何况还有赵军,赵无恤横扫中原来看,他的武卒和郡兵必然是一支百战之师,这场仗,不好打。”
  话虽如此,但此战里他们没有发言权,只能默默带路,不过很快叔孙辄就发现了,公山不狃给吴军带的路,竟然绕了个小圈子,本来直接走宁毋就可以抵达棠邑,公山不狃却借口宁毋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从郎邑绕道,这样却更将吴军行踪暴露在鲁国斥候眼下……
  ……
  “弗扰这是作甚!难道你忘了吾等是如何被赵无恤逼得远走他乡的?”因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叔孙辄没敢当场拆穿,只是事后压低声音质问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却道:“我当年被赵无恤所骗,失掉了费邑不假,可换了是我,也不愿与别人共享鲁国。虽然因为赵无恤的关系,我仓皇出逃,但为君子者,不应以小怨而帅异邦之人来祸害乡土。”
  “更何况我听说过一句话,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如今吴国府库不盈,仓库空虚,吴王夫差却不管不顾,征召士民,张军数万北上。然而还未交战大军便已缺粮,兵卒也因为夫差杀伍子胥,刑被离而心寒,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吴国兵卒自然不愿为他而死。”
  “反观赵国和鲁国,如今赵无恤公布法令而实行赏罚,有功无功分别对待。于是赵鲁的士人百姓听说打仗,跺脚赤膊,迎着利刃,踏着炭火,上前拼死者比比皆是,加上人口众多,储备也比吴国多,纵然吴军能逞一时之勇,最后也会落得个败亡的下场。现在的吴国,好似一条乱咬人的疯狗,将要倒下的大树,我乃鲁人而非吴人,既然已苦苦相劝夫差他却不听,那还不如帮他败亡得更快些!”
  叔孙辄听得目瞪口呆,感情公山不狃还有这种心思啊。
  他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弗扰……莫非你已通赵?”
  公山不狃哈哈大笑:“阳虎倒是给我写过信,大肆吹嘘赵国必然称霸中原,这头老虎归顺赵氏后却成了病猫,甘心于当一个郡司马,当年窃国之贼的豪迈哪去了?我虽然是败军之将,丧家之犬,却还有几分傲骨,没兴趣效仿他。”
  “那你为何……”
  公山不狃叹了口气:“还不是吴王刚愎自用,如今你我生不由己,被吴人逼着随军北上,在吴师大败覆灭之际,少不了得想点办法,不要受其牵累,死于乱军之中……”
  “当不至于此罢……”叔孙辄尴尬一笑,谁知话音刚末,却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因为是行军队列,所以队伍拉得老长,声音正是从前方传来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对视一眼,连忙扶着戎车向前看去,却见旁边的吴国兵卒也有些茫然无知。
  过了一会,才有个胄上插着羽毛的吏赤脚跑过来,脸上神色看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他气喘吁吁地对众人说道:“前锋探哨于前方十里外遭遇敌军斥候,交战正酣,王孙有令,敌人大军将至,二三子速速列阵,准备接战!”
  PS:历史上,公山不狃就坚持“人之行也,不以所恶废乡”,其领吴军攻鲁却故意绕路一事见《左传·哀公八年》。


第1062章 棠之战(上)
  “若是遇到吴国主力,鲁军也不过如此啊。”踩在一具鲁卒尸体上,吴国大夫申叔仪有些洋洋得意。
  自从北上以来,他一直在捡薛、滕等软柿子捏,对鲁国没敢太过深入,不过这次随王孙姑曹进攻棠邑,于沿途遭遇一支两千余人的鲁卒,才算与鲁军正式交上手了。
  申叔仪麾下的吴国悍卒不仅武艺高强,更是经验丰富,毕竟有孙武留下的练兵之法,吴军的训练十分充足,许多人都不是第一次出国作战了,在突然遭遇敌人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太过慌乱,而是以申叔仪的旗帜为标示,自发组成作战队列并排向前,呼号杀进。或许是因为吴军人数更多,或许是因为仓促应战,挡在他们前方的鲁兵一时之间变得慌乱起来,吴军乘机撕开了他们那稀疏、松散的战阵,冲至他们身边手起剑落,斩杀殆尽。
  吴人喜好短兵相接,在这种近身肉搏的战斗里,很少有人能撑下来,鲁兵竟然一触即溃。吴人也杀得兴起,便一路疯狂追击,甚至连王孙姑曹的鼓声都不顾(吴人击鼓则退,鸣金则进)。
  中军位置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二人也在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吴人要遭遇一场硬仗,谁料对面的鲁兵竟然这么不经打,简直还不如十年前……
  公山不狃似乎明白了什么,哑然失笑,于是在王孙姑曹询问他们意见时,公山不狃便一口笃定:“鲁人一向暗弱,纵然军备远胜当年,可胆子却没有变大。”
  可另一面他却拉着叔孙辄,让他不要乱跑,好好呆在中军附近。
  在略为犹豫片刻后,王孙姑曹让斥候向道路两旁散布出去以防不测,随即也下达了追击的命令。
  于是一万吴兵就撵着两千鲁卒跑,虽然吴人多数跣足,但他们在江南深山老林里都习惯了,脚底已经长满厚厚的老茧,在这宽阔的平原上,走起路来更是如履平地,反倒越追越近。
  这里离棠邑已经不远了,远远甚至能看到那不高的城墙,以及城垣外的运河河段上,大批粮食正堆放在码头上。看到此景,吴人更是红了眼,他们不少人一直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只有战争和掠夺才能得到粮食和财物。
  如此看来,就算放那些鲁卒进城邑去也没什么,吴军只要将运河上的船粮夺下,这次出兵便不算亏,截断运河后,鲁国和曹宋之间最方便的交通就断了。
  吴兵们很兴奋,但申叔仪却感到一丝不对,为何运河上的船只粮食都没有守护?随着距离棠邑越近,他心中的疑云越积越多,蓦然拉了御者一下,叫他紧勒马缰,让戎车停了下来,几乎同时,身旁的犀甲亲卫也随之停顿,不解的看着自家大夫。
  下一刻,吴人听到有鼓声从棠邑城头轰隆响起……
  伴随着那由弱至强,刚劲有力的鼓点之声,后撤的鲁国溃兵蓦然便停下了脚步,整齐划一的掉转身躯,或许是他们早已对这种情形训练多时,只在眨眼之间,他们便从一片散沙重组为密集阵型,紧挨着身旁的袍泽,形成了一个犹若磐石般坚固的孤形战阵。
  与此同时,棠邑也城门大开,从城内和城墙后不断涌出兵卒来,足足有几千人之多,他们站于那支鲁兵的左侧或右侧,间或夹杂有指挥用的战车,它们庞大的身躯填塞满了士卒之间最后的一点空隙。于是棠邑面前这数千鲁军,如同是一块铁板一般,凝结成了一个整体,一支支锋利的长枪竖了起来,随即放平。
  这和之前的一触即溃,完全是两个模样……
  “有诈!”
  充当前锋的申叔仪大感不妙,立刻抬手让所有兵卒停下,也有人不听号令继续往前冲,很快就被鲁军里的弓弩手射成了筛子。
  “止!变阵!”申叔仪明白自己是中计了,连忙重新下令。
  气喘吁吁的吴军步卒还没有从刚才的疯跑中缓过神来,前面一下子停下来,后面的则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传令官没有迟疑,听到大夫的命令,他便敲响了鸣金,“咚咚……”金声由缓而疾,从无到有,只一瞬间便连绵不绝的响彻在棠邑之外。
  尖锐的金声让迷惑不解的吴军士卒豁然惊醒,在砍了吴王阖闾美人头颅以正行伍的孙武耳提面命下,吴军的军法很严,现在孙武虽然不在了,但军法依然奏效,不从军令是要被直接处死的。于是吴国兵卒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开始行动,原本极其分散的追击队列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一般,四面八方往中间收缩,往申叔仪旗帜处集结。
  但他们之前分的太散,现如今要重新聚集到一起谈何容易?数千步卒的集结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纵然吴军也是百战之师,但在申叔仪的亲自指挥之下,这段时间之内也只是让大军聚集变成一堆肉团,根本没有什么阵形以及队列可言。
  与此同时,棠邑东西两面的树林里,一阵号角声响起,无数惊鸟从林间飞出。
  申叔仪顿时脸色大变。
  前方,是从城内城后不断填补到棠邑城前的步卒,人数越来越多,已经与追击的吴军先锋持平,而且他们已缓缓朝这边迈步。
  而左右两侧,吴国兵卒们也渐渐感觉到了大地在颤抖,感受到了那股凌厉的杀气,匆促的马蹄势若狂雷,这是一个骑兵师发动冲锋时的声响。
  “这是鲁人的圈套。”
  申叔仪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极速冲来的敌骑,心中泛起一种无助感。虽然已经十分警觉,但首次与骑兵交锋的吴国人还是错估了这支军队的机动性,不知何时,赵无恤已经将集中在宋地的骑兵调到了另一处战场。
  如今留给他们应对的时间太短,吴军根本就没法列出密集的战阵,极速飞奔的战马也不容众人细想,眨眼之间便从天边席卷而至,带着无可比拟的霸气,仿佛来自九天的猎鹰捕食般,斜刺里一头扎进了吴军前锋还未能完成集结的后阵中……
  人马相撞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外围的吴兵首当其冲,长时间奔跑已经乏力的他们在战马疯狂的冲击之下,士卒被撞飞,被马上伸出的长矛刺死,或者被环首刀划开了喉咙。这是一场不平等的较量,步战“无敌”的吴人遭遇了从未见过的兵种和战术,他们被敌骑一片片收割,随即便被踏成肉泥,惨不忍睹。
  “列阵,密集列阵,杀!杀上去!”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绝望的表情,羞愧无比的申叔仪大吼一声,手持吴剑对着疯狂奔腾的敌军冲了上去,他知道是自己的冒进追击给了敌军机会,让士卒陷入死地,他要反击,他想让自己的士卒活下去。
  而在他的对面,冲在最前端的骑将柳下越已经践踏杀死了不少吴人,靠着惯性一直向前冲,不知不觉深入了敌阵。
  “万胜!”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盾护住马头,夹在胳肢窝下的骑矛犹如鹰喙,冲锋之余也拔开了向他刺来的短兵。但是疯狂的吴兵实在太过彪悍,他们根本就不管自身的安危,一心要跟敌人同归于尽,柳下越虽然尽力格挡,但是座下战马依旧被数件兵器刺透,战马发出阵阵哀鸣,发出凄凉的惨叫之声,随即四腿一软,巨大的惯性让它竖着往前砸去,而柳下越也被甩出了鞍,甩到了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柳下越还未来得及起身,三柄剑便向他头顶斩来……


第1063章 棠之战(中)
  “敌军入瓮了……”
  看到借树林隐藏踪迹的骑兵陆续冲出,将吴国追兵的后阵冲击得七零八落,棠邑城头,身披大红色大氅的冉求放下了千里镜,露出了释然的笑。
  十年过去了,冉求早已不是那个初次领兵作战的稚嫩小将,他已经成长为镇戍鲁国的一方栋梁,面上多了许多胡须,整个人看上去威严无比。这次赵国统领诸侯与吴国、齐国交锋,鲁国作为主要的战场之一,北面长城一线有虎会逼压齐军,而南线的泗上一带,赵无恤就交由冉求全权指挥,甚至连从赵国支援过来的河内一军,以及三千骑兵也要听从他的号令。
  对此赵无恤有充足的理由:“子有镇守鲁地十余年,休说鲁国的山川形势,哪怕是一座城邑旁的一片小树林,他都牢牢记得。子有胸中自有沟壑,在鲁国本土作战,大将不用子有,谁还有资格?”
  “子有胸中自有沟壑。”这句评价便成了对冉求最高的赞誉,虽然鲁国暂时还没有像赵国一样实行十二等爵,但赵军诸将却无人敢轻视冉求。
  冉求用兵力求一个稳字,在得到赵无恤授意,说作战的目的是先破沛邑,从泗上打开局面后,他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先在滕、薛、邾等地示之以弱,做出鲁泗诸侯弱不禁风的样子,随即在棠邑附近囤积粮食,假装大军调往曲阜、莒国,并故意让商贾将这消息泄露出去,欺骗吴国人。实则悄悄集中兵力,等待吴军上钩。
  果不其然,六月上旬,吴国人在宋国面对赵军主力寸步难行之下,便决定进攻鲁地。然而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吴军北上时走了路途较远的郎邑,让冉求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的打算被吴国人发觉,他当机立断,做出了诈败诱敌的战术部署,这才有了棠邑外的埋伏。
  因为莒国的变故,一部分鲁军被调遣过去,其余则在虎会带领下防御齐军对曲阜的突袭,所以冉求在南线只有一军的兵力,加上赵国一军,总兵力两万余人。冉求分出五千人去了滕、薛,今日棠邑战场上,尚有万余步卒,千余骑兵,守株待兔之下,对付眼前的吴兵是绰绰有余了。
  现在吴军冒进,一头冲到了棠邑城下,后方退路被骑兵截断,这三四千人顿时被包了饺子。
  远处数里外,赵骑从两翼冲出,以矢锋阵形全速前进,靠前的骑兵人马俱着厚甲,这些重装突骑是骑兵的锋利箭头,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战马的冲击力实在太强,迎面顶上的百名吴兵只一瞬间便被踏成肉泥,骑兵将士们双腿夹紧马身,借着战马冲击之力深入松散的敌阵,舞动环首刀收割着敌军的生命。初次见识到骑兵可怕之处的吴兵欲转身逃命,但是没等他们跑上几步,便被敌军斩杀,临死前发出一阵绝望的惨叫。
  前路是缓缓靠近的赵鲁步卒,还有坚实的城墙,背后冲来的则是极速冲刺的战马,人的双腿再快又怎能快的过马上的敌军,掉头逃跑只能让他们死的更快。冉求年轻时候不愧是在东武城狩过猎打过兔子的,这个陷阱实在是让人绝望。
  然而吴国人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既然前后都是死,若是被敌军步卒挡住,再被后背的骑兵分割冲击,他们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是迎敌冲上,若能突破这些骑兵,他们还有一拼之力。在楚国、陈蔡一带久经血战的申叔仪在这生死关头一下子就想透了其中的厉害关系,困兽犹斗,在他的号令下,剩下两三千吴兵士卒立即转身,抽剑迎上速度大减的骑兵。
  疯狂的吴兵面目狰狞,全然不顾背后暴露在敌军步卒的攻击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砍死冲过来的战马,延迟他们的速度,这些生在南方的吴国人其实并不清楚骑兵的弱点,他们只是将那些高高在上的敌人当战车兵来打。
  毕竟不管车骑,一旦失去速度便与步兵没有太大的差别。
  吴剑锋利,混战之下,数十匹战马被砍断了双腿,根本来不及反应,马上的骑士一头栽倒了下去,后面的战马只顾前冲不分敌我,无数的马蹄立即从他们的身上踏过。骑兵开始出现伤亡,但这小小的战果,是用百余吴人的血肉之躯换来的……
  一声号角响起,发觉自己太过深入的赵骑开始纵马撤离,撤到外围开始用弓箭射杀吴人,让他们的阵型更加混乱。吴国人顿时陷入了被动,不管是密集冲锋的突骑,还是利用机动性远程射杀他们的弓骑,在这平地上都是步卒的克星,没有坚固的防御工事,没有长枪大盾组成的密集方阵根本没法阻挡住这种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看着又一批步卒被箭雨或有组织的分批冲锋吞噬,所有吴国兵卒都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但却拿对方一点办法没有,面对冲击,他们只能死命的往申叔仪的战旗下集结,然而过于密集的话,在箭雨下又伤亡惨重,只能拼命举起盾牌,寄希望于箭矢不要射中自己。
  不过此时此刻,在棠邑城下等待多时的赵鲁步卒已经完成了布阵,他们对着被骑兵散射困住的吴兵,开始了冲刺……
  不管战法多么凶悍野蛮,也不管吴兵过去在楚国,在陈蔡越国有多么丰富的作战经验,在冉求这天衣无缝的陷阱下,一切都失去了作用……
  ……
  战斗只持续了两刻钟,这些跑得太快的吴国前锋在数倍于己方的赵鲁军队包围下被彻底围歼,棠邑前遍布尸骸,吴人的尸体聚集在屹立到最后仍未倒下的申叔仪旗帜下,鲁卒和赵骑的尸体则散布周围,场面一片混乱,在战局最焦灼的地方,双方的尸体都堆叠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看着这一情形,就连冉求也不得不佩服吴国人的勇悍,虽然三四千吴人均被歼灭,但赵鲁方面也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
  他不由庆幸自己没有主动进攻沛邑,否则被吴国人凭借泗水和城池,只怕伤亡还要更多。
  冉求让人速速清理战场,他自己则打算带着余下的步卒和骑兵打算南下追击。因为这些跑得太快的吴国人与自己的主力脱离了,斥候来报,在发觉前方是个陷阱后,后面整军缓缓而行的那五六千吴军已经撤回去了,冉求已经让轻兵前去阻截。
  “只有全歼这批吴军,此战才能称得上全功!”
  然而他刚从棠邑出来,骑兵那边就来通报,说统领他们的副将柳下越在冲入敌阵后不幸落马,如今不知所踪……
  冉求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这柳下越乃柳下跖之子,虽然冉求等孔门弟子一向与盗跖不对付,可他毕竟是赵侯公开褒奖的英烈,而且冉求对柳下越印象还不错,若是他不幸折损在这里,颇有些可惜啊!


第1064章 棠之战(下)
  柳下越最后还是被找到了,从一堆满是死人的泥沼里——距离他最初落马的地方足足半里地,谁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的。幸运的是他没有当场死亡,落马的时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柳下越丢弃了手中的矛和环首刀,双腿一蹬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的往一侧翻滚而去,没有被战马压住。
  随即,他又第一时间躲开了吴兵疯狂的攻击。吴国人横行南方无敌手,现在却在棠邑遭到了围歼,处处被动,这窝囊的一仗让他们憋着一股怒火,却对马背上动作迅捷的敌人无可奈何。
  终于,他们发现了这群落马的敌人,便开始疯狂的报复起来。摔下马来的赵骑军约有数十人,但是片刻之间数十件兵器便向他们身上招呼过去,摔的昏头昏脑的骑士们还没有分清楚东南西北就被斩杀了大半。
  绝境之下,好身手又救了柳下越一命,乘着一片混乱,他捡起自己的武器与吴国人拼命,且战且走间穿越了大半个战场,撑到了最后。不幸的是吴人太过勇悍,长矛从胁边穿过,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矛尖划破他身上的皮甲,割开了胁部的皮肉,鲜血一涌而出。苦战之下,他肚子上还挨了一剑,伤口不算太深,但也让柳下越痛得晕了过去,在一剑捅进对方胸膛中后,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旁人都以为他死了,无暇来补上一刀,随即一具又一具尸体压了上来。
  终于被人救起后,柳下越茫然回首四周,却见死伤遍地,地上充斥着大量的鲜血、碎肉、断肢、死尸,受伤士卒口中阵阵哀号。
  “原来战场是这般模样……”他一下子理解了父亲过去经历的是怎样的生活了,又为何反对他早早加入军旅,而是把他撵到临漳学宫里,远离征战。柳下越豁然明白了许多,一低头,腹部一阵阵绞痛,灵鹊医者正在为他处理伤口,说他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短时间内骑马作战是休要再想了。
  被军医如此告知后,柳下越顿时脸色煞白。
  冉求见柳下越没有丧命松了口气,但望着他躺在担架上任由军医摆布时略显绝望的眼神,自然知道这次重伤对这个渴望立功的年轻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次与吴国的大战,他恐怕暂时要在大后方听着前方传来的捷报度日了,对于武夫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痛苦的了……
  冉求没时间安慰柳下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军医将其送入棠邑仔细照料后,便马不停蹄地统帅万余兵卒迅速南行,吴军近万人,只有小半冲到了棠邑,其余人在主将王孙姑曹的带领下徐徐南撤。
  半个时辰后,他追上了敌军……
  吴国人虽然跣足但速度奇快,可惜这里比较是他们不熟悉的鲁国,加上公山不狃不怀好意的指路,吴国人很快发现,那些赵国骑兵竟已出现在他们侧面的平原上,一边试图过来射箭骚扰,同时不断向后通报。
  前方的吴人越来越近,以冉求多年的经验,若对面的是齐国人,会愈发疯狂地逃窜,最终被自己打成一个追歼战,用骑兵分割,用步卒包围,各个击破。
  然而这些来自江南的吴国子弟却有不一样的胆气,在知道自己难以凭借双腿逃离后,他们竟然停了下来。
  等冉求赶到时,他愕然发现,吴兵不动了。
  ……
  “吴将选了个好战场……”虽然双方各为其主,今天注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但冉求仍不由出言赞叹王孙姑曹。他坐骑的马蹄举起又放下,怯怯不敢前进,步卒也纷纷止步,两翼的骑兵更不敢再深入。
  因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大片宽阔的稻田,一顷连着一顷,绵延近十里,只有窄窄的阡陌将其间隔开来。
  时值六月份,稻花正香,前段日子的大雨在田里灌了不少水,尚未排干,田里处处是烂泥,和沼泽没什么区别,马匹踩进去几乎寸步难行。然而五六千吴兵却无惧于此,他们光着脚站在水田里,聚集在一起,阵列严阵,长兵在前,短兵在后,静静地等待敌人到来……
  这是吴国人熟悉的战场,却是中原车战一贯的软肋,当年在楚国,吴兵最喜欢选择水田,让楚国战车无从施展,今日被逼到绝境,逃亦是死,战亦是死,王孙姑曹便孤注一掷,让兵卒们进入水田内,准备在这里与敌人决一死战!
  在他们整军的短短的一刻时间里,敌人的步卒已经完全赶到了,呈现一个半月形将他们包围,而骑兵因为不敢下水田,就在后方远远侯着,阻止吴国人的退路。
  “将北人溺死在泥里!”王孙姑曹鼓舞众人。
  一时间,所有吴国甲士齐齐举剑高呼,笨重的甲胄已经被扔掉,在这水田里,他们灵活得像一条条泥鳅。
  吴国人这像是打了胜仗般的气势,让停留在旱地,轻易不敢下田的赵鲁兵卒有些犹豫。和容易崩溃的齐军不同,吴军是他们遇见最强悍的对手,三四千人被围歼的情况下,仍然让己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若要下水田去与他们交战,只怕伤亡更多。毕竟横的怕愣的,穿鞋的怕光脚的……
  但冉求却浑然不惧,反而一股棋逢对手的斗志在他心里汹涌澎湃起来。
  他骑在马上,举起令旗指着敌阵高呼:“吴发短,人寻约!”
  旁边的众将士听闻,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也一起高呼:“人寻约,吴发短!”
  这意思是,吴国人断发文身,他们的脑袋就算砍下来也不能用头发捆绑,大家想要立功的,提前找好长绳子啊!
  简单的一句话,便压过了吴国人的士气,想到眼前这几千吴人的脑袋就是战功,就是爵位,就是田宅和奴隶,原本有些畏惧的赵鲁步卒也跃跃欲试起来……
  更何况,敌军跑到水田里实在是自作聪明,这样做能让赵军的骑兵和重甲矛阵丧失作用,可他们却忽略了,赵鲁军队里的远射武器也是极其强大的……
  冉求用兵但求一个稳字,他一点不着急,这些吴国人没有后援,没有退路,他若是高兴,大可在这里建立墙垒困死他们,而现在,不过是等后方的辎重部队抵达而已。
  两刻后,当辎重部队姗姗来迟时,冉求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举盾,竖矛!辎重兵铺木板,蹶张弩准备!”中军处挥动令旗,呈现半月形的赵兵阵线便开始迈入水田,不过却没有贸然前进,而是稳扎稳打,结阵缓缓而进。
  而他们后面,辎重营的辅兵们背着用来铺路搭桥的木板,搭在泥泞的水田里,在方阵前进的同时,后方也铺就了一条能让弓弩手如履平地的道路。
  尤其是需要用脚来辅助上弦的蹶张弩,他们的射程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步!
  不仅如此,冉求还给对面准备了一些新颖的武器,三月份时未能来得及在琅琊水师上装备的武器。
  阵线的两翼,坚硬的地面上,十多架安置在辎车上,由辎重营从棠邑运来的“床弩”已经架设完毕。


第1065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上)
  床弩,又称床子弩,它是鲁班近年的新发明,是在蹶张弩基础上,将弩的功效、身量、射程都增大。他将两张或三张弓结合在一起,大大加强了弩的张力和强度,张弩时,赵国的工匠用粗壮的绳索把弩弦扣连在绞车上,战士们咯吱咯吱摇转绞车,张开弩弦,材官则安好巨箭,调整距离。放射时,则由身体健壮的士兵举起大木锤猛击扳机!
  随着“嘣”的一声巨响,机发弦弹,一枚人手臂粗的巨弩弹射出去,穿过两百五十步的距离,正中密集的吴军阵列!
  甚至都来不及惨叫,等旁人回过神来,原地只剩下一个被床弩正中胸膛,整个身体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倒霉鬼,以及旁边被波及到的一圈伤员,整个阵列像是被野兽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所有吴人都目瞪口呆,王孙姑曹也没了刚才的气势,心脏骤停,他猛然意识到,经验又害了自己,他其实是将士卒们带入了另一个陷阱。
  来不及多想,密集的弩机箭雨接踵而至,蹶张弩虽然在上弦速度上比臂张弩要慢很多,但胜在射程很远,弩兵们可以躲在方阵的背后肆意放箭,仗着弩矢众多,重要的是对敌军的压制,准头反倒成了其次。
  一时间,没有重甲和防御工事的吴国阵列前部,几乎被箭矢吞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性命被钉死在水田里,惨叫夹杂在稻花残香和惊慌的蛙声里。刚才还大呼小叫的吴国人开始露出怯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被床弩射死的场面太过震撼,而一般的弩机也能将人体撕成碎片,顶在前面就是个死。
  然而王孙姑曹知道,一旦他们掉头,两翼的赵军就会掩杀过来,届时吴军唯一的优势也将消失殆尽,任人宰割。
  他已经没有时间后悔这次突袭了,吴国的主将同样跣足站在水田里,在众人欲退的时候,拔出剑杀死了两名惊慌的兵卒,为了鼓舞众人,一连串的吴语从他口中唱出……
  许多人都停下了脚步,用剑敲着盾牌,随着王孙姑曹一起吟唱,整个吴阵的气氛为之一凝,满天箭雨似乎也不显得可怕了。
  “他们在唱什么?”冉求察觉了这种变化,运筹帷幄之余,也偏头问旁边随军的转译者。
  转译者粗通吴语,他也被眼前的情形所震撼,愣了愣才说道:“军将,这是葬曲,吴国的葬歌《虞殡》……”
  “身即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生有命兮死无何。魂兮归来,以瞻山何!”
  悲壮的《虞殡》让骁勇的吴国人忘却了生死,他们这代人是听着父辈的故事长大的,二十年前,吴人随吴王阖闾进入楚国攻城略地,在繁华的郢都里享受到了这一生梦寐以求的侈靡生活,这也成了之后十多年里,最值得对子侄吹嘘的故事,遍地的黄金玛瑙,满城的美人佳丽,让人神往。这次北上中原,年轻的吴人之所以能承受夫差的重役,以及种种饥饿困苦,还不是为了杀进商丘、曲阜,重温父辈讲述的辉煌?
  然而他们却一头撞上了一堵硬墙,无数同乡死在了小小的棠邑,浑身插满箭羽倒在水田里。袍泽的鲜血激起了他们的野性,他们不甘,他们愤怒,他们也齐声高呼!
  “身即死矣,归葬山阳!”
  越来越多的吴国人开始加入呼号的队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他们心中的悲愤。在《虞殡》的号召下,吴兵追溯着王孙姑曹的脚步,悍不畏死的向前冲去,冲向阵列严密的敌军方阵,冲向躲在他们后面不断收割生命的弓弩手……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绝望的吴人用自己的身体撞向敌人的戈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这是根本没有防守的拼杀,他们就是要用自己的身躯去迎接敌人的兵器,他们要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却对方的生命。一时间水田里爆发了剧烈的混战,血肉横飞,惨叫不休。
  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步卒方阵在猛烈冲击下巍然不动,但赵鲁将吏们也不由色变,难怪吴军能无敌于南方,换了任何一支军队,早已在这种无畏的冲锋下崩溃了吧。
  冉求却叹了口气:“家有国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勇哉,惜哉,只可惜啊,这些吴国人忘了,这里是鲁国,不是他们的家邦!”
  对于赵国兵卒来说可能感触还不够深,但对于冉求等鲁人而言,这次吴军入邹鲁,是一次赤裸裸的掠夺和入侵!
  正如赵无恤对他们所说的,迎接盗匪的,就只有刀剑和戈矛!
  他无情地举起令旗,说道:“中国不振旅,则蛮夷入寇,列国自有封疆,南方的蛟龙再强大,也休要到北方来逞能。吾等便要通过此战,让江南之人今后百年之内,都要仓皇北顾,不敢渡淮半步!”
  在他的喝令下,又一阵劲弩齐放,漫天箭雨飞向战场,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在水田里灵活如同泥鳅的吴国人彻底网住……
  ……
  一个时辰后,这场绵长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田埂上等待已久的骑兵倾巢而出,朝溃逃的残余吴人冲去,他们急驰而过,阳光在矛尖闪耀,从箭雨下侥幸生还的千余吴人在他们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瓷。
  冉求没参加最后的屠杀,他任由将吏们去搜检伤者,抓获俘虏,让军法官监督着各卒伍的将士有序地割取吴人首级。他自己则坐在田埂上,看着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稻田怔怔出神。
  战斗结束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映照在水田上,这里处处都是插满箭雨的尸体,也不知是因为晚霞还是因为鲜血,这片广阔的稻田一片殷红,躲在泥里的蟾蜍和泥鳅在动静停歇后钻出来,在血水里遨游。
  冉求就这么叼着一根尚未被血色浸染的稻杆,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的沉思被人打破。
  “军将,骑兵在数里外抓到了这两人。”
  冉求回头一看,一个是狼狈的中年人,垂着头不敢看他,另一个则是大腹便便的武夫,一脸络腮胡子,指着冉求捧腹大笑,末了才用一口浓重的费地方言说道:
  “真是没想到,当年跟在仲尼身边的西鄙童子,如今竟已是号令三军的大将!”
  赵鲁将吏们大怒,要杀了这两人,冉求却止住了他们,孰视半晌后才诧异地说道:“公山邑宰?”而旁边的人,不是他的同党叔孙辄还能是谁?
  PS:葬歌编不出来,借用下燕垒生的《国殇》了。


第1066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下)
  “不错,当年还曾招揽过仲尼的公山氏,如今却是你的阶下囚。”
  公山不狃傲然挺起了肚子,他扫了眼战场情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可惜,仲尼只怕不会以你为豪。”
  冉求面上抽动了一下,被夫子说成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这是他心里一处隐隐的伤,但对于公山不狃这位曾与孔门关系不错的前辈,他还是给予了最基本的尊重,礼,深入骨髓地印刻在他的生命里。
  “君是吴将么?”冉求扫了眼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的甲胄,都是吴军将领的制式。
  叔孙辄连忙解释道:“吾等身在吴国,心在鲁邦,此次随夫差北上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我二人曾劝阻吴子伐鲁,随即又故意给吴军指错了方向,让他们绕了远路,如此一来,子有你才能有时间备战,才能有此大胜啊!”
  冉求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公山不狃:“这便是二子在此战里脱离了吴国主力,在外围游弋的缘故?”
  公山不狃傲气十足,偏过头去也不解释。
  恰在此时,又有将吏押着一个浑身泥泞的人过来,却是吴将王孙姑曹。
  那王孙姑曹伤势很重,远远看见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却挣扎着想要过来杀他们,还叽叽咕咕地用吴语大骂,说了一通后又换成结结巴巴的雅言,大骂他们是背信小人,故意将吴军领错路。
  见他这般模样,冉求已是信了几分,让人给公山不狃松绑,至于对他的最终发落,还得赵无恤来决定。
  在公山和叔孙二人确认王孙姑曹身份后,冉求便退后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朝王孙姑曹拱手一礼:“小子冉求,奉鲁国大将军之命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我以此璞玉,问候于子。”
  说完便拿下怀里的玉,在王孙姑曹腰间系上。
  王孙姑曹不通中原之礼,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旁的公山不狃讽刺道:“仲尼已经流亡十年,却不想被他逐出孔门的冉子有依然这么彬彬有礼。”
  冉求早已习惯了这种冷嘲热讽,他微微一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自在我心,亦是我做人的基准,岂能因夫子对我有所误会而动摇?那我便自弃于士的行列,变成乡愿小人了。”
  春秋时诸侯时有征战,两军交战便会有胜败,败方自然会成为俘虏。然则俘虏亦有贵贱之分,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贵族身,仪礼不对庶人行。若是遇到国君败逃,君权神授,不是为臣下者可以执戈相向的,哪怕是敌国的追击方也会让开道路,让国君逃走,否则即为失“礼”。若是遇上贵族被俘,则胜方会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对下面失礼的行动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将自己身上最贵重的玉佩赠以还礼,暗示自己的身份会有足够的赎金,请求得到有礼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没有玉佩没有礼节,粗绳一系脖子,不是给战胜者为奴隶,便是拉到贩奴市场上换钱。
  从生到死,“礼”字渗透着贵族的方方面面,只可惜随着礼乐崩坏,贵族也把礼仪丢得一干二净,这世间最讲究礼的,变成了孔门。孔子曾教导过冉求他们,就算不是奴仆成群华服锦衣,到沦落荒野时,仍然可以自举手抬足中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来。
  这几十年来,随着战争规模加大,残酷性增强,纵然是一国公子,也会被腰斩弃市,屠城,残民,杀俘更是层出不穷,《司马法》时代古朴的军礼已经荡然无存了。
  但在鲁国,冉求却始终坚持如此。孙子说过,兵者诡道也,在冉求看来,作战时使用阴谋诡计是一回事,战后让双方保持体面又是另一回事,并不相悖……
  虽然虎会、盗跖和赵国的虞、田等将曾嘲笑他迂阔,但冉求却无动于衷,在遵守军法的同时恪守礼节,这也是他身为孔门弟子的一种坚持罢。
  王孙姑曹被押解下去后,公山不狃却似乎有话要说。
  他有些茫然地说道:“老夫离开鲁国十多年,也不知此邦是不是真如赵无恤承诺的那般,变得更好了?”
  离开时尚属壮年,归来时却是两鬓斑白,公山不狃的心里只怕是百感交集吧。
  冉求一笑,指着面前这水田道:“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沼泽荒地,只有一些盗寇和渔民在里面求食。赵氏执政之后,诸卿大夫的内斗兼并停止,这才能组织曲阜的移民来此定居,近年来又开凿运河,疏通沟壑,泗水一线顿时从边鄙变成了膏腴。往常没有战事时,此处应该是一片稻花喷香,蛙声阵阵。”
  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看变成可怖战场的良田:“可惜大军所处,必生荆棘,十年来的大好形势就这么被吴军入寇毁掉了,但是!只要驱逐了吴寇,明年这里一定又是一片丰收!”
  公山不狃摇头:“但愿如此,但如今鲁国的肉食者已经变成了赵氏,只怕姬姓的社稷维持不了多少年,这比当年阳虎和我窃夺鲁政更加过分,子有如此恪守礼节,为何在这种仲尼最看重的大礼上,却视若无睹?弃大礼而就小礼,不亦谬乎?”
  冉求想了片刻,回答了他的疑问:“弗扰会被送去曲阜暂居,一路上可以好好看看鲁国的新形势,等看一圈下来,你便会知道,不管是你,亦或是阳虎、三桓,甚至鲁侯亲政,伯禽、周公再世,都不可能比赵氏做的更好!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使然,当年夏桀无道,于是便被更好的商汤替代,商纣无道,又被周武革命。如今鲁国之命或许落到了赵氏头上。我觉得,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最大的礼,至于为君者是何姓氏,又何必在意呢!”
  公山不狃沉吟不语,冉求摆了摆手,让人将他带下去。在他看来,公山不狃是幸运的,他虽然一度流离失所,但至少是回来了,至少能归葬家乡。可夫子呢?同样流亡十年,赵鲁多次邀请他,给他台阶下,但夫子却倔强得像一头牛似的,不肯归来。
  狐死必首丘,夫子,已经很老了啊,何时才能放下心里的误会和执念,回到故土呢?
  冉求很惆怅,他只能寄希望于等中原战事结束,夫子能正视这天下的新秩序,礼,有时候也要向形势低头不是么?
  眼下,他还是得将注意力转到战场上来。这场大战全歼了吴军,杀伤三四千,俘虏五六千,而赵军只有两千伤亡,可谓功勋卓著,但对于整场战争而言,只是个小小开始……
  冉求在夕阳下眺望奔腾向南的泗水,心中暗暗说道:“也不知赵子苇帅部从滕、薛突袭沛邑,可获成功了?”
  ……
  次日傍晚,泗水之滨,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抵达了沛邑城下,打头一位断发的“吴国人”仰起头来,央求沛邑吴兵速速开门。
  “发生了何事?”大军悉数北行,沛邑剩下的人不到千人,本来还羡慕离开的人能在鲁国好好抢一把,现在乍见一支败兵归来,所有人都十分震惊。
  “我军遇伏败了,后方还有赵兵追击,速速开门。”
  城下的“吴国人”都快哭出来了,他旁边的人也嘟嘟囔囔地哀求,城头的人面面相觑,见那些人俱是断发,而不是中原的发髻,顿时不疑有他,缓缓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内,打算问个明白。
  孰料这些吴军在城门大开后,却突然暴起,抽出兵刃,哪还有败军的沮丧?一个个生龙活虎,直扑城门两侧,将守门者尽数杀死,其余人则沿着城门洞往里冲杀,到这时接着火把的光亮,吴人才发现,来者除了靠前的人是断发外,其余一掀斗笠,都是中原人的发髻!
  “糟了!”
  然而还不等他们将城门的敌人堵回去,却听到夜色中有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数百人的骑兵破开夜幕,席卷而至,目标正是城门!
  门口的人连忙让开道路,赵国的“千里驹”赵葭一马当先,帅众骑冲入沛邑。
  赵葭黑衣黑甲,他跃马于城内,纵横于大街小巷间,敢于挡道者无不被践踏于铁蹄之下,在得悉吴军进攻鲁地后,他奉冉求之命帅五千人绕道滕、薛,突袭沛邑。在薛国,赵葭强迫自己麾下那些上郡蛮夷们断发,又让通吴语的鲁人诈城,果然成功破城而入。
  至此,吴人已经无从阻止他们了,城外还有不少步卒也摸了过来,或从城墙上逾越,或从城门涌入,让他们防不胜防。再度挥刀斩杀数名吴兵后,面对偷偷将里闾门打开窥探外面情形的当地人,他将染血的环首刀高高举起,高呼道:“赵国大军已至!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
  几天后,身在萧邑指挥大军的吴王夫差,赫然听闻了他派去鲁国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顿时勃然大怒:“什么!赵鲁主力,不是在此,被寡人牵制住了么?”
  但更坏消息接踵而至,夫差随即得知,彭城的北门户沛邑也已陷落了,赵国骑兵的前锋,已经抵达城外数里游弋窥探……


第1067章 可胜者,攻也
  “大胆!”
  夫差猛地从梦中惊醒,站了起来,匆忙间将他靠着打瞌睡的案几整个掀翻,上面的酒爵纷纷落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他本人则像是见了鬼似的大声呵斥,甚至拔出了腰间的纯钧宝剑,吓了一旁的众臣一跳。
  “大王?”太宰伯嚭关切地凑过来询问。
  “寡人无事……”
  夫差冷汗直冒,环视四周,却见堂下铺着地图,一众吴国臣子正在商量军务,窗外则是阳光灿烂,温风阵阵,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宋国彭城,正是七月初秋的大好时光。
  原来方才他正与将吏们商量战局,或许是大战将至精神太过紧张,他已经好几夜没有安歇好了,不知不觉竟靠在案几上睡过去了,群臣也没敢打搅,只是压低了声音,孰料夫差突然暴起。
  挥手让众将退下后,夫差才对他极其信任的伯嚭吐露了心事。
  “寡人在案几上假寐,却做了个梦。”
  伯嚭连忙摊着笑脸道:“大王梦到了什么?”
  夫差心中似有惆怅:“寡人梦到步入姑苏台章明宫,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想要寻一点吃的,孰料却见到两口鼎上白气蒸腾,底下却没有炊火;又见到两条黑犬在宫殿南方对着北面狂吠,恰在此时寡人又听到后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出去一看,却见两把铜鋘无人持拿,竟自己在挖寡人的宫墙;宫墙被挖坍后,流水汤汤,从寡人的宫堂里流过,一直流到宫室的前园,一株梧桐树横着从山里长出来……此怪梦究竟是何意?太宰博学,请为寡人占之。”
  伯嚭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此梦乃是大吉啊大王!”
  夫差皱眉:“吉利?寡人梦得冷汗直冒,怎么会是大吉?”
  “梦里梦外的表征不同,当年晋文公梦见他被楚成王按在地上吸食脑髓,结果却是吉兆。大王也一样,这次与赵国交战必定大胜,您梦到两鬲蒸而不炊说明您圣气有余;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说明四夷已臣服;两鋘殖吾宫墙是农夫耕田的意思;流水汤汤,越宫堂而过证明越国给大王进献的财物已经到了;后房鼓震箧箧有鍜工代表宫女鼓乐;前园横生梧桐则是乐府鼓瑟吹笙,这是在欢迎大王得胜归来啊!”
  伯嚭尽捡着夫差爱听的说,摇唇鼓舌,好一通阿谀奉承。这一番花言巧语把夫差忽悠的心理美滋滋的。可是等伯嚭退下后夫差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味,他总感到心中有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从下令杀死伍子胥起,就一直在他心里存在。
  鬼魂,夫差深信,是伍子胥的鬼魂一直在纠缠着他。就算夫差将他的尸体沉入大江,把离镂剑深深埋起来都无济于事,伍子胥的鬼魂就这么跟着他,从吴国来到了宋地,仍不罢休。
  从那以后,吴王夫差就经常会做奇奇怪怪的梦,这也是他近几天来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若是现实能高歌猛进也就罢了,夫差还能忘掉梦里的不快,可偏偏这次北征中原也没有夫差预想中的顺利。
  四月份,得知齐吴水师在琅琊大胜,莒国已经叛赵侯,夫差认为赵国不过如此,在齐国的不断鼓吹下,他毅然纠合了六万大军北上,试图阻止此事的伍子胥也被赐剑自杀。
  五月初,依靠运河的强大运输能力,以及沿岸徐、群舒、钟离等被征服者的免费劳力,吴军主力乘船抵达徐地,舍舟从陆路进入宋国。夫差在徐地和邳国各留兵三千保护粮道,又让申叔仪进驻沛邑,他自己则亲帅主力,与宋国司马子牛、皇瑗的两万人合兵一处,利用芒砀山一带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止赵军东进……
  虽然夫差在战略上十分藐视北人,可临近大战时,他仍然没有妄动,两军对峙之下,都是小心翼翼,谁也不愿意冒进给对方破绽。
  但从寿梦、诸樊时代开始,吴军的风格就是偏向积极进攻的。孙武早年打造吴国步阵时,也向他们灌输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
  于是在僵持到六月后,夫差决定主动进攻。本着“奇正相合”的战略,他在宋国前线各种试探吸引赵军注意力,转而让自己的侄儿王孙姑曹帅一支偏师从沛邑北上,去进攻鲁国。
  从夫差的视角,以及赵鲁故意露出的情报来看,莒国的背叛和齐国的不断滋扰,的确替吴国分担了不少压力,赵鲁的不少军队都在与之对抗,相应的,鲁国南部就较为空虚。
  “占领棠邑,西进攻击曹国,烧了赵无恤的粮仓,赵军也是千里馈粮,定然会举步维艰!”
  然而就在夫差对自己的战略自得不已的时候,北边却传来了王孙姑曹全军覆没,连沛邑也突然丢失的消息……
  在一阵大骂和恼羞成怒后,夫差冷静了下来,自从击破越国后,他从未如此冷静过。
  “沛邑丢失,彭城北面再无大防,而彭城若再丢失,寡人和宋军就都要被困死在这芒砀山了!”
  他当下命令分布在山系东面各邑的吴军向西撤离,先退到数十里后大本营萧邑,然后以萧邑作为彭城西面的防线,夫差自己则回到彭城,打算伺机夺回沛邑。
  然而赵军的速度也不慢,数万赵国大军很快就越过芒砀山进入泗水流域,逼到了萧邑之外,一副要与夫差决战的模样,这让吴军不敢再分兵北上。
  虽然进攻鲁国丧兵近万,但彭城吴军三万六千主力尚在,外加夫差的三千犀甲亲卫,仍有一战之力。但其余就是各地强征的属国之兵,宋国人也靠不住,对面的赵军人数比他们更多,又占据了有利的地利,一北一西钳击彭城,夫差进退维谷。
  今日已是七月初,是一年里最后的炎热,等过了八九月,天气就会转冷,时不我待啊。夫差在堂内踱步,棠之战的惨败犹如当头棒喝,遭遇挫折后,他也没有北上之初那么自信了,夫差心里偏向在彭城防守,但总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进不能胜,退不能走,两难之下,夫差令人招来王孙骆,询问其意见。
  ……
  王孙骆是琅琊海战的功臣,因为他更懂军事,被夫差又调到北方作为“左校司马”,位置在伯嚭的军职“右校司马”之上,吴国深受楚国文化影响,军中左贵于右。
  不过事后来看,那次大胜带给吴国的东西其实并不多,赵国的舟师是败了,船只也尽数被齐人俘获,但徐承带着剩下的人弃船登岸,在琅琊台死守,至今仍未攻下。莒国虽然响应号召叛赵,但国都莒城却还在鲁人手里,不仅如此,夫差寄予厚望的陈恒也仅仅打到沂水一线,就被鲁军所阻,根本无法抵达泗上,与吴军会师。
  王孙骆本来与伍子胥相善,是反对夫差争霸中原的,但当夫差问询:“守城、决战,孰利?”王孙骆却道:“进攻有利。”
  夫差问道:“为何?”
  “事已至此,大王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若是一味留守彭城,休说宋国百姓态度暧昧,随时可能背叛,就算拖到冬天,吴人不习惯北方的寒冷天气,到时候肯定会冻饿死去大半。依我看,不如让宋人提防沛邑之敌,大王亲帅吴甲袭击赵无恤的大营,寻求夜战。夜间骑兵及赵军擅长的远射机巧几乎无用,而吴人勇悍好斗,不畏混战,如此,或许还能战胜强敌,逼退赵军!”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夫差有些犹豫:“但若和棠之战一样,赵无恤事先有所准备,设下埋伏等待我军,则四万吴人将有去无回!”
  “大王在杀子胥,挥师北征时,就应该想到这点了。”王孙骆伏地而拜:“大王这次北伐,要么制霸中原,要么丧师亡国!臣还以为大王锐意北上,已经下定如此决心了呢!”
  一旁的伯嚭连忙指着王孙骆说他大胆,但夫差却摆了摆手,他现在已经没了杀伍子胥,刑被离时的刚愎自用,现如今,他只后悔伍子胥不在身边,否则,一定能献上一个万全之策吧?
  “汝等都下去罢,让寡人想想。”
  彭城本是徐国的地域,后来徐国衰败,这里就被蛮夷所夺,随着宋国向泗水流域扩张,又变成了宋公的行宫,此城虽然不大,但城内繁华的商贸、密集的人口、丰富的物质生活,都不是江南辽远之地能比拟的。
  “彭城便如此富饶,那商丘、陶、曲阜、新郑、洛阳等地,岂不是更繁华?”
  夫差喜欢这种将他所见之处均纳入疆域的征服快感,争霸中原,与自己的宿敌赵无恤决胜泗上,他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藏于诸侯宫室中的美人,他要统统收集到姑苏之台上去,前方的城池和奇景,他还想一直看下去呢!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一念至此,夫差胸中的豪情壮志再度涌现出来,他当即让人连夜再将王孙骆等人唤来,说自己打算在七月初月黑风高之时,率军向赵无恤大营进攻!
  是霸是死,在此一战!
  然而就在夫差与众将等人商量作战细节的时候,又一封急信送到。
  “沛邑处又怎么了?”这几天彭城北面十里外的卫城天天发来急报,汇报赵国骑兵活动的频繁,夫差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而扫了一眼,机灵的太宰伯嚭便感觉不妙,这份帛书,不来自北方,而是南方……
  “小子友涕泪稽首再拜言!”
  看到开头那染血的字迹,是儿子送来的急报,夫差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再细细往下看,更是惊得他手脚冰凉,先前要与赵无恤决一死战的壮志瞬间熄灭。
  “越贼勾践闻父王北伐,遂尽起国内兵甲,袭击吴国,败王子地、王孙弥庸于始熊夷,又屯海通江,进围吴城。小子兵微力薄,恐不能守,还望大王早日抵定中原,回师来救!”


第1068章 苦心人天不负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五月端午,越国,古木参天的会稽山深处。
  在新建立的大禹之庙旁,用石头堆砌起一个古朴的祭坛,一名身材中等的越人赤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向巫祝奉献上自己的祭品酒水、牛、马、犬、猪等后,便后退数步,下拜顿首。
  “子胥含冤而死,吴人悲伤,越人欢庆。然勾践纵然与子胥为敌,却敬重其忠心,更为子胥不值。今昊天后土所鉴,防风之神在上,若子胥心有不甘,勾践愿伐吴为其复仇,可乎?”
  言毕,勾践身后密密麻麻的越人屏息等待,有风从林间吹过,拨弄着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似以为这是伍子胥的亡魂在对他们诉说什么,纷纷抬头……
  “看啊,酒爵动了!”就在众人分身的时候,祭坛上的巫祝却大声喊了起来。
  众人立刻转头看来,倒是没看到酒爵动,但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浊酒,却是一滴不剩了……
  “是伍员显灵了!是他的亡魂显灵了!”
  巫祝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越人们顿时深信不疑,吴王夫差残暴地杀害了他的忠臣,还弃尸江中,让伍子胥的鬼魂无处容身。而越国人却祭祀他,他便光临了祭坛,享用了祭品,喝干了酒爵里的酒,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夫差的残暴,连伍员的鬼魂都看不下去了,寡人讨伐吴国之举,伍子胥也支持!此战,必胜!”勾践拔出腰间的剑,大声说道。
  “必胜!为越国雪耻!”类似的声音响彻会稽山内外。
  复仇心切的人群里,只有两个明白人,范蠡和文种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类似的花招,范蠡在周游列国时不知道看到过几次,不过既然能用来激起越人的信心,也算一件好事吧。
  但从会稽山下来后,文种却对披挂上甲胄的越王勾践劝诫道:“臣还是觉得,攻吴的时机还未到。”
  “时机未到?”勾践面露微笑,嘴上却丝毫不松:“寡人归国以来,卧薪尝胆,夙兴夜寐,一心只希望邦国强盛。于是到了第二年,越国丰收,百姓不再受饥荒之苦,当年越国的昆父兄弟都来到会稽请求说,‘从前吴王夫差让国君在各诸侯国面前丢尽了脸,现在越国也已经克制够久了,请允许吾等为君报仇。’当时种大夫就劝诫过寡人。”
  文种当然记得,他当时对勾践说道:越国刚刚结束战祸,在吴国压制下好容易得以喘息,稍稍殷实富裕,若越人整顿军备,一定会让吴国警惕,到时候越国必然招致讨伐。他比喻说,凶猛的大鸟袭击目标时,一定先将自己的翅膀隐藏起来,就是要让吴王夫差以为越国没有复仇之志,不值一提,于是妄自尊大,与楚国、晋国结仇,等到吴国疲惫时越国再出兵不迟!
  “正因为种大夫之言,寡人便向百姓们推辞说,昔日之败,寡人之过,非百姓之过也。寡人连累越国至此,哪里还知道什么是耻辱?请二三子休憩繁蓄,勿要再提及复仇之事。”
  “如今,寡人已归国三年有余了……仓库殷实,也在会稽山里重整了武备,然而吴国施加在吾等身上的苛政和暴行却没有丝毫减轻,不但随意掳掠财物妇女,还征召劳役去为夫差开凿运河,修筑宫殿。于是昆父兄弟又来请求说:越国上下,爱戴国君,就像爱戴自己的父母一般。儿子会想着为父母报仇,做臣下的也想着为国君报仇,岂敢有不尽力者?请复战!”
  勾践向范蠡文种摊手:“这般请求,寡人难道可以拒绝么?如今夫差自大,杀子胥,刑被离,不顾国内稻谷不熟,虾蟹死绝,帅大军北上与赵国争雄中原。寡人得知,夫差已至宋鲁,与赵军对峙,此乃天赐良机!寡人还不伐吴,更待何时?”
  “若能再等几个月,等吴国被赵国击败,到时候夫差丧师于外,越国再袭扰其后,如此才是最佳良机啊。”
  “完全寄希望于赵国?赵侯倒是不急,但寡人却一日都等不了了。”勾践咬紧牙关,仿佛又闻到了口鼻中夫差粪便的恶臭。
  “大夫或许感触不深,但对于寡人而言,这三年,比三十年还难熬!恨不得有朝一日能食夫差之肉,毁大吴之国,如此方能消寡人心头之恨!”
  勾践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文种不敢再言,范蠡则轻咳一声说道:“夫差北上后,越国从后方袭扰吴国,也是与赵侯盟约中的一条,此事起兵虽然略嫌稍早,但这也是不错的机会。”
  若是等到赵侯尽灭夫差再攻吴,范蠡害怕到时候越国甚至拿不出足够的筹码来保证自己的复国。
  “何况越国一旦出兵,楚国必然追随其后,届时赵国再拖住吴军,则吴国可灭也。”
  文种仍有疑虑:“赵侯会履行盟约,拖住吴军么?赵军真能大胜吴国,不会放其南归?少伯你见过赵侯,觉得此人如何?”
  想到将西施双手奉上那一幕,范蠡心中又是一痛,但他随即驱走了自己的私情,对文种说道:“就我在赵国所见,赵国举国上下都宣传吴国之残暴野蛮,赵侯也一副必破吴而后快的样子,一山不容二虎,赵侯既然有称霸之志,想来是容不下夫差的。”
  最后还是越王勾践拍了板:“寄希望于中原强国必不可少,但破吴灭吴,还得由越国自己来做。”
  他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半月之后,举兵伐吴!”
  ……
  “少伯,你当真觉得,越国已经做好伐吴准备了么?”
  离开越国宫室后,文种喊住了范蠡,面色忧虑,他直言自己擅长理政,对军争几乎一无所知,所以需要范蠡来解除疑虑。
  范蠡一边走,一边指着宫外把射靶当做游戏的越国人说道:“虽然大王归国才三年,可加上之前子禽你代理国政的年头,越国已休养六年有余,依靠讨好夫差,越国的疆域也已重新遍布浙江之南,除了与民休息,积蓄粮食外,军备上大王也从未松懈过,考虑到携李之战时越军远射不足,大王寻来楚人陈音教越士习射于北郊之外,三月,越国之士皆能用弓弩之巧,如今已有弩手千人。”
  “还有隐居深山的越女,大王后来亲自入南林寻找她的踪迹,求她出山,命越国五校之队长、高才拜其为师,追随其联系剑术,如今也有持短剑之士六千人,加上持戈矛之士四千,越国终于恢复一军实力了。”
  “至于水上,吴国将越国的战船统统收走后,大王命我去东海之中的岛屿甬句东招募外越渔民,已得两千人,驾船数十,如今吴国舟师全部北上,或运输兵卒,或进攻琅琊,吴国的江湖将任由越国船只出入。”
  听范蠡徐徐道来,文种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仍然担忧:“可夫差号称吴国有人口百余万,兵卒十万,纵然北上大半,可剩下的想必不少。”
  “吴国无岁不战,民生凋敝,兵甲绝对没有这个数,据我所知,除去到群舒和蔡国防御楚人的,吴国本土留守者不到一万,越国可以一敌!再说了当年周武王以小邑周数万之众,便能破大邑商百万之民,我相信,此战与六年前的携李,绝不相同!”
  他笑道:“大王已极得民心,更何况,还有那样东西,足以让百姓前赴后继,不顾生死呢。”
  文种也被范蠡这种信心影响,朝他行礼道:“少伯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军争之事,自有大王、少伯和畴无余、讴阳诸司马统帅,我定会在会稽与八位上大夫一道为大军准备好粮秣和后援,此战,必雪前耻,复越国!”
  “必雪前耻,复越国,让大王得以闻达诸侯,立足江淮!”范蠡也握住了文种的手,他二人入越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么?他们都相信,苦心人,天不负之!
  ……
  半月后,越国的分散于各地的青壮陆续聚集到会稽,越王勾践巡视众人,用越地方言发布誓词道:“寡人闻古之贤君,不忧其众不足,而忧其志行少耻。今夫差之国,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然不患其志行之少耻,而患其众之少,患其宫室之不大,患其美眷之不足,患压榨越人之弛……其倒行逆施,今寡人将助天灭之!”
  说完之后,众人大呼越国必胜,勾践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让他的司马范蠡来宣布新制定的军法。
  范蠡站出来大声说道:“大王不欲汝等逞匹夫之勇,欲汝等旅进旅退。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
  言毕,他展开帛书,宣读起赏赐来:“从即日起,越国有功者赐爵,授田!爵分十二等,一等爵曰公士,二等曰造士,三等曰良士,四等曰戎士,五等曰国士,六等曰不更,七等曰秉铎,八等曰执戎,九等曰官大夫,十等曰公大夫,十一等曰执圭,十二等曰元戎!”
  范蠡北上赵国,可不止是送了一个西施这么简单,赵国的不少善政,都被他牢牢记在心里,回到越国后禀报勾践,择其善者而从之。
  说完完全照搬赵国的“十二等爵”后,范蠡又对一脸懵逼的越人们科普了每个爵位代表着怎样的地位,能分到几亩地,拥有多少房宅,得到几名奴隶。
  虽然越国人对这些陌生爵位不感冒,但那些好处则是实打实的,而且得到爵位的要求只有一个。
  那就是头颅,吴国人的头颅!
  一时间,越国人都互相鼓励,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
  五月下旬,越国举兵伐吴!
  PS:《史记正义》引《吴俗传》云:“越军得子胥梦,从东入伐吴,越王即从三江北岸立坛,杀白马祭子胥,杯动酒尽……”


第1069章 黄雀在后
  ……
  六月中旬,站在吴城之上,望着在护城河外安营扎寨的越军,吴国太子友面色凝重,喃喃自语说道:“我早就说过的,不能贸然出兵,若是败了,则越人将无所顾忌,但无人听我一孺子之言啊……”
  公子季札深知无法改变吴王阖闾与夫差,便将精力放到了夫差的太子友身上,亲自教导他。受季札影响,太子友没有如他祖父、父亲一样文身断发,而是梳理着中原式样的发髻,穿戴衣冠,诵读诗书。
  这种生活方式与吴国大多数人格格不入,不过夫差虽号称“我蛮夷也,礼不足责”,实际上他一心争霸中原,也想让吴国的未来向北方发展,融入诸夏之中。所以对于儿子全盘中原化的穿着打扮,他也听之任之。夫差唯一不喜的是,太子友仁慈和善,不喜杀戮和战争,也没有争霸天下、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和自己的性格有着天壤之别。
  更严重的是,太子友的这种文质彬彬是吴国诸将无法认同的,这也导致夫差出征之时,虽然命令太子监国,可他在朝堂里的话语权却不大。
  五月下旬,越国突然宣布反叛,开始出兵反攻各地,驱逐吴国官吏,一时间吴国境内所有越人都群起反抗,浙江以南都不再归吴国所有。
  对此吴国都城却无计可施,因为夫差带走了吴军主力,偏师也放在淮南防守楚人,一时半会调不回来。他只给国内留到不到万人——全是因为夫差对越国的轻视和那莫名其妙的信任。如今事发突然,又没有伍子胥这种老臣主持大局,吴国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在收复浙江以南故土后,勾践立刻派遣范蠡、泄庸率领水军两千,船只数十,从海路进入吴国海岸,从东面登陆,打到了三江口。而畴无馀、讴阳则从陆路进发,率领前锋三千人,乘着吴国国内空虚,连续击败了数支吴师,其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吴国都城的郊区……
  太子友和留守的王子地、王孙弥庸、寿於姚等人在吴城的外护城河泓水眺望越人阵列,王孙弥庸见到越国人打着姑蔑之旗,不由咬牙切齿,他的父亲是吴国的王子,奉命在越国的西境姑蔑驻扎,监视越人,这次越人突然反叛,夺了他的旗帜,想来他本人已经遇害了。
  于是王孙弥庸决意出战,说:“此乃吾父之旗也,吾不可以见仇而不杀!”
  太子友连忙劝诫他说:“且慢!大王空国北上,越人乘势反叛,如今三江五湖已非吴所有,但只要坚守城邑,吴城不丢失,越人就成不了气候。如今王孙想要出战,战而不克,国内兵卒空,恐吴国将亡!请待淮南援兵赶到再出战不迟!”
  主持城内兵事的王孙弥庸却不答应,因为太子友文质彬彬,打扮“不似吴人”,崇尚战争的吴国将领们一贯看不起他,竟不听他的命令,集合城内仅剩的五千人出战,王子地、寿於姚也一同出城,太子友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六月十日,吴越两军在城郊交战,因为畴无余、讴阳兵力较少,打了一会就开始败退。吴人大喜,一路猛追,然而当他们追到三江口时,却遭遇了埋伏在芦苇荡里的越王勾践主力,原来这是一场诈败……
  十一日,双方在始熊夷这个地方再战,虽然五千吴人苦战多时,但却被越国水陆军队夹击,越人同仇敌忾,又有新颁布的“十二等爵”刺激,作战异常勇猛,交战一天后,终于分出了胜负。王孙弥庸、寿於姚被俘,王子地战死,吴军全军覆没!
  十二日,大获全胜的越军再度逼近吴都近郊,勾践亲帅主力在城下安营扎寨,尝试攻城,而范蠡则继续帅水军从海路北上,进入大江,阻断吴国与北征大军之间的联系,也让淮南吴军无法顺利南下。而且他们也不敢南下了,淮南吴军很快就发现,楚国人也已经向群舒发起了进攻,而统帅,恰恰是被封为“白公”的楚国新贵王孙胜……
  太子友的告急信,只赶在越国舟师封锁大江之前,匆匆送到了淮南,又辗转数百里,最终送到了夫差的手中……
  ……
  看着伍子胥、被离,乃至于亲儿子太子友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夫差如遭重创,抽剑劈了案几后,才懊恼地说道:“悔不该不听吾子之言啊!”
  在伍子胥被杀后那段时间里,吴国再无人敢进谏夫差,唯独年轻的太子友拐弯抹角地用另一种方式来提醒他的父王。
  他天天拿着弹弓在姑苏之台下转来转去,被露水弄湿了衣裳也不停止。终于,太子这种怪异的表现引起夫差的注意,当夫差询问他这是在作甚时,太子友回答道:“父王请看,树上有一只蝉,正在饮露,而不知有螳螂在后欲捕之,而螳螂作势欲扑,竟不知又有黄雀蹑其旁!黄雀伸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小子在树下已张开弹弓,欲射之!此三者都只想得到眼前的利益,却不顾后患!天下之愚,莫过于斯!”
  吴王听后,面色不豫,他知道儿子这是在把齐国比作蝉,把赵国比作螳螂,把吴国比作黄雀,将楚国、越国比作树下拿着弹弓的童子,在变着法子提醒他注意身后潜伏的灾难杀机会!
  他当时只觉得这是伍子胥的“遗毒”,一拂袖,轻蔑地说道:“孺子之言,军国大事,你懂的什么!?”
  可现如今,夫差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只看眼前不顾后患的“天下至愚”了。
  他自嘲道:“寡人悉境内将士,耗尽府库之财,暴师千里北上中原。只知道逾境征伐,却不知勾践选死士出三江,入五湖,屠我吴师,围我都城!”
  夫差说完后一把揪过伏地请罪的伯嚭,怒斥道:“汝不是说勾践忠心耿耿,绝不会叛乱么!现在又如何?”
  “是汝,就是汝构陷子胥,让寡人杀了他,今日寡人不如杀了你这祸国佞臣!”
  伯嚭战战兢兢,无言以对,夫差气得都要举剑杀他泄愤了,还是王孙骆拦住了夫差。
  “大王不可!杀子胥已是错事,今日又杀太宰,是又杀一国之柱石也!”
  王孙骆深知,伯嚭虽然贪婪而奸佞,可他的执政能力却是不差,伍子胥死后,吴国的政务基本是伯嚭一个人担当的,他的势力已经很大,在朝野里盘根错节。别的不说,就说这次战争里,从大江到徐地,沿途的粮食转运都是伯嚭亲信负责的。若是今日夫差为了泄愤而杀他,那伯嚭的亲信指不定会叛乱或者逃走,那样的话,吴人的后方也会一片混乱。
  夫差也知道现在杀了伯嚭也无济于事,遂顺势罢手,厌恶地踢了他一脚,让他滚出去。他随即在堂内不断踱步,对王孙骆道:“兵败于泗上,而越人楚人又袭扰吴国之后,国都危在旦夕,太子告急,现在当如何是好?”
  王孙骆贴近建议道:“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国内的事,决不能让三军知道,更不能让彭城宋公、皇瑗等知道,否则军心不稳,必生变故!”
  夫差微微点头,让人好好招待来报信的七名吴国信使,等他们大醉后,又下狠心将其全部杀死!
  可怜这些吴人一心告急,倍道兼行,不想却遭了自家君王的毒手。
  做完这件事后,夫差哪本来打算尽起大军与赵无恤决战的心思也没了,国内都一团糟,若是再把大军折损在此,吴国就算不想亡也要亡了。王孙骆便趁热打铁,进言道:“大王不如遣使前往赵营,看看能否与赵侯和谈,化干戈为玉帛?”


第1070章 太宰嚭
  回到春秋后,赵无恤见过许多古人,有国之干城的勇士,有为知己而死的刺客,有庸庸碌碌的贵族,也有对地位充满渴望的庶人。至于名人,他见过被后世顶礼膜拜现在却只是一个流离失所老人的“圣人”孔丘,见过纵横山河杀人无数的大盗柳下跖,也见过集三代兵法大成的兵法家孙武……
  可他偏偏就没有见过奸佞,尤其是伯嚭这种可以称得上是“遗臭万年”的大奸。
  七月中旬,当一位吴国使者抵达赵无恤坐落在芒砀山以东的大营,并表明自己身份竟是吴国的太宰时,赵无恤少不得要让人将他好好迎进来,同时细细打量其相貌。
  和想象中的奸臣面相不太一样,伯嚭容貌甚至称得上俊朗,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楚国君子,如今生活太过奢侈富裕,导致身材走了形,难免臃肿。但眼珠子里依然透着精明强干,进入大营后也能不卑不亢,没有摇尾乞怜。
  赵无恤却没有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想到太宰还敢来见孤,对于太宰,孤可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他伸手让旁边的子夏举起一篇帛书,念道:“鞅之子无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无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诸姬,为其请封,俨然窃取七鼎,列为诸侯,此乃姬姓之耻,夫差之耻也……”
  才念到一半,伯嚭脸色就变了,暗道不好。
  果然,赵无恤面沉如水地质问道:“这篇夫差讨伐赵国的檄文,是太宰的手笔罢?”
  伯嚭却没有惊慌,而是大笑了起来:“嚭身为吴臣,吴国与赵国为敌时,在檄文里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抹黑赵侯了,否则就算不上忠臣,可现如今……”
  “好啊,那寡人这便成全太宰,让你做吴国永远的忠魂!”
  赵无恤打断了他的话,一拍手,顿时有数名全副武装的羽林侍卫入内,要将伯嚭拖出去杀了。
  伯嚭这才变了脸色,高呼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礼也!”
  “吴国乘丧伐吊之事也没少做,寡人为何要与一蛮夷之邦讲究军礼?”赵无恤挥了挥手,一副不想与伯嚭废话的模样。
  伯嚭这下是彻底慌了,谁知道这赵侯一点不按照常理出牌,他不顾自己代表的是吴国,用变了声的嗓音尖叫道:“外臣与赵侯,也算得上是亲戚,还望赵侯看在姻亲的份上饶命,饶命!”
  “亲戚?”赵无恤细细思索许久,似是才想起来,笑道:“也对,寡人庶长子的舅舅屈敖,恰好是太宰之婿。如此算来,太宰还是寡人的长辈。不知屈敖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伯嚭连忙道:“大王本来要杀屈敖,幸而外臣替他担保,如今无只是被大王解除了职务,在淮南陪伴妻儿……”
  “果然是被夫差软禁起来了……”赵无恤叹了口气,自从赵吴矛盾表面化后,邢敖的消息已经断绝小半年了,赵无恤对他有些担忧,如今看来,若非屈敖抱上了伯嚭的大腿,恐怕是活不了了。
  说到这里,无恤对伯嚭和善了不少,起来一拱手向他施礼,让人赐座。
  当然,也少不了再威胁一句:“我那妾室很想这个弟弟,倘若夫差不肯将他送归,我只能自己去南方迎他了。”
  伯嚭被吓了一通,满头冷汗,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
  他口若悬河地对赵无恤说道:“屈敖很快就能北来与君侯相见。毕竟两国战和部定,实属常事。当年秦国也与楚国有过交战,秦人进攻上鄀,杀死了不少楚人,可后来两国却结成了世代姻亲,休戚与共。如今赵国和吴国也因为一点小小误会,在泗上构难交兵……”
  “小误会?”赵无恤冷笑:“这与檄文里夫差号称姬姓之长,要讨伐屠戮我这个异姓的说辞,大不相同啊。”
  “南北消息不便,寡君与君侯未能及时沟通,反而听信了外国说客之言,现在想来也后悔不已,好在见兔放犬为时未晚,故而吴国希望与赵国休战,恢复和谈……”
  “夫差想要请平?”弄清楚伯嚭的来意后,赵无恤脸上的神情有趣极了,以夫差那糟好面子胜过一切的性格,愿意主动向自己低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来是自己在越国埋下的暗子已经有效果了吧?而一直力挺保全越国的伯嚭也遭到了极大的猜疑,这次他主动前来与赵国和谈,看来是希望将功赎罪,重新得到夫差的信任。
  可赵无恤却没有轻易许诺和平,他傲然道:“太宰来的路上应该见到了,赵国和友邦的兵力,两倍于吴,又有地利之势,机巧之功,以此攻城,何城不破?届时两路夹击,吴国必败无疑,赵国必胜之师,何必和谈?”
  伯嚭也不示弱,口若悬河地说道:“赵侯敢说自己一定能嬴?棠之战,数倍赵军围攻吴国偏师,不也损失惨重么?若是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必然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对两国都不利!到时候赵吴相伤,得了便宜的就是秦、齐、楚了!”
  “越国呢?”赵无恤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
  “太宰怎么不提越国?”赵无恤嘴角露出一丝笑,“夫差一直想与寡人了结十年前的恩怨,并争夺中原霸业。如今匆忙请平,与之前的他大相径庭,莫非是吴国国内生变?莫非是越国从后方袭扰了姑苏?”
  “这……”伯嚭心里一紧,他不知道赵无恤是得到消息了呢?还是凭空猜测的,或者更可怕,越国的袭击也是他安排好的一部分?当自己的底线被赵无恤戳破后,伯嚭就再也演不下去了,如同一条泄气的充气鱼般,信心迅速干瘪,差点瘫倒在地。
  说实话,伯嚭也没想到越国的反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他现在一心想要保住自己在夫差面前的宠信,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赵侯与吴国和平,保住吴国的大国地位。
  他这时候也顾不得吴国的大国尊严了,低声下气地说道:“赵军之强盛,鄙国直到北上后才得以见识,之前的冒犯,实属海滨边鄙之国不知中原大邦之威……故今日愿意请平,希望与赵国化干戈为玉帛。赵侯,吴国的确是诚心请平啊!”
  无恤却不以为然:“寡人自打列为诸侯以来,每日都要见许多使者和说客,个个都一肚子的心计,无中生有、恐吓吹嘘、下套设陷的,算计百出。若是只以谋略取富贵倒也罢了,可里面常有敌国派来下套设伏的,若是不小心错允一句,就可能损失十万将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丧权辱国,毁却辛苦创建的基业……吴国诚心与否,口说无凭,要看太宰此次带了何等代价。”
  “吴国的条件,君侯定能满意。”伯嚭初来时的形象已经完全被赵无恤摧毁,这会已经恢复了在夫差面前的点头哈腰,递上一份帛书。
  “呵。”赵无恤扫了几眼,轻蔑地扔到一旁:“夫差还妄想以琅琊台上的千余赵军舟师残部为筹码来与寡人谈判,他以为割断与齐国的关系,撤离莒国,背弃公孙纠和皇氏,承诺将宋国让予寡人,这就算完了?寡人就会放他南归?”
  他猛地一拍案几:“夫差以为寡人的坐在街边等着嗟来之食的乞丐么?琅琊台的兵卒,寡人自己会救,宋国之地,寡人自己会取,齐国陈氏,寡人也能亲手族灭,何必他来做好人?”
  伯嚭战战兢兢,但这已经是夫差的底线了,自家君王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王孙骆为了劝说夫差先与赵国和谈,回去击破越国,来日再卷土重来,在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夫差也没答应。
  直到得知楚国也派遣王孙胜进攻群舒后,夫差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北方盘桓下去了,这才有了伯嚭的赵营之行。
  “无论如何,让赵无恤以为吴国要和谈,拖住他即可,但休要丧了吴国的威风,让赵无恤轻视寡人!”夫差最后的嘱咐是这样的,面子依然是第一位的。但伯嚭知道,若是此次自己再失败,那在夫差心里就毫无地位了,他在吴国的一切也将荡然无存!
  于是伯嚭心一横,掀开了这次请平的底牌。
  “吴国还有一个条件,君侯可愿听之。”
  赵无恤高坐案上,俯视伯嚭:“是何条件,太宰倒是说说看。”
  伯嚭的胖脸上露出了微笑,后退几步下拜顿首道:“方今天下,诸侯争强,天子暗弱。赵侯神武,起于冀州,诸侯无不景从,不应再拘泥于侯号,与鲁、卫等国同爵,何不如与吴国一起称王?”
  “这……”一旁的子夏听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的帛书也掉了,因为这条件太荒唐了!
  赵无恤倒还算冷静,但也愣了愣,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此条件,寡人的确未曾想到。”
  伯嚭自以为得计,再拜道:“寡君,愿意与君侯在徐州相王,平分南北,同时盟誓承诺,自此以后,宋鲁以北归属赵国,吴国再不踏入中原半步!”


第1071章 徐州相王
  “赵无恤意下如何?”
  七月中旬,彭城吴军大营,刚从赵营回来的伯嚭跪在吴王夫差面前陈述自己这次深入敌营的见闻,期间夫差提及赵侯,竟一点都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名讳。
  “赵军数量众多,兵甲精良,没有受远道而来影响,而且粮草充沛,几乎每个粮仓都堆得满满的,从鲁国、曹国方向还源源不断有辎重抵达,若是与其正面交锋,只怕难以取胜。不过赵侯……赵无恤似乎对吴国的条件意有所动。”
  伯嚭想起在赵营里受到的刁难和赵无恤那揣测人心形势的手腕,顿时一阵后怕,比起赵侯来,眼前的吴王好对付多了,至少他爱憎分明,表里如一。
  虽然不确信赵无恤答应和谈到底是真心还是虚以委蛇,但伯嚭这时候为求自保,便少不了吹嘘是他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赵侯。
  “赵无恤说若大王真的愿意与他在徐州相王,他可以考虑考虑……”
  夫差冷哼一声道:“考虑?恐怕他早就急不可耐了罢。寡人早就看出赵氏子对天子有不臣之心,他费尽心思从卿族升为诸侯后,便将兄弟和儿子安置到鲁、邾、卫,这是想要效仿晋国故事,把整个中原变为嬴姓的天下,逐渐取代我姬姓。可他素来谨慎,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称王,于是便希望击败吴国得到威望,以此作为台阶。现如今寡人愿意与他相互承认王号,倒是直接成全了他,赵无恤既能保全军队又能得到渴求的东西,他应该会吞下这枚香饵……”
  一般而言,以夫差的性情,是绝不会接受以这种方式结束战争的,但王孙骆苦口婆心的对他说,香饵之中,其实也暗藏锋利的金钩,现在向赵国示弱,是为了日后卷土重来。
  王孙骆说,吴国之所愿意奉上一个王号,其目的是想让赵氏成为众矢之的。夫差暗自想道,若是赵无恤受不了诱惑称王,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动荡,中原看似被赵国降服,其实并不稳定。到时候秦国郑国反抗,韩氏反叛,齐国莒国这边的战事也无法及时了解,处处起火之下,赵无恤便无暇与吴国为难了。等吴国回头灭亡了越人,打跑鲁国,想什么时候北上,就什么时候北上!那时候,形势就要反转了。
  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这是聪慧的王孙骆从越国背刺一事中领悟的道理,一转手就打算用在赵国身上。
  “可是大王……”说到这里,伯嚭有些为难,因为就算卑躬屈膝说愿意给赵侯献上王号,但赵无恤似乎不满足,他还要求吴国在退出宋国,撤离莒国之余,能让徐国独立……
  “做梦!痴心妄想!”夫差登时大怒。
  “先王暴霜露,斩荆棘,率军北伐,这才有了徐国之地。寡人之国虽大,但岂能如此不加珍惜,举以予赵,如弃草芥?就算把徐国割舍出去,吴国纵然能得一夕安寝,只怕越寇还没驱逐,而赵军已渡淮至大江了!”
  徐国,是吴王阖闾和伍子胥征服的地方,如今已经纳入吴国国土二十余年,他可以放弃盟友和外邦,但徐国却不绝能丢失!
  因为现如今徐地不仅是吴国重要的财政、兵源来源地,更修通了邗沟,从徐地可以直接乘船抵达大江,若徐国被赵无恤所得,后果不堪设想,夫差可不想南边北边同时被人兵临城下,让伍子胥那恶毒的遗言得到印证。
  “大王。”伯嚭连忙劝道:“赵无恤之贪得无厌,臣也未曾想到,但此次与赵国和谈,是为了拖延时间,故不可断然拒绝,不如再派遣使者回去,与赵无恤讨价还价……”
  夫差想了想,同意了:“可,此事便由太宰全权负责。”
  伯嚭大喜,他知道夫差对自己的信任算是回来了一点,虽然他已经从之前极力支持夫差北上的主战派变成了一心求和的主和派……
  这次吴国主动请平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借和谈之余撤离宋国,王孙骆提议,说吴军可以把江淮各地的船只调到彭城来,然后数万大军就可以陆续坐船离开,先沿着泗水到邳国,再从邳国入淮。
  水路转运的功率比陆路移动快得多,等赵无恤反应过来,吴军早已逃离生天了!利用水路进行战略转移,这是吴军的拿手本领。当年吴军在孙武的带领下乘舟走淮水,抵达楚军后方,又舍舟登岸,杀了他们各措手不及,现如今,这种妙招却是用来逃跑的……对此,夫差难免感到了一丝羞愧,但国内的情势如火如荼,容不得他再顾虑面子了。
  和谈在继续,两军暂时停止了进攻和交锋,吴国使者已经秘密往返赵营数次,然而七月中下旬吴军兵力和船只的频繁调动,在被赵军探知前,却先叫彭城的宋国人发现了。
  这一天,彭城宋军的统帅司马耕怒气冲冲地来到吴国大营求见夫差,性格耿直而容易生气的他单刀直入地质问夫差道:“吴君这是打算抛弃彭城,独自南归么?”
  ……
  司马子牛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向氏的家主,曾经在宋国五公子内战里出力甚多,与赵无恤也交情不浅。但他为人一向耿直,对南子的做法越来越看不惯,终于在皇瑗的劝说下倒向了宋公纠,这一年多来,若没有他指挥作战,只怕彭城早就被南子夺取了。
  对这位彭城宋军的实际控制者,吴人还是有几分尊重和忌惮的。
  伯嚭见夫差面色不豫,不打算理会司马耕,他便立刻出来替君说话:“绝无此事,大司马何出此言?”
  “不是么?”司马耕冷笑道:“自从棠之役吴军进攻失利后,大王就将全军退到彭城,每日虚耗粮草,今日来更是在泗水上频繁调动船只,甚至连宋国的小渔船都全部强征,就我所见,吴君是想要让大军撤离宋国返回本土了罢!这不是抛弃友邦,还是什么?”
  “调动船只,只是为了运输稻米北上,大司马休要无端猜度。”伯嚭说起谎来眼皮都不眨,在吴国人的撤离计划是,彭城这仅剩的万余宋卒是牺牲品,是用来拖延赵军追击步伐的绝佳阻碍。
  然而就在伯嚭用花言巧语将司马子牛唬得将信将疑,抱歉离开后,负责大军撤离事项的王孙骆却面色凝重地进来了。
  “大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个坏消息。”
  “吴城失陷了?太子身死了?”夫差一个激灵,下来拽着王孙骆质问。
  “不,不是,是一支赵军骑兵突然从东鲁绕道郯国,于两日前攻取了邳国,我军最便捷的退路,已被阻断……”
  “什么!”夫差难以置信,而他身后的伯嚭,乍闻此言,更是两眼无神,直接瘫倒在地……


第1072章 少昊之国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用这句话来形容郯子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郯国,本是少昊氏之后,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前的两昊时代,当时便有嬴姓部落定居在沂水中流,建立城邦,命名为“郯”,那时候,夏商周的祖先都还是蒙昧的野人呢。
  虽然郯国历史悠久,是东夷地区的一个文化中心,但由于位置偏东,与中原交流不多。直到周公东征后,郯国才被纳入华夏体系内,降服于周王朝,被封为子国。时间进入春秋后,郯国成了北边鲁国的附庸,双方多次联姻,郯子也屡次朝鲁,吸收了不少鲁国的周礼,与本土的少昊遗泽结合,形成了独有的文化。
  之后吴国兴起,北伐郯国,自此之后郯国卷入了齐、吴、鲁三个势力的夹缝里,在中间被推来攮去,没有一天消停,历代郯子只能唯强是依,以此保持自己的社稷。直到二十年前吴国已经完全席卷淮泗,郯国才彻底变成吴王的属国。
  郯人的官职用的是鸟名,连贵族的名号也是鸟名,这一代郯子名为“鸿”,郯子鸿继位十年以来,一直乖乖听吴国的话,每年都要按时朝贡觐见,地位和吴国一个小封君差不多,如此才能勉强维持郯国的独立。
  谁料今年以来,泗上的形势却骤然生变,吴军大举北伐,与赵国在宋鲁交战,郯就在漩涡边上不知所措,郯子鸿也夜不能寐,总是担心忽然有一天会不会有一支军队兵临城下?
  他的担心在七月中旬时变成了现实,一觉醒来,郯子鸿愕然发现,一支三千人的赵军骑兵已经在他的城邑下叫门,而更远处,还有五千邹国军队徐徐开来,扬起漫天烟尘。
  一向好文不好武的郯国人惊呆了,郯子鸿也欲哭无泪。郯国太小了,整个国土还不到五十里,人口不足一万,城内的守卒仅有五百而已。在绝对的武力下,他不得已打开城门,赤着身子,牵着羔羊投降。
  就在郯子鸿绝望地以为赵军会踏平他的城邑,夷灭郯国社稷时,一位自称赵广德的贵族却笑着扶起了他,拭去他身上的灰土,替他穿上衣裳,说什么赵与郯都是嬴姓后裔,赵侯早已相见他这位远亲多时了。
  随即,赵广德便不由分说,将郯子及他那小小的后宫众人塞入几辆马车,派兵卒押送他们离开了郯国,至于这八千赵军,还有另一项任务要去完成……
  鲁国的路经过整修十分平整,车速很快,郯子鸿就这么七晕八素地被带到了宋国,他这辈子从未到过的地方,在芒砀山以东的麻邑赵军大营,见到了他的“远亲”赵侯无恤。
  ……
  “郯君主动让出道路让赵国偏师通行,真是识大体,辨正邪啊,寡人在此谢过,这一路上辛苦了。”
  与郯子鸿想象中残酷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族人全家灭人社稷的桀雄不同,赵无恤待他十分和蔼,因为两人年纪相仿,郯子很快就放下了紧张,与其攀谈起来。
  “鲁昭公十七年时朝鲁的郯子,是君何人?”聊了一会,赵无恤如此问道。
  郯子鸿连忙回答:“正是先祖父,谥号文公……”
  赵无恤称赞道:“谥法曰,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这谥号真是绝配。”看来郯国虽然保留了许多东夷礼仪,但谥法上却已经与诸夏接轨。
  “寡人素来敬佩郯文公,听闻他为太子时便能鹿乳奉亲,堪称纯孝。继位后勤政爱民,让郯国文教兴盛,到鲁国朝聘,与鲁国大夫交谈也十分得体。他年高识富,当时孔子听说了后,也称赞‘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从此以郯文公为师……”
  说起让郯国人骄傲的文公,郯子鸿因突遭变故的紧张心情也完全平复了,之后他还向赵无恤介绍了从少昊时代就一直在郯国流传,现在也依旧存在的“鸟名官”制度。
  “以前黄帝受命时,有祥云之瑞,所以以云纪事,以云名官;同样的原因,炎帝以火纪事,以火名官;共工氏以水纪事,以水名官;太昊以龙纪事,以龙名官;少昊即位时,凤鸟适至,所以以鸟纪事,以鸟名官……”
  “其中,凤鸟氏为历正,掌历法;玄鸟氏掌春分、秋分;伯赵氏掌夏氏为司徒,掌教化;鸠氏为司马,掌法制;鸬鸠氏为司空,掌工程;爽鸠氏为司寇,主刑罚……”
  涉及到嬴姓古史,赵无恤听得津津有味。太昊和少昊,是上古时代东方的两大集团,太昊为风姓之祖,而少昊为嬴姓之祖,双方大概以泰山为界,少昊之国的中心在曲阜,也是当时的一个文明发源地。可惜虞夏之交的时候伯益被夏启所败,嬴姓遂退到东方。在殷商时因为子姓部落也与嬴姓有血缘关系,嬴姓一度重新崛起,经历了后来的周公东征后才彻底衰败,曲阜的奄国灭亡了,其余小邦只能零散地在边鄙之地苟延喘息。但这些小邦保留的官职和历史,却是嬴姓不可多得的记忆,比如赵氏的祖先,就曾在少昊之国担任过玄鸟氏,甚至衍生出了殷商,这才有了玄鸟坠卵的传说……
  “鸬鸠氏之下,又根据五方设立五雉,也既是五位工正,分管五种技工:东方叫鶅雉,掌管制陶;南方叫翟雉,掌管冶金;西方叫鷷雉,掌管木工;北方叫郗雉,掌管皮革;中央叫翚雉,掌管织造和印染。”
  说到这里赵无恤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说起来,我也曾将琅琊水师的五艘楼船以五雉命名,可惜数月前惜败于吴国齐国舟师,沉没在海湾里了。”
  “额。”见赵侯自曝其败,郯子鸿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无恤却似是不怎么在乎那五艘楼船,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道:“虽然海上赵军还无法与吴人争锋,可在陆地上,夫差已经被彻底包围。郯君还不知道吧,多亏了君让开道路,从郯国借道的那支偏师,刚刚灭亡了负隅顽抗的邳国,切断了吴军撤离的必经之路……”
  “什么!”听到这里,本来已经极为放松的郯子鸿心中大震,邳国,是郯国南边的一个小邦,国土、人口、兵卒差不多是郯国的两倍,他这才被掳来不到几天,那支赵军便已经灭亡了邳国?
  想到这里,郯子鸿不由又战战兢兢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与面前这位“远亲”,完全是两个级别的,他是中原霸主,自己却是蕞尔小邦,赵侯只需要动动手指头,郯国几千年的社稷就会顷刻覆灭!
  晋献公假虞伐虢的故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然而赵无恤却诚惶诚恐要起来的郯子鸿按回了坐榻上,对他说道:“少昊氏乃嬴姓之祖,其后人遍布天下,各以其封国为氏,其中有有奄国、徐国、郯国、络黎国、菟裘国、梁国、黄国、江国、修鱼国、白冥国,以及秦国……虽然不及姬、姜,可也算十分兴旺了。”
  “可现如今呢?”赵无恤似是遗憾地说道:“时过境迁,诸嬴纷纷被异姓灭亡,如今只剩下赵国、秦国和郯国仅存了。”
  郯子鸿连忙讨好道:“赵侯立国于冀州,实在是复兴嬴姓的壮举。”
  “不错。”赵无恤笑道:“嬴虽旧姓,其命惟新。方今天下姬姜将衰,正值我嬴姓复兴之际,赵秦郯更应该休戚与共。”
  他也不管郯子鸿答应不答应,直接宣布道:“秦国已是赵国小宗,暂且不论。郯国昔日侧身在强雄之间,欲想安邦定国,也十分艰难,有时亦不得不屈从于人,以求自保,故而不得已做了吴国多年附庸。但自此以后,有赵国保护,郯君大可不必向夫差那断发文身的蛮夷卑躬屈膝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郯子鸿就在这个营帐里与赵无恤签署了一个盟约:郯国脱离吴国,从此以后作为赵的属国,受赵保护,同时也会在这场战争里,将郯国对赵军开放,郯人竭尽全力协助赵军伐吴!
  在盟约上重重按上的自己的国君之印后,郯子鸿被请出大帐,去为他准备的行营里休息。赵无恤暂时不肯放他归国,而是请他能将郯国保留的古礼对赵国的礼官细细分说,好为赵国日后将周礼与少昊古礼相结合做准备。
  郯子鸿怅然若失地走出来,面对阳光,才略微清醒了一点。这几日的一切依旧似在梦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郯国的命运,已经被赵无恤从吴国手里夺取,而郯子鸿却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
  郯子鸿离开后,赵无恤也卸下了在他面前的亲和,对旁边的子夏冷笑道:“夫差还真以为孤与他一般,是会被百牢虚名弄糊涂的愚人,徐州相王,看似诱人,实则是要将寡人架在火上烤啊!”


第1073章 江淮藩篱
  徐州相王,赵无恤料定自大的夫差肯定想不出这主意,这一招不知是他哪位臣子出的计策,着实阴毒。就赵无恤所知,后世好几位霸主都在这招面前栽了跟头。
  比如魏惠王时魏国空前强大,打得周边邻国纷纷讨饶,于是秦国商鞅便故意逢迎,让魏惠王志得意满,不顾魏国严峻的战略形势,召集泗上小国,自立为王,开了战国诸侯称王的先河。于是魏国捅了马蜂窝,不到十年,就从霸主的位置上跌落下来,魏惠王晚年只能凄惨地对孟子说:“晋国(魏国),天下莫强焉,子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
  随后魏惠王又把相同的招数用在打败了他的齐威王身上,与田婴齐在徐州相王,一向英明的齐威王飘飘然,然而却惹得楚威王大怒,发兵伐齐,齐国一路败退,只得求和……
  几十年后,齐威王的孙子齐闵王又重复了祖父的故事,与秦国相互承认为“东西二帝”,自然也引了一堆仇恨,加上悍然灭亡宋国,就导致了后来的五国伐齐,齐军大败,齐国七十二城仅剩两座,齐王身死,为天下笑……
  子夏深知称王对于一位即将称霸中原的诸侯而言诱惑极大,但赵无恤却和他们不一样,他虽然对周天子一点尊敬都谈不上,起家以来也践踏了不知多少周礼,但唯独这条底线从未突破,因为他深知“广积粮,缓称王”的好处。
  故而对“彭城相王”的邀请,赵无恤不为所动,吴越和楚国的称王,虽然乍一看很霸道,实际上也只是关上门自己玩罢了,赵无恤的目标,是在整个华夏圈子里独一无二的王,天子!而不是一个蛮夷之君的虚名,再说了,谁乐意与夫差平分秋色?
  但他也没断然拒绝,而是将计就计。吴国人打算借和谈伺机从水路撤离,赵无恤也与他们虚以委蛇,同时派遣虞喜和赵广德率部袭击了吴军的后方……
  此时此刻,无恤再度审视地图,既然郯国归附,邳国也攻下,赵军已经扼住了泗水的咽喉!
  首先是郯国,其处于山东与江淮之间,东向大海、南面徐国、北控诸夷,地理位置非常特殊,早在西周时就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周昭王曾从这里进攻徐国,楚庄王也曾派兵从这里讨伐莒国。到了近百年来,郯国更是吴国人北上争夺鲁泗的跳板。也是吴国的主力都集中到宋国来了,这才给了赵军可乘之机,一举拿下郯国。
  至于邳国,这是一个姒姓小邦,是薛国的亲族,原本是一国,后来经过迁徙一分为二。邳国国力比郯国略强,但是已经吴化,对吴国死心塌地,更有两千吴兵驻守。无奈守军压根没料到,赵军虞喜部,邹国赵广德竟然会在赵无恤授意下,绕道东鲁突然袭来,只花了两天时间邳国便宣告灭亡。
  比起郯国来,邳国更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争夺邳国的计策,也是孙武的建议,他让伍封转述赵无恤:“为将者用兵有三患,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这就是所谓的縻军,吴军不顾后方冒进彭城,已经是一支縻军,君侯大可在徐泗之间将其歼灭。”
  “泗上北接中原,南通吴国,正是鲁、宋、吴、东夷之要冲,君侯与夫差南北争雄,必先争泗上。而若要争夺泗上,邳国又是重中之重,此地扼守沂水、泗水交汇,乃舟车之会。对于北方而言,是进取南方的必经之地,对于南方而言,此处又是江淮的藩篱咽喉。君侯若能从鲁国袭击邳城,夺取此地,不但可以让宋国的吴军退无可退,更能进一步南下淮北、淮南。”
  孙武在吴国多年,多吴国境内的山川形势烂熟于心,他纵使人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准确地指出吴国的七寸在哪,要如何打才能让夫差痛不欲生,而且每一条战略之后必有后招,一环扣一环,其势不可抵挡,真不愧是“兵形势家”。
  赵无恤对孙武的建议十分赞同,邳国在后世被叫做“下邳”,但凡中国的分裂时期,这里都是各方势力必争之地。最著名的是三国时期,这里发生了下邳之战,曹操吕布刘备以彭城小沛下邳为战场,和今日赵宋吴三方角力十分相似。最后曹操得之,借此控扼东南,压得淮南袁术抬不起头来。
  到了南北朝时,南方的刘裕扫平南燕,也是从江南帅舟师。
  从淮水进入泗水,至下邳,留下船舰,以步卒进攻山东。整个过程里大军南来北往,下邳实在是辎重和兵力的调拨中心。
  七月下旬,“徐州相王”和虚假和谈被摒弃后,赵军再度向吴国露出了獠牙,从始至终,赵无恤就没有跟夫差坐下来谈判的意思。
  占领邳国后,吴国南北通航的道路登时被切断,形势已经对赵军十分有利了。
  如今吴军所在的彭城,已被赵军从西、北、东三面包围,其中东面邳国有虞喜、赵广德部步骑七八千,北面沛邑有冉求两万人,西面赵无恤亲帅赵、宋七万联兵临萧邑。
  赵无恤与他的幕僚们认为,留给吴国的选择不多,要么集中主力与赵军决战,要么坐待这个大包围圈越来越紧,寄希望于守城。再或者,放弃彭城向东突围,重新夺回邳国,可一旦赵军紧随其后,吴军就要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或许那邳城之下,就是吴军覆灭之地。
  优势已如此巨大,但赵无恤仍嫌不够,七月二十七日,在经过数日鏖战,赵军终于攻克萧邑后,他从被俘虏的吴人里挑出一百人,将他们放了回去,并让这些人向吴国大军散播一个消息:吴城已经被越国攻陷,吴国太子死了,吴中也被越人屠戮一空!
  吴军的实力不是秦、齐能比的,赵无恤也没想跟夫差硬碰硬。旁敲侧击,制造包围让吴军受挫,用流言蜚语来打草惊蛇,在吴人没有战心的情况下,逼迫夫差向东撤退,再在追击中打击其有生力量,最终在邳城下将吴军歼灭,这才是最佳的战术……
  “流言蜚语将在吴军内部传播开来,我倒要看看,横行南方的百战之师,能在这种情形下撑多久而不撤退?”
  ……
  夫差坐在大帐内,烦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打年轻时掌兵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的局面。
  营帐的一角被掀开,王孙骆走了进来,小声说道:“大王。”
  “外边情形如何?”
  王孙骆面色愁苦:“大王,外面已是军心大乱,人人都在担忧家中情形,而群舒、徐等附从兵也有了骚动。昨夜还发生了营啸,兵卒在黑暗中互相残杀,所幸控制及时,没有太多人伤亡……”
  夫差登时大怒,拍案道:“将那些被赵军放归的人统统斩首,营中有敢于骚动者就地格杀,必须迅速整顿军纪,好随寡人去袭击赵军,与其决战!”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我军士气尚高,决一死战胜负当在五五之分。但如今赵军已破萧邑,此时西去与其决战,根本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容易被沛邑方向的偏师袭击,更何况……”
  王孙骆下拜稽首,哽咽着说道:“何况吴人已经没有战心了。”
  不管流言是不是真的,现在的情形是,越国勾践已经反叛,并攻入了吴国腹地。吴国人的心都是肉做的,谁会不担心家人的安危?这种情况下,已经没人愿意跟着夫差在异国他乡拼死作战了。输了就万事俱空,就算是赢了,抢了再多东西回去,面对被烧成白地的家,面对不知所踪的家人,他们这次出征的意义何在呢?
  王孙骆坦言,执拗的吴人已经不愿意再去与赵军作战,他们心里现在只有一件事:回家!
  “唉……”夫差仰天长叹:“寡人这是欲战不能啊……”
  他也暗暗后悔,可惜当初轻信小人,没有听伍子胥之言。现如今伍子胥的预言全部成真,夫差孜孜以求的霸业已成泡影,纵然他不愿,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夫差纠结了许久,才恨恨地说道:“也罢也罢,虽然赵军三面合围,但仍有空隙,寡人不日将帅师突围,水陆并进,先夺回邳国,获得船只,再走水路南归吴中。”
  因为彭城在泗水之南,而赵军主力、偏师都在泗之北,大军渡河极其缓慢,这就给吴军从泗水南岸撤离赢得了时间。
  “不可。”王孙骆却道:“彭城的船只只够乘坐数千人,而赵军固守邳国,若是大军无法在数日内攻克邳国,等后方赵军主力赶到,我军将被两面夹击,何况我听闻斥候回报,赵军已经将邳国的船只焚烧一空,并沉船堵塞河道,纵使我军破城,水路也难以通行。”
  夫差恨得咬牙:“赵无恤何其奸猾,纵然水路不通,但陆路上,邳国仍是归国最快的路径,除了强攻之外吾等还有得选么?”
  王孙骆笑道:“有,还有另一处地方,虽然过去大军通行不多,却也是归国的一条捷径,而且能避免赵军合击……”
  ……
  七月的最后一天,得知吴军骚动后,赵无恤认为散播流言已经起到一定作用,便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数万大军自萧邑渡过泗水,准备进围彭城,然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前方的情报:吴军昨日开始从彭城匆匆撤离了……
  然而吴军的举动却也偏离了赵无恤的预想,他们并不是往东,而是径直向南!
  “向南?”赵无恤眉头大皱,这倒是之前没有料到的,他立刻让人展开地图查看,很快,在旁作为向导的伍封就确定了吴军可能撤去的方向。
  “睢水!符离塞!”


第1074章 追亡逐北
  赵侯元年(公元前488年)秋八月一日,濉水以北五十里处,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在接近尾声。
  作战的双方分别是赵军前锋田贲、赵葭部和宋公纠、皇瑗统帅的数千宋人。
  原来,在吴王夫差惊闻国内生变,没了战心,仓促撤退之时,彭城的主事者皇瑗也知道没了吴国支持,彭城被赵军攻克只是时间问题,遂说服宋公纠跟着夫差一起逃走。
  宋公纠没什么见识,唯皇瑗之意是从,他同意撤离彭城,彻底依附吴国,毕竟一个流亡的国君,也好过被南子弑杀吧。消息传出后,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宋国贵族也慌作一团,叫嚷着要“护翼君侧”,一同南下。
  近十年来,在商丘极其兴盛的“天道教”本质上与一百年后在宋国流行的墨家没什么不同。其核心思想是首先是“明鬼”,辨明鬼神的存在,鬼神能扬善惩恶。其次是“天志”,教义里创造了“天道”这一概念,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主宰,天的意志是兴利除害,一切鬼神,都是天道的化身。
  除此之外,便是阴阳、兼爱、节用、节葬、非乐、尚贤、尚同几样了,只不过尚同被更改成了宋国人要在玄王和玄子的带领下实现大同……
  总体而言,这些教义的思想是偏向中下层小工商业者和农夫的,上山下乡传播教义的巫祝能够将他们拧成一团。但这些思想对贵族却有极大的打击:节用、节葬、非乐限制了他们的奢侈生活,尚贤更是否定了他们生来就可以统治百姓的权力。随着天道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了许多宋国公族的恐慌,所以才有皇氏和大多数宋国贵族支持宋公,打算驱逐南子,夺回政权的举动。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场内战就要以他们的惨败而告终了,在宋国,政变失败可不像鲁国那样脉脉温情,从华向之乱开始,每次内战后都伴随着灭族和屠杀,知趣的宋国贵族,已经准备好跑路了。
  只有固执的司马子牛坚决不离开,他声称要为子姓宋国守住最后一片国土,带领一师向氏族兵留守彭城。除了他外,忠于国君和皇氏的宋国贵族都选择跟着吴军一起奔逃,他们的族人、部曲加在一起,共计五六千人。
  七月底,彭城以南的道路上,附庸于贵族们的氓隶手中推着小车,上面堆满了瓦罐、米粮,其他大的行李,则用马车或是牛车拉着,金银珠宝,青铜礼器都在里面。
  正是因为这些宋国贵族携带了大量财货辎重,拖累了全军的脚步,夫差便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抛弃,径自带着脚程快的吴军先行走了。虽然皇瑗心急如焚地不断催促,但无济于事,在离开彭城的第三天,这群吊车尾终于被赵军的前锋给追上了。
  战斗是突然发生的,赵军骑兵从后方追来,田贲所率的悍卒更是势不可挡,宋人仓促结成的阵线顿时被冲击得千疮百孔。
  胜负很快就分出,当浩浩荡荡的赵军主力数万大军抵达时,再没有任何一个宋人能保有战斗的意志。宋国贵族的家兵们开始溃败,他们丢弃了兵器和旗帜,脱掉了碍事的甲胄,三五成群地向反方向逃窜。一时间,从彭城往淮北的路上烟尘滚滚,哭喊遍野,到处都是逃命的彭城军,而赵军则依靠人数优势,不慌不忙地追杀,恰如同草原上的群狼从容追逐着慌张逃窜的畜群。偶尔有宋人想要聚集起来反抗,赵葭统领的突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将他们狠狠地冲散。
  战斗在天黑前便完全结束,投降的俘虏被勒令聚集在一处洼地,有一名兵卒或许是想解手,蹑手蹑脚地往洼地外侧的灌木丛走去,立刻就被发现了。手持长矛的商丘士卒大声喝骂,那彭城人在枪尖面前步步后退,不停解释着什么,脸上露出求饶的苦笑。虽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戈矛厮杀,但此刻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些面貌木然的工匠和农夫而已,跟赵军里夹杂的商丘宋兵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边是为了南子和乐氏而战,另一边则是被宋公和皇氏裹挟。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赵军以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队分布在这片山岭间的狭窄平野上打扫战场,抓获那些东躲西藏的宋国贵族。
  当赵无恤的车驾抵达时,田贲和赵葭回来向他报告了战况,同时也将两名垂头丧气的宋国贵族押解上来,正是宋国名义上的君主纠,以及宋国的大司寇皇瑗。
  ……
  大军停歇的地方是一片点缀着灰白蘑菇和树桩的草地。
  被按到赵无恤面前跪下后,皇瑗抬起头,看着君侯打扮的赵无恤和他身边一身甲胄的乐氏家主乐茷,不由惨笑道:“赵侯终于能遂了心意,将子姓宋国变成嬴姓宋国了!”
  赵无恤面无表情:“司寇怕是糊涂了,寡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明上帝,临下之光,南子说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是他知道了汝等的苟且之事,不知会做出何等惩罚?莫非赵侯真以为南子能上达天听?操纵昊天的意志?人在做,天在看,休要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
  “一派胡言。”赵无恤一挥手,就要让人将皇瑗拉下去,杀了灭口。
  皇瑗仍然不甘心,大声说道:“君侯现在是得志了,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南子会脱离控制?她连亲父都能谋杀,连亲叔都能栽赃加害,赵侯以为,自己真能驾驭住她?泰誓曰:牝鸡司晨,妇言是用。或许日后颠覆汝赵国社稷的,正是此女!”
  赵无恤冷笑道:“寡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无须大司寇担心了,死到临头还要离间赵宋关系,真是费尽心机,子叶!”
  “侄儿在!”一旁侍候的宋国大司城乐茷正听得发怔,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件事情虽然很多人都有猜测,可敢当着赵侯的面说出来,皇瑗必死无疑了,这时候突然听到赵无恤叫他,顿时一个激灵。
  却听赵无恤对他道:“乐氏皇氏同属于戴族,汝乃戴族宗主,皇瑗叛国叛族,按照乐氏家法,理应处死!”
  “唯!”乐茷应诺,正要指点旁边的乐氏司马陈定国去寻几个刽子手来行家法,却被赵无恤纠正道:“寡人要你亲自动手!”
  “这……舅父,我……”乐茷顿时颤抖了起来,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是乐氏的新家主,理当领兵出征,但因为年纪幼弱,内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商丘。赵无恤这次来前线特地将他带上了,只为训练下自己的妻侄,让他有一个卿士应有的英武,以及机智和狠辣……
  他拍着乐茷的肩膀:“寡人十六岁时,已经捐甲率军在鲁泗与群盗作战,与齐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须见一见血,亲手杀死叛族之人,树立乐氏家主的威望!”
  在赵无恤看来,至少此子不像他那死鬼父亲一样,是不可雕的朽木。而未来的宋国,他也不希望南子只手擎天,真如皇瑗所说的,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继续扶持乐氏,与南子形成异论相搅,让两者彼此牵制,这就是未来十年赵无恤打算对宋国实行的政策……


第1075章 离离原上草
  “寡人十六岁时,已经捐甲率军在鲁泗与群盗作战,与齐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须见一见血,亲手杀死叛族之人,树立乐氏家主威望!”
  想着赵无恤的叮嘱,乐茷努力止住自己的颤抖,接过家司马陈定国手里的利剑,站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皇瑗面前……
  “不错,我已成年,是宋国真正的执政,不再是孺子……”
  皇瑗的甲胄上满是泥土,花白的发髻上还沾着草叶,没了平日里卿士的威仪。
  但是皇瑗依旧僵硬地抬起头,凝视着乐茷的眼睛。
  “茷,是你。”看清楚来者后,他咧开嘴笑了。
  “大司寇……”乐茷不敢正视皇瑗,乐氏与皇氏同属于宋戴公之后,他们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两百年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瑗似是有很多话想对乐茷说,他叹了口气道:“宋戴公的血脉不止流在你身上,也流在我身上。乐氏与皇氏,是血肉难分的亲族,一直关系密切。我年轻时跟在你祖父身边学诗、书和颂,也同汝父亲一同在内战里与乐大心、五公子为敌。汝父病危,还将汝托付给了我。”皇瑗一声长叹:“老夫最没想到的是,今日会死在你的手里。”
  乐茷无言以对,他小时候也多次去皇氏府邸拜见过这位长辈,算起来还得叫皇瑗一声伯父呢。犹豫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赵侯正对他鼓励地点了点头。比起皇瑗口中的血脉之亲,乐茷还是觉得赵氏更像自家亲戚,两百多年了,皇氏和乐氏的血缘已经淡得跟水一样,反倒是赵侯夫人乐灵子,才是自己的亲姑母,而且在乐氏危难时能伸出援手。亲自去勃然兴起的赵国走了一趟郈,乐茷更下定了要好好追随赵侯的决心。
  于是他收起了那一点对皇瑗的愧疚,故作恼怒地说道:“大司寇既然明知皇氏与乐氏是亲族,为何还要谋害我父,想要夺取乐氏的执政之位!最后还叛离了商丘!纵然你我是宗亲,也救不了你的命!我今日,就要学石蜡的大义灭亲!”
  皇瑗见乐茷如此天真,不由大笑起来:“说得好,大义灭亲,老朽进攻乐氏又何尝不是大义灭亲?符合礼法的宋国国君如同傀儡,南子却窃取了权柄,大兴巫教,更与赵无恤生下孽种,妄图取代国君,颠覆子姓社稷。老朽身为宋国公族,岂能坐视不理?如今吾等战败了,忠臣反而被诬陷为叛贼。茷,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国之大奸?”
  乐茷虽然年轻,但也知道有的事情装糊涂比较好,何况与他的祖父父亲不同,在他成长的年代里,宋国已经不再是“事其君”的传统国度了,他被教导除了要忠于乐氏自己外,只需要谨遵赵国的姑母和姑父吩咐即可……
  忠君?那个毫无气度的宋公纠,就算是幼弱的乐茷,也生不出朝拜的心思。
  当然,他对南子和那所谓的“玄子”子商,也没有一点崇敬之感,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警惕……
  这不是细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乐茷听到身后的家司马在咳嗽催促他,若再不动手,只怕姑父会等得不耐烦吧。
  他不由分说,让人将皇瑗按在一根树桩上,对他轻声说道:“大司寇,你死之后,我会以卿士之礼葬之,并善待皇氏一族……”
  虽然身为卿大夫本不应受刑,但从公子阳生被腰斩开始,这世道早就变了,宋国的贵族群体自这场大乱以后也几乎全灭。皇瑗起码保留了一个卿士的尊严,他没有反抗,也没有畏惧,将头放在树桩上,侧着脸看乐茷举起了沉重的铁剑。
  “大司寇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戴族原本枝繁叶茂,现如今却只剩下乐氏一支独存,如今宋道凌迟,天下动荡,汝要当心南子,当心赵国,休要让戴族亡了!”
  “小子谨记长者之言!”
  皇瑗闭上了眼:“没了,给我一个痛快罢……”
  事到临头,乐茷不再颤抖,他回忆着家司马教他的武艺,双手举起铁剑,一剑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没有让皇瑗受苦。
  但或许是皇瑗的骨头太硬,他连斩了三次才将头颅与躯体分开,此时,死人和活人都浑身浴血。乐茷厌恶地甩开剑,提着皇瑗的首级,无言地走到赵无恤前,下拜道:“姑父,皇瑗已授首!”
  “好侄儿。”
  赵无恤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乐茷亲手扶起,他依然在颤抖,今天的事情他别无选择,但从现在开始,他便从一个童子成了冠者,成了卿士,成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当年的赵无恤,何尝不是从乐祁的尸体里品味到了这时代的残酷呢?
  ……
  皇瑗的首级将被传递回彭城,去威胁那里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投降,他的尸身则被乐氏好好收敛起来,准备带回宋国安葬。
  整个鲜血淋漓的过程,宋公纠都亲眼目睹,当皇瑗那无头的尸体从他面前被抬过时,宋公一下子崩溃了,瘫倒在地,没了这位肱股老臣指点,他就六神无主。
  他下拜乞求赵侯饶恕,说之前是自己糊涂,被皇瑗和司马子牛所惑,今后愿意乖乖做赵国的傀儡。或者废黜他也行,只要给他一个小邑,能让他在后半生醉生梦死即可。
  如此丑态,不但赵国众臣心生鄙夷,连乐茷也看不下去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宋公纠本来是旁支公孙,年幼时稀里糊涂被南子扶上君位,十多年年一直屈居宫中,半点权力的乐趣都没尝到,现如今再次稀里糊涂地被卷入内战,被自己的国人摈弃,堂堂宋公成了阶下囚。
  于是乐茷便询问赵无恤要如此处置这位落难君主。
  此人曾想谋害自己的子嗣,赵无恤对他一点怜悯都没有,便淡淡地说道:“毕竟曾经是一国之君,纵然要废黜,也得给他一点体面,只怕宋公也没有胆量自尽,给他一杯鸩酒,留个全尸罢……”
  并不是他刻意折辱皇瑗和宋公,只是在权力的游戏中,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
  宋公纠十二年秋,随着一盏鸩酒灌下肚,属于纠的纪年结束了,宋国也就此告别了动荡的年代,开始了名为“子商元年”的新时期……
  赵无恤的脚步却并未就此停下,就在他让人搜捕逃窜的宋国贵族时,赵氏的数千骑兵仍在向南追击,希望能追上并留住夫差的吴国大军。
  ……
  一日后,符离。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赵无恤前世小时候一直以为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说的是北国草原,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淮北的一处地方:符离。
  “九夷之地,方圆千里,有符离之塞。”这处位于淮北九夷之地的小邑之所以叫做符离,是因附近产符离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此刻赵无恤站在戎车上放目望去,却见宽广空旷的草场在丘陵下方延展开来,随着秋天到来,草叶干枯泛黄,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青铜色,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
  这里本应该是一处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只可惜赵无恤今日前来,不是为了郊游狩猎,而是追歼敌军。
  说起来,虽然春秋之时并没有得到重视,但符离在历史上一直兵家必争之地,刘邦与项羽在这里进行了濉水之战,汉军被楚军杀得大败;宋金对峙时期,符离也是主要战场之一,隆兴和议正是由于宋军在符离大败才不得已请平。总之,这里和下邳相似,也是南来北往的一处要地,符离南下不远,是著名的大泽乡,东南边则是灵璧,再渡淮河,就进入了吴国腹地,夫差选择这里撤退,避开了下邳,又防止沛邑赵军加入追击,也是一招妙棋。
  当然,前提是夫差要跑得掉。
  吴国人跣足,脚程却比穿鞋的宋国人快,从彭城到符离一百二十里路,他们只花了两天。赵军的骑兵连夜追击,但因为沿途进攻宋公和皇氏耽搁了一会,所以直到今日中午才堪堪赶上吴军,虽然立刻投入了进攻试图阻止他们南渡,但效果并不显著。
  此时此刻,赵无恤远远望见,三万吴军正位于这片古原之上,面向波光粼粼的濉河,而且已经渡过去了大半!


第1076章 一岁一枯荣
  濉水之畔,吴王的大纛高耸入云,粗壮的躯杆坚挺有力,顶端巨大的鸟篆文“句吴”二字肃杀又威严,随风飘荡之中,尽显睨视天下的冲天霸气。
  夫差立于大纛之下,全身紧裹在一套漆得玄黑的犀皮甲中,一整块厚实的犀甲覆在胸前,两肩之上,红色的大氅被风吹起,悠悠飘扬,更衬托出吴王的英武不凡。满是老茧的右手紧握令旗,左手轻搭在腰间纯钧宝剑之上,那闪亮的剑刃透出粼粼寒芒。
  吴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如岩石般坚硬的线条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刚强而暴戾,或许是连月征战,他的眼窝略微有些凹进去,显得有些深邃和疲倦,此刻这对虎目正紧盯在不远处的濉水,久久不愿移动。
  濉水中,尽是正在渡河的吴兵。
  吴国虽然号称兵甲十万,实际上远没有那么多。夫差北上时带了五万人,在泗上被歼灭一万,在邳城又被歼灭两千,加上从彭城撤退时一路上拉下的,或者是自行脱离大部队的群舒、徐地兵卒,如今仅剩下的三万多吴人。
  濉水是吴国和宋国的国界,过了河就是淮北,并不大的符离塞扼守此地,里面有数百人驻扎,因为濉水较浅,江南之人又精通水性,所以连浮桥都没有搭,也不用渡船,众人直接脱了甲胄往齐肩深的水里一扎,就往对岸游去。
  所以这一会,整个濉水里尽是赤条条黑黝黝的吴人,唯一没有卸甲的,就是仍在北岸的夫差,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三千犀甲卫士了。
  “大王,各军旅皆已找到地点下水,大王也渡河吧。”眼看大军渡得差不多了,太宰伯嚭战战兢兢地来劝说夫差渡河。
  夫差嫌弃地看了伯嚭一眼,若非还要仰仗他处理国政,完成撤军事宜,夫差早就杀了这佞臣,此刻伯嚭来劝,他岿然不动,说道:“在最后一个吴人渡河前,寡人都会站在此处。”
  吴王夫差本来就是依靠军功得到吴国人认可的,他在这段撤离路上的果断和坚定,是吴军没有崩溃变乱的重要原因。
  伯嚭不敢再言,夫差不过河,他也不敢过,只好怯怯地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心里隐隐担忧,虽然抛下了宋国人在后面阻碍赵军,但以赵军骑兵的脚程,也应该快到了吧……
  果然,不多时,在远处的斥候便匆匆来报,说是看到大片烟尘朝这边扑来。
  一刻之后,赵军到了。
  除却吴人渡河的划水声外,空气中有多了一种声音,那便是隆隆的马蹄声,很快,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抵达了濉水。
  一里外的古原草场上出现了一列黑影,是骑兵,两千匹战马赶了几十里路,但在主人的驾驭下却没有丝毫躁动声息。
  ……
  看着这些全身笼罩在黑胄黑甲之中,就连前排的百余匹战马也罩上了马甲的骑卒,不管是岸上还是水里的吴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来自背后的杀气。
  在北方这段日子里,擅长步战的吴国人可算是见识到了赵国骑兵的威力,他们的来去如风,他们冲锋时能摧毁世间一切的凌厉霸气。
  伯嚭不由自主的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舌头滋润了一下因为干涸而开开裂的嘴唇,想以此来驱散笼罩在他头顶的压抑和缓解心中的紧张,但赵国骑兵那股浓浓的气势依旧能让人窒息。仅凭这两千骑兵,就已把吴国人心中的防御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还停留在岸上的人浑身都开始颤栗。
  “大王,请速速渡河!”伯嚭再劝夫差,然而夫差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古原上的宋国追兵咬牙切齿。虽然吴军仅剩三万多,但追来的赵军和商丘宋军也不过五六万,吴人完全有一战之力,当年面对十倍于己的楚军,他们也大获全胜了!
  但如今的情势对吴军极其不利。
  现在吴国人正处于半渡的状态,以赵军那实用性的战术,肯定不会像宋襄公一样等他们渡完才发动进攻。
  半渡而击,这是吴军的厄运,也是对方的机会,夫差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不让吴军遭到突击,全军覆没于此。
  “请大王渡河!”这会非但伯嚭在劝,负责夫差身边宿卫的大将专鲫也过来请求吴王速速离开。
  夫差眼中充满不甘,他指着那批骑兵道:“赵无恤的玄鸟大纛就在后面!”
  王对侯,这是夫差十多年来渴求已久的时刻,然而在正式交锋前,他就在战略上被赵无恤击败了。
  眼见夫差又起了性子,专鲫跪下苦苦相劝:“我军若战则不利,大王若能南归,灭越破楚,十年生聚,定能再度兴兵北上,报今日之恨!”
  “寡人此生还能再渡濉水么?”夫差苦笑,他也深知这会若与赵军强行交战,只会自取其辱,于是他无奈地摆了摆手,让留在北岸的人立刻渡河。
  但赵军显然不想放他们离开,一里外,那支赵骑已经休息够了,他们结成了凌厉的雁形攻击阵势,开始缓缓朝岸边靠近,试图进攻吴军,阻止他们渡河。
  “大王放心地去,臣愿留下断后!”
  在夫差和伯嚭登上竹筏后,专鲫重重地推了一下,让小筏往河中央驶去,他却在岸上,与身旁的三千犀甲卫士齐齐朝夫差下拜,高呼:“恭送大王!”
  “伯鱼!”夫差在竹筏上愤怒地大呼,这些犀甲卫士是他手里的精锐,随他征楚,伐越,北上,谁料今日却必须由他们断后阻止赵军半渡而击,虽然夫差沉迷于奢侈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与士卒同甘共苦,吴人也对他慢慢疏远,但这批甲士却依旧对他忠心耿耿……
  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二三子,活着回来,归于吴国!”心里在流血,夫差于竹筏上朝三千断后甲士重重一拜,这一拜里有感激,更有愧疚……
  ……
  “魂归吴国倒还差不多,对岸就是吴土,倒是不远。”面对君主的呼唤,专鲫哈哈大笑,吴人轻死易发,他与身边这三千甲士,早已有了为君而死的决心。
  转过身,摸着腰间的鱼肠短剑,专鲫扫视着众人说道:“大王身边的犀甲卫士,皆是从军将之家子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从先王时创建,至今已三十年了,期间伴随先王和大王伐楚,破越,历经大小数十战,吾等的目的,就是保全大王,让吴国的主心骨不受损伤。为此,一批又一批犀甲卫士死了,死在柏举,死在郢都,死在携李,死在会稽……但每死一人,便会从各家子弟里挑选一名英勇尚武者补入,故而一直能维持三千之数,恰恰如同这莞草每年枯萎又每年新生秋枯春荣,岁岁循环,生生不息……”
  三千张纹着狰狞绣青的面孔静静地看着专鲫,却见他慷慨说完这番话后,拔剑站到了方阵的最前列,剑尖指着一里外开始朝这边小跑的赵军骑兵,大声说道:
  “今日,轮到吾等为王而死了!”
  “死于此!”三千把武器齐齐拔出,高举向天空。
  专鲫很满意:“二三子听我号令,布阵!”
  吴国人的英勇和悍不畏死是远超中原之人的,孙武到来后,又教给了他们另一件事,“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这意思就是治理大军团就象治理小部队一样有效,是依靠合理的组织、结构、编制;指挥大军团作战就象指挥小部队作战一样到位,是依靠明确、高效的信号指挥系统。战场之上,只有组织起来的士兵才是军队,只有组成战阵的步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才能战胜不可一世的贵族武车士,同理,也唯有密集的方阵,才能抵抗纵横北方鲜有对手的赵国铁骑!
  “二三子!肩并肩靠拢,戈矛举起,长戈在前,长矛次之,弓弩居后,脚下踩稳,布四武冲阵!”
  “二三子!随我喊……句吴!”
  专鲫在军旅里浸淫二十年,知道要如何才能调动这批死士的情绪,他喊着,用足了全身力气喊着,仿佛能用这声音激起吴甲的全部斗志;仿佛能用这声音给赶了两天两夜路,已经筋疲力尽的袍泽们注入无尽的气力!
  “句吴!句吴!”
  犀甲卫士放声怒吼,这声音刺破了濉河的哗啦水声,传到了对岸,让刚刚踏上吴国土地的夫差热泪盈眶,这声音也一直席卷到了两里之外,赵侯无恤所在的赵国中军处。
  虽然听不懂那些吴语说的是什么,但看着那些不要命的吴国人的架势,也能猜出个大概。坐于戎车上,赵无恤眼中流露出一丝赞叹和惋惜,但口中的话却冰冷无比。
  在他的道路上,顺者昌,逆者亡,任何阻碍者都会被无情地消灭,不管他们是高尚、英勇、无畏,还是阴险、狡黠、圆滑。
  赵无恤的手拎起了鼓椎,说道:“传令,进攻,将彼辈踏为肉泥!”


第1077章 野火烧不尽
  “啊呜呜呜呜……”沉闷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是赵军骑兵进攻的信号……
  濉河北岸,三千吴甲的呼吸,都不自觉的加快了几分,虽然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心理准备,可当真正面对敌人时,仍然止不住一阵心悸。
  昂首望去,他们便能看见千步之外,无数顶黑色尖胄在临近正午的阳光底下起伏波动,汇成了一股洪流,猛地向这边压来。马蹄践踏着地面,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山洪暴发,雪山崩裂一般。
  专鲫站在两排弓手之前,望着如怒涛一般奔腾而来的赵国骑兵,瞳孔微微缩紧,心跳猛然加速!因为有一半骑兵去突袭邳国,所以今日追至的并不多,但仅仅是两千骑的冲锋就有如此气势,若专鲫麾下的不是吴军中最为精锐骁勇的犀甲卫士,只怕他们甚至都没勇气握紧戈矛,站在这里。
  “结阵!”
  眼看骑兵将席卷而至,专鲫也握紧了一把吴弓瞄准前方,同时呐喊着下达军令。
  作为吴军中的精锐,犀甲卫士是专职的战士,他们所受的训练和经历的战阵远不是那些平日在水田渔船上忙碌的征召兵卒能比的。眼看骑兵轰然而至,他们没有畏惧,而是齐声呐喊起来,相互聚拢,凝聚成了青铜丛林一般的坚阵,无数把长戈从大阵前排伸出,在阳光底下泛出了阵阵寒芒!
  “弓矢……发!”
  戈矛之后,还有强弓!无数张强弓张开,“绷”的一阵响动,羽箭好似飞蝗一样划空而去,直奔那些正试图掠阵的骑兵!
  赵军战马的马速已经冲开了,而且还是列阵冲击,第一批数百人的马队组成了个锋矢的形状,准备将这些负隅顽抗的吴军刺个对穿,用马蹄将胆敢挡在君侯大旗下的蛮夷踩成肉泥。谁知却低估了这些吴国人的勇气和战斗力,不少骑兵迎头撞上了密如飞蝗的箭簇。
  锋利的羽箭纷纷穿透了赵国骑兵身上厚厚的皮甲,不过翻身落马的却没有几个!虽然天下甲胄以吴楚水犀之甲最佳,但赵军的皮甲也是用牛皮精心打造的。因为平准官垄断了北方皮毛的贸易,选料是最上乘的,而且在赵无恤大力对骑兵砸钱的情况下,一些骑将皮甲之内还有厚厚的丝绸内衣,形成了多重复合防护。强弩之末不能穿缟,即便是吴军的羽箭能将甲穿透,弓力已经消耗殆尽,很难再对甲胄之内的躯体造成致命损伤。
  “戈矛,刺!”
  开弓射落两骑后,专鲫扔了弓箭,再次下达命令,一杆杆长矛猛然向前,准备迎接下一刻的剧烈碰撞。
  然而眼见吴人没有因为冲击而慌乱,这批本意就是试探的赵骑顿时降低了马速,开始向两边绕去,打马回转。
  “绷绷绷……”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吴军的弓箭手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赵骑掉头的时候射出了第二波羽箭!这一回,从马上跌落下来的骑兵明显多了不少。
  赵骑已经放弃了这次冲击,风也似的散开退去,并没有强行和吴人纠缠肉搏,他们中有不少人是中箭带伤而返,在原地还留下了数十具倒卧的人马尸体。
  “顶住了!”专鲫大大松了口气,敌军骑兵的第一阵冲击没有成功,知难而退。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顶住下一次。
  ……
  看着派去试探的三百骑兵折返回来,少了数十骑,还有不少人受伤,骑兵校尉赵葭的脸色不豫。君上的大军还在二里之外,他很想在他们赶到前击溃这些吴人,届时大军便可渡河追击吴王主力,于是赵葭下令进攻,谁料却遇到了极为难缠的敌人,遇到了难得一见的挫折。
  以赵葭的经验来说,百骑走千人,千骑破万人,在这平坦的古原草场上,骑兵应当占尽优势才对,他相信哪怕吴国人的意志坚韧如铁,只要两千骑兵轮番骚扰冲击,他们迟早会崩溃!
  然而在孙武多年训练下,吴人的步卒方阵比起秦、齐诸侯都要严密,而且这批三千人的甲士装备精良,穿着厚厚的犀皮甲,人人带剑,还拿着上好的吴国金戈,弓箭也尽是强弓。
  这说明,这些人是吴军里的精锐,不可轻敌啊。
  谨慎起见,赵葭决定放弃单打独斗,再等上一等,等到中军步卒来到,再配合他们以众凌少。
  但是每个兵种都有自己的骄傲,骑兵是赵军的王牌,赵葭更被赵无恤称赞为“千里驹”,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坐视夫差在他眼皮底下成功撤退。
  于是赵葭让那三百骑兵退回来,下令道:“分为数队,一千人在其周围游弋滋扰,另一千人在左右翼待命,若敌人冒进,便将其拦腰截断!”
  赵国突骑乃是靠冲阵破敌,一冲不破,如风而散,远处骚扰,乱敌阵型,结阵再冲!而不是古板的一味冲击,如今既然敌人阵整,那就不应该冒险,而是要诱使他们犯错,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
  赵骑如此做,果然让吴国人难受了。
  虽然吴军穿着厚厚的犀皮甲,更有头顶的盾牌抵挡,那些轻飘飘的骑弓对他们无法造成太大损害,可专鲫却知道,敌人越是冷静,他们的处境就越是艰难。
  怀着必死决心的这三千吴甲并不畏惧敌人冲到跟前与他们交战,反正都是个死,死前拖个人垫背是最好的。然而狡猾的赵骑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只是远远射箭,一旦吴人试图去进攻就如风般撤到远处。
  不是专鲫不想掩杀上去,而是指挥这支骑兵的赵将部署在两翼的骑兵一直蠢蠢欲动,等着他们阵型散开呢!吴人现在能凭借的就是自己的方阵,若是一乱,赵骑只消一个冲锋,就能破了没有了长戈大盾遮护的吴人军阵!在战场上散乱开来追敌的吴甲,更是禁不住骑兵的一冲。
  “纵然吾等不给敌军机会,只要拖到赵侯主力抵达,吾等终究会被屠杀尽。”专鲫微微摇头,浓眉已经拧成了一团,他们不怕死,怕的只是没有为大王争取足够的时间,没有杀死足够的敌军。
  就在这时,震天的鼓声突然席卷而来,专鲫愕然抬头望去,一面玄鸟大旗正在从古原上向下行来,在它周围,数万赵军兵卒正列阵而进,赵无恤这是准备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将岸边这三千吴甲碾成粉末……
  “只怕吾等一刻都撑不住……”专鲫叹了口气,风从后面吹来,吹得他胄顶的缨摇动不已。
  等等,风?
  专鲫突然大喜,这风虽然不大,远没到飞沙走石让敌军眯眼睛的程度,但却是一直在吹,吹得脚下古原上的枯黄草叶轻轻摆动……
  他摸向了腰间的燧石袋,裂开嘴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丝疯狂。
  身旁的吴甲都诧异地回头看专鲫,不知道主帅在高兴什么。
  直到笑够了,专鲫取出了腰间的燧石,大声问道:“二三子,汝等可愿为大王蹈火?”
  ……
  “真不愧是夫差的犀甲卫士……”
  赵葭指挥两千骑兵不断掠阵射箭滋扰,但吴国人很有耐心,仿佛是在学习河中的乌龟,竟一直躲在大盾后面无动于衷,偶尔有毛躁的受不了挑衅冲出来,也很快就被勒令回到他该在的位置上。对方一点机会都不给,赵葭在无奈之于,也不由赞叹一番,这的确是赵军从未遇到过的坚韧对手。
  实在不行,只能等着大军抵达,包围起来万箭射之,等敌人伤亡惨重时再掩杀上去,将其屠戮殆尽,赵葭也不遗憾,骑兵真正的大用处,依然是渡河追击夫差。
  “吴国人在做什么?”
  谁料就在身后大军将要抵达的时候,不多时,吴人突然放弃固守,他们变了阵,一部分人持盾向前,另一部分人则小跑着往两边奔去。
  “敌军溃了?”赵葭还来不及欣喜,却见那些散开来的吴人手里,竟然持着冒烟的火把!
  “不好!”伸手感受了一下风向,赵葭脸色大变,急令道:“吴人要放火,游弋的骑从速速压上去,阻止他们!”
  ……
  在孙武的兵法里,天气、地形、山川、草木,万物皆可作为战争的辅助,而其中,尤其以水、火最为好用。
  在吴国时,他曾教过专诸之子专鲫“火攻”篇,当时专鲫听得瞌睡连天,等他真正踏上战场后,才发现受益匪浅。
  此时此刻专鲫手里拿着的,是用戈头缠着衣服,以燧石点燃的火把!
  孙子说:火攻有五种目标:一是焚烧敌军的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的粮草积聚,三是焚烧敌军的辎重,四是焚烧敌军的仓库,五是焚烧敌军的运输设施。如今专鲫打算做的,就是“火人”。
  发火还要选择有利的时候,所谓有利的时候,指的是天气干燥,风向适合。
  如今正是八月中秋,草木渐渐干枯发黄,整个古原上皆是一片青铜色,而风向也是朝北吹的,当专鲫手中的火把沾到枯黄的草叶时,几乎是立刻就着了火。
  细小的火苗在水分稀缺的干草上窜来窜去,有如动作迅捷的红老鼠。小火苗渐渐变大,随即向周围扩散。火焰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竟相追逐,被风一吹后,便向北面蔓延开去,很快就变成了熊熊大火。
  孙子的火攻兵法,主旨是一个攻字,但专鲫几日让众人放火,却是为了一个守字。
  对面一直在游弋的赵军骑兵似乎察觉了吴人的打算,他们猛地冲过来,试图阻止,一些跑到远处放火的吴甲被骑矛捅了个对穿,或者被环首刀砍了脑袋。但是离河岸稍近的地方,火随风起,已经成势。数百赵骑试图冲过来将吴国人赶下河,奈何在灼热的火墙面前,马儿眼中露出了惊惧,止住了马蹄,不敢越雷池一步。
  战马虽然被驯化,但终究是兽,是兽就肯定会怕火,而且起火的地方已经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火烈具阜!”看着退却的战马和鞍上气急败坏的骑兵,专鲫在站在漫漫烟尘中哈哈大笑,带着一丝得意和疯狂。
  故而当赵无恤的大军抵达时,挡在他们面前的,已不止三千吴甲,更有已成燎原之势的熊熊烈火……
  ……
  “这把火放的……”
  在赵无恤眼里,古原草场现在已经成了一座炼狱,不断扩散的火焰宛如一群咆哮的凶兽。它们吐出长长的火舌,高达半丈,疯狂地寻找一切能够吞噬的东西,枯草、灌木、树林。甚至有吴人自己不小心陷入火里,火焰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衣服甲胄都着了火,刹那间,他们仿佛穿着翻飞的火衣,身上冒出缕缕灰烟,惨叫不绝于耳。
  随着火势的蔓延,烟雾也愈加浓密,被风一吹向北刮来,骑兵的因为马儿不敢冲入火场,只能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
  “君上,臣无能,未能阻止夫差渡河……”赵葭也过来向他汇报。
  赵无恤摇了摇头:“不怪你,也亏了天时地利,加上吴国人同归于尽的心思,竟然敢用火来阻止我军。”
  眼见那烈焰高升,挥动着巨大而火红的翅膀,鼓起炼狱的强风,将赵无恤所在中军的旗帜也吹得啪哒作响,所幸风速不算大,火势没有急速蔓延到整个古原上。
  但古原的草场毕竟很宽阔,无恤让人去大军前方挖掘一条隔离带的同时,也估量了一下火焰的规模,叹息道:“此火只怕还得烧上一时半会,让大军小心躲避,休要被卷入火中去。”
  不但是马,人也对火焰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不敢靠的太近,但若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敌军断后死士扬长而去,只怕太伤士气……
  赵无恤的虎目扫过来中军等候命令的众将,淡淡说道:“其实此火看似剧烈,实则只是一道火墙,枯草比不了山林,穿过了火墙,便是烧焦的白地,所惧者,不过是一时灼痛。”
  他突然叹了口气:“孙子有言,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夫差滥杀忠臣,为人贪婪好利,却仍有许多壮士为他断后效死,不惜引火自焚。寡人自问一向善待众将,视兵卒如亲子,于军旅之中,也与将士同食同衣,不知军中可有愿意为寡人赴汤蹈火者?”
  “臣愿往!”
  “臣也愿往!”
  “还有臣!”
  话音刚没,几乎每个部队的将领都争先恐后地请战,要做突入火场的前锋。
  有这股精神气就行,赵无恤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众人一眼后,点了一人的名字。
  “漆万。”
  容貌忠厚的宋国人漆万立刻出列:“臣在!”
  “吴人自持甲阵精良,步战无敌,更有悍不畏死之志,今日便由你去将其击败,入火场,战强敌,可有问题?”
  “敢不为君上赴死!”漆万话不多,领命之后立刻前往自己的方阵,等待他的是一群坐于地上静待的甲士。
  漆万扫视眼前的一千人,他们人数虽少,却都包裹在黝黑的甲胄里,整齐地戴着头盔,身上披着沉重的铁扎甲,手中不是长矛,而是一面圆盾和一把三尺多长的环首刀。
  这是赵武卒里一个特殊的兵种,在经过十年发展后,赵氏的铁甲制造技术已经较为成熟,效率也高了不少,在战争的间隙里,从邺城邯郸等地的铁工坊源源不断地产出,让装备铁甲的赵军从三百增加到了一千人。
  赵无恤将他们集中起来,交给漆万统帅,而这支军队的名字,便是铁甲军!
  铁甲军身披铁札甲,个个身体健壮,站起来以后,如同一座座山峰,他们能将赵武卒重步兵的“不动如山”发挥到最大,而且冲击起敌阵来如同巨兽践踏,其势不亚于骑兵。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漆万说话速度很慢,好让所有将士都能听到。
  “今日有一个机会,一个作为前锋,为君上开路的机会。火势看似大,实则只是一道窄窄的墙,蹈火不会死,但需要足够的胆量,君上说了,铁甲军,便是赵军之胆!”
  “愿为君上前驱!”一个个身穿铁甲的赵武卒昂起了胸膛,为此感到骄傲。
  漆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吴国的甲士就在前方,在大火之后,彼辈自诩为步战无敌,今日吾等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步战无敌的,不再是吴甲,而是赵军,是铁甲军!”
  他高高举起拳头,带着头,大声喊出了铁甲军的口号,赵无恤亲自为他们挑选的口号。
  “铁甲!”
  一千人将士齐声呐喊,声势盖过了风中的烈焰。
  “铁甲!依然在!”


第1078章 铁甲依然在!
  专鲫的本意,是等火蔓延出去阻止赵军后,他与余下的犀甲卫士便下到濉河里。一来能躲开烈火,二能乘隙渡河去对岸,他当然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在对岸重新结阵,再阻挡赵军几个时辰。
  吴国人的骁勇不亚于秦人,可作战的灵活善变却胜过秦军几分,这也是他们能在短短数十年内迅速崛起,横行江淮的原因。
  然而专鲫万万没有料到,对面竟然还有一支不畏赴汤蹈火的军队……
  在火焰焚烧草木的噼噼啪啪声里,一声声高昂的鼓声猛地敲击起来,节奏先是缓和随后是剧烈,这气势似乎将烈焰的火舌都压低了几分。正在火墙后的集合兵卒的专鲫猛然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正前方望去,接着他的眼神一下变得僵直。
  在火墙最为薄弱的一处,一堵如同城墙的阵列顶着火舌灼烧冲了进来。他们手持打湿的大氅或一筐筐土壤,将拦在前方的火焰尽数扑灭,好让后面的人顺利进来。偶尔有人身上沾着火也不惊慌,他们在进来前用水打湿了自己,至多被灼伤一点皮毛。
  很快,密密麻麻的甲士火墙的缺口处涌入,随即,他们就在仍在冒烟的白地上排出一个严整如林的步阵。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这些步兵只是最前排的人手持长矛,后面的人则举着圆盾,持着环首刀,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身上的甲衣,黑漆漆的,不似皮革,被阳光和火光一照后,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这群人就这么直愣愣地冲入了火场里,站在了吴甲的面前,沉默而杀气逼人。
  “重新结阵!”专鲫知道自己这会是跑不掉了,但眼前这批赵卒是步兵,而且仅有千余人,不到他们的一半,吴甲完全可以将他们重新推回火场里,再行撤离。
  他们在聚拢,敌人也没有歇着,伴随着腰鼓敲动,那一左一右两个庞大的步兵方阵开始朝河岸缓缓走来。在吴国人眼里,赵卒个个人高马大,身长七八尺,与南方个头稍矮小灵活的吴甲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许是甲胄太过笨重,他们每走一步路,感觉大地都在缓缓地颤动……
  专鲫的面色越来越凝重,阵胜在整,不在快,别看赵军笨重,可他们的步伐几乎是整齐划一的,可知这是一支精兵,经过无数次训练,见识过无数次战阵。他们的缓缓靠近,已经给原地以逸待劳的吴国人带来了巨大的窒息感,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堵墙、一座山在缓缓压来过来似的,更糟糕的是,他们还避无可避,这与之前跟骑兵的交锋完全是不同的体验。
  专鲫举起了手,刚才还没把弓扔掉的数百吴甲张开了硬弓,他们很冷静,在敌军进入百步内后才松手放矢,抛射羽箭。
  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从天而降的箭雨落在了赵阵前排,或许是因为盾牌的格挡,竟似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对方阵列一点不慌,一点不乱。
  专鲫一愣,连忙喝令道:“再射!”
  “绷绷绷绷……”连续的弓弦弹射声响起,吴国人尽力开弓,飞矢如蝗,在敌人军阵前扫过。
  然而近千支箭射过去,却只看见数十个身躯倒伏下去。余下的战士却毫不理会不断落下的箭雨,仍然齐步向前,好似一座移动到钢铁丛林。
  “怎么回事?”吴人已经有些惊惶地面面相觑。
  这一回,吴人齐射的威力并没有比之前弱,然而专鲫却愕然发现,不少箭簇明明没有被盾牌挡住,射在了敌人身上,却轻轻弹开了,只是溅起些火星……
  他注意到,一个由他亲自瞄准的目标中了不止一箭,然而那些羽箭只是插进了那赵卒盔甲的缝隙里,挂在了他的身上,那人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依然走着整齐划一的脚步。
  看着不闪不避,冒着箭矢逼近过来的赵卒,终于让这群不怕死的吴人感到了一丝恐惧和紧张。
  “敌军甲胄有异样……”但专鲫来不及想办法了,敌军已经逼近到三十步外,开始了冲锋!
  “二三子!随我结阵向前!”专鲫只能硬着头皮拔剑,声嘶力竭的大吼,挥动手中的长剑,让弓手退下,驱使着由盾兵和戈矛兵组成的横阵向前。
  此刻如果站在高处俯瞰,就能发现,在被烈焰烧得一片焦黑的白地之上,两堵由披甲武士组成的移动城墙,正快速地靠近。二十步,十步……他们已经能清晰地闻到对方口鼻里呼出来的臭气,看到对方罩在胄里的容貌的神情,或疯狂,或畏惧,或战栗……
  “轰”的一声巨响,赵军的铁甲兵,吴国的犀甲卫士,北方和南方两支步战无敌的佼佼者,终于碰撞到了一起!
  ……
  “轰隆!”
  两支由重甲步兵组成的军阵撞在一起,这一刻宛如共工怒触了不周山,天摇地晃。
  和碰撞同时发生的,还有惨重的伤亡。赵武卒的环首刀斩下,吴国人的戈矛刺出,双方在用性命搏杀,垂死的惨叫和疯狂的呐喊同时响起,让专鲫那颗本已视死如归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打不动,不仅是方才射箭对敌人的杀伤微乎其微,当两军短兵相接时,一向擅长阵战的犀甲卫士们却绝望地发现,过去对付楚国人越国人皮甲时无坚不摧的吴国金戈今日却折戟沉沙了。戈矛触到赵卒甲衣的时候,就像砍在一块石头上一般,震得吴卒手心发麻,对方却没有受重伤,而是再度举刀将吴卒斩杀,环首刀带起片片血光。
  “是铁甲……”
  面前又一个吴卒冲上去送死后,专鲫堪堪退后一步,他的心已经沉下来了,这些赵军穿着的,似乎是曾在去年赵与秦魏交兵时使用过的铁甲,当时不过寥寥百人,如今却已经扩大到了一千人,组成一支无敌的方阵。
  也是犀甲卫士不幸,打遍南方无敌手,偏偏遇上了这样的克星。
  相较于铁甲而言,水犀之甲虽然贵重,防护效果也极佳,可在锻造的铁质武器攻击下,仍然十分脆弱,一次砍不开,那就砍十次,犀甲总是会在环首刀崩裂前被劈开。再说犀甲是一整块的,也就能防护胸腹和背部,其余地方如手、脚,被环首刀一碰,顿时血肉横飞。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如今地形是从缓坡冲击河岸,兵卒又千锤百炼,甲胄武器也比敌军更坚实锋利。这使得忠勇强悍的赵武卒士气更加高昂,虽然吴人是他们的两倍,但凭借着不可抵挡的气势,他们却将对方压着打,用自己的战刀肆意砍杀着吴兵,搅乱他们的战阵。
  突如其来的冲击确实给了吴人重重一击,让他们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只能依靠个人勇武来维持不败。
  专鲫是专诸的儿子,自小便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艺,此刻被逼到绝境,他犹如狂龙出海,奋力厮杀。枣红的脸上沾满敌卒身体之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一眼看去,显得极为狰狞恐怖。血战之中,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拭去涌进眼中的鲜血,只能瞪大双眼,挥舞着手中的长短二剑横砍竖劈,不断的配合着身旁的袍泽抵挡敌军冲击。正面刺不进去敌人的甲,他就寻找没有铁甲保护的地方:手腕脚腕、脖颈、缝隙、耳鼻,总之把自己的身本事全部都使了出来。
  在专鲫的感召下,许多吴兵有样学样,他们以三人为组,五人为阵,长戈、短剑、盾牌能攻能守。最让人惊愕的这些个阵中,居然还有吴兵弯弓搭箭以一支支冷箭来为远处的袍泽提供支援,在这种十步以内的距离,就算是铁札甲也不好防住利箭。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和死伤之后,凭借着小型战阵的配合以及高超的个人武艺,一路败退的吴人似是稳住了阵脚,遏制了赵武卒的冲击势头。
  只可惜,个人的勇武在这种重步兵方阵较量时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个比气力的游戏,你推我攮,看谁先输。从交战到现在才过去了一刻,但赵兵精制的环首刀形成了巨大的杀伤力,皮革终究不及镔铁,他们身上的犀皮甲没了昔日的作用,数百名吴甲死伤惨重,对方却仅有不到百人倒下。
  不管侧翼的战场吴人如何顽强,只说正面,在赵武卒的不断推攮下,原有的阵列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失去战阵掩护的落单吴兵被卷入铁刀之下,几乎死伤殆尽,而吴人的阵型也被彻底撕裂为两半,首尾不能呼应……
  吴军两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赵军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而且专鲫发现,一旦站住阵脚,就再也难以将他们打退,真应了“不动如山”的称誉。
  眼见着形势越来越危急,专鲫却又听到火场外面传来了一阵怒吼!
  一面旗帜穿火墙而过,出现在了战阵后方。这次上来的是一群身穿轻甲甚至一丝不挂的悍卒,前排的战士,人人手持红色的盾牌和闪着寒光的刀剑,后排则手持短矛手戟,他们头顶是几面火红的军旗,三朵明黄色的火焰绣纹在上方跳动。
  这是赵军的突击部队,号称“侵略如火”的田贲部悍卒!
  田贲一人当先,高举武器,大声喊道:“为君上赴汤蹈火的,不止是铁甲!”
  当这群悍卒嗷嗷叫着,如浪潮般从后方朝已被撕裂为两半的吴阵冲杀过来时,专鲫绝望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这场火焰里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了……


第1079章 有杀生以成仁
  只要不是北方连绵数百里的草原,草场上的火烧不了太大,只是扑灭困难些,赵军挖开的防护带顺利阻止了火线,大军的车马辎重受损不算严重。但之前一片诗情画意的古原草场已经面目全非,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焦黑的草炭,许多地方还冒着烟,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时间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濉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
  赵无恤的车驾停留在一片灰烬之中,他正在听漆万和田贲汇报交战情况和双方的伤亡。
  “铁甲军伤亡两百余,悍卒伤亡五百余,吴人三千人几乎全部战死,仅剩百余人因伤被俘……”
  赵无恤有些无奈,这支犀甲卫士果然是吴军中精锐的精锐,在兵甲不利,人数劣势的情况下还能对赵军两大王牌造成如此巨大的杀伤,若是两军堂堂正正对阵于平原之上,不知道还会给赵军制造多大的损失呢。
  难怪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这场赵吴之间的角力,除了棠之战和符离之战外,在战术层面上没有太多碰撞。赵无恤更多是从战略上牵扯吴国的战线,加上其后方生变,吴人归心似箭,夫差也没了战心,赵军这才能一路追亡逐北,打顺风仗。
  如今回头看看,他的选择是对的,吴人之勇,不可小觑。
  赵无恤让二将下去统计斩获,收敛死者,安抚伤者,同时也叫人将被俘虏的吴将专鲫带上来。
  当浑身浴血的专鲫被带到后,赵无恤下马车孰视之,却见专鲫满脸都是血浆和泥巴、灰烬,整个将他的眼睛糊住,几乎辨不出样貌来。赵无恤唤来灵鹊医者,让他们用清水洗去专鲫脸上的污垢,他这才能重见天日。
  “赵无恤?”昂起头,专鲫认出了面前诸侯打扮的中年人。
  旁边的羽林侍卫伍林斥骂他大胆,赵无恤却不以为忤,感慨道:“伯鱼,吾等已经十多年未见了吧?”
  二人初识,是在曹国的宴会上,那时候专鲫是吴国使者仪仗里的一员,范氏派人行刺赵无恤,还是专鲫帮他击退了刺客。二人当夜把酒言欢,虽然有语言障碍,但赵无恤对这位专诸之子并无恶感。之后在宋国,赵无恤又见了他一面,不过那时候专鲫已经是夫差的亲卫,已经不能再与他交杯接盏了。
  如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第三次相会,二人却已经一为君,一为臣,一个为了霸业,一个为了忠君,兵戎相向,再难和平。
  这不是叙旧的好时间好地点,赵无恤也不啰嗦,单刀直入地问道:“夫差何在?”
  “大王已渡河脱身而去,不劳赵侯挂念……”
  因为失血过多,专鲫耷拉着脑袋,没了作战时的骁勇,但想到他的君王顺利脱身,他便十分高兴,裂开嘴嘿嘿直笑。
  “赵侯还是北返的好,今日之事你也见到了,吴国如同吾等一样悍不畏死者尚有数万,赵军若是执意与吴国为难,恐怕受的损失要比今日多十倍百倍!”
  赵无恤却笑了起来,对专鲫说道:“吴国纵然有勇士无数,孤却只佩服二人,如今伍子已遭夫差杀害,伯鱼也落败被俘,谁还能阻止寡人?”
  对于伍子胥的死,专鲫也心有惭愧,当年他父亲专诸就是伍子胥引荐给吴王阖闾的,两家交情莫逆,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对于夫差的忠心。但赵无恤拿他与子胥相提并论,专鲫像是听到一个大笑话,顿时笑出声来,笑得伤口阵阵发痛。
  “赵侯果然是北人,不晓南方之事,专鲫在吴国,只是一个小人物,大王身边有王孙骆,水战无敌,随军参赞,又有胥门巢,镇守两淮,中流砥柱。这次吴国北上,使出的实力连一半都不到!奉劝赵侯一句,勿要南下,南下必败!”
  “是么?现在可是夫差狼狈北顾。”赵无恤就这么盯着专鲫看,看得他心虚,看得他愤怒地偏过头去。
  只有与许久未见的人重逢时,赵无恤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变迁,世道的更易,见专鲫如此忠诚,就算被俘了也不忘旧主母邦,他不由生出了一丝招揽之心,便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孔子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国君不听忠言,滥杀忠臣,则臣也不必效忠,可以自行离去。伯鱼也是一伟丈夫,为何在夫差倒行逆施之后,依然如此忠勇,不惜为他而死?”
  专鲫一愣,随即理所当然地说道:“君,尊也,吾身为小臣,自当事之,无论君作了何事,这份君臣之义是不会变的。就像先王让吾父借献鱼之机刺杀王僚,吾父明知此去必死,却依旧毅然行刺。之后先王将我视为己出,让我陪伴太子学兵戈,上战阵,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大王身边,深知大王的才姿,一定能成就大事。虽然如今被奸臣所惑,又遇到赵侯这样一个对手,霸业受阻,但大王依旧是大王,君依旧是君,若能以我之一死换取大王恢复励精图治,保住先王之业,鲫死而无憾……”
  他的眼睛虽然有不少血污灰烬,却是清明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这一席话后,不仅赵无恤默然,旁边的赵国众将也对专鲫这个阶下囚肃然起敬。
  过了半晌,因为失血太多,又说了太多话,几欲眩晕的专鲫无力地恳求道:“言尽于此,赵侯若是念在多年前你我曾在一席同饮的份上,便杀了我,何必再辱?”
  无恤叹息道:“岂敢折辱壮士?”
  专鲫大喜:“善,若赵侯肯成全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鲫曾承诺要阻止赵侯到明晨,如今失诺被俘,无颜再活于世,吴士轻死易发,若不能尽君命,则必要自杀以谢邦国。鲫愿死,残存的百余吴甲亦愿死,此不情之请,还望赵侯能够成全!”
  言罢,专鲫重重下拜,额头叩在满地灰烬上……
  赵无恤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他才重重点了头:“如子所愿!”
  ……
  濉河向东南方奔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残阳如血,在尸横遍野、残烟缕缕的北岸,一群或瘸着腿,或少了胳膊的吴人相互搀扶着,一字排开。三千犀甲卫士,苦战之后只剩下一百八十三人存活。此时此刻他们的甲胄已经被收缴,人人只着单衣,或袒胸露乳,露出了身上的青色纹身。
  他们后面,有赵军弓弩手半开弓弦,警惕地注视着众人,一些将吏对自家君主允了这些吴国人有些担忧,但并不影响他们对那些吴国人投以尊敬的目光。
  赵无恤则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和众将一起站在车下静静看着这一幕。
  看着他们自杀……
  在后世人眼里,这是不可理喻的,生命多可贵啊,面对自杀者,应该好言相劝,让他们放弃轻生。
  换了刚来春秋时,赵无恤也会十分惊诧,这些吴国人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做这种事?为什么没人制止他?其实在春秋文化的背景下,自杀不是越轨的行为,社会准则规定了何时应当自杀以及用什么方式自杀,这些吴国人只是遵守了这些古老的准则而矣。
  中国人并非争强好胜的民族,但失败的屈辱感却浸透于先民们的骨岳血渊之中。古者,凡因怯阵战败而死的人,死后要“投诸茔外以罚之”,加以羞辱。平时,败军之将不得参加演武大会,人们常常会因为失败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宫廷争斗、宦海沉浮、战场角逐、日常生活的冲突,使得一批人因了失败的羞辱感而抉择了自杀……
  当年,楚国令尹子玉在城濮之战大败而回,楚成王心中愤懑,派人去对他说:“你若活着回来,有何面目见申、息两地父老?”骄傲的子玉羞愧难当,在连谷自杀身亡以谢国人。除此之外,齐国崔杼与庆封争权,败而自缢。鲁国人臧坚被齐人所获,羞及“拜命之辱”,遂用“以抉其伤而死”这种刚烈的方式自杀。
  他们觉得唯有自杀一途才能维护名誉、恢复人格尊严,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抉择死亡。
  “谢赵君成全吾等!”
  思绪回转时,却见专鲫手把鱼肠剑,带着一百八十三名吴卒先回首朝赵无恤下拜,感谢他的成全之意,虽然大半的人说的是赵无恤听不懂的吴语,但其中的感激之意,不用转译就能明白,虽然是敌人,但他们也是热血的汉子。
  随即,专鲫又与众人相互搀扶着面朝南方,面朝吴国的方向,再拜稽首,这才摸出了赵军归还他们的短剑……
  常言道:丈夫一怒拔剑而起,在自杀上亦是如此。剑是君子之器,常常成为勇者的象征,自刎被视为英雄气概的壮举,吴越之士尤其喜爱佩剑。吴越携李之战中,越王勾践使死士“三行造访吴师,呼,自刭”,即属于此。
  而今天,却轮到吴人自刭了……
  一百八十三人在专鲫的带领下,将短剑的锋刃一边对准了自己,大声说道:“二君交锋,臣等断后,战败受俘,不敢逃刑,敢归死!”
  言罢,一百八十三人均属剑于颈,或脖颈下俯伏剑而死,或颈上仰绝亢而死……
  血溅三尺,一时间濉水又被热血染红,吴人有的当场死去,有的运气不好没有立死。比如专鲫,他用了更残忍的剖腹自屠出肠,鱼肠剑深深扎入腹部,整个胸腹血流如注。
  此情此景,看得数万赵军目瞪口呆,田贲等性情刚烈者皆瞋目,之前与吴人生死相搏的漆万怒发冲冠,而赵葭等则不由慨叹,为吴国人惋惜。
  赵无恤看不下去了,他让人去给未能立刻死去的吴人一个了断,包括专鲫。
  当田贲亲自请命过去,将剑送入专鲫的心脏后,专鲫的眼神渐渐凝固,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但目光却是释然的……
  无恤想道:他是不是觉得,他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责,谅解自己的过失,避免遭受耻辱,报答了自己的君王,同时表明自己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再兴吴国的心意吧?
  望着专鲫和众吴人的尸身,赵无恤叹了口气,春秋之世,吴越之士,为了一句承诺,一个认可,便能将生死托付,虽九死而不悔,这样的人,纵然是敌人,他又如何不能肃然起敬,不能加以成全呢?
  虽然尊重了这些吴人的选择,但不知为何,赵无恤感觉口很干,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凉,它在内心不断膨胀,想要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这种感觉,回到春秋后他曾经多次感受过。
  那是在太行羊肠坂风雪夜刺,乐祁重伤,却视死为乐途的时候;是在夹谷之会,孔丘如螳臂当车般,驱车阻拦齐鲁两军交战的时候;是在六卿之乱,伍井为了给韩军断后,战死于台谷小城的时候;是在豫让毁容吞炭,蛰伏于安邑行刺魏伯的时候;是在秦赵交锋,秦国兵卒纵然知道自己必败,却仍然高呼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冲击赵军方阵的时候……
  这些人,他们用飞蛾扑火的姿态实践着道义上的最高原则,以追求精神上的永生,这就是春秋时代独有的人格独立精神,已经超越了国别,家族,成了士与国人自我尊严意识的卓然不屈。
  这就是先秦士风,阳刚而壮烈,一如论语所言:“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壮哉,仰天呼气兮成白虹!”赵无恤脱口而出。
  他又道:“惜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赵无恤为专鲫这三千甲士,一百八十三名烈士的归宿慨叹惋惜,出于赵国官府对忠义的提倡,他会将此事大加宣扬。但他内心深处,却又为他们不值,为他们的境遇感到愤怒!
  “让麾下忠臣如此遭罪,是身为君王的失败。今日三千吴甲死于此地,非寡人所杀,今日一百八十三人自杀,实非自杀,而是昏君夫差杀之!”
  赵无恤传令道:“让辎重营留下收敛众人尸身,就地厚葬,与赵卒烈士同等规格。其余大军连夜渡河,步卒进攻吴国淮北地,骑兵彻夜追击!”
  “唯!”目睹吴人的壮烈死状后,赵军众将也是豪爽男儿,无不怒发冲冠,也顺着赵无恤的话,将愤怒转移到夫差那里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家君侯心里想的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通过这些吴人的悲壮的死,赵无恤开始对吴国力量重新审视。
  无恤认为,短期内征服吴国,统治吴人,看来是不可能的,这个邦国国民的轻死易发让人敬佩而又畏惧。若能击杀夫差,则吴国再也翻不了天,只能苟延残喘,若不能,也要尽量削弱他们的有生力量!
  “寡人就算追到淮河,也必得夫差而杀之!寡人不欲罪江淮壮士、百姓,唯问罪于夫差!”


第1080章 江东子弟多才俊
  八月十二日,淮南,钟离邑。
  钟离本是淮夷的一支,春秋之际夹在吴楚两个大国之间,经常成为战场,归属不定,直到鲁昭公二十四年,吴国最终灭掉了钟离国,把这里变成了这里的城邑,作为镇戍淮南的一个军事要塞。
  吴王夫差北伐期间,淮南作为吴军的后方,也留守了一定军队,由大将胥门巢戍守,这一日,胥门巢便于钟离城门外,迎接夫差的大军归来……
  才看到吴军前锋,胥门巢心中便咯噔一下,五月份北上时吴军锐气十足,现在才过去三个月,却一个个垂头丧气,甲胄不整,兵器丢失,旗帜也歪歪斜斜,哪里还有一支百战之师的风范?
  而且胥门巢粗略估算了一下,人数也不对,当初五万吴军北上,回来的,却仅有两万人……胥门巢便知道这些天来自北方的消息都是真的,吴军的确是在鲁宋吃了败仗。
  终于,在败兵陆续抵达后,胥门巢迎来了自家君王。
  夫差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而是与普通兵卒一起走路,王者的气概和威仪全没了,须发凌乱,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胥门巢上前再拜呼唤他,夫差才清醒过来。
  向四周看了看,知道是回到淮南了,夫差吁了一口气,这三个月的经历,恍若隔世啊。
  当初他带着一颗争霸的心执意北上,不顾伍子胥等人阻拦,甚至不惜杀了他排除障碍,就像一个一心建功立业的愣头青,夫差在鲁宋认清了现实,吴国虽然已经很强大了,但比起北方的赵国而言,依然要略次一些,除了琅琊海战外,几场陆战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最后不得不主动撤军。
  离开彭城时,吴军尚有四万人,可噩梦却是从撤退路上才开始的,赵军的骑兵速度极快,不断地黏上来袭扰,靠了用随行的宋国君臣做垫背,吴人才能顺利抵达符离塞,但也是在这里,夫差遭受到了这辈子最沉痛的一次损失,他儿时的玩伴,年长后的忠臣专鲫请命断后,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夫差顺利渡河,撤入吴国境内。
  但赵无恤却依旧没有善罢甘休,他连夜派兵渡过濉水,继续追击吴人,终于在灵璧,骑兵追上了吴军那散乱的后阵,一阵冲击下,队形溃散,那一战夫差起码丢了五千人,到了垓下这个地方时,脚程快的数千赵卒也追上来了。夫差畏惧赵国大军在后面,不敢恋战,又是一场追歼战,他又丢了五千人,加上在渡过淮河时流散的,夫差只带了两万不到的残兵败将回来,比起北上时,竟已折损大半,更别说最为精锐的犀甲卫士全军覆没。
  狼狈地进入钟离后,从彭城到淮南四百里路,足足逃了十多天的吴人终于得以喘息了。
  夫差却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立刻要胥门巢向他报告吴国近况。
  ……
  “大王在淮南留兵万余,令臣戍守,但从六月份下旬开始,楚国那边便出动了三万人,由王孙胜率领进攻群舒,臣兵微将少,无从阻挡,群舒各邑已失陷大半,如今王孙胜正欲北上进逼夷虎……”
  夫差却一拂手:“寡人不想听淮南如何,要知道的是吴中如何,姑苏如何?先前赵无恤派人于我军中散播谣言,说吴城已被勾践攻下,太子也死了,是真是假!?”
  “必为虚言。”胥门巢不假思索道:“臣最后一次与吴城沟通是在半个月前,从太子的帛书中得知,勾践虽已占据三江五湖,但吴城依然在太子坚守之下,而且越人兵少,根本不足以占领整个吴国!”
  “善,大善,天不亡吴国!”这是数月以来夫差得知的第一个好消息,都城就是国家的心脏,领土没了可以再征服,兵卒没了可以再生聚,只要吴城还在一天,吴国就不会倒下!
  胥门巢知道大王归国心切,等他高兴劲过了,才道:“吴城虽在,但是……据臣所知,越国大夫范蠡、泄庸二人率舟师屯海通江,断绝了淮南前往吴中的水路,淮南舟师先前被楚国司马子期在彭蠡泽攻击焚毁,故淮南虽有万余兵卒,却无法渡江回援都城,只能坐视越人横断大江……”
  这就是太子友困守孤城无人援助的原因,夫差大骂勾践奸猾,范蠡狡诈,但他同时也表示无妨。
  “吴国的舟师主力先前去了北方,在琅琊大败赵人,之后盘桓数月,协助齐人攻莒。就在寡人从彭城离开时,副将逢同统帅的舟师,也已从琅琊南下,吾等抵达大江时,舟师也应当归来了,对上楚、越舟师,亦有一战之力!”
  吴国陆战虽然一败涂地,可舟战上却从来没虚过谁,胥门巢大喜:“大王何时继续南下?”
  “在钟离休憩一日,即刻南下!”夫差归心似箭,对于北方却已经有几分胆寒,一路上他都在仓皇北顾。
  他下令道:“淮南吴师,半数随寡人南下,半数随胥门将军。赵军骑兵已在淮北游弋,赵无恤也将抵达淮河,钟离与吴城太过辽远,楚赵二军若至,想必无法守住,将军不如率军去善道、卑梁,守住邗沟即可。其余地方,如夷虎、群舒,乃至于陈蔡,钟离,皆可放弃!”
  话音刚末,胥门巢却大惊,连忙劝阻道:“臣知道大王是想集中兵力夺回吴中,但是钟离万万不能放弃!”
  夫差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做事喜欢按着自己的计划,对别人忤逆自己极其受不了,胥门巢否定他的战略,夫差本欲大怒,但忽然想到自己不听季札、伍子胥、被离之言落得的惨状,连身边的专鲫也英勇战死,便忽然间没了争强好胜的心力。
  每个男人都有自己成年的时候,但并不都是20岁行冠之时,赵无恤的成长,是在他目睹乐祁遇刺身死的时候;勾践的成长,是会稽之耻;夫差的成长,不是携李之战,不是当上吴王,而是伍子胥的死,是这次北上的失败,是专鲫的断后战死,这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足以扭转一些他的暴戾性格……
  于是夫差叹息一声,耐下性子来问胥门巢为何说不能放弃钟离。
  “大王。”胥门巢说道:“钟离这地方府西连陈、蔡,东道徐、泗,为江南之门户。二十年前,吴国正是因为夺取了钟离,这才能西伐强楚,北图中原。虽然现在大王霸业受阻,但钟离也不容丢失,因为此地据淮河之中,形势便利,阻水带山,战守有资。若吴国失钟离,则必失淮南,失淮南,则江边卑外,将无以抗衡赵、楚!若仅剩吴中百里之地,恐怕连越国都敌不过!”
  这话不中听,却有理有据,夫差皱眉:“但赵楚势大,钟离仅仅有一座涂山,一条淮河作为屏障,如何抵挡?”
  “此言差矣,赵国楚国虽然一同进攻吴国,但彼辈不是盟友,前年赵无恤还与楚国交兵,使得楚昭王死于军中,这率兵进攻群舒的王孙胜,更是从赵国叛逃出来的!赵楚必然会在淮上生隙,淮南之地偏远,莽林江湖遍布,赵军没有舟师,骑兵又无从发挥作用,淮南得之不能守,弃之与楚国,则会让楚国强大,臣料想,赵侯一定不会主动进攻钟离,甚至会阻止楚国东进……”
  “善!大善!”夫差茅塞顿开,十多年前,吴国最勇猛的将领是夫概,最深明战略的是孙武,两方面胥门巢都不如他们。然而当夫概和孙武相继“背叛”吴国后,胥门巢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却站了出来,试图力挽危局。于是夫差当面朝胥门巢施礼道:“人言楚材吴用,实则吴中也多壮士智者,寡人虽然没了伍子,没了孙子,但却仍有将军,有王孙骆,有太子!吴国不会亡!”
  胥门巢连忙还礼:“大王只要拿出三年报越时的勇睿来,定能灭亡勾践,再兴吴国!”
  夫差当即发誓道:“夫差必不忘此耻,吴中自有寡人去收复,若将军觉得钟离可守的话,淮南,便交付予将军了!”
  ……
  翌日,在夫差帅军离开钟离,前往长江乌江渡后不久,赵无恤那浩浩荡荡的大军,也抵达了淮河,钟离邑的对岸……
  看着对面城邑依旧旌旗不倒,一副严防密守的架势,无恤颇为遗憾地感慨道:“追了四百里,可惜还是让夫差跑了……”
  对此,赵无恤心中有一些隐忧,吴国毕竟是有百年底蕴的大国,从专鲫等人毅然赴死一事,让他惊觉江东子弟多才俊,那夫差南渡后,有没有可能卷土重来呢?


第1081章 肯为君王卷土来?
  并非是赵无恤不想追歼夫差,而是在进入淮北后,大军已经完全进入敌国疆域,人生地不熟。虽然这一年来也有不少细作描绘了地图送回赵国,但因为没有精准的绘图工具,更没有细细考察,地图上的道路走势与实际情况相差太多,以至于赵军骑兵几次走错了道。而大军追击就更难了,这时代山野从莽遍布,他们一旦误入沼泽树林,就很容易延误战机。
  所以大军前进速度很慢,加上害怕吴国人来一出伏击,非得走一步看三步。就这么追追停停,以至于赵军主力一直拉在后面,仅有赵葭和田贲的前锋在灵璧和垓下追上吴军后队两次,击杀冲散了敌军万余人。
  等到了淮河,连日赶路的赵军也已经疲惫不堪,已无从渡河阻止夫差逃窜了。
  在淮河边踌躇了半日后,赵军的旗帜徐徐退去,似是放弃了。见此情形,钟离邑的吴将胥门巢顿时松了口气。
  然而胥门巢虽然说对了赵无恤不会对夫差赶尽杀绝,但他却也料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赵无恤比他更认识到了钟离邑的重要性,并且对此地志在必得!
  出于麻痹对手,赵军在淮河边稍作停留后,便做出北返的姿态回去了,然而让胥门巢没有想到的是,赵军主力却绕道西边几十里外的州屈,在沙洲上搭建浮桥,悄然渡淮,接着在敌军刚发现时,便猛地朝钟离方向发动了进攻。
  赵军来势汹汹,江北虽然仍有吴军万余,但却分散在夷虎、群舒、邗沟等处,钟离守军不过数千,还被夫差带走了一部分粮食,此时遇到十倍赵军进攻,胥门巢顿时没了战心,只得弃城向东南方向撤退,毕竟不是每支吴军都能像犀甲卫士那般悍不畏死,愿意放弃生命保卫疆土和尊严。
  八月十八日夜,赵军不战而占领钟离。
  当驾车步入钟离邑时,无恤发现这里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驻军和居民都逃窜一空。但赵无恤无所谓,他更看重的,是这里的战略价值。
  和胥门巢所说的一样,钟离这地方后世被称为“凤阳”,虽然穷了点,但也是一处要地,西连陈、蔡,东道徐、泗,为江南之门户。赵无恤既然担忧夫差会不会卷土重来,索性渡淮占领了这里,没了钟离,江北便再无屏障,淮不能守,则江亦不能守。赵军若是想进攻吴国,随时可以集结军队来此,而吴国若是想反攻淮北,一举一动却都在钟离的眼皮子底下。
  但大军在此休憩时,田贲等好勇斗狠之人却提议说,不如一路打到大江,甚至渡江直逼吴国都城,与越国共灭吴国!
  对此,赵无恤是断然否决了的。
  “没错,大军若是在此停留数日便继续南下,攻略江北诸邑,或许能兵临大江,甚至可以把夫差的军队再击败一次,使得越国能顺利攻下吴都,加上楚国东进,一年半载后,吴国可灭。可如此做,除了逞一时之快外,于赵国有何好处?”
  渴望建功立业的田贲毫不迟疑地说道:“君上可以占领吴国江北之地!听说此处方圆千里,相当于赵国好几个郡了!”
  赵无恤却摇头道:“可吴国江北之民,却不及赵国半个郡。”
  江北,也就是后世的淮扬地区,这里地势平衍,河流众多,湖塘密布,战国后期楚国以此为东楚,汉代时淮南国也是一个富庶的王国,到了唐宋以后,江北更成了赋税重地,鱼米之乡,不是江南,近似江南。
  可是在春秋时期,江北却与后世大为不同,比如这时代的江北没有洪泽湖,而是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水网交错,不利于骑兵行动。因为湿润温暖的气候,这里河泽水草丰美,平原地带则草莽从生,低山台地茂林密布,从钟离邑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大片的原始森林,入夜之后虎啸猿啼,告诉从北方来的众人,城外,便是域外之地。
  这地方若是好好开发个几代人,大有可为,可惜短时期内利用价值不大,没有现成的城邑和百姓可以获取,远不如已经有许多熟田和城池的淮北,以及稍南一点的英、六、群舒诸邑构成的淮南。
  所以赵无恤若是带着数万大军不管不顾地去追杀夫差,只怕还没到大江,大军便要半路饿趴下,因为这时代的江北,就算他想要因粮于敌也没处抢去。
  更何况,对于赵无恤而言,既然吴国势力已经退出淮北,赵军也兵临淮河,那他就得面临另一个问题:楚国。
  去年,因为楚昭王的死,楚国东境被吴国狠狠咬了一口,失地数百里,今年随着夫差在北方战败,楚国也开始了反攻,据说楚国司马子期帅军进攻淮上,已包围陈国。而从赵军叛逃的王孙胜则摇身一变,成了楚国右司马,帅军攻略群舒,眼看就要打到蔡国附近了。
  这时候去追杀吴军,不是在为楚国人做前驱么?
  “故江北之地,赵国得之而不能守,弃之而肥楚国,何益之有?”
  至于先前对夫差能否“卷土重来”的担心,赵无恤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首诗。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在中原的失败,已经重创夫差,吴军辎重全丢,甚至连甲胄兵器也弃得差不多了,就凭这批败兵回去和勾践新胜之师较劲,反倒是勾践胜算大一些。
  就算没有越国,光是楚国厚积薄发的压力,也足够夫差喝一壶的了。
  如此情形,先不用担心夫差能否卷土重来,而是该思考吴国究竟能在楚越夹击和内部的民生凋敝下撑几年不灭亡。
  所以赵无恤否定了田贲等人请求夺取江北,兵临大江的想法,他亲手划定,这次南征的终点,就是钟离了!
  “以钟离为桥头之塞,留一师兵卒在此屯田,以控扼淮河,自此赵国即可遥遥监视吴国动静,坐视吴楚越三国交战,又可阻止楚军轻取淮南、江北。”
  但这还不够,赵无恤的手指又滑向了地图的东边。
  “除却留守钟离者外,大军分为两部,三万人随我东进,进攻吴国善道邑。”
  善道,是邗沟的北段终点,连接淮泗,是邗沟上极其重要的节点,这里后世被叫做“盱眙”,和钟离一东一西,均为淮河流域的重镇,北方得到可以俯视江南,南方得到可以北伐中原,夺取善道,也就封死了徐地的门户,赵无恤可以回师全取淮北。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赵无恤尤不满足,他的手指又重重点在钟离西面百余里外。
  “再有一万人,与赵葭部骑兵一同西进!汝等去蔡国!”
  “蔡国?”赵葭等人不由精神一振。
  “不错。”赵无恤笑道:“蔡侯与楚国结了死仇,又失了吴国庇护,想必此刻心中一定十分忐忑不安,若是能得到一强邻伸出援手,蔡国必然归附!”


第1082章 孙叔敖举于海
  楚王章元年八月下旬,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正在淮南群舒攻城略地。
  轰隆,沉重的城门被楚军猛地撞开,城外顿时爆发了一阵欢呼,吴国在淮南群舒之地最后一个据点“六”也被攻陷了,至此,楚国彻底收复了一年前被夫差占领的东境。
  杀光城内负隅顽抗的吴人后,在楚卒的簇拥下,他们的统帅王孙胜志得意满地驾车入城,作为光复者,接受六邑豪长、氏族们的逢迎。
  比起在吴国齐国赵氏时的郁郁不得志,回到楚国的王孙胜可风光多了,乘高轮大车,驾清一色的枣红驷马,旌旗鹰扬,身边还带着这一年来他亲自训练出来的“楚武卒”一千人。这次奉令尹子西之命来进攻吴国,一来是试验一下这支新军的战斗力,二来是为王孙胜的义父伍子胥报仇,同时报复在吴国时夫差对他的冷遇;第三则是通过此次出征,好在楚国谋取功业封地。
  王孙胜长期在赵氏为将,以赵氏练兵之法施加到楚国贵族庶子们身上,又给予他们最好的鲛革、犀兕为甲,大戈长戟为兵,结成方阵,效果果然不俗。在一万楚兵的配合下,加上群舒地区的吴兵并非精锐,故而一路上竟势如破竹,两个月不到就席卷淮南群舒。
  这两淮之地,从夏代起便是淮夷嬴姓诸侯最为集中的地方,不论是群舒,还是英国、六国,都是皋陶的后裔子孙,起初附庸于徐国,徐偃王战败,徐国被肢解后才四分五裂,楚国势力乘机进入这一带,一百多年前的楚穆王时期,楚国灭六,将这里变成了城邑,投入了很大精力治理开发,但随着吴国的崛起,这一带经常沦为战场,归属不定,如今民生颇为凋敝。
  王孙胜攻陷六邑后,第一件事是严肃军纪,不得冒犯百姓,第二件事则是前往城内的孙叔敖之庙。
  孙叔敖乃楚国公族,芈姓蒍氏,他的祖父蒍吕臣曾官拜楚成王令尹,父亲蒍贾任楚国司马,不过到了孙叔敖成年时,正值楚国君权旁落,楚庄王三年不鸣、三年不飞的时候。蒍贾被权倾一时的大贵族斗氏所害,家族惨遭灭亡,孙叔敖带着母亲出奔,跑到被楚人称作海子湖的地方避难。直到数年后楚庄王消灭斗氏,重掌朝政后,才重新寻找孙叔敖,并让他承袭父亲的爵位,故楚国人常说“孙叔敖举于海”。
  此人前半生的经历与王孙胜极其相像,都是堂堂王室后裔沦落流亡,最后被迎回楚国,故他知道六邑有孙叔敖庙后,立刻就来,奉上五谷等祭品加以祭拜。
  当地的豪长讨好地介绍说,六邑之所以会有孙叔敖庙,是因为孙叔敖当上了楚国的令尹之后,发动百姓于楚国境内,下膏泽,兴水利。在楚庄王十七年左右,亲自来到淮南,主持兴办了一处蓄水灌溉工程——芍陂,六邑也深受这处工程的恩泽,所以在城内为孙叔敖立了庙,百年来香火不绝。
  王孙胜不由赞道:“真乃贤令尹,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庄王能够问鼎中原,多亏了孙叔敖,真是吾等公子王孙之楷模。”
  王孙胜回到楚国后,力求让自己融入楚风里,他本来就天资聪慧,对于楚国的典籍烂熟于心,一年来努力学习楚言,这会说话已经与土生土长的楚人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才能颇得军心,也能让各地楚国贵族心生敬慕。
  而像孙叔敖一样从破落的公族子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司马,也是王孙胜现在的志向。
  数日后,王孙胜率军从六邑北上时,便经过了芍陂。
  芍陂因水流经过芍亭而得名,王孙胜望眼望去,却见此地位于大别山的北麓余脉,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北面地势低洼,向淮河倾斜。听当地老人说,在芍陂开挖前,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发,形成涝灾,雨少时又常常出现旱灾,当地人深受其苦。
  但孙叔敖开挖芍陂后,将三面山地流下来的溪水汇集于低洼的芍陂之中,让它变成了一个蓄水的人工湖。修建五个水门,以石质闸门控制水量,水涨则开门以疏之,水消则闭门以蓄之,不仅天旱有水灌田,又避免水多洪涝成灾。后来楚人又在西南开了一道子午渠,上通淠河,扩大芍陂的灌溉水源,使芍陂达到“灌田万顷”的规模。
  一时间,淮南便成了楚国的经济重地,每年都生产出大量的粮食,楚庄王能够北上争霸,芍陂出力不少。
  “芍陂真是楚国之宝!”
  虽然王孙胜并不知道,两百年后,因为他的子孙白起破楚国郢都,迫使楚国向东迁都,先迁到了陈,后来又迁到了寿春,也就是淮上芍陂一带,靠着这里开发的良田又维持了五十年国运。但他却明白芍陂以及淮上对楚国的重要性。
  这里控扼淮颍,襟带江沱,农桑发达,良田万顷,必须将其控制在手里,才能巩固楚国东境。
  想到这里,他又恨恨地对旁边的副将们说道:“只可惜,膏腴之地,竟为宵小所窃!”
  众人都知道,王孙胜的愤怒并不是针对强取豪夺的吴国,而是指数年前才被吴王夫差迁徙到淮上,占据了芍陂北岸州来、寿春等地的蔡国!
  “蔡本为周室叛臣之后,侥幸被封于周南,随着大楚兴起,遂为我国附庸,称臣纳贡,与一封君无二,灵王时曾经灭亡蔡国,平王时本着兴灭继绝的传统,让蔡国复国……”
  “谁料,蔡人竟不思感恩!反而暗生怨望,蔡昭侯借口令尹囊瓦欺压,竟敢背叛楚国,引吴人西进,灭我盟邦,毁我郢都,杀我百姓。之后因昭王仁慈,以德报怨,饶恕了蔡国,然而蔡侯仍不思悔改,再度勾结吴人,吴子助其迁徙,遂占据了这淮南之地,孙叔敖和楚国百姓呕心沥血才建立的芍陂,也被蔡人窃夺,灌溉他们的水田,是可忍孰不可忍!”
  激发麾下的愤慨后,王孙下达了一个命令。
  “诸侯皆以为楚国仁厚可欺,故一而再三而三冒犯大国。”
  他高高举起了铜钺:“今日王孙胜便要灭蔡国,屠州来,让天下知道,敢捋虎须者是何下场!”
  吴国中衰,正是狠狠宰割他们,壮大楚国的机会,如今群舒已降,而蔡国,将是王孙胜累积功勋的第二块垫脚石!
  ……
  楚军的速度很快,八月二十四日刚拿下六邑,八月二十八日便绕过芍陂,兵临州来城下。
  州来,又称之为下蔡,因为蔡国之前曾经三度迁徙,最初的国都在汝水北岸,叫做上蔡,第二个国都在汝水中游,叫做新蔡。州来已经是他们第三个都城,经过几度迁徙流散,蔡国也越来越衰败,曾经的五百乘之国,现在仅有十万国民,勉强能凑出五千兵卒。
  所以面对万余楚军的进攻,蔡国甚至都没胆量抵抗,只是龟缩州来。
  但让王孙胜感到奇怪的是,蔡侯也没有派人来求和,这不符合这个小国一贯见风使舵的性格啊?
  王孙胜虽然心中有疑,但还是率军直逼下蔡,然而就在他们刚刚抵达下蔡郊外的时候,却见城头除了蔡国翠绿色的旗帜外,还有一杆炎日玄鸟旗……
  时隔一年多,再度看到这面旗帜,王孙胜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面他曾为之战斗过的大旗,竟然阴魂不散地追着他到了淮南。随即,楚人们便发现,从下蔡城内,一万兵甲整齐的大军鱼贯而出,更有骑兵护翼两侧,一骑将还从阵中打马过来,在射程外遥遥呼唤王孙胜道:“许久不见,敢问王孙,楚国的稻米,可是比赵国的粟好吃些?”


第1083章 生于忧患
  蔡国迁徙到下蔡后,其局势并不稳定,因为是违背大夫和百姓利益的迁徙,所以蔡昭侯渐失人心,蔡昭侯二十八年,也就是三年前,夫差正强,蔡昭侯准备到吴国去朝见他,蔡国大夫们恐怕他再次迁都,迁到那人烟稀少的江南去,于是便设计了一次刺杀。在蔡昭侯的必经之路上,派一个名叫利的贼寇率众刺杀蔡昭侯。事成后,蔡国大夫们又诛杀盗利灭口,来逃避吴国的责罚。
  夫差忙于张罗北伐中原,没有理会这件事,只要蔡国继续俯首称臣即可,于是蔡国的大夫们拥立蔡昭侯的儿子公子朔继位,是为蔡侯朔。
  如今三年过去了,随着蔡侯朔的成年,也已经渐渐重新控制了朝局,带着蔡国百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修建城邑,春耕夏耘。然而树欲宁而风不止,就在蔡国渐渐在淮上站稳脚跟时,他们的靠山吴国却轰然倒塌!
  蔡人也有在吴军里服役的,在淮北的灵璧之战、垓下之战后,陆续有蔡人逃回来,将吴国在中原大半,夫差大军损失过半,淮河一线的吴兵也纷纷撤离这些消息传了回来,于是乎,整个蔡国都惴惴不安。
  他们倒不是担心赵军,反倒更担忧楚国,因为楚军早在六七月时已经开始进攻群舒了。于是蔡侯和大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蔡国未来应当如何,这个说应该继续呆在吴国的船上,请求吴国把他们迁徙到江南,远离中原是非之地。那个则说要重新归附楚国,断绝和吴国的关系。
  对于前者,多数大夫是断然拒绝的,每一次迁徙,就意味着他们要丧失过去的土地、城邑、人民,蔡国也越迁越小。至于后者,蔡侯自己也没有底,蔡国先后两次背叛楚国,已经跟楚国彻底结仇。如今吴国新败,想必宽容大量的楚昭王死后,楚国的令尹和司马大概不会再姑息蔡国了,一时间,蔡侯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次亡国,不免绝望不已。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却已有一支大军从东面兵临下蔡!
  “吴军?楚军?”
  然而当蔡侯及群臣到低矮的城头眺望时,却见那支万余人的军队亮出了旗号。
  他们是赵军!
  不多时,一份帛书绑在箭矢上射入城中,蔡侯及大夫们展开一看,却见上面写着:“王十四年,五月,先君赵武侯与蔡昭侯等会于皋鼬,议伐楚,武侯曾与蔡昭侯歃血,盟曰:晋、蔡为盟国,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楚国有害蔡之举,则晋伐之。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皋鼬之盟是十多年前,晋国会合诸侯商讨征伐楚国的一次大盟会,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会盟,那次会盟上蔡侯朔的父亲蔡昭侯与会,还跟卫国因为争夺次序闹了一点不愉快,盟约也成了一个空头文书,没有实际效用。但有一点蔡侯不明所以,他问旁人道:“赵武侯?这是谁?”
  有对中原之事比较关注的大夫解释道:“这赵武侯便是赵武子鞅,赵氏取代晋国成为诸侯后,也追尊其为武侯……”
  “原来如此!”蔡侯恍然大悟,继续往下看去,却见上面果然写道:“今赵国继承晋国之统,亦继承晋国之盟誓,寡君闻楚人欲侵蔡,遂使外臣等率兵来救,还望蔡君尤记皋鼬之盟,能受赵国保护……”
  “原来是中原的盟友!”蔡侯顿时大喜,也不管这说法多么牵强附会,眼见刚建立没几年的下蔡城墙垣低矮,也阻止不了外面的大军,索性一咬牙,带着众大夫迎出城去,对赵军及时赶来感恩戴德,大呼“蔡国弃于淮夷多年,盼天兵久矣!”
  在赵军抵达后数日,楚国人也来了,然而这一次,蔡侯朔可以腆着肚子,在城头上坐看楚军知难而返的恼怒模样,望着楚国的凤旗在万余赵军威慑下缓缓掉头,蔡侯朔大笑了起来。他几乎忘记了,蔡国的命运,只不过是从吴国楚国手中,落到了赵国碗里而已……
  ……
  看着楚军徐徐撤离,这支赵军的军将穆夏松了口气。
  楚军赵军人数相当,虽然赵人毫不畏惧,可若是能不打,就不打,毕竟在两淮奔波近一个月后,赵卒都有些疲倦了。
  他立刻让人将掠阵于军前,向楚将王孙胜喊话示威的赵葭唤回,让他派一些游骑远远跟着楚军,提防他们虚晃一枪,再度杀回来。
  “王孙胜知道赵军的强大,必不敢冒险。”赵葭对王孙胜这个“叛臣”很是不齿,但依旧遵从穆夏之命,派遣斥候去游弋,毕竟淮上之地是赵军之前从未抵达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必须处处小心。
  直到确定楚军已经撤到百里之外,穆夏才放下心来,让大军分别驻扎在蔡国各邑就食,等待赵侯的新命令。
  在此期间,穆夏也提着一壶酒,主动造访了赵葭的营地,虚心地向他请教一件事。
  “夏虽然爵至公大夫,但仍然是一个粗人,对于君上派遣大军进驻蔡国,为此不惜与楚国为难有些疑惑,子蔚乃公族年轻一辈的翘楚,赵氏千里驹,可否为我解惑?”
  赵葭对这位谦逊好学的大将也不敢怠慢,连忙放下书卷抱拳道:“葭一个黄毛孺子,岂敢随意揣测君上的意图,只是有一点自己的见解,还望军将勿要见笑。”
  他摊开一张两淮地区粗略的地图,对穆夏说道:“军将请看,这是淮河,这是善道,这是钟离,这是下蔡,从东到西,连成一线,这条线南边就是淮南、江北,君上不打算夺取,这条线以北则是淮北,君上已派兵攻略。”
  穆夏点了点头,“不错,子苇的意思是,得到这三邑,便能控制住淮水?”
  “然!”赵葭道:“善道为淮东,钟离为淮中,下蔡则为淮西,淮东宜于善道屯驻,以扼邗沟和泗水;淮中宜于钟离屯驻,以扼沙水、泓水运道。至于淮西的要害,自然就在下蔡了!”
  “夫差的眼光不错,将蔡国迁到此处,下蔡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北方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南引荆、汝之利,北接梁、宋,平途不过七百,西击陈、许,水陆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内有淮、颍之固,芍陂良田万顷,群舒、英六之贡,利尽吴越,真是一处必争之地啊,只要守住了这里,楚国就别想肆意进入江北,更别说窥探泗上了……”
  这是赵葭随军西来后,一直琢磨赵无恤战略意图后得到的感悟,此刻说与穆夏,顿时让他茅塞顿开,对赵葭更是赞不绝口,更加认为此子他日必有大出息。
  同时穆夏也不由感慨,赵葭、柳下越,这一批在学宫里沾染过学识,之后又在军队基层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将领,着实让穆夏心惊,只觉得自己若是再不进步,他们就要后来居上了,如何不让他产生一种危机感……
  君上曾经教训过虞、穆、田等最早追随他的将领,说无论是人还是国,都要记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于是穆夏又暗想道:“吾虽然也被君上催促着读过一些诗书,认识了不少字,可惜见识依然不够,这进过临漳学宫的,和没进过临漳学宫的,原来差别竟如此之大。我已经年过四旬,再怎么学也用处不大了,但子孙可不能再如此。此番回去,我定要请求君上,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能破例入临漳学宫,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求能增点见识……”
  ……
  不提赵军在蔡国停驻,只说另一边,王孙胜在见赵军已抢先自己一步,也不恼羞成怒地强攻,而是默默撤军。
  但在半道上,他让副将带着大军回去英、六,巩固那里的防御,他自己则星夜驾车与亲卫一同赶赴沈邑。
  这次对吴国的进攻分为南北两路,王孙胜是南路,司马子期则亲自带着两军进攻陈国,此刻已经将陈侯逼降,大军正停驻沈邑,等待王孙胜那边的消息。
  此刻见王孙胜亲自过来,司马子期先是大惊,还以为王孙胜一个不小心战败了,一问后才知道他已经全取英、六、群舒,不由大喜过望,连连拍着这个侄儿的肩膀,说子西果然没有看错他。
  王孙胜却不在意这点夸赞,他请求子期屏退左右,才向他汇报道:“淮南诸邑虽已攻下,但赵军却进驻蔡国,阻止侄儿灭蔡。”
  “赵国……”司马子期脸色微沉,自从城濮之战一来,晋国和楚国对峙了一百多年,如今晋国从内部完蛋,楚国本来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惜从晋国尸体里站立起来的,却是更加咄咄逼人的赵国。
  这次楚国能够光复东境,还是托了赵无恤吸引夫差主力的福,本希望赵吴能两败俱伤,谁料最后却以赵国大胜,吴国大败而告终,赵无恤也一概过去晋国霸主们对淮南毫无兴趣的传统,派兵来争夺蔡国……
  司马子期正忧患着要如何面对这个新的竞争者,却不防王孙胜更着急,他猛地下拜顿首道:“叔父,不能得下蔡,便不能正淮南。赵军疲惫之师,人心思归,必不能久持。侄儿敢请叔父予我兵甲三万,乘着深秋之时穆夏、赵葭帅这万余赵军北归之时,击其暮归,然后再夺取蔡国,席卷江淮!”


第1084章 死于安乐
  司马子期名为公子结,是楚平王的庶子,昔日翩翩南冠公子已经是年近五旬的长者了。他这一生中虽然经历了太多事情:太子建被废、囊瓦专权、吴师入郢、昭王中兴、陆浑之变。
  其人性格内敛,行事时却十分果决,比如十多年前,楚昭王逃入云梦泽不知所踪,在楚人惶惶无措,子西(公子申)也六神无主的时候,是子期毅然举起楚王仪仗,让王兄子西作为假王,坐在下面聚集人心。当楚国终于等来秦军支援侯,也是子期一路与秦将子蒲猛攻敌人,灭亡了助吴为孽的唐国。
  最能体现他性格的是这样一件事,当时吴军主力驻扎在麇地,子期提议火攻吴军,子西犹豫说:“昆父兄弟的尸骨依然暴露在那里,不能收敛又要烧掉,这样不好罢。”子期却说:“国家都要灭亡了!哪里还管死人怎么想!死去的人如果有知觉,楚国若能因此复兴,他们的鬼魂就可以享有祭祀血食了,哪里还怕烧掉尸身?”于是楚军放火焚烧城邑,又接着进攻,吴军败退,这才仓皇撤离楚国。
  正因如此,楚国人常言只要有子西筹划,子期拍板,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在楚昭王死后,子期和子西一个主军,一个主政,帮助楚国撑过了主少国疑的第一年,现如今朝政均已归于正途,各地封君也已经服从君命,没有敢于造次者。
  这次乘着赵吴在鲁宋泗上角力,配合越国猛攻吴国,也是子期提议的。
  但即便是这样一位果决的公子,听王孙胜如此激进的请命,依然大为震惊,说道:
  “汝欲攻赵!?”
  子期上下审视了王孙胜一番,因为知道他这个人很爱记仇,便问道:“胜,你莫非是还在怨愤在赵氏时受到的冷遇?”
  “既受大王的斧钺旗帜,胜不敢再有私心。”
  “那为何提议攻赵,赵国楚国,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风马牛不相及。年初时王孙圉才去祝贺赵侯立国,并与其约好一起进攻吴国,双方虽然没有定盟,却都有共同的敌人夫差……”
  王孙胜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叔父觉得,吴国现在还算得上是楚国的大敌么?”
  “吴国……”想到一辈子的敌人终于在北方吃了瘪,楚国心腹之患已去一半,司马子期不由露出了一丝欣慰,说道:“吴国丢了淮北淮南和陈蔡,又被越国进攻,夫差已经没有兵力像十多年前那样逼得楚国迁都了,非要说的话,吴国虽然还是楚国的世仇,但已经称不上是大敌了。”
  “然,我看以吴国的情形,恐怕坚持不了十年就会被越国所灭,那叔父觉得,十年之后,楚国的生死大敌还有谁?是越国么?亦或是……赵国?”
  ……
  沈邑最高大的屋子内,司马子期在来回踱步,思索王孙胜的话。
  “赵国?”司马子期点了点头:“赵国之势,颇似当年晋文公时的晋国,但也仅此而已,至多多出一个与楚国争霸的北方强国。要知道大国之争,战和不定,但能在盟坛上解决的,就不会兵戈相向,兵出千里却无功而返,没有谁会在做这种傻事。如今楚赵方睦,每个月从方城、汝南都有大批商队北上赵国,运去金锡皮革,运回瓷器和纸张。赵军虽然染指下蔡,但并未侵犯楚国的疆域,若是有边界属国纠纷,派一个使节去交涉即可,何苦贸然与其开战?坏了两国关系?楚国刚刚恢复几分元气,若是这时候与赵国为敌,只怕东境又要陷入战乱了,得不偿失啊……”
  见司马子期果然还是以争霸时代的定势思维来审视赵国,王孙胜顿时发笑。
  “胜在北方呆了七八年,十分了解赵氏是如何从一个卿族成为诸侯的,也洞悉了赵侯无恤的野心,他与齐桓、晋文都不一样……他曾经对孔丘说过,此生之志,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家已齐,国已治,赵侯已经走上平天下之路了。”
  “击败吴国只是一个开始,若胜所料不差的话,接下来他会以下蔡、钟离、善道为淮河界,巩固新获得的淮北,或将其封给自己的亲戚子嗣,或直接变为郡县,以此作为和南方吴楚越三国的屏障。然后赵军将掉头灭亡齐国,自此背后再无隐患。乘着楚国吴国越国混战的这几年,再把几个附庸纳入郡县管辖后,冀州、徐州、青州、兖州、豫州,赵国将占据九州泰半!”
  “到时候,赵军在淮泗已经站稳脚跟,等到时机成熟,水军练好,派遣一上将沿着泗水入淮,率十万大军南下,到时候楚国还能抵挡么?恐怕整个东境都将丢失,说不定吴师入郢的历史又将重演,到时候悔之晚矣啊叔父!”
  司马子期听得脸色铁青,王孙胜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他却又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了,毕竟无论哪个霸主,都只是要把敌人打服,从没有那种鲸吞天下的疯子。
  或许,楚灵王算一个?但事实证明,那只是空谈而已。
  一时间,司马子期失去了年轻时期的果决,陷入了犹豫。
  过了半晌,他才道:“可此刻进攻下蔡,且不说胜负如何,让楚国早早与赵国交锋,对于楚国也没有丝毫利益啊……”
  这态度,几乎是承认王孙胜所说,赵国与之前齐、晋诸霸主都不同,必须造作防范了。
  “有!”王孙胜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样就能把赵军拖在两淮,让赵无恤无法安心灭齐。只要齐国存在一天,天下就能勉强维持均势,赵无恤就无法统合北方,做出当年齐桓公、晋文公、晋悼公率诸侯伐楚之事来!”
  听王孙胜分析完天下局势,司马子期沉默良久,慨叹道:“我明白王兄为何要千方百计将你召回了,你非但是一军之才,更是大国上卿之才啊。”
  被司马子期夸奖,王孙胜心里有几分自得,谁料子期又严肃地说道:“只不过,你的想法太过偏激了。”
  王孙胜一愣:“偏激?”
  “没错,胜,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此次伐吴,是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伐赵却不一样,楚国不征发封君、百姓,是决然无法与赵国匹敌的,一旦在下蔡交兵,齐国倒是没有亡国之虞了,可楚国却要遭殃,这简直跟陈恒到处游说诸侯抗赵一样,是祸水南引啊!”
  “楚国现在最主要的事情,不是招惹赵国,而是发展自身,只要政通人和,国家恒强,哪怕赵国真的灭亡了齐国,也奈何不了南方。他那些骑兵,在江汉水网交织之地派不上什么用场,而赵国的舟师,也已经全军覆没,哪怕再花十年时间打造一支,也不是楚人的对手!”
  王孙胜却不这么认为,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叔父啊,胜在赵军中服役多年,从卒长一直做到了师帅。故而我深知赵军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兵甲之利,战阵之坚,而在于敢于推陈出新,不断强大。若是楚国此时不乘着两国差距不大奋起反抗,将赵氏染指南方的心思熄灭,或者占领一个战略要地,延缓赵侯南下。只怕十年之后,吾等要面临的是更强大的赵国,更可怕的赵军……”
  然而不断他怎么劝,司马子期之意已决,他摆了摆手,对王孙胜说道:“不要再说了,如今既然赵国没有从下蔡进逼楚国疆域,那楚国也不必急着去攻打他们,汝切记不可妄动。就算如你所说,要维持中原诸侯均势,也等到一年半载后赵国攻齐不迟。”
  兴许是打了一个耳光又要赏颗枣吃,司马子期又宽慰王孙胜道:“汝也不要灰心,此番进攻吴国,夺回失地,汝立下了大功,老朽会向郢都呈报你的功绩,让大王和令尹为你选一块封地的,或许就在这淮南某一处呢……”
  在何处都无所谓了,王孙胜垂下了头,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会被拒绝。他有种擅自进攻下蔡的冲动,但手里的一万多人是司马子期从各个封君、县公处调拨给他的,若是没有司马的命令,除了亲自训练的那一千“楚武卒”外,这些人根本不会听王孙胜调遣,于是遭到拒绝的王孙胜只能憋屈地回到六邑。
  “若楚国不能对赵侯的野心加以警惕,而沉浸在江淮尺寸之地的获取,和内部所谓国泰民安上,只怕十年之后,就要死于安乐了,我的封邑在哪里,还有区别么?”
  王孙胜仍然不死心,他一面让人监视下蔡赵军动向,一边悄悄派人去郢都,绕开了司马子期,直接向最偏爱他的令尹子西陈述此事,并说入冬时是最佳的时机……
  ……
  不说王孙胜这边不甘心地盯着下蔡蠢蠢欲动,焦急等待令尹司马的回信,且说下蔡东边四百里外,赵军主力已经攻克善道,截断邗沟,接着又北上徐地,于九月一日这一天,进入了徐城!
  跟进入钟离时不同,在徐城,赵无恤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这里的贵族和百姓都视他为解放者,嬴姓的新希望!


第1085章 徐偃王
  徐城,也就是后世的江苏泗洪县,这时代淮河流域还没有洪泽湖,而是被上百个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地点缀。徐城便位于淮水和泗水之滨,近山靠水,城周长十二里,秋水时至,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水上之城。二十年前,吴王阖闾就是利用徐城周围多水,听从了伍子胥和孙武“水攻”之计,挖土山蓄水灌城才攻入徐城的。
  那一天,持续了上千年的徐国灭亡了,徐国人从皋陶时代、徐偃王时代保持下来的骄傲被折断了,现如今却只能卑躬屈膝,做亡国之奴。
  时过境迁,徐国灭亡二十四年后,又有一支军队开入了徐城。
  赵无恤追击吴军时狠辣不容情,但对徐地百姓却非常爱护,在前锋不战而占领徐城后,他把主力安置在外面,再三严明军纪令各军将领约束部卒,不得入城生乱,然后又在城外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才带着三千羽林军入城。
  跟吴国征服此地不同,这一次,迎接赵军的是欢庆的徐人。
  绵绵的秋雨已经结束,今天是个晴天,艳阳高照,暖暖的阳光下,城内城外、十里八乡的徐人不知来了多少,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儿,扶老携幼。这欢迎的队伍由徐城南门两侧始,一直排出好几里外,在道边挤得密密攘攘,争相要看一看天道巫祝在徐地传教时提起过会再兴嬴姓,赶走吴人的“玄王”。
  在赵军抵达徐城南门时,早有当地贵族和豪长等候在此,拜迎赵师。因为徐国拥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虽然被吴国占领了整整一代人,但依然有许多贵族心有不满,尤其当他们听说徐国旧族徐承在赵氏颇受重用,而当年徐国灭亡前逃亡北方的小公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堂堂赵侯的夫人,更是欣喜若狂,萌生了复国的念头。虽然去年被夫差镇压过一通,但依然有许多火种幸存下来,正是他们驱逐了徐城的吴军,邀请赵军前锋入驻。
  今日,当远远看到一位英姿勃发的诸侯坐在戎车上,由威猛的虎贲开道而来时,徐人皆呈现出雀跃欢喜之状,没错,巫祝的预言是准确的。这些赵军将士浴血奋战,将吴国驱逐出淮北,多年来深受夫差苦役残害的徐人怎能不夹道相迎?
  于是便有头发花白的父老过来献酒,队伍为之停了下来。
  为首的老者扎着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玉簪,穿着右衽的深衣。他可能牙都掉光了,说话漏风,口齿不清,而且还是徐地方言,赵无恤仔细听了好久才听明白,他是在哭诉徐国灭亡这些年来,他们所受的屈辱和痛苦。
  “二十四年前,徐君因为收留两位吴国公子得罪了吴国,招致讨伐。徐人守备严密,于是吴军便利用徐城靠山临水的地势,在徐城东边数里处筑土山蓄水,并修长渠直达徐城,然后开渠灌城,水入城为深渊,遍布大街小巷。当时老朽就在城中,城内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百姓悬釜为炊,不少人都病了。过了一个月,徐城的东北角经泗水浸泡溃破,城中百姓被淹死数千,吴人乘机杀入城来。先君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剪断头发,带着夫人投降,吾等都被勒令跪在齐膝的水中相迎吴人入城……”
  虽然徐国常被中原轻蔑地称之为“淮夷”,实际上他们早已华夏化,不沦为贵族平民的衣着,还是器物礼具,都深受商周文化影响,文明程度比自命为姬姓后裔的吴国高出不少,过去徐人虽然打不过吴国,但心理上一直蔑视吴人,如今却被比自己野蛮的国度征服,徐人难以接受。而且接踵而至的,还有繁重的赋税和毫不保留的掠夺。
  说到悲处时,老者和旁边一些年纪大的人甚至伤心地哭了起来,赵无恤连忙加以宽慰,真得感谢这些人,是他们将徐国的历史和记忆传给了下一代,徐国才没有彻底被吴国消化。
  “若非延陵季子劝阻,吾等只怕也要和先君一样断发易服,沦为吴蛮了。好在昊天有眼,让老朽活到了现在,今日又能见到嬴姓重回徐城,能看到中国衣冠……”
  年纪大了的人脑子经常回糊涂,话也啰嗦,那老者说着说着,突然话题一飘,开始追忆起徐国的辉煌历史来……
  “想当年皋陶立国,徐国也是淮夷赫赫大邦,到了驹王时,还曾响应王子武庚的号召,发兵西讨,济于大河……偃王时更加兴盛,江淮和海岱的三十六国来朝,和周王分庭抗礼……”
  那是徐国最骄傲的年代,或许是想到徐偃王的败亡也有赵造父的锅,旁边的人连忙拉扯老者,让他避而不谈。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他信誓旦旦地对徐国贵族们说道:“赵国徐国,皆为嬴姓,出自少昊、伯益,赵以玄鸟为符,徐以鹄苍为号,亲如一家。商周之时,徐国更是嬴姓之长,偃王治国有方,素以仁义闻名于世,故徐国有土五百里,几乎称霸了东方。寡人建立赵国,再兴嬴姓,也是深受偃王事迹振奋。”
  完了赵无恤还当场赋了一首对徐偃王的赞颂:“嗟嗟偃王,亘古谁属。以仁易国,何吝其土。败犹为荣,无愧仰俯!”
  他还承诺,从即日起,要在徐城重新建立被吴国人推倒废弃的若木、皋陶、徐偃王庙宇,加以祭拜血食,这些承诺自然引起了徐国贵族们的共鸣,纷纷下拜向赵无恤道谢。
  终于等那些老者献完酒,颤颤巍巍地被扶下去后,队伍才能仅继续入城。
  ……
  比起城外,城内的百姓更多,路两边全是,挤得密不透风,路两侧虽有先行抵达的数千前锋布置拦线,但根本挡不住热情的百姓,这些前锋反被挤得不断后退,他们一直朝赵无恤的车驾涌来。
  有卫士警觉地将弩机对准了百姓,但赵无恤阻止了他们,而是从盾牌林立的车上站立起来,朝周围众人拱手:“寡人的夫人是徐国公女,徐国就相当于我的岳家。”
  旁边的百姓听到此言,脸上更是洋溢着欢庆的笑语,但赵无恤的话很快就被淹没在欢呼的海洋中。
  “嬴虽旧姓,其命维新!”在那些早就投靠赵国的徐国贵族带领下,平民们纵声高呼,“嬴姓万岁!赵侯万岁!”
  他们发着欢呼,这场欢迎仪式气氛达到了高潮。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怀里,或骑坐在大人的肩头,好奇地看着赵军的铠甲、坐骑、兵器。因为羽林侍卫都是年轻人,常年习武个个英武不凡,惹得徐地的妇人和少女都挪不开眼睛,看到中意的男儿,便纷纷拿着吃食、香囊朝他们的身上抛去。
  诗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大庭广众之下赠送香囊佩饰,是赤裸裸的传情方式。
  对此,侍卫长伍林目不斜视,死死护着赵无恤,其余人则没那么坚定,经验老到的羽林侍卫毫不客气地接过食物和香囊,眼睛瞄来瞄去,也在寻找自己的猎物。那些还是雏儿的则被徐地女子调戏得满脸通红,整个徐城沉浸在愉快轻松的气氛中。
  赵无恤对他的戎右戎左道:“吴国常年征召劳役,随吴军征伐战累死似的男人很多,故徐地女多男少,十个月之后,城内只怕要多出不少新生的孩子了。”
  但赵无恤也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不近人情,约束兵卒,反倒乐见其成,要让赵徐更加亲近,没有什么比一堆赵父徐母的孩子更好的方式了。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无恤的心情很好,就在他打下徐城的这一天,北方还有一份家书送来,是季嬴的信,上面除了一些问候外,更有一个婴孩的掌印……
  “七月二十七日辰时诞,重四斤七两,恭贺夫君又多了一位小公子……”
  这是赵无恤的第三个儿子,无恤打算将他命名为“偃”,徐偃王的偃。就冲着这小子的面子,他便让羽林侍卫和入城的先锋们尽情接受徐女的勾搭,放松放松吧。
  ……
  因为沿途太多围观的人,整整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赵无恤才从徐城南门走到了北门,进入了昔日的徐国宫殿,一直跟到这里,百姓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进入徐城第一天,赵无恤就已经得到了大多数徐人的好感和崇敬……
  进入徐国旧宫室后,赵无恤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没有想象中的残破衰败。
  旁边有徐国贵族讨好地解释道:“徐宫也是夫差的行宫之一,故曾经被修缮过,君侯今日可是要在此歇息?”
  赵无恤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而是对旁边侍候的人说道:“延陵季子何在?带寡人去见他!”


第1086章 最后的君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人鼓起了瑟,敲起了鼓,还有吹笙的、击筑的,季札还听到外面徐地妇人和少女们吱吱喳喳的笑语,然后就是齐刷刷的脚步,这是步卒行进独有的声音。
  他们为他齐声欢呼,声音流过徐宫中高耸的窗户,渗入厚重的桐木门。
  这些声音足以让人动容,却不能触及季札的心房,他已经老迈到连离开回延陵都做不到了。这一年来,延陵季子的生命在迅速枯朽,一如吴国的国运一般——皮肤上长满老年斑,眼睛干涸失去了神采,食欲不振,只能靠一点流食维持生命,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为外面的鏖战焦心,却对大局一点办法使不上,在他神智渐渐不清楚后,也无法分享徐人的快乐。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英姿勃发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脚步慢慢放轻,走到季札卧榻之侧,伸头看他,目光里带着一丝好奇和关切。
  直到季札虚弱地睁开眼睛,与他的四目相对,中年人矢状胡须下才露出了一丝笑。
  “季子?可是将你吵醒了?”
  “汝乃何人?是哪国诸侯?”吴语从季札口中蹦出,随即才换成了雅言,他已经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母语了,但他还是认出来了,中年人的冠冕服饰,是中原诸侯的规格。
  “小子赵无恤。”面对八旬老者,中年人十分谦和,谦称小子。
  “赵氏的人?”季札挣扎着爬起来,他看上去很虚弱,满是褶皱的双目似乎陷入了迷惑中。
  “我与赵卿相善,也见过他的诸多族人,却从来没有一个叫做赵无恤的啊……”
  他口中的赵卿自然不是赵鞅、赵无恤,而是赵武。但随即,季札似乎突然反应过来,赵武已经死了,现在已经不再是他年轻时候了:“你是赵文子的儿子、孙子?”
  “是曾孙。”
  赵无恤摸摸老人的额头,他皮肤湿乎乎的,沾满汗水,又冷又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喘息,果然是病的不轻啊。
  于是他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接过灵鹊医者送来的药,耐心地喂老人服用。
  季札去年这会来徐国为他的老友徐国先君扫墓的,但因为天降雨雪,腿脚酸痛,甚至难以回延陵去。拖到了今年吴国与赵国交兵,就更加回不去了。
  据徐人说,自从今年入夏以来,季札病情恶化,神志不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说着说着就开始胡言乱语,唠唠叨叨地讲起他年轻时候出使中原,与卿大夫们交游的往事。毕竟他已经八十八岁了,大概是这世上最年长的人,又经历了太多事,不管以前多么精明睿智,到了这会也成了一个迷茫的老者。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糊涂的老人,却在赵军即将攻到徐城时,回光返照般猛地转醒过来,他亲自出去制止了城内吴军的抵抗,让他们将兵器交给徐人和赵军前锋,还再拜请求徐人不要对吴人加以报复,残害他们。
  季札不但在吴国人心目中是不可违背的长者,在徐国,因为他曾经与先代徐君交好,为了守诺而在徐君墓前挂剑相送,由此留下了美名。在徐国被吴国征服后,季札也多次出面维护徐人的利益,劝阻夫差的横征暴敛,徐人心中十分感激,也愿意听他的话。
  于是,这才有徐城的不战而降。
  但当赵无恤赶来探望时,季札又陷入了神智不清中。
  赵无恤喂药的时候,季札就静静地靠在榻上,看着这位诸侯,絮絮叨叨地说着关于他曾祖父赵武的事迹。
  “赵文子比我年长许多,却极为谦和,文于其中退然如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其口,我到了晋国遇到了他后,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人物,这才是真正的君子。”
  “他秉承悼公遗志,与韩起、魏舒克制范、荀。然国资蓄于私家,六卿才能卓越,家臣任要职,而公室腐败,国家险象环生令文子痛不欲生,常与我嗟叹,说不知道晋国和赵氏的未来将去往何方,就这么常年忧虑,年过五旬便郁郁而终……”
  说到这里,季札仿佛才回过神来,疑惑地抬起头,问赵无恤:“如今距赵文子卒,过去多少年了?”
  赵无恤放下药碗,“曾祖父已逝去已经五十三年了。”
  “五十三年……已经过去了五十三年……”季札忽然喘息了起来,过了半晌才缓过气来,拉住了赵无恤的臂膀,追问道:“晋国的叔向、韩起、魏舒呢?”
  “卒了。”
  “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呢!?”
  “子产已逝去三十多年,晏子亦已卒十多年……”
  “卒了,都卒了……”季札无力地松开了手,苦笑起来,山羊胡子微微颤动。
  “到头来,只剩下了我?”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他是弭兵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后君子了。老人眼中晶莹的泪水,让赵无恤也为之动容,眼看季札的哮喘越来越严重,连忙召唤医者过来看看。
  灵鹊医者诊脉后,对赵无恤说季札并无大碍,只是不能再受刺激了。
  季札躺了回去,闭了会眼,似乎在消化这些他早已知道的消息,亦或是在梳理自己脑海中的时间线索,过了半晌再睁眼时,他的目光恢复了几分清明。
  “原来是赵侯,你来了……”
  ……
  赵无恤本欲离开,此刻见季札转醒过,便颔首道:“按照季子让徐人和吴国降兵带的话,无恤如约而至。”
  “老夫也是糊涂,然赵侯见笑了,不过当年在晋国时,老夫见赵魏韩三家英才璀璨,便预言说,这三家未来一定会壮大,可惜我的见识还是不如孙武,没有料到,五十年后,赵氏已经代晋为诸侯……”
  季札笑了起来,看来当年他的老友叔向和晏婴相互的担心,已经成为了现实,而且赵国在雄霸北方后,江淮也要受其波及了。
  季札是南北通好的见证者,他从小接受诸夏典章的教诲,非常渴望吴国能够重新融入中夏。可他活得太长,不得不目睹吴国难以避免地滑向野蛮,因为只有抛弃下限的野蛮才能吞噬文明的楚国,他更亲历了这次夫差北上中原的进军,看着他猖狂,看着他狼狈落败。赵军来势汹汹,甚至连季札都来不及撤离。
  归根到底,他都是吴国的老公子,如此情形下,依然不忘为吴国的未来担忧,他请赵无恤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赵侯已经得到徐城,席卷淮北,接下来,还想要继续南下江东,配合楚、越灭亡吴国么?”
  “若我说会呢?季子会做什么?”
  季札苦笑道:“老朽已经一只脚踏入坟冢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可悲啊,老朽一生都渴求吴国重新融入中原,到头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但老朽还是要奉劝赵侯一句,过犹不及,赵国若是南下,只是在为楚、越做先锋,江南卑热,赵军水土不服,人心思归,是无法守住的。夫差不顾后方越国威胁,执意北征的教训,还望赵侯谨记啊……”
  “季子言之有理,但我就算肯放过吴国,夫差肯忘记这次大败的屈辱么?过上几年,若他能打败勾践,击退楚国,是不是还要再度北上,来报复赵国呢?到时候寡人击之,吴国一样会灭亡,先亡后亡,有何区别?”
  季札默然不语,这的确像是夫差的性格,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无力感,就算现在劝阻了赵无恤南下,吴国顶住了楚越的进攻,可迟早依然会灭亡啊,中原一败,吴国维持了百年的“势”就全部泄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无法接过那柄吴王之剑,大肆杀伐的,所以曾经几次逃避了自己的责任,但这一刻,公子季札心中却有几分后悔……
  或许当初自己接过吴王之位,致力于让吴国脱离野蛮,融入诸夏,虽然无法称霸南国,虽然无法与楚赵抗衡,但至少能小国寡民地存在下去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逃避掉的责任,迟早会来,那些他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做还不晚。
  季札再次尝试坐起来,但事实证明这对于他来太困难了,在赵无恤帮助下,他才勉强起身,随即伸出一只枯槁而遍布斑点的手,放在赵无恤肩上道:“夫差不致力于德行,而试图用武力争夺诸侯,遭遇大败。可吴国百姓有什么罪过呢?季札感情赵侯能放过吴国一次,以此使你得到好名声,同时也能致力于德行,安定徐国地百姓。至于夫差……”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只剩恳求般的呓语:“老朽会写一封帛书,劝说夫差,让他放弃淮北之地,并向赵侯屈服!”
  他甚至都没有提议亲自南归,因为冥冥之中,季札仿佛知道,他这身体,恐怕到不了姑苏,回不到吴中了,这一次,他恐怕也熬不过去了!


第1087章 季子挂剑处
  季札是中原诸侯无不崇敬的君子,也是弭兵时代最后遗留的活化石,他腹中装着数不尽的诗书,甚至包括许多在王子朝之乱时焚毁流散的周室典籍。
  虽然有心将季札带去临漳学宫供起来养老,但考虑到他的身体,赵无恤也不忍忤逆老人的意思,他让随军的灵鹊医者好生照料,这些人是这时代最出色的医生。想着等他身体好转,就将季札送回吴国,让他能够在家乡渡过最后的时光,也顺便再做一次南北和平的使者……
  赵无恤也宽慰季札,说他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赵无恤也说不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历史上季札究竟是死于何时何地。
  然而随着天气一日日的寒冷,季札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别说下床,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了。
  “我到不了延陵了。”清醒的时候,季札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欣慰。“老朽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去见昆父兄弟了,吾兄诸樊、余祭、余眛,他们容忍我束发结髻,穿着宽衣广袖,因为那时候吴国人一直觉得,回归宗周的郁郁乎文哉,这才是吴国的未来,可惜啊,后来世道变了……”
  “赵侯啊,老朽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为何昊天上帝和司命神让我在世间逗留如此之久?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季札斑斑驳驳、瘦如枯枝的手指瑟瑟颤抖。“如今老朽明白了,昊天上帝,大概是想要借我的眼睛,看完整个过程。”
  “什么过程?”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他看到了弭兵条约变成一张空文,看到吴国不可避免地向着野蛮滑落,看着列国抛弃了礼仪和信用相互兼并,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一切善的东西销声匿迹,恶的东西喧嚣尘上。
  “当老朽以为这就算完了,昊天上帝又让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革命。昔有武王革命,如今也有赵侯革命,周人革的是殷命,赵侯革的则不止是周命,更有三代旧制之命。我对言偃寄来的信中所说的鲁国新气象一直十分向往,更想看一看晋国……不,是赵国的国风。还有赵侯曾经对孙子所说的,天下定于一……”
  说完后,季札的眼睛又绽放出了光彩。
  “弭兵是件好事情,但列国终究没有放下贪欲与怨恨,再度起了兵戈,或许等赵侯真的实现平天下之愿后,真正的弭兵才能到来,而唐虞夏商周的数千年璀璨,也能让士人好好静下心来总结……”
  赵无恤露出了笑,那同样是他的期望:“必不让季子失望。”
  ……
  那段对话,是季札最后的清醒日子,再往后,老人昏睡时远远多过醒着的时候。他蜷缩在徐宫榻上,在睡梦中喃喃自语,间或呼唤一些人的名字,如言偃、夫差,甚至是王僚、庆忌,一半活人一半死人……他有时又坚持要托付赵无恤一些事,但等赵无恤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季札已忘了要说什么,即使记得,也都语无伦次。
  九月中旬,季札终于还是没有撑住,在入夜时分,与世长辞。
  次日清晨,听闻这个消息后,不但被关起来的吴国降卒哭了,连徐人也哭得昏天黑地。
  季札与徐君的友谊万古长存,而这二十多年来,多亏了季札的庇护,他们才能免遭奴隶般的待遇。徐人虽恨吴国,却爱戴季札,年老者视之为兄,中年人视之为父,年轻者视之为祖。
  故而赵无恤为季札送葬的那天,几乎整个徐城的人都来了。
  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徐城街道两旁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人们自发穿戴葛麻,头上绑着黑色的布,眼睛都望着徐宫方向。他们冒着瑟瑟秋风站立良久,一如那日相迎赵军入城,只不过当时是欢呼雀跃,今日却黯然神伤,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泪痕。
  当赵无恤亲自驾驶自己的戎车,承载季札的灵柩出来时,众人的目光随着灵车移动,好似有谁在无声地指挥。灵车经过身边时,徐人下拜哭泣,随着灵车驶远又匆匆追上去再拜,都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
  赵无恤也不时回首,却见船棺中,季札神态安详,他深衣在身,佩玉将将,甚至还戴上了佩剑,死后的君子依然是君子,天下间最后的君子。
  按照季札的最后恳求,灵车驶到了泗水之畔,在这里,季札那船形的棺椁被放到了船只上,将沿着泗水和邗沟前往南方吴国,归葬延陵。
  狐死必首丘,不管多么钦慕中原文化,但季札终归南方。
  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那艘送葬的中翼涉入浅水,前方还有两艘小翼引领前进。细长的木船在桨叶的带动下驶离码头,乘着泗水的急流,逐渐加速,直往喧嚣的运河交汇处而去,横帆已注满了风,这次南下,一定能又快又顺利。从徐城到邗城,走水路只需要一天时间,真可谓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直到船只彻底没了踪影,赵无恤才吁了口气,季札值得赵侯给予他如此礼遇,不仅因为他是仅存的君子,是春秋后半段历史的见证人,是赵无恤曾祖父的至交。更因为季札的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接下来,就是真正属于赵无恤的时代了!
  他毅然回头,正如他对季札说的,他准备用后半生的时间,来给春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春秋之后,中原将迎来长久的弭兵,不再会有战国!
  ……
  然而让赵无恤恼火的是,事实上,这场战争却迟迟没有结束。
  在宋公纠和皇瑗南窜时,宋国的“大司马”司马耕却没有与他们通行,而是退守彭城,做最后的抵抗。
  赵无恤南下时,让冉求带着万余人,配合乐氏之师和商丘天道教兵继续围攻,想来彭城里不到两千人的守卒,应该很快就能拿下。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这边已经席卷淮北,还使得徐人归心,然而在彭城,战争却依然在继续。
  就在季札归葬南方的同时,彭城攻防的战场上,冉求也在做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司马耕已经顽抗太久了,彭城的内城还有一道水流环绕,强攻不易,所以冉求稳妥起见,一直拖到了现在,见城中即将粮绝,才又派人进去劝降。
  “彭城不降!”
  然而,不多时,被派去劝降的小兵被赶了出来,狼狈地来到冉求身边回复。
  “他怎么说?”
  “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是夫子的教诲啊,站在一片狼藉的彭城内城前,已经被逐出孔门的冉求默然不语。他想到二十年前,他与司马耕一同拜入孔门,一起谈论礼乐和用兵之术的那段岁月,心里在滴血。但同时,他身为将军的职责却压倒了这点同门情谊。
  “子牛,你这字取得没错,果然犟得像一头牛!”
  冉子有的目光变得冷酷,他举起了手,数架投石器瞄准了彭城那小而坚固的内城。
  “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十枚石弹猛地轰击到墙垣上,土石飞溅,而十余架云梯也搭到了城头,数不尽的赵鲁宋兵卒一拥而上,犹如一群蚂蚁覆盖了一支小甲虫的残躯……
  九月十五日,彭城陷,司马耕死!


第1088章 王侯尽北望(上)
  十月初,各地开始入冬,这时候曝军于外是大忌,赵无恤也从徐地收兵回到彭城。
  他过去几次从宋国经过,却都没有来过彭城,前段时间为了追击夫差,也没时间在此盘桓,此次归来,赵无恤却来了兴致,便在冉求等人陪同下,沿着城邑走了一圈,好好观赏一下这“大彭之国”。
  “子有,你可知道,这彭城的古称是什么?”
  冉求一直跟在赵无恤侧后方,他在孔门时就很好学,以政事见称,多才多艺,对于宋地的历史也十分熟悉,当即回话道:“彭城古名涿鹿,正是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方。”
  “涿鹿在彭城,黄帝都之。”回到春秋之世后,因为距离上古时期较近,赵无恤对那段迷雾般的历史有了更多认识,比如当世很少有人认为涿鹿在遥远偏僻的河北之北,而认为涿鹿在彭城附近。
  想想也是,蚩尤本是太昊少昊的东方古国衰弱后,从南方兴起的部落联盟,怎么会跑到辽远的燕山南麓呢?
  所以这彭城历史悠久,自黄帝时期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了,黄帝与蚩尤大战奠定了上古史,而如今赵无恤与夫差在此大战,也奠定了当世的争霸史。
  赵无恤走在略显残缺的城墙上,与冉求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但以他敏锐的心思,如何看不出冉求在强颜欢笑背后,其实是闷闷不乐?而且他在赵无恤说话时,还不时走神,眺望内城,若有所思。
  无恤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突然停下来,加重声调,对冉求说道:“子有?”
  “唯!”冉求一个激灵,从沉思里转醒过来,却见赵无恤一脸的痛惜,对他叹息道:“彭城之战的前因后果,寡人都听从军司马说了。司马子牛太过执拗,最终有此下场,寡人也十分痛心。子有可会觉得有愧于他?可会因为怨愤于寡人?”
  冉求大惊,连忙下拜道:“下臣岂敢有这等心思?”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孔门诸弟子,多半是贫寒之交,一度亲如兄弟。然而冉求因为投靠赵无恤,助他“倒行逆施”而被孔子说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他被驱逐出孔门,又无处诉说心里的委屈的悲苦,本来就十分压抑,现如今又相当于逼死了自己的师兄,也是他曾经的好友司马耕,心中压力更大了几分,所以才会神思不属。
  但好在那一点怨望,尚未变为愤怒和仇恨。
  虽然现在冉求是鲁国的军将,名义上的服从的家主是赵操,然而赵操幼弱,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君,是赵侯无恤。赵国和核心虽然在河北,但对于鲁国的控制力度也很强,地方任命,军旅调动,甚至于死刑,邺城都可以对曲阜指手画脚。
  学而优则仕,小师弟子张说的没错,冉求尽力于学,却郁郁不得志,直到赵无恤来到鲁国,他才开始飞黄腾达,冉求心中十分感激。他奋斗了半辈子才得到现在的位置,又岂会因为一点事情而全然放弃?
  从挥师进攻司马耕时起,他就已经做出选择了,故而这时候冉求有些惶恐,知道是自己的态度惹赵侯不快了。
  赵无恤倒是没有难为他,亲自将他扶起来,表彰其功勋。说他在鲁国镇守多年,这次棠之战指挥作战取得大胜,攻击彭城也在限定时间内破了城邑,结束了这场战争,居功至伟,当加以赏赐。
  “明年,鲁国也将与赵国一样,实行十二等爵制,子有当能获得该有的荣誉,以及封地……”
  即便是冉求,听到封地二字时,依旧激动莫名。
  封土授民,这是这时代士人的梦想。
  冉求的老师孔丘以一介寒士的身份,四处周游,寻找他心目中的明君。最后因势利便,在鲁国位列大宗伯,然而即便如此,也没能得到尺寸之地。
  赵无恤入主鲁国后,对封地也把得很严,连定鲁首功的张孟谈都推脱了封邑,以户税和俸禄田土替代,其他人就更别想了。
  而今冉求在付出了被师门唾弃的代价后,终于得到了他企求的东西……
  一时间,感怀之心超过了那点委屈和遗憾,冉求再拜,感激涕零。
  同时,他见左右没有南子的亲信,也壮起胆子,向赵无恤进谏道:“君侯,有句话求憋在心中许久了,自从十多年前五公子之乱后,宋国由乐氏和皇氏一同执政,本来相安无事,只是多了巫鬼天道之教,使得宋国局势愈发复杂。冉求斗胆言之,若无天道巫鬼,这场仗,本来不用打,而子牛,或许也不必死……”
  说着说着,冉求一个四旬男儿,竟然眼眶通红,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悲苦,都化作肺腑之言,一吐为快了。
  赵无恤则面沉如水,背着手站在城墙上,静静地听着,过了半晌才说道:“寡人知道了。”
  ……
  在南方方获大胜,赵无恤本应该心情舒畅,但是想到冉求冒着惹怒他的危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却又高兴不起来。
  “姑父……”
  赵无恤一回头,却见乐茷乖顺地在他身后作辑。
  “是茷来了啊。”因为有亲戚关系,赵无恤一直亲切地喊他的名,乐茷也十分乐意听这位长辈的使唤,家臣们不敢教训他,但姑父却可以扬起手敲他的脑袋,这反而让他有了一种“父亲”的感觉。
  今日赵无恤突然召他,乐茷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远远便恭恭敬敬地拜道:“姑父唤小子来,不知有何事?”
  赵无恤亲切地招呼乐茷来到身边,对这个妻侄,他表面上也视若亲子。
  “让你去寻找彭城的计吏询问历年上计,可问到了?”
  乐茷颔首,说道:“计吏说,彭城原本户近一万,口六万,只比商丘少一点,然而现如今……”
  他的话止住了,目光移向了彭城脚下的郊区,自从被赵无恤逼着对皇瑗行刑后,十五岁的乐茷一下子成年了,昔日他脸上常有的欢快不见了,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美景和奇观外,也多了许多他过去忽视的东西。
  彭城本来是宋国东部一都会,但因为战乱的缘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见农人,远处的乡、里亦多人烟稀少。
  赵无恤对此很满意,比起他那不学无术的父亲,赵无恤觉得此子勉强能担当一点责任,所以也存心扶持他。
  “彭城原本人烟稠密,而今却十室五空,孤回师时所经过的诸邑很多都是空荡荡的,只见老弱,不见青壮,有的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唯见杂草生室,狐兔出没。唉,彭城如此,可知战争罪剧烈的芒砀山、萧邑是怎样了。”
  乐茷也心声忧虑,不过他也乐观地说道:“自打入冬以来,倒是有不少百姓归来。”
  他说的没错,通往商丘的大道上不断有衣衫褴褛的流民陆续归来。十月入冬,天已微寒,好在赵无恤和乐茷身上狐裘保暖,但能够穿皮毛衣裘服的毕竟少数,在大战之后,无衣无褐者要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可不容易,所以赵无恤已经让乐茷出粮去赈济。
  不过从目前情况来看,回来的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人宁可躲在山林里,也要等待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毕竟以南子瑕疵必报的性格,这些天一直在鼓动天道巫祝索拿“叛贼”,逼迫他们承认子商的统治,而且这种秋后算账还株连开来,只要一个家族中有一个人不信奉天道,就全家问罪,甚至邻里也要受牵连。
  “故而战乱虽平,但民心却仍然未定啊……有些事,寡人不得不做,有些人,寡人也不得不敲打敲打了。”
  一念至此,赵无恤也对宋国的未来,有了主意。
  他将手放到乐茷肩膀上,笑着说道:“茷,汝与汝祖父颇似,是一位仁德主君,彭城在战乱凋敝之后,急需与民休息,恢复生产,寡人有意让你移封地于彭城,常驻此地,你可愿意?”
  ……
  十月下旬,赵无恤又从彭城回到了商丘。
  与彭城的百废待兴不同,商丘依然是那个模样,只是赵无恤感觉城里的宗教气氛,比自己五个月前来到这里时要更浓郁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带着羽林侍卫进入宋宫,让他们停驻于外,过不多时,南子就风风火火地来见他了,怀里还抱着已经一岁半的“子商”。
  “君侯……”因为哺乳的缘故,南子比从前丰腴了一些,在赵无恤面前褪下巫袍后,更显几分风姿。
  一见面,二话不说,南子就索取欢愉,直到完事之后,与赵无恤调笑了一番,她才突然抽泣起来,眼睛微红,神情里带着委屈,不知是因为赵无恤远征方归,还是因为其他?
  “谁欺负你了?”赵无恤心里有底,却故作不知地问道。
  “谁敢欺负下妾?”南子冷笑着反问,随即收起她习惯性咄咄逼人的姿态,幽幽地说道:“要欺,也是君侯欺我。”
  浓情蜜意结束,南子很快就进入了正题,她趴在赵无恤的枕边,轻声问道:“妾听闻,君侯将彭城及整个宋国东部都给了乐氏,此事当真?”
  PS:《世本》:“涿鹿在彭城,黄帝都之。”
  《汉书·刑法志·注》,“郑氏曰:涿鹿在彭城南。”
  《史记正义·舆地志》:“涿鹿本名彭城,黄帝初都,迁有熊也”。


第1089章 王侯尽北望(中)
  赵无恤和南子都已经年过三旬,年轻时那浓浓的爱恨纠缠被时间慢慢涤荡,虽然偷情时看着圣洁的巫女穿着巫袍罗衫半露的样子,依旧十分刺激,但激情过后,更多的只剩下政治上的相互需求。
  然而随着宋公纠之死,随着皇瑗和司马子牛的覆灭,这种政治上的相互需要也有些松动。南子在宋国的敌人一扫而空,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就是宋国自此以后进入由她主导的时代了,她甚至摩拳擦掌,准备效仿妇好,大干一场了。
  但在赵无恤这里,这种打算却落空了。
  赵无恤虽然是后世人,却并非一个女权主义者。入乡随俗,他在个人上尊重南子,但是在政治上,他让南子的权欲一头撞到了高高的南墙上——在赵国主导的中原,女主临朝、神权至上只是权宜之计,而非宋国的真正未来!
  面对南子的质问,赵无恤直言不讳:“子商成年之后,寡人当然会让他做宋国全境的统有者,然而现如今东方有许多贵族和国人不服天道,不服你,你当如何做?”
  “杀!”南子咬牙切齿,她一直认为,这些试图对她和她儿子不利的人,有多少杀不多,溺死、戮杀、车裂、腰斩、火刑,总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百!
  这就是赵无恤不放心把整个宋国交给这个女人的原因,护犊心切的她很容易陷入偏执和疯狂,宋国东部数十万人,总不能杀光了事,若是赵无恤不护着,只怕连乐氏也迟早遭了其毒手。
  所以,还不如将乐氏移到彭城去,让乐茷与南子各治一边。
  “寡人决定让宋国变成两个郡,一个是彭城郡,一个是睢阳郡,以芒砀山为界,汝与子商治睢阳商丘,乐氏治彭城。”
  对于这个划分,南子自然是有意见的,她认为赵无恤偏心,不顾自己和儿子,偏向外人,但赵无恤心意已决,任她软硬皆施,都不管用。
  最后南子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她曾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然而在有了儿子后,却谨慎了许多。她宁可接受统治缩水一半的宋国,也不愿与赵无恤决裂。毕竟在这种关系里,势力强大的赵无恤无疑是主导,纵然南子不愿意承认,但她依旧是一株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若树木垂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枯萎。
  “君之所愿,亦妾之所愿……”
  南子很难过,哭得梨花带雨,她穿着单薄的衣裳,在榻下对着赵无恤再拜而泣,然而赵无恤却不为所动,南子只能再拜而去。
  但南子心里仍有一丝不甘,她走之前幽怨地说道:“人言,父子齐心,其家必兴,然君侯却宁予外人不予亲子,他日若乐氏子不服赵国,勾结敌国叛乱,这一年多的鏖战,君侯亲征的辛苦,便将白费……”
  披着深衣,注视着南子那远去的宫灯,赵无恤叹了口气。
  “南子啊,比起乐茷,我更担心的,是你,是被我亲手放出牢笼的天道教啊……”
  冉求有一点说的没错,这场宋国内战的导火索,很大程度上是南子越来越膨胀的权欲,以及日益壮大的天道教。
  虽然这一切都是赵无恤为了控制宋国埋下的种子,但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和冉求一样,也认为,是时候给天道,给南子套上一个枷锁了。
  这个枷锁,他选择了妻族乐氏。
  这种东西分治,一来不要让乐氏陷入天道教徒的汪洋大海里,二来可以维持宋国卿权和神权的均势,三来嘛,也是对立为太子的赵恒的一种加强。
  还有第四,分化宋国,让它不要太过强大,脱离了赵国的控制。
  这种制衡并不稳固,但却是目前最可行的权宜之计。
  但赵无恤也知道,南子娇嫩的鲜花下是尖利的刺,斑斓的外表下是见血封喉的毒囊,她虽然屈服于赵无恤的命令,但是心里多半是有一些不满的。
  对此,赵无恤虽然有些失望,但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心中却并无太多波澜。
  和南子扫清政敌后不再那么依附于赵无恤一样,在真正将触须伸入宋国内部后,赵无恤也变得不再那么需要南子了,维系二人关系的,只剩下他们那牙牙学语的子嗣“子商”。
  “只望她能保持一贯的聪明,明白自己的处境,休要将宠爱当做偏溺,将不满化作反叛,逼我做出杀母保子的事来罢……”
  每小猫都会长大,一开始看起来都很无害,幼小、安静,舔着浅盘里的牛奶。但爪子一旦长长了,猫就会挠人,有时甚至会挠养猫人的手。
  对于赵无恤这种爬向食物链顶端的政治家来说,绝不能心慈手软,因为在权力的角逐里,只有一条规则:不做猎人,便为猎物!
  ……
  在商丘期间,赵无恤正式干涉了宋国的事务,效仿赵国制度,将处于“子商元年”的宋国分为两个郡,一为睢阳,一为彭城,南子以大巫身份临朝听政,在子商成年前统治睢阳;乐茷作为宋国唯一的卿,将整个乐氏迁移到东方,以“大司城”身份统治彭城,与南子分庭抗礼。
  若不出意外,在子商成年亲政前,宋国便能有十多年安宁了……
  与此同时,赵无恤也对新夺取的徐淮泗上等地,做了后续的安排。
  三条命令很快发出。
  “徐、钟吾两处,百废待兴,寡人将择徐人治徐土,钟吾人治钟吾,直到重建徐、钟吾政权之前,皆将派兵驻扎!”
  “此番南征,军中士卒因功受爵,因爵授土地、田宅,皆在徐淮!”
  “郯国一如其旧制,邳国助吴为孽,负隅顽抗,寡人将废其社稷,赵国在邳地设下邳县。”
  一方面,赵无恤表示他不会像吴国一样奴役当地人,而是会让当地过去的政权“复国”,不过这复国后由谁做国君,却又语焉不详。
  另一方面,赵无恤又对赵国的兵卒宣布,军功授所授田宅,优先安排在徐淮之地,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鼓励新产生的军功地主们迁移过去,还将处于宋、徐之间的要地下邳据为己有。
  他还将一整个军的武卒留在了徐淮,徐、钟吾、邳、钟离、善道、蔡国各驻守两千人,防御吴、楚。
  这三个颇有些自相矛盾的命令,让一些人摸不着头脑,只有赵无恤和少数幕僚心里清楚,这依旧是将遥远飞地纳入治下的权宜之计。
  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家越大,行政成本越大,在识字率不高,士人群体不足的商周,方国和分封制度是不二法门,因为随着领土与首都距离的增长,对边疆的治理效率也会大大减弱——试想,当一个地方的信息要花费半年时间才能传递到国都,从国都发出的指示又要经过半年才能传达到地方,等天家使者到的时候,地方上的叛乱、灾荒、外患早已时过境迁,当地的大夫、官吏也与土王无异,故而周代在辽远地区进行了分封,让他们实行自我治理,以屏蔽周,这种选择是宗法制度的必然,也是时代局限的无奈。
  然而在赵无恤所知的历史里,秦朝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做法:秦始皇帝翦平六国,一有天下。听从李斯之言,以昔者王侯相争,中国不宁,遂除封建,行郡县。
  说实话,在赵无恤看来,秦始皇的举措虽然深受后世夸赞,可实际上,依然有些超前了。虽然在春秋战国的基础上修了直道,开了许多运河沟渠,但广袤的国土,遥远的边郡,带来的不止是万民臣服,更有无穷无尽的边患和繁杂的地方事务。秦始皇也不得不数次巡狩,向地方刷中央的存在感,为了维持对帝国的统治,更征发了数不清的戍卒去边境,不论是对河南地的开发还是对百越的征服戍守,都极大增大了帝国的行政成本,以至于刑徒遍地,戍卒终年奔波,最后边境虽然开拓得不错,但内郡的六国贵族却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最后,始皇帝一死,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法家思维有时候太不知道变通了,一味的郡县化并非全然有益于国,直到明朝,依然有沐氏永镇云南的变相分封,若能在统治的边缘设置藩国,秦国当不至于亡的那么迅速,那么彻底。
  赵无恤的时代,不尴不尬,正处于周秦之间,面对过去的教训和未来的趋势,他可以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才有了在赵国本土大兴郡县,在周边却广树附庸的局面。
  对于卫国鲁国,因为运河的开凿,赵国还能稍微控制得紧密一些。但是对于徐淮泗上来说,与赵国本土距离太远,之前没有统治的根基,贸然化为郡县,只怕会引发当地势力的反扑,加大赵国的行政成本。还不如先驻军守备,给地方势力一个自治的承诺,再徐徐图之。
  在处理完宋、徐、泗上等东南方向的事务后,十月下旬,赵无恤让鲁军归鲁,他自带在外征战小半年的赵国征召兵回归邺城。
  在徐淮以南的群舒之地,一双眼睛在密切观望着赵无恤的一举一动,当赵军主力终于撤离北返之际,刚刚被封为“巢邑大夫”的王孙胜认为,楚国的机会来了!
  PS:前文设定有误,王孙胜这时候应该还没封白公才对。


第1090章 王侯尽北望(下)
  司马子期承诺过王孙胜,说以他的功劳,一定能得到一块封地,很快郢都那边就兑现了此言,让王孙胜做了巢邑大夫,统领群舒军政事务。
  这居巢,又被称之为“皖”或者“白”,正是后世的安庆、庐江一带。皖地肥美,背江傍湖,上控淮上、夷虎,山深水衍,乃是一处战守之地。过去吴国得到这里,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患楚国,如今楚国重新夺回这里,也可以顺流俯视吴国,郢都那边将王孙胜分封到这里,大有让他因势利便,继续进攻吴国的意思。
  不过比起被越国袭破国都的吴国,王孙胜显然对北面控制了淮北的赵国更加在意些。
  “赵军仅剩两千人驻守蔡国,如何能抵挡楚国?加上徐淮空虚,楚国席卷两淮之机已至!”
  十月下旬,得知赵军主力已经北还后,淮南小邑居巢,楚国大夫王孙胜满腔豪情。
  作为赵氏的“叛臣”,王孙胜对于曾经侍奉过的赵侯无恤,又畏又敬。
  他尊敬赵侯的开明进取,然而这种开明却偏偏对他例外,多次将他的一番热诚拒之门外。他也畏惧赵侯的深不可测,那种无法取信于君,自己一切心思却似乎都被看穿的感觉十分糟糕。现如今,当王孙胜回到楚国打算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时,却发现赵无恤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依然敬畏,却又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和义父伍子胥一样,王孙胜是喜欢将一件事当做人生前进目标的人,曾经他将郑国的杀父之仇放在第一位,在率军几次攻打郑国后,这种情绪减缓了不少,杀父之仇似乎是报了。后来,他又以为伍子胥复仇为目标,随着吴国的窘迫,群舒的攻略,王孙胜自觉对得起伍子胥的养育之恩了。
  如今,他又把协助楚国对抗赵国,让赵侯吃了大亏后后悔不重用自己作为人生目标……所以他才会一味地向郢都请求,出兵淮上,夺取这些本该属于楚国的疆域!
  然而来自郢都的一封信,却让王孙胜的大胆计划折戟沉沙了……
  “国虽大,好战必危,大王丧期之内,国事不可妄作更张,更不可贸然与大国动刀兵……”
  一向对王孙胜爱护有加的令尹子西,这次竟然以楚昭王的国丧为理由,否定了他出兵的请求。
  一时间,王孙胜又是气愤,又是惋惜。
  “叔父为政实在是太过保守了。”
  虽然入楚还不到两年,但王孙胜对他这位保守的叔父已经颇有微词,早在楚昭王四年(前512)时,子西便在楚国崭露头角,当时吴国公子掩余、烛庸逃亡到楚国。令尹子常封给他们大量土地,安排他们住于边境,并为之修城,使其与吴王阖闾为敌。子西却认为这只会激怒吴国。经历过楚灵王、楚平王两代的挥霍,此时的楚国民生紧迫,不宜与吴国为敌。
  虽然他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妥,但从中也能看出他“凡事谨慎,不可妄动刀兵”的行事风格,前年楚昭王北伐他劝阻,今年司马子期提议乘机收复失地他也犹豫,如今拒绝王孙期的请求,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王孙胜只能无奈地放弃大胆的计划,他现在是巢邑大夫,同时统领群舒事务,但若没有令尹和司马的命令,被安排在群舒的诸大夫是不会听从他命令的,毕竟他虽然贵为王孙,却资历太浅。
  “我在朝堂中话语太过不足了……”经历此事后,王孙胜也意识到了一点,面对楚国这王族专政的制度,他觉得自己是能够更进一步的,但是首先,得依靠足够的军功增加自己的名头和实力!
  一念至此,王孙胜将目光投向了位于群舒东北方的夷虎……
  夷虎,也就是后世的合肥,这里为淮上噤喉,江东唇齿。得夷虎,可以西问陈、蔡,在楚国内部占有极大的话语权,北向徐、泗,就可以跟赵无恤争胜于中原,继续东进,则可以尽取吴国江北之地,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
  ……
  吴王夫差八年,十一月初,姑苏吴城。
  “大王,胥门将军来报,言楚军居巢之师攻入夷虎,将军兵少,无从抵御……”
  几个月时间里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吴王夫差仿佛老了十岁,他疲倦地抬起头,说道:“夷虎?随他去罢……胥门将军能守住卑梁、昭关和庸蒲即可。”
  昭关和卑梁是吴国在江北的两处要地,也是夫差的底线,至于庸蒲,是大江上的一处渡口,附近有一处名为“小孤山”的山峰,屹立于大江北岸,孤峰峭拔,与南岸山对峙如门,大江奔流到这里,因为两山相扼,所以十分狭窄,水流湍急,深险可畏。楚国舟师在这里经常要小心谨慎,不敢贸然前进,只要吴国的水军守住了这里,楚人就没办法和越国会师,就无法对吴国造成致命威胁。
  虽然多次破口大骂王孙期,但现如今,夫差已经没功夫去夺回淮南江北的失地了,望着面前被烧成一片白地的姑苏之台,夫差的心里在流血。
  在大夫逢同帅舟师回到大江后,与越国范蠡的水军在江门打了一仗,因为吴船长途跋涉归来,兵卒极其疲倦,故而虽然占了船只的优势,但双方不分胜负。
  但夫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越国人退出了大江,返回越地,夫差正好带着两万残兵从乌江渡抵达江东,回到了吴国的本土。
  他们回来的太及时了,当抵达吴城时,越国人正好攻破了外郭,杀入城中,就像吴人在会稽做的一样,大量洗劫财物,掳掠女子,勾践还一把火将夫差苦心营建的姑苏之台给焚了!
  这座宫室,可是夫差耗尽人力物力,让伯嚭花了两年时间在姑胥山上营造的,重堂邃宇,层楼疏阁,连栋结阶,高台四周还栽上四季之花,八节之果,横亘五里,让夫差能在上面流连忘返,逍遥享乐。
  然而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焦土和瓦砾,宫中的美人也尽数离散,所幸夫差最宠爱的郑旦及时躲进了内城里。
  感谢伍子胥营造吴城时的用心,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使得吴城的内城比起外郭更加坚固,而且背靠灵岩山,易守难攻,吴国太子友带着千余兵卒,死守此地长达一月,终于等到了夫差回来……
  吴军的人数比越军多,但也只是勉强将城内的越兵击退,根本无力追出三江五湖,越人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带着战利品和辎重粮食撤离,只留下了一个残破不已的姑苏城给夫差……
  看着几乎被毁尽的家园,吴国的万余残兵无比哀伤,夫差也在姑苏之台的残骸边上默然良久。
  “烧得好!勾践烧得好!”
  很久之后,夫差才猛地拔剑,劈了一根从大火里幸免于难的梁柱,其用力之猛,仿佛在斩断过去的自己。
  从这一日起,夫差似乎恢复了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口不贪嘉味,耳不乐逸声,目不淫于色”,他没有住进逃过一劫的吴国宫室,而是在几乎没有一栋完好屋子的姑苏之台遗迹住了下来,而且每天早上出来,必然安排人在门口大声质问他:
  “夫差,你忘了泗上之败、姑苏之耻了么?”
  他定会大声回答:“唯,不敢忘!”
  对于夫差而言,泗上之败是他永远的痛楚,但赵国仅是占领了淮北便收兵了,没有继续南下,赵无恤更派船送了季札的棺椁来,表明没有灭吴之意。
  于是比起赵国来,楚国越国就成了吴国现在更加穷凶极恶的敌人,尤其是越国,勾践的欺骗和背叛,是夫差永远无法原谅的!
  然而他却无奈地发现,吴国现在腹背受敌,更面临兵卒不足的困难,别说反攻收复失地,连防御都艰难。
  于是在经过天人交战后,夫差下定了一个决心。
  “召伯嚭来!”
  不多会,穿着皂衣的伯嚭赶来姑苏之台,匍匐在夫差面前瑟瑟发抖,他已经被夫差撤消了太宰的职权,闲置一旁,反倒是王孙骆越发受重用。
  夫差横眉怒目,对伯嚭斥道:“汝多次误国,寡人本该杀汝,但念在汝服侍吴国二十余年,对社稷也有功劳的份上,饶汝性命!”
  伯嚭稽首如捣蒜,为自己逃过一劫庆幸不已。
  孰料夫差又将他揪起,说道:“汝曾见过赵无恤,汝婿更是赵无恤之妾弟,再替寡人去北方一趟,就说延陵季子棺椁吴国已收到,多谢赵侯仁德,夫差愿意与赵国摒弃干戈,和平处之!还望赵侯能归还吴俘,夫差愿以铜锡换之!”


第1091章 狮子回头望虎丘
  吴王夫差在图谋重振国势,而另一边,越王勾践却在为未能一战灭吴而遗憾不已。
  勾践回想起来,他距离复仇是多么近啊,若是赵国能全歼夫差主力,让夫差只身南归;若是楚国能进攻吴国狠一些,像越国请求的一样,出动舟师横断大江,截断夫差的回援……无论是哪个,勾践都有把握在年内攻破吴城,让吴国万劫不复。
  可惜没有如果,夫差还是回来了,带着对勾践的愤怒。
  越国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而是在破国六年后便匆匆伐吴,虽然去势汹汹,但当吴军残兵归来后,勾践却发觉,刚刚重建的越军并没有完胜对方的把握。
  吴军也一样,他们在中原遭受了重创,直到现在士气依然很低落。
  姑苏北部虎丘山一战,虽然吴王和越王都恨不得生吞了对方,但双方兵卒都没有战心,只是试探性地接触后便分开了,勾践立刻选择撤兵,临走之前烧了姑苏之台作为报复。
  此刻越军已经抵达携李,传统的吴国越国分界线,因为夫差的反攻,三江五湖的吴国诸邑,越人均不能守,纷纷焚毁放弃了,对此勾践感到十分可惜。
  站在行军队伍的末尾,回头看着吴国,看着姑苏的方向,勾践恨恨不已。
  “下一次,寡人必灭吴国!”
  这以后夫差不用再故作大度地让勾践保留国家,勾践也不必假装乖顺,吴与越,夫差与勾践,将再度刀兵相向,站在同一地位上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十一月初,当勾践统兵回到浙江口时,范蠡和大夫泄庸所帅的舟师也刚刚抵达这里。
  在周宗这处越国最重要的港口,范蠡登岸拜见了勾践,向他汇报了此次舟师在大江与吴军的交战情况。
  “吴国舟师由王孙骆、逢同所帅,因为在琅琊大败赵国的缘故,士气依旧高昂,且拥有数艘大舟艅艎,于江河湖泊中越船难以战胜。”
  “吴国的步卒虽然遭到重创,给了寡人机会,但舟师依然强大啊,看来吴国暂时是灭不了了……”
  但勾践就是勾践,在吴宫三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他忍过来了,在越国卧薪尝胆的日子他忍过来了,如今既然已经复国,他也不顾一切地将精力放在破吴复仇上,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自然,也包括礼贤下士。
  勾践朝范蠡重重一拜,对他说道:“少伯大夫,寡人如今已知道伐吴之前,汝与种大夫劝我稍待数月是对的,现如今灭吴的机遇已经错失,夫差恨我,来年必然攻越,寡人虽然复国,但为了不再受耻辱,当如何去做?还请少伯教我!”
  范蠡在战前提出的十二等爵制度,在战争里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越人这次出兵是为了反抗吴国的奴役,加上军功授田的鼓励,自然更为英勇。对此勾践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认为范蠡还有更多的主意没说出来,此人不比文种,会对勾践掏心掏肺,往往会留着一手。
  见勾践如此,范蠡也只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了,他连忙将越王扶起来,说道:“只要是能让越国强兵富国的计策,下臣岂敢藏私?”
  于是接下来,范蠡便对勾践讲述了在战争期间里,他思索的几个策略。
  “其一,还是大王一贯的政策,招抚流亡,开垦荒地,轻徭薄赋,让越人能够蕃息,也感激大王恩德。”
  “其二,既然各处失地均已收复,也是时候对境内的内越、外越各个越人部落实现编户齐民了。越国的情况,是部落太多,小邑太众,不如效仿赵国,在村邑实行十伍制,这样就能方便统计全国人口,征召他们入伍。”
  越国很多地方依然处于部落时代,不同氏族的越人躲在深山老林里不露面,勾践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宗主,范蠡的建议,可以让越国加强国内统治,把分散各地的人口充分变成经济和军事力量。
  “第三,此次作战,越人因为府库没有足够的兵器,只能拿着农具甚至竹木做成矛,仓促应战。越国本就有许多金锡,可惜过去都被吴国剥夺,如今越已复国,大王应当重新振兴采矿和冶铜。此外,赵国得到越国铸剑师莫邪后,如今已能制铁兵万余,环首刀、铁戟等惨如蜂虿,既然赵国能如此,越国亦能如此,大王不如在民间遍寻能工巧匠,大兴冶铁,数年之后,越人便可以手持利器,宰割吴国了!”
  “其四,此番伐吴,大王受制于兵员不足,虽然国人在开战之初斗志昂扬,但随着水稻成熟,虾蟹可捕,大多数人都没了战心,甚至有成群结队自行返乡者。法不责众,对此大王只能诛杀带头者以儆效尤,但此事也说明了,越国不可不有一支常年能战的兵卒,就像赵国的武卒一般。大王不若以心腹肱股,建立一支君子军?”
  “善!”勾践从善如流,这三件事一一允了,尤其是第四件,正中他大肆扩军的下怀。
  “还有第五……”
  一口气说了四条强越灭吴之策,范蠡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他心中隐隐认为,赵国能够大败吴国,越国能赢得现在的机会,很大程度上,是西子用她的身体换来的,每每想到这一点,范蠡就心中绞痛,只能将精力投入到助勾践兴越上,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他继续说道:“第五,大王当谨记,灭吴非一日之功,而灭吴也不是终点,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越国必须拓展纵深。”
  勾践问道:“少伯说的可是三江五湖之地?”
  越国的领土,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而在御儿以北,就是所谓的三江五湖之地,也就是后世的上海、嘉兴、湖州。
  三江五湖,相为襟带,负海控江。不仅是舟师进出吴地的必经之处,更难得的是川原沃衍,鱼盐丰饶,是吴越之间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区。
  对于这里,勾践是很重视的,虽然仅能控制住五湖以南,但对于三江,他也烧毁了所有的吴国城邑,让敌人无法固守,方便下次进军。
  范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止是三江五湖,大王请看看越国的周边,除了北面的吴国和东方的大海外,其实无论是向南还是向西,都可以大肆扩宽国境,收纳人口。”
  “比如这彭蠡湖以东的地域,又称之为番,长久以来被干越占据。干越曾降服于楚国,但吴国西侵后,楚国已退到彭蠡湖以西,这片比越国本土还大的地方顿时成了无主之地……”
  “还有越国南方,乃瓯越之地,生活着瓯越之民,臣曾派人去探访过,此地东界巨海,西际重山,利兼水陆,若能开辟为越国的后方,再妙不过。”
  勾践有些疑惑,范蠡为何会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地方感兴趣?
  “大王乃越人之王,无论是干越,还是瓯越,其习性都是被发文身,错臂左衽,与于越相仿,而且言语也没什么障碍。这两处没有大的邦国,各部落小邑只要稍加笼络威胁,便能臣服于大王,当地民风彪悍淳朴,只要稍稍给些赏赐,便可以作为勇士冲锋陷阵。如此既拓宽了越国的纵深,又增加了兵卒来源,何乐而不为呢?”
  勾践大喜,同意了范蠡的建议,让文种负责国内制度更易,让范蠡立即着手去招抚干越、瓯越。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范蠡心里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出来……
  ……
  十一月中旬,冬至日前夜,就在南方吴楚越三方在江淮继续角力的时候,赵侯无恤也终于回到了阔别半年的邺城。
  是日,赵侯夫人乐氏带着无恤的夫人和儿女们在宫门相迎,这一次,才四个月大的新生儿赵偃成了赵无恤的新宠,不过小家伙看上去很懒,被赵无恤逗弄了一会就困得不行,由季嬴抱回去睡了。
  这一夜,赵无恤选择在正室夫人的长秋宫里歇息,他换上一身常服,考了考赵国太子赵恒的功课,又对乐灵子说了说他对乐茷的安排。
  乐氏自然喜不胜收,但喜中却依然在忧色,在赵无恤的询问下,她有些难过地说道:“这个月天气太冷,以至于夫子(扁鹊)也有了小恙,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扁鹊已经快九十岁了,这位老人活得比公子季札还要长,因为他精通医术,又注意饮食起居的缘故,过去几乎没有生过病,让人的感觉就是医祖百病不侵。
  然而事实上,再高明的医生,也是人,是肉体凡胎,这次生病,可把老人折腾得不轻,自我诊疗后,好不容易才康复过来,但精神却差了几分,也难怪乐灵子如此担心了。
  赵无恤答应次日便去城中探望探望扁鹊,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没来得急换衣出门,赵国的司礼公西赤便欣喜地跑来告知赵侯一个“大好消息”。
  “恭贺君上,天子派刘公前来致胙了!”


第1092章 天子致胙(上)
  听闻天子致胙,赵无恤倒是没有像公西赤这么在意和兴奋,而是先派人统治宗伯史赵,让他过来商议如何准备迎接仪式,同时也细细了解这“天子分胙”所蕴含的意义。
  作为赵氏的宗主,赵无恤自然知道,胙(zuo),就是祭肉的意思,一般来说,是冬至或者腊祭时,祭祀给祖先使用的贡品。
  春秋是一个宗法时代,而维系宗族的核心便是祖先。就赵无恤所见,上到天子诸侯,下到庶民百姓之家,每逢节庆,各家各户都要按照姓氏族别,宰杀专门蓄养的牺牲祭祀祖灵。祈福时以牲体通神,祖灵在享受祭肉之后,便将福祉寄寓在祭肉中,所以,在祭祀后将牺牲的肉加以分割,就称之为“分胙”。据说分到胙肉的人能够得到神的恩赐,因此,分胙往往是一个宗族祭礼的高潮部分。
  对于普通的家族来说,分胙既有利于强化宗族的血缘关系,并巩固大宗的地位,分割胙肉的往往是德高望重者,称之为“家宰”,是卿大夫家臣之首,代家主行使权力。
  而对于天子来说,分胙的意义更加重大,分割胙肉的人变成了“太宰”“宰相”,分胙的对象则是臣子、诸侯,不但可以明确君臣尊卑,更是拉拢同姓之国的一种方式,正如周公旦在制定周礼时强调的“以脤膰之礼,亲兄弟之国!”
  “是故,这天子的分胙最初是在宗族内进行,受胙者只限于同姓,后来逐步扩大了范围,而延及与周天子有姻亲的姜、妫等国。”公西赤对此十分了解,不由侃侃而谈。
  这是因为随着周王室的衰弱,为了广结联盟,保护王室的利益,不得已用胙肉向非姬姓诸侯示好。
  开这个先例的是周惠王,因为忌惮齐桓公会不会有取代周室之心,想要拉拢楚国等与齐对抗,竟无视楚国当时仍然被视为“蛮夷”,赐楚成王胙:“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
  于是从这时候起,这胙肉的意义就变了味,乱了套。
  到了齐国称霸时,刚刚即位的周襄王为了讨好齐国,也故技重施,让“宰孔”去赐齐桓公胙肉。这齐桓公好歹娶过王姬,而姜姓祖上也一直有女子嫁入周王室,姬姜如同一家,分胙在宗法上还说得过去。
  这之后,因为晋国的崛起,国势更甚于齐,历代晋侯开始垄断了天子分胙的荣誉,而且每次都能得到最好的部位。
  总之,在公西赤和史赵看来,谁能得到天子祭祀先祖用过的肉,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了,这次天子派刘公来赐胙,相当于承认赵无恤抵御吴国,保卫中原的功绩,承认赵国对晋国的继承了。
  看着二人激动莫名,赵无恤却淡淡地说道:“寡人还说呢,嬴姓与天子素无姻亲,缘何来致胙?”
  他心里却依旧不太在乎,要知道,到了战国时代,这胙肉已经成了周王室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秦孝公强大时天子赐胙,秦惠文王强大时天子又赐文武胙,俨然是希望把秦国当做新的靠山。
  这胙肉可不是大白菜,但送多了以后,却也像大白菜一样不值钱了。
  虽然对此不感冒,但在迎接刘公的排场和仪式上,赵无恤却一点都没有马虎,他还让人将这件事在邺城和赵国各郡,乃至于盟国附庸里大肆宣扬。
  到了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也就是腊祭当天,天子的使团到了……
  ……
  一路走来,刘承心情复杂。
  单平去年因意外坠车而死后,于是他成了周王的正卿,这项“天子致胙”的任务,也就得由他来承担。事前一个月,刘承就每天沐浴更衣,只吃素食进行斋戒。
  祭祀周文王和周武王当日,祭礼刚刚完成,担任“宰”的刘承便以十分娴熟的手法将胙肉分割开来:必须割得方方正正,若是切口不整齐,让赵侯误会那可不得了。
  从成周王城出来后,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寒冬,盟津几乎不能行进,可也只有这个季节,胙肉才不会坏掉。小舟破冰而行,刘承在船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装饰精美的漆盒,里面正是那块周天子亲自精挑细选的胙肉。不知为何,行到河中心时,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武王讨伐殷商,正是在这里的舟上,一条白色鲤鱼跃入他怀里……
  邺城的位置,和殷商故都差不多啊,而武王伐商的季节,于是一个冬天吧。想到这里,刘承不由长吁短叹,他只求周武王保佑,这一趟任务能顺利完成,赵侯能够满意,也能够理会天子对他的垂爱。
  因为赵氏对于道路的修缮和重视,渡过大河后,这一路都是坦途,刘承很快就抵达了邺城,在一队英武的羽林军护送下,进入外郭。
  虽然曾经听说过邺城的繁华,但当亲眼见到此城景致时,刘承依然十分震惊。
  首先是邺城之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从成抟治邺县开始,在经过十多年经营后,邺城已经从一个千户小邑,成长为人数近十万的大城市,比肩相邻的里闾从百里外就开始连绵不绝,结冰的漳水河畔,水车和各沟渠已经停止运行,但依旧可以看出开春时这里的农忙景色,种满冬小麦的农田被皑皑白雪覆盖,正应了在赵国那句比较流行的话: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因为小麦的大量种植,以及遍地水力、畜力磨坊的缘故,这种在成周尚属于卿大夫飨食特权的精细主食,在邺城却几乎人人都能吃上,只是精细程度的区别罢了。
  充足的粮食养活了城内商贾、工匠,虽然是冰雪皑皑的冬日,但邺城外郭的各处市场依旧人满为患,洒了一层黑色的炭渣防滑的道路上车来车往,赵国各地实行车同轨书同文,太行东西,乃至于卫、鲁的车辙都有了一个统一标准,所以交通无阻,马车牛车极多,一个不留神就会卷入车轮之下,或者堵在巷子里。
  考虑到刘承这趟使命的重要性,赵无恤已经在城中专门清过场,好让天子公卿一路畅通无阻地沿着大道抵达目的地。刘承掀开帷幕,远远看到了城墙,果然如谣言所说,这堵城墙包了几层青砖,不但坚硬而且美观,但刘承担忧的是,这墙的高度显然是僭越了。
  “也不知道,墙内的宫室又僭越了多少……”
  正想着,眼看内城门口的临时祭坛已至,赵无恤一身玄端礼服,已经等候已久,刘承连忙收起了自己脸上的担心。
  反正连鲁国的三桓都僭越了,赵侯僭越一二,也不足为奇。
  于是刘承笑容满面地下车与赵侯见礼,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天子有事于文武,祀事既成,祖考嘉飨,天子使吾赐赵侯胙,曰:予一人伏愿赵侯,备膺五福,保族姬姓……”
  祝词说完后,刘承举起了装饰精美华贵的漆盒,想要站在他对面的赵无恤来接过。
  赵无恤宽衣博带,玉佩将将,站在落雪的祭坛上,目光停留在漆盒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双袖一展,做出了将要行礼道谢的架势。
  刘承则按照规矩,又缓缓说道:“赵侯且慢,天子后面还有命令。命我告诉您:赵侯鞍马劳碌,加之对王室有功,特赐爵一级,不必下阶拜谢。”
  他知道,赵无恤也知道,这其实是一句客套话,当年周襄王赐胙于齐桓公,被派去送祭肉的宰孔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齐桓公也十分忐忑,不知如何是好,召管仲商量如何处置这事,管仲回答说:“为君者不讲君威,为臣者不讲臣礼,这是造成祸乱的本源,君上当拜之。”
  于是齐桓公很惶恐,出来接见宰孔说:“天子的威严离我不到咫尺之间,小白岂敢接受天子‘不必下拜’的命令?我不能如此失礼。”于是齐桓公下阶对着宰孔再拜稽首,然后才登堂接受胙肉。
  事后诸侯们都称颂齐桓公的举止顺乎礼仪,于是乎,在之后历次天子派公卿赐晋侯胙肉的仪式上,都要来一出赐者说“不必下拜”和受赐者坚持“必须下拜”的假惺惺退让。
  按照惯例,今天刘承也来了这么一出,然后就保持天子使者的威仪,等待赵无恤惶恐推让,下拜受天子之赐了。
  然而等了半晌,却不见动作,刘承心里一惊,暗道不妙,连忙定睛看去,却见赵无恤依旧笑呵呵地站在他对面,他大马金刀地说道:“既然天子体谅,那无恤,便斗胆不下拜了!”
  言罢,赵侯竟直接伸出手,从目瞪口呆的刘承手中,接过了装着胙肉的礼盒!


第1093章 天子致胙(下)
  ……
  且不说赵侯不按常理出牌,没有下拜受赐,让刘公定在原地许久尴尬不已,只说受胙之后,天子所赐的漆盒被恭恭敬敬地迎往城内的赵氏宗庙,等待赵氏众人祭拜分食。
  听闻此消息后,孔姣也带着女儿,乘着步辇,往家庙走去,当听闻天子赐胙于夫君时,她还是有几分激动的。
  在孔姣的印象中,小时候别说诸侯分给祭肉,就算是国君赏赐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鲤鱼,她父亲孔丘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祭肉,不仅仅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更是一种认可,所以孔子对此是十分渴望的,然而他作为一名穷士,早年绝无可能受此待遇,在中都为邑吏时,连祭肉的边角都轮不上。直到被鲁定公赏赐,得以进入曲阜为礼官,才有机会见证祭祀的过程,同时作为分割祭肉的“宰”,将一个不起眼的部位分给自己。
  孔姣尤其记得,那一年冬天,父亲神情激动地捧着祭肉回家,将已经放置了两日,看上去有些不新鲜的膰肉供奉在堂屋里,带着兄长和她再三祭拜都不舍得吃。
  而父亲的出走,也跟祭肉有脱不开的关系。就在赵无恤列为卿族的那一年,他获得了鲁定公最好的分胙,然而作为堕四都事件的失败者,孔子却失去了职位,而在郊褅中,或许是不敢得罪赵无恤,或者说鲁定公恼怒孔子捅了马蜂窝,竟然没有赐祭肉给他,这儿是孔丘心灰意冷,毅然踏上流亡之路的原因之一。
  那还只是诸侯的分胙,就让孔子如此重视,至于天子的赐胙,那更是孔家不敢想象的荣耀。
  然而现如今,孔姣的夫君,获得了这种殊荣,一时间,孔姣也与有荣焉。
  在宗庙外,她与从其他宫室里过来的乐氏、季嬴、伯芈等人汇合,然而等她们在宁监的指引下,牵着儿女步入温庙时,却听到赵无恤已经在庙内对着太子耳提面命了。
  “天子分封诸侯,会用五色土筑坛,一方一色,分封某方的诸侯,就用白茅包取某方的土,连同祭肉授给他,这就叫做胙土分茅……”
  “父亲,赵国也是这么被分封的?”太子懵懂地问道。
  “然,不过去年的祭肉只是普通的,其意义没有今年赐文武胙这么重大。”
  这大概是在告知他天子赐胙所蕴含的意义?这也算太子教育的一部分,自从分封太子后,赵无恤对赵恒的培养就更加在意了几分。
  孰料,一只脚刚踏入门槛,孔姣却听赵无恤又道:“其实也不必奉之如神,撇去那点天子加持的光环,解下包装在外的礼盒和绸缎后,不过就是一块过期的冷肉罢了,味道大概也不容恭维……”
  孔姣目瞪口呆,很失礼地停在了门槛处,直到旁边的乐灵子唤了她数声,才醒悟归来,垂首默默走入庙中……
  “只是一块过期的冷肉而已?”但直到整个仪式结束,她耳边都一直回荡着赵无恤这句话,很有道理,但是,她父亲孜孜以求一辈子的东西,在夫君眼中,就这么不值一提?
  ……
  孔姣自小在父亲熏陶下养成的礼法观念又遭到了重击,不过对赵无恤而言,天子赐胙,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奢求,而是周王巴巴地派人送来的。
  赐胙的本质,是一种天子对诸侯的恩赐,锐对象是异姓诸侯,更是天子将其视为姬姓一家人的象征,是诸侯地位的体现。而受胙,也是诸侯对当下周礼秩序的一种臣服。
  但在赵无恤看来,虽然周朝对华夏文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从礼仪、文化上奠定了后世的基础,但时过境迁,周武王和周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赵无恤对周天子已经没了半分恭谨的心思,对现下的周礼秩序,他也并无孔子那般全盘继承,拼命维护的打算。
  既然礼崩乐坏,那就索性崩坏得更加迅速一点吧,这是时代的阵痛,只有旧的腐朽楼阁倒下,高楼大厦才能在其废墟上重建。
  赵无恤,是打算另起炉灶的。
  所以他才有站着受胙的举动,如今吴国已经一败涂地,夫差甚至可怜巴巴地派伯嚭来请求用铜锡换回吴国俘虏,好继续与楚、越作战。赵无恤打算慢慢分期归还,吊着吴王的命,让他和楚国越国互掐。
  既然这位“姬姓伯父”都如此狼狈了,那天下间,还有谁能为姬周天子张目呢?
  没了,现在的周王,就跟战国时陪着笑脸,两次向秦孝公、秦惠文王分胙时一样,不管是谁的大腿,先抱上再说。
  换而言之,现在是周室求着赵国庇护,而不是赵国求着周室给予承认,就像列为诸侯时,赵无恤让楚隆对刘公单公说的:“汝不尊我,我自加尊!”
  不过对这破败的危楼,也不能推得太狠,若是光毁灭不建设,大厦倒下后可是要压死不少人的,更何况每一根被白蚁噬咬一空的梁柱旁,还有许多卫道者希望能加以治疗挽救,温水煮青蛙,让周德慢慢消散,是最稳妥的法子。
  比起分胙,赵无恤更在意的是,这一次,他还得到了天子赐予的弓矢和斧钺。
  周礼有明确的规定:“征伐之事,只能由天子来决定,公卿或者诸侯若要代君征讨其余诸侯国如臣弑君、子弑父等不臣之举,就必须先得到授权,也就是: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鈇钺然后杀。”
  历史上,作为东方诸侯之长的卫康叔、齐太公、鲁伯禽等都得到过类似的赏赐,给予他们征伐邻国,维持东方秩序的责任,到了霸权时代,得到弓矢和斧钺,更是霸国的特权。
  所以从未得到过的秦穆公、宋襄公,实在是难以被人认同为“五霸”之一。
  这一次,迫于赵国战胜吴国的威势,周王也拿不出别的东西来笼络,不得不加以赏赐,并言:“俾专征伐,不用命者戮之!”
  放目望去,四面均已臣服,中原仅剩下一个“不用命者”了,那就是齐国,只要消灭了当权的陈氏,赵无恤胸中规划已久的华夏新秩序才能完全建立。
  抚摸着手边的彤弓和玉钺,赵无恤露出了得志的笑。
  醒掌天下权,他算是做到了。
  至于醉卧美人膝么……
  “君上。”天已近晚,宁监恭敬地来询问赵无恤,今夜要去哪歇息。
  “薜荔宫整修好了么?”薜荔倒不是新盖的宫殿,而是赵无恤选了长秋宫附近一处单独的院落,命之为“薜荔”。
  宁监心中有数,说道:“已经整修完毕,膳食、炭火、女婢等一应俱全,越七子也已经入住。”
  天子、诸侯之妻妾,一般分为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不同等级。乐灵子和季嬴是夫人,生下了儿子的伯芈是美人,未能产子的孔姣是良人,至于刚被赵侯纳为妾室,还没有承君恩露的西施,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子。
  “善。”赵无恤将案几上的卷宗一推,笑道:“腊月天寒地冻,越七子乃南人,只怕住不惯,今夜寡人便过去看看她……”


第1094章 过河!过河!
  赵侯三年五月初五(公元前486年),赵国河间郡平原县。
  河间原本是一片盐卤之地,商周以来没什么大的文明遗迹,晋齐燕三国的势力也并未进入此处。春秋时期,仅有长狄鄋瞒氏在此游耕放牧,直到晋国和齐国人口蕃息,两国的统治者开始对这一地区展开了争夺。
  最终的结果,是继承了晋国的赵国控制了此处,设置河间郡,收纳战争难民和内郡移民,同时在各处小丘分封爵位为“公大夫”者作为乡君,让乡君们在这里建立些小邑,军事拓殖,斩荆棘、辟土地。几年下来,数座乡小邑便可合为一县,建立统治,平原县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个县的第二任县令,名叫荀瑁。
  作为赵国的东部边县,平原一直有两千驻军,荀瑁虽然是县令,却也知道点兵事。然而就在这一年春耕结束后,他却接到了郡城巨鹿一道密令,让他协助邺城使者、前锋,修整道路,准备迎接大军到来!
  仲夏的时候,大军来了。
  孙武子在邺城已经呆了好几个年头,在旧作《孙子兵法》的基础上,又针对赵军的具体情况,进行了不少补注,将不少模糊不清的东西细节化了。
  比如在他为赵军编篡的作战条例里,就建议大军出征时,要把作战的军队分成四支,分别是:大军、分卒、兴军、踵军。
  大军是主力部队,人数动辄三万、五万。分卒负责部署在大军左右,占领有利地形,战斗胜利时追击敌人,进军不利时帮助大军断后。踵军和兴军则先于大军出发,离大军百里,扫清前路,同时铺路架桥,为后续部队做好战备。
  先来的,正是踵军和兴军,各有一师之众,由相邦董安于之子董褐统领,他们登时接管了平原县的防务和道路。
  过了数日后,真正的赵军主力才算进入平原。
  大军是从西边两百里外的巨鹿城来的,平原县令荀瑁等人在外相迎,展目远望,只见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烟尘弥漫,军容甚盛。一时间官道上全部被旌旗占据,若是眼尖的人,便能看见中军处竖立着代表赵国公室的炎日玄鸟大纛,以及天子特赐,代表征伐之权的“交龙之旗”,想必赵侯本人就在其下。
  除此之外,更有数不尽的通帛之旜,熊虎之旗,鸟隼之旟,龟蛇之旐……三军该有的旗帜,一面不少,旗帜之下则是车骑并行,戈矛如林。
  最前方,一大群骑士策马扬威,尤其是那千余“突骑”,他们穿着红色的皮铠,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铁矛,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有的还在鞍上挂着臂张弩,骑的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马铠。
  虽然赵氏推广骑兵已经十多年,但多半是仅有鞍鞯的轻骑,马铠这种东西很少见。由于受限于马种和马匹的承重,突骑战马披挂的虽非是整套的马铠,仅仅是由面帘、颈甲、装在前胸的“当胸”三个部分组成的半马铠。但这也已是平原县兵前所未见的,他们站在荀瑁背后,看着那些做工精致的马铠稀罕不已。
  荀瑁是荀氏的家主,他的荀邑在赵魏之争里最终站到了赵氏一边,得以保全宗族,赵国废邑置县时,荀瑁也知趣地献出了家邑,愿意被纳入赵国的统治制度之下,顺理成章地做了吏,被派到平原来当县令。
  除了眼前的突骑外,他犹记得,当初追击秦军和魏军时,田贲所帅的前锋里,正有一支披挂铁甲的兵卒,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知今日能见到否?
  不过他找了好一会,却没有看到阳光下铮亮的铁甲,不由有些失望。
  其实,铁甲军已经从他面前走过了,和两年前符离之战里仅有一千的铁甲不同,现在铁甲兵已经扩张到了两千五百人,足以组成一个庞大的方阵了。只是因为行军赶路的缘故,铁甲兵均未披挂铁甲,只是着轻甲,人人持戟带刀,但光是从那毫不迟疑的步伐里,便可以想见他们战时的风采。
  除了突骑和铁甲兵外,更有带弓矢的轻骑八千,持剑盾披甲胄的徒卒也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荀瑁暗自一算,总数恐怕在五万之上,比平原整个县的人口还要多!
  荀瑁还不知道,除了这五万多人外,大河之阴还有许多部队,从卫国、夷仪进发进攻高唐的、从曲阜出发进攻长城的,从莒国出发的……此番赵国伐齐出动了十万大军,加上卫、鲁之兵,至少十五万。
  虽然不清楚全局,但光是看眼前的军容之盛,荀瑁也不由暗自咋舌道:“这气势,君上怕是要一战灭齐啊!”
  ……
  荀瑁猜测的不错,位于玄鸟大旗下的赵无恤,的确有在这一年彻底终结赵齐之战的企图。
  回想起来,距离赵吴泗上之争、天子致胙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随着吴国在鲁泗大败,一向喜欢嫁祸的齐国果然心生畏惧,从前线缩了回去。
  赵侯二年时(公元前487年),赵无恤打算继续逼压齐国,但因为长年征战未能休憩,赵国一些地区出现了饥荒,在计然的劝阻下,赵无恤决定暂时休兵,让赵军主力就地屯垦,抓紧时间春耕秋收,囤积粮食。
  然而赵国困难,齐国又是修长城,又是面临赵及其盟国的军事包围、经济封锁,何尝又不困难?国外的外交被动,导致了国内陈氏贵族与鲍氏贵族矛盾的白热化。齐国次卿鲍牧不满陈氏擅权,便打算秘密发动政变,牺牲陈氏与赵国实现和解。
  然而鲍牧跟陈氏父子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去年十月份,政变还没发动,鲍氏的府邸便被陈恒包围。
  但鲍氏实力不弱,尤其家兵十分勇悍,陈氏的兵卒久攻府邸不下,陈乞便让陈恒出面与鲍牧讲和,同意让他带着所有的家兵、宗族,以及一半的家产离开临淄。
  然而鲍牧又一次被陈氏父子所欺,离开了府邸的庇护,鲍氏之兵根本挡不住陈氏的进攻,鲍牧被捆绑起来,杀于稷门之外,鲍牧的儿子鲍息在进军临淄的途中也被陈氏击溃,只身逃亡赵国,请求赵侯相助。
  鲍氏虽灭,但陈氏的举动也引发了一批亲鲍氏的大夫背叛,一时间齐国处处烽烟。赵国也乘机出兵,赵无恤先派遣鲁国冉求部攻克了夷仪要塞,同时让虎会对莒国发起反攻,从东西两面包抄齐国,让齐人疲于应付。
  陈氏只能放弃夷仪和莒国,将防线退到大河、泰山、长城一线,同时利用寒冬阻止赵军的进攻。
  因为冬天的缘故,赵国没有继续贸然深入齐国,但从今年开始,随着赵无恤宣布正式出兵伐齐,陈氏对齐国的统治也岌岌可危起来……
  ……
  五月上旬,赵国主力已经陆续集结于平原县,而在河对岸,赵伊、阳虎所帅的分卒两万人也已经从夷仪进军高唐,占领了平原对岸,为大军渡河腾出了空间。
  五月十日这一天,一道长长的浮桥已经由辎重营里的工兵配合赵国大河舟师搭建完毕,各营正在各自的营垒里依次等待通过。赵无恤则在平原县令荀瑁等人陪同下巡视这片被称为“平原津”的地方。
  “这平原津,算是大河下游最后一个大渡口了罢?”赵无恤对在此地为县令数年的荀瑁问道。
  “唯,在赵国手中的渡口唯有平原津最靠下游,不过在齐国那边,还有无棣可以北渡大河,当年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正是从无棣北上的。”
  “纵然不是最后一个,倒也无妨,燕国答应会出兵兵临无棣渡口,封堵齐国北境。”
  言罢,赵无恤继续驻马望去,却见仲夏阳光灿烂,大河汹涌,滚滚东去,但相比于其他河岸,这里的水流较为平缓,两岸的距离也没那么远。
  这平原津,也就是后世山东德州、平原一带,此处控齐国之肩背,为河朔之咽喉,古黄河上的重要渡口之一。在历史上,齐、赵往往争衡于此。到了后来,秦始皇巡视琅琊返回,正是通过平原津去河北的。又过了十多年,楚汉之争时,大将韩信正是由此渡河,进攻田儋,横扫齐地。
  那些都是后话,足以显示出平原津的重要程度,不过站在此地,赵无恤想到的,却是一甲子前的一位晋国卿士。
  “荀县令,寡人记得你是荀息之后,荀氏家主?”
  “唯……臣正是荀氏后裔。”曾几何时,荀瑁对于自己的姓氏血统是极其骄傲的,但随着中行和知氏的倒台,与他们同宗的荀氏也风雨飘摇,幸好赵国没有因为族氏而将他们荀氏族人的前程扼杀,让他送了口气,但此刻赵无恤询问,荀瑁依然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惹祸。
  “勿要惧怕,中行寅、知跞、知瑶虽然有罪,但并不影响荀、中行、知的祖先有恩于冀州百姓,也与寡人曾祖父相善。”
  他说道:“比如说,中行献子,便是值得褒奖的执政重臣,要知道,五十多年前,他正是逝世于此,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便是伐齐……”
  荀瑁自然清楚,赵侯所说中行献子伐齐之事,是晋平公时代发生的事情。
  中行献子,也就是中行偃,是一个权臣,曾经与栾书同谋弑杀了晋厉公,或许是他晚年时会不自觉地反复梳理自己的一生,或许年老后人的精气衰退,容易被幻觉、梦境所困扰,当时他一直梦到晋厉公的鬼魂徘徊,心绪不宁之下,便打算为晋国做些事情,来弥补当年的犯上之举。
  公元前555年,齐国叛晋,晋国上卿中行偃便会合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诸国国君,率领大军从平原津渡河,讨伐齐国。
  在等待大军渡河的间隙,反正也没事做,赵无恤便让左史丘明过来,叙述当时情形。
  ……
  左丘明来到后,毕恭毕敬地对赵侯行礼,也不用看史书,只需要凭着他那惊人的记忆,便能复述出那段历史。
  “当年十月下旬,天寒地冻的时节,双方在平阴交战,晋军大胜,齐军大溃,齐灵公也狼狈而逃。战争已经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战果,但还没有获得最后的胜利,中行献子打算扩大战果,彻底制服齐人,于是晋军与诸侯联军便在齐国境内大肆略地。中行献子、范宣子率领中军攻克京兹;魏庄子、栾怀子率领下军攻克邿;只有赵文子、韩宣子的上军围攻卢,或许因为二人均不知兵,未能攻克……”
  说到这里,荀瑁有些战战兢兢地看了下赵侯,却见赵无恤对左丘明述及他的祖先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赵文子文质彬彬,的确不怎么擅长攻城略地。”
  左丘明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之后便是合围临淄,联军进发至齐都临淄外围,大肆砍伐树木,军放火焚烧雍门及临淄西面、南面的外城,以羞辱齐人,迫使其投降。”
  “然而齐国却坚持了下来,并利用寒冬大大延缓晋国的攻势,在围城月余不见城内有投降迹象后,诸侯和晋国的诸位大夫都受不了长时间曝军在外,纷纷退兵。”
  “此次出兵未能彻底制服齐国,一是因为齐国的坚持,二是因为楚国趁机偷袭郑国,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中行献子的身体撑不住了。”
  “当时,中行献子头部生了恶疮,大军刚返回大河,他即告病危,在指定中行吴为中行氏继承人后便卒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荀瑁也面带悲伤,毕竟这是他家亲族的往事。
  “范宣子为中行穆子入殓,但死尸仍不肯闭眼,而且牙关紧咬,无法放入含玉。范宣子不知何故,舆洗后之手抚尸身。曰:‘主(属下对上级称谓)死之后,吾等岂敢不如同侍奉您一样对待中行吴!?’”
  “然而尸身没有反应,依然不能瞑目,旁边的栾怀子说:‘元帅莫不是因为没有彻底完成伐齐使命而不甘心?’于是,范宣子再次抚尸说道:‘主死后,若吾等不能继续讨伐齐国,有河为证!’果然,尸体终于阖眼、松齿,把玉含入口中……”
  等左丘明将这段往事说完,告辞离去后,赵无恤才沉默良久,拊掌赞道:“中行献子真是大丈夫啊,对国事的担忧胜过了家事,只可惜中行寅等人未能继承这种传统,否则,寡人又何必行代晋之事?”
  荀瑁不敢说话,也知道这时候已经没他说话的份了。
  赵无恤已经顺着这段往事,将周围众将士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大声说道:“这之后,晋国便开始衰退,再也未能讨伐齐国,打到临淄过,中行献子的遗愿,竟然成了绝唱,何其哀也?”
  他解下腰间带上用朱色丝线系在一起的两对玉,站在大河边祷告道:“中行献子英灵在上,齐国陈氏,窃夺国政,逼压公族国、高,驱逐名臣之后鲍、晏,企退凭借地势险要,依仗人多势众,背弃诸夏,勾结蛮夷,欺凌、虐待百姓。今小子无恤,将奉天子之命,率诸侯前往讨伐,愿能胜而建功,族灭陈氏,擒拿齐侯问罪,使得中行献子伐齐之愿实现,亦不使神明蒙羞。否则,无恤绝不敢再渡河归来,此情此请,恳请天神明裁!”
  说罢,赵无恤就将那璧玉沉于水中,剑指前方,高呼道:“过河!”
  “过河!过河!”平原津口,大河之上,五万赵兵齐声高呼,他们将渡过大河,掀开征伐齐国的序幕。
  历史上,此时正处于陈氏专权,窃夺齐国社稷的关键时刻,丧钟为国、高,为齐国姜姓公族而鸣。
  而今时今日,丧钟,亦将为陈氏父子而鸣!


第1095章 无题
  被压在榻上时,西子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紧闭着的眼睛睫毛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手脚也一片冰凉,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脱腔而出。
  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地接触到一个男人的身体,更别说是在衣衫尽解的状态下。一想到马上要面临的一切,只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恐惧。
  但赵侯没有急切,没有粗暴,而是轻轻地吻着她的脖颈和唇,安抚着她受惊小鹿般的情绪。他在朝堂上的威严赫赫的君侯,在战阵沙场上是运筹帷幄的元帅,而在床榻上,他则是一位善于安抚处子的情人,也是最善于挑起女子情欲的高手。
  当耳垂也被吮吸时,西子的身子也软了,再也无力反抗,无论在会稽时被楚国老宫女教导再多的交合之术,都只是理论,小小处子如何敌得过身经百战的成年男子?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梦如幻,先是像一场可怕噩梦:那是一箭穿心般剧痛,只让她痛不欲生,下意识地拼命挣扎;但转眼间又变成了一场美梦:正如诗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西子被赵侯的臂膀拥于怀中,全身仿佛泡入温泉般欢畅。最后的过程则是剧烈的,如山林崩,似洪水泄,西子感觉自己被一股洪流席卷着冲向了不可知的彼岸,久久未能停歇……
  猛地睁开眼睛,西子从梦中惊醒过来,却发现本应该在床榻上留下了点点落红却无影无踪。
  她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一场梦,她又梦到一年多前那个夜晚了,当时是赵侯元年冬末(前488年),现在却是赵侯三年仲夏(前486年)。
  然而虽然过去多时,但西子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赵侯首次临幸她,当时不仅是床榻上的朵朵红梅,她还失态地在枕席间落下了许多眼泪。
  但眼泪瞬息便消失不见,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作为越国送来献给赵侯的礼物,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命运。
  不过到此为止,有施氏一族欠越王的债,算是还清了吧?而她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了吧?
  起来用薜荔宫清凉的水激了激脸,西子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外面的天空已是鱼肚白,她必须起身梳妆,今日还有事要去做呢。
  然而在赵侯为宫中每位夫人、美人、良人、八子都置办了的“玻璃镜”前,一边由侍女梳着黑油油的头发,一面看着水边和铜鉴里都照不到的娇嫩面容,西子又陷入了思索中。
  ……
  在越国,有这么一个说法,每个女人心中都装着两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是用来怀念的。
  当女人还是少女的时候,在懵懂未知的年龄,在那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生命如薜荔花一般绽放的季节,她会一不小心喜欢上某一个她认为很优秀的男子。
  但因为受限于身份,少女会维持着矜持和羞涩,难以将此情诉之以口,只能是“心悦君兮君不知”。每次只要能远远看到那男子,能和他奢侈地说上几句话,她就会无比愉悦。男子的博文广记,男子的忠贞谦守,温和多才时常会让女孩着迷。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男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将少女送去取悦另一个男人。当知晓这一点后,少女的心已经死了一半,而在男子终究无法舍弃其余东西,随她一起亡命天涯,少女的心便完全死了。之后,他们肩负着不同的责任彻底离散,开始各自进入不同的人生人生轨迹,两条线或许曾靠的很近,终究没有相交……
  但无论如何,初恋是一辈子让人都无法忘记的,因为它刻骨铭心,二人“发于情,止于礼”,偶尔的怀念是美好的,它会为现在的平静生活带来丝丝涟漪,但终究会越来越淡。
  现如今西子成了赵侯的媵侍,先被封为越七子,有过几次侍寝后升为八子,从此之后,她只能将范蠡深深地藏在心底,从此以后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
  第二个男人是用来成婚,是女人的夫,是女人的天。
  在越国诸暨苎萝山时,村西少女西子是天真率性的,她或者在山里携带篮子采摘苍耳,或者在水边光着脚丫浣纱,她就这样全然无畏地快乐着、成长着,不必担忧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伤害。
  然而自打被选中进入会稽接受各种训练,知道世间种种勾心斗角,奇谋诡诈后,西子已经忘记应该如何率性而活了,她必须戴上虚假的面具取悦别人,为越国牟利,步步为营、如履薄冰。长期以往,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甚至连暗暗眷恋的君子范蠡也没给她过安全感,反倒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本以为可以与范蠡比翼双飞,可范蠡却中途弃她而去,西子如惊弓之鸟,却因为担负着一个国家的重任,只能独自飞翔,飞入寒冷的赵宫,被关进笼子里,做一只金丝雀。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在这里,她却找到了自己的巢。是赵侯为她撑起一方天空,在初次临幸西子后,他也改变了对她不冷不淡的态度,时常来薜荔留宿,给予她抚慰,让她不再孤苦挣扎,惊惶流离,慢慢地,西子竟开始依赖赵侯的羽翼了。最初为了应付使命的曲意逢迎,也变成了衷心相待。
  她似乎明白了,聪慧雍容如徐嬴夫人、乐灵子夫人,为何会甘愿对赵侯倾心,不在乎是否会与其他女人共享一夫。赵侯无恤,虽然其容貌不算俊朗,甚至可以说是平凡,但他却有着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国君也一样……
  他睿智,睿智到可以看穿数千年历史的尘埃;同样,他也温柔,温柔到不视女子为奴婢用具,而是给予很大的尊重,这是西子在之前任何男人身上都看不到的亮点。
  未遇见赵侯之前,西子认为世上最珍贵的,是男女之间的白水鉴心,清澈若溪。结识赵侯之后,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高岸深谷的情怀,那便是虎视天下,轻抚蔷薇……
  哪怕现在赵侯出征,远在千里之外,但他一手打造的邦国,依然能给西子一种安全感。
  愣神结束时,西子才发现一头秀发已经被梳理整齐,并戴上了一枚花状的玉饰。
  “换一个简单的。”西子不再是身份卑微的“箕帚之用”,而是身份高不可攀的越八子,在指使奴婢时,也不由带上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然而在长乐宫里,西子依然是最底层的侍妾,乐氏夫人,徐嬴夫人,伯芈美人,孔良人,不管是谁都比她等级高,作为赵侯的新宠,要在这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西子就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连佩戴的饰品,也要注意不能超过生性简朴的乐氏夫人,赵侯不在的时候,她几乎掌握了后宫的生杀大权,虽然夫人一向和蔼,西子又有徐嬴夫人庇护,但依旧不能不处处小心。
  于是乎,今日要前去协同众夫人姐妹一起为出征齐国的赵侯祈福,西子又不由衷心盼望,赵侯早日结束征齐归来了。
  快一年多了,西子再也没有梦到过范蠡,她不知道从今以后,还会不会再梦到他。反倒是赵侯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她隐约感觉到,范蠡的残影,已经快被赵无恤彻底挤出了她的心房了……
  ……
  俗言道日久情深,这边西施开始对赵侯初怀思念,而赵无恤本人,却没有时间留恋这份儿女情长,他已经渡过和大河,五万大军与两万分卒汇合,正在高唐城下秣马厉兵,准备攻下这座齐国陈氏的大本营!


第1096章 济北
  高唐是齐国的西部万户大邑,南临去年已经被赵军占领夷仪、聊城,西临晋国河间之地,是齐国在济北地区的中心,更是陈氏的老巢。
  五十年前,齐侯杵臼因为陈氏驱逐庆封,又驱逐了栾、高二卿立功,便把莒地旁边的城邑赐给陈桓子无宇。老谋深算的陈无宇先是假意辞谢,又买通齐侯之母穆孟姬,为他请求更好的高唐,之后陈氏将家族主邑迁徙到这里,开始“昌大”。
  赵侯三年五月下旬,七万多赵、卫联军已经将高唐城围困得连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一边让兵卒试探性攻城,赵无恤一面也与阳虎、赵伊等众将吏在军营里商议这次攻齐的战略部署。
  “齐国从太公时候起,便是一个大国,方圆两千里,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可以说是一处四塞之地。然而若要论其形胜,不及秦国、周室之险阻;语其封疆,仍然不及楚国、吴国之广袤。然而能成为赵国大患者,莫过于齐国!”
  赵无恤提纲挈领,先给齐国下了这么一个定义,随即目视帐内众将,看看他们有何见地。
  骑兵将领虞喜道:“齐国之于赵国,犬牙相错,仅有一河之隔,若是赵国严防密守还好,但若是国内空虚,齐国出动一支精兵渡河破河间,再入东阳,不出十日,便能抵达邺城外围……”
  “说的没错,故而过去十年里,寡人发兵征讨秦国、吴国,都必须用鲁国的兵力来牵制齐国,但齐国实力在陈氏统治下不断恢复,不可再等,此番伐齐,必须彻底解决这一肘腋之患!”
  但正如后世楚汉之争时郦食其说过的一句话:齐负海岱,阻河济,虽数十万师,未可岁月破也。
  齐国虽然被赵氏削弱了数次,又内斗严重,但仍然有口数两百余万,兵卒数万,想要一战灭亡,谈何容易?
  但在赵无恤看来,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齐国虽然号称四塞,可其实,却也处处是漏洞,海岱的地势偏浅迫狭,虽然西峙泰山,却仍然没有足够的崇山峻岭与中原隔绝,虽然东环大海,西临河济,但这些依然不是无法渡过的弱水三千。河间、东阳扼其项,而鲁国、泗上犄其足,如今地利的优势都已被我军控制,齐国何足畏惧?”
  眼下,赵军首先要攻克的是高唐,这里就是齐国的北门户,也一处重要的南北孔道,居中原衡衢,乃赵军进入齐国的粮食转运中枢,若想破齐,必先争夺此地。
  “倍则攻之,十则围之,寡人帅七万大军围困高唐,城内的百姓已经在陈氏的威逼下尽数向东撤走,城内仅剩下不足三千的守卒,日夜攻打,指日可破。”这时代的城墙,还没有能在“少梁砲”等鲁班制作的攻城器械面前坚持数月不破的,赵无恤关心的,是后面的计划。
  “整个济北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在步卒停顿于高唐的同时,骑兵已经分别向四周百里外杀去,消灭可能会抵抗的齐人。高唐一破,则齐人在济水以北无险要可守。”
  追溯历史,赵无恤和他手下的将领们便能发现,从鞍之战到平阴之战,晋国与齐国的交锋总是在济水之南进行的,这济水之北,齐国从来没有死守过。
  所以唯一的天然障碍,还是在被称之为“清河”的济水处。
  一直驻守卫国,负责监视齐国的赵伊也说道:“齐国陈氏可用之兵不过五万,似乎知道在济北与君上交战必败,他们几乎从一开始便做出了退守济水一线的打算,济水为池,长城为塞,加上赵国没有水军,无法从海上包抄,齐国似乎可以暂时无虞了。”
  赵无恤颔首,陈氏那边也没少派遣使者过来,说愿意归还夷仪,甚至可以割让高唐所在的济北,以换取一份和约,但赵无恤对于这个恶心了他近二十年的敌人,一点都不松口,一副必灭齐国的架势,毕竟前年征服的徐、泗太过地广人稀,无法吸引军功贵族们大规模移民过。而齐国却近在咫尺,肥沃的土地也让赵人垂涎三尺,赵国在休养生息一年多后,急需新的战争让“军功授爵”这架机器重新开动起来。
  整个五月下旬,已经许久未动真格的赵军猛攻高唐,到六月初时高唐陷落。
  除了高唐外,旁边的晏邑已经在齐国流亡大夫晏圉策动下起兵反抗陈氏,迎接赵军到来,而其余的麦丘、犁丘虽然有城邑,却不足以阻挡大军前进,它们或被攻陷,或者望风投降,齐国人的作战意志,跟秦、吴完全没得比。
  与此同时,是大量被陈氏统治舒服惯了他济北齐人出于恐慌,开始大肆向济南逃窜,虽然赵国骑兵堵截住了一部分,但大多数人都选择继续相信陈氏会庇护他们,由此可见陈氏在齐国的确恨得人心。
  济南,也就是济水之南,这里现在被称之为“历下”,地理上南阻泰山,北襟勃海,专鱼盐之利,位于午道之中,实在是齐国内部的一处肘腋重地。一旦历下保住,则齐国就算济北被攻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像鞍之战、平阴之战那样历下失守,齐国就有危险了。
  总之赵军若不能夺取济南、历下,进攻齐国都城临淄就无从谈起了,而齐国的主力三四万人,也正在历下、平阴等地驻防,防备赵军渡水进攻。
  是故接下来,赵军将领的商议主要集中在夺取济北后,如何进一步攻略济南上。
  赵无恤却自有打算,召开军议时,他说道:“老规矩,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大军休憩数日后兵临济水,做出渡河姿态,但在另一边,寡人却还有一支奇兵……”
  无恤手指往地图东面一指,说道:“首先对济南地发动进攻的方向,当在泰山长城一线!”
  ……
  “好家伙,这长城究竟有多长啊?”
  驻马之时,邹国相邦赵广德眺望齐长城,唏嘘不已,因为从他这个位置看去,只见它建筑在起伏连绵的泰沂山系之中,虽沿线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或版筑夯土,或砖石对垒而成的长城依山就势而筑,其建筑虽不高大,但连在一起,就像一条石蛇般沿着山势盘旋延伸,的确蔚为壮观。
  在十五年前齐侯杵臼死后,陈氏依靠得民心撷取了政权,因为赵氏忙于归国结束内战,他们才勉强稳住阵脚,却也害怕赵氏缓过神来继续进攻,于是陈乞陈恒父子便想了一个主意:他们在齐鲁边境开始增修长城,经过十多年经营,这便有了赵广德眼前的“天险”。
  “原本齐国的防矩就断断续续有数百里,如今陈氏花费十余年时间打造出了这条齐长城,从平阴附近的防门向东延伸,过石门、夹谷、穆陵关,直至即墨海滨,东西近千里。”
  两鬓斑白的大将虎会纵马从后方走来,曾经的他,是赵鞅忠臣的卫士,在投入赵无恤麾下近二十年时间里,则从一个小小卒长变成了威震鲁国的左司马,剿灭群盗、抵御齐国,都有他的功劳。
  “这得花费多少民脂民膏,以及百姓血汗啊。”赵广德不由咋舌。
  虽说从齐桓公死后,齐国就开始在南部边境修长城,预防晋、楚的进攻,到现在已有百年之久,陈氏不过是将其最终完工。但如此浩大的工程,赵广德自问是办不到的,他替赵无恤控制三邾,在邹国实行跟赵、鲁一样的“车同轨、书同文”政策,也发展了经济,但以邹地的区区二十万人口,连百里都造不出来,由此可见齐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力之雄厚实在可怖。
  不过虎会却对眼前的险隘巨防嗤之以鼻:“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人力又有何用?邹相,你当知晓,这长城,其实是空的!”


第1097章 万里长城万里空
  “长城是空的!?”赵广德为之震惊。
  他不仅因为这句话而震动,更因为以虎会平日里大咧咧的性情和见识胸襟,能够有如此见识。
  虎会倒是不敢将这句话据为己有,他笑道:“吾也是借用了君上的话,此乃年初时君上召集吾等去卫国军议时说的。”
  赵广德恍然大悟,那时候他还带着邹国的兵在钟吾围剿淮夷盗匪,所以没能在场,既然是赵无恤说的,那不管是如何匪夷所思,他都会信之不疑,这是赵侯花了二十年时间在赵氏内部建立的无上权威。
  原来,在那次濮阳军议上,当有将吏担忧齐国有长城之固时,赵无恤却不以为然,直接就冷笑道:“长城?那是空的!”
  赵无恤当场阐述了他的理念:“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当年齐桓公建立霸业时,齐国的北方,由燕国来守备,为此桓公不惜替燕国讨伐山戎,斩孤竹而还。齐国的南方,由鲁国、徐国来守备,为此齐国多次调解鲁国的内斗,除掉了奸臣庆父,稳定鲁国政局,并派遣兵卒去徐地戍守,防御楚国的进攻。在西方,齐国则以周、邢、卫为屏障,扶持天子,存邢救卫。可以说,齐桓公和管子的国防,不仅是齐国,更扩大到了整个中原、四夷之地。”
  “而现如今,齐国正处于卑微衰亡的阶段,其防线从四邻缩到了四境,所以才会在边疆大肆修墙。”
  对齐国的长城防御持否定态度后,赵无恤又进一步指出了长城的弊端:“齐人修筑长城本是为了御敌,尤其是防止赵氏骑兵轻易过境,过去十余年间赵国没有大肆攻齐,他们还以为是长城真起了效用。殊不知,长城的修筑,本身就是个错误。”
  在赵无恤看来,修筑齐长城,只不过是陈氏父子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齐国三面都被赵国及其盟邦包围,齐国人极度缺乏安全感,急需一堵墙垣来安定人心。修长城抵御外患是一个怪圈,几乎达到了恶性循环的程度,齐国修长城下的工夫越大,齐人对赵军入侵的担心就越强烈,国家的钱财耗费也就越多,部队的战斗力反而更弱。齐国和陈氏没有哪一年不为修长城耗费巨资,但长城的功效与价值却并不能体现出来,反倒因为消极防御,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反攻的机会,等到秦、郑、魏、吴一个个倒下,就轮到齐国承受进攻了。
  反倒是没有长城的海上,齐国舟师主动出击,给了赵氏沉痛一击,导致赵国琅琊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全部烧毁,只有部分船员在徐承率领下退守琅琊山,保住了性命。
  所以赵无恤对齐长城的评价是极低的:“殆所谓运府库之财,以填庐山之壑,百劳而无一益,实为饮鸩止渴也!”
  在一席话让众将吏陷入思索后,赵无恤又进一步阐述了赵氏的防御观。
  当时,他抬首问道:“史官何在?”
  左丘明立刻应诺。
  “记下寡人今天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漏!”
  “在寡人眼中,长城,尤其是纯粹用于防御的长城,就是个无用之物,顶多是个摆设!”
  虎会等人凝神细听,却不知道赵无恤心里,想到的却是之后的两千年历史。
  长城啊长城,从春秋战国开始首创,到秦始皇将北方长城连成一片开始,它就成了一个文明的代名词,然而历朝历代修缮长城不断,胡马入塞也不断,明朝用了百年之功、百万人之力维修长城,却毅然没有挡住满清入关、江山易主。
  反倒是满清不修缮长城,康熙时,边防总兵蔡元向朝廷报告说长城有许多部分倒塌,要求进行补修。康熙很不以为然,他说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历代经常修缮,但从来都没有因此而免除边患。明末皇太极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不在修城而在修民。于是清代初期积极向外拓张,灭卫拉特蒙古,吞并西域,自此北方反倒没有大的边患。
  百世英雄百世梦,万里长城万里空。纵览古今,让赵无恤有了超脱时代的眼光,他负手站于舆图前,轻轻浅浅一点,在否定齐国长城意义的同时,也掷地有声地说道:
  “固国之道,惟在修甲兵,安民心,甲兵犀利则四夷畏惧,民心悦则邦国自固,此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寡人在此放言,赵国决不在中原与诸国的边界上修长城,故步自封,而应当继续向外拓展,使四邻、四夷为我长城也!”
  在赵无恤心里,长城,在一个政权冉冉上升的时候,应该是用来进攻用的掩体,而非单纯防御用的屏障,即便日后领土扩张,要修,他也会修将外疆圈进国土的边墙,而不是消极防御的长城!
  ……
  此时此刻,在虎会将当日情形复述一遍后,赵广德也听得激动莫名。
  “秦国为西城,燕代为北城,郑宋为南城,东海为东池!赵国的边疆,是一个活动的边疆,而不是一条花费民脂民膏修筑的脆弱边墙……”
  这段由赵侯所说的慷慨激昂的话语,直让广德热泪盈眶,连声赞叹道:“这才是大国诸侯该有的大气魄啊!齐国陈氏父子与君上相比,格局太小了。”
  的确,平安无事时,长城看上去很让人安心,然而一旦赵军进攻,因为长城防线过于漫长,僵化消极的城墙很难抵得住敌人的突然来袭,其弱点显而易见。加上各个地方的驻军和城墙高度厚度不一,赵军完全有十几种法子可以绕开长城的几处要塞,强行破开一个口子,其步卒便可一拥而入,长城根本就没法挡住赵军的兵锋。
  虎会笑道:“然也,齐国已经被包围,纵然大肆征兵,每里长城还能超过五十人来守?纵然见到敌军点燃烽燧,也止不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扒掉一段,或者用少梁砲强行砸开一段,便能长驱直入!”
  若是没有足够的兵卒调动防御,长城就好比当年阻止盗寇入室抢掠的矮墙一样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但穆陵关、马陉、防门等地有重兵把守,吾等应该从何处进攻?”赵广德问道,他帅着一万邹国兵卒来支援,但邹兵比较软弱,剿剿淮夷还行,用来攻坚就有些困难的,这次的进攻主力,依然是虎会所帅的一万多鲁国右军。
  “阳地。”虎会已经琢磨了好几个月进军路径了,他自信满满地说道:“所谓阳地,就是泰山以南,汶水以北的地方,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鲁国控制了郈,而齐国控制了阳桥。吾等根本不必管所谓的千里长城,只要集中兵力攻破阳桥,由此纵横四出,便可以进入济南,不求能击溃历下三万齐军,只求搅乱其部署防御,让君上在济北的大军能够渡河而来!”
  ……
  从五月下旬开始,齐国的形势越发严峻起来,不仅赵军主力席卷济北,兵临历下,与陈恒所帅的三万齐军和三万临时征召的民夫对峙。同时鲁国方向,两万鲁军也开始在齐国长城沿线进行袭扰。
  最初,虎会和赵广德兵分四路,以夹谷、艾陵一带为主攻方向,分别破关口而入。然而却不攻城池,只在各村堡劫掠。六月初,二百来个骑兵在艾陵附近掠获妇女小孩千余人,经过艾陵城下,望见城上自己的亲人,互相悲啼,城上齐军却不敢发一矢,任鲁兵从容过去。身在历下的陈恒听到此事后,却还沉得住气,让各地的齐国驻军必不能贸然出击让赵军得到机会,而是要瞅准赵军主力的动向。
  齐国的兵力不足,防御线太过漫长,内部的种种分裂,让鲁兵如入无人之境,在泰山南北之间往来穿梭,正如赵无恤所预料的,齐国的长城,完全没法成为一条可以设防的巩固防线。
  就在齐国人以为赵鲁军队的主攻方向将是艾陵、夹谷一带时,六月中旬,虎会却突然率领一万鲁军,从防门附近的阳桥毁长城而入!
  鲁国专门做土木工程的工匠本来就多,很多人在战时被征召入伍,做了专门的工兵,扛着锄头、铲子,在战兵的掩护下逼近本就不算厚的长城土墙,几千人顶着盛夏的太阳,热火朝天地干了一天后,阳桥附近一处数十步长的边墙就这么被彻底拆毁了,比修筑时还要快上许多。
  陈恒在长城沿线设了穆陵关、马陉、防门三处重镇,做了较为严密的部署,重镇之下又有几个城塞,一处有警,四方支援。然而整个长城仅有万余兵卒和同等数量的民夫守备,且事权不一,无统一号令,反应迟钝。半个月来被鲁军东袭扰一处,西袭扰一处,根本无法确定防御重心,所以直到阳桥陷落半日后,防门那边才做出了反应。
  然而去驰援的数千人又被虎会以围点打援之战术击溃,一时间齐国长城西段已然沦陷。
  随着万余鲁军深入长城,开始站稳脚跟步步前进,身在历下的陈恒发现,形势越发严峻起来……
  PS:关于古往今来尤其是明代长城的利弊,明人刘涛在《刘带川边防议》里说的比较清楚,不必再赘言。


第1098章 济南
  齐国司马陈恒整甲戴胄,站在历下城头,面北而立,看着潺潺东流的济水默然不语。他年过三旬,样貌威武不凡,穿戴深衣广袖时,陈恒是唇枪舌剑的说客,披挂乌黑的甲胄时,他则是勇武不凡的将军。胄帽和佩剑隐现寒光,冰冷刺人,但是在这坚固外表之下掩藏的却是那颗不安的心。
  事实上,自从前年吴国被越国所袭,在宋国战败而归,陈恒便没有安心过哪怕一天。
  一时间,赵国竟已经扫清了中原,驱逐了强敌,只剩下齐国在孤守抵抗。
  齐国在十多年前的汶水之战里败得太惨,将近一半的兵卒或战死或被俘,虽然那些都是陈氏的敌人,但齐国国力和兵力想要短期恢复是不可能的。于是陈氏一直以来都采取联合其他邦国反对赵氏、赵国,但自己这边则修建长城消极防御。
  然而这个战略在现在看来,基本可以宣告失败了。
  首先是齐国内部的纷争,去年鲍氏被陈氏消灭,鲍息逃亡赵国,引发了一系列的震动,导致了夷仪、莒国的陷落,随着高唐的陷落,济北无险可守,陈恒只能将防线退到济水,因为他手里仅有三万兵卒,外加三万从济水两岸征召的丁壮民夫。
  陈恒也试图利用陈氏在济北百姓的影响力将征召的民夫训练成兵卒,但是时间太短了,散乱的人心并不是一下就能聚起来的,漫长无比的防线更是没法阻挡想要逃离的丁壮。这些民夫,拿着木棍守守河岸还行,要去和赵国精锐交战,则只是给对方送战功而已。
  屋漏偏遭连夜雨,后方也出了问题,仅有一道墙垣的齐长城如同一道漏洞百出的篱笆,鲁军已经攻了进来,开始在泰山一带攻城略地,搅乱历下齐军的侧翼。
  这种情况下,陈恒就不得不再分兵五千去配合长城守卒堵上缺口,如此一来,历下一带用来防御赵无恤主力的齐人少了许多,陈恒不得不打起百倍精神,充分利用不多的人力严防死守。
  因为济南一战,关系到齐国的得失,关系到陈氏的存亡!
  然而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有隆隆的战鼓之声传来!
  原来是济北的赵军大营处,随着赵无恤中军处升起的玄鸟旗而渐渐响起,数千面大鼓在济北岸旁一字排开,战鼓之声由缓而急,由弱渐强,渐渐的变得疯狂起来,在鼓手轮回纷飞地双臂起落之间,战鼓之声越来越强。
  与此同时,不知数量多少的赵兵随着指挥令旗的挥动,和着整齐的鼓点迸发出强烈有力的怒吼之声,惊天动地!
  闻听着对岸突起的战鼓之声,驻军济南的齐国人不由大骇,陈恒急急下令士卒整军,以防敌军来袭,济水一线的平阴、鞍等地守军也不例外,他们齐聚南岸,弓上弦、车备驷,随时准备着应对敌军的渡河血战。
  然而,赵军只是敲了一阵,就再度偃旗息鼓了……
  陈恒不由恨恨地说道:“赵无恤,这是在故意惊扰我军,妄图使得人心不安,使得兵卒不能好好休息啊……”
  从半个月前开始,赵军几乎每天都会敲一通鼓,但时间不定,每一次都能让济南的齐军鸡飞狗跳上一阵,陈恒虽然知道这是赵无恤故意为之,却不敢托大,每次都要部署防御,谁知道赵军会不会在下次鼓声里强行渡河呢?他现在可算感受到了攻击主动权在敌军手里是如何被动了。
  就在这种紧张无比的状态下,千防万防,总有疏漏,六月二十五日夜,赵军已经敲过一通鼓了,到了后半夜济北也是一片静谧。在对峙了将近二十天后,连续几天没睡觉的陈恒终于撑不住了,他对几个堂弟和副将千叮万嘱,要他们若赵军渡河就如此如此后,便在城头裹着行军毯子小憩,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睡梦里。然而就在这齐人最为疲倦大意的间隙里,济水北岸,却并非看上去那么安静……
  ……
  济水北岸的赵军大营处,赵无恤全副武装立于帐门外,由田贲所帅的三千死士身无寸甲,只着犊鼻裤,带二尺剑,无惧于大风和骇浪,昂首挺胸地接受赵侯的检阅和命令。
  为了今日一战,赵无恤可以说是准备了多时,最初时,赵军不知济水深浅,未敢贸然行动,赵无恤知道,狡猾的陈恒就是在等赵军忍不住出击渡水的那一刻,齐军若能半渡而击,不管赵军多么骁勇强大,都有很大可能会败退回去。所以,他先是让鲁国方面进犯长城,调动陈恒的防线,同时也在不断削弱齐人的士气,扰乱他们的休息,重重手段背后,依然是伺机渡水,给对岸齐人致命一击。
  在经过二十余天的对峙后,济水的深浅赵军也摸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有这样的规律:凡是齐军重兵防守的地方,都是河水浅的地方;凡是齐军防守兵力少的地方,都是河水深的地方。于是赵无恤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在今夜派精兵乘夜从齐军未曾设兵防守的地方渡河,向济南发起突然袭击。
  这样虽然水深了一些,但只要第一批人马渡过去,占住一个桥头堡,后续部队便能源源不断地跟进。
  众将踊跃应战,最后赵无恤点了田贲的名,虽然老田经常干一些冲动之事,但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无人能当其右!
  此时此刻,远望对岸的历下城,漆黑一片,不见灯火,想必齐国人在赵军多日敲鼓滋扰后,已经极为疲倦,而这片深水区域,滍水对面的岸上亦空荡荡的,不见一人,正是天赐良机!
  赵无恤让人倒酒给三千死士壮行,虽然是盛夏,但深夜进入水流之中,依然有些冰冷,这烈酒不但可以热身子,还能壮胆,让这群死士一个个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猛兽。
  田贲带着三千人摸着黑,往河里悄悄游去。也是不巧,此时东南风正盛,战旗被吹的猎猎作响,也将水面之上掀起滚滚波涛,浪头虽然不大,但一个接着一个颇为壮观,所以死士们前进得好不艰难。
  就在最初十余人已经爬到河岸上,田贲本人也游到一半时,却突然听到一阵剧烈鼓声从岸上传来,并有喊杀声随夜风传到。
  等候在北岸的赵军一时间大惊,却见河对岸,本来空无一人的岸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百个人影,皆奋声大呼道:“奉司马之命,在此击敌!”
  而河岸两侧,也点亮了无数的火把,像是长龙一般朝这边赶来,似乎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奉命驰援!
  突然遭逢变故,赵无恤也是微微一惊,这时候若是谨慎,本应该将先遣部队撤回来,然而看着对岸的架势,赵无恤也猜出来了几分。
  这场长达一个月的对峙,是对双方统帅耐心的考验,也是一场心理的博弈,按理来说,从浅水处渡河比较容易,所以守卒较多,赵无恤为了反其道行之,便刻意选了深水渡河。然而他的老对手陈恒何其狡诈,他定然是故意在深水处安排较少守卒,实际上却留了兵埋伏,一旦某处有人渡河,定然点燃火炬,寻求支援。
  济水边的道路泥泞难走,支援并不算快,最近的那支火龙也要半刻才能赶到,而田贲及数百死士已经与想要来岸边将赵卒赶下岸的齐兵交战,一路向前厮杀,虽然死士们未着寸甲,却勇猛难当,只差一点就能将这批齐人杀穿击溃!
  这同样是赵军的机会!
  陈恒有准备,赵无恤何尝没有准备呢?就算赵军渡河失败,若是能将对岸的齐军主力吸引到这里,那他在南北各十里外准备下的两支分卒,不就有机会渡水了么?而且他也相信,若是狭路相逢,无论是士气还是人数、装备、训练,都是赵军要略胜一筹。
  想到这里,赵无恤毅然让人敲响了战鼓,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迎着猎猎大风,奋力的舞动着手中地指挥令旗,对摩拳擦掌、在济水岸边铺列开数里的三军将士下达了强渡的命令:“渡河!破齐国、灭陈氏,在此一举矣!”


第1099章 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齐风·东方未明》
  被同僚推醒时,守门的阍人睡得正死,他嘟囔着骂了两句,还想像往常一样翻身继续睡,却被临淄稷门的门吏连踹数脚。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稷门吏对他的上司陪着笑脸,对阍人们却凶神恶煞地瞪着眼,阍人这才忙不迭地起来,手忙脚乱地将衣裳颠倒乱穿上。
  “放吊桥,开门!”
  阍人肋骨处被狠狠踢了数脚,现在还疼着,他一边转动吊桥的转盘,一边目视回头目视东方,东方未明,临淄大城一片昏暗。
  “这天还未亮呢……”现在是战时,临淄的城防比以往严格了许多,然而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开门?
  阍人自作主张地凑到城墙边,往城下一瞧,却见护城河外,黑压压的竟是千余兵卒,火把映衬下,一张张脸上凝固着黑色的血块,头发胡须也满是尘土,其中一个见城上有人窥探,还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些人簇拥在一位黑袍将领身边,显然是他豢养的死士。
  阍人大惊,不敢再看,这群人显然是才刚刚经历了血战,跋涉而回,至于他们从何处归来,难不成是济南?
  不容阍人多想,稷门已开,在一位黑袍将领的带领下,千余残兵败将鱼贯而入,随即城门又速速闭合。
  此时此刻,东方,依然未明。
  ……
  那乘车的黑袍将领,正是陈恒。
  原来,五日前在济南打响的济水之战,几经反复波折,先是陈氏故意在浅水处布设重兵,深水处故意不设防,引诱赵军从深水渡河,赵无恤果然中计。
  然而赵军太过勇悍,不等刚刚从小憩中惊醒的陈恒调集其他位置的兵卒过去支援,田贲和他的数百赤膊死士已经将岸边守卒击败,为赵军占据了一个桥头阵地。
  但他们旋即就被赶来的数千齐军给拦住,毕竟岸边泥沼湿滑,难以站稳脚跟,被岸上的齐人用箭一射,没有甲胄的死士顿时死伤惨重。
  这时候战端已开,双方都不再藏匿了,一时间,济水两岸均是密密麻麻的火把,北岸的赵军是火海,南岸的齐军则是不断驰援的火蛇,陈恒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几乎将历下的兵卒和民夫统统倾巢而出,他下了军令,勿必要将赵军赶下河。
  对于赵军而言,局势最初有些不利,因为河道太泥泞,行走不便,无法派太多的人同时过河,除了田贲的三千死士外,先后有近万人渡河去驰援,但是埋伏在河对岸的陈氏家兵十分凶悍,他们大半披甲,作战极是悍勇,跟普通的齐人和民夫不可同日而语,竟是宁死不退,所以赵军三次强渡都未能成功,反倒是对岸的死士越打越少。
  然而齐军主力在此拖延,却不防在这片水域的左右各十里外,赵军的两支分卒已经顺利渡河,军中分别有国书、高无邳等齐国亡人,对地形地利较为清楚,待天明后,他们便向历下掩杀过来,配合对岸赵军主力,试图包围齐军。
  齐人战至天明虽然成功将田贲及众死士赶下了河,也阻止了赵无恤南渡,然而已是极为疲倦,被两支分卒从后方夹击,顿时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身在历下的陈恒见大势已去,也不做更多抵抗,直接带着车兵出城东北方向逃窜,一连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回到了临淄。
  此时此刻,济南大败的消息还未传回临淄,这里的大多数人,仍然在睡梦之中,只是父母会梦到自己出征在外的儿孙,妻女会辗转反侧,担忧为陈氏服役的丈夫父兄,谁料,他们中许多人已经成了济水河畔的枯骨,运气好的也被赵军俘虏……
  当终于步入这座他熟悉无比的城池时,那千余残兵败将想到自己逃出生天,不必葬身济南,一时间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或仰天而哭,或掩面而涕,唯独老练圆滑的陈恒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向前驶去。
  临淄是列国中最为繁华的都城之一,包括大城和小城两部分,小城即为国君居住的宫城,在临淄的西南方,大城是官吏、平民及商人居住的郭城,在东北方向,两城紧密相连。现在陈恒从西南面的稷门进入,便可沿着主干道进入大城,直达陈氏的府邸。
  在驱逐国、高、晏三氏后,陈氏的主体已经迁徙到了临淄,陈乞做了执政后,对燕姬和齐侯孺子说:“施行恩德是人们所希望的,由君上来施行;惩罚是人们所厌恶的,请让臣去执行。”这样做了五年,齐国的政权都归陈氏把持了,临淄也唯陈氏马首是瞻。在消灭鲍氏后,陈氏现在是齐国唯一的卿,其府邸囊括了整个官署区,里面不但有高大的墙垣,更有马厩,有校场,有仓禀,俨然是一座新的宫城。
  陈恒早在昨日便派遣人单骑走马前来报信,陈府已经得知济南战事和他弃军归来的消息,府邸外戒备森严,府邸内也人心惶惶,陈恒不管那些,也来不及脱甲胄,便直奔内堂,拜见其父陈乞。
  ……
  坐在露台上,看着东方未晞的临淄城,陈乞沉默了良久,突然用疲倦的嗓音评论道。
  “是吾子回来了。”
  的确,厅堂彼端有钉着铜钉的鞮靴踩踏木板的声音,犹如鼓点,除了陈氏至亲外,没有人敢不脱鞋履进入这里。但这种大步、急促、暴躁的步伐,也不像是陈恒平日的风格啊。
  但既然家主有令,族人陈豹连忙过来,搀扶着陈乞,从露台回到居室内。
  烛光映照下,陈乞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卿士了,他年已六旬,因为操心国事家事,灯枯油尽得极快,又不幸得齐人常有的风湿,几乎难以挪动,整个人形容枯槁。所以这些年出征在外、交结盟邦的事务,都是陈恒代劳的。
  此刻的他,只穿着一身常服单衣,疲倦地坐在室内等待儿子归来。
  “父亲……”当踏入明堂,看到苍老的父亲容颜时,陈恒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下拜稽首于地,隔了很久再抬头时,毫无征兆,一滴晶莹的泪珠猛的冲出了陈恒的眼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沿着皮肤往下滑去,下滑的速度很慢。因为泪滴实在太轻,轻的就连陈恒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陈乞却是注意到了,他让陈豹下去,又招手让儿子过来,替他拭去了那滴软弱的泪,抿着嘴,斥责道:“胜败无常,但男儿之泪岂可轻落,老朽还没死呢,轮不着孺子为我哭丧!”
  陈恒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旋即将济南的战事飞快地讲了一遍,随即下拜顿首道:“小子丧师失地,有辱齐国,有辱陈氏,理应被戮于家庙。但是父亲,历下乃是临淄门户,如今济水南北均已被攻陷,长城也被鲁人突破,齐国西、南、北已经无法守住,等赵无恤大军赶到,临淄也岌岌可危……”
  陈乞孰视儿子,苦笑道:“此乃天命,非战之过也。齐国会有今日,早在十年前就注定了,几次试图结盟抗赵都未能成功,秦、郑、魏、吴相继战败,楚国也不敢与赵国为敌。现在赵无恤锋芒正盛,为父数次乞和,说齐国可以归还夷仪和莒,甚至可以割让济北,都被拒绝。赵无恤这是恨透了齐国,恨透了我陈氏,必灭之而后快啊……事到如今,吾儿还有什么办法么?”
  他倒不是在怪陈恒与赵无恤为敌,这本来就是父子二人一起筹划的国策,要不是陈恒跑遍天下,结交盟友,只怕齐国在五年前就会被赵无恤攻破了。
  陈恒还真有一个打算。
  “事已至此,不论是据守孤城抵抗,还是放弃投降,都是死路一条,依我看,不如放弃临淄,向东转移!”
  “东方?”陈乞老眼看着陈恒,若有所思。
  “不错,临淄的东方,有邶殿和潍水,再往东还有东莱。胶东胶西虽小,却也有数百里之地,其僻在东陲,三面距海,利擅鱼盐,有人口五十万。而且丘陵纵横,靠近海滨,易守难攻,足以让陈氏安身!”
  这是陈恒在逃亡路上深思熟虑过的,陈乞在坐大后,分割齐国从安平以东到东莱的土地,作为自己的封地,这片地域也包括东莱,也就是后世的胶东半岛,过去是莱夷的国度,六十年前才被齐国征服,陈氏在那次战争里出力不少,在东莱也有一定的统治基础。
  “东莱……”陈乞却艰难地从榻上起身,惆怅地走了数步后,叹了口气:“仅凭邶殿、潍水,只怕依旧挡不住赵鲁十万大军……”
  “但至少,遁入东莱是陈氏最后的希望!”
  陈乞如同回光返照,原本佝偻的身子也挺拔起来,当即对陈恒下令道:“汝速速召集族人,也不要财物辎重,乘着赵军主力还未从济南和长城过来,东走邶殿,撤往东莱!”
  “小子这就去办!”济南大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对于陈恒而言,不论死多少人,只要他陈氏家庙不倒,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走了数步后,他才反应过来陈乞的意思,回首追问道:“那父亲呢?”
  陈乞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已灯枯油尽,根本出不了临淄,更别说去东方。”
  “父亲难不成要留在临淄么!?”陈恒大惊。
  “余身为齐卿,身为陈氏家主,自然应当待在我应在的位置,哪怕兵临城下,哪怕斧钺加身,也不应避让。”
  陈乞的话听上去如此悲哀,如此疲惫,如此虚弱,但又有身为大国上卿,身为窃国大奸的骄傲!
  “一代人有一代命,为父的时代就此告终了,而汝不同,汝尚且年轻,有满腔的韬略,深得齐国猛士倾心,即便被逼到如此境地,也从未对他赵无恤低头屈服,汝应当继任陈氏家主,带着族人继续走下去!”
  陈乞握住了儿子的手,将一面陈氏流传了整整六代人的神秘龟策交给了他,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
  “吾子,汝立刻走邶殿,渡潍水、胶莱河,遁入东莱。汝要谨记,若能让陈氏再多延续一段时日,数月也好,数年也好,只要有一丝延续家族的希望,便不能放弃!”


第1100章 杞人忧天
  杞国,是个古老的邦国,其公室为姒姓,据说是夏代大禹的直系后代,即便是商汤灭夏,杞也作为一个小方国延续下来。殷周易代时,周武王为了体现周人的“存灭继绝”,便选择了小小杞邦,将其君主东楼公奉为上宾,作为“二王三恪”之一,供奉夏后氏的祭祀。
  然而杞国的命运多舛,他们重新立国的这六百年历史,就是一个不断迁徙流亡的历史。
  最初时,杞国的封地在中原腹地,也就是后世的河南杞县,然而随着周室的衰微,西方的周人贵族纷纷向东逃窜,这些西土之人强占了不少东方小国的地盘,杞国也深受其害。不得已,也只能在这场迁徙浪潮中挪一挪社稷,迁到了鲁国以北的泰山附近。
  然而这里依然不安全,杞国曾先后受到宋国、鲁国等势力的攻打和觊觎,无法在诸夏立足,只得搬到东夷之地去,他们把姜姓的淳于君赶走,雀占鸠巢,这才算安顿下来。但好景不长,过了一百多年,在淮夷和莒国的进犯下,杞国再度含着泪搬到西面百里外的缘陵邑,直到到五十多年前,在外甥晋平公的支持下,杞文公才重新夺回了淳于,光复旧土。
  但是迁徙耗尽了杞国的精力和民力,文化典籍也几经流散,几乎完全丧失,连孔子也遗憾地说:“夏朝的礼,我能说出来,但是夏朝的后代杞国却不足以证明我的话……”
  杞国的爵位也一降再降,周武王时封杞,拜为列国,待为上公,礼遇极隆。杞国东迁之后,夏礼丧失,反倒深受夷礼影响,于是经常被鲁国轻贱,时而被称为“杞候”,时而被称为“杞子”。杞国自己也自愧形秽,在篆刻的青铜铭文上也自称“杞伯”。
  偏僻和闭塞也有好处,时值千年变局,赵国横扫中原,击败吴国,然而作为齐的属国,杞国的都城淳于位于齐长城内侧,所以暂时没有受到波及。
  因为和最近的齐国城邑也有百里的距离,双方基本上老死不相往来,商贾也很少从这里经过,所以杞人甚至都不知道,今年入夏时,赵国和齐国已经开始了一场殊死搏杀。
  他们依然过着与往常不同的生活,唯一的差异,就是换了一位国君。
  杞伯维,是杞国自东楼公后第十六代国君,他的父亲是杞釐公,去年刚刚死去,如今孝期已满一年,按照夷礼,已经可以除服听政了。
  说起这位国君,杞人还有一件事津津乐道,那就是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在一场梦后陷入莫名的恐慌:
  他竟然担心,有一天天会塌,地会陷!
  ……
  “若是天塌地陷,余与众百姓都将没有容身之处。”当时还是太子的杞维深深为此感到忧虑,甚至已经达到了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程度,就这样过去了数年,这种焦虑症一直没有好转,不管是医者还是巫祝,都没法让太子心安,他父亲杞釐公也头疼不已。
  眼看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太子,怎么继承夏后氏的祭祀,怎么治理国家?无计可施之下,杞釐公甚至想要把这个太子换掉,让庶子来继位。
  然而这件事最终还是解决了,去年春天,有一位深衣翩翩的齐国游士来到了偏僻的杞国,进入淳于城,恰巧听说太子有妄想之疾,他便主动请求,与太子见个面,聊一聊。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杞釐公同意了这位游士之请,随即让他入宫室,见到了太子。
  “太子的担心,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见面后,“齐国游士”先是闲聊了一阵齐国的风光人情,吸引了杞维的注意,随后才试探性地问起他的焦虑缘由。
  杞维说道:“不瞒先生,小子当时正在学习杞国的过往,却见鄙国在三百年之内,迁徙竟有四次之多,不由心生惶恐。杞国小国寡民,国运皆托付于大邦,故而不知道下一次被迫迁徙将在何时发生,进一步想到,非但是国都和国运不可靠,连这人身处的天地,也不见得可靠。杞国虽然迁徙无常,但只要社稷留存,天地间总有吾等容身的地方,可若是有一日,天忽然掉了下来,若是有一日,大地突然塌陷下去,那该如何是好呢?到时候,杞国岂不是避无可避,只能等死了么?”
  这位太子杞维的性格与普通杞人一样朴实,却因为看得远,想得深,所以才会有如此“无谓”的担忧,齐国游士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这是庸人自扰之,思考,往往是人类烦恼的根源,但比起从不思考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于是他笑了笑,反问道:“太子,你想知道,这天与地到底是何物么?”
  杞维点头,齐国游士便侃侃道来了。
  “所谓的天,看似广大无垠,实际上不过是积聚的气体罢了,这就是空气,杞国、青州、整个九州,乃至于外九州和东南西北四海,没有哪个地方没有空气的。这就是说,太子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整天都在空气里活动。太子看到那天上的云朵了么?云也是气,只不过是水蒸腾而成的水蒸气,水蒸气凝结为雨可以降落,但空气的本质就是气体,素来是在半空中漂浮的,怎么可能会塌下来?”
  杞国穷乡僻壤,何曾有过这样的说法,杞维听得目瞪口呆,但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味,追问道:“不对啊,先生,既然你说天是气体构成的,那天上日、月、星、辰就不会掉下来吗?”
  齐国游士神秘一笑:“太子问得好,这就要涉及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吾等还是先从地说起吧……这大地,其实是圆的……”
  ……
  “什么!地是圆的!?”杞维感觉,自己之前所认知的一切都被毁灭了,而始作俑者就是这个齐国游士。
  “鲁国人不是说天圆地平,中国居中么?”
  齐国游士似乎对杞维的震惊司空见惯,当年他进入临漳学宫就学时,也曾被这种“地圆说”毁掉了三观,但也让他彻底睁开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游士笑道:“那是谬误,地就是圆的,比如在大海上,水中高而地四垂,可见地并不平;鄙人有一些同学的士人,曾经为了证明这个观点,向西到了泾渭之交,向东走到了琅琊海滨,向北走到了燕代胡貉,向南走到了楚国方城。他们发现,越往北走,北极星越高;越往南走,北极星越低,且在南方可以看到一些在北方看不到的新的星星。同时东方和西方日出的时间并不一样,由此可以推断,地,就是圆的,吾等称之为地球。”
  杞维已经目瞪口呆,只能任由士人说下去。
  “当然了,要最终证实这一点,还必须有大无畏者绕着这大地走上一圈,迈过高山,越过大海,若是真的能回到原来的位置,那就能最终证明这一观点。但吾等暂且认为,地球就如蛋黄,而天如蛋壳,各自可转。也就是说,吾等目光所及的天,是有尽头的,空气从地表向上弥漫,直至九万九千丈之外,地球就被这一层很厚的大气层包围着。而太子所担忧的日月星辰,还在这层大气之外。”
  杞维咽了下口水,他已经差不多忘记自己的担忧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齐国游士所说的天地奥妙上,他下拜顿首:“小子愚钝,还望先生为我解惑!”
  他不耻下问,齐国游士自然不吝教导,毕竟在临漳学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他们的一贯准则,和之前的泮宫贵族教育不同,学宫吸纳了孔门“有教无类”的传统,只要一心求问,这些知识,不需要当做敝帚自珍,而是要传播出去,让更多人了解、接受。
  于是那一天,齐国游士又和杞维说了许多关于地球之外“宇宙”的一些理论,诸如“宇宙是真空的”“什么是真空”“太阳和月亮、星辰如何发光”“他们运转的方式是什么”“什么是万有引力”……
  以上种种,如地圆说,是直接在春秋时期华夏人的天文认知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有一些,则是被某位喜欢提出新理论骇人听闻的大国诸侯直接抛出的新东西,为了证明这些匪夷所思的理论,可没少让学宫士人呕心沥血。
  二人这一聊就是一天,当天色入夜时,他们已经聊到了宇宙的诞生……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当气、形、质三者未曾分开的时候,就是浑沌,宇宙,就是从一片浑沌中诞生的……”
  “原来如此……”虽然杞维依然很不懂,对游士的很多说法也不敢尽信,但今天的谈话已经大大拓宽了他的视野,那对于天塌地陷的担忧,竟不知不觉间淡下去了。
  见太子恢复了先前的精神,飨食还吃了整整一簋的米饭,杞釐公可高兴坏了。虽然杞维还想与齐国游士彻夜交谈,但天色实在太晚,杞釐公担心儿子的身体,齐国游士也露出了一丝疲倦之色,杞维只能悻悻作罢。
  这之后几天,他都在与齐国游士的闲谈中渡过,几乎成了莫逆之交,在被问起名字时,齐国游士说他叫“夏子”。
  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外,夏子还教会了杞维12345等“周髀数字”,以及竖式的运算法则,比起杞国依然在用的算筹高明了许多。
  作为一个喜欢思考的年轻人,杞维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只是受限于条件,难以有更深入的了解。虽然有心将夏子留下拜为太傅,但他也知道杞国这蕞尔小邦,只怕留不下这位大才,更会耽误他的前程,只能忍痛送别。
  当最终分别的时候,杞维给予了夏子可以在杞国几个城邑随意进出,并且有专车接送的极高待遇。
  而夏子则送了杞维一卷手抄的长诗……
  纸张在杞国尚属奢侈品,看着这么长一卷纸,杞维更是觉得这位游士身份非同一般,只怕不是卿大夫贵族之后,就是齐国的某位公子王孙。
  展卷一看后,他更是惊呆了。
  只见他长卷上开篇是这么写的: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竞它是如何安排?
  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传说青天浩渺共有九重,是谁曾去环绕量度?
  如此规模巨大的工程,是谁开始把它建造?
  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列陈究竟何如?
  人言:太阳早上从汤谷出来,夜晚在蒙汜栖息。
  从天亮直到天黑,所走之路究竟几里?
  全诗373句1560字读下来,杞维已经被这些冠绝古今、天地的发问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重复:“先生大才,先生大才。”
  “不然,真正的大才不是我,而是写了这一篇《天问》的那位。”
  “他也是齐国人么?”
  “不是。”夏子眨了眨眼,笑道:“他不是齐人,而是赵人,而且身份地位很高,其胸襟囊括四海,其智慧超乎古今,他创办的学宫规模巨大,里面有无数像我一样的学子,笔耕不辍,只为探究天地奥秘,宇宙真理。”
  杞维心生向往,但又叹了口气:“小子身居偏僻小国,国土被齐国所包围,更有长城之限,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见到那位大能,去到先生所说的学宫看看。”
  “或许用不了多久,太子的愿望便能实现。”夏子最后神秘一笑,辞别杞维,离开了淳于城,向杞国其他两个小邑走去,他自称要走遍杞国山川……
  ……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很快,一年时间过去了,杞维在杞釐公去世后,顺利继承了国君之位,他的精力已经完全被《天问》吸引,不再做杞人忧天的无谓担心。
  然而让杞维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继位元年的夏六月下旬,杞国的天,当真塌下来了!
  本来应该被齐国长城好好防御着的杞国南境,突然有一支大军开来,人数万余,似乎对杞国的山川形势十分了解,直接就兵临淳于城下。
  看着外面甲胄鲜明的大军,杞维脸色煞白,杞国太小了,整个淳于城连一千兵卒都凑不齐,甲胄兵器也极为陈旧,根本无从抵抗。
  就在他心生绝望时,城下有一辆车驶来,车上有一位深衣纶巾的士人,隔着矮矮的墙垣,对城头的杞维说道:“杞君,许久不见!”
  “夏子,怎么是你?”杞维定睛一看,不是那位齐国游士夏子还能是谁?但看着他身后的大军,杞维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那游士同样满脸惭愧,在车上施礼道:“外臣先前有所隐瞒,其实,我名为卜商,字子夏,出身临漳学宫,乃是赵国君侯之臣,今赵侯奉天子之命伐齐,特派我来向杞君借道!”
  PS:新泰等地出土的杞国青铜器铭文上有“杞伯每亡”的标记,可以证明杞国爵位曾为伯。此外“地圆说”在中国很早就被提及,但大多数人的认识依然是天圆地方。


第1101章 不绝如缕
  PS:陈恒东遁走的应该是邶殿邑,而不是高密,在此更正。
  外面万余大军围城,城内却仅有千余守卒,而且城垣低矮,甲兵劣钝。杞维倒是有自知之明,他乖乖地听从了子夏的“请求”,打开城门,同意鲁军的“借道”,并愿意无偿提供赵军十日的口粮——杞国的总人口不到三万,再多的话他也拿不出来。
  这之后,杞维将一切事务都交给淳于城的大夫们处理,自己跑回简陋的宫室里生闷气去了。他生气的不是子夏为赵侯来杞国探路的意图,而是气他不愿意说实话,未曾把自己当做朋友。
  子夏也是位君子,见杞维如此,心有惭愧,在他的斡旋下,这支鲁军总算是照顾了杞国,大军没有进入淳于城,而是在外驻扎。他们在休憩一夜后便前往缘陵,只留下少数人随子夏看护后路,统筹粮草。
  正如子夏所言,他们这次行经杞国,的确是为了借道而来。这支军队的统帅是在赵吴战争里立下大功的冉求,在前年淮泗地区的战争结束后,冉求便被调到东鲁,配合驻守莒城的国、高、晏三家反攻琅琊。
  投靠齐国的莒子在国内没什么号召力,大夫们宁可投靠赵国也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发疯。进攻很顺利,在夺回琅琊,解救琅琊山上已经当了快一年野人的徐承和水军将士后,冉求又奉命在莒国驻扎,在赵国伐齐的战争里,作为东线统帅,麾下除了东鲁一个军外,还有晏氏、鲍氏的家兵。
  齐国在其东境也有几段长城,一直从穆陵关延伸到即墨城,然而冉求早就看出来了,这段长城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杞国。
  齐国在即墨城和穆陵关都驻扎重兵,唯独杞国是个空白区,子夏以游士身份入杞国探访,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掘开一段长城,沿着潍水进入淳于,再深入齐国腹地,就成了东线的既定战略。
  如今战略已经完成了一半,不过对于主帅冉求,以及许多鲁国人而言,他们对于脚下的杞国,一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当年杞国弱小,夹在齐国、鲁国之间,经常受到侵扰,历史上鲁国就多次借口杞君不敬,多次攻打杞国,侵占杞国田地。杞国为求自保,便和晋国结盟,杞隐公做成了一次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将女儿送给晋悼公为妾,结果就生下了晋平公。
  这下杞国就相当于抱上了一个大腿,等到晋平公长大后,拗不过老妈的耳旁风,决定扶持杞国,帮助他们把都城迁回淳于。非但如此,晋还为杞国向鲁国讨要杞田,鲁国被迫答应。
  可暗地里上,鲁人对于晋国过分偏袒杞国十分愤怒,他们愤愤不平地说道:“杞国,是夏朝的后代,而用夷礼。鲁国,是周公的后代,而与晋国同姓。如今晋国不担心周室的衰微,反而保护夏朝的残馀,真是岂有此理!把杞国全部送给鲁国还差不多,岂能损害鲁国利益而肥杞!”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十年,两代人的时间,然而有些根深蒂固的地域性格是难以扭转的。在冉求等鲁国士人心目中,现如今鲁国既然已经和赵车同轨书同文,几乎合为一体,那就应该把当年晋国没有做的事情做掉,将杞国的城邑并入鲁国疆域!至于杞人,把他们迁到某个穷乡僻壤继续祭祀夏后氏社稷即可。
  不过这些话尚在冉求肚子里,没有轻易说出来。上一次因为司马子牛的死,导致冉求情绪激动多说了一些对于南子和天道教的是非,这间接导致赵无恤将宋国分割,让乐氏驻守彭城,如今两年过去了,宋国依旧是东西分治的状态。
  冉求很有分寸,对君臣关系十分敏感,他知道,有些话要看准时机来说才行,而且他也不能确定,此战若能一举破齐,赵侯会如何对待齐、鲁、杞,乃至于莒国。
  这东方的形势,依然未明啊……
  但有一点冉求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是哪一国,战后如何被分割,延续也好,灭亡也好,新生也好,大家都必须老老实实呆在赵侯划定的新秩序之下!
  就这样,在七月初时,冉求让鲍息率领他的家兵数千人拖住穆陵关齐军,让晏圉带着数千人进攻齐国东方重镇即墨,他自己则带着主力,利用杞国这处空白,一路北上,深入齐国腹地,饮马潍河下游,也就是后世的潍坊。
  抵达此处后,冉求距离他的战略目标已经很近了。
  邶殿,这就是冉求即将进攻的地方!
  ……
  邶殿,也就是后世的山东昌邑,这里原本是东夷莱夷的地盘,在两百年前,齐庄公征服此处后,开始设立邶殿,经过两个世纪的发展,这里已经开发得不错,被齐国作为东方的别都,拥有一片繁荣的城邑群,人口近十万,煮盐业和渔业都很发达,是胶西的核心地带。
  除了经济发达外,此地还南亘潍河,北枕少海,山川襟带,屏蔽东西,是连接临淄和东莱的要地,所以赵无恤才在制定战略时,让东线的冉求以此作为进军终点。
  只可惜,冉求还是来的晚了那么几天,在兵临邶殿后他才得知,就在数日前,陈恒已经从临淄带着数千人来到邶殿,却未作太多停顿,留下一些兵卒断后后,便渡过潍水、胶莱河继续东去了。
  “这陈恒真是比狐狸还狡猾,更长着一只犬马般的鼻子。”冉求知道陈恒是君上最难缠的敌人,倒不是因为他强大,而是锲而不舍地与赵侯作对,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窃国大盗的缘故?
  若能将陈恒杀死或擒拿,必然是大功一件,这次又让他跑了,冉求不免有些遗憾。
  不过他还是截住了陈恒的尾巴,后方有陈氏族人陈豹带着一批贵族和百姓过来,便被鲁军阻拦,不得前进,如此一来,齐国便被割裂为东西两段了。
  冉求谨慎,没有贸然渡过潍水去追击陈恒,东莱地区丘陵密布,不熟悉地形交通的话很容易吃亏。他的任务就是攻克邶殿,扼死东莱,然后向西与赵无恤汇合。
  七月上旬,经过近十天的鏖战后,人心惶惶的邶殿终于被攻克,冉求留下千余人驻留此地后,便带着主力向西进发,七月十五日,济南、长城、胶西三支军队完成会师,除了都城和东莱,齐国其余地区均已被赵鲁军队攻克。
  就这样,近十万大军包围了临淄,齐国的社稷,陈氏的存亡,不绝如缕!


第1102章 有妫之后
  七月上旬,临淄黑云压城。
  当赵军从济南赶来、鲁军左右二军分别从马陉、邶殿抵达,三军十万人合围临淄,才发现临淄的防御并不严密,城墙上虽然站了不少人,武器装备也都很精良,但一股绝望的气氛在他们中间弥漫。
  原来,在心理上唯一的防线长城被赵军轻松越过,又经过济南的大败后,齐国人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之所以还能站到城墙上拿起武器,完全是因为陈氏之泽仍在,而陈氏家主陈乞未死。
  这位将齐国公室公族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奸雄,只要他还活着,临淄就不会从内部内攻陷。
  但赵军却一点都不客气,在赵无恤的一声令下后,中军战车营数十台少梁砲怒吼着开始向城头倾泄着怒火,将一块块上百斤重的巨石砸向城墙。石块与土墙相碰,一时间碎屑纷飞,就连整个城楼都随之一阵抖动。
  齐人只能紧躲在墙根,面对威力巨大的投石机,盾牌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在守城的将士不多,分散开来没有出现拥挤的情况,但是砸中城墙的石块依旧给了守城将士重重一击。
  飞舞的碎石无情的击打在身上,痛得他们一阵抽搐,但却压根不敢挪动,这些漫天的石块让他们感觉到了无尽的恐惧,傻子都知道,只要离开了城墙的保护,瞬间就会被砸成碎片。
  齐人不由大骇,赵军的利器少梁砲,今日一见威力比传说中的还要恐怖,这么恐怖的东西用人力根本无法相抗,他们顿时一愁莫展。
  稷门的城楼在石块的无情重击之下发出阵阵惨嚎,此刻就如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危机四伏。上面的人都心想: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与之相反,城外,赵军阵列中发出阵阵欢呼,投石机巨大的威力鼓舞起了全体将士的士气,让他们充满信心。随即,低沉的战鼓声响遍战场。
  “杀!”随着中军令旗挥动,战旗狂舞,从城头望去,可见赵鲁军阵中五彩斑斓的旌旗掀起了层层波浪,蔚为壮观。随后,先是一旅,再到一师,随即整个三军都欢呼应喝,天地之间,一片杀声,无数条铜铁与皮革组成的洪流涌向临淄。
  在猛烈攻击下,危城摇摇欲坠,而本应该掌控全局的陈氏家主陈乞,此刻正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身边只有一个名叫陈曦的小宗子弟伺候。
  ……
  城头陷入鏖战,而临淄城内,也是一片惶恐。
  赵军有十万大军,临淄也有十万居民,但里面能够拿起武器为陈氏而战的,尚不到十分之一,其余人如大夫、官吏、商贾、屠狗辈、娼妓,大多数人都躲回了自己的居室里瑟瑟发抖,陈氏那些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收买人心手段,还不至于让他们卖掉自己的命。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节里,陈曦同样惙惙不安。他是陈氏家老的儿子,在济南大败后,陈氏的嗣子陈恒已经奉命带着全族向东转移,但家主陈乞却执意与临淄共存亡,既然主君有死志,陈氏的家老自然也要一同赴死。因为父亲的缘故,陈曦只能被迫留下,在父亲率领家兵在外御敌时,他便要留在家主身旁侍候。
  该跑的人已经跑光了,忠心护主的人则带着武器去了外面,所以这百步之内,除了几个在门边巡逻的家兵外,整个内堂空寂无人。陈曦若是凝神聆听,便能听到远处战斗的声音,漫长的距离,屋舍的墙壁几乎将它们隔绝,但若仔细倾听,其实一直都在:号角的低吟,投石机的甩动和撞击,墙垣碎裂,无数箭矢在城头飞舞,云梯搭在城墙上的碰撞,甲盾撞击的噼啪作响……这一切之下,是活人濒死的呼号。
  这些响动吵醒了病榻上的陈卿,他睁开眼睛,虚弱地在被褥下蠕动,虽然精神不济,但声音却依然很清明。
  “赵军入城了么?”
  陈曦咽了下口水,答道:“禀家主,还没有。”
  “纵然没有,也快了……”陈乞大口大口呼吸,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打量着这个在最后关头陪在他身边的小宗子弟,问道:“汝叫陈曦?家老之子?平公(齐景公)四十年生人?”
  “唯。”陈曦为家主的记忆的惊讶,也有些受宠若惊。
  在他搀扶下,陈乞艰难地起身,他已经瘦弱得皮包骨头,陈曦感觉自己手里几乎没有重量。
  “汝既然是陈氏子弟,应当知道,我陈氏从何而来?”
  “知道,先祖乃是陈公子,从陈国来。”
  陈乞嘿然:“不错,从陈敬仲子传到我,已经六代人了,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但还有一件事,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与一则神秘预言相关,陈完是陈厉公的儿子,他诞生之时周太史恰好来到陈国,并用《周易》对陈完的命运做了占卜预言:占得的《观》卦变成《否》卦,这就叫做“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大吉之兆,贵不可言,陈国的妫姓的社稷恐怕会有所转移,但不应在这里,而应在别国,不应在此子身上,而在他的子孙……
  “陈敬仲子因为躲避陈国内乱来到齐国后,为齐桓公所用,但仍然居于国、高、管、鲍之下,只是作为一个小小工正,下大夫,不值一提。然而在他与公族懿氏联姻时,占卜吉凶,又得到一卦……”
  陈乞略为停顿后,便幽幽地唱起了那个谶言:“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陈氏的历史,他历历在目。
  陈完之后,陈氏一直不温不火地发展着,到了第五世,恰逢陈国第一次灭亡,而齐国发生了崔庆之乱,陈乞的父亲陈无宇立下大功,遂成为卿族,得到了大片封地,也是从那时候起,陈氏重新注意到了祖先留下的预言,并第一次产生了“代齐”的念头……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这个预言,吾父已经实现了。陈氏已经在姜姓齐国发展壮大,比南方的陈国更加兴旺……”陈乞悲哀地说道:“按理说,这个谶言应该准确的,接下来,就应该是八世之后,莫之与京了。”
  若是将他那短命的哥哥陈武子算上,到他儿子陈恒当政时,陈氏正好八世!陈乞也曾激动莫名,只以为那个古老的预言,就要在下一代人身上应验了。
  他这一生的忍辱负重,诡计百出,权谋机变,收买人心,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大削弱姜姓公室公族,翦除他们的羽翼,为儿子陈恒未来实现预言,取得齐国政权做准备么?
  然而这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预言落空了,陈氏的确顺利夺取了国内政权,但他们的兴盛也跟齐国的国运一起走到了尽头……
  灯枯油尽之际,陈乞不由愤怒地质问苍天,预言,为何不准确?
  一阵空洞的隆隆声在临淄上方回响,这是来自云层里的闷雷,似乎在回答陈乞的疑问。
  “赵无恤……”
  陈曦听到家主在用最后的力气咬牙切齿地诅咒道:“都是因为赵无恤!是他横空出世,夺了陈氏的族运,按理来说,成功窃国为诸侯的,应该是我家才对!”


第1103章 可怜焦土
  ……
  临淄城头,城下如雨般密集的弩矢呼啸而来,利箭穿透一些试图反击的齐人身躯,薄薄的皮甲和布衣根本挡不住蹶张劲弩的攒射,插满利箭的身躯轰然倒地,在双方的远程交锋里,赵鲁军队完全占据了上风。
  先用投石机打击了敌人士气,又在箭矢的掩护下,赵军利用漆黑的夜色掩护抢填护城河,填壕车、轒輼被推至护城河沿,巨大的挡板竖了起来,挡板之上蒙着厚厚的生牛皮,能阻挡城头射下的箭矢,数万民夫在大军的防护之下不知疲倦的搬运着装满沙石的大麻袋丢入淄水、系水环绕的护城河中。
  次日天明时,一段数百步宽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平,一大早,密密麻麻的战阵再度压了上来,黑盔黑甲,长矛硬戟,全副武装的步卒踏着鼓点迈出沉稳的步伐,一架架云梯,一台台冲车在悍卒的推动下冲向临淄。在漫天鼓声的指挥下,赵军重新开始攻城。
  “嗒,嗒……”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无数架云梯架到了城墙上,无数兵卒沿着云梯向上攀爬,乘着齐人还没从箭雨里缓过神来的瞬间,一鼓作气登上了城头,开始与其鏖战,在经过半个时辰的交锋后,城头上本来就没有战心的齐人顿时溃不成军,连连喊道:“吾等投降,吾等投降”。
  与此同时,蒙着生牛皮的巨型冲车开始无情的冲撞城门。
  一个时辰的激战过去了,随着稷门宣布告破,临淄已经趋近于陷落了。
  而在城中潜藏多日的国、高、鲍、晏四家党羽见状,乘机从暗处出来,公开活动。他们在城内与陈氏之党巷战,争夺其他城门的控制权。
  ……
  “家主,家父已经战死于稷门城头之上……赵军已在叛党相迎下,开始控制南部的城墙、城门。”陈氏府邸,陈曦听家兵在耳边说了几句后,红着眼睛向陈乞汇报了这一情况。
  “这是迟早的事,迟早的事……”陈乞形容枯槁,已是处于弥留之际,瞧这样子,他甚至都撑不到赵军杀入内城,攻入府邸内。
  他惨笑了几声,随即问道:“我让汝等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陈曦心中一颤:“已准备妥当!家主,难道真的要……”
  “必须如此!”陈乞说道,他满腔皆是对赵无恤的愤恨,恨他夺了陈氏的族运,恨他坏了自己家的好事,他的内心充满不甘,若是年轻十岁二十岁,现在带着陈氏退往东莱的就不是陈恒而是他陈乞了,他一定会再与赵无恤进行角逐的,即使自己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士”。
  但陈乞虽然知道陈氏必败,却自认为依然有掀翻棋盘的能力。
  想到这,他开怀大笑起来。
  “赵无恤断了陈氏的族运,让我家得不到临淄,得不到齐国,但陈氏得不到的东西,他也休想轻易得到!汝等速速去各处堆放柴草、油脂的地方点火,余要叫让这座十万人的大城化作一片火海。烧啊!烧啊!即便不能列为诸侯,老朽也要拉着赵军和国、高之党共赴黄泉!把临淄变为一片焦土,让赵无恤一无所获!”
  言罢,这位本应光大陈氏,窃取政权的卿士,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了。陈乞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也将于这一年死去,但死后却是作为田氏齐国的奠基之君,在宗庙里世代血食祭祀……
  ……
  在国、高、晏、鲍党羽的相迎下入攻入临淄后,赵军面对的是一座完全陷入混乱的都邑。
  秩序已经完全离这座大城而去,乱兵在城内劫掠,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无主的犬马在街道上狂奔——它们在害怕后方燃起的火焰!
  大火是从陈氏府邸开始点燃的,陈乞死了也不想让赵军安生,竟使出了一招绝户计,他让人在陈氏府邸和各个要害位置都堆放了柴火和油脂。陈乞一死,悲愤绝望的陈氏家兵开始四处点燃火堆,一时间,临淄上空浓烟密布,火焰占满视野。
  赵无恤在亲卫保护下,登上稷门城墙朝城内眺望,却见整个临淄大城全城烈焰腾空,一片火海。此时正赶上狂风大作,火势更加猛烈,临淄大城里的官署、市井、里闾皆受到了波及,火逐风飞,烟焰满天,最后,连姜姓公室所在的临淄小城也沾上了呼呼的火苗,好在赵军已经先行进入了这里,并将其扑灭。
  但之前进入临淄大城的赵卒开始骂骂咧咧地退回来,里面火实在太大,临淄城内已经乱成一团,火焰声、房屋倒塌声、百姓的奔跑和尖叫声夹杂在一起,犹如一个沸鼎。
  是夜,赵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因为救火工具不足,临淄能烧的东西又太多,根本无法扑灭火焰。成百上千的火宅彻夜燃烧,照亮了漆黑的夜,红色或橙黄的火焰犹如花束,盛开在夜空中,彼此竞争绽放,仿佛要将一切统统焚毁。
  大火直到第二天降雨后才停歇,大半个临淄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烟柱冉冉升起,遮蔽日月星辰。
  等到了中午时分,烟雾逐渐散去,眼看曾经的临淄三百闾被毁灭了大半,昔日繁荣景象,成了现在的焦黑鬼蜮,冉求气得不行,忍不住骂起陈氏来。
  “当年平阴之战后诸侯伐齐,进围临淄,也只不过是放火焚烧雍门外城及申门外的竹木,还有一部分城外建筑而已,此举已经深受君子诟病。然而陈氏更为阴狠,其身为齐卿,也是临淄不少百姓的主君,竟不顾十万人死活而焚城,只可惜陈乞老贼的尸体也化为灰烬,不然真该挂起来好好鞭打鞭打!”
  一贯谦和的冉求都气成这样,其余众将同样在为临淄的惨状而动容,同时也十分懊恼。他们追随赵无恤进攻临淄时,可没少听说临淄的繁华,比如说临淄人富裕而生活充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踘者。全临淄七座城门,各门道都有东西、南北干道连接,宽可并列六辆兵车同时行驶,在道路和市井里,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而且不管想买什么,基本都能买到,最繁荣的盐市和鱼市,交易量极大,好的话几乎能日进斗金……
  然而现在,到处都是冒着残烟的废墟,连几处府库都被烧了,想来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物品,对一心谋富贵的人来说,这场仗算是白打了。
  临淄人也没了昔日的家敦而富,志高而扬,而是垂头丧气,或哭葬身火海亲人,或对着一无所有的家呆若木鸡。
  赵无恤也嗟叹不已,陈乞这把火当真狠辣,不但将陈氏那未能如愿的宏图大业与阴谋狡诈化为了漫天尘埃。还将齐太公、齐桓公、管仲、晏婴等人六百年来营建临淄城所耗费的心血烧了个干净,同时给赵军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光是复建临淄,就是一个浩大无比的工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陈乞却是料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他把整个临淄都烧没了,寡人也能将坏事变为于我有利的好事……”
  言罢,赵无恤也不透露他要如何把临淄“废物利用”,而是先让兵卒在城内重建秩序,扑灭可能会复燃的残火。同时还在齐人中大肆宣扬陈氏焚城之举,让这个家族的名声一败涂地,整个赵军控制区内人人皆可协助追捕陈氏族人,得一活人赏两千钱,首级千钱。
  这下一来,陈氏一族就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赵无恤真的感谢陈乞,若是他最后一刻还不忘收买人心,面对十万人口里潜藏着的陈氏之党,可够赵军甄别的。
  随后,他便带着羽林卫,朝尚且完好的临淄小城,也就是齐国宫城走去。
  因为不知是凑巧还是陈乞故意为之,这场大火之下,齐国的主母燕姬,齐侯孺子,以及齐侯的生母芮子,竟然都侥幸生还,如此一来,赵无恤手上,就又多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
  临淄小城衔筑在大城的西南方,其东北部伸进大城的西南隅,南北四里余,东西近三里。赵无恤抵达此处后,发现这里地势略高,遍植翠柏,挺拔蔽日,而在林木之间,则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台。
  所谓高台,便是夯筑高数十米或十几米的土台若干座,上面建造殿堂屋宇。高台具有雄伟壮观、防洪防潮、空气清新的优点,故得到齐国公室的青睐,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所以这下看去,临淄宫城内如同金字塔一般屹立着无数高台建筑,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方目望去蔚为壮观。
  鲍息毕恭毕敬地对赵无恤介绍说,历代齐侯喜欢登高远眺,所以最爱修筑高台,比如齐桓公就修过桓公台,到了齐平公(齐景公)时,筑台更是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平公筑路寝之台,三年未息;又为长床之役,二年未息;又为邹之长涂。”
  短短几十年里,什么路寝之台、遄台、梧台等,常常一座台刚修好又要起另一座。而其中尤其以路寝之台和遄台最为高端,高十余丈。遄台是齐国主要宴会的举办地,昔日齐侯杵臼曾经在这里多次与晏婴问对,而且到了后世,这里又称为齐国战马集结之处,齐威王与田忌赛马之地。
  看着眼前这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台阁,赵无恤却不由感叹道:“其实最该被烧掉的,是这里。”
  高台和各种道路一起修缮,是每年齐国最大的财政支出,齐国公室还把修筑华丽的宫室台榭,作为促进消费、调整经济发展的一种重要手段,“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管子·事语》)。然而在赵无恤看来,即便要以基础建设拉动经济发展,修路修渠也好过修宫室,齐侯杵臼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来为自己享乐买单,是昏君举动。
  之后陈氏把修高台的钱粮用于修长城,虽然人民苦痛了些,但仍然不及杵臼的横征暴敛,这就是陈氏略施小计就能收买齐国人心的原因。
  绕过遄台后,便是众高台里最为高大宏伟的“路寝之台”,为了避火,燕姬、齐侯都逃到了这里,如今已被赵军控制。
  无恤登台后,先拜见了齐国的主母燕姬,齐侯杵臼的元配夫人。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妇身体倒是硬朗,只是城中起火时受了些惊吓。燕国是赵国的盟友,也参与了五国伐齐之战,他恳求赵无恤在打下临淄后,能让燕人将燕姬带回去。
  所以赵无恤也没为难这个总是想要唾自己的老妇人,让她继续住回宫室里,等待燕国使者来接,离家数十年还能归去,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只是北燕苦寒,也不知道她能撑多久。
  这之后,他又让人将齐侯及其母亲芮子带上来。
  ……
  齐侯名为晏,小名孺子,冲龄继位,现在也已经十三四岁了,但他没有穿戴诸侯的衣冠,而是一身素白的单衣,此子被陈氏架空了十年,是个胆小的,紧跟在其母背后,面对征服者的审视战战兢兢,不敢直视赵无恤的眼睛。
  倒是他的母亲芮子非同一般,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如飘絮般,却努力用身子挡在齐侯身前,靠近赵无恤后,还突然拉着齐侯扑在地下,口称:“未亡人及孺子见过赵侯。”
  “寡人岂敢受大国诸侯稽首之礼?”话虽如此,赵无恤却只是微微抬手,让人将这对孤儿寡母扶起来。
  芮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悄悄地打量赵无恤。她当年也是齐侯杵臼的宠妾,虽然身份低微,却因为生下了儿子而备受尊崇。先君的驾崩,对于她来说是头上的天塌了,好在还有儿子可以牵挂,才没有殉葬。而今日临淄城破,飞来横祸,更是如同地面裂开一道无底的深渊,要将她和儿子一起吞噬!
  赵侯曾经腰斩阳生,还杀了宋公纠等不知多少大国小邦的诸侯,简直是一个诸侯的刽子手,其心狠手辣,芮子早有耳闻,但今日却发现其外表似乎没那么凶恶,一时间,芮子心中又生出了一丝希望来。
  多年以来在宫中生存的经验教会了她许多东西,于是芮子立刻拉着儿子,哭哭啼啼地说道:“国政都是陈氏控制,妾与子只是孤儿寡母,素来无害赵国,不知赵侯要将吾等如何处置?”
  但见她两行清泪挂于颊边,犹如草上的露珠,似坠非坠,更显得楚楚可怜,众羽林卫也不由动容,赵无恤也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似怜似哀。
  见状,她便试探性地向前靠近,有意无意地挺起了鼓鼓的胸脯。
  “吾子年幼,还望赵侯能饶其性命,至于妾……”
  芮子只穿一件普通的浅绿色的宫装,唯一袭白练系腰,更显得腰肢纤细;头上无饰,更显青丝如云,光可鉴人。这一身装扮,加上保养得当,却更显得她娇怯可人,浑不似已经生育一子的三旬妇人,这举止之中,竟带着一丝意图勾引的妩媚……
  “只要能放过吾子,妾任凭君侯发落……”


第1104章 人生最大的乐趣
  赵无恤睁开眼,发现外面明媚的阳光流淌一地,而屋内的乱相,也呈现在他眼前。
  这里是路寝之台上,齐侯的寝宫内,地上满是胡乱扔着的云衫、珠履、弁冠、玄衣乃至于女人的亵衣。而宽大的床榻上是洁白的云幔,上面绣着交龙纹饰,薄薄的蚕丝被褥下,有一具玉体横陈……
  翻过身,看着枕旁的丰腴玉臂,芮子依然在沉睡,只是眼角还有些泪珠。
  赵无恤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不由有些懊恼,不是恼别的,而是恼自己竟然没有抑制住欲望,昨日的他,实在是玩的有些过火了。
  昨天临淄陷落,赵无恤志得意满地进入齐宫,齐侯杵臼的遗孀芮子为求儿子不遭杀戮,跑到赵无恤跟前求饶。
  此女当然比不上季嬴国色天香,比不了西施花容月貌,甚至连身材也比孔姣逊色几分,妩媚之情也不如南子。但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昔日也是齐侯宠妾,样貌自然是不差的,加上打扮得体,更能引人注目。
  她曾经的高贵姿态,荡然无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肩头耸动,细细的啜泣,无恤居高临下一眼扫过去,便能瞥见那波动起伏的胸脯。芮子年纪只是比赵无恤略小,只是早早生育,儿子都十多岁了,故而身材丰腴,入眼莹白肥腻,如见聚雪。而那头顶如云的青丝,盘起妇人样式的发髻,更显成熟,在靠近赵无恤抱着他的腿求情时,一股缭绕的熟女体香,隐约入鼻,如同烂熟的水果。
  见此情形,也许是几个月在外征战未近女色,曾经两次抵制住西施献身的赵无恤却有点忍不住了,欲望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眼前的女子,是齐侯杵臼那死鬼的宠妾,是他的未亡人,更是现任齐侯的母亲,然而却如同一只羔羊般匍匐于身下待宰,而赵无恤高高在上!
  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但这冲动驱使着他,要他提枪驰骋。
  是夜,赵侯夜宿齐侯龙床,给死去多年的齐侯杵臼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若是那老头泉下有知,只怕要气得七窍生烟吧……
  整个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之,只是赵无恤此生从未如此癫狂过。
  芮子虽然主动引诱,但明显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又羞又怕时,她惊叫,喘息,扭动,可她的每一次反抗只会令赵侯感到更加强烈的刺激。
  她是人妻、人母、未亡人,每一层身份都让赵侯兴奋一分,也不加怜惜,而是拼命在她的身上肆意释放压力,动作粗暴,不容置疑。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半夜,在征服齐国后,赵侯又继续征服了小齐侯的母亲。
  次日醒来回味昨夜,赵无恤懊恼之余,竟也有几分回味。
  他明白了曹孟德为何嗜好人妻了,这的确是与众不同的滋味……
  不过赵无恤依然十分警觉,他可不想和曹操一样,因女色而误事,以至于宛城大败,子侄猛将战死。
  ……
  芮子其实一早就醒了,但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装作继续熟睡。
  直到身侧赵侯穿衣下榻,直到门扉打开又合上,她才敢睁开眼睛,略动一动,只觉得百骸无力,回想到昨夜的事,泪水顿时打湿了枕席。
  不仅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作为寡母只能献身以求自保,也哭昨夜到了后半程时自己的失态,那羞人的模样,肯定都叫赵侯看在眼里了……
  她嫁进齐宫之时,齐侯杵臼已是六旬老人了,年长体衰,一年与芮子仅有的三四回床笫之事,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白花花的胡子,佝偻的身体,看一眼就觉得窥见了死亡的老年斑,芮子心里厌恶极了。但她身为妾室,也只是默默承受,尽人妻之责罢了。等到生下齐孺子后,齐侯杵臼已是半截身子入土,逗弄幼子还累得不行,这事便更是绝迹了。
  所以她十多年来,先是守活寡,然后是真的守寡,根本不太知道其中滋味。直到昨夜,赵无恤在当年齐侯的龙榻边红烛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彻夜驰骋,她才始知闺房之乐,竟可以一乐如斯,最初还有抗拒,但春到浓处,也忍不住婉转娇啼起来。
  昨天晚上是几回呢?芮子红着脸想了想,好像是折腾了三回,赵侯才算放过自己。
  就这么躺了许久,她才总算撑起身子,看着外面艳阳高照的天气,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又羞又怕。
  羞的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儿子,怕的是赵无恤将她吃到嘴后会不讲信用,依然要残害晏孺子……
  殊不知,在寝宫之外,赵无恤也在承受昨日办下荒唐的后果。
  ……
  “君上昨日真是志得意满,忘乎所以啊!”
  高柴面色不豫地站在赵无恤面前,他虽然保持着臣子的谦谨姿态,但脸上却横眉怒目,嘴里也一点都不客气。
  高柴是孔门弟子,在数年前的卫国之乱里和子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他投靠了赵无恤,在卫国担任理官,从此平步青云,一路升迁。这次赵、鲁、卫、燕、邹五国伐齐,因为高柴是齐国人,熟悉临淄情形,便把他带上了,跟在赵侯身边随时参赞。
  孰料攻入临淄的第一天,赵侯竟办了一件荒唐事——他居然公然抱着齐侯孺子的母亲夜宿齐侯君榻!
  高柴当时就在路寝之台,闻讯后大惊失色,便要进去阻止,被赵广德拦下好说歹说,才忍到了第二天。
  这会赵无恤穿戴好衣冠出来时,顿时就被守株待兔的高柴拦住了。
  “君上一向谨慎,但昨日之事,实在是太不慎重了!”
  高柴说着说着越靠越近,唾沫星子都喷到赵无恤脸上了。
  赵无恤没想到,自己成为诸侯之前如履薄冰,立国之后也素来谨慎,一心一意扑在国事上,连妾室都只纳了一名,却有一天会被臣子以他好色为名强颜进谏……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他被欲望冲了头在先,此时被高柴强谏,顿时脸色微红。
  他的堂弟赵广德在旁边做和事佬,不以为然地对高柴说道:“子羔说的太过言重了吧,当年楚文王破息国,见息媯美貌,便纳之为夫人,君上垂怜芮子,让她侍候起居,她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高柴也不管赵广德身份多高,也不理他,只是冷笑着问道:“破其邦国,淫其妻妾,君上也如此这样做对么?”
  赵无恤先是沉默了一会,他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一句话:
  人生最大的幸福在胜利之中:征服你的敌人,追逐他们,夺取他们的财产,使他们的爱人流泪,骑他们的马,拥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
  经过昨夜之事,赵无恤算是明白铁木真这句话的真谛了。但是这是春秋,他是文明之邦的君侯,而不是只知道烧杀抢掠的野蛮部落酋长。若是不想麾下臣子们炸锅,面对高柴的质问,他就必须表明自己知错,并虚心纳谏的态度来。
  他仰天长叹道:“寡人是欠缺考虑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见赵侯没有死不认错,或者一黑脸拒绝自己的进谏,高柴的火气也消了不少,他诚恳地说道:“君上能够知道此事不妥便好,臣还有几句逆耳忠言,不知君上可愿意听我说完?”
  你不说完能放我走么?赵无恤只能站在大太阳下,硬着头皮听高柴喷唾沫星子。
  “此事说小也小,只是君上亲近女色忘乎所以而已,但此事必须节制。当年晋平公生病,秦国的医和来给他治病,就说他得了女蛊之病,是亲近女人太多的缘故。多则伤身,所以君上必须加以注意,像这样次日近午才起身,实在不可,身为一国之君,亲近夫人和妾室以外的女人,更是不该。”
  女色这东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斗志,让人变得如醉如痴,但赵无恤腹诽说自己其实挺节制的,这么多年不就只有这么一次荒唐么,而且之前与南子偷情的次数更是海了去了,不过他只能点头:“子羔说的有道理,寡人谨记。”
  高柴再拜,抬起头来时脸色却猛地严肃了起来:“说完小的,臣可要说大的影响了,此事,关系到此番赵国入齐顺利与否!”
  他指着依旧冒着残烟的临淄大城说道:“临淄才遭遇大火,民生凋敝,死者无数,君上却不想着安抚他们,重建秩序,反倒宿路寝之台,淫齐侯之母。一方面,这是罔顾人伦的荒唐事,若是传出去,君上如何给赵国百姓建立一个有德之君的榜样?另一方面,这是欺凌齐人,如今临淄初定,陈氏未亡,君上难道就不怕有谁听闻此事后,大肆宣扬,激起齐人公愤,继续跟赵国作对?”
  赵无恤点了点头,没错,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的确也是件麻烦事,说不好会在齐地掀起一阵接一阵的反抗。
  今天这件事,叫他深刻明白了“君侯无私事”的道理。他既然得到高位,享受着一呼百应的尊荣,统治着五千里江山,数百万百姓,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可恣意妄为。
  赵无恤虽然承认自己做了错事,但高柴依然不肯轻易放过他,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道:“且不说以上种种危害,臣更在意的,是害怕君上小霸即安,生出了懈怠肆意之心啊!”
  高柴言罢,赵无恤才出了一头的冷汗,给齐侯杵臼戴绿帽子的得意之心也没了。
  是啊,早在三年前,他就曾经对季嬴说过,他最大的敌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国,甚至都不是这世间的旧礼残余,而是名为欲望的东西……
  然而只过了三年,随着夫差的大败而归,随着最烦的敌人齐国也被征服,赵无恤的确心生懈怠,欲望也收不住了,这次的事,只是提前将这种心态暴露出来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的确需要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大意,而谏官,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于是赵无恤郑重地向高柴施礼,又解下自己的一枚贴身玉佩递给他,随即动容地对赵广德等人说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人无完人,寡人也不例外,但只要有子羔这一面镜子在,寡人就可以随时知道自己的过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
  高柴进谏完毕,心满意足地走了,赵无恤让他去替自己安抚临淄齐人,与国、高、鲍、晏等氏族合作,处理好赈济和救灾的事项,不能让临淄爆发瘟疫和饥荒。
  站在路寝之台上,看着高柴远去的背影,赵无恤久久未语,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最后还是赵广德轻咳一声,过来请示道:“君上,燕姬是要交给燕国人的,但这齐侯及其母……要如何处置?”
  赵广德的意思是,要不要因为赵无恤睡了芮子,就改变之前既定的处置方案。
  “对彼辈的处置不变。”赵无恤却冷冰冰地回应,一夜露水情在他心里,压根占不到分量。
  “先将她们安排在附近的柏寝,加派人手看管,待大军返回时,再以临淄残破为由,将孤儿寡母一起带到济南历下安置,晏孺子现在还是齐侯,仍有利用得到的地方。”
  “唯!”但赵广德又有几分犹豫,问道:“君上,赵国当真要放弃临淄?”
  他有些舍不得。
  “汝进军齐国时也看到了,越是往东,越是靠近临淄,齐人的反抗越是强烈。赵国能站稳脚跟的也就是济北、济南。故而对待临淄,迁其民,空其地才是最好的办法,陈氏这把火反倒帮了寡人。”
  赵无恤冷笑道:“陈乞老儿想留下一个大麻烦给寡人,他却棋差一着,没想到一个全须全尾的临淄才是最麻烦的,这种十万大城,外来者想要有效统治太难了,即便强占,也只能依靠当地人,最终还是会被齐国各氏族得到权力。正好借着火灾,把临淄人拆分迁徙到济南、济北、鲁国。这个烂摊子,等剿灭陈氏后,便交给国、高、鲍、晏四族来帮赵国收拾吧!就当是主人赏给狗的一根剩骨头!”
  等赵广德也离开后,赵无恤仍然在路寝之台上站了好久。
  日落时分,高墙上的云朵已经披上红霞,临淄虽然被烧了一半,但站在高台上看去,景色依然震撼人心。
  赵无恤听说过一件事,那就是当年建成路寝之台,齐侯杵臼居高临下,看着远处壮丽的临淄城,登时忘了劳累,许久之后才感叹道:“美哉宫室,我之将老,这堂堂皇皇的临淄,日后不知将被谁据有?”
  齐侯本是无意一说,然而,当时侍候在旁的晏子却说:“如君之言,陈氏将执齐国之政乎?”
  可现如今……
  将路寝之台踩在脚下,站在过去齐侯和晏婴站处的位置,赵无恤可以笑着告诉他们最终答案了:
  “美哉室,无恤将有此!”
  不仅是这台阁,连带齐侯杵臼那守寡的美妾,也已经是赵无恤的了,虽然承认一时冲动,也需要承担一定的后果,但赵无恤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
  他又呆了一会,直到太阳垂垂西落,才转身离开。
  如今,只剩下将东莱征服,将陈氏剿灭,整个齐国,就落入赵无恤的手掌心,任他分割了!


第1105章 半岛战争
  赵侯三年,亦齐侯孺子九年秋七月,随着临淄陷落,齐侯被生俘,这个海岱大国几乎已经被赵国完全控制,除了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东莱。
  东莱是一个半岛,在齐之东,故称之为东莱,这里方圆千里,占了齐国三分之一大小,同时也是最后被纳入齐国治下的一片土地,直到八十年前,统治这里的莱夷才被消灭。
  莱夷是颛顼氏的后代,东夷的一支,早在夏商时就常常与中原大邦为敌。姬周兴起后,自持根深叶茂的莱夷根本没将西周外邦放在眼里,当太公望被封在齐国,在营丘建立都城时,若非他彻夜兼程,营丘几乎被莱国所占。
  毕竟是才从流血漂橹的牧野之战里杀出来的四岳精锐,太公望将来与他争国的莱人击败于营丘城下,也从此开始了齐国和莱国长达五百年的恩怨。
  莱子把齐国看作外来的杂草,未作准备就过去滋扰,但殊不知齐国历代国君却将他们视为一块上好的肥肉,正享受着慢慢蚕食的乐趣。
  因为总是不敌齐国,莱国越来越小,到齐桓公称霸时,更是一连丢掉了潍河以西大部分土地,退至胶莱河以东,偏居于东部沿海一带,沦为齐的属邦。中原诸侯国会盟没有它的份,这样还时不时献上礼物提防着齐人随时随地的进攻掠夺。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在齐灵公继位时结束,齐军采取环绕莱都筑土为山的办法将莱都环环包围,步步收缩。公元前567年,莱都被攻破,之后莱共公死于逃亡的路上,最后的东夷大国就这样因落得个凄凉收场。
  如今八十年过去了,东莱几乎已经完全齐国化,莱夷与临淄的关系只是不同的方言区,加上少许习俗的不同而已。
  此地的归属几经辗转,如今算是陈氏独享的封地,临淄告破,陈乞死去时,他的嫡子陈恒已经带着大部分陈氏族人向东逃入东莱,作苟延残喘。
  对此,赵无恤给予了极大的重视。
  “这东莱半岛僻在东陲,三面距海,利擅鱼盐,是一片新兴的土地,有人口三四十万,以陈恒的能耐,凭借着潍水、胶莱河、海外岛屿之险要,也足以自固立国。”
  赵无恤细细回想,也许是窃国大盗之间的排斥,他与陈恒相看两厌。十多年来,陈恒处处与自己为难,虽然造不成大的损害,但总像一只难以拍打到的苍蝇般惹人心烦,何况在原本的历史上,这陈恒可是奠定田齐基础的枭雄,不容大意。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故而在将临淄及周边十万民众大多数强迁到济南、济北去就食的同时,无恤也派遣赵伊、冉求,以及国、高、鲍三家齐国世卿帅兵三万继续东进,又让已经占领即墨的晏圉、颜高部北上,希望能尽快征服东莱,消灭陈恒。
  “从西面强渡潍水、胶莱河,夺取夜邑,再破莱城、黄邑,而南面则从即墨出发,夺取棠邑,如此,则大半个东莱可以纳入掌中,陈氏只能慢慢向东退却。”
  赵无恤的计划倒是不错,然而这场半岛战争,打的并不顺利……
  ……
  因为东莱地区丘陵较多,联军进军缓慢。而陈恒或许也知道自己家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所以处处剧烈抵抗,双方几乎到了寸土必争的程度。
  陈恒已经得知临淄的大火和他父亲已死的消息,因为东莱消息闭塞,陈恒反倒反咬一口,散播说是赵无恤在攻破临淄后,为了夸耀他的赫赫武功,也为了强迫临淄人迁徙,竟然一把火将这座大城烧了!
  外加许多添油加醋的谣言,比如赵人要杀光莱地的男人,夺走他们的妻女,赵无恤要煮干少海的水,在齐国的土地上洒满盐粒,让这里永远荒芜下去……
  如此种种,倒是激发起了东莱人抵抗侵略者的士气,故而赵军进军十分困难。
  七月底,潍水、胶莱河一战,陈氏组织起来的死士疯狂地朝渡河的赵军冲锋。
  八月、九月,夜邑之战,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筑土山破城。
  十月,莱山、黄邑之战更是嬴得艰难,多亏了从南方棠邑打过来的晏圉、颜高加入合围,才顺利夺取。
  从七月下旬一直到十月末,陈氏整整顽抗了三个月之久。至此,大半个东莱已经被拿下,只剩下半岛最东部的少许地方依然在负隅顽抗。
  不过让人沮丧的是,在莱城里依旧没有发现陈恒的迹象,这个狡猾的世卿子弟深得“狡兔三窟”的真谛,每一次抵抗都不会亲自跑到前线,不管局势多么艰难,他总是留着后手。
  虽然已经破了莱城,收服大多数东莱齐人,但只要陈恒一天不死,这场战争就算不上结束。
  赵伊与冉求商量之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东进军。
  “莱城以东还有什么城邑么?”赵伊问陈氏的仇敌鲍息。
  “东面百余里,有腄邑(烟台),其海外有之罘山,岛上祭祀着日主;再往东两百里,有不夜邑,古有日夜出,见于东莱,故莱子立此城,以‘不夜’为名,那里是东莱的最东边,也是九州的最东角,全天下太阳升起最早的地方……”
  “这东莱真是大。”赵伊咬牙切齿,他有点明白赵侯为何只让自己和冉求带偏师进入,而不派大军进剿了,因为如此巨大且荒芜的半岛,根本供应不上大部队的口粮,这里丘陵纵横,山林密布,即便赵军入驻,也无法有效统治。
  不过好在他们就要走到尽头了,再怎么跑,陈恒也只能跑到不夜,绝无他处可走!
  然而赵伊料错了,陈恒终究没有跑到不夜去,他在腄邑就停下了脚步。
  大军将小小腄邑团团包围,破邑而入后,却没有发现陈恒的踪影,连那些一直跟着他逃窜的陈氏族人、死士,乃至于腄邑的数千居民也不见踪迹。
  赵伊等人不由大惊,冉求却若有所思,他又率军向北走了十里,抵达海边。
  时值初冬,大海尚未冰封,这正是天青海蓝的好天气,微微有风。
  在腄邑以北的海岸线上,充斥着不计其数的木质帆船、小舟、舢板,正随着轻风缓缓晃动。大者长达十丈,有桅杆和硬质的大帆,能载数百人,小者只丈余,仅能供一户人家容身。海浪轻轻拍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木船的船身上,溅出了满天白浪。
  “是齐国那消失不见的少海舟师……”
  冉求等人放眼望去,却见各船甲板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扶老携幼的百姓,也有短衣打扮的水手,皮肤都晒得黝黑,露出了结实的肌肉,显然是海边讨生活的渔民,他们双目垂泪地看着大陆,看着家乡哭泣不已。
  此外更有一些披甲的壮士,手中不是拎着戈矛就是持着剑戟,不断挥舞着,冲岸上的赵军叫嚣不已,他们在发泄,发泄自己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恐惧,但这些陈氏豢养多年的忠勇壮士依然相信,只要有家主在,就能为他们找到一条出路……
  “起风了……”瘦削的陈恒负手站于他的旗舰上,抬头看了看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陈氏旗帜,最后看了一眼生他养他的齐国海岸,以及望洋兴叹的赵军,面上无喜无悲,被逼到现在,他心里已经没有成败荣辱的概念了,只剩下父亲托付给自己责任——让陈氏延续下来!
  他毅然回首,举起手,大声命令道:“开船,北航!”
  千帆扬起,百舸争流,伴着海风徐徐向北驶去,远离故土,奔向未知的彼岸……
  《左史》:“公三年冬十月三十日,陈恒携五百壮士、八千百姓,于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


第1106章 浮海而去
  “军将,岛上没有发现陈氏遗孽!”
  这已经是回来传讯的第四队斥候了,赵伊黑着脸,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再度眺望之罘山,这处地处偏远,人烟稀少的海岛,心里憋满了怒气。
  在陈恒带着船队浮海而去后,赵伊、冉求和鲍息第一想到的,便是距离海岸最近的海岛“之罘”。
  之所以叫“之罘”,因为这里的地形极有特点,很像两个齐国篆字。之,是芝罘岛和大陆海岸之间曲折的海岸线,或者说画出了一个港湾,罘,则是海岸边的架子上晒着很多渔网,之罘二字合,字面上就是晒着渔网的曲折海岸线。
  这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五十余里,海岸线曲折,滩涂广阔,有几个天然港湾,可以让船队登岸。而且岛上丘陵起伏,树林密布,还有淡水和溪流,能让万人藏匿其中。
  所以陈恒率众逃到这里也并非没有可能。
  赵伊恨不得立刻上岛搜索,然而赵军的琅琊水师早已全军覆没,这次攻齐甚至都没舟师随行,腄邑的船只也被陈恒全部带走,一时间赵军无计可施。
  好在鲍息告诉他,之罘距离海岸线不远,其实不能算完全的海岛,因为每逢退潮,便会有一条长达近三里的狭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让人通行。只不过这条沙埂小路随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时隐时显,若是算错了时间,上面的人便会被海水吞噬。
  鲍息年轻时,曾经随齐景公来过此处,不但知道那条捷径,还记得上岛的时限。
  “平公(齐景公)喜欢遨游少海,曾带我来过之罘,在此设立了一个阳主的庙宇,当时陈恒也在随行之列,故而他知道可以上岛躲避。”
  在鲍息的指引下,赵伊亲自带着千余人登上岛屿,在空无一人的阳主庙宇处扎营。因为对这里不熟悉,他不敢大意,先向四方都派出了一百人的斥候去探索。从早上到下午,四支队伍才回到他们的营地,报告说岛上并未发现陈氏踪迹,只是抓到些许躲在岛上捕鱼为生的渔民。
  之罘岛上条件艰苦,很少有居民,那些岛夷甚至还不通齐国语言,什么都问不出来,赵伊只能放弃。他决定在岸边休息一夜,明日再让斥候深入岛上的山林,细细搜索,不过目前看来,找到陈恒的希望并不大……
  “陈恒带了七八千人,就算人都躲到山林里,船却是带不走的,但斥候沿着岛屿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船舶迹象,由此看来,陈恒只怕是没有来此……”
  鲍息一边说,一边坐在阳主庙宇外皱眉头,其实失了陈恒踪迹,他比赵伊还要着急。对于赵国而言,陈氏只是一个比较烦人的对手,也是手下败将,但是对于国、高、鲍、晏而言,陈氏是让他们背井离乡,流亡在外的罪魁祸首,是死敌!每每想到被陈乞陈恒父子玩弄于股掌之中那段日子,他们就愤慨不已。
  只要陈氏还在一日,鲍息心里就无法安生,故而他比赵伊更迫切地想要找到陈恒的行踪,为此不惜彻夜等待,次日太阳一出来,他就虔诚地在阳主庙宇里跪拜,祈求神明指点迷津。
  原来,这齐地的信仰和中原不太一样,基本原模原样继承了东夷的传统,祭祀“八神主”,也就是天、地、日、月、阴、阳、兵、四时这八个神主,其中兵主正是蚩尤,九黎和东夷的首领。
  阳主与阴主相对,在齐国人的宗教神祇的层面上,主管水、旱、风、雹自然灾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丰收。在民以五谷为生的齐国,是最受人们顶礼谟拜的神祇之一。
  其中之罘岛在齐国方术士眼中,恰恰是至阳之地,所以齐侯杵臼才选择在这里建立庙宇,希望能祈求长生不死。
  阳主庙的庙址背靠之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门和木构的庙堂,建立以后,腄邑大夫每年都会派人来祭拜,所以香火依旧。
  鲍息在赵伊等赵国人诧异的目光下,对着庙中的神主牌位顶礼膜拜,想到当年先君带着他们祭祀时的规模宏大、仪式隆重、神态壮严,再回看如今齐国已衰,连能够延续都要看赵无恤脸色行事,不由嗟叹不已。
  当日齐侯是在乞求阳主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国泰民安,现如今鲍息却只求能知道陈恒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若阳主能告知小子陈氏踪迹,小子必岁岁以美酒、五谷前来祭祀……”
  跪地伏拜的鲍息不知道,以后还会有许多帝王频繁地光顾之罘,如秦始皇三次巡幸之罘,还在这里勒石留念,秦二世胡亥,汉武帝刘彻,也都光顾过这里,然而阳主也并没有保佑他们的帝国万世延续……
  最后,还是心思缜密的冉求让人渡海过来告诉他们,说据派在海岸线的赵国骑兵观察,陈氏的船队,似乎是朝西方去了……
  “没错,当日刮的正是东风!”赵伊与鲍息连忙回到腄邑与冉求商议,冉求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看法。
  “陈恒莫不是故意引诱吾等前来追击,他则浮海西去,去偷袭黄邑和莱城去了?”
  众人大惊,因为他们一心追击陈恒,所以在莱城和黄邑只留了少数部队镇守,若是被陈恒偷袭,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于是大军又匆匆返回莱城,但他们依旧扑了一场空,海上连一艘船的影子都没有。
  冉求仍有些不甘心,思索片刻后,让人召集黄邑的船舶,渡海去黄邑以北的“沙门岛”一探究竟。
  沙门岛也就是后世的庙岛群岛,又称之为“蓬莱”。这串岛屿如同一串散落在蔚蓝少海上的珍珠,星罗棋布,大的有方圆数十里,小的只有一点小礁石,但总体来说比之罘要大,上面生活的岛夷也更多。冉求相信他的判断是没错的,这时代船只只能沿着海岸航行,绝不可能深入远洋,陈恒的船队是向西行驶的,即便没有去偷袭莱城,也会路过这里。
  这一次,在沙门岛,除了岛上捕鱼的渔夫外,赵军终于有了一些另外的收获,几艘触礁沉没的船只被发现,几个被困在岛上的齐人也被抓了回来。
  经过审讯,他们承认自己是被陈恒裹挟上船的东莱人,陈恒的船队的确是先向北行驶十余里,在避开岸上耳目的情况下西行,抵达沙门群岛,补给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后,又继续沿着岛链向北行驶……
  而这些倒霉蛋或是不小心触礁搁浅,或是故意驶离船队,不想跟着陈恒继续冒险,不过他们也不清楚陈恒的最终去向,陈氏家主极其谨慎,只跟身边的几个人分享机密。
  问完话后,冉求、赵伊、鲍息等人面面相觑,这一下,他们见识有限,有些搞不懂陈恒意图何在了。
  “过去也有船只沿着少海行驶到了燕国碣石,这陈恒莫不是……要去燕国?”鲍息如此猜测。
  但现在燕国已经投靠赵国,不大可能会为了庇护陈氏余孽而得罪赵侯,这个猜测短时间内难以证实,最后还是冉求拍了板,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加强海岸防御,从最东边的不夜到之罘,再到黄邑、夜邑,乃至于邶殿、临淄,一时间,无踪迹可寻的陈恒似乎无处不在看,随时可能在齐国某个海滩登陆。
  第一次,来自海上的威胁摆在赵国面前,冉求和赵伊心中,首次产生了“以海为疆”的念头。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们只能一起写信给赵侯,坦言自己把陈恒跟丢了,为此向他请罪……
  ……
  “陈恒携五百壮士、八千百姓,于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
  十一月下旬,已经回到邺城的赵无恤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
  “嘿,这陈恒真是属兔子的,当真能逃。”
  赵无恤放下信件,思索起来,没想到陈恒竟然有如此胆量,在陆上呆不下去了,居然敢遁海而逃,这需要极大的气魄。
  那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赵无恤的眼光比冉求、赵伊等人看得更远,结合陈恒留下的蛛丝马迹,他的目光跳出了齐国、燕国的局限,投向了另外三处地方,这时代寻常地图上根本没有囊括进来的地方。
  辽东,朝鲜,日本!
  ……
  PS:《孟子·梁惠王下》记载,齐景公曾对晏子说:“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转附”就是之罘,春秋之时,齐国人已经开辟了一条从之罘到琅琊的航线。


第1107章 海外有载
  右手抱着两岁的儿子赵偃,左手蘸着茶水,赵无恤在黑色的案几上画了一副只有他才知道的“东北亚地图”……日本、朝鲜、辽东乃至于大半个东北都在其中。
  看着那些扭来扭去的线条,小赵偃眨巴着眼睛,想要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
  但他却被季嬴制止了,再度成为人母的季嬴从无恤手中将他接了过来,交接十分默契。
  无恤感谢地看了季嬴一眼,季嬴还以微笑,她最知道了,无恤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而且这么多年来,她也习惯了他会写写画画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天赋异禀吧,不过季嬴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父亲这般聪明,太聪明了,就会为更多的事劳神烦心。
  不过赵偃的眼睛依然在好奇地盯着图案,想知道父亲在做什么。
  赵无恤在用排除法确定陈恒的取向。
  “日本是不可能的。”
  猜测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排除了一个可能。
  春秋时期,中原人对日本列岛还没什么概念,只是在一些神神叨叨的燕齐方术士口中说着关于东海之外“扶桑”的故事,除此之外就再无了解。赵无恤根据后世知识知道,现在的日本还是一个仅有虾夷人土著的荒凉岛屿,文明的种子还有待数百年后东亚大陆的人过去传播,这才有了弥生文化和“倭国”的诞生。
  总之它现在是一片如同新大陆的处女地,原始而蒙昧,海洋的隔绝是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若是想要凭借现在的航海技术过去,简直难于上青天!
  齐国、燕国、吴国、越国已经开始了对海洋的探索,但仅仅是沿着海岸线航行,直接横渡汪洋绝无可能。更别说东海素来波涛汹涌,别说是春秋了,就算到了唐宋,渡海去日本也是件风险极大的事情,除非陈恒真有天命,不然带去的人基本都得喂鱼,或者活活饿死。
  当然,若是沿着朝鲜半岛缓缓南下,再渡过对马海峡,也许有一点机会,可若是如此,陈恒直接在朝鲜半岛登陆就完了,何苦要万里迢迢地东渡扶桑?
  所以赵无恤直接把日本擦去了。
  可能性较高的,还有朝鲜和辽东。
  ……
  临漳的石渠阁已经把诸侯的书籍都收录得差不多了,其中许多都是珍贵的竹简,不乏殷周的秘史。赵无恤让人查过,典史里记载,殷商末期有“三仁”,比干、微子启和箕子。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灭商后背封在朝鲜。
  不过根据与殷商关系匪浅的赵氏家史记载,箕子是在殷商灭亡前,眼看大势已去,便带着一部分商民向北迁徙,想要回到他们来的地方,也就是遥远的燕亳之地——殷商的发展是一个逐渐南迁的过程,燕毫之地是先商文化的发祥地,但殷商的族系源头要一直追溯到有戎氏,有戎氏的先世又与曾经辉煌一时的红山文化息息相关。
  殷商来于北方,也归于北方。在燕山南北有许多殷商的子姓方国,比如一直对他们忠心耿耿的孤竹国,他们接待了箕子,并让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东的辽河流域。
  然而周人并没有放弃向北征伐,随着召公北征,整个燕毫地区包括孤竹国都向周人臣服,箕子只能继续渡过辽水向东迁徙,抵达了遥远的朝鲜,周人势力难以抵达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遗民的方国:箕子朝鲜。
  故而所谓的“周天子封箕子于朝鲜”,只是周人承认一种既成事实罢了,从始至终,周朝从未放松对箕子朝鲜的警惕,箕子的后人必须在燕国为质,长此以往,形成了燕国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过随着戎狄的日渐侵袭,燕国对辽西的控制日渐丧失,连孤竹国也向他们发动了进攻,若非齐桓公征山戎、斩孤竹,只怕燕国已经灭亡了。
  也正是因为两百年前的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国和箕子朝鲜之间的联系断了,来聘问赵国的燕人从来没提起过关于朝鲜的事,若是赵无恤不对历史产生影响,他们重新发现对方,兵戎相向,也许还要等一百多年。
  总之现在的“箕子朝鲜”对于中原而言依然是一团迷雾,大海相隔,还在海岸线边上游弋的齐国人应该也对那里了解不多才对。
  所以根据陈恒在蓬莱群岛的行踪,赵无恤估计,他最可能去的也不是朝鲜,而是山东对面的辽东半岛!
  ……
  在赵无恤画的地图上,辽东半岛,恰恰横亘在燕国,以及箕子朝鲜可能存在的位置中间,将他们隔断开来。
  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代文明的发展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仅有东亚和西亚、北非、地中海沿岸闪烁着些许文明之火,却被黑暗团团包围,一不小心就会湮灭或者倒退。
  这时代的辽东,也是一片莽荒啊……
  当世,人们普遍认为东北为“九州”最远的地方,因其远在九州之东,所以才称为“辽东”,意味着辽远的东方。按照燕国人献上的图册、典籍,可知道自从山戎兴起后,他们的势力就从大凌河一带败退回来,缩回了燕山内,碣石算是其东部边境。
  所以燕国势力不过碣石,辽西有一些孤竹、令支、山戎遗民建立的小城邑,从属于燕,但叛服不定。至于辽东,依然是秽人、貊人的天下,他们是半农半渔猎的民族,在辽东半岛南部建立了些许栅栏式的小邑,辽东北部一些则有肃慎人。
  这就是燕国人所能提供的所有情报了,整个华夏的东北边缘,就逐渐浮现在赵无恤眼前。
  “从蓬莱群岛北上,沿途都有岛屿可以提供船只停泊和补充淡水,之后只需要等待一场风,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能跨越少海,抵达后世的大连、旅顺附近,若是运气好,大多数船只都能完好地抵达目的地……”
  至此,赵无恤已经将辽东半岛列为陈恒最可能到达的地方了,像是解开了一个小小的谜团,他颇为兴奋地想着要如何逮住此子,然而很快,赵无恤却又泄气了,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这里推演了半天,全然是白费时间,不管陈恒去了哪,朝鲜还是辽东,赵国都已经拿他无可奈何了。
  赵无恤的舟师,在三年前就全军覆没于琅琊,他手里现在连十条大海船都凑不齐,想要从海上去追击陈恒无疑是痴人说梦。
  要不然重建一支海军?但赵无恤一想到计然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君上需要为宏图大志负责,臣下身为太府令,也要为明年入不敷出的花销负责!”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琅琊舟师已经被计然认定是一场失败的投资,所得远远小于支出,想要说服他在量入为主里再挪一笔钱给赵无恤建海军,实在是有些困难。
  计然也语重心长地对赵无恤说过,目前赵国的确是需要一支水师,但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泗水、淮水上,赵无恤不能因为陈恒这个手下败将而坏了真正的计划。
  至于从陆上过去搜捕,那就得借道燕国,经过辽西、辽东那些充满敌意的异族之地,除非大军一路平推过去。虽说当年齐桓公已经走过这条路了,虽说只要赵无恤动真格,辽西辽东都可以传檄而定,然而这种战争,实在是补给压力巨大,且没有油水可捞啊……
  赵国连年征战已经很疲倦了,赵无恤只想着征服齐国后偃旗息鼓,好好休息几年,整合中原,可不想又给自己找一场没完没了的追逐。
  “暂且……由他去吧……”无奈之下,赵无恤只能翻翻白眼承认,陈恒这次算是逃出自己的五指山了,先让燕国派一队人去辽东查探查探,看看他究竟跑到哪个位置去了吧。
  眼见赵无恤结束了思考,在旁边一直给他调着茶的季嬴才笑着将热茗端了过来,顿时香气弥漫在室内。在赵侯的影响下,整个赵宫和邺城都开始风靡喝茶,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躲在宫室内,品上一壶美人沏的热茶,真是千金难买的悠闲时光啊。
  小赵偃也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在赵无恤搀扶下爬上了案几,方才父亲在上面指点江山,他也好奇地摸来摸去,想要将那些远在海外,史籍无载的疆土抓在手里。
  赵无恤哭笑不得,又将他抱了起来,走到另一面巨大的方舆图上,把他放在了徐地的位置上。
  赵偃迷茫地抬起头,歪着脑袋看着父亲。
  赵无恤则怜爱地摸着他的垂鬟,说道:“偃儿,你的封土在这里呢……”
  赵偃依旧茫然无知,他不知道,再过一个多月,一场事关他前程,关乎齐国存继版图,关乎到整个东方,整个中原,整个华夏的盟会,就要召开了。
  “明年元月正旦日,寡人将会诸侯于黄池,再建华夏秩序……”赵无恤似是对儿子说,似是对季嬴说,又似是对自己说,他已经十分浓郁的胡须下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
  “这个天下,已经太久没有一位霸主了!”
  PS:殷商北方起源说,主要参考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和《商代史·卷三·商族起源与先商社会变迁》,毕竟是小说不是论文,就不花费太多笔墨详细考证了,有异议的可以自己去驳。
  关于辽东、朝鲜一些民族邦国的地理位置,主要参考《山海经》:
  “东胡在大泽东”,这个“大泽”,显然是辽河下游的辽泽。
  “貊国在汉水东北,在近于燕,灭之。”汉水应该是辽水,貊人和秽人是许多东北、朝鲜半岛民族的祖先。
  “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
  综合来看,至少战国之时,朝鲜已经在渤海以北,长白山以南的半岛北部。


第1108章 齐桓晋文之事
  “明年元月正旦日,赵侯将会诸侯于黄池,再建华夏秩序,邀我随他去参加……”
  十二月上旬,赵国虢城,韩氏领地,大雪连绵降下,几乎将黄河冰封,银装素裹的韩氏府邸内,韩虎将一封精心包装的请帖递给段规,问道:“子矩怎么看?”
  “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击退夫差,赵侯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如今再破齐国,诸夏里最后的反对者也没了,赵侯已经大霸诸侯,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名分,此番黄池之会,肯定是想效仿齐桓、晋文之事,而周王两年前就已经派公卿致胙,这次也必然会成全赵侯……这天下,只怕又要多一位霸主了。”
  韩虎有些不快地说道:“这我自然知道,我要问的是,赵侯专程邀请我同去,是何用意?”
  段规连忙道:“主君现在名义上是赵国之臣,位列上卿,此次本应该是诸侯会盟,却让主君同去。本来只需要一份诏书,却特地发了请帖……”
  他细细思索后脸色一变,连忙下拜道:“但凡大的盟会,势必会涉及到疆域分割、诸侯存继,恭贺主君,想必是赵侯要兑现当年代晋时‘必使韩氏列为诸侯’的诺言了!”
  “当真?”
  韩虎一时间也莫名地激动了起来,距离赵国取代晋国已经过去快四年了,他之前对赵无恤的怨气也淡了不少——赵侯既然能大败秦、郑,威逼天子,横扫吴、齐,那灭掉小小韩氏,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赵无恤终究没有对韩虎动手,只是让他僻居在河外伊洛之地,给予他赵国最高的爵位,最独立自主的地位。
  但在韩虎内心深处,对向赵无恤称臣,依然有一些别扭。两人本来说年少好友,又是结义兄弟,更结成了儿女亲家,理应相匹才对。
  所以四年来韩虎极少觐见赵侯,避免碰面时的尴尬。
  而且这河外、伊洛之地虽然地盘不小,但实在太过荒芜偏僻了,许多地方都是山地,道路曲折,比如去一趟上洛,比去邺城还麻烦,而且这里的咽喉桃林塞、函谷关还被赵军驻守,监视着韩氏的一举一动。
  更让韩虎不忿的是,之前说好要归还给他的韩氏领民,至今迟迟未给,所以他治下连二十万人都不到。
  人穷地疲,若是就这么憋屈在山里,韩氏基本没什么出路了,向周室扩张是不可能的,赵侯也不会允许,旁边的秦国楚国又打不过,韩虎也不想再给赵无恤当马前卒。
  如今突然峰回路转,赵无恤在击败齐国后,终于想起他来了,韩虎不免有些患得患失,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赵侯信中可曾提到此事,或者暗示?”
  韩虎重新抖了抖信封,失望地说道:“并无……”
  “即便赵侯没有明说,但主君还是应该以臣下的口气回信,并亲自去邺城觐见,表示愿意陪伴赵侯前往黄池会盟……”
  韩虎叹了口气:“当真要如此么?”
  段规很严肃:“必须如此。”
  虽然韩氏现在偏安一隅,但段规很清楚,这种情形必然不能持久,因为河外距离赵国的河东实在是太近了,若是哪一天赵无恤觉得韩虎碍眼,轻轻一抹,便能将韩氏从地图上抹去……
  既然赵国不能与之争强,那便只能顺从屈服,但若是可能,还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才对,如今天下板荡,好比当年周公东征,正是韩氏伺机求得一处地盘安身的机会。
  段规笃定地说道:“齐国既然已经被攻破,即便能保留社稷,也会被分割开来,若是赵侯愿意兑现诺言,让韩氏也列为诸侯,极有可能会将主君安置在齐国某处。”
  “临淄?济南?”还不等段规说话,韩虎就自己摇头否认了:“以赵侯的小器,不可能把这两处给我,多半是东莱那种地广人稀,也对他构不成威胁的地方。”
  “在海滨为诸侯,也好过在赵国内部为臣子啊……与其常居猛虎之侧,不如乘着赵侯还没有害韩之心,远远离开。”段规苦苦相劝,韩虎终于下定决心,再次低下腰,去觐见赵无恤,以求韩氏能从河外的樊笼脱身……
  十二月初,韩虎已经启程上路,而黄池之会的消息,也传到了陈国……
  ……
  “胡公、大姬在上,不肖子孙越今日来此,是为了告知先祖一个坏消息。陈公子完的后裔,也就是齐国的陈氏已经灭亡了……”
  广袤的黄淮平原上也是白雪皑皑,陈国都城宛丘昨夜才降过雪,城内行人寥寥,而在的宗庙内,陈侯越却不畏寒冬,跪拜在陈国始祖陈胡公和大姬二人灵堂前,黯然神伤。
  虽然齐国陈氏已与陈国没有什么关联,但毕竟同为媯姓子孙,当年周太史预言说‘有媯之后,将育于姜’,陈完的子孙将会在齐国昌大。然而他们却骤然覆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陈侯不由会想,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陈国大宗,又能延续多长时日呢?
  自从陈侯越继位以后,陈国的国运就极为不顺,夹在吴楚之间,追随楚国则吴国攻打,投降吴国则楚国来伐。
  陈侯越六年(公元前496年),陈站在楚国一边,和楚联合灭顿。作为报复,吴王阖闾攻陈,夺三个城邑而归,陈国只能吃了亏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十三年(公元前489年)吴又攻陈,此时夫差势大,北揽淮土,南收于越,一副要席卷江淮的架势,楚国也被打得节节败退,陈国害怕了,便背叛楚国投降吴国。
  谁料这次墙头草陈国却看走了眼,夫差气势汹汹地北上,孰料却在次年就被赵无恤打得大败而归,整个淮北都丢了,越国乘机复国,楚国也攻入淮南,陈国自然也要为自己的背叛遭到报复。
  去年,司马子期再次帅师伐陈,不顾陈侯的求饶,硬是将陈国沙水以南的一半国土强占!如今楚国的兵卒就在宛丘对面驻扎,随时可以开进城来。
  陈侯和陈国的大夫们已经敏感地嗅到了一丝危险,楚国已经有灭陈之心!
  说起来,陈国已经被楚国灭过一次了,那还是四十年前,楚灵王派楚公子弃疾灭陈,以弃疾为陈公,驻守陈地,陈君逃奔郑国,之后得以复国,实属侥幸。
  但这一次,他们恐怕没那么幸运了,现在整个陈国都人心惶惶,陈侯自己也是得过且过,做好了来年春天当亡国之君,被楚国放逐于江南云梦之地的准备了。
  当陈侯怅然若失地从宗庙里出来时,大夫公孙贞和陈侯的亲信芋尹盖正等在外面。
  “君上,大喜啊!”一见到陈侯出来,二人就喜形于色地向他道喜。
  “陈国都快灭亡了,喜从何来?”陈侯气不打一出来,自己整天为国运发愁,却无人能够分忧。
  二人连忙下拜,向他禀报道:“吾等刚刚得知消息,赵侯将于明年元月一日,在黄池会盟诸侯……”
  “赵侯会盟诸侯,于寡人何干……”陈侯最初没有听清楚,只是习惯性地觉得中原盟会与他们陈国一概没什么关系。因为陈国早在百多年前就被楚国从诸夏体系里夺了归来,纳入了楚的封君体系里。作为附庸,北方霸主盟会,陈国得不到楚国允许,是不能参加的。
  不过陈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瞪大眼睛对公子贞,芋尹盖说道:“汝等的意思是,陈国也派人过去?”
  公子贞说道:“然也,三年前吴国大败,楚国乘机进入淮南,王孙胜打算灭亡蔡国,正是赵军庇护了蔡人,皋鼬之盟时,先君也曾在会盟坛上与赵武侯歃血,如今赵国已经破齐国,俨然是诸夏霸主,能庇护蔡国,就一定能保护陈国!君上若是能亲自前往黄池,或许能得到赵侯的怜悯,为陈国挡住楚国的觊觎!”
  “这……”陈侯越依然有些犹豫,如今陈国好歹能苟延残喘,若是他亲自北上参加赵国盟会的事叫楚国知道了,或许立刻就要遭到灭顶之灾啊。黄池距离陈国仅有十天的路程,来回不麻烦,但其中利弊,他必须考虑清楚。
  芋尹盖见状,连忙再进一步,劝道:“君上切勿迟疑了!臣听说,此次黄池盟会的规格直追葵丘、践土,赵侯将继承齐桓公、晋文公之霸业,据说,连周天子都要亲自去给他致伯呢!”


第1109章 天下无数百年不变之法
  “连天子都要去给赵侯捧场,君上名义上还是赵氏的小宗,有何理由不去呢?”
  秦国,大郑宫,初雪从灰蒙蒙的天空上落下,落到了秦国大庶长子蒲长长的胡须上,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些是雪花,哪些是白须……
  他此时此刻正站在大郑宫正殿外,恳求秦伯盘听从他的意见,去参加“黄池之会”。
  “大庶长之言有理,只是……咳咳……”
  秦伯盘年纪三十不到,但他自小身体就不太好,此刻站在殿内依旧有些轻微的咳嗽。秦伯夫人连忙拿着狐裘过来给他披上,颇为不满地对子蒲说道:“君上身体一贯不好,大庶长还强求他去千里之外,这还是忠臣之举么?”
  子蒲叹了口气,说道:“臣何尝不知道逆旅之艰难,也希望能替代君上去赴那黄池之会,但赵国点明要君上亲自去参加……君上若是不去,一方面显得秦国软弱怯懦,另一方面也会给赵国借口,再次纠合诸侯,发兵来伐啊。”
  “大庶长休要出言恐吓!”
  秦伯夫人自从子蒲让人将公子刺送去赵国邺城做人质后,就对他颇为怨愤,此刻更要一意阻止,好在秦伯盘也知道此事的严肃性,呵斥一声,让她休要再说那些妇人之言。
  “但以君上的身体,若是路途上着凉受冻了,该如何是好……”已经失去了儿子的秦伯夫人眼圈发红,生怕丈夫一去不回。
  “一路上有秦国的医者照料,无妨,等到了黄池,已经是开春时节,赵无恤也不敢让秦国国君病死在会盟台上吧,就当是一场去东方的狩猎了,寡人也年近三旬了,却从来没有到过秦国之外的地方。哈哈哈,再说了,寡人此去,或许能见到刺儿……”
  秦伯夫人擦了擦泪,颔首应诺,秦伯倒是乐观,不过想到年纪小小就去赵国为质子的儿子,夫妻二人也一阵心疼,也是天不佑秦国,虽然二人都十分尽力了,但除了公子刺以外,他们竟然再也没有其他子嗣,几个如夫人、美人、八子也只生了公女……
  子嗣不旺,一直是困扰秦伯的一个大问题。
  就这么想着,秦伯盘坐上了已经等待多时的诸侯车驾,华盖高高,旗帜鹰扬,垂垂老矣的大庶长则陪坐在车右位置上,随他往雍城郊外驶去。
  雍城和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就跟秦国人的性格一样,街巷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连街面墙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无美感可言。
  落后、简朴,一直是这个国度的风格,在每年要交付大批粮食赔偿给赵国后,就更加艰难了,这寒冬腊月,不知有多少人家无衣无褐,难以为继。
  但不管再怎么艰难,早起在街上忙活的秦国人看到国君车驾驶过,依然会在雪地里下拜,裂开笑脸用高亢的秦腔向他问好,随后又继续敲着缶唱唱跳跳,取悦秦地神明。
  看着这些苦中作乐的秦人,秦伯盘眼里一酸,叹息了一声,说道:“寡人听说,邺城已经成了东方的中心,号称‘金城千里’,比雍都繁华无数倍。若寡人有三长两短,只怕真的要公子刺归国继位了,寡人就怕他在邺城过的太舒服,受到太多赵国礼乐法度熏陶,已经以为自己真的是赵氏,以赵无恤为父了!”
  大庶长连忙宽慰他道:“太子虽然年幼,但过去几年一直有书信过来,当不止于此……反倒是在赵国耳渲目染,或许能知道其勃然兴起的原因,回来之后将赵国之法在秦国加以损益,进行变法……”
  “变法……”子蒲不说还好,一说秦伯就更加担心了,他突然执着子蒲的手说道:“大庶长,寡人年幼时,你就是我的太傅,教我许多东西,寡人也知道你一心为公,故而在河东大败,秦国投降后,虽然公族中不少人怂恿说要将你惩办,但都被寡人压了下来。”
  子蒲心里一颤:“君上的庇护之恩,老臣知晓。”
  “但现如今,寡人却有一件事最担心,那就是大庶长对秦国制度的更易,若只是像最初在蓝田训练全职当兵的锐士,并无不可,顶多每年多耗费些钱粮。但现在大庶长在秦国做的事情,只怕并不容易,且已经招惹了众怒啊……”
  秦国的改革,是子蒲在四年前大败于赵国后施行的。
  第一年,子蒲秘密在蓝田训练效仿赵武卒和魏武卒的秦国“锐士”,第二年,在秦国颁布实行赵国的《赵律》,只是改了一些条目,比如增加连坐法,轻罪用重刑等。
  这些也还好,毕竟秦国的祖先也是法律之祖皋陶,完全可以用恢复祖制来搪塞过去,但到了去年,改革开始进入深水区。
  子蒲不顾自己就是秦国最大的世卿,毅然废除了延续了数百年的旧世卿世禄制!提倡以功绩来升迁。同时奖励军功,禁止私斗,效仿赵国,颁布按军功赏赐的十二爵制度!
  一时间,利益受到侵犯的秦国的老公族们群情激奋,也不管子蒲是自己的长辈,纷纷加以抵制,跑到大郑宫向秦伯夫人哭诉,说子蒲是老糊涂了,是在挖秦国的根。
  这还没完,在户籍制度上,子蒲又强制推行个体小家庭,宣布,“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即禁止父子及成年兄弟同居一室。
  同其他诸侯国相比,秦国处于偏僻的西方,虽从秦襄公时代仰慕和学习华夏文化,却始终有不少戎狄之俗,比如举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由此造就了许多大宗族,在乡间力量盘根错节,甚至可以公然跟雍城官府叫板,子蒲深知,若不将户口掌握在官府手里,秦国是没办法强大的,税收也没办法提高。
  但民间的守旧力量是巨大的,新法在民间施行了整一年,秦国各个地方宗族都派子弟到国都说新法不方便,最多时,有数千人堵在子蒲府邸外求他放过百姓,放过秦国……
  这些反对的声音,都是独揽秦国大权的子蒲压了下来,而秦伯盘也因为信任他,只能怀着忐忑的心看着新法继续施行。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好言相劝将秦伯送走后,子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赵国越来越强大,而秦国,已经到了“不变则危,不变则亡”的程度了。
  “天下无数百年不变之法,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该一味仿效旧制。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秦国老公族们若是不做出改变,继续沿袭旧的礼乐体制,那秦国就永远只是任由赵国宰割吞并的西鄙小邦!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子蒲决心已定,在国君不在期间,变法可以稍稍缓和,但等国君归来后,他就要进行更深入的变革了!
  “屠某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只求在有生之年,能为秦国立制,为万民立法,如此必能振兴邦国。不敢说与赵争雄,但至少能保住秦国的数百年基业,也能叫周围的戎狄不敢侵犯!让诸侯不敢轻秦!”
  那边秦国大庶长下定决心坚持变法,秦伯盘的车队沿着渭水和崤函古道缓缓东行,于十二月中旬抵达了天子之都洛阳。
  而这边,在洛阳北郊,周王匄也阴沉着脸,坐上了天子的车驾,带着前呼后拥的仪仗,准备前往黄池为赵无恤的盟会添彩……


第1110章 天子东狩
  成周,王城。
  “臣赵无恤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今已传檄各国,相会于黄池会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黄池,臣便可率诸侯以展觐。如此一来,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无恤忠敬之诚,未知可否?”
  周王匄反复读着那封看似言辞恭顺的帛书,直到那些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了一团。
  “予绝不能答应赵侯之请!”
  他愤怒地将帛书揉成一团,差点儿当场烧了它。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面色不豫地说道:“以天子之尊赴诸侯之盟会,予一人丢脸就算了,可这样做,会有伤周室威望啊!再说了,按照礼制,诸侯有朝觐周天子的职责,天子又岂能屈尊随便跑到诸侯国中去会诸侯!哪怕是齐桓公九合诸侯,天子也从来没亲自去过!像葵丘之盟时一样,派一位卿士过去不就行了!”
  周王的卿士刘承和单氏的新家主单方对视一眼,心里想的是:“王室还有威严可言么?这礼制,还能约束到不可一世的赵侯无恤么?既然赵侯指名道姓要天子出席,那天子也只好屈尊移驾了。”
  但他们嘴上却少不得要好言相劝。
  刘承说道:“其实天子破例去主持盟会,策命侯伯,是有过先例的……当年晋文公践土之盟,先君周襄王就曾光临过温邑。”
  原来,就在晋楚城濮之战后,晋国已经在中原确定了霸权,献俘于周,周襄王也回赠了弓矢斧钺等礼物,同年冬季,晋文公又召集齐昭公、宋成公、蔡庄公、郑文公、陈子、莒子、邾子、秦国使者等在温地会见,并邀请了周襄王,周王迫于晋文公的威势,不得不北上参与会盟。
  这件事是诸侯凌驾于天子之上的一件大事,一直以来被周王视为奇耻大辱,可现如今,却又被刘承抬出来作为依据。
  东周的政治是极度保守的,所有事情都只遵循旧例,既然有先例,那就好办了。
  周王匄的口气松了松,但还是不太愿意,他抱怨道:“襄王之所以去,是因为晋文公曾经打败了觊觎王位的王子带,故而心存感激,赵侯又做过什么?”
  赵侯为周室夺回了被郑国强占的土地,但周天子心中并无感恩之心,加上前年他让人去致胙时,赵无恤竟然敢站着接纳,这就更让周王心生不满。何况晋国至少是宗姬同姓,赵国却是曾经为周人做牛做马的嬴姓后裔,这就让天子心里更加别扭了……
  “赵虽然无益于王室,但若是赵国想要害周,实在是易如反掌……赵侯已经将天子会赴会一事告知天下人,若天王拂了他的意思,让赵侯脸上无光,只怕赵国会对王室做一些不利的事……”
  刘承说的可怜,周王匄也只能长叹一声,答应了这件事,谁让能够扶持周室的晋、齐跟灭亡没什么两样,而秦、楚、吴等又都成了赵国的手下败军,再也无法插手中原,这天下,已经没人肯为周天子张目了。
  从洛阳去黄池并不远,只需要十天不到的时间,十二月中旬,恰好秦伯的车队也已经到了北邙,于是周王匄便在刘、单二卿的陪同下,冒着细雪,在一片人声马嘶、马车嘎吱和轮宫的呻吟下,缓缓东去。
  在车上时,周天子依然长吁短叹,哀叹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之大,难道就再也没有为予一人道一声不平的人么?”
  周王匄不知道的是,对旧周礼一直保持忠诚的人,其实尚未死绝。
  针对这件事,楚国叶县,一位白发垂鬟的老人愤怒地在他的《春秋》上用春秋笔法写下了“天子东狩于黄池”几个大字!
  ……
  一瘸一拐,孔子之徒漆雕开举着一卷竹简,指着上面笔墨未干的一句话,对等候在外的众师兄弟大声宣布道:
  “夫子说,赵无恤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子东狩于黄池!’”
  “说得好!”听闻此言,众弟子纷纷为夫子的“春秋笔法”而叫好。
  十二月末,地处南阳盆地的叶县还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孔门众弟子的穿着依然有些单薄,好在一群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也就暖和了。
  但由此可见他们混的并不怎么好。
  孔丘来叶地已经快十年了,他被叶公尊为上宾,好吃好住地招待,每个月还给予一些禄米。但是跟着孔子出奔的弟子实在是太多了,最初时有上百人之多,光靠叶公的恩赐是没法养活他们的,而且有脸有皮的弟子也不想一直吃白饭。
  渐渐地,子路、公良孺等勇武有力的就加入了叶公的军队,为他戍守城邑,算是成功入仕。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颜回等人,也开始在楚国撒种开花,开始收一些弟子,靠着他们的束脩也能维持生计。
  只剩下号称“君子儒”的一小撮人,如漆雕开、原宪、有若等,文不成武不就,四体不勤,又不屑于耕稼,所以就只能聚集在孔子身边,靠吃夫子那点斗米度日。
  这些人整日吃饱了之后闲着无事,就喜好发表议论,要么空谈礼乐,要么发表仁义,近来的主题则是抨击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赵无恤。几年前的赵氏代晋,已经让他们愤慨不已,如今天子屈尊前往黄池赴赵侯盟会,更是让这群人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他们纷纷奔走相告,来到孔子居所外,希望夫子能指点迷津。
  于是,孔子在《春秋》里的“天子东狩于黄池”一句话,便被他们视之为振奋人心之言,对此发表了各种赞叹和解读。
  漆雕开首先将这本书捧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夫子的《春秋》,用词细密而意思显明,记载史实而含蓄深远,婉转而顺理成章,穷尽而无所歪曲,警诫邪恶而褒奖善良。如果不是大贤谁能够编写?吾等弟子虽然学识也不少,但谁也不能改动一字一句!”
  “不错。”一向自诩清高,看不起子贡、冉求等卖师求荣者的原宪仿佛在品味着美妙的韶乐,说道:“夫子最为精妙的便是这书中的笔法。每用一字,必寓褒贬,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如斧钺!”
  “对!”容貌与孔子有几分相似的有若也扶案而起,激动地说道:“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夫子作《春秋》而天下乱臣贼子惧!”
  这“乱臣贼子”,自然就是指弑君窃国,以诸侯身份召唤天子赴会的赵侯无恤了。一时间,“君子儒”们忘了自己朝食只吃了一点糟糠糙米,就堂而皇之地在小小的屋子内大加抨击赵国,视之为当世最大的暴政,而赵国奉行的律法,也被他们视为“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
  就这样,短短一句话被赋予了无数含义,甚至已经远远超出了孔丘的本意。
  就在这室内一片乌烟瘴气之时,外面的门扉被打开了,冷风吹入,让衣着单薄的儒生们打了个寒颤,随即听到一个晴朗的声音却在门口说道:
  “一句话里解读出太多本来没有的内容,诸位师兄恐怕是太过了吧。”
  众人回头怒目而视,却见门口那位穿着羊皮袄子的年轻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
  “史笔如刃,罪者功者皆著于丹书,以尺为矩,束于后人面前,以正名分。后人读此书,便可知君上经事之责,可知人臣尽忠之义,亦知为人者仁善之本……这是夫子作《春秋》的缘由,虽然花费了许多心血,但放到这天下之大,浩瀚史册里,依旧只是一家之言。列国的史书里,更多的还是会记述‘赵侯召天子于黄池’,诸侯面对赵国之势,也会曲意逢迎,天子受辱,于他们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来者正是孔子在陈国收的弟子颛孙师,见他胆敢这么对长辈说话,原宪等人顿时大怒,斥责道:“子张,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张恭谨地朝众人施了一礼,说道:“小子只是觉得,师兄们以为《春秋》一出则天下人人赞扬,都会按照里面的褒贬诛杀乱臣贼子,拨乱世反之正?恐怕是想多了……在我看来,不管夫子如何在笔下对天子加以维护,礼乐征伐自赵国出的事实都是不可更易的,其中的褒贬,于当世时局并无补益。与其闭目塞听,莫不如睁开眼,看清这天下的大变局,加以顺应,如此,孔门之学尚有发扬光大的可能!”


第1111章 子张之儒
  PS:是漆雕开而不是雕漆开,错误已改,另小说里部分人物性格、行为有虚构成分,不必细究。
  子张之言,将满屋的人都惊呆了,连原宪、漆雕开都用手指了指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对于子张本人而言,他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一般而言,孔子在离开鲁国前收的弟子被称之为“先进”弟子,离开鲁国后在其他地方收的弟子称之为“后进”弟子,而陈国人子张,就是后进弟子里的佼佼者。他虽然年轻,却好学深思,喜欢与孔子讨论问题,在忠、信的思想上造诣极深,并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孔丘虽然十分看好子张,但在评价他的性格时,却大摇其头说:“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高柴愚笨,曾参迟钝,仲由鲁莽,而子张,则是性格偏激。
  子张的偏激,表现在他对孔子思想独特的理解上。跟故步自封,喜欢搞繁文缛节的“君子儒”们不同,他喜欢广交朋友,生活上不拘小节,不讲究外观礼仪。
  他还坦言:“下无用则国家富,上有义则国家治,上有礼则民不争,立有神则国家敬,兼而爱之则民无怨心,以为无命则民不偷。”
  这些观点,已经脱离了孔子的一些思想,反而与后世的墨子有些相像了……下无用即墨家之节用,上有义即墨家之尚同,立有神即墨家之明鬼,兼而爱之即墨家之兼爱,以为无命即墨家之非命。
  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自然会受到其他孔门弟子的排斥,所以这会子张突然到来“大放厥词”,顿时受到了他们的群起而攻之。漆雕开,有若等人仗着自己是师兄,纷纷用资历压子张,要他下拜道歉,并收回这些话。
  “不然,就将汝逐出师门!”一贯喜欢将自己的道德观强加给别人的原宪更是咄咄逼人。
  就在这时,里屋内却传出了一声苍老却依然有力的声音:“宪!君子和而不同,勿要为难,让他进来!”
  是孔子,一干人等这才偃旗息鼓,恨恨地看着子张脱了鞋履,只着足衣,趋行而入。
  虽然做了叶公的“上宾”,但孔丘屋内十分简朴,除铺陈了几面草编的坐席、放了一个矮案、案上有铜俎陶豆外,别无他物。子张见夫子正跪坐在东边临窗的席上,正就着清晨阳光,全神贯注地书写手里的简牍,笔则笔,削则削,他进来后也未回头。
  在政治理念无人理睬后,孔子的生活也渐渐转移到了学术上,他正在把王子朝带来楚国,又流散出来的典籍加以编篡。
  “夫子,时值腊祭,弟子带着了些肉干来……”子张从褡裢里将东西取出,放在席子边。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生计,每个月都会带一些粮食和肉脯、干菜来,虽然不多,但也能略表心意。只是每次想到这些东西夫子吃的极少,大多数还是接济外面那群人,他就一阵恶心。
  孔子嗯了一声,也未回头,子张也就静静地跪坐着,他发现,夫子的头发比起上次他来时,似乎又白了一些,而高大的身材,也佝偻了许多……
  一时间,在陈国拜师后的十年历程,子张历历在目……
  ……
  在陈国宛丘拜入孔子门下时,子张才是弱冠之年,经历陈蔡之困来到楚国后,才慢慢地开始学习礼、乐、诗、书,不过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忠信之道。
  相比在陈国蔡国时的困窘,叶县的生活是比较舒适的,至少不必东奔西跑。
  这要归功于叶公将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孔子初来乍到时,也对叶公的施政理念赞不绝口。
  春秋时楚国的一大困难就是人口少稀少,土地辽阔,很需要百姓填充。叶公在宛、叶筑城固边、开疆拓土的同时,也发动民众开挖东、西二陂,蓄方城山之水以灌农田,叶民深受其利,这里日渐繁荣的经济和较低的赋税又吸引了临近的陆浑戎人和郑人来投奔。能做到“近者悦,远者来”,在孔子看来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弟子们也摩拳擦掌,想要向叶公推销自己的思想,在宛叶之地入仕。孔子也心动了,还特地让子路告诉叶公,说孔丘是一个“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意思是仲尼未老,依然能做事。
  他很希望在这周南之地打造一个知书达理的“东周”。
  然而叶公虽然尊敬并养着孔子,还任用子路等人为吏,但对于孔子本人的思想,却若即若离……
  去年的时候,因为一件事,孔子便对叶公彻底绝望了。
  子张依然记得,那是一次二人之间的日常会面,子张作陪。
  当时叶公说起了一桩案子:“叶县有个正直的人,其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告发了父亲,我将其父加以处罚,又褒奖了此人。”
  孔子却不以为然地说:“在老朽看来,正直的人和叶公所说的那种人不一样,在鲁国,遇上类似的事情,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这才是正直!至于告发父亲,虽然符合律法,但依然是不孝,叶公不该褒奖此人,而应该予以惩戒!”
  叶公是尚法的,是提倡大义灭亲的;孔子则注重亲情伦理,是反对大义灭亲的,二人的谈话,顿时就陷入了僵局。
  最后,叶公淡淡地说,当年楚国令尹子文的侄儿犯法,楚国的廷理官以其为令尹家族之人,而予以释放,子文听说后,却亲自将侄儿再次送回,让理官依照楚国的规矩加以惩处。
  “此事之后,郢都的人都唱道,子文之族,犯国法程。延理释之,子文不听。恤顾怨萌,方正公平……”
  叶公笑了笑说:“沈诸梁不才,希望能像子文一样,维护国法,而且夫子,现在的鲁国,只怕也不会再有子为父隐还受褒奖的事了。”
  孔丘顿时默然,的确,现在鲁国被赵氏统治,赵氏尊法,将赵国那一套全盘挪到鲁国,乡党之间过去的道德标准已经被新的刑法取代。
  这场谈话,也是叶公最后一次召见孔丘,自此以后虽然供奉不绝,但再也没有与他会面……
  事后,原宪、有若等人不忿,遂将之前计然在叶县时说过的“叶公好龙”添油加醋,流传出去,以此表达他们的不满。
  孔子倒是没说什么,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冷遇,只是独处时对子张叹息说,叶公,是一个跟赵侯无恤像极了的人。
  “其本性本来不坏,也天资聪慧,更有一份爱民之心,但就是太过急功近利。为了巩固地位,拓展疆土,便抛弃了仁义廉耻,纯用严刑峻法来作为百姓的准绳。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的道理。如今赵国弃礼仪而上首功,权使其土,虏使其民,只求吞并诸侯,建立霸业,然而赵侯得逞之日,也是中原礼崩乐坏之时;叶公也有此趋势,好在他心中尚有君臣之义,应该能与楚君善始善终……”
  子张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的确,叶公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谦和而保守,可实际上,他一直在暗暗效仿北方赵国的一些东西,比如在宛地大兴铁业,楚国本来就要一些冶铁基础,经过数年发展,宛地已经成为楚国最大的冶铁中心。一同被效仿的,还有赵国的以律法为尊的精神,只是叶公用的依然是楚国的旧法《鸡次之典》,也没有照搬赵国军功爵等制度。
  然而子张又产生了一个疑问:夫子穷尽一生,一直在寻找贤明之君,然而现在全天下最贤明的君主,莫过于赵侯和叶公了吧,但二人都对夫子的仁义之说敬而远之,反而对名法青眼有加,而且取得的效果都不错,赵国大霸北方,宛叶富称南国,而夫子口口声声说的坏处,却只应验在诸侯和贵族身上,百姓多半是乐见其成的。
  如此看来,这是赵侯和叶公瞎了,不识真龙呢?还是夫子和众师兄的理念出了问题,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呢?
  这个问题在他的母邦陈国陷入亡国之危的时候,愈发强烈,怀疑在心中产生,几乎击垮了子张十年来所学的一切。阵痛之后是更深刻的思考,思而不学则殆,他决定不再自寻烦恼,而是要离开宛、叶,去更广阔的中原看一看。
  “弟子这次来,是向夫子告别的……”
  孔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久久未言,许久之后才叹息道:“走罢。”
  子张起身将离开,却听孔子又朗声说道:“世道艰难,兵荒马乱,多带些衣物干粮,若是花光了帛币,或者游历够了想看书,便可去陶丘拜访子贡,他一贯豪爽,定然会资助你的……”
  子张差点没哭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再拜告退而出,这才泪洒衣襟。
  十年来,夫子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但雏鸟终究要长大,离开羽翼,展翅飞翔。而且子张隐隐觉得,其实夫子是明白的,他努力维护的一切,礼乐也好,君臣之序也好,都在加速崩塌,一如春天里融化的冰雪一般,根本无从逆转。
  但夫子太倔强了,这毕竟是他穷尽一生去维持的东西啊,哪怕逃到九夷,也要坚持到底!
  夫子能抱着执念走到头,虽九死而不悔,但子张不希望整个孔门也随之消亡,被时代所淘汰……
  子张不想和有若、原宪等人一样,躲在南方自欺欺人了,他必须走出去,去拜访子贡、宰予等已经分裂出去的孔门弟子,汲取他们的经验,睁开眼正视这个时代,为夫子,为孔门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
  孔子依然在背对时代大潮,做螳臂当车之举;子张擦干眼泪,背着行囊踏上逆旅;而赵侯四年春,元月正旦日这一天,黄池之会也在济水之畔准备举行……
  《左史》曰:“公四年春,王正月,公已擒齐侯荼,遂召天子,五合六聚,以临大梁。正旦日,又携天王与宋公、秦伯、燕侯、鲁侯、郑伯、陈侯、蔡侯、卫侯、中山子、杞侯、滕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滥子、曹执政赐、吴大宰嚭、越大夫种、巴人会于黄池!周室东迁以来,诸侯盟会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PS:《左史》在书里的设定是由左丘明所著的实录,而不是后世再编篡史书。


第1112章 黄池之会
  PS:盟会次序和参与国家有小修改,以后文为准。
  周王匄三十五年,赵侯无恤四年(公元前485年),春,正月一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济水之畔的黄池邑,专供盟会使用的会盟坛已经装点完毕。负责这次盟会礼仪的座次排序的公西赤巡视了一圈后,十分满意,便对着自己的下属感慨起来。
  “昔日齐桓公召陵之会,与会者为八国。”
  “晋文公践土之盟,与会者为九国。”
  “楚国的蜀之盟,与会者为十二国。”
  “哪怕是参与者最多的皋鼬之盟,与会者也不过十八国。”
  他如数家珍地将历次盟会都点评了一番,最后才洋洋得意地说道:
  “而现如今,黄池之会,有宋公、秦伯、燕侯、鲁侯、郑伯、陈侯、蔡侯、卫侯、中山子、杞侯、滕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滥子这十六国诸侯,加上曹国执政、吴国大宰、越国大夫,以及远道而来的巴人,竟有二十国之多!周室东迁以来,诸侯盟会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如此盛大的盟会,若是东道主没有招待好客人,那是要被天下耻笑的,好在公西赤格外精通接人待物和朝觐礼仪,在他的主持下,黄池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一座赫赫明堂在数月前就开始在济水之阳建造,一共修了三个主殿,有祭祀用的庙宇,有觐见用的殿堂,此外还有让诸侯居住的三十六屋,七十二牖。位于济水畔的会盟坛上圆下方,东西南北对称,法天地奇偶。会盟坛内环,诸侯的排序座次严明,朱干玉戚,耸然相衬,龙旗豹韬,抑扬相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前天,参与会盟的诸侯便纷纷赶到黄池,与赵无恤碰面。
  鲁侯、卫侯本就是赵国的傀儡,召之即来。秦伯、燕侯等虽然路途遥远,但也匆匆抵达。
  连交战正酣的吴国和越国也派人过来,他们当然是希望能拉拢赵国,因为两国的仇恨太炽烈,厮杀难分胜负,而赵国虎踞淮北,助越则越必亡吴,助吴则吴国还能苟全社稷。
  也只有自持大国,一向不屑于与诸侯同列的楚国装聋作哑,没有派人来参加。因为楚国自有一套独特的体系,在南方,楚才是王,王者岂能与侯伯子男同列?
  然而事实是,连楚国的属国陈、蔡,也已经对赵国投怀送抱了,仅有一个随侯依然追随着楚国。
  赵无恤也不在意楚国来不来,他比较在意的,是天子能否准时赶到。
  好在成周也有自知之明,前天,周天子终于来了。
  赵无恤没有怠慢,他率诸侯在黄池以西三十里外迎接,请天子入住行宫,众诸侯依次入内谒拜。起居礼毕后,赵无恤又献上了礼物:车百乘,奴隶上千人,金银丝帛十余车……
  周王匄看到这么多礼物,君心大悦,心里对赵无恤的不满顿时去了一半,因为周室太穷了,穷到必须铸造大面额钱币来偿还债务的程度。
  哪怕是为了这些礼物,他也得在这场会盟上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于是他亲自扶起了只是做了个下拜样子的赵无恤,加以慰问,让他免去稽首之礼,又让刘公设醴酒犒劳赵侯。
  周天子贵为天下共主,竟然肯亲自前来慰问赵无恤这个才做了诸侯没几年的臣子,这个面子可真是大了去了:从古到今,只有下臣朝见天子,哪有天子亲自跑来慰问下臣的,这是何等的尊宠和荣耀啊,齐桓公要是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嫉妒得从土里面爬起来抱怨几句。
  这时代毕竟是春秋,天子虽然大权旁落,但名分上依然是天子。公西赤等赵国臣子也与有荣焉,感觉自己正在见证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忙碌的疲倦也少了几分。
  昨日是除夕夜,也是公西赤最忙的一天,他要主持盛大隆重的聘享程序,宣读那些辞情殷殷的赴告策书,亲自持龟甲,做吉凶卜卦,还要替天子和诸侯们献上三牲,恭敬虔诚地祭神祀鬼……最后,还少不了典雅雍容的饮宴赋诗。
  至此,盟会已经达到了高潮,但公西赤知道,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前戏,正餐将在正旦日这一天开席。
  那就是赵无恤被天子命为侯伯的仪式!
  一月一日午时,周天子已经坐在盟坛主座上,二十路诸侯、大夫,也冠裳佩玉,整整齐齐地抵达主会场。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站在盟坛中央,正在聆听策命诏书的赵侯无恤!
  ……
  “齐晋已卑,天下无伯,群凶觊觎,宗庙乏祀,予一人夙兴假寐,于文武之庙前再拜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扶持周室?’乃诱天衷,诞育赵侯无恤,再建秩序,屏蔽成周,予一人实赖之,今将授汝典礼,其敬听予一人之命!”
  黄池会盟坛之上,赵无恤玄端白裘,佩玉带剑,正受天子之命。
  《尚书》体裁的诏书很长,很拗口,甚至已经脱离了这个时代的口头用语,直听得旁人昏昏欲睡。
  不过赵侯却精神抖擞,他恭敬地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仔细聆听,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他现在正在想,历史上的那个“黄池之会”,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赵无恤之所以把大会诸侯的地点选在黄池,不仅因为它位于济水的枢纽,交通很方便,更是因为在真正的历史上,三年之后,这里也有过一次会盟:吴国和晋国平分霸权的会盟。
  当然,那其实是夫差和赵鞅二人的对手戏。
  历史上,吴国在西破楚、北败徐、齐、鲁之后成为东南一霸。遂向西北进军,会晋定公于黄池。晋定公一个傀儡,自然撑不起场面,事事都要赵鞅出面。
  当时夫差气势汹汹,说:“在周室宗亲里,吴国辈分最高,我先歃血。”赵鞅那暴脾气怎么会对一个纹身的蛮夷之君认怂?也不相让:“在姬姓中,晋国是一直以来的霸主,我先歃血!”
  双方争执不下,几乎要诉之以武力,夫差还让三万甲士在外排兵布阵,搞阅兵仪式向晋国示威。
  晋人都怕了,但老道的赵鞅看出了吴国外强中干,又得知越国已从后方袭击吴国,更是坚持不让。吴国拖不起,最后不可一世的夫差只能低下高傲的头颅,去掉王号而称“吴公”,并让赵鞅先歃血,从而确定了春秋之末的这次霸权争夺。
  前世看这段历史时,赵无恤还没太多感触,可此时回忆起赵鞅的音容笑貌,顿时对这件事、这个地方感觉格外的亲切。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父亲啊,小子没有给您丢脸,提前教训了夫差,让他早几年灰溜溜滚回南方跟勾践相爱相杀,今日黄池之会,还派了使者前来讨好赵国……”
  更何况,那一个“黄池之会”,其实十分冷清,只有鲁国一家来为晋、吴捧场,其余诸侯各忙各的,都懒得理睬。晋吴平分了霸业,随即就一个四分五裂,一个被越国捅了后门,不到十年就亡了……可见所谓的霸业,只是虚名而已。
  而今日的黄池之会,赵无恤霸业,却是实打实的,与会的各国,基本都是打服的,单论规模和场面,已经冠绝华夏,震烁古今了!
  仰头看着太阳,无恤想道:赵鞅若是有知,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
  会盟台上,赵无恤在神游天外,台下,却有人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崇拜他,敬仰他,甚至是嫉妒他,这就是南子此时此刻的心情。
  只可惜,她与他的关系终究上不了台面,她也没法站在他身边一起分享。只可惜,她是个女人,注定无法拥有这种诸侯来朝的荣耀。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子商已经四岁了,能走能言,作为宋公,他也被南子带着来见证这一幕。
  抚着儿子柔软的发鬟,南子指着台上的人,温柔地对他说道:
  “我儿,汝以后,也要成为汝父一样的人!”
  子商茫然地点点头,然而南子眼中的目光,却越来越炽热。
  “我说的,可不止是区区霸主……”
  大前天抵达黄池后,南子曾经和赵无恤有过一次密会,在亲热之后,她向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
  “机会难得,不如乘着诸侯毕至,将周王擒杀,君可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天子!以顺应玄王将兴的预言!”
  在南子看来,姬周,是殷商的叛臣,是毁灭了大邑商的罪魁祸首。当时帝辛正在征讨东夷,却不防小邦周从西面杀来,牧野之战,流血漂橹,之后的周公东征,更不知有多少殷民死去,其宗族离散,流离失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但南子在翻阅那些甲骨上的文字时,依然感觉此事历历在目,让她恨恨不已。如今嬴姓赵国强盛,横扫诸侯,中原再无敌手。子与嬴,本为帝俊一脉相传,赵氏之先,更是殷商的臣子。这正是为殷商复仇的好机会!赵无恤就不该畏首畏尾,纠结那些细节,而应该戮杀周王,兵临洛阳,夺取九鼎,以天子之尊莅临天下!
  然而,赵无恤当时似乎被她疯狂的念头吓了一跳,摇头道:“休要急躁,时机未到,称王一事,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南子可不是那种喜欢等待的人,但她也知道两个人的关系里,谁的才是主,谁才是臣,违逆赵无恤是不可取的,只能强行忍了下来,将那些话咽回肚子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做。
  “女葵。”招了招手,南子让自己的亲信巫祝女葵上来。
  “那首童谣,传出去了么?”
  女葵低眉顺眼地说道:“上个月便传出去了,此时整个宋国,乃至于邻邦,恐怕已是人人皆知。”
  南子满意地点点头,让女葵下去。
  她则继续看着会盟坛上的情人,似是含情脉脉,但殷红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得计的微笑。
  她虽然臣服于赵无恤身下,但二人之间的暗中博弈,却从未停止过!
  不知不觉,南子抚着儿子发鬟的手也开始打起轻快的节拍来。
  子商疑惑地抬头,正好看到母亲嘴角微翘,正轻轻哼着一首童谣: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PS:先秦以来的史书对黄池之盟的结果有不同的说法。其中《左传》详细记载了晋国先歃血的过程,说明是晋国成为了盟主。《史记·吴太伯世家》亦记载“赵鞅怒,将伐吴,乃长晋定公。”
  然而在《国语》中却提到夫差对晋国炫耀武力,迫使晋国尊吴为盟主。《史记·赵世家》、《史记·晋世家》、《史记·秦本纪》里同样出现了吴国成为盟主的记载。
  本书采信前者。


第1113章 侯非侯,王非王
  且不说南子在暗地里的小手段,黄池会盟坛上,周天子的诰书仍然在继续。
  “予一人闻,先王并建明德,内有百揆四岳,外有霸主侯伯。其在惠王,南蛮与北狄交侵,乃册齐桓为侯伯,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爰及襄王,亦有楚人不供王职,又命晋文登为侯伯,大启南阳,世为盟主。”
  刘公念到这里,周王脸上忽然怅然若失。
  诰书里说的好听,可若不是被逼无奈,哪个周天子会愿意策命一个霸主来替自己发号施令啊!
  孔丘说过一句十分精辟的话: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树枝长得比树干还粗,迟早是要出事的。周室衰微后,之前用于屏蔽王室的诸侯尾大不掉,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依然是华夏圈子内的一员,相互之间血浓于水。
  在南蛮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时,诸夏必须停止内斗,一致对外。既然天子已经无法领导诸侯,那就只能由一位“伯主”站出来充当领袖。故而春秋霸权的本质,其实是为了填补周代王权跌落所形成的政坛空旷状态,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才应运而生。
  于是乎,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形成了“四海迭兴,更为伯主”的局面。
  虽然齐桓晋文,乃至于后来意图争霸的众诸侯,都无不以尊王相标榜。然而,周天子的地位并没有因霸主们尊王攘夷的号召而变得尊贵,恰恰相反,王权随着霸权的更迭交替,越发如日薄西山般沉沦,周王室也似寒风中的秋叶般逐渐凋零,到了周王匄继位的时候,已经发展到诸侯只朝见霸主,而无视天子的程度了。
  所以周王内心深处,是对册封霸主深恶痛绝的。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掌握的权势上看,侯已经不再是侯,王也已经不再是王了,所以和前代的周惠王、周襄王一样,周王匄纵然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为赵无恤捧场……
  至少,赵无恤接受册命,就意味着他还愿意将周天子视为君?不至于突然将周王囚禁,将成周的破烂摊子一股脑掀翻。
  刘公的宣读在继续:“今时逢季世,礼崩乐坏,周室之延存,实赖赵侯之力,缓爰九州,莫不率从,其功高於伊、周,而赏卑於桓、文,予一人甚恧焉。故今赐其大辂之服,服衮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
  大辂之服等礼仪性的服饰,是代表地位的,得到它们之后,意味着赵无恤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诸侯;至于彤弓、玈弓,则是代表征伐之权。
  漫长的诰书终于读到了末尾,刘公使出所有的气力,大声说道:“天子策命赵侯为九命伯主!”
  “九命伯主!”
  众人皆惊,按照周礼的规矩,官爵有九命之别,九命最高,一命最低。一般来说,子、男之国五命,侯、伯之国七命、天子的三公也不过八命,齐桓公、晋文公也就这等级。只有遥远的宗周时代,周公、召公等开国摄政上公才为九命!
  如今赵无恤以诸侯身为作为九命伯主,真是前无古人。
  “终于还是叫他得逞了……”秦伯、郑伯等诸侯面容苦涩,却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
  赵国的臣子们则兴奋了起来,山呼万岁,也不知是在为天子的策命欢呼,还是为赵侯欢呼。
  而赵无恤,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按照规矩三次辞谢,然后才接受了此命,缓缓走向天子。
  周王匄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也起身往下走,扶起了要下拜的赵侯。
  然而当无恤起身时,天子赫然发现,这位人高马大的诸侯竟然比他高了整整半个头,而且气宇轩扬,若不看服饰光看气质,还以为他才是王呢!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这几天来黄池的路上,听到的一首童谣。
  侯非侯,王非王……
  周王匄的脸色顿时煞白,但仪式必须完成,他只能强撑着举起赵侯的手,对会盟台上的二十国诸侯、大夫宣布道:“俾尔赵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
  ……
  在仪式结束后,周王匄就借口身体不适,脸色苍白地被人扶下去了。
  到这时候,已经没人在乎天子在场与否了,赵无恤召唤他来黄池,就是想让天子亲自册命自己为侯伯(霸主)。
  凡侯伯,救患、分灾、讨罪也,赵无恤之所以这么看重这个名分,是因为成为霸主,就意味着取得了代替天子号令天下礼乐征伐的权力!
  这一刻,赵无恤算是真正站在了时代的中心了。
  但他与前代的霸主们,又有所不同。
  春秋时期的霸权,犹如江河波涛,后浪推前浪。说霸主有号令天下礼乐征伐的权力,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其实,霸主的霸权也会受到限制,多半是来自中原的其他大国。如齐桓公虽然称霸,却始终无法降服晋国,秦国更是从未理睬他。晋文公虽然称霸,但对于秦、齐,他也无法发号施令,齐晋最强大时连中原都无法完全支配,更别说南方的吴楚了。
  除此之外,虽然霸主内心深处都有由霸道至于王道渴望,但无论哪一位,在其威望最高时,也从来没有实现过一统诸夏的局面。
  对于周天子,更是连取而代之的心思都不敢有,齐桓公对周王一直恭恭敬敬,晋文公曾经想要获得天子的葬礼规格,却被回绝,也不敢强行僭越;楚庄王率军北上,问鼎之轻重,也被周人一句“在德不在鼎,鼎之轻重,不可问也”劝退,悻悻而归。
  总之,在之前的各代,尽管阴云密布,但周天子的威仪,依然如同太阳一样高悬在霸主们的头上。
  相比之下,周王匄对于赵侯而言,只是一盏他提在手里的宫灯而已……
  比起前辈们而言,赵无恤面临的形势是最好的,他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仁义礼乐,不是天子恩惠,而是手中的剑,胯下的马!靠的是铁与血!
  十年下来,五合六聚,晋国被他取代,所有政治遗产都被继承;鲁、卫这两个传统的政治大国沦为傀儡;宋国、燕国则是盟友;加上秦国已残,齐国已破,郑国降服,放眼中原,赵无恤竟再无敌手!
  南方的吴、越正斗成一团,岂敢与赵国为敌?至于楚国,虽然是庞然大物,但历史的包袱太重,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也对赵无恤的霸业构不成威胁。
  赵国军队的强大让人不敢匹敌,如今赵无恤又得到了“霸主”的名分,名与实都握在手里!
  “侯非侯,王非王……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站在天下的中央,赵无恤的目光瞥到了南子,她依然笑容嫣然,以为自己得计。
  这小女子的手段,赵无恤并非不知道,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想要通过散播传言,形成舆论,最终形成黄袍加身的态势,让赵无恤提前称王,为殷商报仇,同时让宋国地位提升而已。
  但赵无恤可不是那种会被他人所左右的人,胆敢破坏他计划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就目前来看,先做几年霸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远比直接称王要好得多,既不用承受风险,又能借着大义名分为所欲为。
  对南子的惩戒警告,是盟会后的事,今日赵无恤初为霸主,首先要尝试下挥舞礼乐征伐之权的乐趣。
  无恤缓缓说道:“既然天子让余代为主持盟会,事不宜迟,这便将需要商议的事,一一解决罢!”
  他一挥手,说道:“带齐侯荼上坛!”
  ……
  “带齐侯荼!”
  “带齐侯荼!”
  虎贲们将霸主的命令一声接一声传了下去,不多时,年轻的齐侯荼便战战兢兢地被带了上来。
  晏孺子的模样,与他母亲芮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把对垂泪哀怜的眼睛,他的君侯冠冕已经去掉,穿着一身单薄的深衣瑟瑟发抖,加上身体还未长开,十分瘦弱,众诸侯见了也不由心生怜悯。
  他母亲告诫过他,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切勿乱说话,只管匍匐在地乞求宽恕,其余事情,自然有母亲为他打点……
  晏孺子也是十三四岁的人也,已知男女之事,还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打点”的么?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就满是屈辱和愤懑。
  有了在路寝之台的那一夜后,赵侯已经将芮子当做玩物,将她们母子掳到济南历下后,便几度召芮子去侍寝。芮子就乘着这机会,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赵无恤,将齐国与赵为敌的罪责全部推到了陈恒父子头上,希望赵侯能饶恕晏孺子,保住他的君位。
  赵无恤最初没有松口,但也经不住芮子的攻势,答应会给晏孺子一个“好结果”。
  他母亲感恩戴德,更加放下尊严卖力逢迎,但晏孺子心里,却一点都不领情!
  这会趴在冰凉的会盟坛上,他咬紧了牙关,想道:“我听说越君勾践曾经被吴国击败,还被囚禁在姑苏之台,但经过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如今已经再度复国,并打得吴国节节败退,算是报了大仇……齐国虽然被攻破了,但只要我有机会保住君位,就一定会学勾践忍辱负重,迟早有一天要再度振兴齐国,攻破邺城,将我母亲所受的屈辱,统统还给赵无恤!”
  晏孺子,以及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赵无恤的裁决。
  赵无恤则在盯着晏孺子这便宜儿子看了良久后笑道:“陈氏名为齐卿,实专齐权,齐国违抗天子,勾结蛮夷,基本是陈乞、陈恒在作祟……”
  诸侯们相互对视,都觉得,赵侯大概是要为齐侯脱罪,让他继续做国君,保有姜姓社稷了,甚至连国书、高无邳、鲍息、晏圉也如此认为。
  晏孺子那捏紧的拳头松开了一些,开始计划起复国后要如何卧薪尝胆了。
  然而下一刻,赵无恤却徒然加速了语气:
  “虽然如此,但荼乃齐国庶子,其上仍有兄长数人,其继位本就不合齐国制度,身为齐侯,却放任陈氏倒行逆施,其罪可免,其咎难逃!”
  晏孺子震惊地抬起头,却见赵无恤指着他说道:“余以伯主身份昭告天下,废黜公子荼,另寻贤公子为君!”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赵无恤俯视着晏孺子,任凭他眼中充满不甘,却无法改变事实。这就是赵无恤答应的“好结果”,做一个庶公子、富家翁,饱食终日,好过做一个阴郁的傀儡诸侯。
  他又看向没有料到剧情的众诸侯,目光扫到何处,何处的诸侯就避之不及,不敢直视,霸主之威势,竟至于斯!
  无恤不屑地笑了,他们的恐惧和战栗来得太早了,因为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机关算尽,花了十余年时间列为诸侯,得到了霸主之位,目的是什么?
  存灭继绝?散播仁义?开什么玩笑!
  他的目的,当然是靠着这霸主之位,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第1114章 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上)
  “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野外的狼总是集体出动,这群畜生在飘风骤雨里追逐猎物,不断阻断其退路,最后一拥而上将其撕成碎片。但当猎物倒下后,饥肠辘辘的狼群却只是嗅闻,不敢凑近去啃食鲜活的血肉。因为头狼还未发话,所有的猎物,狼王都有先下口的权力,只有在吃饱喝足后,它才会对剩下的猎物加以划分……”
  “这天下诸侯也一样,伯主就是头狼,拥有决断是非,分割疆域的权力。与它亲近的狼能舔舐残羹冷炙,与它疏远的狼却连根毛都分不到!”
  今天是正月初二,黄池之会的第二天,赵无恤任由季嬴帮自己穿好戎辂之服,头上戴韦弁,对着镜子里精神抖擞的伯主笑了笑,说道:“我的刀子已经磨得铮亮,只等着去分割新年的祭肉了,这第一块肉,叫做齐国!”
  季嬴知道,无恤平日是没这么多话的,只是这几天成为伯主,大愿得逞,颇有些兴奋过头了。
  在羽林侍卫的护送下,赵无恤离开寝屋,走过庭院,步入议事用的明堂,在门外,他遇到了燕侯恪。
  二人曾经在代北有过一面之交,当时他还是太子恪,随着燕简公的死,太子恪继位,燕国彻底断绝了与齐国的关系,这几年对赵国的使唤无不应从,算是铁杆盟友。
  一阵寒暄后,赵无恤与燕侯一前一后走进灯火通明的厅堂,里面的四个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无恤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国书,高无邳,鲍息,晏圉,他们都是陈氏的敌人,本应该就此灭亡,却被赵国接纳,苟延残喘,最后带着赵军反攻齐国,将陈恒赶下了海。
  “见过伯主!见过燕侯!”
  见赵无恤近来,四人连忙下拜,言辞恭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但是对于燕侯与赵侯携手而至,心里也免不了诧异了一下,今日要议的是有关齐国君位的事,这跟燕国有什么关系?
  “燕侯来此,是做一个见证人。”
  赵无恤也不着急,请燕侯入座后,便径自走到主座上坐下,侍从将他爱喝的热茶献上,赵侯就这么在榻上一边品着茶,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燕侯眼观鼻鼻观心,齐国四人也大气不敢出地等着,终于,赵无恤似乎是歇够了,才缓缓说道:“今日请四子前来,是为了议一议齐国之事。”
  四人齐声道:“公子荼乃先君幼子,本是陈氏扶持起来的,继位本来就不合理,今日被废黜,齐国卿大夫无人敢有异议,至于新君人选……但凭伯主一言断之!”
  赵无恤对他们有自知之明很是欣慰,但却摇摇头道:“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此事先往后搁一搁,先将齐国与邻国的疆界划定,再议不迟。”
  四人心里咯噔一下,赵无恤却不容他们抗议,叫子夏把一副齐国地图在堂内铺展开来,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说道:
  “赵国、燕国为了助汝四家平定陈氏之乱,光复齐国,经年累月地征兵鏖战,千军万马不知耗费了多少粮草,必须得到补偿。”
  他大手一挥:“首先,三十年前被齐国强占的舒州,必须归还燕国!”
  舒州,也就是后世的天津、沧州一带。别看后世乃京门繁华之地,这时候还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仅有一座不大的城邑。这里本来是齐桓公送给燕国的地方,三十年前齐国干涉燕国内政,顺便也把这里占领了。几年前赵无恤攻占河间,因为路途太远,甚至都没派兵去取此邑,今天归还燕国,算是对燕国的奖励。
  区区舒州北鄙之邑,无关四家利益,国、高、鲍、晏四人不在意,也不敢在意,忙不迭地应诺了。燕侯恪则喜形于色,暗道这些年总算没有白白追随赵国,他才继位没几年,许多权力都被公族把持着,能分得舒州这一杯羹,可以让他在国内威望大涨。
  不过比起赵国得到的,舒州只算是一粒小虾米。
  “其次,济北、济南、即墨,这三处要划归赵国!作为赵的郡县。”
  赵无恤话音落下,四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苦笑。
  从去年七月份攻破临淄之后,赵无恤让四家深入东莱追击陈恒,他自己则将主力撤回济北、济南,把临淄百姓迁到了历下,并在当地安排了官吏屯田,恢复生产,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今日赵侯提及要将这两处划归赵国,更是证实了四人的猜测。
  济北、济南,是青州的膏腴之地,大概占了齐国土地的五分之二,上面城邑密布,人口近百万!再加上胶东大邑即墨,赵侯的胃口也太大了些吧……
  国书有些不忿,想要站起来据理力争,还不及说话,却被高无邳死死拉住了。
  齐国全境,现在还被赵军占领着呢,赵无恤又得到了天子“俾尔赵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的大权,所以才敢对齐国肆意分割。单凭国、高,是根本阻止不了他的,这时候抗议,只会白白丢掉性命,害了家族!
  高无邳现在也没有其他所求,只希望赵侯能高抬贵手,让姜齐的社稷延续下去,这样,他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姓氏了。
  国书也是知道厉害的,长叹一声,脸色惨白地坐下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是鲍息和晏圉就有些尴尬了,要知道,他们的领地,还在济北和济南呢!
  却听赵无恤说道:“鲍、晏二子,可愿意脱离齐国,做赵国的大夫?两家的领地鲍邑和晏邑将保留下来,寡人还希望汝等能做赵国济北郡和济南郡的郡丞!”
  ……
  “赵国的大夫,郡丞?”
  鲍息和晏圉大眼瞪小眼,心里不愿,却不敢拒绝,他们觉得要是不从,领地大概就要被赵无恤剥夺了,只能答应下来。
  赵无恤如此分割齐国,还将鲍、晏二人收纳,当然是有其理由的:济北是陈氏的老巢,济南大宗氏族盛行,又迁入了许多临淄人。赵军初来乍到,想要立足不易,必须像控制秦国河西、冯翊一样,依靠当地势力,鲍、晏两家就是最好的协助者。他们将作为副手帮助赵国的郡守将触须深入到乡里,五年任期之后,再让二人卸任或调往别处即可。
  而即墨连络淮、沂,屏蔽齐、鲁,原本是东夷小邦,几十年前才被齐国征服,慢慢成了齐国的东南重镇。历史上燕国乐毅破齐七十二城,只有即墨和莒孤守,可见其形势之险。
  再者,即墨东南的海岸,就是后世的胶州湾,控黄海咽喉,为东莱襟要。这里是一处比琅琊更好的海港,赵无恤虽然暂时没钱建立海军,不意味着以后不要,他打算在即墨设置一个由赵国直辖的县。
  赵无恤大笔一挥,将齐国的疆域砍掉了五分之二后,堂内一下静谧下来了,鲍、晏为自己日后在赵国的仕途而隐隐担忧,国书则还没从这剧变里回过神来。
  昔日的霸主之国,海岱大邦,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四分五裂了?
  还是高无邳记得今日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轻咳一声,再度请求道:“伯主,既然疆域已经划分好了,是不是该议一议,齐国该由谁继位?”
  赵无恤点了点头:“寡人记得,齐平公(齐景公)除了阳生和公子荼外,还有两位公子流亡在赵国,一个是公子瑁,一个是公子章……”
  高无邳连忙道:“不错,其中公子瑁年长,是否应立公子瑁?”
  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寡人听说公子瑁无德,公子章更加贤明啊!”
  高无邳咽了口唾沫:“那就立公子章?”
  赵无恤还是摇了摇头,似乎在两个人选的抉择上陷入了为难。
  就在高无邳心急如焚的时候,却见赵侯一拊掌,道:“不如这样,两位公子都立为国君吧!”
  “啊!”高无邳差点一踉跄跌倒在地,国书、鲍息、晏圉乃至于燕侯恪,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赵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还是鲍息先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伯主的意思,是要将齐国剩下的疆域,一分为二?”
  “不对。”赵无恤笑了笑,图穷匕现。
  “是一分为三!”
  在堂内五人目瞪口呆之余,他拍了拍手,对明堂侧面的若隐若现的帷幕喊道:“韩卿,出来罢!”
  “臣在。”
  深衣翩翩,佩玉将将,温润的中年君子韩虎应诺而出,出来后先朝赵无恤下拜顿首,行人臣之礼,这才向其他五人颔首致意。
  在经过在邺城和黄池的数次深谈后,他似乎又恢复了和赵无恤之间亲密的关系。
  赵无恤也亲热地拍了拍韩虎的肩膀,似乎已经将赵氏代晋前后的恩怨一笔勾销,随即对屋内五人宣布道:“子寅是寡人的义弟,又是赵国姻亲,这几年在河外作为成周的屏障,追剿戎人,防御楚蛮,实在是委屈他了。天子因其屏蔽王室,职供不断的功绩,在寡人的推举下,已决定让韩氏也列为诸侯!其封地,就在东莱!”
  PS:春秋时的齐国舒州,即西汉时的渤海郡东平舒县。


第1115章 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下)
  “淄川国,北至少海,南至马陉关,西至济水,东至具水,以临淄为都(大致相当于西汉淄川国、齐郡、千乘郡),高无邳为卿,公子瑁为淄川伯。”
  “胶西国,北至少海,南至杞国、穆陵关,西至具水,东至胶莱河,以邶殿为都(大致相当于西汉北海郡),国书为卿,公子章为胶西伯。”
  “最后是胶东国,东、北皆为大海,西界胶莱河,南至即墨,莱城为都,(大致相当于西汉的东莱郡和胶东郡的一半),韩虎为胶东伯……”
  赵无恤放下了笔,指着地图上被分割成三块的山东对张孟谈说道:“自此以后,齐国之名将不存于世,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新的伯国。淄川、胶西虽然是齐国公子为国君,但实际上将由国、高掌握实权,加上韩氏的胶东国,可谓是‘三家分齐’了。孟谈你这计策,真是高明到了极点。”
  张孟谈早已不是当年的白面书生,而是一位美髯公了,他的胡须保养得极好,说话时微微抖动,被赵无恤一夸,他顿时谦逊地说道:“此非臣下之功,实乃君上之威,若非九命侯伯,岂能随意分割他国疆域。”
  现如今,齐国已经割两郡两县予赵、燕,领土仅剩五分之三,再一分为三,昔日的海岱大国,就这么变成了蕞尔小邦,每国至多有数十万人,一军兵力。而且淄川、胶西两国内部必然有国君与卿的矛盾,加上韩氏乃外来者,当地的齐人和莱夷必然不服,胶东与姜姓二国也难以联合。之后十年乃至于二十年,光是整顿内政,就足够三齐忙活,对赵国再也构不成威胁。
  赵无恤偏过头,故意考校子夏道:“子夏,孟谈此策乃一石三鸟,分割齐地力量乃一鸟,还有两个好处是什么,汝可能说得上来?”
  子夏对张孟谈的妙计也是佩服不已,略一思索后道:“其二,专程让燕侯旁观,以齐国的三分来震慑燕国。”
  “其三,则是让韩氏离开河外、伊洛,只能带着族人和亲卫去胶东建国,而君上便可收其领地,得其人民。”
  “不错。”赵无恤道:“寡人正打算在河外、伊洛设置一个新的郡,三川郡!治所为虢城,以此作为赵国的西南屏障,对西监视秦国,向南逼近楚国,隔绝两国联络,你在寡人身边数年,也是时候外放为吏了,可愿意去做个县令?”
  子夏知道这是赵氏官吏晋身的必经之路,正所谓“宰辅发于州部”,自然应允,表示会尽心竭力,不会给赵侯丢人。
  张孟谈也笑着勉励了子夏,他对这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很是看好,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在即将告辞的时候,赵无恤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他商量。
  “孟谈,如今齐国已三分,如此一来,卫国的存在,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
  黄池之会的第二天,继齐国被一分为三,天下多了三个新的伯国。诸侯们真可谓瞠目结舌,然而这还不算完,当盟会进入第三天时,摆在诸侯面前的,是更加令人眼花缭乱的疆域划定。
  赵侯首先宣布,莒国、邳国对天兵负隅顽抗,国除!其土地也将被赵国吞并。
  鉴于这两国已经被赵军占领两年有余,国君死后也再也没有继承者,所以这一条毫无阻碍地通过了。
  吴国太宰伯嚭也不失时机地凑上来,表示吴国愿意正式放弃淮北,将徐、钟吾两地、钟离邑、善道邑等地割让给赵国,赵吴以淮水为界,希望以后能化干戈为玉帛。
  虽然淮北早就被赵国控制,但伯嚭这马屁没有拍错,赵无恤表示只要吴国不再入侵中夏,赵国也不会贸然讨伐,至于吴越之争,赵国也不会干预。
  如此一来,东南海滨大片土地就被赵国纳入囊中,对于赵侯大肆兼并的行径,诸侯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当年晋文公在成为霸主后,不也是将鲁、卫、曹之间的土地肆意分割么?更别说现在赵国军威之盛,胜过齐桓晋文数倍。
  然而更加重磅的消息在后面,盟会的中途,卫侯突然战战兢兢地走了上来,表示自己才德浅薄,无法治理人民,今愿献上卫国全部二十城土地,请赵侯不要嫌弃辛劳,代为治理……
  这个消息无异于在安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颗大石头,惊起了千层波浪。
  卫国可不是莒、邳等蛮夷小邦,而是六百年前天子亲自册命的东方伯长!虽然现在国家衰败,但在历次盟会上,从始至终都占据着政治大国的地位。
  现如今,卫国也濒临灭亡了?
  刘公和郑伯张了张嘴,有意阻止,但却发现自己有心无力。因为卫国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是赵国的傀儡了,赵伊任卫国执政,几乎独擅卫权。卫国一直作为赵国与齐国的缓冲而存在,既然齐国已经三分,那卫国这个缓冲的傀儡,也就可有可无了。
  在赵氏的逼迫下,卫侯被迫演了这一出戏,他的说辞跟之前赵氏取代晋国时如出一辙。赵无恤也不谦逊,三度辞谢后欣然接纳,由此,赵国正式吞并卫国,卫侯离开濮阳,保留诸侯的身份到楚丘居住,而赵国的官吏也已经备好了官印,只等着去卫地上任了!
  至此,整个东方几乎被赵国连成一片。
  “吞卫一事,无人敢公然反对。”张孟谈在宴会上观察着诸侯们的神情,见无人起来叫板,不由松了口气,但他心里又有另一个疑问,那就是赵侯到底要如何处置卫地,是纳为郡县?还是继续让赵伊统治,作为他的领地?
  除了卫国以外,莒国、淮北,都是远离赵国统治中心的飞地,直接建立郡县的话,就算让张孟谈自己去管,他也没信心短期内将治理好,若是处理不当,这些地区可能会叛乱不断。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是赵无恤对鲁国作何打算,兼并?维持现状?设法分封给长子?
  但他没有把这种担心明说出来,为臣之道,要事事操心,却不能面面俱到,要留出空间让君主发挥。而且张孟谈知道,赵无恤心中自有一套分配方案。
  果然,赵无恤看出了张孟谈的隐忧,便对他说道:“此番盟会,只论国与国之间的疆域分割,至于赵国内部如何治理地方,那是之后再议的事。”
  随即他又自嘲道:“孔子曾经点评过两位霸主,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我呢?在诸侯眼中,大概是贪得无厌了。”
  然而这世道,已经不再是温文尔雅的礼乐盛世了,唯有对疆域的贪婪,才能够造就前所未有的大国,让中原无限趋近于统一!
  在疆域分割得差不多后,赵无恤便带着新旧诸侯,一起在黄池会盟坛上举行歃血仪式,确立新的华夏秩序,以赵国为尊的秩序!
  ……
  周礼规定:“凡盟礼,杀牲歃血,告誓神明,若有背违,欲令神加殃咎,使如此牲也”,歃血就是口含牲畜鲜血,以示如违约背叛盟友,将遭神的制裁,命如此牲。
  作为盟主,赵无恤自然是执牛耳者,并宣读誓词曰:“凡兹同盟,皆供职于王室,服从赵国之法,毋相攻。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
  诸侯也依次登位,衣冠济济,环珮锵锵,此刻听着这盟辞,作为赵国铁杆盟友的宋公子商首先在母亲南子的示意下拜倒,用稚嫩的嗓音大声说道:“伯主之命,小子敢不敬承!”
  随后是燕国、鲁国、中山国、陈国、蔡国、胶东、淄川、胶西、郯国等。
  秦伯、郑伯等隐隐觉得这誓词不对,但此刻有赵兵将会盟坛团团围着,若是不从,轻则被囚禁,重则伤了性命,他们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跟着三呼道:“伯主之命,吾等敢不敬承!”随即各自歃血为信。
  台阶上下,站着的赵国朝臣武士们一起跪下,山呼道:“伯主之命,重如泰山,凡有所命,臣等誓死相随!”
  整个黄池,都回荡在这回声里,赵无恤嘴角沾着殷红的牛血,他站在这天下的最顶端,高高举起了手,大声说道:“无恤不才,愿与众诸侯携手,弭兵中原,重铸华夏秩序,继桓文之治,开万世太平!”
  是夜,赵无恤再度大宴诸侯,但天子再度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了,经过这几日赵国打着伯主的名号,对征服领地的大肆吞并,周王肯定极度后悔轻易让赵无恤得到霸主之位。
  宽敞的明堂上,赵国雍人做的美酒佳肴摆满了案几,舞乐在堂下奏响,诸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虽然都是美食,因为心里有事,却都味同嚼蜡。也唯有赵无恤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日很少贪杯的他,竟然一喝就是半斗米酒……
  米酒度数不高,跟后世啤酒差不多,但若是喝的多喝的猛,一口接一口下肚,一样是会醉的。
  赵无恤就醉了,这是他有这一世第一次如此狂醉。
  他那平天下的“大志”已经得逞了一半,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但途中些许的松懈和休憩,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的梦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赵无恤也不例外,他毕竟是凡人一个,会得意,会骄傲,这份心情在米酒的酝酿下,在宴会进入高潮时正式爆发出来了。
  乐官的指头拂过琴弦,整个宴飨上充溢甜美的音律,但赵无恤却一挥手,让他们停止,又再挥手,将翩翩起舞的宫女尽数驱散。
  顿时,喧闹的殿堂便寂静下来了,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赵侯,想知道他要说什么或做什么。
  赵无恤举着犀角杯,扫视殿内众人,说道:“今日良宵美景,不可无酒,亦不可无乐,但凡俗舞乐,怎能配得上这次盟会?故寡人欲观诸侯之舞乐,可乎?”
  此言既出,满堂皆惊。
  舞乐并不是舞者的专利,这时代但凡贵族君子,诗、乐、舞是必修的课程,而霸主让来朝聘的诸侯为自己跳舞吟诗,更是常态。当年晋平公继位时,晋侯与诸侯宴于温地,晋国执政荀偃就曾使诸侯起舞,还规定说:“歌诗必类。”所吟唱的诗要与所跳的舞相配合,以此来看诸侯是否心服口服。
  今日赵无恤身为九命侯伯,如此要求,倒也不算过分。
  但诸侯们面面相觑,迟迟没有人站出来。
  既然他们不主动,那处于薰醉状态的赵无恤便直接点名了。
  “秦伯!”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随便一点,脸色微红的赵无恤指着排位比较靠前,一直滴酒未沾的秦伯盘,大声说道:“寡人窃闻秦伯好音,而秦人的缶器更是一绝,今日宴飨,请为寡人击缶!”


第1116章 对酒当歌
  PS:此章建议听着杨洪基《短歌行》阅读。
  缶,也就是类似于瓦片的打击乐器,虽然看上去很简陋,但却是秦人的最爱。秦伯盘也不例外,平日没事就会把玩把玩,但是可今夜,他却万分不想拾起手边的金击。
  “请秦伯为寡人击缶!”
  赵无恤的声音再度传来,相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赤裸裸地命令!既是大宗之主对于小宗的命令,也是伯主对盟邦的命令。
  秦伯盘面露难色。
  在秦伯看来,他身为大国诸侯,这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为赵无恤击缶,如同其奴仆乐官一般,传出去实在是太伤尊严了,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气?想要不从,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伯主命诸侯歌舞奏乐,其实是有先例的,当年晋平公继位时诸侯朝聘晋国,众人便在堂下为晋平公表演歌舞,当时齐国的太子因为舞蹈与诗词不应和,被晋国执政中行偃认为是“有异心”,齐太子遂仓皇逃归齐国,差点引发了晋齐战争。
  因为不论诸侯在自己国家里多么尊贵,在盟会时,他们都低伯主一头。如今赵无恤初为霸主,其势正盛,其心正傲,而黄池驻扎着万余赵军,矛尖都顶在众诸侯身后呢,试问谁敢在赵国的地盘让他觉得自己“有异心”呢?
  想到在雍都每日以泪洗面等待自己的夫人,想到自己还在赵国为质的儿子,秦伯盘终于还是胆怯了,没敢当众翻脸,只能乖乖拾起金击,一手按着缶,一手等候赵侯的号令,想随便敲上几下草草了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赵无恤可不想轻易放过他,其目光再度扫过诸侯:“只有一个缶声,是不是有些单调了?”
  这一下,众人都知道赵侯是认真的,而不是随口说说。想要在这个场合里讨好赵无恤的人太多,刚刚被抬举成淄川伯的齐公子瑁自愿出来为赵侯吹笙,吴国太宰伯嚭素来号称多才多艺,他也愿意为赵无恤鼓瑟,加上秦伯盘的缶,一个临时的乐队便组建完毕。
  有乐自然就少不了舞,巴国使者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愿意为赵侯献舞。
  巴国历史悠久:“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太葜即上古时代的伏羲,后照为巴人始祖,巴国世居西南,但离中原并不远,顶多在汉水流域。他们在夏代是“巴方”,殷商时是“巴甸”,向殷商纳贡,因为内乱,君位空悬,便被周人派了位姬姓的公子来做了国君,从此开始了姬姓巴国的历史。等到殷商倒台时,巴国参加了周人的同盟,在牧野之战里充当前锋,作战英勇,“前歌后舞”地助周武王打败了商纣。
  这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只是在平王东迁之后,巴国已经和中原断了联系,稀少的周人遗民也被巴族同化,崇拜白虎,用柳叶剑。五百年来,他们只是跟秦国、楚国有些来往,再未参与过诸侯盟会。
  然而在赵国降服秦国,控制上洛地区后,无缝不入的赵国商贾重新找到了这个国度。春秋末期,巴国的主体依然在汉水中游,也就是后世的汉中安康一带,还没有被楚国逼得远走川东,距离上洛并不算远。
  这是巴国五百年来第一次被邀请参加中原盟会,他们商量后派了一位会说秦国方言的武士前来,性格淳朴的巴国武士在这种场合里十分兴奋,见赵侯有雅兴,便主动出来献舞。
  赵无恤很高兴:“东南西北,中夏四夷济济一堂,真是前所未有的盛况。”
  这一下,乐与舞都齐了,只缺一首好诗,来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会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赵国的臣子们知道自家主君武功赫赫,文略也极佳,不但对传统的诗烂熟于心,还擅长赋新诗,被有心人收集起来,成了画风新颖的《赵风》。
  于是他们便不失时机地说道:“皎皎明月,不可无诗,请君上赋诗。”
  众诸侯也口是心非地请求:“请伯主赋诗!”
  赵无恤从善如流,说道:“今日诸侯聚会于此,可谓是前所未有之盛况,但还有一些人,没有资格坐到这里,其位卑,却不代表其无才无德。甚至可以说,彼辈比起吾等肉食者来说,更加值得敬佩,寡人今日,便要为这些未能到场的人赋一首诗!”
  来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开场白后,赵无恤从殿首踱步到殿尾,抬头看了看月明星稀的夜空,似是有了想法,顿时大笑起来,他高高举起盛满美酒的犀角杯,对着天空那一轮皎月,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子张站在殿外,听着这几句诗,有些莫名其妙。
  他上个月从叶地北上,直奔黄池而来,在子张看来,不管自己那些号称“君子儒”的师兄们如何谩骂赵侯失礼,这都是一场堪比葵丘之会、践土之盟的大事,会深刻地影响到整个天下时局,以及孔门的未来。
  可惜的是,前几天的大会盟,他没赶上,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来见证下今天的宴会。
  公西赤、端木赐等已经“叛离”的孔门弟子都在这次盟会里占据重要位置,小师弟来投奔,他们也会给予方便,大殿是进不去的,但殿外诸侯随从等待处,却有子张一席之地。
  子张旁边是陈侯侍从的案几,他也是陈国人,便与陈侯的御戎陈弃疾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来。正百无聊赖之时,殿内却热闹了起来,先是赵无恤逼迫诸侯舞乐,现在又亲自走到殿门口,对月赋诗。
  赋的还是首新诗,规格与诗三百一致,用词典雅而有韵味,让人眼前一亮。
  可夫子教过子张,凡是君子作诗不可无的放矢,诗必言志,但赵侯这头四句虽美,但里面表达的意思,子张却不敢恭维。
  在这四句中,赵侯强调他非常发愁,愁得不得了。本来是建立霸业的宴会,一片欣欣然,但赵侯边喝着酒,边唱着歌时,忽然感叹道:人生能有多久呢?人生啊,就好比早晨的露水,一会儿就干了……
  在这称霸的大好日子里唱起如此消极的调子,甚至愁到需要用酒来消解,子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简直是无病呻吟啊!或许这赵侯,也和那齐桓公一样,本是庸人一个,满足于小霸既安吧……
  “先是公然折辱诸侯,视之为乐官舞人,现在又在此哀叹忧思,赵侯莫不是喝醉了酒,开始发酒疯了?”
  “肉食者鄙啊……”
  然而还不等子张暗暗道出此言,却又见赵侯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用更大的声音吟诵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子张一怔,他乃孔门弟子,精通诗三百,自然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引用《郑风·子衿》中的成句。而“青衿”是士人的传统服装……
  他还听出了更深层的意思,那就是青青子衿后隐藏的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意思是: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
  赵侯这是在透露,他在挂念什么人吗?而那挂念的人,就是他前四句如此忧愁的原因么?赋这一首新诗,是希望能让挂念的人自己寻来?若是能来,便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赵侯如此记挂?而且来了就会受到他欢迎,奉为嘉宾?
  这几句使得之前的“无病呻吟”突然一变,诗意转入缠绵深长。一连串的疑问从子张心里冒出,他有些糊涂了,但也收起了轻视之心,凝神听了下去……
  ……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在秦伯击缶,淄川伯吹笙,太宰伯嚭鼓瑟的应和下,又是四句诗从赵无恤口中吟出,伴随着一阵喝彩叫好。
  不到直到现在,能真正明白这首诗用意的人,寥寥无几。
  望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诸侯,疾笔而书的史官,殿尾陪坐的各国士大夫,赵无恤心里不由发出了暗笑。
  他今天是有些醉,但还没醉倒不省人事,醉到口不择言的程度。
  公然让诸侯献乐献舞,即是他真情显露,也算是刻意为之吧。
  扬威之余,他更想要利用今日的宴会,向天下传达两件事:
  其一,是赵侯已经身为伯主,主宰华夏秩序,诸侯无不景从!
  其二,就是他那颗求贤若渴的心……
  五伯九侯,那是什么狗屁?他赵无恤说立就立,说灭就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从始至终,赵无恤都没有忘记,他是依靠一些什么人才能有今日成就的。
  那就是士!学士、猛士、武士、策士!他们或开宗立派,或为知己者死,或百战沙场,或妙计百出、纵横捭阖。发展到今日,赵国可无诸侯盟友,却不可无士。
  大争之世,士贵,诸侯不贵,这天下的未来,是属于士的!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现在,那些之前没来得及投靠赵国,或者心中依然有犹豫的列国士人,汝等,听明白了么?
  他就是要通过这一首意义悠长的诗,来让郁郁不得志的士人知道,霸主在关切他们,并希望他们能摈弃国别,主动来投效。
  无恤也不管在座有多少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悠悠然在殿内绕了一圈,这才再度举盏,道出了这首诗的点睛之句,也是他赵无恤下一阶段的大志向!
  这一刻,悠悠明月,虽光临九州,却仿佛只照他一人!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第1117章 周公吐哺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句话掷地有声,如同落入鱼塘的一块巨石,惊起了满天浪花。
  秦伯手里的金击打歪了,砸到了脚踝上,却又不敢呼痛,只能嘶嘶哀鸣。
  淄川伯一口气刚吹进笙管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涨红了脸咳嗽不已。
  太宰伯嚭鼓瑟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下来了,面露惊惧。旁听的刘公也面色惨白,几乎无法在榻上坐稳,晃了两晃。
  大家都是贵族,打小就在诗书的环境里耳渲目染,又岂会听不懂这“天下归心”要表达的意思?
  唯有那位听不懂诗中真意的巴国武士,依然在前歌后舞,跃动不止,过了半晌才发现殿内众人仿佛被定身了一般,才停止舞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诸侯在震撼惊惧,赵臣在为主公的大志细细品味,一时间忘了说话,故而殿内竟出奇的寂静。
  “大善!”
  静了半晌,还是殿外的陪坐席上传来一声叫好,还有人站起试图进来,却被警惕的羽林侍卫呵斥着按倒在地,嘈杂声陆续传来,但很快又恢复了秩序……
  殿内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喝彩的喝彩,逢迎的逢迎,赵臣们是发自内心的赞叹,诸侯们眼中却多了些忧患,唯独子贡和公西赤对视一眼,有些担心地朝殿外看去。
  那一声突兀的叫好,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
  ……
  原来,那个试图走进来却被人按倒在地拖走的莽撞人,正是子张。
  方才,距离赵侯赋诗处并不算远的子张,已经被这首诗吸引了注意力,起初,里面的意思还有些暧昧不明,但听到后面时,一切都水落石出。
  “原来此诗是为求贤而作啊!”
  子张恍然大悟,在理解了这个主旨以后,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比喻就一下子通了:赵侯不愁别的,愁的正是天下板荡,民不聊生,愁的是手下士人不够。他无日无夜不希望能有贤才主动来投,助自己建功立业,只要他们能归赵国,赵侯一定会待以“嘉宾”之礼!
  之后,赵侯又继续以明月比喻贤士,以明月不可掇比喻人才难得。以乌鹊择木而栖比喻贤才的徘徊歧路,表达对他们前途的关切。劝诫他们,不要三心二意了,要善于择枝而栖,赶紧到形势一片大好的赵国来。
  至于最后两句,子张是清楚的,当年,周公曾经对自己的儿子鲁侯伯禽耳提面命,自述道:“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周公摄政,真是为了宗周社稷呕心沥血,他写了一篇《多士》,希望殷商以及诸侯的贵族们能为他效力,为了接待天下贤才,有时洗一次头,吃一顿饭,都曾中断数次。
  现如今,赵侯作为九命侯伯,其地位威势与周公旦相差无几,但他的骄傲只对诸侯们而言,对于列国士人,赵无恤依然愿意效仿周公,顷心相迎!
  他这相当于在昭告天下:我赵无恤最期待的不是满堂贵族,而是有才的士人,在赵侯心里,诸侯不贵,贤士最贵!
  通过一首不算长的新诗,就把这些复杂的感情,以似断似续,低廻沉郁的曲调表达了出来,真的是诗以言志啊!
  子张心里,只剩下了佩服,佩服的不仅是这诗的典雅动听,更佩服的是其中的气度胸襟。
  最初时的深沉忧叹,已涤荡殆尽,变成了积极进取,慷慨激昂的感情,给人以鼓舞和力量。
  这种情怀也感染了子张。
  啪!子张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目光,激动得拍着案几站了起来。
  他有种感觉,这首诗,简直是为他,为孔门诸士,乃至于类似处境的穷士们而作的。赵侯把他们郁郁不得志时犹豫彷徨的处境与心情,说得淋漓尽致。然而身为上位者,赵侯却丝毫未加指责,反而在浓郁的诗意中透露着对他们的关心和同情……
  而且,这并不是赵侯第一次求才,他还未成为诸侯前,就曾大力强调“唯才是举”,为此而先后发布了“求贤令”、“举士令”等,这也是诸多孔门弟子不顾夫子与赵反目,甘愿投效的原因。
  赵侯完全是以通情达理的姿态来吸引和争取人才,这样的他,与子张之前在楚国时听过的种种传闻、中伤都不一样!
  哪怕那些弑君、娶姐、屠兄的事情都是真的,子张也觉得无所谓了。卫灵公如此荒唐,夫子都认为他是当世君主里比较好的呢!齐桓公姑姊妹七人不嫁,留着自用,夫子却盛赞他的霸业,说他“正而不谲”呢!
  在子张心里,私德有亏,大德无亏,一样能成为明主!
  “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我现在知道,赵侯为何能成就今日的霸业了。”
  这位孔门弟子激动莫名,一时间忘了礼仪,冲动地想要入殿去参见赵侯,却不防被脚边的案几绊倒,弄出了极大的响动,殿门口的羽林侍卫以为他要图谋不轨,立刻扑过来将他拦下,按住手臂押下去了……
  被拽离大殿后,子张才知道自己失态了,气恼之余,也不由回味着那首诗,念叨道:“夫子啊夫子,你寻明君寻了一辈子,却为何要南辕北辙,错过了赵侯?”
  和他在楚国时的看法一致,赵侯之势已成,晋国的霸业被他继承,并发扬光大,随着他的影响力进一步辐射到整个中原,或许赵国就是这季世的终结者,一切私学门派,日后都必须在这个新秩序下求生存,孔门也不例外。
  这次来黄池,子张觉得自己收获极大,他认定,自己已经找到了孔门的未来……
  羽林侍卫们发现这个行踪可疑的宾客突然笑了起来:
  “六百年前,有周公改制,确立了周礼;六百年后,礼崩乐坏,又有赵侯崛起冀土,让天下一阵大乱,今又重新安定下来……这其中冥冥中必有神意,夫子期待了半生的周公之治,或许会被赵侯以不一样的方式实现,曾经郁郁乎文哉的周,或许能在赵侯的辅佐下重现生机……”
  ……
  因为孔子在教学过程中对周公的推崇,子张下意识地认为,赵无恤要效仿的,是那位矜矜业业辅佐成王,无怨无悔地归政天子的周公,然而他这么想,堂上的刘公却不这想。
  刘承是周的公卿,对那段王朝隐秘往事再清楚不过。
  在公开的典籍里,周公是一位完人,对父亲孝顺,对兄弟恭悌,哥哥周武王病重时,他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抵押,在宗庙向先祖太王、王季、文王之灵祈祷,表示小子旦多才多艺,会更好地侍奉鬼神,愿意替代武王去侍奉先祖……念完祝文后,周公把册文收进金匮中密封,告诫巫祝不许泄露。
  周武王去世后,周成王继位。成王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周公怕天下人看不起这个幼主,于是就替成王主持国家大权,史称“周公摄政”。
  在周的史书里,周公对邦国、对成王简直好得没话说。有一次,成王病得厉害,周公很焦急,就剪了自己的指甲沉到大河里,对河神祈祷说:“成王还不懂事,有什么错都是我的。如果要死,就让我死吧。”祷告完后,他又把祝告册文藏在金匮中。
  周公辅政七年,大封诸姬,又平定了东方的动乱,这时候,成王已经长大成人,于是周公归政于成王,自己回到大臣的位子,无怨无悔。这时候,有人在成王面前说周公曾有意篡位,成王顿时心生怀疑,开始疏远周公。周公为了避嫌,逃到楚地。
  不久,成王翻阅库府中收藏的文书,发现了那个金匮,里面是周公的两份祷辞,于是成王感动得眼泪直流,立即派人将周公迎回来,剧幕以叔侄尽弃前嫌,皆大欢喜收场。
  然而却没有人关心,这之后周公尚在人世,为何在政坛上销声匿迹,反倒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召公越发活跃起来,老迈的太公望也在东方意气风发,唯有周公郁郁而终……
  那么,事实是怎样的呢?
  在王子朝之乱时,周的府库被烧毁,一大批机密文书流落出来,被刘氏收集保存,故而刘承也有幸看到了一部分。
  说出来怕吓到旁人,刘承至今记得,看到那句话时他内心无以言表的惊恐!
  “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
  原来周公不仅是摄天子之政,还摄了天子之位,悍然称王。
  如此说来,管、蔡二叔以周公篡位为由起兵“勤王”,岂不是确有其事了?
  如此说来,太公望和召公曾经怀疑周公的用心,也不算无中生有了?
  周公归政于成王,成王封周公诸子为诸侯,又让鲁国享有天子规格的仪仗和祭祀,这之后,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博弈和妥协?
  刘承胆子小,不敢再读下去,再度将那机密的记载给扔回府库。
  但类似的典籍并不少,已经在王子朝之乱里流散出去,一部分到了楚国,更有一部分被赵国临漳学宫所获。听说苌弘还在学宫里主持过一场探讨“周公是否称王”的辩论,想必赵侯也知道此事吧。
  所以,赵无恤究竟是想做那个光明磊落,摄政归王的周公呢?还是想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甚至占据王位的“周公”呢?
  刘承不敢再想下去了,赵侯已得伯主之位,其威势不仅盖过了齐桓晋文,连周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齐国已经被分割,秦国郑国都受到重创,韩氏东迁,周的三面被赵国包围,大军随时可以开进来。
  可以这么说,诸侯存灭,周室安危,只在赵无恤一念之间……
  “不管如何,只要能让我刘氏有一个好下场就行。”前几年郑国归还成周数邑土地,其中一大半,在赵侯的授意下,是直接交给了刘氏呢,只要赵侯能保证各氏族的利益,周的存灭,鼠目寸光的周室卿大夫谁又真的在乎呢?
  想到这里,将隐忧藏到心里,刘承再度摊开笑脸,跟着众诸侯走过去,口是心非地赞叹赵侯此诗典雅,希望他能让千疮百孔的天下恢复周公之治!
  你一言我一杯,赵无恤今天心里高兴,也来者不拒,这场宴会一直喝到两更天才结束,到这时候,赵侯,是真的醉了……
  ……
  这是赵无恤此世第一次大醉,别看粟米酒度数不高,但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后劲可是不小的。
  宿醉后的一觉睡的昏天黑地,等赵无恤转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三天清晨了,他最后一丝清明的记忆停留在赋诗结束,诸侯向他献酒,这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全然不知了……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拍了拍昏胀的脑袋,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赵无恤下了榻,他已经闻到外面熟悉的饭菜香味了……
  这一日一夜,都是季嬴在照料他,为他处理秽物,眼睛也未合上地提防他被呕吐物呛死。
  “君乃天下伯主,万金之身,酒当适量。”一边喂赵无恤喝醒酒汤,季嬴一边嗔怪地念叨他,结发九年后,二人越来越像老夫老妻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赵无恤不由心生感动,虽然乐灵子也会这样待他,不过她与太子恒在邺城留守,太子这个身份,就是在国君不在时放在都城安定人心的。
  至于赵无恤所作的那一首诗,被命名为《赵风·对酒当歌》,这首诗将在赵无恤的授意下流传出去。
  先秦士人是淳朴耿直的,假如各诸侯国里还有郁郁不得志的士人的话,看了这首诗就很难不大受感动和鼓舞。试想连赵侯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居然在那里为“求贤”而发愁,那该有多大的宣传作用。那些被国内公族贵族压制,苦于找不到出路列国士人,就很有可能跃跃欲试,向赵国“归心”了。
  毕竟连孔子的得意弟子子张,也已经在子贡的引荐下请求拜见,不过赵无恤对历史上没有太大名气的子张,倒也没有太在意,但依然待之以礼,邀请他去临漳学宫参观,子张自然无不应允。
  有聚必有散,盟会已经圆满结束,这之后,便是天子、诸侯陆续离开黄池,赵无恤送了周王和大国诸侯远去又归来,黄池便清净了不少,只剩下赵国的子弟、群臣了。
  一月七日这一天,赵无恤特地让相邦董安于、大司马邮无正,张孟谈,以及他的两位族弟赵伊、赵广德,还有长子赵操来到殿上,季嬴也抱着年幼的赵偃坐在他身边。
  在座的都是赵氏的老臣,或者血亲宗族,赵无恤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前几日,寡人在殿内赋诗,以周公自比,这并不是随口说说……”
  他转而问已经十四岁,渐渐有成人模样的长子赵操:“汝乃鲁卿,掌周公之国,应当知道,周公东征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赵操连忙答道:“周公平管蔡武庚之乱后,念二叔之不吊,故而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其中姬姓就有五十三。”
  “不错。”赵无恤颔首道:“如今赵国形势,与周初极为相似,诸侯咸服,许多城邑也划归赵国。但东方、海岱、淮夷依然有些不宁,这种不宁并非来自敌国,而是因为各地距离赵国太远,千里相隔,设置郡县,郡守县令携官印上任,却迟迟不能将当地人编户齐民,难以维系统治,若是派遣大军进驻,钱粮又消耗太大。”
  他话语一顿,扫了殿内众人,尤其是赵伊和赵广德一眼,笑道:“故寡人有意效仿周公,封建子弟,为赵国守边外飞地!”


第1118章 封建子弟
  黄池邑内大兴盟会,乌烟瘴气喧嚣尘上。这场大戏在吹拉弹唱十余日后终于消停了,邑外的济水河边,随着诸侯车船的远去,再度恢复了一片宁静盎然。
  这一日午后,天气清爽怡人,一位常服单衣的青年士人手持钓竿,坐在水边一堆杂草乱石堆里。他似是在钓鱼,时不时手腕轻轻一抖,水里的鱼饵也跟着动,过了一会,浮在水面那鹅毛管制成的鱼漂便一沉一沉的,似是有鱼上钩。
  但士人似乎不为鱼而来,对此无动于衷,依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以至于瘦小的蜻蜓也将他当做泥塑木雕,放肆地飞到青色的帻巾上停歇。
  “子舆,子舆!”直到岸上响起一阵呼唤,蜻蜓才惊慌地飞离,青年也才睁开眼睛,收了钓竿,那竿上的钩,居然是直的……
  “子舆,原来你在这。”来的是位华服少年,十四五岁年纪,与青年十分熟悉。
  他走近后,指着青年的直钩大笑道:“汝又在此用直钩钓鱼,难道是想学太公望,钓一位周文王上来?”
  青年腼腆地笑了笑,对少年一拜,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说道:“君子不要笑话,参愚鲁,不敢与太公望相提并论,而且这世上唯一的明主就在黄池,麾下自有能臣将相,参派不上用场。在此闲坐,只是想正心、诚意、修身而已。”
  青年名叫曾参,鲁国东武城人,他的父亲正是孔子的大弟子曾点。而来寻他的少年,则是赵侯无恤的长子,鲁国幕府大将军赵操。
  这两个地位天渊之别的年轻人,又是如何凑到一块的呢?
  曾参生于周王匄十五年,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年少时跟着曾点在中都邑长大,与路过的赵无恤还曾有一面之缘。在中都的那几年,他开始随父亲学诗书,虽然天资比不上颜回等天才,被认为木讷愚鲁,却十分好学,常伏案苦读,被孔丘大加称赞。
  年纪稍大后,曾点跟着孔子周游诸侯,曾参就留在家中侍奉母亲,他躬耕于曲阜郊外,一次遇大雨雪旬日不得归,因思父母,而作梁山之歌。恰巧赵操在鲁国群臣陪伴下出游,见到了这一幕,便让他上车躲避雨雪。
  当日在车上寥寥几句话,曾参的质外慧中给赵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鲁国,也没有同龄人做朋友,于是往后的宴饮,常召曾参赴会。
  这之后曾点归国,让曾参去替自己服侍孔子,曾参从父亲而离开鲁国,在叶地一呆就是数年,期间拜孔子为师,勤奋好学,颇得儒学真传。直到三年前,因为曾点去世,曾参拜别孔子,回乡守孝,孝期刚结束,赵操便召他做了教授诗书的老师。
  别看曾参年轻,但他在学问造诣上已经不亚于孔子的几位入室弟子,更难得的是,他因为成长于赵氏统治下的鲁国,耳渲目染,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触。他觉得赵无恤在中都说过的“修齐治平”格外亲切,于是将其与孔子教授的东西结合,整合成了“八目”,也就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由此,这套理论已经从赵无恤个人的志向,被曾参改造成了一套完整的封建伦理道德体系。
  这是孔门之学与赵学的首度结合,有趣的是作为赵无恤的儿子,赵操也对这一套赵皮儒骨的理论很感冒,近几年他好儒学,多半是受曾参的影响。二人的关系亦师亦友,遇到有想不明白的事情,赵操也常会请教曾参,这次黄池之会,他也将曾参带上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二人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若是无事常常一天无话,各自看各自的书。曾参虽然知道今日赵操被赵侯唤去,肯定是有大事,但既然他不说,他也不问。赵操也从侍从手里接过鱼杆,坐在不远处陪着曾参垂钓。
  可因为心里有事,赵操无法集中注意力,鱼刚咬饵他就提钓杆,总钓不到鱼,顿时有些气不过,又因屁股坐疼了,手脚动了动,有小石子踢落水中,水里的鱼都被赶跑了。
  “不钓了!”赵操发现今天的那些事情一直在胸里到处乱撞,自己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遂扔了鱼竿,让侍从走远些别让人过来。
  他则坐到曾参旁边,正色对他说道:“子舆,有件事我要问问你,希望你能替我分忧。”
  曾参道:“君子请说。”
  赵操想了想,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我的鲁国大将军之印,被父亲收走了!”
  ……
  “什么!?”
  此言一出,晓是曾参这稳重的性子,也不由大惊。
  自从十多年前赵无恤窃了鲁国的国政后,为了方便他的一言堂,便撇开鲁侯,设立幕府,自任攘夷大将军,成了实权的执政者。之后赵氏将重心移回晋国,又放不下鲁国,便让长子赵操接任了鲁国大将军之位,由张孟谈辅政。这种模式十年来一直很稳当,眼看赵操没几年就要成年亲政,为何赵侯又要剥夺这位置呢?
  莫非是想让嫡子或者幼子来做?对赵操而言,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难怪他如此心神不宁。
  “那鲁国由谁任大将军?”
  但赵操脸上却没有受委屈的不忿,只是说道:“这是有原因的,父亲宣称,鲁国将撤销幕府,取消大将军一职,鲁国将不再有卿,改由阚止任鲁相,任期五年,到期轮换……”
  曾参若有所悟,但还有个问题,那就是赵侯会把长子放到哪里去?若只是剥夺而不给予,依然是有些过分了,休说赵操,只怕赵国、鲁国也会有不少人为他抱不平。
  “那君子呢?”
  赵操无奈地笑了笑:“父亲要我去琅琊。”
  原来,就在早上的朝会上,赵无恤和董安于、张孟谈商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赵国十二等爵之上,又增设一高爵,称之为“封君”。
  封君乃赵国之臣,地位相当于郡守,在地方上可行主君之事,建立自己的幕府,拥有较为独立的经济职权。但其领地也是赵国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邺城可以授予领地,也可收回领地,撤销封君。
  而赵操,就被封为琅琊君,去治理之前的莒国。其领地北到介根,南到羽山,西界渠丘,东临大海,以琅琊为首府,大抵是之前的莒国沿海一带,而莒国在渠丘以西的丘陵地区,则划归鲁国管辖。
  除了赵操以外,还有三位封君。
  两年前被征服的淮北地一分为二,泗水以西为徐郡,赵偃为徐君,其领地东起泗水,西至蔡国,北临邳县,南边跨过淮水,钟离、善道两处要塞也归徐管辖。不过赵偃才三岁,等他成年就封,还有十多年时间。虽然只是赵国内部的一个封君而非独立诸侯,但这也足以让徐人欢欣鼓舞了,因为徐承打了一场大败仗,徐国遗老遗少在赵国的话语权变轻了不少。
  泗水以东则为东海郡,赵广德为东海君,首府在钟吾,之前他在镇压淮夷的军事行动中出力甚多,在当地也有些威望。自然,和赵操一样,赵广德也卸任了邹国执政之位,交出三邾。
  而随着卫国并入赵国,赵伊也不再是卫国的卿,赵侯让他去西面的上洛,填补韩氏离开后的军事空缺,因为上洛也叫做商於之地,所以称之为“商君”。其领地最为狭小,仅仅相当于两个县,东临三川郡,北到太华山,西边是秦,南边是楚。不过,这也是最有希望拓土开疆的一位封君。
  这就是赵国的四位大封君,都是赵氏子弟,因为赵侯立法宣布,封君只授予同姓子弟,异姓而为封君者,赵臣共击之!
  对于董、邮两家,赵侯也有分封,但他们只是县君,而非郡君,邮无正封在太原郡仇由县,临中山国,董安于封在济北郡无棣县,临燕国。
  曾参听完之后,略一沉吟后说道:“当年周公封建子弟,以屏蔽周,今日赵国也行封建之事,但不论是封君还是县君,都只安排在边陲之地啊……”
  见赵操依然面带忧虑,曾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出言安慰道:“君子,这是喜事啊。”
  “喜从何来?”赵操不解。
  千乘之国的卿,和海滨荒凉之地的小小封君,孰轻孰重?赵操不会不知道。
  他倒不是眷恋那些他从未实际掌握的权势,只是在曲阜长大成人,对那里也有感情了,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呆在鲁国,父亲却突然将自己换到了陌生海滨去,是人都会有些不乐意。
  而且他也有些摸不透父亲的用意,这是因为对自己不满么?想到自己的性格、爱好总是不能让父亲满意,赵操不免有些黯然神伤,他其实是很羡慕两个弟弟的。
  曾参却笑道:“参虽然愚笨,但也看得出来,这是赵侯想将鲁国从外国变为郡县的前奏啊!不出十年……不,不出五年,鲁国和三邾必然被赵国合并,夷为郡县!以封建之名,行收国之实,伯主的手段实在是高明。自此以后,整个中原几乎连成一片,这对于赵国而言,不是喜事么?而君子也能从外国的卿,重新成为赵国的臣,父子有亲,君臣有义,不是远胜于从前?”


第1119章 双头鹰
  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对于年纪已长,对鲁国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的孔子而言,赵氏取代三桓,挟持鲁君,在鲁国妄称卿族,这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对于曾参这代人而言,他们从小就在赵氏控制的鲁国生活,几乎没听说过三桓,对深居高墙内的鲁君也知之甚少,若是父辈不提过去的事,他们还以为鲁国从始至终就是赵氏幕府在统治呢!
  所以对于鲁国将化为赵国郡县这件事,曾参并未产生排斥的心理。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国家的存灭也是常有的事,周公封建了五十三个姬姓国,现在还剩下几个?没错,鲁国的确是周公的直系后裔,地位非同一般,但同样是周公子嗣建立的凡、蒋、刑、茅、胙、祭都已经消失不见,若是周公遗泽已经耗尽,鲁国被兼并又何足为怪呢?
  对于鲁国百姓而言,政局稳定,则生活安居,相比名不正言不顺的傀儡国状态,变成赵国的编户齐民也许更稳当些,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所以曾参虽然会惋惜一声,却不会痛心疾首。
  而且在曾参眼里,天大的事,都比不过父慈子孝,原本赵操一个人孤居国外,虽然是赵无恤之子,却不是赵无恤之臣,顶着卿的名头,行赵国郡守之实,如今重新确定了他的地位,这是好事啊!
  被曾参这么一劝,赵操也安心多了。
  他笑道:“子舆一席话,让我轻松了许多,父亲让任章做了琅琊相,让我二十岁行冠礼后再去就封,这之前,就在邺城好好学习一下治国之道。”
  赵操诚然相邀道:“子舆,可愿随我一同入临漳学宫?”
  曾参颔首道:“临漳学宫荟萃天下书籍,还不断推陈出新,天下士人趋之若鹜,如今加上伯主的《对酒当歌》,公开招贤,只怕去的人更多,参也鲁,若是自行前往,只怕连学宫的门槛都进不去,若是公子能携我入内,实在是求之不得!”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说定了,赵操也开始期待起自己的邺城生活来,在那里,他可以经常出入长乐宫,见到阔别已久的母亲……
  不过曾参旋即又想起一件事来:“公子,既然阚子我做了鲁相,那张子去哪了?”
  张子就是张孟谈,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施政,是让鲁国人逐渐接受赵氏统治的重要原因,鲁人皆言:“我有子弟,张子诲之。我有田畴,张子殖之。张子若去,谁其嗣之?”
  阚止虽然是鲁国人,但其行政素来酷烈,雷厉风行,只怕不会比张孟谈做的更好。
  “张子治鲁十年,有大功于赵氏,故另有重用。”
  对于自己的恩师,赵操对他很是感激,也希望他能在赵国有更好的前程,这会拊掌笑道:
  “就在今早,董子正式从相邦职位上卸任,他的继任者,正是张子!”
  ……
  董安于将沉甸甸的相印交还给赵无恤,再拜下堂,而赵无恤也十分正式地对董安于行礼,这位辅佐了赵氏三代人的老相邦,再怎么尊崇都不为过。
  在看着赵无恤将收好旧的相印让人封藏到府库后,董安于仿佛放下了一件心事,转身对张孟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孟谈,相邦者,为百官之首,其出行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从今以后,你便是赵国的相邦了,不但享有此尊崇,也要承担重任,上佐国君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抚四夷封君,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
  “小子谨记!”
  这就算完成交接了,董安于拍了拍张孟谈的肩膀,朝赵无恤又行了一礼后,背着手慢慢走出殿去了。
  这位老人本来会在六卿之乱里为了保全赵氏家族而选择自杀,在他的命运被赵无恤改变后,又兢兢业业地为赵氏辛劳了半辈子,但也亲眼见证了赵国的横空出世,赵无恤的大霸中原!
  有张孟谈这样的出色的年轻人来继任,他也可以放心地放下相印,在邺城做一个悠闲的老翁,他的长子董褐也在朝中担任封疆大吏,次子则会去封地无棣。赵无恤允诺,只要赵国存在一日,董氏便将与赵氏一荣俱荣,县君之位,世袭罔替!
  对于赵氏的老家宰而言,此生,足矣。
  送董安于出殿后,赵无恤望着他的背景远去,对张孟谈感叹道:“董子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是寡人与你的时代……”
  张孟谈素来谦逊,他很有为臣的自知之明,连道不敢。
  “孟谈休要谦虚。”赵无恤邀他回到殿内坐下,说道:“过去助寡人入鲁,又为寡人窃鲁、治鲁的功绩且不说,前几日的盟会里,孟谈那宰割天下,三分齐国的妙计,已有宰辅之姿,董老相邦,也对你寄予厚望啊。”
  “都是君上的威仪,臣的那些伎俩,不过是狐假虎威。”
  狐假虎威,这是赵无恤取甄邑时用的计谋,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两位弱冠少年也变成了稳重的中年人,但那时候同榻而卧,畅想未来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所以赵无恤才对他说“这是我们的时代了!”
  赵无恤拍了拍手,又让子夏将新的相印呈上:新的相印比之前的更加精致,大司马的印是虎印,堂称为白虎堂,相邦的印则是龟蛇印,堂为玄武堂,其寓意是“龟蛇知气兆之吉凶,建之于后,察度事宜之形兆也”,与宰相的职权十分吻合。
  赵无恤指着那玄武印道:“这个印,便是赵国相邦之印,等下个月在邺城大殿上,寡人正式将它授予你!”
  君主如此推心置腹,张孟谈有些动容了,他也不用隐藏,便将心里所想悉数道来。
  “臣以为,接下来几年,赵国应该弭兵休战,囤积粮食,让百姓能从频繁的征召里缓过气来。同时,也要将东方急剧扩张的土地整合进来。”
  赵无恤颔首道:“孟谈此言大善,如今最大的问题是,赵国太大,地方万里,光是靠邺城发号施令,已经有些不够了。东方诸郡有水路船运,政令还算通畅,但太行山割断东西,虽然新修了路,但交通依然不便。故寡人决意,除了邺城之外,在山西另设一都,那便是新绛!”
  张孟谈了然:“这莫非是在效仿宗周,实行东西两京制?”
  何谓两京制?即一国两都制度。此制源于西周,当时西周的都城在镐京,在征服东方侯,为了方便治理殷地,周公旦又在洛邑营造了一座新城,即洛邑,一东一西,确立了宗周三百年社稷,这种制度也在后世为汉、唐效仿,甚至演变为更加复杂的五京制。
  “不错。”赵无恤做了一个比喻:“或许是赵氏以玄鸟为旗号的缘故,世人常将赵国比喻成大鸟,负海内而处,南面而立。”
  “若只有邺城,西边便有些顾及不暇,但若实行两都制,寡人根据需要在东都西都间停驻。这样一来,赵国,就如同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鹰,左臂据河西泾渭,膺击秦国、义渠,右臂傅海岱淮土,垂头燕国、中山、三齐!如此,则赵国可安,天下可定矣!”


第1120章 人生不满百
  “东都为邺都,主管东阳、河内、河间、济北、济南、东郡、大梁这七个郡。”
  “西都为绛城,主管太原、代、上郡、三川、上党、河东、左冯翊这八个郡。”
  其实在赵无恤看来,新绛并不是作为西都最好的选择,虽然河东地区经过唐虞夏商周晋两千年发展,其人口数量、文明程度的经济水平是天下首屈一指,但建都还要看是否险固,论形胜,新绛远不如晋阳。
  晋阳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然而除了险要以外,硕大的地盘人口稀少,董安于和尹铎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十年,赵无恤又数次移民过去,却依然不怎么起色。加上地处北国交通不便,实在不是个作为西都的好地方。他这下也有些理解了,历史上赵国为什么放着晋阳不呆,非得跑到中牟、邯郸建都,实在是因为春秋时的太原位置太偏,人口太少。
  何况在赵无恤看来,两京制中,陪都是可以随形势而迁动的,他心目中最适合做西都的地方,在渭水之畔,秦国境内,后世称之为咸阳、长安……
  除了十五个郡外,赵国还多了四个封君政区:琅琊、徐、东海、商洛,以及两个作为军事据点的飞地:邳县、即墨县,这就是赵国的全部疆域了,玄鸟旗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中原。
  确立了赵国“双头鹰战略”的两京制后,赵无恤又与张孟谈对鲁国的疆界进行了划分。
  “济水、大野泽以西的西鲁,划归赵国东郡管辖(原卫国)。”
  接下来,邹鲁地区被分为四个郡:泰山郡、鲁郡、邹郡、临沂郡,郡守分别是宰予、阚止、项橐、子服何,这四人都是鲁人,由阚止在曲阜兼任鲁国相邦。
  赵无恤让阚止来与张孟谈接洽了政务,并勉励他二人道:“孟谈当与子我(阚止)倾力合作,争取三年之内,完成赵国和鲁国的一体化,迁鲁侯于阚邑,将鲁国化为赵的郡县!”
  二人应诺,过了一会见天色将暮,便一齐告退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阚止却去而复返,请求拜见赵无恤,神情严肃地说道:“君上,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阚止是赵无恤群臣里最接近“法家”的一人,他虽然是鲁国人,却雷厉风行,施政猛烈,治冯翊时,对于秦国旧俗大力打击,将赵国的制度和车轨、文字强行推行,效果显著。
  今日撇开张孟谈独自拜见赵无恤,却是因为他对赵无恤分封诸子颇有微词。
  ……
  “君上,当年周公占有天下,把土地像剖瓜一样分割开来,所封子弟同姓甚众,其本意是让他们屏蔽周室,就像辐条集中于车毂,车轮围绕着轴心运转,岂不是与君上今日封建子弟的初衷如出一辙?”
  赵无恤颔首,让他说下去。
  “然而周公却没料想到,随着血缘疏远,诸侯开始不听天子号令。周夷王的时候,天子的威望衰竭,竟要亲自下堂去迎接诸侯。周宣王时,虽然倚仗着南征北伐,复兴宗周的威风,终究还是无力决定鲁君的继承人。后来周平王把国都向东迁移到洛邑,已经把自己排列在诸侯同等地位上去了。从那以后,就出现了郑庄公用箭射伤天子肩膀,楚人问周天子传国九鼎的轻重,晋国讨伐天子大臣凡伯的事情,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再没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
  “周王失权久矣,如今只不过还保存着一个空名罢了!其中原因,正是诸侯势力太强大,以至于尾大不掉!诸侯之间为了争夺霸业,兼并土地,也日益疏远,兄弟之国相互攻击如同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周衰败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阚止顿了顿,小心地观察赵无恤的表情,见他没有生气,这才壮胆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今中原赖君上神灵一统,昔日的邦国封邑,大多成为赵的郡县,臣斗胆认为,诸子功臣以赋税重赏赐之,已经足矣,若是将封建作为常法,往后恐怕会重蹈周室的覆辙啊……”
  言罢,他有些战战兢兢地等待赵无恤的发落,因为这件事,从赵无恤有封建诸子的意图开始,阚止就一直憋在心里了,说出来吧,有离间赵氏骨肉的嫌疑,不说吧,却又不吐不快。
  赵无恤却突然笑了起来,拍着他道:“子我啊子我,不曾想你还有这般见识,不愧是寡人看中的宰辅之才。”
  阚止受宠若惊,却听赵无恤道:“你说的不错,郡县比封建优越,这是毋庸置疑的!”
  肯定阚止的意见又,赵无恤却又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但是,不能一言贯之,而必须根据形势来加以权衡。”
  封建制,并不是自古就有,而是随着唐尧、虞舜、夏禹、商汤直到周,慢慢发展起来的,在周之前,殷商能控制的地方也仅仅是王畿,四方则是一些异姓方国,如周、东夷,时而归附,时而叛离。到了周公东征后,封建子弟反倒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使周朝巩固了统治,扩大了疆域。并让广阔的地域上形成了夏君夷民的普遍情形,最终夷夏完成融合,形成了诸夏共同体,也就是汉族的雏形,封建制在其中是居功至伟的。
  诚如阚止所言,周朝成也封建,衰也封建,延续了周制度的晋、鲁等国同样产生卿大夫、陪臣尾大不掉,君臣易位的情况,封建制要背很大的锅。
  所以在新兴的卿族如赵氏内部,用新兴的士人来作为官吏,只享受俸禄而不给予世袭的封地,就成了时代主流。
  然而,封建在这个时代,也有他存在的必要性。
  判断一种制度的根本就在于它是否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封建,不是赵无恤不想把它废除掉,而是事物发展的趋势暂不允许。
  首先是功臣子弟之心不可寒,这毕竟是春秋,除却张孟谈、阚止这种拥有较高思想觉悟的人外,大多数赵臣依然把立功授爵,得到封地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其次,边鄙之地距离赵国太遥远,民心也尚未归附,由中央移民开发的话代价太大,让封君去经营,能减少很多麻烦。
  是故阚止的建议有一些道理,但依然只看到了一个片面,赵无恤不能因为一百年后可能发生的事,就把封建子弟的眼前好处全盘否定了。
  阚止心服口服,恭敬地退下后,赵无恤独自一人望着日暮时分的红霞,也陷入了沉思。
  ……
  赵无恤比其他人幸运,不但可以对过去的历史加以总结,也可以看清楚后世留下的教训。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然而很少有人能记得,在秦始皇之前的六代人里,秦国也行封建:商鞅封于商於,魏冉封于陶,新征服的蜀国也封了几代蜀侯。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常常被人诟病,然而谁又能记得,当吕氏权大,刘氏天下几乎要改姓吕时,是一批刘姓王爷起兵,与功勋大臣们里应外合,这才保住了社稷,而分封到南方的诸侯国也对当地生产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郡县比分封优越是毋庸置疑的,但封建本身不是原罪,要看如何运用。
  “从秦孝公到秦始皇,五代六世,百余年时间。”
  “从汉高帝到汉武帝,也差不多是四代人时间,近百年。”
  以秦汉之盛,尚且要百年来将封建慢慢过渡到大一统,何况春秋之末的赵国?步子迈的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也没有什么制度是从始至终不需要改革的。
  所以他才将封建诸侯,变为了战国时期更为普遍,中央也更容易操控的封君制度……
  有趣的是,历史上首创封君的,正是“赵襄子”。
  相比于先前的诸侯卿大夫,赵国四位封君的政治、经济特权被削弱,邺城委派相或守对封君进行监督,封君必须遵守赵国法令,还规定:“三世无功于国家必收爵禄!”
  更何况,赵无恤手里还攒着推恩令这个大招没放出来呢……只要中央不衰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封君坐大的情况应该不至于出现,换句话说,若是他的子孙真的昏庸无能,被同姓封君取而代之,为王朝更换新鲜血液,又何尝不是一种延缓历史周期律的方式呢?
  赵无恤面对夕阳,张开了双臂,自嘲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好活,但要在一代人时间里,做完秦、汉花了一百年才做成的事情,实在是在逆天而行啊!”
  对这个民族和时代的沉重使命感逼迫他行逆天之事,要避免二世而亡的悲剧重演,正因如此,无恤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步都必须走的小心才行……
  封建子弟,会作为一种制度延续下去,但只在国家的边地推行,对华夏之内,他们是疆界和屏障,对华夏版图之外,他们则是开疆扩土的前锋,是传播文明的火种,是赵国移动的边界!
  ……
  随着外交和内政都基本安排妥当,黄池之会也步入尾声,赵无恤已经让人准备好车马船只,只等大河冰消雪融,就返回邺城。
  不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把一件事给忘了?那一夜酩酊大醉,最后清晰的记忆停留在诸侯和群臣来献酒,之后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但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答应了什么人什么事来着。
  招来当夜在旁的寺人宁致远一问,宁监灿笑着说道:“君侯当日酒酣,群臣依次上来献酒,轮到柳下越时,他下拜稽首,说但凡盟会常常有远人来朝,周成王时岐阳之会,就有禺氏、大夏前来献礼,今日赵国之盛,岂能无有?故柳下越请求率领一队人远赴西方,凿空异域,为赵国重新联络上禺氏,乃至于西王母国……君侯已经当众答应他了!”
  PS:《逸周书·王会解》其西般吾,白虎。屠州黑豹,禺氏騊駼。大夏兹白牛,兹白牛野兽也,牛形而象齿。
  按照逸周书的方位排序,以上都处于西北地区,其中禺氏即月氏,此时位于河西走廊。


第1121章 玉石之路
  “君侯,君无戏言!”
  柳下越对赵无恤再拜稽首:“当日君上已经答应了臣,让臣带一队人去向西开拓,凿空异域的。”
  虽然和盗跖一样浓眉大眼,但比起乃父,柳下越显得有些文弱,身子骨也更小些,不过这两年参军后,他锻炼出了几分刀剑之气,可惜……他的仕途实在是不顺。
  柳下越在赵吴战争里并不出众,棠之战,他虽然作战英勇,但却因坠马受伤而错过了之后的大战,所以没捞到多少功劳,只能羡慕地看着好友赵伊受赏。等到五国伐齐战争时,他也是跟在大军屁股后面打打顺风仗,立了些许小功。但总体来说,远不如他父亲柳下跖那流星出世,屡建奇功。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一下,被认为是“不思进取”的柳下越就有点坐实了田贲那句“父乃鹰隼,子为小鸡”的比喻了。
  谁料这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年轻人,却在黄池之会时给赵无恤来了这么一出!
  看着一改之前讷讷无言,变得咄咄逼人的柳下越,赵无恤有些头疼,甚至想起了他在大野泽跟盗跖斗智斗勇的时候。
  当日在宴飨上他虽然答应了柳下越,但那是醉后的话,男人都知道,醉时的话是当不得真的,不管多么山盟海誓,都是酒精刺激下的口不择言。再说了,他自己虽然也有沟通东西的打算,但如今秦国尚在,西方未明,探索发现的条件尚未成熟啊……
  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当日是当着殿内众人的面大声应诺下来的。
  他只好换一种婉转的法子来削减柳下越的积极性。
  “寡人虽然在府库里看到过有关穆天子西行的铭文,也听说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那西域昆仑便是其中之一,但至今也无人知道具体的路线……”
  “臣知之!”
  柳下越大声应道,他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请宁监将其交给赵无恤。无恤在案几上摊开一看,却见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这居然是一张地图,周穆王西行的地图!
  原来,在邺城养伤的这两年,柳下越可并未闲着,他将临漳学宫从成周守藏室收集来的几个版本的穆天子西行传说相互对比,居然真的整理出了大致的路线,并一一画在纸上!
  “周穆王征犬戎后,率七萃之士,驾上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这八骏,由造父驾车洛邑出发,越过漳水,沿太行山北上,出雁门,舍于漆泽,猎得白狐玄貉等。同年三月吉日戊午,穆天子抵达阳纡山,在河宗氏的陪同下,于燕然山脚下举行了祭祀大河的仪式。之后,河宗氏首领伯夭自告奋勇,乘骆驼走在前面,充当穆天子的向导,继续西行之路,于是又经过了祁连山、舂山、昆仑之丘、赤乌氏,至于群玉之山……”
  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这之后的路线,因为铭文和简牍模糊不清,语焉不详,臣无从考证,但最终穆天子抵达了西王母之邦,在天山瑶池宴饮酬酢。随后先巡游了天山下的旷原之野、西北大旷原,这才满载宝石美玉而归!”
  柳下越一口气说完,赵无恤也放下了地图,目光从疑惑变为欣赏。
  他看得出,里面凝结着柳下越的心血,这条赵无恤因为忙于政务无暇总结,却被柳下越细细琢磨出来的路线,大体上是从河套(河宗氏)折而西去,穿过陕北、陇西,沿着河西走廊一直往西北走,进入天山东麓。
  此路线和赵无恤所知的后世交通线是基本重合的,这条路,正是丝绸之路的前身,就叫做“玉石之路”!
  ……
  早在千余年前,西域已经有了文明的曙光,不过居民多是高鼻深目的塞种人,他们在山脉和绿洲建立了许多小城邦,其中不少以采玉、琢玉为生,和田玉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向东运输,经过赤乌氏、禺氏、河宗氏,逐步流入中原腹地,殷商贵族使用的玉器大半都是和田玉,可见其贸易量之大。
  这些玉石,就是通过穆天子西行的路线,也就是“玉石之路”运输进来的。周穆王曾经在群玉之山取玉三乘、载玉万只,并任命专人管理采玉工作。西巡会见西王母于昆仑,又赞昆仑为“唯天下之良山,瑶玉之所在……”
  虽然周穆王和赵造父有没有真的去过天山,这份名为《穆天子传》的无名氏所作简牍是否是伪造,后人不得而知。但是,早在周代中期,甚至于更早,中原和西域有一条古老的交通路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份文书,或许就是对那条道路的历史记忆。
  有了前人的足迹,就算是有了再度凿空的可能。既然可能性并不为零,又有人自告奋勇,赵无恤一下子也有些心动起来。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问清楚。
  “柳下越,你为何想要去西方绝域?”
  ……
  “臣……”柳下越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但今时今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是啊,他有父亲的遗泽在,爵至官大夫,完全可以坐吃山空,靠着俸禄和食户混吃等死,坐拥娇妻美妾,吹着邺城漳水畔温润的暖风悠然自得,何必去异域受苦呢?
  柳下越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但是!他不甘心做一只永远在鹰巢上眺望远方,却不敢迈出去半步的小鸡!
  他在战场上并不顺利,迟迟无法建立功勋,让自己摆脱“虎父犬子”的非议,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异域……
  异域立功扬名,这是摆在他面前唯一的出路,这与其说是一次深思熟虑的探险,不如说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博!
  赵无恤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在这个大争之世,柳下越宁可作为泰山而死,也不愿意做一根无足轻重的鸿毛活着!
  他要证明:我是如父亲那样雄鹰,而不是缩在莳里的鸡!
  心意已决,他大声说道:“臣,想要去走一走书中所说的绝域;臣,想要看一看与中原大不相同的邦国外族;臣,想要去将君上想要的天马和苜蓿等物带回来,散播于中原,就像管夷吾引入戎菽一样,造福天下!”
  赵无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及格了。
  他并非是像周穆王一样,为西王母的美丽、为玉石的温润剔透而心动,而是对西域的动植物感兴趣。
  正所谓“不是张骞通西域,安有佳种自西来”,文明之间的交流,不仅在于科技,还在于品种。虽然世上的生物数以亿计,但能够被人类驯化的物种,却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多少文明如印第安人,就是因为缺少关键的农作物或者牲畜,文明就停滞不前,人口也迟迟无法提升。而一旦有高产的新作物传入,就会产生一次人口上限的急剧提升,接着是文明的大跃进。
  西域的天马可以作为很好的马种,造就一批优良的战马;西域的苜蓿、胡萝卜、胡椒、葡萄、核桃、哈密瓜、西瓜、番石榴……虽然没法和后来的玉米、土豆相提并论,但也大大改善中原人的膳食结构,或许赵国的百姓有生之年能喝上葡萄酒,能吃上西瓜,就得靠柳下越去凿空一趟了……
  更何况,历史上西域乃至于更遥远的西亚、地中海文明,对中国的精美奢侈品如丝绸、瓷器等是极度渴望的,若是能通过柳下越再度开通玉石之路,让丝帛和瓷器远销西方,必然能为赵无恤换回来大量中原所无的物品,一来一往,也能让赵国平准均输部门赚一个盆满钵满。
  但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赵无恤自然是知道其中艰难的,顿时严肃下来道:“自从平王东迁以来,秦国以西诸国,与中原的来往就中断了,数百年沧海桑田,邦国氏族可能湮灭了,道路可能被黄沙覆盖,或者另辟蹊径。凿空的艰难,实在不是汝在屋里画画地图就能想象到的!汝,可做好准备了!”
  柳下越稽首道:“臣会先去寻找河宗氏,看看那里有没有人曾经去过西边的地方,聘请其为向导。就这样一段一段地找过去,找到西夏氏、找到赤乌氏、找到群玉之山、找到西王母国,迟早有一日能恢复昔日通途,完成凿空的使命!”
  赵无恤却不放过他,继续质问道:“就你所绘制的地图里推断,穆天子一个来回,便是三万五千里,以一月走一千里算,也要走上三年多。其间地貌复杂,有不知道边际的无垠草原,有八月飞雪的皑皑雪山,有人畜难行的流沙大漠,途中更有心怀不轨的沿途邦国、盗寇,这期间的苦楚,需要做的应对,实非常人能想象,你能忍受得了么?”
  “臣知道,据说昔日穆天子东归,当穿越沙漠时,队伍失去了水源,只好刺穿战马的脖颈,取血来喝……”
  柳下越昂首道:“臣休说是喝马血,就算渴饮胡人之血,饿食戎狄之肉,也能挺下来!马没了,就用脚走,脚废了,就用手挪,就算是爬,臣也要沿着造父走过的路,爬到天山去,找到西王母国!最后,举着君上授予的节杖,站在瑶池上!”
  赵无恤听得汗毛直竖,拍案而起,一时间,他也为这个年轻人的这种无畏精神而感动,他要的,就是这种充满开拓的精神!
  “大善!既然子骞有志异域,不畏生死,那寡人便允了你!”
  没想到啊,自己本来没指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结果的“九州说”和掺杂进去的西域传闻,竟然这么早就开了花,对此产生浓厚兴趣的,居然还是盗跖的儿子。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难道说,独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就将从此子而始?


第1122章 远赴绝域
  赵侯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二月初一的早晨。
  曙色渐明,旭日喷薄而出,灿灿金辉染红了天际,彩霞舒卷,绚丽如锦。春风和煦而强劲,由东方吹来,浩浩荡荡,驱散了笼罩在黄池上空的弥天浓雾。
  这是一个启程的好日子,今天赵侯将带着大队人马回邺城,但首先,他要为一个百余人的队伍送行。
  能被天下伯主送到了十里亭驿外,这是常人不敢奢求的荣耀,柳下越诚惶诚恐,但赵无恤却止住了他的下拜,继续将未交待完的事情说与他。
  “其实,汝大可不必舍近而求远,去河宗氏寻找穆天子西行的起点。”
  随着八年前代国的覆灭,赵的疆域大大向北扩展,视野也广阔了许多,所以赵无恤知道,昔日强盛一时的河宗氏之国早就瓦解成了一群河套上半耕半牧的小邦,最大的部落叫空同氏,他们之间战和不定,只是之前几年代郡骑兵一直在南调参加对秦、吴、齐的战争,战马损耗太大,一时半会没有出兵横扫草原的精力。
  赵无恤虽然答应柳下越西去探索,但却为他划定了一条新的路线。
  在亭驿里,他指着一副上郡及其周边的地图道:“汝带着百余虎贲先去新绛,再到冯翊郡泾阳县。春夏之交时,负责西北贸易的平准官猗顿会派遣一支商队,从泾阳去义渠贸易,然后再去义渠西边两百里的乌氏拜访,汝等就混杂在商队里同行,需要的辎重、马匹等,都在泾阳补充……”
  “唯!”
  柳下越应诺,他知道,这义渠、乌氏,都属于西戎,与早先的犬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中义渠位于泾水上游,是西戎首屈一指的强大部落,人口十余万,有兵万余,甚至能威胁到秦国渭南。义渠君还曾派遣使者来约赵国出兵灭秦,被赵无恤以“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拒绝。
  而乌氏,则是位于六盘山(陇山)脚下的部落,这个民族不光是牧民,还是商人。后来秦始皇时,乌氏部落的乌氏保,就是一个以善殖畜牧,与诸夏交易商贸而富甲一方的大商贾。现如今,在河宗氏衰败,玉石之路的北段,也就是草原段贸易量减少后,南线却昌盛起来。其中乌氏部落,就是南线玉石之路上的中间商,秦国人一般是直接从他们那里获得西域玉石,再卖给中原诸夏。
  “但这乌氏人是如何获得玉石的,就不得而知了。”
  赵无恤皱起眉,遗憾地看着陇山以西的地区,地图根本没有将那一片地区收录,那里对于赵国而言,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群戎、西羌部落密布,与秦人杂处。
  琢磨着地图的大体范围,柳下越大胆猜测道:“河宗氏西南两千五百里,有西夏氏,据说是夏人后裔西迁建立的邦国,也从事转运玉石,乌氏人大概是从西夏氏那里获得玉石的……”
  “西夏氏,看这名字,难道是日后黄河九曲的夏河、临夏一带?”但是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小邦还在不在。
  好在,赵无恤比柳下越幸运,至少是知道全局地图的,反正从乌氏越过陇山向西走是没错的。只要抵达黄河九曲,就能渡河进入河西走廊,这一路过去,总有部落城邦,不至于是一片无人区。
  所以他给柳下越定了一个这次向西寻路的目标:“汝还年轻,不必执意一次就要去到天山,找到西王母国,此次西行,先找到传说中的禺氏国。”
  禺氏也就是后世秦汉的大月氏,此时匈奴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所以月氏人也在河西走廊开开心心地畜牧,做做玉石之路的转手贸易。不过到了那里,柳下越就算真的走出华夏地域了,因为月氏人非但文化与中原迥异,甚至连种族都不同:他们和西域的塞种人一样,操着一口东伊朗语族的方言,都是高鼻深目的印欧民族,不论是“楼兰美女”,还是“小河公主”,这些干尸身上都有这种特征……
  这种西域地区的种族结构,直到一千多年后,蒙古人种的回鹘人入主天山南北,才被稍微改变了一点——敦煌石窟里圆脸蛋细眼睛的回鹘人,在与西域塞种土著混血几代后,就变成了伯孜克里克石窟拥有高鼻深目特征的混血图兰人种:高昌回鹘,也就是后来的畏兀儿人……
  这些是后话了,总之,前方等待柳下越的,是一片未知的异域,一群未知的种类民族,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城邦和文明。
  这是继穆天子西行后,又一次伟大的征程。
  赵无恤让人备酒,一饮而尽为柳下越送行,最后才将节杖授予了他。
  柳下越郑重地接过,一脸肃穆。
  这节杖以竹为主,柄长八尺,尾端束有三重用牦牛尾制的节旄,随着春风而飘拂……
  “柳下越,汝知道这节杖的意义么?”赵无恤问道。
  “知道,节代表君侯的身份,凡持有节的使臣,就代表君上亲临,见节,如见君!”
  “不止如此。”赵无恤拍了拍柳下越,催促他启程,同时说道:“此去经年,万里迢迢,绝域流沙,以酪为浆。勿要忘了,这节杖,代表着你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母邦!去罢,寡人等你顺利归来的消息!要牢牢记住你的身份,汝节杖至处,即为华夏!”
  ……
  柳下越手持节杖慢慢远去了,不过有一件事赵无恤没有对他明说: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派遣商队和探险者去秦国周边拜访,除了贸易以外,也是因为秦国。
  秦国近几年突然大兴变法,赵无恤已经在黄池之会给秦伯以警告,但对秦国的攻略的提防,依旧必须做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于秦国周边,尤其是陇西地区情况的探查,就变得极其重要,故而柳下越的西行,也多了几分政治作用,同时,也有些刻意地绕开了秦国,赵无恤可不希望赵国的探险成果被秦人截胡。
  就在柳下越踏上行程的同时,秦伯盘也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雍都,他进入大郑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速速将大庶长招来。
  子蒲听闻国君半夜抵达雍都,便急切地召见自己,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黄池之会上赵国又威胁秦国,导致君上要改变国策了?
  不料等他匆忙穿戴好衣冠,赶到大郑宫时,却发现秦伯盘正跪在秦穆公的宗庙里。
  等秦伯擦干眼泪出来后,看到子蒲的第一句话,就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黄池之会,赵无恤令寡人击缶取乐,其志得意满,辱秦太甚,丑莫大焉!寡人受此重辱,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敢情大庶长助寡人变法更制,早日复穆公之业,让赵国不敢再看轻秦国!”
  ……
  在秦伯盘的大力支持下,秦国效仿赵国的变法在向着深水区迈进,而南方数千里外的楚国,黄池之会上的余波也传到了郢都。
  汉水向东南方潺潺流淌,从浩劫里再生的郢都就坐落在江汉之畔,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司命祭。
  大司命和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神祇,大司命主死亡,威严、神秘、令人敬畏;少司命主生命,亲切、和蔼、令人爱戴。
  同时,两位司命的神力也被引申到了掌握楚国社稷的兴衰,邦国的存灭。
  大司命的祠堂在汉水北边,与他的姐妹少司命一南一北对峙。时值春日,夕阳晚照,两座祠前的临水处已经搭起两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江中央则是一艘高大的楼船,船上设置了祭坛,祭坛之上,三位头插羽毛,戴着面具的巫祝立于中央,奉玉圭、三牲、六尊六彝,口中念叨着祝词。
  而楚国上到贵族县公,下到士庶男女,都围绕在汉江两岸,将大司命和少司命的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
  当夜幕降临时,以击磬为号,北岸的人唱道:“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南岸的人则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他们一边唱,一边恭敬地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都对着两位司命的雕像朝拜不已。
  歌声里,穿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脸上还画上五色异彩巫祭图案的女巫们也在楼船上手舞足蹈。她们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楚国长盛不衰,愿江汉五谷丰登,愿郢都兰蕙满园,为许久未住人的宫室驱邪辟恶,祈祷楚国人人都子嗣繁衍,万年永福。至此,这场司命祭达到了高潮。
  而一艘正在渡过汉水的大舟上,峨冠博带,着宽袖深衣,佩戴三尺长剑的叶公沈诸梁,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恢复生机的郢都,他激动地说道:“曾经的赫赫大楚,已经回来了!”
  仰头看着郢都,云梦台、章华台、豫章台,被吴军攻入后,已经黯淡多年的各个宫室都纷纷点亮了烛光,星火点点,如同坠落人间的彗星,似乎预示着楚国的涅槃重生!
  这两年里,随着王孙胜在东方的攻势如潮,楚国已经完全收复了失地,把吴国赶回了海滨,似乎再加把劲,与越国人一起合作,便能彻底灭亡吴国!
  既然东方安全了,楚国的都城,也就顺理成章地从鄀地迁回了郢城。
  在迁都完毕后,楚王熊章和令尹子西按照惯例要召集各地县公入朝宴饮,庆贺这件大喜事。
  然而对于叶公而言,这次入郢,还有一件事关楚国未来的大事要商议。那就是赵国在前不久的黄池之会上,已经赤臂上阵,公然承诺保护陈、蔡,将手伸到楚国的传统势力范围里了。
  楚国应该如此应对此举,是对抗还是绥靖,是战争还是和平,必须在这次朝会里将国策确立下来。
  不过,被召回的不止是叶公,在汉水之滨下船后,他碰上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想遇到的人。
  刚刚因征吴有功,被封为“白公”的王孙胜也带着一众东国兵入郢朝拜楚王,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不偏不倚,他的船与叶公的船同时靠岸。
  中年得志的白公胜依旧站得跟剑一样笔直,过去两年的征伐让他的面容带上了一丝杀气和戾气,眉毛一挑,瞧见对面的旗帜,竟放下了一直以来的目中无人,主动过去打招呼。
  “叶公?”
  “白公……”沈诸梁无奈,只得接招。
  于是,历史上,叶公、白公,两个一生之敌,就这么首度碰面了……
  PS:西夏氏,《穆天子传》卷四:“自阳紆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有五百里。”
  这个西夏氏,应该就是秦汉时期的陇西郡大夏县,也是《王会解》里对周朝贡的大夏,与西汉时中亚大夏国无关,从名字来看,或许是夏的后裔建立的小邦。
  《逸周书·史记》里还记载了西夏氏的兴亡始末:“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脩,武士无位,惠而好赏;财屈而无以赏,唐氏伐之,城郭不守,武士不用,西夏以亡。”


第1123章 叶公白公
  PS:春秋时期的郢与战国时期并非一处,此时的郢都,应该是鄢郢,也就是今天的宜城市楚皇城遗址,位于汉水中游,而非战国时期的纪郢(荆州纪南城遗址)。
  ……
  郢都城郊外,叶公、白公,楚国的两位实权县公同乘一车,冠冕堂皇,见者纷纷避让。
  然而那华盖之下,被王孙胜极力邀请上车,站在主位上的叶公沈诸梁却有些不太自在。
  对王孙胜这个人,叶公素来是没有好感的,当年王孙胜从赵氏那里叛逃入楚,子西打算收留他,叶公就曾劝道:“我听说胜这个人狡诈而好作乱,身为赵臣却背叛赵氏,令尹将他引进来,只怕会对楚国产生危害!”
  子西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太子建,爱屋及乌,也把王孙胜当成了自己的血亲子侄,极力为他辩护,说他驻守陆浑时忠勇双全,又不失对楚王的尊重,如今离开赵氏,是赵氏先有负于他,并非故意背叛……
  叶公不以为然,一阵见血地指出,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孙胜有私心!
  然而子西心意已决,王孙胜被接纳,并委以军权,先做了巢大夫,现在又因为伐吴收复失地有功,升到了白公,整个皖地都成了他的封土,在楚国众多县公中,其权势仅次于镇守方城的叶公。
  虽然白公以功绩来证明了自己,但叶公对他的看法依然没有发生变化,二人都是身份高贵之人,自然不能当众翻脸不认,但言语之中,也有几分提防和不信任。
  白公胜今天却谈兴很浓,他兴致勃勃地指着眼前的郢城说道:“叶公,请看此城墙。”
  郢都的城墙在二十年前吴军入郢时被摧毁,眼前这些是新修筑的,每面城墙长约四里,城墙乃土筑,经夯实而成,墙垣高大巍峨。城墙四周有城门,四个转角显著突起,却是烽火台。汉水像一条碧绿的绸带,自西北铺来,从东墙外飘过,又被引流进来,成了郢都的护城河。
  白公胜有些自得地说道:“过去楚国用的是传统的两版垣之法,费时费力,我设法从北方赵国寻来了一些工匠,运用四版筑城法,在皖地建设城邑,并将此法推荐给令尹,这才有了郢都的新城墙,叶公你看,是不是比先前坚固多了?”
  “二十年前的郢都,我也是年少时来过数次。”叶公不知道白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直不冷不热地应对。
  “二十年时间,足以让天下翻天覆地了。”
  白公胜似乎忽略掉了叶公话语里带着的冷淡,回过头,望着北方,心有余悸地说道:“要知道,那些版筑工匠还只是乡野间的普通人,根本无法与临漳学宫中那些号称工科的大工匠相提并论。赵侯手下有一名工正,其名公输班,就是工匠里的佼佼者。他不但能造云梯、投石器、弩砲等攻守之器,还想出了烧砖砌城墙的法子,比起夯土版筑更先进几分。”
  “更加神奇的是,据说公输班还在研制一种奇特的东西,看上去是沙土一般的粉末,加水搅拌后成浆体,却能在空气中变硬,把砂、石等材料固定在一起,仿佛它们天然就粘合在一起。此物称之为水泥,数年前我离开赵氏时,公输班已经将开始在邺城宫殿内实验水泥路面,也不知是否要开始在赵国大肆推广了。”
  “竟有此物?”对于这东西,叶公倒是产生了一些兴趣,不由设想,要是将那水泥用在方城,对其加固,那方城岂不是屹立不倒的要塞了?
  然而白公长叹一声:“只可惜赵氏的核心工艺都是保密的,外人不知其制法,否则,便能为我荆楚所用……”
  进入郢都后,宵禁未至,马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百姓纷纷避让。白公胜又指着东市西市的商贩货物评头论足,但主题都离不开纸张、瓷器等赵国工艺、风物的先进性,以及这些东西对楚国造成的影响。
  “纸张可以替代简牍、帛书,不知省下了多少丝绸和制作竹简的劳力;瓷器也不错,深受楚人喜爱,四轮马车更成了楚国贵人必备的东西。由此可见,赵国的东西就是好啊。对了,还有铁,不论是铁农具还是铁兵器,都极受诸侯欢迎。叶公是否也如此认为?我听说你在宛城,也效仿赵国,大兴铁业,铸造兵器,以至于周边的人赞叹道:宛钜铁矛,惨如蜂虿……”
  “多亏了宛叶有几处大铁矿。”叶公也不谦虚,但还是强调道:“冶铁,这不是赵国一直就有的东西,反倒是楚国剑师欧冶子先研制出来,被赵国所得。宛铁虽然还不如赵铁,锻造起来也差强人意,但只要楚国的工匠善于钻研,迟早能赶上赵国!”
  白公胜大笑起来:“我也相信,楚国的冶铁能赶上赵国,论冶铸工匠,还是楚国较多,其余制作纸张、瓷器的手段,也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要我稍加琢磨,或者花费重金求赵地工匠入楚,也能仿制一二。”
  但随即他突然压低了语气:“但有的方面,赵国已经抛下诸侯太远了!”
  叶公不由正色道:“白公指的是?”
  “那就是赵国的律法!”
  白公胜严肃了起来,说道:“我在皖地虽然效仿赵国的武卒,建立了一支三千人的新军,称之为楚武卒。但渐渐发现,若是没有配套的律法来作为贵族、百姓的准绳,空有武卒也是无用的。叶公,我听说你在宛叶之地也推崇法治,反对父为子隐,应当也是好法之人,楚国如今极需一场变法,这一点,叶公是否赞同?”
  叶公曾经和孔子就法治还是礼治展开过一次讨论,这件事和“叶公好龙”的故事一起被传得很广,白公知道也不足为奇。
  如此一来,白公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在试探叶公,想要约合他一起向郢都施压,在楚国做出一些改变……
  “楚国,是需要作出一些改变……但至于如何变,还得与令尹、司马商议过才行。”叶公看似赞同,实则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同时提醒白公,别忘了他们的身份,只是两个县公,楚国的当家人,依然是子西和子期!
  白公也察觉自己失言了,笑道:“自然要禀明大王和两位叔父知晓。”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抵达了楚国的宫殿,两排高大的楸树屹立在殿外大道两旁,两位县公自觉地下了马车,步行进入宫门之内。
  ……
  楚国的主宫殿被称之为“云梦台”,虽然不及章华台华美高耸,却胜在威仪赫赫。此时正值春日,宫室苑囿的庭院内,溪流发出动听的声音,阳光中微风摇动蕙草,丛丛香兰播散着芳馨。翻修后的高堂深屋层峦叠嶂,几层栏杆围护着轩廊,各宫室的大门镂花后涂了楚国人喜爱的深红色。
  叶公和白公目不转睛,穿过宫廷进入大殿,却见光滑的石室装饰翠羽,墙头挂着玉钩屈曲晶莹,上有红砖承尘,下有蒲席铺陈。除却年幼的楚王熊章坐在主座上外吗,还有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右尹王孙繇、郧公斗辛,乐尹钟建、行人王孙圉等分别坐于两侧。
  沈诸梁和王孙胜远远地下拜顿首,见过楚王后,又与其余楚国大臣见礼。
  令尹子西已经年迈,昔日黝黑的头发如今呈现出点点花白,不过见曾经“不和”的叶公和白公联袂入内,心里欢喜,便笑着与他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才正色道:“今日奉大王之命,召诸位臣僚及县公入郢,一是为了庆贺国都迁回,其二,则是要商议一下,上个月,赵国在黄池召开盟会,会上天子致伯,赵侯已为中原伯主,他不但大肆分割诸侯领土,还对楚国示威施压,意图操控陈蔡,与楚争夺淮水附庸,楚国应该如今应对?”
  说完后,他看了司马子期一眼,二人点了点头,子西继续说道:“诸位县公有何看法,都说一说罢。”
  “臣……”作为楚王姑父的钟建正要说说自己的看法,却被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胜有一言!”有人站出来请求发言,正是被司马子期评价为“急功近利”的王孙胜。
  钟建只好又坐回去,心里有一些不满。
  两年前,王孙胜就力主要乘着赵国在淮水没有站稳脚跟,击其暮归,这一年多来,又多次上书请求支援齐国,休要让赵国一匡中原。
  钟建和其他大臣、县公都想,如今他抢先发话,大概又要主战了。
  孰料,王孙胜朝楚王和殿内众人施礼后,却说道:“胜认为,此时与赵国交兵实属不智,楚国,恐怕必须放弃陈蔡!”


第1124章 刻舟求剑
  王孙胜一直是楚国众多县公里最为铁杆的主战派,几乎每个月都要给子西送来一份请战的上书,今日他却一反常态,转而主和,让在场众人都十分诧异。
  司马子期不由问道:“白公,汝之前你不是说要灭陈取蔡,为楚国赢得地势么?”
  “大司马,此一时,彼一时。”
  王孙胜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两年前,赵国刚刚结束与吴国大战,还有齐国在侧,兵疲民乏,倘若楚国突袭淮上,赵国便穷于应付。但如今齐国已一分为三,中原诸侯也不得不屈从于赵无恤淫威之下,若楚国与赵争陈、蔡,除了无法确定会不会反赵的秦、郑外,根本没有盟友能替楚国分担赵国十万之师的压力。”
  他分析说,赵无恤最喜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赵国染指陈蔡,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南下与楚国争夺南方霸权。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楚国分心,让楚吴越的混战延长,若楚国中了赵无恤的计策,一味地去争夺陈蔡,反倒会让只剩一口气的吴国恢复过来,再度重现当年晋吴夹攻楚国的局面。
  “争不过不如不争,如今之计,应该放弃蔡国,满足于获得陈国南部数邑,集中精力联合越国灭亡吴国。只要吴国一灭,就再无肘腋之患,楚国持戟二十万,方城、淮汉、大别依然固若金汤。”
  乐尹钟建问道:“那,若是楚国攻吴时,赵军真的南下怎么办?”
  “赵国只怕没这个精力。”
  王孙胜阐述说,赵国现在看似极盛,其实十分疲惫。过去十年来几乎无岁不战,粮食和兵员、马匹消耗过大,府库早就吃不消了。听说上次伐吴,赵侯甚至要向邺城富商、地主借债才能出兵,旧债还未还清,又借了一次伐齐的债券。
  “以赵侯稳重的性格,应该会休养数年,积蓄粮食,才会再动干戈,至多派少量军队到陈蔡驻扎。楚国明面上不要出兵,只要派人去联络亲楚的大夫,让他们散播对赵军不利的谣言,伺机政变,动荡的陈蔡,便足以成为赵国在南方的累赘,而楚国则与越国联盟,一举灭吴!”
  不愧是曾经在赵氏做过多年家臣的人,王孙胜可谓是楚国内部对赵无恤最为了解的人,经过他这一通分析,黄池之会上赵侯承诺保护陈、蔡的意图,就变得清晰无比!
  “善,大善!就依白公之策行事!”
  子西老怀大慰,在他眼里,王孙胜就像是一枚捡回来的鸟蛋,由他孵化长大,用羽翼来保护他,可经过几年历练,他已经从性格暴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愣头青,成长为一位成熟的县公了。
  子西和他的弟弟子期年纪都不小了,再过上几年便要告老,他们的儿子年轻且没有威望,楚国的其他县公大臣则庸庸无为,有才干者唯独沈诸梁、王孙胜二人,所以子西很想把担子交给他们。
  叶公老成稳重,他很放心,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白公能否胜任。但经过今日一事,子西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对王孙胜越发欣赏起来,在朝会结束后,直接让二人去自己的府邸宴飨,俨然已经将他们视为令尹、司马的继任者了。
  令尹子西虽然素来简朴,但待客的筵席也不差,有上好的稻米饭、黄粱。清炖的甲鱼羹,火烤的羊羔腿,醋溜的天鹅肉,膏油煎炸的大雁小鸽蘸上新鲜的甘蔗糖浆,别有一番南国滋味。
  宴会吃到一半,舞女和乐官上来献舞,唱罢《涉江》再唱《采菱》,子西听了一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他又对叶公、白公二人道:“郢都最好的音乐,还是乐尹与季芈之子钟子期的琴声,他虽然才弱冠之年,却继承了楚国几百年音乐的精华,前段时间的宴会上,为大王弹奏了一曲《阳阿》,震惊四座。听了那妙音之后,再来听其他音乐,便感觉不能入耳了。”
  “胜是粗鄙之人,不通音乐。”
  子西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白公胜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有接上子西的话题,而是站起来,抱拳说道:“数年未见叔父,胜没有什么能献上的技艺,就说一段故事,聊以为乐罢……”
  ……
  “在皖地有一个人,坐船渡河时不慎将佩剑掉入水中,他在船上用小刀刻下记号,说:‘此乃吾剑坠水之处。’船停下时,此人沿着记号跳入河中寻剑,却遍寻不获……”
  叶公听了后若有所思,子西倒是没想太多,他哈哈大笑道:“此人愚笨,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不错。”白公胜也道:“胜当时也笑此人愚钝,但细细一想却又笑不出来了,因为今日之楚国,也如同这愚人一般,刻舟求剑啊!”
  子西笑容一滞:“胜,汝此言何意?”
  “赵国横扫北方,称霸中原,天下大势在赵无恤的一手推动下,滔滔向前,如同奔流一般从不停息。天下诸侯,就如同被这洪流挟卷的船只,楚国也在其中。但是楚人却依旧活在过去的辉煌里,以为佩剑落下后在舟上刻了记号,等船靠岸后跳下去就能捞回来,殊不知时代已经变了,再沿着之前的记号去寻剑,是绝对寻不到的!”
  白公胜将这个寓言的含义说出后,下拜道:“故楚国若再不变革,就必将被世道所淘汰,休说复兴庄王时的霸业,只怕连社稷都保不住!”
  “变革……”子西默然良久。
  子西就是王孙胜寓言里,那个刻舟求剑的人。他的性格是保守而犹豫的,所以在做令尹的这二十年里,楚国的国策一直是恢复过去,而不是推陈出新。
  十年舔舐伤口,十年恢复民力,将被撕得残破的秩序重新收拾起来,让旧族各归其位,让功臣们布各地作为县公以屏蔽王室,楚国昔日的局面,总算恢复了七八成。
  然而楚昭王北伐受阻,却让楚国人从自己大国之梦里醒了过来。
  他们愕然发现,二十年过去后,北方的邻居,竟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赵国生产的器物楚国人很喜爱,却不知其法门,赵国生产的武器威力巨大,令楚国工匠瞠目结舌。
  诸侯也开始摈弃了楚国还奉为圭玉的封建礼仪,开始大肆兼并,并造就了一个雄踞北方的庞然大物:赵国。
  赵国的强大,对于列国而言,已经成了一份沉甸甸的逼迫,赵氏的叛逃之臣王孙胜更是从未有一日忘却对赵的恐惧和担忧。
  他语气急促地说道:“叔父,当今天下乃大争之世,国运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光是靠从前的桨已经不够了,必须为楚国这艘大船做出崭新的帆!楚国必须变法,才能避免像齐国一样败亡分裂。”
  “吾知矣,只是……”
  子西叹了口气。
  楚国并不缺少变革,从熊渠起就敢于突破旧礼制,叫板周室,悍然称王。这之后,楚国设立了与中原大为不同的令尹、司马制度,还开创了县制,并以县公(类似封君)代为治理。这之后,楚庄王时也对楚国的体制进行过大规模的变革,由此称霸。
  但变革并不总是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变革,那就是楚灵王……
  当年楚灵王觉得楚国的附庸太多,悍然灭亡了陈、蔡,将其余小国也迁入腹地,同时大量提拔新人,并解放臣隶,与楚国的贵族们争夺隐匿人口。
  然而他的变革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楚国的内政自此变得一塌糊涂,终楚平王一世都无法恢复,也为之后吴军入郢埋下了隐患。
  所以对于变革,子西是有些惧怕的,能停下,他绝对不会往前走,甚至还会谨慎地朝后退几步,而且就算要变法,他也不知要如何下手。
  但去北方出使过的王孙圉也忧心忡忡地对子西说,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破地域的限制,来到楚国跟前,但是是什么时候,由谁提出,却不得而知。
  现在子西知道了,首先提出变法的,是同时受楚国和赵国两种不同文化熏陶的王孙胜。
  眼前的王孙胜,能够依仗,能够成为他的助力么?
  如此想着,他的眼睛却瞥向了叶公沈诸梁。
  “子高,你觉得呢?”
  叶公没有犹豫,言简意赅地说道:“诚如白公所言,楚国,的确是不变不行了。赵国逼人太甚,让诸侯迫切寻找一条出路。赵国因律法而兴,故而越国、秦国已经开始效仿赵国变法,一个顺利复兴,一个也稳住了阵脚,而依然在走老路的齐国陈氏则败亡了。下臣素来认为,法比礼要可靠,也支持在楚国变法,但必须听听白公有无具体的举措。”
  言罢,他坐了回去,留下子西权衡利弊。王孙胜则感激地看了叶公一眼,果然,来之前与叶公做了下沟通是值得的。
  思索良久后,保守的老令尹终于战战兢兢地迈出了第一步。
  “胜,你且说一说,楚国应当如何变法?”
  王孙胜大喜,再拜道:“还请叔父切勿责怪,小子认为,楚国之患,在于宗亲太众,县公太重!”


第1125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如今的楚国,有四条大弊。其一,是土地广阔,却人口稀缺,能编户齐民者不足两百万。”
  “其二,是县公太重,且分封县公常在富裕之地,县公与郢都争民,这是以所不足益所有馀。县公掌握一地军政大权,遇到战争却不愿意受征召为国效力,其私属的兵卒也难以调度,这是当年楚国不敌吴国的原因,如今依然存在。”
  “其三,则是宗室太众,芈姓繁衍千载,支系上百,这些公族的后裔占据了朝野,择官时行亲亲之法,常优先选用。如此一来,宗亲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党羽,他们相互包庇,遮蔽大王、令尹和百姓的直接往来,堵塞士人的升迁之道。楚国有此顽疾,已有上百年了,所谓的楚才晋用、楚材吴用、楚材越用,都是因为楚国的士在国内没有出路,只能去国外。”
  “其四,则是奢靡之风盛行,楚国的贵人大概已经忘了吴师入郢的屈辱了,赵国的瓷器、纸张等物风靡郢都,朝野一片歌功颂德,认为楚国已经完成了复兴,不必再像以前那么如履薄冰,可以舒服地过日子了,祖宗的开拓锐气,荡然无存!”
  王孙胜一条条说完后,子西已经面色凝重,说道:“每一条都说到了要害上,以你来看,当如何将这些弊端革除?”
  “应当变法。”
  叶公又问:“如何变法?”
  白公胜侃侃而谈:“欲变法者,必先取信于民,故而先要效仿赵国的刑律,制定成文法并将其公布于众,使官民都明白知晓。此为其一。”
  “精简朝廷,裁减冗员,节省俸禄开支。整顿吏治,打击循私舞弊,使楚国群臣一心为公。此为其二。”
  “下令打击游手好闲之人,奖励耕战之士,扩充军备,提高武士待遇,在郢都招募一支万人的常备军,并由国君、司马统一指挥。此为其三。”
  “改革爵禄制度,效仿赵国立十二等爵制,明确赏罚。此为其四。”
  “效仿赵国车同轨、书同文,统一楚国风俗,消灭境内还留存的许、随等附庸国,让扬越、濮人、巴人、江汉诸姬都变成楚人,此为其五。”
  他每说一条,子西面上就会犹豫了许久,但处于对这个侄子的爱护,还是咬咬牙,对王孙胜道:“继续说下去。”
  白公胜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他认为变法中最重要的一项。
  “停止对疏远的芈姓宗亲的按例供给,并将贵人后裔充实到地广人稀的偏远之处,逐步收回郢都和江汉、方城之内的各处,设为大王直辖的郡县。最后,取消世卿世禄之制,贵族传三代无功,剥夺爵位和职务!空缺出来的职位,以设立学宫,公开招贤的方法来吸引士人!”
  还未等白公胜说完,子西已是脸色大变,而旁边引而不发叶公也急忙喝道:“不可!此举万万不可!”
  ……
  “叶公,你是我的敌人么!?”
  半个时辰后,刚从子西府邸里出来,白公胜就一手按着剑,转过身,对叶公沈诸梁怒目而视。
  “岂敢,我希望能做白公之友。”叶公长叹一声,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白公的印象改变了不少,但依旧与他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为何阻扰变法!”白公胜肺都要气炸了,正是因为叶公那一声“万万不可”,本来他有把握说服子西在楚国推行的变法,就这么被扼杀到了襁褓里。
  子西推说变法一事事关重大,要好好权衡权衡,但就白公胜看来,多半是无果而终了。
  于是王孙胜的愤怒就转移到叶公头上了,气愤地指着他说道:“楚国疆域广阔,人才众多,可惜病弊太多,若能实行新法,必将复霸南方。沈诸梁,汝可知道,汝毁掉的,是楚国的国运!”
  叶公也不相让:“在我看来,是白公要毁了楚国。”
  白公大怒,拍着自己的胸膛道:“我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
  他突然间恍然大悟:“哈,我知道了,莫不是这变法中的几条,损害到了汝在方城之外的私利?”
  叶公摇了摇头说道:“白公这几条变法,尤其是第六条,损害的不仅是我,还有白公自己,还有楚国所有县公、芈姓宗亲。如今朝堂上,除了令尹司马外,左尹、右尹、行人,几乎一半重臣都是出自王室,不是王子就是王孙,剩下的那些,大多数依旧是出芈姓分支。对楚国而言,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
  “那又如何!树若是倒了,上面的枝叶还能独自存活?”白公胜从小不在楚国,对于那些县公和远方亲戚,毫无同情,只是将他们看做是趴在楚国身上的吸血虫,使得楚国这个庞然大物羸弱不堪,无法与赵抗衡,统统都应该弹走!
  “白公以年久失修的楼船来比喻楚国十分恰当,船上的木头俱朽,自然要更换,但更换少量尚可,若是大刀阔斧地置换,甚至将整艘船都劈了,非但这些被换下的木头会不高兴,恐怕船也会加速沉没。若是白公为求表现,强行变法,用严苛的手段来对付县公、宗亲,行事过于不留余地,必然积怨甚多,引发反弹,到时候非但变法不成,连楚国也会大乱,本来还能撑百年的国运,也将败坏殆尽……”
  叶公比白公更加清楚,楚国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变法必然举步维艰,像白公这种搞法,只会得罪所有人,落得个悲惨下场。
  末了,他又语重心长地劝诫道:“事缓则圆啊,白公,我并非反对变法,只是觉得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应该慢慢来,在楚国,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年半载就能做成的……”
  “不必再言!”
  白公胜的脾气哪能听得进这些话,他拔出长剑,一把砍断了之前入郢时曾与叶公同乘的马车,大声说道:“庸人不足与之谋,余耻于曾与汝同乘,今日以后叶、白不两立!”
  实际上,白公提出的新法,倒是没有被全盘否定,在白公与叶公斩车绝交的一个月后,令尹子西、司马子期上书楚王,正式在楚国实行新法。分别是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统一国内文字风俗等十条法令,但是也进行了一些损益,比如将白公胜认为关键的废除世卿世禄的那一条给删了,但凡可能损耗国内贵人的条款,都弃之不用。
  令尹子西是有心想要让白公做楚国未来的掌权者的,便将这被删改许多的变法归功于他,这十条变法无关痛痒,群臣也不甚在意,乐得卖一个人情,纷纷祝贺白公。
  然而在白公胜看来,这次所谓的“变法”,已经大打折扣,是治标不治本,根本起不到让楚国迅速复兴的作用。故而群臣的每一句祝贺,都像是扇在白公脸上的巴掌。
  但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没有再大发脾气,只是面沉如水。
  离开郢都时,回望这座又沉溺在阳春白雪音乐里,不知大难将至的都邑,白公的目光比起来的时候阴沉了许多。
  “满朝之人,都觉得变法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他们何曾知道,赵国的崛起速度是何等惊人,赵无恤志在吞并天下,取代周室,决不会给楚国足够的时间!悲呼,众人皆醉我独醒!”
  白公胜调转马头,暗暗下了决心:“叔父不在楚国推行完整的变法,那我便自己在皖地变法!三年之内,必有成效,到时候发兵灭吴,以实际的效果献予叔父,挟大功之威,让沈诸梁和楚国的蛀虫们无话可说!”
  ……
  秦国楚国在警觉中原的翻天覆地后,纷纷开始了对赵国的学习的追赶。而赵无恤也回到了邺城,因为赵国中枢较为完善的体制,朝政自可交给张孟谈、计然等人分担,在天气由夏入秋前的这几天,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一件事上。
  那就是小妹的及笄礼,以及她的婚事……


第1126章 连骑击鞠壤
  “太子,你听!”
  距离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中山常驻赵国的使者翟厉就兴奋地对太子鲜虞偃说道:“听听这声音。”
  鲜虞偃是中山国国君的长子,作为白狄后裔,他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因为中山国现在追随赵国,全面华夏化,所以早已换下了狄人的袍服,服饰是右衽,深衣广袖,腰上佩着玉,挂着剑,一副诸夏君子的打扮。
  这里只是邺城的郊外一片野地,但人潮依然汹涌,摩肩接踵,这些邺城百姓涌向一处地方,那就是前面发出阵阵喧哗的建筑。
  鲜虞偃第一次来邺城,他骑着马努力朝翟厉靠拢,轻声问道:“大夫,那是在做什么?”
  翟厉神秘一笑:“吾等过去看看便知道了。”
  二人在执金吾的引导下打马向前,期间鲜虞偃仔细分辨,人群的尽头,有剧烈的吼声,有马儿的尖叫,还有……
  “是喝彩!”他们终于从人群里挤出,进入了赵军严密把守的外围,前方是一列颜色鲜亮的大帐篷,有卫兵,也有照料马匹的侍从。当他们穿过这列帐篷,则看到了一圈短墙,一般人到此止步。
  二人下马进入墙内,却见里面是一处宽阔的空地,大至千余步,被矮墙和木制的看台围了三面,看台上坐着密密麻麻的观众,均是邺城的贵族,足足有成百上千人之多,此刻场内尘土飞扬,一场比赛刚刚结束,众人喝彩之后议论纷纷,回味着刚才的精彩。
  “太子,这便是击鞠场,那中央位置坐着的,便是赵侯及其夫人们。”
  鲜虞偃放目望去,却见一位君侯穿着一身窄袖的常服,被赵国的功勋贵族和各国使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看台最好的位置。
  “这就是中原的伯主,让中山国俯首称藩的赵侯?”望着那个模糊的身影,鲜虞偃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不过这会赵侯没有手持斧钺大杀四方,而是与他左右的几名贵妇人谈笑风生,那是赵侯的夫人们,听说个个国色天香,只可惜隔得太远,鲜虞偃没有机会一睹芳容。
  更何况,他今日来此,是为了看另一位佳人的。
  中山国虽然是蛮夷小邦,但也位列诸侯,中山国太子驾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在有司指引下,鲜虞偃和翟厉被指引到了一处不错的位置,只是距离赵侯的御座,仍然有很长一段距离,排在秦、宋等国之后。这个距离也意味着,中山在赵国主导的华夏新秩序里,处于一个不高也不低的尴尬位置,这也是中山国让太子来邺城努力想改变的。
  看台的案几上,已经摆放着长乐宫庖厨先制作的杏仁酪、枣面饼、雕绘有图案花纹的雕鸡子等食物,味道妙得让中山太子说不出话来,中山虽然在拼命仿照赵国风物,但饮食习惯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转变的。
  就坐后,翟厉给初来乍到,依然一头雾水的鲜虞偃好好普及了下何为“击鞠”。
  “这击鞠,是邺城近几年最风靡的一种游戏……”翟厉笑道:“又俗称马球……”
  ……
  打马球,算得上是赵国勋贵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之所以被提前创造并流行,还得归功于赵无恤的大力提倡。
  赵国以马上得江山,为了不让第二代的军功贵族子弟们生疏了先辈的技艺,赵无恤在各地广设牧场养马之余,也试图推广马球。
  战争年代府库缺钱,赵无恤只能在宫里跟羽林侍卫们切磋切磋,剧烈程度不高。
  直到去年大败齐国后,为了庆祝胜利,赵无恤才在邺城郊外开辟了一块占地极广的击鞠场。黄池之会后,又特地组建了四个马球队:代郡骑、上郡骑、邺城子弟骑,以及羽林骑,每逢节庆,就让四支队伍轮流比赛。
  这种过程激烈劲爆的运动,顿时引爆了整个邺城,贵族们无不趋之如骛,以骑马驰骋为美。朝廷上下也大兴单骑走马之风,除了大事仍然驾车外,一般生活中都改用了单骑,即便是相邦等高官也骑马出行,甚至连女人乘马也不再是忌讳。
  至此,骑马和马球,已经成为赵国上层贵族的一种符号,即是炫耀骑术,锻炼尚武精神的游戏,也是在功勋子弟里扬名的一种方式。
  而每逢大的比赛,击鞠场就会像今日一样座无虚席。
  刚才的那场较量,只是正餐前的小点心,此刻,伴随着赵侯点头示意,场内忽然间击鼓腾腾,伴着鼓声,羽林侍卫组成的马球队五人纵马从入口处奔出。
  参加马球比赛的赛马,都是训练有素的骏马,这些羽林侍卫骑乘的便是清一色的黑马。他们头戴斗笠式毡帽,身穿窄袖玄袍,腰系白带,足蹬黑色马靴。
  看着那些赛手的打扮,鲜虞偃心中百味杂陈,中山国在大力废黜狄服,效仿华夏衣冠,然而在赵国,正式场合,贵族们依然是深衣广袖,然而在平日里,其衣着却有向北狄靠拢的趋势:比较方便的窄袖悄然风行,为了便于骑马,裤子和靴子也成了赵人的普遍装束,华与狄,戎与夏,在邺城光看服饰,很难分个清楚。
  但有一点是不变的,所有服饰,都是右衽。
  就在鲜虞偃走神的片刻,那五名骑手已经在场内绕了一圈,享受赵国贵族们的喝彩。旁边的翟厉对他介绍说,因为在宫内陪赵无恤练习的早,羽林侍卫组成的马球队往往战无不胜,常为翘楚。
  只不过,今日却有一支刚建立不久的新球队,想要挑战一下羽林……
  伴随着比刚才更盛的欢呼声,第二支马球队登场了……
  入口处尘土飞扬,映入鲜虞偃眼帘的,是清一色的五花马,是跃动的千金裘。
  比起刚才羽林骑的肃杀与单调,这支球队简直是花团锦簇。马面上罩着精心制作的马笼头,或用金而黄,或用银而白,日照灿烂,而马鬃上,更是或缀红,或饰绿,五光十色……
  至于马上的骑手,更是让鲜虞偃大吃一惊。
  虽然穿着打扮与男子并无差别,穿着窄袖的锦袄子,下身是便于运动的马裤,头戴软巾,脚踏乌靴。然而就算鲜虞偃眼拙,依然能看得出来,跨在鞍上的,是一色的柳腰,那四人脖颈以上更是皮肤白皙,螓首蛾眉……
  “这是……女子!?”鲜虞偃转头望着翟厉,觉得不可思议,在中山国风俗开放,女子主家实属常事,然而他听说中原礼制与北狄不同,对于女子较为严苛,然而今日所见所闻,与他听说的东西完全不同啊!
  中山国效仿的,难道是假礼仪?
  翟厉却见怪不怪,捋着胡须道:“在赵国,贵人家的女子乘马出行,亦或是击鞠,都是寻常事。”
  “再说,这就是在此时举办球赛,赵侯及其夫人也亲临击鞠场的缘由。”
  “来了,来了!”
  就在这时,场内的欢呼声竟又大了几分,直让人耳膜都发颤。
  鲜虞偃看着周围的赵国功勋子弟们突然像发了狂似的大声喝彩,坐在他前面的秦国公子刺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正不明所以,翟厉却在他耳旁大声说道:“太子,快看场中,快看场中!”
  鲜虞偃连忙定睛看去,却见从入口处,又缓缓走出一匹白马。
  白马如雪,马鞍之上,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进入众人视野内,紧身窄袖的锦绣骑袍衬出了她的玲珑曲线,身后是紫色的貂裘披风,一头乌亮的秀发用男式的皮冠束住,显得十分干练。隔得这么远,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跨在马上那双长腿踩着马镫,动作有力,显出了勃勃的活力。
  在满场的欢呼声中,鲜虞偃只能大声问道:“此乃何人?”
  翟厉被这种气氛感染,也有几分激动了,指着那名少女骑手道:“这便是赵侯之妹,赵国公女,人称佳主!佳主能开弓引矢,好走马击鞠,今日之事,就是赵侯为了庆贺佳主及笄,破例举办的!”


第1127章 巧捷惟万端
  打马球所用之球,不是蹴鞠用的皮球,而是一种木质球,仅有拳头大小。为了美观而耐用,在表面涂上一层红漆,此刻已经拿在裁判官手里。
  此时此刻,场上两队已经一左一右摆好了架势,手持球杆等待比赛的开始。这打马球所用球杆,如同一支倒握的拐杖,长数尺,顶端弧弯,状如新月,故称“月杖”,有的球杆上还绘了彩饰。
  伴随着一声鼓点,马球在中央被高高抛起,十骑呼啸而上,开始对其展开剧烈的争夺。
  刹那间,只见场上众多的骏马在急速奔驰,各人尽展马术与球技,时而马首相错,时而又马尾相缠,数十马蹄好像攒拢在一起,彼此映衬。十支球杖一次次地划过,直击小小的马球,而随着棍棒的挥动,马球在空中来回飞舞,偶尔被球杖带起的尘土也飞扬在空中,更增添了场面的激烈,惹得台上懂行的众人叫好连连。
  对于初次见识到这种游戏,甚至连规则都不甚清楚的中山国太子来说,场内的情形是极其混乱的。但他的眼睛已经不再关注比赛本身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位戴冠貂服的赵国公女身上。
  据翟厉说,赵人喜欢打马球,是因为这种运动对抗性、冲击性都很强,宜于练武。而在女子间,一般是徒步打球,唯独宫中的佳主不喜女子游戏,偏偏要从她的宫女里选出身强体健者能骑马者,教之以击鞠之术。
  不过在鲜虞偃看来,这些女子,至多在宫内自己玩玩就行,若是拿出来与那些人高马大,擅长骑术的羽林侍卫们较量,只怕会输得极惨。
  眼下的情形与他想象的并无二致,相等数量的两队人马在一开始就似乎分出了胜负,女骑手们无论是技艺还是骑术都略逊一筹,从一开始,多半是羽林卫在控制球权。
  翟厉对鲜虞偃说,赵人打马球的规则是这样的,打球分两队分别以“承旨”守门,发球之后,两队展开争夺,将球打入对方球门,一球一分,比赛分上下半场,两炷香时间后,得分多者胜。
  眼看一名骑着黑色大马的羽林卫又要击球得分,却突然一道白影闪过,如风驰电掣,硬生生从他侧面掠来,那马装饰着用牦牛尾巴制成的红色马缨,正是赵佳的马!
  赵佳犹如与白马一体,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侧斜身体,转过臂膀,紧紧地贴在马肚子上,右手持月杖,轻轻一挥,就将马球从正准备击球的羽林卫手里抢了过来!纵马狂飙,突入敌阵,猛地一击,马球破门得分!
  “精彩!”这是个漂亮的截断,一时间满场都爆发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连并不太懂马球的鲜虞偃都在大声为赵佳喝彩。
  鲜虞偃是白狄人,虽然没打过马球,但对马匹再熟悉不过,要知道,马在奔驰时的速度是极快的,在上面的骑手光是控制马匹就不容易,更要分心去击打移动的球,而到处乱飞的球,速度比马还快。不仅如此,骑手还需要准备进攻、防守与配合,其难度已经不亚于一场真正的草原骑射大战!
  所以,这项运动非常要求骑手本身的勇敢和果决,如果不够勇敢,一时退缩了,就会失去击球机会。
  如此看来,赵佳不仅骑术过人,而且胆大心细,才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一时间,鲜虞偃不由佩服起这个小女子来。
  接下来的比赛依旧剧烈,击毬声响如雷鸣,马毬飞来飞去,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却见赵佳一匹显眼的白马,在众黑马里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弯着身在马的两侧反复击球,挥舞月形球杆时虎虎生风,足见臂力了得,不似寻常女子只会纺织。而且她的出入每每出其不意,开始为她的队伍赢回一些分数。
  然而在运动上,女子终究不如男,羽林卫们身强体壮,队员之间的配合也颇为默契,在马上击球、传球、射门,动作娴熟,极为精妙,所以分数一直没有被女队追上。
  不过到了后面,眼看宫女们已经香汗淋漓,连挥舞球杆的气力都没了,羽林卫们也默契地露出了一丝“疲态”,唯独赵佳依然全神贯注,整个击鞠场仿佛成了她的舞台,并球分镰,交臂叠迹……如电如雷,更生奇绝。
  一时间,鲜虞偃只感觉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而赵佳,就是那位力挽狂澜的骑将!
  ……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鲜虞偃,赵无恤也坐在御座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小妹。
  长兄如父,他与她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妹,不如说是父女。她的每一个冒险的举动,都让无恤暗暗捏了把冷汗,有些后悔太轻易答应她胡来,这情形,比自己指挥大军打仗还要紧张啊!
  而她的每一次得分,又让赵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经常跑动,这个任性的小妹比同龄的女孩要高挑健康,就是对女红提不起兴趣,偏爱骑马击鞠。赵无恤曾经试图给她“矫正”,但小女孩一哭二闹后,就心一软放弃了,心里想着由她去吧。
  不知不觉,赵佳已经快十五岁了,女子十五及笄,赵无恤之前问她及笄之年要什么礼物,她居然要赵侯送她一整套的马球服装、马匹、球杆等物,并任由她组建一支球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羽林卫公开拼杀!
  这个要求在长乐宫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赵佳的母亲怀疑她癫狂发疯,然而赵无恤已经先答应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只能硬着头皮同意,只想着让她在十五岁生日这天好好高兴高兴。
  “由着她去吧……”看着赵佳再度进了一球,赵无恤对旁边同样揪心不已的季嬴说道:“及笄之后,就要谈论论嫁,她只怕不能再这般天真烂漫下去了。”
  “这野丫头,成天舞剑开弓,骑马击鞠,谁敢要她?”季嬴却是更操心了,长姊如母,小妹于她而言,也像女儿。
  “这可不一定。”赵无恤看了看场边看台上为赵佳每一个动作喝彩的年轻人们,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他也没有料到,自家小妹在邺城功勋子弟里竟如此受欢迎,同龄人都在为她的英姿飒爽喝彩。这或许要归功于,在赵无恤十年经营,移风易俗下,赵国的新贵圈子里,尚武精神已经无处不在,连带着对女子的宽容也堪比盛唐……
  而后世的唐朝,女子在大众场合下玩马球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凡华夏雄壮的时代,如汉唐,男人都会把精力放在开拓和进取上,对女子也更有几分大度。唯有在那些自卑羸弱的时代,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把威风撒在自家女人身上,并产生了裹脚这种与生物本能完全相悖的畸形审美观。
  所幸这个时代,还没有理教来残害少女们鲜活的生命,赵无恤希望永远不会有。
  他的长乐宫里虽然规矩分明,但各位夫人、美人都有一定的自由:乐灵子可以钻研她的医术,季嬴可以养她的花草白鹿,孔姣可以做她的书虫;伯芈可以一边耐心地听儿子大谈儒术之妙,一边为远在吴国做赵吴沟通使者的弟弟缝制衣裳;西施也终于可以不再隐藏自己,光着脚在溪水里晃荡,在无人的月夜里为赵无恤舞剑——越女教她的剑。
  所以如此一想,赵无恤也不觉得赵佳的喜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了。
  一眨眼,比赛已经在锣声和欢呼声中宣告结束,女队以一分的优势,击败了羽林卫,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赵侯授意下,羽林卫的小伙子们故意放水,让公女嬴上一场,并不丢人……
  然而有人却不乐意了。
  ……
  “胜者登台受赏!赏骕骦马一匹!金月杖一柄!银球一枚!”
  在万众瞩目下,赵佳打马到看台前一跃而下,也不看裁判官牵到她面前的骕骦马,径自登台,站到赵无恤的御座前,对着兄长、嫂子、姐姐行礼——士见君之礼!
  她头戴男士的皮冠,鬓角的乌发已经被汗水打湿,冠下一对细眉如同飞翔的燕翅,颇有几分英武之气;麦色的脸颊上微微发红,健康而充满活力,这是经常在阳光下走动的标志;抬起头时,她的眼睛,明丽之极,抿紧的嘴唇嫣红动人,却又透着几分不服气的倔强。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一眨眼,十五年过去了,赵无恤也已经步入中年,他的长子赵操,也与赵佳一个年纪,如今已经回到他身边,在临漳学宫里学习,也常受他耳提面命,了解如何治理地方。
  他起身,从有司手里拿过金月杖,想要亲手交予小妹,作为她及笄之年的礼物。
  谁料,赵佳却不关心胜利者的奖品,而是赌气似地说道:“羽林侍卫未尽全力,佳恳请来日重新赛过!”
  说完这句话,赵佳又抬起头,质问赵无恤道:“是不是兄长授意,让将士相让?”
  这一下,已经举起金球杖准备递给她的赵无恤就有些尴尬了,还是旁边陪坐的正宫夫人乐灵子为他解围:“佳,汝乃公女,彼辈不敢伤你,让你又如何?”
  “球场如同战场,两队击鞠,犹如两军厮杀,球场上能相让,战场上能相让乎?”
  十五岁的少女,看上去再成熟,毕竟单纯,大人当做儿戏的事情,她还认真起来了,倔强地说道:“佳宁可两边尽力而输,也不想凭借公女之名卑鄙地赢!”
  直到季嬴也加入进来,让小妹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胡闹,她才算消停,撅着嘴接过了金球杖,不过在得知这是赵无恤让人为她所制后,感激地看了兄长一眼。
  “兄长能记得佳的生辰,便是及笄最好的礼物了。”
  “难得懂事一次。”赵无恤哭笑不得,有了妹妹的一个鬼脸,他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大手一挥,让今日观看了这场击鞠的人都留下,入夜后在长乐宫内,还有一场宴飨,为了自家这位小寿星,华夏伯主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
  “君侯对佳主之用心,远超对几位小公女啊……”在回邺城的路上,有看到今日这一幕的赵国贵族窸窸窣窣地说着话。
  “何止,就我看来,都快超过几位公子,甚至是太子了!”
  声音渐渐变低,远去,翟厉若有所思,而骑马走在他身后的鲜虞偃,还未从今日的惊艳里缓过神来。
  “不曾想,赵国的公女,竟是如此人物……”
  在赵佳登台时,鲜虞偃有幸看到了她的近容,只是一眼,他就挪不开眼睛了。她很美,而且这种美与那种柔弱娇嫩的美不同,在这名少女身上,阴与阳,柔与刚似乎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
  “太子,太子?”翟厉唤了几遍,才将鲜虞偃从回味里喊回现实。
  “太子觉得,这位佳主如何?”
  “妙极!”
  “如此便好,君上让太子来邺城做什么,太子还记得罢?”
  “父亲,欲与赵联姻……”想到这里,鲜虞偃的目光顿时变得热切起来:“大夫,莫非……”
  “不错。”翟厉哈哈一笑道:“赵国诸公女,可以婚配的仅有佳主一人。当年陈国东楼公迎娶周武王之女大姬,陈国由此得利数世。方才前面那些人的话不知太子是否听到,赵侯宠溺其妹,若太子能将此女娶为夫人,定能让中山得到一个极佳的倚仗,赵侯念在兄妹之情上,定会在中山国与燕国有隙时,帮衬中山!”
  “大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简直是真中他下怀啊!鲜虞偃欣喜若狂,找不到其他的词还形容,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不怎么相符的,也不顾赵佳到底算不算“淑女”。随即他又想到今日那些赵国子弟、秦国质子看赵佳时爱慕的眼神,危机感顿生,急冲冲地对翟厉说道:“大夫,事不宜迟,吾等立刻回馆舍去筹备礼物,我明日,就要入宫去向赵侯请婚!”


第1128章 长兄如父
  “中山太子欲娶佳为妇,堂弟,汝如何看?”
  这次求亲来的突然,中山虽然不强,毕竟也是一千乘之邦,而且还紧跟赵国脚步,不能一口回绝。
  于是赵无恤让中山太子和其随从先回馆舍,他自己则随口询问起殿内赵广德的意见。
  赵广德已经被封为东海君,他的封地钟吾人口地盘虽然不小,但人口不到十万,居民多为海岱淮夷,受中原影响没有徐国大,赵广德带一批军队过去,充其量能重现当年鲁、齐就封时“夏君夷民”的状态。
  这次来邺城,他是要向赵无恤辞行的,不料却遇上了中山太子的求亲。
  “弟觉得……”赵广德小心翼翼地揣测赵无恤的表情,他知道,赵侯是极度偏爱赵佳的,名为兄妹,实为父女,对于佳的婚事,心里其实是十分重视的。
  所以他大着胆子说道:“弟觉得中山虽然位列诸侯,但仍然是一个戎狄小邦,佳嫁过去,会不会有些委屈?”
  “那你说她要如何嫁才不委屈?”赵无恤一边喝茶,一边淡淡地说道。
  “以赵国长公女的身份,少说也配得上一个大国诸侯,比如秦、楚,秦国的公子刺与佳从小相识,臣弟还听说,楚君的年纪,也只是比佳略小……”
  然而赵广德这次却是料错了,赵无恤却有不同的看法:“秦楚的饮食、气候与邺城相差太大,千里迢迢地嫁过去,只怕她会不习惯,再说了,倘若赵国与楚国交战,或者与秦国再度决裂,她岂不是会左右为难,或者受到刁难?”
  见状,一旁的石乞却突兀地说道:“臣倒是觉得,中山太子才是良配。”
  “哦?石乞,汝前几日不是还进言,让寡人出兵讨伐中山,灭了此国,将其化为郡县么?”
  赵无恤扫了一眼石乞,这石乞本是楚国人,在弑杀晋国太子,逼死晋侯一事里立下了大功,赵无恤也给他加官赏爵,如今在东阳郡任郡丞,他是一个为了位列卿相而不择手段的人,讨伐中山,则是他混军功的最好捷径。
  现如今,他却极力建议赵无恤同意中山国的请婚,其中必有蹊跷。
  “莫非,汝收取了中山人的贿赂,开始为其说项了?”这话虽然是开玩笑,但从赵侯嘴里说出来,也足以诛心了。
  “岂敢如此。”石乞也不慌,笑道:“兵者,诡道也,这嫁公女,也是攻略中山的手段之一。”
  “究竟是怎样的手段,你倒是说说看。”
  作为对堂兄极为熟悉的人,赵广德发现,赵无恤的声音徒然变得冰冷了起来,不由心里一紧。
  但沉浸在计谋里的石乞却没有发现这种变化,他侃侃而谈道:“臣听闻,欲强国者,务广其地,赵国现在地方已经十分广大,东到海,西至泾,南抵淮,北达代,然而在赵国腹地之内,依然横亘着一个诸侯,那便是中山国!此国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尤其地势甚高,向南,其俯看邺城,犹如高屋建瓴,出鼓、肥,下柏人,过邯郸,不到七八日便能兵临邺都;向西,其控扼井陉,断绝了邺城和晋阳最方便的道路。”
  “故中山不可不除!然而此国地势起伏不平,深林密布,大军难觅道路。君上何不效仿当年知瑶破仇由之策,先许其婚姻,同意让公女出嫁,但故意以奢华大车相送。中山的请求得到应允后肯定大喜,不疑有他,为了迎娶公女,必然要修缮一条道路出来,而赵国的精兵就扮作送亲的隶妾,深入中山都城,在婚宴上突然暴起,杀死中山国的君臣,再与外面的大军里应外合。如此,则中山可破,这千里山河,滹沱、井陉,君侯可纳为己有!”
  他越说,赵无恤的脸色越是难看,赵广德已经感受到了风暴前夕的平静,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善,石乞,你分析的不错,只是有一件事错了……”
  赵无恤突然拿起案几上的一束简册,朝石乞头上劈头盖脸砸去,大骂道:“寡人乃诸夏伯主,百姓楷模,若是想取中山,堂堂正正去讨伐即可,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中山必降,需要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么!?”
  “汝这计策虽然可以夺取中山,但却是置公女性命于危墙之下!若公女有半点差池,汝身可戮,汝命可诛!滚出去!此事不许再提!”
  石乞善用阴损奇谋,但却没料到自己无意间触碰了赵侯逆鳞,连忙灰头土脸地告退了……
  出来以后,回想起殿内的情形,他不由为自己的小命捏了把汗,如此勃然大怒的赵侯,还是第一次见呢。
  虽然被赶了出来,但是石乞却不认为自己是错了,反而跺了跺脚,长叹道:“君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如此妇人之仁。公子公女既然出身于公室,打小享受富贵,注定其要为国出力。要么参军征战,受封外地;要么早早嫁之,作为赏赐嫁与诸侯、卿大夫。如今佳主如此受宠,甚至已经超过了公子、太子,长此以往必然生祸患。这并非爱她,而是害了她,迟早有一天,君侯会为此而后悔!”
  ……
  另一边,把石乞轰出去后,赵无恤的怒气依旧没消下去,宫人们彼此都使了使眼色,脚步放的更轻,不敢招惹君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中山国的问题,赵无恤确实想要解决,但可以用的手段多种多样:培养间谍、买通重臣,举兵伐之。或者用更加漫长的法子,那就是将中山彻底华夏化,从政治、经济、文化上攻陷他们,让中山和赵国的普通郡县、封君领地没什么区别。
  总之,何必用阴损手段,还要搭上亲人的幸福乃至于性命呢?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改变了一位摩笄夫人的命运,还要再造就另一位摩笄夫人不成?
  对赵无恤而言,妻子儿女,以及妹妹,都是他的逆鳞,谁触谁倒霉。
  可怜赵广德依然得战战兢兢地继续和赵侯呆在一个屋子里,却听赵侯似是商量,似是宣布地说道:“女子及笄后便可出嫁,佳的年纪也不小了,但寡人打算让她自行择婿,你觉得如何?”
  “自己择婿!?”
  赵广德目瞪口呆,春秋之世风气开放,女子自己做主择婿的事情司空见惯,可那是平民百姓,或者卿大夫之家,一旦到了诸侯的位置,娶亲就必须讲究匹配,不止是诸侯的爵位要匹配,就连两国的实力也要相匹,不然就是“齐大非偶”了,赵无恤这么做,有点惊世骇俗了。
  然而赵无恤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入夜后,他回到长乐宫,与季嬴商量起这件事时说道:“佳性格刚烈,若是出嫁诸侯,或者许配给某个功勋大臣的子弟,她必然心高气傲,不将夫婿放在眼里,我若是出于国政需要指派她嫁给不喜的人,反倒是害了她。”
  “而若是让她自己择婿,哪怕只找到了一个赵国的普通士人,寡人也认了,我不求她为国出什么力,只求她与未来的夫两情相悦,平平安安,每一天都能像现在一般,能骑着马,笑出声来。”
  说完这句话,赵无恤心中怅然若失,昔日抱着他腿撒娇的妹妹终于是到这年纪了,身为父兄,送妹妹女儿出嫁时,都是这种心态吧,但不管怎么不高兴不乐意,都得安排得妥妥帖帖才行,毕竟这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幸福。
  季嬴身为长姊,倒也理解赵无恤想要为妹妹挑一个佳偶的复杂心情,但对于赵无恤的这个打算,却并不觉得可行。
  她说道:“佳的身份高贵,脾气不好,眼光甚高,要怎样的人物才能得其芳心?”
  这也是个大问题啊,手头没有现成的人选,赵无恤脑壳又开始疼了,只好说道:“女子十五及笄,二十而嫁,这期间日子长着,让她慢慢挑罢……”
  这件事闹得赵无恤心烦意乱,他本来已经决定明日便婉拒中山国的求亲。但随即想起今天见那中山太子时,倒是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言语中对妹妹也有爱慕之心,要不然也给他一个机会。
  “这样罢,明日让中山太子去宫外的苑囿里等着,让佳路过时瞧他一眼,看她中意与否。”
  ……
  做出这个决定后,赵无恤倒是没多想,次日又继续投入到繁重的朝事里去了,赵国的军队需要改革,运河沟渠要疏导,秋收需要安排。国外,秦国、楚国、越国陆续开始的变法,他也要考量是否需要强行干涉。
  然而到了午时左右,却听到殿门传来一阵喧闹,赵无恤皱着眉问何事?宁监却已经引导着两位宫装女子进来了。
  却是季嬴,还有赵佳的母亲津娟,二人都面带焦色。看得出来,津娟已经完全慌了神,而季嬴也面色凝重,对赵无恤匆匆施礼,说道:“君侯,出事了。”
  “出了何事?”赵无恤感到不妙,连忙追问。
  “今日佳去见中山太子,事后才得知禀报,她是骑着马,带着弓矢去的!”
  ……
  与此同时,在长乐宫外的一处苑囿内,曾经在中山的猎场里左右开弓,获猎无数的中山太子,根本没料到自己求亲,却求来了一场无妄之灾。
  事情发生的突然,本来奉赵侯之命,好好在亭子里候着的自己,却突然变成了猎物——赵佳的猎物。
  赵佳的打扮一如那一天,这位有点中性美的俏丽少女穿了一身劲装,紫貂皮裘里面是紧身的皮甲,极是飒爽。只是眼神却像是被惹怒的雌虎,冷冷盯着鲜虞偃。
  她身后,是手持弩机的女骑手,正是随她打马球那四女,她们也和鲜虞偃一样脸色苍白,本来以为公女只是开个玩笑,吓吓这个外国太子,便嘻嘻哈哈地跟着来了。谁料她催马奔至亭前,竟然二话不说,直接挽起大弓,开弓发矢,当场便将鲜虞偃的两名侍从射死在血泊之中。
  而此时此刻,这位让中山太子倾心的“淑女”,再度开弓,对准了猎物。这是赵佳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她的睫毛有些微微颤动,但手上却仍能稳住,保持着撒手放箭的姿势,其手脚纤长,持弓而射的姿势极其好看,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但鲜虞偃却没功夫欣赏,他已经六神无主了。
  “公女,这是为何!?”他哑着嗓子,不解地问道。
  赵佳眼中闪过一丝羞怒,嘴唇轻抿,不屑地说道:“玄鸟之女,焉能嫁与翟犬之子!?”
  言罢,她手一松,箭矢脱弦而出!


第1129章 陟彼冈兮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国风·魏风·陟岵》
  ……
  “简直是胡闹!”
  长乐宫中,再度传出这么一声斥骂。
  坐在榻上喘着气,赵无恤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大发雷霆了,每一次的来源都是小妹。只有人到中年以后才明白,为人父兄实在不容易,尤其是自己的良苦用心被不懂事的孩子毁掉时。
  “只是让你去看一眼中山国太子是否合心意,汝岂能开弓相向?”
  当安排在苑囿旁的羽林卫赶到现场时已经太晚了,两名中山侍从被当场射死,中山太子则靠在宫墙边脸色苍白,他的发髻被赵佳一箭射散,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狼狈。太子本人受了极大的侮辱,羞怒地回到馆舍,今日则说自己染了疾病,请求回国。
  赵无恤让人去加以慰藉,赐予美酒、美食、金玉,希望能安抚下太子惊惧羞怒的心。
  而这场事件的罪魁祸首,就在他对面,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虽然被赵无恤骂了一顿后眼里含着泪,但那姿态,依旧像只被打折了骨头后,依然骄傲无比的雏虎。
  好在她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痛下杀手,否则此时此刻,赵国的中山的关系已经破裂,赵无恤计划的数年休养生息恐怕得提前结束。
  “汝不识寡人苦心,为一己之怒而羞辱中山太子,实在是,实在是……”
  赵无恤肺腑都要气炸了,他现在算是明白,自己前世年少无知时做的那些事情,会让自己的父母如何痛心疾首。
  “我不嫁翟人!”赵佳依然倔强无比,重复着这句话:“我不嫁。”
  “你莫非已有意中人了?”赵无恤突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可能,因为自家小妹从年少时候起,就与公子刺青梅竹马,一起玩闹一起长大,虽然到了后来男女有别,宫闱隔断,两人的关系慢慢淡了些,但也不是没可能。
  赵佳眼神闪烁,偏过头去,更是坐实了赵无恤的猜想。
  “可是你儿时相伴的公子刺?”若是这样倒是好办了。
  “虽然秦赵同姓不婚,但赵国杂用商周两种礼仪,汝如是真对公子刺有意,寡人可让汝二人成年后婚嫁。”至于公子刺和秦国的意见,赵无恤就不用考虑了,他敢不答应!
  如此一来这场闹剧也能收场,只需要明面上给赵佳一点小惩大诫即可。
  然而做妹妹的终究不让哥哥省心。
  “我不嫁!”
  赵佳这句话让赵无恤有些懵,这是赌气呢?还是她真的对公子刺无意?
  “那你想嫁谁!?”一股无名火从肺腑里腾然升起,赵无恤一拍案几,将这本来该由季嬴来问的事情,一口气问到底了。
  赵佳抬起头,眼眶里满是泪花,委屈,无奈,以及今日被点燃的羞怒,这一切都促使她大声说道:“若我想要嫁给兄长,可乎!”
  整个大殿顿时寂静了下来,躲在帷幕后面听着的季嬴差点昏厥过去,宁监和几名在殿内侍奉的隶妾则浑身战栗,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
  赵无恤则吃惊地看着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没错,佳想要嫁给一位号令天下的英雄!这世间,还有比兄长更英雄的人物么?与兄长相比,公子刺,中山人,均是三岁孩童!”
  赵佳站了起来,虽然说完后,她的脸一下子就绯红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勇气已经充满了她的内心,竟不顾周围的情形,径自走到赵无恤面前,带着一种莫名的傲气,盯着自己的兄长,说道:“故而,若这世上还有佳想嫁的男子,那便是兄长了!兄长能娶阿姊,也能娶佳么?”
  在妹妹这种混杂着诚挚、激动、甚至爱恋的视线当中,赵无恤一时呆住了,过了半晌,他脸上一切情绪都消失了,站起来,面对几乎要有他高的妹妹,看着她认真的目光,冷冰冰地说道:“这绝不可能!”
  随后,便一挥衣袖,下令道:“公女病了,宁监,将其送到长秋宫,无寡人之命,不得再见任何人!”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为果断冷酷,能大义灭亲的君侯,然而那匆匆的脚步,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
  “这已经持续多久了?”
  “只怕在她年少时,目睹吾二人之事后,便开始了……”
  长秋宫内,在赵佳被暂时幽闭后,赵无恤与季嬴二人在室内相对而坐,夜虽然已经深了,但他们均无睡意。
  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对夫妻又如何能安眠?
  “君侯的意思是……”季嬴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她从未如此后悔过。
  “决不可能!”
  赵无恤态度极其坚决,虽说齐桓公也有姑姊妹七人不嫁之事,但他不想做齐桓公。整个邺城,整个赵国,整个天下,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份妹妹对兄长的异样爱恋是绝不可能的,这与季嬴的情况完全不同。且不说季嬴实为徐嬴,对赵无恤而言,她也是他回到这个时代,让他不再孑然一身的女神。
  但赵佳,赵无恤是将她当做亲妹,甚至是赛过亲女的!
  有了赵无恤这句话,季嬴才算放下心来,说道:“或许只是一时昏了头,口不择言,我去劝劝她?”
  “还能怎么劝?”
  话虽如此,但赵无恤还是挥了挥手,让季嬴下去了,发生这件事以后,他与小妹连见面都尴尬了。
  今天殿内发生的事,知道的人暂时不多,连乐灵子也只以为是因为赵佳射杀中山太子侍从,才被幽禁的,但若不加控制,恐怕很快就要传遍长乐宫了吧。
  赵无恤长叹一口气,觉得在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掉头发了。
  等了一会,宁监,还有一名黑衣侍卫的头领走进室内来,下拜道:“君侯。”
  “事情办完了?”
  宁监和黑衣侍卫说道:“已将当时殿内所有宫女内侍全部处死,再也无人能将今日之事在宫内外散播!”
  “记住,今日无任何事发生。”
  赵无恤点了点头,让他们下去。
  此事若是传出去,影响太过恶劣,赵无恤纵然不想要生后的名声,至少也得给自己的儿女们作出一个榜样。否则,整个赵氏就和南朝刘宋一样,在近亲奸情里沉沦毁灭吧……
  他抬起头,看着悠悠月光,自言自语道:“是我怜她从小没了父亲,是我的宠溺惯坏了她,过去种种暂且不说,今日光是因为她,就已死了十多人……”
  “寡人,不能由着她再任性下去了!”
  就在赵无恤下定决定,要下令严惩时,季嬴却回来了。
  ……
  “君侯,佳说自己知错了。”
  季嬴含着泪,妹妹一时冲动,将那份埋在心里爱慕脱口而出后,都无脸见她,更不敢求见赵无恤,就这么躲在马厩里就是不出来,两人对话是隔着马儿们完成的。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缩在马厩里,对季嬴说抱歉,说着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季嬴和赵无恤养她这么大,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如此怯弱。
  “她说不该有非分之想,不该乱说话,更不该因为心里的羞怒,就草菅人命……”
  季嬴将她拉出来时,可以看到眼泪在她脸颊上留下了粉色的痕迹,这不过是个年仅十五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少女,很难想像她竟能闯出这么大的祸。
  “她真的知错了?”一时间,赵无恤刚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罪孽沉重,请求君侯将她逐出长乐宫,逐出邺城。”
  “又在胡闹,她乃赵国公女,又能去何处?”
  “佳说她可去代郡草原,居于小邑毡帐之内,这是她该有的惩处……”
  “让寡人想想。”
  赵无恤沉吟了,其实按理来说,妹妹在不懂事的年纪,对哥哥有爱慕之情,是常有的事。但随着年纪增长,这种感觉会慢慢消散,距离女子二十而嫁的上限还远呢,与其留在邺城、长乐宫里不尴不尬,不如就让她去草原放松下心情,顺便也知道些时间冷暖吧。
  “既如此,传寡人令,公女佳胡作非为,伤使者性命,责其迁离邺城,逐至代郡小邑,思过五年!”
  整件事里,死了两个中山侍卫,中山国太子受了惊吓和羞辱,作为犯下的错,这个惩罚也算很重了。
  总算有了一个解决之法,赵无恤心里一阵轻松,但是……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纵然三合诸侯,一匡天下,莅临中国,朝秦齐而抚四夷,却依旧有无计可施的事,依然是一介凡人。
  ……
  七月流火时在长乐宫中发生的事,没有机会传播开来,而到了八月未央的季节,一行车马从邺城出发,一位白马貂裘的女骑手首当其冲,在离开街市后,她便忍不住了,在队伍前后穿梭,离开深宫的她,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欢快活泼。
  唯独在一座小丘上停留,回首眺望大邺时,她才露出了几丝无奈。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这种爱慕是太过超越礼法道德了,她懂。
  将那些话说出是不是错的,她却不懂,喜欢便要说出口,憋在心里太难受,生气便要说出来,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委屈。敢爱敢恨,这才是她赵佳。
  但归根结底,这一切又都是错的,她已经有些畏惧了,人心太复杂太难琢磨,远不如弓与箭值得信赖,远不如犬与马容易交流,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逃离这个地方。
  男儿身女儿身是父母定的,她没得选。
  和兄长的血亲关系是天定的,她也没得选。
  但若要她选,她宁肯做一匹在草原上尽情奔跑,风餐露宿的劣驹,也不愿意在宫闱里吃着精细的饲料,毛发光鲜,被披挂五颜六色的彩缎,最终还是得售卖于诸侯卿大夫的肥马……
  “昔我往昔,杨柳依依……”她努力将那些事情抛到脑后,调转马头,开始想象自己的生活,名为幽闭思过,实为解放天性。
  此番北去代地,是一场自我放逐,亦或是……新的开始?
  ……
  《左史》:公四年(公元前485),秋七月,中山太子偃请婚,佳主怒,持弓曰:虎女焉能嫁犬子乎?遂杀其徒。太子偃惧,求归,佳主亦受咎。八月,公逐之于代,置于马邑,居于毡帐,享户三百,居边思过。邺城良家子慕佳主,闻之,单骑相送者数百……
  公八年(公元前481年),春,王正月,中山子鞠卒,其子偃继位,怨邺城之辱,遂暗兴兵甲,欲叛赵。三月,肥县人翟封荼居灵寿,察其谋,告之于公。时赵已并鲁,府库殷实,公怒,遂兴兵五万击中山……


第1130章 髀肉复生
  赵侯无恤八年(公元前481年),东阳郡柏人县。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当39岁的赵无恤站在不惑之年的门槛前,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大业未成的缺憾,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艰辛。
  黄池之会后,赵国建立霸权,诸侯开始弭兵,和平已经持续了四年。
  这四年的和平让赵国获益良多,至少一直徘徊在崩溃边缘的经济在计然、子贡一农一商的调整下终于向良性发展,欠下的国债陆续还清,连续几个好年成使得常平仓里全是粮食,人口随之滋生,可以预料到,过上十来年,赵国的人口翻一番是有可能的。而那些新征服的土地虽然小的反抗不断,但也算被纳入了赵国的轨道内。
  最重要的是,赵无恤以张孟谈为相邦,完成了对鲁国的“车同轨、书同文”后,赵国终于在去年寻了个借口,将鲁侯将迁徙到了祖庙所在的阚邑做邑主,但也保留了他国君的名分,好为周公和伯禽奉献最后的香火。而整个鲁国都被赵国兼并,分为三个郡:泰山、鲁郡、临沂,此外三邾的国君也被废黜,设立了邹郡。于是赵无恤手里又多了千里土地,百余万居民,赵国几乎已经统一了大半个中原。
  如此一来,横亘太行东西,将太原与河北隔绝开来的中山国,就格外显得碍眼了。
  这个鲜虞白狄为主体建立的国家一直在努力融入中原,但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在今年换了国君后,更是有再度狄化的趋势。
  中山国的新君,正是四年前向赵国求婚,却被赵无恤小妹羞辱的太子偃。因为赵佳的事,赵无恤本来就对他有些迁怒,正好在他继位的时候中山不稳,便让赵国钉在中山内部的暗子翟封荼突然发难,在肥县举起义旗,宣布投靠赵国。
  此举惹得中山子发兵平叛,赵国则借口中山欲叛赵国,悍然出兵征伐!
  由此,便拉开了这场赵与中山之战的序幕,这既是四年来赵国第一次大规模用兵。
  入夏时节,大军即将誓师出征,然而当赵无恤跨上久违的马背时,却赫然发现自己髀肉复生。
  ……
  所谓的髀肉,就是大腿内侧的肥肉,对容易发福的中年人而言,若不经常运动乘马,复生是必然的。这小小髀肉,让赵无恤想起时光如水,日月蹉跎,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将近二十五年,赵无恤不由感慨万千。
  “寡人以前一直南征北战,长期身子不离马鞍,大腿上肥肉消散,精壮结实。可一眨眼的功夫,四年已过,赵国承平已久,寡人也很少亲征,就连上场打马球的次数也少了,闲居安逸于邺城,以至于髀肉复生……”
  但这并未阻止他的脚步,廉颇老矣,尚能餐饭,他这位壮年君侯又岂能暮气沉沉呢?
  赵无恤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一把钝剑一样消磨下去了,便毅然决定亲征!
  之所以亲征,除了中山距离赵国本土较近,赵无恤不必跑太远外,也因为他对于中山国极为重视。
  不仅是因为中山国战略地位险要,盘踞在后世被称之为“天下之眼”的常山、真定地区。这里北可威胁燕、豪,向西可以接洽太原、代郡。
  也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鲜虞中山国就几度覆灭又几度兴起,赵武灵王灭中山,征召了二十万之众,也花费了数年时间。虽然现在的鲜虞中山远不能与战国时期“东败齐、北败燕、南败赵”的中山国相比,但同样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中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五百里的地盘,相当于赵国一郡之地,除了滹沱河流淌而过的平原外,许多地方都是山地。而且地薄人众,被晋国挤压的戎狄大多数流入了中山,这些还没完全华化的戎狄民风彪悍,崇尚私斗,三十多万人口怎么也可以征召上两万兵卒出来。
  所以赵无恤也不托大,召集了东阳、河间、邺城、太原、河内,四郡一都五万人马出征,北边还有五千燕军协助进攻,几乎将中山团团包围。
  赵军兵分三路,南路军队由赵无恤总领,各地郡兵在邯郸、柏人汇合,以石乞统领右军,阳虎统领左军,董褐统领中军,向鼓、肥出击。北路军队则由新稚狗统率代郡兵马,进攻穷鱼之丘,西路军由邮成率领,出仇由县,进攻井陉。
  在翟封荼等部族的引导下,南路军队一路上势如破竹,取得了鼓、肥、鄗、石邑、东垣等邑,顿兵滹沱河,北望中山国都城灵寿。而北路以屠何兵为主,也顺利突破穷鱼之丘,与燕国军队汇合,开始攻略灵寿的北门户左人、中人,只有来自太原的西军受阻于井陉,举步维艰。
  但就算如此,中山国也已经失去了将近一半的土地,中山子迫于无奈,只好请求割地求和。
  然而赵无恤不允,虽然时值雨季,赵军一时无法向丘陵密布的中山国腹地诸邑进发,但只要天气稍微好转,灭亡中山只是时间问题。
  现如今,赵无恤已经将肥县当做了自己的大本营,只等雨季一过,邮成也突破井陉后,就三路会师灵寿,以一场摧枯拉朽的攻坚战来结束这场战争!
  “虽然在野战里节节败退,但中山国兵士也不容小觑,其工匠技艺惊人,已经略通冶铁之术,灵寿城还有三百名鲜虞壮士效仿赵国的铁甲军,衣铁甲、操铁杖而战,号称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
  这一日,外面下着小雨,他正在与将吏们商量攻取中山的战略。这时候,外面却有人来报,说是在肥城外抓到了一个士人,他说有要事想见赵无恤,执勤的将吏见他谈吐不凡,也吃不准这人是否是赵侯故人,便过来禀报。
  “士人?怕又是从中山国里前来投靠的吧。”
  和上郡白狄一样,河北的白狄也分为许多部落,鲜虞氏最大,其次为鼓、肥、仇由,这些部落的人对鲜虞建立的国家并无太多归属感,所以眼看鲜虞将败亡,许多部落已经开始向赵无恤眉来眼去地示好了。而在中山国为数不多的士,尤其是文士眼里,繁盛的华夏比还保留着一些狄人风俗的中山更有归属感,加上赵无恤那首《对酒当歌》流传很广,使得来投奔的士人如过江之鲫。
  今日的军议也差不多了,赵无恤便让将吏们各自下去约束兵卒,盛夏是病菌滋生的好季节,还得做好防疫工作。
  而他则坐在帐内,听着大帐顶部牛皮被雨点打得兹兹作响,一边等候那位士人被羽林卫带进来。
  一脚泥巴,一身的水渍,普通的布冠,破破烂烂的伞,当那位年过半百的干瘦士人被押进来后,赵无恤略一打量,发现他外貌和气质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独见到赵无恤后有板有眼的行礼,说明他是受过贵族礼仪训练的,勉强能算一个士。
  “先生不知如何称呼,从何处来。”按照惯例,赵无恤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抱什么期待,这时代有名有姓,能在青史里留下轨迹的人物,他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
  那士人已经整理好衣冠,只是山羊胡子上还有些许雨珠,面对赵无恤的询问,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小人乃济北人,名佗,因家住东郭,故以东郭为氏,乡人称我为东郭先生……”
  赵无恤本来不甚在意,但听到这里却突然精神一振,又仔细看了看他,笑道:“原来是东郭先生,见寡人又是为何事?莫不是想要入仕?”
  “非也,小人一贯不喜为官,今日入赵营,是为了恳请赵侯,停止征伐中山!”


第1131章 东郭先生与狼
  看着接过葛巾,将被打湿的发髻和胡须一点点擦干的中年士人,赵无恤心里满是疑问。
  在后世,东郭先生的故事家喻户晓,只是很少有人了解,这位先生却是和赵鞅一个时代的人。赵无恤本以为这是寓言故事里虚构的,谁料他征伐中山之际,却替赵鞅见到了这位东郭先生。
  而且这位先生与寓言里的老好人形象还有些相似,一进门就请求赵无恤停止攻击中山。这倒是让无恤觉得有些新鲜,因为这些时日里跑来投奔的各路士人,基本是怀揣“妙计”,说可以助赵侯速灭中山,以此博取任用的。逆势而行者,还真就唯此一人。
  是愚笨呢?还是大智若愚呢?得考校考校他。
  于是赵无恤发问道:“先生是中山国的官吏?”
  “不是,小人乃济北庶民。”
  “先生是受中山国所托而来?”
  “也不是,小人与中山公室素无来往。”
  赵无恤有些糊涂了:“既然事不关己,先生又非中山人,若是按照郡县籍贯归属,还应该算赵国人,何苦要来劝说寡人停止征伐中山?”
  东郭先生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道:“只因万事莫贵于义,今赵侯伐中山,为不义之举。”
  赵无恤哑然失笑,帐内正看这热闹的赵国军吏们闻言,顿时也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人怕是得了癔症吧,跑到军营里说打仗不义。
  尤其那些满脑子是军功和荣耀的勋贵子弟,更是不以为然,笑说东郭先生胡言乱语,赵国讨伐中山,是以堂堂正正之师伐之。
  赵无恤也未阻止,而是静静地观察东郭先生的反应。
  东郭先生没有被这些笑声吓到,直到嘲笑稍稍平息,才反问那些勋贵子弟:“小人听说赵国律法严明,如果有一人,进入了别人家的园圃,偷走了人家的桃李,此乃何罪?”
  有人答道:“此乃盗窃罪,按照《赵律》,或断指,或罚钱,或服轻役。”
  “然,盗窃之举,众人闻而非之,为政者得而罚之,刑律中也明令禁止,这是为何?只因盗贼损他人之利,而使自己得利,是不义之举。盗窃桃李尚且不义,那盗窃别人的狗、猪、鸡等家畜家禽者,更是不义,损他人之利愈重,就越是不义。但今日赵国伐中山,占其城邑,夺其百姓,迁其宝器,本应是大不义之举,二三子却交相称赞,这岂不是大谬?”
  勋贵子弟们一时间没转过弯,被他绕糊涂了,理屈词穷,还是赵无恤笑道:“先生休要欺负彼辈年轻,偷换了概念。赵伐中山,是因为中山叛赵,不义在先,此举违背了黄池之会时的诺言,寡人是上承天子之命,下应百姓呼声,以侯伯的身份去讨伐,此乃义战。”
  “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东郭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赵国如何操纵中山国内的贵族反叛一事,他常年在燕、齐、中山间走动,自然是一清二楚,却也不点破,而是说道:“君侯攻中山,为了攻取一个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时多达千余,少的时候也成百,除了直接作战死掉的,赵国与中山国的百姓因战争贻误农时、冻馁、疾病等而死者,更是上万!”
  他的语气不由加重起来,几乎已经变为斥责:“自古以来,除了少数几次外,这天下就从来没有过义战!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倾覆社稷,百姓离散,废灭先王,何利于上天?何利于鬼神?何利于百姓?如果说中山背弃盟约是小不义,那君侯因怒而攻伐中山,却是大不义!”
  “大胆!”帐内视赵无恤如神,视军功为升迁坦途的勋贵子弟顿时怒了,拔剑要斩东郭先生,却被赵无恤制止。
  “寡人从不因言杀人,汝等退下!”
  对于赵侯而言,这位东郭先生,是越来越有趣了……虽然他屁股坐在赵国的对立面,但也说明,这世上不论哪国,都有在野的高人啊。
  勋贵子弟们恨恨地下去了,东郭先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有些激奋了,过了一会,才放缓语气道:“这是小人一孔之见,何况,如今中山已经求饶请降,愿意割让滹沱河南岸土地,君侯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奈何还要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覆其社稷,迁其重器,一味地要灭亡中山呢?”
  这东郭先生是个很有学识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他绕逻辑是自取其辱,赵无恤便单刀直入地说道:
  “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中山乃鲜虞白狄所建,戎狄豺狼也。如今就算中山国蜷缩起四肢,弓起背埋起下巴,像蛾蛹一样曲身,以此求得赵国的怜悯。但狼就是狼,等危机过后,中山必然反扑,往赵国的心腹之地狠狠捅上一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距离首都邺城才三百里的中山国,一贯多疑的赵无恤是不会允许他们作为独立的政权存在下去的!
  东郭先生却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诫道:“但是君侯,诸侯用夷礼,则夷之;戎狄用夏礼,则应华夏之,鲜虞人进入河北已百余年,沐浴华夏之风,建国曰中山,处处效仿赵国,中山爪牙变钝,尾巴卷曲,已经不是狼了,而是被拴在诸夏门边的一条家犬……”
  他数次从齐国进入中山,见证了这个戎狄之邦的变化。刚刚迁来时,白狄人以畜牧为主,三尺高堂为室,房草不剪,采椽不刮、披发吃半生的肉,语言与诸夏不通。然而仅仅过了一百年,中山国建立后,鲜虞人,尤其是上层贵族在风俗、文化、饮食习惯上,都在拼命向中原靠拢。
  鲜虞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一切史诗、记录、文书都用华夏篆字,随着大量中原百姓的迁入,国内会说夏言的人越来越多,中山话已经与东阳方言越来越近似。
  中山的建筑、机构,无不是模仿赵国,宫廷里整套编钟、编磬,也俨然把自己当做华夏诸侯,据说中山的公室还接纳了几位孔子的弟子冉雍、宓不齐,请他们为中山贵族教授诗、书,同时推动一个大计划:东郭先生亲眼看见过一个中山子的铜器铭文,铭文里大谈天命、忠、孝、仁、义、礼、信等,同时通过种种编造的传说,证明中山其实不是戎狄,而是姬姓、子姓的殷周后裔……
  东郭先生觉得这是好现象,中山人所做的努力,不能因为赵侯一句“戎狄豺狼”而彻底否定!
  他再拜恳求道:“纵然中山有罪,其百姓何辜?灭其社稷,夷为郡县,鲜虞人必然怨怒而反抗,反而将戎狄效仿华夏的势头中断了。君侯莫不如顺势同意中山的求和,昔商汤释鸟而得天下,随侯救蛇而获宝珠,鸟蛇尚且不如狼有灵性,若是赵侯让其苟延残喘,中山国敢不效鸟蛇之诚!”
  东郭先生言罢,赵无恤默然良久,才道:“先生,你当真不是中山国的说客?”
  东郭先生虽然瘦巴巴的,却也有士的尊严,他挺起了胸膛,发誓道:“如有欺瞒,愿受万刃加身!”
  赵无恤嘿然,若真如他所言,那这东郭先生这种多管闲事的风格,还真和战国时期到处灭火的墨家相似,义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过,他也已经听出来了东郭先生言中未尽之意……
  “寡人当真不信,世上会有无私无利之人。先生今日前来,只怕不单单是想要为中山求情吧?”
  见东郭先生面有踌躇,赵无恤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笑道:“先生方才之言虽然有理有据,但尚不能让寡人答应不征伐中山国。如今大雨未停,大军不行,与其在此虚耗时光,先生不如将心里所藏的话坦然相告,也许就能说服寡人……”
  东郭先生叹息一声,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索性坦言道:
  “虽然小人愚钝闭塞,却也听说过一句童谣,济水畔、黄池上,侯非侯,王非王……”
  “黄池之会后,赵侯已从周王处获得了号令天下的斧钺,五伯九侯,无不景从。赵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名实,但这斧钺要如何使用?却有商榷之处,如今赵国定军爵,上首功,兼并鲁、卫,存的是以兵威征服诸侯,化为郡县的心思。此举虽然简单,却略显粗暴,诸侯定然不会束手就擒,故而这平天下之路,必然满是荆棘,也不知还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故而小人觉得,赵侯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选……”
  “何路?”
  “以斧钺威人而不杀人,存灭继绝,弭诸侯之兵,息九州之乱,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倘若如此,赵侯仁义之师,不费兵戈而天下归服!”
  PS:东郭先生故事的原型是明人的《中山狼传》,故事里追逐中山狼的正是赵简子赵鞅,这件事时隔千年,也不知明人有何依据。寓言里又说东郭先生是“墨者”,不过这时候墨子才刚出生,所以不可相信。不过小说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剧情需要,就把东郭先生拿来用用,把他当做一个不是墨家,思想却先于墨家的春秋士人吧,故参考墨家的《贵义》《非攻》《兼爱》诸篇,给东郭先生加上了一点弭兵、好义的色彩。


第1132章 中山已灭
  PS:根据《鲜虞中山国史》里引《世本》“中山武公居顾,桓公居灵寿”,可知直到第一次灭国后,中山国的都城依然是顾而非灵寿,这是一处错误。另外毛宝放龟是晋代的事情,《中山狼传》错引,七月这里按照原文,没有细查,又错了一次,都已更正,谢谢读者们的提醒。
  ……
  外面依然淫雨霏霏,而帐内,东郭先生说的话,赵无恤总结下来,无非就三点:弭兵、兼爱、非攻,想不到在墨子之前,墨家思想就已经萌芽了……
  不过,东郭先生对赵国,乃至于诸夏未来的设想,倒是很有意思。他的思想,有点后世墨家的雏形,又受老子学说影响,本质是追求和平共处,但是又知道赵国独大的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在大的方面,东郭先生不得不承认,赵国与其他诸侯确实不同,赵无恤的功业已经远超齐桓晋文,赵国应当世代称霸,甚至于称王!莅中国而抚四夷。
  小的方面,东郭先生又认为,在赵国主导的华夏秩序内,应当贯彻弭兵政策,停止战争,用另一种方式让诸侯臣服。
  他说道:“赵国现在可以算是一个万乘之国,广袤万里,虚邑数以百计,不胜君侯的军队进驻;城邑之外,上郡、河间、代郡,广阔平衍之地数以万计,不胜赵国百姓开辟。既然如此,可见赵国的土地是多余的,而人民仍有所不足。但君侯现在却不顾百姓劳顿,让兵士去送死,以争夺几座中山国的虚城,此乃弃不足而争有余啊。施政如此,不是治国的要务!莫不如保留诸侯,让彼辈称藩。换取他们听命于赵,在钱币、文字、律令上向赵国看齐,用这种方式达成一天下。”
  若用后世的说法,按照东郭先生的设想,这天下诸侯,就像是一个邦联,赵国是主体和首领,以此构建一个新的华夏秩序。这种想法脱胎于晋国的霸业,只是把诸夏联盟从单纯的血缘政治关系拓展文化、经济层面上,把一个联盟变成了一个实体的邦联,然后再花上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让诸夏趋同。
  赵无恤也不由拊掌而赞:“先生这说法,寡人倒是一次听闻,但……”
  他直接给说得口干舌燥的东郭先生泼了一盆冷水:“但寡人拒绝。”
  “强权胜于真理!”前世秦国成功统一的经验,以及这二十多年的经历让赵无恤认定,武力是取得政治和外交成就的基石,华夏统一的问题要得到解决,不能凭盟会和所谓的弭兵、仁义……
  而是要凭铁和血!
  长痛不如短痛,统一天下最快捷最彻底的方式依然是战争。诚然这个过程里会有无数人死去,会有无数个家庭被拆散,但若无一场干脆利落的统一战争,说不定赵无恤死后,又会多出几百年的战国大分裂,诸侯以邻为壑,又会死多少人,耽搁这个民族多少时间在内斗上?
  对于一个有志于成为伟大帝王的国君来说,最大的危险就是对和平抱有幻想。
  “先生的见识的理念已经是当世翘楚,却依旧有局限。”
  “小人还有什么没看到的?还请赵侯解惑。”对于铁了心要把这场战争打到底的赵侯,东郭先生有些气馁,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又没法效仿曹刿将赵无恤劫持,只能让中山自求多福了。
  赵无恤一声叹息:“先生啊,你只看到了中原的事情,却看不到九州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是故先生的想法不错,但寡人、天下人都没有那么多耐心和时间了。”
  东郭先生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先生说我应当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这句话说得不错。寡人之所以希望中原能够定于一,除了修河道,兴水利,废关隘外,还有一件事必须集诸夏之力才能做成。”
  赵无恤有些无奈地承认道:“因为寡人的关系,有些事情提前发生了,是故寡人不得不万般小心,合诸夏之力,与之对敌……”
  ……
  赵国伐中山之战,可谓是狮子搏兔,中山的体量身板只相当于赵国的一个郡,却遭到了周边四五个郡兵力的进攻,顿时左支右绌,加上内部还有鼓、肥两邑的翟人做内应,是姑虽然鲜虞白狄民风彪悍,中山国的铁甲杖士骁勇敢死,却依旧挡不住赵军如潮水般的进攻。
  赵无恤三月初亲征,到七月初时,中山的都城顾邑已被攻破,中山子偃吞金自杀,赵军其他几路军队也占领了中山国全境。
  七月中旬,进入中山国在顾邑的宫室后,呈现在赵无恤眼前的,是一个堆满了宝物和珍器的宝库。
  中山国的图腾标志,两把山字形的青铜钺被扔到了地上,任赵兵践踏。而一对做工精致的“错银双翼神兽”被献给赵无恤,这是鲜虞族传说中风神“飞廉”的形象。它被制作得惟妙惟肖,对把玩自己的赵无恤怒目圆睁,张口咆哮,双翅扬起,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腾空。而且表面采用粗细不同的银片、银丝镶出的变化无穷的斑纹,更使这威武勇猛的神兽显得生动而又神秘。
  “都是珍宝啊……”将错银兽像递给旁边的人,赵无恤扫了一眼中山国的府库。
  鲜虞人虽然才开始定居生活不到两百年,至今北部山地也是畜牧,但城邑里手工业生产非常发达,许多从晋、燕、齐躲避赋税跑来的工匠为中山子制造了大量铜、玉、陶、金、银等精美的奢侈品,这是他们手艺的凝结,也是中山百姓的民脂民膏。
  赵无恤叹息道:“人言中山国作奸巧冶,多美物,寡人先前还不信,今日才知道,中山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之君,可制作的宝物器皿都快赶上寡人了,其骄奢淫逸,又得罪了大国,不亡待何?”
  他下令道:“将这些宝物都装到辎车上,运回邺城。”
  有了这些东西,这次出兵的花销应该能抵消一部分了,而现在大军撤离中山,还来得及解散回家收割秋粮。
  攻灭中山后,赵国得到的可不止这些财物,中山地薄人众,人口与东阳郡持平,且民风彪悍。男人闲来无事时悲歌慷慨,还经常成群结队打劫过路商旅,中山国十多年来的华化政策有些成效,赵无恤决定继续这种进程,将战争里他一口一个“戎狄豺狼”的鲜虞人一视同仁,作为华夏对待,若能笼络同化他们,中山也是一个极佳的兵源地。
  至于中山的女子……那也是妙不可言,鲜虞人吸纳了一部分长狄,又与晋人混血,所以很多女人都身高体长,皮肤白皙,而且风格大胆开放,穿着短衣,公然在大街上鸣着瑟,跳着跕屣舞,不少赵军里的单身汉进入中山后,眼睛都看直了。
  所以赵无恤会留下不少赵军,在中山屯垦驻守,融入当地。有进就有出,一些鲜虞贵族将整族地强行迁走,去充实赵国的别处空地,削弱他们的力量。
  “不过为了避免鲜虞人思念故国,中山之名是不能用了。”
  赵无恤沉吟良久后决定,堕毁中山社稷后,将整个中山国都变成赵国的一个郡:真定郡!其下辖的地区南部主要设置成县,北部可以分割开来,作为领地赏赐给有功之臣。
  征服必然伴随着暴虐和杀戮,尽管赵无恤亲自严明军纪,但顾邑里依然时不时有人入室抢劫发生,灭国战争虽然结束,但零星的流血冲突一直在城邑里回荡。
  在劝诫赵无恤无果后,东郭先生一直沉默地跟着赵无恤的中军,这一日,他看着城内那些难以根绝的暴行叹息道:“君侯啊,这就是伐国灭国的后果,中山人死了数以万计,赵军也伤亡数千,如今惨叫哀鸣更是不绝于耳,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当初君侯说,之所以要攻灭中山,是为了铲除后患,好让诸夏的力量能统一在君侯手中,面对新的大敌,小人愚钝,还是不懂君侯所谓的大敌何在?”
  东郭先生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解赵无恤的意思,当时赵无恤说:“待寡人灭中山之后,先生自然知晓。”如今中山已灭,也是时候挑明这件事了吧?
  二人正站在顾邑最高的台子上,赵无恤沉默地,望向平原盆地尽头,那片绵延的群山,这里是太行山的余脉,后世被叫做“定州”的地方。
  “先生,你的目光应当跳出九州之外。在中山国的北方,是代郡和燕国,而在燕代之北千里处,是连绵不绝的草原,古人称之为‘胡貉之地’。”
  在那里,有一片风暴正在汇聚,一个可以说是由赵无恤间接造就的敌人,已经提前百多年上线了……
  “是胡人,胡人就是寡人所说的新敌。”
  “胡人?”东郭先生愕然,这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名称,听起来,比戎狄还要野蛮。
  “两个月前,寡人得到代郡和燕国同时急报,说一支燕山之北的东胡部落,借助流入塞外的马镫马鞍等物,乘着中原鏖战时强盛起来。那位东胡酋首降服东胡各部,使其并为一部,如今已有引弓骑马之士万余,其野心勃勃,开始大肆兼并草原上的部落,进入燕国边境劫掠,甚至威胁到了代郡的安全……”
  “如果说鲜虞人是可以被驯化的狼,那东胡,则是更加凶残的豺。是故,中原必须统一于寡人之手,如此才能不分心内斗,与那些不能被华夏同化的新敌人,开始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始于千年之前,终于两千年后的漫长战争,游牧者与农耕者世世代代的恩怨仇杀!
  赵无恤从未如此严肃过:“否则,数十年后,犬戎破镐、丰,山戎破燕,赤狄亡邢、卫的往事,只怕又要重演了!”


第1133章 东胡
  东胡,对于这个草原上的部族,赵无恤唯一的了解是来自于后世记载,以及代郡边报文书的只言片语。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分布在辽河支流西拉木伦河以南(赤峰)。赤峰地区曾经孕育了辉煌的红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然而在公元前两千到一千年的气候变化中,这里渐渐不再适合农耕,农牧分界线开始出现。于是夏家店下层文化被夏家店上层文化取代,东胡,这个或土著,或外来的人群的生活方式从农耕为主变成畜牧为主,他们应当是东亚最早的一批游牧者之一。
  从典籍里,中原对东胡的记载也很早,早到商周之际,召公北征燕、毫之后,就有东胡部落向周朝进贡过“黄罴”。不过当时,东胡与诸夏之间还隔着一个山戎,齐桓公北伐破山戎后,东胡部众繁衍,才逐渐南下进入山戎故地,也就是辽西地区,开始与燕国做邻居,向西,东胡的部落也追逐水草迁徙,靠近了代北。
  虽然分布范围比较广泛,但东胡依然是一个分裂松散的部族,虽然同源,却各自为政,数十个部落散布在广袤的燕、代之北,与代、屠何为敌。赵氏攻灭代国之战前,虞喜与猗顿前去刺探军情,曾经遇到过一支东胡的小部落,还爆发了一场冲突。
  从那些有限的情报里,赵无恤知道,东胡人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以畜牧为生,逐水草迁徙,没有固定的住处。他们用毡帐作为房屋,门向东开朝着太阳。他们吃肉食,喝奶酪,用鸟兽的毛制作衣服。他们轻视年老的人,重视年轻人,几乎每个男孩还没长大就能骑马开弓,射猎飞禽走兽获取食物。
  东胡虽然已经进入了青铜时代,能够铸造简单的兵刃和器皿,但其体制依然很原始,最基本的单位是邑落,数十人到百人不等。邑落首领并不世代继承,谁最勇猛强健,并能够决断格斗争讼等事,就会被族人推选为邑落首领。每个邑落各有自己的小首领,数十个有血缘关系的邑落又结成一个部落,再推选出一位大首领。所以东胡部落人口常常多达数千,靠着血缘纽带,听从大首领号令,占据一片百余里的草场,与其他部落之间有“瓯脱之地”相隔,往来并不频繁。
  不过遇上草原的牛羊病死,或者水草不够肥美的年头,燕山以北的数十个东胡部落便会成群结队地向周围的城邑邦国发动进攻,掠夺他们的粮食和人口,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辽西辽东地区的貊人和秽人深受其害。东胡也继山戎之后,成了燕国的一大边患,燕国之所以在春秋战国基本是一个打酱油的存在,除了位置偏北外,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去对付胡人的侵扰。
  但东胡松散的部落组织基本是在燕山东段就近劫掠,很难对西部的代郡造成威胁,可以说直到十年前,东胡与赵国仅通过少量的贸易进行往来。赵侯志在统一中原,对东胡暂时没什么兴趣,而东胡也畏惧赵国的强大,不敢侵扰。
  双方本来应该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并存下去,然而一只名叫赵无恤的蝴蝶在鲁国、冀州缓缓扇动翅膀,影响到的不止是中原地区,在十年后,也终于刮到了草原。
  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在与代郡日益频繁的交流中,一支位置靠西的东胡部落从赵人那里偷学到了马镫和马鞍……
  赵人的精甲利器,他们模仿不来,但是马镫马鞍这东西,并不复杂,看一眼就能模仿,铜铁不够,可以用木头和皮革来替代。
  不过最开始,这两种马具并未被迅速接受,东胡人已经经历了相当漫长时间的无鞍裸骑时代,至多有名为“鞯”的坐垫,至于马镫也是闻所未闻,顶多在孩童学骑马时配备脚扣。所以在十年前的赤山祭祖集会上,对于配备马鞍,踩着马镫的柳河部首领,他们是报以嘲笑态度的。
  面对众人的嘲笑,然而这名叫柳河的小部落首领受辱而归,却依靠这两样东西创造了奇迹。
  高马鞍增加了乘骑的稳定系数,骑手可以牢牢的坐在马身上。马镫则使上下马变得如履平地,骑手在马上脚踏马镫定力骤增,双手挥洒自如,既可手持套马杆套马、放牧、驱赶畜群,又可开弓射箭。对于骑术本来就十分精湛的东胡人而言,有了这两样东西,在马上搭弓射箭,挥戈舞矛,身体大角度回旋时均可以自由进行,从而极大地提高了战斗力。
  从某种意义说,游牧人得到了马镫马鞍,无异于如虎添翼!
  这场本来得到数百年后才会发生的技术变革,却因为赵无恤的原因,提前面世,在草原上引发了一场风暴。
  东胡柳河部的首领曾经去过代郡屠何县,在那里看到了赵国骑兵的威风,他也有样学样,将马镫马鞍装备到部落的骑手马上。在当年冬季,邻近部落再度打算南下燕山劫掠时,柳河突然发动了进攻,征服并吞并了这个部落!
  这只是开始,之前对柳河部充满不屑的其他部落,在之后数年里纷纷被教做人,这是燕山以北草原混战的开端。
  而恰逢此时,赵氏发动了消灭魏氏的战争,接下来又是与秦、齐、吴的大战,大量代郡骑兵内调,这次南调的周期很长,五六年时间里,代地几乎为之一空,留下的守卒只是固守城邑边界,对燕山东麓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而保守闭塞的燕国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场发生在东胡内部的统一战争,在未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威胁。
  直到三年前(公元前484年)虞喜终于带着代郡骑兵回到代地,马匹是消耗品,中原也不像草原,有源源不断的战马。这五六年的鏖战,使得代骑损失惨重,兵士死伤千余,马匹则根本不够再战,秉承着赵侯“休养生息”的国策,代郡也开始进入缓慢的恢复期,要等待小马驹们长大,才能重现千乘万骑的场面。
  这时候,柳河部已远非昔日可比,其首领靠着马镫马鞍的加成,横扫燕山以北,他开始把目光投向辽河流域,并帅领部众向东胡人的圣山:赤山进发。
  和中原正在发生的事一样,这是一场血腥的兼并,东部仍然有部落进行抵抗,大战结束后,绿茵茵的草原上多出了许多战死者。东胡的习俗是推崇战死,柳河让人抬起尸体,一路上用歌舞相送,护送死者的魂灵返回赤山!
  赤山也就是后世的赤峰,这里是东胡人起源的地方,也是各部落心目中的神山。
  在这里,柳河以各部落的征服者之名,祭祀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并宣称赤山女神已经下令,让他做全东胡的首领!
  “这是去年发生的事,柳河花了十年时间降服东胡各部,又在赤山称东胡王,其行国东西千里,部众数万,其中能引弓作战的青壮多达万余……今年春天,燕山东麓的草原受了灾,柳河又开始率部向西迁移,如今已进入燕、代之北,在燕山以北草场上放牧的屠何人和代人惨遭劫掠,而燕国也深受其害,此番伐中山,才派了一点兵卒过来,便是因为大军要在北面防御的缘故!”
  赵侯八年(公元前481年)七月底,在灭亡中山,将其化为郡县后,赵无恤已经回到邺城,对草原事务十分了解的猗顿将北疆的最新情况一一告知于他。
  猗顿本来以为,需要自己详细说明一个大部落的威胁后,赵侯才能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孰料,赵无恤却比他更加重视此事。
  “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寡人忙于中原战事,忽略了胡貉之地,寡人之过也……今年秋冬,东胡必然南下劫掠,燕国已经频频告急,若再放任不管,东胡必成北方大患!”
  他下令道:“代郡骑兵经过三年休养,马匹数量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速令虞喜率代、屠何、无终诸骑,击溃犯边之胡!”


第1134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赵侯八年九月底,时值仲秋,代郡以北数百里外的燕山北麓草原上,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在此安营扎寨。塞外的夜晚已有寒意,经历多日行军的将士们却不能够踏实地睡上一觉,而是神情警惕地巡夜。他们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土地,深入草原后,才知道其广袤无边,周边的黑暗似乎预示着前途的未知,更别说这几天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夫子,怎么办?”
  最大的帐篷内,望着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将军,灵鹊医者面色苍白地对授业恩师悄声说道。
  瞄了一眼虞军将那乌黑的脸,在军中行医十余载的老医者也有些无计可施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东胡人的下的毒咒啊……”
  原来,今年入秋后,追逐水草而迁徙的东胡人开始进入燕、代以北,劫掠附庸于赵国的草原部落,但当他们恶向胆边生,试图越过屠何,深入代郡进行杀掠时,却遭到了赵军的痛击!
  八月,代郡接到了赵无恤的命令,让他们务必击退来犯的胡人,代郡司马虞喜认为,代郡骑兵经过三年休养生息后,已经恢复了元气。根据情报,东胡人至多是赵军的两倍,且装备弓弩都有代差,若是能一举击溃东胡王柳河的部落,捣毁东胡的老巢赤山,定能斩草除根。
  于是虞喜在击退来犯之敌后,便带着两千五百赵骑,又征召屠何、无终、代各部骑兵两千五百人,毅然出张垣塞(张家口)寻找东胡主力!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九月初,赵军出塞后进展顺利,先在白河附近击败东胡游骑,趁胜渡河,又俘获东胡小首领一人,向其询问东胡王柳河的去向,那东胡首领称:“柳河闻大军北上,惶恐北逃,离此地不过三十里。”
  虞喜听闻顿时大喜,决定让大军疾驰前往,以免东胡王逃走。
  在之后的追击中,他果然找到了东胡部落的尾巴,不过主力依然不见踪迹,而且胡人每战都败退而去,随着这场追击战的进行,赵军已经离代郡越来越远,开始深入东胡的腹地,距离赤山也不远了。
  这个时候,存谨慎态度的众将开始劝说虞喜不如停下脚步,探清敌军虚实后再出兵追击。但一心立功封为县君,让自己家族也成为董、邮一样的世勋之家的虞喜却拒不采纳,坚持以那东胡首领为乡导,直捣东胡王可能会在的位置。
  然而他再度扑了个空。
  恼羞成怒的虞喜将那个说谎的东胡首领大卸八块,随后断定是东胡畏惧赵军,故而选择远遁。跑得了鬼神跑不了庙,他决定一鼓作气杀向赤山,捣毁东胡人祭天之处,如此,则刚刚被捏合起来的东胡部落可以不攻而自裂。
  屠何人新稚狗当即劝谏道:“将军轻信俘虏之言,孤军深入,敌军又不断示弱引诱,再前进必然陷于不利的境地,不如暂时退却,全师而还,等来年春天再战。”
  对此,虞喜一概不听,厉声而言道:“违命者斩!”
  然而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
  九月下旬正值秋末换季时节,草原上温暖还未散去,这也是水草丰茂的最后一段黄金时节,草原上的牛羊本应该每时每刻都在拼命吃草,尽量让自己更加肥壮才好熬过接下来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然而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赵军却未见牛羊,放眼望去只是一片空茫。
  “一定是东胡人将牛羊都赶着往北去了。”新稚狗猜测,这是极其不利的消息,因为赵军的粮食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
  “赤山处自然有数不尽的牛羊犬马待吾等去撷取,当年本将灭代,不也是千里奔袭,建立奇功么?”虞喜现在已经进退两难,他一意孤行的率军疾驰,诸将无奈,只得随行。
  赵军就这样在草原上走了半个月,却连东胡人的影子都没有找到,甚至连饮水都有些困难了,在抵达饶乐水(西拉木伦河)上游时,终于见到水源的赵骑大喜过望,不仅趴下来就喝,还将皮囊水壶装满了水。
  但也有敏感的兵士察觉到了水里的怪味,将其告知军中的灵鹊医者,然而等医者前来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前军千余人已经喝了河里的水……
  一场疾病在喝了水的士兵中蔓延开来,连主将虞喜也未曾幸免,头一天他人还好好的,次日就上吐下泻,到了第三天,已经虚弱得上不了马了。
  赵军只好在这片陌生的草原上停滞,医者们诊治之后,断言道:“此乃痢疾!”
  “痢疾!?”新稚狗和众将吏顿时大惊,这种肠胃感染引发的疾病主要集中在炎热的南方,草原上并不算多,好好的怎么会得这种恶疾?
  原来,东胡人为了与赵军周旋,便把得瘟疫而死的动物丢到水源里,喝了这些不干净的水,赵军自然就生了病,至少有五六百人病倒,其中两百人的病症和虞喜一样严重!
  “若是在邺城,还有办法,但此地远离郡县,缺医少药,光靠着临时收集的蒿叶、栎皮等草药,只怕,只怕无法根治,只能尽人事,安天命了……”
  只可惜,天命并不在虞喜这里,当半数患病者喝下蒿叶、栎皮熬制的药汤后病症稍微缓解时,虞喜和另外两百余人却已经奄奄一息,药石不能救了。
  虞喜在弥留之际时,对自己的冒进极其后悔,他拉着副将新稚狗的手,对他嘱咐道:“我有负君侯之命,未能报偿君恩,陷众将士于险地,罪该万死,我死之后,马革裹尸,举火焚之即可。只望新稚子能带着大军回到代郡,以待来年再与东胡作战。”
  交代完后事后不久,虞喜便逝去了,这位赵国诸将里最早追随赵无恤的圉人之子,以轻骑狂飙闻、奇袭冒险名天下,然而善泳者溺于水,威风了二十年,却在茫茫草原上翻了车……
  虽然虞喜选择了信任新稚狗,但其余将领、监军却有疑虑,因为新稚狗乃屠何胡,而非华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啊!
  见众人面色有异,新稚狗割开了自己胸口的皮肤,让血渗出来,手持虞喜的虎符和旗帜,当众发誓道:“屠何乃青熊的子孙,与东胡世代仇敌,何况我已为君侯效力十余年,已视自己为赵人,而非仅仅是屠何人,此番大军困顿于此,缺衣少食,归程近千里,还要随时提防东胡人袭扰,还望二三子能信赖我,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在场众将除了新稚狗外,也没有其他人有号令五千骑兵的资历和军爵,他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各自回到自己的部队里,准备拔营离开。
  十月初,随着一个巨大的火堆在饶乐水河畔点燃,赵军在新稚狗的带领下,开始撤退返回。
  来的时候,是赵军在寻找和追逐东胡人,可撤退的时候,追击和撤退的人却掉了个个,东胡人开始在他们熟悉的草原上出现,袭扰赵军。所幸新稚狗和东胡人斗争了半辈子,极为熟知他们作战时的狼群战术,巧妙地规避,或者抛出诱饵让东胡人竞相争夺。东胡人毕竟是许多个部落组成的联盟,跑路起来倒是迅捷,可协同作战依然有些困难,赵骑虽然疲惫,也受了一些损失,但实力尤在,几次袭扰都没有太多成效后,谁也不想第一个上去啃硬骨头,东胡王柳河对此也无可奈何,他是最不愿意自己精锐上去同归于尽的。
  于是一路下来,赵骑的死伤竟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五千骑,一人双马出塞,大概有四千骑连人带马回到代郡。
  只可惜,依然有千余人,近三千匹马折损在了归途上,而失去虞喜这位“龙城飞将”,更是整个赵国的巨大损失。
  ……
  十一月,当这个噩耗传到邺城时,满朝震惊!
  大理邓析建议按照军法,追责虞喜“冒进,丧师”之国,剥夺他后代的一切爵位、乡邑。倒是新稚狗保全了赵骑主力,值得嘉奖,当任命其为代郡司马。
  这个提议引发了功勋集团的剧烈不满,因为虞喜之死而悲伤不已的田贲更是怒不可数,说虞喜此次出兵有过失,但结合以往,依然功大于过。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然而赵无恤虽然同样悲切,但依旧支持了邓析的提议,将虞喜“执圭”的爵位降至公大夫,其子嗣仅能继承一个“官大夫”的爵位,并失去了封地和户税。
  但赵无恤又以自己的私库给了虞喜家眷一大笔抚恤,并在宫中祭祀虞喜,亲笔为他写了一份悼文:“十八日大风雪,云聚成铅,森森然惨兮,孤怆然而悲,念将军已逝。时,代北尚逢秋风萧瑟乎?孤斟烈酒以祭将军,恨不能同枕戈嘶马,击东胡于北漠……”
  在祭文的最后,赵无恤感慨道:“寡人独立狂雪,思接千载。感将军烈事,怅然泪下。”
  他还对一起前来祭祀的穆夏、田贲等人告诫道:“汝等若辱师战败,死于域外,寡人一样会追究罪责,但也会像今日一般,为汝等守灵!”
  众将吏皆服。
  赵无恤的悲伤并非伪装和掩饰,二十多年的君臣情谊可不是一纸祭文能表达的,在为虞喜的死唏嘘流泪之余,他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看来,寡人不得不亲征代北了!”
  尽管朝臣纷纷劝阻,但是赵无恤决心已定,他必须将自己间接造就的草原豺狼打回原形!
  但是,最早也得等到明年春天,上郡的骑兵才能北上,在这之前,代郡将在胡马惊扰下,渡过一个严酷的寒冬!尽管代郡骑兵主力得到了保全,但士气已经大受打击,更何况,蠢蠢欲动的,还不止是东胡,之前被赵国役使的代、无终、楼烦、屠何等草原部落也在蠢蠢欲动。
  念及此事,赵无恤不由心生感慨,再度叹息道:“悲呼,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燕山!将军英魂已逝,安得猛士为寡人守边乎?安得猛士为寡人守边乎?”
  连续两个疑问,道出了赵无恤对北方局势的焦虑,新稚狗虽然立下了大功,但他屠何狄将的身份注定得不到代郡赵军完全的信任。除却虞喜之外,赵无恤无法想象,还有谁能赢得代北夏、狄的共同敬畏,撑起北疆的大局……
  屋漏偏早连夜雨,十二月,有新的坏消息传来:代郡以西楼烦反,举兵三千,犯马邑……


第1135章 楼烦
  十二月,来自漠北寒冷的西北风已经完全压过了温暖的气旋,随着冬雪降下,草原上一片莹白的落雪覆盖在枯萎的草叶上,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
  草原的冬天的严酷可怕的,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但要为日渐稀少的食物而担忧,还要提防着饥肠辘辘的邻居。
  随着今年夏秋那次军事行动的失败,代骑退回了龙城和代城,并且士气极其低落,新稚狗不敢托大,塞外的草原暂时被放弃,东胡人的兵锋开始向西渗透,逼近阴山东麓。
  “草原要变天了!”
  这种情形,让嗅觉敏感的草原部落们意识到,和十多年前代国覆灭一样,一场决定草原归属的动荡时期再度来临。
  在这种背景下,先前受赵国奴役羁縻的楼烦、林胡、代、无终等部,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反应,最初,楼烦人战战兢兢地截留了本应上交给马邑的牛羊马匹。见赵人没有太大反应,他们便还驱逐了赵国的税吏,公然举起了反抗的旗帜。甚至恶向胆边生,集结各部落的青壮,组成一支三四千人的杂牌步骑,向代郡马邑县扑去。
  马邑,是内地与草原的边界,这里曾经是楼烦人生活的土地,直到十多年前赵国灭代后,赵军占领了这里,以土石围城养马,才造就了马邑之名。
  马邑不但是边陲方镇,更是赵国与楼烦互市的大集市,马匹、皮毛的交易中心。是故楼烦人知道,马邑里面拥有的不止是粮食、人口、钱帛,更有他们过去十多年来一直输送过去的马匹,他们只是去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十二月初,楼烦各部开始在马邑周边集结,试图犯边入塞。
  ……
  马邑建在一个小山丘上,居高临下监控着草原,城垣屡次加固增高,城邑南边是高耸的夏屋山,一条涂道从马邑向南,伸入群山之中,也有一条道路向东北,直达代郡。远远望去,道路沿线还有许多烽火台,此时此刻已经被点燃,狼烟笔直地飘向了天际,一直传递到北面的善无县、龙城,以及东南边的雁门塞。
  然而代郡这时候一片混乱,虞喜战死后,夏、狄骑兵群龙无首,各地戎狄反叛。新稚狗将所有精力都放在防御东胡上,而雁门塞那边的守军,在这雪天里翻越夏屋山赶过来也极其艰难,所以短时间内,马邑只能依靠自己了……
  孤立无援,城内的兵卒也没有外面的楼烦人多,是故马邑城门紧闭,县内青壮都聚集在城头戍守。望着外面嚣张的楼烦人,县令栾仲恨恨地骂道:“卑鄙的楼烦人,反复无信!”
  “戎狄本来就无信,对楼烦人而言,这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一个清泠却不失硬朗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栾仲和城头上的众人连忙回首望去,却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其披着白裘,内里是玄色的甲衣,发髻也扎成了男子模样,若不看那无须的俏丽面容和细长脖颈上没有喉结,还真以为她的位小将。
  “公女怎么上城来了!?”栾仲大惊,这位公女身份金贵,是赵侯最为宠爱的妹妹,四年前因为擅自杀中山太子的侍从,破坏了赵国的外交关系,被赵侯驱逐到代郡,在马邑居住,让她“思过”。
  可是这位公女哪里是来思过的?她最初还算安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过了几个月就耐不住了,开始组织追随她来到代郡的邺城良家子打马球。半年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带着百余骑随从在草原上游猎射箭,甚至数次越过边塞,进入楼烦,甚至还深入到了更往西的林胡、空同氏。
  遇险次数倒是不少,但好在她本人弓马技艺过人,手下的羽林侍卫和邺城良家子也死心塌地为她效命,所以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回来。
  但栾仲头都大了,但这位祖宗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小心伺候着。他恳求在这里负责监管公女的有司将此事通告给邺城那边,但赵侯像是在畏惧什么,这四年来竟然对于亲妹妹不闻不问,只是一句:“由她去吧……”
  于是栾仲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公女乱跑时增加了她的护卫,不过让他无奈的是,那些追随赵佳的马邑屯田兵,跟着在草原上跑了一圈后,就纷纷像中了邪一般,视公女如天人,开始对她倾心效忠。
  这也就罢了,现如今大敌当前,这位公女不好好在行宫里躲着,跑到城头来作甚?箭矢无眼,伤到了怎么办?
  赵佳却无惧风霜,站立在城头,比起四年前,她的脸已经完全没了少女那幼稚的婴儿肥,变为略显冷峻的线条,那次刻骨铭心的决裂,加速了她的成长,而离开邺城长乐宫的她,似乎也在草原上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望着外面在寒风里骄傲坐在马背上的楼烦人,她说道:“草原上生存不易,楼烦人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准则。我去过楼烦,那里城池稀少,大多数是毡帐部落,人人都以牲畜的肉和乳汁为生,用它们的皮做衣服。牲畜必须吃草喝水,长期停留在一处是不行的,必须随着时序的推移而转换地点。马邑曾经是楼烦各部越冬放牧的肥美草场,赵国占领此地,建立城郭,禁止楼烦人越界放牧……”
  “楼烦人的组织也与中原不一样,君臣关系简单,在时势宽松的时候,人们都欢乐无事,没有劳役负担,然而赵国介入草原后,开始在楼烦人中征发骑手、牧民,一年多达数次,楼烦人甚苦之。以上种种,他们早就心存不满了,或许在楼烦人看来,自己只是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想要结束赵国加到他们身上的劳役……这大概就是楼烦人反叛的原因。”
  栾仲听赵佳说的头头是道,都有些听呆了,仔细一想,的确很有道理,不由忘了初衷,脱口问道:“那该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死结,根本无法双赢。狼要吃羊,羊必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会退到墙角,亮出锋利的羊角,与狼的爪牙对抗,若是运气好,也能顶得狼肚破肠流……”
  这些楼烦人,美其名曰:“借粮”,其实是拾起了祖辈的老本行,在秋冬乏粮的季节,试图从农耕城郭里夺取粮食,劫掠人口。若是马邑挡不住他们,他们便可以深入代郡东部的农耕县邑,甚至于向南进入太原郡。
  这就是农耕与游牧的必然冲突,两种经济的剧烈碰撞,马邑的赵人自然不能束手将粮食、马匹送上,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这句话让栾仲和县兵们有点不舒服,公女这是把楼烦比作狼,他们是羊?
  “不,在我看来,赵人才是要吞噬草原上所有部落的狼,而楼烦,只是一群试图绝地反抗的可怜小羊……”
  她笑着露出了锋利的虎牙,像极了一头饥饿已久的母狼:“尽管狼知道只要自己不吃羊,这种危险就能避免,但却不得不扑上去……”
  说完这句话,赵佳偏头对栾仲说道:“请县令和司马召集城内青壮、兵卒,开城迎敌!”
  栾仲是文职,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楼烦人,有些不敢做主:“可楼烦人多!城内兵卒、青壮,也不过千余人。”
  赵佳却道:“君侯说过一句话,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日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马邑地形,邑外有一条溪流阻隔,楼烦没有完全渡过来,只有部分在城下挑衅,溪流将其一分为二,地形对吾等有利。”
  “马邑人数虽少,但老兵众多,训练精良,我麾下的一百羽林侍卫,一百邺城良家子也人人擅长骑射。我方才在城头观望楼烦人,其军容不整,根本没有什么阵列,大概是几个部落联合出兵,见危则退,见利则争,无法协同,容易被各个击破。”
  “至于兵刃……”赵佳笑道:“赵军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超过楼烦的弓箭石矢,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环首刀和铁矢。如此算来,一赵可抵五胡。是故人数的些许优势,并不足以断定胜负!”
  一赵可抵五胡!这句话说出来很是激励人心,但栾仲和县司马、县丞依然面露难色,赵法严苛,若是出城后落败,丢了城邑,让公女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如何承担得起啊!
  不过赵佳的表演还没结束,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取代了县令、司马,成了城头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踩上城垛,白袍随朔风飘扬,大声说道:
  “草原上的规则,是畏惧强者,欺压弱者,闭门避战只会让楼烦人胆子越来越壮。即便他们绕过了马邑,也会深入后方的乡邑里闾,大肆劫掠,甚至威胁到太原郡,汝等的妻子父母,就在马邑的后方,吾等,是挡在楼烦人面前唯一的墙垣……”
  城头的士卒已经被感染了,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守住马邑是多么重要,一个个咬牙切齿,因为虞喜之死而低落的士气也再度恢复。
  赵佳又拱手道:“县令、司马,君侯移内郡之民来到马邑屯田,使其每年必有数月习骑射、弓箭,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要边邑承担起大国干城的职责,为邦国守边御敌么?请开城门,击敌于外!”
  “县令、司马,请开城门,吾等愿为公女,为父母,为邦国击胡!”城头齐刷刷跪下了一大片人,栾仲和司马也觉得自己的血液在这寒风里沸腾,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好!”
  容不得他后悔,舆情汹涌之下,三位县官也知道自己完全控制不住局势了,虽说马邑的军政大权在他们手里,但这位佳主身份实在太高,一呼百应之下,栾仲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
  不过在赵佳声称自己也要随军出城时,栾仲还是极力阻止。
  “二三子作战即可,公女万金之躯,岂能立于危墙之下?”
  赵佳却不为所动:“在场除了我,有谁三番五次随商队深入楼烦、林胡,与他们一起痛饮过马奶酒,与那些射雕人比试过箭术?”
  她扫了一眼三位县官,笑道:“楼烦人虽然在一些事情上毫无信义,但在另一些事情,如荣誉、传统上,却看得比管涔山还要重!比大河还要深!如何对付楼烦人,我有一个计策,不妨出城试上一试,若是不成,司马再率军与之交战不迟……”


第1136章 三箭
  楼烦勇士们渡过了溪流,在马邑城前耀武扬威,得意得不行,十年来,他们忍这口窝囊气已经太久了。
  赵国控制代北后,羁縻了靠近边境的楼烦人,与兵急马快,劫掠成性的东胡相比,半耕半牧的楼烦要温和得多,但代郡的政策一点都不友善,且不说每年都要楼烦进献牛羊马匹,成了当地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而让楼烦人极度恐惧的,还有赵人不断向西推进的屯田政策。
  马邑、善无,管涔山东西两侧不仅是军队在此屯垦,而且还大量的迁徙内地的居民、囚犯到楼烦边境屯田生产。他们挤占了楼烦人过去百多年里已开垦的成熟农田,迫使他们到更加靠西靠北的地方去重开新田,甚至无田可种。这导致楼烦人不仅财产遭到侵占,而且生活也面临威胁。
  但是对于赵军而言,屯田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解决驻军的粮食问题,岂能相让?于是赵国就像是一头要吞尽楼烦农耕区的饿狼,楼烦反倒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羊,不过这群小羊,也是有犄角的。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当代郡生变时,楼烦人才重新组织起来,发动了一场叛乱。
  就像后世史不绝书的“羌乱”“某地蛮夷反”一样,这种冲动性的叛乱者们,根本不会衡量楼烦与赵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何况在代北地区,在东胡进入这一地区后,夏与胡戎孰胜孰负,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而且今日所见,赵人也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骁勇善战,他们都躲在城邑里不出来,任由楼烦勇士谩骂,就是不开门应战。
  楼烦勇士骂累了,甚至还有人在距离城邑不远处跳下马来,箕坐在雪地上继续污言秽语的,言语中不乏问候一下据说在马邑内居住的那位赵国公女。
  孰料吱呀一声,城门打开,城内突然开出一支步卒方阵来,手持大盾,很快就在北门前摆开了阵势。而其他的东、西、南数门,则络绎不绝地涌出了大批骑兵,总数近千。
  “赵人应战了!”
  这倒是楼烦勇士们未曾想到的,他们手忙脚乱地跨上战马,回到溪水边的主力那里。与此同时,随着赵军出城,本应该是战意十足的楼烦人竟不约而同有些混乱,这是一支由好几个部落组成的联军,只是凭着本能聚集会猎,要论更加高明的协同和组织,他们根本就没有。
  等楼烦人好不容易排好前后,做出了迎敌的姿态,对面却已经有一个骑将朝楼烦阵前驰骋而来。
  那人骑着一匹白马,周身黑甲,唯独外面罩着的白袍在风中抖动,他脸上带着一副狰狞的银面具,手擎一面悬挂着牦牛尾巴的旗帜,奔到两军阵中,朝草地上重重一插,旗帜便留在那儿了,旗尖儿在风中猎猎飘扬,宣示着此乃赵国领土,越过者死!
  “久闻楼烦多勇士,可有人敢与吾对敌者!”
  ……
  或许是面具的缘故,声音瓮声瓮气,称不上雄壮,但他的意思,楼烦人已经知晓了。
  这是来邀请楼烦勇士斗战的!
  斗战,也就是阵前的单挑,中原打仗除了阵前礼仪性的致师外,也已经有此传统。鲁僖公元年,鲁国公子友帅军在郦击败了莒国军队。当时公子友对莒挐说:“你我两人之间有仇隙,士卒何罪?”于是屏退左右而相互搏杀,单挑中莒挐战败而被活捉。
  而草原上勇士的单打独斗,就更是司空见惯,尤其楼烦人很喜欢这一套。春秋战国如此,一直到后世楚汉之争,汉王刘邦手下有一个被称作“楼烦”的楼烦勇士,就擅长骑射,在斗将里屡战屡胜,只是抵不过项羽一合之力……
  这种斗战是草原上男人荣誉的象征,是楼烦人一直恪守的传统,双方只用弓箭,在马上决出胜负,今日有赵骑敢于手持旗帜前来挑战,楼烦人自然不能怯场,应该接下来!
  楼烦人的骑阵中先是短暂的沉寂,随后一声声的呼啸响起,十余名楼烦勇士高高举起弓箭,表示愿意去撷取击败赵骑的荣誉。
  不过还有人更着急,一名刚才在马邑前骂得最凶狠,屡屡用污言秽语问候城内赵国公女的楼烦勇士已经不耐烦地纵马越过溪流,朝那名形单影只的赵骑扑去!
  那戴着银面具的赵骑也不示弱,挽着弓也催马迎敌。
  上一瞬,二人还相距百步,下一瞬,他们已经能看到对方搭上弓弦的矢!
  两声离弦的脆响过后,赵骑无事,而那名性急的楼烦勇士却是在马上歪了歪,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放目看去,却见他脑袋上正好插着一根箭,箭的力道很足,整个箭身都插入眼眶,只有箭羽露在外面。
  对于技艺精湛的骑射者而言,胜负,往往就在一息之间。
  “好!”
  已经结成战阵的赵军处传来一片欢呼,而楼烦人则沉默了下来。
  方才那一位,是几个部落里知名的善射者,谁想却在这里被赵人的骑射取了性命……
  那楼烦的勇士的亲族怒不可数,又有一人大吼着冲出阵列,朝那名赵骑冲去。
  楼烦勇士带着为兄弟复仇的决心,必将那敌人射落马下,斩下他的头颅,剥去头皮,煮落血肉和脑髓,风干制作成饮器,这是草原人对待仇敌最好的办法。
  赵骑毫无畏惧,甚至都没有换人来战的意思。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刮起了小风的缘故,他的准头大不如前,先是百步左右的开弓,两箭同时射偏,然后又是两声,再两声……
  直到二人相距仅仅十余步时,楼烦勇士的箭才像是毒蛇一般,钻入了那赵骑的脖颈与发髻相交处!
  两骑错马而过时,有那么一刹那,楼烦勇士脸上似乎沾上了一点血珠——敌人的血珠,赵骑开始在马上摇摇晃晃起来,楼烦勇士自以为胜利。
  日后,他要一边品尝着头颅里盛放的美酒,一边对儿孙夸耀今日的荣誉!
  他正要张臂欢呼,孰料那赵骑却在错身之后的一瞬间,就猛地在马上立起身子,反身开弓,一箭破空而出,正中楼烦勇士背心!
  薄薄的皮甲如何能承受这赵国军队里最锋利的菱形箭矢,在极高的速度带动下,飞速旋转的箭头撕开了皮肉,钻入没有肋骨保护的肺腑里,将内脏撕扯成了碎片……
  楼烦勇士不可思议地想要转过头,但却只能无力地咳出一些血块,就同样栽倒在草地上,将原本一片莹白的雪地染上了一抹鲜红的血色……
  “万胜!”
  在马邑观战的栾仲吓得心脏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万分后悔听了那位祖宗的话,让她出去乱来,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赵侯只怕要把自己全家族灭吧,此时见那白袍骑将无是,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带头为他欢呼起来……
  而另一边,却是另一番光景,这两箭,仿佛也射在众多楼烦人的心口,让他们胸中一滞,有气出不来。
  连续获胜的赵骑再度回到了两军阵中,那柄玄鸟旗帜所在的地方,他的白袍白马已经沾上了点点红豆,这是他方才被箭矢擦破脖颈皮肤流下的血。
  那箭还把他的发髻也射开了,从楼烦人的角度望去,那人沾染着鲜血,手挽大弓,披散着头发,如同一位现世的杀神……
  “还有谁?”
  他抽出一支箭,瞄准了楼烦众勇士,目光中带着玩味,语气里满是挑衅。
  面对这犀利的杀意,溪流边那十余名自诩箭术高超的楼烦勇士,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操纵着马退了退。
  太窝囊了,在斗战里被敌骑连续射伤二人,这对楼烦人的士气打击极大。胆怯之心已生,这时候,要是没有人上去将此人击败,斗战失败的阴霾就要使得楼烦人退却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不等楼烦人里的勇士重新鼓起勇气,那赵将索性摘下了面具,将其随手掷在雪地上,露出了其真容。
  面如冠玉,眉目细腻,嘴唇殷红,却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人言楼烦勇士密如沙,却连我一个女子都打不过,还想反叛赵国!?”
  女人!
  那尖酸讥诮的声音,白皙俏丽的脸庞,不就是个女人么!?
  这更是在楼烦人心头重重一击,他们互相看看,都有些无地自容,一个女人都能将两名楼烦人里公认的神箭手射死,那赵国的男人们箭术将是如何的高明?
  乘着楼烦人震惊的间隙,那赵国女将手把大弓,朝天放了一箭。
  这一箭,是鸣镝!
  如同鸟儿呼唤同伴的尖啸,伴随着鸣镝划破冬日的天空,马邑城下的千余赵兵士气高涨,大喊着“佳主”的名号,朝士气大受打击,阵列间乱象已生的楼烦人冲杀过去……
  ……
  一个月后,也就是赵侯九年(公元前480年)初春,奉赵侯之命,上郡五千骑在邮成的率领下,以革囊渡过河水,进入管涔山西麓的桐过一带时,却发现自己姗姗来迟。
  原本群起而叛的代郡以西楼烦诸部已经被平定,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无爵无职,却被赵、胡同时敬又畏的女将军……
  《左史》:“初,楼烦苦于屯田劳役,遂反,步骑三千犯马邑。时佳主居马邑,白袍白马,佩银面而出,发三矢,辄杀三人,于是虏气慑,大乱,大军乘势掩杀,败虏于管涔山。于是军中皆歌曰:敌若云兮虏意骄,硕人三箭兮定楼烦……”


第1137章 征蓬出汉塞
  “昔我往昔,雨雪霏霏,今我来昔,杨柳依依。”望着代城外夹道欢迎自己的那片嫩叶抽芽的胡杨树,赵无恤如此感慨道。
  赵侯九年(公元前480年)的三月份,在安排好春耕事宜后,赵无恤率领河北步骑两万,北上代郡。
  去年征服中山国,将其纳为郡县后,从邺城到代北开通了一条道路,自此以后,朝廷的军队去代郡时不必再绕道太原,过雁门关,而是可以直接北上真定,过穷鱼之丘即可。大军开拔的时间也从两个月缩短为一个月,这是难能可贵的进步,灭中山的意义便凸显出来了,赵国对北方边疆的控制力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在这种情况下,赵无恤的“亲征”才有了可能。
  十多年前灭代之战,赵无恤的马蹄踏遍了代北,十年后故地重游,在惊觉自己对于马上征战已经略有疲倦外,他也欣慰地看到,桑干河以南的代、阪泉、无终等县已经渐沐华风。虽然内地移民和当地土著的矛盾仍在,但这次代郡生变,桑干河以南诸县无一反叛者,反倒是桑干河以北那些在灭代之战后得以保留的部落在蠢蠢欲动。
  不过,他们的妄动都已经被弹压下来了,赵军虽然在草原里受挫,但新稚狗带着大多数代郡骑兵回到郡里,立刻展开平叛工作,还亲自去屠何部,劝说自己的族人们切勿违抗君侯!
  太原郡司马胥渠也火速驰援,与赵骑、屠何人配合,稳定住了代郡局面。至于西面更大规模的楼烦反叛,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马邑就折戟沉沙了。
  “那一战,还真多亏了公女在场,其射杀楼烦勇士,威慑了对方士气,马邑守卒这才能一鼓作气,将叛虏击退。”上郡司马邮成奉命帅上郡赵、翟骑兵四千人入代,在西部的叛乱平息后,他立刻就赶来代城向赵无恤汇报具体情况。
  “敌若云兮虏意骄,硕人三箭兮定楼烦……”
  将这首马邑将士称赞赵佳的歌念了三遍,赵无恤沉默良久,随即笑道:“不曾想,我赵氏也出了一位如妇好一般能征善战的女子。”
  当然,他其实想说的是平阳昭公主。赵无恤眼前不由浮现出妹妹一身戎装的英武模样,又是欣慰,又是有些愧疚和心痛。
  原来,在马邑碰了硬骨头后,本来就意见不统一的楼烦各部顿时四分五裂,或复降赵佳,或带着部众仓皇逃窜,或继续返回城庐负隅顽抗。
  赵佳又岂能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她建议马邑、善两县出兵,追击楼烦人,一直打到了大河岸边的桐过,在这里接应北上的邮成部。顺利会师后,她又献上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楼烦诸部氏族林立,但也有几个较有威信的强大部落,据俘虏说,此番乘代郡有变而叛,带头的部落名为桢陵,在北方百里外,缘胡山下。君侯曾经说过一句话,宜将剩勇追穷寇,如今楼烦联盟星散,将军不若帅轻骑北上,攻灭桢陵部,如此,便可铲除此次叛乱的首恶,也能威慑楼烦各部,使其不敢妄动。”
  邮成虽然老早就听闻赵佳在邺城时恃宠而骄,但她既然能得马邑人心,又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自然不敢再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于是采纳此策,乘着冰消雪融的时节迅速北上,将来不及迁徙的桢陵部团团包围。
  赵军总数有四五千人,小小桢陵部却连一千骑都凑不齐,顿时被杀得大败,纷纷投降。邮成在上郡管理白翟多年,自然知道对付这些叛服不定的戎狄该用什么手段。他下令,在桢陵部彻底消失前,不必封刀,在缘胡山下制造了一场灭族屠杀,数千人死于非命。事毕后还用马匹将这个他们的城庐拉倒,一把火烧成白地,彻底将这个带头反叛的楼烦部落从地图上抹去……
  事情发生时,赵佳就在旁看着,并未阻止,而是若有所思,等邮成下令封刀后,才提议对其他部落,依然采取羁縻怀柔的态度,以免所有楼烦人死了心地与赵国作对。
  首恶既除,赵军也没有扩大追究范围的意思,一向欺软怕硬的楼烦各部顿时恢复了之前的乖顺姿态,纷纷到马邑求饶,请求内属,这次叛乱反倒让他们自己实力大损,短时间应该是生不出复叛的念头了。
  “做的不错。”赵无恤对邮成和赵佳的应对十分赞赏,然而在邮成说,赵佳请求到代城来觐见君侯时,赵无恤却断然拒绝了。
  “路途遥远,她在楼烦人中又有威望,让她继续呆在马邑即可。”
  快五年了,自从那件事后,赵无恤一直在刻意回避与赵佳有关之事,反正就是心里膈应,还是不见为妙。
  邮成虽然奇怪为何赵侯对这个之前极度宠爱的妹妹突然就不闻不问,任其在边疆自生自灭,但公室里的事情,不是他敢过问的,就算他是邮、董两大功勋之一也不例外。
  有功必有赏,虽然赵佳是女儿身,但赵无恤依旧力排众议,封她为“护楼烦校尉”!
  ……
  考虑到对代郡周边各部落的控制力度有待加强,赵无恤一口气增加了好几个校尉。“护楼烦校尉”就是一个新的官职,拥节,秩比千石,以护内附楼烦诸部,使不得与东胡交通,并要组织楼烦附从骑兵为赵军效命。护楼烦校尉的驻地为马邑,代郡郡守、司马是其上官,但在这场战争里,暂时归邮成节制。
  没错,虽然开春后随着代郡局势稳定,东胡人又退回了燕山东段,但这场去年正式打响的战争,远未结束!
  三月底,赵国步骑三万余人已汇集于代郡,相比于伐吴、伐齐、灭中山之战,动用的兵力不算多。但几乎整个赵国的机动部队,都集中于此,而这场战争对赵国的考验和难度,都远胜以往。
  因为他们要做的,是深入未知的草原异域,去寻找狡猾如胡狼的敌人,并消灭他们!
  召集邮成、新稚狗、胥渠等诸将军议后,赵无恤认为,虞喜的总体思路是对的,但是低估了东胡的狡猾和实力,这才无功而返,自己也平白折了性命。
  如何对付来去如风的游牧行国?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太多的经验,西周对付过的犬戎、齐桓公对付过的山戎,都具有一定的农耕性和定居性,他们的机动力和势力的地域范围,对无法与现在的东胡相提并论。
  面对这样的敌人,若光是采取敌来我退,敌攻我守的被动防御,战争就会变成一场绵绵无期的拉锯战,消耗的不止是耐心和时间,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财帛。
  赵无恤不想等,东胡人的实力远不如后世的匈奴等一统草原的政权,正是要乘着他们还未壮大时,深入草原,犁庭扫穴!
  “东路由燕军车骑两千组成,出燕山,沿碎石山(七老图山)西麓北上。”这条路,也就是后世帝都到承德、围场一线。
  “中路由赵国三河车骑(河北、河东、河内)三千、代郡骑兵四千、太原徒卒三千组成,胥渠、新稚狗挂帅,出张垣塞,往东北行。”这条路,是虞喜上次出兵时已经探明的老路。
  “西路由上郡骑兵四千、邺城良家子一千、楼烦骑兵一千组成,邮成挂帅,出马邑,过阴山南麓,扫清勾结东胡的诸部落,再往东北行。”
  东路和中路在饶乐水上游会师,预计要走七八百里,而西路的行程多达一千余里,他们要找到东胡人春天里畜牧的“大泽”(达来诺尔湖),如此一来,三路大军便对东胡人的核心地区,辽河上游进行了包抄,让他们逃无可逃,只能与赵军决战!
  这是按照后世汉匈战争里,汉军五路出塞的思路来的,东胡没有后世匈奴那强大的国力,赵军有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计划是不错,赵无恤却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变故。
  四月中旬,名为亲征,实际上只是在代郡龙城坐镇的赵无恤送中路大军出塞,以“赫赫南仲,玁狁于襄。”一诗勉励众将士,希望他们能够立下周宣王时南仲大败玁狁的功业。
  望着万余车、步、骑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北上,本应对他们充满信心,但赵无恤却无法挥去心中的那份不安。
  两万人出塞,为其承担补给、运粮的劳役却高达两十万人次!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却不知道结果如何。深入茫茫草原去寻找敌人,就好比是赌博,汉朝击匈奴,运气与实力都好的卫、霍赌赢了,但倒霉蛋李广就经常赌输。所以,受考验的不仅是后勤补给,还有对战略路线的选择……
  这一次,赵无恤无法知道,这些出征的军队里,谁会做霍、卫,谁会做李广?
  与此同时,赵佳也在西路军的出征序列中,率部随邮成离开代郡,进入阴山南麓的草原,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第1138章 归雁入胡天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驻马于一望无垠、绵延起伏的大草原,赵佳的目光看到了北方数十里外如同一条线的阴山山系,山脉的上方,则是更加广袤的蓝天白云。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随着年龄的增长,目光的拓宽,赵佳对于自家兄长的崇拜非但没有减弱丝毫,反而更加浓郁。
  也由不得赵佳不佩服,她刚出生时,赵氏还只是晋国六卿中的一个。等她及笄时,赵国却已经成了泱泱大国,天下伯主。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赵无恤的天纵奇才,她的天空,是兄长一手撑起来的,她的世界,是兄长开拓出来的。
  现如今,她终于离开了兄长的羽翼,开始来见证他也未曾目睹的这一切,却愕然发现,不管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兄长的影子,比如现在。
  “兄长从未来过阴山,缘何能将此处的壮阔美丽,用一首短歌唱出来?”
  仿佛身临其境,又像是在此活了几十年,能说出草原人的所见所想。虽然赵佳问遍了人,也没有找到名为“敕勒”的部落,更不知道所谓的“敕勒川”到底在哪。
  此时距离赵国西路大军出塞,已经过去了十余天,邮成将赵佳所帅的两千马邑、楼烦骑兵布置在左翼,让她尽量向北进发,直达阴山脚下。
  和燕山东麓开始出现一个初步统一各部的东胡不同,阴山南麓直到河套的狭长地带上,依然散布着成百上千个小部落,氏族林立,争斗不休。但大体而言,他们是属于一个族类的,他们的语言,和被认为是“戎人”的楼烦语言不通,与东胡人语言相近,但区别依旧很大,双方需要连比带划才能交流。
  赵佳不知道,虽然双方都是阿尔泰语系,但这阴山下的各部落,属于后世的突厥语族,也就是突厥、回鹘等的祖先。而东胡,则是蒙古语族,东胡就是乌桓、鲜卑、蒙古的祖先。
  两个语族在草原上一东一西,泾渭分明。在蒙昧的草原上,血缘、氏族、语言,都是分辨敌友的重要判断依据。是故东胡人的西进,同样会威胁到阴山各部的安全。
  所以赵佳部的战略目的,除了保护邮成的侧翼外,还要震慑阴山各部,让他们知道赵军的利害,告诉他们,草原的天没变!赵国雄鹰的翅膀,依然覆盖着燕山和阴山!
  在诸闻泽歇脚时,赵佳出面,对附近一些部落说道:“赵人只喜耕田,对汝等的草场不感兴趣。但东胡人不一样,彼辈完全可以驱逐阴山各部,将这片肥美的牧场占为己有,强占汝等的妻女,一两代人后,阴山各部的属民恐怕要改说东胡话,把自己当做东胡人了!”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草原上的一些大部落,其来源是很复杂的,往往是几个甚至十几二十个部落结合在一起。但他们都以其中最强大,最受尊敬的部落名作为自己的名字,所以最初并不大的东胡,渐渐就成了大泽以东诸部落的统称,后世的匈奴、蒙古、鲜卑同样如此。
  代郡屯田的浪潮远未波及到阴山脚下的各部,反倒是在马邑、龙城的互市贸易让他们受益良多。与之相比,还是东胡带来的威胁更大一些。既然赵军可以一次性出动成千上万的骑兵,整个草原都不是其对手,那阴山脚下的各部也明智地选择降服,表示绝不会与东胡人勾结,在背后做祸害赵国的事。
  横绝阴山,断东胡一臂的计划完成后,赵佳率领军队继续向东北进发,追赶邮成的步伐。
  相比于上一次虞喜的北征,这次赵国的情报工作做的更好一些,东胡人的一个重要驻牧地已经被猗顿派出的商队找到。西路远征军将跨越千里,直指东胡的春天驻牧场:大泽!
  ……
  《山海经》有载:东胡在大泽东。
  大泽,也就是达来诺尔,在东胡语里,是“大海”的意思,东胡人没有见过海,只以为这片广袤的大湖就是世上最宽阔的水域。
  碧蓝的湖面像是一面遗落在草原上的镜子,平静无波,湖畔芦苇丛生,栖息着各种珍禽。湖南岸为绵延起伏的沙地,林木葱茏,湖东、北三面为坦荡无垠的草原,时值盛夏五月,牧草茂盛,花儿绽放。绚丽多彩的湖光草原,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养育东胡部落的摇篮之一,上一次虞喜北征,找了千余里都没有见到东胡的踪迹,其实他们就聚集在此。
  东胡本来也是四分五裂的部落,互不统属,因为对赤山女神共同的崇拜而满满汇集起来,形成了一个部落联盟。但最终将这个联盟统一号令的,还是得到了马鞍、马镫,让本部骑兵迅速强大的柳河部。
  东胡人对柳河充满崇敬之心,认为他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雄鹰,但这一次,柳河好像捅了一个马蜂窝,给东胡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自从发生东胡袭击代郡边邑属民的事情后,强大的赵国便开始注意到这个提前统一的部落联盟,派出大军来征伐。上一次,东胡人利用自己对草原的熟悉,不断牵着那些赵人的鼻子往草原深处走,并被苍天诅咒过的动物尸体投入水中,让赵人中毒,叫他们知难而返。
  终究还是实力不济,但面对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赵骑,柳河甚至都不敢出兵截留他们的退路,只能任其退去。
  本以为能够消停几年,谁料今年入夏时分,赵国的大军又杀来了……
  中原大国的国力,竟然恐怖如斯!
  这一次的形势比上次更加严峻,三路大军,两万多车骑,东胡人不得已,只能放弃扩张占领的大片草场,效仿去年的战事,往东退却。
  但一直退也不是办法,现在是春天,正是牲畜需要牧草的季节,不到万不得已,东胡人是不会撤出饶乐水的,更不能放弃他们的圣山赤峰。所以各部落的青壮都被柳河集中起来,想尽办法延缓赵军的进攻,而靠西几个部落的老弱妇孺,就躲到了达来诺尔。他们赶着牛羊骏马,来到湖边结庐而居,希望苍天和赤山女神依然能保佑东胡,保佑自己的昆父兄弟。
  他们并不知道,在西边游弋的骑手斥候,正被一群装备了马蹄铁,在草原上能更长时间奔跑的骑兵追杀,等警告传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邮成、赵佳帅部杀到的时候,大泽之畔的东胡人正在将牛羊赶回圈中,嘹亮的牧歌在湛蓝的湖边回荡,马鞭甩得啪啪作响,牧犬在牧民的马前奔跑,孩子们在帐篷前游戏,一派欢乐景象。
  刹那之间,灾难降临,数千赵骑杀到湖边,弓弦响处,牧民中箭落马;战刀闪过,东胡人皮开肉绽。马蹄声声,踏破了达来诺尔的安祥,杀声阵阵,让以吃米面为生的赵骑也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东胡人的青壮骑手都在饶乐水一带,根本没有想到一支赵国骑兵会出现在大后方,一点准备也没有,加上能战斗的控弦之士仅有千余,装备差距又大,刚一接触就被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没有人会怜悯,没有人会手软,哪怕是赵佳都露出了最残忍的一面,她戴着狰狞的银色面具,一路纵马奔驰,拉弓搭箭,将一个个东胡人射倒在地,只有在面对怀抱孩子的妇女时才会犹豫片刻,箭矢稍偏,射向了其他人……
  经过大半天的激战,战斗结束,毫无准备的东胡人全面落败,伤亡惨重。而赵军则在湖边俘获了东胡部众男女近万人,部落大人数名,牲畜十万头,大获全胜!
  如此多的俘虏,邮成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有人建议说不如效仿盗跖屠俘全部杀了,这是最方便的法子,虽然赵国律法严禁无故杀俘,但律法里又规定,此条例仅仅针对诸夏内战,戎狄蛮夷,不在怜悯之列!
  眼看这万余人都将赴死,还是赵佳出面提议道:“比剑高的男子可尽杀之,但女人可以留下,我愿在此看守她们!”
  赵佳戴上面具以后是一位弓马娴熟的女将,手段犀利残忍,但她摘下面具后,却依然有一丝“妇人之仁”,她不禁止麾下将士杀人,但是唯独有一点,她严禁通奸,邮成思索再三后同意了赵佳的提议,但依然有两三千老人和男子死于屠刀之下,蔚蓝的达来诺尔瞬间变为血海。
  与此同时,在曾经埋葬了虞喜这位“龙城飞将”的饶乐水上游,号称“东胡王”的柳河还不知道自己大后方发生的剧变,他正在和各部大人举着角杯庆祝,为歼灭了千余迷途的燕国车骑而沾沾自喜……


第1139章 再战饶乐水
  就在东胡人的驻牧地查来诺尔遭到突袭的同时,东南方百里外的饶乐水上游,一场小战役也刚刚落下帷幕。
  过去几年里燕国经常受东胡袭扰,这次赵国带头远征,他们自然也要出兵相助。但沿着碎石山西麓北上的燕国车骑万万没料到,三路军队里最为弱小的自己,偏偏就遭遇了东胡的主力。
  战斗毫无波折,在数千东胡骑兵的围攻下,燕军大败,逃走的人不超过五百,其余或是战死,或是投降后当场被杀——东胡人在这场战争里要依靠机动性取胜,这不是获取俘虏的好时机。
  无主的马匹在惊恐地四下奔逃,燕兵的尸体遍布四野,而东胡的骑手正在捏着他们尸首的发髻,用弯刀割下首级,或者将整块头皮揭下,血淋淋地挂在马缰绳上,这是他们的战利品。几乎每个人都会从被自己杀死的敌人身上割下一点什么,与自己缴获的兵器、甲胄一起,去献给大首领,炫耀自己的武力,重申自己的忠诚。
  “东胡王”柳河位于战场的最中央,他有一副典型的东胡人模样:身材矮而粗壮,头大而圆,大饼状的阔脸,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上面还戴镶绿松石的金色头环。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他上胡须浓密,而颔下仅有一小撮硬须,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金色的耳环。他身穿胡服,齐小腿、两边开叉的宽松长袍,一条豹皮围在肩上,成年以后从不离身的弓箭袋系在腰带上,垂在左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带上横吊在腰背部,箭头朝着右边。
  这就是这位“东胡王”的打扮,除了那顶金冠外,与一般的部众没什么区别。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辆翻倒在地的燕国戎车,他的盟卫抱着大酒囊站在身旁。每逢有勇士过来献上战利品,柳河就会拍拍他的胸膛加以夸奖,并赐其一盏酒喝,同时大度地宣布,缴获的一切东西都归他们私人所有!
  到了傍晚时分,前去追逐燕军溃兵的骑手们也回来了,他们高高举着燕国人的旌旗,马后拖着燕军统帅残破的尸体,并向柳河献上他的精铁佩剑。
  “中国之物就是好。”
  柳河接过剑后拔出来一看,赞不绝口,炫耀地给旁边众人看了看后,又得意洋洋地说道:“中国之人虽然兵甲犀利,但终究是要送来资助吾等,上次如此,此次亦然。”
  徙居草原深处,以诱疲敌人,这就是东胡的战术。
  像遥远西方的斯基泰人一样,东胡人基本上是游牧民,他们生活的节奏也是由他们的羊群、马群、牛群和骆驼群而调节。为寻找水源和牧场,他们随牧群而迁徙。他们吃的是畜肉和奶制品,衣皮革,被毛裘,住毡帐。信奉一种以崇拜天和崇拜某些神山为基础的、含混不清的萨满教。
  因为草原上“强者生存”的掠夺法则,以及从城郭农耕地区获取人口和粮食的本能,他们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耕地边缘,侵袭人畜和抢劫财产,然后在任何还击可能来到之前带着战利品溜走。
  当他们被追赶时,东胡人的战术是引诱敌人军队深入草原荒凉之地,然后断绝他们的后援和补给,直到自己的敌人被拖垮,被饥渴弄得精疲力竭,他们才再度出现,以雷雨般的箭惩罚追赶者,将其一举消灭!
  大半年前虞喜北征,却扑了一个空,最后含恨而终。这一次胡人的战术也如出一辙,获悉赵、燕联军两路来袭时,柳河便有了避强击弱的打算,他派出一支骑兵去牵制赵军,又用游骑不断引诱燕军北上,缺乏谨慎的燕军统帅上当,在深入饶乐水上游时遭到了灭顶之灾。
  得意洋洋的柳河尚不知道自己的春季驻牧地已经被一支未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赵军端掉了,更没料到,本该被自己分兵带偏路线的万余赵国大军,却突然重新向南进发,占据了饶乐水上游……
  ……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饶乐水上游,半年前赵军曾经扎营的地方,一场祭祀正在进行。
  草原上石头不多,但在潺潺流淌的水边,一大堆石块被收集堆砌起来。
  这是一个坟,一个千人冢,赵国中路军的统帅胥渠在向这个坟冢顿首,而副将新稚狗也献上缴获的东胡骏马和胡人游骑头颅作为供品。
  十年前的句注塞守吏胥渠现在已经身居太原郡司马一职,是赵军中资历很高的老将,他感慨道:“虞将军一生睥睨,千里袭代,万骑破秦,麾下将士人人身历数十战,杀死的敌人是己方的数倍!于赵国、于君侯、于代郡都有大功,可惜去年大军撤退匆忙,未能将二三子的尸首一一收敛,只能一把火烧之。今日来此,便是要发汝等之尸,纳汝等英魂……”
  那次败仗的亲历者新稚狗也说道:“草原上有一个传统,一个战士坟墩上的石头,其数目是与他一生中所杀敌人的数目一样多,今日在此树立大石冢,石块万千,二三子可以瞑目了。”
  说罢,他想到十多年前自己在屠何邑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骑手,与虞喜为友后,才做了他的袍泽,随他踏遍北疆。思及往事,新稚狗不由流泪,他还拿出小刀把脸划破,让血和泪一起流出来,这是草原上悼念死者的方式。
  “虞将军,此番吾等深入草原,一定不会重蹈上次覆辙,必击破胡虏,灭其部族!将军可以安息了!”
  不少赵军纷纷效仿,以刀削划破脸,起誓道:“犯中国者虽远必诛,必为诸将士复仇!”
  胥渠和新稚狗封战死将士之尸,立誓破胡,随即便速速启程,万余步骑向东北方向驰骋,他们要赶在东胡人撤离战场前,将他们的退路堵住。
  虽然东胡用了与上次颇似的战术,但又略有不同,当时柳河作为一统东胡各部的最高君主,在秋季召集全体东胡人于赤山课校人畜,因此避开了虞喜的兵锋。而春夏的时候,东胡人的驻牧地却在饶乐水、查来诺尔一带,这种如同候鸟般的迁徙习惯,已经被无孔不入的赵国商贾获悉,并成了他们致命的弱点……
  那支两千余人的燕国车骑,其实在赵军布置在东边的诱饵,虽然燕国人本身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战争里扮演的角色……
  随着柳河忍不住诱惑,向南袭击了燕军,赵国大军也抓住机会,出现在他们背后数十里处,向东胡主力合围过去。
  五月初五,两支军队在饶乐水上游的一片草原上遭遇了……


第1140章 弓如霹雳弦惊
  就如同狩猎一般,东胡人劫掠时也分工明确,他们对遭遇伏击十分敏感,所以每每在大部队之外,还要安置一些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可以这么说,若将整个东胡大部落比喻成一只正在狩猎的草原雄鹰,那这些哨骑就是鹰之眼,硕大草原上,百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些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当赵军的大部队向东胡人的驻扎地点围过去时,根本没法保证秘密接近,远在二十余里外,赵军前锋首先就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东胡游骑。
  这些人头戴毡帽,身上披挂着简陋的兽皮,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处喝着马奶酒。发现赵军后,在外围警戒的东胡人大声吼叫着示警,并跳上马匹,一部分人转身朝主营方向奔去,另一部分人则试图过来阻截,但跑到一半发现赵军前锋人数比己方要多,也转身奔逃。
  赵军的前锋人数不多,仅有数百,都是弓骑兵,他们远赴异域,渴望建功立业,岂能放过好不同意逮到的尾巴?当即快马加鞭地追了过去。
  然而东胡人简直就是天生的骑手,赵骑虽然勤学苦练,却比不上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生活。眼看还有数十步就要被赵军前锋追上了,几名东胡游骑突然一个侧转,只以双腿控马,让马匹侧着向前方奔去,手中举起骑弓反过身来,却听弓弦崩崩连响,稀疏的轻箭向后方射来。
  一名赵骑躲闪不及,箭矢正中胸前,落马坠地;其余数骑也有战马被射中,前蹄一软滚倒地上,将骑乘者甩出去数步之远。
  这是难度极高的射术,有了马鞍和马镫,对于东胡人的确是锦上添花,他们甚至能大着胆子在赵骑的缝隙间穿插,还踩着马镫站起来,右手开弓。并非所有的东胡马都装备了马鞍和马镫,但他们依然奔策如飞。
  赵军骑兵也不甘示弱,他们或张弓搭箭,或掏出早已准备多时的弩机,予以还击。只是他们的骑射功夫比起普通人或许不错,但比起从小就骑着羊马,射猎狐狸兔子的东胡人依旧略有不如。不多时,赵骑前锋已经有数人落马,东胡人受伤者却寥寥无几,而且在这一来一回间,东胡游骑却是越跑越远。
  赵军前锋骑兵只能停下脚步,脸上写满不甘的同时,也对东胡人的骑射俱佳心有余悸。
  “少许东胡游骑便如此强悍难以追歼,何况是成千上万的东胡主力?”
  不多时,对地形地貌比较熟悉的东胡游骑,跑到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点燃了干燥的狼粪便,随着黝黑的孤烟遮蔽天际,有敌人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递到了东胡首领柳河那里。
  柳河的毡帐设在一个小山包上,帐口面向东南方,看到西面有一阵阵的狼烟升腾而起后,他立刻站了起来,抽出弯刀捧在手里,又闭上眼睛,向东胡的天神和赤山女神祈求启示。
  原地念叨几句后,他做出了判断。
  “撤退!各部放弃营帐、辎重钱帛!”
  他的应对毫无毛病,因为在残酷的草原上生存,东胡人扎营的警惕性很高,秣营必留二马,夜不解鞍,以防不测。遇到危险,他们只需要骑上马,架上车,就能随时跑路。
  只可惜,他选错了路。
  “撤退!撤往大泽!”
  ……
  一日后,饶乐水上游,通往达来诺尔的必经之路上,宽广空旷的草原在东胡主力面前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
  与被东胡人误认为是“大海”的达来诺尔湖不同,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汪洋——草的海洋。在这里,碎石山余脉的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庐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
  北方草原的气候寒冽,草地三月始青,五月始茂,八月又枯,此时正值五月端午,随着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像极了绿色的海浪,不断翻涌。
  但在这片草海的港湾间,却盛开着一片暗红的鲜花——那是干涸的血迹,是数日前从达来诺尔的东胡人肩膀上砍下的头颅,还带着一点残血的脖颈断口,黑乎乎的头发缠绕在一起,眼睛瞪的大大的,成百,上千,就被扔在草海里,扔到了马蹄脚下。
  望着这片被赵军示威一般扔在地上任由马蹄践踏的头颅,东胡首领柳河气得浑身发抖。
  昨日,他在南方百里外遭遇赵军前锋后,立刻就做出了撤退的决断,只可惜他挑错了路,东胡人万万没有料到,已经有一支数千人的赵军步骑已经在饶乐水上游等着他们了。他们更没有想到,这些赵人已经将自己的春季驻牧地达来诺尔席卷一空,男人屠杀殆尽,女人和小孩则被绳子串到一块,只等战争结束后作为俘虏押往代郡,献予赵侯……
  但现如今,柳河和万余东胡人甚至都没有时间为那些惨死的族人哀悼愤恨,因为他们也自身难保。
  随着邮成部的赵军步骑在前方铺展开来,后方,新稚狗、胥渠的两支赵军也已经如同一个大钳般朝东胡人击来,其前锋只在十余里外!
  四面几乎都被堵死,而最近的驻牧地达来诺尔也已经被赵军占领,东胡人进退维谷……
  身为草原上的第一位桀雄,狡猾的柳河已经隐隐意识到,强大的敌人来了,死亡从未离他如此之近过。这是关系到东胡能否延续下去的关键时刻,是更进一步,成为东西草原上的主人,亦或是身死族灭,让东胡还未完全崛起就灰飞烟灭,都要看他此时此刻的决断……
  “噌!”柳河毫不畏惧,骑乘在骏马上,拔出了他的佩剑:曲刃青铜短剑,这个时代的草原民族还没有铁质的弯刀,武器多半是铜、石的,柳河的剑是其中翘楚,金色的剑柄上红宝石闪烁不已,青铜剑刃则反射着阳光。
  “草原上容不下两只雄鹰,是赵还是东胡,就看今日这一战了!”
  ……
  “是黄罴旗,柳河必在此旗之下!”
  看着被赵军半包围的东胡主力,虽然赶了很长的路气喘吁吁,但新稚狗依旧两眼放光,在草原上奔忙月余,落伍千余人,又付出了两千燕军全军覆没的代价后,他们终于逮住柳河这头狡猾的胡狼了。
  想到这一战将决定草原未来百年的归属,而屠何与东胡的青熊黄罴之仇,也将在今日彻底分出胜负,新稚狗就极其兴奋。
  但他也不敢大意,身为代北土著,他很清楚东胡人的强大。此时此刻,虽然被赵军三面包围,但在柳河旗帜的挥舞下,在天生善战基因的驱使下,东胡人依然做出了最恰当的判断。
  柳河留出三千人监视邮成部,随即将主攻方向瞄准了才刚刚赶到,依然不成军阵的胥渠、新稚狗部。
  因为他料想邮成部是以逸待劳,而且又多骑兵,东胡人讨不到什么便宜。
  反倒是后面的两支追兵车、步、骑各有一些,而且是陆续赶到,还未成阵列,看上去更好突破一些。
  大量东胡游骑直接往新稚狗的将旗处冲来,准备骚扰这些仓促结阵的赵军步骑。他们仗着骑术精湛,穿梭在阵前用骑弓射出轻箭,试图勾引赵军出去缠斗,扰乱他们的阵型,不过新稚狗没有上当,坚守不出。
  “东胡人一旦遇到敌阵,则三三五五,不断簇聚在一起,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雷逝。这些游骑不断骚扰吾等阵线,引诱我军兵士离阵或动摇,一旦阵型不稳,藏在游骑后方的东胡人就会纵马冲来,对最薄弱的位置进行集中突击,进而引起军阵全体崩溃。”
  “与赵军的鸦兵撒星阵有异曲同工之妙啊,遇到这种情形应该如何对付?”旁边的随军文吏连忙将其记录在木板上,赵军虽然没有崩溃,但是也没办法快速结阵。
  “说难也不难,首先,要有一个坚不可摧的营垒,保护后方的大军完成结阵。”这时候,他听到了车轱辘的轰隆声,新稚狗回头看了看,胥渠的车兵已到,虽然累得够呛,但也足够投入战斗了。
  “请胥军以车兵布下武刚车阵,以此作为吾等坚垒,如此一来,胡虏必然无计可施!”
  ……
  战车,这种青铜时代的陆战霸主,在步卒方阵崛起后,开始从绝对主力变为辅助位置。而在赵氏首倡骑兵赢得列国纷纷效仿后,更是加速逐渐退出战争舞台,现如今也就楚国还装备大量战车,其余列国要么改为骑兵,或是只重视步卒。
  然而在赵国,随着孙武的兵法陆续面世,并被运用到实际里,战车却再度被孙子开发出来,成了赵军里必不可少的军备。
  武刚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这种战车与先前的戎车不大一样,更类似辎车,长二丈,阔一丈四。平时就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但到了作战时,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的盾牌后,武刚车又摇身一变,成了兵卒的庇护所。
  眼下,面对东胡游骑的骚扰,胥渠率领的两千车兵,就将数百辆武刚车布置在前排,成为坚固的堡垒,车上还开着射击孔,弓箭手可以在车内,通过射击孔射箭,因为步射的距离远于骑射,东胡的游骑顿时难以靠近。他们试图绕开车阵,但又被新稚狗安置在两翼的骑兵步卒逼退回来。
  果然,见赵军如此布阵,柳河那边有些懵了。
  他们也跟燕国的车兵交过手,但那些战车又笨重又缓慢,根本追不上东胡骑兵的速度,像是笨拙的老牛被群狼捕食,毫无反抗的能力。
  赵军的车兵却不一样,他们结起阵来,就像是一个齐心协力的牛群,车上的矛兵、弓箭如同牛尖锐的犄角,若是狼贸然扑上去,是会被顶得肚破肠流的。
  柳河不敢大意,让游骑试着骚扰数次无果后,恨恨地骂道:“若是敌兵不多,还可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既久,敌军必绝食乏水,阵列摇动,部众一股脑冲过去,敌人没有不崩溃的,现如今敌众吾寡,又被合围,那些法子都奈何他们不得了!”
  草原上的首领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但每一次狩猎都是一次战争演习,这种演习他们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次,如何去布置,如何去作战,已经深深刻在他骨髓里。
  于是柳河让北面阻止邮成部的骑手拖着木耙和树枝,使尘土冲天地,遮蔽这边的战场,好拖延时间。而这边,他又使出了东胡与燕军交战的老招数来。
  东胡一般一人双马,现在骑手近万,马匹和拉车的牛已近两万,柳河狠狠心,让人集中起五千头没有人骑乘的牛马,不断驱赶,让它们向武刚车冲去!
  这招生马搅地,是柳河的杀手锏,纵横草原十年,敌阵鲜有不败者。
  然而比起武刚车阵里射出的箭矢,排得密密麻麻的长矛,还有扔出来的火把,东胡骑手的驱赶鞭打对于牛马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畜群在武刚车前止步,甚至还有反过去把东胡人的阵列冲散的……
  也有一部分牛马朝左右两面奔逃,这些横冲直撞的畜生的确将刚刚布完阵的太原步卒方阵冲散了一部分,并且践踏踩死了数十人……
  但总体来说,柳河这一招依旧无济于事,他还来不及做出新的反应,却见原本密不透风的武刚车阵重新发出了车轱辘的轰隆转动声,长达一里的车阵,开始缓缓向两侧分开……
  五百辆武刚车,从一条线的防御阵列,变为布置在左、右翼的偃月型,中间由持盾、弩的三千甲士替代,两侧更有两千骑兵压阵,作为机动兵力。随着武刚车徐徐向前开动,方才仅仅作为防御堡垒的阵型,开始变成了突击的重装战阵!
  车悉张慢,足以抵挡东胡人源源不断的矢石打击,在近距离作战时,步兵在兵车的掩护下大显身手,兵车上的长矛弓箭也可以有效杀敌。跟着兵车前进的骑兵既可得到兵车的掩护,又可有力地支援战车。
  总之,赵军这种以步、骑、车兵互相协同的阵势,无论是防御还是进攻,都十分有效。
  眼看东胡人在大阵的逼压下不断退却,胥渠也不由赞叹道:“除了孙武子和君侯,谁又能想到,骑能败车,车,亦能败骑!”
  车、步、骑协同的大阵已成,赵军开始缓缓朝黔驴技穷的东胡人推进。而北面,在东胡人搅动起来的烟尘背后,在两千轻骑兵的保护下,一支身披重甲的骑兵也迈着他们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在农耕民族和游牧者的较量里,这一次反倒是城郭之民走在了前面,东胡人瞪大眼眼睛看着那些身披甲胄,只露出眼睛的战马,还有马背上武装到牙齿的骑士,这是他们第一次与号称“铁骑”的赵国重装突骑交锋……


第1141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上)
  草原上的部族是离不开马的,远在数千年前,阴山地区的壁画上就有牵马驯马图,那些粗犷的线条说明,在对马儿的驯化和骑乘上,草原拥有比中原更为古老的历史。
  东胡人也一样,从他们的部族形成伊始,就与马有脱不开的关系。
  赤山一带关于马有这样一个传说:尘寰形成之后,东胡人使用工具长期劳动,四肢分化成手和脚,虽然方便,然而,跑起来远不及四条腿的动物快,东胡人很想借助一种善跑的动物来逃脱危险,尝试过牛、羊后都不尽人意,牛太笨拙,羊太弱小。直到有一天,东胡的祖先看到一匹野马被野兽追逐得万分危急,就把野马从险境中解救出来,野马对东胡人感激不尽,说:“不忘你给我的再生之恩。”
  之后又有一天,草原遭受火灾,东胡人和野马相随逃避,可是人凭两条腿跑得太慢,而大火马上就要扑来。紧急时刻,野马垂下了它的脑袋对人说:“快骑到我背上!”于是人抓住马鬃跨上马背,急速逃奔出来。最后,人和马都保住性命。从此,东胡人和马成了相依为命的忠诚朋友……
  这个传说真实与否且不说,但正是由于成功驯化了野马,草原才迎来了划时代的变革。没有马,草原经济便无法经营,因此东胡人对马极为重视,马匹的多少成了一个帐篷和部落强弱富裕的标志。
  狐裘蒙茸猎城下,胡儿十岁能骑马。马是东胡人的交通工具,用于战争与围猎。在东胡,不论男女,都会骑乘马匹,只有最低贱的奴隶和羸弱不堪的老人,才会被剥夺骑马的权力。
  正是因为这种传统,东胡人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了解马匹,能将马匹的功用发挥得最大的人,直到他们今日遇到了赵军……
  与去年略显仓促的草原远征不同,这一次,赵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不但靠着猗顿那些深入草原的商队摸清了东胡人在春夏季节的驻牧习惯。为了让这次征战万无一失,还依靠强大的国力,打造出了一支车、步、骑协同的远征军出来,层层罗网之下,草原上最狡猾的胡狼柳河也被逼入了绝境。
  这是东胡人从未想到,也从未见识过的战术:武刚车组成的偃月形壁垒缓缓推进,三千太原步卒稳住阵脚,四千代郡骑兵护卫两翼,在东胡人的攻击下岿然不动,反而将他们慢慢向后逼去。
  而赵军真正的杀招,则在北边的邮成部那里,随着东胡人能够回旋的战场空间慢慢被挤压,位于战场北面的上郡赵骑开始给马儿披挂上皮甲,骑手们也头戴简易头盔,套上了厚皮甲,位于前排的甚至穿上了铁制的锁子甲,在阳光照耀下烁烁发光。
  这支人数一千,被称之为“铁骑”的重骑兵是赵无恤继“铁甲军”之后,花费重金打造的精锐部队。过去一直驻扎在上郡防备秦国,他们的主要兵器是一丈半的长矛,每个士兵的腰间还带一柄环首刀或一根铁殳,平日里很少着装,临战前才全副武装地踏入沙场。
  这些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家伙一出场,就让东胡骑手震惊了,他们虽然也披挂一些装备,但顶多是些兽皮薄甲,从来没见过骑兵还能这么武装的,那些身上挂满甲,好似有几百斤重的骑兵,能跑得动么?能参加战斗么?
  “越是笨重,速度越慢。”
  凭着以往的经验,奉命阻止邮成部的三千东胡骑手想要过去骚扰,但重骑兵的战马在头上用皮甲做了面罩,胸前有放箭皮帘,能抵挡轻箭。所以任由东胡人如何滋扰,总共只有有七八匹马被射伤,骑手甚至连箭打在胸前也无动于衷——东胡人的箭矢太差了,根本没有铁箭,青铜箭也只有不到一半,更多的是石矢和骨矢,如何能破得了赵骑的厚甲?重骑兵就这样迎着骚扰的轻箭,有条不紊地继续列阵。
  更何况,还有四千赵国上郡轻骑兵从两翼绕过来,限制了东胡人的发挥。
  这些轻骑兵的任务是侦察掩护,战时为重骑兵提供火力支援,肃清残敌以及跟踪追击。轻骑兵除了戴一顶头盔外,身上一般不披盔甲。他们的主要兵器是弓,箭壶里带两种箭,一种较轻,箭头小而尖,用于远距离抛射,另一种较重,箭头大而宽,用于近距离射敌,同重骑兵一样的是,他们也有一柄环首刀或铁殳,用于短兵相接。
  南方阵线上的四千代郡轻骑也同样如此,这些骑兵和战马都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精心挑选。赵无恤早早就认识到,没有素质过硬的士兵和战马,便难以达到良好的机动性。因此,赵国骑兵除了戎狄附从军外,都是从自带马匹的良家子中挑选出来的。那些边郡或邺城的良家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送入军营,进行严格的骑马射击训练,因而他们个个拥有过人的驾驭马匹和使用武器的本领,只是在控马上略逊东胡人一筹。
  但这些赵骑在训练过程中形成的严格纪律,又是天性散漫的东胡牧民无法比拟的,正是因为这种严格的军纪,才让代郡的骑兵在上次的败退中还能稳住阵脚,没有崩溃四散。
  现如今,他们回来了,带着复仇雪耻的强烈愿望!
  ……
  绕乐水上游的这片草原上,汇集了数万步骑,战场中央烟尘滚滚,隐隐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显然是大批东胡骑兵正在不断跑动,他们正早遭到南北两面赵军的夹击,东面是碎石山余脉,西面则是饶乐水,一时间竟然无路可走,只能尝试突破过去。
  然而非但武刚车阵坚不可摧,赵军的轻骑也不是吃素的,南北两线共八千轻骑,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角,每个角两千,一千在前,一千策应。他们不断从阵中冲出,投入到阵线两三里外的游骑战里,与东胡游骑缠斗,掩护步兵和重骑兵列阵。
  东胡人灵活的控马往来,时聚时散的用骑弓攻击着赵国游骑,赵军予以还击,骑弓弓弦的振响远远传来,不时有双方的人落马,厮杀十分激烈。
  单打独斗或者小规模遭遇时,东胡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娴熟的骑射,兴许能在角逐里占上风。但这种大规模的会战里,他们策马游走的空间有限,终究是赵军在装备和战术上占了优势,东胡游骑讨不到丝毫便宜,他们的活动范围正在往战场中央不断压缩。
  赵军轻骑击退东胡人后,纷纷派出哨骑给己方的中军通报情况。
  “军将,东胡人的游骑被击退,吾等也与邮司马取得联络,北军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进攻。”
  “大善!”太原郡的司马胥渠大喜,下令道:“武刚车阵,向北推进!”他随后亲自擂响了战役开始的隆隆鼓声。
  听到鼓声的回复后,负责统帅代郡轻骑的新稚狗也旗帜一挥,命令南线两翼的轻骑兵开始包抄过去,掩护武刚车阵的同时,也把东胡人往中间赶。
  整个战场长宽都有十余里,除了通过哨淇滨的快速往来外,两支赵军主要通过烟的颜色来进行沟通。
  赵军也用狼烟,不多时,南方的原野上,掺了红色颜料的红烟冉冉升起,像是一抹在苍天上划过的血光……
  “这是总攻的信号。”放下千里镜,早已忍耐多时的邮成也让人将自己的旗帜左右挥动,大声命令道:“吹响前进号!随我杀过去,用手中的刀剑告诉东胡人,华夏男儿一样会骑战,勇气更远非胡虏能比!”
  ……
  “啊呜呜呜!”
  随着数声牛角号吹出的空旷声音响彻草原,战场北面,四千轻骑兵开始从缠斗中退了回来,以两百人为作战单位,排成许多个相互平行的纵阵。
  当号角再度吹响后,各纵队平缓的速度带起杂乱的马蹄声,轻骑兵轻夹马腹,开始向南慢慢提速,跑动。这些大致平行的轻骑兵纵队,以一条很宽的弧形阵线向前推进。
  东胡人已经察觉了这是赵军发动总攻的信号,柳河料想,这是赵骑要仗着甲兵犀利,要与东胡人正面碰撞了。于是也做出了应对之策,让南方的进攻改为牵制,调了两千骑来北面驰援,以部落为单位,人数层次不齐的东胡人也呼啸着向缓缓南行的赵骑扑去。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一支与东胡前锋遭遇的赵骑纵队,却选择了不战而逃!
  看着那支纵队飞快地掉转马头向侧面撤退,东胡人有些懵了,但还不及有所反应,在侧前方不远处,赵军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纵队席卷而至,他们也没有直接冲入东胡人的骑兵散阵里,而是继续绕了一个圈,向东胡人的战线侧后方驰去。
  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场面极度混乱,率军冲锋的东胡首领们不敢大意,左顾右盼,这才惊恐的发现,那些赵骑纵队已经占领了自己的侧面,并不断朝这边开弓射箭!
  光比马上开弓的话,赵骑或许不如以射猎为生的东胡人,但这种百步以内,敌人密集的攒射,只要手中的弓弩够强劲,命中率自然很可观。一时间,强弓如琴,弹奏出一曲慷慨激昂的战歌。在密集的弦声中,一个接一个东胡人中箭倒地。
  虽然他们也做了一些反击,但毕竟赵骑甲胄更好,一时间,东胡骑兵本来就秩序不佳的阵线越发混乱。
  原来,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军骑兵的战术已经从最开始的三板斧,变得相当灵活。他们在训练时,最常使用的作战方法是将轻骑兵分为许多个纵队,以弧形的阵线推进。当第一纵队的轻骑兵遇到敌人时,该纵队便根据情况或停止前进或稍向后退,其余部队仍旧继续前进,利用弧形的阵型,占领敌人的侧翼和后方,持续进行骚扰。
  这种战术迫使东胡人迟疑后退以求保护自己的侧翼,各纵队的轻骑兵趁机逼近敌人开弓射击,赵军的箭矢比东胡的石矢、骨矢先进了整整一个时代,不断出现的伤亡让东胡骑兵更加混乱。
  与东胡人之前的轻骑骚扰如出一辙,但又更加高明,反倒是与后世蒙古人西征最常用的“拉瓦战术”相似,先以弧形散兵阵线骚扰敌阵,引诱敌军动摇……
  但这还不算结束,这种战术的真正杀手锏,是隐藏在轻骑兵背后的重骑兵……
  在四处奔跑的轻骑战马背后,一片鲜红的颜色不断跃动,那是重骑兵头顶兜胄的红缨在迎风飘扬,如同深夜里带来光芒的火焰,在鲜绿的草原上无比显眼!


第1142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下)
  四处都有流矢和不小心撞上来的东胡人,但率领着这支重骑兵的邮成却对这些无关痛痒的骚扰毫不理会。
  骑兵作战离合无常,指挥官没有步营指挥官的优待,他们必须在前排位置就近指挥,亲自参与冲击,与敌人交锋,所以常常会有伤亡。
  然而邮成并不畏惧,他深信身上沉重的札甲和他的坐骑一样可靠。他一边催马跑动一边左右观察着自己的阵列,跟在邮成身侧的旗手稳稳地持着旗帜,一千名重骑兵都在慢跑,数年艰苦训练的成果体现出来,阵列没有被环境影响而引发混乱。
  邮成很清楚战役里重骑兵的作用,综合性价比,重甲骑兵甚至不如轻骑兵,草原上的单兵追逐,重骑会被轻骑远远甩在身后。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重骑兵的突击能力却是轻骑兵不能比拟的,尤其是拥有马镫和高桥马鞍后。
  而在战术上,重骑兵也远不是闭着眼睛胡冲一气那么简单。赵军一般是这样:轻骑兵用阵型牵扯敌人,隐藏在后阵的重骑兵集群则要寻找对方薄弱的位置,进行集中突击,在由轻骑兵围起来的狭小地域里,发挥骑兵冲击的最大威力,进而引起敌阵全体崩溃!
  邮成的眼睛如同草原上的鹰一般犀利,他很快就发现了东胡人最为混乱的位置。
  行云流水一般,金色兽首含咬的环首刀被他从腰间拔了出来,锋利的刀尖斜斜地指向前方的位置。
  “冲锋!”
  “冲锋!”
  邮成身侧的旗手也将旗帜指向目标,一千重骑兵开始缓缓转向,朝敌人冲去。
  重骑兵们的速度并不算特别快,气势却越来越盛,每个人都进入了临战状态,身披重甲,手持长矛,脚踩马镫,瞪大了眼睛,战意盎然。有了马鞍的保护和马镫的支撑,他们可以松开缰绳,长矛夹在胳肢窝里,身体微伏,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他们就这样紧紧的跟着邮成,如一把锋利的尖矛,刺向东胡骑阵的柔软后腰!
  ……
  在赵国轻骑兵的包围和袭扰下,东胡人已经开始显出慌乱,而最为混乱的地方,现在更要承受重骑兵轰鸣冲来的压力!
  虽然重骑兵速度不如轻骑,但移动起来却当拥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不容小觑。那些马儿开始迈动脚步时,整个战场北面都响起了哗啦哗啦的甲衣碰撞声响,而大地也开始微微颤抖……
  面对那些中速冲击的铁甲大山,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长矛,休说东胡牧民大惊失色,连他们的坐骑也不顾骑手的控制开始乱跑,想要躲避危险,场面更加混乱。更糟糕的消息是,东胡人连像样的对冲反击都没有组织起来,此时此刻,面对轰鸣而至的重甲怪兽,他们已经丧失了草原男儿的勇气,只能绝望地开弓射击。
  轻骑兵纷纷往两侧避让,重骑兵的速度更快了,他们已经形成了冲击的队形,一些东胡人的轻箭嗖嗖飞来,前排的数十人被击中,其中就有邮成,但那骨簇只是在他的幕面上留下了一声叮当脆响,以及一个小小的凹槽,同排的两百余重骑兵里,也仅有几个运气不好的因马匹受伤而坠下。
  这时候,哪怕是万箭齐发,也无法阻止全速冲击的重骑兵了!
  “杀!!”十步之外,赵军重骑兵们同时爆发出嘶声力竭的吼叫。
  “轰!”下一瞬间,沉重的钢铁洪流猛地撞到了混乱无比的东胡骑兵身上,一时间人仰马翻,矛戟的折断声和巨物的碰撞声连绵不绝。
  邮成的手上也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他虎口一麻,矛尖应声折断,矛身也从胳肢窝下飞脱。而被他刺中的那名东胡首领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身影仰天朝后翻去,落到马下,被无数赵骑的铁蹄踏成碎肉。
  他连忙纵马离开了前列,放目望去,却见许多避让不及的东胡马匹被披甲的同类撞得骨头碎裂,甚至被巨大的加速度撞得飞起,一些则带着骑手倒地,在地上拼命翻滚。
  无数染血的矛尖从东胡人身上穿透而过,环首刀的刀刃也溅起了一大片血花,而东胡人的青铜窄刃剑与赵军铠甲摩擦的声音虽然让人牙根发酸,却很难伤及赵人。
  赵军重骑兵的密集阵型和优秀的甲胄武器占据了优势,在这场对撞里嬴得了胜利,这才是前排两百人的第一次冲击,东胡人付出了近百人的伤亡,而赵骑仅有十余人受伤。
  冲击远未结束,后方还有四次冲击接踵而至,冲完之后,他们也不恋战,而是在轻骑兵的掩护下迅速撤离,调整阵型再冲一次……
  不到一刻时间,在邮成的率领下,这一千余匹披甲战马如同一口锋利的弯刀,划出一道弧线,将东胡人的阵线撕开了个血淋淋的伤口,留下一片血腥和哀嚎……
  等柳河得知消息时,北面战线上,多达五千人的东胡骑兵已经被完全截断成两个部分,在轻重骑兵的围歼下,已经丧失了再战的勇气。
  还不等他捶胸顿足,南方的赵军,也开始行动了……
  “只要能逮到东胡人,赵军的军备、纪律,都能胜过这些松散的胡虏,但孙武子曾经对吾等说过,哪怕胜券在握,作战中也要善于运用计谋和策略,减低自己的损失,增加了敌人伤亡。”
  胥渠已经看到了北方战线上发生的事情,在羡慕邮成功成之余,也对这大半年里对这次远征出谋划策的孙武子佩服不已。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他们可不是来这里围观重骑兵异域扬威的。
  “武刚车和方阵为铁砧,重骑兵为铁锤,而轻骑兵,则是将东胡人按到铁砧上的手……这一战,车、步、轻骑、重骑,都缺一不可。”
  他扔掉了鼓椎,拔出剑刃,命令南线的武刚车阵加快速度,与北线的友军完成合围!
  “今日,东胡人常言饶乐水是养育了他们部落的父亲,今日,吾等便要在这位父亲面前,亲手将他的孩子扼死!为虞将军复仇!”
  ……
  当夜幕降临时,战役终于步入尾声,鲜绿的草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血色的漆,死人死马满地都是。
  东胡人的主力勇则勇矣,但战术、装备都落后了赵军一个时代,更别说整个部落刚刚被捏合起来没多久,顺风仗还好,逆风仗却打得一塌糊涂。
  当南北两线都大败后,许多部落便开始星散而逃,柳河的命令彻底不管用了。一场大战下来,万余东胡伤亡近半,柳河本部更是几乎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那颗头颅被一直觊觎他首领位置的人砍下,拎着辫子,连带染血的金色头环一起,献给赵军三位统帅。
  胥渠和邮成看着柳河血淋淋,眼中充满了不甘的头颅,都十分欣喜,这大半年的准备,以及一个多月的深入草原总算没有白费功夫,这头狡猾的胡狼,终于还是被赵国猎人们围死了。
  谁料还没高兴多会,新稚狗便来告知了他们一个消息。
  “二子,柳河虽死,但其长子及数百部众,乘着入夜时分强渡饶乐水,渡河而去,我虽派人去追逐,但彼辈狡猾,绕了一圈后,往东边逃去。”
  新稚狗听哨骑回报后,将此事告知胥渠、邮成,并咨询他们的意见,是否还要继续追击。
  “数百人?彼辈大概会逃到哪去?”
  “必是赤山!”新稚狗一口咬定,这是东胡人世代供奉的圣山,他们常常把饶乐水比作父神,而赤山比作母神,那些彷徨无措的东胡溃部,必然是往赤山去了。
  “赤山,可在此地东面两百里外,山岭隔绝,草原茫茫啊……”
  胥渠孰视柳河的头颅,心里计较开了。如今东胡主力已经被歼灭,连驻牧地达来诺尔也落入赵军掌中,将缴获的十多万头牛羊,连带两三万东胡的俘虏押回去,这次远征便能得全功。凭借这次的功劳,足够让他的军爵从官大夫一路提到执圭了。
  若是在这时候继续深追,重蹈了虞喜的覆辙,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啊?
  谨慎起见,胥渠心生退意,沉吟良久后说道:“孙武子在兵法里曾言,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君侯也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勿使沽名学宋襄!”
  一个晴朗的声音从外侧传来,却是一位身披白袍的女将军,正是赵佳。
  赵佳负责看押俘虏,以及邮成军辎重后队,这时候才姗姗赶来,所以错过了这场惨烈的大战。
  但她却不想错过完成兄长夙愿的机会。
  赵佳向三位统帅施礼道:“佳在拷问东胡俘虏时听其扬言,只要赤山一日不倒,东胡人就会在山下重新聚集。此时若不穷追,十年、二十年后,或许在赤山附近,又会有一个东胡首领带着胡虏遗孽,追溯柳河的遗愿,统合诸部,西进危害赵国疆土。佳敢请三位元戎予我轻骑三千,向东追杀残敌,直至赤山,拔其黄罴旗帜、毁其女神祭坛,犁庭扫穴,不留遗种,此方为灭东胡,得全功之策也!”


第1143章 赤山
  “蛇!”
  正在一处山坳里停驻的赵军军营里,一阵惊呼响彻四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手忙足措的扑打。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数日了,在饶乐水之战结束后,赵佳恳请三位统帅发兵向东追击东胡残部。思索再三后,胥渠决定自己先带着步卒、车兵押送俘虏折返代郡,邮成部的上郡骑兵在饶乐水上游休整作为接应,还剩下的三千多代郡轻骑则随新稚狗、赵佳向东进发,去寻找东胡人的老巢:赤山。
  赤山地处大兴安岭南段和燕山北麓山地,这里三面环山,西高东低,多山多丘陵,与草原上的情形大为迥异。而且这里多蝮蛇,赵军扎营时经常会惊扰到这些毒物,几天行军下来,已有数十人被咬死咬伤。
  毒蛇只是许多困难中的一个,疲惫、补给无时无刻不困扰着这支远征军。好在多年的代北生活,已经让从内郡来的良家子们习惯了食肉干、饮酪浆。
  更何况,那位随军而行的公女都没有叫苦叫累,众人岂能不如一女子?于是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跟公女暗暗较劲的赵骑们无人知晓,这些时日的驰骋快意和危险,都使赵佳心花怒放。
  那个在未央宫长乐宫里缠着兄长撒娇的小公女,到处惹是生非希望引起赵侯注意的小女孩,并不是她的真性,只有来到草原上后,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赵佳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失言惹下大祸后,她选择了不让兄长为难的自我放逐。那时候的她虽然多次在邺城郊外纵马游猎,但从未经历过上千里的长途旅行。直到上路三天后,她才知道,骑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连日坐在马鞍上,使她的臀部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经摩擦,脱皮得厉害,双手也被缰绳磨起了水泡,长期踩踏马镫发力,两脚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连坐都坐不直。
  但她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在见到代郡草原之前,她拒绝坐上马车,去做娇嫩柔弱的公女。
  渐渐地,老茧在痊愈的伤口上长成,当骑马不再是种折磨,赵佳开始注意到赵国大好山川的美丽。
  她越过高低起伏的太行山脉,行经壶口道的陡峭山隘;太原城坚实的墙垣外,数不尽的农田正在荒地上连成一片,远处则是针叶高盖头顶,树干宽如车轮大小的茂密松林,森林里栖息着麝鹿和雪豹。她涉过许多条狭窄湍急的河流,在冰雪皑皑的夏屋山下扎营,随后绕过飞鸟难渡的雁门关,开始在像箭矢一样笔直的代北直道上策马奔驰。
  就这样停停走走,在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马邑外的草原。
  和城邑楼阁堆叠在一起,充满烟火气息的邺城不同,眼前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兄长那首短歌里唱的是对的。”赵佳一时激动难耐,纵马冲入草原后,又高又软的草将她包围,而赵她让自己愉快地淹没在绿浪之中,沉醉不已。
  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杂着马臊味,以及她的汗味。赵佳开心地笑着,深深地呼吸着这一切,随后翻身下马,任白马去吃花朵,她则放肆地脱下脚上长靴,脚趾踩在黑色的泥壤里,让它们也尽情呼吸自由的味道。
  在长乐宫时,她就像一只虽然受宠,却很难挣脱藩篱的小鸟,喜欢她仰慕她的人不少,厌恶她仇视她的人也很多。可在这里,却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更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这里,她为往事大哭了一场,也为未来大笑了一场。这一天,她经历了自己的脱变,苍天和绿地见证了她真正的及笄礼。
  只可惜这一刻,她的兄长并不在场。
  在之后的几年里,每天清晨赵佳都跃跃欲试地跳上马鞍,迫不及待想见识更多奇观。她的白色马蹄踏过许多地方:楼烦、林胡、阴山、河套,她若是戴上毡帽,披着羊皮,手持套马杆,打扮成一位草原姑娘,估计没人认得出来,她也确确实实这么做过。而无数次的外出遇险侥幸逃生,也让她的骑术射术精进,甚至能和楼烦勇士一较高下。
  所以在马邑之战里,她能有那样的应变和勇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邑的一鸣惊人后,赵佳又重新回到聚光灯下,又要接受他人的目光审视了。
  “女人不是应该去从事桑麻,缝缝补补么?”
  起初,对于一名女子赫然成为“护楼烦校尉”,身披甲胄纵马在他们身边喝令指挥,代郡骑兵们心里有些难以接受。但这位公女高贵的身份和在马邑的功劳是实打实的,既然赵国军法里没有“不许女子为将吏”的规定,那她的存在便是合理的,众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她不要给大军带来麻烦和厄运。
  这种印象在随后的行军路上被一点点改观,在阴山南麓的行军里,赵佳一马当先;对达来诺尔的突袭里,这位女将也不让须眉,奔逐骑射不落下风。现在的长途行军,坡路陡峭,遍地岩石,她也丝毫没有叫苦,偶遇蝮蛇时,更没有尖叫害怕,反而手起刀落,拎着蛇尾巴扔给庖厨,让他给将士们加餐。
  军中是崇拜强者的,士兵们渐渐和佳主身后的那些来自邺城的追随者一样,对这位奇女子充满了佩服和仰慕,开始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白马后面,为自己的马蹄能踩在她的坐骑蹄印上而开心,为佳主能正眼看自己一下而热血沸腾……
  但赵佳的目光,很少打量周围的人,而是直直地看向前方。
  既然注定无法得到近在咫尺的钦慕之人,那她只能离他远远的,转而志在千里了……
  ……
  因为是异域行军,赵军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游骑岗哨往往放到数十里外,就这样在丘陵里走了五天后,他们终于再度进入草原。
  而在山地和草原交汇处,九座赤色的山峰也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赵佳的腿被磨起一层茧,嘴唇也不复昔日的润泽,眼睛里同样带着血丝,但斗志却丝毫没有被削弱。
  她纵马走到前方,挥起鞭子,询问队伍里的东胡俘虏。
  “这就是赤山?”
  东胡人的动作已经说明了答案,他们虽然投降,手里戴着枷锁,但依旧挣扎着朝那九座红色山峰下拜稽首,泪流满面地朝拜,口中说道:“乌兰哈达……”
  新稚狗大喜:“在东胡语言里,乌兰为赤色、红色,哈达意即山峰,乌兰哈达,就是赤山!”
  原来,这赤山原名叫九女峰,在东胡人的传说中,远古时,天上的仙女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撒在了山上,因而出现了九个红色的山峰,而那名仙女遭到天神惩罚,降临人间,在这里,她遇到了饶乐水伯,两位神祇结合,这才有了东胡部族。所以,东胡人一直视饶乐水为父,视赤山为母,春天的时候,他们会在饶乐水驻牧,秋天的时候,又会返回赤山一带停歇。
  四周看不到东胡人活动的踪迹,赵军谨慎地前行,两座石块堆叠而成的石冢标明了道路所在,这里是两位东胡勇士的坟冢,数百年来,他们一直拱卫着赤山。
  石冢矗立在此,硕大无比,上面插着的牦牛尾旌旗在碧波荡漾的草原上洒下迆长的影子,为远方红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
  新稚狗和赵佳率领赵骑从它们中间经过,沿着马蹄践踏出的大道继续前行。他们放眼望去,在赤山脚下,竟然有一座简陋的城郭,来自赤山的土石形成了红色的城垣,挡在入侵者面前。
  “不是说东胡人没有城郭,从不定居么?”赵佳偏过头问道。
  新稚狗虽然是主将,但对这位出身高贵的女将不敢怠慢,恭谨地说道:“东胡人的确不事建筑,他们所谓的城庐,不过是在地上挖个大坑,然后铺上草织的屋顶。但这几年来,东胡在柳河率领下,常常四出剽掠,从燕、代、貊秽处抢了不少人口回来,安置在赤山,充当部族的奴隶。不但让他们在山地间种植糜子等谷物,补充秋天草枯后东胡人的膳食,更强迫他们建立城郭,囤积财物。”
  赵佳了然:“原来是中国之人的血汗,难怪此城邑的模样如此眼熟,胡虏肆虐代北多年,今日,吾等便杀进城去,解救燕、代俘虏,将本属于中原的东西统统夺回来!”
  赤山脚下的这座城邑依然有不少东胡人在负隅顽抗,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防守城池,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打破城门,任由赵骑冲入城中。
  虽然城垣看上去有模有样,但里面的建筑实在是简陋得很,放眼望去,只见数以百计的圆顶土屋毫无秩序地分布着,它们自地面突起,以荆棘篱笆来取代围墙,杂草覆盖其上,远看仿如小丘,拱卫着通往赤山的小路。
  抬头望去,这条山路如飞蛇般穿行在群山之间,弯弯曲曲向赤山主峰延伸,路面上铺着青草和泥土,野花则如地毯般覆盖其上。
  而在峰峦之上,则是这座城邑的中心,一座红色的神庙,建筑巨大、仿佛与天相接……
  整个城邑都渺无人烟,东胡人的残部都汇集在山路和神庙处,在赤山上,隆隆的鼓声已然响起,像是阵阵闷雷在天际滚动,那是一场祭礼将要开始的标志……
  “这是要做什么?”赵佳眺望那赤山上的神庙,倾听着鼓点,不解地问道。
  “草原上有一句古话,困兽犹斗。”
  新稚狗则严肃下来,说道:“东胡人在垂死挣扎,这些残部在绝望之下,想通过血祭,乞求天神消灭吾等!”
  PS:与东胡相关的史料奇缺,其风俗主要参考夏家店上层文化的考古材料和《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因为乌桓和鲜卑是东胡的后裔。


第1144章 犁庭扫穴
  东胡人的信仰十分原始,他们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也崇拜赤山的化身赤山女神。就像中原的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后魂灵将返回泰山一样,东胡人也认为,先代首领的灵魂也会在赤山汇集。于是每年秋天,他们都会在赤山上的神庙祭坛里,用牛羊祭祀鬼神和祖灵,祭祀结束将牛羊活活烧死。
  如今是仲夏时节,东胡人却提前开始了祭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绝望之下,想乞求天神下凡,帮助他们绝灭入侵者!
  然而他们的这个愿望终究要落空,赵军骑兵深入这片山地草原两百余里去,大敌就在眼前,岂能不争先恐后?在赵佳和新稚狗的命令下,兵卒们毫不犹豫地下马解鞍,披挂甲衣,手持盾、刀、剑、戟,沿着小路朝山上冲杀。
  这绵延数里的起伏山路十分陡峭,山风萧萧然吹拂而过,脚步踢开的碎石滚上几滚就会滑落山崖,更别说一路上都有披着甲,头戴豹皮,手持双刃窄剑的东胡人阻拦。
  正如赵佳曾经说过的,若是狭路相逢,一赵能抵五胡,长期训练带来的鲜明纪律远胜热血冲头的勇敢。骑战里东胡人已经讨不到什么便宜,在这崎岖山路上,更无法与秩序严明的赵卒比拼了。
  但他们出于守护神庙的目的,也悍不畏死地扑向赵卒,妄图拉着他们一起滚下望不见底的深渊大壑,同归于尽,只留下一声声空旷的惨叫回音。
  东胡的主力都交待在饶乐水了,残部所剩不多,愿意留下来守卫赤山的就更少了。随着赵卒的有序推进,山路上的数百人很快就被消灭殆尽。但接近峰顶的许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攀援,赵军整整花了半天时间,才终于抵达了半山腰的神庙处。
  神庙外的平地上,屹立着十二个镀金的石人,每个大概半人高,看那披挂穿戴,应该是东胡人的祖先,成百上千的东胡人正在哭泣着朝这些金人不断匍匐朝拜。
  每个镀金石人旁,还有一面巨大的羊皮鼓,数十名赤裸上身、头戴彩绘兽面的雄壮胡人正拎着鼓槌擂鼓不休,鼓声或疾或徐,与任何一种赵佳熟悉的鼓乐都完全不同,而有着草原民族特有的节奏,赵军在山下听到的隐隐雷鸣,便是这鼓声。
  镀金石人和十二面大鼓包围着宽大的圆形祭坛,祭坛中央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篝火是神庙的萨满前日得知东胡主力战败,柳河身死后里点燃的,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两丈多高,一旦燃起,十日不熄,烧到此时,正是火焰最炽烈的时刻。
  篝火旁,东胡萨满里最年迈的一位,一个弯腰驼背,骨瘦如柴,只剩一只眼睛的老女人正在狂舞着。她脸上用人血画了诡异的面纹,浑身披挂着鲜艳鸟羽,双手高举,用东胡语在祈求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无非是寄希望于赤山女神拯救东胡部族之类的,而她的脚下,则沾满了粘稠的血浆……
  冲到神庙外定睛一看后,这光景看得赵佳和赵卒们怒从心起,原来那些祭坛周围木桩上绑着的祭品竟然不是牛羊,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椎髻右衽,不就是燕、代的城郭之民么!
  除了木桩上,圆形的祭坛周围还有更多牺牲,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正遭到东胡人屠杀。那些数年来被东胡人从燕、代剽掠来的俘虏,在含辛茹苦为东胡人修建起城郭、神庙后,却被像牲畜一样绑了起来,作为祭品宰杀!浓烈的血腥气喷薄而出,这片山石土地已经浸透了鲜血,显得越发殷红无比。
  东胡人相信,只有用最宝贵的人命才能让赤山女神拯救自己。
  然而今日,注定是东胡的灭亡之日……
  赵佳也不言语,她大步上前,开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矢瞄准篝火旁的女巫,一箭如同流星赶月,正中她的心窝。
  女巫发出一声哀鸟般的惨叫倒下了,那些擂鼓的东胡壮士,那些匍匐在地乞求山神显灵的东胡贵族、牧民,都发疯一般朝赵军扑来,但在强弓劲弩和坚盾大橹面前,无异于飞蛾扑火。
  “杀光所有人。”
  恼怒于东胡人屠戮俘虏充当牺牲的赵佳下令道:“东胡人不是说人血能让赤山女神显灵么?我今日便要用她子孙的血,淋在她的神像头顶,看看这女神是真是假!”
  ……
  当夕阳落下时,战斗已经结束,整个赤山神庙仿佛被鲜血浇灌过一般,神庙外的十二个石人被气恼不已的赵佳砍了脑袋,推倒在地,成千上百负隅顽抗的东胡人也没有等到女神拯救,和被他们屠杀的奴隶一起成了牺牲品。
  将外面的东胡人屠戮一空后,赵佳去到里面一看,发现这里摆满了类似中原青铜礼器的鼎、鬲、豆等器物,还有一些与外面镀金石人颇似的小金人,联袂而立,拱卫着赤山女神像。
  这赤山女神像十分简陋,在赵佳看来卖相甚至连外面的是镀金石人都不如,她有真人般大小,面涂红彩,双眼镶嵌青色玉片,嘴角似笑非笑。她的头顶的确被赵佳淋了不少东胡人的鲜血,但这位女神却无动于衷,依旧像是石化了一般,保持着脸上神秘的笑,不言不语……
  赵佳让兵卒们将这女神像,连同那些金人、铜器一股脑带下山去,它们将成为此番远征的战利品,被带回赵国。随后兵卒们便用外面篝火里的余烬,将整个神庙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在赤山上升腾而起,黑烟弥漫,远到数十里外都能看见。
  赤山之外,还有一部分东胡部落没来得及去拱卫神庙,他们远远看到如此情形,顿时面无颜色,纷纷开始向反方向逃窜。多数人往东边的辽水下游遁逃,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了向北,前往原始森林密布,更加荒芜的大兴安岭深处……
  对于这些四散溃逃的东胡残部,赵军也没办法继续穷追。
  新稚狗说道:“那些残存的胡虏,暂时是追不上了,焚烧神庙,堕毁赤山城,无异于砸断了他们的脊梁。草原上的规矩,战败的部族遗民是没有颜面沿用以往称号的,东胡之名,只怕将在世间消失。”
  说干就干,次日清晨,赵军连同那些幸存的东胡奴隶一起,将整个城邑的墙垣都统统推倒,又把城中的所有建筑焚之一炬,在一片欢呼声中,这个短命的草原政权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事后,新稚狗决定押送在赤山脚下俘虏的数千东胡人,连同十万牲畜,以及东胡人过去几年剽掠来的金银珍宝一起西返,结束这次远征。
  赵佳早就不是任性小女孩的年纪了,她也同意了这个计划,不过在离开前,她又带着人上了一次赤山,回到赤山神庙的残址,在一块悬崖边的黝黑大石头上敲敲打打,开始篆刻铭文……
  当东胡残部远遁,赵军也心满意足地撤离后,苍茫的赤山再度恢复古老的宁静,唯一留下的,除却赤山上的残垣断壁外,就只剩下一块巨大的篆字石刻,上面的勒刻深深契入石头里,还用东胡人的鲜血染红,字形昂扬刚劲,却又带着一丝女子特有的细腻:
  “去岁,北虏东胡跳梁于燕、代,邑民不堪其扰,请公伐之。公遣龙城虞将军出塞,将军勇锐,深入北莽,惜中胡虏奸计,将军身死,军覆于外。公大怒,曰:‘犯中国者,虽远必诛’,遂帅三郡精骑、邺城忠良、羽林之校,远赴代北。乃理兵于代城,震慑楼烦、代、屠何羁縻君长之群。誓师之日,车骑一万,云辎蔽路,长毂四分;徒卒八千,玄甲耀日,朱旗绛天……
  大军遂临幽土,下阴山,经碛卤,绝大漠。上郡司马曰邮成,先抵海泽,斩胡虏首级三千,以衅金鼓。而后,又与太原司马曰胥渠、代郡司马曰新稚狗合兵,六师横徂,腾跃碎石,与虏酋曰柳河战于饶乐之水。是役,伏尸流血,破坚拔敌,虏骑三万,望风而逃,三将遂获柳河首级,悬其首于赵国北阙!
  柳河已死,首恶已诛,然东胡遗丑遁逃东方,于是代郡司马新稚狗,及赵护楼烦校尉曰赵佳轻骑逐之,反旆而旋,穷览川河,逾燕山,跨饶乐,至赤蜂,见柳河之区落。北虏凶恶,天怒人愤,吾等遂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扫其穴,云彻席卷,不留残毒。自此之后,东胡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乃获胡神及祭天金人以还。
  此战不过旬月之役,东胡之强,亦不如吴、楚之国。然公决然伐之,下以复齐桓之故事,摅燕、代百万生民之宿愤;上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中国之天声,使燕代再无余灾,北狄之患,自此绝矣。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佳有幸随军至此,有感于此战余德千载,遂封山刊石,昭铭君德。
  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载海外,毁其庭兮亘地界,封赤丘兮建隆武,熙公威兮振万世!”
  ——惟公九年夏六月初一日葵丑,赵护楼烦校尉佳书!


第1145章 游牧者的抉择
  按照古礼,大胜而归之后,必有饮至之礼。
  赵国同时继承了殷、周之礼,如今三郡将士大破东胡而还,获虏首数千,牛羊牲畜数十万,为君侯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的血汗没有白流,赵侯无恤大喜之下,决定在龙城亲自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然而饮至礼十分繁复,包括告朝、饮至、策爵等仪式,还有整旅、恺乐、献俘、献馘、大赏等活动,少不得要准备一些时日,更何况赵无恤也想让这场庆典更具有政治意义。
  于是,饮至庆功的日期定在七月初一。
  在此之前,赵无恤先见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小妹。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赵无恤心里一直有个结,对赵佳的不闻不问就是逃避的体现,不过他也没少派羽林卫士去保护她,这次远征,赵佳之所以能屡立奇功,跟她身边一直徘徊着许多赵国精锐勇士不无关系。
  不过在碰面之后,场面却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尴尬,他欣慰地发现,赵佳真的长大成人了,虽然昔日稚嫩的肌肤被草原上的风沙磨得有些粗糙,一对燕眉更显得英武不凡,高挺的鼻梁竟有几分赵鞅再世的模样。
  她见了赵无恤后,更没有像多年前在长乐宫里一样向他撒娇,而是不冷不淡地下拜稽首,行臣见君之礼,并献上从赤山带回来的东胡祭天金人和女神像。
  两个成年人的对话,总比单方面对付一个难以捉摸的小女孩要好得多,五年前的事情,兄妹俩只字不提,尽谈战事,未言亲情。
  但慢慢地,随着谈话的深入,生疏感变淡,往日兄妹和睦的场景仿佛重现。
  聊到赵佳在草原的五年生活时,赵无恤难免有一些心疼和愧疚;谈及她在马邑城外三箭退敌,赵无恤为其喝彩之余,也习惯性地训斥她,休要以身犯险;赵佳则吐了吐舌头,继续为错过饶乐水的大战而遗憾,却不知道这是赵无恤从中作梗,嘱咐邮成等将不许让赵佳参加太过危险的战役。
  最后说起赵军直捣赤山,勒石纪功,赵无恤也不由赞叹道:
  “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扫其穴,云彻席卷,不留残毒……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他夸奖赵佳的勇敢和文采,也笑她在未央宫那几年的诗书课总算没有白学。
  但赵无恤虽然赞赏这种“犯中国者,虽远必诛”的精神,但对赵佳认为的“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场农耕与游牧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赵佳不服:“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这样一来,东胡不就灭亡了么?放眼北方,还有谁能威胁到赵国?”
  赵无恤却道:“此番虽然捣毁东胡老巢,但顶多是让东胡人远遁,让东胡这个名号消失于世。也许几百年后东胡的残部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已经改名为乌桓、鲜卑、契丹了,但他们对于城郭农耕之地的冲击,依旧会像其祖辈一样绵绵不绝。”
  “这只是东胡一系,草原有多大,你只怕不太清楚,东西三万里,南北两万里,大小跟整个九州差不多,远不是代北这一线能囊括的。河套、阴山、漠南、漠北,游牧的部族星罗棋布,引弓之民有数十万之多,东胡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凭赵国现在有限的精力,出塞千里已经十分困难,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基本是不可能的,纵然能压制一时,但却保证不了千年之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的情形会不会重演。”
  别说现在的赵国,就算是历史上的强汉,曾屠大宛之城,蹈乌孙之垒,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何等威风。但惟独匈奴,虽然屡屡被汉军击破,却依然没能彻底解决北方边患,汉人也不由感叹说:“北狄真中国之坚敌也!”
  见赵佳面上依然不服,赵无恤知道对于这个深远的历史问题,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索性归本溯源,说道:“要说明白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何为游牧……”
  ……
  “游牧,不就是,无城郭定居耕田之业,逐水草迁徙,以牲畜为生,礼义廉耻不与华同的蛮族么?”
  赵佳来到代北数年,对于草原上的部落已经十分熟悉,但若要她来解释何为游牧,也只能说出这样一个直观的概念。
  “不错,那游牧又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其习俗生性为何与中原冠带农耕之民迥异?”
  赵佳摊开手,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难道不是自古使然么?”
  “当然不是。”
  赵无恤拍了拍手,让羽林卫将那个赵佳缴获的赤山女神像带上来。
  赤山的红石打制,真人大小,其面部高颧骨,浅眼窝,低鼻梁,薄嘴唇。眼珠是用晶莹碧绿圆玉片镶嵌而成,双目炯炯,神采飞扬,穿着类似深衣的袍子,盘腿而坐,身上还镶嵌着一些玉猪龙作为装饰。
  再次仔细地看了几眼,又拿起一枚玉猪龙把玩后,赵无恤确定,跟他事先的猜测不差,这尊女神像,与前世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个红山文化陶像如出一辙。
  于是赵无恤指着那神像说道:“观其着装,此物并非东胡固有之物。”
  赵佳大奇:“但此物是我从东胡人的庙宇里缴获的。”
  赵无恤却摇头道:“赤山一带的东胡人不是自古就有,在东胡人之前,赤山脚下是一处不大的城郭,城郭内的居民会耕田、狩猎、畜牧,但并不四处游牧迁徙。他们的时代可能和传说中的黄帝、炎帝一样古老,一直绵延到夏商之时。这尊神像,应当是那些远古居民的造物。”
  “兄长缘何知晓?”赵佳略为惊奇,在她看来做工粗糙的这个石像,赵无恤为何能从里面看出许多内涵来?难道他真的迥异于常人,眼光能上看百年,下观千载么?
  对于赵无恤而言,之所以知道这些,也是他后世兴趣使然的了解,毕竟作为华夏文明的多个源头之一,红山文化太过有名了。
  据赵无恤所知,近万年以来,西辽河地区的历史,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段: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和下层文化。
  其中红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是以农耕为主。时间相当于公元前6000—公元前1500年。此间,西辽河与中国其它地区一样,正经历一个温暖期,黄河以北还能跑犀牛大象,竹子等南方植物也在燕山以北大量生长。赤山雨量充沛、空气暖湿、溪沼遍布、草木丛生,依靠刀耕火种,完全能养活一个远古城邦,并让他们有足够的闲暇精力,创造出红山玉龙这种瑰丽的文化,并深刻地影响到了夏和殷商。
  那个温暖舒适的时代,草原上处处可以耕作畜牧,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游牧民族”。
  然而,气候的变迁却打断了先民宁静的生活,公元前2000—1000年,气候的持续变冷对北方以及中原产生了深远影响,赤山一带的农耕文化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能够驾驭马儿,以牲畜肉、奶为生的部落,他们的文化覆盖在之前的文化上,故称之为夏家店上层文化,也就是后来的东胡。
  由此可见,游牧产生的时代,其实是后于农耕的,在中原农耕民族将容易开垦、适宜耕植的土地都利用了以后,游牧者捡着剩下的烂地,为了生存,最终放弃了耕畜兼营的方式,开始了更为适应环境的游牧。
  这就是草原上众多胡人部落的由来。
  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姬姓的分化。原本姬姓的祖先后稷是农耕大师,做了夏朝的农官。但他的后代却分化了,有的扎根于渭水,成了周人,有的则“窜于戎狄”,进入山林、草原,成了姬姓的骊戎、白翟,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习性与老亲戚周人迥异。可以想象,若是有一支农耕的姬姓部族继续北上进入草原,他们除了游牧,也别无他法。
  所以,没有天生游牧者,世上一切文明和社会形态,都是对环境的适应结果,人类虽然老早就停止了身体层面上的进化,但在生存方式上,却永不停步。
  “是故,草原上的游牧部落虽然与中原迥异,但并非他们不想定居、农耕,而是被逼无奈。除了大河一线,草原已经远没有千年前那样湿润适合耕作了,草原上的人为了活下去,只能游牧!这就是游牧者的抉择!”
  ……
  “兄长一席话,让佳的许多不解都通透了……”
  赵佳已经完全听呆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愧形秽之感,她数年来经常深入草原,遇到了无数个游牧部落,但对于他们的了解,却远不及兄长这般透彻,这难道就是生而知之的圣贤智者么?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在搞清楚游牧来源后,她的疑问,也转回了“如何彻底解决北狄滋扰”上。
  赵无恤已经不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妹妹,而是看做能帮助自己整顿北疆的驻守了,也不藏私,说道:“赵国的太府令计然曾经为我算了一笔账,说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邺城一带不用五十亩地就能办到,上党、太原等贫瘠山地需一百到两百亩。然而在草原上,却需6000到8000亩草地才行!这便是草原地广人稀,各部落占地往往宽达百里的缘故。”
  游牧生活如此艰苦,更别说草原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风雪灾难,风险远比农耕要大。所以从单纯的人类学角度看,游牧部落为了生计而对农耕地区进行入侵,也是一种人类生存动机下的“无奈选择”。为了让牧场变得更大,为了在灾荒之年得到草原稀缺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有着扩张和劫掠的欲望。
  当然,站在农耕者的角度看,这种掠夺是令人发指的入侵,站在中原伯主的立场上,赵无恤自然要阻止他们。
  但正如他说的,草原何等宽广,赵国是没办法全部监控的,灭了东胡,还会有其他胡族崛起,历史上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东胡月氏衰落,匈奴却在阴山崛起,匈奴之后,又有鲜卑各部,五胡乱华。鲜卑之后,又有柔然,柔然之后是突厥、薛延陀、回鹘,直到蒙古崛起,草原帝国开始进入最鼎盛时期,黄金家族征服了半个世界。
  天生的军事化生活,以及骑兵的来去如风,让他们在与农耕邦国对抗时占尽优势。而其走出草原腹地的根本目的,就是掠夺更多可以游牧的空间,把农牧交界地带变成牛羊遍野的草地。
  而农耕民族,也必然要守卫这些地域,在人口增长时,也想要将农牧的交界线向牧区推进。
  这个循环反复的互相推动过程,就是农耕与游民的三千年恩怨史。
  赵无恤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认为草原带来的地缘压力是无法根除的。强盛的汉、唐、明都对塞外发起了主动进攻,动用了十万以上的作战单位,极大打击了游牧政权。但在胜利后每次都必须主动班师,无法长期驻扎管理,原因很简单,这一地域的气候条件根本无法负担农耕者的作战方式和后勤消耗。
  比如这一次,赵无恤只派了两万人出塞,但负担他们辎重、后勤的劳役,却高达二十万之多!眼看为了这么一场远在天边的战争,府库一日日空虚下去,计然都快跳脚了。
  所以想要靠一次战争胜利,或者消灭一个大部落,就起到一劳永逸的效用,赵无恤没有赵佳那么天真。
  但在他心里,的确有一个计划,一个很大程度上能确保中原解决游民滋扰的计划。
  面对赵佳殷切的目光,赵无恤捋着胡须道:“虽然农耕与游牧天生矛盾,几乎无法调和,但并不代表二者之间,没有机会合二为一……”
  PS:王明珂的《游牧者的抉择》是很不错的书,从人类学角度剖析了游牧社会的起源,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第1146章 华夏边缘
  “佳,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何为游牧,那你可知道,何为华夏?”
  这个问题难不倒赵佳,知道自己是谁,属于何等族别,是赵氏子弟在未央宫里的必修课。赵佳当年男扮女装,跟着赵恒、赵周等人可没少在泮宫中听讲,那些由赵无恤亲自敲定的公子教材,带着浓重的民族主义情节,赵佳的人生观受其影响,这才有了拒绝中山国求婚的剧烈举动。
  此时此刻,兄长似乎成了考校她的夫子,赵佳便扬起下巴,骄傲地说道:“夏,中国之人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那华夏有边缘么?”
  对于兄长抛出的新问题,赵佳皱起了眉,这个问题,邺城泮宫里的夫子可没教过,她只能根据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有些迟疑地说道:“自然是有的。”
  “那边缘应该在哪?”赵无恤不放过她,问题接踵而至。
  “九州之疆界,便是华夏之边缘,北到雁门、西至陇山、南至吴楚、东临大海。”赵佳这下笃定地说道。
  赵侯笑了笑:“对,也不完全对。”
  华夏有边缘么?赵无恤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来到这个时代后,答案已经确凿无疑:有。
  但这个边缘,依然处于一个变动的不稳定状态,或者说直到他所处的春秋季世,一个跨越了国别的诸夏共同体才刚刚形成。
  以下的谈话,说出来有些打击赵佳的三观,但句句都是赵无恤的肺腑之言,不知不觉间,他对这个能征善战的妹妹竟寄予了厚望,或许她才是能替自己镇住北方的那个人选。
  “在夏商和宗周时代,华夏与戎狄蛮夷之间是极度模糊不清的,所以世人才会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禹兴于西羌,西夷之人也。”
  “在自诩为中央之国的殷商眼里,周人也是落后的西戎,与周相亲的姜姓四望,更是野蛮的羌方。等周人夺了大邑商江山,却又自称‘我夏’,认为自己才是夏后氏的继承者,东方的殷商亲族反倒被打上了夷人的标签,沦为属民……”
  那是嬴姓赵氏的祖先混得很惨的一段时期,赵佳也常常听闻,所以对周室半分好感都没有,此刻温故知新,她点头不已,无论她多大年岁,只要跟在兄长身边,总是学到许多未曾想到的知识。
  赵无恤继续讲述华夏是如何形成的,殷周两代成熟的农耕文明和承上启下的礼乐冠带制度,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像是两个发光法发热的点。殷周的移民走到哪,就将这种文化带到哪,这是华夏形成的基础。
  但直到西周末年,在周朝身居高位的申侯依旧被叫做“申戎”,楚国更是以蛮夷而自居,周室洛阳向南走上一天的路就是陆浑戎,晋国也被戎狄之邦团团包围。整个中原,诸夏与戎狄蛮夷等各色人交叉分布,戎狄与诸夏鸡犬相闻,彼此通婚,血缘驳杂混淆,那个时候,华夏只是一个由交通线连在一起的骨架,而且摇摇欲坠。
  真正让中原各国凝聚成“华夏”的,还是春秋初期,那次“南蛮与北狄交侵”的大危机。中原的冠带诸侯为了对抗来自周围戎狄部族的威胁,开始联合在一起,他们拥戴齐国、晋国作为霸主,替代天子行征伐之权,在不断的盟会抱团里,他们的身份被进一步强化,产生了“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意识。
  随着齐、秦、楚、晋等大国对戎狄邦国的吞并同化,华夏世界正式由点到线到面,覆盖了九州各地。
  到赵无恤所处的时代,戎狄蛮夷在地理空间上已经被彻底边缘化,随着中山国的覆灭,鲜虞白狄的定居,整个中原已经被华夏城郭占据。华夏的北方边缘,也就推进到代北草原一带了,后世把这个边缘地带称之为“农牧分界线”。
  “农牧分界线?”赵佳皱起了眉,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里面透着奇怪的意味,总感觉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这就像她兄长赵无恤的写照,领先于时代,却不得不放慢脚步,来等待这个时代。
  赵无恤费心地解释道:“所谓的农牧分界线,其实并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地带,一个狭长的区域,从陇西开始,一直到上郡、河套,再到阴山、代郡、燕山、辽东。这处东西长达万里的地带,既可以农耕,也可以畜牧。对于在条地域上生存的部族而言,是农耕还是游牧,只在一念之间。”
  想到兄长说过的“农耕还是游牧决定了能否被华夏兼并”,赵佳恍然大悟,接口道:“兄长的意思是,这条线上的西羌、白狄、林胡、楼烦等部,效仿农耕则可为华夏所并,效仿游牧则将成为难以羁縻的胡虏?”
  “不错,这就是你之前设想的,将各部郡县而置之,对于已经完全游牧化的东胡而言,其来如风,此举很难实行。但对于在代北一带半耕半牧的楼烦、林胡、空同诸部来说,却大有可为!”
  其实赵无恤想要做的,也正是后世千百年来中原和北疆的农耕、游牧政权一直在做的事情,那就是争夺这条狭长的农牧混合地带。
  若是中原统一,草原分裂,这条线就会向北推动。比如秦国横扫六合后,乘着草原上月氏、东胡、匈奴三足鼎立之际,发兵北进,控制了朔方河套地区,修筑长城圈地,又建造城邑,移民屯垦,把这里变成了一片沃土。
  然而等到草原统一,中原四分五裂的时候,这条线就会被极大地向南推进。比如汉初时匈奴乘着中原凋敝,一举夺回河套,把边缘推回了阴山以南,百年的时间里,竟让中间地带的楼烦、林胡、白羊彻底游牧,匈奴化……
  身为华夏的伯主,赵无恤的使命当然是要把华夏的边缘极大地向北推进,更何况他现在面临的北疆局面,和秦朝类似,甚至比秦还要好上一千倍!
  赵国已经独霸中原,除了秦楚越外,再无敌手。而草原上,唯一一个有大部落潜质的东胡还被赵军消灭了,赵国骑兵铁蹄之下,尽是不满万人的小部落!
  这正是把华夏边缘向北推进到极致的最佳时机!
  赵无恤对赵佳坦言道:“我打算在代郡之外,再增加几个郡,羁縻楼烦、林胡、白羊、空同、阴山诸部,一方面能防御胡虏,另一方面也能开辟疆土。”
  后世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十年后便能开疆辟土至河套。
  而到了秦汉时期,在河套一带的冲积平原上设置郡县,移民屯垦,开发了大面积的农田,建立起许多城防聚落。汉武帝驱逐匈奴后,也在农牧分界线上置云中、朔方、五原、定襄、上郡、西河六郡,到了西汉后期,六郡人口骤增至百万之多!竟成塞上小中原。
  赵无恤不相信,以赵国现在的国力,成就竟会比不上赵主父!他更不甘心,中原对塞北的经营要到四百年后才见成效。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情,但赵无恤可以尽早去着手。赵国需要修建城邑,移民屯垦,诱导各部农耕,让他们放弃去漠南做游牧者,成为赵国的编户齐民,置于赵国骑兵的保护之下。同时开放边境集市,输入中原的礼乐饮食,让这中间地带上各部落的生活日益接近于华夏。
  他还打算让人散播编造一些“夏后氏子孙北逃,于是才有了楼烦”。或者“黄帝子孙北迁,成了空同氏和林胡祖先的传言”。百年之后,以讹传讹下,让这些部落恐怕都要自认为祖先是华夏,而不是异族戎狄了……
  先把华夏边缘向北推进到环境允许的极致,赵无恤才能实行下一步的计划,谈如何彻底解决来自草原的威胁。
  想着塞北的新前景,赵佳也心驰神往,说道:“兄长但有差遣,妹定当尽力!”
  赵无恤的确有需要她帮上忙的地方。
  “戎狄诸部敬畏强者,除了政治上的羁縻和经济上的笼络外,吾等还需以武力相威慑,让诸部视赵如天,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届时,汝需替我出场,威吓楼烦!”
  “唯!”赵佳听得激动万分,只想摩拳擦掌去做兄长的马前卒了。
  一切都在赵无恤的计划之内,七月一日,就是征东胡大军饮至、献俘、赏功策爵的庆典。
  同时,这也是一场囊括了整个中间地带各部落的大会,近如代郡的楼烦、代、无终、屠何各部,远至河套地区的空同氏,河南地的白羊、林胡部落,因为畏惧赵国大胜之威,受到猗顿发锦书“邀请”的各部首领或是亲自跑到龙城拜见赵无恤,或是派子侄代劳,没有谁敢不来。
  七月一日,赵无恤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在龙城向他们展示中原何等的强大,并号召诸部归附。
  否则,悬在龙城北阙的柳河头颅就是他们的下场,被犁庭扫穴,亡族灭种的东胡就是他们的下场!


第1147章 草原上的明珠
  空同氏是河套地区的一个古老部落,根据部落里老人的传说,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的河宗氏,正因为继承了河宗氏的血脉和城邑,空同氏才在河套地区拥有很高的威望。
  公元前五世纪的河套地区温暖潮湿,水利条件极佳,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游牧经济,而是农牧混杂。定居在此的空同氏除了成群的牛羊外,还有一些城郭庐寨,并开辟了一些粗田让奴隶耕种。
  但整个部族依然是鄙夷耕耘的,他们认为这是下贱奴隶的活计,勇士应该跨在骏马上,四处奔腾。对草原上的部族来说,不骑马的人根本就不配当人,地位最为低贱,毫无荣誉与自尊可言。
  直到那些同样骑着马的农耕者来到河套,这才改变了空同氏的看法。
  赵人最初时是以商队的形式前来拜访空同氏的,用中原产的美酒、药材、瓷器、丝绸与空同人做贸易。空同氏的勇士虽然鄙夷耕作,但却对这些精巧华丽的物品很是喜欢,欣然接纳了商队。自此之后,每年赵国商队都会在六七月时来到河宗城,每逢互市,空同人都如同过节一般欢庆,百里之外的小部落都会朝河宗城汇集,希望用自己的牛羊马匹、酪浆皮毛来换取那些珍贵的中原造物。
  也有人对一年一度的贸易不耐烦,远赴数百里外的龙城、马邑,回来以后无不对赵国的强盛富庶赞不绝口。他们说那里随便一个小县邑,就比河宗城更大,人口更多,牛羊满山,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一直在道路上巡视。
  耳渲目染下,空同人中,对代郡富庶起贪婪觊觎之心不是没有,但两边相隔甚远,除了贸易外,偶尔才能听闻代郡的消息,比如楼烦的叛乱、东胡的滋扰,除此之外,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贸易开始的第十年,赵人又来了,但这次来的不仅是商队,还有骑着高大雄壮的马,身穿明亮的甲胄,目高一切的武士。他们成百上千,一手持锐利戈矛,另一手拎着血淋淋的头颅,传示沿途各部落:“此乃反抗赵国的东胡人和楼烦人,他们的部落已经被赵君毁灭,人民屠戮殆尽!”
  面对如此强大的军队,往日里自夸骁勇的空同人退缩了,他们躲在河宗城里,探出头来询问空同人的“老朋友”猗顿道:“空同一向与赵和睦,赵君为何要兵临河宗?”
  猗顿站在城下,这一次与以往的通商不同,他的背后站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像赵侯承诺的一样,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一个万乘大国为他撑腰!
  他没了以往的客气和谦虚,而是昂起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只有几句话,请空同氏仔细听着。一切胆敢与赵君为敌的人,代国、东胡、楼烦,都已毁灭或臣服。赵国的地域是如此庞大,向东向南向北向西走一百天,依然走不到尽头。赵国的军队又无比雄壮,所到之处,地动山摇。今日,还望空同氏做一个抉择,是当赵国之友,还是与赵国为敌。若是敌人,便朝我射箭,若是朋友,还望空同君随我前往龙城赴宴,享用赵侯的美酒。”
  空同人面面相觑,他们的部落分布在方圆百里之内,短时间内无法集结,而眼前这支人数上千的赵军精锐,据猗顿说,仅仅是赵国军队的百分之一。
  最终,空同氏的族长做出了选择,他让族人继续严守河宗城,他自己则战战兢兢地出城,表示愿意随猗顿前往龙城赴宴。
  他已经意识到,草原的天变了,赵国强权的手已经伸到了河套,空同氏再也没法像以往那样独霸这片沃土了。
  草原上的部落都是畏惧强者的,空同氏的首领左思右想后,决定带上自己的女儿同行。
  ……
  空同人很感激河伯赐予他们这么一片肥美的土地,他们将河套视为草原上的蓝宝石,然而在空同氏族长的膝下,还有一颗能与河套媲美的珍宝:那便是族长的女儿,空同明珠。
  不同于大半年不洗澡,整日里脏兮兮,浑身一股老山羊味道的部落妇女,这位十六岁的少女十分喜好干净,白齿明眸。而且对中原的造物极度痴狂,她宁可穿绫罗绸缎也不要羊皮袄子,对面粉甜食的喜爱胜过牛肉酪浆。
  当听闻父亲要带着她前往龙城,进入中原人的国度赴宴时,空同明珠快乐疯了。父亲苦着脸让她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于是空同明珠在自己乌黑的长发上涂了香喷喷的发油,手腕和脚腕上佩精巧的金饰,穿上从赵国那里贸易来的丝绸,衣料柔软如水,上面还有各式各样的玉石作为装饰。
  因为这一身琳琅满目的盛装,她甚至都没法骑马,只能坐在高车上缓缓向东驶去。
  一路上,空同人发现,受到赵侯“邀请”的并不止他们,与空同氏一河相隔,被称为“林中百姓”的白羊、林胡部落,离代郡不远的楼烦人,甚至连阴山、大青山北麓那些已经以游牧为生的部落,都不请自来。
  越是往东的部族,越是受到了此次赵国消灭东胡的震撼,赵不可与之为敌,既然如此,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他们就只能向那些耕田为生的赵人表示臣服了。
  一路下来,空同明珠的眼睛就没有停过,每逢遇到其他部落,她就会在父亲与其首领攀谈时,观察那些年轻人的样貌举止,但每次对方也朝她眉目传情时,明珠便失望地别过头来,不屑一顾了。
  草原上风俗开放,每逢各部的集会,也是年轻人寻找伴侣的最佳时期,空同明珠已经年满十六,来过月事,完全可以出嫁了。
  作为整个氏族里最美丽的姑娘,追求她的人能围着河宗城绕一圈,但她的眼光很高,部落内的年轻人没一人能入眼中。
  然而,哪个少女不怀春?空同明珠梦中的夫婿形象是这样的:
  他身躯高大,相貌英俊,低垂长髯,用金属银圈环环相扣,黑色长发乌黑油亮,绑成无数发辫,银铃悬系其间。骑乘着白色骏马,来到河宗城迎接她出嫁。
  他不应该和普通的部落男人一般粗鄙,只会像公马干母马一样交配求欢,而应该会吹着胡笳与她的舞蹈伴奏,在满月时分用马载着她去到野外,躺在柔软的草滩上细语缠绵。
  然而她并不知道,历史上,她会嫁给一位叫“赵襄子”的中原君主,一辈子住在城郭宫室里,并为他生养五个儿子……
  七月一日这一天,空同部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龙城郊外的草原,这是一个好日子,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草海波荡,随着阵阵徐风轻叹,朝空同明珠的脸送来丝丝暖意,她也对接下来会目睹的一切充满期待。
  然而她并不知晓,这一次她父亲的打算,就是将女儿作为礼物,献给赵侯无恤,博取他的欢心和友谊……
  PS:《史记·赵世家》:其后娶空同氏,生五子。
  《逸周书·王会》:“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豹胡、代翟、匈奴、楼烦、月氏、孅犁、其龙、东胡。”
  按照史料里的方位推断,空同氏最初或在北方与赵国较近的河套、阴山一带,到了赵武灵王时期才迁徙到了甘肃一带。


第1148章 身骑白马
  龙城位于桑干河的一条支流上,因为这支流的走势如同一条蛟龙,故城曰龙城。
  自从赵无恤灭代之年开始,龙城已经屹立在此整整十三年了。此处算不上富庶,但其军事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它见证了赵国对代北地区控制的由浅到深,由点到面,现如今代郡各县均已编户齐民,风俗人情竟与太原、霍人相差无几。
  除却那数量庞大的牛马牲畜和壮观的骑兵队伍,这在中原是绝对见不到的……
  空同氏众人抵达时,远远便看见了龙城的外郭,其城垣不算高,以黄土夯造,远远看去,就像是碧绿草上凭空出现的一枚金印,盖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的桑干河支流上。
  龙城的郊外已经被蘑菇状的帐篷覆盖四野,成千上万的营火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巨大的岗哨塔楼排列在直道两旁的葱绿草地上,马匹成千上万,绵延数里,它们这些天拉的粪便都堆成了一座有城墙高的黑色小山。
  空同明珠和她的族人们都对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这在人烟稀少的河套是绝不可能看到的。她父亲则在寻找熟悉的旗帜,每个草原部落都有属于自己的图腾,代人是黑犬,屠何是青熊,东胡是黄罴,白羊部是白羊,以上种种杂号旗帜响应了赵人的号召,都汇集于此,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赵国的大旗。
  走到营地外围时,空同明珠看到了中部的赵侯大帐,用洁白的羊毛和金线编织而成,占地极广,与空同氏的小毡帐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巨人。在那帐篷外,插着一根空同明珠腰身粗的旗杆,上面飘着她毕生所见最为壮观的旗帜:金黄面底,绣着玄色的黑鸟,赤色的太阳。
  正是因为这草原上绝无仅有的金帐,私底下各部落都把赵侯叫做“金帐王”。
  “真想去金帐里面看看。”
  空同明珠心驰神往,但他们的部落只被安置在营地的外围,距离金帐太远。安顿下来没多久,空同氏的族长就被引导前往中央的大帐,他会在那里与其他部落的族长一同,受到赵国官吏的接待。
  空同明珠也想同去,却被父亲训斥一番,让她安生地在营内待命。不过等父亲才走没多久,外面却又热闹了起来,一问才知晓,原来是赵人在外面相聚游戏。
  因为隔着不远,声音十分清晰,空同明珠听到了嘈杂的人语,金铁交击和马嘶,还有乍然响起的奔腾欢呼。
  她本就是喜欢热闹的年纪,一时间心痒难耐,用甜言蜜语说服留在营地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带自己去瞧瞧。
  钻出帐篷一看,这所谓的游戏,其实就是驻扎于此的赵军在无聊之余,在这里举办的种种娱乐。有赛马、摔跤、射箭。赵人在自顾自地玩耍,周围就围上了一堆言语不通的部落贵族子弟,在这热闹气氛的带动下,不时有人加入进去,玩到兴起,也有草原上的姑娘自发地为赵卒们歌舞。
  虽语言不通,却也其乐融融,但若不是赵军在这里占据了绝对的武力优势,只怕就不是这场景了。
  看了一圈后,空同明珠发现了最让自己心动的游戏,那就是争强斗胜的马球……
  这马球又叫做击鞠,是从中原流传到代北的运动,最受赵国年轻贵族喜爱,甚至影响到了塞外各部落。但他们玩起来根本没什么章法,跟骑马斗殴差不多。
  哪像眼前,赵人间的对抗极其剧烈,参加比赛的羽林健儿个个力壮身勇,驾驭骏马东西奔驰,用月杖击球的动作也十分花哨,看得旁人热血沸腾。
  虽然人人骁勇,但里面有一位,却依然鹤立鸡群。
  空同明珠的眼睛,很快就被此人吸引住了。
  ……
  用栏杆随便围起来的马球场上,有一位锦帽貂裘,戴着银色面具,身骑白马的骑士。这骑士的动作优雅而熟练,与己方队员的配合极其默契,人不约,心自明;骑乘的白雪骏马不但高大俊美、装饰华丽,而且也颇具灵性,马不鞭,蹄自疾。
  球像受惊一样,一会被他控于杖下,一会又猛地朝球门处飞去,百发百中,如电如雷!
  作为草原的女儿,空同明珠自然能看出来,这马球,绝对比骑射只难不易。射箭的姿态好歹是固定的,两脚叉立于马镫,身体挺直微侧,左臂持弓,右臂引箭,瞄准的目标也是兽。而击球的动作则不固定而且是动态的,比如那白马银面的骑士,一会俯身,一会仰击,有时还要扭身侧击,他还能在百步之外击中“短门”入网,且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随着白马骑手再度击出漂亮的一球,将场上比分彻底拉开,比赛也宣告结束,他将月杖举国头顶,享受这胜利的一刻,旁观者则用不同的塞外方言喝彩,连空同明珠也忍不住为他欢呼。
  “佳主!佳主!”羽林侍卫们则如何喊道,不过空同明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等那骑士在千呼万唤中揭开了面具,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时,空同明珠更是看呆了。
  他白面无须,眉宇微扬,眼神却带着一丝柔媚,刚猛的举止后,是难以掩盖的中性美。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个小白脸,从古至今,女人是最吃这一套的。
  草原人素来是奔放自由的,怀春已久的空同明珠心动了,对女伴使了个眼色,让她将手里的马奶酒递给自己,她自己则骑着那匹赤色的小母马,径自挤开人群,朝那赵国君子踱去。
  这就是一见钟情的魔力,被眼前这位俊俏青年迷得如痴如醉的空同明珠事后回忆起来,惊觉自己完全没有听见兄弟们的呼喊,她眼里只有那个赵人君子。
  不过她的马在走到一半时便被警惕的赵国羽林侍卫们拦下了,还是那位赵人君子挥了挥手,让赵卒们放行。
  空同明珠总算到了他跟前,凑近仔细一瞧,其容貌更是合她心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惊觉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吓到这个中原人,连忙举起酒囊,挡住自己漂亮的眼睛,用生硬的赵国语言说道:“我,想,向,壮士,献酒。”
  “壮士?”
  话音刚末,周围本来满脸警惕的赵国羽林侍卫们噗呲一笑,有的甚至捂着肚子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则是捂着嘴别过脸去,不忍直视这一幕。
  空同明珠懂得词汇不多,她左右看看,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那青年神情也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上却不客气,接过酒囊,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唇,打量了一下空同明珠的装扮,这才用刻意压低的嗓音说道:“空同人?”
  “正是!”
  听他会说河套一带的胡语,空同明珠更是喜出望外,所以在青年询问自己名字时,不假思索地说道:“明珠,空同明珠!”
  “我家兄长经常写一些藏于府库,不让外人看见的诗,其中一首就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那赵人君子用胡语将这句诗念了出来,并解释了意思,夸奖空同明珠道:“名很美,人也美。”
  空同明珠感觉自己都要飘起来了,也大着胆子反问他名字。
  “我叫……”
  他迟疑了一瞬间,随即促狭一笑:“我叫赵嘉。”
  因为二人用胡语交流,旁边的赵国羽林卫们听不懂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由有些着急地嚷嚷,而空同明珠的兄弟们,也被这些人拦在外面,眼看还不知道自己肩负使命的妹妹竟与一个赵人眉目传情,急得大骂起来。
  如此乱相让“赵嘉”很是不喜,他颦了下眉,随即似是有了什么主意,又舒展开来,竟伸出手,对空同明珠道:“此处太过嘈杂,贵女可愿随我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好!”
  鬼使神差般,空同明珠竟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后就纵着坐骑,紧随那青年的白马,挤开人群扬长而去。只剩下她几个兄弟在原地望着马屁股发呆,马球场旁众多羽林侍卫则呼哨连天,哄堂大笑……


第1149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虽然先秦民风开放,但不论在草原还是在中原,这都是一次有些出格的冒险,空同明珠竟然跟着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一同骑马离开,将龙城和庞大的营地抛在身后。
  空同明珠在后,赵人君子在前,从后面望去,他依旧是那么的矫健英武,沿途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径自催马前驱,只是偶尔回头瞧瞧空同明珠,那一脸俊俏得不可思议的容颜,却不乏阳刚之美,唇红齿白,露出一个“你赢不了我”的笑,然后继续朝着草原深处狂奔。
  草原女子可不似中夏淑女那么温柔体贴,她们极其争强好胜,空同明珠也不甘示弱,用鞭子抽打着自己的小红马追赶,驰骋的快意和这淫奔的危险使她心花怒放,长长的乌黑发辫上的银铃随风飘荡,一路轻声作响。
  但哪怕她竭尽全力,依旧被前方的骑士抛得远远的,她将这归功于赵人君子出神入化的骑术,以及他的坐骑太好。
  奔跑在空同明珠前方的,是一匹健壮的白马,它精神抖擞、闪亮动人,毛发白如冬季的雪,马鬃有若银色的烟,一路疾驰,却步伐平稳,轻盈如丝。
  作为草原的女儿,空同明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并非寻常良驹,而是一匹“千里马”,在中原,价值千金,在河套,也足够换取上千头牛羊。
  能拥有如此神驹的赵人君子,自然也非普通人,他那一身锦帽貂裘色泽上乘,不比空同明珠这一身丝绸狐皮差。而且在马球场上,他俨然是那群赵国羽林侍卫的首领,或许是他们的上官?一位年轻的将吏?
  更让空同明珠在意的是,他说自己叫“赵嘉”,这是与赵国那位“金帐王”相同的姓氏,按照空同人的习俗,与君长同氏族的子弟,非富即贵。
  “一位赵国的显贵公子……”
  就在空同明珠为自己猜中他的身份而窃喜时,前面的白马却停下来了。
  “到了。”赵人君子拉住缰绳,停在她身旁,两人一同站在山脊之巅。
  顺着他的手指,从这里向北望去,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邑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空旷草原,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
  赵人君子自顾自地感慨道:“从中原来到代北,才知道草原的美,若是二三月时过来,此处一片嫩绿,四五月花开时,满山遍野都是暗红的花,活像一片血海。”
  而现在,正值入秋时节,由墨绿变为青铜色的草原深处,坐落着一处碧蓝的海子。
  本来是河套常见的景色,但因为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与一名俊俏的青年男子独处,空同明珠竟倍感其美丽动人。
  二人在这海子边停下马蹄,那赵人君子也不拴马,直接在马屁股上拍了拍,白马便自行去找牧草吃。然而他转头望向空同明珠,跨步向前,不由分说,伸手环住她的腰,有如抱小孩般,将她从狭小的胡人马鞍上抱了下来……
  这有些轻薄的举止,空同明珠竟没有拒绝,草原女子野惯了,不知矜持为何物,肌肤相亲算什么?明珠的女伴里,十多岁就有十多个情郎的大有人在,只是她被父亲母亲看管得严,根本没机会罢了,此番要是能将这位青年带回去,恐怕要羡煞部族里的所有姑娘。
  不过她的胡思乱想没有成真,年并未继续做出冒犯之举,而是十分优雅地将貂裘在草地上铺开,请少女就坐,然后说道:“贵女,可否愿听我吹一首曲子?”
  空同明珠欣然答应,赵人君子便拿出了腰间的胡笳。
  胡笳是北方部族特有的乐器,类似中原的笛、萧,又略有不同。
  那位“赵嘉”站在空同明珠跟前,吹奏起了一首中原的曲子……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整首曲子由胡笳吹出来,发音柔和、浑厚,音色圆润、深沉,其中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自惭形秽,听得一白一赤两匹马停止啃食牧草,听得草地里的兔鼠呆立。
  一曲吹奏完毕,虽然不太懂内涵,但空同明珠还是忍不住拊掌赞叹。
  当她询问这曲子的来历时,那青年用刻意压低的嗓音说道:“此曲本是诗千篇中的一首,名为《叔于田》,说的是一个叫郑国的城邦里,一位女子对她所爱之人的歌颂和钦慕……”
  当“叔”这位贵族男子出来打猎时,女子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他不但能骑能饮,而且勇武英俊,有美好的品德。总之,在她的心目中,“叔”是最杰出的男子,举世无双,无人能及,自此以后,在整个里巷之中就再也没有她看得上的人。
  “我兄长喜欢为诗做注,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偷看过,在他的注里,有两句特别切合此诗的意思……”
  仰起头,青年尖俏的下巴显得有些寂寥和无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词空同明珠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美,脸都发烧了,她以为,青年透露这首曲子的本意,是在暗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对他的爱慕。
  这青年不单出身高贵,相貌英俊,身体敏捷如豹,还能吹一手好胡笳,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完美郎君!如何能不叫她心动?
  此时此刻,空同明珠已经完全不关心什么是沧海,什么是巫山,更不关心他口中屡屡提到的“兄长”了,她眼里只有这位男子。
  或许是想要安慰一下他,她大着胆子拉住了青年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青年也做出了回应,似笑非笑,轻触她的头发,一边用手抚弄她黝黑的发丝,动作里有种温暖的感觉,一种她在空同氏的父兄处绝对没办法找到的温柔。
  鬼迷心窍间,空同明珠竟将对这个青年的爱慕脱口而出。
  他表情略显惊讶,或许是为了试验少女的话真不真实,也伸出手指抚她下巴,托起她的头,让她直视他的双眼。
  明珠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眸很漂亮,像真正对面明珠一般,所以也不害羞,而是勇敢地回望他的双眸。
  两人此时已经贴的很近,与她相比,青年明显高出一大截,也更加强壮,当他像抱她下马时一样,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拉向自己时,空同明珠根本无从反抗。
  她也不想反抗。
  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空同明珠的发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她的呼吸变得灼热,眼里雾蒙蒙水润润,嘴唇微微张着,露出鲜嫩水润的舌尖,清纯夹杂着妩媚。
  这惹人怜爱的样子让青年也情难自禁地低头含住她的唇瓣,轻轻触碰摩擦,继而温柔地绕住她的舌尖,她则轻颤地承受他的爱意。
  但草原姑娘毕竟是草原姑娘,整个过程里连眼睛都不闭,反而开始主动地回应着,观察他的表情和反应,同时由手也微微抬起,用力地抓着他……
  然而这一摸不要紧,触手竟是软绵绵的东西,吓了空同明珠一大跳!
  这触感,空同明珠再熟悉不过了。气氛有些尴尬,二人的唇舌顿时分开了,明珠斜眼仔细一瞧,青年脱了貂裘以后,胸脯处的确不对劲,本该平坦坚实,却为何微微鼓起?
  她虽然未经人事,但该知道的东西依然是知道的,草原上的姑娘就算没见过人跟人配,牲畜的配种见得还少?一个激灵,手朝下移动,就要往青年下体摸去。
  然而青年却已经敏捷地抽身而退,一直退到三步之外,依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当不再被一见钟情蒙住眼睛后,空同明珠看得分明,青年那一眸一笑,的确很像女人,而非男子。
  “你……”空同明珠满腹狐疑,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是男是女?”
  “我从未说过我是男子。”青年,或者说少女恬不知耻地笑着,一边还摸着自己的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的亲热。
  “你……大胆!你究竟是何人?”获悉真相后,浓浓的爱意化为被欺骗玩弄的愤怒,空同明珠羞怒交加,指着那自称“赵嘉”的女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嘉”也不装了,她直接欠下腰,对着空同明珠行了一个中原女子特有的万福礼,自我介绍道:“方才冒犯多有得罪,吾乃赵国护楼烦校尉,赵侯之妹,公女赵佳……”
  ……
  与此同时,在赵人营帐里受到接待的空同氏族长,也从慌慌张张闯进来报信的儿子处,得知女儿骑着马跟一个陌生赵人跑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又惊又怒,这个女儿长得美丽,所以族长才对她另眼相待,如今更是将她视为换取赵国君主友谊的礼物,她怎么敢这样乱来!
  族长很想亲自骑着马去抓住明珠,用鞭子狠狠抽打她,将她拴在马尾的绳子上,用双脚走回来,这对空同人来说,是极具羞辱的惩罚……
  但现在不是时候,空同族长只能对儿子嘱咐道:“速速将她找回来!”随后便继续竖着耳朵,听赵国官吏猗顿的致辞。
  致辞多半是些空话,无非是欢迎各部落远道而来,这些日子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享用中原的美食,商洽贸易互市。
  但重点不在这里,案几上那些佳肴,吃在众人嘴里也味同嚼蜡,只要赵侯一天不见他们,一天不披露赵国的意图,他们就没法安心。
  当猗顿话音停顿后很久,白羊部的族长才怯怯地问道:“敢问平准官,金帐王召集吾等至龙城大会,究竟想要什么?”
  “金帐王?”猗顿反应过来了,这是草原各部对赵侯的俗称,君上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号吧。
  他裂开嘴笑道:“不错,君侯他不仅是中原的伯主,更是草原的王。有保护草原秩序的职责,此番将汝等召集于此,是为了保护诸部,让汝等的部众城邑免遭东胡等贼虏的危害。”
  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想要的只能靠刀剑或者猎弓去争取,这一点草原各部十分清楚,空同氏族长顿时追问道:“赵国愿意保护吾等,那代价是什么?”
  猗顿背着手,傲然说道:“在中国有这样一句老话,叫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金帐王的要求很简单,他希望各部,无论是草原上的百姓,林中的百姓,还是河流旁的百姓,都能够臣属于赵国。同时,献上两样贡品,作为诸部臣服于赵的象征……”
  “哪两样东西?”空同族长追问道。
  每年进贡牛羊?缴纳皮草?
  但赵国的胃口,比空同氏想象中更大。
  猗顿露出了多年前在代北跑生意时的奸商笑容,有世上最大的强权撑腰就是不一样,他再也不必卑躬屈膝,为了一点便宜卖力地笑了,完全可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他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众人的杯盏,淡淡地说道:“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帐王想要的,无非是各部的土地和水罢了……”


第1150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土地和水,金帐王千里迢迢将吾等召来,就是为了获得诸部的土地和水?”
  从待客的营帐里出来,在前往直到等待赵侯驾临的路上,空同氏的族长回想着猗顿所说的话,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土地和水,这两样东西,不论对农耕者还是游牧民族,都同样重要。
  后世有一件事便是典型的例子,秦汉之交时,匈奴与东胡并列草原双雄,东胡王听说冒顿杀父自立,内部不稳,就派使者向冒顿索要头曼单于的千里马。冒顿询问群臣,群臣皆说:“千里马乃匈奴之宝,不能给。”冒顿却表示自己并不吝惜区区一匹马,转手给了东胡。东胡王得寸进尺冒顿说,又想要冒顿的阏氏。冒顿又询问左右之臣,左右之臣皆发怒说:“东胡这是在羞辱匈奴,请发兵攻之!”冒顿却再度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又把自己最美丽的阏氏送给东胡王亵玩。
  东胡王以为冒顿胆小,日愈骄横,第三次派使者向冒顿索要匈奴与东胡之间的空地,冒顿征求群臣意见,群臣中有人说:“匈奴东西千里,土地和水有的是,给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谁料这一次,冒顿却大怒,说:“土地和水,是国家的根本,怎可给予他人!”
  于是冒顿杀轻言弃地者,兴兵与东胡为敌,五战而灭东胡,自此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虽然是两百多年后的事情,但对于空同、林胡、白羊等河朔部落而言,土地和水也是部落的生存之源。没了土地,他们的牛羊就没地方吃草,没了水源,他们的人民就会干涸饥渴。
  要将祖辈相传的土地和水献予外族,空同族长心有不甘。
  但他们都是人口不过万余的小部落,哪有后世匈奴十万引弓之士的实力?随着刚刚兴起的东胡被揍趴下,赵国与塞外诸部的实力已经完全失衡。放眼望去,赵军军纪如翼之齐,人数如林之盛,精甲劲弩守要害之地,不可与之争啊……
  来到龙城,亲眼看到赵国的强大后,空同族长的腿就软了,愈发坚定了自己最初的计划,与其反抗惨遭灭族,还不如按照猗顿所言,象征性地纳土称臣,做赵的羁縻属国,同时用美女讨好赵侯,让他对空同宽厚一些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空同族长才想起自己那任性的女儿已经跟别的男人跑了。
  “找到了么!?”他一把揪过几个儿子。
  大儿子连忙道:“还未找到。”
  空同族长几乎要疯了,连连跺脚,唉声叹息。
  这时候已经临近下午,艳阳高照,猗顿对诸部耳提面命一番后,让他们带着部众汇集到龙城宽敞的直道两侧,参观定于午后举行的饮至、献俘、策爵等仪式,届时赵侯将亲自出城来,检阅三军。
  空同族的众人挤在人群里,口干舌燥地等了许久,赵侯还没来,倒是空同明珠回来了。
  见女儿重新出现在面前,脸上失魂落魄,空同族长也顾不得暴跳如雷了,他狠狠捏着女儿的手臂,低声质问她去了何处。
  若是她去外面跟人乱来,破了完璧之身,这女儿的价钱就大打折扣了,若是送给赵侯,赵侯会不会认为这是羞辱?
  空同明珠显然是才大哭了一场,眼里依然泛着泪花,面对父亲的质问她拼命摇头,同时眼睛也满是幽怨地看向那个陪着她一同归来的白马骑士,她正优雅地朝龙城门口走去,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一般。
  她为何偏偏是个女子呢?如此戏弄于她,那一巴掌完全不解恨。
  这时候,场面一下了喧哗嘈杂起来,空同氏族长的目光也投向了龙城,注意力放在白马骑士等待的人身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说:“金帐王来了。”
  空同明珠擦了擦泪,看向龙城大门正中,在那里,她看到了毕生见过最华丽的马,最漂亮的铠,还有最威风赫赫的君王……
  ……
  商周时期,战车是军队的主要装备,马甲用于保护驾车的辕马,而到了赵国骑兵横行天下的时代,马甲又用于战马身上。
  赵无恤所骑乘的马极为神骏,是塞北不可多得的千里马,身上披着火红色的皮质全套马铠,面上髹漆,并常画有精美的图案,显得极为耀眼。
  他穿着的甲则是华丽无比的铁札甲,每一个钩扣都镀上了金,阳光下熠熠生辉。篼胄上白色的羽毛高高竖起,大披风由难以计数的金缕丝线织成,重到连纵马奔腾都鲜少飘起,一旦上马则几乎将坐骑后腿完全遮住。
  当赵侯骑着马从龙城中缓缓走出时,赵佳和一众赵国将吏等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就是塞北唯一的太阳。
  赵无恤大场面见识多了,比起中原的会盟而言,这次龙城大会只是一场小宴,而且也不必穿着礼服,而是要一身戎装,纯粹展现武力即可,考虑到塞外的审美,也不必太讲究,装饰越土豪金越好。
  北方的隐患已消,他看上去心情很轻松,还指着赵佳脸上那一小块红色的掌痕,笑问是谁敢冒犯他的“骠骑校尉”。
  赵佳回想起方才顺水推舟,情挑那草原少女的玩闹举动,再度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嘴上却说道:“无事,只是在草原上遇到了一匹小野马,毛色漂亮,妹心中甚喜,想要逗弄她,却在降服她的时候,被这匹烈马甩了下来。”
  她平日里一身武士打扮,有时候赵无恤也不知道究竟是该当她是妹妹,还是要看做是弟弟,也笑道:“对付马,要一手草料,一手匕首,就跟对付这些塞外部族一样。”
  在羽林侍卫们的护翼下,赵无恤打马走到了前排,回过头对众人道:“草料之后再喂,现在,先让塞外各部看看赵国的匕首是何等的锋利,何等的残酷!”
  他命令赵佳前驱开道,赵佳应诺,身骑白马,瞥了人群中的空同明珠一眼,促狭一笑,随即严肃下来,纵马前去,手擎旗帜,大声说道:“三军上前,饮至,献俘!”
  ……
  号角是北方部族司空见惯的东西,一般用兽角做成,发声高亢凌厉,在战场上用于发号施令或振气壮威。
  然而龙城城头那一十二个大型铜号角,却是他们见所未见的,据猗顿意味深长地介绍,这是赵军将缴获的东胡青铜兵刃全部回炉铸造,做出来的造物。每一个都有腰身粗,摆在龙城北阙,与柳河那颗已经风干的头颅交相辉映,炫耀着赵国的赫赫武功。
  “啊呜呜呜呜!”
  当它们被赤裸上身,鼓着胸腔的赵国壮士吹响时,部族首领们为之胆寒,空同明珠也捂紧了耳朵,整个世界都在巨号的嘶鸣下瑟瑟发抖……
  随着号角的吹响,龙城外的赵军兵营也陆续开出了整齐的兵卒,他们就在龙城北阙,赵无恤和众多塞外部族注视下列阵:只见中军万人结为方阵,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而其统帅胥渠则持素旗屹立中央,手中还持着虞喜的牌位。左军亦如是,皆赤裳,赤旂、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是,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
  三军三色鲜明,甲兵犀利,或持劲弩长戈,或着短戟矛盾,看上去威严无比。
  随后,在赵佳等人的率领下,赵国的轻车突骑也迈着整齐的步伐,呼啸而至。最前排的铁骑全副武装,兜鍪上飘洒红缨,玄色的重甲笨重却十分骇人,外面披着赤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铁矛,骑的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类似赵无恤坐骑的具装皮甲。
  而后面的数千轻骑兵也不逊色,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有的还背着臂张弩,而在他们的马匹后面,竟然拉着一堆蓬头垢面的俘虏……
  这些人是在饶乐水和赤山一带被俘虏的东胡首领,经过一个月的囚禁后,今日被押到这里,行献俘仪式。
  众将上前献俘,赵无恤也不多看,一挥手让人拎到前面杀了,几百颗血淋淋的脑袋滚到一起,他们的血则被混入酒坛里,赵无恤亲手倒在盏中,第一盏敬战死的英烈,第二盏敬天地、鬼神,第三盏则与三军齐饮,犒劳有功将士!
  饮毕,三军步骑再度振旅,他们每走一步都发出杀气腾腾的呼喊,其声震动天地,看得塞外诸部面色煞白。
  之所以挑着这样一个日子又是阅兵,又是献俘杀俘,其目的,无非是杀鸡儆猴,向塞外各部展示自己的牙齿。
  效果是极其显著的,从未见过如此强大军队的塞外各部从首领到部民,无不胆寒,生怕那些自己步了那些东胡人的后尘。
  惶恐间,空同氏的族长两股战战,想起了猗顿说过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乘着三军呼喊停歇的寂静间隙,咬了咬牙,拉着女儿几步上前,五体投地,大声说道:“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其他看呆了的楼烦、白羊、林胡各部这才如梦初醒,学着空同氏,也朝着赵无恤的位置下拜,用阴山一带的胡语大声说道:“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单于!”
  聚集在此的塞外部族成千上万,齐齐发声,竟然不亚于方才的三军振旅。
  赵无恤有些不解,回过头,问身后精通塞外语言的赵佳道:“此乃何意?”
  受这场面影响,赵佳也激动万分,她在马上垂首,手放在胸口向兄长弯腰致敬,随后才抬起头,那已经许多年未曾弹泪的双目,已是热泪盈眶。
  “单于,意为广大土地的所有者,而撑犁孤涂!就是天子的意思!”
  在一片嘈杂的欢呼中,她高高举起自己的手,嘶声力竭地喊道:“兄长便是诸部臣服的金帐王,草原的撑犁孤涂大单于,塞外的天之骄子!”


第1151章 塞外天子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春秋之际,中原的城郭之民与草原上的牧民在宗教信仰上,有很多类似之处,比如他们都相信灵魂不灭与祖先崇拜,迷信鬼神、偶像崇拜并崇尚勇武,习惯盟誓,日常生活和军事生活中多行使巫术,巫履行宗教行为外还兼任医生职能。
  只是中原逐渐由蒙昧野蛮变得充满人文关怀和理性,但草原再过两千年还是那个鸟样。
  而两者之间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以“天”为核心的自然崇拜体系。
  草原上各部落对天充满尊崇,每年都有许多集会和节庆用于祭祀天神,各部落都相信,自己的祖先是被“天所立”,而若是哪个部落惹老天爷不高兴了,就会受到霜雪冰雹的惩罚,牛羊死绝。
  相应,的他们中间也有一个“天子降世,使引弓之民并为一家”的传说。
  现在,这个传说成了现实,然而草原的征服者,却是来自中原的金帐王。
  虽然是异族的征服者,但这并不妨碍草原诸部在赵军强大武力的威胁下,将赵无恤视为自己的“撑犁孤涂”,也就是天子。
  他们的五体投地和欢呼来的突然,却也恰到好处,这正是赵无恤在此检阅三军,杀俘立威希望达到的效果。他顺水推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自此以后,他不但是中原的伯主,还是草原诸部的“撑犁孤涂单于”,塞外的天子!
  这场献俘结束后,赵无恤在宽敞的金色大帐里接见了诸部首领,这些首领们进入辕门时,没有一个不是跪着前行的,谁也不敢仰视。
  倒是空同氏首领带来的那个草原少女初生马驹不怕虎,大着胆子,抬起头仔细瞧了瞧金帐的内外装饰。
  营帐入口两旁,赵无恤最信任的几名羽林侍卫矗立着,他们穿着染成红黑相间的铁札甲,头盔上有镀金的太阳标志。这些金属甲胄打磨得那么闪亮,以至于空同明珠能从护心镜上看清自己的俏丽的脸庞,那张脸是如此的动人,还穿着一身精心挑选的盛装。她已经从父亲的耳提面命里知道自己此行要担负的使命了,空同氏的兴衰,就压在她的胸脯上。
  所以,她哪有余暇来顾影自怜?必须以最光彩照人的形象入帐,博得金帐王的欢心。
  进入金帐后,环视四周,空同明珠简直无话可说了,这是她有生以来呆过的最大最华贵的帐篷,里面的空间比河宗城里最宽敞的厅堂还大,各种为赵侯炫耀富裕而准备的奢侈品比比皆是:十多张虎皮连接的地毯,毯子上林立摆放着长案几,案几上有镀金的酒壶,角杯铜樽,精致的银盘,盘上是中原的令水果,以及香喷喷的点心。
  除此之外,帐篷墙壁上海挂着一把长弓和一袋羽箭,兵器架上任何一把武器对于空同人而言都是神兵利器,而架子旁停歇的鹰隼,则是赵侯从东胡部落处得到的礼物。
  她跟着父亲和众部族首领下拜稽首,整个身体都贴在地毯上,抬起头时,她见到了金帐王的真容。
  这是一位很精神的中年人,之前阅兵仪式上那一身华丽的铠甲已经卸下,放在架子上,转而穿戴起中原的礼服,冠冕堂皇,威风赫赫,坐在中央的案几上,眼神如同他那只鹰隼一样犀利。
  并不是空同明珠理想中的夫君形象,但也不算差,据说他拥有一部分狄人血统,但空同明珠没有看出来,只看到了他身为中原君主的骄傲。
  空同氏首领就坐后,怯怯地说着祝福赵无恤身体安康,武功赫赫的话,请翻译的人一一转述,然后开始介绍起他的宝贝女儿来。
  “明珠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她愿为撑犁孤涂单于献舞……”
  赵无恤微微颔首,准了。
  在明快的胡琴和低沉的胡笳声伴奏下,空同明珠开始在帐内翩翩起舞。她头顶小碗,手持双盅,在音乐伴奏下,按盅子碰击的节奏,两臂不断地舒展屈收,身体或前进或后退,时而抖肩、时而翻腕,显得热情奔放。
  跳完之后,还乖巧地朝众人行了一个中原女子的万福礼,引起阵阵掌声。
  “善,赏金。”
  赵侯似乎很欣赏她,不但给予奖赏,还让乐官记住方才所奏的舞乐,回到邺城后作为“空同乐”加入到宫廷乐谱里。
  “何必如此麻烦,将拉胡琴和吹胡笳的下人,全部献给撑犁孤涂单于不就行了。”
  空间氏族长献媚地讨好,又一指保持施礼姿势的空同明珠:“若是撑犁孤涂单于看得上,也将小女一并带回去,欣赏舞蹈之余,还能温暖床榻……”
  “这……”这么明显的献女行径,赵无恤有些鄙夷和不齿,但脸上却看不出情绪。过了半晌,权衡了利弊后,才点头道:“那寡人便多谢空同氏的厚礼了。”
  空同氏占据着草原上最大的城邑河宗城,在河套地区有非同一般的地位,既然他们主动示好,那赵无恤也不能拂了面子。更何况,他依稀记得,史书上记载,赵襄子的元配夫人就是空同氏,难不成,就是眼前这小女子?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就必须得收下了。
  然而,本来顺顺趟趟的一件事,却横生了枝节。
  本来空同明珠一直是笑容嫣然的,直到她看到赵无恤背后的那人。
  赵无恤身侧坐着赵佳,帐内众人里,她是与赵侯距离最近的,此时也在欣赏空同明珠跳舞,目光有些惊奇,但却一点也不心虚,甚至还敢对着她笑!
  依然是燕眉宽额,白齿红唇,但如今在空同明珠看来,这张俏脸怎就那么可恶!容易被情绪所激的草原姑娘脸顿时黑了。
  “此女为何面有不快?”
  赵无恤注意到了这一点,放下了酒杯,面沉如水地说道:“莫非是空同族长强迫你入帐献舞?又或是,你对寡人不满,不愿意入赵!?”
  这句话让翻译的官员一转述,顿时吓得空同氏族长魂儿都快飞走了,连忙跑到中央五体投地,按着空同明珠,让她向赵无恤赔罪。
  空同明珠虽然低头,但也委屈之极,眼泪一直在双目里转悠。
  帐内气氛有些微妙,还是赵佳有些于心不忍,侧过身,凑到赵无恤耳边,对他说了如此这般。
  “原来如此。”
  赵无恤恍然大悟,赵佳还在为空同明珠求情:“此乃佳的过错,对这位空同氏贵女戏耍过头了,当时也不知道她是空同氏送予兄长的礼物,兄长要惩罚,便惩罚我罢。”
  无恤却摆摆手道:“无甚大事,当年楚庄王有绝缨之举,寡人是那样小心眼的人么?何况你还是女儿身……”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有些惊异地看了赵佳一眼,她从小到大就像一个男孩子,又倔又犟,几时这么通情达理过?难不成……
  心情有些复杂,但从小到大,但凡她喜欢什么,赵无恤都会满足,除了星星月亮,几乎都给了她,当然,还有那件绝不可能的事例外。
  如今她为赵国开疆拓土,立下了大功,却满脸风霜,甚至难辨雌雄,好好一个小姑娘却成了这般模样,赵无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知道她对金银财物一向是没什么兴趣的,便指着空同明珠,试探性地问道:
  “这胡女,就如同衣服,被其父兄送予我。而你,却是我的同胞亲妹,又为我征战代北,如同心腹手足一般。我会为一件衣服而惩罚自己的手足心腹么?若是你看得上她,愿意留在身边做一扫榻的使唤女婢,我大可将其转赠予你!”
  此言一出,听得懂的赵国将吏面面相觑,听不懂胡人首领们则大眼瞪小眼。
  “兄长……”赵佳感动之余,也有点百口莫辩,顿时涨红了脸,轻声道:“兄长将佳当成甚么人了?我真只是一时兴起,开一玩笑耳。”
  她压低了声音道:“而且兄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将她转赠给我,空同氏会觉得这是羞辱,反倒会怨恨赵国;兄长若收下明珠,带她回邺城,安置在长乐宫里,给予名分,空同氏则会视为荣耀!”
  赵佳看了一眼空同明珠,十分羡慕她的好运气,心里酸酸的,但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顾,大声说出自己心里话的天真少女了,代北的风霜塑造了她的性格,看上去依然棱角分明,任性而为。可实际上,在对待那件事上,已经圆滑了许多,看淡了许多。且不说中间有难以跨越的人伦在阻隔,放大了看,比起用自己的力量助兄长成就王业,那一点儿女私情,真的算不了什么……
  到最后,她只能努力抑制着妒意,挤出笑容道:“若是能有一二子嗣就更好了,如此,北疆方能安定,河套定能归附!”
  ……
  金帐里发生的蹊跷事就这样一笔带过了,赵无恤猜不透赵佳心里怎么想,但还是听了她的建议,将空同明珠收入帐内。
  过了几日,觉得自己那天冒犯了赵侯的草原诸部首领,还被猗顿怂恿着,献上了一顶传说是河宗氏时代就存在的金冠,送到了赵无恤的案几前。
  冠的主体造型是一展翅的雄鹰,站立在一个刻有浮雕卧虎纹的金条榫铆圈上,造型简单,却颇有草原的风格。
  “这是请草原上的匠人为撑犁孤涂单于打造的金冠!”
  在诸部殷切的目光下,赵无恤笑纳了,还在头顶试了试,但等他们一离开,就拿了下来,放到一旁收好,继续戴上了中原的冠冕。
  他对聚集在此的赵国将吏们说道:“虽然草原诸部称寡人一声‘撑犁孤涂单于’,尊我为塞外天子。但寡人很清楚,赵国的根基依然在中原,归根结底,这广袤的草原,只是寡人伯主冠冕上的一颗绿松石。”
  “君侯此言甚是!”邮成、胥渠、猗顿十分欣喜,连连称是。
  “今日将汝等召集于此,是因为寡人不日便要南下归邺,在此之前,要如何治理刚刚归附的草原诸部,便要在此好好议一议了。”
  赵无恤一挥手,让侍从将一份帛书献了上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一些字迹,他说道:“此乃寡人这几天里,与代郡郡守、西都平准官(猗顿)等人商议后,拟定的《治边策》,汝等先看看罢……”
  众人一打开,却见开篇便主题鲜明地写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分弱,中国之利也……”


第1152章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兄长的治边四策,当真是绝妙……”
  八月正望,赵无恤与赵佳,两匹马一黑一白,骑行在已经渐渐枯黄的草原上。羽林侍卫,以及内郡的军队们则远远在后面跟着。
  与兄长并排骑行时,赵佳完全没有之前与空同明珠骑马时的迅捷,而是慢慢地用足跟踢马腹部,看着赵无恤的背影,又忍不住称赞起那一日赵侯传示的《治边策》来。
  “此乃集众人之智,岂能归于我一人之功?”赵无恤笑了笑,也不揽功,将其归功于代郡将吏的集体智慧。
  龙城大会上,草原各部讨好他,又是送金冠,又是尊他为“撑犁孤涂单于”,这个名号与后世的“天可汗”类似,但赵无恤没有被吹捧迷晕了头,他对草原胡族并不信任,这是一群养不熟的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鲁人看待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风俗习惯迥异的夏胡?
  治大国如烹小鲜,何况是历代都很难解决的草原问题,就更不能一个劲蛮干了,像一些军中匹夫拍脑子想出来的“杀光胡人、烧光草原,撒盐弃地”等不成熟言论,是不会出现在政治家脑子里的。草原广袤万里,是没办法绝对控制的,赵无恤更不想几百年后,沙尘暴突袭邺城,在进入现代之前,那可是比胡人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敌人……
  所以那一日龙城大会结束后,赵无恤为代北地区定下了未来十年内的治边基调。
  第一条,是“广建部族分其力”。
  赵无恤认为,胡人分弱,有利于中国。刚好现在的漠南地区正处于一个大分裂状态,各部落族属复杂,有戎、有狄、有胡、有貉,语言也五花八门,两大语系,好几个语族语支并存。这种涣散局面,给了赵国机会。
  统计之后,在空同、林胡、白羊、楼烦几个大的种类里,原本就有近百个互不统属的部落,每个部落百人到千人不等,相互间也是为了争夺草场和土地水源争斗不休。
  于是赵无恤便打着“弭兵休战”的幌子,让草原各部在龙城分别跟自己歃血盟誓,维持这种分裂状态。严令他们之间不得再相互兼并,遇上事情不可兵戎相向,而是要来请赵国裁断。这样可以有效地瓦解了各部联合,分解了草原的力量,确保像匈奴、东胡那样的引弓十万的大行国不会出现。
  同时,赵无恤还答应派遣官吏,为各部丈量土地,解决他们之间的牧场纠纷,此疆彼界划定后,各部只能困居在所居辖境内,不得逾越。
  这一条甚至还写进了专门为各部制定的律令里:“越所分地界肆行游牧者,各部共讨之。”“大部罚马百匹,小部五十匹。私人犯者,本身及家产皆罚没,赏与举报之人”。
  这些禁令可以使各部牧民困居一隅,相互猜忌提防。只有扼制住他们巡回游牧的习惯,赵国才能慢慢对其编户齐民,纳入郡县统治之内,如此一来,既然牧场有限,许多牧民就不得不从事耕作了,阴山南麓和河套都是肥美土地,就算随便烧一把火,撒一点种子也能有好收成,还怕种不出粮食来?
  除了政治上的分割,赵国还要在经济上也将他们与中原紧密联系到一起,这就是第二策,农牧经济互补。
  赵国将在龙城、马邑等地开设更大规模的互市,草原各部可以养殖牛羊,猎取狐兔皮毛,跟中原换取物资,比如盐和丝麻、奢侈品等。同时赵无恤还打算等赵国的徐、东海等郡茶园能出产茶叶时,也向塞北输出这种解油腻极佳的饮料,以历史上草原民族对茶叶的严重依赖,到时候就又有了一样可以扼住他们的东西。
  第三,则是历朝历代治边的核心政策,移民实边。
  春秋时期的河套、阴山南麓跟后世不同,气候较为温暖湿润,且灌溉便利,适宜农耕,秦、汉都曾往这一带移民,最多时候高达百万!而鄂尔多斯等地也成了秦国的“新秦中”,每年产出的粮食足够边塞大军自给自足。
  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移民是百年之功,而非一时之事,大量内地人口进入,必然会造成塞北地区农牧之间的剧烈矛盾冲突,所以移民暂时不会进入河套、河南地的空同、林胡地区,先从代郡慢慢往外推进,首当其中的是燕山北麓的东胡故地,还有马邑以西的楼烦地区……
  以上三条,都不用赵无恤说,对塞北极为熟悉的猗顿等人已经替他想出来了,但惟独第四条,却是独属于赵无恤的智慧。
  “草原的贵族女子,可以嫁与代郡赵人将吏为妻妾。”
  这是变相的和亲,赵无恤已经首先做了一个表率,纳了空同部的空同明珠为妾,空同部也会成为赵国在河套的代理人。在移民的屯田推过去之前,先以笼络羁縻为主,重点扶持与公室联姻的部落,让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和利益与赵国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赵国统治草原的工具。
  除此之外,赵无恤还想出了一条歹毒无比的计谋。
  “女人将嫁为赵人的妻子,至于草原各部的男孩……传令下去,每个能够被代郡官府控制的部落,都要将各部的户数和丁口报上来。每隔三年,除了独子外,寡人会从各部每户帐篷里抽取一名男孩,将他们带到邺城的羽林孤儿中生活,学习中原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并效忠于赵国公室,然而加入羽林军,任羽林卫!”
  这是赵无恤从后世土耳其禁卫军制度里获得的灵感,一方面可以补充羽林侍卫的数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对草原本就不多的人口,再宰上狠狠的一刀。
  在赵无恤解释了一番后,赵佳等人对这条毒计敬佩的同时,也知道,此举会让草原上每个帐篷的母亲都痛哭流涕,赵侯将夺走她们的孩子,无数家庭会四分五裂。
  的确很残酷,但比起金朝在草原上的减丁政策,这已经是极为仁慈的做法了。去了中原的草原男孩们,成年后会视自己为赵人,视自己的部族出身为不光彩的过去,这些无根无基的羽林卫,只能对公室死心塌地,做忠诚的狗,博取一个好前程。
  四条定边策看下来,众人就会发现,在这场被迫的结合里,草原注定是受损的一方。
  “不然寡人还能损华夏而肥胡戎不成?”想到东郭先生之辈“华戎兼爱”的圣母理想,赵无恤冷笑不已。
  唐太宗那种“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场面话,他当着草原各部的面也会说。但正如他说过的,草原,不过是他中原伯主冠冕上的一颗绿松石,远不能和内地相比。他很清楚在自己的国家里,华夏才是主体,一切国策都以诸夏利益优先。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至于北方胡戎,能同化则同化,不能同化则驱逐消灭之!
  夷与华同,这是一个不错的理想,但是抱歉,两千年后依然办不到,有人得利就会有人受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平衡没法永远保持下去。
  昔日强盛一时,号称乐融融的多民族联邦终究四分五裂,大西洋彼岸自诩为自由沃土的灯塔也倒塌了。许多事情证明,自平博只是理想主义的臆想,这世间弱肉强食的法则,从来就没变过,他只是从表面潜到了隐秘的地方,继续操纵着历史的潮流向前,或者向后。
  眼下这个死结,归根结底,还是要继续提升农业技术,使漠南地区提供足够的耕地,那么随着中原人口的滋生拥挤,移民一定会迅速的将塞北、河套填满,而草原部族要么远遁大漠,要么被迫同化。到那时候,地缘的融合会让塞北和中原真正成为一个整体,从而避免千年战争。
  那种水平的技术,至少得达到前工业革命时代吧……赵无恤感觉有些无奈,他绝对是没法活着看到那一幕了。
  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龙城和草原,此时已是八月初,安排完代北政务后,赵无恤准备回邺城去,赶着与妻儿过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在赵国,因赵无恤的一道法令,中秋已经成了一个法定节日,那一天军队里有犒赏,官府也会休沐。
  但赵无恤纵使归心似箭,却还有一个人放不下。
  ……
  “佳。”当赵佳不言不语地将他一直送到马邑,即将离开草原的范围时,赵无恤才最后一次劝她道:“草原虽美,但毕竟苦寒,如今已是入秋时节,汝可愿随我回邺城去过冬,也见见你阿姊?”
  “佳哪里还有颜面去见阿姊……更何况,我一点都不想邺城。”
  赵佳偏过头,这是她说谎的表现。她时常在入夜时分回想起在邺城长乐宫的点点滴滴,兄长和阿姊的宠溺,母亲的唠叨,侄儿侄女们簇拥着她,把她当做孩子王,而她则昂着头,装作一位大将军,带着他们打闹射箭,演练军阵,却不防有人一屁股坐倒,开始哇哇哭鼻子……
  童年的美好一去不复返,睁开眼后,在枕边陪伴她的只有冰冷的现实,朔风吹起了旗帜,草原广袤,却也空阔,当自由到了一定程度,随之而来的是内心深处的空虚。
  塞北与中原差异太大了: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如果用一首诗来形容赵佳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但她与那脆弱的细君公主毕竟不同,哪怕再不舍,却依旧倔强地笑道:“比起邺城,草原更需要我,自从虞将军战死后,代北大将稀缺,佳虽然年轻莽撞,但好歹能管着楼烦人,让他们不敢跳梁,岂能擅离职守?”
  “兄长请归去罢,佳愿意为赵国守边,保塞北安宁。”
  “那你就送到这里罢……”赵无恤纵然心怜妹妹,却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无奈地准备打马回归车队。既然赵佳执意不回邺城,那他下一次来这里,或许是十几二十年后,发鬓已经斑白了吧。
  这时,却听赵佳在身后迟疑地说道:“临别之前,佳还想求兄长一件事……”
  “何事?”
  车队远远的跟着,附近视野之内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兄妹话别,赵佳打马走到赵无恤的身边,与他离得很近很近,甚至能看到这些年来他更加浓密的胡须,额头因为思索国事而增多的皱纹。
  想必其中也有自己的许多功劳罢?兄长纵横天下,宰割山河,哪个诸侯不畏他如虎,唯独对赵佳,却是打又舍不得打,杀更舍不得杀,只能让她走得远远的,却又在深夜里和季嬴一起对视枯坐,为这个不听话的妹妹相对而叹。
  她似乎恢复了那个喜爱撒娇的小女孩,红着俏脸,轻声说道:“佳想要像小时候一般,让兄长抱我一次。”
  也不管赵无恤答应不答应,闭上眼,她在马上张开了臂,秋风吹乱了她的发梢,脸上的绒毛在光晕下轻轻拂动。
  许久之后,只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一只温暖如初的大手轻轻地抚到她的头上,像拍打不听话的小动物一样,在她札成男人发式的髻上轻轻地摸了摸,随后抽离。
  本以为就此结束时,那只大手却回来了,又揽着她,随即有人在她的眉梢那颗痣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吻。
  时间仿佛静止住了,只有赵佳睫毛轻颤,只有二人头顶,白云缕缕,一排大雁鸣叫着,徐徐向南飞去……
  二人分开后,赵佳突然哭了起来,豌豆大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马鞍上,但还不等赵无恤递给她帛布,却又破涕而笑了。
  “兄长的胡须,比小时候更加挠人了。”
  “你也是,不管长多大,跑多远,依旧是武子的女儿,我赵无恤的小妹……”赵侯见状,放下心来,再不留恋,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去,儿女情长,终究不属于他。
  ……
  半刻钟后,当车队再度启程时,赵无恤已经重新坐到戎车上了,在车轱辘开始滚动的时候,他又听到后方有奔腾的马蹄声,同时还有不住的喊叫,那是在原地呆立许久后,忍不住又追上来的赵佳。
  她并未来到跟前,而是在山岗上止步,挥着手一边道别,一边大声呼喊道:“兄长不应该只是塞外的撑犁孤涂单于,在中原,也应该为天子,成王业,开万世之太平!”
  从五年前黄池之会上南子首倡开始,到北上前石乞又劝过一次,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怂恿赵无恤踢开周室,悍然称王了。
  只是这一回,赵无恤没有像以前一样用一句“时候未到”搪塞过去,而是低声说道:“快了。”
  或是对赵佳说,又或是对自己说,他又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快了……”
  ……
  虽然后世的野史对赵无恤、赵佳之间的关系,有诸多猜测和越界的描写,但二人的故事,发乎情,止乎礼,远非后人猜测的那么不堪。
  这个故事,有一个看上去很糟糕的开始,却平平淡淡地于斯结束……
  这一世,妹与兄天南海北,再未聚首!


第115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赵侯九年(公元前480年),中秋佳节,赵无恤回到了邺城。
  这时候,距离他北上扫平东胡之患,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
  在他出征的那几个月里,国相张孟谈将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除了真定郡的中山国遗民有过几次小的叛乱反抗外,一切安好。
  现如今,征召的数万军队和二十万民夫都已经受完赏,拿着君侯恩赐的钱帛,以及根据功劳分配的地券,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冬了。君侯还承诺,来年春耕,会给他们一些优待:讨伐东胡别的东西没缴获多少,那三十多万头牛羊却足够让赵国内郡的牲畜剧增,他们可以代替人力在地里干活,解放一部分人去做劳役,修道路,开沟渠。
  赵侯重新坐镇邺城未央宫后,那些必须等他回来处理的政务也一一理清,在冬至前撤空了案几上的所有卷宗。
  然后便是一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在临漳学宫里学习了整整五个年头后,赵侯的长子赵操终于如期出师。赵无恤在未央宫的赵氏宗庙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冠礼。
  这时候距离赵侯自己的冠礼,已过去整整二十五年了……冠礼之上,赵操没有享受到赵无恤当年冠礼时站在东阶的待遇,这意味着在赵侯心里,对太子人选依然坚持原先的选择。
  但赵操之母伯芈并没有失望,反而松了口气,下来以后对儿子嘱咐,让他安安生生地做封君,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赵国律法严格规定,封君成年后不得内留,赵操在冠礼后,立刻就坐上马车,赶赴东方的琅琊赴任“琅琊君”去了。
  他这个不是诸侯,胜似诸侯的封君,拥有琅琊沿海一郡数县之地,将为赵无恤镇守海滨,同时监视淄川、胶东、胶西这三个诸侯。
  据赵无恤所知,赵操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一个叫曾参的年轻人,任命他为琅琊君幕府从事。
  说来也气人,邺城的法律风气,临漳学宫的务实精神,赵操这五年里学到了不少,但骨子里的好儒也没放弃。经过东胡之役后,赵无恤对这个长子是有一点失望的,他虽然跟赵佳同岁,但基本没受过什么挫折,想事情依然十分单纯天真。
  但毕竟是赵无恤的亲生骨肉,他只能往好处想了,孔门的学说也不尽是迂腐的,曾参的一些理念,倒是揉杂了赵无恤提出的一些东西。何况,无恤几年前就已经指派了好法术的成抟担任琅琊令,或许可以补正赵操一二。只希望赵操能听自己的话,能够“外儒内法”吧。
  就算他想复古,想大兴仁义,也对当地影响有限,赵国的封君权力可大可小,像钟吾君赵广德和商君赵伊,就拥有实权,但赵操这类没有执政经验的黄毛孺子,先让琅琊令越俎代庖几年吧,不管个人喜好如何,都必须服从国策,不然就束起双手,做一个清闲封君吧。
  至于赵无恤的太子赵恒,现如今也快十五岁了,垂鬟结髻,玉面峨眉,和他母亲乐灵子越来越像。赵无恤对他的教育更上心许多,让张孟谈、子夏、邓析等人轮番授课,做赵恒的夫子,希望他在重视律法之余,接受不同的学说熏陶。
  赵无恤的后宫依然是那样子,乐灵子和季嬴维持着宫中平衡,在空同明珠进入后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倒是这草原女子似乎极好生养,赵无恤总共之临幸了她一两次,十二月初的时候,居然就诊断出来有孕了。
  到了腊月初八的时候,又是一年雪落时,赵无恤刚做完腊祭,回到季嬴的长秋宫里准备休息,却接到了一封信,一份来自草原的信……
  不用打开,只用看羊皮封面上那一如赤山勒石的笔迹,赵无恤就知道,这是赵佳写的……
  ……
  “吾兄在上,妹再拜言。”
  “初秋一别,已隔三月,如三岁兮……”
  这封信应该是上个月,也就是冬至之月写的,路上花了月余时间才到邺城,可见这寒冬时节里,沿途羁旅之艰难。
  但这封信却洋溢着夏天般的热情,让赵无恤读过之后,心里生出一丝暖意,驱走了腊月的冰凉。
  信很长,没有太多的吐诉思念,而是重在叙事。赵佳用有些杂乱的语气,讲述了赵无恤离开代北后,她在那里做的事情……
  随着赵国在北疆打开局面,控制的地域自然不再局限于代郡,而是开始向外拓展。九月的时候,正值秋高马肥,赵佳率领第一批军屯部队,进入代郡以北的阴山、大青山南麓地区,想要在这里拓殖,建立一个据点。
  她在信里讲述了建立据点的经过,十分曲折,以至于赵无恤都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少女加入了想象的成分。
  “阴山之阳,又有山系,因其青杉苍翠,故名曰大青山。大青山之南有平原阔野数百里,荒于水、武泉水流经其间,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宜农宜牧。妹听土著匈奴乡导之言,于荒于水之西筑城……”
  然而刚筑完一面土墙,这新城便因为未知的原因轰然坍塌了,当地的匈奴人都十分恐惧,连赵军里的一些人也惶恐不已,以为这是触犯了当地的鬼神?纷纷劝赵佳放弃在这一带建立据点的打算。
  然而赵佳是什么人,岂能轻易服输?她将本地土著巫师统统赶走,从代郡找来了鲁班的弟子,临漳学宫里培养出来的营造工匠,发现之前的城址的确没选好,其地卑湿,地基很难打牢,那些部落的乡导是故意引他们来此的……
  与此同时,赵佳还觉察到,这个名为“匈奴”的小部落对赵军的到来充满敌视,除了派乡导欺骗他们外,还试图伪装成楼烦人,劫掠赵军的粮秣,让巫师对着沿途河流水井下咒,毒杀赵人,让他们知难而返。
  赵佳大怒,这是龙城大会后,第一次有部落对赵国阳奉阴违,若是这根出头草不拔掉的话,只怕会在草原掀起一场巨大的反抗浪潮。
  于是她继续与这个名为“匈奴”,人数千余的小部落虚与委蛇,另一方面秘密从龙城招来援军,在一天夜里突然发动袭击,将匈奴部毁灭。像对付东胡人一样,焚烧了他们的帐篷,杀光了他们的男人,砍下头做成京观,将女人送给赵人军屯做奴,匈奴部落,就此灭亡……
  用匈奴部立威血祭后,赵佳又让工匠到荒无水以东,寻找新的城址。
  传奇从这里开始。
  赵佳说,工匠们白天见有一群天鹅在云中飞翔,整天都在大青山南麓同一个地方的上空来回盘旋,鸟群下方的地面上还放射出耀眼的光辉……看到这个景象后,工匠认为是吉祥之兆,过去一瞧,土地夯实,附近还有水源,于是便决定在这里筑城。
  “佳乃改卜阴山河曲而祷之,昼见群鹄游于云中,乃于其处筑城……城名曰:云中!”
  ……
  “匈奴,云中城……”
  赵无恤读到这里后,已是唏嘘不已,他不知道,赵佳在信里其实想说很多很多,她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告诉赵无恤。
  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能告诉他什么呢?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最后只能在叙事完毕后就草草的收了尾,以“今附貂裘、狐皮等少物,均乃妹亲手射猎,为路远不得多附,还请兄长纳之。仲冬寒冷,代北如此,邺城亦然,望兄长及阿姊、诸侄以貂狐之皮为衣,珍重安好……”作为结束。
  读完全篇后,赵无恤竟突然大笑起来。
  自己的小妹,她不知道,她在不声不响间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啊。匈奴在春秋之世只是一个小小部落,游牧于阴山、大青山一带,小到赵无恤都没注意到他们,可在后世却大名鼎鼎,建立了第一个草原帝国,影响深远,谁料就这么被赵佳斩草除根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未来挛鞮氏的头曼、冒顿、伊稚斜,那些正儿八经的“撑犁孤涂单于”,本该纵横欧亚草原,让白人也闻风丧胆的上帝之鞭们,直接就没了出场的机会?而战国的赵国名将李牧也没机会驻扎云中,拿刚起家不久的匈奴人刷功绩了。
  几个世纪后的历史会因此发生怎样的变化,赵无恤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经过赵佳这么一折腾,代郡之外的大片草原,这回是彻底落入赵国实际控制下了。那里位于后世的呼和浩特一带,拥有比代郡更加优良的草场,可以大规模放牧马匹,训练骑兵,靠近黄河的岸边土地肥沃,开辟耕地,可以养活大量人口。
  可以这么说,云中城,就是赵国钉进草原,在塞北建立统治的一根钉子!
  “传诏令。”赵无恤又将这封信看了两遍,让侍从在上好的锦书上记录道:
  “以塞外代郡龙城以北;阴山、大青山以南;黄河以东设云中郡,郡治云中城。”
  “公女赵佳,英睿有为,三箭退虏,勒石赤山,亲执金鼓,伐灭匈奴,有为君分忧之心,克定边疆之勋。昔殷之妇好,列于高庙,今公女功参佐命,不让须眉,非常妇人之所匹也,理当嘉奖,使其为云中君,统领云中军务!”
  什么,以一位公女做封君!?
  侍从差点咬了舌头,这件事一定会在朝堂上引发争议吧,但他不敢做越过职权的事,依然颤抖着手记录下来。
  赵无恤也不管旁人怎么看了,他拿起玉印,在锦书前沉默良久,心里充满了怜惜和无奈。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未央宫今夜的月亮很圆,但赵佳却要一个人在塞外草原简陋的城寨里,忍受寒冬料峭。赵无恤回来以后,和季嬴又一起去信劝过几次,希望她能回来,但赵佳的性格跟赵鞅一模一样,这匹倔强的银马是铁了心要呆在代北了……
  赵无恤心里默默诉说着自己的歉意:“小妹啊,安逸生活、美食衣帛,都不足以唤回你,既如此,这就算是为兄给你的少许补偿吧……”
  他在玉印上呵了口气,在墨迹刚干的诏书上重重盖下红章!
  云中君,赵国的第五位同姓封君,是个女人!


第1154章 逐鹿中原
  经营北疆,收胡貉之利是赵国的国策,皮货牲畜,甚至是草原流入内郡的奴隶,都是暴利产业。所以除了云中郡外,赵无恤还在代郡以东、燕国以北的地区设置了上谷郡。
  上谷郡,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宣府、张家口一带,随着东胡残部远遁,这里也成了一片空地,其地山高谷深,雄关险踞,景色秀丽。北以燕山屏障沙漠,南拥军都俯视燕国,东扼居庸锁钥之险,西有小五台山与代郡毗邻,汇桑干、洋河、永定、妫河四河之水,踞桑洋盆地之川。此处是燕国通往草原的天然通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在这里屯驻军队,设立藩篱,监视赵国暂时无法控制的西辽河,防止东胡或其他部落再度兴起,是很有必要的。
  上谷郡的治所在屠何,也就是明清时期的宣府,由新稚狗担任郡司马。这个郡看上去很大,却空有名头,辖区里的居民很少,在中原移民过去将其填满前,上谷和云中,充其量就是个两个作为代郡羽翼的军事防区。
  如此一来,以代郡为主,云中在西,上谷在东,赵国的代北三郡如同三驾驶向塞外的马车,互为犄角。这三郡里,代郡依然是重中之重,虞喜死后无人能主持大局,赵无恤便将大将邮成派了过去,总领三郡,有机断之权,自此以后,他就可以暂时不必担心塞北局势了。
  但邮成这一走,上郡的司马却空了出来。赵无恤思虑再三后,敲定了人选,他将宗室子弟赵蒹从淮河沿线调了回来,去做上郡的军事长官……
  这一日,赵蒹奉命回京述职,因为他是宗亲堂弟,不是外人,赵无恤便在宫内摆了家宴招待他。
  长乐宫中,红烛高悬,琼浆暖酒,钟鼓音乐,牛羊豚肉一应俱全,赵无恤位于正席,赵蒹坐于下首,比起十年前伐秦时的稚嫩,这位赵氏的“千里驹”已经成熟了许多,面带风霜,颔下已经留了一些黄黑相间的胡须,不过见到赵无恤后,依然是满眼敬慕。
  赵无恤还让乐灵子、季嬴,太子赵恒,幼子赵偃等人也来陪坐,席间君侯夫人乐灵子笑着说让他们只言亲情,勿谈国事,众人笑着答应,一开始还其乐融融,但吃着吃着,赵无恤却突然叹了口气……
  “看到子苇,我却是想起了一个人啊……”
  赵葭也若有所动,拱手道:“君上想的,莫非是柳子骞?”
  ……
  赵无恤想起的那个人,正是已经远赴异域,杳无音讯的柳下越。他是盗跖之子,也是赵葭的好友和袍泽,一直志在四海。黄池之会后,主动请缨去往西方,试图重走穆天子西行之路,寻找传说中的西王母国,为赵国凿空西域,以获取赵无恤渴望已久的汗血马、苜蓿、棉花等中原没有的物种。
  然而算算时间,他于赵侯无恤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出发,而现如今已是九年隆冬(公元前480年),弹指一挥间,六年已过,但柳下越和他的队伍却依然杳无音讯。
  “按照君父之前的规划,就算柳将军一直走到天山才返回,往返也不过三四年时光,超期如此之久,他会不会已经……”
  话到嘴边,太子赵恒却不说了。
  他有些悲观,他打小就没怎么离开过邺城,外部世界对于他而言是充满未知和危险的。
  在临漳学宫里,赵恒听过一首歌谣,里面充满了中原之人对遥远西方的想象:“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他们说,那里四外是空旷死寂之域,红蚂蚁大得像巨象,黑蜂儿大得像瓠芦。他们说,那里五谷不能好好生长,只有丛丛茅草可充食物。沙土能把人烤烂,想要喝水却点滴皆无。走在其中,彷徨怅惘没有依靠,广漠荒凉没有终极之处……
  总之,就连死者的灵魂去了那里也会被蒸腾得灰飞烟灭,何况活人?
  所以在赵恒看来,柳下越的出访本身就是一次可能性极低的冒险。泾水以西就不再是赵国领土,在陌生的蛮荒异域,商队可能会遇到种种危险:或许会被嗜血成性的贼寇劫杀,或许会被语言不通的异族囚禁,或许是在横跨大漠时没了水,尸体就在滚烫黄沙的里逐渐风干……而他们渴求已久的目的地,只是一场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此话说出来后,席间众人沉默了,连赵无恤也有一丝后悔,凿空西域到底有多难,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但依然没忍住内心里的冲动,答应了柳下越行此冒险之事。是不是应该在全取中原,控制秦国后,再派他出去比较合适?
  如今柳下越不知生死,他临走时虽然已经娶妻,却没有留下子嗣,若他真的已经遇难,赵无恤恐怕还得出面,从曲阜展氏那里要一男半女来,过继给柳下越,好延续盗跖这一脉的香火啊……
  不料此时却有一声清脆的孩童声音响了起来。
  “或是那位柳将军被沿途的邦国盛情挽留,耽搁了呢?或是他因为西王母太美,留在当地,没来得及返回呢……或是,或是他到了天山,没找到父亲想要的东西,又继续往前走了呢?”
  却是赵无恤那个才九岁大的幼子赵偃奶声奶气地发言,还没说完,就被他母亲季嬴打断,让他休要插嘴,随后对乐氏夫人和太子恒歉意一笑。
  乐灵子还之以微笑,赵恒则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十五岁,被一众太子太傅教导得多才多艺,理智务实,不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也不再相信童话了。
  然而赵无恤却哈哈大笑起来,让赵偃上前,赏了他一块贴身的玉佩。
  “孺子说的没错,远赴异域会遇上些什么,连寡人也说不准,怎么能盼着柳子骞死呢?寡人依然相信,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五年不行,那寡人就等他十年,二十年!因为寡人相信,柳下跖之子,绝不会辜负于我!”
  小赵偃的话有道理,华夏周围充满了蒙昧和未知,柳下越的西区,可以说是又一次地理大发现的壮举,总是谨慎保守,注定是走不远的,以一种炙热和疯狂的态度去发现探索,或许能抵达目的地,也或许南辕北辙,但只要他再耐下心来等一等,也许,会有张骞式的奇迹出现呢?
  ……
  筵席撤下后,赵葭却留了下来,当只要他与赵无恤两人君臣相对时,他终于敢将席上没机会说的话说出来了。
  “君上,臣有一些肺腑之言要说,请君上恕罪!”
  “说吧。”赵无恤径自坐下,也让侍从给赵葭赐座,他却是不肯坐,下拜后,嘴巴像机关枪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自从九年前夫差在鲁、宋大败,带着残兵败卒退回江东后,南方的形势便完全调转了过来。楚国与越国结为同盟,联合攻吴,而我赵国则坐山观虎斗。那楚国白公王孙胜和越君勾践并非凡俗之辈,不但勤修内政,水攻陆战也一直打得吴国节节败退。”
  “黄池之会后,眼看吴国有些支撑不住,君上还陆续放了一些吴人俘虏回去,并向吴国输送了一些军中淘汰的兵器、甲胄甚至是粮秣,换取吴地的铜锡。”
  “赵国的扶助让吴国缓了一口气,夫差对越国楚国发动了数次反攻,奈何国力已疲,上游地势也被占光,偶尔有一些小胜,却对大局影响不大。”
  “臣等奉命驻扎钟离,保护蔡国,监视楚国,使其不敢冒犯淮北,但君上也勒令我军不能妄动。毕竟君上那几年正在伐齐、休养生息。之后又有伐中山、伐东胡之役。可是现如今,四海晏齐,正是插手南方的好机会,君上却将臣调了回来……”
  赵无恤最初时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才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不是说今日家宴,国事明日朝会再谈么?”
  “赵国乃君上之国,对于赵氏而言,国事也是家事,臣从小性子急,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学宫里出来的人,别样都好,我最不喜的就是这喜欢偷换概念的狡辩。”赵无恤笑骂着指了指赵葭,说道:“汝小子这是在抱怨,抱怨寡人不让你呆在南方,主持南征之事,错过了立功成为封君的机会,对否?”
  赵葭被看穿了,心里一颤,连道:“臣不敢……”
  “你还不敢?连秦国的岐山之阳都敢孤军去闯,试问赵国除了柳下越外,谁的胆子还有你大?”
  赵无恤则冷笑道:“别看江淮这几年打的热闹,但要论对赵国的重要程度,上郡也不亚于淮北。这些年上郡白翟比较安分,是故没什么战事,但是作为监视秦国、义渠的第一线,岂能没有猛将戍守?邮成一走,军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对西线军务了如指掌,还有谁能比我家的千里驹,更让秦国人害怕?”
  当年赵葭百骑入岐阳,烧其城邑,留书而去,使得整个雍都都深受震惊,那余威致今还在,赵无恤希望赵葭能够回到他熟悉的战场,至于淮北,他已经起用了回到赵国的邢敖代替赵葭的职务。
  “上郡之重要,臣岂能不知,但是君上。”赵葭虽然知道上郡司马的爵禄比钟离校尉要高,但他对赵无恤这个时候将他从淮水调回来有一些疑虑,有些着急地说道:“吴国已经丢光了门户,今年入冬时,楚国横绝大江,越国也再次进入五湖地区,姑苏残城一座,即将被包围。吴国奄奄一息,或许撑不过明年了……”
  “你的意思是,要乘着三虎疲惫,赵国横插一杠,让楚、越灭吴不成?”
  “正是!若是乘势夺取楚国淮南群舒,则更好不过。”
  赵无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小滋扰牵制可以,但举国之战却不可行。南方作战不同于北方,骑兵几乎无用武之地,而赵国的水军,依然无法与楚越匹敌,就算在淮南打败了楚国人,依然只能对着大江望江兴叹,看着越国灭吴。”
  赵无恤有些无奈,虽然他已经让赵广德、言偃等人在淮北经营数年,但依然没有办法进行大规模的南方作战,通过种种手段,能把楚越灭吴的时间延后这么多年,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比起去帮吴国强行续命,中原还有另一处更加甜美香脆的蛋糕等着他撷取。
  “寡人便对你直说了罢。”
  赵无恤道:“在你去上郡赴任之前,还要替寡人做一件事。”
  “不知君上有何吩咐?”感觉有仗可以打,赵葭顿时心喜,现在赵氏的宗亲,就差比较年轻的他没有封地了,本来他已经看上了淮南,却被赵无恤调了回来……
  “开春后,汝帅步骑三万,下虎牢,临孟津,兵逼洛阳!”
  “这……君上莫不是要……”纵然赵葭胆子极大,却也大吃一惊!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不错,寡人刚接到消息,成周的周王,已经活不到明年春天了……天子下堂,寡人身为伯主,少不了要去奔丧,并效仿周公,扶持孤弱,摄天下之政!”
  大国间的角逐,是全方位的,不能只死死盯着一个地方,就在楚人白公胜为了灭吴全力联合越国,猛攻江淮之际,赵无恤却已经定下了一个小目标:边边角角就让宵小们争去吧,周失其鹿,寡人先逐之!


第1155章 王的盛宴
  噩梦……噩梦……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公元前479年),成周王城,宫室外寒冬料峭,宫室内却因各种炭火熏香的存在,而显得十分温暖,空气中有一丝病态的甜腻。一位虚弱的老者躺在厚重的被褥下,因噩梦折磨而浑身大汗,他不安地发出痛苦喘息,似乎随时都要一命呜呼。
  他的榻旁,王的冠冕玄端摆放整齐,却透着一股子陈旧。
  他名为匄,是周室的王,是本应该权势熏天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现实却如同苦酒一般酸涩,王权旁落,世无忠臣,连匄自己也奄奄一息。
  这一切,都拜那俩人所赐!
  匄的一生里,有两个最可怕的敌人,一个叫王子朝,一个是赵无恤,他们像噩梦一样折磨了他一辈子……
  在寺人的帮助下艰难地翻了个身,周王匄再度痛苦地进入了昏睡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
  ……
  噩梦……噩梦……
  那是四十多年前,季春之月,洛水之滨,一场王室内部的宴会正在举行,那时的匄,只是周景王诸多儿子里很不起眼的一个庶子,坐在末席,恭顺地竖起耳朵,聆听兄长们的发言。
  这场宴会是为庆祝太子猛及冠而举办的,他本应该是主角,但此时此刻,太子猛也只能和王子匄一样,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呆坐,因为他们父亲的眼睛,从来没有从那个人身上挪开过。
  王子朝,周景王的庶长子,生得玉树临风,做事有勇有谋,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打小便被旁人称赞说有王室风范,深得成周士人拥戴。但同时他也是其他王子共同仇视的对象,因为子朝太过耀眼,不管走到哪,一言一行,都能夺走别人的风头,跟这只凤凰比起来,为人软弱的太子猛就像只乌鸦,而王子匄也如同一只小麻雀。
  这场太子猛的及冠宴会,就这么成了他抒发自己政见的个人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王室子孙为公卿者,同样会因为私利而想让王室卑微;而那些出自畎亩的士人,纵然没有血缘之亲,为了得到重用,却更能为王室所用,理政治民!《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父王,周不能再继续因为‘尊尊亲亲’的古制,掩饰王室的隐患,而使得成周日渐衰微了!”
  这些话在保守的王子匄听来,简直是骇人听闻,然而他的父亲周景王也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天子,竟对王子朝十分欣赏,觉得“此子类我”,甚至生出了废黜太子猛,立王子朝为君的念头,只是碍于国内单、刘等公卿的反对才一直没能实行。
  天子和强卿的矛盾在暗处日益增长,周景王已经将单、刘二卿视为妨碍自己的尾大不掉之臣,竟密谋将二卿除去,为王子朝扫清前路。只可惜他身体一向不好,还未来得及发难,就在一场地震后,发心疾死了。
  周景王的突然暴死,给成周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王位,引发了王室的大分裂!
  是年六月,王子朝与王子猛争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王子朝深得人心,所以赢得了大多数士人、百工及灵王、景王族人的支持,很快就集结了大军,击败王师。
  周悼王出奔,告急于晋。十月,晋大夫籍谈、知跞率军护送悼王返归王城,但很快又被王子朝包围。十一月,胆小怕事的悼王在惊惧交加中死去,本来一直是旁观者的王子匄就这么被刘、单两家扶持上了王位,他很不情愿地站到了王子朝的对立面……
  战争在延续,成周已经彻底分裂,周王匄这边只有刘、单和部分贵族,王子朝那边却有下层民众拥戴,优势极大,却也没法一口将敌人吞下。双方就这样对峙了数年,王子朝占据周都王城,周王匄则退居狄泉。狄泉在王城东,时人称他为东王;王子朝亦在王城称王,人称西王。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那时候的周王匄,每天都躲在城邑里担惊受怕,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出卖,被王子朝所杀。好在晋国是站在周王匄这边的,到了战争的五个年头,在知跞、赵鞅的帮助下,周王匄终于将王子朝赶走,与其族党逃奔楚国。
  这胜利来得有些不可思议,平平无奇的周王匄甚至都无法相信,自己能战胜那个所有人都认为是“周室中兴希望”的王子朝。然而周王高兴得太早,王子朝虽然逃走了,但这之后十多年,周室依然笼罩在他的阴影下,王子朝的影响太大,其余党在成周所有的城邑乡闾里出没,密谋迎回子朝,甚至策划了数次对周王和刘、单的刺杀……
  周王匄依然不敢踏出王宫一步,他本应该是受万民拥戴的天子,却一直被认为并非正统。直到那一年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境内大乱,王子朝也失去了庇护,周王匄趁机派人在楚地将他杀死!
  王子朝两鬓生白头颅被装在礼盒中送了回来,周王匄仔细端详后,才确定这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是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兄。
  “王兄啊王兄,你可是能让老子垂青的人,也有今日!”
  他哈哈大笑,随即收敛了笑容,假惺惺地让人厚葬。
  然而就在他与刘、单二卿为除去心腹大患而饮宴相庆的时候,王子朝的党羽儋翩却打出了为子朝复仇的旗号,起兵举事。一时间,腐朽的周六师根本抵挡不住愤怒的士民,周王匄再度仓皇出逃,直到次年才又在晋国的帮助下回到成周。
  经过这二十年折腾,周室越发衰败,连诸侯都瞧他们不起,加上民生凋敝,天子出行连同一毛色的驷马都找不齐。但周王匄好歹松了口气,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后,周室的人总算开始遗忘王子朝了,从那位仁德兄长阴影下走出来后,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吧?
  然而,也就是在王子朝乱党被彻底平定的那一年,也不记得是从什么人口中,周王匄初次听说了“赵无恤”这个名字……
  ……
  噩梦……噩梦……
  他又梦见旗帜遮天蔽日,敌众如云,飞箭交坠,衣衫褴褛的国人拿着破损的兵器,战战栗栗上前。整个成周尸横遍野,自己则走在茫茫原野上孤独迷茫不已,马蹄声隆隆响起,回过头时,一匹高大的神骏已经呼啸而至,坐骑上骑手浑身铁甲,手持利刃,刀锋朝他的头顶划来……
  周王匄的后半生,刚从王子朝的阴影下爬出,却又陷入了对赵无恤的恐惧中。
  最初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流亡卿子,在宋、鲁间彷徨无措,混了一个邑主、大夫的位置。这天下的邑主、大夫成百上千,周室也仅仅因为他是赵鞅的小儿子,才对他产生一点关注。
  然而渐渐地,就在成周一日日故步自封,按照几百年来的惯性继续缓慢爬行时,东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几年发生的事,让周王匄应接不暇,一会是阳虎乱鲁,赵无恤与三桓共逐之。一会儿是齐国伐鲁,赵鞅救鲁,赵氏父子大败齐侯。不知不觉间,一个新的势力在鲁卫边境上悄然兴起,宋之乱,堕四都,在时势的推动下,那个小小邑主赵无恤竟然窃鲁成功了!
  虽然感慨人心不古,外人执国命,非鲁国之福。然而这又关周室屁事,早在三百年前,王室就已经管不了鲁国的太子位了,现在还能越俎代庖去指点赵无恤做鲁国上卿合不合礼法?
  闭上眼,周王匄继续在宫内过自己的小日子,然而等他翻过身时,却赫然发现,周室不知不觉间,已经卷入了晋国的内战中……
  随着赵氏在河北的一次又一次胜利,晋国的内战开始朝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坠落,王室因为刘公和范氏的姻亲关系,也被拖入了泥潭,但周王匄除了一张谴责赵氏为晋国叛臣的诏书外,对战争的走向影响微乎其微。
  直到三年后,战胜了强敌,成为晋国上卿的赵无恤兵临孟津,兴师问罪,周王匄才慌了神。
  将所有罪责推给苌弘,并交出了许多典籍,割让黄河以北数座城邑,总算是将那杀神送走了。
  那是自王子朝之后,周王匄第一次受到如此严重的威胁,赵氏的刀刃,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点点逼近,让他寒毛直竖,让他如坐针毡。
  “赵氏侵欲无厌,规求无度,贯渎鬼神,慢弃礼仪,倍奸齐盟!寡人岂能坐视不理?”
  当然,正面的对抗是绝对不敢的,周王开始使出过去的老套路,暗中派人去为各国的反赵同盟牵线搭桥。然而赵军再度从重围里杀出,灭魏,败秦,退楚,破郑,在他们强大的力量面前,王室的小手段就如同一个笑话,周王匄也只能答应赵氏列为诸侯,取代晋国。
  赵无恤羽翼已成,这之后,与之对抗的想法几乎没了,周王匄费尽苦心想要讨好赵国,又是天子赐胙,又是亲至黄池,为赵无恤当选为诸侯霸主捧场……
  本希望赵国能像当年的齐国一样,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维持王室地位,然而宴会上,那一句南子让人传开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预言,却让周王匄震怖不已!
  从黄池回来后,周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之后又听闻赵国已经吞并卫、鲁、三邾,灭亡中山的消息,想要阻止却有心无力,没过多久就病了……
  又过了几个月,他再度惊闻赵无恤在塞北大败胡人,又在各部簇拥下自称塞外天子的事。
  “赵侯素有不臣之心,在塞外已称天子,在中原僭越称王还会远么?”周王匄忧心忡忡,病情日益加重,正是从那天起,噩梦便开始纠缠着他,不让他安生。
  ……
  噩梦……噩梦……
  这一次的梦比过去更加真实,他梦到赵无恤骑着战马横穿成周王城,在两阙前也不下马,而是径自纵马践踏古老的宫殿,践踏那些庄重的瑞兽夔纹,一直走到最深处,最神秘的文武之庙里……
  周王匄就在这里,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与衰败疲倦的周王相比,梦中的赵侯形象是令人敬畏的,他穿着华丽的玄色铠甲,胄里露出的眼睛无情而残酷,火红大氅上沾着朵朵雪花。大氅盖住了马半个身子,却不妨碍那畜生在文武之庙里拉了一泡热气腾腾的臭屎。
  赵无恤没有看周王,他看向的是列于庙中的九鼎……
  “鼎之轻重……”
  周王匄听到赵无恤如此说道,嘴角还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志在必得的笑。
  “我能问否?”
  ……
  “啊!啊!他来了,他来了!”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周王匄双目圆瞪,混身战栗,大喊大叫。随即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榻上,被褥是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起来,在侍从帮助下理顺了呼吸,一股恶臭又从下体处传来,熏得寺人们都别过了脸去。
  他已经衰竭到无法控制大小便了,这是近月来常有的事,太医断定,他活不过这个春天,如今病情加重,更是已到弥留之际。
  天子沦落至此,实在人让人悲哀,但周王匄却不让寺人为自己清理,他甚至顾不上让自己有一个体面的死法,而是急切地唤来太子仁,然后紧紧攒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谷死后,汝需循规蹈矩,听刘、单二公之言,结好赵国,满足赵侯的予索予求,切勿……切勿一时不慎,做了大周的亡国之君!”
  老泪横流,周王匄已经泣不成声,哭着哭着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终于可以从前半生和后半生的两场噩梦里解脱出来了,此时回头看看,还是做从不被父王放在眼里的庶王子时,最是快活。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卯时三刻,天子崩。
  与此同时,横卧于洛阳北侧的北邙山,也有隆隆马蹄响起……


第1156章 千乘万骑走北邙
  今年是一个暖冬,一月初二刚过,天气就开始回暖,然而成周王城的皑皑白雪才刚融化,整个城邑宫室却再度被素白所覆盖。
  国人们一早醒来,就得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对于周人而言,宫墙内外全然是两个世界,一边是钟鸣鼎食,灯红酒绿,一边则是无衣无褐,难以过冬。所以得知这个噩耗后,对生活麻木许久的国人只是哦了一声,听从贵人的吩咐在里闾门口挂上白布黑布,又继续面无表情地投入到生活的挣扎中,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宫里传来低沉的挽歌合唱之声。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这首《蓼莪》是用来抒发父母之死的悲伤,周的基础是宗法制,群臣和小宗都视君如父,君父之死如山陵崩塌,所以放眼望去,整个宫室都一片素白,头戴孝布,身披葛麻的卫士持着长戟静立在宫墙上,而大殿内外,成百上千的大臣、王族、公卿大夫同时啜泣。
  然而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哀伤都是装出来的,唯一伤心的,恐怕只有周敬王的太子仁。
  眼泪啪答啪答,从太子仁的眼睛里大滴大滴落下,滴在冰冷的地板上。虽然周敬王庸庸碌碌,但毕竟是他的生父啊,而现如今整个成周的担子,就压在太子身上了,再过几天,他就会成为新的天子。
  然而还不等太子仁哭够,成周的执政刘公却跪着挪了进来,面色愁苦地在太子仁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太子也顾不上哭泣了,瞪大了眼睛道:
  “赵国三万大军已至北邙!?”
  ……
  北邙,也就是邙山,位于洛阳之北,东西百里,十分出名。不但是一处天然屏障,更因为此地风水极佳,是理想中的埋骨处所。山岗上树木森列,苍翠如云,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傍晚时分,洛阳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所以后人有言:“生在苏杭,死葬北邙”,白居易诗中也感叹说:“北邙冢墓高嵯峨”。这是平王东迁以来,历代周王安葬之所,就连刚死的周敬王,他的陵寝也设在这里。
  然而天子还没来得及出殡,北邙便尘土飞扬,有一支大军从孟津处开来,打着赵国旗帜,直逼洛阳北门。
  这支三军三万余人,他们的出现可把成周君臣吓坏了,太子仁也顾不上哭丧了,连忙召集群臣,来商议如何应付。
  “刘公,单公,二卿认为,赵军此来所为何事?”太子仁已经成年,但父王刚死,他来不及登基就遇上这种事,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便按照周敬王临终遗言,想从刘公单公处得到一点建议。
  “自从黄池之会后,赵军从成周过境也是常事。”单公瞥了一眼太子,嘟囔着说道。
  “那为何事先没有接到借道的请求?”太子仁不信,眼睛看向刘承,他是成周的执政,和赵国打过许多次交道。
  刘承面露踌躇,恰好这时候一位刘氏家臣过来对他耳语一番,刘公转忧为喜,对众人宣布道:“赵侯那边的使者说,他得知天子驾崩,特地来奔丧。”
  按照周礼,天子崩,诸侯有来都城奔丧的义务,还会提供一些下葬的钱帛,帮王室渡过燃眉之急。
  这本应该喜闻乐见的事情,然而太子仁打死也不相信赵无恤是恪守周礼的诸侯,更何况……
  “父王昨日才驾崩,赵军今日却已经渡过孟津,越过邙山,直逼成周,数万之众,至少是半个月前就集结准备好的。赵侯若是奔丧,带着少量随从即可,何必携带大军?若是过境,却事先不借道,这与直接对周室宣战有何区别?”
  太子仁咬着牙:“赵无恤吞并鲁、卫,去年又在塞外称王,其宰割天下之心妇孺皆知,早先黄池之会上还有什么侯非侯王非王的传言,如今挑着先君崩逝的时候带大军来,只怕是有不臣之心!”
  太子仁的担忧并不多余的,虽然成周依然是名义上的天子之邦,但经过箭射王肩、周襄王狩于河阳、王子朝之乱等一系列事件,昔日的赫赫宗周早已没落,王室威风扫地,缺钱缺粮,无兵无将,连地盘也只剩下方圆两百里的伊洛一隅之地。莫说与赵、楚这些大诸侯国相比,比之宋、越之类的中等邦国都不如。
  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山呼万岁,率土之滨,再也没有万邦来朝,甚至连贡物都已经中断百多年了。
  好在过去百年争霸中,齐、楚、秦、晋四强国也有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普遍都遥敬天子,不轻易冒犯。夺取洛邑一隅之地,好处不见得有多少,却可能引发列强群起而攻之,利弊一目了然。
  所以晋国虽然眼馋王室土地,却只能通过驱赶陆浑戎入伊洛这种间接方式一点点窃取;秦穆公一直渴望东进,却宁可去郑国冒险,也不会入侵洛阳;楚庄王那么不可一世,也会在问鼎之轻重后,因为王孙满一句“在德不在鼎”而放弃了冒犯之心。毕竟他们也不能确保自己能力敌天下,尊王这面大旗,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周王室能在虎狼围伺之下安然无恙存续至今,多亏了这种东西南北四大国的微妙平衡。
  可现如今,这种平衡已经被赵国彻底打破,齐国之名从地图上消失,故土也被一分为三;秦国削弱,至今还在舔着伤口;楚国也忙于对付吴国,北方事务插不上手。这时候赵无恤若是恶向胆边生,侵吞洛阳,灭亡成周,谁也阻止不了他……
  但太子仁虽然年轻,却也不怕事,当即命令道:“派人登城防御,如今先王方崩,余还未登基,如此紧要时候,不搞清楚赵侯的目的,决不能开门!”
  刘公单公大惊,连道不可,他们可不像太子仁,初生牛犊不怕虎,二人很清楚赵国的可怕之处,一个劲地描述赵军的强大。
  从来没离开过洛邑的太子仁却心有不甘,说道:“我成周不也有六师么!”
  《书·康王之诰》:“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六师是周天子所统六军之师,由京都六乡的国人组成,从武王伐纣开始便为周朝的扩张而战。虽云六师,其实极盛时有七八万人。他们在周公和召公率领下,和殷八师一起,从西陲打到海滨,从江汉打到燕毫,几乎没有敌手。
  然而时至今日,昔日屡立战功的周六师却跟这个王朝一样,衰败不堪,只剩下一个昔日的编制,几乎没了什么战斗力。
  单公苦着脸说道:“王子朝之乱后,六乡残破,连带六师也无法征召,如今尚有不到六千人,且老弱病残居多,兵器甲胄更是年久失修,如何抵御赵军……”
  刘公也是这意见,他们认为,算了刘单两家的族兵,也只能凑出来万把人,根本没法做抵抗,还不如大开城门,迎接赵侯入城。
  二人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太子仁却瑟瑟发抖,他有一种预感,放赵无恤进城的话,纵然周室不亡,也是一场堪比骊山之难的大灾难,自己只怕不能幸免。
  他在殿内反复踱步,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急切地说道:“府库之中,还有不少陈年甲兵。”
  “而成周、王城地狭人众,合在一起,尚有十万人口!士、国人、百工、农夫、隶臣,都可以分发兵刃,为余助阵,保卫王室!”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他兴奋难耐,也不管刘公单公意见了,唤来他做太子时的近臣班底,随着他慌慌张张地往前往文武之庙,打算敲钟召集城内百姓来勤王。
  直到太子仁离开大殿,刘公这才结束了哀求,站起来,拂了拂沾了些尘土的深衣,对单公叹息道:“单公啊,太子这番摒弃公卿大臣,想要去依靠庶民穷士百工的举止,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刘公指的是谁?”单公是数年前才做的家主,比刘承年轻许多,但也隐隐猜到了刘承所指。
  刘公似是下定了决心,冷冷说道:“他呀,像极了与你我父辈为敌的王子朝!”


第1157章 周德已衰
  王城的大钟楼不在宫内,而在外郭,因为这钟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召集国人百姓集会宣布政令用的。
  所以周太子仁还得登上马车,赶赴宫外才行。
  按照礼制,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国都快亡了,太子仁也顾不上自己还未正式登基,直接就用了他父王的车马。
  六匹好歹还能吃上粮食的老马套辕,带着太子仁,和他最信任的老太傅,以及十多名宫甲向城南驰去。
  沿途,他们首先路过了边伯之宫、公族党氏之馆,这里最为靠近王宫,是贵族们的居所,看上去层层叠叠,居住其中的只怕有万余人之多。
  当年平王东迁时,大量西土贵族跟着过来,有周、召、荣、毛、尹等氏族;而到了洛阳后,几百年来支系分散,又产生了甘氏、刘氏、王叔氏等数家。这上百个家族盘根错节,依附在王室身上,他们拥有大片土地住宅,不事耕作,每日锦衣玉食,只需要在作战时派出一些战车加入六师。
  在周代,当兵入伍本来是贵族的特权和骄傲,然而被晋国保护了一百多年后,周人的肉食者们日益堕落懈怠,休说亲自拱卫王室,他们连兵赋都屡次推脱,不想缴纳了。
  时值赵军临城的危急时刻,这里同样乱作一团,太子仁本来还希望号召一些心存周室的贵族武装起来,披甲持锐保卫城邑。但看到他们各家都各闭门户,只忙着将礼器、财物藏匿起来时,顿时大失所望。
  太傅冷眼旁观,淡淡地说道:“正如《十月之什》所言,‘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大难临头,这些人从来是只顾家而不管国,当年骊山之难后,宗周众勋贵就只顾着自己先跑,而不管平王孤军遇险。”
  每逢大难临头,成周贵族都是这尿性,若非他们如此软弱自私,两百年前王子带引着戎狄打来时,周襄王也不用弃城而走了。
  “若公卿大夫可以依仗,余还有必要跑出宫来么?”太子仁倒是早在预料之中,他咬了咬牙,命令御者继续向前,朝外郭的平民居住地驶去。
  ……
  周制规定,王城之外百里以内,分为六乡,每乡设乡大夫管理政务。乡闾居民基本是按照宗族而居的农民,相互之间具有血缘关系,也是周朝军队的主力。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六乡制度也难以为继,王子朝之乱后,血缘纽带联系的六乡制度更是彻底崩溃,大的宗族分裂四散,反倒是在城郭内谋生的小户人家越来越多起来。周室人众地寡,所以住在城里的人基本都做工匠或者商贾,所以后世到了苏秦的时代,才会说“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
  当天子之驾冲出内城后,太子仁首先面对的,就是这些听闻大军临城,正赶紧解散集市,准备结束活计,收拾摊位赶紧回家的工商们。
  “太子驾到!众人敢不行礼!?”忠心的御者大声说道。
  国人、工商有些愣神,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披麻戴孝的太子仁见礼。
  “二三子免礼。”
  太子仁现在也顾不上礼仪,站起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他,嘶声力竭地呼吁道:“百姓们!先王刚刚驾崩,赵侯不臣,竟欲谋我周室,现已兵临城外。孤虽年少,却不容他以下犯上,必要保王室尊严。今六师不齐,城头空虚,还望百姓们能拿起兵刃,加入卒伍,助我守城!”
  一边说着,他一边让后面的宫甲将拉在副车上的兵器甲胄大捧大捧地抱下来,炽热的目光看向众百姓,希望他们能拿起武器,跟在自己身后保家卫国。
  然而让太子仁失望的是,这片闹市有数千百姓,但他们只是望着满地的陈旧兵器,却没有人去捡起来,加入太子的军队。
  气氛似乎被凝固住了,众人空洞的眼神中满是冷漠,而太子仁拿着长剑在戎车上呆立,涨红了脸,极其尴尬。
  憋了半天,他只能大声恐吓道:“难不成就没人感激周室六百年恩德?难不成汝等要等到赵军破城屠户,才后悔莫及么!?”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手持鸠杖的耆老颤颤巍巍地出面为太子解围。
  “太子。”
  他拱手笑道:“过去五六年里,赵国的军队调防,从成周路过没有十次也有八回,所需的粮食、蔬果也都是以平价甚至是高于市价的钱帛购买,于吾等商贾工匠,一直是秋毫无犯啊,屠城绝户,怎么可能……”
  这一番话引起了一阵赞同,黄池之会后,周室几乎变成了赵国的一个外郡,赵军三天两头就借道。百姓们一开始还心存畏惧,可渐渐地却视为平常。没有了被屠戮的危险后,众人顶多暂停生意回家躲上几天,很快生活就能一切如常,何苦跟着太子仁去城头与强大的赵军对抗?
  至于太子仁口口声声的“王室尊严”,与他们何干?
  而“周室六百年”恩德,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有来集市贩卖物品的农妇农夫就小声嘀咕道:
  “什么恩德?吾等没有逃亡外国,留在周地为贵人耕田种地,已经十分尽责了。家里仓禀里虽然盛满粮食,三成却要送给王室,再有三成给邑主,吾等所剩无几。每年八月才到,吾等便要采集丝麻,给贵人做衣裳,艳华贵的衣服献了出去,可吾等却无衣无褐,难以过冬……”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这声抱怨,百姓中陆续有异样的声音传来。
  “不错,十一月天气已寒,吾等还要上山猎貉,猎取狐狸皮,送给贵人做皮袄,猎到大猪要献王公,打到小猪才能归自己,不然就要打断腿……到了十二月大雪纷纷,贵人们在宫室里饮着暖酒,烤着炭火,吾等却要继续去冒险,砍伐柴薪给贵人烧炭,我这满手冻疮,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位猎户在咬牙切齿。
  “织机上的梭子已经空荡荡,吾等穿葛鞋用粗麻线捆绑,我的孩儿们只能赤脚踩踏寒霜。相反那些轻佻的王子王孙,却穿着吾等所织的上好丝履,大摇大摆走在周道上。周道如磨刀石般平坦,又好像射出的箭一般笔直。王公贵族们可以漫步其上,吾等草民却只能跪在道旁的尘土里不敢抬头。”这是女织工在泪流满面。
  “吾等为王室效劳,职供从来不敢怠慢,却一生一世只能做低贱小吏,拿着斗米度日,反倒是那些公卿子弟,只要出身好,随便什么官位都可以补录。”甚至连地位稍高的士人小吏也唉声叹气起来。
  他们一开始声音很小,只是自言自语,或是与旁人的谈论,可渐渐却大了起来。
  最后,一位衣着朴素的商贾站了出来。他虽然是周人,却在陶丘长期居住,深受那里自由气氛影响的商贾站了出来,因为太子仁带的人不多,他也不畏惧,举起臂膀,大声说道:
  “数十年来,王室除了铸造大钱从商贾处夺利,还有时不时的增加赋税,可为百姓做过什么好事?今日才来让吾等感念王室之恩,随太子去送死……”
  “我看,不是吾等要感念王室之恩,而是王室要感念百姓养育之恩!”
  在那商贾的怂恿下,众人非但没有如太子仁希望的拿起武器助他保卫周室,反倒将过去积压几十年的不公和愤怒归咎于他,开始大声抱怨起来。
  这是太子仁未曾料到的,他惊呆了,满腔的豪言壮语被噎住,再也说不出来。
  还是太傅见人潮汹涌,想起当年的国人暴动,生怕伤了太子,于是便让御者赶紧驱车离开,而身后的人群则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随后各自收拾东西回家了。
  ……
  “那些加税和摊派,都不是余做的……”当身后的集市慢慢远去后,太子仁才从震动里缓过神来,对着老太傅,苦涩地如是说。
  “老臣自然知道……”
  太傅一声长叹,那些民众的抱怨是确有其事,基本都是周景王、周敬王时期为了挽救王室财政,而实行的急功近利。但整个王室的傲慢和堕落,不知民情,则是从遥远的宗周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弊政,平王东迁后非但没有革除,反倒愈演愈烈,今日终于酿成了苦果,现在的周,就像当年被国人拒绝服役上阵的卫懿公一般,不得人心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驶入城南外郭,到达了目的地:钟楼。
  这是一栋外郭最高大的建筑,缓缓登上第二层楼后,太子仁站到了大钟面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铜甬钟,上面有的地方光滑如同铜鉴,有的地方雕刻了夔纹和云纹,钟身两面共装饰36枚高突的长形乳丁纹,极尽华丽醒目,还有长达两千多字的铭文,开头便是……
  “二十二年,王自作用钟……”
  这是世上最大最壮观的钟,是周景王时代的造物。三十多年前,周景王心血来潮想要铸一个大钟,向国人展现自己的威风,单穆公和乐官伶州鸠都劝诫他,周景王却不听逆耳忠言,一意孤行,搜刮民脂民膏,花费了巨大的民力铸了这重达千斤的大钟“无射”。
  第二年大钟铸成,搬到钟楼上试敲,乐工报告说乐音和谐。景王大喜,得意洋洋地告诉乐官伶州鸩说:“你不是说这钟铸成后,必定会发出不谐之音么。”
  当时伶州鸠答道:“此钟发出不谐之声的时候还未到,有一句谚语,叫做‘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民众喜欢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民众所不喜欢的事,很少有不废弃的。大王发行大泉(大面额铜币),已经让商贾怨声载道,如今又耗费人力财力铸大钟,民众疲惫,成周之内无不怨恨此钟,这怨恨甚至对准了王室,臣认为这就是不谐的征兆……”
  “伶州鸠说的不谐,现在应验了,成周之内,满是不谐之音,众心已散,实难成城,但周之恶政,却是众口铄金。”看着无射大钟,太子仁想起那些百姓的抱怨,苦笑数声。这是他父亲、祖父时埋下的根,现在却要他来品尝恶果。
  但他不甘心啊!
  赫赫大周,六百年的传承,二十多位先王的冠冕,沉甸甸压在他头上,那些从小就为之骄傲的篇章,一点点在眼前浮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
  姬姓的源流历史极其悠久,不亚于殷商,虽然对历史有许多装饰和语焉不详,但那份农耕者在渭水周原的兢兢业业,打造了这个生生不息的邦国!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文王武王,那是周的勃发时期,也是最辉煌的时代,可那时候的济济多士,现如今都在哪里?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喤喤,磬莞将将,降福穰穰!”
  念着这些让人激情洋溢的诗篇,太子仁笑出声来。
  成康的治世,分封诸侯,造就了整个天下的雏形,唐虞夏商的文化和传统被继承扬弃,整个天下重重地烙上了周的印记,后世再怎么变动,都无法洗去的印记!
  可现在,周却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灭亡了么?
  站在钟楼上,太子仁仿佛看到了甲胄鲜明的赵军,看到了骑着骏马,对九鼎垂涎已久,却直到现在才伸出手的赵侯无恤……
  “不,绝不!”
  他一把推开了想要阻拦自己的太傅,嘶声力竭地说道:“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如今天命未改,赫赫大周,绝不会亡于予小子之手!我不信,不信硕大成周,就没有一个忠臣,没有一个心向王室的国人来助我御敌!”
  太子仁咆哮着,双手抱起吊在大梁上,粗如腰身的大钟槌,死死盯着眼前有一间屋子大的“无射”大钟,后退数步,奋力朝它撞去!
  “咚!”
  一声突兀巨大的颤音,响彻钟楼周围,惊得拴在楼下的六骏嘶鸣起来。
  “咚!”
  第二声钟声,传到了冷清的集市,这里只剩下几只野狗在纷乱的街道上寻找食物,钟声一起,四下乱窜。
  “咚!”
  第三声,古老厚重的钟声在洛阳上空回荡,虽然已经隔了一两里地,但城中的里闾依旧清晰可闻,只是各家各户都意识到战争将至,纷纷把门阖上,将这饱含着悲愤的呼吁关在了门外!
  “咚!”
  第四声,随着击钟人气力的衰减,仿佛是一句越来越微弱的谴责,让从宫室里出来的刘公单公微微一怔。
  “吾等已经回不了头了。”单公面带羞愧,但刘公却黑着脸,下达了六师放弃抵抗,准备开门迎接赵侯的命令。
  “咚!咚!咚!咚!”
  然而,本来已经衰弱下去的钟声却重新振奋,一下,两下,三下……太子仁咬牙切齿,状若疯虎,也不管从无射大钟上掉下来的铜锈和钟楼里扬起的漫天灰尘,甚至虎口鲜血迸溅都不自知,只是不停的撞。
  一声声,不死心;一声声,不情愿。
  它仿佛在挽留这个迟暮的古老王朝,他仿佛在哭诉身为文王子孙不能守护祖业的羞愧……
  也不知道究竟撞了多久,直到累的不行了,太子仁才双腿一软,瘫坐在钟楼上。
  但是,纵然他如此努力,如此挣扎,硕大一个成周,上百家贵族,十万居民,却没有任何人响应钟声,来钟楼集合,拿起武器,助太子仁保卫成周……
  “为什么?”
  太子仁哭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王朝而言,他也只是个孩子。
  “为什么?保国者,匹夫之贱,亦有职责,但若肉食者已经腐朽衰败到让民众愤恨摒弃,是没有人愿意为国拿起武器的……”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惆怅,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淡然。
  太子仁泪流满面地抬头,却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此人看不出年纪,或六七十,或八九十,其相貌清矍,颌下三绺白须随风飘浮,眼中带着一丝哀悯,脸上却是一副看透一切的释然。
  “你是……”
  老太傅看到老者,抬起手,有些激动,正要行礼,却被老者制止了。
  太子仁眼中尽是迷茫,这位老者或许是听到钟声赶来的唯一一人,他也不管他是谁,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仰头问道:“长者啊,我赫赫宗周,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
  “因为周德衰了啊……”
  老者摊着手,理所当然地答道:“物壮则老,这,就是自然的规律,人、万物、家国,统统都逃脱不了这规则……”
  “那小子该怎么办?”如今臣邦不臣,国人不国,赵军入城在即,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太子仁已是穷途末路了。
  老者走过来,扶起太子仁,拭去了他身上的灰土,对他笑道:“自然之道不可违,记住我的话,夫唯不争,故无尤……”
  ……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晨鼓暮钟已停,但厚重的回声却久久未息,就这么继续震颤着洛阳。就连在城外大军簇拥下,等待城门被单、刘两家缓缓开启的赵无恤,也耳朵一动,听到了这异样的回荡。
  抬起头,他看到余晖中的成周城上方,残阳如血,被钟声惊飞的鸟儿在其中彷徨无措地乱飞一气,一片片倏姹紫嫣红的云霞被疾风刮向茫茫天际,最终不剩一点踪迹,就像这段历史一样,再美丽动人,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殆尽。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道黄昏鸡报晓。”
  赵无恤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六百年,不容易,但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


第1158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
  “余因先王崩逝,心中悲痛不已,已经无法理政,成周的一切,乃至于嗣君的取舍,就交由伯主来安排定夺罢……”
  成周王城北门,姗姗来迟的太子仁朝赵无恤一拱手,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一番话后,也不坐六骏所驾的马车,而是带着老太傅和几名亲卫,往宫室方向缓缓走去,他说,他要继续回到周敬王灵柩前守着长明灯,以全孝道……
  如此一来,甲胄精锐的三万赵卒竟奈何他不得,只能让开一条通道,让太子扬长而去。
  不费一兵一卒就顺利入城,赵军立刻接管六师的防务,以“预防宵小跳梁”为由,占领了王城。
  王城是严格按照匠人营国之制修建的,每面三门,凡十二门。每门三涂,涂阔二十步。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环涂七轨,王宫居中,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随即,赵无恤又假惺惺地步入王宫,在灵柩停放的考庙中为周敬王哭丧。
  期间,跪于前方的太子仁并未回头看上一眼,就这么静若木鸡的呆立原地,似乎已无欲无求,无怨无恨。
  赵无恤对此子的行为越有些奇异,但顾不上多想,退出来后,赵葭来报,说五宫中的大庙、宗宫、考宫、明堂已被赵军控制,只有路寝有周王女眷居住,兵卒未敢进入。
  “严明军纪,敢冒犯者杀无赦!”
  赵无恤撂下话后,便让人请刘公、单公二卿在宫内办公的左巷会面,完成与他们之间的交易。
  没错,刘、单两家,尤其是多次与赵侯会面的刘承,早就被赵国收买了。
  这还是长期经营陶丘的子贡献上的计策:“下贾贾粮、中贾贾丝、上贾贾国。君侯若不爱财物,暗派使臣贿赂中山、周、郑、楚、吴、秦之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子贡身为商贾,很清楚人心对于诱惑的抵御是多么的脆弱,所谓豪臣,指的是握有实权或有巨大影响力的各国大臣,如郑国六卿,秦国公族,楚国县公,吴国的太宰伯嚭等,当然,也包括周室刘单二公。
  灭齐后的这几年里,虽然表面没有大的战争,但实际上,各国内部,赵无恤的第五纵队开始渐渐得势了……
  赵无恤授意子贡寻找那些希望与赵国亲善的大臣,以武力威胁为主,奢侈品和钱帛,封邑作为诱惑为辅,让刘单二公排挤本国鹰派,替赵国收集情报,五六年下来,周室发生的一切,邺城一目了然,故周敬王病重的消息,赵无恤可以提前从二公处得知,当他兵临城下时,二公也迅速放弃抵抗,开门相迎。
  这与历史上秦国的间谍策略不谋而合,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内应,破国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既然刘、单二公十分配合,赵无恤自然也不能亏待他们。
  左巷内的一处隐秘厅堂内,刘单二公姿态卑微,在被赵侯淫威俯视十多年后,这些视家族传承远胜于忠君爱国的大贵族,早已不敢生出与之为敌的想法。
  “地图。”
  一挥手,侍从已将成周王畿的地图献上。
  放眼望去,洛阳溯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阿,东门于旋。盟津在其后,太谷通其前。伊阙塞横断其上,轘辕关守护于外。
  “好一个表里山河。”对于洛阳的地势,赵无恤是很欣赏的,难怪这里能成为历朝历代中意的古都。只可惜赵国的基本盘在河北、河内,在河南半分根基民心都无,他暂时没有吞周室,化洛阳为郡县的打算,此番只是想要将这地势破了。
  “周将以洛水为界,分为东西两处,刘公为东周君,单公为西周君,二君仍为天子之臣。不过先王刚刚驾崩,为防止乱党宵小作祟,成周与王城,赵国代为守备,孟津、伊阙塞、轘辕关三处也交由赵军驻防,二公意下如何?”
  这是将赵国的封君制强行移到成周,同时帮刘、单两家瓜分这百里土地,但随着孟津、伊阙塞、轘辕关的易主,这百里之地,已经彻底落入赵国包围了……
  “一切都听伯主吩咐!”
  扩大了地盘,并被伯主承认了的刘公、单公自然大喜过望。殊不知,从前周室虽衰,但内部好歹还能统一号令,随着赵无恤一声令下,分为东西两个独立领地,王城更是落入赵国手里,这对走在末路上的王室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此事之后,其天下宗主的地位要从根本上动摇了……
  果然如太子仁所料,赵无恤此次上洛,对周室而言,堪比一场骊山之难的大灾祸……
  ……
  然而就算太子仁接受了周朝“物壮则老”的现实,听了那老者“夫唯不争,故无尤”的建议,放弃抵抗,听天由命,赵无恤却不打算放过这位有意与自己为敌的太子。
  这一日,太子刚刚结束三天三夜的守灵,面容枯槁地出来时,却见刘公、单公跪在外面,面色尴尬,但还是顿首,请太子保重身体,同时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还望太子能主动避位……”
  本以为这个平日里十分刚烈的太子会剧烈反抗,甚至破口大骂,然而他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小子本来就无心继承王位,唯君之愿。”
  说完,太子仁目光看向了隐在暗处的赵无恤,解开了发髻,披头散发地朝宫外走去。
  走着走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一首歌从他离去的方向缓缓响起: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遣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好太子。”
  良久之后,赵无恤走了出来,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啧啧称奇,转头对卑躬屈膝的刘公、单公说道:“太子一直是这样么?”
  刘公单公有些尴尬,在赵无恤面前,他们将太子仁说成是“不知时势”“不服伯主”的倔强青年,还跑去鸣钟号召国人反抗赵师。现如今太子的态度却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们也琢磨不明白,只好说道:“今日之太子,与往日的确有些不同……”
  “怕是得了高人指点……”
  赵无恤琢磨着那句最后的短歌,沉吟片刻,让人去保护太子,顺便弄清楚他的行踪。
  当夜,赵侯便让刘、单二公伪造了一份周敬王的遗书:“太子仁病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次子闵,规矩肃然,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而太子仁之后也自言因为先王驾崩,伤心过度,只怕不久于人世,同时坦言自己无德无功,不足以为王,避位让于弟弟王子闵。
  王子闵是周敬王幼子,时年十二,虽然废长立幼违反了祖制礼法,但成周已经完全被赵国控制,加上周德已衰,民心丧尽,满朝臣工,除了一两个脖子硬的家伙出言反对被当场轰出朝堂外,竟然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反对的声音,这场废立势在必行。
  一月五日,赵无恤请战战兢兢的王子闵升殿,在大庙大会群臣,正式继位,同时也宣布了周室也实行封君制度,刘公单公作为东周君西周君,即日起赶赴封地上任。
  然而如此一来,成周就没有执政的卿了。
  “天子年幼,无人辅佐,还请伯主效仿周公,代为摄政……”
  “请伯主摄政!”
  赵无恤三次推脱后,欣然接受了此任,获得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权力,威福莫比。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回想黄池之会上赵侯的那句豪言,才过了短短六年。
  至此,赵无恤摄政僭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已成。
  一月十日,赵军已经接管了成周各处山川要防,刘公单公欢天喜地地去接收新领地,王城笼罩在赵军的铁骑阴影之下,新天子在王宫里瑟瑟发抖。
  从内到外,成周都已经被赵国完全控制。
  也就是这一天,赵无恤又来到王宫大庙,提出了一个更加过分的要求。
  “吾欲观周鼎……”


第1159章 鼎之轻重
  关闭已久的窗扉一扇接一扇被打开,赵无恤在全副武装的卫士护送下,步入了王宫大庙明堂之中,他的影子被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拉得老长,显得巨大而狰狞。
  周室的老太傅领路在前,不知道是走的太久,还是心神憔悴,老太傅显得苍白虚弱,萎靡不振,一脸的愁苦之相。与他身后魁梧雄壮,更带着意气飞扬神情的赵无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谓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庙,在夏朝时称为“世室”,殷商时称为“重屋”,周称为“明堂”,至后世,则称之为“太庙”。
  这是一处宏达的建筑群,有三道门,三重殿堂。本来这里是除了周室子孙,外人不可以踏入的禁地。但赵无恤在顺利摄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后,竟还不罢休,提出欲在明堂中一观九鼎。
  这是极其无礼的要求,周室众人从幼弱的天子到老太傅,均是大惊。但眼看唯一能够作为王室依仗的刘、单二公也已经被赵国重金好处收买,他们只能被迫低头让步,不得不答应此事。
  明堂自从周敬王崩后就一直大门紧闭,今日才重见天日,阔别已久的阳光照上脚底的硬木地板,左右显现出两两成对的粱柱,梁柱上雕刻着龙、夔等瑞兽,一直延展到远处的空间。
  赵无恤走在历代周室先王的魂灵之间,足音回响在偌大的殿堂里,他转眼扫视这明堂,却见建筑陈旧,柱子上朱漆掉落,甚至连旌旗也显出颜色残褪的样子,不由想道:“周室气数将尽,从这许久未曾修缮的明堂中都能看出来。”
  很快,二重殿二重门已过,当进入与文武之庙只有一阶之隔的宽敞高台时,老太傅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了看上方供奉文王武王的大庙,心生惭愧。
  而通往那里的台阶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似是宫仆的老者在打着瞌睡……
  太傅指望不上任何人,只能不情不愿地回过头:“伯主……九鼎,就安置在此……”
  赵无恤放眼望去,果然见这高台之上,摆放了九只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铜鼎……
  “这就是九鼎……”见到实物,赵无恤感到一阵幸运。
  先秦的夏商周三代,讲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祭祀和打仗,而祭祀中最重要的礼器莫过于鼎。按照礼制,不同等级的人,使用的鼎的数量是有严格限制的,否则属于僭越。“天子九鼎,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只有天子才配享用“九鼎”!
  传说中,第一个铸造并拥有九鼎的人是夏禹,他平水患,定国土,将整个天下划为九州,分别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雍州、梁州。定九州后,禹又集九州各部落方国上贡之铜,铸成九鼎。并事先派人把全国各州的名山大川、形胜之地、奇异之物画成图册,然后派工匠将这些画仿刻于九鼎之上,以一鼎象征一州。自此,九鼎成为王权至上的象征,成为夏、商、周三代传国之宝。
  走近之后,赵无恤才看清楚了九鼎上那些年代久远的青斑,看得出来,已经久经风吹雨打。也是,“夏德衰,鼎迁于殷;殷德衰,鼎迁于周。”传到现在,至少有一千五百多年了。
  原本的历史上,这之后,周鼎还将被秦国所获,但秦之后,九鼎却突然消失了。虽然后世的汉朝曾经偶然间获得了一个大鼎,乐得汉武帝改元“元鼎”,然而却是伪造的……
  今日赵无恤能看到这后世湮没于泗水上的镇国之宝,实在是一种幸运。
  他本以为,九鼎历经千年,必定是古旧而腐朽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到,靠近之后,它们竟会是如此美丽。鼎一共九个,一圆八方,一大八小,但小的也比人高,至少有七八百斤重。虽然上面带着些许青斑,但大多数地方却依旧光滑洁亮,在阳光映照下仿佛会闪闪发光。
  “这是雍州鼎,又名龙文赤鼎……”指着一个颜色微微赤红,山面满是龙纹的四足方鼎,老太傅介绍开了。
  然后便是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每个鼎的色泽均有不同,而鼎上那些造型各异的奇怪花纹,更添加了鼎的古朴和神秘。有的是龟蛇、朱雀、青龙、白虎等瑞兽,有的则是面目狰狞叫不出名字的山海经怪物,各自代表了所在州部的山川、神兽、传说。
  但它们都和雍州鼎一样,是四足方鼎,虽然花纹各异,但式样一致,仿佛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然而中间那个鼎,却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体型比另外八鼎更大一倍的三足圆鼎,色泽黑亮,鼎上的四面浮雕被精卫、玄鸟、凤鸟等百年环绕,主体则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黄帝与蚩尤的大战:冀州之野,应龙畜水,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此乃冀州鼎,又名凤文玄鼎。”
  赵无恤站在这个大鼎前,震慑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头,已经远超司母戊了吧,夏代真的能有这样的技术么?亦或是如同后人所说,九鼎其实是殷周的造物?
  但无论如何,至少他眼前的是如假包换的九鼎。
  “为何在中间最大的是冀州鼎而不是豫州鼎?”赵无恤问老太傅。
  “《禹贡》九州中,冀州为九州之首,也是当时的天下中土。唐尧都平阳,虞舜都蒲坂、夏禹都安邑,都在古冀州境内,是故九州鼎中,当以冀州鼎为第一位。”
  “原来如此!”
  真是瞌睡来了枕头,这是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的东西啊,赵无恤大喜过望,绕着硕大的冀州鼎观看了一圈,甚至上前伸手摸了摸后,越发喜爱,突然说道:“此冀州之鼎,寡人欲移之于邺城,以镇北方,可乎?”
  ……
  “什么!移鼎于邺城!”
  老太傅大惊失色,连道不可,这一声惊呼,甚至把台阶上瞌睡的老宫仆都吵醒了,径自打了一个哈欠。
  自从周武王从朝歌将九鼎迁到洛邑,已经过去六百年了。前三百年,九鼎稳固,但后三百年,却经常受人觊觎。
  最严重的一次,是一百多年前,一代霸主楚庄王北伐陆浑之戎,进军周室边界,观兵周郊,以显示武力。周定王派大夫王孙满前去劳军。楚庄王向王孙满询问起九鼎之大小、轻重来。那意思,大有夺周鼎,取而代之意。
  当时聪明的王孙满知其心怀叵测,针锋相对地回答说:“一个国家的兴亡在于德行,不在于鼎,周王室虽然衰微,但天命未改,九鼎轻重,不可问也!”
  这句话将楚庄王的非分之想挡了回去,毕竟当时晋国齐国秦国都还强大,楚国还没厉害到能号令天下的地步,所以他只能悻悻而归,只是临走前放下了狠话:“九鼎没有什么稀奇的,有足够的铜,谁都可以铸造,楚国在战场上所缴获的各种兵器就足够铸九百个鼎了。”
  但楚国终究只是偏霸南方,僭越称王,没办法真的铸造九鼎,把统治扩张到北方来。
  现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周室比那时候更加衰竭,诸姬灭的灭,亡的亡,已经没有诸侯能够来拱卫周室,为他们打抱不平了……
  赵无恤乘此机会提出迁鼎,这是远超楚庄王的僭越之举!
  眼前这人冠冕堂皇,名为伯主,名为摄政,实际上却是周最大的敌人,是窃天下的大盗啊!
  周太傅心里愤慨不已,他一挺腰杆,站到了大鼎面前,嘴上强硬地回绝道:“伯主此言差矣!正如《诗》言:‘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文王受命,武王伐纣,有大功于昊天,所以鼎定于洛邑,是天命!现在伯主打算迁鼎,这是要让山川震动,诸侯侧目的大事啊,如今天命未改,此举绝不可为!”
  “天命?”
  赵无恤却冷笑道:“我学问浅薄,对古事的了解的不如太傅多,却知道《书》里有这么两句话。”
  “惟天无亲,克敬唯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上天没有固定的亲人,只是和敬重他的人亲近;民众没有一定要感怀的对象,只是对有仁德的人感怀于心。皇天没有固定不变的亲人,只是对有德之人亲近有加;民众之心是变化无常,只是会记住那些给予他们恩惠的人……
  “夏禹和商汤,最初难道不是得到了天命才能建立庙堂么?但夏桀昏乱无德,九鼎迁到殷,达六百年。商纣残暴,九鼎又迁到洛邑,也有六百年了。由此可知,社稷无常奉,纵然是天祚明德于文王、武王,但终究是有尽头的。”
  赵无恤言罢,指着冀州鼎道:“周的德行如果像过去一般美好光明,九鼎虽小,也会重到用三万大军都无法迁走。如果周的德行奸邪昏乱,失了天意,九鼎再大,也轻得随便十多个武贲就可以迁走……冀州之鼎,无论夏、商,都在冀州镇守,如今寡人只是将其归于本位而已,二三子,还愣着干什么,迁鼎!”
  “不可啊,不可啊!”
  老太傅泪流满面地试图阻止,却被卫士拉到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百名赵国工匠武贲从明堂鱼贯而入,他们不由分说,拿绳索的拿绳索,扛扁担的扛扁担,十分娴熟地将冀州鼎放到一辆大辎车上,开始缓缓朝外推去。
  老太傅眼睛都快凸出来了,眼见无法阻止,他索性朝着殿内的台阶上,猛地撞了过去,准备以死殉职。
  眼看他就要脑浆迸裂,从高台通往文武之庙的台阶上的那个老者,却几步下来,在阶前拦住了太傅。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周之天命若在,冀州鼎虽被迁,也不会影响其社稷;周之天命若不在,纵然你在此自杀,却也阻止不了大厦崩塌啊,太傅何苦如此?”
  赵无恤本来当老者是宫中守庙的宫仆,所以没有管他,谁料在说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后,周室的老太傅却拽住那老者,哭诉道:“夫子,话虽如此,但是赵侯纯用武力,无德于天下啊,九鼎岂能让无德之辈得了去!?”
  “夫子?”
  赵无恤回过头,仔细看了看老者的模样,平平无常,纵然有惊人的智慧,也统统被他内敛到了苍老的容颜下,这老太傅至少为周王室服务了四十年,比他资历还老,学识还高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抬手,赵无恤制止了众人迁鼎,转而对那老者行礼道:“这位莫非就是劝说太子仁‘不争而无尤’的高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者还礼道:“吾不过乡野粗鄙之人,岂敢让君侯询问?”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赵无恤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岂能放他离开,追上去再拜道:“请翁一定要告知小子姓名!”
  赵军虎贲拦住去路,老者无奈地笑了笑,从阶上回过头,风吹乱如雪一般的发髻,从简朴的葛麻衣裳上拂过。他束着手,面朝九州之鼎,背对文武之庙、层层重云,风轻云淡地说:“惭愧,吾乃四十年前的周守藏室之史,老聃……”


第1160章 如龙
  赵无恤依然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在中都邑拜访孔丘时,孔子说起老子时的尊敬与向往:
  “鸟,我知它能飞;鱼,我知它能游;兽,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唯独龙,我不知它究竟是什么?龙乘风云而上九天也!我所见的老子,也如同龙一般,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隐于云中,你经常能见其首,而不知其尾……”
  但眼下这位如龙的春秋第一神秘人物,就与赵无恤同车,坐在他对面,却见他额头宽大,白发垂鬟,只剩下一小撮发髻在后脑勺上,用简单的荆木作簪,此时正在闭目养神,一点也没有常人与天下伯主同车的受宠若惊,对赵无恤要邀他去往何处也漠不关心,仿佛心里有数。
  赵无恤倒是没有那种见到古代名人的激动莫名,只是对眼前的神秘老者有些好奇。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于神秘,以至于到了秦汉,已经没人说得清楚老子究竟是谁,甚至连是不是确有其人都争议不休。后世加在老子身上的符号太多了,从一开始的上古哲人,到后来道教兴起后的太上老君,活神仙,对道德经的解读也五花八门。
  赵无恤对此人也是没底,直到他见到了真人,返璞归真后,他就是一位身上充满智慧光彩的老翁而已。
  不过他身上那份淡然自若,让王者见了也要肃然起敬的气质,却是绝无仅有的。
  无恤不由问道:“翁之弟子姑布子卿曾经说过,老子西出秦国,云游去了,今日为何会在成周露面?是云游结束了?”
  老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笑道:“老朽的确是西出秦关,云游去了,曾到过西羌之地,看太阳从河曲初升;也到过流沙千里之国,望着枯萎的胡杨。这时候若有所悟,便在当地盘桓思索,却不料,一呆就是数年。正准备继续西行看看,却遇上了一位来自赵国的年轻人……”
  ……
  “原来柳下越还活着!”
  听老子一说缘由,赵无恤才为世上事的巧合而感叹,原来柳下越真还活着,并且数年前在河西走廊一带遇上了老子。
  老子被柳下越的不畏艰难所感动,为他指点前路,羁旅中相处了一段时间,休息时听柳下越讲述了这些年里在中原发生的剧变,正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改变了初衷,决定回来看看。
  “老朽本以为中原之事已经尽了,不想还有我没有料及的事情,又想到狐死必首丘,那就回罢。回来一看,果然热闹非凡……”
  老子之隐和庄子之隐又有所不同,庄子有些避世,老子却不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他就是极佳的典范。
  这是赵无恤第一次得知柳下越的消息,但老子又说,那已经是四年多前的事情了,老子在河西与大漠交界处折返,一路上走走停停返回中原。而柳下越却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现如今,连老子也不知道,他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方。
  说话间,赵无恤的车驾在成周内城的一处地方停了下来,却是王室招待诸侯用的馆舍,往日自然是冷清异常,如今这一大栋建筑几乎被赵无恤独占。
  赵无恤亲自扶老子下车,老子却挥了挥手拒绝,他虽然看上去老迈,却依旧健步如飞,若是赵无恤不走快点,兴许还赶不上他。
  步入馆舍之内,却见这里并未太过装饰,连带案几上备好的餐食,也是极为清淡的。
  赵无恤恭恭敬敬地请老子入座,他自己则与老子同案同席,亲自为老子沏茶……
  茶,是二十年前因为赵无恤的独特嗜好,由子贡从吴楚之地找到野茶,移栽鲁国的。经过二十年培育驯化,鲁人已经摸清楚了种茶的门道,如今赵国征服淮北,那里更加适合茶树生长,于是在徐和东海两处,处处都有茶园被开辟,专门负责供应赵侯所需。一时间茶在邺城蔚然成风,这种独特的饮品慢慢被赵国贵族们接纳,尤其是文臣,开始视喝茶为雅事……
  不论是征战还是会盟,赵无恤去哪都会带上半车茶叶,于此道自然是其中老手,他用红木制成的木勺舀上炒熟的上好茶叶放进盖碗,用铜壶中烧开的泉水淋过,苍白的蒸汽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茶叶被沸水反复浇沏后,浓缩的精华变作淡绿色的茶汤,而后才倒进青色瓷碗中,双手奉上,置于老子的面前。
  “久闻赵侯嗜茶,可惜此物稀少,老朽未曾品尝,今日便不客气了。”
  老子端起青瓷茶碗,托于掌心,他也不急着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眸色深沉。却见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
  当它刚刚进入口中时,味道虽然涩,但当在缓缓渗入喉咙时,又会感到一种清香的回味,淡淡的甜,让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妙极。”一口饮罢,老子已经有些喜欢这东西了,他总觉得其中的一些意味,与他的内心不谋而合。
  “翁若是喜欢,我可赠香茶半车,以及一茶童侍奉左右。”
  “免了,免了,听说在赵国,一担茶可以换十匹好马,老朽不敢受此重礼。”老子却不接,笑着婉拒了。
  赵无恤也不强赠,又问道:“冒昧求问,翁今年寿辰几何?”
  老子也不避讳:“老朽生于周灵王元年。”
  “周灵王元年……距今已经九十有三了。”
  那一年,赵无恤的曾祖父赵武才刚刚行了冠礼,也就是说,老子至少是跟他祖父赵景子同辈的,而赵无恤自己今年也虚岁四十一了……
  岁月不饶人,在赞叹老子如此长寿却身体健康,还能从千里之外走个来回之余,赵无恤也不失时机地讨教起了养生之道。
  哪个王侯不渴望长命百岁?但赵无恤是不会学齐侯杵臼一样,去听信海滨方术之言,吃些有毒的丹丸的,他只能往锻炼和保养方面下功夫,平日也有乐灵子为他调理膳食,否则照这样勤勉政务,又经常出征,说不准哪天就过劳死了……
  “早就听姑布子卿说翁年逾百岁,却健步如飞,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其实我近年来年岁见长,过去能熬夜处理政务,如今却力不从心,未到子时便哈欠连天。故而也渐渐听夫人的话,杜绝油腻鱼肉,节制欲念,饮茶居多,饮酒渐少。说白了这些生活习性,其实也是在效仿翁,翁可有什么延年益寿之法,能告知无恤一二?”
  老子捋着胡须摇了摇头:“君侯的法子,依然停留在保养身体上,却不知道保养精神。殊不知身体好像载有精神的车一般,精神一去,人就死了,车若是坏了,马也就跑了。”
  “哦,那该如何养精神?”
  老子淡淡地说道:“灾祸莫过于不知足,人若是见什么就想要什么,那就要罪祸临头了。贪得无厌会使人精力消耗过度,从而有损寿命。想要让精神饱满不损,最好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要刻意追求难得之物,处世应当为而不争,以免造成精神紧张,危害身体。君侯若能做到这一点,必能长久。”
  他话中有话啊,是在拐着弯劝诫自己不要贪图九鼎,赵无恤自然能听出来。
  无恤不由笑道:“话虽如此,但翁在无恤这年纪时,也能做到不争么?”
  老子眼睛眯了起来,这句话直指他的过往,要知道,四十年前,他名为周守藏室之史,却也是王子朝之师,也是他夺位争鼎的谋主之一!
  ……
  然而让赵无恤未曾想到的是,对他话语中的暗讽,老子没有任何争辩,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正是因为曾经争过,目睹了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的惨剧,老朽现在方能领悟寡欲、不争之妙。”
  王子朝,从他起兵开始,就已经背离了老子的初衷,他已经从解救周室的贤明王子,变为为了一己之私而残破周室的凶党,而振兴成周的最后希望,也随着他的失败而彻底熄灭……
  成周的命运,在那一年就注定了,而老子的世俗心,也随之淡漠消亡,走上了一条云游归隐之路。
  他太聪明,是能把世上事看得清楚明白的人,知道一件事不可为,则不为,就连传播自己的理念,也只是蜻蜓点水般,随缘而已。不像孔子,纵然心里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这两位性格迥异,却相互欣赏,和而不同的老人,就这样开创了道与儒,两个影响后世深远的流派。
  不知不觉间,二人之间的陌生感,已经因为柳下越这个中间人,以及一盏茶汤,被打开了。但他们之间仍然有巨大的隔阂,而现如今,在探讨了一番养生之道,加上一句赵无恤的暗讽,以及老子的坦诚自述后,环绕在他身上的那一层神秘烟云终于散尽,一老一壮,四目相对,他们都想要看穿对方的内心。
  现在,也该进入正题,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赵无恤避席施礼:“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翁。”
  老子颔首:“请说。”
  “老子之道,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世人感兴趣的是颐养天年之道,姑布子卿相信的是君王南面之道,任章遵循的是清静无为之道,计然热衷的是遵循自然规则,从中取利之道。可老子真正的道究竟是什么?”
  老子笑而不语:“众人都曾在老朽这里受学,所领悟的道也各不相同,君侯觉得呢?”
  赵无恤拍了拍手,让侍从将一份邺城印刷出来《老子五千言》送上来,指着它说道:“此乃姑布子卿依翁之言传身教所撰,我将其印刷出来,带于身边,时常翻阅,看过之后,真是觉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看上去极其宏大玄妙,究其一生都无法领悟……”
  “胡言乱语而已,君侯有心了。”
  “但是!”
  赵无恤却又道:“或许是无恤眼拙,总觉得翁一直是以王者师的身份口吻来讲述这些大道理,所以我从中看出的,是翁这数十年来沉淀于心,隐喻于言的那份治国治世的大道!”
  须下的嘴唇含笑,举起茶盏的手没有丝毫颤动,但老子的眼睛却再度仔细打量起这位中年君侯来。
  或许为他在中原掀起的波澜,特地放弃西行的初衷折返回来,是值得的?


第1161章 大道
  老子的“道”究竟是什么?
  一百个人能解读出一百种看法,但就赵无恤而言,他认为,老子作为周王室的守藏史,其职务责任就是“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恃,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所以纵观姑布子卿献上的老子之言,赵无恤发现,老子一直是以王者师的口吻在讲话。全书提到侯王、王、人主、圣人多达二十多处,主要不是教侯王怎样修身,而是怎样治国。
  比如:“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江河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奈何万乘之主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本,躁则失君。”
  侯王之类的治国者,才是老子理想的读者,也对,他原本就是为王子朝出谋划策的。社会怎样才能长治久安,怎样避免一治一乱的恶性循环,这才是老子之学里最关心的问题,里面那些看起来像是纯哲学的问题,其实都是在论证他的政治思想……他一面为小国制定了“小国寡民”的处世之道,又为大国设计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治理之法。
  所以后世申不害、韩非为创立法家学派,都从老子那里找依据,更进一步有了“黄老之学”。他们都是借老子之余杯,浇自己之块垒,显然是把老子之学作为治国之学而不是养身之术来修。
  被赵无恤说穿后,老子也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姑布子卿所记之言,已经是我许久之前的想法了,西行之后,见天下人之所未见,老朽的道,又有了一番变化,与之前已经颇有不同。”
  “哦,不知有何不同?”
  无恤继续追问老子之悟时,他起身走出屋外,望着天上的云彩缓缓说道:
  “我曾在大河九曲看日出日落,也曾在流沙之中坐观残垣断壁一点点被风化,这之后,想通了一个道理。”
  “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为之也,人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而人之所以生、所以无、所以荣、所以辱,也皆有自然之理。顺自然之理而趋,遵自然之道而行,人则自正,国则自治,天下自安。老朽之前拘泥于一国一朝的兴衰,钻研治乱之道,想要探究一个能通用万事的大道理,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子回头,见赵无恤在认真思索他这番话,便劝诫道:“同理,君侯刻意追求用武力一统天下,却不顾时势和各国自己的意愿,只怕也是逆天而行啊,如今压制得多狠,他日就有多大的反弹。”
  哪怕是先贤圣人,也会受制于时代,老子对于赵无恤试图吞并诸侯,统一天下的野望不置可否,他认为这多半是赵无恤的个人野心作祟,而且他对赵无恤一统失败后的生灵涂炭更为警惕……
  “我却不这么认为。”被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质疑,赵无恤却没有心生动摇,而是与他并排站立,阐述起自己的看法来。
  “人被自然创造不假,但当人立于天地之间那一刻起,便卷入了自然的大道里,受大道限制,却也能影响大道,这是其他万物办不到的。这就是我曾经在临漳学宫说过的,人能认识自然、适应自然,也能改造自然……”
  “改造自然?”老子第一次听说这名词,晓有兴致。
  “不错,改造自然。无恤听说在上古时代,人口稀少,鸟兽众多,人民难以抵御禽兽虫蛇的侵害,苦不堪言。这时候出现了一位贤人,他发明在树上搭窝棚的办法,用来避免禽兽之害,这便是有巢氏。”
  “有巢氏使得古人得以安居,但当时的人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伤害肠胃,许多人得了疾病而死。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位贤人,他发明钻木取火的方法烧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人们因而很爱戴他,推举他治理部族,称他为燧人氏……”
  古老的传说,却成了赵无恤证明自己观点的理论,沿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靠近当下,而人类的社会组织,也慢慢进化成熟起来。
  “到了中古之时,天下洪水泛滥,民不聊生,鲧和他的儿子禹先后负责疏通河道,排洪治灾,从而赢得各邦族的朝拜,成为夏后氏,建立了宫廷、城邑,被奉为天下之主。”
  “近古之时,夏桀和殷纣的统治残暴昏乱,于是商汤和周武王起兵讨伐,征伐天下,构建了另一番局面。自此以后,这九州就被连在了一起,姬姓的君主带着礼器来统治夷民,不同的姓族相互联姻,交流越发频繁。中原犀象猛兽遭到驱逐,那些山川河流,也被道路桥梁连在一起,随着人口滋生,莽莽丛林被辟为农田,荒芜之地成为一片沃土。”
  “以上种种,不论是筑巢、取火、开河泄洪、修城邑、开道路阡陌,都是对自然的改造。这数千年里,人对自然的影响,比起过去数万年里,自然而然发生的变化还要剧烈。”
  “以自然之道为基础,圣人突然奇想为缘由,加上亿万斯民的协助推动,造就了这些事情的发生。是故《书》里才有‘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的说法,翁所说的大道,是不是这三种因素糅合在一起的呢?”
  老子沉思已久,笑道:“这样来理解倒是新鲜,君侯之言,发人深省,这一趟,老朽果然没有白回。”
  赵无恤摊手笑道:“翁过奖了,无恤只是觉得,如果到了夏朝,还有人用有巢氏和燧人氏的办法生活,一定会被鲧、禹耻笑。如果到了殷周,还有人把夏代的事情作为要务,一定会被商汤、武王所耻笑。古今风俗不同,侯王应该采用的措施也不一样。如果想用宽大和缓的政策去治理剧变时代的民众,就好比没有缰绳和鞭子却要去驾驭烈马一样,就会产生巨大祸害。”
  “同理,现如今若是还遵循小国寡民的上古格局,放任诸侯分裂,也是不合时宜的。”
  “如今的天下,与数百年前已经大不相同,道路已经将九州各国连在一起,诸夏与蛮夷泾渭分明。各国文字相类,习俗相似,这是华夏先民经过数千年改造自然的结果。但各国却又被不同诸侯统治,诸侯各有私心,为了夺得霸主之位,为了增加自己的土地,几乎无岁不战。”
  “要如何结束这乱世?翁肯定也曾苦苦思索过,所以我才设想,若是天下再度归一,统一号令,那样的话,世间就能再度安定了。”
  赵无恤展开了他对未来的畅想:“若是诸国统一,战士就能从战场回到农田耕作,商贾就能不必担忧关隘阻隔,海滨的士人可以云游到漳水就学,甲兵则藏于府库让它们生出虱子来。而官府也能将用于战争的钱帛,花费在改善民生,修缮沟渠、河堤上了。所以我认为,一天下,这不但是我个人的私心,也是天下百姓共同之愿!众志成城,众口铄金!”
  老子已经听懂了赵无恤的想法,说道:“自然的格局和百姓之愿都齐了,所以君侯就想做有巢氏、燧人氏、禹、汤、文武一样的圣人,来推动这一进程?”
  赵无恤颔首,掷地有声:“然也,这就是我赵无恤的大道!”
  ……
  当再度回到室内,品味着新泡的茶时,老子忽然觉得,这里面的味道,与之前刚来时品尝到的,已经大不相同了。
  而他对赵无恤的看法,也比之前深入了许多,虽然此子以推动大道的圣贤自居,有一些狂妄,但纵观他这二十年来做的一切,也的确有其骄傲的资本。
  此子看上去礼贤下士,其实啊,内心高傲得不行,他莫非有种错觉,认为自己真的能前看五百载,后看三千年?
  赵无恤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流露的气质,被老子打上了一个“傲”的符号,再度避席问道:“翁若是觉得方才之言有几分道理,可有什么能够教我的地方?”
  老子晒然:“老朽说千道万,终究没有实证,君侯有计然等人辅佐,何必老朽多言?”
  赵无恤坦言道:“我虽是诸夏侯伯,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会有贪欲,有犹豫,有迟疑,方才与翁一席话,对自己想做的事情倒是清晰了不少,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翁能为我指点出来。”
  “好。”
  老子沉吟长久,说道:“方才君侯谈古论今,但有一点却是忽略了。取得天下,不能仅仅依靠武力,更是要遵循天道人心,否则纵然取得天下,违背列国百姓的意愿和本性而加以强力统治,这种一统也断然不能长久……”
  这话有道理,秦的统一和迅速灭亡,一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赵无恤心头,要在条件更不成熟的春秋,提前两百年实现这一目标,谈何容易?所以纯用武力是不行的,正因如此,他才需要听一听眼前老者的意见。
  老子指着案几上的鼎比喻道:“就好比是烹饪小鲜,火候要恰到好处,火猛了,汤就要沸干,火弱了,则久久不能熟。君侯现在倒不怕迟,怕的是耐不住性子,火候太猛……”
  赵无恤笑了:“绕了一圈,翁想要说的,依然是劝阻我取冀州鼎?”
  “老朽一向有一说一,究竟是何事,君侯自能领会。”老子也不点破,笑吟吟地请赵无恤自己琢磨去。
  又聊了一会后,他面上已经有些疲倦,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便请求告辞。
  赵无恤有心挽留:“翁今后有何打算,是在成周久住,还是回陈国故乡?”
  “老朽在陈国已经无亲无故,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
  他捋了捋胡须,笑道:“离开中原十载,老朽真的是快被世道摈弃了,今日君侯所言,已经有许多听不太懂,我倒是想去赵国的临漳学宫走一走,去听听那里的士人们是如何谈论‘改造自然’的,君侯可否借我一车半马,去往邺城?”
  “固所愿也!临漳学宫能得到老子的光临,实在是赵国士人莫大的幸事!”赵无恤大喜,立刻让人去寻一辆上好的马车,赠予老子。
  老子临走前,却若有所思,又折返回来,对赵无恤郑重行了一礼,留下了几句话。
  “君侯欲行古之圣贤之事,开三代未有之业,此志大矣。然而请记住,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过分贪爱,必造成更大的破费,贮藏得愈多,也必然损耗得愈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倘若他要得到的,是与九鼎一样重的东西,是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又会付出些什么呢?
  “代价么?”
  赵无恤眼前突然浮现出许多画面,他与孔子最初为友之后为敌的决裂,兄长伯鲁的死,赵鞅的提前夭折,他对韩氏的屡次毁诺,战争导致齐、卫百姓的家破人亡,伍井、盗跖、虞喜,那些为他事业而战死的将军和士卒,还有妹妹在北疆孤守的瘦削身影……
  这一路上走来,他的确付出了不少代价,低头看去,荆棘之上,竟已是白骨累累,谁说帝王好做?
  但那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也做好了继续牺牲的心理准备,时至今日,赵无恤的心已经冰冷如铁,难少再有破绽了。
  “我自然明白。”面对老子善意的提醒,他傲然应道。
  老子盯着赵无恤的眼睛看了许久,知道他春秋正盛,有些东西无法理解得如他一般透彻,所以并不以为然。老子便摇了摇头,叹息道:“君侯,你还是不甚明白,那代价有多重……”
  说罢,也不多言,告辞后转身离去,一首似是劝诫世人的歌,从他乘坐的马车上缓缓传出:
  “名与身孰亲兮?身与货孰多兮?得与亡孰病兮?吾知甚爱必有大费,多藏则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果然是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经常能见其首,而不知其尾……其人,如龙。”赵无恤望着老子远去的背影,也如此评价道,随即让人告知在王宫里的赵军,停止搬运冀州鼎,将其复于原位。
  “九鼎分而不祥,待寡人扫平天下,再将九鼎一起移回邺城便是!”
  他自己先返回邺城,却又命令赵葭的三万大军前往虎牢关、轘辕关驻守。
  一月底,就在赵无恤刚刚回到邺城的时,被他派遣去吴国的使者楚隆也回来了……
  ……
  黄池之会,唯独楚国自持大国,不服赵无恤,没有派遣使者前来祝贺,本着未来大敌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在屈敖的斡旋下,赵国和吴国这对冤家又暗暗结盟,这几年吴国能在楚越夹攻下幸存,赵国在淮北的牵制和时不时的钱粮援助是重要因素。
  也多亏了夫差拖着楚国的精力,赵无恤才能有条不紊地实施逐鹿中原的计划。
  “吴国形势如何?”赵侯问道。
  楚隆在岸上下拜顿首,又登船在赵无恤耳边说道:“君侯,臣离开时,吴城已被越军包围,只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夫差可还好?”赵无恤对自己的老对手很是关心。
  楚隆有点不敢说,在赵无恤一再追问下,才道:“夫差也是自知无力回天,臣代替君上问候他时,他面如死灰,形容枯槁,说,‘寡人无德,不能兴邦,但赵侯大可不必假惺惺地为寡人忧虑,想要笑话,就笑话好了!’。”
  “哈哈哈哈。”赵无恤大笑了起来,这才是夫差的性格啊,看来他还有一点精神气:“江东的绿头鸭子,快死了还嘴硬。”
  楚隆掏出怀里的东西献上:“夫差还赠了臣一盒珍珠,并问了臣一件事。”
  “何事?”
  “夫差说,快溺死的人必然强作欢笑,寡人还要问你,太史墨何以得为君子?何以能在四十年前,就能预言吴国将亡?”
  赵无恤沉吟许久,太史墨的预言神乎其神,他早在多年前,吴国还全盛,越国还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就预言说:不到四十年,越国大概要占有吴国吧!
  如今史墨已逝世多年,但他的预言,却眼看要成真了……
  想到这里,赵无恤突然感觉到一丝无趣,倘若他的“大道”实现之日,纵观四周,却没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对手见证这一幕,也是一种寂寞啊。
  历史上,夫差勾践,也许是这个时代顶尖的人物了吧。但夫差,或许对他而言,与国同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楚隆又道:“夫差的太子友随臣北来,想要求君上救援吴国。”
  “好生招待起来,同时派遣徐、钟吾之师做出支援之态,以求吴国残部归降,并伺机夺取江北之地。”
  “至于夫差本人,寡人不打算救他,也救不了他。”
  赵无恤回过头,对旁边的宁监命令道:“回到邺城后,将寡人的膳食降等,这也算是我对夫差最后的祭奠……和敬意吧……”


第1162章 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浪淘尽。
  二月份的北方,依然是乍暖还寒,长江边上,春风已绿江南岸,却已经极为温暖了。
  吴国朱方邑,也就是后世的镇江,春秋之世,长江的入海口尚在这里。朱方城外,就是水面最为宽阔的地方,宽达二十里,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对岸的轮廓,只有江心飘浮着若隐若现的些许沙洲。和煦的晚风吹起了粼粼的波光,江潮拍打在朱方码头的岸堤上又满是寂寥地退了回去……
  一位穿戴典型楚式冠带的大夫正屹立于此,容貌英朗,颔下三角须迎风飘扬。他在手下越人椎髻、藤牌兵卒的簇拥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阔的江面。
  他叫文种,本是楚国宛人,因为在楚国郁郁不得志,这才入越为大夫,人称“种大夫”。也是运气不好,他刚入越没几年,就赶上夫椒之战,吴王夫差大败越王勾践,勾践受会稽之耻,请降入吴服侍夫差,范蠡陪伴左右,文种则留在国内处理国政,将一切都管得井井有条,同时也将越人战败后的糟糕生活,归咎于吴国人的残暴。
  勾践归国之后,在范蠡文种的辅佐下,三年生聚三年教训,终于在九年前,乘着吴王夫差兵败淮北之际,再度举起了于越的大旗,复兴越国,并且一度将战线推到了吴国的都城,差点生擒吴国太子。
  然而在赵侯无恤有意无意的放水下,吴国的半数精锐还能顺利归来,回到江东后,夫差就开始对越国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数年来,吴国越国这对冤家几乎无岁不战,战线一直在三江五湖拉扯。
  若单对单,越国不一定是吴国的对手,但夫差之前的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使得民力耗尽,又被赵国大败,士气低落。而越人在军功爵的鼓舞下悍不畏死,一心为君王雪耻。
  更为致命的是,楚国的王孙胜也被封为白公,他在居巢设立幕府,组织群舒百姓屯田,同时不断发动水陆军队攻打吴国。
  在楚国和越国的蚕食下,昔日强大的吴国日渐削弱,靠着赵国暗地里的钱、粮支援才勉强保住江东、江北这相当于两个郡的地盘。
  而真正的决战,就发生在两年前。
  文种对那一战记忆犹新。
  两年前,也就是赵无恤灭中山国之岁,赵国无暇顾及南方,勾践便决定对吴国发动一次攻势。
  越军举国动员,去势汹汹,他们侵入吴境,吴王夫差获得消息后,也誓师率兵迎击,双方布阵于笠泽江两岸。
  携李之战、夫椒之战,这是吴国越国第三次决战,也是决定双方国运的一次碰撞。
  此战是勾践亲自指挥的,他将越国空国而出的三万人分为三军,入夜时分,左右两军先行鸣鼓渡江。夫差听到上下游鼓声大作,误认为越军是乘夜渡江,分兵两路而来,心中大喜,立即出上下两军前往堵截,试图半渡而击。越军侦察到吴军中计分兵后,勾践遂率领精锐的中军不鸣鼓、不点火,衔枚渡江,由6000“君子军”为先锋,直捣吴军大营。吴军留守本就不多,仓促应战,被打得崩溃四散,勾践遂在吴军大营点火,火光连数十里外的姑苏城都能望见。
  夜色中,吴国上、下两军见后方火起,顿时大惊,正准备回军援救,但被越军左右两军渡江追击,将其击破。
  夫差的主力折损过半,退到没溪收容散兵,整顿队伍,背靠横山,据溪而守。然而勾践却不放过他,越军紧随其后,逼进至阵前叫骂。
  与此同时,范蠡故技重施,率舟师绕道震泽(太湖),跑到了吴军的侧后方,又效仿吴师入郢一战,放弃舟船,水军步行翻越横山,突然向吴军侧面发动突然袭击。混战中,吴上军将领胥门巢阵亡,引起吴军动摇,吴王夫差见形势不利,只得再次收兵撤退。
  越军于笠泽渡江,没溪强攻,两战两胜,士气高昂,当下乘胜追击,再度打到吴城近郊,筑越城于胥门外,从而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姑苏围攻战……
  姑苏城是伍子胥留给吴国的唯一遗产,这位贤相虽然含冤而死,但他的恩泽却延续至今。阖闾大城在江东是数一数二雄城,坚不可摧,范蠡虽然学着道听途说的赵国神器“投石机”,制作了类似的“飞石”,奈何威力比起可怕的少梁砲乃至弩砲都大为不如,很难对城池造成关键性的破坏。加上之前越国仓促举兵,没能像历史上那样软刀子杀人,用借粮计让吴国乏粮,吴城内府库有多年搜刮的积蓄在,所以夫差带着五千兵卒,凭借着城高池深,坚持了整整两年而未陷落!
  但越国人也没在城外闲着,两年间,他们隔绝了姑苏与外界的沟通,派遣大夫将领们四处攻略后方的吴国城池,南武城、干遂、云阳、延陵,一座有一座城邑失守了……甚至连吴国的旧都句吴城也落入越人手中。
  时至今日,在文种的带领下,终于占领了吴国在江东最后的一座城邑朱方,原本停驻在此的吴国水师正在江面上节节败退,往入海口退去……
  大江上,一支庞大的舟师正在追击他们,然而那并非是越船,而是楚国的船,白公胜的船……
  文种关注的,便是这位霸道县公接下来的动向。
  ……
  白公胜此刻正站立在一艘庞大的楼船之上,微眯着双眼看着自己的精兵悍卒将吴国的舟师船舶一一击溃、吓退。
  他的座驾名为“神凰”,高达三层,配上宽阔坚固的船身,飘浮在江面之上便如同一个庞大的水上堡垒,威风凛凛。船楼的各层各有用处,或是藏兵之地,或是箭矢之库,或是划桨之所,所分甚细。而这艘庞然大物的作战方式便是箭楼,上面满是持弓弩的兵卒。弩这东西本就是楚人的发明,强弓劲弩配合着船楼高大的身躯,让楚国水师能居高凌下,对着吴国的小船发射箭矢,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除了楼船如林般耸立的墙橹帆幔外,白公胜麾下还有一座接着一座的各式战船,大翼、小翼、艨艟等,这是靠了子西的信任,白公胜在接手楚国舟师,又经营皖地九年后才组成的强大水上力量。
  与之相比,吴国则国力匮乏,至今还在用他们在琅琊击败赵国舟师的那些旧船,已经数年没有新船下水了,加上士气低落,岂有不败之理?所以白公胜才能在过去的几年里屡战屡胜,不断沿着长江向吴国腹地推进,如今终于横断大江,把吴国的首和身子斩为两截。
  眼看吴人的最后一点残兵败将乘着风向和水流往入海口逃去,王孙胜也不让人深追,舟师开始打扫战场,他的楼船则缓缓朝朱方港口靠去……
  数年未见,白公胜已经有卿士之威,当他踩着虎贲的脊背下船时,岸上早有越国的大夫来迎接,满脸堆笑地行礼道:
  “外臣文种,见过白公!代寡君问候楚王、令尹无恙!”
  “汝便是驰名楚越的种大夫?”白公胜一点都没有骄傲的姿态,对这位越国大夫还之以礼,并送了他一船缴获的吴国甲胄作为礼物。
  他曾在吴国寄居多年,对吴越的恩怨了如指掌。文种和范蠡,堪称是勾践的左膀右臂,范蠡主外,文种主内,他们献上的伐吴九术,是越国能战胜吴国的重要原因……
  没有他们,勾践的复国梦想只是妄谈,在白公胜想来,粗鄙落后的吴越野人,要没有楚国的人才来提携帮助,哪能建立起强大的邦国呢?
  如今,白公胜见文种谈吐不凡,虽然入越多年,身上依然穿着楚国的衣冠,心中顿生爱意。但如今文种在越国的地位相当于令尹,白公一个封疆县公与他地位相当,又哪可能说得动他投效呢?
  “沈诸梁,汝号称楚国第一县公,却白瞎了一双眼,耽误了不少人才啊……”白公当下便腹诽起自己在国内的政敌叶公沈诸梁来,当初文种范蠡甚至是赵国的太府令计然都曾经投靠过叶公,那竖子却只养不用,导致三人后来全都跑了。
  叶公对所用之人的选择,是楚国最为严重的弊病,那就是只重贵族而不重士人,亲亲尊尊,非王室子孙便不能受重用。白公胜经常对这种陈旧制度扼腕叹息,发誓一定要自下而上地改变楚国,让“楚才晋用”“楚才吴用”的现象绝迹!
  这次与越国联合伐吴,若能灭亡夫差,便是立下不世之功,到时候,看谁还能阻止他入郢执掌朝堂,推行变法!
  对于白公胜,文种也不敢大意,他率军北伐时,范蠡曾经告诫他要小心此人。
  白公胜乃楚平王之孙,从小颠沛流离,被伍子胥带着在吴国长大,后来却为了个人的野心,投靠了赵国。十多年前怨赵侯待他不公,又再度叛赵,回到楚国后,靠着自己的王孙出身,获得一个“巢大夫”的小爵位,有了自己的班底和领土。
  这个人很不简单,靠着手里的区区三千人,居然横扫群舒,在当地重新建立了楚国的统治。他被封为白公后,更是显露出了非同一般的雄心,他的领地不同于楚国其他县公辖区层层封建,反倒效仿赵法,大胆起用士人和平民为将吏,颁布律令,一扫积弊,还创建了一支只忠于他的“楚武卒”。
  这支军队严明军纪,改变了楚军数量庞大却羸弱不堪的风气,在淮南屡败吴国大将胥门巢。配合舟师水陆夹攻之下,占领了不少吴国城池,如鸠兹(芜湖)、爰陵(宣城)等地,与越人以桐汭为界。
  这个人在江淮的横空出世,打破了范蠡最初设想与楚国以大江为界的计划,那一带又有许多越人部落,希望投效勾践,看来未来两国的边界纠纷是免不了了。
  不过范蠡也提醒文种,要与其搞好关系,白公胜,短时间内决不会是越国的敌人,而是盟友。
  且不说楚王熊章是越王勾践的亲外孙,而且在楚越之外,双方还有共同的敌人。
  吴国?吴国已经与灭亡没有区别了。
  如今,一个比白公,比楚国更加强大的庞然大物正盘踞在淮北,还将手伸到了和他们一江之隔的地方……
  白公和文种此番会面,为的就是重申楚越同盟,交换情报,统一两国的步调,务必完成灭吴的大计。
  二人在江边小亭坐下后,白公说道:“早在上个月,赵国的徐、钟吾两军便蠢蠢欲动,赵广德驻军善道,妄图牵制余的兵卒进攻江北,徐承还派了一支舟师停在邗沟里,阻止楚国水师进入运河。”
  吴国镇守江北的太宰伯嚭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赵国的郡守,对于赵军的借道一律放行,于是赵军的前锋三千人已经在屈敖率领下抵达邗城(扬州),阻止楚、越攻取江北。
  “此时与赵开战并非明智之举。”
  注意到白公胜的恼怒,文种连忙提醒道。
  一想到赵侯攻齐时聚合的十五万大军,文种都有些哆嗦,越国满打满算才三万步甲,而且在与吴国的战争里颇多损伤。白公胜手下也就这个数,若是贸然与赵人起冲突,陆上不一定打得赢,恐怕连灭吴之事都要耽搁。
  现如今最好的办法,是忍这一口气,请楚国舟师横断大江,反正赵国的水师弱小。然后越国一气呵成地攻破姑苏,灭亡吴国,如此,楚越两国才能完成对江淮、江东的瓜分。
  “越君已经围攻吴城两年,却迟迟不能攻破,若是兵力不足,需要余去帮忙,大夫尽管直言。”
  白公胜话中带刺,楚国和越国是盟友,但也是竞争对手,他渴望开疆拓土,对于吴国最富饶,人口最为密集的江东之地垂涎三尺。若是文种任由楚军前往吴城,只怕战后的瓜分上,这片地域当非越国所有。
  所以文种婉言谢绝了白公胜的“好意”,并且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就在昨日,外臣接到少伯的信件,说寡君已经率军攻破了吴外城,夫差退守姑胥之台。”
  他笑道:“外臣保证,只要白公能够拦着赵人,不让其南下,旬日之内,吴国必亡!”


第1163章 三千越甲可吞吴
  越王勾践十八年(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五日这天,被围困两年之久的吴城外郭终于陷落,仅剩下不到千余人退守西南角的姑胥山。
  越军两万人欢呼着鱼贯而入,却见城内的屋舍和墙垣一般满目疮痍,这是越人用范蠡所制“飞石”攻城导致的。
  但哪怕如此,他们也不打算放过劫后余生的吴国人。
  越国和吴国的仇怨太深了,周室分封子弟,太伯的子孙在丹阳一带建国,后来又迁徙到梅里,号称“句吴”,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入侵太湖流域,蚕食越人的土地。越国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就是吴人向南压迫,使得浙江会稽各部落联合的缘故。这下好了,江东之地本就不大,却挤了两个国。从两国年纪最长的老人记事起,他们就在各自君王的带领下,在三江五湖间拼杀,没有哪个吴人手里没有沾染过越人的鲜血,也没有那个越人的家族部落不与吴有仇。
  当年夫差攻破会稽,大肆掳掠越人财物,如今越国人也打算报复回去,彻底毁灭这座城池!
  然而一点即燃的屠城举动,却被范蠡叫停了。
  他拉着越王勾践的马车劝诫道:“当年夫差想要北伐中原,伍子胥劝他,说中原与吴国相比,习俗不同,语言不通,即使战胜了赵国也不能长久占领北方,征服了鲁宋也难以驱使当地百姓。但是越国与吴国相比,接土临境,交通便利,习俗相同,语言相通,这样吴国若能灭越,治理越人来也相当便利。越对于吴如此,吴对于越也是如此。”
  他坦言道:“以臣一个楚人的角度来看,吴人、越人,其实并无太大区别,说同一种语言,断发、椎髻、纹身,饭稻羹鱼,喜欢剑,性格激动,轻死易发……”
  “吴国之所以不能兼并越国,并非不能,而是夫差错过了机会。现如今越国已占领吴国全境,大王若想要兼并吴国,统治数十万吴人,今日便不可屠城!何况夫差尚退守姑胥台,吴城内外,吴人何止两万?若是屠城让吴人拼死相斗,恐怕还会给夫差机会……”
  范蠡这是在为长久考虑,勾践认为有道理,便禁止兵卒屠戮吴人,反而开始任用那些投降自己的吴国大夫,让他们帮忙稳定城内秩序,为越军站稳脚跟,继续围攻姑胥台做准备。
  吴城虽然被伍子胥修建得十分合理,也拥有巨大的府库,被困期间还能在城里空地上种粮食,奈何杯水车薪,城内饿了两年,人人都皮包骨头,有气无力,越军若不赶尽杀绝,他们自然愿意俯首归降。
  范蠡将围攻姑胥台的事情交给泄庸、畴无馀、讴阳等越国将领,他则匆匆驰往吴城北部。
  屠城虽然被范蠡阻止,但若以为越军真的会对城内庶民视为同族,那是犯傻。一路走来,范蠡能听到四面皆是一片妇孺的哭声,越人虽然被下令说不得乱杀人,却不妨碍他们在街巷里四处破屋而入,对妇女施暴。
  越人的士气很高这不假,但其中为君王为邦国雪耻的心理只能维持一时,之所以在过去两年里让这批桀骜不驯的草泽之民听令,勾践可花了不少心思。
  除了范蠡效仿赵国制度实施的军功爵授田分奴隶外,勾践还将吴国、越国那些无夫无子的寡妇都收拢起来,在越军大营里专门设置了一个女营,美其名曰“使士之忧思者游之,以娱军士”,也就是用这些寡妇来慰藉军士,提高士气,同时也能物尽其用,让她们成为国家的生育工具。
  这大概是最早的慰安妇制度,越人已经习以为常,每攻破一处城邑就有将吏组织着兵卒大肆劫掠妇女。所以范蠡也不指望越人真的能秋毫无犯,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年吴国囚徒生涯,十年卧薪尝胆的残酷战争,已经让他的血变得冰冷。
  他连爱慕之人都能弃之不顾,何况这些吴人,饶其性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绕开了一队追逐妇女的越兵后,范蠡的车驾驰入吴国守藏室中。
  远远望去,守藏室的大门四开,墙垣坍塌,屋子的大梁和瓦片也不翼而飞,大概是被吴国人拆掉烧火做饭,或者拿到城头御敌了吧?
  范蠡顿时一阵揪心,这里放着吴国历代的文书、图籍,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万幸,夫差和吴国最后一批贵族在退往姑胥台时极为匆忙,还没来得及将这里一把火烧毁。
  无视了官署外一队越卒对地上一箱丝绸的疯抢瓜分,范蠡步入其内,拾起了一卷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的竹简,翻了翻后吁了口气,对同来的越国大夫苦成说道:“比起宫室里残存的宝物钱帛,对越国而言,这些冷冰冰的简牍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吴国和越国虽然说着和中原大不相同的语言,但却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他们的鸟篆文是中原传入楚国,又从楚国传播过来的。甚至可以这么说,除了部落崇拜的巫鬼和龙蛇外,吴国越国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上层文化,完全是中原和楚国文化的嫁接。
  与身为姬周后裔,培养出了延陵季札这种知书达理的“君子”的吴国比起来,越国就更是落后很多,越国宫廷官署里,九成的大夫都是文盲,会说雅言的寥寥无几,会在简册上认字刻字的就更少了。
  范蠡北上赵国,深深为赵国官吏文化普及之高二震惊,百姓以吏为师,中人之家的孩子从孩童时代起就能进入蒙学识字,优秀的人进一步升到小学,了解礼、乐、书、数;通过小学内部的考试,最出类拔萃的青年人可以升到大学,进入临漳学宫,学习更加复杂的东西,而赵国的一些基层官吏,除了募士外,基本就从各郡县的小学和临漳学宫里选拔,也应了赵国人子夏的那句话:学而优则仕……
  所以范蠡虽然建议勾践效仿越国的变法,却只能学得其形,不能得其实。在实行过程中,他发现,赵国的那套制度,非得拥有一个成熟的士人阶层才能建立起来,否则吏不识字,官不懂法,郡守县令不懂数字,如何向基层颁布律令,如何治理地方?
  所以越国也仅仅能在军中推行军功爵,但大部分将吏却连有哪十二等爵都搞不清楚,更别说算人头、计军功、定赏罚的吏奇缺,光靠越国八个还有点文化的大夫,如何忙得过来?
  越国现在的制度,是一种跟周初封建差不多的体系:越王高高在上,作为越人共主,其实只能管到会稽周边,下面所谓将、吏、大夫,其实是散布山林溪泽间的部落酋长,多亏了勾践有些才能,才能让他们倾心归附,但这种归附,没有一个制度的保证,很快就会随着勾践的逝去的终止……
  这样的越国,就算兼并了吴国,又能走多远呢?
  所以在范蠡看来,越国若想在灭亡吴国后还能拥有未来,只能从头开始,继承吴国从中原学来的那套还算成熟的典章制度,同时任用吴国的士人阶层,实现吴越合一,在越国内部也培养出一批适应新时代的官吏来,加速越国内部封建、部落的解体,变成一个真真君主集权的邦国。当年伍子胥和季札便是如此做的,花了二三十年时间才见成效,否则,光靠原始的蛮勇,吴国根本不可能打造一个偏霸南方的基业。
  于是范蠡便不管战事还未收尾,就在这大梁和瓦片都先带着一批人整理起在他看来,吴国最宝贵的遗产来……
  然而到了夜间,却有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
  一阵脚步和嘈杂之声响起,当外面放哨的越人大呼小叫地喊着有刺客时,范蠡也顾不上让与他一同埋头收录文书的苦城商量对策,第一时间便吹熄了灯烛。
  他让苦城躲到一边,自己则抽出了剑,紧贴墙壁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看着头顶的大洞——这守藏室的大梁和半个屋顶的瓦片都在战火中不翼而飞,若是有人要来行刺,从那里进来自然是最方便的,也真是会挑时间,越人刚刚入城,城内一片混乱,真是行刺的大好良机,吴越之地,专诸、要离、伍子胥舍人,从来就不缺凶悍的刺客死士。
  黑暗中,果然有人影掠过,迟疑片刻后从梁上跃下,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依然能看清轮廓,如今反倒是他们在暗,敌人在明了。
  范蠡看准那人落地的一刹那,猛地抽剑一跃而起,举剑朝那人背后刺去。
  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人反应倒是快,反手挡下了这一剑,奈何却被范蠡举起脚在腹部猛地一踢,黑暗中有人轻轻一哼,随即趴倒在地!
  等灯烛再度点亮时,范蠡的剑尖已经对准了那个刺客的脖颈。
  苦成也手持随身携带的匕首,小心翼翼上前,摘去其头上所戴的斗笠后,露出了一张女子俏丽的脸,顿时一怔,范蠡也不由被眼前的人微微一惊。
  “郑旦?”


第1164章 美人离殇
  “郑旦,汝来此作甚?”
  看着面前被捆绑后跪在地上的女子郑旦,范蠡背着手质问道。
  虽然两年的围城生活让郑旦失去绫罗绸缎装饰的光彩,却平添了几份天然之美,她现在遭到重击,腹部绞痛,面色有些煞白,却更加显得楚楚可怜,更胜范蠡送她入吴的时候。
  但越是这样,范蠡的面色就越是铁青冷峻。
  对于范蠡而言,当年的收集训练美女献给外国,不过是助勾践复国的一着闲子。其中,西子是他最成功的作品,至少她沉鱼落雁的容貌成功引起了赵侯的注意,赵无恤越是假装不在意她,就越是难以忘怀。她并非起到了关键作用,但至少让赵侯跟吴国越发难以和解,在淮北大败夫差,给了越国复仇的机会。
  这之后,对于越国而言,西子的用处已经不大了。
  至于郑旦,于范蠡而言,她是一个失败的残次品,这个被范蠡从郑国女闾里寻来的少女虽然聪明,但多了几份造作,姿色、舞步均不如西子,唯独从越女处学得的剑术更胜西子一筹……
  最初范蠡通过对她家人的控制,对郑旦施加命令,让她在吴宫争宠,在夫差枕头边吹耳旁风,激怒他与赵国为敌——比起难以揣测的赵无恤,夫差的内心简直简单得像一个孩子似的,这个不管活了几岁都对父辈充满叛逆的君王,很容易就能被老道的范蠡摸透。所以郑旦在姑苏之台上虽然没有做太多事情,但光是伍子胥对她的呵斥,就足以让夫差保护欲膨胀,对伍子胥更加厌恶了。
  所以伍员之死,郑旦也有三分功劳。
  夫差大败而归后,范蠡预感到郑旦或许就要失去宠爱,本着物尽其用的心思,他又对郑旦下达了第二个命令:以她在越女处所学剑术,伺机杀死夫差!
  他本就不指望有效果,却不曾想,这个命令竟让郑旦彻底与越国决裂,背叛了范蠡。她不顾其家人的死活,切断了一切与越国的联系,开始死心塌地地跟在夫差身边,随着吴国一点点被蚕食削弱,夫差山穷水尽之际,她却又回来了……
  看着被打飞出去的短剑,还有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匕首,范蠡冷笑道:“我助你从女闾里脱身,安置在会稽,予你美食嘉柔,还让越女教你剑术,你却反噬其主,要刺杀于我?”
  郑旦低着头,范蠡那一脚太狠,踢得她几乎肝肠寸断,此刻脸色惨白,嘴角还留着血,面对范蠡的恼怒,她抬起头,无力地说道:“妾要是有越女五成的本领,自会冒死护卫大王突围;或者突入姑胥山下的大营,刺杀越王,何必费尽心思,在吴国残城里寻找少伯大夫?”
  “那你来作甚?见吴国将亡,后悔了?”
  “然,妾此行,是替吴王而来。”
  她的头垂了下去,挨到了地上,对着范蠡行顿首之礼,又用膝盖挪动前行,哀求道:“十五年前,吴王曾将越王围困在会稽山上,只需要下令放火烧山,越国就会灭亡。但吴王心生不忍,与越王讲和后便归国,留下了越王的社稷,这才会有少伯大夫遣妾入吴,也才会有今日姑胥之围。吴王已经孤立无助,他希望越王能念在当年他做的一样,饶恕吴国的罪过,留下他的性命,还有太伯的血食社稷……”
  范蠡却道:“吴王若有此心,大可派一个使者肉坦出降,向越王说明情形,何必让后宫一妇人女子代劳?”
  郑旦有些着急了:“因为妾知道,越王只听大夫一人之言,当年大夫在吴城为质时,吴王也极为欣赏大夫,亲自招揽,可惜为大夫所拒。妾希望大夫能念在当年吴王的照顾上,劝说越王,放过吴王……”
  她说的很动情,但以范蠡对夫差的了解,他是宁可去死,也绝不可能会低头的,这多半是这个小女子的自作主张。
  于是他回绝道:“会稽之事,是上天把越国赐给吴王,吴王却不要。如今是上天把吴国赐给越王,越王难道可以违背天命?”
  “何况在大王看来,在吴国的三年,夫差给予的,只有屈辱与苦难!君辱臣死,我又岂能幸免?越国谋划伐吴已十有五年,大王每日卧薪尝胆,吾等夙兴夜寐地处理国政、训练兵卒,不都是为了今天?如今即将功成却轻易放弃,岂不是笑话?俗谚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心慈手软是什么下场,姑胥台上的夫差就摆在眼前!”
  范蠡冷冰冰地说道:“吴国之亡,就在旬日,我不管你为何对夫差死心塌地,但攻打姑胥之台之日,我依旧会为大王鸣鼓而进!”
  郑旦最后一分希望,也被眼前这个男人熄灭了,不由咬牙切齿,朝范蠡唾了一口道:“少伯大夫,你比十多年前更狠毒了!我与西子当初为何会瞎了眼,倾心于你?”
  被曾经仰慕过自己的女子如此评价,范蠡心里一震,却依旧不言,只是寂寥地笑了笑:“西子会如何我不知晓,你我却是猜到了,只要你一入吴宫,数年之内,就必定会叛离越国。”
  郑旦这个人,范蠡第一次见她时便将她看得通透,这个小女子,受不了男人对她的好,范蠡救她出女闾,稍微假以颜色,她便倾心相向。
  但这女子,她却又是枝头的栖鸟,更换心意,比臣子择君更加容易,枕席之间的相濡以沫,往往比一见倾心更可靠……
  “也是,汝非越人,更非越臣,何必为越效死……”
  范蠡自嘲地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对她说道:“但我是不会让你回姑胥之台了,现在有两种抉择,一是我将你送去越军大营,交给越王发落……”
  听闻此言,郑旦浑身颤抖,拼命地摇头,在会稽的时候,她们见过勾践几面,那个面相长颈鸟喙,散发着阴郁气息的君王,见之胆寒,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也许比死还难过。
  “其二,想来你与越国决裂,又为了夫差私自离开姑胥之台时,已经做好准备了……”
  范蠡捡起从郑旦身上搜出来的匕首,抛到她身边,并让人给她松绑。
  郑旦抚着依然剧痛无比的腹部,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范蠡,许久之后,才恨恨地说道:“少伯大夫,你对越国,对越王如此忠心,如走犬,却也不得好死,你当真的以为越王那狭隘少仁之心,会在灭吴后分国与你么?”
  “我知道。”范蠡如此冷静,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个事实一样。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其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对于这一点,范蠡再清楚不过。
  “但只要我还是越臣一天,就会兢兢业业,为越尽忠。”
  这就是无双国士,也是他付出了这无数代价,甚至包括自己的良知怜悯后,仅剩的东西……
  郑旦最后的挣扎也无济于事,她万念俱灰,捡起了匕首,却没有刺向自己的脖颈,而是在匕首的柄上一拧,上面的青铜兽首装饰应声掉落,柄上有一个小小的暗格,郑旦从里面拿出了一粒青色的药丸。
  “这是昨日,大王分于我的毒药。”
  她站了起来,手里举着药丸,眼睛看着范蠡,面带幸福的炫耀,仿佛手里不是鸩毒,而是一颗举世无双的夜明珠。
  “大王说,他早就知道我是越国的间谍了。”
  ……
  郑旦出身低贱,在进入吴国前,她是郑地女闾里任其欺凌的小女妓,靠向郑国贵人大夫们出卖色相和舞技,在郑国的市坊里求生,养活家人。
  范蠡将她从女闾里赎了出来,她万般感激,却不防自己只是被他带进了一个更大的火坑。
  卷入国与国的仇怨,被当做武器一样培养,在挥出达到目的后,却又好不怜惜地摈弃,任由她们折断,生锈,凋零……
  这就是这些作为间谍的女子的悲哀命运。
  可最开始时她们岂能知道这些?在会稽的三年里,郑旦与西子等人学习礼仪、打扮、舞蹈甚至还有剑术。每当她们有进步时,俊朗而优雅的少伯大夫就会露出欣慰的微笑,让她们怦然心动。
  殊不知,她们的每一次进步,都只是变成范蠡眼中谋国更好的工具。
  直到被范蠡亲手送到夫差面前,郑旦才恍然明白了一切,但为时已晚。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自己钦慕的人出卖。郑旦心如死灰,若非为了在越国为质的家人,直欲自尽,可就在当夜,她却迎来了自己的真命君王。
  夫差的外表高大而强壮,看上去十分威风而不近人情,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厮杀留下的可怖疤痕。
  郑旦本来只是要战战兢兢地将在会稽学到的房中术一一施展,但夫差却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征服者。
  他不由分说,将郑旦推倒,然后轻缓地为她脱去一件件丝质的甲胄,温柔而坚定。
  烛光下,他伸出手指抚她下巴,托起她的头,让她直视他的双眼。
  在床笫之间,他竟让郑旦有了一种名为温暖的感觉,一种她原本不期待会在这个君王身上找到的温柔。
  这之后,她享受到了比过去好上千万倍的锦衣玉食,夫差从来不会让他的女人受半分委屈,他的怒火与豪情,只朝向与他相当的争霸对手。
  他对郑旦宠幸有加,为她修筑了姑苏台,让她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位大王的夫人,整个世界第一次在围绕着她来转。
  她如获新生,开始忘记过去,甚至对做越国的间谍也心生排斥,却迫不得已,依然暗中提供也许多情报,甚至在伍子胥之死中也出了一份力,那个白头翁总是用挑剔警觉的目光审视她,让郑旦极其不舒服。
  但好景不长,当越国撕毁了盟约,起兵复仇时,郑旦便知道,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她是越国人送来的,太子、宫人,都对她冷眼相待。等到夫差在淮北大败,带着残兵败将归来时,郑旦以为他会怒不可赦地将自己杀死!
  但夫差却什么都没做,纵然在困境中眉头紧缩,待郑旦却依旧极为和善。
  “寡人知道你是越国之谍……”
  “但那又何如?若不是寡人糊涂,越国便是在寡人身边安插一万个人,伍相国也不会被寡人逼死,一切都是寡人的错,怨不得别人。”
  把失败和怒气撒到自己的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
  郑旦握着匕首的手顿时软了,对吴王再也生不出半分杀意。
  他坦然承认了过错,发诏书罪己,这场大败让他猛醒,那个三年勤政,为父报仇的夫差又回来了!
  但吴国的国运已经入江河日下,很难振兴了。
  在接下来的九年里,郑旦得以继续陪伴在夫差身边,过去奢靡的生活是一去不复返了,她案几上的美食嘉柔换成了饭稻羹鱼,她身上的丝衣换成了粗糙葛麻,甚至要自己织布,自己种菜,连姑苏之台也从宫殿被改造成了一处要塞。
  但郑旦却感受到了之前从未感受到的幸福,她与夫差相濡以沫,共度难关,也走进了吴王的内心,发现与外表不同,他竟是如此的天真,骄傲时就骄傲,痛恨时就痛恨,从不遮掩,却也容易铸成大错。
  专鲫和三千死士的战死让他痛彻心扉,而伍子胥那徘徊在姑苏的冤魂和预言又让他难以安寝。
  他那颗雄心慢慢凋谢,只求能在有生之年,保住吴国不亡。
  但就连这小小的要求,昊天也冷漠地不愿意施以援手。
  昔日庞大的吴国只剩下江东、江北一隅之地,随着楚国越国的一天天进逼,时局一天一天艰难下去。两年围城,姑苏断粮,夫差众叛亲离,但或许是内疚作怪,郑旦却毅然陪伴左右,夜深人静时依然给他慰藉,夫差坦言,她是让自己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
  “外郭被破,大王退守姑胥之台,山穷水尽,却也从未有过投降偷生的念头,就在昨日,他取出了两枚毒药,一枚留给自己,另一枚便给了我,还说,待越人攻上山时,便与我一同自尽,只求到了黄泉之下,还能再聚首为夫妻……”
  这一刻,郑旦才知道,自己的心里,早已没了范蠡,只剩下吴王,她只能靠自己的绵薄之力,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出来,带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看看能不能挽回自己的大错。
  但终究还是晚了。
  回忆过去种种,眼泪从美人脸上流下,落在了手上,地上。
  但范蠡看上去依然无动于衷,在越王身边呆的久了,他的心也变得冰冷,哪似夫差一般,如骄阳的火热,能温暖身边的人。
  郑旦不再看他,而是转过身,对着吴城西南角,被越军围困得水泄不通姑胥之台,含情脉脉地行了一个礼,声泪俱下:
  “妾不能再服侍大王了,先走一步,只望黄泉之下,再为夫妻!”
  言罢,郑旦一仰头,以天鹅曲颈一般的优雅姿态,服毒自杀!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郑旦的尸体都已经渐渐失去温度,范蠡才发出了一声迟到的叹息,却什么都没有说。
  “少伯大夫……”
  刚才出去的大夫苦成回来后,看着地上的郑旦,心中生出一丝怜惜,问道:“大夫,此女的尸首,要如何处置?可要派人安葬?”
  范蠡的话却让他震惊。
  “武王伐纣成功后,遂入朝歌鹿台,至纣自焚之处,对着纣王被烧焦的尸体,亲自持弓矢射了三箭。三发之后,又下车,以轻吕剑击之,以黄钺斩纣王之头,悬挂在大白之旗上。还有随纣王自尽的妲己,武王又射三矢,同样用轻吕剑击其尸身,用玄钺斩其头,悬挂在小白之旗上。以此向天下昭告,自己这是在代天讨纣,问其牝鸡司晨之罪也……”
  “如今大王讨伐夫差,除了雪会稽之耻外,也要问其滥杀忠臣,听信妖女谗言之罪,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兼并吴国,让吴人心服口服。”
  范蠡说完后,朝郑旦的尸体下拜。
  她的眼睛依然不能瞑目,那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眼珠,将范蠡的模样映照其中,他今年四十多,鬓角已经有些白发,但自己那昔日风流倜傥的俊朗容貌啊,为何被岁月变得如此的可憎呢?
  最后看了一眼郑旦虽死尤美的尸体,心里默默说了一声:“对不住”后,范蠡就对苦成道:“大夫,你可明白了?此女的结局,从她入吴之日起,便定下了……请斩其首,给大王送去吧……”
  ……
  与此同时,赵国邺城,漳水之畔,长乐宫的一处小宫院“辟荔宫”中,这里的女主人西施突然感到一阵莫名不安,停止了聊天,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妹妹?”季嬴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靠近后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西施入赵宫快十年了,不可谓不受宠,但一直没有子嗣,去年总算有了身孕,眼看怀胎八月,快要瓜熟蒂落的时候,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啊!
  “妾无事……”
  身怀六甲,西施体态渐宽,笑容比起过去也多了许多,有赵无恤宠爱,有季嬴帮衬,在长乐宫中也过的挺愉快,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却感到莫名的伤心,像是永久地失去了什么似的,俏丽的脸上竟然泪水止都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泪眼婆沙,手紧紧攒着胸口,轻声说道:“只是妾的心口,又疼了……”


第1165章 夫差之亡
  姑胥之台位于吴城西南隅,是一座在小山上修筑的建筑,最初为宫室,如今为堡垒。昔日满山的苍翠桃红如今已不见踪迹,整个山上的石头树木都被吴国人作为武器和柴火砍伐挖掘,远远望去光秃秃的寂寥无比,就像吴国日薄西山的国运一般。
  望着吴王最后退守的地方,勾践默然不言,而旁边的大夫将吏们也没人摸得透这位随时随地紧紧抿着薄嘴唇的君王在想些什么,都不敢打搅。
  殊不知,勾践想到的是,许多年前,姑胥之台上一片清冷,还是一处吴王阖闾建造的石室黑牢,用来关押吴国的死刑犯,勾践因为伍子胥的缘故,也曾被扔到里面一段时间。
  石室冰冷潮湿,暗不见天日。在里面时,勾践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老鼠的走动和吱吱噬咬是唯一的声音,日复一日,坐以待毙。
  当时他很多次想到了死,但却都咬着牙忍了下来,每天靠那些狗彘之食活命,直到范蠡费尽心思将他救出。但这次囚禁让勾践永远地落下了风湿病,每到阴雨天气关节就肿痛不已。
  肉体上的印记只是小事情,更重要的,是勾践记住了,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无奈,多么的不甘!他一辈子,都会记着这种感觉!
  之后也一样,不管是受到何等奇耻大辱:给夫差做上马石,将夫人送给他凌辱,甚至是亲口为夫差尝粪,勾践都能将屈辱吞到肚子里,变成让自己硬撑的动力。
  忍贫、忍饥、忍病、忍苦、忍劳、忍打、忍骂还算容易,忍气、忍恨的挣扎也能勉强消解。最难的是渡过这一切回到越国后,勾践还得逼着自己再忍几年,忍到时机成熟再对吴国进行报复,这是最难的,多少次他一觉醒来,思及过去的屈辱,拔剑而起要征召国人,但脚步走到门边却忍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忍的越久,吴国的警惕就放得越松弛,他的复仇才越有可能成功。
  这期间,他经过了一十五年的忍耐:三年为贱奴,三年兴聚,九年报复,在忍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后,勾践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吴王已经被困死在这座小山上了!
  但即便如此,长期压制勾践内心的复仇欲望却仍未满足,十多年来紧绷的精神也没有半分松弛。
  忍耐没有让他陷入疯狂,在国内,他让自己变成好君王,抚慰国人父老,毁灭那些不听话的越人部落,将其吞并,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以增强自己的力量。攻破吴国后,他也没有因一时之气滥杀无辜,而是听从范蠡文种的意见,招抚吴人,试图一兼并吴国。
  哪怕是到了现在,从臣子们的视角望去,他依然是冷峻严酷的君王。
  然而当夫差的旗帜终于在城垛上现身时,忍者勾践却再也忍不下去了。
  “夫差!”勾践跃马姑胥之台前,对着山上的宿敌大声喊道。
  当勾践还在吴国为奴为婢,在姑苏养犬马、做马凳、尝粪的时候,每逢吴王路过,他就得匍匐在地,将头触碰到地表,看着夫差鞋履经过时扬起的灰尘,恭恭敬敬地称“见过大王。”
  可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跃马于姑胥之台前,指名道姓地呼唤他。
  今日之我,不再是阶下囚,而是来取你社稷的胜利者!
  姑胥之台不大,千余人在上面,能够很好地防守四面,夫差一次例行的巡视用不了半个时辰。很快,随着越人士卒的传声,他就听到了勾践的呼喊,满脸胡须的他在最后一批死士护卫下,从墙垛后露出头来,这里远离射程,越人的弓弩无法伤及他丝毫。
  “勾践……”望着越人军阵中那个身材矮小的伟丈夫,夫差的目光复杂,脸色看不出喜怒,他的心中也只剩憔悴,连续的失败,胜者和负者的位置调换,还有,今早起来,一直陪伴他的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如影随形的,只有这个曾经被他看轻,最后被证明比毒蛇还要狠辣可怕的敌人勾践。
  很遗憾,伍子胥又对了,他总是对的。
  ……
  “夫差,别来无恙乎?”
  眼看时隔多年,夫差再度与自己会面,勾践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只有他知道,过去十五年间,他那空白如板岩的面孔和阴郁沉闷的表情里,对这个人隐藏了无穷的恨意。
  靠着赵无恤给的机会,勾践重新和夫差站到了对立面,对等地厮杀了九年。但这哪够?昔日夫差对自己做的一切,勾践都要一一报复回来,首先,就是向他展现一个渺茫的希望……
  他很享受胜利者高高在上的身份,让人传话道:“夫差,你若愿降,寡人可像在会稽之围时你放过我一样,留你一条性命。”
  山上,夫差看着层层叠叠的越军,不论他转到哪个方向,都能看到代表越王的钺纹旗帜迎风飞扬,还有越国各个大夫、部落的旗号,当年在夫椒之战里,这些人的父辈甚至祖辈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外面的越军大概有两万人,而夫差手下,连一千都不到,且许多人都受了伤。
  所以当他听到勾践的喊话时,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哦?汝打算如何安置我?”
  山下,勾践让人招降吴王,也招降他的麾下死士道:“姑胥之台上的吴人,不论与寡人有没有仇怨,一概免死,各归其家……至于夫差,寡人可将你安置到甬东!食一百户。”
  甬东,是会稽东海中的一个岛,也就是后世的舟山岛,春秋之际,那里是越人渔船打渔晒网的停泊地,也有部分人家居住,但哪怕对越国而言,那里都已经是海外荒芜之地,勾践打算将夫差放到那里,是打算骗得夫差投降后,先带回会稽狠狠羞辱一番,又放逐到海岛,将他困死一辈子。同时,这番话也有瓦解吴国人士气的用意。
  果然,此言一出,本来就士气低落姑胥之台上,吴人一阵骚动,越王承诺饶他们不死,那他们便没了再战的动力,誓死追随吴王的人毕竟是少数。
  但夫差本人,对于这个条件,似乎并未动心。
  “一百家……”他冷笑着说道:“曾几何时,寡人曾横行江淮,统治过十万户人家……”
  对于雄心壮志的江东之虎而言,被囚禁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炫耀,恐怕是最为憋屈的羞辱了。
  他拿过弓箭,瞄准了勾践,大声说道:“若越王要寡人之首,尽管自己来取就是了,要寡人投降?”
  夫差指尖一松,箭矢离弦而去,奋不顾身地飞驰,但在到达最高点后,却有些颓唐地减速、下坠、落地,就像是夫差的一生写照。它没有射伤任何人,但这一箭,已经射出了他足够拒绝和决意:
  “夫差是夫差,勾践是勾践,要寡人如你一般垂首乞降?毋宁死!”
  “自寻死路……”
  勾践面色铁青,挥了挥手,他的先锋官立刻驾车上前,将一杆悬挂了美人头颅的太白之旗高高举起。
  “夫差妇言是用,今妖女郑旦已死,夫差之亡也指日可待!”
  勾践得意地看着山上,他想看看,失去自己女人的夫差会暴怒成什么模样。
  他得逞了,夫差眼中红得像是要流血似的,大声喝骂道:“鼠辈,贱奴!汝枉为王侯,将气撒在一女子身上,可敢与寡人只持短剑相斗,你我二人一人一剑,终结吴越两国百年仇怨?”
  这是吴越之地解决仇恨的常见方式,大街小巷里一言不合二人开战的不在少数,战败者基本是死,就算对方绕了自己一命,他们也会羞于失败而自刎。
  但吴越之士的轻死易发,已经在隐忍成精的勾践身上找不到了。
  “笑话!寡人岂能与你用匹夫之勇来较劲?”
  此时此刻的勾践,比任何人都惜命,但这一拒绝,竟显得有些惧怕,反倒是夫差屹立于山上,像极了一头回首怒吼的江东之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防止夫差突然率人冲出,勾践迅速隐入大军之中,令旗高高举起,这是示意大军准备进入最后的总攻的信号,一份命令,在勾践的授意下,传遍了整个姑胥之台上下:
  “不论吴人越人,得夫差首级者,赏千金!”
  ……
  “不论吴人越人,得夫差首级者,赏千金!”
  越人那颇具诱惑性的呼喊依然在山下回荡,而夫差则回到了他最后的壁垒处,巡视自己小得可怜的卫队。
  寥寥无几的死士,听到越人叫降时眼睛闪烁不定的吴人,甚至已经有不少人不见踪影。
  “入夜之前,姑胥之台恐怕就要陷落了。”令人吃惊,刚刚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的夫差压根没有鼓舞士气,而是将结果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众人。
  勾践很聪明,他攻破吴城这一两天里没有贸然进攻,而是进入城内,每日驱赶吴国俘虏来山下叫喊,打击吴人士气军心,与此同时,他又让工匠搬运城外的攻城器械,捆扎爪钩。一旦准备完毕,他就会命令大军发动总攻,姑胥之台会在十多个地点被同时突破,夫差也许可以退到主殿固守一时,但其他地方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沦陷。
  明知道是一条死路,夫差却对众人坦言道:“寡人已经拒绝勾践劝降之念,无论过去是对是错,今后是生是死,寡人都是吴国的王!”
  “但寡人也不勉强任何人为我而死,受伤严重的,还有家小在外的,便降了罢……”
  符离三千死士的悲剧,夫差不想再看到了。
  半天没有人动作,于是他拔出长剑,在地上划了道横线。“想留下来与寡人同死的人,请上前来!”
  先是许久的凝滞,随着第一个脚步向前,陆续有人跟进,最后站成了稀稀疏疏的一排,夫差粗略一数,正好一百七十人。
  这一百七十人虽然有不少人在颤抖,但也为自己的选择无比骄傲,他们回过头,怒目而视身后昔日的袍泽。
  那些人垂下了头,下拜朝夫差顿首,却没有跨过线来的意思。
  夫差挥了挥手,让他们解散等越人上山后自行投降,随即便带着仅剩的一百七十人,朝山顶的姑胥台主殿退去。
  “大王,就这么让那些胆小之辈走了?”有死士恨恨不已。
  “鲁国的孔丘说过一句话,君王要有君王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用其言,则效命,不用其言,则去之。寡人曾背弃伍子胥、被离等人,也杀死了许多贤良,滥用民力,今日吴人弃我而去,是寡人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再说,至少留下的人,没人会突然从后面来取寡人头颅。”夫差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
  这是山顶上早已被改造成一座要塞,筑上石墙的主殿外,想当年,这里依然是富丽堂皇的奢侈消遣之地时,有一位美人曾经为夫差跳舞,陪着他纵情声色。而昨日他巡视防务归来时,那位美人褪下了锦缎丝绸,穿着粗布麻衣,奉着粗糙却制作很用心的食物等在这里,笑着迎他归来。
  夫差一生中有许多女人,也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动过情,姑苏之台最盛时,有美人三百。但当他进退维谷时,她们大多数抛弃背叛了他,四散奔逃去了。
  唯一留下的,就是郑旦,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女人,她可是越国的暗谍啊,此时不是应该功成身退么?
  此生能有一个可同富贵,又能共患难的女人,足矣。感动之下,夫差将唯二的两份毒药分给了她,并且很动情地说了黄泉之下再为夫妻的话。
  是夜他们再次结合,抵死缠绵,但当夫差凌晨翻过身,想去抱紧郑旦时,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心中倍感失落。
  夫差的人生轨迹,和勾践是完全相反的,他得志得勾践屈辱,勾践复兴时,夫差也尝到了过去未曾料想到的波折起伏,知道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与伍子胥有旧的吴国臣子们跑的最早,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夫差的下场幸灾乐祸,这就是不听忠良之言的下场。往日在他身边甜言蜜语,简直恨不得以身代吴王死的太宰伯嚭,在这最后时刻也露出了真面露,以调运兵粮为借口,三年前跑到江北去就没回来过,比起吴王,他开始不遗余力地讨好赵国,为自己找下一个投靠的主子。
  甚至连至亲骨肉里,也不乏亲越叛吴者,这种情形下,郑旦就是让夫差不至于陷入彻底孤寂的存在,现如今她也……
  夫差最开始愤怒过,来自身边人的背叛最伤人,等翻到郑旦留下的那份让人声泪俱下的书信后,他也沮丧过。却向昊天祈求,让她就此远去,远离吴越相争。直到后来在山下越王军阵里,见到了美人的头颅高高悬挂……
  希望破灭,夫差心痛流血,差点声泪俱下,拔剑下去寻勾践,用男人的方式单挑。
  若是能嬴,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场胜利,若是输了,也能履行承诺,去与郑旦黄泉相聚了。
  然而,这次挑战却被勾践断然拒绝,那个谨慎小心的阴郁男人,怎么可能会选这种阳光下用生命热血相搏的决斗?再说,这已经不是二人恩怨,而是两国必亡一国的宿仇!
  在夫差看来,勾践的做法无法容忍的,不择手段,下贱到此等地步,即使王者尊严尽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夺到了江东山河,又能如何?在他心里,勾践永远是那个被他击败的贱人。
  但成王败寇,多说无益,时间一点点流逝,越人的总攻就要开始了,回到姑胥之台制高点的殿内,麾下的死士为夫差着装准备战斗,在黑色的麻衫下,他穿着一件上好的水犀牛甲,其内还套了一层鲨皮甲,但再厚的甲胄,也挡不住万剑加身啊。
  全副披挂之后,夫差拿起武器,登上天然的灰色石墙上,在这严酷苍白的晴空底下,手握长剑,等着自己命运的终点来临……
  从山上望去,那些离开了夫差的吴国人开始陆续开门投降,而越人鱼贯而入,散开队形往山顶涌来,攀上了一段又一段阶梯——当年夫差恨不得把整座山的石头都打平,为此不知道用了多少民力,让多少工匠埋骨于山上,可现如今,他却希望那些阶梯越陡峭越好。
  还有被越人翻阅的一道又一道宫室墙垣,夫差让人砍伐了全山的杂树,换成观赏性的娇嫩鲜花,但鲜花终究不能抵御敌人,缺少兵甲的夫差现在无比希望满山的竹木再生,好让自己制作箭矢、弓矛。
  这都是咎由自取啊……夫差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回过头,对毅然留下来陪他赴死的一百七十人说道:
  “二三子,我夫差,将永不忘记诸位!”
  “追随大王而死,是吾等的荣耀!”
  吴王颔首,耳边回荡的是伍子胥的恶毒诅咒,手中缓缓举起了长剑,在这由他一手建设的高台上,要跟越国人斗个鱼死网破!
  为郑旦,为吴国,也为了亲眼见证自己的毁灭!
  ……
  刀光剑影,飞石流矢。
  在这最后的战斗里,夫差像他第一次领兵出征楚国时一样,身先士卒,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
  姑胥之台上的战斗无比血腥,山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命在这个时候显得低贱无比,吴人和越人都在杀人或者被杀。
  夫差的脸庞此刻沾满了鲜血,全都是敌人身上喷涌出来的鲜血,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他就如同一个从血池里出来的魔神,手持铭文“夫差自作用戈”的长戈,以及吴中宝剑,尽情的杀戮着,将一个又一个想要冲破石墙跃入主殿来砍他头颅的越国人杀死。
  这些最后的吴人十分骁勇,在夫差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但毕竟只有一百七十人,而且在不断减员,最终大多数人尽数战死,只剩下七八十,外面的越军却源源不断,仿佛永远都杀不光似的,好在地方狭窄,越人没办法展开,吴人这才能坚持许久。
  混战中,一根乱飞的箭飞向夫差的头顶,一下子扎入了头盔里,强劲的冲力掀翻了兜胄,夫差那稍短的头发失去了束缚便随意的垂了下来,几根折断的头发迎风飞舞。
  夫差摸了摸头上的箭痕,鲜血如注。
  这算不了什么,他身上已经插满了箭,仗着甲厚,夫差将箭羽一股脑砍断,又继续投入战斗,但纵然是水犀之甲,在被矛戟近距离猛击后,藏在里面的血肉之躯也受伤不浅。
  也不知又战斗了多久,他戈头掉了削铁如泥的宝剑也破损了,毕竟它们今天都击砍了无数次骨头血肉。但夫差依旧大喊一声,捡起地上敌人的武器,再度冲了上去,将一众越人推回半山腰。
  越国人的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但纵观姑胥之台主殿中,这里躺满了伤员,有的已经失血过多而死,放眼周围,能战者仅有二三十了……
  “只怕是挡不住下一次进攻了……”如此想着,夫差突然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这意味着他已经伤到了肺腑。
  是时候了!
  夫差被麾下关切地搀扶起来后,下定了决心。
  “为寡人……更衣。”
  夫差那外面沾满别人鲜血,里面也灌满自己淤血的两层甲胄被小心解除,他整个人感觉一松,没了甲胄支撑身体,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受了如此重伤,能战到现在,完全是一口硬气在撑着。
  夫差看了看铜鉴里的自己,整理了下头发,觉得稍微能看了,不那么狼狈,便用无人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寡人不能血淋淋地去见郑旦……”
  他拧开随身匕首,拿出了那粒剧毒无比的药丸,眯起了眼,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药!
  没有想象中的苦涩,而是磬人心脾的甜蜜,这就是死亡的味道?这就是郑旦也曾品尝过的味道?
  外面再度传来喊杀和撞门声,能动的吴国人出去迎敌,动不了的就留下为吴王送行。
  死之将至,夫差已经能感受到腹部的绞痛了,但他面不改色,而是指着不远处道:
  “将那件大氅给寡人拿来。”
  顺着他的手指,一位断了腿的吴兵拾起一件破损的大氅,抖掉上面的灯芯草,攀爬着,给夫差送了过来。
  “寡人死后,将此氅盖在我脸上……”
  夫差嘴角已经再度渗出了血,他目光痛苦而迷离,带着对死亡的又惧怕又期待,说出了自己一生里最后一句话。
  “夫差黄泉之下,没脸面见到子胥!”
  吴王夫差十七年二月日,姑胥之台破,夫差服毒而死,吴遂亡……


第1166章 飞鸟尽,良弓藏
  “少伯,你这是何苦呢?”
  二月下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才刚刚从朱方回到吴城,参加完勾践庆功宴会的文种回到勾践赐他的府邸后,却在当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声称有要事相见。文种来到后门处点灯一看,正是他的好友兼同僚,被勾践宴会上称之为“灭吴第一功臣”的范蠡!
  但此时此刻的范蠡却不是宴会上那个被越王连赐酒三杯,烂醉如泥被扶回住所的名大夫,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渔夫打扮,斗笠遮住了俊朗非凡的脸,腰上还系着一个鱼篓,若非他主动招呼,文种几乎认不住他来。
  文种大惊之下,酒也醒了,让范蠡进门一问后,才得知范蠡打算连夜离去,这次来,是向文种告辞的……
  文种惊骇莫名,连忙询问范蠡为何要走?
  “今夜宴会上的情形,子禽不记得了么?”
  范蠡似笑非笑,仿佛对勾践许诺他的百里封地无动于衷,对于位极人臣的地位也没有放在心上,身穿鸱夷皮,却安之若怡。
  文种一回忆,也发现今晚的勾践有些不寻常,夫差死后,越王已经将吴城当成了自己的城邑,在文台上大摆酒席,与群臣寻欢作乐。夫差已死,吴国已灭,众臣心里轻松,纷纷向勾践祝酒,奉承勾践:“君上诛杀无义之君,颠覆吴国社稷,复仇还耻,威加江淮。功可象于图画,德可刻于金石,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
  文种也上前祝贺道:“我王贤仁,灭仇破吴,赏无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亿。觞酒二升,万岁难极!”
  言罢,台上群臣大悦而笑,然而越王却面无喜色,直到范蠡也起来敬酒,他才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同时开始封赏群臣,几乎每个人都在吴国旧土得到了封地。一时间气氛喜气洋洋,可本该是宴会主角的勾践却默然无言,最后大家都不敢笑了,只敢小心翼翼地喝着酒吃着菜,场面很是尴尬。
  自从在吴国做了几年人质后,勾践为人阴沉,只有他猜得透群臣的心思,群臣却不敢对他加以揣摩,当然,范蠡除外。
  此时此刻,他提醒文种道:“忍了一十五年的大仇得报,大王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必然是在忧心其他事情。”
  “一定是在忧虑楚国白公胜,或者赵国庇护吴国残党之事吧。”
  文种去朱方跟白公胜碰了面,双方的关系又合作又竞争,看得出来,白公胜对江东之地是很感兴趣的。除此之外,赵国在江北的举动也让人很不安,听说夫差死后,那边竟然为其发丧,并且不断增兵,彻底从缴械投降的太宰伯嚭处接收了江北和邗沟。
  “不,恐怕不止这些,大王面色不豫,是因为吝啬壤土,同时在计算利弊,算算吾等这些灭吴功臣还值不值得留……”
  文种登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追问道:“少伯,你这是何意?”
  “大王为人,长颈鸟啄,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享福,可助其渡过危机,却不可与之同安乐。”
  文种却是不相信君臣十多年的情分,勾践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呵斥范蠡道:“少伯你莫不是醉了?妄加揣度大王的心意,可是大罪!”
  范蠡摇了摇头:“我跟着辛文子先生学过老子的自然之术,所以知道,天地有四时的交替,春天万物生长,冬天就要衰败死亡;人也有兴盛和衰微的变化,通达显贵到了极点就一定会转向穷困潦倒。范蠡虽然不才,但也知道进退,所以我才要离开大王,本来早在两年前吴城被围困时我就想走,却怕失去了君臣终始之义,为天下人所不齿,这才留到了今天。如今越国的情况是,高鸟已散,良弓将藏。再留的话,只怕没有好下场……子禽,你可愿意与我一同离去?”
  “我……”
  文种相信范蠡说的话,但并不代表他能放下手里的这一切:多年隐忍后才到手的锦衣玉食,娇嫩美妾,更重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功臣的荣耀,这不就是他离开楚国到越国来苦苦追求的东西么?眼看成功了便放弃一切,那当初受的苦难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也不再劝范蠡留下,但还是疑惑地问道:“少伯,既然你早知如此,那为何要如此尽心地辅佐大王?”
  “只是为人臣的责任罢了……”范蠡叹了口气,坦言道:“或许,还有功成名就,留名青史的私心吧,最初时,便是这样的。”
  “可等到我去赵国献美女,向辛文子先生告辞时,先生见我心神不属,便在我手上写了几个字: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有大费,多藏则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先生说,这是老子的一句话,让我好生琢磨。当时我便心有所感,琢磨到现在,有些领悟了。在大王身边呆的越久,眼看越国的复仇指日可待,国力也蒸蒸日上,我所受的礼遇敬重越来越重,但愈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这十五年来,我的所失比我的所得要多许多。”
  他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失去了曾经轻松的心,甚至于,为了达到目的,也开始不择手段。
  在郑旦死后,范蠡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良知,失去了权衡善恶的准则,铜鉴里的模样,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是时候离开了,再待下去,就算勾践不对他下毒手,范蠡也会变成一个令自己更加憎恶的人,面目全非的人!
  范蠡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明白这一点,还不算晚,我虽然失去了许多东西,但好歹能保住性命,只要有性命,在许多事情上,便可以稍加补救,好让自己的心安定一点……”
  与原本的历史一样,范蠡功成后打算急流勇退,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极力劝说文种一起离开。
  因为原本的历史上,勾践灭吴后称霸东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他大会诸侯于徐州,周王也被迫承认他的霸权,越国的声势一时无两,所以勾践才能毫无顾忌地滥杀功臣。
  但如今……
  “越国还有居心叵测的白公胜在西,更有志在兼并天下,再现汤武之事的赵侯无恤在北,大王当不至于真的狡兔死,走狗烹吧,子禽你留下来也不是不可。”虽然不知道后世历史,但范蠡却懂得对形势加以判断。
  “可惜我与子禽不同,汝等可以做护国的盾牌,我却只是一把寻找敌人弱点,飞出去伤人的弓箭。”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不再留恋,在案上留下一封给勾践的信后,起身,行礼,告辞道:“我走之后,我的家眷就拜托子禽了。有句话叫做君子俟时,计不数谋,死不被疑,内不自欺。纵然我不辞而别,大王也不至于为难她们。”
  “少伯……”多年共事的好友即将远去,文种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同时关切地问道:“你欲往何处?”
  “天下之大,只要挣脱了一身名利藩篱,何处不可去?”范蠡轻松地说道:“或乘扁舟,入三江五湖,在青山绿水间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渔父;或渡江北上,纵览赵燕大好山川;或西行入楚,回到故乡继续做一个隐姓埋名的范疯子,等你去楚国聘问时,或许还可以见到我……”
  他一阵哈哈大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从夜色中消失了……
  文种送出来时,只听到一首歌伴随着打更的梆子响起:“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遣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他来时空空如也,不名一文,去时也孑然一身。
  “少伯当为国士……”文种肃然起敬,朝范蠡去的方向下拜。
  ……
  次日,算着范蠡已经遁入三江五湖后,文种才带着他的书信,将此事告知了住进夫差宫室,坐拥吴妾的勾践。
  谁料勾践听闻后,第一反应竟是愀然变色,问文种道:“少伯几时离开的,尚可追乎?”


第1167章 成大事者
  “臣听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其中道理如一。如今臣侍奉大王,初时未能消除夫椒之战未萌之祸根,又未能挽回会稽之辱这般已倾泻成灾之祸患。虽然如此,臣依旧想辅佐大王复仇雪耻,故而才未一死了之。”
  “一十五年来,臣等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松懈,幸赖宗庙之神灵、大王之威德,这才转败为胜,破吴国,杀夫差,成商汤、周武胜夏桀、商纣之事业。如此大王之心愿已了,敌国灭亡,戈矛收于府库,兵卒归于田亩,甲胄生虱,与民休息,蠡之阴谋诡计再无用武之地,已是无用之人,更不敢收受封地城邑,请让臣从此告辞。愿大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让臣做介子推,而大王不必做晋文公……”
  “臣范蠡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合上帛书,勾践不言不语,面色阴沉,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文种在旁边,小心地观察勾践的神色。要知道,方才听闻范蠡不辞而别时,勾践已然是起了杀心,这才问范蠡可不可追。文种连忙说范蠡已经走远,而且去意已决,更不会投靠敌国,恳求大王不要去追,勾践这才收起了杀念,打开了范蠡的信件……
  看完后,如同翻云覆雨,勾践的表情从阴沉自然而然地变为痛惜,他悲愤地说道:“少伯疑我,少伯疑我啊……他这是在嫌弃寡人给他的封地少了么?”
  文种连忙解释:“大王,这……少伯绝非此意。”
  勾践竟然一把将头顶的冠冕解下,递给文种,语气仓促地说道:“子禽大夫,方才寡人问你少伯到了何处,是想要亲自去将他追回来,当着天地鬼神的面发誓,立刻就将整个吴国都封给他,让他做吴地的国君,为寡人屏蔽北方,共治江东!”
  “大王不可!而且少伯的确是走远了,而且去意已决,不会再回来。”文种已听傻了,不知如何应对。
  听说范蠡是真走了,勾践再度捶胸顿足,泣下沾衣,拉着文种的手说道:“子禽,你与少伯,乃是越国的两根顶梁柱啊,少伯为我画策十五年,国内的官吏都能听从他的计谋,百姓们也觉得他是一位好答复,至于寡人……无论在吴在越,寡人都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于少伯,任他实施计谋啊,如今少伯竟不辞而别,这是上天在抛弃寡人,损伤越国啊!”
  勾践哭完后,立刻下达了几个命令,其一,将范蠡的封邑转赠给他在越国的妻子儿女,让他的子嗣继承爵位,同时告诫整个越国:蠡之子,如寡人之子,敢轻视者杀无赦!然后越王又叫让工巧匠仿照范蠡的模样,铸造了一个铜像,说要放在会稽王宫的大殿上,这样就像是范蠡还在似的。
  “如此,寡人也能假装自己还能时刻与少伯大夫商量国事,受他指点……”做完这些事后,勾践看上去舒服多了,但依然停不下他的长吁短叹。
  文种倒是深受感动,心里暗道:“少伯啊少伯,我就说大王不是那样的人,你这次是不是自作聪明了?”
  就在文种快要被勾践的态度感动时,越王突然又抬起头,严肃地质问道:“子禽大夫,你莫不是也要走罢?”
  越王手上的力道很重,眼中如鹰枭一般的目光打量着文种,仿佛他是一只狡兔死绝后,可待烹煮的走狗。
  “臣……臣不走,臣还要继续为大王尽忠,整顿吴地,梳理琐事。”
  文种心中大恐,顿时结巴了起来,面前这位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喜怒不定的君王,最让人畏惧。他也恍然明白了方才的一切,怕都是勾践做给周围的群臣、将吏,乃至于吴越百姓看的。
  “善,大善!越国没了少伯已经是极大损失,若是再没了大夫你,真不知道哪天就亡了。”
  勾践看上去很是开心,范蠡这一走,他灭吴国后常常忧思的情绪似乎一扫而空,他拍着文种的肩膀道:“那从今以后,寡人就将身家性命和越国的社稷都交给诸位大夫了……”
  文种战战兢兢地应诺而归,回来以后,范蠡临走前的告诫,和勾践今日的作态久久在他眼前耳中重现,翻来覆去后,文种流了一身汗,他连忙起床掌灯,打开范蠡裹在信中交给他的帛书又看了一遍:
  “子禽若想善始善终,也不必随我隐匿江湖,只需将大王所赐封地尽数推辞即可,至于理由,子禽聪慧,自然不必弟明言……”
  “少伯,你这是在用你的流亡,换取吾等的存活,乃至于越国的延续啊……”
  恍然间,文种明白了范蠡更深层次的苦心。
  ……
  文种思索再三,次日朝会,便首先将勾践封给他的那几个城邑一一推脱,理由便是公认破吴第一功臣的范蠡都推辞了,臣尺寸之功,无颜索要封土,毕竟归根结底,还是祖宗有灵,大王圣明……
  同样,有文种带头,大夫曳庸、皋如、苦成等纷纷推辞封地。
  于是在一片“大王圣明”的阿谀声中,勾践心满意足地收回了大部分分封出去的地盘,但也给群臣留下了能让他们锦衣玉食的食邑。
  同时,他还宣布了一项命令,这是继效仿周武王数落帝辛大罪,给夫差、郑旦等人安上许多罪名,并且厚葬伍子胥,宣布战争结束吴越自此并为一家后,勾践的第一道政令。
  “昔日,阖闾、夫差身为姬姓诸侯,却在南方僭越称王,甚至冒用天子之号,因而天象发生了变异,江南的太阳被阴影所吞食,长达数日。”
  “寡人虽为大禹后裔,然先祖已遁入蛮夷多年,断发文身,不知礼仪为何物,故而在不知情之时,效仿楚、吴二国,在国内僭越王号,然而却被中原视为蛮夷子国,盟会也排在末尾,真是丑莫大焉……如今吴国已亡,越国与中原上邦的通道已然打通,寡人思虑再三,不敢再失礼自大。”
  他笑着下令道:“寡人听少伯大夫说过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故即日起,越国在国内国外,皆将去除王号,同时派遣使节北上,向天子、伯主说明情况,请他们给予越国一个正式的诸侯之位!”
  “大王……君上圣明!”
  文种心中大喜,这就是他和范蠡能够为勾践死心塌地多年的原因。勾践或许阴沉或许难以揣测,但他是一位天然而成的主君,知耻后勇,深蕴君王南面之术,也只有在这样的主君手下,方能成就一番大事。
  看着放弃王号后似乎一点都没舍不得的勾践,文种心中暗道:“不错,心狠手辣,行动果决,这才是成大事者应有的样子!”
  若是勾践如历史上一般,横行江淮,天下无敌,号称“霸王”他或许会迷失,找不着北。但只要这天下有人比他强大,他便会很快找到自己最佳的位置,回到他的忍者之道上……导致的这变数的,是两个人,一个叫赵无恤,另一个是白公胜……
  ……
  半个月后,在长江上的一艘楼船上,正准备西行归郢的白公胜接到了一封来自越国的密报,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勾践欲去王号,请周王和赵侯赐予他一个正式的诸侯名分?”
  白公胜心中明了,吴国灭亡后,天下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朗了:
  赵国雄踞北方,当为诸侯之首。楚国作为老牌的大国,在占领淮南、群舒,恢复旧疆域后,横跨南方,为诸侯之亚。越国挟灭吴国之威,又作用吴越之地骁勇善战的死士,当为第三。至于秦国,经过十年舔舐伤口,占有陇西、渭南、岐阳这相当于三个郡的地盘,当为第四。郑国虽然向赵低头,但勉强能在赵楚之间保持独立地位,当为第五。
  除去这五国外,其他的燕、三齐、周以及泗上小国等,已经完全沦为赵国附庸,失去了独立自主的地位,而本来国力不弱的宋国,也实质上分成了南子主持的睢阳郡,和乐茷主持彭城郡,形同两国,在军事外交上更是唯赵无恤马首是瞻。
  跟那些小国相比,越国是比较强悍的,但比起赵国楚国而言,越国依然弱小,仅有相当于三个郡的地盘,人口更是只有赵国的十分之一……
  勾践是楚王熊章的外公,所以越国未来的国策依然是联合楚国,与北方赵国对峙。但越国赵国从来没有过冲突,即便赵无恤让人占领了江北也亦然如此,更何况勾践对大江以北的地方,兴趣寥寥……
  如此,还不如通过取消王号这件事,向赵国传达越国不欲与之为敌的信息,同时减少一个赵侯兴兵讨伐的理由。而且这样一来,也能向楚国那边表示,勾践虽然是楚王的外公,但却甘心去除王号,比楚低一等,愿意在楚越同盟里充当小弟角色。
  “以外祖父的身份向孙儿低头,除了深蕴隐忍之道的勾践,这种事,哪位刚灭了敌国社稷的君主能做得出来?一石三鸟,真是绝了!”
  将帛书揉了揉扔下江水任其飘走后,白公胜回过头,对簇拥在他周围的谋臣将吏们感慨道:“勾践此人,真是可怕,也难怪他能在绝境里翻身,并且亡了夫差的社稷……”
  言罢,他却又撂下了另一句评价:“但是比起想要鲸吞天下,一点不讲规矩的赵无恤来,勾践的阴谋和隐忍,都只算弱者的小道了……”
  用兵之道虽然讲究用奇,但最终还是以正胜,比起已经布局天下十年的赵无恤,勾践的崛起,还是稍显晚了一点,白公胜很清楚,楚国最大的敌人是谁!


第1168章 金陵王气
  越是靠近入海口,长江的水流就越是平缓,如此一来,在下游逆流而行也变得更容易实现,因为江面上没有绝对的逆风,风向只要有一点点偏都可以靠掌舵者的经验,让船逆流前进起来,或快或慢,或直线,或曲线,慢慢向上游划去,在两岸皆是原始森林和丘陵山石的春秋,这样比走陆路快了不知多少倍。
  站在楼船上,思着方才自己对勾践的评价,王孙胜再度陷入了沉思中,楚国的大敌吴国虽然灭亡了,但周围的虎狼却没有少,大势滚滚向前,还真如这逆水行舟一般,不进则退。
  王孙胜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他的心情仿佛被晚风吹皱的江面,久久不能平息。在这大争之世里,不变则弱,但现如今的楚国,却总是刻舟求剑,停滞不前。
  早在六年前,他刚刚被封为白公时,便回到郢都向令尹、司马诉说变法之事,却被叶公等人阻扰,以至于最后只是不温不火地颁布了一些举措,对楚国现状贵族重臣掣肘王权,以至于国家的力量没法一处使的现状毫无裨益。甚至连白公自己的领地上,激进之策也常常遇到阻碍,一想到那些对邦国没有丝毫功劳,却被分封到淮南占地盘的芈姓亲贵屡屡倚老卖老,搬出楚国亲亲尊尊的传统来强压他,阻止白公解放他们手中的大量奴婢人口,白公胜就恼怒不已。
  好在他顶住了压力,六年时间将淮南打造得跟铁桶一般,地盘越打越大,每到一处就将当地旧氏族连根拔除,大胆启用出身低微的士人,有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其中五千是常备的“楚武卒”,一时间,白公横行江淮,风头无二。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完成了子西、子期交给他的任务,还一口气打到了江东,获得了丹阳之地,也就是长江东岸的地区,帮助越国灭亡吴国,完成了对江东的瓜分。
  当白公的功绩传到郢都时,举国震动。
  对吴国又怕又恨的楚人们开始欢呼庆贺,同时将白公胜视为英雄,甚至将他与楚国曾经的令尹成大心比肩——成大心为子玉之子,若敖氏后裔,城濮之战时曾跟随其父成得臣出征,楚穆王时为令尹。继续北图东进开疆拓土,率师灭六、蓼,败麇师于防渚,图谋中原,与晋争霸……
  但哪怕是成大心,不论是出身还是功绩,都无法与白公胜相提并论。如此人物,放眼楚国,百年之内绝无仅有!
  舆情的压力开始滚滚西去,楚国的小贵族和民众要求朝廷对王孙胜加官赏爵的呼声越来越大,于是郢都便发出了一条命令:让白公在保留领地和县公之位的情况下,入郢为“左尹”。
  楚国的官制与中原略有不同,令尹、司马一文一武,为群臣之长,令尹就相当于相邦、执政,令尹之下,又有左尹、右尹为其副手,因为楚国尚左,所以左尹便是百官之季,仅次于令尹、司马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历任左尹,一般来说被默认为是令尹的继任者……
  消息传来,淮南的白公幕府一片欢欣鼓舞,白公胜也踌躇满志,这意味着,在破吴拓土的功绩下,郢都终于开始正视白公变法取得的成果了,此番白公胜西行归郢,正是要去赴任。
  子西年过六旬,日渐力不从心,作为楚国的王孙,作为子西看中的继任者,白公胜自然能获得极大的权力。这意味着他可以无视叶公等人的阻挠,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期待着能将淮南成功的经验,在整个楚国推广!
  若能成功,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接子西的班,成为楚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令尹,实现自己的野心,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
  因为暗礁沙洲变化莫测,所以日落时分,船只便不敢继续在江中航行的,白公胜的楼船便在大江南岸一个小邑边的码头上停靠,这里属于江东丹阳之地,本是吴国的江边冶金之所,名为冶邑,两个月前被白公胜的水师征服。
  白公胜下了船,放眼望去,却见夕阳映照下,那小邑和大江之间隔着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名为石头山,在小邑的另一方,也有一座苍松青翠的山,名为金陵山,看上去竟然有淡淡的紫气从两山之间升腾而起……
  夕阳无限好,风景迷煞人,正当白公胜也沉静在这美景之中,却听到身边有一人惊呼起来:“不得了!”
  转头一看,却见五年前来投靠自己的齐国人高赦啧啧称奇,指着那小邑说道:“金陵山如龙蟠,石头山似虎踞,此邑,乃霸王之宅也!”
  ……
  过去六年间,白公胜带着忠于自己的三千军队开始收复淮南失地,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竟与赵无恤的起家经历颇为相似:曾经的英、六公室早已衰亡,楚国的贵族在吴军打过来时跑光了,而吴国安排在当地的贵族也统统被白公胜所杀,领地全部剥夺。
  如此一来,当地就形成了权力的真空状态,白公可以有条不紊地按扎亲信,同时大肆征辟幕僚。他秉承着从赵国学到的“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摒弃无能的贵族,杜绝裙带关系,开始大力起用出身卑微,或者家道中落的士人,一时间,淮南乃至于楚国其他各地的士人争相投奔,希望在他手下谋求一官半职。
  这高赦便是其中之一,他说一口齐地口音,自称齐国济北人,高氏旁支,因齐国被赵无恤所破,一分为三,他不愿意做亡国之奴,于是便来淮南投。高赦在白公胜手下做了四年幕僚,妙计百出,之前建议白公避蔡国、淮北而不击,与赵国驻军井水不犯河水,集中力量夺取吴国疆域,甚至渡江拿下丹阳之地,都出自他的建议,如今取得了极佳的效果。于是高赦日渐受到倚重,隐约有成为白公麾下第一谋臣的趋势,他的话白公也格外重视。
  所以当高赦点评这冶邑了不得,为“霸王之宅”时,白公胜立刻就被高赦的话吸引住了。
  “子置,此言何意?”
  高赦连忙拱手道:“臣在齐国时,曾经随一位高人学过箕子之术……”
  “箕子之术?”
  高赦开始口若悬河地说道:“相传,上古伏羲氏时,大河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大禹时,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开创夏后氏之基业。这河图、洛水流传下来后,被殷末三仁之一的箕子所收集,他曾经将这些方术献给周武王,名曰《洪范》。洪范里那些治国的大道秘不示人,但里面天象观测和阴阳卜筮,还有阴阳五行望气之术的小道,随着王子朝之乱周室典籍流散,却流传了出来,臣十年前侥幸修习过。”
  他指着石头山和金陵山之间的那小邑,煞有其事地说道:“是故臣用望气之术一看,再演算此地的方位后,便知此乃王气!”
  “王气?”
  白公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子置往日聪慧机警,却为何如此糊涂,偏信卜筮?若是此地真的有王气,修建了此邑的阖闾为何会在战场上被人砍了脚趾而死?夫差又为何会身死国破,社稷覆灭,为天下笑?若是这王气应的是东南方的勾践,勾践已主动去除王号,甘居赵、楚之下了,如此说来,这所谓的霸王之宅,又应在谁身上?”
  高赦呵呵一笑,拱手道:“主君才是一叶障目,未见泰山啊,这王侯的紫气,还有这霸王之宅,当然是应在您身上了!”


第1169章 自古谁能辨忠逆?
  “臣不单会望气,还能识人面相,当初臣来到淮南,先隐匿于街巷,待主君路过时,窥探主君容貌。却见主君面丰耳正,双臂修长,须直而密,鼻梁如鸟喙,此乃凤颜,嘴阔有力,神韵内收,精气极旺,有气吞山河之气魄,此乃王侯之相也。主君的面相,颇似当年的晋文公,虽然前半生多有坎坷,但后半生当顺风顺水,尊贵无比!也因如此,臣才愿意投入到主君幕下效犬马之劳。”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今日主君又途径此地,见紫气西来。要知道,这冶邑除却风水极佳外,虽然看上去很小,但主君请看,大江当其前,西有石头山为屏障,东有金陵山为倚重,凭高据深,形势独胜,是作为都城的好地方!君乃游凤,恰遇霸王之宅,这不是巧合,是昊天的安排啊!”
  高赦在滔滔不绝地蛊惑着白公胜,但白公胜似乎不为所动,冷笑道:“子置,以你的谋略,当不至于劝我学当年周携王起兵自立之事吧?”
  周携王是周宣王次子,在骊山之难后周平王东迁,他却留在宗周,自立为王,与周室分庭抗礼,造成了两个周王并立十余年的局面,最后被晋文侯所杀。
  白公胜不是傻子,虽然他坐拥淮南、群舒、丹阳三四十万人口,水陆兵卒三万,但相对于整个楚国而言,依旧十分弱小。更何况他的地盘北有强赵,东南两面有勾践,在这里割据自立,无异于四面受敌,自寻死路,若是高赦用这么漏洞百出的计谋来劝他,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
  “汝究竟是何人,竟欲置我为死地!”
  白公胜的剑应声出鞘,横在了高赦的脖颈前。
  谁料高赦面对闪烁寒光的利刃,却浑然不惧,反倒向前走了一步,笑道:“臣的心是红是黑,主君莫不如亲自剖开看看?但臣就算要死于此地,也得将话说完。若是单凭淮南,自然不可,但若主君成了楚国的王呢!?”
  白公胜一愣,高赦却已经抓住机会说了下去。
  “郢都捱不过国人对主君的爱戴和敬仰,不得已召主君入郢为左尹,倘若主君以为这样便是顺利推行淮南的新法,那便大错特错了。主君想必早已认识到,郢都的贵人们已经腐朽不堪,依附在楚国身上喝了几百年血,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手头的利益又岂能说放弃就放弃?主君入郢后,必然会面临重重阻力,与芈姓贵人们起无数冲突,若是闹大了,令尹也不得不在主君和楚国的亲贵之间做抉择,到时候,变法一事必然功败垂成!”
  “楚国的朝堂,已经从头到尾烂了,唯独淮南这片枝叶在主君主事下还是崭新的,倘若主君能移花接木,取而代之,成为楚国的王,如此方能让楚国重现生机!”
  白公胜将剑收了,沉吟不语,高赦继续鼓动道:“依臣看来,主君不如借口献俘,带着大军归郢,然后伺机控制楚王,尽杀楚国旧贵,再逼迫令尹、司马行废立之事,正式称王。主君本来就是故太子之子,楚平王嫡长孙,既然昭王一系幼弱无能,主君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可?如此一来,则楚国内外均为主君之壤土,可以做的事情,岂不是比区区县公、小小左尹更多?”
  “到时候继续以江汉为基础,推行新法,同时开始经营冶邑,在这里建立一个陪都。这冶邑外连江淮,内控湖海,舟车便利,田野沃饶,实为东南要会,经营四方之本,到时候郢都为头,冶邑为尾,整条大江乃至于江东越国都将为主君所有。也只有整合南方,主君方能与赵侯平起平坐啊!到时候西引荆楚之固,东集吴会之粟,以赵国之强,也不敢贸然行兼并之计。”
  白公胜缄默良久,左思右想后,依然对高赦的计策嗤之以鼻,认为风险太大。
  “按你所说,纵使侥幸成功,楚国至少要陷入数年大乱,赵无恤哪能如此好心,给我留出如此长的时间?到时候兄弟阋墙,外辱已至,我便是楚国的千古罪人!”
  他的声音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何况我王孙胜之志,仅仅是做一位如同孙叔敖一般的好令尹,让楚国恢复强盛,而不是要做居心叵测的斗椒!”
  斗椒是楚国最大的公族“若敖氏”的族长,若敖氏的斗、成两家世代为令尹,几乎控制了楚国上下权柄,以至于楚庄王继位之初只能装作荒淫无度,三年不飞,三年不鸣。其中斗椒在楚庄王九年杀死政敌司马蔿贾后,知道楚王必然不会姑息他,遂率若敖氏族人发动叛乱,企图颠覆王权。叛军人多势众,席卷小半个楚国,斗椒也身先士卒,他的箭矢都射到楚庄王车上了,但最终被楚庄王镇定自若的指挥击败,若敖氏族几乎尽灭。
  自此之后,楚国的公族被赶出了权力中心,令尹、司马开始进入王子王孙更替担任的时期,但公族贵族们离开朝堂后,却在地方扎根,楚灵王虽然试图翦除却失败,楚平王靠着地方贵族的力量夺得王位,开始纵容他们,遂成尾大不掉之势。
  白公胜这是在表示,自己绝不会行叛乱之事!
  他揪着高赦的衣襟,厉声勒令道:“今日的谋逆之计,我左耳进右耳出,汝不可再言,否则,我手里的剑决不轻饶你!”
  “唯……”高赦本来就没指望一次就劝成功,能在白公胜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便已不错,索性见好就收。
  高赦退下后,白公胜站在江边,一会儿看着潺潺江水,一会儿又掉头看看夜幕中被两山所夹,龙盘虎踞的冶邑,心里思量开了。
  纵然他口口声声说要效仿孙叔敖,但要知道,孙叔敖生前极其简朴,死后,其后裔也只得到了江南的一小块卑热之田为封地,与孙叔敖的功绩颇不相符啊。
  但当初若敖氏若能成功,现在坐在楚王位置上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于是到了次日一早,在白公胜上船启程前,他对当地的僚吏下令道:“此地已非吴地,当更改吴国时的城名,自此以后,此邑,就命名为金陵邑!汝等需扩建墙垣,将金陵经营成丹阳之地的主邑!”
  听着这番命令,站在一旁的高赦似笑非笑。
  其实昨晚他的那番话,白公胜是听进心里了,这位王孙本就不是一个忠臣,否则早就提剑将高赦砍了,哪还用等到下次?
  以他的急功近利的暴躁性格,也做不了不求身后功名的大忠孙叔敖……
  高赦希望,白公胜带着一份希望兴冲冲地西去,在郢都遇阻后,会考虑考虑自己的建议……
  ……
  到了四月份时,白公胜已经抵达郢都,他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在万众欢呼声和楚国贵族们的冷眼旁观中,正式成为“左尹”,助令尹子西处理国政,开始进一步推行“新法”。
  与此同时,勾践派出的使团,也跨越千里抵达了邺城,他那去王号,请求改封的意愿,也呈现到了赵无恤案几面前……
  PS:关于金陵一名的由来,小说里沿用唐代的《建康实录》记载“楚威王因山立号,置金陵邑”,而不是秦始皇埋金的传说。


第1170章 尺蠖之屈
  “勾践行事阴险而无耻,小子甚为不齿……”
  赵恒如此说着,一边抬眼偷看父亲赵无恤的表情。
  自打从成周归来之后,赵无恤开始长居邺城,一直以来经常在他亲征时镇守国都的太子赵恒便得到了解放。上个月赵无恤令赵恒代替自己巡视邺城周边的十二乡,增长见识,了解民生,如今赵恒刚归来没多久,赵无恤便又在处理政务时让他旁听,并时不时加以考校。
  君侯夫人乐灵子和太子师子夏都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君上在培养太子,毕竟他已经年满十六,距离及冠成人不远了。
  这一日,邺城长乐宫日居殿内,一场家宴之后,赵无恤让夫人和儿女们都退下,独留太子赵恒一人,询问他对于越君勾践去王号,请求改封一事的看法。
  在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勾践一些猥琐行为的不齿后,赵恒又道:“但既然越国主动服软,自称大禹之后,奉父亲为伯主,愿意归化于礼乐,这份心思不可断然拒绝。以小子看来,莫不如顺水推舟,让越国继承吴国的爵位,以勾践为越伯,何如?如此一来,赵国对江北的占领也能稳固,免得两国隔江对峙,反倒给了楚国机会。”
  “吾子的见解不错。”
  虽然赵无恤听得出来,这段问对,必然是被赵恒之师子夏猜到,给了赵恒一些指点,但能说到这份上,已经让赵无恤比较满意了。
  但总体而言,这种想法依旧太正,少了几分权谋者应有的机变,太子还是得多看多学啊……
  于是赵无恤便让笔吏上殿,起草文书。
  “予一人闻,自云梦至会稽三四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有扬越、有干越、有瓯越,均为荆蛮所并,百不存一。唯于越独存,有城郭垄亩,颇似中原。越君勾践,本为大禹之后,虽蔽在海滨,然心慕中原,愿去荆吴之僭号,归化于周室。其赤忱之心不可轻慢,册勾践为‘越侯’,承继大禹血食,为南方夷越之伯长。大江之北,当归赵国,大江之南,自云梦至会稽,百越为荆蛮所占故地,君自取之……”
  自从分割东西二周,操控周王后,赵无恤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命令,就是天子的诏书,现在直接是以天子口吻下达命令,再送到成周,让赵国驻派在那里的项橐盖个章而已。
  文书起草完毕后,赵无恤转视赵恒,问道:“吾子可看明白了?”
  “父亲这是想要离间楚越两国的关系?邀请勾践共击楚国,瓜分吴国故地?但以勾践人精一般的性情,岂会这么轻易上当?”
  赵无恤颔首道:“不错,想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勾践此番请求册封,是故意示之以弱,想要在楚赵之间蛰伏起来,坐视两虎相斗,而越国便可以从中得利。赵败便能北上夺地,楚败则联楚抗赵,继续割据江东。”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勾践是比夫差更加可怕的敌人,为父这么做,也仅仅是刻意将他地位抬高一些,让楚国和越国联合时彼此多一份防备的忌惮,无法同心协力罢了……说起来,对于勾践的一些做派,为父也十分不齿,但有国有家者,不能单凭个人好恶来决定国事,既然要给他爵位,莫不如给高点,再送他一个南方夷越之长的空名,让勾践屈身之策落空,上下为难。”
  赵无恤又是一番教子,勾践请封一事就这么定下了,不过仅仅过了几天,他便又要面临一次个人好恶与君侯理智的抉择。
  四月中旬,随着越国休兵缩头,白公胜返回郢都,一度战云密布的长江也再度平静下来,于是前吴国太宰伯嚭再也没有理由拖延,他只能北上邺城,正式向赵侯交割江北数县之地……
  ……
  “子遨啊……自此以后,你便可以脱离卑热的江南,常居赵国,多来邺城陪陪汝阿姊了。”
  “主君……”阔别多年,屈敖也是泪流满面,虽然这邺城的宫阙在他看来,是如此的陌生。
  许多年前,屈敖在赵无恤授意下,随他的族叔前往吴国,一呆就是二十年,他不遗余力地为赵无恤做事,将莫邪母子送到北方,又为提供了数不清的吴国内部情报,居功至伟,为此数次被夫差猜疑囚禁,好在有惊无险。如今再见时,昔日瘦猴一般的少年,也已经年过三旬,有妻也有子女,回到邺城,看着这里的风物,竟不觉得比江南的饭稻羹鱼更亲切,与赵无恤之间,更是多了一些生分……
  赵无恤也察觉到了屈敖的讷讷,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随着他贵为君侯,与后宫外戚的关系,也不像当年一般简单了,或许这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的一种吧?
  于是赵无恤索性以君臣的关系来与之相处,这样反而更自在些,他也没亏待屈敖,封他做了“公大夫”,还拉着他坐到身边,亲手将距离邺城不远的邢县一座乡划给他作为封地。
  “如此,寡人也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邢氏又能重新站在大夫之列了!”
  不过赵无恤也不打算让屈敖就此引退,而是让他继续呆在南方,负责新成立的“广陵郡”。
  所谓的广陵郡,便是江北之地,赵无恤更改邗邑为广陵,置广陵郡,辖广陵、棠、卑梁、善道、高邮五县。
  “你在吴国多年,通晓那里的地理民情,广陵以你为郡守,再合适不过,至于吴国的太子友,寡人不放心他,就让他在邺城作为一个旗号罢。”
  这样一来,赵国便与越国隔江相望,同时与楚国共有江淮之险了,南方开始呈现出一个微妙的三足鼎立局势,赵虽最强,但因为天然的水军短板,在南方反倒没有优势。赵无恤的打算,也是暂时以经营为主,只有徐、东海、广陵能够提供足够的后勤粮秣,只有赵国重建水师,才是进军南方的时候。如今吴国的水师虽然残破,但不少人都逃到了江北,如何将这些人归为己用,以他们为基础建立一支江淮水师,也是对屈敖的考验。
  赵无恤交待就这么多,屈敖只能在宫内匆匆见姐姐伯芈一眼,便要去往广陵上任,然而在他临走之前,却为其岳父伯嚭求起情来……
  “数年以来,舅翁对于君侯之命,一直是无所不从,保全吴国舟师,如今又亲自来邺都献土。舅翁自知在吴国时的作为必为世人所厌,为君侯所恶,但他所求不多,仅希望能告老,去做一个富家翁……”
  赵无恤冷笑:“伯嚭倒是有自知之明。”因为伯嚭逼死伍子胥,败坏吴国政事的名声太臭,他刚到邺城,朝堂上已经有人提议杀了他,甚至地位极高的国老孙武也请求赵无恤斩伯嚭,为伍子胥报仇。
  但赵无恤心里,却又有一番计较……
  伯嚭是吴国的奸臣不假,但屈敖说的也不错,对于赵国而言,他的功劳甚至比屈敖都大。随着天下局势日渐明朗,赵国兼并诸侯之心被楚越秦郑察觉,今后的战争要么不打,一打就是大仗,在这种情况下,间谍和渗透就显得格外重要,没有什么比培养带路党更加快捷有效的手段了。
  所以赵无恤也担心,若是伯嚭刚来就将他脑袋砍了,那日后秦、郑、楚还有谁有胆子将邦国卖给他?
  要知道,历史上的勾践灭吴后,压根没有杀伯嚭,而是在屠戮功臣后,让这家伙堂而皇之地做了越国的太宰,帮他整顿吴地。
  但就这么放过伯嚭也不是个事,这会寒了不少忠义之士的心,也会让伍子胥那些名望很重的党羽们持观望态度,不肯为赵国所用,要知道,这些是在吴国水师残部里占得比重极大……
  正沉吟间,却有羽林侍卫的首领伍林匆匆过来,在赵无恤耳边悄悄说了如此这般。
  听完后,赵无恤心里顿时松了口气,面上却眉头大皱,回头对依然跪在地上,为岳父求情的屈敖道:“子遨啊,汝也莫要悲伤,刚刚得到的消息,一刻前,伯嚭在邺城馆舍内遇刺了……”
  PS:《左传·哀公二十四年》:“公如越,得太子适郢,将妻公,而多与之地。公孙有山使告于季孙,季孙惧,使因太宰嚭而纳赂焉,乃止。”此事在勾践灭吴后数年,可知伯嚭不但没死,还被勾践重用了。


第1171章 复仇之义(上)
  清明刚过,小雨中的邺城一片清爽,本应该是街巷无人,然而位于内城区的馆舍,此时此刻却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穿着皂色布衣,手拿棍棒的执金吾已经将这一片完全封锁起来。
  “发生了何事?”有来得晚的人不解地问道。
  “出命案了。”说话的人小心翼翼。
  “谁死了?”来者大吃一惊,内城戒备森严,大街小巷经常有执金吾执勤,尤其这馆舍更是重中之重,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在这杀人?
  于是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许多人很想挤到前面去看看里面的光景。
  然而街上却响起了一阵吆喝:“大理寺办案!无关者避让!”
  执金吾们站得更直了,不多时,几辆四轮马车驶来,执金吾的头目连忙到马车门前撑伞,接着从车上走下一位头戴獬豸冠的黑衣理官,长须及胸,年逾六旬,下来后抬头看了看天气,又扫了一眼周围。
  有认出他的勋贵子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大理邓析,能让六卿之一的邓子亲来,怕是惊天大案!”
  有知情者悄悄告诉他:“听说是吴国的奸臣伯嚭被杀了!”
  “杀得好!”此言刚尽,立刻就引发了一阵赞赏,围观众人的兴致和好奇心,越发浓厚起来……
  另一边,邓析已经神情严肃地步入馆舍之中。这座馆舍属于鸿胪令辖下产业,专门接待国外的来宾,本应戒备森严,想要刺杀住在最里面的伯嚭,非得杀出一条血路不可。然而就邓析所见,一路上均无血迹,也没有打斗的迹象,这更加证实了外面目击者的证词:凶手是堂而皇之地入内的,卫兵们并未加以阻拦!
  邓析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等他步入到案发的屋子外时,先行到达的理官正在抄录馆舍内鸿胪吏的口供。邓析询问了几句后,在下属指引下走到门边,顿时闻到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甚至连窗户纸上也有飞溅的血迹。
  这屋子装潢得很不错,但却被打斗搅得成了一团乱麻:案几被利器斩为两截,上面的食物酒壶泼洒得满地都是,目光一抬,便能看到一具胖大的无头尸体横倒在里间门外。
  而邓析的得力助手,提刑官郑矛,则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尸身周围画石灰线,见到邓析已至,连忙起身拱手:“见过大理。”
  邓析示意他免礼,用帛布蒙着口鼻过去一瞧,却见那尸身穿着一套鲁缟锦缎,腰间佩戴上好的玉佩,被砍了脑袋的脖颈朝里,背上被重重刺了数剑,鲜血淋漓,流了一地……
  “查清楚了么?”邓析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发问,这是他们大理寺内部行事的风格。
  郑矛回道:“是凶杀无疑,且并非是为财而来。”
  他走到门边:“大理请看,凶手携带短剑破门而入,出现在正在用食的死者面前,举剑便刺,死者抬起案几格挡,却伤了手掌,连忙掉头逃跑,想要去里间取武器,一边逃还一边呼救,却在里间门边被凶手追上,背上先中一剑,扑倒在地后想要转身求饶,却被凶手用脚踩住,背上陆续中了三剑,每一剑都故意避开了要害,最后才生生砍了死者的首级……”
  学着凶手比划了一下挥剑砍首级的动作后,郑矛结束了陈述。
  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国的刑律和问罪制度已经较为完善,至少达到了秦汉的标准。
  “狱事莫重于大僻,大僻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直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中。”在赵无恤的影响下,邓析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观点,并且不断告戒审案人员不能轻信口供,提刑官必须亲临现场。
  所以每逢有案件,大理寺下属提刑官便会首先出动,用临漳学宫里的一些法门勘察现场,检验尸伤,从而判断死因,与摘录的口供相互佐证,现场的一切都要摘录在纸上作为档案收藏。从而确定嫌疑人,进而将证据递交给专门负责审案的理官,对案件进行审理。
  于是说完之后,郑矛立刻请示邓析:“大理,死者为前吴国大宰伯嚭,据目击者称,杀人者乃官大夫伍封,证据确凿,伍封乃故意杀人后逃逸,还望大理能发出告示,大索内城,封其家宅,将其逮捕归案!”
  邓析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不错,但是,伍封他没有逃逸。”
  “啊!?”郑矛因为来的早,刚好错过了那场好戏。
  邓析道:“伍封杀人之后,便携带伯嚭首级,径自前往大理寺自首认罪,对于自己所犯罪行,他供认不讳!”
  ……
  从郑国到赵国,邓析做了一辈子律令工作,是他将赵国的律法从无到有地建设起来,之所以不断细化那些条款,是为了能让案件清晰明了,从中排除人的主观断定,让审理能够趋近于公平、正义。
  然而纵然是如此完备的律法制度,处理这起案件时依然麻烦,并不是因为嫌疑人难找,凶手无法确认,而是因为几乎整个邺城都知道凶手是谁……
  在亲自确认过现场后,邓析回到大理寺刑狱,在阴暗的牢房里,他又去瞧了瞧那个浑身血污,却满脸轻松快意,跪坐在牢房里,对着亡父灵位自言自语的年轻人,不由一阵头疼。
  此人正是伍封,十年前,伍子胥因为伯嚭的谗言,被夫差冤杀,伍封事先北上投靠孙武,逃过一劫。这之后他参加了赵国与吴国的战争,作为向导立了一些功劳,战后又说服吴国徐、钟吾、善道守军归降,加上赵无恤怜其乃忠良之后,又是得孙武真传的义子,特封其为“官大夫”,食税一百户。
  这之后伍封十分低调,一直在国老孙武身边侍奉,跟随其学习兵法,时不时被国君召唤入宫参赞军务。
  他老早就公然声称过:“吾必杀夫差、伯嚭以报父仇!”
  这件事整个邺城甚至整个赵国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伯嚭不得已北来邺城,等待赵侯发落的这几天,伍封更是曾投书于大理寺,请求杀伯嚭以报父仇。然而赵无恤和邓析还未做出回应,伍封便按捺不住,入馆舍杀伯嚭。
  于是年纪不到三十却身居高爵,拥有锦绣前程的伍封,就这么成了阶下囚。
  “馆舍看守严密,他是如何进去的?”有理官十分不解,携带武器进入后杀人,然后拎着脑袋出门,走了一里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这个过程是最说不通的事……
  “整个邺城都在袒护帮助他。”
  这是让邓析最为恼火的事情,赵国的律法普及不可谓不广,但在这件事上,馆舍的数十名侍卫,竟然坐视伍封携剑进入伯嚭的居所,杀了人后也不阻拦,放任他扬长而去。
  而那些路人,最开始惊诧,认出伍封的谁后,却都主动要袒护,帮他躲避执金吾索拿。一位卖瓷器的商贾甚至将自己一车的货物全给扔了,让伍封上他的马车出城。在得知伍封要去大理寺认罪自首后,那位瓷商更是亲自为他驾车,一路上擦着泪大声宣扬此事,邺城往日最繁华的街道上,小贩不做生意了,工匠停下了手里的活,赶集的人也避让两旁,那场面如同君侯亲临,男女老幼,人人垂泪感动,为伍封壮行,仿佛他的所作所为是英雄之举……
  先秦之风,不管是哪一国,对于复仇都十分称誉,尤其是子为父复仇,更是全民异口同声地赞同。虽然赵国的民风十多年来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在这一点上,与楚、秦、越并无区别。
  如此一来,这沿途的成百上千个目击者,就为了心头的那份血脉喷张,竟不约而同地选择做伍封的共犯,这就让大理寺有些尴尬了。
  于是对于如何处置这名杀人犯,大理寺内讨论了很久,最后敲定道:“赵法严酷,不论地位亲疏均不能免法。公女佳杀两名中山侍卫,尚且放逐塞外五年之久,伍封虽为官大夫,于国有功,杀人亦不可饶恕,理当重惩……”
  但如何重惩,是杀,是流,还是什么,连邓析都拿不定主意。赵法虽然完善,但在量刑上,依然会视具体情况,有两可的准则,最终要如何判刑,恐怕还要等证据和目击者完全集齐,经过一场公开审理后,再咨询多方意见后,方能定夺。
  好在赵侯履行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干涉大理寺断刑”的诺言,案发后一天之内一次催促都没有,这是对邓析的信任。
  邓析觉得,自己必须秉公执法,这才能对得起这份信任!
  然而就在这时,邺城之内,伍封那些为他感到不平的舍人亲友数十人在大理寺外汇集……
  “封为父复仇,何罪之有!?”
  大理寺岂是随便让人堵门的地方,邓析也没多想,让人驱散了事。
  到此次日,也就是案发后的第三天,大理寺门外又来人了,这次不但是一些百姓商贾,更有些不嫌事大的勋贵子弟,乃至于临漳学宫的大批士人……
  当前一名自称公羊高的临漳学子长拜及地,大声呼吁道:“古人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伍子含冤而死,封为父复仇,手刃仇人,天经地义,何罪之有?还望大理能顺应天理人情!”
  “还望大理能顺应天理人情!还封自由!”
  数百人长拜及地,不论职业地位,竟在这件事上心念如一。望着外面浩大的声势,邓析又气又急,有点傻眼了。
  他没有想到,这次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伍封复仇案,竟会牵引出一场影响久远的大论战来,波及整个邺城乃至于整个赵国,以至于学宫骂战无数,几乎分裂为二……


第1172章 复仇之义(下)
  “为亲复仇,自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临漳学宫中,公羊高在对众人阐述他的“大复仇”理念。
  “王亥在有易氏为客而淫有易之妾,有易之君绵臣杀王亥,是故王亥之子上甲微从河伯氏处借师而伐有易,灭之,遂杀绵臣。”
  “宗周末年时,秦仲在西犬丘被西戎攻杀,其子秦庄公继位,生子三人。过了一代人后,秦庄公死,本应该由长子世父继位,然而世父却说:‘戎杀我祖父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于是世父便将君位让给弟弟秦襄公,自己带兵前去攻击西戎。”
  三代之时,血亲复仇曾是礼仪,规范着世人的生活,它也是一种道德律令,引导着当时人们的选择。
  春秋时期去古未远,这种古老的习俗得以保留,所以这时候,同时又是复仇现象最为频现的时期。
  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楚人的复仇。
  这次伍封刺杀案的几个涉及人物:伍子胥、伯嚭、屈敖,他们的祖辈或者自身,都有参与血亲复仇的事迹。
  屈敖的祖先子灵(屈巫臣)因为族人被楚国的令尹、司马所害,遂助晋国谋楚,最后让自己的两个仇人疲于奔命而死。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入吴伐楚的事迹更是家喻户晓,不需赘述。而伯嚭的祖父伯州犁被楚君所杀,伯嚭也跑到吴国和伍子胥合作谋楚,最终跟他一起鞭尸报仇……
  有这么多先例在,伍子胥之子伍封会拾起父亲当年走过的路,杀死仇人,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我曾经去过叶地,向孔子询问为父母复仇之道,孔子回答说:‘作为儿子的,若是父母被冤杀,就要睡在草垫子上,拿盾牌当枕头,还不能去做官,日夜不忘此仇,一旦在街头遇到仇人,就要拿出随身携带的兵器立刻杀掉仇人!’如此,才不枉为人子。”
  “伯嚭因祖父族人之仇而报复楚平王、楚昭王,残破郢都,鞭挞楚王尸体,淫楚王之妻女。今日嚭也因谋害伍子胥而被子胥之子所杀,这世上哪有伯嚭可以报仇,别人却不能找伯嚭报仇的道理?纵然他身首相离,也是咎由自取,何怨之有?”
  在一边赞同声中,公羊高结束了他的阐述。
  说起来,不但是孔子,整个天下,哪怕是被复仇搞得差点亡国的楚国,从官方到平民,都对血亲复仇极其推崇,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曾经亲自手刃仇人的上甲微、子灵、伍子胥,乃至于年轻时候的伯嚭,他们那种坚彻刚强的意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复仇精神,都受到了舆情的同情和颂扬。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虽然公羊高以及邺城的大多数人一致认为,伍封的行为大快人心,不但应该无罪释放,反而要加以表彰。但大理寺却不认这个理,自古以来一直天经地义的道理,在赵国的律法面前,却不被承认了……
  邓析为首的大理寺法家官吏们,是坚决站在私人复仇的反面的,他们指着《赵律》上“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的条款给在大理寺门前喊冤的人看,认为伍封的作为已经触犯了这条法律,且造成了故意杀人的罪,依法应当严惩不贷。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邺城人本就对伍封十分同情,当社会舆情、民众的固有观念和律法条文产生冲突时,造成的是法律部门与整个邺城社会的敌对,一股浪潮开始席卷邺城,为伍封喊冤的呼声越来越大。
  如此一来,大理寺便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中,他们要依法判决,却遭到了整个赵国民情的反对。虽然告诉自己这是对的,但一出门就被百姓用白眼鄙夷,说他们是为奸佞张目,残害国之栋梁的酷吏,理官们心里也不是滋味,整个律法部门在这件事里,有些里外不是人了。
  好在赵侯似乎一直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并没有迫于舆情对大理寺施压放人。但奇怪的是,赵无恤却并未对舆情加以镇压,似乎乐见其成地坐视其发展……
  ……
  邺城风起云涌,长乐宫中却一片平静。
  “要是不让人说话,寡人开临漳学宫意义何在?还不如直接一纸禁令严禁学术,焚毁诗书杂学,万马齐喑好了。”
  日居殿内,当太子恒有些着急地来询问此事时,却见赵无恤仍旧在不慌不忙地处理其他事情,只是淡淡地说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寡人可不做周幽王。有时候,民间积累的愤懑需要适当泄洪,反正邺城人针对的是大理寺这次的判决,而不是法律本身,更不是赵国公室,邓析都还能撑得住,汝急什么?”
  “可是……”太子从小到大都深受律法熏陶,这次的事件上,他是站在大理寺一边的,但是照眼下的发展,众口铄金起来,只怕大理寺也撑不住,强行宣判,更是会造成百姓失望,人心不满。
  他放下简书,抬起头笑道:“且看接下来的风浪会如何吹吧,真理越辩越明,这次民情与律法相冲突,看上去是一次大危机,其实也是在邺城乃至于整个赵国普及法律的好机会。要知道,学宫之中,可不止一种声音……”
  ……
  伍封复仇案之后的第七日,公羊高等人如同往日一样,站在漳水边的广场上向路过的士人阐述伍封复仇一事的合理性。
  建立十多年后,学宫已经从草创走向了成熟,除了被赵侯大为推崇的“自然格物之学”和“工匠之学”“名法之学”外,也有其他学派茁壮成长。在子张、曾参等人进入学宫后,孔门儒家便在漳水之畔生根发芽,曾参后来随赵操去了琅琊,但子张却在这里留了下来,他试图将孔门的理念和赵国提倡的东西加以结合。
  不过子张氏之儒还没混出名堂,反倒乘着这次伍封复仇案,公羊高这个孔门后辈手持他的“大复仇”理论强势崛起。因为这种观念和赵人慷慨悲歌的性格切合,一时间风头无二,哪怕不是儒家的追随者,也会对这种观念有很强的认同感,毕竟不管是哪里人,家族长辈的对他们的耳提面命便是:血亲之仇不可不报。
  然而今日在公羊高面前聚集的人却没有往日多,因为在与他们相隔不远的地方,一位年轻学子,也默不作声地在石板上,用浆糊将几大张写满黑字的粗糙黄纸张贴上去。
  “《复仇议》?”
  看着那纸上的大标题,再一读后面的内容,便可以知道,这人是和公羊高唱反调的。
  “小子西门豹,才识学浅,但对伍封复仇一案,却有些与公羊高不同的见解。”
  昔日的城郊孩童西门豹已经长大成人,进入临漳学宫就学,他虽然年轻,却并不怯场,在人群聚集起来后,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
  名法之学的反击,开始了……
  ……
  “孔丘说,枕着武器,伺机报仇,是为人子女的孝义,公羊高将此事视为真理。诚然,为父母复仇杀死仇人,这的确是自古以来的规矩。然而,如今赵国早已不是三代那种以口头言辞为法,以氏族家规为律的时代了,国法就铸在大理寺门口的大鼎上供人查阅,但凡有冤屈,国法都会主持正义,而不必私下报复。”
  “依据赵律,杀人者应当伏罪,此乃赵国法规,无论是邺城还是郡县,执法均不能两样。伍封为报父仇而杀人,固然情有可原,但若因为所谓孝义,便认定伍封无罪,以此废止国家刑法,并作为处理类似案件之准则,赵国必定会多灾多难。须知,人人皆有儿女,儿女皆有父母,若在街巷上因小事起了冲突,杀人性命,事后却以敬爱父母为借口推脱罪责,而律法不能加以惩处,恶行便会肆无忌惮地萌生。因孝义而妨害公法,真心正存良善的人不会做这种事,用公法迁就私情,邦国就会陷入混乱。”
  “圣贤君主开始做一件事,必定考虑到其的后果,君上既然以法治国,大理寺便不容舆情逼压。依小子所见,大理应当严格执行国法,按照刑律处置伍封,万万不能使其脱罪……”
  “此子不错,将吾等没机会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大理寺内,读完《复仇议》后,邓析十分高兴,在忍了数日后,他们名法一派终于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赵无恤大力扶持十余年后,名法之学也产生了不少人才,但真正能如邓析这样挑大梁的着实不多,这西门豹却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若是多一些为国法说话的人便好了。”
  邓析很希望,这份《复仇议》能够为大理寺的判决张目,让邺城百姓稍微理解一下他们的难处。
  然而事与愿违,这次风波注定不能就这么简单结束,西门豹发声后的次日,就在他张贴《复仇议》的石板旁边,又一篇新鲜出炉的邸报也被贴了上去,上面赫然写着《驳复仇议》!而作者,正是公羊高本人。
  后人总结说,正是这次案件,揭开了法儒千年大撕逼的序幕……


第1173章 法理人心
  “西门豹言,‘人必有子,子必有父母,因爱其亲友而互相仇杀,因被理官处死而杀理官,可乎?此举将使得国家混乱’……西门豹此言,乃是不知礼仪。礼仪所说的仇,是指蒙受冤屈,悲伤呼号而又无法申告的屈死,如伍子胥之亡,并不是指触犯法律,以身抵罪之死。”
  “宗周时,周公作《周礼》,考虑到这种情形,便规定:‘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伍封复仇前已多次请求,大理寺均未受理,伍封这才持刃杀人。其不忘父仇,孝也;不畏死亡,义也;杀人而未逃,主动自首,信也。伍封明晓事理,岂会将君上的律法当作仇敌?西门豹言其当受重惩,此非公义,而是不问是非曲直滥用刑法!小子肺腑之言,望君上察之……”
  “这公羊高,也是个能人啊。”
  读完了《驳复仇议》后,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公羊高能针对西门豹的意见,一一加以反驳,而且在最后还总结性地阐述道:“父亲无辜被杀,儿子报仇是理所当然的。父亲犯法被杀,儿子报仇,这就是违法之举,这样的报复行为是不合礼仪的,应当禁止。”
  如此一来,公羊高就通过引经据典,把伍封复仇的特殊性摆在了世人面前,而且最后还不忘质问一下大理寺,“若不是国法不能替伍封复仇,伍封又岂会私下复仇?伍封乃国之栋梁,于赵有功,若是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外国奸佞而要他偿命,与民心相悖,小子实在不知道这次判决的公正之处何在?”
  此议一出,本来已经被名法之势搬回来一点的形势,再度被复仇论所引导。虽然西门豹等人稍后也再度发出了反击,但这已经是学宫内部的撕逼了,名法一派和孔门儒家的学子们战成一团,但是于大多数邺城人而言,依然固执地认为伍封是无罪的……
  事到如今,这个案子已经不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已经变成了法理与“民心”的一场较量了。
  随时形势的发展,甚至连赵国官方自己也开始陷入了自我矛盾中,大理寺坚持要依法严惩,但一墙之隔,专门管礼仪教化的太常寺先跳了反。
  太常寺的太常公西赤本就是孔门弟子,对复仇的看法和孔子、公羊高一模一样,更同情伍封,因为伍封的作为与赵侯让他们颂扬的“孝道”十分吻合。所以在大理寺固执己见的时候,他便入宫来向赵无恤诉苦。
  “若是不管不顾,将伍封草草判决杀了,就相当于否定了十多年来赵国所宣扬的孝道,臣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推广教化了。”
  跑到赵无恤面前陈述自己见解的不止公西赤,太子恒也被这些天来邺城的风浪搅得觉都睡不好,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会闹出大乱子,也三天两头进宫,想知道父亲到底要如何处理此事。
  但赵无恤却依然不急不缓,而是让赵恒陪着他,在长乐宫里逛一逛。
  “太子,你对此事的看法是怎样的?”
  父子二人并肩而行,但赵恒依然落后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听到赵无恤问话,他小心地回答道:
  “小子认为,国法不可轻慢,轻饶伍封或许能让邺城人高兴,但一旦开了头,就会如同大堤上的蚁穴,止都止不住了。”
  赵无恤看了他一眼:“这是你的看法,还是子夏的看法?”
  赵恒垂下头:“是小子的看法,夫子他……夫子虽然称病休沐,其实他支持宽恕伍封的……”
  这在赵无恤的预料之中,说起来子夏也是一个奇人,他虽然没有像历史上一般投入孔门,但秉承着“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理念,一直游走在朝堂和学宫之间。在朝是一名干吏,在学术上又博采众家之长,不但占卜和格物之学学得不错,尤其是将儒、法都修习得十分精通,甚至被认为是苌弘告老后,临漳学宫大祭酒最有力的竞争者。
  也正是因为他各家杂用的态度,赵无恤才让太子跟随子夏学习。
  但在这件事上,子夏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公羊羽在来到学宫后,也拜在子夏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他的大复仇理念,要说没有子夏的影响,赵无恤是绝对不信的。
  为此,当公羊高走到了风口浪尖的时候,子夏纵然对伍封复仇案心存同情,但还是理智地选择了称病躲避,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像公西赤一样撞到枪口上来。
  而太子恒能够走出子夏的影响,在这件事上拥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赵无恤很欣慰。
  “学宫分作两派,日夜骂战,而民意更如同沸鼎,希望伍封无罪。朝堂各方开始按捺不住,陆续亮明旗帜走到前台,这场法理与人心的争执闹剧,也差不多该收场了。既然光靠大理寺的力量,这件事是没法摆平了,公室便不得不入场了……”
  太子恒很是高兴,在他的心里,只要父亲一出手,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但或许是存心要考考他,赵无恤却不做自己要怎么做,而是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长信宫中,赵恒年幼时玩过的翘板说道:“还记得此物么?”
  ……
  翘板是孩童很喜欢的玩具,木板中部用东西固定,两头可上下起落,赵恒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和兄弟姐妹在此玩耍,但随着他渐渐年长,即将搬出长乐宫,去东宫居住,这玩具也已经蒙尘多时,但乐灵子一直没让人拆掉。
  今日赵无恤却指着翘板打起了比方。
  “有时候,法理和舆情人心常常相悖,很难辨别对错。”
  他指着一头道:“这次的伍封复仇案里的情势就如同一个翘板,一边是法理,一边是民心,此消彼长,此高彼低。恒,你倒是说说,身为公室,应该站在哪边?”
  赵恒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他面露犹豫:“站在法理一边,重判则让赵国损失了一个栋梁之才,孙武子那里也交待不过去,更会使得邺城人寒心。站在民心一边,轻判则让律法难以推行,疏漏由此产生,难,实在是难……”
  “若一定要你选一边呢?”
  赵恒咬了咬牙:“小子还是会选择支持国法!”
  赵无恤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这就是次子和长子的不同之处了,若是赵操在此,怕是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场为伍封说情了吧。
  但赵恒虽然选择了法一边,已经达到了赵无恤划定的及格线,但要作为一个能够守成的君侯,依然远远不够。
  他提点赵恒道:“这次的案件,说简单绝不简单,需要考虑许多东西;但说难也不难,关键在于要弄清楚,在这件事里,公室究竟站在何等立场之上?”
  赵无恤让赵恒在他身边,缓缓说道:“恒,为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九州之外,有一个类似中原的七国,号称战国七雄,七雄皆称王,希望能兼并天下,而最西边的那个国,叫做雍国……”
  ……
  “雍国因为实施变法,唯法独尊,军功授田,以耕战为本业,故而最为强大。有一次,雍国的昭襄王生病,国都周围各里闾的百姓都买牛祭神,家家为他祈祷。有臣子将此事告知昭襄王,然而昭襄王却大怒,下令凡事为自己祈祷的人家,每家都要罚两副甲……”
  “那昭襄王为何要如此做?”太子恒大奇,按照常理,不是应该高兴并感谢那些百姓才对么?
  赵无恤道:“昭襄王的理由是,律法规定,只有在祭祀土地和腊祭的时候,才能进行大祭,这些百姓纵然心存善意,但是却违反了雍国的律法,所以不但不能嘉奖,还要严惩!他说,寡人宁可摒弃仁爱,也不能罔顾律法!于是各里百姓都遭到了惩罚,往后哪怕昭襄王快病死,他们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
  赵恒缄默,赵无恤则继续讲了下去:“又过了几年,雍国遇到严重饥荒,又有大臣请求昭襄王说:‘王室五苑的草木、蔬菜、枣子、栗子,足以养活百姓,请大王开放,给百姓一条活路’。”
  太子恒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赵无恤一笑:“然而昭襄王却不同意,他说,我们雍国的法令,是让百姓有功受赏,有罪受罚。现在如果开放五苑的蔬菜瓜果,却是不论有功无功都要让百姓受到赏赐。不论有功无功都让百姓受到赏赐,那是使国家混乱的做法。与其让百姓活着而使国家混乱,不如让他们死掉而使国家安定……于是寒冬腊月里,昭襄王紧闭苑囿,放任百姓饿死在外面。”
  “这,这也未免……”
  如此冷酷的做派,太子恒的牙齿已经有些战栗了。
  “恒,你来说说看,若是像这昭襄王一般,为了维护法理,彻底站到民心的对立面,值不值得?”
  赵恒道:“那昭襄王这么做固然维护了律法,但行事太过酷烈,且一点都不加以掩饰,百姓只怕再也不会爱戴他,反而会产生怨恨啊……小子可否能问一问,那雍国之后怎样了?”
  赵无恤闭上眼睛看,淡淡地说道:“昭襄王之后,雍国又出了几代贤王,励精图治,最终他的曾孙祖龙奋六世之余烈,利用严明的纪律,强大的军队,横扫其他六国,一统了天下,建立了雍朝。”
  赵恒松了口气:“至少结果是好的。”
  “好?不见得。那位一统天下的祖龙也继承了昭襄王那种视律法为国家命脉的传统,不管多严苛的律法,也必须推行下去,很轻的罪,也会判很重的刑。百姓的日子并不比诸国混战时好多少,天下到处都是服劳役的刑徒,于是六国遗民,乃至于雍国自己的百姓,都将这律法,连带将律法的化身祖龙,视为暴政,视为独夫……在祖龙死后,他的继承者比他更加残酷不仁,于是百姓绝望了,纷纷揭竿而起,声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群黔首庶民花了三五年时间,就推翻了不可一世的雍朝……”
  这反转如此突然,赵恒已经听呆了。
  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之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这个问题,也是赵无恤想让赵恒领会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易也?这是儒生偏颇之见,但若从另一个方向理解,也没有问题。
  “因残酷无情而强,也因残酷无情而亡,这就是重法不重人心走到极端的下场,记住这个教训。”
  “唯,小子记住了。”赵恒连忙点头。
  赵无恤顿了顿,让赵恒稍微消化了一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讲述下一个故事:
  “在雍朝被六国遗民覆灭后,那片废墟又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名叫大汉……”
  PS:秦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公孙述出见之,人贺王曰:“百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第三十五》


第1174章 平衡的两端
  “这汉朝虽然继承了雍的制度,尤其是法律,几乎原模原样地继承。但或许是因为汉的王室出身低贱,故而很清楚要如何收买百姓之心,虽然律法里也规定有功受赏,有罪受罚,但汉却开放了昭襄王宁愿饿死百姓也不愿意开放的苑林,让农夫开垦土地耕种庄稼,为此获得了都城百姓的赞誉,汉王室在民间积累的人心,由此而始。”
  “不但如此,汉的第三位君主文王刘恒,还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减嗜欲,不受献,不诛亡罪。通过这种种手段,继续收买人心,以至于短短数十年间,汉室在民间的威望已经牢不可破,哪怕后世子孙如何败德,都维系了四百余年,甚至能在被权臣篡夺之后再度兴起,这固然有形势的原因,但也是因为天下思汉,不忘其德。”
  赵无恤以汉文帝为例子,讲述君主如何通过施得,让自己看起来有人情味,从而收买人心。
  “作为君主,维护律法固然重要,但千万不能彻底站到法理一头,将自己与律法等同,而摒弃了一切人情,从而失去了民心。”
  秦的亡,一定程度上是历代国君都是死脑筋,过于注重法,却忘记了必须与法结合的术、势。昭襄王和他的后代们这种薄恩寡幸的做派,亲手把自己推到了百姓的对立面,到秦始皇时更是登峰造极。随着天下一统,促使军功贵族进取的渠道也没了,纯粹的霸道终究无法长治久安,这时候不知变更制度,而是变本加厉地严刑峻法,用这种态度去追求万世之治,无疑是缘木求鱼。渐渐地,百姓痛恨的不再是一两个地方酷吏,而是这法律本身,乃至于成了法律化身的皇帝,当“诛暴秦”的口号被喊出来时,这个政权距离完蛋就不远了。
  汉建立之后,改变了秦朝的“纯法”政治,一方面强调法在稳定社会秩序、巩固王朝统治上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十分强调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力图以“父子、夫妇、尊卑”的血缘关系作为皇帝“家天下”的现实基础,在平息民间矛盾,维护等级秩序上是十分有用的。
  赵恒有些顿悟,问道:“父亲的意思是,在律法与舆论有冲突时,应该站在民情一边?”
  “也不是。”
  赵无恤继续说道:“虽然比起雍来说,汉的统治算是长治久安,但与此同时,官府也深受民间复仇的困扰。本来在雍时,推行律法,民间私斗杜绝,但随着雍的灭亡,法纪松弛,复仇之风再度抬头。汉建立前的混战时代,有一个叫栾布的北方人为父报仇杀了仇家,竟被当地人视为英雄,推荐其为都尉。”
  “汉建立后,以孝治天下,面对每年大量发生的私人复仇,一直顺应民情,将本该处死的复仇者予以宽宥,甚至无罪释放,地方上更是对复仇者加以表彰颂扬。长此以往,限制复仇的律法便成了一纸空文,官吏们也渐渐忘了律法的庄严,转而用翻阅古书,靠上面的章节条文来断案,这样做倒是顾及民情了,但却让国法败坏,纲纪松弛,民间任侠横行,豪强并生,甚至开始与官府对抗,王朝的指令,渐渐难以下达郡县了……”
  与秦相反,武帝以后,尤其是东汉时期,这种儒家独大后凌驾于国法之上的“春秋决狱”,给汉法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对地方豪强势力的崛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赵恒已经不点自通了,说道:“看来,这又是重礼忘法走到极端的弊病。”
  “然。”
  在变相地讲述完秦、汉两代对待法理人情的教训后,赵无恤走到那翘板前,踩着中间的平衡点,对赵恒说道:“是故若想要长治久安,且不会丧失中央的权威,君主的位置,永远应该在这里。法理与民情的两端,为君者不能公然站在任何一头,而是应该做法理和民情的仲裁者,保持平衡!”
  “一方面要坚决地维护律法,人与人之间的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重视私利,此外就是爱自己的亲人,关系的亲疏和对私利的争夺必定让人产生矛盾,由此就有了了争斗和混乱。当今的赵国,人口众多,仅靠古时的礼乐、道德无法维系稳固,为此需要通过制定法令确定财物、土地的归属,这就是定分;此外,民众为了争夺利益而出现奸邪仇杀,也需要律法对其加以惩戒,这就是立禁。定分立禁,方能使整个邦国,数十个民俗风情不同的郡捆绑到一起,凡事皆有准则,利出一孔,随着国君的意志而行动,如此方能强国富邦,兼并天下。”
  “另一方面,虽说律法是为了维护君主的统治,但君主大可不必亲自去实行。严肃律法,在百姓面前扮演不近人情的角色,是理官士师们做的事,为君者应当把自己抽离,支持律法,看上去又高于律法。让百姓觉得,就算法是恶法,吏是酷吏,但他们却能相信,国君是重人情的,会为他们主持公道,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赵恒有些恍然大悟了,父亲今日所说的,已经不仅仅是这个案子应该如何判决,对于国君而言,一件案件的判决公正与否,几个人的生死存亡,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对类似事件的处理上,维护秩序,同时收买人心,让赵氏的威望,一点点堆叠起来,最后变成万丈高楼。
  但赵恒心里依然有疑问,那就是这雍、汉两朝的历史,虽然父亲说是九州之外的外域历史,但他为何会知晓如此多的细节,那两朝的历史,那些君主面临的问题,为何与方今在赵国发生的事如此相似?
  然而赵无恤却卖了个关子,笑道:“等你有朝一日坐到为父的位置上,便能够知道了。”
  太史墨已死,但那份他为赵无恤书写的《秘史》,就藏在未央宫的祖庙密室里,赵无恤打算,这份秘史,只有每一代新继位的国君才能看到,也算是赵氏的祖训吧,至于子孙们乍见时是惊骇莫名,还是恍然大悟,事后是连忙销毁,还是继续深藏,等待下一位国君翻阅,赵无恤就管不着了。
  最后,他总结道:“以法为骨,以礼为皮,再加上一点道家老子的君王南面之术和形而上学的高深莫测,就是一个合格的赵国君主……”
  “小子受教了!”
  在教完儿子治国平衡之道后,赵无恤也终于说出了对此案的看法:
  “后日,在大理寺召开对伍封复仇案的公审,届时邺城各界皆可入席参观,让人去告诉邓析,寡人支持他,按照律法规定的条文维持原判,程序越公正越好,判得越重越好!”
  他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在赵国,必须明确这样一件事,国君是没有错的,国法也不会错,就算有错,只会是‘酷吏’的错!百姓眼里的恶人,让‘酷吏’来当,百姓眼里的圣明君主,由寡人来做!”


第1175章 特赦
  “国法草创,是故《赵律》中对于复仇一事没有详细条文,此次廷审,参照类似条文,与复仇有联系的是《绝时杀人》,在《赵律疏议》中,绝时杀人应按‘故杀’罪惩处,‘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大理寺外的广场,名为“棘庭”,得名于周代的制度:大司寇听狱棘木之下,这是里公开审理案件的地方。
  棘庭上,在数百人众目睽睽下,头戴獬豸冠的大理邓析亲自审理伍封复仇案,在让提刑官公开证据,宣布了判决的理由后,邓析对手带枷锁,站在堂下的伍封宣判道:“是故伍封持刃杀伯嚭,证据确凿,依国法,当处以死刑!于秋后问斩!其从犯百余人,皆罚甲一扎!”
  此言一出,堂上的理官们都暗自擦了一把汗,终归是严惩重判了。而堂下的旁听者,更是大吃一惊,尤其是公羊高等人目瞪口呆,这个判决比他们预想中还要更重许多。西门豹等名法学子开始为大理寺的公正执法拍手叫好,但周围人数是他们百倍的邺城工商、里闾代表们,则义愤填膺,对于伍封的遭遇极为同情,纷纷表示不满。
  “啪!”
  惊堂木重重敲在案几上,让喧哗的棘廷为之一滞,邓析也不管各界士、民如何不满,依然面无表情地问道:“伍封,汝与汝之讼师可有异议?”
  孙武亲自出面,花费重金为伍封找来的讼师耷拉着脑袋,在诉讼的祖宗邓析面前,他哪有翻天的本事?
  而伍封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却并无胆怯之色,只是朝邓析颔首:“多谢大理费心,封并无异议。”
  他又回过头,对那些希望他无罪释放的邺城士、民行礼道:“父仇得报,封已经心满意足。对于封个人而言,复仇无过,但对于国法而言,私下复仇杀人已经逾界,罪当死,封无话可说。大理秉承国法,公正无二,还望诸位勿要为难法官……”
  伍封表明心意,然而他此言一出,棘庭的听讼者更是一片哗然,对他的同情更甚,对于宣判的理官,更是觉得他们不近人情,只知死扣条文,真是铁石心肠的酷吏!
  “酷吏……一群酷吏。”
  也不知是谁最开始骂出了这个词,最后半数的听讼者都在咬牙切齿地盯着邓析,骂他酷吏,将心里的不满和愤怒放到了这位理官身上。
  邓析却不理会,正要宣布退庭,却听到一声“且慢”,却见一人在几名羽林侍卫护送下,从庭外入内,正是赵国的太子赵恒,在场众人连忙下拜行礼……
  赵恒入庭后,朝邓析和众理官拱手,然后说道:“恒来此,是带来了一份诏书,还要传达君上的一席话……”
  见太子亲至,士、民们面色一喜,感觉事情还有转机,大理寺的理官们则面面相觑,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只有事先被赵无恤打过招呼的邓析叹了口气,下拜接诏。
  ……
  “民有冤屈,自有国法主持公正,岂能私自持刃杀人?若人人效仿,将置国法于何地?”
  赵无恤的这份诏书很长,他首先严肃了律法,亲自出面否定了私人复仇的合理性,宣布此事是赵国决不能放松的。自此以后,赵国将不再允许私人复仇,认为父母、亲友、师长有冤屈的,大可上诉,郡县不受理,就告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受理,就告到寡人的面前,寡人自然会按照律法,还冤死者一个公道!
  他同时称赞了大理邓析的判处,在程序上是公正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他又说,因为寡人的疏忽,导致律法有缺漏,硕大一本《赵律》中,对于复仇杀人竟然没有详细的条文,只能参照类似条文判刑,如此一来,很容易造成理官依法判刑却超出了罪犯应有刑量的情况……
  是故,赵侯针对此次事件的特殊性,颁布了一个特赦令。
  “特赦令?”一些人面面相觑,原来还有这种东西?
  理官们却无人有异议,因为在《赵律》里,国君不受律法限制,公室的王子王孙犯法,也不经由大理寺,而是由独立的公室法规加以审理,罪罚的标准也自然与官、民不一样。
  此外,“国君有特赦之权”,也是《赵律》开篇就规定好的事情。赦令又分大赦和小赦,大赦是遇有重要庆典、重大事件时,给有小罪的百姓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至于小赦,则是遇到特殊情况时,对个人的宽赦……
  在赵国,在赵无恤开国时有一次大赦,但小赦,却是建国之后头一遭,不想却用在伍封身上了。
  赵恒看了一眼垂首接诏的邓析,叹了口气,感觉有些对不起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理官,但还是宣读道:
  “伍封故杀,按罪当死,视其能自首认罪,且国法无专管复仇之律令,未免判处有失公正。寡人不赦其罪,只赦其刑,免伍封死刑,抄其家产,赔偿伯氏后人,伍封本人剥夺爵禄,流放至海滨即墨县服役……”
  话音毕后,太子恒看了看伍封,对他点了点头。
  当事人伍封怔在当场,直到他的讼师拉他,才连忙朝太子赵恒下拜,感谢国君的特赦。
  这份特赦诏书一下,憋了很久的旁观士、民爆发出了一阵“君上万岁”“君上圣明宽厚”的欢呼。
  而另一头,还没搞清楚情况的理官们有些懵,但事先被赵侯打过招呼的邓析已经接过了诏书,认下了这次赵侯对判决的干涉……
  “臣,奉诏……”
  邓析起身,接过了赵恒手里的诏书,它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邓析回身时,脚步都有些蹒跚……
  ……
  “事情都办完了?”
  长乐宫日居殿中,赵无恤依然在处理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国事,当太子兴冲冲地从外面走来禀报棘庭上发生的事时,他也只是抬了下头。
  “特赦令一下,旁听的百姓都齐声高呼君上万岁,君上圣明,拥戴之心溢于言表,那伍封也没有料到,泪流满面,看得出来,他虽然已经有了死志,但万物谁不偷生?能留下这条性命,他日后到了即墨,也必定对赵氏死心塌地……”
  “嗯。”似乎对这些事早在预料中,赵无恤没有太多反应。
  赵恒不知道父亲心中所想,兴奋地说道:“在小子看来,这只是看得到的好处,短期看不到的好处还更多。私人复仇乃是违法的道理,通过学宫的屡次驳辩,算是举国皆知了;伍封的死刑虽免除,但罪过却被定得死死的,公羊高等人想以礼压法,让复仇合法化的企图,也未能得逞。邺城百姓现在都认为父亲是仁德之君,心里的那点不满,则加到了大理寺一些理官的身上,视之为酷吏……”
  赵无恤笑了笑,这是此次大论战最好的一个地方,那就是科普了律法,对于儒家,可以利用,但绝对不能作为国家的统治思想,春秋决狱那种荒唐的事情,他不希望在今后的历史里出现。
  不过说到这里赵恒又担心地问道:“只是特赦先例一开,往后是否会妨害到国法的执行?”
  “汝想多了。”
  赵无恤却不这么认为,特赦,是法外开恩,也是统治阶级留给自己的一道后门,别说君主专制时代,就算放到二十一世纪,真正法治时代,特赦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英国算是近现代法律的源头吧,然而女王和议会依然有赦免权。法国曾经把一位国王送上了断头台吧,然而其特赦适用于所有犯罪人。灯塔国号称司法公正吧,然而也有总统特赦令,只要总统一纸特赦令,监督或者在逃的犯人就立刻获得自由,即使发现问题也没有任何机构可以否决……
  哪怕是中国,也有大赦和特赦,大赦的决定权赋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特赦的决定权赋予了全国人大常委会,由国家主席发布特赦令。
  所以无论哪一个现代国家,都拥有特赦,这是统治者权力的象征,在专制时代,这个特权实施者,自然唯独有君主本人了。
  在赵国,法律面前,百姓人人平等,却不包括君主,和君主试图保住的人。
  这是个赤裸裸的现实,也是短短十年无法改变的现状。
  不过赵无恤依然有担心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只是,这次的事,有些委屈邓析了……”
  ……
  因为西门豹写的那份《复仇议》,他俨然成了名法一派的年轻一辈代表。前些日子,邓析还特地让他来大理寺见了一面,对这个年轻人极为赞赏,让他学而优则仕,来大理寺做见习的小吏,多了解一些法律条文,也增长实践经验。
  是故今日西门豹才能以大理寺小吏的身份在棘庭旁听,并见证了整个戏剧性翻转的过程。
  “此次的特赦一下,大理的判决便形如空文,这件事实在是,实在是……”
  西门豹不知道此事发生前,赵侯已经跟邓析打好了招呼,是故对整个过程有诸多不解,认为是公室临时反悔,为此他生出了许多不甘,本来想要安慰邓析一番,不想却变成了抱怨。
  邓析倒是云淡风轻,受了委屈后,却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事先已经接到了赵侯打的招呼,二人对这次的事心照不宣,赵无恤还暗示邓析,可以称病,让其他理官来主持审理。
  然而邓析却硬着头皮,坐到了主审官的席位上,承担了这次的怨望……
  “我老了,寿命也不知道还有五年还是十年,此事之后,也差不多就该摘下獬豸冠,告老还乡,受一点怨恨算什么?倒是年轻人还大有希望,不该受此委屈,《赵律》,还有待汝等去完善修补,国法,还有待汝等去维持发扬……”
  其实,邓析比天真的西门豹更加清楚,这已经不是赵无恤第一次干涉司法了。早在十多年前,邓析在赵氏草创律法的时候,赵无恤就暗示他,对齐国公子阳生进行公审,临时追加条款,对阳生施加重典,处以腰斩!
  而过了一些年,等到石乞、眉间赤二人杀晋国太子时,赵无恤却又以赵氏之法不能管到整个晋国为由,阻止邓析等人涉入此事,眉间赤被轻描淡写地放到军中,没几年又回来了,还做了赵无恤的身边那个神秘组织“黑衣”的首领,对赵侯死心塌地。
  从那个时候起,邓析就有些明白了,虽然赵侯将律法和大理寺的地位拔得很高,远远比周代的大司寇要强。但归根结底,整个法律系统,包括这部《赵律》,依然只是强大君权的附庸,国君的意志,能左右律法……
  法律系统的理官们,依然是统治的工具,不是统治本身,只要国君需要,他们随时会被提出来,作为百姓眼中的“酷吏”,替君主的决定背锅受过……
  这次判决,邓析在赵无恤的支持下顶住压力,维护了国法的严肃性,同时让“复仇不犯法”这种自古以来极为正常的事自此一去不复返。但随着赵无恤的一纸特赦,国君和太子倒是做了好人,却让邓析成了百姓眼中的坏人,集天下之恶于一身的滋味,不好受啊……
  “谁让吾等是君上的臣子呢?”
  邓析是名法之学创始人,但他不是那种为了法律的公正,能够与国君对着干的强项令,这口锅,他只能背。因为律法在这个时代,是极其脆弱的幼苗,在赵侯羽翼之下方能成长,一旦没了赵氏支持,只怕会被巨大的舆情和顽固的礼制摧垮。为了让律法能够延续,一些委屈和不公,邓析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视法本身为君权附庸,这是春秋战国法家的核心思想,法是用来限制臣、民的,却唯独不是用来限制君主的,反而是用来加强君权的,这与后世的立宪修法差距极大。
  不仅自己背锅,邓析还苦口婆心迪地告诫后辈道:“西门豹,汝记住,赫赫君权之下,均为蝼蚁……吾等能做的,就是接受诏书,履行君上之意志,同意伍封特赦。同时下来后亡羊补牢,完善律法里的条文,好让日后相同的事不会再发生,再有人私人复仇,律法绝不宽恕!”
  西门豹颔首之后,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等到他送邓析返回居所时,街上有许多百姓依然在津津乐道地说着国君下达特赦令的事,人人皆视赵侯为圣君,视伍封一案为沉冤昭雪,但也认识到了,私下复仇只怕是真的会吃官司的,下一个犯事的,可不要指望君上的特赦,唯独对“酷吏”,却是一句好话都没有。
  在马车上的西门豹听得愤懑不已,他咬牙切齿许久,突然对邓析脱口而出道:“大理,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律法能够限制到国君,让国君也不能滥用特赦之权就好了!”
  PS:唐代开元年间的张瑝、张琇兄弟复仇杀人案里,也是因为《唐律》没有管复仇的专属条文,所以只能用类似的“绝时杀人”,判处“故杀”的罪名,当时唐朝朝野也对这件事展开了剧烈的争辩,最后唐玄宗选择了处死兄弟二人,但民间依然对他们充满同情,律法已经进步一千年的唐代尚且如此,就可想汉代、先秦的情况了。


第1176章 似是故人来
  马车上,西门豹一咬牙,突然对邓析说道:
  “大理,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律法能够限制到国君,让国君也不能滥用特赦之权就好了!”
  西门豹刚说完这话,就发觉马车里的气氛不太对劲,邓析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他看,反应过来后一把捂住了西门豹的嘴,然后掀开四轮马车前的帷幕去看车夫作何反应。
  见御者依然自顾自地驾着车,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邓析这才松了口气,回头,揪着西门豹的衣襟,压低了声音喝令道:“孺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邓析一改温和为严厉,这让西门豹吃惊不小,此刻回想方才自己口不择言说出的话,也不由冷汗直冒,只能讷讷地说道:“小子,小子……”
  邓析却已经对他教训开了:“老朽本以为你年少聪慧,应该懂得何为赵法的实质,看来还是不懂,今日老朽便要好好教教你!”
  “老朽年轻时候在郑国作讼师,因觉得子产之法有缺陷,故而写了一部《竹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在郑国流传,然而却被郑国执政所拘捕,陷于牢狱,差点就被杀了!由此可知,若无君主支持,即便是善法,也难以推行。”
  “来到赵氏后,有了君侯的维护,老朽这才能不用顾忌外面的礼制压力,专心钻研名法之学,考赵地风俗,制定了《赵律》。这部《赵律》,既是吾等的心血,更是君侯意志的体现。君侯授权吾等编写成文,设置在官府里,进而公布到民众中去,若无君侯支持,无郡吏执行推广,无兵卒对违法之事加以镇压,法便是一张空文!就像如今在楚、秦等国发生的事一样,因为为政者对法一知半解,贵人和百姓对法充满敌视,白公胜与大庶长想要推行新法,却举步维艰。吾等能生于赵国,在君侯庇护下做事,这是莫大的幸运啊!”
  生于时代,便必然受时代所限制,邓析纵然是名法之学的第一人,但他的思维,依然无法超出春秋战国法家君权至上的条条框框。
  “《赵律》的第一篇就规定君侯世代承袭。‘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君侯乃是圣君在朝,他便是法与道的化身,能见常人之所未见,知常人所未知,是故法应以君侯为本位,君侯必须有权有势,才能继往开来,治国平天下……现如今你却想要以法凌驾于君侯之上,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云!”
  西门豹连忙垂首:“小子年少无知,口不择言,知道错了。”
  邓析依然气呼呼的,以他过去数十年的经历看来,西门豹这种想法,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不过也难怪,他自小成长在邺城,在常平仓和越来越多的灵鹊医者保护下,没有饥荒恶疾的袭扰,也不知出了赵国,律法是何等的脆弱。
  于是邓析再三叮嘱西门豹,绝对不可以再说这样的话,哪怕是有这样的念头也不可以!
  “虽然赵国没有因言获罪之说,但若你再犯,老朽依旧要治你大逆不道,妄图颠覆君侯之罪!”
  西门豹唯唯诺诺,然而心里,那个念头却始终挥之不去。
  “法源于君侯的意志不假,但反过来,君侯不也要依赖法么?有法,则上尊主强,民治国安;无法,则君主如有船无水,寸尺难移……既然如此,倘若有朝一日法能够彻底被百姓万民接纳,成为司空见惯的事物,到时候,律法是否就不必再依附于君权,反而是为君者要依赖于律法了?”
  西门豹的危险念头藏于心中,除了邓析以外无人能知,而长乐宫中,在这场风波平静后,赵无恤也迎来了一位访客……
  ……
  “本该是孤亲自去探望才对,岂敢让孙子挪步?”
  赵无恤亲自站在日居殿外,看到来者的身影,便要过去搀扶,然而孙武却抢先朝他拱手行礼道:“君侯莫要小看孙武,我虽老矣,却依旧能吃下好几碗稻饭,走路也不必鸠杖。”
  “孙子能多加餐饭就好,对于赵国而言,您可是瑰宝一般的人物啊。”赵无恤看了看,因为旧伤复发,十年来深居简出的孙武看上去依然很精神,看来那点伤病没有将他击垮。
  “不敢提当年之勇。”
  笑呵呵地随赵无恤入殿就坐后,孙武再度一拱手:“老朽今日前来,还是想要谢过君侯,能够特赦伍封,为子胥留下一点血脉……”
  孙武虽然是兵家,但是对律令也极为重视,这是他当年号令三军的准则,所以伍子胥托付给他,被他收为义子的伍封复仇杀人后,孙武也没有出面为他求情,只是重金请了一位讼师,希望能让伍封不死。然而大理寺最终还是判了死刑,幸而赵无恤一张赦令,让伍封不必身首分离。
  对此,孙武是心存感激的,这份人情,伍封已经被削爵流放,暂时是还不上了,只能由他自己入宫谢过赵侯。
  赵无恤笑道:“孙子若是真想谢我,莫不如就此出山,担任武堂的夫子,把这十年来新总结出的兵法,传授给赵国的将军、校尉。”
  “这……”
  孙武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的毕生心血,便是前后两本《孙子兵法》,上册是在吴国时总结的,共有十三篇,下册是来到赵国观兵后总结的,加入了骑战、攻城守城之法,以及一些战略的机变运用。
  上册,孙武早在十年前伍子胥死后便尽数献给赵无恤,助他伐吴。至于下册,人必有私心,孙武的儿孙不怎么成器,他便将那些东西悉数传授给了伍封,希望能助他成就一番武功,光耀门楣。
  却不想,赵无恤早就盯着那部兵法的下册很久了,因为孙武不任官职,长期游历于赵国政权之外,所以他也没强迫,如今乘此机会,岂能不讹一讹孙武肚子里的私货?
  虽然赵无恤很早就让手下的笔吏记述历次战役的经过,试图弄出一本战例操典来,然而不得不承认,大师就是大师,笔吏基本不通军务,而将吏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他们弄出来的东西,跟孙武总结出的精髓,有天渊之别……
  更何况,随着上一代军官老的老,死的死,赵国长期承平,高级军官难免出现一些断层,北疆在虞喜战死后一度陷入无人做主的混乱,就是一个教训。更何况,一统的大业仍未完成,往后的灭国战争必然规模巨大,赵无恤也不可能每一次都亲征,所以必须有一些能主持大局的将军,他们经验倒是不缺,但依旧需要一位兵家大师,来帮助他们升华升华。
  所以赵无恤才萌生了开办武堂,让兵法大家为高级军官上课的想法。
  中国虽然很早就有许多总结战争的兵法家,但是系统的兵学却极少,前秦苻坚开过教武堂,随即无果而终,北宋王安石也开过武学,但那时候已经是重文轻武的时代,很快就停办了。
  赵无恤希望,司马法,孙子兵法等经典,能够传承下去,让兵家真正地留存于世,并一代代推陈出新,而不是惊鸿一瞥,后人又得等到外寇入侵时,才从头总结老祖宗的东西。
  因为欠了赵无恤一个天大的人情,孙武也不好再敝帚自珍,答应了此事。
  说定以后,赵无恤又问道:“孙子兵法上册十三篇,涉及甚广,却单单没有舟战。我听说过一种说法,是因为伍子的水战之法更好,所以孙子才把舟战篇给烧了,是这样么?”
  “惭愧。”孙武笑了笑:“子胥的确作过一篇《水战兵法》,又称之为《伍子胥书》,他冤死之后,便传给了伍封,伍封入赵后又献给了君侯……”
  “不错,寡人已经让人刊印,可惜那时琅琊水师已败,琅琊的船只或沉没或被俘,朝野一片哗然,都视建水师为空费钱粮的败笔,寡人也没机会实践此兵法了。”
  “不过今时不比往日,中原已定,唯独南方楚、越势大,往后的战事,必然要在江湖纵横的南方展开,骑兵派不上大用,大江之上,更是只能靠舟战分出胜负。正好吴国灭亡后,许多子胥旧部带着吴国水师来投,寡人也是时候以他们为基础,再建水师了,孙子可有什么建言?”
  孙武想了想道:“君侯先前崇勾践之位,将原本属于楚国的南方伯长之位送予勾践,是为了离间楚越关系。况且南下非一朝一夕可成,在江淮之间作战,也胜负难料,与其以兵卒强攻,还不如等楚国自败。如今白公胜已入郢做了左尹,开始推行新法,若老朽所料不差的话,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楚国必因新法生出动乱来。君上此时在江淮大兴水师,这是在逼迫楚越联合,同时在帮助白公推行新法啊。尤其是楚国,因为畏惧赵国之势,新旧两派之间原本的仇怨,也会先放下,相互妥协,外御其辱……”
  “孙子之言极是。”
  赵无恤颔首:“寡人正是有这种担心,故而才想在即墨、琅琊建水师,避开楚越耳目,等到水师大成后,再南下由淮水入邗沟,进入江淮战场。”
  他笑道:“如此一来,伍封虽然负罪流放,但以他从子胥处继承的水战心得,定能以功补过,崭露头角!”
  孙武替伍封谢过赵无恤,但还是摇了摇头:“数百艘船,必然要用到江淮大木,如此大的声势,就算赵国户籍制度严格,只怕还是瞒不住。”
  “所以,寡人还有一个想法,用于麻痹楚、越,甚至是秦、郑,让他们认为寡人短期内没心思兼并诸侯,从而无所顾忌,该变法的变法,该内斗的内斗。”
  “哦?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亦或是君侯要示之以弱?但以老朽想来,诸侯并不愚笨,君侯之心在兼并鲁、卫、中山后,早已为天下人所知,想要来一出战略欺骗,只怕不太容易。”
  赵无恤一笑:“只要演得够真,他们会相信的,首先,要让孙子知道一件事情。”
  拍了拍手,赵无恤让人拿上来一份密报,这是他手下的特务组织“黑衣”从远方获取的。
  “这是关于吾等一位故人的消息。”
  赵无恤打开了密报,递给孙武,孙武扫了一眼,眼中大为惊奇。
  “陈恒……找到了?”
  PS:《太平御览·兵部四十六·水战》引《越绝书》曰:“伍子胥《水战兵法》,大翼一艘,广丈六尺,长十二丈,容战士二十六人,擢五十人,舳舰三人,操长钩矛斧者四吏,仆射长各一人,凡九十一人,当用长钩矛长斧各四,弩各三十四矢,三千三百甲兜鍪各三十二。”


第1177章 鸠占鹊巢
  “距离陈氏败亡,陈恒遁海而逃,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
  在孙武面前说起这事,赵无恤是比较注意言辞的,毕竟他也是陈氏的小宗,虽然因为司马穰苴一事已经彻底与大宗决裂,叛出齐国,但毕竟血浓于水。赵无恤把陈完、陈文子的灵位留在高唐,继续让孙武为祖先提供血食。
  但对于陈恒这个难缠的敌人,赵无恤是绝不姑息的,在攻破齐国,次年黄池之会上将其一分为三后,赵无恤就勒令三齐,尤其是淄川国的执政卿高氏,和胶西国的执政卿国氏,让他们出船出人,出海搜索陈恒去向。
  因为与陈恒有仇,归附赵国的济北郡晏氏,济南郡鲍氏两家也自告奋勇,参与了寻找陈氏的任务。单单在第二年里,他们便多次派船试图横渡渤海,然而都为风浪所阻,小船有去无回。
  毕竟整个齐国的大船,以及有经验的水手,基本都被陈恒一扫而空,若是不知风向,不懂辨别方位,渡海航行是极为艰难的。鲁班虽然已经制出了较为精确的指南针,学宫也开始对经纬度的测量进行研究,但此乃国之利器,赵无恤暂时没舍得给三齐用。反正也不急,慢慢找呗,顺便也可以利用他们对陈恒的愤恨惧怕,替赵国做一次东北地区的地理大发现。
  于是第三年时,三齐改变了策略,既然短期内造不出适合跨越海峡的大船来,那就派出小船先到燕国,再沿着渤海往碣石、辽西走,一路沿着海岸线找过去,由此大大拓宽了中原人对广袤北方的认识。
  这时候的辽西和辽河下游,主要是半牧半耕的貊人部落。
  三齐的探索者在给赵无恤送来的汇报里是如此说的:“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这是《诗》里的《韩奕》篇,说的是周宣王时,为了维护北疆稳定,特地在燕毫东北的辽西一带,又建立了一个邦国,名为韩,燕国帮助韩国修建了城池,而韩侯也率军进攻貊人,开疆拓土,可惜那韩国早已灭亡,辽西一带,先被山戎、孤竹所占,等到齐桓公伐山戎斩孤竹后,貊人又回来了。”
  三齐派出去探索的第一批船在辽西沿海没找到陈恒的踪迹,仅仅是恢复了从胶东到碣石的海上航线,顺便与当地貊人建立了贸易关系,在葫芦岛留下一个据点后,就返回来了。
  之所以如此谨慎,因为他们深入的是之前中原人从未抵达,哪怕有人去过也没有留下记载的地区,那里的海岸线神秘莫测,触礁、迷航、心怀恶意的土著,数不清的挑战等待着他们。
  到了陈恒北遁的第四年,一支船队再度从碣石出发,这一次,他们不但找到了辽河的入海口,还继续向南,抵达了辽东半岛的最南端,也就是陈恒最可能渡海抵达的地方……
  在这里,他们终于发现了陈恒留下的蛛丝马迹!
  赵无恤对孙武说道:“在辽东,三齐的船只找到了一批在岸边定居的齐人,上岸将聚落围困后一询问,发现这些齐人果然是当年跟随陈恒遁逃的渔民。据这些人声称,他们在离开齐国北部的小岛后,原本打算抵达辽东最南端,然而却遭遇了一场大风,船队被吹散,等风暴过后,大部分船只已不知所踪,仅有百余人划船逃到了陆地上,就此定居,继续以捕鱼为生……”
  尽管那些齐人苦苦哀求,但三齐的探险船队还是将他们尽数索拿回中原,然后派使者跑来邺城向赵无恤报喜,说陈恒的船队在渡海时遇风浪失事,十不存一,他本人也葬身鱼腹,不会再对三齐和赵国造成威胁了。
  当时赵无恤正忙着进攻中山国,对此也没太在意,也默认为陈恒已死,让三齐将海岸线地图献上后,就停止了对陈恒的搜捕。毕竟这个时代的东北一片荒莽,探索起来太麻烦。
  至于殖民……连河北腹地都还有大量无人区有待开发,赵无恤等国内人口增长等得头发都白了,他疯了才拿人去填海外。
  这之后又过了两年,也就是陈恒北遁的第六年,随着赵无恤整合鲁国,灭中山,对北方崛起的隐患东胡人也犁庭扫穴,赵国声威渐渐散播到了海外,燕国也雄心勃勃,希望能对曾经控制过的辽西地区开疆拓土。
  赵无恤这才重新对东北产生兴趣,他让三齐交付了一批新造的海船,选了一些琅琊、即墨的水手,船上装备指南针,运用学宫总结的天文航海技术,在三齐渔民的指引下,直接渡过渤海,去先前抵达过的辽东半岛南端,也就是后世的旅顺、大连一带建立贸易站,并继续向东探索,寻找商机。
  这时候的辽东东部,乃至于朝鲜半岛鸭绿江入海口一带,是秽人的地盘。
  秽人是东北地区的古老居民,部落处于原始状态,没有君长,但已经会铸造青铜。他们是后世扶余、高句丽的祖先,早在周代时,秽人曾经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洛阳朝贡,并献上了当地的特产鲵鱼,其实不是鱼,是海豹或海狮。
  这个分布广阔的族群以渔猎采集为主要生存方式,对中原器物充满好奇,利用廉价的中原物品,可以换到能卖大钱的貂皮、海獭皮、人参等物,是难以估量的暴利。又因为他们没有君长,互不统属,可以让使者带着邺城的铜印,哄骗他们向赵侯献土臣服,毕竟秽人与中原的时代差距,好比后世的印第安人和欧洲人……
  随着在秽人地盘的深入,赵无恤的探险队也得知了一件很打脸的消息:原来,陈恒根本就没死于风浪,不但没死,他还在秽人以东的箕子朝鲜站稳了脚跟!
  ……
  “秽人分布的地域很广,遍布辽东。在秽人之北,是肃慎,秽人以东,是良夷。良夷与秽人犬牙交错,比邻而居,也是部落,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君长,但据传闻,有一个强大的邦国统治着浿水(鸭绿江)以东的秽人和良夷,这就是箕子朝鲜……”
  赵无恤给孙武看的密报里说的就是这件事:
  “箕子朝鲜,乃是殷末三仁之一的箕子所建邦国,也是周室的海外诸侯,名义上臣服于周,实际上很少有往来,齐桓公之后还曾派人出海寻找过,但之后,朝鲜便与中原便彻底断了联系,但此邦依然延续至今。”这时候的箕子朝鲜,基本局限于大同江流域一带,虽然放到中原只是小邦,但在东北,已经是了不得的文明国度了。
  “陈恒在北逃途中遇到了大风浪,船队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跑到了箕子朝鲜的领地上,在朝鲜侯的同意下借地寄居,至今已经七年了!”
  “陈恒倒是命大……”孙武感觉有些神奇,陈恒走的时候带了五百壮士,八千百姓,不知道登岸时还剩多少,只怕不到一半吧。
  “三齐的船队人数寡少,不敢深入浿水以东,整件事情的经过还无法弄明白,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证实了。”
  赵无恤心情有些复杂,喜的是终于找到了陈恒这条泥鳅的下落,恼火的是他的狡猾一点没变,靠着一群背井离乡的残兵流民跑到千里之外后,还能数年隐忍,一朝爆发……
  “就在今年年初,陈恒已经反客为主,带着齐人和秽人、良夷夺了朝鲜都邑,将箕氏后裔赶尽杀绝,只剩下几个人逃到了辽东秽人处,寡人的船队这才能从他们口中,得知陈恒下落……”
  “还有这种事?”如果说刚才的一切都还算合理的话,孙武这下有些吃惊了。
  赵无恤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这么奇妙。历史又有惊人的相似,三百年后,也有一个叫卫满的燕国亡命徒,带着一群惊恐的流民跑到朝鲜半岛,几年功夫,就反客为主灭了箕子朝鲜,取而代之!
  “虽然整件事的过程,还得等船队带着幸存的箕氏后人归来后方能知晓,但有一件事确定无疑的。”
  赵无恤起身,严肃地说道:“陈恒鸠占鹊巢,自立为朝鲜侯,改名为田恒,箕子朝鲜已亡,大海之北的国度,变成了田氏朝鲜!”


第1178章 朝鲜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山海经·大荒经·海内经》
  ……
  六月份时,邺城正值盛夏,蝉声响彻大街小巷,连未央宫的树上也不例外,炎热的天气,使得宫内众人有气无力,他们又不似贵族,有地窖里存下来的冰块消暑。但仍然得打起十分的精神来,因为未央宫迎来了一些远客,君侯和夫人都嘱咐了,务必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中国威仪!
  与此同时,脚踩在完全由大理石铺成的殿前广场上,看着高大的门阙,以及恢弘不可一世的宫室,来自海外的箕氏族人们目瞪口呆。
  箕子朝鲜算是东北亚最早的文明邦国,箕子北遁时也带去了大量的殷商文化、故物,所以箕子朝鲜的贵族一直以文明国度自居,看不起周围的秽人、良夷、韩濊等落后部族,甚至对中原的周人天下,也不置可否,断绝了几百年音信后,他们俨然以唯一文明自居了。
  然而在故国遭到灭顶之灾后,他们在辽东被赵国的探险船只所救,得以回到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大邑商王畿,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那点文化,那点骄傲,都不值一提,王俭城的低矮夯土墙垣,狭窄的肮脏的街道,还在用茅草顶的所谓宫室,跟长乐未央一比,不过是灯烛与日月争辉。
  而整个箕子朝鲜国都,连带附庸部落算到一起,地域只相当于赵的半个郡,人口更是只有数万,只相当于赵的一个大县。
  箕氏后人顿时自惭形秽,好在他们的衣冠秉承了殷商的风格,虽说与中原已经有些区别,但好歹能看出右衽冠带的传统,而赵无恤也没有把他们视为化外之民,而是当做了诸侯贵宾,在正殿隆重接待……
  可惜因为隔绝太久,这些箕氏之人已经完全不通中原雅言,甚至与河北一带的殷遗民方言也差异巨大,双方只能通过秽人的语言进行交流。上殿后,他们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经过数次转译,总算向赵无恤和殿上众人道出了陈恒窃取箕子朝鲜的原委……
  ……
  据这些箕氏遗民说,朝鲜与中原隔绝,一直过着小国寡民的生活,城邑内以文明国度自居的箕氏朝鲜人是统治者,视周围的秽人、良夷部落为野蛮人,不断将他们吞并纳入治下。倘若没有外来者打扰,这个过程还会持续两百年,朝鲜会慢慢扩张,西进到辽东附近,与东进的燕国遭遇,然后被燕军打回原形,就此衰败……
  然而历史却出现了变动,七年前,突然有一批船只被大风吹到了乐浪水附近的海岸,三五千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人艰难地登岸。他们在当地捕鱼狩猎,圈地建屋,终于在月余后引起了箕子朝鲜的注意,派人过去,经过艰难地交流后,确认了他们是从中原来的。
  这件事在箕子朝鲜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箕氏贵族十分惊恐,这是他们有生以来从未遇到的情况,有人主张把这些人像秽、良夷一样剿杀,收为奴隶。但朝鲜之兵卒不过千余,丁壮不满一万,这批海外来客却有数百人的武装,打起来会有损失,一时间箕子朝鲜难以定夺,不料对面的首领自称陈恒者,却亲自来请降了。
  在海边呆了数月后,陈恒竟已经将箕子朝鲜话学得七七八八,此人能说会道,而他与箕氏相似的冠带服饰也让箕氏有了一些好感,于是给他礼遇,陈恒则当面痛诉了他们在中原的“遭遇”:
  “中原的赵国,是一个抛弃礼义,崇尚砍别人脑袋作为功绩的无道之邦。赵无恤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把百姓当做奴隶一样使唤,北有代郡之役,南有淮北之戍,以至于内外骚动,百姓罢敝,民不聊生……然而他还不罢休,又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裔,将所有贵人和卿大夫抄家灭族,用严刑峻法残贼天下!”
  陈恒说完经过后,又大义凛然地告诉箕氏,他就是因为不愿意臣服于赵无恤,尊他为王,才被击破了邦国,被迫北逃朝鲜的,而他的老父妻儿,都遭了赵无恤残杀,陈恒还把赵无恤破人家国后喜欢“奸淫女乃至于男童”的嗜好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通,听得箕子朝鲜众人面色惨白……
  然后,他们的船队中途遭遇海风,幸亏命大,半数的船漂到朝鲜的海岸,只求能借箕子朝鲜的地盘,在海边打打鱼活命。
  他苦苦哀求,希望箕子朝鲜能够不忘箕子之仁,存灭国,兴绝祀,接纳这些流亡者。
  作为代价,陈恒表示愿意世代做箕子朝鲜的臣子,为他们与秽、良夷等野蛮人作战,同时也可以防止那个在中原暴虐不已的赵国发兵来征服朝鲜……
  陈恒是什么人?他是能够纵横中原,说服不少诸侯加入反赵同盟的狐狸,虽然在中原惨败,但跑到朝鲜骗骗这些已经跟外界隔绝数百年,朴素单纯得不可思议的箕子朝鲜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在陈恒的眼泪和花言巧语下,箕子朝鲜便答应了他的请求,给陈恒以礼遇,封他一个官职,赐予玉圭,将沿海的数十里地划给齐人定居。还借他们一些黍、粟的种子,好让几千口人别活活饿死。
  最初几年,因为误以为陈恒已死,三齐的探险船只没有找过来,流亡的齐人得以在海边歇息耕作,恢复精力。因为立足未稳,他们也不敢造次,就乖乖地做朝鲜的顺民,工匠每年制作大量中原器物去讨好朝鲜,缴纳贡物也从不拖欠。
  然而陈恒注定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利用那数十里封地为依托,筚路蓝缕,不断积蓄自己的军事、经济力量,同时也开始派人去煽动朝鲜周围的秽人、良夷不断造反。
  终于,今年年初,羽翼已丰的陈恒,向箕氏假传秽人、良夷要进攻朝鲜抢掠的消息,请求让齐人武装入城守备。箕氏不知是诈,许诺了陈恒的请求,于是陈恒趁此机会,率五百死士进入王俭城,与被他说动的秽人、良夷里应外合,一举夺下了城池,并屠杀了城内的箕氏族人,仅有少数人得以逃脱,跑到了辽东……
  这之后,陈恒便让齐人反客为主,搬入城邑,自立为朝鲜侯,并根据卜筮,改陈为田,完成了鸠占鹊巢的壮举……
  说完之后,那些箕氏残部涕泪连连,叽里咕噜地说着话,大概是希望赵侯能够帮他们支持公道。
  赵无恤听完详细经过后默然不言,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故事,朝鲜毕竟与世隔绝,见识的阴谋诡计不多,岂能斗得过陈恒这家伙?
  “箕子朝鲜乃是宗周武王所封诸侯,世代承袭箕子泽德。陈恒居然颠覆其社稷,弑杀箕侯,强占其地,真是胆大妄为,是可忍,孰不可忍?”
  无恤故作恼怒,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谴责了陈恒一通,然后当场替天子封了箕氏后人最年长者为箕侯,并且宣布道:
  “陈恒屡屡与赵国为敌,寡人曾经发过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必擒陈恒杀之!既然他鼠蹿海北,传令下去,寡人将发三军,造大船,明年出征朝鲜,恢复箕氏社稷,同时对陈恒赶尽杀绝,省得遗害子孙!”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张孟谈、计然、邮无正等不知内情的人几乎同时出列,连道万万不可!
  一片哗然中,唯独难得出现在朝堂上的国老孙武坐在软榻上,抚摸着赵无恤亲赐的鸠杖,笑而不语……


第1179章 刚愎自用
  在赵无恤宣布明年或者后年要征伐朝鲜,擒杀陈恒后,朝堂之上一片哗然,重臣们纷纷出列试图劝阻,但赵无恤心意已决,宣布此事就此确定,让众人散朝明日再议具体情形后,拂袖而去,剩下众人面面相觑,猜测君侯这是怎么了?
  然而到了下午时,赵无恤得知,一些大臣依然不吃不喝地等在大殿外,希望他能召见。
  “真是一堆顽石。”
  出于无奈,赵无恤让人赐食,同时让他们吃完饭之后,一一入内觐见。
  首先进来的,是相邦张孟谈,他虽然孤身入内,但进来时却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掏出了一份奏疏,正是告老在家的董安于匆匆写了。请他带进宫来的。
  赵无恤皱着眉打开奏疏,却见里面董安于写道:
  “老臣听闻君上欲跨海而伐朝鲜,如五雷轰顶,人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老臣已食赵氏之禄三世,虽早已引退,但岂敢爱惜自身而不谏言?《司马法》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故圣主不敢妄动兵戈,忧人力衰竭,恐府库殚尽,惧社稷危亡。”
  “昔日殷商帝辛好战不已,以至于伐东夷而失国,是不修内政而一味攻战之故也。周穆王远讨西戎,开土千里,获四白鹿四白狼而归,然而穆王之后,周室国力衰竭,王畿分封殆尽,以至于六师疲敝,国用空虚,诸侯反叛……”
  “陈恒,鼠窜盗寇而已,朝鲜,遐荒小邦而已,得其人不足以彰君上之德行,弃其地不足以损中原声威。何必使中国之人疲惫,使男子不能耕耘田地,女子不能蚕织桑麻,而要扶老携幼为君上转输粮秣?何必倾府库财富,费举国之力为君上打造海船?此举恐足以变动阴阳,有伤和气,是故臣以为,朝鲜征之不如不征,使陈恒自生自灭即可……”
  读完之后,赵无恤合上了奏疏,缄默不言,张孟谈则默默地等着他的回应。
  过了半晌,赵无恤冷笑道:“老相邦果然是老了,奏疏里都是暮气沉沉之言。新相邦,汝以为如何?也认为寡人不该征伐朝鲜么?”
  张孟谈虽然是新上任的相邦,但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美须及胸,此时此刻面对赵无恤的话语,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臣不敢,臣只是有一个故事,想说与君上听听。”
  “说。”
  “臣今天来上朝的时候,在邺城门口遇见了一个人,正在面朝北面驾着他的车,他告诉我说:‘我想到楚国去。’我说:‘到楚国去,为何要往北走?’他说:‘我有良马。’我说:‘马虽是良马,但这仍不是去楚国的路。’他又说:‘我的帛币路费很多。’我说:‘帛币路费虽多,但这仍不是去楚国的路。’他还是不停,坚持说:‘我的御者善于驾车。’臣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朝北面而去,他有良马,有帛币,御者技艺高超,殊不知这几个条件越好,离楚国就越远……”
  说完故事后,张孟谈再拜道:“如今君上因为陈恒取代箕氏一事耿耿于怀,依仗赵国强大,军队精锐,欲发大兵跨海讨伐。岂不知君上此番决策,距离平天下为王的目标就越远,这正像要去楚国却向北走的行为一样啊!胜了还好,若是无果而返,甚至大败而归,必会让国内生出不必要动荡来,诸侯也会乘此机会摆脱赵国。为了区区陈恒和朝鲜小邦,如此大动阵仗,冒巨大风险,实在是不值得!”
  “南辕北辙……”赵无恤沉吟了,为张孟谈的进谏的智慧感到佩服,但依旧一反常态地说道:
  “哈,新旧相邦倒是一脉相承。”
  他动怒了,走到张孟谈面前,双目逼视他道:“别人不明白倒也算了,孟谈你与寡人君臣二十余载,难道你,也不懂寡人心里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真当寡人是糊涂昏君?”
  张孟谈一愣,他是聪明人,回忆今日殿上种种,尤其是孙武的突然出现和对征朝鲜之举不置一词,突然有所顿悟,沉吟良久后,不再多说,告辞而出。
  然而张孟谈前脚才离开,赵无恤更怕的那个人后脚就进来了,却见已经满头花白的计然憋了一脸怒气,迈着大步入内,他对赵无恤重重一拜,脱口而出道:“君上,征伐朝鲜,是亡国、毁家之举啊!”
  ……
  “太府令,你这是何意?”
  见是计然,赵无恤头有些疼,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应对。
  计然举起一册数年来的上计说道:
  “虽说黄池之会后,赵国整整四年没打仗,但前年伐中山之役,动用了丁壮民夫二十余万,兵卒五万,花了三个月时间才灭亡中山国。去年的北疆之役,更是动用了丁壮二十万转运粮食,车、步、骑五六万人,也是前后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彻底犁庭扫穴,消灭东胡。”
  “这两场仗,虽然战后都有缴获,但花费的却更多,尤其是灭东胡之役,几乎使得北疆积蓄一空。然而君上今年依然不停,发三万兵下河南,将成周一分为二,虽然动用兵费不多,但驻扎的粮食费用也不小。如此一来,四年和平时期的积蓄便花费得差不多了。君上本应该休养生息,然而如今却为了陈恒和朝鲜,再动干戈!”
  他怒气冲冲地用手敲打着上计的文书,里面每一笔财帛粮食,都是计然经手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赵国的上限何在。
  “朝鲜与中原隔着大海,若是水军攻伐,就必须建造无数大船,大海渺茫,风浪无期,胜负未知。琅琊之败的教训,难道君上忘记了么?答应臣二十年内不兴海军,君上也忘了么?而若是走陆路,更是万里迢迢,且沿途的荒芜之地,根本没有补给之处,五万大军过去,能走到地方的只怕一万都没有。”
  “就算是侥幸灭了朝鲜,是继续让箕氏做国君?还是化为郡县?”
  “倘若是前者,既然都和中原风马牛不相及,陈氏朝鲜与箕子朝鲜又有何区别?倘若是后者,赵国就不得不发兵戍守,少发兵则城邑必为秽夷所陷,多发兵则戍卒哀怨,人心不安。”
  计然最后说道:“君上自称是赵国百姓的父母,却不垂恻隐之心,倾府库有限的财货钱粮,贪海北无用之地,赵国士卒无罪,君上却想要驱使他们去北方寒冷之地,越过燕国、辽东讨伐朝鲜,使得数十万生民转运辎重、粮秣,肝脑涂地,老父孤子、寡妻慈母送别掩泣……到时候国内百姓疲于转输之苦,一定会对赵氏失望,一旦失去了民心,则邦国的覆灭也指日可待,到时候,君上如何自安?枉君数十年聪睿,今日怎么糊涂了?”
  这些话,不但质疑他的这项命令有问题,更是直指他本人犯糊涂了。计然已经称得上是强谏言了,赵无恤则刚愎自用地说道:“太府令莫不是以为没有你同意,寡人就无法推动此次征伐了?”
  针锋相对下,赵无恤是不想让步的,计然索性摘了头顶的冠,扯下了腰间的印绶,扬起脖子道:“君上要征伐朝鲜,就必须要太府做出军费的预算,恕臣无能,这份量入为出,我实在是做不出来!反正老臣也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君上若是另有高明,请让臣卸任引退罢!”
  “好!”
  赵无恤一拍案几:“印绶留下,人可以走了,从即日起,去辛文子太府令之职,这个计相的位子,让陶丘的端木赐来做!孤既国家!孤的意志,便是赵国的意志,百万臣民的意志!伐朝鲜之议,决不容有异议!”
  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在门外等候的张孟谈等大臣听得一清二楚。
  而屋内,计然愣了一愣,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惨笑一声后,放下了手里的印绶,随即朝赵无恤重重一拜,转身离去!
  整个过程,殿内的侍者眼观鼻鼻观心,腿肚子却在发抖,从来没见过君侯如此恼羞成怒。
  随即,赵侯的又一道命令下来了:“敢有再谏寡人伐朝鲜者,去其位!”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是日,赵侯意欲征伐陈恒,渡海进攻朝鲜的消息不胫而走。
  坊间传闻,董安于、张孟谈、邮无正、计然四位重臣齐齐反对这项乱命,却都被赵侯训斥,计然更是当场与赵无恤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辞去了太府令……
  这件事在邺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在不理解赵无恤为何如此刚愎自用之余,众人也开始意识到,赵侯此次跨海北伐是如此的坚决,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任何拦路者都有可能被君上之威怒烧得一干二净。
  “或许是对陈恒太过愤恨的缘故?”人们纷纷猜测,恼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君侯也不例外。
  而在长乐宫内,太子赵恒也对此事急得上火,他本来打算冒死进谏,在得知计然也被罢免职务后,却犹豫了。这时候君侯夫人乐氏也派人来劝阻他,让他在此敏感时刻,莫要惹怒君侯,做了二十年夫妻,乐灵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反常的赵无恤……
  而且谁也不敢说这项决定,就不是君侯深谋远虑想出来的,毕竟这么多年了,赵无恤的决定很少有错的时候。
  一时间,朝野对此事噤若寒蝉,连之前持反对态度的董安于、张孟谈新老两位相邦都缄默不言了,十年来,赵无恤从来没有什么事是做错的,君威之盛,只要想定了的事情,无人敢触其锋芒,相权在强大的君主专制面前,也像一个羸弱的孩子。
  唯独计然回到家里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不过没有人知道,董、张、邮三位重臣之所以不再进谏,是因为有赵侯各写了一封解释因果的亲笔书信差人递送给他们。而事发后当夜,一辆马车也在宵禁时悄然驶入了计然的家中。
  “岂敢让孙子亲自登门?”计然与孙武年龄相仿,二人虽然没有太深交情,但他也不敢失礼,连忙到前庭相迎。
  “老朽并非单独而来。”孙武下车后,让出了位置,随从掀开车帘,竟是一身便装的赵无恤走了下来。
  赵无恤面带惭愧,对着计然行了一礼。
  “今日让先生陪着寡人演这一出戏,真是委屈先生了,只是不知寡人演的昏君独夫,到底像不像?”


第1180章 近而示之以远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而示之不攻。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此乃大国对峙时,兵家取胜之道也!”
  午夜时分,计然家中,赵无恤与计然、孙武的谈话也接近尾声。
  对赵无恤而言,成大事者何计欺骗?要知道,历史上秦之所以强,汉之所以并天下,都在一连串兵家的战略欺骗下逐渐坐大的。秦惠文王欺骗楚国而后伐其汉中,秦昭襄王骗楚怀王入武关劫盟,秦始皇骗取齐国坐视五国灭亡最后依然灭之,刘邦与项羽划鸿沟为界,一转头就反悔再度兴兵……这些手段都不算堂堂正正,然而成王败寇,是世上不变的道理。
  在天下与声名之间,赵无恤取前者,取了天下,自然就有声名。
  待孙武总结了此策的用意后,赵无恤也说道:“不错,董国老和太府令所言越海讨伐朝鲜不可行一事,寡人岂能不知?只要陈恒不危害沿海,寡人大可让他在那北海之隅呆着,二三十年内不必管他,等天下一统,一纸文书便可以让朝鲜归附,陈恒若是还敢跳梁,再徐徐剿灭不迟。此次只是要靠北征朝鲜之事,来让秦、楚、越等国松懈内斗,等时机成熟时一举南下,这便是寡人与老朽商议的‘瞒天过海’之计!事急从权,今日真是委屈先生了……”
  经赵无恤孙武详细解释后,计然已明了了赵侯今日让自己陪他演一出君臣失和大戏的缘由,笑道:
  “明伐朝鲜,暗图楚国,此策不错……既然君上已经定计,那便大胆地去做吧!老臣年岁已高,年前就已递交过辞呈,希望把这位子让给年轻人,却被君上挽留,如今正好帮君上将这计谋弄得真一些,老臣也能挣一个直言铮臣的名声引退,岂不美哉?子贡的本领老朽清楚,定能做好太府令之职。”
  但计然又不由劝道:“但老臣今日所说也句句属实,赵国需要休整,南方可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寡人省得,只要诸侯不生变乱,寡人就积蓄力量,休养生息,暂不主动出击,但江淮作战需要船只,造船之事,宜早不宜迟,当打着北伐的幌子,在燕国碣石、三齐、琅琊、即墨、东海七处同时造船,待时机成熟,便南下入淮。”
  言罢,赵无恤自嘲地一笑:“此番寡人费尽心思,只希望能将北伐一事演得真一些,只是不知道,诸侯里有没有聪明人能够看穿。”
  “秦国公族除了秦伯和大庶长子蒲以外,均是不思进取的冢中枯骨,而楚国白公胜乃是急功近利之徒,更有一批希望更进一步的食客怂恿,一旦认为赵国短期内不足以威胁楚国,必然会不疑有他,加大变法力度。”
  说着说着,计然突然一笑:“倘若老朽的弟子范蠡还在越国,只怕此计瞒不住他……但他如今已经离开勾践,不知所踪。”
  “倘若少伯能来赵国,寡人朝堂之中,自有高位虚席以待。”赵无恤又对计然许诺道:“先生且先在家休养一段时日,待计成之日,寡人当请先生出任辅弼三老中的太傅之职!”
  赵国的太师、太傅、太保与周初的实权不同,已经是养老用的高位了,所以称之为辅弼三老,太师和太保已经定为董安于和邮无正两位老臣,这最后的太傅位子,赵无恤留给了计然,换取他的合作。
  计然再三推辞答应下了,他这年岁,想要再像当年一样化作渔父,畅游三山五湖,已经是不可能了……
  然而等赵无恤登上马车返回长乐宫后,计然却对旁边的孙武说道:“国老啊,君上的计谋,几乎骗过了朝中所有大臣将吏,若不提前告知,老朽也差点信以为真,你可知这是为何?”
  孙武摇了摇头:“老朽闲云野鹤,怎可能会如先生一样知晓君侯?”
  计然叹了口气,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慢慢黯淡的灯笼道:“那是因为,这几年里,君上喜怒不形于色,心思越发让臣下难以捉摸了,王侯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谁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他乘着这次机会,告老交出实权,既是顺水推舟,也是居功身退的明哲保身之策啊……伴君如伴虎,在这一点上,计然与他弟子范蠡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在他看来,赵无恤和勾践的区别,只不过多了一点人情味,不会对功臣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但那颗冰冷似铁的王侯之心,如出一辙!
  ……
  温暖宽敞的四轮马车上,赵无恤闭目而坐,面前却跪着黑衣的首领眉间赤,向赵侯汇报今日事后,朝野各方的反应。
  “重臣一片哗然,回家都大多都试图进谏,在君上严令再谏者去其位后,大半的人不敢再言,但还有几人依旧不服,恐怕明日朝会依然会据理力争。”
  “记下这些强谏者的名字,都是些忠贞之臣,此事过后,寡人可以大用他们了。”
  眉间赤又道:“在臣等故意将此消息传出去后,街巷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但许多人都不清楚朝鲜究竟在哪,虽然有一些抱怨,但百姓都视君如天,对君上的决议不敢有异议,只是……”
  赵无恤睁开眼:“只是什么?”
  “只是学宫里清楚朝鲜方位的士人,恐怕是少不了有一番议论了。”
  “计成之前,让学宫的祭酒管制一下学子的舆论,先前的法礼之争寡人可以让他们各抒己见,非常时期,也能让他们闭上嘴巴,莫谈国事!”
  “唯!”
  “汝等还要在各郡县侦查动向,寡人兼并诸侯,夷灭卿大夫之家,各郡县都有那么一些氏族对寡人不满,此番必然会有人忍不住在乡野里煽动民情,对抗官府,只要一查到,立刻让郡县出兵镇压,为首者杀,从者贬为刑徒,绝不姑息!”
  “唯!”眉间赤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他们黑衣,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羽林侍卫是君侯腰间的宝剑,而黑衣,就是君侯握在暗处的匕首!
  “此外黑衣的眼光不能局限在国内,燕国、三齐,乃至于宋、陶丘,这次寡人的刚愎自用,是附庸于赵国的诸侯独立的大好机会……”
  赵无恤露出了笑:“真希望会有人忍不住跳出来,正好,反一个,寡人就灭一个!”
  这次的伐朝鲜之计,又岂是只为在战略上“南而示之以北”?
  赵无恤更深层的打算,是就此在国内烧一把火,一次低烈度纵火,赵国建立十年后,分出去的权,将再度集结于中央。往日里暗藏的矛盾和不满,也将一一显现出来,当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后,谋逆者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履至尊而制六合前,岂能不先打扫干净屋子?
  ……
  赵无恤的北伐朝鲜之策,并没有停留在纸面上,而是在之后几个月里付诸于行动,首先计然因为反对北伐,被罢免了太府令之职,由陶丘子贡上任。陶丘也就此彻底失去了独立地位,成了赵国的一个自由市。
  随后,赵国收紧了国内的粮食、铜铁、盐、皮革、筋角、漆、木材等战略物资的贸易,各郡县粮秣开始收归常平仓,以备战时之需,粮价开始缓缓上涨。
  与此同时,赵无恤在即墨、琅琊、东海三地造船的同时,也勒令淄川国、胶西国、胶东国开始建造船只,每一国两年内要交付大船十艘,中船三十,小船五十。各国虽然有些怨言,但迫于赵侯的压力,不得不如此,何况三齐对于陈恒也是恨之入骨,若是让他在少海对面坐大,只怕会遗毒子孙。
  至于燕国,赵无恤思虑再三后,同意他们不必造船,但燕军要开始东进大凌河流域建立据点,为日后的陆路进攻做准备,燕侯倒是乐于如此,毕竟辽西是他们数百年前曾经统治过的地盘,既然燕山以北的东胡残部已经不足以构成威胁,有了赵国支持,兼并区区貊人部落不在话下。
  到了七八月间,南方的广陵郡、徐郡出现了较大规模的军事调动,在大江和淮水上游弋的赵船突然没了踪影,兵卒也做出了北调之势,这些消息,很快就被淮南的白公旧部发现,匆匆报往郢都……
  八月的一个早上,楚国左尹白公胜的谋臣高赦便喜气洋洋地将此事告知于他。
  “莫非是赵无恤的诡计?”
  然而白公胜却心存怀疑,在他印象里,赵无恤一直是一个较为冷静,把一统诸夏作为己任的君侯,岂会做出如此乱命?
  高赦却说道:“主君啊,再凶猛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从征伐齐国得手后,赵无恤便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将老齐侯的寡妾占为己有,召之即来,听说还生了一个女儿。主持黄池之会成为伯主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赵无恤当众羞辱秦伯,让他为自己奏乐。然后开始一门心思向北扩张,先灭了中山,又去进攻东胡,取一些草原大漠无用之地来彰显自己的武功,满足于塞外之主的地位,照这样来看,已经忘了初心的赵无恤,会因为陈恒窃取朝鲜而因怒兴师,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也有些道理。”
  见白公胜意有所动,高赦再劝道:“今赵侯不顾群臣阻拦,欲北伐海外之邦,已丧失人心。朝鲜远在千里之外,更有大海山河相隔,此役没有两三年不会有结果,赵国一定会弄得百姓疲敝,府库空虚,即便不败亡,也无力南下,这正是主君完成变法,让楚国凤凰浴火的天赐良机啊!”


第1181章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
  楚王章十一年(公元前478年),春。
  楚国的文化与中原相同,却又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这月份,虽然用的是《周正》,但月历的名称却别具一格:一月叫做“屈夕”,二月叫做“援夕”,三月叫做“荆尸”……
  这一年的屈夕,也就是春一月的正旦日这一天,按理来说,这种年头节庆,街道上应该是分外冷清。然而郢都西市处,却是人潮涌动,似乎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整个郢都的人都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往那边赶。
  楚国的城市的格局,素来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庶民居住的场所,市井之地,鱼龙混杂,但这也是郢都最热闹,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
  当看热闹的楚人纷纷赶到时,却见西市中心的石坊前,站着几位黑衣的官吏,身后是一队持矛戟的兵卒,背后的大石坊边,还靠着一根粗壮的大木椽……
  见聚集的人差不多了,那黑衣官吏便一清嗓子,大声说道:
  “二三子听好了,谁人能将这根大木椽搬到西门,官府赏十块金爰!看好了,这便是十金爰!”
  官吏让旁边的佐吏端上一个盘子,上面是十块黄灿灿亮铮铮的郢瑗,他用手抓起来,再让它们落到漆盘上好让众人看个分明,金爰相互撞击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悦耳声,惹得围观众人都红了眼。
  金爰,是楚国的黄金铸币,“爰”为货币重量单位,一爰就是楚制的一斤(250克),可以换取十匹上好的布,或者一千枚蚁鼻钱,足够一个中人之家一年之用了……
  十枚金爰,已经是西市贱民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巨款!
  那木椽高两丈,有人的小腿粗,不算太重,一个成年人使点气力就能搬动。而西门距离西市,也就半里地距离,看上去这个要求十分简单,然而却没有人站出来,外围更是有看热闹的哄笑不已,事有异必为妖,西市鱼龙混杂,日常的坑蒙拐骗多了去,世上哪有这么简单就能拿到金子的事?莫不是这些官吏贵人正旦日里没事做,特地来消遣庶民的吧?
  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搬那根椽,石坊上的佐吏有些急了,但那官吏依然不动声色,过了半刻后,他才再度拱手道:“二三子勿要有疑,吾乃左尹之吏高赦,今日之事,乃是奉左尹之命行事。”
  “左尹?莫非是白公?”
  言罢,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声议论,他们或许不太知道左尹是谁,却知道白公胜,这可是楚国百余年来最能打的王孙,为楚国收复失地,还灭亡了可恨的吴国,在百姓中声望很高。
  “白公的话就一定能信?”有些年长者持怀疑态度,楚国官府朝令夕改是常事,而那白公来上任左尹后,也是大半年时间没有做任何事,和在东方的锐意进取截然不同。
  高赦又等了一会,又道:“这样,倘若有人能将此木搬到西门,左尹将赐金五十!”
  五十金!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已经是可以让人一夜暴富的数量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管心里有多少疑惑,周围人如何劝阻,一个双手沾满了油腻的屠狗者欣然上前,大声应道:“让吾来试试!”
  高赦点了点头,让他动手,却见屠狗者一弯腰,粗长的木椽已经轻松上肩,然后便转身朝人群走去,口中还嚷嚷着让开道让开道。
  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通道,然后他们也缓缓跟在屠狗者和那些左尹府官吏后面,朝西门浩浩荡荡地走去,不为其他,就是为了看看左尹说话算不算数。
  这一下,不单是西市,整个郢都西城都被惊动了,街道两侧形成了厚厚的人墙,就看着那屠狗者涨红了脸扛着木头往西门而去,叫好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不知不觉,郢都西门已至,这里已经有一批黑衣官吏等候着,城楼上更有一位高冠博带的卿士,正是左尹王孙胜。
  眼看西门要到,屠狗者顿时加快了脚步,大步如飞,一跑到门洞下才停下来,将木椽“咚”的栽到地上,然后抱椽而立,喘着粗气,盯着后面跟来的高赦看,那意思是:我已经搬到这里了,这五十金,给是不给?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郢都众人都屏息盯着高赦,而高赦看了一眼城头的白公,白公朝他点了点头,于是高赦当即让人将一整个匣子的金爰,交给了屠狗者!
  一时间,屠狗者欢喜坏了,而周围的郢都百姓也惊呆了,震撼的震撼,后悔的后悔。
  屠狗者也不急着走,先盘腿坐在地上,掀开木匣,一枚接一枚地数起金爰来,还不时放进入嘴里咬一咬,放在眼光下看看成色,等全部数完后,立刻对着高赦下拜,要谢谢他。
  高赦连忙避开,指着城头的白公道:“要谢便谢过白公!”
  “草民多谢白公!”屠狗者朝城头下拜顿首。
  “这五十金是你自己挣来的,何谢之有?”
  白公胜一比手,让他起身,目光扫向了西门内密密麻麻的百姓们,大声宣布道:“二三子,吾乃白公王孙胜,在郢都任左尹,替大王与令尹总领国政。以往官府号令多有反复,庶民国人不相肉食者,故而法令不能施行。从今日开始,官府说话一定算数,新法颁布施行也如今日之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令出必行,绝不欺骗!”
  “从今日起,楚国将陆续更易旧制,采用新法,有功便赏,有罪便罚,只要百姓勤于耕作,勇于征战,一样能拥有爵位,而只要是有才干者,也可以从小吏做起,慢慢升迁,晋身朝堂!”
  “此言当真?”
  众人已经从那五十金爰说给就给震惊中醒悟过来了,但对于白公胜所说的事情,依然如同云里梦里。
  在楚国,贵人食粱肉,庶民贱如猪狗,有过不罚,有功不赏,公族王孙充斥朝堂,有识之士却被排挤到外国,这才是常态啊……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和兴奋,白公胜略有失望,看来在郢都,哪怕蛰伏半年养望,他也注定无法像在淮南一样一呼百应了。但他也知道,变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只希望今日高赦建言的“徙木立信”之计,能为接下来的变革开一个好头吧……
  ……
  郢都西门的人潮渐渐散去,今日的事会以极其迅捷的速度传遍都城,甚至是江汉,左尹白公的第一条政令便是如此的特立独行,却也让人产生了他“言而有信”的印象。
  然而在人去街空的西门,却依然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留,车内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皱着眉,看着那根被放置在门旁的大木头,陷入了沉思。
  “父亲,你说白公的变法,能成么?”同车的俊朗青年询问道,他是老者的儿子。
  “白公此举,是想要让那些卑贱的庶民,穷士也拥有往上爬的权力,与公族封君平起平坐,竞逐本来就不多的职位啊……”
  老者唉声叹息,对于他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对青年比喻道:“这就好比是你平日所弹奏的《阳春》《白雪》,和这西市俗人喜欢的《下里》《巴人》之乐混杂在一起,如此一来,乐声将变,曲调将乱……”
  《阳春》《白雪》,相传是晋国乐官师旷所作,后来传入楚国,深受上层贵族喜爱,但是整个朝野能弹奏好的寥寥无几,这老者乃是楚国公女季芈的夫婿,乐尹钟建,哪怕是他,也不敢自称娴熟。
  唯独他的儿子钟子期,却是整个楚国数一数二的琴律高手,演奏起乐章来,仿佛真的能看到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听见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
  钟建如今以琴曲比喻楚国的不同阶层决不能混杂,钟子期想了想:“父亲说的有道理。”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上下尊卑有序,天经地义,藿食者岂能与肉食者同列?如今君上年幼,令尹病卧,司马和叶公在外,权柄落入白公胜手中,他这么一胡闹,国家也要大乱啊!”
  钟建作为公室里资历很老的长辈,也是保守派的代表,他忧心忡忡,便对儿子钟子期说道:“子期,你今夜便与我去左尹府,拜会白公,力劝他停止变法!否则,必生大患!”
  PS:
  伯牙子期的原始出处是战国的《列子》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年代根本无法考证,只能说明二人生卒应早于列子之前,也就是春秋战国之交。至于什么樵夫之类,都是后人通过这两段话脑补的,反正都是瞎编,谁编都一样,所以在七月的小说里,钟子期就是钟建和季芈的儿子啦!


第1182章 白公胜变法(上)
  “有事招呼小侄一声便可,岂敢让姑父登门?”
  白公胜本来在与幕僚们商议变法事宜,听闻钟建前来拜访,便立刻迎了出来。
  楚国地处江汉,这时代的云梦泽畔还能跑犀牛大象,哪怕寒冬腊月里也不显得特别寒冷,而今年春风来的也早,所以白公穿的也不厚,与怕寒怕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钟建形成了鲜明对比。
  望着神采奕奕的白公,钟建感叹了一声不服老不行,华发已生,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吴师入郢时,背着妻子季芈,也能在云梦泽里健步如飞的年纪了,他笑道:“白公替大王和令尹统领国政,百忙之中,又岂是老朽一个乐尹下吏能招呼得动的?”
  此言暗含对白公的批评,楚国早年虽然造了周室的反,自称蛮夷,自立为王,然而对周制的学习和效仿上,却比任何一个中原诸侯都积极,此时此刻,依然在讲究亲亲尊尊那一套,也十分敬重老人。白公胜做了左尹后,却没有先拜访郢都的王室长者,而是急冲冲地开始推行新法,是为无礼至极。
  白公假装没听出来,对着名义上的表弟钟子期点了点头,请父子二人入府邸后,问候了一番姑母季芈身体可还好?
  季芈是楚平王的幼女,也是太子建、楚昭王的小妹,当年也是南国第一美人,现如今年逾五旬,身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例行的寒暄之后,烧着炭火的温暖厅堂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钟建和王孙胜一个守旧,一个激进,话能投机才怪了,最后还是钟子期打破了缄默,说起了今日所见,白公胜“徙木立信”一事。
  “如此说来,白公的新法是势在必行了?”
  白公胜立刻纠正了他的说法:“子期,这不是我的新法,而是楚国的新法,是大王和令尹都同意在郢都试行的。”
  原本,白公胜去年进入郢都,接近权力中心后,对于是否推行新法是有犹豫的。因为他明白,只要更制,就必然会有阻力和反对,若是因此让楚国新旧反目,闹出乱了来,或会给北方赵无恤南下之机。
  然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许真如他的谋臣高赦推断的,水满则溢,赵无恤骄奢过了头,对自己的实力和威望自信过了头,竟然要北伐海外的陈恒朝鲜国,并且把南方的兵卒船只渐渐向北转移,一副大动干戈的架势。
  这下可帮了白公胜的大忙,淮南的压力减轻了,他也可以乘此机会抓紧变法,力求在赵无恤打完这场注定损耗巨大的仗前,完成对楚国的改造,彻底掌控大权,如此才能领导楚国跟赵国角逐……
  楚王熊章才十多岁年纪,尚未亲政,楚国的真正掌权者是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这两人都对当年太子建的死心怀愧疚,尤其是子西,对白公胜比自家儿子还好,说他是护翼在自己羽毛下的鸟卵,视为楚国令尹的继承者。
  于是白公胜便利用这一点,力劝令尹子西支持自己。
  子西早年迁都鄀城时,也曾经“更制法度”,进行过有限的改革,年纪大了迫于形势才转为保守。
  一方面是因为对白公胜的信赖,之前六年里,白公在淮南的变革效果显著,将东地拧成了一股绳,强兵富民,拓土数百里,还帮助越国灭了吴国。由此可知,他想要实行的变法已经不是空谈,而可以付诸实践,移植于郢都,推广到整个楚国。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来自赵国的压力骤然放松,使得楚国有机会治一治自身的弊病了——近年来楚国士人因为在国中没有跻身的途径,北上投靠赵国者极多,而丹阳之地的楚民,也被赵国那边更为合理的赋税所诱惑,全家甚至整个里跑过去的也不少,国内贵族奢侈腐败,满足于现状。未来赵楚必有一战,这样的楚国,如何与强赵匹敌?
  以上种种弊政,子西岂会不知?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一旦自己闭眼,这间他勉强裱糊好的屋子就会立刻漏洞百出,与其让楚国慢性死亡,还不如索性在活着的时候,让白公胜大胆一试,即便出了问题,子西身为令尹,也能立刻叫停。
  于是经过数月筹备,同时也确定赵国的军事调动不是临时使诈后,左尹白公胜终于开始颁布法令,朝着改革的深水区迈出了第一步。
  因为是令尹子西拍的板,钟建倒也不好直言不可以变法,只是委婉地说道:“我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为政者,重在不更易制度。要知道,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变成法;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换旧器。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这才是为政者该做的事,白公的变法,是否过于激进了?”
  “比起北方赵国而言,一点都不激进。”
  白公胜道:“楚国的四大弊病,封君太重、宗室太众、赏罚不公、骄奢之风盛行,侄儿六年前已经说过,想必姑父也恨清楚。如今的新法,是为了针对以上弊政,这些法令,是在淮南实行过的,效果显著。如此一来,楚国才能可损有余而继不足,磨砺甲兵,与赵国争雄!”
  “与赵争雄?”
  钟建不以为然,说道:“白公,治大国与治一地毕竟不同,何况老朽听说过一句话,兵者凶器,争者逆德,先前白公在淮南实行此法,是因为吴国乃楚国仇敌,不可不灭,如今吴国已亡,楚国与越国平分吴土,和睦相处。哪怕是北方的赵国,只要楚国勤修政务,为政者敦处笃行,不要想着再去争夺中原霸权,想必也能相安无事,何故处处与其争强,为楚国引祸呢?”
  他这是在批评白公,赵楚本来可以睦邻共处,若是白公处处与赵作对,只怕反而会惹来战争。
  白公胜哑然失笑:“姑父啊姑父,你还以为,现在是弭兵争霸之世?时代变了,赵国追求的早就不是所谓霸主地位,而是兼并诸侯,化为郡县。何况,楚国有谁还能比我更了解赵无恤?他的志向是什么?是整个天下!”
  白公胜起身,一挥宽袖,激动地说道:“楚国在赵无恤眼里,与鲁、卫、中山并无区别,也是一块肥美的肉,只等扫清北方的敌人后,他便要全力南下了。不乘着他犯糊涂进犯朝鲜之际,让楚国聚集力量,多点爪牙武装自己,只怕不到十年,便要被赵无恤一口吞了!当年郢都被吴国攻陷,姑父背着姑母,与大王流亡云梦泽的经历,只怕不想让子期也经历一次吧!”
  “你!小子狂妄!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果然如叶公所言,你这不是在救楚国,而是在害楚国!”
  钟建说不过白公,气得站了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守旧者与革新者注定无法共处,他气哼哼地带着儿子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白公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锐意变法,一方面是因为作为一个身份尴尬的外来王孙,白公迟迟无法融入楚国的贵族圈子。即便强行靠着军功和令尹子西的支持,他位居左尹,成了令尹的继承者,然而楚国王子王孙的公室圈子依旧对他十分排斥,白公觉得,自己就算循规蹈矩,也只能做一个被贵族架空的令尹,甚至会被政敌叶公赶下台来。与其如此,还不如借推行新法之名,给楚国的体制换一换血,让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执政者!
  另一方面,诚如他之前所说,强大的赵国,一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然而楚国的大多数贵族,也如钟建一般见识,还活在二三十年前呢!他们没去过赵国,没有去过邺城,早已不清楚中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滚滚而来的大势,但白公却清楚。
  高赦在他身后恭谨地说道:“主君,想必新法推行下去后,如乐尹一般反对者,将数不胜数啊……”
  “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白公胜却自信一笑:“一群冢中枯骨而已,不必管他们,这些人都注定要被我扫到汉水和大江里,涤荡而去!”
  ……
  一月份,白公徙木立信,主持推行新法,在楚国古老法典《鸡次之典》的基础上,颁布了《垦草令》《军爵令》《进贤令》《定分令》《算民令》等。以上法令,力求奖励农耕以富其国,激赏军功以强其兵,平均功爵而平其禄,统一治权以正其域,化俗齐风以聚其民。从而使楚国强大起来,改变大而羸弱的现状……
  白公胜期望,新法施行后,能如同淮南一样立竿见影,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除却一些苦于没有上进渠道的文士、武士拍手称快外,大部分人持观望态度。贵族们更是对新法嗤之以鼻,他们明面上不敢直接违抗,但在施行上却处处拖后腿。
  郢都尚且如此,外面的地方上就更不必说了,一时间,江汉平原的县公抗拒新法之事层出不穷。
  比如说,在《算民令》里,白公以身作则,提供了淮南地区的户口、税款、兵赋的详细数目,将多余的户口上交楚王,增加国家的赋税。这招本来想以退为进,做一个表率,也让别人无话可说。然而没想到的是,早已习惯了封地之内一切自己做主的亲贵县公们,均视新法为一张空文,甚至有些县公直接拒绝推行新法的小吏入境清查户口、兵赋,甚至将他们殴打驱逐!
  “新法不能顺利推行,全是因为上层人抵制触犯!”郢都的贵族都在看他笑话,于是白公大怒,决定拿出在淮南时候的手段来,杀鸡儆猴,好好整治一下这批腐朽的权贵,他的目光,瞄准了郧公斗氏一家……


第1183章 白公胜变法(下)
  ……
  若问当下楚国贵族县公里谁最蛮横跋扈,当属斗怀……
  斗氏历史悠久,是楚国第十四代国君若敖的后裔,所以又称若敖氏,历史上出了十多个令尹、司马,乃是楚国第一公族,然而到了楚庄王时,斗氏因为谋逆失败而被诛杀殆尽,只剩下一个庶子因为与家族走的远,避开了这场若敖氏之乱,得以延续血食,但领地所剩无几。
  到了五十年前,这个家族传到了斗成然(子旗)手中,此人是楚平王弃疾的亲信,因为拥立有功,做了楚国的令尹,但随即被猜疑心极重的楚平王过河拆桥地杀死,为了不让功臣们寒心,又假惺惺地将斗成然的两个儿子斗辛、斗怀安置在郧县,做了县公……
  郧县位于江汉平原,楚国都城以东,也就是后世的湖北安陆一带,这里本是姬姓陨国,两百多年前被楚国灭亡。比起郢都来,郧县算不上富裕,斗氏兄弟在此长大,后来县公斗辛入郢侍奉楚昭王,斗怀则驻留领地。
  吴师破郢时,楚昭王、季芈等王室成员在钟建、斗辛等人护送下逃亡云梦泽,在大泽中遇盗受惊,然后便听从斗辛的建议,又跑到了郧县,以躲避吴军的锋芒。
  然而在郧县却依然不安全,夜里,斗辛听见了有声响,出门一看是弟弟斗怀带着族兵全副武装,包围了楚昭王的住所。斗辛大惊之下问他想要干什么,当时血气方刚的斗怀说自己父亲斗成然忠心耿耿,却被楚平王杀害,他的逻辑是:“乃父杀我父,我杀其子,以怨报怨,以血偿血!”他现在就要杀了楚昭王,为父亲报仇!
  斗辛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训斥一番,告诫他君王是天,哪怕是再大的委屈也不可以对大王报仇,斗怀这才愤愤作罢。
  今夜的事,楚昭王等人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到了一年后吴国退兵,楚王返回郢都,对患难中的忠臣论功行赏时,不但赏了斗辛,也把斗怀找来,夸他纯孝,让他做了大夫。
  从这时候起,斗怀对楚昭王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愤恨变为死忠,昭王有命,他无所不从,随同昭王、司马出征屡有战功……
  于是在斗辛死后,楚昭王就让斗怀继承长兄职位,做了郧公。
  昭王死时,斗怀差点在昭王棺椁前哭死,然而这之后,却没人再治得住他了,斗怀再次变成了刺头。这个老不休仗着有些战功,资历过硬,对于郢都的命令开始阳奉阴违,向都城缴纳粮食劳役支支吾吾,还收纳流亡,隐匿户口,为自己牟利。
  过去的楚国旧法,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当白公胜主事已以后,却在《定分令》《算民令》里,将以上行为视为违逆国法!
  然而斗怀跋扈惯了,面对白公胜派来的小吏,他先是阻拦他们不让进入领地清算户口,甚至出言不逊让人痛打一顿扔了出来。
  这是对新法的一次剧烈反抗,江汉一带的贵族们有样学样,郢城那些反对变法的王室宗亲也等着看白公如何处理。
  “倘若纵容斗怀,变法将胎死腹中!”
  面对如此罔顾新法的行为,白公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一道政令下去,便要郧公斗怀入郢都问对!
  斗怀也是个暴脾气,面对左尹府的召唤,他不但不惧,还当即让人备车:
  “去就去,老朽随先王征战时,此子还在吴国认贼作父!今日欺瞒令尹做了左尹,苛待公族,我此番倒要去会会他,看他能将老朽怎样!?”
  虽然只有十辆车乘,但斗怀的气势却好比千军万马,这个火气上头敢朝楚王动手的老臣数日后抵达了郢都东门,他无视了左尹府门前必须下车的禁令,径自驰入府内,马车横在辕门的庭院里,扬起了大片尘土,御者的鞭子抽得啪啪作响。
  白公听到声音出来一看,顿时面色铁青,但还是阻止了背后怒发冲冠的武士熊宜僚,说道:“郧公,左尹府内,为何不下车趋行!?”
  斗怀抱着当年楚昭王赐他的鸠杖,昂头捋须,对年轻小辈白公胜不屑一顾,自傲地说道:“此杖乃是先王所赐,上可见令尹、司马不拜,下可打王室不肖子孙。”
  仗着自己资历老,地位高,更是江汉县公之首,斗怀并不把白公胜和他的新法放在眼里,而试图拿出先王来压他。
  白公胜却不买账,一提腰间的三尺长剑,冷笑道:“我这也有一把今王所赐的剑,让我推行新法,杀不尊法纪的乱臣,只是不知是先王的杖硬,还是今王的剑利!”
  “竖子敢尔!”连楚王本人见他也得恭恭敬敬的斗怀,白公胜却一点没有尊他畏他的意思,顿时大怒,举起鸠杖就要去打白公胜。
  白公却退了一步,举起手,对身后壮如塔楼的勇士道:“郧公违抗国法,如今又带人冲撞官署,熊宜僚,将郧公及其随从全部擒拿!”
  “诺!”熊宜僚是白公胜在郢都南市寻到的勇士,有百人不档之勇,不但武艺高超,力气更大得惊人。他几步上前,就要去拿斗怀,郧公的御者见状不妙,扬起鞭子想驱马掉头跑,然而熊宜僚手中大戟挥舞,竟一弯腰,轻松将郧公的马腿一戟劈了,弄残一匹,又转身刺死另一匹,只在脖颈上留下一个大血窟窿,血流如注。
  而车上摇摇欲坠的斗怀,也被熊宜僚大掌按住,不得动单,御者和其他人则被白公胜的侍卫们当场擒获。
  郧公斗怀这次完全是自视甚高,自投罗网,但白公也不敢贸然伤他性命,只是让熊宜僚将他提起来,拎到自己面前。
  “熊胜,你安敢如此!”
  老县公瞠目挣扎,口中骂声不绝,他骂白公胜,还骂他的义父伍子胥,骂他的父亲太子建,甚至连他祖母蔡女都骂进去了……
  白公胜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被人揭短,他恨得咬牙切齿,但终究忍了下来,一挥手道:“将郧公收入监牢,待我禀明大王、令尹再行发落!”
  “至于郧县那边,立刻派兵卒过去将城邑围了,僚吏入城,查封府邸,清点田亩、户口,每一项必须严查到底!若有藏匿流亡、瞒报户口,一定严惩不贷!”
  他目视亲信高赦,在他耳旁低声嘱咐道:“就算没有,也给我造一些出来,务必达到新法严惩的数量,老贼辱我先父,我绝不会轻饶他!”


第1184章 无有不流血牺牲者
  “白公,打算如何处置郧公?”
  坐在白公胜对面的榻上,钟子期小心翼翼地发问,虽然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不欢而散,但今天他受父亲之命,再度前来拜访白公胜,想要知道他要如何处理郧公斗怀。
  斗怀这几年虽然为老不尊,越发不像样,但毕竟是江汉县公之首,与钟氏也关系亲密,他如今陷于牢狱,斗氏族人哭天抢地地来郢都求情,钟氏不可能不闻不问。
  然而楚王熊章才十几岁,一直在接受师葆教育,没有掌权,求他是不顶用的。令尹子西也不知是真的身体不适无法出面理政,还是为了放手给白公胜变法,竟然也让白公自行依照新颁布的律令处置,这下楚国贵族们可有点急得跳脚了,若是令尹不出面的话,谁知道白公这头不讲规矩的狼子会做出什么来?
  面对钟子期的询问,白公不假颜色,淡然说道:“依照一月份颁布,送去给各县公过目推行的法令,郧公隐匿户口,收容逃亡在先,已触犯国法。其后又武力反抗税吏清查,甚至驾车冲撞左尹官署,出言不惭,有辱国体,当剥夺其县公之位,撤销领地,郧县府库所藏,收归国家所有!”
  “这……”对此,钟子期虽然觉得有些偏重了,但不敢有异议。严惩像斗怀这样的跋扈县公,可以震慑贵族反对变法的气焰,而绝不会激起楚国百姓的反对。安知白公胜是不是一直在处心积虑的寻找这样一个人呢?斗怀自己硬邦邦的撞上来,怪得了谁?
  然而还没完,白公继续说道:“至于那些殴打郢都税吏的郧县族兵,按律当斩;随斗怀无视门禁,携带兵刃冲撞左尹府邸的御者、卫士,按律当斩;斗怀本人,也要在刑场上当众受笞刑!”
  “笞刑!?”
  钟子期大惊失色,往日里弹奏乐章的修长双手也在微微颤抖,笞刑就是用粗糙的木板击打身体,是楚国常见的刑罚,对一位国家重臣,县公之首,在西市当众行笞刑,这是不是有点……
  过分?残忍?
  他斟酌了半天,才说道:“这……中原有一句话,叫刑不上大夫,剥夺斗怀县公之位,再取消他的封地已经足够,何必羞辱他呢?过之犹不及啊……”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不上大夫?从齐国公子阳生被腰斩于郓城起,便已经是故去的旧物了,更何况,楚国从来就没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白公胜起身,指着背后的罘罳(fúsī)道:“子期乃是楚国年轻一辈的博学者,当知道这幅画说的是什么?”
  罘罳,也就是用土筑的屏风,上边还泼墨染绿画着一副色彩鲜明的壁画,壁画是楚国有别于中原的一种艺术,楚人很喜欢在墙壁上画些天地、山川、神灵,和古代圣贤、怪物,这种影响直达汉唐。
  而白公胜所指的这幅罘罳上,画的是一个人物故事。
  钟子期看过去,却见那画上,有一位穿戴冕服的王者趴在席子上,脸却背了过去,而一位戴着高冠的大夫站在他身旁,正手持木笞,朝他的身上击打!
  而画旁还写着两行墨字:君子耻之,小人痛之……
  “这是楚文王的一个事迹。”
  白公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楚文王继位之初,得到茹黄之狗和宛路之箭,就带着它们到云梦泽打猎,三个月不回都城。得到丹地的美女,便纵情女色,整整一年不上朝听政。一日,大臣葆申来到楚文王面前说:先王让臣做太葆,嘱咐臣说,太子继位后若是无德,尽可惩罚!如今大王不理朝政,臣遵先王之命,当对大王处以笞刑!”
  “当时楚文王十分惭愧,说自己离开襁褓后,便列位于诸侯,何等的尊荣?岂能受笞打之辱,如今已经知道错了,希望葆申能饶了他。”
  “然而葆申却说,臣敬受先王之命,不敢废弃,臣宁可获罪于大王,也不能获罪于先王之法。于是楚文王只好从命,趴在席子上等待受罚,而葆申把五十根细荆条捆在一起,放在楚文王的背上,再拿起来,这样反复做了两次……”
  白公胜说完这个故事后,钟子期顿时沉默了,无话可说。
  “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虽然没有肉体疼痛,但楚文王有过,依然要受惩罚,斗怀资历是高,能高得过楚王?今日他犯了国法,却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岂能饶了他?子期你休要觉得我不近人情,倘若要我绕开律法来判决,我一定会像大父(楚平王)杀斗成然一样,杀了斗怀老儿!”
  言罢,白公胜便让僚吏高赦去主持此事,看着钟子期有些灰溜溜离去的身影,他有些得意,心中暗暗想道:
  “赵无恤曾经说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列国变法无有不流血者,或流变法者之血,或流反抗者之血,今日就让斗怀的血,让江汉贵人的阵痛耻辱,来为楚国新法开路吧!”
  ……
  数日后,也就是三月二十日这天,还是在白公胜徙木立信的郢都西市,一场别开生面的宣判在此举行,先是郧公斗然那些反抗税吏入境算民的族兵,还有与他一起冲撞左尹官署的卫士被押上来,白公胜的兵卒在后,每人持斧钺高高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然后,上百把剑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一百颗人头几乎在同一瞬间滚落在西市污秽不堪的地上,围观的贵族、士人、商贾、百工、农夫,都发出了一阵唏嘘,通过两件事,他们算是见识到白公之信,与白公之威了。
  然而今日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嘴里被勒了一根麻绳的郧公斗怀被推了上来。
  踩着脚底滑腻腻的血浆走到石坊下,斗怀看着自己的亲信尽数被杀死在地,双目欲裂,但上下两排牙齿被麻绳紧紧勒住,说不出话来,这是为了防止他继续口不择言,乱骂一通。
  看着不可一世的郧公也成了阶下囚,如此窝囊地被押解上来,郢都众人不由心中震撼,原来白公胜不但敢对郧公的随从下刀,连他本人也敢折辱啊,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心生怜悯,有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却兔死狐悲,思及自身……
  一阵鸣鼓后,喧哗停止,寂静慢慢地笼罩住整个西市广场,高坐上方的白公胜开始宣读郧公的罪过,一条条,一桩桩,细数下来,郧公已经从楚国的尊崇县公,变成了窃夺国家赋税,私藏逃犯罪人的卑劣小人。
  最后白公宣布道:“有罪当罚,笞之!”
  “诺!”白公的左尹属吏领命,让人将郧公的上裳扒了。
  当遮羞的衣裳被扒下后,万众瞩目之下,这位老县公早已不负当年之勇,他年事已高,发色灰白,没了宽大衣服的遮掩,身体显得大腹便便,老迈而臃肿不堪。
  “原来堂堂县公,没了外面的缟缎,也如此丑陋……”不少楚国人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贵族没了冠冕堂皇后,与寻常百姓并无区别。
  一声令下后,粗糙的荆条捏在武士手里,对准郧公的脊背就抽打下去,打的不算重,比起郧公鞭挞领地百姓轻多了,打的也不算多,仅仅二十下就停止了,至多在郧公的背上留下一点血痕。
  然而这短短时间里,对郧公的羞辱是难以计量的,对楚国那些抵抗新法的贵族之震撼也是难以估量的,每一次笞响,都是打在贵族们脸上的耳光。不少人已经不忍再看,打算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将这件事告知家中昆父兄弟,白公此人蛮不讲理,在他锋芒正盛时,不能与之公然敌对。
  事情本该顺利结束,郧公声名扫地,被剥夺一切;楚国王室少了一个让自己头疼的刺头,收回了郧县;而白公胜也杀鸡儆猴,让江汉县公们不敢再违抗新法。
  然而当被人扶起来要押下去时,方才受鞭打时双目血红,一言不发的郧公斗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居然挣脱了侍卫的手,回过头朝白公扑来!
  白公面前护卫层层叠叠,他当然突破不了,而斗怀的目的也不在于此,他如同一头愤怒的犀牛,就这么一头撞在白公脚下的石墩上!
  “咚!”
  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斗怀这一撞用尽了全力,额头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开始翻白眼……
  剧变来的突然,周围楚国众人一片哗然,而白公愣了一愣,连忙让人去救治!
  一群人围着斗怀,然而在伤医试图将麻绳从他嘴里取出来时,却被斗怀狠狠咬了一口!伤医的食指顿时消失在他口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斗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头的血覆满了脸庞,嘴里嚼着伤医的指头,摇摇晃晃,对着目瞪口呆的围观众人说道:“熊胜狼子,是替废太子建和伍子胥来祸害楚国的,老朽之辱,明日就会落在你,你,还有汝等身上!”
  然后他便晃了两下,沉重地倒在地上,死了……
  自杀,这是郧公斗怀对于受辱的直接反应,然而他这一死,却将白公胜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喧嚣越发大了起来,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月底,斗怀不堪受辱而死,横尸于市,这件事在郢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郧县的斗氏族人爆发了剧烈反抗,将白公派去查抄他们产业的小吏和兵卒又赶了出来,据邑而守,声称不还斗怀一个公道的话,他们誓不罢休!
  白公胜认为这是公然反叛,应当以暴制暴,建议派人去镇压,夷灭斗氏!然而这份请求,却迟迟没有得到令尹府的同意。
  因为这件事已经波及到了整个江汉,跑到楚王宫前,哭诉新法不便、白公残害元老的各地贵族、县公,达到了数十百家……
  楚国贵族的力量,比白公胜预想的要大得多,当他们抱团时,反对的声浪滔天,变法的小船在贵族包围的海洋里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认定白公胜“阴谋逆德,好用凶器”的钟建也乘机入宫,请求楚王和令尹取消变法!


第1185章 此人野望幻灭之际
  PS:《春秋左传杜注》:郧国,在江夏,郧杜县东南有郧城。
  《水经注》:郧水经安陆城西,故郧国也。
  ……
  “这两架灯,与老朽在章华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莫非是大王赐给令尹的?”
  钟建今日入令尹府内拜见子西,自然是有事,然而他却先不明言自己的目的,而是对着厅堂的两架青铜灯啧啧称奇起来。子西生性简朴,颇似令尹子文,家里甚至都找不出什么华贵之物,最值钱,大概就是这青铜灯了。
  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的令尹子西回头看了看,笑道:“没错,是大王怜惜我年老眼花,每天还要对着竹简看,特地赐予我的。”
  楚人的思想,灵动而飘逸,那份匠心独运通过百工之手,渗透进了他们的器物里,这两架左右对称的十五连枝灯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这两架青铜灯高达六尺,造型恍如一棵大树,灯柱长檠是树干,镂雕夔龙纹。上面依次分出十五个分支,造型各异的灯盘安装在枝上面,或有鸾凤栖息,或有螭龙盘绕,或有五猴嬉戏,情态各异,与静态的灯树对比鲜明,使整座灯富有浓厚的山林生机,仿佛回到了楚国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那段岁月。
  只可惜上面如菽豆般大小的灯芯火苗忽明忽暗,恰似令尹子西的生命,时日无多……
  身为楚国的令尹,子西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他经历了吴国的破郢,艰难的流亡和复国,外加楚昭王之死。数十年的政治经验,让让子西明白了一个道理:整个天下正在经历一个大变局,远比殷周易代要大,楚国也不能例外,变革迟早会来临!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对于改变又充满了畏惧,正如钟建那一日所说的:“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而一旦试图改易制度,就一定会产生动荡。
  所以六年前,当白公胜陈述楚国必须变法时,子西又惊又喜,喜的是楚国不止他一个人看到了那些弊病和问题,惊的是白公的一些想法,绝对会让楚国伤筋动骨。
  于是他一面同意变法,另一面又将那些可能引起贵族公族反弹的条款一一削去,让白公先去地方实验。
  六年之后,白公的实验取得了极大成效,淮南一片欣欣向荣,白公像一个孩子一般,将这些成果向子西展示,让老令尹怦然心动。
  吴国虽然灭了,但赵却比吴国可怕十倍百倍,于楚国而言,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如今已经不是贵族驾驶战车比谁更英勇的时代了,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在赵无恤的强兵面前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集中,才能够与之抗衡。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县公的武装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必不可免的,吴师入郢的惨剧,会再度上演。
  子西不想再见到那一幕,于是他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年幼的楚王,以及司马子期取得了默契,让白公任左尹,开始推行变法事宜,自己则称病在家,将许多职权都交给白公,让他便宜行事。
  在子西想来,毕竟经过在淮南的六年历练,白公胜应该值得托付,他可以安心养老了。
  然而事情的进展,与他们先前想的有些不一样,白公搞砸了,捅了大篓子,即便是称病闭门不出,子西依然能听到门外诸贵族县公们对新法不满的呼声。
  正当子西犹豫不决,对是继续信赖白公,让他接着以暴烈手段整合楚国,还是立刻出手,稳定局势举棋不定时,保守一派的代表钟建恰到好处地前来拜见,而两架青铜灯烛,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大王年岁虽幼,却已有贤君风范啊,此乃楚国之福……说到这里,我又不免想到了先王。”
  钟建说道:“令尹还记不记得,先王还在时,曾经借用宫苑树木做过一个比喻,他说,王室是枝干,而芈姓的县公、宗亲则是枝叶,树干不离开枝叶,枝叶也离不开树干,枝干相持,同气连声,这才有了楚国数百年的辉煌与强大……”
  “的确如此。”子西明白钟建今日来此的目的,却也不挑明,也想通过他,知道公族们是怎么看待变法的,这法,到底还能不能推行下去。
  果然,钟建变色道:“但是现如今,却有人想要将整棵树的枝叶统统用斧斤砍去啊!”
  子西默然,良久后才说道:“虽然白公处理郧公一事有些失当,但也不至于此罢……”
  钟建见状,便仆倒在地,膝前几步,哀声说道:“令尹告病在家,非是钟建要来惊扰,实是左尹白公总领国政后,郢都和江汉已是一团乱象!”
  “斗怀虽然有过失,但他毕竟是于国有功的勋臣啊,岂能折辱致死。更别说此事导致郧县反抗郢都,如今郢都上下为难,剿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这一切,都要归结于白公,归结于新法!”
  子西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钟建,为白公说话道:“斗怀之事是意外,白公这些举动都是老朽同意的,如今是大争之世,赵国只要平定了北方陈恒,随时可能南下楚、越,将吾等兼并。既然秦国、越国都已经从效仿赵国变法中得到好处,那楚国也不能落后啊……”
  钟建放缓了语气道:“这个道理,吾等都懂。其实,清查各县公领地的户口,加大军赋的缴纳,这都是小事,只要令尹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县公们也不是不想变法,不想楚国强大,而是要看如何变,谁来变。”
  “白公虽是王孙,但常年在国外,根本不懂楚国的情形。素来刚继任左尹者,都会访问公室长辈,里闾老者,可白公却不知礼节,上任以来,得罪了多少人?如此之人,岂能支持国政。他不反省自身,反而要楚国的县公三代以后就削除爵位领地,迁往江南偏远之地,就太过分了!县公有功无过,却要惨遭削爵流放?白公根本不清楚公族县公们对于楚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又或者,他明知如此还要故意如此……”
  钟建恶向胆边生,大胆猜测道:“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穷士庶民、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礼度没有节操。他们根本不会对大王忠诚,而是会对白公胜效忠,为了图谋富贵不择手段,想要通过砍伐掉王室的枝叶公族,来腾出空闲的职位。到时候地方上的县公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肯定会对白公一党群起而攻之,楚国就会大乱,与令尹想让楚国强大的初衷背道而驰。令尹,难道你忘了楚灵王末年时的大动荡了么?”
  这话正打中子西的心,他沉默良久,方艰难地说道:“或许乐尹说得对,这一次的变法,是有些草率了,是存是废,让老朽好好斟酌斟酌,一定会给乐尹,给公族,给外面的诸县公一个交代的……”
  ……
  等到钟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子西枯坐良久,突然叹息道:“胜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虽然白公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在子西眼里,依然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做的事情,也充满了孩子气……
  一想到这些,子西就胸闷不已,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松开了手掌,看到手心的浓痰里,夹杂着鲜红的血丝……
  “老朽只怕没几年好活了。”子西已经病入膏肓,而国君还年幼,他急切地需要为楚国找到下一任令尹的人选。
  子西的儿子公孙宁年轻没有资历威望,司马子期的儿子公孙宽虽然勇武但过于稚嫩,他们或许还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成为楚国的顶梁柱。
  原本,子西是对白公胜寄予厚望的,楚国的确需要一个锐意进取的令尹,便想着让他试掌国政,但这小半年里发生的一切,却让子西充满了失望,白公在试用期里,完全不合格。
  “钟建说的没错,若是再让白公胜由着性子胡来,这变法非但不能强楚,反而会乱楚……”
  灯烛闪烁间,子西下定了决心。
  次日,他让人将白公胜召唤入府,与他长谈许久,据子西的儿子公孙宁说,整个谈话期间,白公胜三次激动地站起,又三次憋屈地坐下……
  在白公胜临走前,子西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教道:“胜啊,你为政时间短,不知道治大国者如烹小鲜的道理。为政者要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与人为善,少结仇怨,因此不能处处特立独行,而是要说服旁人与你站在一起。若能得到大多数朝中重臣,国内县公的支持,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这一点上,不如多跟叶公学学,言尽于此……”
  白公一言不发,重重地拜别,上车而回,等他回到府邸下车时,亲信高赦迎过来一看,却见马车的木质扶手已经被捏出了一个掌痕。
  “主君,发生何事了?”高赦心中了然,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公阴沉着脸,不做回答,直到进入左尹府内,才愤懑地说道:“令尹说,变法一事,郢都公族,江汉县公们的反对声太大,为了不激起动乱,应当从长计议,慢慢推行……”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更过分的是,令尹已经将颁布法令之权,统领国事之权,从我手中一一收回,这是为什么?就为了斗怀那老狗?就为了在王宫前狂吠的几十家旧贵戚?还是因为小人的谗言?变法岂会一直顺利,不把那些生了虫子的枝叶砍掉,树干也要千疮百孔,在狂风中折断了!”
  说着说着,白公胜的愤怒猛然爆发,他拔出腰间长剑,就对着室内的器物案几一通乱砍,同时歇斯底里地叫道:“叔父啊叔父,您这哪里是从长计议,分明是要废弃新法,让侄儿的心血毁于一旦啊!”
  高赦在后方,看着白公胜此时此刻的疯狂举动,不由想起了北方某人对熊胜的评价:
  “你要记住,此人的野望幻灭之际,即是楚国毁灭之时!”
  于是高赦默不作声,任由白公的愤怒和不甘发酵,当他的愤怒达到了极致时,才淡淡地说道:“主君,臣虽然来楚国的时日尚短,但却知道一个楚国朝堂不成文的规矩……”
  白公回过头,双目血红:“什么规矩!?”
  高赦冷冷说道:“楚国政争残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么位高权重,只要犯了一次错,被对手抓住机会击倒,那就永远会被打到水底,再无翻身之日!要么被迫自杀,要么被政敌迫害而亡,能善终者少之又少,主君,您已经被令尹放弃了,现在的处境,危如累卵!”


第1186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四月份时,轰轰隆隆的白公胜变法在一片贵族县公的反对声中折戟沉沙。令尹子西终于出面,在大朝会上宣布新法当缓不当急,这也相当于收回了白公的职权。
  一片欢呼声中,白公黯然退场。
  然而事情并未由此结束,子西出面安抚斗氏,斗氏族人却一口咬定必复报父仇才肯罢休。江汉的县公们也对要剥夺他们世卿世禄,起用穷士的白公胜恨之入骨,在乐尹钟建的带领下,也一致要求楚王和令尹、司马对白公施加惩处,至少要剥夺他的左尹之职。
  这是要痛打落水狗,彻底让白公下野的节奏。
  子西虽然对熊胜失望,但仍然极力维护他,然而群情汹涌,当楚国的县公贵族们受到威胁抱团起来时,令尹也束手无策。
  恰在此时,司马子期从宛地回到郢都,倒是给子西出了个主意,他建议子西抛弃白公胜,以此换取贵族县公们对新法的让步,换一个人来主持新法,只要不是白公主事,新法大可不必那么偏激,至少法度要确立起来,兵赋也能集中于郢都,至于取消世卿世禄之类的,先放一放吧。
  “这烂摊子,谁能收拾?”子西苦笑不已。
  “弟倒是有一个人选。”
  司马子期道:“叶公沈诸梁,统御方城之外已经二十年之久,将叶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同样偏向法术,推行的律令适合当地而不偏激,还能搞好与当地贵族的关系,不如让他来做右尹,试着更改新法条款,何如?”
  子西犹豫了:“诸梁虽好,但可惜不是王子王孙啊……”
  子期哑然失笑:“兄长,你一面支持胜的变法,起用下层之人,一面又对叶公的出身抱有成见?要知道,当年楚文王可是大胆起用过申国的异姓俘虏彭仲爽的,他做令尹期间,灭申、息,征陈、蔡,于楚国有大功。诸梁再不济,也是楚庄王的玄孙,同样出于芈姓,他父亲沈尹戎在柏举之战后死于国难,叶公本人也对邦国忠心耿耿,我看,此子比熊胜要强许多!”
  子西思虑再三,尤其是回想起六年前白公叶公二人在自己面前对如何推行新法的争执,终于下定了决心:“也好,当时老朽便是打算让叶公白公二人各自在领地上加以尝试,如今既然淮南的法子不足用,那就换成叶县的法子来试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在不久后,便传入了闭门不出的白公府邸内。
  听高赦的禀报后,白公默然良久,长叹了一声。
  “叔父啊,你果然是要放弃侄儿了么?”
  ……
  白公已经从变法失败的狂怒中清醒过来,带着一点侥幸的心理,在家里躲避舆情,同时也关注着令尹府的一举一动,谁料却屋漏偏早连夜雨,自己心目中的大敌叶公将要入郢。
  高赦乘机进言道:“叶公入郢之日,便是主君失权下野之时……”
  “下野么?”
  白公严肃了起来:“左尹之职一日还在,郢都和江汉的县公贵族们就不敢拿我怎样,一旦失去职权,回淮南的路千里迢迢,我若想活着回去,恐怕不容易。”
  高赦那一日告诉白公,楚国政争残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么位高权重,只要犯了一次错,被对手抓住机会击倒,那就永远会被打到水底,再无翻身之日!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当年楚国的贤人蔡声子曾经说过这么一番话:“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他举了许多例子,比如子仪之乱时,楚国的析公奔晋;雍子的父兄诬陷雍子,国君和大夫却不为他们调解,反而要杀雍子,导致雍子只能外逃;若敖氏之乱,苗贲皇受到牵连,请求宽恕没有得到允许,只能逃亡到晋国;楚康王时,子反和子灵(屈巫臣)争夺夏姬,子灵逃亡到晋国后,子反便将子灵的族人全部屠杀殆尽!
  这些能够外逃的,还算是运气好的,大多数政斗失败者,要么自杀,要么被杀。
  而更让白公胜印象深刻的例子,便是他父亲太子建的无辜流亡和死于国外,以及义父伍子胥一族的惨遭族灭……
  在楚国,权力的角逐场上只有胜者和败者,胜者为令尹、司马,败者或死或亡,没有第三条路!
  不,或许有……
  若敖氏之乱,斗椒若能成功,楚王宝座上的可能就不是楚庄王;楚灵王末年的大乱,公子弃疾若是政变失败,他就做不成楚平王……
  抉择就在面前,高赦急道:“主君,情势已经十分危急,当断不断,反受其祸,一旦叶公入郢,掌握权力,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汝等出去,我要好好想一想……”
  白公遇上难以抉择的事时,喜欢将门关上独处。当高赦和谋士们统统出去,门扉合上,撒入屋内的阳光一点点从白公眼里消失后,一柄灯烛被点亮,白公坐于灯前,陷入了沉思。
  “时至今日,变法已然失败,叔父他会保我性命么?”
  对于将自己视为鸟卵加以爱护的子西,白公胜心中是存有感激的,也相信,只要自己愿意交出权力甚至是领地,子西就一定能保自己不死。
  但那种丧失了权柄的日子,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做孙叔敖,但想要的只是孙叔敖一般的权势,而不是他子孙那种落魄潦倒的地位!
  白公又想起了斗怀临死前对他出身的谩骂,自言自语道:
  “其实从始至终,楚国人就从未忘记,我是太子建之子,还是被伍子胥养大的……我名为王孙,可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外来的白子!”
  在一窝狼里,毛色与其他狼崽不同的白子是会受到极大歧视和排挤的,甚至都抢不到母乳,只能一瘸一拐地躲到一边,等着残羹冷炙。而随着年岁增长,不管他长大后多么强壮,依然在狼群里很难得到一席之地,常常要流落在外,做一头独狼。
  “我便是一匹独狼……在吴国如此,在赵国如此,本以为回到楚国便是回归故乡,可惜,并非如此,在楚国的县公贵族眼中,我依然是异类。”
  他抽出了怀里的剑,这是伍子胥多年前送他的宝剑“胜邪”,剑不长,却锋利无比,闪着冷冷寒光,一如伍子胥的目光,以及他在他行冠礼时,告诫他的话……
  “胜啊,你记住,对于王室而言,一切亲情忠义都是虚假的,父亲能为了女人杀死儿子,儿子能为了夺位弑杀父亲。你出身王室,却已被王室所弃,复仇也好,权势也好,都得靠自己手中的剑去获取!强取,胜过恩赐,一日手中无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这话十年后,手里没了权力的伍子胥果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白公拍案而起,门扉再度打开,高赦等人连忙迎上来,却愕然发现,白公的下巴血流如注!
  “主君,这是?”
  白公一摸颔下,这才惊觉,方才因为思考得太过入神,他竟然把胜邪剑倒持,剑尖已经破了下巴,血流一地而白公却不自知!
  他蘸着自己的血,放入口中尝了尝,腥咸无比。
  流血,痛楚,这是好东西,让白公胜回忆起了在淮南的厮杀岁月,知道了什么才是丈夫存留于世的真正依仗!
  独狼不是没有出路,只有咬死了狼群的头狼,他才能真正浴血重生!
  白公也不止血,而是仍由它滴落在地,冷冷地扫了家臣们一眼,说道:“夺取王宫,需要多少人?”
  “有臣及五百人足矣!”壮士熊宜僚站了出来。
  “完全控制郢都,需要多少人?”
  “五千人足矣……”高赦拱手道:“只要有船只通行的符节,淮南的兵士便能从水路冒充商贾入郢,主君有楚武卒强兵,更得民望,背靠淮南,只要控制了大王和令尹、司马,必能席卷江汉!”
  “大善!此事可行!”白公颔首,但哪怕如此,依然有一个担忧在他心头缠绕不去。
  他转视高赦道:“还有一事,我让汝等收集中原情报,可知开春以来,赵无恤在做什么?”
  见白公胜终于下定决心,高赦大喜,连忙说道:“主君放心,半月前得到消息,赵侯已于二月时率军北上燕国,准备进攻辽西辽东,为讨伐陈恒朝鲜打开陆路通道,此时,恐怕已经过蓟都了……”
  ……
  与此同时,燕国东北境,一匹白马在千乘万骑的簇拥下,抵达碣石海边。
  远远望去,碧蓝的海水是如此的宽阔浩荡,山岛高高地挺立在海边,上面树木和百草丛生,十分繁茂,来自南方的夏风吹动树木,发出萧萧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就被海中涌出的巨大的海浪声吞噬……
  这是此生赵无恤第一次见到大海,见此情形,赵侯意气风发,当即挥着马鞭,指着碣石山赋诗一首: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PS:“白公胜虑乱,罢朝倒杖而策,锐贯颔,血流至于地而不知。”——《韩非子·喻老》


第1187章 东临碣石有遗篇
  碣石山,也就是后世的秦皇岛一带,这里是燕国的东北境。碣石主峰高达数百丈,在此可以俯瞰大海。而山下则是燕国最大的港口碣石港,随着三齐商船对沿岸水文的探索和记录,从淄川、胶西、胶东直达碣石的沿岸航线也重新恢复,齐赵船只的往来,三地货物的交流,使得这广袤无垠,地广人稀的燕国小港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今年开春后更是如此,原来,天下的伯主赵无恤让燕国随他讨伐盘踞辽西的貊人,号称要夺回辽西的渝水、箕邑等地,恢复早年燕国的疆域。
  虽然朝野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但赵无恤还是把这视为堪比齐桓公北伐山戎的壮举,让人大肆宣扬,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并于二三月份率一万大军北上燕国,沿途一切粮秣都由燕人提供。
  他先在月初时在燕国的都城蓟停留,祭拜了召公之庙,然后邀请燕侯恪一同北伐。燕侯恪一方面迫于赵无恤的压力,一方面也对开疆拓土很有兴趣,遂答应了此举,亲自带着三五千人随赵军东行,在入夏后赵燕联军抵达了碣石山……
  千乘万骑,锦旗招展,只为赵侯一人捧场,在这里,赵无恤也诗兴大发,赋了一首《观沧海》,顿时惹得随行的宠信群臣赞叹不已。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君上这一句,当真绝妙!前面的几句,已经将大海的气势和威力凸显在吾等眼前,而这一句,又彰显了君上胸襟之博大、抱负之宏伟,仿佛也要像大海容纳万物一样,把天下纳入自己掌中啊!臣等听得激动无比,看来《赵风》里又要多一首好诗,乐府又要多做一篇碣石乐章了。”
  群小都围在赵无恤身旁阿谀奉承,甚至有人怂恿赵侯在碣石山勒石记功,炫耀赵国的辉煌。
  连要刻什么字他们都想好了:“伯主奋威,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燕逐貊;奄定北国,戎狄来朝,献其貔皮,赤豹黄罴。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军民同欢。德并诸侯,天下泰平,男乐其畴,女修其业。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万年永福……”
  赵无恤笑着不说话,摸不透心里在想什么,是得意?还是厌烦?
  一片乌烟瘴气中,唯独臣子游莫冷眼旁观。
  这游莫本是一赘婿倡优,没有姓氏,称之为“优莫”。但他却颇为机灵,助赵侯在军中犒劳娱乐军士颇有功劳,便被卓拔到身边,还赐他以“游”为氏。此人不像一般倡优出身的宠臣那样只会阿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多次进谏,如今这场面,他实在看不下去,不由撇了下嘴。
  这一下,偏偏就被赵无恤看到了,当即点了游莫的名字,让他上前。
  “游莫,你满脸鄙夷,有何见解?莫不是觉得寡人的诗不好?”
  “小人不敢。”
  游莫口齿伶俐地说道:“只是觉得,君上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赶上纣王了。”
  群小大怒,指着游莫说他大胆!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让游莫说下去。
  “臣听说,帝辛受天资聪颖,见闻敏锐,才干过人,有倒曳九牛之威,倒梁断柱之力。其继位以后,远贤臣,亲小人,忠言不闻于耳,佞臣充斥朝堂。他仗着大邑商有数十万斯民,便大伐东夷,开疆拓土。然而伐的都是不必伐之国,开的都是无用之土,以至于民力凋敝,众叛亲离。庆功宴飨都还不及开,就被周人偷袭,牧野一战,亡国身死,为天下笑。”
  “现如今,君上同样诗才敏捷,更有雄才大略,欲吞并山河,独揽燕、代之土,远征辽东、朝鲜等前代不曾拥有之异域,在朝堂之上,也罢黜辛文子先生,疏远相邦、大司马等贤臣,反而一群阿谀群小簇拥在身边,怂恿君上北伐,创立所谓的不世之功……我看功成之日,君上之国也命不久矣,要步殷商的后尘了。之所以说君上还不如纣王,是因为纣王乃是天子,有自傲的资本,而君上只是一伯主,还望君上继续努力,兴也勃然,亡也忽然,如此方能超过帝辛,让长乐未央和鹿台一个下场,叫后人凭吊残阙时扼腕叹息……”
  “游莫,你你你!你诅咒君侯,大胆!”
  群小震惊,被这番大胆的话弄得张口结舌。
  “哈哈哈哈。”
  然而赵无恤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游莫道:“好你个游莫,身无五尺,唇舌却如此了得,寡人差点被你说得羞愧难当,投海而亡了。”
  随即他面色一沉,目视这半年以来,在朝堂上无所不用其极,极力支持自己“北伐朝鲜,威平貊秽”,一路上又不断阿谀奉承的群小,说道:“寡人记得,汝等都说,愿为寡人去死,生生世世为寡人做牛做马?”
  群小不知所措,这时候只好讷讷应是。
  “那好。”
  赵无恤一拍手,让羽林侍卫的首领伍林上前,对他说道:“彼辈阿谀奉承,祸乱纲纪,试图迷惑寡人,耽误国事,寡人忍他们很久了。死倒是不至于,今日便将彼辈剥去衣冠朝服,投入代北军中与守卒为奴,一生做牛做马罢!”
  这十余人顿时大惊,以头抢地,哭喊求饶不已,赵无恤却不理他们,而是招手让游莫上前,对他说道:
  “游莫,还记得赵国建立前,你在军中是作何职务么?”
  看着那群半年多年极为受宠的群小被押解下去,游莫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本来怀着一死的心思强谏,赵无恤居然幡然醒悟了,惊的是他开始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在军中的职务,便是带着倡优们演戏以娱乐兵士,减缓劳役征战之苦,也通过好懂的戏剧对话,让众人知君父之恩,知忠义孝道。”
  “不错,寡人这半年多来,也是在演戏,今日这场戏的序章,终于落幕,寡人也终于可以卸下装束了……”
  言罢,也不多解释,骑着马返回崖边,继续举目远眺,只剩下游莫呆若木鸡,愣在原地琢磨。
  赵无恤此次来碣石,压根就不是要真的去讨伐辽西辽东,真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为了将“近而示之以远”的战略欺骗演得更真一些,让他的敌人们放松警惕,该内斗内斗,该变法变法。
  其二,也是要找借口将军队开入燕国,彻底控制这个唯一能对赵国后方构成威胁的千乘之国,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无恤可不想全力向南时,燕国这边出什么幺蛾子。
  其三嘛,他也怀着一点小俏皮和私心,比如前世虽然多次见过海,但这一世,却还未莅临海滨过,这碣石山,可是海内闻名的观海圣地啊。
  扫清了耳边聒噪的群小渣滓,心中顿时清静了许多,再度放目望去,他才算能感受到真正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可是公元前五世纪,没有任何污染的北戴河风光啊……
  “真干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无恤才依依不舍打马返回军营。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等,等南方生变,如今终于有了端倪。
  此时此刻,白公的变法正如火如荼,但以赵无恤预想,楚国比不了中原,晋国六卿均已进行过中央集权的改革,使得这片土壤有变法的基础,又在赵无恤一手剑一手犁下被统合在一起。而楚国旧贵族力量何等强大,白公的变法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只要一点火星,便会成沸鼎之势!
  既然戏演得差不多,也差不多该回赵国去准备这场收官之战了……
  赵无恤的背后,高大的碣石山,夕阳西下,而涛声依旧,千万年不息。
  往事越千年,后世,若还有某位图书管理员出身的大人物来此瞻仰古迹,“东临碣石有遗篇”的,就不是魏武,而是他赵无恤了!
  嗯,日后当地的名字也可以改一个,就叫赵皇岛如何?
  PS:赵襄子饮酒,五日五夜不废酒,谓侍者曰:“我诚邦士也!夫饮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优莫曰:“君勉之!不及纣二日耳。纣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新序·刺奢》


第1188章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诗经·邶风·北风》
  ……
  “这,伯主的意思是,大军就此折返,不去辽西了?”
  是夜,碣石的赵燕联军大营,燕侯恪有些欲哭无泪。
  要知道,现如今赵国将以往的附庸鲁、卫尽数吞并,几乎统一了中原,三齐、宋、曹也基本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形如赵国封君。唯独燕国因为地理位置偏北,赵国鞭长莫及,而燕侯恪胆小怕事,也不敢得罪大国,毕竟无论是从真定还是从代郡出兵,赵军旬日便能抵达燕国都城。于是他便听从了大夫们的建议,多次折节朝见赵无恤,希望能以自己的谦卑顺从,换取燕国的延续。
  这种策略看上去取得了成功,赵国容许了燕国的存在,现在还主动帮燕侯恪拓展疆土……
  燕国无法拒绝,只能战战兢兢地同意。
  赵无恤对此事极其高调,还没开拔就先闹得天下皆知。然后一万大军开进来,从临易到蓟都再到碣石,一路千里迢迢,吃燕国人的用燕国人的,结果才走到辽西的边上,却突然说要撤军了?这是什么意思?
  燕侯小心翼翼地发问,赵侯则一边用刀削吃着面前一整只的烤骆驼,一边言道:“燕侯有所不知,上谷郡司马新稚子所帅先锋军千余骑已抵达渝水(大凌河),辽西貊人听闻大军来伐,不敢抵抗,纷纷归降,如今沿海的辽西地已经抵定,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大军自然不必再过去,徒费粮草辎重。”
  “貊人降了?”
  燕侯恪又惊又喜,要知道,去年他派人去攻打辽西时,可是遭到了貊人剧烈反抗的,如今赵军一来,貊人就望风而降,这待遇处境的差别,真是让人心里百味杂陈,但他嘴上还是奉承道:
  “伯主威德赫赫,大军一出,貊狄俱降,此功业,堪比当年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了。”
  话里有话,他提及齐桓公,是因为当年齐桓公在北伐结束后,非但没有要燕国一寸土地作为报酬,还把舒州也送给燕国了,燕侯恪意在暗示赵无恤:“之前说好的事情,可还兑现?”
  赵无恤了然,他用葛巾擦了擦嘴边的油道:“燕侯放心,辽西很快就会交付给燕国。燕侯大可派遣大夫、兵卒去建立要塞,戍守渝水,让当地永沐华风。”
  “如此便谢过伯主之恩赐了!”
  一颗石头放下心来,虽然心疼赵军在燕国时的花费,但对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辽西一隅,燕侯还是十分高兴的,至少他死时,可以在铭文上好好夸耀一番自己的武功了。
  但他又担心赵军明年会再来,到时候万人粮秣,车马之费,燕国可有点承受不起了啊。
  于是燕侯恪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辽西已降,那辽东、还是盘踞朝鲜的陈恒呢?君侯此次发兵,不就是为了陈恒而来么?”
  “孙武有句话,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秽人没有得罪赵燕,不可贸然讨伐,只需要加以安抚,便能够各守边界,相安无事,反正秽人没有君长,部落分散各地,迟早会归化中原。至于陈恒?区区逃贼不足挂齿,就让他多存活几年吧!”
  燕侯目瞪口呆,年前赵无恤对于陈恒那可是咬牙切齿必五马分尸而后快,今日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何意?
  他的心,不由再度紧张起来,开始觉得,赵无恤这次暧昧不明的北伐疑窦重重,所图的,只怕不是陈恒和朝鲜啊!
  莫非是燕国的社稷?
  燕侯恪紧张兮兮:“不知伯主打算几时撤军?”
  赵无恤却没有贪恋燕国土地之意,说道:“五六月间便要陆续撤走,寡人还要赶着回去劝农,处理政务,恐怕就不入蓟都了。”
  燕侯早就希望赵军撤离,但嘴上却还得假惺惺地邀请赵无恤去蓟都再做客几日,谁料赵无恤却握住了他的手,笑呵呵地说道:
  “寡人早就听说,燕国人极为好客,宾客路过借宿时,甚至会让家中妇人在榻前侍候?”
  燕侯恪的脸顿时一黑,这是他们燕国的一项旧习,因为这里地广人稀,又与戎狄混杂,所以对贞操、男女之别看得很轻,民间如此,公室屡加禁止却没什么用,赵侯现在问这个,他想要干什么!?
  他只能勉勉强强地说道:“让伯主笑话了,此乃山戎野人的习俗……”
  “燕侯莫要紧张,寡人只是对燕国人的好客打个比方,要知道,这好客之道源远流长,不止是平民,公室亦然,而体现的方式也不必是让妻妾待客,也可以是礼送往来。当年齐桓公北伐德胜而归,燕庄公可是将他一直送到边境的,燕侯就不打算送送寡人?”
  “送,当然要送!”
  燕侯恪满口答应,次日也硬着头皮跟着赵军一起踏上南下的道路,只希望这批人吃马嚼一天耗费百金的恶客早点离开。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送,就送到赵都邺城去了……
  ……
  五月中旬时,骤然停止了北伐的赵无恤率领大军返回,在边境话别时,突然挟持燕侯归邺。
  赵无恤声称,燕侯只是在邺城做客,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归,让燕国勿要轻举妄动。接着,他又以燕国不稳为由,留下赵军一旅进驻碣石,一师进驻临易,更让代郡方面接管了居庸关等城塞,燕国国内无主,朝堂一片混乱,独立地位岌岌可危。
  对此,蓟都的燕国卿大夫们除了接受现状外,别无他法。
  不仅是赵军已经入驻燕国,燕侯也在赵国手里,他们投鼠忌器。也因为之前几个月,一万赵军人吃马嚼,将燕国的军用储备粮消耗殆尽,燕军想要反抗也有心无力。雪上加霜的是,派去接受辽西的军队灰溜溜地跑回来了,原来赵军刚一走,桀骜不驯的貊人便再度反叛,燕国反倒得指望驻扎在碣石的赵军帮忙镇压……
  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极为狠毒,弄得燕国,这个唯一有实力对赵国大后方造成威胁的千乘之国丧失了战斗力,赵无恤再也不必担心大举南下时,北面出什么幺蛾子了。
  同样,三齐也因为赵国的“北伐”之令,在沿海大造船只,耗尽了民力,五月下旬时,他们得到了邺城的指示,沿海船只统统南下,集中到东海郡的朐港(连云港)去!
  “不是向北,而是向南!?”三齐恍然大悟,但却悔之晚矣。
  狂风开始从燕赵之地悄然向南吹拂,萧萧瑟瑟,洪波涌起。
  但远在万里之外的楚国,因为空间的阻隔,距离被北国大风波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同样是五月份时,郢都的变法已偃旗息鼓,贵族县公们对白公胜的抨击却方兴未艾,许多人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这场纷争的始作俑者白公听了令尹子西的话,闭门不出,似乎在避风头,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五月初三这一天,江汉平原上一轮新月十分晦暗,一队来自淮南的商船连夜驶过汉水,在日出时分溯流而上,抵达了郢都南垣水门之外……
  PS:蓟……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后稍颇止,然终未改。——《汉书·地理志下》,今天只有一章了。


第1189章 惟郢路之辽远兮
  虽然地处南国,但朝湿的的码头在清晨依旧显得有些清凉。
  天蒙蒙亮时,郢都南垣水门的小吏已经站在门外,他衣着单薄,一边将手藏在衣袖里揉搓取暖,一边盯着面前缓缓靠近的那艘大船,抱怨它来的太早。
  黎明前抵达的船只不被允许入城,这是楚国世代传下来的条例,所以大多数商船都会在太阳升起后再来,而不是整夜等在外面,天蒙蒙亮就驶来。
  楚国江河湖泊纵横,水上交通发达,所以船与车一样,成了商贾往来的重要交通工具,也衍生了比北方更加丰富的船种。眼前这艘船是一艘大商船,船头是穿着皂衣的商贾,船两侧则是穿着短打摇橹的船工,船吃水很深的,也不知甲板下面藏着什么货物。
  小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决定,看在它来这么早的份上,好好敲诈一笔……
  然而等他坐着小舟迎上去,叫叫嚷嚷地问他们从何处而来时,那领头的中年商贾躬着身子,笑着回答道:“上吏,吾等来自淮南,是白公的商船。”
  “白公……”小吏倒吸了一口凉气,没了先前的讹诈心思,肃然起敬起来。
  若说在十年前,王孙胜初归楚国时,楚人基本不知道谁是王孙胜的话,那现如今,白公胜之名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乡村里的老者听到此人之名会翘起大拇指;各地郁郁不得志的穷士除了投奔外国外,又有了一个新的去处;郢都的孩童骑着竹马打仗,也会扮作白公的兵卒,把已经灭亡吴王夫差当成反派,将白公视为大英雄。
  因为信息的闭塞和不全面,楚国的平民更多只知道此人乃废太子建之子,报以同情,但因为信息的闭塞,却并不知道他是伍子胥的养子。
  如此一来,便造成了白公胜被贵族们恨之入骨,但在民间却声名甚隆的局面。
  于是小吏的态度顿时和蔼了许多,那商贾也不失时机地递上一袋蚁鼻钱,摊着笑道:“上吏,郢路辽远,吾等极为疲惫,是否能快些入城?”
  话虽如此,但出于谨慎起见,还是查验了一下他们的铜节。
  节是水陆交通运输凭证,相当于后世的交通运输通行证,楚国那些食于官府的商贾只能得到木节,而县公等特殊阶层却可以得到铜节,节上规定了可以运输的货物种类,并在经过关隘时予以减税或免税。
  检验之后,这果然是白公的舟节,小吏顿时感觉它很烫手。虽然如今郢都局面让人有些看不懂,本来已经官至左尹,权倾朝野的白公,却突然被县公贵人们群起而攻之,灰溜溜躲回家里了,眼看就要失权。
  即便如此,白公依然是小吏招惹不起的,何况,他们这些低级的小吏、士人,都对白公的境遇愤愤不平。
  既然是白公的船只,一切都好说,按照楚国的惯例,隶属于县公的商贾船只,可以免税出入各关隘河道,虽然上面严令规定要检查货物,防止一些楚国独有的战略物资流落出去,但按照惯例,水门的小吏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船舱内装着的,是粮食和木头。”
  小吏颔首,不再过问。
  水门处,无数的码头苦力正努力拉动绳索,帮助船只驶入郢城,这些人浑身都是黑漆漆的,看起来很多天都没洗过澡了,他们的短衣上面沾满了黄斑斑的汗迹,有些人干脆赤露着上身,头发板结到了一起,所有人看起来都死气沉沉,面色麻木。
  这便是淮南商贾来往郢都数年时间里看到的第一幕,从刚进门起,他就觉得这座城市死气沉沉,内城是奢靡的腐烂气味,外郭则是穷困潦倒的百姓。
  “从今日起,吾等将随白公,带给郢都一番新气象!”
  如此想着,船只已经完全驶入水门,那商贾站在船侧,正在与那小吏笑着道别,却突然拿起了一架手弩,瞄准了后方要升起木栏的门吏,射出了一箭,扑通一声,有人应声落水……
  “动手!”
  伴随淮南商贾的一声大吼,船侧披着皂衣的商贾尽数掀开伪装,亮出了藏在里面的甲胄,而原本是只装了“粮食和木材”的船舱里,也冲出来了数十名甲士,直扑水门,想要杀死门吏,控制那里!
  有人愣在原地,有人奔逃,有人去寻求附近的守卒帮忙,岸上更有人也突然暴起杀人,南垣水门一片混乱。
  而晨雾中朦朦胧胧的汉水江面上,已经有数十艘船张着帆,兵临城下!
  ……
  “叔父!”
  勒住缰绳,站在郢都内城门前,白公胜昂首大声说道:“不曾想,你我叔侄有一天会在沙场为敌,真是遗憾。”
  “老夫最遗憾之事,便是当年随大王攻陆浑,没有将汝擒杀,当年子西召你回楚,未能将你的舟船凿沉,让你死于江底喂鱼鳖!”
  楚国的司马子期朝尘土飞扬的城墙下啐了口唾沫,脸上仍有愤愤不平之色,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楚国的变法暂缓后一个月,白公胜竟会突然反叛,也不知从哪里调来了大批兵卒,掀起了一场大动乱。
  子期身为司马,却对如此巨大的军事行动一无所知,反应过来后外郭已经沦陷,只堪堪守住了内城。
  此刻此刻,白公兵临郢都内城墙,开始对子期叫门。
  “叛贼!逆子!”子期大怒,破口大骂起来。
  “你身上流着祝融和鬻熊的血脉,岂能背弃王室,做出叛逆之事来!”
  “我也是被逼无奈!”白公胜似乎想要为自己辩护一番。
  他倒是想通过推行变法掌握楚国,但钟建等公族成员,江汉县公,乃至于眼前的子期偏偏堵死了他的路,要么下野自杀,要么迎头而上,白公胜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次偷袭自然是他和谋士高赦的计划,面对县公们的咄咄逼人,他先以退为进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让人乘船星夜回到淮南调兵。
  淮南五千兵卒乘着舟船,化装成商贾,沿着大江一路西来,沿途的楚国码头巡哨都没有引起警觉,就这样一路顺畅,抢在楚国这臃肿迟钝的机构反应过来前抵达郢都,用铜舟节诈开水门。
  手里有了刀剑,白公胜便不用再伪装,他手握长剑,带着五百亲兵杀出了憋屈月余的府邸,里应外合,击溃街巷巡哨,占领外郭各城门。
  最后,他踏过了无数尸体,站到了这里。面对子期的谩骂,白公胜昂首道:“叔父骂我叛贼?这句话却是错了。我乃太子建之子,叔父莫不是忘了,您的兄长是如何被奸臣虚构罪名,陷害流亡而死的。”
  白公胜提醒子期:“从我出生之日,便一直在流亡失所,三十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也被王室和县公们视为异类,攻略英六时就不听我调遣,经略淮南处处掣肘,等我回到郢都支持新法,众县公更是百般刁难。叔父也是,口口声声说我身上有芈姓之血,却从未将我当芈姓王孙爱护,熊胜今日叛的不是大王,不是楚国,而是这这棵大树上的枯枝烂叶,我要以一己之力,将其斩伐殆尽!”
  “荒谬!”
  子期动怒了:“照你所说,老夫也是枯枝烂叶,令尹也是枯枝烂叶?子西视你如子,你被县公们群起反对,子西更是处处维护你,要保你性命,你不思悔改,今日却做出叛逆之举,怎对得起他的信任?对老夫而言,这一生永难磨灭的错事,就是当年答应了子西,授予你军权,带兵征讨吴国,若能时光倒流,老夫定不会将虎符交给你!吴国虽亡,你却是比吴国更可恨的心腹大患!”
  白公胜极为烦躁,说道:“叔父莫要再执意数落往事,还是向前看看罢,我今日是来劝降的!”
  “劝降?”子期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白公则说道:“据我所知,叔父虽然是楚国司马,可调拨全国车马步卒,但大军都驻扎在宛、邓、申、息,以及大隧、直辕、冥厄这三关,郢都之卒不过数千,大半都在外郭被我的武卒击溃招降。如今内城加上王宫,不过区区千人,如何守备?还不如早降。以下是我的条件,日落之前打开内城大门,所有守卒投降,降者可不受任何伤害,胆敢违抗者将死无葬身之所!”
  子期的笑停了,冷冷说道:“熊胜,你还是如从前一样自负,总是自视过高,真是本性难改。”
  老司马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白公胜道:“郢都外郭有两万户人家,每户一男子站出来与你为敌,你的乌合之众便得不战而溃。内城更有县公、贵人无数,每家出一百族兵,便可以站满城墙。纵然暂时没法将你驱逐出郢都,只需靠着吃三年都吃不完的粮食固守即可。郢都之外,江汉县公、邑主数十百家,月内便可率兵勤王,到时候被包围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白公胜不屑一顾:“新法能带给百姓利益,损有余而补不足,郢都之民或许支持我的比反对我的更多。众县公只知残民享乐,早就忘了如何打仗,土鸡瓦犬而已,岂能胜我淮南百战之师?”
  他保证道:“郢都已经落入我掌中,整个江汉也很快会席卷而下,大势已去,叔父,降吧!”
  “竖子狂妄!”
  子期针锋相对:“纵然郢人为你所骗,县公之兵不能敌你,远在方城内外的宛、叶、汝水、东西不羹,弋阳三关的大军合在一起,也有近十万之众,到时候叶公和吾子公孙宽为将,必能夺回外郭,到时候你与你的叛党俱为粉末!”
  他的唾沫星子飞溅而下,骄傲地说道:“更何况,吾等还有大王坐镇!”
  “大王!大王!”城头的士气随着子期的诉说变得高昂起来,开始大声喊着楚王,这样能安慰自己,正统必将胜过叛逆。
  “大王?”白公哑然失笑,待城头喊声暂歇,便指着墙垣背后大声说道:“叔父,醒醒罢,你回头看看,大王现在在谁手中!”
  司马子期猛地一惊,回头一看,却见内城的楚国王宫处,冒起了一阵浓烟,整个内城的街巷处,已经杀声阵阵……
  ……
  “叔父在郢都呆了五六十年,对这座城池的了解,却仍然不如我一个常住不到一年的后辈……”
  一个时辰后,郢都内城城头,站在五花大绑,被亲信按在身前的司马子期,白公胜一脸胜利者的得意之色。
  “叛贼!卑鄙!”子期双目通红,咬牙切齿。
  就在方才,白公胜居然使用了诡诈手段,事先在内城埋下了暗子,待子期闭门守备时突袭王宫,虽然没有攻克,但也放火烧了一座楼阙。子期见到烟火,大惊之下分兵去救,墙头人手顿时就不够了,与此同时内城处处生乱,搞得守卒军心大动,白公胜乘机猛攻,竟然一举攻下了城墙。
  对于子期的狂怒,白公佯作不理,自顾自地说道:
  “王宫的高堂邃宇总是高高在上,今王极少再进入外郭与民同欢,而内城的贵人们靠着祖辈几百年的余荫,堂而皇之地占据朝堂,上欺主,下逼民,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早就没了祖宗尚武开拓的精神。至于外郭,庸庸碌碌的庶民和商贾百工挤在一起,供养大王和贵人,然而他们中不乏有识之士和勇武之辈,却被闭塞了向上的通道,不得升迁,只能往国外跑,然后反过来祸害楚国。叔父真的以为,这次变法,只是我一人之想?你错了,这是楚国千万人之想!”
  说完之后,白公胜拿亮了那个帮助他的军队顺利进入郢都的铜符,炫耀道:“最讽刺的是,这场兵变之所以能成功,竟都是因为新法未能推广。这县公的符节,我在法令里规定以后县公有符节也要交税,且要检查船上之物,违令者处以重罚。而方才叔父还能顽抗两三个时辰,也仅仅因为我十年前主持了郢都内城的修筑,用更为牢固的三版法替换了两版法,真是可笑,可笑,现在叔父知道,变法的重要性了么?”
  子期白须下的脸因暴怒而通红,他对于自己的失败感到屈辱不堪,不断挣扎,大骂道:
  “竖子休要辱我!若你还是楚国的男儿,便与我单对单,用剑来说话!”
  “叔父是想要带着仅存的一点荣誉去死么?”
  屡劝无用,白公胜也终于失去了耐心,心里的疯狂涌了上来,他不顾幕僚的阻拦,说道:“给大司马松绑,再给他一柄剑!”
  在楚国,贵族必带剑,哪怕到了坟墓里也要以剑陪葬,贵族间一言不合斗剑本是常态,数百年后项羽也依然秉承此道,在战阵上挑战敌将。
  “王室逆孙,老朽拼死也要将你斩于此!”
  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无穷的愤怒,司马子期一拿到剑,便猛地劈至白公眼前,却被白公胜漫不经心地格挡扫开。
  “小子在吴国时,曾随子胥、孙武习剑术……”
  言罢,白公也双手交握,利落反击,两人你来我往,身影交织一体。子期虽老,却依然有一股子困兽犹斗的执拗凶蛮,而白公则用快捷灵巧与之对抗,剑尖还不时如同毒蛇的撕咬,攻击他的弱点。刹时间,白公的剑无处不在,左左右右,如飞雨迭至,剑随心动,潇洒自如。
  子期毕竟年老,不如当年,他跌跌跄跄地后退,想要稳住脚步,但还是在一瞬间露出了破绽,白公胜身体向前,一剑递出,命中了子期的胸口……
  低头看着那几乎透胸而出的利剑,子期眼神有些迷离和不甘,他的剑从右手中滑落,鹰爪似的左手捏住了白公握剑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五道血痕……
  手背传来钻心的痛,但白公胜却看也不看一眼,他也不敢看子期的眼睛,而是盯着他胸口冒出的朱红血线。
  下一瞬,剑刃拔出,血如泉涌,司马子期倒了下去。
  白公兵卒们的欢呼响起,随即有平息了下去,因为白公胜也扔了剑,跪下来搂住他的亲叔叔。
  或许是回忆起自己初入楚国时,子期也曾给予了一定的帮助和关切,白公胜没有之前的果决,他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说道:“叔父,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楚国……”
  “不……”
  子期无力地松开了手,最后一丝光芒正从他眼中褪去,但依旧满是不甘地死死盯着白公胜,裂开嘴,从满是殷红血丝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是为了自己!”


第1190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郢都鼓楼的鼓声依旧,它们只有在重要的戎与祀两种国家大事时才会鸣响——祭奠祖先、向东皇太一祈福、誓师出征,或是庆祝三军得胜归来……所有这些都是楚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但是今天,它们却是为示警而鸣,为求救而鸣,为郢都又一次被攻破而鸣!
  内城的城门缓缓被打开,在淮南兵卒的簇拥下,站在戎车上,白公胜以胜利者的角色进入内城。
  比起屋舍简陋,处处都是无立锥之地的里闾贫民,污水横流的外郭而言,郢都的内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尽是朱门大宇,高梁横栋,公族、县公、贵人们的府邸按照身份的高低从外到内,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楚王宫。
  县公贵族们倒也组织了族兵在城墙上抵抗白公胜,可惜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面对才参与了灭吴之役的淮南百战之师,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尽管穿着坚实的甲胄,带着锋利的箭矢,却遭到了白公胜部的屠杀。
  看到街巷里到处都是的尸体和翻倒的车马,白公胜突然想到,当年他的养父伍子胥带着吴军杀入郢都时,所见所闻是不是与此相同呢?
  “不。”他摇了摇头,他这次被迫起兵发动政变,只是为了取得楚国的权柄,而不是一场野蛮的入侵和杀戮。
  “传令下去,未曾抵抗的贵人府邸,不得擅自入内。”
  至于那些负隅顽抗者,他也不会妇人之仁,盼望他们会转而支持感激自己,而是毅然宣布那些人的府邸、家财、女人,都任由兵卒们夺取!
  这个命令引发了一阵粗鲁的欢呼,淮南的兵卒们并不是无条件地忠于白公胜,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追随白公反叛,倘若没有足够的物质回报,他们也会心生不满……
  让五千兵卒四散去镇压反抗者,并控制内城各处,白公胜自己则带着精锐,直扑蒲胥街。
  蒲胥街,是楚国令尹、司马的居所,也是通往王宫的必经之路……
  白公胜依然记得,一年前,他顺利帮助勾践灭吴,夺取了吴国大片领土后,押送着俘虏返回郢都,也是走的这条路线。那是他最荣耀的日子,他驾势高大的驷马戎车驶向都城,迎接他的是欢呼和掌声,百姓们眼里泛着光芒,贵族们也走出了庭院,挤满了楼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楚国的夏天是鲜花的季节,辟芷、滋兰、菌桂,五颜六色的花瓣如雨般落向归来的英雄,整个郢都都在感激白公胜将他们从对吴国的痛恨和恐惧中解救出来。对此,白公胜理所当然的接受了,然后就沿着蒲胥街一路西行,直达王宫……
  当时,他是真心想要做楚国人的英雄。
  如今,繁华场面不再,这条长长的街道上一片狼藉,远处杀戮依然在继续,那是白公的先锋在清理抵抗者。近处都是倒毙的尸体,白公胜不知道,这些披甲持锐,死不瞑目的抵抗者里,有没有那一日站在楼阙上冲自己欢呼喝彩的人……
  当抵达令尹府外时,回忆再度如同潮水般涌来,白公胜记得,那一夜在王宫献俘受赐后,他与叔父子西秉烛夜谈,商议变法事项,子西对于变法一事依然持谨慎态度,但白公胜则用他在淮南实施新法取得的种种成效来诱惑子西,又用楚国不变法,十年二十年后必亡于赵国来恐吓他。
  “我将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最后,白公胜信誓旦旦地如此说道,子西心中,对白公胜的信赖也胜过了对变法产生动荡的担心,放权让他来推行新政。
  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都怪楚国之弊政积重难返,都怪县公不顾公义,都怪叔父首鼠两端!”
  咬了咬牙,白公胜鼓起勇气,推开熟悉无比的令尹府大门。
  这里同样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白公胜一低头,便能看到往日里给他开门引路的瘸腿老阍人惨死于门边,他直到死还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手里拿着门栓,想要阻止未经允许的外人进入。
  而令尹府的亲兵们,也横七竖八地倒在花圃小径边,这场兵乱突如其来,他们人数太少,纵然拼尽性命也于事无补。
  同样披挂了一身甲衣的高赦前来迎接白公,这时代的谋士不但会舞文弄墨,也能提剑上战场,砍下脑袋得军功。
  他禀报道:“主君,公孙宁不知所踪。”
  公孙宁是令尹子西的儿子,白公胜的堂弟,如今整个府邸已经被叛军占领,却找不到他踪影,大概是逃了。
  “公孙宁无胆之辈,不足为惧,令尹何在?”
  白公胜很关切子西的生死,是否能控制令尹和楚王,是这次兵变的关键所在。
  “就在寝屋……”
  在高赦的指引下,白公步入令尹子西的屋子。
  过去一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出入此间,每一次都要恭恭敬敬地脱去鞋履,只着足衣进入,剑也要放在外面,出来时才能取回。
  但这一次,白公胜却是全副武装,大步入内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士,与他一样满脸沉默……
  里屋一片黑暗,因为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女婢竖人遁逃一空,所以蜡烛熄灭后却没有人点上。白公胜亲自掌了灯,微弱的光芒顿时充斥屋中,再往里走,还没看到人,白公胜就闻道一股潮湿的药味,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咳嗽。
  “咳咳,宁儿,是你么?”
  据高赦说,子西已经病情垂危,神智也有些不清醒,白公上前一步,他的皮鞮踩在木板上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是他内心挣扎和煎熬的写照。
  “叔父,是我。”他习惯性地轻声说道。
  “胜?”
  声音一滞,随即传出了笑声:“竟是你?说起来,你已半月没来看老朽了……”
  子西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上颤颤巍巍的坐起来。
  隔着数丈距离,白公胜快速的看了子西一眼,丢给他一个僵硬的笑,随后恭顺的下拜,他那柄沾着另一位叔叔鲜血的长剑,触到了冰凉的木条地板。
  子西看起来的确身体欠安,过去一个月里,对于变法的存废,对于白公胜的到底是放弃还是保全,都让他操碎了心,他的头发比过去更加灰白,眼里充满了疲惫。
  但看向白公胜的眼神,依然和蔼,今日剧变发生时,子西病重,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依旧茫然无知,甚至连儿子公孙宁三次跑来告诉他白公胜反了,他都不愿意相信。
  此时此刻,已经病得有些糊涂的子西,甚至还将此事当成笑话讲了出来。
  “我对宁说,我像是一只鸟,而胜像是鸟蛋,他一直在我的护翼下,有朝一日孵化成熟,便能继承我的事业,令尹、司马的位置,还在等着他,怎可能谋逆?”
  似乎记起了白公胜这几个月捅下的大篓子,子西终于意识到,白公想要继任令尹、司马,已经绝不可能了,这才停止了遐想,无奈地说道:“胜啊,你放心,尽管乐尹钟建和众县公都要剥夺你的爵位和封地,但你对楚国有大功,我定会保全你!”
  白公胜垂下了头,他曾经想象过子西的表情,有愤怒,有痛惜,甚至如子期一般与他刀剑相向,却没想到,这位叔父已经老迈糊涂到了这等地步,却依旧相信他,护翼他……
  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够了,叔父!”
  白公胜狠狠心,打算了老者絮絮叨叨的话,站了起来,甲衣哗啦作响。
  子西老迈的脸上,满是不解与疑惑,他就这样看着白公胜一步步靠近,五步,三步,一步,这是他们叔侄二人往日交谈时的距离。
  “叔父不必再为楚国的未来长吁短叹,不必再在侄儿与县公中间左右为难,不必再被案牍政务压弯了腰,我,熊胜在此发誓,必会照料好楚国的一切!”
  “胜,你要做什么?”子西第一次发现,他这位外来的侄儿,一旦不再弓腰屈膝,是如此的高大伟岸,完全在俯视他。
  “既然侄儿无法继承您……叔父。”
  白公胜左手抓住了子西的手臂,而右手则提起了剑!那剑上,还沾染着司马子期的血!但锋利的刃部,依然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急不可耐的光芒!
  他眼中凶光毕露,恍如狼子。
  “那便只好取代您了!”
  屋内,剑声动,烛影晃,随后又归于平静……
  ……
  半刻之后,屋子内的烛火熄灭了,白公胜缓步走了出来,他走到了高赦的面前,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突然问道:
  “高赦,我且问你,吴王夫差赐死子胥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臣,不知……”
  高赦讷讷不敢言语,他低着头时,看到白公胜腰间的剑上,血迹又厚了一层……
  郢都的雨窸窸窣窣下了起来,白公胜却对雨点熟视无睹,他走到空地上,仍由雨丝洗刷剑上的血,洗去他犯下的罪孽。
  看着似乎在为令尹、司马哭泣的晦暗天空,白公胜喃喃说道:
  “商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旧的梁木哪怕为这屋子有再大的功绩,一旦旧了就必须替换掉,如此才能让广厦不断翻新。叔父,您安心地去见先王罢!熊胜在此发誓,必将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1191章 季芈畀我
  楚王熊章今年才十六岁,却已经当了十一年的王。
  楚昭王因心疾去世时,他年纪尚幼,连葬礼都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对先王的音容笑貌,更谈不上什么记忆。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亲越姒,也为了履行对楚昭王“同死”的誓言,毅然殉葬。
  于是熊章年纪轻轻便失去了双亲,贵为王者,却无依无靠,而照料他的任务,就落到楚国的公女季芈肩上了。
  季芈是楚平王的幼女,来宫中照料熊章时,她还是三十多的美丽少妇。那时候做了孤儿的熊章在人前还能听令尹的话假装坚强,人后却哭得一塌糊涂,吃不下睡不着。是季芈姑母用她甜美的笑容让他释怀,并拥着他入睡,十年下来,熊章视季芈如母。
  有时候,季芈姑母也会用一些陈年的故事来帮他排解宫中的无聊时光。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本是从未离开楚宫的娇贵公女,无忧无虑,直到吴师入郢的那一天,宫中突然大乱,外面到处是疯跑的人,正无措间,兄长也突然来到我的宫室,将我带走……”
  或许是为了让熊章不忘国耻,也许是想让他更了解自己的父亲,季芈讲述了那个可怕的冬天。猝不及防间,她这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头扎进了从未在想象中出现的可怕世界。
  还记得离开郢都时,天空昏暗,他们的车子在成群的逃难者中根本无法通行,只好弃车步行。他们不能走大路,因为郢都附近已经完全陷落,道路上到处是在索拿他们的吴国追兵,如往常般大摇大摆地在路上摆出王室架势只会带来死亡,他们必须隐藏身份,远离道路,进入漫无边际的云梦泽……
  “可不是狩猎时去的大泽边缘,而是腹地,大王,你恐怕根本想不到那里有何物……”
  “有何物?”很少离开郢都王宫的熊章紧张地问道。
  季芈一笑,诉说起来。
  那里的空气阴湿黏腻,青草和荆棘,地上的黑莓,泥土,蠕虫,腐叶,钻过灌木丛的老鼠,季芈之前十多年从未见过的生物在这里比比皆是。
  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菌类能长到半人高,巨大的花朵盛开在地表,人一旦被它们迷惑误入歧途,随时可能会被泥坑吞没。除此之外,还要提防随处可见的毒蛇,挨上一口就得毙命;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鳄鱼,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可以咬下人的大腿,或者将马儿生生拖入深潭撕食;远离水边的话,又能在林子边缘看到啃食死麋的狼群……
  哪儿都不安全,恶劣的不止是环境,一旦他们失去了王室的身份,这个已经失去了秩序的国度,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人,路过村舍时,经常能看到兵灾之后满地的狰狞尸体,好几次,他们遇上了盗匪,还失去了一些人。
  熊章听得战栗不已,然而季芈告诉熊章,那时候他的父王,比他大不了多少,哪怕是如此艰难的环境里,却坚持将马匹让给季芈,后来马也没了,就让钟建背她,看着未来的丈夫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沼泽里步行,越过荆棘和纠缠的灌木。
  那一刻,季芈明白了她们楚国史诗里的“筚路蓝缕”是什么意思,泪水也打湿了钟建的肩膀……
  “章若是在,也定能持戟保护姑母!”当时,将季芈当做母亲一般的楚王熊章捏起拳头,信誓旦旦地说道。
  季芈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傻章儿,如今楚国已经没有奸臣,令尹司马勤勉国政,那种多灾多难的日子,不会再重演了,你也不可能再流亡了!”
  一晃十年已过,岁月不饶人,季芈日渐衰老,鱼尾纹爬上了她的眉梢,头发上的乌黑头发里也掺杂了一些银丝。
  而熊章已经从听故事的孩童长成了弱冠少年,准备再过几年,就正式亲政,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但目前为止那些复杂的国事还不必他去操心,只需要好好跟着太葆学习典籍,熟悉楚国悠久的历史和令人骄傲的传说,了解这个国家,以及思考如何去治理它……
  然而五月的这一天注定不寻常,中午时分,本来该入宫讲课的太葆迟迟未至,问寺人侍者,他们也支支吾吾的,只会跪下一个劲磕头。
  楚王熊章感到事情有一些不妙,让人出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他自己则坐在台上,凝视着遮蔽了目光的墙垒,他很渴望能长出一对千里目,能够看到郢都里正在发生的事,看到整个楚国,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要将整个邦国掌握在手里,如此才能不必担惊受怕。
  然后,他听见墙垒外面传来的喊叫,以及刀剑交击的声音,但稍纵即逝,让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和姑母说的一样,楚国现在没有奸臣,令尹司马会照料好一切,县公们则在外抵御敌国,一切祥和,怎么会有打斗呢?
  直到外面冒起了黝黑的浓烟,他才大惊失色。
  “失火了么?是哪座宫室,还不快派人去救火!”
  楚王急得跺脚,他的亲随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在这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大王……大事不好了。”
  ……
  进来的是令尹之子公孙宁,他一脸凝重,过来就朝熊章下拜道:“大王,楚国不幸,国都发生动乱。”
  “什么!?”
  楚王熊章有些吃惊,目视公孙宁,却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公孙宁的左眼上还破了皮,鲜血沿着脸颊流下,是谁胆敢伤令尹之子,是敌国的军队么?还是一场叛乱?
  虽然不过问国事,但这几个月里白公和主持变法,以及县公们的反对,打内心里,熊章是觉得白公的变法能够让楚国强大,但他亲政之前,却无法干涉朝局。
  现如今,果然生出变乱来了吗?
  事出紧急,公孙宁和他们的部下们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七手八脚地想帮楚王章脱下了他的王服,却被熊章大怒推开。
  “寡人是楚国的王,王岂能无王服,失体统!”
  “大王,事态紧急,请听公孙宁的话罢……”
  一个熟悉的声音,楚国的公女季芈走了进来,她的打扮一如往常雍容优雅,只是泪眼婆沙,而她的儿子,善于弹奏琴瑟的钟子期跟在身后,面色苍白,显然是被外面的事吓得够呛。
  母子连心,楚王熊章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了苦笑:“难不成寡人今日,要重蹈父王与姑母当年离都流亡的覆辙了么?”
  季芈无奈地点了点头,楚王不甘心,目视公孙宁:“郢都真的夺不回来了?”
  公孙宁眼睛通红:“叛军势大,已经控制外郭,大司马见王宫起火,派臣来救援,等臣抵达宫外时,内城已失。臣甚至连家中都来不及回去,也不知老父如今是否无恙……家与国之间,臣先国后家,特请大王易服,移驾!”
  “走?这是寡人的国都,是寡人的王宫,寡人还能去哪?都城若是叛军占领,楚国不就危险了么?”
  楚王熊章茫然四顾,还是季芈拉住了他的手,宽慰道:“大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么?楚国已经迁过无数次都城,但国都一直都叫做郢,从未变更过。”
  熊章点了点头,季芈又笑道:“所谓的郢,就是王的居所,王之所在,即郢之所在,只要大王能够保全自己,这楚国万里山河,皆可为郢,皆可为都,只要大王还在,楚国便能击败叛军,重新振兴!”
  在季芈的恳求下,倔强的小楚王终于颔首答应了:“好,寡人听姑母的,这就换下王服,易装出宫……”
  半刻之后,楚王已经换上了寻常贵族的穿戴,然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慌慌张张朝王宫的北门走去——现在可以知道了,叛乱是从南面港口处蔓延开的,只希望这时候往北出逃还来得及。
  然而走到一半,楚王却恍然发现,搀扶着自己的是钟子期,他的姑母已不在列中!
  “姑母?”楚王回头,大声呼喊。
  “母亲?”钟子期回首,抬头看到了她。
  不知何时,季芈已经站在身后的朱红色楼阙上,看着他们离开,眼中满是不舍,却不再向前挪动半步。
  听到呼喊后,她抬起头,说道:“妾的夫君还在宫门率乐官、卫士与叛军激战,妾怎能弃之而去?”
  “姑母!”
  刚才强作坚强镇定的楚王都快哭出来了:“请与章儿同行!”
  “母亲,儿子若是丢下父母自己逃走,岂不是不孝么!”
  钟子期也为母亲不一同出逃而泣不成声,下拜伏地。
  季芈暮然回首,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宽慰一笑,他们都长大了。
  “子期,此行险难重重,前途未知,汝务必照顾好大王!你也休要因为这世道的浊浊,而忘了心里的清朗琴音。”
  “至于大王,为王者,便要狠下心,休要太过眷恋。你要切记,随侯珠,和氏璧,楚国的宝物万千,但唯独您,才是楚国最重要的国器啊!”
  言罢,她举起宽大的双袂,对着楚王一行人欠身行礼,仿佛是在与他们诀别……
  “不,姑母!”
  “大王,快些走吧!”
  哭喊声陆陆续续,却渐行渐远,良久之后,当季芈再抬头时,面前空空如也,楚王章和钟子期已经在公孙宁和宫甲卫士的拉拽下强行带走了……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世上最艰难的事,莫过于慈母送别儿子,而且一送就是两个。
  儿行千里母担忧,季芈脸上的笑容不见,泪流满襟,她咬着唇,久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三十年前的流亡之路,畀我陪着王兄走一次,也就够了。接下来的路,章儿,子期,就要靠汝等自己走下去了……”
  PS:季芈畀我,是多年前七月笔下第一个角色,现在回头看看实在稚嫩的不行,这一章算是祭奠那个胎死腹中的故事吧……


第1192章 楚王胜
  “说,楚王何在!?”
  军士猛地一拳挥出,楚国乐尹钟建的嘴角顿时裂开了一个血口,鲜血和唾液飞溅,随之飞走的还有他的一颗牙。
  楚王宫门前的抵抗没有持续多久,内城已破,令尹司马已死,无人指挥,人心惶惶。在凶猛的淮南兵卒进攻下,楚国的宫甲只抵抗了半个时辰便被打破了宫门,率领他们作战的钟建也被生俘,带到了白公面前,严刑拷打,要他说出楚王的去向。
  “呸!”
  然而钟建看似老迈暮气,在变法一事上也极度保守,却偏偏是个硬骨头,他将另一颗老牙和着血吐在白公胜的脚下,这就是他的回答。
  “不说?继续打!”
  白公胜阴沉着脸,在连杀两位叔叔后,他的心已经硬得像宛地的铁一般,不管是羞辱和唾骂,都无所畏惧了,当即颔首,让人手持匕首,开始摧残钟建的手指。
  对于一个乐官而言,能够鼓瑟吹笙的指头更是他的一切,更何况十指连心,每次疼痛都那么钻心。
  “王宫已被吾等团团包围,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大王肯定还在宫内,到底在何处,你说是不说!”
  然而钟建却忍着剧痛,抵死不言,直到痛得晕了过去,却不得喘息,又被人用一桶冷水泼醒。
  这时候,高赦匆匆赶来,告知白公胜:“主君,臣等搜遍宫中,没有找到楚王,却找到了一个密道,可容两人并行,楚王定然是通过此密道,从宫中越过墙垣,直达城外了……”
  “密道?”白公胜狐疑地看了钟建一眼,说道:“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钟建再度被人捏着下巴抬起头来,让他回答白公胜的问题。
  他耷拉着眼皮,惨笑道:“先王担忧吴师破郢之师会重演,临死前下令,令尹司马还都于郢后,要挖一条地道,以备不测,此事只有令尹司马,以及当年一同随先王流亡的吾等知晓,连工匠也在事后尽数杀了灭口。当时吾等都觉得是先王多心,谁料国中真的出了一个大逆贼,地道还真派上用场了。”
  钟建突然提高了声音:“如今大王已经顺利离开,熊胜,你纵然窃夺了郢都,杀害了令尹司马,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很快,大王便能重新举起王旗,号召整个楚国的忠臣义士前来剿灭你,到时候十万之师临城,你的死期将至!”
  “我倒是要看看,死期将至的是谁。”
  白公一挥手,让人将钟建,这个反对他变法最为剧烈的大臣从木桩上解下来,吊到绳子上,要活活缢死他!
  “熊胜,从变法伊始,你便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楚国。但在老朽看来,你就是一个在水边用泥沙堆砌城池的孩童孺子,自以为是在做正事,实际上,倘若手里的城池有什么不称人意之处,便只会愤怒地将它一巴掌毁掉!郢都,楚国,在你眼中,不过如此,纵然你自立为令尹、司马,楚人也不会追随你听你调遣你的!”
  钟建说出了事实,他尖酸的语言卸下了白公的伪装,直指他是个为了自己私欲而毁掉国家,残杀亲族的凶手。
  “这番话,你去黄泉说去吧!”
  白公胜大怒,靠近之后一脚踢开了钟建脚下的木凳,钟建顿时在王宫门阙中间晃荡起来,舌头伸得老长,眼睛鼓起,最后咯噔一下,勒断了脖子,死了……
  与他一同被缢死的,还有数十上百名抵抗白公胜,斥他为“叛贼”的贵族子弟,他们的家人将遭到牵连,仍由白公的士兵们掳掠。
  在被杀之后,这些反抗者又被吊上了各处城门,或是在昔日的楚国王宫楼阙上,以宣扬白公之威。
  如此一来,果然就没有人敢于反抗了。
  夏五月本该是楚国最为热闹的季节,然而郢都,却诡异地缄默了,甚至连蛙声都仿佛在害怕白公淫威,不敢喧哗,唯独苍天无情,以细雨洗刷着城中正在发生的暴行……
  ……
  五六月份,楚国已经进入雨季,小雨时降时停歇,这些首级和尸体就这么暴露在外,长长的绳索牵动尸体随风摆动,他们的朝服衣冠已经被扒下,雨水流淌在惨白的面孔上。
  此时此刻,唯有恐怖笼罩着郢都,贵族们都闭门不出,在白公的兵威下屏住呼吸。
  过了许久,王宫楼阙内才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是木屐踩踏雨水的声音,声音很轻柔,仿佛是怕惊醒死去的人。
  一袭红衣,一位庄严的宫装妇女出现在宫门内,她在兵卒们戒备的目光下,在戈矛剑戟的护送下,迈过了高高的门槛,来到了楼阙下。
  一抬头,季芈差点晕了过去,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就被吊在头顶,死相凄惨。
  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而是愤怒地看着面前朝她行礼,称呼她为“姑母”的白公胜。
  “王孙胜,你真是好大本事,既然已杀令尹司马两位叔父,可否也要将我杀了,再推平王宫,灭绝楚国公室?去夷陵把楚国历代先王的陵墓,也一并烧了?”
  白公不言,初来乍到郢都时,他可没少受这位姑母的关照,是的,他曾经在子西和她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但那种感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他的野心所吞噬。
  见白公胜久久不作答,季芈昂起了头,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可否能取回亡夫的尸首?”
  “姑母……请便……”
  白公胜让出了道,让季芈过去。今日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季芈作为楚国的公女,每逢司命祭时都会奉献大量祭品,同时也会在西市施舍,她在民间有很高的威信,杀她,既无理由,也无益处。
  有了白公胜的同意,钟建的尸体被一点点从楼阙上放下来,季芈就这么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眼泪也忍不住涌出眼眶。
  他本是乐官世家钟氏的子弟,做了楚昭王的侍卫,在那次逃亡里,多次救下了她的性命,季芈也由此心有所属。在楚国复国后,她拒绝了兄长将她许配给其他大贵族的旨意,声明自己非钟建不嫁。
  因为她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或许不能身居高位,掌握权势,但一定能待她好,并始终如一。
  如她所料一般,婚后二人相濡以沫,生下了才貌无双的钟子期。一家三口时常琴瑟相和,其乐融融。至于钟建的政治倾向,是保守还是激进,这些举动对于楚国有无长远好处,季芈不关心,她只知道,他是最好的丈夫……
  现如今,夫妻却天人两绝。
  衣服还是他早上离开时穿着的那一套,冠也没变,然而衣料之下却是没有丝毫温暖的血肉,在云梦泽中流亡时,将她背负在上面的宽阔肩膀啊,却如此冰冷;她枕着度过多少夜晚的胳膊啊,却再也无法抬起来为她遮风挡雨。
  还有那位她弹奏琴弦的修长食指,却因为折磨而变得血肉模糊,但哪怕如此,季芈也无比希望,他能再度用这手指,抚摸她的脸蛋,哪怕一下也行……
  尽管悲伤欲绝,但季芈还是默默地整理好丈夫的仪容,理顺了他的发髻,但钟建之前佩戴的那块玉,已经被扯断抢走,也不知是不是亲手杀害他的人干的。
  直到兵卒帮忙将钟建的尸体搬上辎车后,季芈才幽幽地看着白公胜,恨恨地说道:“我虽然是个女子没什么见识,却也听说,弑杀亲族之人,即便是到了黄泉,也会被列祖列宗的魂灵惩罚,在油里烹煮上一万次!王孙胜,你今日能做下此事,来日就必有所报!”
  言罢,她一边掩面哭泣,一边扶着载有丈夫尸体的灵车,在雨丝中走了。
  直到季芈远去,白公胜依旧无动于衷。
  他能感受到季芈话语中的冷淡,和目光里折射出的恨意,但这又如何?从他起兵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与整个楚国的公室王族决裂,那些寻常人的愧疚,也统统被他杀死在心里了。
  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
  是夜,季芈在家中自缢,以生命为夫君殉葬,为楚国这还未成型就夭折的中兴之治殉葬……
  ……
  郢都被破后的第三日夜,城内因为宵禁一片寂寥,尽管逾墙而走者依然很多,正常的生活也无法恢复,但局面好歹是稳定下来了。
  昔日的楚王宫偏殿上,则是一片灯火通明,只是寺人和侍女被明火执仗的淮南兵卒取代,而白公胜的谋士和将吏们,则横七竖八地坐在殿内,在讨论接下来何去何从。
  “按照先前的计划,是要效仿六卿之乱里的赵氏,借着清君侧之名,攻破郢都,控制楚王,再挟王以号令诸县公,如此,楚国其他地方便可传檄而定。”
  当日化妆成商贾,帮助叛军破了郢都水门的那个将领舒触十分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道:“可现如今呢?郢都虽然拿下了,但楚王,楚王去哪了!?”
  另一位负责此事的谋臣出来说道:“当日,楚王在公孙宁、钟子期等人护送下,乘着混乱走密道出了城,并混在逃难的流民里不知所踪,奉主君之命,吾等向北追击,一路上多次为人群所阻,或遭到楚兵所拦,等赶到蓝邑时,楚王已经逃入其内了……”
  蓝邑位于郢都以北三十里,是汉水上的重要渡口,那里的大夫蓝尹亹,是楚昭王的死忠,他手下的邑卒躲在城邑里,足以对付白公派去的那点追兵了……
  “那还等什么,立刻伐蓝邑,擒楚王!”
  舒触拱手对坐于上方的白公说道:“主君,如今无非是因为破郢都伤亡较重,已经无法分出太多人去蓝邑,吾等应该再度从淮南继续调兵,增援郢都,然后派五千人北上追击楚王!”
  另一位谋士却站出来反对:“就算攻下蓝邑也没用,楚王随时可能继续向北转移,现在或许已经走了,倘若被他到了鄀城,那是楚国陪都,城高池深,恐怕难以轻易攻克。长期顿兵城下,别处的勤王之师抵达,里外夹攻之下,岂不是要大败?”
  他说道:“如今之计,不如先利用吾等手里的县公、贵人,给他们的族人送信,要挟郢都周边的城邑投降,然后主君再让淮南之兵沿着大江往上游打,只要控制沿江,半个楚国就到手了,吾等也不必在郢都孤城,无法出去。”
  “糊涂!”
  舒触骂道:“若能得楚王,勤王之师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强逼,吾等可以不战而得楚国,你却贪城邑而忘王,这是本末倒置!”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吵,在白公的幕府下,每位谋士、将吏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卯足全力发表自己的观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谁也没办法说服对方。
  而拥有一锤定音之权的白公胜却不发言,只是阴着脸坐在案几后面,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因为没能顺利捕获楚王章,这场兵变陷入了失去目标的混乱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间难以抉择……
  就在这时,沉默已久的白公手下第一谋臣高赦,却重重地拍了拍案几三下,待到众人静了一些,他才站了起来。
  “主君,二三子。”
  高赦朝众人一拱手,说道:“中原的孔子有一句话很在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吾等此番兵变,倘若能得到楚王,将这次入郢说成了奉召而行,再让主君兼任令尹、司马之名号令楚国,则无所不从。然而如今楚王章已逃走,随时可能号召楚国其他县公勤王。吾等现如今最需要的,不是争吵,而是一面旗帜,一面让吾等此次兵变继续名正言顺,让兵卒们继续心甘情愿战下去,让楚国的县公、百姓看到另一种可能的旗帜!”
  “说的对。”
  “高子所言甚是。”
  众人纷纷颔首,连白公也不由侧目,这下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盯着他,想知道这位白公的谋主有何高见。
  高赦一笑:“二三子,赦乃齐人,并非楚人,便在此大胆说说对楚王章的看法,勿要见怪。”
  他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楚王章对我来说,既非君主,也非王者,他只是一个黄毛孺子,每日锦衣玉食,被朝臣屏蔽了耳目,不知民间疾苦,凭什么让他坐在章华台上统治楚国?”
  然后他指着白公胜说道:“吾等的主君却不同,论出身,他乃是楚平王长孙;论功绩,他是楚国百年来唯一一个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并毁灭了吴国的大功臣;论眼界,他曾经在赵国呆过,知道北方赵侯的咄咄逼人,故而才在楚国开始变法,希望能富国强兵,却被奸臣所阻,不得已只能兵谏。主君的志向吾等都清楚,只希望能做令尹、司马,辅佐楚王章振兴楚国……但如今熊章不识忠臣之心,竟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钻洞离开,弃国而逃,这等鼠胆之辈,还有何德行再回到此处,做楚国之王?”
  众人震惊,面面相觑,但却对他的说辞颔首不已,有人还站出来应和道:“不错,是白公给了吾等礼遇和爵禄,而非什么楚王章。”
  而白公胜的表情则有些惊讶,今日的这一幕,高赦并没有事先征得他的同意,这齐国人想要干什么?
  高赦却朝白公点了点头,神秘一笑,见时机成熟,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踩上了案几,撕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左臂:“我曾经在西市听到一句童谣,大楚兴,白胜王。既然熊章不能保有楚国,那不如取而代之,二三子,我觉得白公才有为王者的资格,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的,请袒左臂!”
  “主君当为楚王!”
  这时众谋臣将吏也也纷纷起身,袒露出左臂大声疾呼,偶尔有一两个迟疑的人也立刻效仿。
  他们开始朝白公胜聚拢过来,作为主角的白公胜还没来得及说话,高赦等几个人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件朱红色赭袍给他披上,又七手八脚地为他戴上了冕旒,推推攮攮走到了楚国王宫的大殿上,让他坐到了华贵的君榻之上。
  然后,在高赦的带领下,大伙后退数步,跪倒在地上行稽首大礼,朝着白公高呼,其声震天,响彻在楚国历代先王曾经的殿堂内。
  “大楚兴,白胜王!”
  “楚王!”
  “大王!”
  “楚王?”这事来的有点猝不及防,白公胜还有一点晕乎乎的,看着面前跪倒一片的群臣,还有身上的赭袍,摸着头顶的冕旒,他有点明白了,这是高赦等人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
  这场兵变既然已经发生,就没办法回头了,没抓到楚王,他们随时可能被当做叛逆围剿。但倘若白公称王,情势则又有不同,这是一个对王位有宣称权力的王孙,驱逐了昏君孺子,取而代之,只要旗帜打出来,哪怕硬碰硬,他们也有几分胜算,那些冒死兵变的士卒心里,也才会有点底气……
  如此一来,手里的大旗倒是有了,但这么做,也有极大弊端啊,那就是一场规模无法估量的楚国内战,即将爆发,局势,已经不再是一场斩首行动能解决的了。
  然而就算如此,听着耳边的山呼,白公却有些沉醉地闭上了眼,这才一会时间,他已经舍不得摘下头上身上的王冕,舍不得离开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了。
  “我是楚王……楚国的大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一件事。
  什么变法,什么为了楚国的百姓社稷,都是假的,都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
  他想要的,无非是这个王位而已!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寡人……”这是他第一次试着用这个称呼,上下求索多年,他终于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王孙胜露出了笑:“寡人当持三尺剑,继先祖之余烈,以为楚国之王,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1193章 沐猴而冠
  “熊胜称王了?”
  赵侯无恤十一年(公元前478年)夏六月末,邺城未央宫内,在接到黑衣送来的密报后,正在与群臣商讨夏收事宜的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对众人道:
  “熊胜果然忍不住了,不过他的行径在寡人看来,不过是沐猴而冠!”
  猴子装成人的样子把头发洗干净,然后戴上帽子,窃据高位,一板一眼的做事,然而却不改其畜生本质,更显其滑稽可笑,虚有其表。赵侯这个比喻恰到好处,殿中的子贡等人不由也笑了起来。
  其实赵无恤对于南方发生的事,一直了如指掌,因为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国的信鸽的系统已经较为完善,徐、蔡、广陵等边境都有驿鸽站点,每逢边境有警,或者楚国生变,信鸽便能一站站抵达邺城,第一时间将信息传递到赵无恤手中。
  这个秘密武器,信鸽的培育交给公治长等人,至于遍布赵国鸽驿,赵无恤则交给了眉间赤统领的特务组织“黑衣”来管理,如果说羽林侍卫是赵无恤握在手中的剑,那黑衣就是他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这十多年来,黑衣在赵无恤的授意下,遍布各郡县诸侯,编制了一个看不见的情报网,甚至有黑衣混入别国,做了他人幕僚将吏的,充当赵国间谍,所以各国消息来的特别快……
  这种用间谋略是孙子所赞赏的,他曾经大发议论,说但凡兼并大战,兴兵十万,征战千里,百姓的耗费,国家的开支,每天都要花费千金,前后方动乱不安,戌卒疲备地在路上奔波,不能从事正常生产的有数十万家。这样相持数年,就是为了决胜于一旦。
  故而情报就格外重要,敌国内部的情况是什么,他们派谁挂帅出征,敌军的路线和阵法又如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事先了解敌情,就一定要用间……
  楚国根本没有如赵国这般严密的户籍制度,早就被赵国的间谍渗透成筛子了。为了收买人心起用士人,对于外来游士来者不拒的淮南更是如此。早在白公入郢主持变法时起,随着一只只白鸽飞入邺城,楚国各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赵无恤眼皮子底下。
  将这几个月的情报分示殿内群臣后,赵无恤突然发问道:“汝等说说,赵之变法为何能成,楚之变法为何不能成功?”
  ……
  殿内群臣,当以相邦张孟谈为首,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请对律令十分通晓的大理寺卿邓析先说。
  但经过上一次为赵侯背锅的事后,对于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的赵侯,邓析已经不敢什么都往外说了,想了想后,小心地说道:“白公并非楚国令尹,变法无法彻行到底。君上说一不二,变法方能推行。”
  “大理此言有道理。”
  赵无恤点了点头,在中国历代王朝,能否实施改革,握有实权的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至关重要,他们若无决心,缺少魄力,下面的人再积极也没有用。白公固然勇锐,也有变法的决心,却连令尹都不是,一旦变法受挫,他倒是想坚持,但楚国的令尹却不敢冒险,这次变法草草收场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赵无恤目视张孟谈,想听听他的看法。
  对于人事更加重视的张孟谈淡淡地说道:“白公之变,操之太急,打击面太广,以至于楚国贵人群起而攻之。”
  “相邦此言甚是。”
  赵无恤承认,白公胜的确是一个眼光独到的人,他看出楚国的弊病是“大臣太重,县公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于是便把赵国改革措施全盘挪动到楚国。当然,什么这是为了楚国的鬼话,赵无恤是不信的,白公胜在赵国当了近十年的臣子,他是什么人赵侯还不清楚?
  刻薄、暴戾、少恩,熊胜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性格,这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赵无恤因为没法把握自己能操持他满足他的野心,遂谨慎不用,让他回楚国翻江倒海去。
  因为在赵国呆过,见证了赵的强大,熊胜认为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条,作为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作为在赵国压力下喘不过气来的叛臣,他恨不得一下子将楚国的旧贵族势力全部扫清,使楚国迅速强大起来,同时培育自己的势力,操持权柄。
  然而,与中原相比,楚国贵族势力无比强大,错综复杂的宗法关系、人际关系,使得公族和县公集团树大根深,要想触动他们,扫除他们的势力,谈何容易。若让赵无恤来做,就必须掌握轻重缓急,对贵族加以分化。
  而熊胜的举措,却草草而行,无疑于断了人家的生路,被县公们恨之入骨。加上他打击面过宽,办事过于简单粗暴,迅速激化了矛盾,遂使整个楚国贵族抱成一团,拼命反对他。
  “臣觉得,还有一点。”最后,新上任的太府令子贡发话了,他想问题,多半是从经济基础的角度考虑的。
  “反对熊胜的人固然很多,但归根结底,还是他的基础太薄。反观君上,先君赵景侯、赵武侯时已在赵氏内推行240步见方的大亩,还铸造刑钟,颁布法典,由此有了变革的基础。到了君上,更是花了二十年时间,从一乡到一邑,从一邑到一小邦,再从一小邦到大氏,进而席卷晋、鲁。变革也从取消殉葬的礼仪小变,到确立《赵律》为国法,让赵国各阶层都循规蹈矩的大变……君上基础雄厚,其势已成,纵然鲁国三桓、晋国诸卿大夫,乃至于齐秦群起攻之,也无惧!”
  “子贡说得好!”
  赵无恤颔首:“老子说过一句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变法图强,可不是学宫里的年轻学生们热血冲头,上街议论,喊几句口号就行的啊……”
  二十年时间,赵无恤利用不断的灭族兼并战争,打碎了所有妨碍他前进的坛坛罐罐。一个在春秋末期已经萌芽的士人阶层被揠苗助长地造了出来,赵无恤又打击宗法大家族,扶持小农经济,支持五口到八口之家的自耕农成为国家主体,随着军爵律颁布,军功地主也勃然兴起,遍布各郡县。以上这些人,他们成了维护变革的坚实阶级。
  然而熊胜所在的楚国,缺少这些基础,仅凭一批有野心的外来士人就强行变法,变革也集中在政治人事,百姓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自然不会倾心支持。这便如同一个人缺了一条腿,不可能走得太远。而且赵无恤的剑是斩向自己家族外、国外的敌人,而白公的剑,却必须斩向自己的亲戚长辈……
  以上种种,赵无恤心知肚明,但他不会告诉熊胜,反而还利用那只无形的手去推波助澜,让事态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
  “熊胜不顾楚国国情,强行推动变法,导致亲戚反目,县公愤懑,引发了震动,楚国贵族一致要他下台,白公恼羞成怒之下,遂发动了叛乱。破郢都后,楚子章已向北遁走,于是熊胜又僭越称王。”
  “至于楚子章,据可靠消息,已经向北逃窜,经由蓝邑遁入鄀城,鄀城乃是楚国陪都,城高池深,也有数千守卒。熊胜虽然已经挥师攻破蓝邑,但对于鄀城,却只能望城兴叹,围攻了一阵无果后,已经转而继续攻略江汉各县了,而他的淮南老巢,依然在不断征召百姓,向西增援。”
  “与此同时,楚子章也向北方的宛、叶求援,叶公子高想必已经秣马厉兵,准备南下驰援了……楚国现在的形势,好比当年周平王周携王并立,实际上则是叶公和白公的较量。”
  赵无恤又问张孟谈:“相邦以为,两者之间,谁能胜?”
  “臣以为,胜负,当在七三之间。”
  “哦,谁为七,谁为三?”
  “叶公为七,胜算大,白公为三,胜算小。”
  赵无恤问道:“熊胜淮南士卒用赵国制度训练,号称楚武卒,又在伐吴国之战中多次历练,在战场上应该有更大胜算,为何相邦却不看好他?”
  “白公屠戮贵族,又未必能得楚国民心,若是擒楚子号令楚国倒还有机会,但如今他悍然称王,野心昭然若揭,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淮南乱兵簇拥下的兵变罢了。纵然能在江汉猖獗一时,但只要楚国各地的县公反应过来,一同围攻,熊胜兵力不足,四面受敌,只靠一座郢都,以及千里之外的淮南,怕是会立刻处于劣势。”
  “何况,叶公沈诸梁兵力也不差,加上叶地政明人和,又是顺流而攻,恐怕不落下风。加上他拥有为楚子平叛之大旗,更有楚国县公们同仇敌忾,纵然战场一时不利,却可以一败再败。但白公只需要败一场,他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而且君上别忘了,白公的背后,还有越国,越与白公的疆域犬牙交错,加上楚子章乃勾践之外孙,勾践站在哪一边,不言自明,两面夹攻,白公或撑不过今年。”
  “相邦分析得精妙啊。”赵无恤了然,陷入了思考。
  这大半年时间里赵无恤费尽心思欺敌,演了一出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大戏。他以讨伐陈恒朝鲜为由,远征碣石,挟持燕侯,驻兵燕境,收服了这个对赵国而言如芒刺在背的千乘之国。同时三齐也被造船搞得民生凋敝,就算他们有异样的心思,也没力量造赵国的反。
  而发生在真定郡、济北、济南、鲁国的一些小小叛乱,也很快被早有准备的郡兵平定,赵国的军政经济从未如此集中过。而因为信息的闭塞,以及赵国的战略欺骗,南方的诸侯大概以为,赵无恤还在攻略辽西,辽东,准备去进攻陈恒朝鲜呢。
  这时候开始一场南下攻势,是完全可行的。
  但要先攻击哪一方,是叶公还是白公,赵无恤还得斟酌斟酌。
  随着叶公将南下,方城以外的叶、鲁阳、东西不羹必定空虚。同样,随着白公在江汉与楚国贵族开战,淮南也一片空虚,还要应付越国的进攻。所以无论赵国打哪边,只要出动十万之师,都是能一口吃下的局面,但要同时开战,甚至一举灭亡楚国,还稍嫌不足。毕竟赵无恤去年才刚打完东胡,北方各郡钱粮损耗较大。
  于是想了想,赵无恤还是决定不急。
  “先让国内完成夏收,等到七月份时,先从周室出兵,两个月内,兼并郑国,以此作为大军的基地,待秋收后,再南下图楚不迟!”
  他看着南方已经被裂为两块的楚国地图,笑道:“就让叶白两只老虎,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先自耗一番吧!他们打得越凶,分裂得越久,对赵国的统一大业就越是有利!”


第1194章 攘外必先安内
  “逆贼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叶公,请让小子也一同南下,救大王危难,并杀熊胜,为父报仇!”
  六月底,楚国方城之外的叶县,树木郁郁苍苍。叶公沈诸梁的勤王大军正待出发,在武堂点卯完毕后,戴孝披甲的鲁阳守将公孙宽却突然出列下拜,他两眼垂泪,希望叶公能带上自己。因为被熊胜所杀的司马子期,正是他的父亲,仇人在南方气焰正盛,他岂能留在北方?
  叶公叹了口气,走到堂下,将公孙宽扶了起来,对他说道:“子平为父复仇之心,我岂能不知?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来做。”
  “还有何事比父仇更重要?”
  “自然是国事了。”
  叶公说道:“叛贼熊胜自称伪王,率军攻鄀都甚急,大王命我调方城外三军驰援。叶之军、东西不羹之军,这三军我将全部带走,只留下许、鲁阳两师五千人,国乱兵乏,赵国虎视眈眈,虽说赵侯如今还在北伐,但也说不准会在得知消息后袭扰我边境,平叛可能要数月甚至半载,北方不可无人,你便要靠这五千人,守住我楚国的北方门户,子平,你可能做到?”
  国难思良将,病笃思良医,楚国能统领一方的将领不多,公孙宽却是一个特例,他虽然是公族子孙,却天生神力,使一柄大戈,作战起来让人害怕,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叶公这也是没办法,他必须带着主力南下,这北方,只能交给公孙宽了……
  公孙宽是个识大体的,自然清楚报仇和为国守北门孰轻孰重,他咬着牙思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小子将竭尽全力,守住方城之外!一寸土地,也不会让赵国夺去!”
  “不。”叶公却又道:“我不是让你寸土必守,而是要选择一些城邑放弃。”
  “放弃?”公孙宽一愣。
  “不错,大军南下后,汝兵力不足,想要完全守住北境,绝无可能。”
  叶公让人摊开一幅楚国北方的地图,因为楚国居南,楚国的地图一贯是南上北下,与中原相反。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些城邑,说道:“我若南下,方城之外为之一空。早则秋冬,晚则明年,赵师必取郑国,郑国一旦灭亡,赵军就要进入楚国疆域了。蛮氏、郏城、西不羹,这三座城池位置偏北,与赵国的三川郡、郑国靠近,首当其冲。但这些地方都不好守,蛮氏戎人更是桀骜难驯,莫不如利用赵军还未南下这段时间,迁其民,空其地,将战线收缩到汦、汝水这一线,以叶县为中枢,鲁阳关为西臂,东不羹为东臂,拦住赵军南侵之路……”
  鲁阳关乃后世三鸦关,乃一处险要,而东不羹更是一个大城,楚灵王时便能出千乘之赋,叶县更是被沈诸梁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政平人和,此地百姓,也有为楚国捍卫疆土的欲望……
  “不单方城之外要弃数县之地,陈蔡之间也同样如此,大司马之前派驻在陈国南境的一军,要全部南撤,同样是撤回汝水一线,以上蔡、新蔡为据点,北面只留下沈邑……”
  沈邑是沈诸梁的老家,他的弟弟沈尹朱在那驻防,叶公准备让他与公孙宽在汝水一线构成两个互为犄角的壁垒,最大限度挡住赵国可能到来的南侵。
  公孙宽恨得直咬牙:“这些地方都是祖辈筚路蓝缕,一个邑一个邑夺下来的,就这么便宜了赵国……”
  “此乃壁虎断尾之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坚壁清野,让赵军举步维艰,也比留着人口和粮食资敌,让他们得寸进尺更好。”
  叶公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地方一放弃,就相当于绝了楚国未来的北上之路,可现如今内有叛贼,还是先平叛再说吧。
  他最后如此告诫公孙宽:“切记,攘外,必先安内!”
  ……
  交待完失事情后,叶公沈诸梁便上了戎车,带着叶县之师徐徐向城外开去。
  虽然定下了坚壁清野,收缩防线的计划,但在叶公心里,连这条防线能否挡住赵军凶猛的进攻,也没什么底气。他打算去到宛城后,再请王子闾帅一军留守方城,凭借方城和淮河上游,以及楚国劲旅申、息之师构成第二道防线,倘若这第二道再挡不住,楚国,将从此失去大国地位……
  “希望不要如我想的那般糟糕罢,毕竟赵侯本人,应该还在远征北方,赵军一时半会也没法南侵,只求尽快平定熊胜之乱,让楚国少留点血。”
  “叶公请留步!”就在叶公的车驾抵达叶县南门时,这里却有一群宽衣博袖的儒生拦住了去路,正是孔丘的门生,号称“君子儒”的漆雕开,原宪等人。
  叶公正赶时间,见这群人衣冠整齐地阻碍他前行,心里有些不快,但基于于孔子个人的尊敬,依然在车上朝他们拱手道:“诸位君子有何要讨教之处?”
  漆雕开道:“小人等听闻南方白公熊胜谋反,驱逐楚君,叶公兴义兵南下,特来送行。”
  “多谢诸位君子。”叶公颔首,便要继续离去,他平日虽然经常召颜回这等有真学问的人入府问对,此次南下,军中也带了子路、公良儒等有勇气和力气的孔门弟子做将吏,但对于眼前这群修容雕饰,不事生产只靠为人办丧事为生的家伙,是素来看不上眼的。
  但那漆雕开却拦住去路,喋喋不休地说道:“叶公,吾等都觉得叶公此去必胜,斩叛贼之头,立下大功!”
  “哦?”叶公心里烦,嘴上不好骂,笑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漆雕开道:“我听说,叛贼熊胜贪婪暴戾,他效仿赵国,在领地推行恶法,使民众谋生的道路狭窄、生活穷窘,然后再用权势威逼他们作战。得胜后给他们记功,斩首五级就能拥有五十亩田地,弃礼仪而上首功,此乃饮鸩止渴之道也。加上以下犯上,对楚君不敬,必然人心尽失。”
  他又吹捧道:“反观叶公,听从了夫子的建议,对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叶地的人有忠孝礼信四德,在家侍奉父母兄长,出门尊敬长辈上级,此乃仁义之行。”
  “是故熊胜之叛逆之师,绝不能用来对抗叶公的仁义之师,倘若交战,就一定会像是鸡蛋打在坚硬的石头上一般!仁者,无敌于天下!叶公的兵卒,就算拿着草木,也可以战胜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剑戟的叛军。”
  漆雕开言罢,本来希望能看到叶公又惊又喜的表情,然而沈诸梁却面色如常,只是淡淡地说道:
  “君子说完了?”
  “这……”
  漆雕开有些尴尬,旁边的原宪连忙帮他说道:“吾等想说的是,既然叶公必胜,还望能遵循古礼,打了胜仗不要追赶逃兵,拉开弓不要射箭,敌车走人了岔路则能帮助他推车。”
  “嗯,本公省得,多谢诸位君子了。”叶公心里骂着这群人愚不可及,面上却颔首,让御者径自打马前行。
  见他要走,漆雕开急了,连忙跑过来拉着叶公的马辔,道明了这群人真正的来意:“叶公,叶公,是这样,吾等的禄米一直每月按时供应,但这个月的,却停了……”
  “哦,原来如此。”
  以往清高的君子儒们为了斗米扭扭捏捏,叶公则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楚国内忧外患,倘若有外敌来犯,叶县的存粮恐怕不足,要优先供应兵士,其他不必要的地方,会稍微收紧一些。当然,孔子、颜子处,供奉是不会少的,只是汝等君子嘛……”
  叶公看着这群吃了他十多年白食,却屁用都没有的儒生,终于卸下了礼贤下士的伪装,轻蔑地笑道:“既然依靠仁义礼乐就能填饱肚子,那禄米,不吃也罢!”
  言罢,叶公沈诸梁绝尘而去,只留下一众“君子儒”在叶县南门目瞪口呆……
  ……
  七月份,叶公已帅大军南下,先锋抵达鄀都,恰逢熊胜倾尽全力,进攻鄀城。被一群儒生吹捧为“仁义之师”的叶公前锋,却在淮南兵卒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大败一场,连带着鄀城也失守,楚王章连忙赶着牛车继续向北遁逃,逃入鄢城,与叶公大军汇合……
  八月初,鄀城之战的消息传来,鼓吹“仁者无敌于天下”的君子儒们顿时噤声。随着叶公“攘外必先安内”这一计划的实施,公孙宽也忙着坚壁清野,从汝北迁入叶县的楚国百姓越来越多,一部分继续往南方宛城走去,但大多数人留在了当地,如此一来,粮食就越发吃紧了,君子儒们,彻底断了粮,摸着干瘪的肚皮,再也没办法到处去宣扬礼乐仁义了。
  与此同时,赵军也以世人未曾料到的速度南下,八月十五时,赵军已破数城,逼近郑国都城新郑……
  PS:李白《日出行》里的“鲁阳何德,驻景挥戈”,说的就是鲁阳文子公孙宽,传说他与韩氏交战时,战正酣,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两军休战,他便一挥戈,太阳也怕他的戾气,只得又升了一些,让他打完全场……


第1195章 列御寇
  ……
  郑国,位于天下之中,自从春秋乱世开始后,便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场,晋国与楚国的三次大战,无一例外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秦、齐也无不觊觎郑地,在春秋,诸侯最喜争郑,谁能得到郑国,谁就能控制实际的中原霸权,于是郑国也在这种你争我夺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几乎无岁不战。
  然而近十年却是个例外,自从郑伯臣服于赵,主动入成周为赵无恤请求列得诸侯之位以来,郑国已经十年未遇兵灾。这在郑国的历史上,是难得一见的和平时期,哪怕是弭兵时代,这种平静都没有过。
  于是郑国那密集的乡邑间,百姓可以安然于男耕女织,少年们能够唱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安然长大,不必年纪小小就持戈矛上阵。新郑那经济文化繁荣的东门外,年轻的士与女也能穿着漂亮的春服,哼唱着“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驾车出门郊游。
  当然,这种和平是有代价的,郑国每年都要交付大量的钱帛粮食来换取赵国的“保护”。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赵不吞郑,仅仅是因为赵侯想把郑国当成与楚国的缓冲区而已,一旦南方楚国有变,这种平衡,便将被打破……
  果不其然,随着楚国陷入内战,无力北顾,局势变得微妙起来。
  郑伯胜二十三年秋七月,沉寂已久,几乎没有兵卒守备的赵郑边境,突然烟尘滚滚,一些全副武装的赵兵开入郑国。边邑的郑国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赵军寻常的军事调动,这在过去十年里是常见之事,直到这些赵兵抢占了城门,换下了城头郑国旗帜,升起赵国的玄鸟旗,这才大惊失色。
  “赵国对我郑国不宣而战!?”数日后,消息传到郑国都城新郑,郑伯胜看着前方急报,只能呜呼哀哉,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当年盗跖洛水屠俘数千,让郑国丁壮损失惨重,而十年前赵军更是深入郑国,割占了许多险要之处。郑国本来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如此一来更是相当于不设防。如今的局势是,赵军分为四路,一军从虎牢关南下,一军从大梁直扑新郑,一军伙同东周君刘氏从轘辕关绕开嵩山东进,更有宋国的兵卒也从西面的隙地入侵。
  四面夹攻下,黄池之会后只被允许保留最低限度武装的郑国如何抵挡?很快,颍阴、郐、鄢陵、长葛,一座座城邑被赵军攻陷,更多则是不战而降,在这些地方,郑国的商人已经没了弦高的爱国之心,在利益诱惑下争相投赵。
  甚至连郑国的军队也不敢抵抗,郑伯一边让各地军队撤回新郑,一面连发使节去质问赵军:“郑侍奉大国,勤勉甚矣,只恐有不周之处,今我无罪,因何伐我?”
  然而赵军的主帅穆夏与副帅赵葭是如此回的:“去岁天子死,郑伯未上洛奔丧,今伯主派吾等率军前来讨罪!”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面不讲道理,郑伯也无话可说,想要求援,却发现硕大九州,竟无人能来救他:宋国与郑是仇敌,南子更是依附在赵国身上的一条藤蔓;秦国与郑国相隔千里,关山重重;南方强大的楚国,更是陷入内乱,自身难保……
  于是郑国的土地城邑,便在赵军的不断蚕食下陷落,仅仅过了一个月,八月十五这一天,三路赵军已经抵达新郑城下,还有一军则绕过新郑,继续去南面攻略许地。
  这一日,月明星稀,郑伯胜在六卿陪同下登城远眺,但见赵军铺天盖地,营火能够将硕大的新郑城围好几个圈,比十年前那次围城更盛。
  “赵军势大,新郑只怕不敌啊……”
  当此大军压境之际,孤悬于中原一隅的郑国自然上下震恐、人情汹惧。战,多半是败;和,赵侯必然不允;降,倒是能让生灵免遭涂炭,但郑国社稷恐怕难以保全。
  一时间,郑伯胜心中满是踌躇,在降与不降间左右摇摆。
  而郑国在罕氏灭亡后剩下的六穆驷氏、国氏、良氏、印氏、游氏、丰氏,也都在心里艰难地盘算着。
  郑国商业发达,赵国商贾可以自由往来,间谍自然不少,入秋以来,早就有赵侯的间谍接触过六穆,以单、刘二氏献土之后得以成为东周君、西周君,瓜分周室土地为例,力劝六穆献城投降。还说赵侯可以保他们的宗族延续,并且各自能得到一个大邑,作为赵国比封君低一级别的县君,永享富贵。
  于是六穆都劝说郑伯胜开城降赵。
  郑伯胜依然很犹豫,搪塞之后,当晚在自己的花圃里行走思索战降的利弊。
  倒是一位为郑伯守花圃的年轻小吏名为列御寇者,对他说道:“小臣知道君上在烦恼什么。如今六穆皆降赵,唯君上不可降。因为六穆投降,只需要换一个君主服侍,便能保留领地,俸禄不减,君上降赵,谁知道赵侯会将你安置到何处去。”
  郑伯大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道:“那寡人该如何是好?”
  列御寇笑道:“我虽名御寇,却是不主张打仗的,在我看来,君上还是得降。”
  “你不是说寡人降了也要任赵侯宰割,不知会被安置到何处么?”郑伯急得直跺脚。
  “君上自从继位以来,所依靠的都是卿大夫,既然卿大夫们都与赵国有了利益勾结,百姓们沉溺于和平,没有死战之心,纵然君上您想要顽抗到底,也只是孤家寡人啊。不战而降,虽然前途未卜,至少能保住性命,运气好的话,赵侯还能赐个小邑,保留郑国社稷,让君上安享晚年。倘若固执反抗,休说赵军攻城器械可怕,随时会破城而入,就说六穆,当年他们敢杀执政罕氏,今日便能为了自己的富贵,弑君献城!”
  郑伯胜坐在花圃里长叹一声:“郑桓公、郑武公两代人,从渭南来到虢郐之地,亲自斩蓬蒿藜藿,带着农夫工商耕作,这才开创了郑国。现如今,这三百多年的国祚,就要终结了么?我只恨身边没有如烛之武一样的忠臣啊!”
  列御寇却哈哈大笑起来:“形势已变,当年是秦晋楚齐四强鼎力,郑国还能让烛之武退秦师,四面讨好,延续国祚。可现如今形势变了,赵国独大,楚国内乱,眼下的情形,就算君上你身边有一百个烛之武,也无济于事啊!”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喃喃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命,它看似无端无常,却与每个人的遣际息息相关,世间的寿夭、穷达、贵贱、贫富都由它来决定。君上,你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这就是《力命》之道。既然如此,无谓的反抗已是无用,还不如安命处顺,如此,方能达到无心之境……”
  ……
  或许是列御寇的这一番劝说,与十年前一样,郑伯胜于八月下旬牵着羊,肉坦出降。赵军不战而取新郑,大军入城,同时让六穆各安其位,协助赵军控制郑国各城邑,郑国的土地被一分为二,东部划入大梁郡,西面成了颍川郡。
  至于郑伯,被赵军所持,带回温县赵侯行宫,面见赵无恤……
  “伯主欲亡我社稷么?”一见到赵无恤,郑伯胜便哭着去抱住他的大腿,“我无罪,因何伐我”之类的就没必要问了,他现在关心的是,赵侯是不是要彻底夷灭郑国。
  “怎么会?”
  赵无恤满脸无辜,让郑伯起来,赐座,这才说道:“郑伯你想想看,寡人立国以来,除了戎狄蛮夷之邦代、中山、莒外,还灭过谁的社稷?”
  这的确是真话,赵国取代了晋国,晋侯就被迁到了老家曲沃,赵国破齐,姜姓也没灭亡,淄川、胶西两个小国延续了下来,由齐侯的子孙为君,虽然他们的政权掌握在国、高二卿手里爵位也降成了伯。之后赵无恤又兼并卫、鲁、三邾,将卫侯迁到楚丘,将鲁侯迁到阚邑守着鲁公坟陵,甚至连三邾,也各有一个小乡邑供奉着,而且这些没了实际领土的国君每逢赵无恤寿辰,还得反过来朝见他,不敢称侯、伯,只敢以赵国的封君自居……
  但如此算来,赵无恤的确是没一狠心灭人社稷,而是留了一丝香火。
  郑伯胜放心下来,看来赵无恤虽然要兼并郑国,但应该会留自己一命,他顿时关切地问道:“那伯主欲迁我于何处?”
  赵无恤抿了口茶,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郑。”
  郑伯胜又惊又喜,赵无恤这是大发良心,要把让他继续呆在新郑为君?哪怕是孤城一座,也比任何一个小邑强啊,他喜极而泣,连忙下拜感谢。
  赵无恤笑着让他不要多礼,这才说道:“不是新郑。”
  郑伯胜面色一滞:“不是新郑,那是哪?”
  “你说呢?”
  郑伯的脸色顿时白了,心里有了两个可能的答案,问道:“南郑焉?西郑焉?”
  赵无恤却不明言,只是神秘地说道:“到时候,郑伯自然知晓,放心罢,俗言道落叶归根,无论如何,寡人都会让郑伯重归祖地的!”


第1196章 白露未晞
  秦伯盘十五年(公元前477年)初春,雍州大地上北风卷地,乍暖还寒,刚刚从枯叶里挤出的嫩芽,昨夜的露水还未干,被朔风一吹,不住摇摆颤抖。
  而在一河之隔的渭水平原北岸,一处名叫咸阳的地方,一场惨烈的战役正步入尾声。初春的暮色中,战场上俱是累累尸体和丢弃的战车辎重,以及失去了主人的惊慌战马。秦人的黑色大纛已经牢牢占据了战场中央的一座小丘,秦军将士严阵以待,望着如潮水般向北方溃败的敌人,欢呼阵阵。
  不过秦国的公族子弟们却都簇拥在大纛下,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统帅,大庶长子蒲的伤势。先前战事僵持之际,大庶长驱车率部冲锋,一鼓作气将敌人冲为两段,但义渠戎人的铜簇也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入他大腿处,深入四寸有余,面对如此重伤,伤医正迟疑不决。
  “断箭!”已经白发苍苍的大庶长却岿然不惧,痛饮一口烈酒后,大声说道:“伤医再不断箭,老朽便断尔头!”
  “唯!”
  伤医咬咬牙,手起刀落,削断了箭杆,随后就要为他继续处理伤势。
  子蒲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在伤医包扎时,连连下令道:“戎人,是我秦国二十世之仇,汝等休要在此干看着,此战我军大胜,义渠遁逃,速速去追击!”
  秦国众公族将吏领命而去,对北面披发左衽的异族穷追猛打,子蒲这才松了口气,坐在大纛下,眺望着如血的晚霞,发出了一阵大笑。
  “十多年隐忍耻辱,终于换来今日大胜,值了!”
  ……
  原来,秦伯盘二年,秦国经历了河东大败,又被赵氏攻到泾阳,甚至有偏师深入岐山脚下,火烧雍都附属小邑,秦国不得已割地称藩求和,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里,保守而落后的秦国开始了艰难的转身,一边每年向赵国交割大量粮秣,一边暗暗开始重新积蓄力量,起用魏氏残将改革军队,在蓝田修习战阵,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
  谁料旧耻未消,新耻又至,先是秦国太子被迫入邺城为质,接着秦伯盘去参加黄池之会,被逼着为赵无恤奏乐,还被赵国的史官当堂记录:“公五年,公与秦伯会饮,令秦伯击缶……”
  秦伯盘归来后,耻于此事,悲愤地对子蒲说道:“昔我先君穆公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秦国何其强盛!至于寡人,国家贫弱,赵氏攻夺我先君河西地,太子入质,辱于黄池,诸侯卑秦,丑莫大焉!思及往事,寡人常痛于心,欲更易制度,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还望大庶长与我共谋!”
  自此以后,有了国君的鼎力支持,秦国的变法开始越发深入下去,大庶长子蒲全权主持此事。秦国的国情与楚国又有不同,公族庶长虽然一直有权势,但从来没有大块封地,加上秦国处于戎狄包围之中,也没有条件像楚国一般奢侈荒淫,所以贵族还保持着艰苦尚武的精神,不似楚贵族一般腐,视变革为洪水猛兽,在国耻的剧烈刺激下,几乎举国公族都慢慢被说服,愿意着子蒲的脚步前进。
  但秦要改革同样不容易,落后的经济、生产、风俗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纠正的,更何况每年都要送给赵国大量岁币,这让本来就不妙的国内经济更是雪上加霜。
  像秦国这种封闭的社会,国家财富几乎是不变的,更别说一直外流,越来越少也不奇怪。要想强军,但短时间内无法对外建功夺取资源,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内部压榨了。随着秦国井田制的骤然解体,社会贫富分化加剧,加之子蒲下令,不分家者要缴纳四倍赋税,于是大量宗族分裂。
  这种法令有助于小农经济的发展,但是对贫民却很不友好。比较富裕的人家,子弟一到壮年就分家另立门户;贫苦的人家因为负担不了户赋,只能破产,将子弟典质给富户成为家奴性质的农奴和赘婿了。
  新法又堵塞了商贾,驱使百姓只专农战,于是秦的改革,与赵、楚又有不同,却是走了一条独辟蹊径的路子,那就是朝着农奴化的道路猛地转进。
  “使民贫,使民苦,方能驱使他们斩首立功,强军富国!”
  秉承着这样的理念,三年前,秦国开始对周围的戎狄之邦下手,首当其冲的是弱小的绵诸戎,在花了半年时间灭亡这个距离秦最近的陇西小邦后,秦国便将矛头指向了义渠戎……
  虽然赵国从东面对秦压迫,但秦国真正的心腹大患,则是义渠。义渠在吞并北地诸戎后,已经极其强大,他们放弃了纯粹的游牧生活,筑城廓以自守,还不断蚕食秦国的土地,之前十年,就乘着赵国破秦,邀请赵无恤一同灭秦分其土地,被拒绝后,依然对秦国不依不饶,每逢夏秋必定会派车骑入秦滋扰劫掠。
  针对义渠人来去如风的灵巧机动,子蒲设下了故意示弱,引诱戎人深入秦地的战略,放了大量牛羊和人口在秦戎边界。
  果不其然,在利益诱惑下,义渠君没忍住,他亲帅三万戎人从泾北,一直入侵到了渭南地区,掳掠秦人近万,牲口十万,耀武扬威地便要归去。
  然而早已有备而来的秦军三军,已经在渭北的咸阳一带守株待兔,双方大战一场,一天一夜,终于分出了胜负……
  “此役,我秦军伤亡数千,但义渠人也被斩首近万,加上众将追逐,义渠的主力基本要交待在此了。这是天赐良机,老朽纵然有伤,也要率军北逐群戎,夺回密须、豳邑,直捣北地义渠君老巢!犁庭扫穴!不留遗毒!”
  大庶长子蒲说的激动,胸口的伤顿时一阵迸裂疼痛,痛得他再度坐了下来。
  伤医连忙劝道:“大庶长,君上有疾,今年都没法出雍城了,秦国就指望着你那,还望爱惜身体。”
  想到秦伯的身体,子蒲不由长叹一声,他心里一直放不下自己曾经让秦国坠入战败割地的耻辱,所以才老当益壮,但秦伯,年纪不到四十,却已经病入膏肓,只怕要不久于人世了。
  “也是时候将太子迎回来了。”
  子蒲如此想着,眉头舒缓了许多,看来当年他力主送年幼的太子入赵为质,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
  秦国的太子公子刺,现在还在赵国邺城,不过太子也真可谓忍辱负重,他一面在赵侯面前装出乖顺的模样,却又偷偷联系上了秦人,将赵国的一些军事情报告知子蒲。
  比如去岁赵侯声称要北伐朝鲜,为此大动干戈,调动了大量兵力,还让沿海修船只。然而等到七月份楚国内乱时,太子刺却传消息回来说,其实赵侯此举,只是为了迷惑楚国,让楚国陷入内乱,好一举南下灭楚!
  太子刺在帛书里说道:“楚国何其大也,赵欲灭楚,必倾举国之力南下,非三五年不可得其全功,大庶长不如乘此良机,残灭义渠,再等赵国伐楚疲乏之际,收复泾阳河西之地?届时,小子也会伺机逃离邺城。”
  对于太子刺的这个建议,子蒲和秦伯犹豫了良久,直到去年八九月间,赵国突然灭亡了郑国,同时在赵楚边境集结了大量军队,开始蚕食楚国放弃的城邑,全取汝北,大军云集,果然一副南下并楚的架势。
  见此情形,秦人才不疑有他,对于楚国,子蒲只能盼望他们自求多福,而秦国,则开始了与义渠的大战,从去年秋冬到现如今,终于在咸阳的遭遇战中获得了大胜……
  但秦人,也极为疲惫,伤痕累累。
  “无妨,只要残灭义渠,将戎人收服,作为奴隶赏赐给有功的兵卒。如此,便能如赵国一样,让军功爵良性循环,周而复始,军队越战越强,疆域越战越大!”
  带着这样的憧憬,子蒲抚着伤口,躺在大纛下,正打算沉沉睡去……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却打扰了他的美梦,一睁眼,却见是满头大汗的传令官。
  “何事?莫非是已经追上义渠君,斩其首级了?”
  传令官也不知骑马跑了多久,嘴皮有水泡,喉咙干涸,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莫非是君上……”子蒲面色大变,秦伯盘此时若是撒手赴黄泉,秦国太子在外,便将进入一个空位期啊!
  那传令官再度摇头,只是将手里的急报递给了子蒲。
  子蒲扫了一眼后,因为箭伤而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越发苍白如雪。
  “赵侯……帅十万之师入秦?”这几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子蒲本来因为这场大胜而重新焕发希望的目光,也变得迷茫,慌乱,还有受到欺骗的愤怒……
  “其理由是,要为郑伯寻一归宿之处,索要我秦国的东方门户西郑,乃至于整个渭南!?”
  将这帛书撕碎,子蒲拊膺吐血:“什么北伐朝鲜,什么南下灭楚!子棘(秦太子刺)、秦国,乃至于天下人都被戏耍了,赵无恤的真正目的,是秦国啊!”


第1197章 四百年后并为一家
  赵侯无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春一月,成周洛阳的一处行宫内,美味的佳肴盛放在杯盘中,摆在案几上,堂下,一群女乐正在演奏秦地的曲乐,堂上,一位君侯与一位公子正在一边欣赏,一边用食。
  多年未听乡音,秦国公子刺有些失神,仿佛梦回十二年前的雍都大郑宫。恰在此时,坐于上首的赵侯无恤突然发问道:“子棘啊,这么多年了,孤待你如何?”
  公子刺一个激灵,连忙垂首,动情地说道:“君侯待小子如亲子,而小子也视君侯如父……”
  话虽如此,但公子刺的脑中,却浮现出病卧在榻,奄奄一息的秦伯盘,那才是他的生父,而赵侯也并未真正视他如子,只是一只捡来的小犬而已。
  公子刺今年二十岁了,他在邺城做了整整十二年的人质,连母亲过世都没能获准回去。不过赵氏倒没有太过苛待他,给予他赵国公子们的待遇,为他修筑了不错的宫室,在他十六岁以后,赵侯还让人选了几位年轻貌美的赵国女子去服侍,同时给予他在邺城内自由行走的权利。
  公子刺看上去安分守己,整日沉溺于赵地丰厚的物质生活和美人枕边。但实际上,却从未忘记自己是秦人,是赵氏将他从母亲的怀抱里强行夺走。做人质期间,他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真性,也学会了尔虞我诈……
  尤其是多年前唯一让他有好感的赵国公女赵佳因故远赴代北,公子刺更是对赵侯多了一份怨愤,这种怨愤在秦人使者暗暗联络他时,达到了顶峰。
  秦国大庶长子蒲让人痛诉赵国对秦国苛刻压榨,说得公子刺声泪俱下。于是公子刺便在做人质之余,做起了秦国的间谍,寻找机会向秦国传递赵国的朝政民情,并收集一些农书、兵书送回去,几年下来,并没有被发现,他便越发大胆,开始刺探起军情来。
  赵无恤北伐朝鲜是假,南下灭郑楚是“真”的情报,便是他通过种种渠道获悉的。果然,去年秋冬时,赵侯突然从北方返回,赵国的大军也悉数南调,灭郑之后,进一步开始侵入楚国的城邑,占领了陈国、蛮氏、西不羹等地。
  而赵侯本人,也于初春时从邺城南下洛阳,准备将此地作为调兵南伐的大本营。
  带着耀武扬威的心思,他特地带着公子刺同行,公子刺无法拒绝,只能伴其左右,心想着可以将赵军南伐的种种动向及时回报秦国,好让秦国完成残灭义渠的行动。
  自从前年赵无恤乘周敬王崩,以奔丧为名入洛以来,成周便名存实亡了,其大部分城邑被一分为二,给了东周君刘氏和西周君单氏,而成周、王城两邑则被赵氏控制,堂堂天子只能屈居宫内,朱红高墙严严实实,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来,曾经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周王,如今成了一个可活动范围不超过千步的傀儡。
  但同样身处洛阳的秦国公子刺,却顾不上对天子有半分怜悯,因为现如今,连他也自身难保,成了被赵无恤拘禁的囚徒。
  抵达洛阳后,他便被关在了馆舍里长达半个多月,根本无从获悉外面的消息,只能听到被封得死死的窗户外面,不停有兵卒走动,车鸣马嘶之声,心里焦虑不已,但在今日赵侯接见他时,却还得装作面色如常,心里却在担忧,是不是自己暗中助秦的事情被知道了。他只希望能用二人的“情同父子”来迷惑赵侯。
  然而赵无恤却不买账,继续笑道:“子棘啊,我还听说,你在邺城时,四处以重金寻求孙子的兵法?”
  此言一出,吓得公子刺差点将手里的箸扔了,心中突突直跳。
  不错,他的确是在暗中帮秦国寻觅赵国的农书、工书乃至于兵书,但这些东西都是机密,尤其是孙子的兵法,只在赵国公室和高级将领中流传,子棘也仅仅是在赵无恤案头窥见几眼,没机会接触到。
  如今赵无恤主动提及,自己的用意是不是被发现了?
  “既然你知道寡人待你如子,区区一本兵书,你若是想要,直说便是,何必出此下策?”
  赵无恤却一笑,对旁边的宁监说道:“下去之后,将孙子献予寡人的兵法上册再印一份,给公子送来!”
  “谢君侯大恩!”公子刺连忙下拜感谢,心里却越发惶恐,不知赵无恤用意何在。
  “子棘何必如此客气。”赵无恤抬抬手让他起来,又道:“既然你对兵法感兴趣,那今日寡人便与你论兵。”
  伸出三根手指,赵无恤说道:“孙子对我说过,古往今来,善于用兵之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兵阴阳家,兵技巧家,还有就是兵形势家……”
  ……
  “所谓兵阴阳家,是古人迷信鬼神,常常在作战前,通过卜筮、占星、占云气、占梦、祭祀、禳祷、厌胜等,来削弱对方,强大自己。传说黄帝与蚩尤,在大战前就不停玩弄阴阳方术。到了近世,智者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只是基于传统,常在作战前演戏,求个吉兆,以安人心。”
  见赵无恤谈兴很浓,子棘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笑道:“不错,听说秦国与人交战时,常常会先派人去雍地附近的祠中,向巫咸祈求好运,诅咒敌国。毕竟鄙国愚昧落后,学习了很多戎狄之俗,跟中原无法相比。”
  公子刺在故意把秦军说得愚昧落后不值一提,赵无恤却不以为然:“战场上,装备落后一方战胜先进一方,并不少见。说起这个,寡人就要说用兵的另一个流派,兵技巧家了。”
  “兵技巧家认为,每个士兵都应具有作战杀敌的本领与技能,所以要勤联角力、手搏、射法、剑戟之道、战阵规则,否则就是让兵卒去送死。其次,兵技巧家对甲胄兵器也很关注,认为这是决定成败的因素,故而讲究锐甲兵,便器械。其实寡人当年被甲胄,帅赵武卒与范、中行战于河内时也是如此。”
  他话音一顿,继续说道:“是故那之后,世人都以为,赵兵之强,强在甲胄技巧,攻城器械。于是魏氏率先效仿之,建立了所谓的魏武卒,等到魏氏灭亡后,一些魏氏残将也流入秦国,为秦所用,寡人听说,秦国的大庶长在蓝田组建了一支常备军,名曰秦锐士?”
  此事乃机密,然而赵无恤却了如指掌,公子刺心中震惊,面上却努力保持镇定:“小子常年在赵,故而不知,想来秦国就算效仿赵国军制,也是为了防御戎狄,为君侯守着西面,不敢有其他心思……”
  “大庶长的心思,寡人还不清楚?”
  赵无恤哑然失笑:“孙子又说过,夫战,庙算为先,但凡大战,必要知己知彼,料敌制胜,这才是用兵之法的上乘之术。是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简言之,就是要让敌国摸不透我方的真实意图,从而打乱敌国的兵力部署和国策,在这种情况下,敌国就会由实转虚,由有备转化为无备,甚至是内乱……”
  后世所谓“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抛砖引玉”,都是属于“形兵”的范畴,都是欺敌误敌的妙计,都是兵形势家的拿手好戏。
  见赵侯话里有话,公子刺只能强作镇定,恭维道:“此番君侯明伐朝鲜,实则欲南下灭郑楚,便是兵形势家的谋略罢,真是神乎其神,难怪能如此顺利。”
  “这都是孙子为我划定的谋略,寡人岂敢居功?”
  赵无恤摆了摆手,又道:“但你若觉得,这就是全部,那就太小看孙子的本事了……”
  公子刺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小子愚钝,无法领会妙计,还望君侯明示。”
  “孙子的战略兵势,一环接一环,通过不断地制造玄虚,将示形诱敌的手法运用到极致,我方谋略,敌国却看不出一点形迹。这样一来,敌国就是有深藏的间谍,也无法探明我方的虚实,就是有高明的将领,也想不出对付我方的办法。”
  提到“间谍”时,公子刺已经如坐针毡,大汗淋漓。
  “子棘面色不太好看,想必是在屋内憋久了。”
  赵无恤笑眯眯地指着窗外道:“光天白日之下,为何紧闭门户?二三子,打开窗,让公子透透气。”
  侍者领命,将本来就是奉赵无恤之命封死的窗户打开了,一股凉风顿时吹了进来,夹杂着一阵烟火尘土气息。
  “扶公子去窗边喘口气!”
  不由分说,羽林侍卫架起公子刺,将他带到了窗前。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而这处行宫馆舍更位于洛阳东西南北的大道附近,一眼望去,四方都在眼中。
  公子刺看见,源源不断的辎车、兵马,正在从馆舍外的道路经过,扬起了阵阵灰土。这不奇怪,赵国在南方集结大军准备攻伐楚国,兵力粮秣调动自然不少,但是……
  但是奇怪的是,他眼前这些辎重兵马,都是往洛阳西门去的!
  如坠冰窟般,公子刺愣在了原地,也恍然明白了赵侯那些话的含义……
  “君侯……”
  他回过头:“楚国在南,兵卒辎重为何西行?”
  “自然是为了讨伐秦国了。”
  赵无恤理所当然地如是说……
  ……
  “寡人从前年开始,便听从孙子建议,以讨伐朝鲜为由,大肆调动南方兵马北上,是为了欺骗楚国,让白公大胆变法,从而生乱,届时,寡人便可以再度挥师南下,兵逼楚国了……”
  “只不过,外人并不知晓,在淮北、广陵声势浩大的赵国水陆大军,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而在郑国、宋国向楚国方城逼近的赵国主力,同样只有三五万,如今占领了楚国放弃的城邑,帮陈国收复失地后,便偃旗息鼓了,寡人的真正目标,并不是楚国。”
  “公子年初随寡人南下洛阳,自然不知道,真正的赵国主力,早在初春便在新绛集结,然后向西开拔。此时此刻,代郡、上郡、冯翊、河东、太原、三川、上党七郡外加邺城精锐,共计十万大军已打着寡人的旗号,越过太华山,兵临秦国东境……”
  原来,敌国说的不是楚国,而是秦国,而公子刺本人,就是那个给母国传递了假情报还蒙在鼓里,暗暗得意的笨蛋间谍!
  “君侯……”公子刺瘫坐在窗前,心中充满了绝望,过了半晌,他才回头朝赵无恤质问道:“秦国何罪?”
  赵无恤面沉如水,说道:“寡人给秦国大庶长的国书里,是如此写的,赵国刚兼并郑国为郡县,但灭人邦国不绝社稷,古礼也。对于郑伯,寡人想要留他一点香火,寻一个城邑安置,最好的地方,自然就是数百年前郑国的始封地西郑了……”
  郑国的始祖是周宣王的儿子郑桓公,最初被封在华山附近的郑地,属于周室的畿内诸侯,这才有了郑国之称。到了骊山之难前后,郑国才迁徙到了东方新郑,于是渭水流域的郑便称之为西郑,为群戎所占,后来才被秦国收复……
  现如今,西郑位于秦国的渭南,左扼华山,右据渭水,是阻止赵国西进的门户,一旦失去了西郑,渭南便无险可守,赵军可以长驱直入到丰、镐了。
  讨要西郑,跟要秦国的命没什么区别,公子刺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郑国如此,我秦国亦如此,想来,纵然秦国愿意割让西郑,乃至整个渭南,君侯也不会放过秦。”
  “那是自然。”
  赵无恤起身,为铜爵里满上酒水,递给了公子刺,叹了一声,对他说道:“子棘啊,毕竟寡人也算你的养父,今日,便教你最后一课罢。天下无义战,所谓的义理,只不过是伐国的借口。寡人心中真正的目的,也不妨在此说与你听。”
  他目光炯炯,直视西方:“秦赵同为嬴姓,伯益、飞廉之后,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四百年前,秦赵被迫分为两家,沦为姬周牧奴御者。如今姬周德尽,新天子将出,秦与赵,也是时候重新并为一家了!”


第1198章 太华巍巍
  二月正望,桃林塞的桃花开得正盛,在这里祭拜了十多年前战死于此的柳下跖,又感慨了西行八年未返的柳下越一番后,赵无恤继续帅羽林军沿着崤函古道入秦。
  此战,是一统中原的收官之战,基于对秦人那股子韧性的警惕,赵无恤觉得自己还是得在前线主持全局,毕竟此次伐秦的穆夏、赵伊、赵葭三人,虽然都是将才,但真要统领十万大军,还稍嫌不足。
  二月中旬时,狭窄的崤函古道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座险峰嶙峋的大山徒然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因为在学宫的考试中表现优异,被赵无恤辟为郎官的翟璜看见这座故乡边上的名山,不免有些兴奋,当即指着它道:
  “君侯,太华山到了!”
  翟璜是冯翊郡下邽县人,他的家乡与华山只隔着一条渭水,因为精习典籍,又对渭南渭北的地理烂熟于心,故而能够在赵侯身边参赞,为赵无恤指出沿途山川形势,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不曾想,看到这座赫赫高山,赵无恤心里也满是感慨,赞叹道:
  “太华巍巍……西岳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这太华山,也就是后世的华山,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上古之时“花”、“华”二字通用,故称之为“华山”。
  这座大山与华夏的形成密切相关,传说此地乃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此后,华山声名日隆,据说唐尧虞舜都数次来此。至于西岳之名,大概是因平王东迁,华山在成周之西,故称“西岳”。
  远远望去,便能窥见此山的峥嵘,高峰四面悬绝,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其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真可谓世间绝有,第一次路过这里的羽林侍卫,以及押送辎重的兵卒民夫,都不由看呆了。
  年轻的翟璜少年得志,衣锦还乡,不由兴奋地说道:“臣离开数年,今日故地重游,竟觉得太华比以往更峻美了几分。”
  “游子离乡,便会觉得乡音更亲切,乡景更动人,此乃常事。”
  赵无恤嘴上说得平淡,其实心里,依然被这景色激起了一丝波澜,不由脱口说道:
  “此山之上,有一座东峰,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巍然独秀,有若云台。东峰顶有一平台,名为朝阳台,居高临险,视野开阔,是观日出的好地方……”
  翟璜又惊又奇,这太华山陡峭险峻,无人能登上去,君侯更非此地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好奇地追问,赵无恤笑了笑:“听老子说的,老子曾经在此隐居,他或许有过人的本事,能如猿猴般攀登险峰。”
  翟璜接受了这个说法,殊不知,他只是离乡数年,而赵无恤,却是离开了这里整整两千五百年啊……
  驻军于山下歇息时,赵无恤陷入了回忆之中。
  还记得那年夏天,正是陕西最炎热的时候,年少轻狂的他夜登华山,将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山体,手脚并用,像一只壁虎般在陡峭的石梯上攀爬,气喘吁吁,伤痕累累,只为登顶高呼,声动层云的那一刻。
  不过等到了东峰后,却发现“高处不胜寒”这句话太对了,他准备不足,只穿着一身短衣短裤,被冰冷刺骨的山风吹得瑟瑟发抖,只能租借又贵又重的军大衣,躲在某处墙角瑟瑟发抖,身体困倦不已,但却被呼呼作响的夜风吹得睡不着。就这么捱了一夜,次日清晨,露水打湿了全身,嘴皮也冻得发白……
  但天亮时分,他也看到了平生所见最美的早霞,还有印象最深的一次日出……
  红澄澄的太阳是如此温暖,山里的草木葱翠,他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过那一切,都是前世之事了,距离现在的他,已经太远太远,远到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一切是否是真的,就像是迷失在大山里的游人,身临其境久了,也会不识此山真面目。许多时候,赵无恤必须在未央宫的密室里翻阅太史墨为他留下来的那份“秘史”,方能让自己重新找到正确的位置,看清前进的方向。
  是啊,路就在前方,虽然春秋时代的临潼人烟稀少,荆棘丛生,但路一直曲曲折折,沿着华山北麓通往西方,通往欲行王霸者必要夺取的关中雍州!
  前世的事只回忆了片刻,赵无恤再次鉴定了前行的道路,挥鞭指着太华山道:“此乃西岳,寡人当祭祀此山。”
  说做就做,他让人从辎重里取牛、羊、彘各一,在华山脚下杀之,献予西岳之神,同时让一队兵卒和部分工匠留下来,在这里修建一座西岳庙,待伐秦大胜归来后,再来此还愿。
  秦人迷信,祀当地山川,也是征服做戏的一部分……
  数日后,赵无恤一行抵达了赵军大本营咸林。
  ……
  咸林,也就是赵无恤此次伐秦的借口西郑,这里原本是周朝的畿内领地,周宣王时封他的弟弟郑桓公在此,是为郑国。骊山之难后,这里被群戎占领,后来才被秦收复,在这里设置了郑县,是为秦国东方门户。
  此地前据华岳,后临泾、渭,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蓝田之关,为关中喉舌、用兵制胜者必出之地。秦人对此地十分重视,三千兵卒扼守于此,哪怕十年前赵军已经直逼泾阳,却依然无法突破华山之险占领这里。
  “多亏了君上与孙子的妙计,使得秦国忙于与义渠交战,吾等才能从桃林塞深入此地。”
  赵无恤刚到大营,大军的统帅穆夏便连忙迎接,并将战况告知了他。
  “臣等已攻城一月,外郭已破,只待明日再破内城!”
  “秦军没有来援?”
  赵无恤颔首,让穆夏摊开地图,他细细审视之。
  “君上此番伐秦,动用了十万之师,分为三部,上军由上郡、代郡、冯翊郡步骑三万人组成,赵葭统领,驻军泾阳,威胁秦国腹地,使得秦国主力无法东进。下军由商君统帅商、三川郡、河内之师两万人,出商地,兵临蓝田,迫使蓝田的五千秦军不敢动弹。”
  “然后,中军五万人集结于此,秦人若来,上军断其后路,正好可以来一场攻其必救!”
  “围点打援。”赵无恤笑了笑:“秦军刚刚和义渠血战一场,两败俱伤,能用的兵卒不过两三万,不敢贸然东进,正好给了吾等深入秦地的机会,传我军令,旬日之内,必拔郑城!”
  ……
  赵无恤亲临前线后,赵军将士大受鼓舞,三日之内,兵卒伤亡惨重的郑城被一鼓而下,自此,秦国东方门户大开,再也无险可守。
  随后,赵国中军一分为二,一部随赵无恤西逼丰镐,与上军分处渭水两岸,互为犄角,迫使秦军主力动惮不得。另一部则由穆夏率领,南下蓝田,打算与商君赵伊一起,围歼驻守蓝田的五千秦兵。
  赵军一改上一次伐秦的轻骑深入,而采用了步步紧逼,见城拔城,见邑拔邑的战术。驻军丰镐的秦国大庶长子蒲,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赵国已经不满足于打服秦国,而是铁了心要兼并他们!现如今,他只希望打造了十年的蓝田“秦锐士”,能够创造奇迹了……
  然而事与愿违,蓝田一战,纵然秦人勇锐不怕死,装备也比十年前提升了不少,但面对铁札甲已经普及开来的赵武卒,依然望尘莫及,加上被十倍于己的赵军围攻,这批秦锐士战斗一天一夜后,几乎全军覆没……
  三月初,蓝田失守,失了地利的秦人却只能步步后退,赵国三路大军开始进逼丰镐。
  丰镐,是关中平原的核心地区,当年,周文王灭崇后,在沣水西岸营建丰京,将都城从岐周迁到这里;周武王时又在沣水东岸建立了镐京。丰镐构成了宗周的政治中心,丰京是宗庙和园囿的所在地,镐京为周王居住和理政的场所。
  随着犬戎破丰镐,这里一度衰败下去,土地荒废,人民流散,直到秦国驱逐群戎,收复了这里,经过三百年恢复,丰镐再度变成农田相邻,里闾相望的丰腴之地,除了水利条件还有待改善外,一切都还不错。
  不过这一年,已经平静了三百年的丰镐,再度被战云笼罩……
  三月中旬,赵无恤已至丰镐。
  当是时,赵兵十万,在郦邑鸿门;秦兵三万,在灞上……


第1199章 长安灞上(上)
  “灞水……”
  站在这条渭水的支流面前,公子刺有些踌躇不前。
  灞河原名滋水,直到公子刺的祖先秦穆公称霸西戎,对霸主这一称号孜孜不倦的穆公便将原滋水改为灞水,并于河上建木桥,称之为灞桥。
  这灞桥自建造以来,便一直是沟通秦国东西部的交通要冲,不管是从太华山脚下的崤函古道,亦或是从蓝田峣关过来,想要继续深入丰镐之地,灞桥都是必经之路,从东往西如此,从西往东亦然。
  公子刺依稀记得,当年他入赵国做人质,从雍城被送到渭南,就路过过灞桥,但现如今,那座坚固的木桥,却不翼而飞,只剩下烧焦的桥墩和破碎的砖块木屑。
  “是大庶长的令,为了阻挡赵军西进,故而烧毁了此桥。”
  灞水上摆渡的舟人如此解释,言语中未免有些惋惜,过去两百年,不管发多大的水,灞桥都岿然不倒,却毁于人为。但形势使然,秦人不得不如此。
  如今秦军三万,驻扎在灞水西面的丘原灞上,赵军十余万,分别驻扎在郦邑鸿门、蓝田和泾阳三处,其中赵无恤亲帅主力十万位于鸿门,与秦军相距四十里。大军对峙,一时间,本该是农忙时节的丰镐平原一片惊慌,灞水上也一艘船都见不到,这一叶扁舟,还是秦营专门派来接公子刺的……
  “小君子是赵国的使者么?”公子刺与随行二人下马上船后,那个秦国舟人用秦地的口音关切地询问道。
  “我……”公子刺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便欲言又止,只能点点头。
  “难怪贵人一口赵地口音。”
  舟人倒是没有因为他是“赵国使者”而敌视他,只是干笑了一下,毕竟谁也说不准,这灞水一带,明日或许就成了赵国的郡县,他也得做赵侯的顺民。
  船离岸后,公子刺望着对岸的故乡,只觉得这十余年都是一场梦。
  他是一个披着赵国皮囊的秦人,但自从在洛阳被赵无恤招待了一番筵席,点破了他为秦国做间谍窃取赵国军情一事后,公子刺内心的那道防线,便彻底被赵侯踏碎了。他自作聪明,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黑衣监视下,许多情报,甚至是赵无恤故意让他知晓,好让秦国获得假消息,从而误判赵国的战略。
  得知这一事实后,公子刺几近崩溃,他患上了同时代诸侯卿大夫常见的心理疾病:惧赵症。在反抗未遂反遭利用后,他丧失了与赵侯为敌的勇气。
  他浑浑噩噩地随赵军入秦,眼睁睁地看着郑和蓝田被攻陷,无数秦人勇士死难。抵达丰镐后,又接受了赵无恤的使命,前往灞上秦营……
  他唯唯诺诺,这并非是权宜之计,而是公子刺是真的怕了。
  “黄口孺子,与赵侯为敌,你还太嫩了!”一边如此告诫自己,他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秦国舟人聊着天,或许是基于内心的惭愧,又或者是许久未闻乡音,公子刺迫切地想要了解现在的秦国,他想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正好,这个被派来接他的舟人也是个话多的,不等公子刺问他,他已经喋喋不休地问起赵国的情形来,似乎对那边充满了好奇。
  公子刺乘机反问道:“老丈,秦国的百姓,日子过得还好么?”
  或许是公子刺的问题牵动了他的痛苦回忆,舟人一遍摇桨,一边苦笑道:“从前秦国的税赋不高,吾等只需要安心翻地,撒网捕鱼,不时去公田上帮忙籍田,女人在家生儿育女,织造丝麻。到了年底时,总会有点鱼和菽豆、黍粟,身上也有点衣褐撑过严冬。”
  “但自从那一年在河东大败后,一切都变了。大庶长推行新法,民间私斗少了,开了阡陌,取消井田,吾等也不用去公田劳作,这是好事。但坏处是,每年要交上去的粮食多出了一倍,每家每年还要上缴一副甲衣,否则就要去做苦役抵赋,儿子成年后必须分家单过,不然税赋再翻一倍。日升月落,黄土依旧,秦国的日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公子刺很清楚,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赵国从秦国处收取的“岁币”,如此一来,秦国就不得不增加赋税以应付赵国。大庶长的变法本意是想要富国强兵,公族们因为国耻,大力支持,希望让秦国拥有更多的战争本钱。但秦乃积贫积弱的西鄙之国,对外一败再败,割地赔款,改革也只能建立在压榨下层百姓的基础上,由此导致许多秦国庶民破产沦为奴隶。
  十年下来,秦国的经济吃不消了,而大庶长的变法重农抑末,杜绝了商贸流动,走的是一条耕战的狭窄路子,只能通过外战让国内的经济转好,所以秦国才会迫不及待地对周边的戎狄开战。即便这次赵不主动侵秦,秦国也很快会断绝岁币,为了夺回故地发动战争的,毕竟一百里戎狄的地盘,也不如赵国十里地富庶。
  公子刺不知道,在历史上,一位叫做商鞅的卫国人也为秦国量身打造了类似的变法,但那时候的秦国是屡战屡胜,靠着赌国运般的征伐,通过战争缓解了内部的矛盾,走上了一条疯狂的扩张之路。但现如今的秦,面对强大的赵,注定讨不到便宜。
  谈话间,灞水西岸已至。
  上岸前,那舟人还小声对公子刺说道:“贵使,吾等也希望秦赵能够休战,不必再打仗了。小人家中有三子,病饿死了一个,其余两个一个十七岁,一个才十五岁,却都被大庶长征召入伍,充作军士,老朽也被征来划船,监视对岸赵军动向。老朽死了也就罢了,就靠这群娃娃,怎么和赵军打仗?还是快快和谈为好啊,公族贵人或许耻于如此,但吾等丰镐之地的宗周遗民,只要不是被义渠戎奴役,在哪国治下又有何区别?秦与赵,还不都是衣冠之国么!”
  公子刺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与舟人告别,这才能仔细审视河岸上,戒备森严的灞上秦营。
  ……
  秦国的旗帜在大营上空飘动,距离太远,因此公子刺只看到旗帜本身,但他很清楚上面的图案:
  白色大篆所书的“秦”字,酷似一只在空中飞翔的老鹰,翅膀微收,这是坠下捕食的前奏,旗帜的背景墨黑,布料也不像赵国旗帜那般光鲜照人,而是用秦地常见的粗葛织造,显得朴实无华。旗帜高悬于铁杆,在劲风中颤动,宛如在艰苦环境里愈战愈勇的老秦人,仿佛在宣告:此地是灞上,是秦国领地,没有赵国炎日玄鸟旗耀武扬威的余地!
  重新回到秦国的旗帜之下,但公子刺心中并无喜悦,他依然充满绝望。
  赵无恤现在就像是太阳,笼罩天下,只要身处九州之内,就根本躲不开,就只能被他的炎日旗颐指气使!秦国的黑玄鸟与之相比,也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儿,只能寄居在其光芒之下。
  或许,这就是秦与赵的命运吧,四百年分,四百年并……
  深吸一口气,公子刺迈步向前走去,岸上已经有秦国的兵卒等待他,这群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回家的秦国太子,将他当做赵人,心中大概满是愤恨和不屑。
  “来者何人?”秦国的校尉按着剑问道。
  “秦国太子,刺!”
  公子刺挺着胸,高声说道,尴尬的是,他口中说出的,是夹杂着邺城口音的不标准秦国土话。
  好在,眼前的秦人并未因此嘲笑他,而是统统面色一变,校尉更是激动地上前,仔细打量他。
  这群人都是秦国的老公族和雍都国人,这些标准的秦人与丰镐的周人遗民不同,个个心高气傲,难以使唤,但对于秦国公室,却充满了忠诚。
  “太子,真是太子?”
  他们很高兴,在公子刺亮出手中作为秦国太子信物的蓝田玉环后,更是引发了一阵欢呼。
  “秦国的太子回来了!”
  “吾等可以不必害怕赵国伤及太子,与之决一死战了!”
  这些秦人贵族子弟并不知道公子刺的目的,把他当做英雄一般迎接回去,但公子刺却面色发红,袖中一阵滚烫。
  秦国的灞上军营比赵国那边杂乱了不少,军中也不尽情是青壮,更有一些老弱孩童,公子刺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十多岁少年手持木矛,站在营内呆呆地望着他,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那舟人的儿子。看来赵无恤说的没错,秦军的精锐果然是在蓝田覆没了,这里聚集的,只是从各地强征来,充满惶恐的乌合之众,还有一群骨头太硬不肯弯腰的老公族。
  终于,公子刺沿着泥泞的营中道路抵达了大帐处,掀开帐门入内,却见帐内,一群秦国的公族贵人正在军议,白发苍苍的大庶长子蒲正坐在最中间。
  如今是暖春,子蒲却披着一身厚厚的皮裘,从下巴到脚都包在里面,他比公子刺印象中要衰老得多,病弱不堪。惟独一双眼睛依然十分锐利,盯着门口的公子刺看,但那眼神,早已不是当年的慈祥关切,而是冷漠。
  “二三子且先下去。”子蒲如此说道,帐内众将便起身告退,一一从公子刺身边走过,众人看他的目光满是陌生和审视。
  我好像成了这里的陌生人啊,公子刺心想,脚下的黄土还是黄土,但所见的人物却全部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能够回家,竟是碰上这样的场面,真是既黯然又辛酸啊。
  等人都离开后,子蒲才猛地发出了一阵咳嗽,随后才对公子刺说道:“十二年了,太子这一走,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三年了。”公子刺比他记得更清楚。
  “走的时候还是总角孩童,如今已长大成人。”
  子蒲叹息道:“那时候君夫人嘱咐公子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汝乃秦氏,而非赵氏,如今站在老朽面前的,到底是秦刺,还是赵刺?”
  “是秦刺!小子的身份,一日不敢忘怀!”
  公子刺迈步上前,朝大庶长下拜顿首,眼中涌出泪水:“刺有负大庶长之托,未能识破赵侯奸计,致使秦伐义渠,给了赵人可乘之机……”
  “老朽都未能看穿,何况公子少不经事,岂是赵无恤的对手,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子蒲扶公子刺起身,但一对手掌却牢牢捏住了他的肩膀,沉声说道。
  “老朽只想知道,公子这次回来,是要作为秦国太子,与秦国共存亡呢?还是作为赵无恤的使节?”
  “小子……”
  如鲠在喉,但公子刺还是说了出来。
  “小子此来,是替赵侯带给大庶长一封信。”
  袖中再度一阵滚烫,公子刺把手伸了进去,摸出丝帛的囊袋,一抖,拿出了一封信。里面装着赵无恤写给秦国大庶长的劝降书,虽然只是一张薄纸,却重如太华!
  “这关系到秦国的存亡,还望大庶长三思!”


第1200章 长安灞上(下)
  “赵无恤想要吾等勿要抵抗?”
  子蒲展开信件,那双老眼来回扫视,白须下的薄唇露出一抹冷笑:“他果然不满足于夺取西郑,甚至连渭南都嫌不足……”
  言罢,子蒲挥舞着信件,目视心甘情愿为赵无恤做信鸽的公子刺:“赵国,此番是想完全吞并秦国,亡我社稷!太子可知道?”
  “秦国的社稷将被保全。”公子刺努力解释道:“赵侯答应,秦人只要解除军备,献出岐东和渭南之地,便能作为赵的小宗,继续在雍城和陇西立国。”
  渭南是丰镐之地,岐东是渭水北岸,而陇西,则是陇山西面的秦国领地,加上岐阳雍都,这是秦国仅剩的四块地盘,如此才能勉强立国,一旦四去其二,秦国便要重新沦为三百多年前那个西陲小邦了。
  “岐东、渭南,太子说的真是轻巧……”大庶长的愤怒彻底爆发了。
  “想当年,平王东迁,我秦人力战保天子有功,于是先君襄公被封为诸侯。天子名义上赐秦国岐、丰之地,实际上,每一寸土地,都是老秦人全民皆兵,攻伐犬戎,才一点点夺过来的,从襄公到穆公,百余年时间,秦国不知道有多少位君主和公族子弟在与戎族和晋人的战争里战死,才终于崛起为一西方千乘大国!”
  “祖先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今日太子常年居于外国,没有师葆教育,故而不知先祖艰辛,视土地不甚惜,想要举以予人,如弃草芥!我秦国割让给赵的土地还少么?河西九城,泾阳十城,都沦陷了。哪怕如此,也仅仅得到了十年安寝,现如今,赵兵又至。由此可见,秦国之地有限,赵无恤贪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他口口声声说会保全秦国社稷,但到头来必然会颠覆之!敢问太子,岂有抱薪救火的道理?”
  被子蒲义正词严地训斥了一顿,公子刺面上羞愧难当,只想找到一条缝隙钻进去,但他还是忍住了,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先祖创业艰难,小子岂能不知?但秦与赵的实力差距太大,赵军十余万,兵强马壮,甲兵犀利,已经攻破了郑和蓝田两处险关,深入我秦国腹地。这只是赵国兵力的一半,倘若赵侯愿意,大可尽起东方诸郡,再派遣十万大军入秦。”
  “而秦军只有三万不到,且许多精锐都在与义渠戎的战事里死难了,大庶长苦心经营的秦锐士,也在郑之战、蓝田之战鲁一败涂地。小子进了军营,但见兵卒甲胄不齐,兵刃落后,甚至有老幼持矛者!就靠这些人与赵军决战,无异于以卵击石!仅有秦一国,无法与强赵为敌,倘若大庶长一味抵抗,不但于事无补,甚至会葬送了这两万余人的性命,也会让秦国万劫不复,就此灭亡,赵无恤对于反抗者,一向毫不留情……”
  “那又如何?”子蒲哼了一声,“老朽要让赵无恤知道,秦国可以被征服,但秦人却不会像郑、卫那些懦夫一样,卸甲投降!”
  大庶长手一挥,把信丢进火盆,正好落在炭上,信纸四角卷起,发黑,起火燃烧……
  公子刺简直不敢相信,“大庶长,你疯了么?这是秦国社稷最后的保全机会!”
  然而子蒲却反手给了公子刺一巴掌。
  “太子果然是离开秦国久了,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赵人,不知道究竟何为秦人。秦人是什么?秦人便是被扔在西陲的一块石头,被风雨剥落晦暗的外壳,里边是坚硬的金玉,宁折不弯。没错,秦国现在刚刚和义渠血战,死者没来得及葬下,伤者未来得及收养,便匆匆来此抵御赵军,若战则必败。但那又如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让赵无恤来吧!老朽不怕他!”
  “大庶长!你此举会毁了秦国……”
  刚才被扇了一耳光的脸颊隐隐作痛,但公子刺却嘶声力竭地吼道。
  “老公族和雍都国人或许愿意随你去战死,但外面的普通士卒呢?百万秦民呢?也这般想么?”
  公子刺指着帐外道:“秦国战败于外,大庶长行苛法于内,百姓疲于劳役,早就没了战心。小子来灞上的路上,见本该春耕的田地一片荒芜,百姓流离失所,面有菜色,皆言不愿再战。大庶长宁死不屈,想要效仿先轸免胄而死,倒是成全自己了,但请不要让更多无辜者送死!”
  子蒲哈哈大笑起来:“无辜?秦人若战,便是全民皆兵,没有置身于外者。秦若亡,连自己邦国都保全不了的秦人有何理由再残存于世?与其为赵奴,还不如做秦鬼!”
  他指着脚下发誓:“若是赵无恤有本事,便从这两三万人的尸体上踏过去,败者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雍城大门会为他敞开;但若是吾等侥幸战胜,那赵国便要当心了,我赳赳老秦,必报国耻,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疯了,疯了!”
  公子刺后退几步,又惊又惧地远离疯狂的老庶长,他现在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眼前这人了。
  被赵无恤一套连环计击得信心破灭的公子刺,已经无法理解子蒲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在他看来,如何在强赵的羽翼下存活蛰伏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公子刺,也不是懦夫!他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到底!
  掏出怀中作为秦国太子信物的巫咸玉环,他严厉地说道:“既然大庶长听不进劝,那吾便以秦国太子身份,请大庶长罢兵!”
  子蒲不为所动,傲然道:“甲胄在身,除了君上,无人能对老夫下令。”
  公子刺默然片刻后,咬咬牙,抬起了头。
  “倘若,我现在便是秦国的国君呢!?”
  ……
  子蒲的面色顿时就变了,仿佛一个努力编织的坚盾,被敌人用锐利的矛轻易破开。
  “太子此言……何意?”
  “大庶长,不必再瞒小子了。”公子刺眼中泛出了泪水,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裳,露出了里面的一片素白。
  “父亲已于半月前在大郑宫病薨,这消息,大庶长能瞒过三军将士,便以为瞒得过赵人,瞒得过我么?”
  子蒲沉吟之后,才道:“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雍城处处都有赵侯的间谍,就连大郑宫内也不例外,消息传到赵侯处的速度,不比快马到秦营慢……这消息只要被赵侯散播开来,秦军必然军心动摇,不战而溃。大庶长,你已经败了!”
  “不错,老朽……是败了。”
  见自己努力隐瞒的消息被戳穿,子蒲苦笑不已,他无力地坐回榻上,年迈七旬,重伤之后,又要担负起整个秦国的重担,他真的是累了。
  “利用太子亲自来击败老朽,赵无恤的计谋真是毒辣。到头来,老朽一片忠心,公室竟不领老朽的情?”
  面对再度苍老了十岁的子蒲,公子刺心中满是愧疚,但他还是擦了擦眼泪道:“先君仅有我一个儿子,现如今,大庶长你只有两条路,其一,便是当场杀了我,另立他人为君,带着秦人一起去送死。”
  子蒲半天没有回应,杀嗣君另立,这是不可能的。
  公子刺松了口气,郑重地宣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在军中继位,为秦国第十七代国君,解除屠子蒲统帅之职,三军卸甲,弃兵刃,向赵军投降!”
  ……
  一直以来,公子刺都以为自己是一个蒙着赵人皮囊的秦人,可现如今,他才愕然发觉,自己大概想错了,他只是一个自以为秦人,内质却早已被邺城风物同化的赵人……
  在邺城的时候,他也有幸进入学宫游览,听那些赵国士人在里面公然辩论,褒贬人物,传播各自的学问理念,格物、道、儒、法、工,若要算起来,也有九流十家。
  其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流派,被称为小说家,这批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编故事,因为这些人里以郑国人为主,故事讽刺的对象就成了郑人最讨厌的宋人……
  揠苗助长、野人献曝、守株待兔,郑地嘲笑宋人的民间小故事被他们收集,广为流传。
  宋人在邺城拥有很大势力,自然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什么郑人买履、买椟还珠,把郑人狠狠黑了一番,郑宋士人的骂战,也是学宫里一道亮丽风景线。
  当然,更多的故事,还是针对南方的楚国人。
  刻舟求剑、画蛇添足、自相矛盾、叶公好龙……发生在楚国的一些事情被物化为这些故事,成了中原人津津乐道的笑料。据说许多故事,还是从长乐宫里流传出来的,甚至有人说收集这些故事的人正是赵侯,但这种说法被大多数人嗤之以鼻,堂堂君侯岂会做此无聊之事。
  不过最让公子刺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叫做“为虎作伥”的故事。
  “相传,被老虎咬死的人的鬼魂,不敢到其他地方去,于是就作了老虎身边的伥鬼。伥鬼给老虎作向导,路上遇到暗藏的机关或设置的陷阱之类,就告知老虎改道而行。人遇到老虎,衣带会被解开,这都是伥鬼所做的勾当,虎吃了人,伥鬼随后食其残骸,以此维系魂灵不散……”
  他现如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忘本的卑鄙伥鬼,而赵无恤,则是那头嗜血的猛虎……
  这一次,他断然否定了大庶长的玉碎战术,带着秦人放弃抵抗。
  是日,在公子刺以新君的名义解除子蒲军权后,灞上秦营的两万余秦兵悉数卸甲,向赵军投降。
  赵军陆续渡过灞水,收缴降兵,秦兵们虽然有些垂头丧气,但心里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因为那些坚持要死战到底的人,已经跟着子蒲离开了,共计四千余人,都是不愿投降的公族子弟及其族兵。秦国的贵族和楚、郑不同,他们还没来得及腐化,依然是这个邦国坚定的捍卫者。对他们的离去,公子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他力主服从于赵国,避免秦国彻底覆灭,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次日,赵无恤也亲帅主力抵达灞上,接见了公子刺。
  “公子……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秦君了。”
  他对公子刺的选择很满意,即便秦人不降,也只需要一场摧枯拉朽的决战,秦地依然可以夺取,只是要白白牺牲许多秦赵兵卒。同为玄鸟之后,兄弟阋墙,若是能少流血,就少流一些吧。
  “秦君此番抉择,让百万秦民免遭兵灾,当为秦穆公后又一代明主!”
  公子刺也只有一个希望:“还望君侯能兑现诺言,保留秦的社稷,秦从此愿意永为西藩,为君侯守卫西陲!”
  “自此赵与秦并为一家,秦作为赵的小宗,血食社稷,必与赵同休!赵一日不亡,秦便能存留于世一日。”
  言罢,赵无恤又一笑:“只不过,在寡人看来,西陲不用死守,而是要开拓出去。”
  扔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赵无恤让一部分人留下看守降兵,将这些从各地征召来的秦人解散归乡。他自己则令公子刺以秦国黑旗开路,十万大军紧随其后继续西进,准备占领雍都,完成对秦国的合并。
  在离开灞上三十里后,赵军路过一处位于渭水南岸,土地肥饶,里闾比邻相望的地域。
  也不知为何,赵无恤心有所动,驻马问翟璜道:“此乃何地?”
  翟璜答道:“君侯,此乃宗周故都,镐京,不过只剩下残垣断壁了。”
  没错了,赵无恤心中释然,这就是他前世曾经长期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钟鼓楼、碑林、大雁塔,还有香喷喷的肉夹馍,油泼面……和路过华山时一样,数不清的记忆从他心里涌现出来,这记忆不是来自于脑海,而是印刻在灵魂最深处,虽二世为人,依然清晰如新。
  前世今生的轨迹在此重合,心潮涌动间,赵无恤不由赞叹道:“沃野千里,大川环流,凭高据深,雄于天下,此真乃天府之国也!得此,则雍州可以长治久安。”
  赵侯的马鞭在这片土地上挥打,仿佛要划下那座两千多年后的城市轮廓,他立誓道:“待赵与秦重新并为一家后,寡人要将新的西都建在这里,名字就叫……”
  “长安!”


第1201章 交交黄鸟
  “去罢,去陇西,去西陲,去秦人最初兴起之地,汝等,就是我秦国最后的希望!”
  四月正望,雍城西门,白发苍苍的秦国大庶长在城阙上,与四千公族之兵、三万雍都国人挥手道别。
  十天前,秦国太子刺在灞上秦营继位,夺子蒲兵权,帅灞上秦军降赵,子蒲失魂落魄地孤身返回,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已跟了四千不愿降赵的公族子弟。
  “吾等愿随大庶长归雍,整兵再战!”
  祖先艰苦创业的记忆铭刻在秦人心中,尤其是秦国的公族和国人,更是视不战而降为耻辱。
  “雍都国人世沐公室之恩德,都有与秦国社稷共存亡的决心,断不会像丰镐的周遗民一般贪生怕死!”
  公族子弟和雍都国人们依然主战,但子蒲却知道,大势已去。
  “赵军狡诈,到时候必然以我秦国的新君开道,吾等难道还能将箭矢射到国君的头顶么?”
  子蒲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赵军推进到秦的国都前,让国人们西迁陇西,好为秦国留下一点种子。
  在子蒲看来,赵氏之言不可信,倘若赵无恤占领了雍都,却又不履行诺言毁灭秦国社稷,那至少秦人还能保有陇西之地,以图再起……
  “大庶长,请与吾等同行!”雍都不愿归赵的百姓陆续跟着离开后,一些公族弟子跪在西门,恳请子蒲继续带领他们,这位服侍了三代秦君的老臣引导秦国走过了三十年,在千年大变局之下,秦能坚持到现在,他功不可没,若没了他,秦人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老朽乃秦之大庶长,岂能去国?秦君可以降,但子蒲不能降,秦人可以迁,但子蒲不能迁……老朽的一生,都给了这座都城,人老成精,脚下扎了根,走不了喽。”
  子蒲笑了笑,挥手让众人速速离去,赵军的前锋,距离雍城只有数十里了。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唱着一首伤心的秦风,擦着眼泪,三万余雍城秦人迈着艰难的脚步,离开了他们世代生活的岐阳,朝陇西行进。
  望着远去的烟尘,带着不舍,子蒲叹息道:“秦的历代先君啊,老臣能为秦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回望已是一座空城的雍都,街道墙垣,方方正正,朴实无华,一如秦人倔强的性格。只可惜,昔日的熙熙融融不再,比邻而居的里闾一片寂寥,只有没来得及跟着走的鸡犬发出凄凉的声音,而高踞台上的大郑宫,也早已人去屋空。
  留给赵军的,只是一座空城。
  瞧了瞧身边仅剩的百余族人,子蒲下令道:“带上先君的棺椁,去西陵!”
  ……
  按照礼制,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但事急从权,才死了不到一个月的秦悼公,只能提前下葬了。
  秦人崇尚黑色,战车驾以黑马,祭祀用黑色的牺牲,如今虽然仅剩子蒲的族人百余,但依然举目皆黑,这支黑色的溪流离开了雍都,往西陵走去。
  秦的公陵,本来在西陲,自从秦德公迁都雍城后,其后的十一代秦伯都葬在雍都城南十里外的西陵。
  秦悼公的陵墓,早在几年前就挖好了,还是子蒲亲自监工的。
  这大墓位于山岭之中的一处小盆地,地面被挖掘下去十余丈,站在边缘朝下望去,墓穴平面呈“中”字型,全长三百步,面积宏达宽阔,能看见东西墓道和墓室的形状。
  整个墓穴,已经被陪葬之物充斥:诸侯之器七鼎六簋、一套又一套的青铜编钟、雕刻有悼词的石磬、专门用于明器的铅制兵刃甲胄、大郑宫里的珍宝、器玩、美玉,堆积成山,美酒装在大鬲里,散发出阵阵醇香……
  作为一个尚武的邦族,秦人好马,秦悼公生前喜爱的战马,一匹接一匹被宰杀于葬坑中,嘶鸣声不绝于耳。它们身后还拉着精美绝伦的戎车,数十匹马死后,血流满地,逐渐渗入地表,让整个葬坑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却没有人殉,在大庶长十年前推行新法后,第一件事便是效仿赵国,“止从死”,禁止人殉。如今秦悼公的陪葬,是用一些半人高的兵俑来替代,陪葬坑里,排列着全身穿着战袍的战士俑百人,前后、左右成行,组成秦伯死后世界的禁军卫队,他们还持有兵刃,造型各异。
  “魂兮归来,无北无南,无东无西……”
  巫祝占卜完毕,一切准备就绪,上百人肩挑手扛下,装有秦悼公尸身的厚重棺椁被运到大墓边上,这是最高规格的柏木棺椁“黄肠题凑”,本该是天子才有的规格,但秦国早在秦景公时,就逾越了陈腐的礼制,从那时候起,他们也有了东出问鼎,称霸中原的雄心,只可惜数代人苦心经营,却成了一场空。
  大庶长子蒲望着秦悼公的棺椁慢慢被放入椁室,墓穴上的众人即将填土封顶之际,他突然大笑数声,说道:
  “从老朽作为公族庶子,入大郑宫,服侍先君哀公起,已经五十年了,祖先的艰难创业,先君们的含辛茹苦,历历在目,哀公、惠公、悼公死前,更是亲手将秦国的政事交给我,不指望老朽让秦中兴,但至少要保住祖宗之地。然今日老朽无能,丧师失地在先,亡国弃都在后,辜负先君之托,吾罪当诛,先君不能讨之,能不自讨乎?”
  言罢,他便解开了发髻,走下了墓穴。
  “祖父,这是作甚?”子蒲的孙辈们大惊失色,想要拉他上来。
  然而子蒲却拔出了剑,厉声喝道:“谁都不许下来!”
  “今秦国将卑亡,老朽已心灰意冷,降不愿降,走不愿走,究竟该如何自处?”
  悲愤,痛苦,化为释然的笑,子蒲已经找到了答案:
  “死国,可乎?”
  ……
  “落土!再不封穴,赵军将至,汝等想让先君棺椁受辱,魂灵不得安宁么!”
  指着自己的子孙族人,子蒲厉声下令。
  磕头磕出了血,却无从阻止老祖父的孙辈们无可奈何,只能含着泪,封闭墓穴的墓室,上方的人则拿着木铲,朝着深深的墓穴扬土。
  子蒲面容平静,一点都没有将死之人的哀伤,他将剑深深插入土壤里,坐在了秦悼公的椁室前,与那些守卫秦伯死后世界的兵马俑一起,仿佛是率领他们的老将军……
  尘埃土石不断落下,虽然很慢,但这座墓穴迟早会被埋葬。
  墓室的石门缓缓闭合,随着最后一道光线在眼前消失,子蒲闭上眼,回想秦人这百余年的崛起和战败,子蒲只感觉,这是一场梦,起于微末,却又终于壤土……
  “百年霸业,百年空啊……”
  一个时辰后,深深的墓穴已经被彻底填平,而一曲凄凉的秦风,在秦伯大墓上方响起。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悼公?子蒲庶长。维此庶长,万民之父。临其穴,无惴无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与此同时,赵军前锋,已至雍都,清脆的马蹄,踏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都邑……


第1202章 朝辞白帝彩云间
  夏四月下旬,赵无恤已帅大军抵达雍都,在得知城内已经空空如也后,他也没有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扎营,先行前往郊区的白帝祠。
  冯翊郡栎阳县人刘德本是秦人,后来随家族投靠赵国,他对秦国的礼仪典故十分娴熟,在赵侯问他时,便如数家珍地将这白帝祠的历史说了一遍。
  “当年,秦襄公攻犬戎救周,因功劳开始列为诸侯。秦成为诸侯后,终于能够祭祀自己的神灵,于是秦襄公便作西畤祭祀白帝少昊,牺牲用马驹、黄牛、羝羊各一头。到了秦文公时,又在汧、渭二水之间卜得吉兆,还梦到了上帝所化之白蛇,于是于是建立了鄜畤,继续用三牲大礼郊祭白帝。”
  “等到秦德公迁都雍城后,雍城这地方乃岐山之阳,地势高,为神明聚居处,有巫咸、大沈厥湫、亚驼三位巫神,为了让秦人在此繁衍生息,便再度建立了白帝祠,每逢祭祀,用牲畜达三百头,还裂犬马于城邑四方,以防御蛊灾侵害……”
  说完之后,刘德下拜道:“敢问君侯,如今再祀白帝,当用何规格?”
  “参考秦襄公、秦文公、秦德公三位秦国先君的礼仪,无恤将沐浴斋戒五日,用赤马、黄牛、羝羊各百头祀之,以表诚意。”
  五日后,赵无恤再度如期而至,望着眼前香火鼎盛的白帝祠,身穿素白的礼服,面上十分虔诚庄重。
  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是华夏的血食观念,意思是神灵不会享用非我族类的祭礼,百姓也拒绝承认异族之神。不过眼前秦人祭祀的白帝少昊,恰恰也是赵氏的祖先神。
  少昊是嬴姓的始祖,也是玄鸟图腾的肇始,少昊所建的穷桑国,曾经是东方上古文明的中心,只是到了后来,文明中心已经转移到了夏、商,嬴姓只是作为方国诸侯,臣服于夏商。到了周代,秦与赵的先祖更是作为战败者,被擒到宗周,做了牧奴御者,慢慢才重新获得贵族地位,或列为诸侯,或做了大国上卿。
  不过,对于嬴姓祖先的祭祀,却从未断绝,赵如此,秦也如此,不过这时代的少昊虽然被称之为白帝,却是东方之帝,并不是后来五行之说盛行后的“西方之帝”,这一点,还是因为秦国长期在西方祭祀少昊,才产生的美妙误会。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秦与赵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赵无恤的意图在于征服同化秦人,常常强调赵秦本为一家,对于这点,自然要大书特书了。
  为此,他还特地把远在东方,同为嬴姓的郯国国君请来,让他作为嬴姓同宗,见证这一幕,十多年前赵无恤与夫差大战淮北,灭邳国,残吴国,最后却保留小小郯国,为的就是今日……
  五月初一这一天,不远万里跑来为赵侯捧场的郯子穿着传统的鸟服,与刘德一同宣礼,让赵军士卒将搜集来的赤马、黄牛、羝羊各百头悉数宰杀,牲血如注。
  庄严的礼乐下,赵无恤则协同秦伯刺,步入白帝祠,献上了他们的祭文。
  “夫天下之大,诸夏之广,皆立于人。天下之人皆有本源,世人未可不思其本而忘其祖也。赵与秦本嬴姓之嗣,当以白帝少昊氏为祖。”
  “羲和驭龙,日照海岱。白帝少昊,穷桑之邦。
  选贤任能,有纪有纲。以鸟名官,胙乎东方。”
  “瑶光之星,贯月如虹。若水之滨,颛顼始降。
  帝高阳兮,泽被八方。辟土开疆,巍然大邦。”
  “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始有伯益。
  伯益明德,助禹治水。帝锡玄圭,后嗣大出!”
  “伯益子孙,流散四方。或在中国,或在夷狄。
  帝命武汤,正域彼四。鸣条之战,费昌御汤。”
  “遂世有功,以佐殷国。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牧野洋洋,流血漂橹。飞廉恶来,死于戎疆……”
  这篇绵长的颂文从少昊的穷桑国说起,历经数千年历史,一直讲述到牧野之战后秦赵两族先祖的悲惨经历,以及他们各自跨越重重阻碍,重新崛起为大夫、卿族、诸侯的事迹。
  一直,讲述到了今天。
  “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赵秦一统,和合共襄。谨禀我祖,伏惟尚飨!”
  言罢,赵无恤对着白帝之像下拜稽首,然后又将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他摆布的秦伯刺也拉了起来,二人执手,走出白帝祠,对着问询赶来观礼的数万秦人和赵国大军说道: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秦赵本为一家,四百年前分,四百年后合,今日赵与秦再度合一,天地鬼神、我祖白帝少昊氏、大巫巫咸、大沈厥湫、亚驼,及万千军民共鉴之!”
  ……
  利用祭祀白帝少昊氏这一共同祖先的举动,让秦地心情忐忑的数十万百姓稍微安下心来后,赵无恤这才正式进入雍都。
  不像兼并鲁、卫、郑时那么粗暴直接,这一次,他十分谨慎地又一一祭祀了秦国历代国君的庙宇,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叔伯先辈般敬重。如此一来,心存侥幸,没有西窜陇西的部分秦国贵族也安心了不少。
  这之后,赵无恤才住进了大郑宫,以赵秦共君的身份招募逃离雍都,窜入山林的秦人们。
  而他对秦伯刺的态度,也从和蔼变成了严厉:
  “秦赵虽合,但有些事情,可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大郑宫中,赵无恤面沉如水,他认为秦伯刺玩了小花招,故意让雍都的人逃走,只留下一座空城,但秦伯刺却矢口否认,说这一切都是大庶长子蒲的自作主张。
  “子棘,休要自作聪明!”
  如此警告了秦伯刺一番后,赵无恤让他退下,转而与随行诸将商量如何处置陇西的残秦势力。
  陇西,也就是后世的甘肃天水、礼县一带,在宗周时代被称之为西陲。那里是秦国的老家,秦的祖先秦仲就做了西陲大夫,为周室保卫西境,与戎人血战了数代人,才在荆棘草莽中开辟了一片国土,那是秦的立国之基,又因为在陇山(六盘山)以西,故称之为陇西。
  后来,虽然秦德公时将都城东迁到了雍,但西陲宫得以保留,在秦国全面推行郡县制度后,陇西现如今有西陲、上邽、冀、犬丘四县,也有十万秦人。
  “加上这些时日陆续西迁的四五万人,以及附庸于秦的戎狄小邑,只怕陇西尚有二十万之众。”刘德如此报告,又道:“不过陇西一直以来便十分贫困,无蚕桑之饶,每年五月冰雪才解冻,八月麦子才熟,所以秦人才放弃了那里,东进泾渭,秦穆公也直到在东方撞得头破血流时,才转而西收群戎,虽然称霸西戎,实际上却没什么实际上的好处,只因为陇山以西,实在是太穷了。”
  商君赵伊却有不同的见解:“不然,穷山恶水,民众彪悍,陇西秦人能出一到两万兵卒,若是长期盘踞,一心东出,必将成为西陲大患,不可不除!”
  赵葭则不同意攻伐陇西,说道:“但是陇山高耸,东西百八十里,难以逾越,秦人守着陇关,从雍都攻过去,势必损失惨重,就算拿下陇西,也得不偿失。为了一区区陇西,而让大军在秦地长期耽搁,只怕会延误了君侯明年南下伐楚,使天下定于一的大计啊!”
  “且让寡人想想。”
  赵无恤有些犹豫,关中乃是天下之上游,陇右则是关中之上游,而西陲更是关陇的喉舌,按照本来的计划,他是想要全取秦国,包括陇西的,然而现如今,秦的顽民却全部跑到陇西去了,这对于统治丰镐和雍地倒是好事一桩,怕就怕他们不忘东出收复故土,勾结戎狄,长期为患啊。
  思虑间,却有人来报,说义渠戎、乌氏戎等听闻赵已并秦,纷纷派遣使者来朝见。
  赵无恤大笑道:“义渠年初时才被秦人大破,死伤过万,那个十年前曾约寡人共同灭秦的义渠君也重伤而死,诸子争立,对我赵军,自然是畏之如虎的,这次来,正好逼迫义渠退出泾川,将密须、豳邑等秦人来不及收复的宗周故土,夺回来!”
  想定之后,赵无恤便命令大军秣马厉兵,做出一副北上伐义渠的姿态,吓得义渠的使者进入雍城都只能跪着爬进来,完全没了当年的自视甚高。
  不过赵无恤没想到,这一次群戎朝见的重头戏,反倒不是义渠,而在乌氏戎……
  乌氏戎是陇山北段(宁夏固原一带)的一个部落,以商贸著称西戎,他们不像义渠人一样专门劫掠城郭,而是靠在秦国和河西走廊各部族之间做玉石周转贸易为生,赵无恤曾经让猗顿派商队去过乌氏,与他们建立联系。
  于是在义渠的使者被吓唬得屁滚尿流地出了殿外后,乌氏戎的使者被引领进来了,虽然乌氏人从事商贾事业,见多识广,但在赵军的威仪下,依然有些战战兢兢。
  然而就在赵无恤高踞殿上,等着他们朝拜时,却猛地看到,披发左衽,穿着皮袄子的乌氏使者里,还有一个椎髻右衽的中年人,他手里,还持着一根什么东西,像是树枝,又似棍棒……
  朝见君侯伯主,岂能手持此等东西,殿尾巴的赵国羽林侍卫想要将他手里的东西夺走,那人却坚决不从,死死抱着那物件!
  “大胆,岂敢在君侯面前无礼!”眼看那人和羽林侍卫抱成一团,盔明甲亮,立于殿中的将军赵葭皱着眉走了过去,大声喝骂,想要将那人驱逐出去。
  然而等走近以后,赵葭的身子却一呆,步伐一乱,他不顾礼仪,快步跑到了那个“乌氏人”的身边,仔细端详他,随后竟是抱着他大哭起来。
  殿内一片骚动,已经没有人关心乌氏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赵葭和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
  “来,快来!”赵葭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擦了泪,拉着那人,就往殿中央走来。
  没有人再试图阻拦,因为他们的君侯赵无恤,也已经亲自下到了殿中央,望着那个在赵葭搀扶下,一瘸一拐朝他走来的人,神情激动。
  曾经辱诸侯如欺竖子,行毒计如家常便饭的赵无恤,此时此刻却极为不淡定。
  他看清楚了,那人手里的东西,是一根节杖!虽然节旄几乎全光,但依然有最后一朵旄尾坚强地留在上面。
  无恤指着那人道:
  “你是……你是……”
  “是我,是我!”
  只有十步,那个满脸浓须的汉子热泪盈眶,涕泪交加,他拄着节杖,一瘸一拐地下拜顿首,行五体投地的臣见君的大礼。
  一拜,再拜,一共拜了九次,额头都磕出了红痕,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臣柳下越,叩见君侯!”
  ……
  “八年了,子骞,自从你去凿空西域,已经过去八年了。”
  回想当年在黄池之会后,自己亲自送这个年轻人持节西行,赵无恤嗟叹不已。转眼之间,八年已过,赵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赵国,已经一统中原,距离莅临九鼎只差一步之遥,而赵侯华发已生。
  年轻的柳下越也不再年轻,风霜让他的皮肤粗糙,途中遇到的凶险更是让他手臂、胸膛上到处是伤痕,有野兽的爪牙,有刀剑划过的痕迹……加上一脸浓须,这憔悴的三十岁壮年人,看上去竟和赵无恤年纪差不多。乍一看,却和多年前在桃林塞牺牲的盗跖有几分相像。
  久别重逢,他高兴坏了,总是在那吃吃地笑。
  “臣也以为,此生不能活着归来。”
  一阵唏嘘后,赵无恤进入了正题,他对柳下越的行踪十分关心。
  “你走之前,吾等预测过路线,去河西月氏国,一两年便能归来,就算真的是去天山西王母国,两三年也够了,为何会一去八年之久?”
  “臣最初迤没想到会去这么久……”
  大概是许多年没有说中原话,柳下越说话时有些吐字不清,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能还要一些时间,他才能恢复如初。此时此刻明明有千言万语,却无法道出,说的急切了,嘴里还经常蹦出奇怪的异族词汇,光听那些古怪的发音,就可以想见,他曾经去到了中原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遥远西方。
  最后涨红了脸也没把事情说明白,柳下越索性不挣扎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画满了路线和城邑、山河的羊皮地图,献给了赵无恤。
  “臣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臣在去来时,已将途经的山川路线,所经过的城邑邦国,都画在图上,还请君侯过目!”
  “慢慢来,不急,不急。”
  赵无恤笑了笑,接过地图,眼睛从右扫到左,面色顿时就变了。
  “你不止去了西域、天山……”
  他看着柳下越,眼中满是惊喜。
  “你还去了波斯!?”
  PS:西域波斯之类的,属于外传内容,赵无恤死后一两百年的番外篇,在这里开个头。大家不用担心作者水到赵无恤不顾生产力强行统一世界,正文还有不到二十章完结。


第1203章 西域列传
  雍城大郑宫内,在经过数日调养后,柳下越终于能够正常说中原话了,他将这八年来的经历细细道与赵无恤听……
  “臣于八年前与赵国商队在乌氏分离后,先往西翻越陇山,到了西羌之地……”
  “西羌位于陇山以西,在雍城以西八百里,乃姜姓别种,生活在在大河九曲附近,部落成百上千,族类绵延千里。只是那里土地荒芜,五谷不易生长,羌人主要以畜牧为业,没有固定的住所,跟着水草迁徙。各部无君长,势力强大就分出种族,成为酋豪,势力弱小就沦为他人的附属部落。他们互相掠夺侵暴,以暴力称雄,部落里除了杀人偿命外,再没有别的禁令。羌人擅长在山谷丘陵作战,敢于冲锋陷阵,把战死视做吉祥,而病死则是不吉利。能忍受寒冷和艰苦,完全同禽兽一般,即使是妇女生孩子,也不躲避风雪……”
  “因为西羌与秦为敌,臣才得以安然穿过羌地,进入河西。河西距离雍城一千五百里,乃是被祁连山和北面的沙漠所夹,一道狭长的走廊,禺支人(月氏)游牧于此,此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畜产富饶,与代北相似。”
  “离开禺支后,臣抵达渠搜,渠搜乃戎种,有小城郭。渠搜附近,有一条名叫弱水的河流,弱水以东是禺支,弱水以西是乌孙。乌孙也同样是逐水草而居的胡种,但对臣等的到来还算友善。”
  “过了乌孙后,河西走廊便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漠雪山了。光是到此,臣便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走过的距离,和从雍城走到东海差不多,好在沿途时不时有部落或小城郭,臣才能出携带的黄金,不断补充食物和水。但接下来,进入戈壁后,长达一个月,臣等都没有再见到过人烟,在乌孙向导带领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片绿洲,发现了一个胡人的城郭,这城郭之名为楼兰……”
  “楼兰人金发碧眼,鼻梁高挺,美女极多,城郭濒临盐泽,靠着耕作和畜牧为生。臣在当地盘桓了月余,才学会了当地人的话,从而得知,西域各地皆有城郭之邦,各邦的语言也大同小异,正是靠了在楼兰学到的语言,臣才能在接下来一路上勉强前行。”
  这之后,柳下越说他又朝着天山行进,其间找到了《穆天子传》里的赤乌国,这国大概位于吐鲁番一带,他痛饮当地美酒,还看到了中原没有的物种葡萄和胡瓜。然后,又继续进入天山山脉中,遇到了一个饲养大犬,在天山雪地里生活的狗国。
  然而,从天山南麓跨越到北麓,甚至一路向西找到了伊犁河谷,他依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西王母国,至此,柳下越已经离开了整整两年半。祸不单行,他们还在寻访汗血马的过程中,卷入了当地塞人部落的纷争……
  ……
  “塞人乃是胡种,语言与楼兰、赤乌等类似,其族类分布广阔,占据着伊列水与楚河之间千余里的地域,自称为伊赛顿人,其内部有上百个部落,由各部落酋长再推举塞王,由塞王来划分各部落的水草和牧群。塞王至高无上,每逢塞王死后,要举行隆重葬礼。尸体先涂以香油,装入特制的车,巡行于塞人各部落间,尸车所到之处,各部居民都要以各种方式毁伤自己,或割去一片耳朵,或毁伤前额、鼻子,或以箭镞穿入左手,或抓烂自己的脸或眼部,以此表示哀悼。巡游完后,将尸体送至王族葬地,所掘坟墓面积甚大。尸体放入墓中,以毯相裹,并在尸体两旁堆放戈矛,然后再杀死数十上百人殉葬。”
  “塞人乃西方强国,已会冶炼铁器,拥有大弓利箭,擅长骑马,能射两百步,有引弓之卒数万。他们骁勇好战,年轻人作战时要饮下所杀第一个人的血,还要把敌人头颅用来作饮器。制作时,将首级眉毛以下的部分锯去,把剩下的部分刮去皮肉,包上牛皮,里面还要镀上金,再把它当做杯子来用。至于头皮,则制成手巾,拥有人头皮手巾越多,就被认为越英勇。”
  将塞人的可怕习俗描述了一通后,柳下越苦笑不已:“臣差一点,也被做成了饮器和人皮头巾了。”
  好在他在西域行走多年,已经学会了一些塞人的词汇,又献上塞人钟爱的丝绸作为礼物,才得以不死,被拘押在塞王身边,作为奴隶。这之后,柳下越跟着这些骑马的伊塞顿骑手东奔西跑,他们恰巧将柳下越带到了他的目的地,塞人各部聚集的一个盆地,大宛……
  至此,柳下越已经离开中原整整三年,在这里,柳下越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汗血宝马,但他此时已沦为奴隶,随从也离散殆尽,无从购买名马回归中原了……
  又在大宛被拘押半年后,恰逢这一任塞王病死,伊塞顿各部大乱,大宛爆发了奴隶的暴动,柳下越才终于找到机会出逃。因为害怕被追捕,他不敢往东,只能先向西南行,不偏不倚,就进入了一处名叫“巴克特里亚”的地域,后来他才知道,这里又被称之为“大夏”,是波斯帝国的一个边疆郡……
  “大夏,距离雍都万里之遥,其地方千里,居民多为塞种,被波斯人统治。波斯人与塞人等行国部落不同,倒是与中原颇为相似,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植稻子和麦子,许多地方还出产葡萄酒。”
  “波斯的贵人很喜欢东方的丝绸,却又无法与中原建立联络,只能通过沿途各邦国中转贸易,一匹在中原寻常的丝帛,在波斯可以卖到天价!”
  “故而臣觉得,两国或许可以建立贸易,于是就想去拜访其王。臣便在大夏盘桓数月,学会了波斯话,又依靠从大宛出逃时偷来的一匹汗血马,换取了一身好衣物,置办了礼品,自称是来自东方丝国的使者,请求郡上的总督带我去波斯的都城,大夏总督是波斯王的亲族,对臣的话将信将疑,只是诧异于臣与胡人颇为不同的外貌,这才愿意为之引见,毕竟,他也曾经听说过东方丝国的传闻。”
  “直到在大夏总督派人护送下继续西行,臣才知道波斯之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其国分为数十个郡,臣估量了一下,倘若把所有郡算到一起,只怕比整个中原的赵、秦、楚、燕、越各国加起来,还要大……”
  “每个郡管辖的大小城镇有数百座,城中有集市,波斯人喜好商贾,用车船经商,通过通衢六道,可以跨越数千里运到另一个郡去。他们用银作钱币,钱币铸成波斯王容貌的样子,国王死去,就改换钱币。波斯还有文字,有诗书。”
  抵达这里后,柳下越才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文明程度堪比中原,甚至在许多地方还要超过中原的庞大帝国,在波斯看到了的一切,都让他惊叹不已,同时也惊觉,原来山外还有山,中原,或许并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中心。
  “波斯有好几座都城,臣被带到的名为波斯波利斯,此城位于一座大山之下,气势雄伟,几乎全部为石制,城中道路宽敞,四处皆为雕像。其俗信奉拜火教,相信天上有一黑一白两位大神,朝拜时定要两腿交叉。民俗赤脚,男子剪发,衣服不剖衣襟,套青白色巾帔,边上用锦缎装饰。妇女编辫子垂在脑后。贵人出行时乘象,象后跟着上百奴隶侍从……”
  柳下越对那座大城的格局叹为观止,也对波斯宫殿的金碧辉煌记忆犹新,也就是在那里,他见到了波斯的“万王之王”。
  ……
  “波斯王名为薛西斯,其身材甚高,高达一丈,满脸浓须,头戴金冠,得知臣乃是丝国使者后,态度倨傲,他继承其父之尊号,自称万王之王,要臣在殿内向他下跪朝拜,还质问了臣一个问题……”
  听到这里,时间已经入夜,但赵无恤却依然津津有味,连忙追问道:“那薛西斯问你什么?”
  “薛西斯问,丝国与波斯,孰大?”
  这个问题有点尴尬,赵无恤很清楚,中原文明虽然辉煌,但是在年代上,比起古老的两河文明而言,依然是后起之秀。而波斯帝国,更是继承了两河和埃及的文明,是这两个文明的集大成者,也是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横跨三大洲的大帝国,还未统一的中国,的确不能跟他们比大小啊……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赵无恤问。
  柳下越笑道:“臣见波斯王态度倨傲,觉得在气势上不能落于下风,省得他看轻中原,生出不轨意图。反正波斯也无人来过中原,于是臣便说,‘波斯乃日落处之天子,国土万里,丝国乃日出处之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土亦万里,两国大小相差无几’。”
  “那薛西斯不服,又道,波斯有水陆大军百万,丝国可有?”
  “臣对答,丝国有骑十万,车万乘,都城名为邺城,有户七万,人人皆习武,一旦有事,每户出三男子,亦有二十一万之众!举国之兵,亦不下百万!”
  赵无恤指着柳下越大笑:“子骞这牛皮吹得可真够大,听你这么一说,那薛西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定然觉得波斯乃天下之中,他也是万王之王,平生最喜的就是征服他国,让别国君主臣服。你如此不卑不亢,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然也。”柳下越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于是薛西斯大怒,为了让臣知道波斯之强大,便硬是要带着臣,统帅水陆大军数十万,去征伐一个长久不能臣服于波斯的小国。此小国位于波斯以西的西海之滨,名曰希腊……”
  “波希战争……”赵无恤哑然失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柳下越居然碰上了这么一出大事件。
  柳下越却不知道主君心里想什么,依然在细细描述那次远征发生的事。
  “希腊中又分数十小邦,其中以雅典最富、斯巴达最强。雅典曾以少胜多,大败薛西斯之父,薛西斯以此为耻,决意踏平雅典,将希腊诸小邦化为行省。于是便命大军跨海远征,臣也有幸随军同行,当时,波斯大军二十余万,分海、陆两路,薛西斯命人在西海上架索桥,桥刚修好,忽而狂风大作,将桥吹断。薛西斯本来有意向臣炫耀波斯工匠之技艺,见状大怒,觉得失了面子,便先杀了造桥的工匠,还把铁索扔进海里,说是要将大海锁住,还命人用鞭痛击海水300下,其狂妄可见一斑……”
  “最后,波斯人还是造了浮桥,大船三百余艘排列相连,船上以木板铺路,波斯大军用了整整7天7夜才全部渡过海峡,站得岸上到处都是。见状,薛西斯狂妄无比,说什么以此攻城,何城不克,以此灭国,何国不亡?只要一战灭斯巴达,一战灭雅典,则希腊便可纳入掌中。他还扬言,等灭了希腊之后,便要带着大军东征,来看看丝国究竟是不是如臣说的那般大,兵卒有没有波斯多……”
  “臣原本也担心不已,生怕为中原引来祸患,希腊诸邦仅有数万之众,且人心不齐,如何抵挡波斯?到时候薛西斯得志,若真的挥师东进,虽然相隔万里,君侯大可以逸待劳,但他若是能扩土到西域,在此建立行省,步步为营,倒是一件麻烦事。”
  “谁知登岸后,波斯人首先在一处名为温泉关的险隘受阻了……”


第1204章 万里关河
  PS:大流士一世《贝希斯敦铭文》:“下列诸省:波斯、埃兰、巴比伦、亚述、阿拉伯、埃及、沿海、吕底业、爱奥尼亚、米底、……花剌子模、巴克特里亚……共二十三省归属于我,按阿胡拉·马兹达的旨意,我成为他们的国王。”(林志纯主编:《世界通史资料选辑》(上古部分),第187~188页)
  ……
  “温泉关一战,薛王为数千希腊人所阻,死伤两万余才堪堪拿下关隘,此役斯巴达之王虽战死,但薛王也为之心惊,不敢再攻伐斯巴达,遂移师雅典。然雅典空其城邑,其国王臣民遁入海岛,薛王大怒,烧其都城,又令水师战船八百,追击雅典舟师。”
  “当时,薛王高踞山顶,坐于镀金宝座之上,令臣在左,令波斯史官在右,同观这一波斯灭希腊之役。然雅典海军船只虽少,却擅长水战,舟船犀利,以两百敌八百,竟越战越勇,从清晨战至夕阳,波斯水师大溃,半数被擒,海上尽是残船木板,死者上万……薛王见状,心如刀绞,不由得顿足捶胸,失声恸哭……”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将薛西斯的懊恼完全呈现出来,赵无恤不由哈哈大笑。
  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柳下越有没有机会与希腊人碰个面。要知道,后世一直有种说法,在埃及和两河这两个最古老的文明之后,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后,又兴起了三个古典文明:中国、希腊、印度,他们后来居上,在哲学科学等方向远远超越了埃及和两河。这段时期被称为轴心时代,最大的贡献是几个宗教的印度且不说,希腊和中原,堪称东西翘楚,留下的精神和物质文明奠定了后来两千年的世界格局。
  若是赵无恤没记错的话,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大能还没出生,但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已经有了,这个学派在几何学、自然科学和哲学上都有很深的造诣,若是能与东方进行交流,对临漳学宫里方兴未艾的数学、格物学和名辩学都有很大补益。
  然而可惜的是,柳下越名为宾客,实为囚徒,被波斯人死死看着,根本没机会去希腊好好走走转转,便跟随薛西斯返回了波斯。
  “在水陆皆遇挫后,薛王已无战心,遂留少许兵力守海峡,大军撤回。”
  “遭此大败,薛王色厉内荏,不敢再言东征中原之事,更惧怕丝国与希腊东西夹击。遂放臣东归,声称西方之万王之王,愿与东方赵天子为友,派遣使者,互通有无,还赠了臣波斯女子十人,骆驼十匹,骏马十驷,黄金十斤……”
  见赵无恤对希腊那个小邦念念不忘,他又道:“臣于次年(公元前479年)东返,返回前听闻,希腊诸邦的联军再次击败波斯,几近将波斯人赶回西海东岸。如今,希腊已成波斯大敌,心腹之患,见波斯连希腊都无法征服,波斯的一些郡和属国也发生叛乱,薛王四处平叛,疲于奔命,现如今看来,这波斯虽大,但各郡仍不稳固,各郡文字异形,语言异音,连信奉的鬼神也完全不同。照臣看来,若不更制,这波斯迟早要分崩离析。”
  赵无恤也有所感触:“中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兼并诸侯易,唯坚凝难。”
  波斯还好,至少维持了两百多年统治,不过从始至终,波斯都只是一个不同郡国构成的联邦,距离真正的帝国差得远。后来的亚历山大帝国,更是骤然兴起,又骤然分裂,秦朝也是同样的道理,唯一的区别是中原分而再合,但西亚和北非则很难完全捏合,到现在还是支离破碎。
  其中缘故,赵无恤再清楚不过:“以兵道征服天下,不过十年便可,但想要以王道坚凝天下,使其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非百年不能有成效!”
  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但要如何避免亡秦之患,才是最考量统治者的难题。
  他无奈地笑了笑,又问道:“如此说来,子骞去时花了四年,回时只用了两年?”
  “从波斯都城再到大夏(巴克特里亚),路途安全,臣只花了数月。之后因为惧怕再被塞人所劫掠,臣便听从大夏人之言,改走了西域的南道。”
  他在地图上指给赵无恤看:“臣东出大夏,先到了游牧的西胡,进入沙漠后途经莎车、竖沙两城邦,又经过盛产美玉的白玉山国,当地人又自称于阗,这之后沿着昆仑山东行,又回到了楼兰,然后便是原路返回。”
  如此一来,柳下越算是把西域的南道北道两路都探索了一遍,还画了地图回来,真是难得可贵。
  不过说到这里,他又面色一黯,向赵无恤请罪道:“然再度途经西羌时,恰逢西羌各部战乱,臣的部属再度失散,所带的汗血宝马、黄金、波斯女子又为羌人所掠,臣孑然一人,又被羌人拘禁了月余,以赵国使者的名义多次恐吓,羌人才将我放归,臣听闻君侯正在攻打秦国,不敢贸然入秦,只能先转道乌氏,这才得见君侯……”
  赵无恤倒是不以为忤,笑道:“人没事就好,子骞完成了凿空异域的壮举,寡人见你平安归来,高兴还还来不及呢!只要留着有用之身,日后有的是机会去西域贸易,将所需之物一并买回来!”
  柳下越再拜感激,不过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掏出腰间的一个小褡裢,双手捧着献给赵无恤:“羌人贪图黄金、名马、女子,但对臣暗暗藏着的一些不起眼东西并无兴趣,这也是臣此行,唯一带回的物产……”
  赵无恤接过来一瞧,却见里面装着的,是一堆褐色的植物种子,一些种子的籽壳上还有白色的絮状纤维……
  似曾相识,他猛地一震,追问道:“此乃何物?”
  柳下越道:“此乃大夏、西域一带的一种草木,其籽实成熟后如同蚕茧,茧中白丝细腻,当地人用来织布,称之为白叠子……臣见其可以用来织布,却又与丝麻不同,想到君侯让我多留心当地作物,便带了一些回来。”
  “棉,这是棉花!”
  赵无恤细细观察,和前世北方随处可见的那种植物对比之后,觉得不会有错,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柳下越说道:“羌人不识真宝物,子骞,那些黄金、名马、女子,都比不上这一粒种子金贵,这才是能衣被天下的珍宝啊!”
  他也顾不上有些发怔的柳下越了,当即下令道:“令冯翊郡的农官火速来见我,此物要立刻在长安、泾阳等地试种,若能成活,寡人赐所有农官爵位三级!”
  激动平复后,赵无恤心中依然欣喜不已,搓着手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对中原大地上第一朵绽放的棉花,充满了期待。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将子骞带回的西域波斯地图复绘数份保存,然后,再让秦伯来见我!”
  ……
  次日,再度步入大郑宫,秦伯刺心里一阵酸楚,这里原本是秦国世代国君理政的地方,现如今却被赵无恤鸠占鹊巢。
  当他走到殿中央时,却见赵侯正背着手,站在一副新绘制好的庞大地图前,久久审视。
  “赵刺见过伯主……”已经彻底改为赵氏的秦伯刺,对着赵无恤的背影行小宗见大宗之礼。
  “子棘来了?无须多礼,起来罢。”
  赵无恤转过身,赵刺看到,他脸上还带着欣喜和激动的红晕,这样的赵侯,极其少见,通常情况下,他都是面沉如水,让人看不透心思,今天这是怎么了?
  “子棘啊,雍都秦人未守诺言,西窜陇西,至今不接受招降,将吏们建议我发兵征讨,你看如何?”
  赵刺顿时急了:“那些秦人不过区区十余万,就让他们为君侯守着西陲,不好么?何必赶尽杀绝!”
  “守卫西陲?寡人只怕他们和戎族勾结,危害雍州边疆,这些秦人是桀骜不驯的狼,非得有一只驯服于赵国的良犬去统领着,让他们不要与大邦为敌才是。”
  “伯主是指……”
  赵无恤的意思,赵刺听明白了,但他依旧有些无法相信,在他想来,自己大概会和郑、鲁的亡国之君一样,被拘禁在某处,守着历代秦国君主的灵位等死,美其名曰保留血食社稷,实际上跟囚徒没有区别,现如今,赵无恤却想要让他去陇西!?
  他现在是笼中鸟,网中鱼,赵无恤一旦放他离去,就好比是鸟飞高天,鱼入大海!
  但这会不会是一次试探?赵刺在原地踌躇,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
  “子棘,你休要多心。”
  赵无恤向他招手,让他走到那块羊皮地图前,对他说道:“你可知道以秦穆公之明,百里奚、蹇叔、由余、公孙枝之贤,孟西白三将之勇,为何却难以在中原称霸大出么?”
  还不是因为晋国,还不是因为赵盾!
  心里如此想,但赵刺咬了咬牙道:“刺,不知……”
  “这是因为,秦国走错了方向,秦穆公难以东出,一旦往西,不就轻而易举地称霸西戎了么?”
  赵无恤指着地图上陇关以西的广阔地域,对他说道:
  “没错,如今寡人是夺了八百里秦川,但作为补偿,寡人,也会送你万里关河!”


第1205章 夸父逐日
  赵侯无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七、八月份,西陲之地正值菽麦成熟之时,秋高马肥之际。西垂宫附近,由秦襄公所建,祭祀白帝少昊的西畴香火正旺。
  四面八方都有人过来,惊魂落魄的秦人显然是将这里当成了集会的场所,来自西陲、犬丘、冀、上邽的秦国老公族们纷纷上山,而国人男子们只能在小山底部围成半圆,虔诚地看着山顶的白帝祠,他们后面是孩童、女人和奴隶组成的队伍,整整有数万人在此聚集。
  他们到这里,是因为接到了诏命:秦国的国君回来了!
  这也是子棘第一次来到西陲,来到秦人最初兴起的地方。
  他站在西畴外放眼望去,近处是被树林和灌木占据的丘陵,除此之外就是寂寞而寒碜石头,几乎没处下脚,田亩也只是在山间盆地有可怜巴巴的几百亩,远处则是残酷的漆黑群山。西陲乃是石头的乐土,岩崖的故乡,来这里之前,子棘根本没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贫瘠的土地,难怪当年秦国的先君们死也要带着族人离开这里,去占领岐山以东的肥沃平原……
  但现如今,昔日的八百里秦川已经被赵国占据,秦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不管是秦国的公族,还是平民,都满是迷茫,他们之所以能接受赵刺这样一位率先降赵的国君回来发号施令,还不是期待着他能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君上此来,是要带吾等打回岐阳,夺回雍都么!?”
  半晌之后,有老公族率先发问,子棘看到,他还带着剑戟,穿着甲胄,摩拳擦掌,似乎对不明不白地战败有些愤愤不平,一心想打回东方去。
  子棘知道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番话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二三子以为,秦能胜赵否?”
  “若不是当日君上帅众投降,使得大庶长落魄而归,胜负由未可知。”果然,有个尖酸的声音如是说,这群秦人里对子棘耿耿于怀者不在少数,若非他是正统的秦国国君,只怕此刻早就被当做投赵的奸细杀了。
  子棘苦口婆心地解释道:“秦国乃我的邦国,秦人也是我的子民,岂能不心疼?但郑县之战、蓝田之战,大庶长苦心打造的精锐却无法撼动赵军阵列,倘若是十年前的赵军,秦或许还有胜算,但现如今的赵军更强了数倍,甲兵更利,兵卒更多,而且步步为营,秦国根本无从战胜,我帅众降赵,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公族们可不是这么好说服的,他们依然说道:“君上降了赵,赵人也不能容你,今日若能带着吾等东进,一命换一命,杀个数千赵人,吾等死而无憾,否则,君上就不是秦国的国君!秦国没有懦弱的国君!”
  此言赢得阵阵应和:“对,老秦人就算血流干了,也宁死不屈!”
  死死死,就知道死,汝等可知道,比死更不容易的,是忍辱负重地活下来!?
  一股无名火从子棘胸中升腾而起,他拍案而起,大声说道:“不愿做赵民的秦人,我此番都带来了,不过五千人,其余百万秦民,皆成了赵国的编户齐民。”
  “雍都和陇关都已被赵军占据,他们兵强马壮,汝等只怕过不了关隘,就要全军覆没。到时候,秦人的男儿战死陇东,西陲只剩下妇孺,西戎氐羌便可以趁虚而入,彼辈是比赵人更凶恶的敌人,他们会占据陇西,烧西陲宫和西畴,毁我宗庙,奸淫汝等的妻女,将婴孩刺死在木矛上……自此以后,秦的名字,将在天地间消失,这便是汝等执意东进的唯一结果!”
  如同一瓢冷水浇落,打碎了所有主战派的幻想。秦人们的头垂了下来,虽然他们不服,但国君说的对,现在东出,的确只有灭族亡社稷的下场……
  “那该如何是好?我秦人就要困死在这荒芜的西陲之地么?”有人绝望地哭了出来,雍都的老公族过了两百年好日子,骤然回到西陲,在石头地上开垦放牧,真是吃尽了苦头。这西陲之地比不了后世,环境严苛,地形崎岖,既无舒适生活,也无前途可言。
  见机会来了,子棘大声呼吁道:“二三子勿要绝望,我此番来西陲,便是要继承大庶长遗志,带着秦人闯出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
  他指着西方日头渐渐落去的方向道:“既然东出是一条死路,那吾等不如向西!”
  ……
  “向西?”
  秦人们面面相觑,在雍都呆久了,目光长期只注视着东方,以至于在他们的印象里,西陲再往西方,是一片荒芜和空白。
  “西面被戎人和氐羌占据,比西陲陇西还要穷。”有人小声嘀咕道。
  “不然,渭水北岸最肥美的草场,现在被绵诸戎所据,再往西,在西犬丘附近,则是?戎,那里的土地,不比西陲差,更有马匹牛羊可以夺取,有戎人可以作为奴隶。再往西,便是群羌之地,羌人四分五裂,更是不堪一击。吾等秦军虽然不能与赵军为敌,但攻伐戎羌,却是易如反掌!”
  “一百里戎山,也比不上泾渭一里好地。”秦人们依旧面带犹豫,征戎,秦穆公也做过,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但终究觉得没有油水,后来的秦君们便丧失了西进的兴趣。
  “这一次不同。”
  子棘让人展开赵无恤送他的那幅地图,过去,秦人的了解不过是西羌,但地图上,西羌之西,还延伸出去了千里万里距离,一个个秦人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邦国星罗棋布地坐落在上面,将他们连起来,便是一条若隐若现的路。
  这条路,便是玉石之路,也是后来的丝绸之路,一直通向河西和西域……
  “我从赵人去极西之地的使者处得到了这幅地图,在河曲之西,有一片土地极为丰饶肥沃,祁连山下,牛羊成群。秦人只要扫平羌戎,再攻占那里,便能再建一个强国!”子棘指着河西走廊的位置,目中炯炯有神。
  “跟我去西方,我将带给汝等此处没有的肥沃土地,还有数不尽的隶臣妾,如此,便可以避开赵国锋芒,以图再起!摆在面前有两条路,往东,秦人覆灭;往西,秦国再起!”
  言罢,子棘只等秦人们的欢呼,但久久都没有声响,他看得出来,他们交头接耳,仍在犹豫,而且因为不战而降的事情,他们对子棘已经没了信任。
  见状,子棘后退一步,搬出了这次来西陲时,赵无恤为他准备的杀手锏。
  一位拄着杖的老者从子棘身后走了出来。
  “大巫,是雍城白帝祠的大巫!”
  秦人迷信鬼神,尤其信奉神秘的巫咸,据说这位雍城的大巫就是巫咸的传人,视若神明。只有子棘才知道,这个老巫祝才没有那么神圣,在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被赵无恤的钱帛珍宝攻陷了,心甘情愿为他安排祭祀,完成赵国兼并秦国,赵秦并为一家的仪式……
  今天,也是赵无恤安排大巫来助子棘一臂之力的。
  大巫在秦人中的话语权显然比在赵国呆了十多年,一回来就投降的子棘要高得多,他扫视了下方几眼后,秦国的公族也好,平民也好,就都停止了抱怨,纷纷向他朝拜。
  大巫朝众人挥了挥手,干瘪的嘴巴笑了笑,一张口,就是一句让所有人惊骇的话:“二三子,不必怀疑,去西方,是国君的决定,也是秦人注定的天命!”
  ……
  “天命?”秦人目瞪口呆,怎么一个比一个说的邪乎?
  “汝等不信?”
  见秦人们很诧异,大巫便如数家珍地说道:“秦文公时,有一块天外飞石,从东南方飞来,往西方而去,光芒耀天,夜如白昼,最后落在陈仓,陈仓一带鸡鸣不已,秦文公次日带人去一看,得到一块陈宝石,供奉于陈仓陈宝祠。当时有巫祝占卜,便测得此飞石的意思,是秦人当有西方,时人不明,还以为后来秦穆公霸西戎便已应验,其实不然,今日秦人随君上西征,才是昊天降下陈宝石的天意……”
  秦人们依旧将信将疑,毕竟这两件事之间其实没什么联系,大巫见状,只好又说了另一件事。
  “汝等若还不信,在陈宝石降临前数百年,秦仲为周附庸,西戎背叛周室,灭了犬丘大骆全族,唯独秦仲保全。周宣王时,便以秦仲为大夫,讨伐西戎。秦仲被西戎所杀,其子五人以七千兵卒西征,大败西戎,秦庄公这才被封为西陲大夫。庄公的下一代,依然与西戎苦战不休,由此可见,伐戎,从受封之时起,便是秦人的天命……”
  在大巫的忽悠下,秦人意有所动,但还差临门一脚。
  子棘看了看大巫,朝他点了点头。
  大巫了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道:“汝等若依然不信,还有一事,要追溯到数千年以前。”
  “我秦人被人称作东方牧犊儿,不错,吾等乃东夷嬴姓之后,而秦的一个祖先,便是夸父一族。传说夸父与太阳竞跑,想要去太阳落下的地方看看,途中,夸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跑到黄河、渭水边上饮水;黄河、渭水的水不够,又去北方大泽饮水,谁料只走了一半便渴死,其头颅变成了华山,身体变成了秦岭,手臂变成了崤函,脚变成了陇山,连桃木手杖也化作桃林,这便是桃林之塞的由来……所谓秦川八百里,不过是夸父宽敞的脊背。”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这个故事,震撼无比。
  “夸父逐日的道路,便是吾等嬴姓先祖迁徙的路线,夸父的身躯化为秦川,庇护秦国数百年,今日吾等终于被赶了出来,这不是因为赵国强大,也不是因为君侯不战,而是因为……因为这就是秦人的天命啊!”
  大巫越说越快,越说越流利:“天命驱使吾等,要继续沿着夸父的方向,向西,向西,再向西,一直到太阳落下的禺谷,也就是这地图上的西海之滨……”
  西畴下一片寂静,大巫说的神秘兮兮,但秦人这次却相信了,半晌间没人说话。连知道事实的子棘,也被他激昂的宣言弄得神志恍惚。
  “向西!”
  不失时机,大巫干瘪的手,指向了西方,那里,是太阳落下的方向,那里,是夸父逐日的路线。
  “向西!”
  子棘的长剑,指向了西方,他眼中闪烁着泪光,在赵无恤将这幅地图送给他的那天,子棘做过同样的美梦:秦国墨色的大旗再度在空中飞扬,秦人锐卒和车骑降临西方,如同一柄握在昊天上帝手中的鞭子,扫荡沿途一切城邦部落,他要洗刷自己不战而降,背弃邦族的耻辱,用鲜血、烈焰和秦人的欢歌开创新天新地,重新建立一个庞大的,不输于从前的大秦国!
  跟随子棘来到西陲的那最后一批秦国顽民打开了带来的辎车,将里面那些赵国送给秦人救命的粮食,还有被收缴的秦人武器呈现所有人面前。欢呼中,西畴上下,所有秦人都捡起了武器,他们的目光,转向了西方。
  他们相信大巫的话,那里有秦人千百年来的“天命”,他们更相信了子棘的话,那里是秦国的未来和希望,在某地,会有一片肥沃的草场或者土地,在等待着他们的儿孙……
  “向西!向西!向西!”
  呼喊不断蔓延,不断增强,终于变成咆哮,声如雷霆,震撼西畴,震撼陇西,好似一场巨大的风暴在酝酿再酝酿,准备向西风卷残云!
  九月,秦伐绵诸戎,灭之,绵诸人皆降为隶臣妾。秦人西征,由此而始,一场影响到整个世界岛,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的民族大迁徙,也由此而始……
  ……
  PS:蜀遣五丁迎石牛。既不便金,怒遣还之。乃嘲秦人曰:“东方牧犊儿。”——《华阳国志·蜀志·卷三》


第1206章 内诸夏而外夷狄
  赵侯无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隆冬十一月,陈仓。
  陈仓在雍城西南数十里,隔着渭水汧水相望,这陈仓城乃秦文公时建造,相当于昔日秦国雍都的卫城,城郊有陈宝祠,城内有羽阳宫。
  这一日,羽阳宫的新主人,陈仓君赵葭迎来了一位贵客。
  “子骞,去了满头乱发和胡须,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果然身居高位,就是不一样。”
  执着柳下越的手,赵葭大笑不已,他还记得刚回来时,柳下越的狼狈样。
  柳下越与他见礼:“我那点微薄功劳,怎能与陈仓君相比?”
  事情还得从数月之前说起,自从赵无恤在雍都宣布,赵秦合二为一后,秦地八百里山川便纳入了赵国控制下,除了陇西扔给秦伯子棘外,秦国故地被一分为三:
  渭水以南建立渭南郡,郡治在长安,虽然此时的长安依然只是一个略有雏形的小邑,但这里已经被赵侯定为日后赵国西京所在地。
  岐山附近的秦国核心地区,则建立了雍郡,以雍城为郡治,管辖泾水以南的广大地区。
  最后,伐郑伐秦立下大功的赵氏“千里驹”赵葭被赵侯封为“陈仓君”,管辖雍城以西到陇关的陈仓、吴阳、汧、陇阪四县三万户,作为赵国的第六位封君,如今赵葭可谓春风得意。
  而他的客人,年轻时的好友柳下越也衣冠楚楚。从西域回来后,他一步登天,被赵侯连跳两级,卓拔为上执圭。年仅三十就得到此高爵,真是羡煞旁人,但也无人敢抱怨。因为像柳下越一般远走异域,历经艰辛,都不是常人能坚持下来的事情,更何况,他不仅从西域带回来了赵无恤渴求已久的棉花种子,还让中原人开眼看到了大半个世界。就连田贲,也自扇嘴巴,说柳下越是与其父一样的英雄,虎父犬子的话,再也不会说了……
  二人在羽羊宫内寒暄一番后,柳下越说起了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七八月时他便随赵侯东返邺城,随即受爵位,又去临漳学宫里将自己的经历给研究大九州学说的格物派士人们讲述一番,引发了巨大轰动,一时间,探索未知异域,在大九州学说添砖加瓦,成了热门的显学,已经有不少年轻热血的士人摩拳擦掌,想要跟着商队去东北地区探索探索了。
  歇息了一个月后,赵无恤又给了柳下越一个任务,让他来雍城做赵国的西典客……
  “西典客?”赵葭一愣,在邺城时,可从没听过这个官职。
  柳下越道:“不错,是一个新职位。先前,无论是诸夏邦国还是周边的戎狄蛮夷,都由鸿胪寺的行人代为接待、交往。但君侯鉴于东西南北戎狄众多,有数十上百种之多,语言不通,习俗各异。遂在鸿胪寺下,又设置了一个典客署,专门负责戎狄蛮夷之事。其中北典客居代郡,负责代北大漠诸部族,我因为去过西方,便做了西典客,常驻雍城,负责义渠、乌氏及陇西、巴蜀诸戎羌蛮夷。”
  赵葭一笑:“为何没有东典客和南典客?”
  “东方乃是大海,烟波渺茫,貊、秽、良夷等东北夷划归北典客一并负责。至于南方,君侯说,在他眼中,心慕华夏,有服有章的楚、越两国已非蛮夷之邦,而是诸夏的一员,待赵国疆域推进到大江,与百濮百越接壤后,再设置南典客不迟!”
  “然,君侯之言有理。”赵葭点了点头,与柳下越举樽,一同敬了远在邺城的赵侯一杯。
  放下酒后,他又笑道:“不过在我看来,子骞你这西典客,很快也要名不副实了,至多管管义渠、乌氏、巴蜀之事,陇关往西的氐羌西戎,只怕是管不了了。”
  “为何?”
  “只因秋天时,秦君赵刺已率众进攻了绵诸戎,只花了一月时间,就灭了这个戎人小邦,数万绵诸人,反抗者统统杀了,其余都成了秦人的奴隶。此役除了人口外,秦人还掠得牲畜数万头,足够他们过一个温饱的冬天。据可靠消息,等到明年开春,秦人还会继续向西,去进攻渭水上游的豸原戎。”
  柳下越大奇:“我记得秦伯是七八月去西陲的,秦人的速度倒是够快。”
  “秦人虽然不敌赵军,但秦国大庶长的变法依然有不少成效,秦军已不是多年前那支在河东河西散而自斗的乌合之众了,加上有君侯默许,允许秦人以俘获的戎人奴隶送到陇阪,交换陇西稀缺的粮食和铜铁,有赵为后盾,其攻灭戎族,轻而易举。想必过不了十年,陇西的氐羌西戎,秦将尽灭之……”
  柳下越听得出,赵葭的话语中有忧虑,便说道:“驱赶秦人西进,是君侯的决定,子苇可是不认同此举?”
  赵葭也不隐瞒:“在我看来,这是放虎归山,虽然现如今秦人不过十余万,兵卒不过万余,但若能吞并群戎氐羌,便可壮大一倍。赵国不斩草除根,彻底灭绝秦的社稷也就罢了,如今反倒放任秦人西进,这是在饲养一头十年二十年后会反噬的恶虎啊……”
  柳下越微微沉吟,过了一会才道:“我倒是能理解君侯的心思。”
  他站了起来,走到室内那幅雍州地图前,说道:“去波斯、希腊的海西之地走了一圈后,我才知道,学宫里宣扬的大九州学说是正确的,中原九州虽大,却只是整个天下的九分之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国之外,尽是样貌大异的异族,邦国林立,波斯、希腊等兵卒之强,礼乐之盛,并不亚于中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值此天地邦族林立之际,西方万里地域,赵国暂时无法兼并化为中土,倘若为异族所并,对中原的危害,只怕比当年南蛮与北狄交侵更为严重。”
  “我去学宫讲述西行经历时,恰逢学宫里有子张、公羊高等孔门儒家士人,正在在宣扬一种说法,那就是‘内诸夏而外夷狄’!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与外面的异族相比,秦国便是可以亲昵的诸夏,君侯放任秦人去西方消灭戎狄的深意就在于此。倘若西方有事,外敌入寇,秦可为中原之坚盾;西方无事,秦可为中原之锐矛,替我诸夏开拓疆土,传播我章服礼乐,岂不美哉?”
  赵葭有些明白了:“子骞的意思是,君侯是刻意想让秦向西开拓,以扩大诸夏的范围?让华夏之礼乐,不再局限于九州之内?”
  “然。”柳下越无奈地摊了摊手:“此事若让赵国自己来做,只怕要等一统九州,降服楚越之后,且耗费巨大,却不见得有成效。故而君侯只能将秦人这颗闲子放到西面,能闹出多大阵仗,就看秦人的能耐了,比起子苇的担忧,我到时更担心寥寥十余万秦人,会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戎疆里……陇西的氐羌西戎一片散沙不难降服,但河西走廊的禺支(月氏)、乌孙,可都是有引弓之士近万的强大胡族啊……”
  “管他呢!”
  赵葭也不去烦恼这件事了,自信地说道:“就算秦人再度东出,我也有把握让他们过不了陇关!陇阪乃险要之地,山高水深,待明年将墙垣全部换为石,再在城头安上弩砲投石机,我若是秦人,宁可去西面抢戎狄的女人,也不愿来陇关送死!”
  “子苇勉之!”柳下越壮赵葭之志,又敬他一杯,这之后才道明了来陈仓的意图。
  “我此次来陈仓,是有一事想要子苇协助。”
  赵葭取笑道:“公事焉?私事焉?”
  柳下越正色:“此乃君侯交待的公事。”
  赵葭收了笑容,正襟危坐,却听柳下越说道:“君侯说,陈仓之地,陇关西阻,益门南扼,乃雍州之心膂,为长安之屏障。子苇在此地为封君,责任很重,不但要监视秦人的一举一动,还要助西典客掌握西南情形。”
  “西南?”赵葭了然,压低了声音:
  “莫非,君侯有意对巴蜀动手?”


第1207章 华阳国志
  西南之地,又被称之为华阳,因其在华山之阳得名,地域相当于秦岭以南,也就是如今的巴国蜀国,在禹贡里,被称之为梁州……
  听闻赵无恤命西典客柳下越问华阳之事,赵葭便精神一振,问道:“子骞,君侯是不是要对巴蜀动手!?”
  柳下越摇头否认:“不不,此番君侯命我来陈仓,一来,是要送蜀国的使者出境;二来,是借此良机也派遣使者回访,收集华阳的情报。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这一下,赵葭彻底明白了。
  蜀国,那是陈仓的邻居,也是一个与中原迥异的国家,充满了神秘与未知,拥有自己的世系和文化。
  在只言片语的交流中,中原人得知,蜀国似乎是名为“蚕丛氏”的部族开创的,时间大概在夏代。这之后又经历了鱼凫氏的统治,与殷商和周人都产生了联系,战和不定,被篆刻在殷周的甲骨上。鱼凫氏蜀国留下的文明遗迹,应该就是后世的三星堆文化。
  在周文王时代,周人伐蜀,由此引发了蜀的内乱,杜宇氏取代了鱼凫氏,鱼凫氏南奔,金沙文化大概就是他们的遗迹。
  杜宇氏蜀国建立后,与周人关系亲密,曾发兵借道褒国,加入了周武王的伐纣大军,与巴师一起,作为周的西南八国盟友,一起参加了牧野之战……
  这之后几百年,蜀一直是周朝名义上的诸侯,与周有联络朝贡,但杜宇氏在蜀地也自称为王,甚至号称“望帝”,直到平王东迁后,蜀与中原才彻底断了联系。
  等到蜀国通过秦人,重新为中原所知时,已经不知不觉又换了一个王朝,现如今的蜀,由开明氏的家族统治。
  开明氏蜀国已经是华阳的一大强国,西南戎狄之长,并且历代开明氏蜀君都将自己神话,在内部称“帝”,也就是昊天上帝的化身。从第一代的“从帝”开始,蜀国东征西伐,国力大增,附近的青衣羌、僚、僰等部族纷纷臣服,东边拓展到了与楚相邻的地域。甚至于,蜀国还灭亡了褒国,控制了郑人遗民建立的南郑,与巴国平分了汉中,同时与秦国接壤,隔着秦岭相望。
  现如今,赵国统治了秦的故地,又让赵葭在陈仓做了封君,自然会与南郑的蜀人发生关系。蜀国虽然在华阳为戎狄之长,横行霸道,但也从东边去参加过黄池之会的巴人处听闻过赵国的强大。
  如今赵已取代秦国,成了蜀国北邻,蜀人自然有些忧虑害怕,便于去年夏天派了使者来朝见中原伯主,顺便看看赵国究竟有多强多大。
  不过赵无恤没有同意蜀使去邺城,只是让雍郡太守代为接见,看似对蜀不以为然,实际上,却火速任命柳下越为西典客,让他来陈仓见赵葭。
  “我作为西典客,有迎来送往的职责,明年开春,蜀国的使者便要回南郑去了,到时候,我将混在赵国使节的队伍里,混入蜀国,查探其内部情形。”
  正因为得到了这样一个使命,柳下越才翻遍了周室和秦国的典籍,凡是有关蜀国的一切,他都过目一遍,让人抄录在册,但终究还是不够,毕竟中原对蜀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赵葭深以为然:“汉中巴蜀,地势险要,沟壑从生。我来陈仓后听人说,那里天无三日之晴,地无三尺之平。无论是从陈仓入汉中的小路,还是从汉中去蜀中的路途,都是群山峻岭,难以逾越。秦人对那里的了解,不比河西西域更多。”
  说到这里,赵葭还是觉得,赵侯专程让柳下越入蜀,肯定不是为了建立外交,互通有无那么简单,必然有相应后手。
  于是他说道:“子骞,君侯从不无的放矢,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是否是要你探明蜀国情形,方能图蜀?”
  “汝这般想,也有几分道理。”
  柳下越神秘一笑:“不过相比于蜀中,君侯倒是对汉中更感兴趣。还嘱咐我,此番入蜀,也不必深入蜀的都城,先把汉中的山川、道路、险隘、族类、物产,都要一一探索清楚。”
  “汉中……”赵葭瞥了一眼地图,却见那里被秦岭和蜀山所夹,汉中的西半部是南郑,北瞰雍州,南蔽蜀国。东半部被蜀国的世仇巴国占据,顺着汉水,可以直达宛、邓。
  他顿时醒悟:“绕了半天,原来君侯的目的,还是楚国啊!”
  “哈哈,子苇说对了,君侯说,汉中在楚国上游,若能有汉中之地,将当地的巴蜀群蛮化为己用,甲兵三万,乘船出巴,沿汉水直抵江汉,则楚国虽大,其腹心却要遭受重创!如此一来,楚国可灭,南国可揽入怀中!”
  赵葭拍案而起:“此计乃斡腹之谋!绝妙!绝妙!”
  然而,柳下越却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可惜,君侯又说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吾等只能与蜀人虚与委蛇,保持和平。对巴国,更是要极力拉拢。”
  “这是为何?”
  话刚出口,赵葭便已经明白了,自言自语道:“君侯想要对巴蜀动手,夺取汉中是肯定的。但如今赵国刚刚平定秦地,秦人尚未完全臣服,大概要用五到十年时间来经营雍州,使秦川成为源源不断的粮仓,秦地男儿能为君所用,这之后,才能向外拓展。是故对汉中动手的时机,也许在五年、十年之后……”
  “然也,是故这斡腹之谋虽绝妙,此番却赶不上了。”
  柳下越让赵葭靠近,悄悄在他耳边透露道:“楚国的叛臣白公胜占据郢都已有一年半,起初攻城略地好不威风,逼得楚王连续北逃。但随着叶公集结楚国诸县公大军南下,白公寡不敌众,在鄢地大败一场,只得退回了江汉。眼看白公败迹已显,楚国的内乱只怕要结束。但君侯是不会让楚人有喘息之机的……明年,赵国便要大举伐楚了!”
  ……
  “华阳黑水为梁州。”——《尚书·禹贡》
  “厉共公二年(公元前475年),蜀人来赂。”——《秦本纪》


第1208章 非战之罪
  赵侯无恤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春,楚国郢都,章华台下,身披甲胄的“楚王”熊胜形容枯槁,正在喝着闷酒。
  他这是在用苦酒浇灌自己的失败。
  一年半前,熊胜因为变法受阻,恐楚国贵族剥夺他的领地和兵权,便突然发难,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在郢都悍然称王。
  最开始,熊胜在军事上占尽优势,他本人身经百战,是超群的军事统帅,在战场上也很会激励士卒。倾尽淮南财力打造的五千“楚武卒”兵锋锐不可当,楚国贵族的族兵无法与之抗衡。
  郢之战,熊胜以寡击众,横扫守卫楚王的郢之师,因为事发突然,大半楚国贵族都在都城中被他俘虏,利用这些人质,熊胜逼迫江汉不少县公臣服于他。至于拒不投降的贵族,他毫不留情地加以屠戮,先后屠郧城,下蓝邑,破鄀城,取夏邑,逼得楚王章再度逃窜……大战小战数十次,多获胜利,连叶公的前锋也惨败,叶公本人长时间不敢掠其锋芒。
  但在横扫江汉后,熊胜的胜利开始停滞不前,老成稳重的叶公不善于攻却善于守,他以空间换时间,保住了楚国半壁江山,各路勤王援军和粮食开始源源不断汇聚到宛地,南下鄢城,双方陷入僵持阶段。
  熊胜知道,作为一个自下而上的挑战者,他远离自己的基本盘淮南,而且粮食也不充足,拖的越久,形势就对自己越不利。更别说赵无恤已经乘着楚国内乱之际,灭郑、西伐秦国了,只要收拾完秦国,一个分裂的楚国决然抵挡不住赵军南下。
  但从熊胜杀死两位叔父称王开始,他已经回不了头了。现如今,他需要速战速决,只要能攻下鄢城,捉住或杀死熊章,让楚国只剩下一个王,这场内战便可以宣告结束!
  为此,熊胜集结自己的所有军队,又强征江汉县公的兵卒,共计四万大军北上鄢地,与叶公的五万宛、叶大军决战。
  然而,情势就在那时候开始急转直下,正当熊胜与叶公相持于鄢地时,本来已经派遣使节向熊胜臣服的随国却突然反水,司马子西之子公孙宁帅军一万借道随国,直捣熊胜背后。南北夹击之下,熊胜军中的县公部队首先倒戈,见形势不利,那支新招募的由郢都恶少年和无业游民组成的部队也溃散了……
  鄢地一战,熊胜首尝败绩,靠着出色的指挥才干,他带着两万主力撤回郢都,保住了有生力量。但楚国内战的攻守已经为之一变,叶公集结楚国北方大军,步步为营,开始收复失地,战线再度推回了鄀城附近。
  树倒猢狲散,先前畏惧熊胜势大而投降的县公武装们纷纷跳反,西面有夔公带着夷陵之师猛攻,东面有鄂公横断大江,占领汉汭渡口,切断了熊胜和淮南的联系。就连熊胜极为信任的箴尹固也叛变了,他献出了鄀都,导致楚王章和叶公的军队可以直接开到郢都附近。
  现如今,熊胜已经众叛亲离,陷入了叶公和楚国守旧贵族的重重包围中,只剩下郢都周围的地区,作苟延残喘状……
  雪上加霜的是,坏消息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到来。
  “大王……”正饮酒解愁,熊胜的第一谋臣高赦却来见他,送上了一封沾着血的帛书:“淮南那边有回复了。”
  “淮南……没错,淮南!”
  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几乎是从高赦手中抢过帛书,熊胜匆匆打开了它,如今楚国的鄂君已经占领了汉汭,郢都和淮南的通信只能绕道扬越和豫章,这一去一回,花了好几个月,实在是不容易。
  展开帛书后,熊胜认得出来,这是他儿子燕的笔迹,鸟虫文写的很棒,用词也有进步,然而却讲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淮南现在自身难保,无法来援……”
  原来,自从熊胜在郢都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开后,越国勾践很快就明确表态,支持自己的外孙楚王章。他称熊胜为叛贼,淮南和越国之前的一系列疆界划分均不奏效。打着帮助楚王章平叛的旗号,越国派去大军开始对熊胜保有的江东之地发动进攻。现如今,越国已全取江东,与淮南隔江而治,连被熊胜认为“有王气”的金陵也丢了。
  若如此也就算了,祸不单行,驻扎在淮北的赵国数万军队也趁火打劫,夺取了夷虎(合肥),兵临巢湖。
  淮南精锐都来了西边,无法抵抗,只能在赵越两强的夹缝下勉强自保,援兵?那是绝无可能了。
  “这不是信,是一份要置我于死地的毒药!”将帛书揉成一团,白公胜勃然大怒,他本来阴沉的情绪在阅读这些令人愤怒的文字后变得更加糟糕。
  既然淮南无法出兵来援救,那熊胜这边只剩下万余,而叶公倾举国之师来围剿,共有六七万人……
  加上郢都内部人心惶惶,熊胜确信,叶公攻克此城,将会和自己杀子西子期一样轻而易举。
  他败局已定!
  “哈哈哈哈哈!”章华台上,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熊胜大笑起来。
  “我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高赦,你说,这是为什么?”熊胜指着从一开始就力劝他造反称王的高赦,愤怒地质问道。
  熊胜的政权陷入绝境,本来就是奔着出人头地而投靠他的谋臣将吏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唯独高赦依然一脸淡然,依旧平静地履行着命令,此时此刻,他一拱手,说道:“君之败,非战之罪也。”
  “不错,我在起事至今已一年半,身经二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称王于郢。”
  熊胜也很困惑,算起来,他的军队只在鄢都失败了一次,其余小战大战无所不胜,但奇怪的是,他的地盘却越打越小,形势越打越不利,似乎胜利越多,他的敌人就越多。
  “既然非战之罪也,那究竟是为何?”
  高赦再拜,如数家珍地说道:“君有三败,其一,把郢都和江汉当成了淮南,推行新法太过激进,引得楚国公族、县公仇视。整个楚国的贵人关系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成了君的死敌,纵然迫于形势臣服,可一旦君有小败,必然会再度倒戈,此一败也。”
  “其二,君低估了楚昭王父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楚昭王宽容,他的遗泽延续至今,楚人多痛恨贵族,却没听说过痛恨楚王的。君以下犯上,以臣叛王,本就不妥,又为一己之愤,杀死德高望重的令尹、司马,逼死公女季芈,如此一来,楚人都视君为不仁不慈的狼子,但凡有一点仁心的人,谁敢投效亲近?先前君推行新法,严惩贵族得来的那点民心,也就荡然无存了……”
  楚国的内部矛盾虽然尖锐,却远没到两百年后,民众忍受不了贵族压迫,随庄蹻揭竿而起,直接反对楚王的程度。更何况三十年前的吴师入郢记忆犹新,民心思定,因为历代楚王的统治已经深入人心,加上楚昭王的宽厚,百姓也对楚王章寄托了一定希望,觉得这可能会是一位贤君。而白公胜却打破了这种平静,让楚人卷入内乱,郢都平民能对他有好感,反倒才奇怪。
  “此二败也……”
  熊胜听得有点发怔,而高赦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败因。
  “其三,君既然都已经反了,若一不做二不休,尽杀无法收服的楚国贵族,将其土地全部分配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使其人人有良田,为了保住这些田地,自然能得到一批拥护者。然君首鼠两端,无法除恶必尽,有心跟着君做一番大事的楚人自然也心存疑虑。是故屡次在郢、江汉征兵,都响应者寥寥。这一年多来,加入军队的,多是闾左的无产者、恶少年,这些人天性不良,单纯为了赏金而来,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遭遇挫折,就会溃散,没有战心。君的楚武卒虽强,毕竟只有数千,越打越少,此三败也……”
  高赦一摊手:“有此三败,君会受困于此,也就不奇怪了。”
  “竖子敢尔!”熊胜顿时大怒,拔剑出鞘,指着高赦。
  “力劝我造反称王的是你,为我出谋划策的也是你!既然都知道我的不足之处,为何不早劝?”
  “君当时野心勃勃,旁人劝也未必有用,更何况……臣还有一事,未对君明言。”
  直面熊胜的怒火和利剑,高赦面不改色,而是下跪,郑重地朝他的主君稽首,大声说道:“臣不忠,在君之前,早已委质于他人!”
  “子置,你……”
  熊胜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信谋臣,一些之前想不通看不透的东西,却有些明白了,但事到如今,他依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他克制住自己一剑刺过去的想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你,究竟是谁人臣子?”
  高赦抬头,在隐瞒多年后,终于道出了实情:“臣曾委质于赵侯,乃是赵国的间谍!”


第1209章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
  “在赵国,羽林侍卫是赵侯持在胸前的长剑,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名为黑衣的卫队,隐藏于黑暗中,是赵侯反握在身后的匕首。”
  “先父乃赵氏世代家臣,做过赵武子的黑衣,死于晋卿之乱。赵侯信守承诺,养我全族男女老幼十余口,给予衣食钱帛,房宅田亩,全族感恩不尽,于是我便奉老母之命,于十五年前补入赵氏亲卫黑衣之国军职于温县,是故君投靠赵氏那段时间,并未见过我。”
  “君的一举一动,赵侯都十分关切。君回楚国得后到重用,在淮南招揽贤才时,赵侯便派遣了吾等黑衣三人,入楚投靠,各自伪造身份经历,只为取信于君,作为身边谋士将吏。几年下来,唯独自称齐国人的我最为成功,故而时常与邺城通过种种途径联络,之前的金陵王气也好,徙木立信也好,都是赵侯亲自下达的计策,让我献给君……究其原因,自赵侯残秦裂齐之后,当今天下,拦在赵国面前,能阻止赵侯王天下者,唯楚国而已。而赵侯又说过,能乱楚国者,唯王孙胜也……”
  章华台上,高赦平静地将自己的身份经历一一道出。
  “能乱楚国者,唯王孙胜也?赵无恤如此看重于我,荣幸,真是荣幸之至!”
  熊胜大笑不止,在高赦披露身份后,他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如此荒诞,再也没有能够信任的人。
  “我自命不凡,实则愚笨无知,到头来,我身边的奉之如师友的第一谋臣,却是赵无恤的间谍!你在我身边做的一切,不过是要效仿要离之事罢。当年子胥安插要离到公子庆忌身边做家臣,乘其不留意时刺杀之,除去了吴王阖闾的心腹大患。当日子胥的那些密谋,并不避讳我,前事历历在目,我却毫无警觉,信赖了你,活该有这场大败!”
  他急气攻心,冲上去狠狠给了高赦一脚,大骂道:“不,你又与要离不同,要离只是要公子庆忌一人性命,而你,是要楚国残乱,助赵无恤灭我芈姓社稷!你若不说,我且不知,你今日坦言,我便知道你是误导我落入今日地步的罪魁祸首,岂能饶你!”
  骂完,他再度提起了剑,恨恨地指着高赦,要杀他泄愤。
  然而高赦直面剑尖,岿然不动。
  熊胜两眼冒火,他是无法容忍如此欺瞒背叛的,但将近十年的君臣之义,却又让他如鲠在喉。
  “我也待你为国士,你为何会舍弃我而忠于赵无恤?”
  “赵侯对我宗族有恩,不可不报,我进入黑衣后,更是对我另眼相待,托付重任。士为知己者死,助赵侯王天下,乃是高赦平生愿望……”
  高赦急促地说道:“现如今,摆在君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在郢都困守,等着叶公打进城,君罪当烹!”
  “其二,便是率领船队东下大江,去淮南,带着淮南残部投赵侯,助赵破楚,如此,日后或许可在楚地裂土封君……”
  熊胜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哈哈哈,赵无恤的刻薄寡恩,猜疑英豪,我在赵氏为臣子时已经领教过了,这条所谓的出路,不过是想要继续利用我,让我让楚国继续大乱,好让赵兵灭楚罢了!”
  “不错。”不曾想,高赦却坦然承认了这点。
  “即便君去淮南降赵,赵侯也不会放心,这两条路,无论怎么选,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选了后者,到时候只要将君押到郢都杀死,还能得到楚国贵族们的拥戴。”
  熊胜愕然:“你为何要将赵无恤的毒计告知于我?”
  “因为,高赦自问已不负于赵侯,却有负于君啊……”
  高赦言罢,重重稽首在地,叩地有声,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变得哽咽起来。
  “此行,高赦虽然有赵侯之命在身,但隐瞒身份,委质于君,欺瞒生死大事,迷惑恩主,此乃不仁。为故君而害新君,此乃不义。诱惑君反叛称王,导致楚国内乱,万千黎民死难,此罪更是万死不赎!”
  “虽然赵侯承诺,让我事成之日离开郢都北返中原,他会为我加功进爵。但高赦也自命一顶天立地的士人,做下如此不仁不义的事情,便再也没有颜面立于世间!”
  言罢,他再度抬头,熊胜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腹部已经插了一把匕首,锋刃直入肺腑……
  “你……”见此情形,熊胜的剑,却是斩不下去了。
  高赦的匕首入腹很深,鲜血淋漓,嘴角也渗出了血,他惨笑道:“我临行时,曾有幸看过孙子所书兵法,其中用间有五,因间、内间、反间、生间、死间!”
  “此行,乃死间!”
  “死间,好,好一个死间义士!”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熊胜狠狠地将剑扔到一边,仰天长叹,不再看高赦。
  “主君,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主君了……死间者抱必死之心,毕其命,而能成其事,我已下决心,间君以弱楚国,弱楚国时,身必死!临死之前,岂敢再欺瞒于主君?高赦的这一生,都用来报答赵侯之恩,对于主君的知遇之恩,只能死后在黄泉下做牛马奴婢来报答了……”
  言罢,高赦竟气绝而亡……
  许久之后,高赦尸身已经冰凉,熊胜才叹息道:“当年孙子曾经在子胥家中,细数用间之法,曾总结过,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如今,是得加上一句了,楚之分也,高赦在郢!”
  摇了摇头后,熊胜下令道:“来人,以士之礼,葬之于城中……”
  熊胜没有心思去摧残高赦的尸体泄愤,他现在只感觉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背叛,头晕目眩。这场他意气风发,赌上了无数人性命乃至于楚国社稷存亡的变法和反叛,到头来不过是赵无恤尽在掌中的棋子。
  如今,既然高赦也说了,面前只有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个死,他当如此抉择?是在郢都里等死,等着被宿敌叶公和楚王五马分尸,亦或是干脆投靠赵国,彻底做毁灭楚国的千古罪人。
  在章华台上踱步许久后,偶然间的放目远眺后,熊胜目光透出一股狠劲,他已然下定了决心!
  “高赦,你错了……前路,不止两条!”
  ……
  数日后,季春三月,传闻叶公的大军已经过了蓝邑,即将兵临郢都,郢都内依靠投诚纳粮的楚国贵族们纷纷弹冠相庆。他们明面上配合着熊胜,称呼他为大王,要金纳金,要粮纳粮,实则早就计划着等叶公抵达时,突然发难,里应外合光复郢都了!
  然而这个计划还来不及实施,这天一大早,熊胜突然派遣他的亲信兵卒,将城内的数十家贵族统统抓起来,押到了汉水之滨,说是要在这里举行祭祀,誓师去迎战叶公。
  “祭祀,祭祀怎么会选这等污秽之地?”
  郢都的码头十分纷乱,因为长期未能恢复秩序,在一些排水沟的周围,垃圾已经堆成了堆。每天都有几个守码头的人过来用耙子把这些垃圾一直推进汉水里去,但是这些垃圾如此之多,以至于根本无法被水流冲干净,它们成了码头下面的淤泥。谁知道淤泥里面有些什么,尸体、残船、渔网,河流最肮脏的地方,便是流经繁华闹市的段落。
  如今,站在这一段肮脏的河道旁,虽然楚国内乱未熄,但依然锦衣玉食的楚国贵族们捏着鼻子,满脸嫌弃。他们也知道今日熊胜来者不善,有些人瑟瑟发抖,想要离开这片肮脏的河岸,却被兵卒用戈矛逼退回去。
  一直从早晨等到中午太阳酷烈的时分,贵族们饥肠辘辘之际,熊胜终于出现了,披挂甲胄,果然一副即将誓师出征的装扮。
  他似乎已经从高赦背叛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冷冷地扫视肮脏河岸上的楚国贵族们,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说道:“郢都楚国公族繁盛,骄侈成俗,汝等虽明面上臣服于我,实则一直在与叶公暗通款曲,图谋作乱,以为我当真不知!?”
  郢都贵族们愕然,顿时叽叽喳喳地闹成一团,有的努力自述,也有的气不过,索性承认了,还大骂熊胜,说他时日无多,还是速速投降,还能留一个全尸。
  熊胜大声叱责道:“我固然有导致楚国内乱的大罪,但楚国之卑弱丧乱,源头都是因为汝等的贪婪暴虐,上逼主,下虐民,个个该死。”
  河岸上一片哗然,有人疾呼道:“冤枉,大王,我家与别家不同,是真心臣服!”
  也有人威胁:“熊胜!你杀了老朽,老朽的儿子便会立刻投靠叶公!”
  更有人唾骂:“纵然杀了吾等祭旗誓师,但熊胜小竖子去与叶公决战,也必死无疑!”
  “谁说我要去与叶公决死?”熊胜哈哈大笑起来。
  他再也不用考虑如何让这些贵族臣服于自己了,再也不必考虑如何赢得内战了。
  他,终于可以直面自己的对错与野心了。
  “我听信贼人之言,割裂楚国,杀令尹、司马,使得楚国卑弱,即将面临赵国大军来伐,楚国社稷或许不保,倘若如此,吾罪万死不赎。但我既不能落入沈诸梁之手,死无全尸;更不甘心继续做赵无恤的棋子,做他的狗!”
  “思来想去,楚国要想在赵国的大军下保全下来,首先,内战必须停止,其次,便是要先杀光汝等这些蠹虫!今日,便全当是给楚王章和叶公帮一个忙罢。大江涤荡,泥沙俱下,滔滔水流里,总会有泥沙沉积,堵塞河道,只有不断清理冲刷,才能重新得到一条干干净净,蓬勃生机的清流!”
  言罢,熊胜以入郢以来前所未有的决心,下令道:“二三子,尽杀之!”
  登时,熊胜仅剩那2000余忠心耿耿的“楚武卒”将河岸上的贵族包围,纵兵大杀。刀劈斧砍,飞矢交加,一时间哭喊阵阵,血流成溪,汇入汉水。
  是日,上至王孙,下至小邑主,郢都的数百名贵族,不分良奸,无一幸免,都葬身于江鱼之腹……
  汉水潺潺南流,不因任何事停止,只是水流中,又多了许多渣滓泥沙。
  就在“汉滨之变”后三日,叶公大军已经抵达郢都城郊时,准备展开进攻,但前锋探哨却愕然发现,整个郢都已经去武装化,城门大开,三老与国人们纷纷出来迎接王师,并诉说前几日在汉滨发生的可怕事件。
  “叛贼熊胜何在?”叶公的前锋,司马子期之子公孙宁咬牙切齿地问道。
  “走了,他已经走了。”三老如此复述……
  此时此刻,利用入郢时的那些船只,熊胜带着他的残部,和少部分震撼于汉滨之变,害怕贵族们回来清算的楚国无业士人、恶少年,一万余人沿着汉水南下。
  他放弃了郢都,避离叶公锋芒,在高赦说出实情后,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的熊胜,已经没了再战下去的理由,楚国,不能再在内战中流血了。
  在抵达长江后,熊胜没有选择顺江而下,去投靠赵无恤,而是到了大江的南岸,进入一片荒莽的沅湘流域,遂不知所踪……
  许多年后,一首歌谣,道尽了这次失败者的血泪远征。
  “滔滔季春,草木莽莽。伤怀永哀,汩徂南土。”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史记·楚世家》载:“白胜败于郢,率余部数千,渡江南窜,为楚江南诸县公所阻,不得入长沙。遂溯沅水而上,过黔中,入西南夷,至滇池。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僚、僰群长居之,胜遂以兵威定之,乃以其众王滇,仍号楚国,因滇在西南夷,故称西楚。胜王滇十年,灭劳洸、靡莫,破昆明夷,遂霸南中,又十年而卒,后人尊之为……西楚霸王!”


第1210章 军政决于一人
  三月底时,南方形势突变,随着白胜南逃,叶公不战而收复郢都。
  白胜之乱,历时近两年,因为叛军训练精良,而楚国的县公武装分散而人心不齐,叶公需要依靠他们对白胜的痛恨的和恐惧,将所有人拧成一团,过去大小十余战,无不赢得艰难,往往夺取一座城邑耗时数月之久。
  然而这平叛的最后一战,却来得如此轻松,故而楚军推进时小心翼翼,生怕中了白胜的计策。在叶公准备步入北城门时,还有人忧心忡忡地劝他戴上胄,说国人望叶公,如望慈父慈母,倘若叶公被白胜余党暗箭所伤,就大为不妙了。
  叶公深以为然,戴上胄后继续前行,在进入外郭后,为他擎旗的孔门弟子子路却力劝他免胄而入。
  子路大声说道:“仲由虽然是北方人,却也知道,楚人盼望叶公,就如同久旱的田地盼望甘霖一般,如今若能见到叶公的面容,百姓就会相信叛乱已结束,安心迎接王师。至于刺客叛贼,仲由虽老,却愿意为君挡住!”
  子路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死在卫国,反倒在叶公手下做了一员猛将,也算一个不错的归宿,只是孔子也垂垂老矣,只比他小一些的子路,也已经六十多岁,虽然依旧能食一筐饭,两斤肉,但岁月不饶人,头盔下是满头灰发,胡须里也夹杂着不少白丝……
  叶公觉得子路所言很有道理,便大着胆子免胄而行,一路上,让兵卒们敲锣打鼓,告诉将屋门紧闭的郢都百姓:“叶公已收复郢都,大王即将归来,内乱结束了!”
  “结束了,真结束了?”
  郢都的百姓都感觉这几年像是在梦里一般,本来楚国已经逐渐从吴师入郢的灾难里恢复过来,底层的百姓日子虽然苦些,却远没到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谁料两年前白胜突然发难,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或许最开始对那些倒霉的贵族还有些幸灾乐祸,但白胜带给他们的厄运远多过好处。不错,白胜是打开了贵族的府库,许诺了所有人田宅,可前提是要加入叛军,披坚持锐为他作战,用生命来换取利益,作战的对象还是楚国的正统大王……
  楚国王室在普通楚人心中,就如同祝融的化身一般,加上楚昭王的宽厚仁德形象深入人心,故而楚人眼里,不管白胜做什么,他仍旧是个叛贼。
  两年内乱里,不知有多少楚国人死于同胞的箭矢戈矛之下,经常被白胜征兵的郢人更是几乎每一家都失去过亲人。如今,内乱终于结束,他们终于能回到过去平静的日子了?
  郢都楚人将信将疑地打开房门,走出屋子,在一片狼藉的街巷上,看到的是免胄骑行在前的叶公……
  楚人惊惧的心稍稍安稳了,于是在数日后,楚王章也回到离开两年的郢都时,看到的,是一群安下心来后,携壶浆以迎王师的百姓……
  ……
  “章无德无能,致使叛贼窃居都城两年之久,有愧于先王、列祖、祝融!”
  当车驾行驶到郢都内残破的宫室前时,已经较战争前那个稚子成熟不少的楚王章不由泪流满面,下车朝着楚国宫阙再拜……
  他祭拜的不止是统治过这里的楚国历代新王,还有那位让他与钟子期先行,自己却折返回去,以身殉国的季芈姑母……
  想到姑母凄惨的死,想到那段刻骨铭心的流亡岁月,想到被叛军追赶,仓皇北逃的时光,楚王章便咬牙切齿,过去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现在,他要对这场叛乱做一次彻底的清算,让那些逢迎白胜,做他帮凶的人付出代价!
  然而,叶公却劝阻了他。
  “大王,叛逆之臣当然要严惩不贷,然而现如今的楚国内乱刚刚消弭,外患即将到来,不能再经历一场动荡了……”
  叶公的担忧不无道理,白胜虽然带着大部分叛军远走沅湘,如今不知所踪,但郢都也有许多曾加入叛军的人留了下来,他们或出于被迫或出于自愿,都与楚王章作对过。按照楚王章的想法,要以牙还牙,效仿白胜不分贤愚善恶,将郢都的贵族统统处死一般,来一场大清洗!
  倘若如此,叶公可以预见,刚刚安心下来的人心,会再度沸腾起来,楚国,很可能会再度陷入一场混乱,甚至会酿成周室王子朝之乱屡叛不绝,绵延二十年的灾难……
  内乱如此,而外患,则是赵国。
  依靠一次连环的战略大欺骗,赵无恤已将燕国变成了附庸,让三齐疲惫无力,同时灭郑、破秦。如今天下已经没有诸侯能牵制赵国了,赵无恤有平天下之志,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楚国……
  若真如此,楚国就必须迅速恢复过来,一致对外,否则赵军长驱直入,数百年的社稷,也就到头了……
  于是叶公力劝楚王,下拜稽首:“还望大王能按照《鸡次之典》,将被抓捕的首恶们绳之以法,其余从犯也以大罪论处,其后,再由大王亲自宣布大赦,让从犯能将功赎罪……如此,方能让楚国人明白大王的宽容不亚于先王,从此安心效命!”
  不论是周室的王子朝之乱,还是楚国灵王末期的三王子争位,都是前车之鉴,残酷报复无法带来国内的平静,反而会让乱象愈演愈烈,让国君人心尽失。
  想到自己父王曾经赦免过的蓝邑现如今却是助王室平叛的大功臣,楚王章在冷静下来后,同意了叶公的提议。
  四月份,楚王章光复郢都后的第一条政令,就是宣布对楚国大赦,对白胜之乱的从叛者们加以赦免。
  在诏令中,楚王章宣布,自己从此之后要“励精为政,克己化人。使宗社固北辰之安,区寓致南风之泰……”
  此令一出,楚国人心大定,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用一次大赦收拾人心后,楚王章再接再厉,下达了第二道政令,那便是让叶公沈诸梁身兼令尹、司马二职!
  此政令一出,举国震动。
  要知道,楚国历史上,以公族、县公身份作为令尹、司马并不少见,然而同时身兼两职,却是绝无仅有的!
  这意味着,叶公一人独揽楚国的军政大权,倘若他愿意,废王自立都不无可能……
  然而,楚王章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若无叶公扶危勤王,力挽狂澜,郢都王宫里,此时坐着的还是叛贼白胜,以如此盖世之功为令尹、司马,可矣!”
  这句话没错,两年的叛乱,几乎全是叶公一人居中运筹帷幄,慢慢转劣势为优势,最终击败叛军的。如今的楚国内乱刚定,就要面临外患,一不小心可能会有亡国之虞,也的确需要一个老成稳重之人统一国内军政。
  楚王章这副将举国都交付给叶公的举动,可把沈诸梁感动得不行。他也不谦逊,接受令尹、司马的绶印后,当即开府颁令,让站在楚王章一头的贵族县公们各复其位,此举让旧贵族心满意足。但同时,也保留了一些新法,提拔了大量在平叛中立下功劳的士、平民,让他们做了中层的吏、将,以填补“汉滨之难”里死去的那数百贵族职位空缺。
  在暗地里,沈诸梁是很感谢白胜临走前这次疯狂屠戮的,泥沙俱下后,楚国这条大河清澈了不少,没了那些贵族的掣肘,加上大权独揽,政令推行起来畅通无阻。
  收拾残局,重整朝纲后,叶公便开始将目光放向远方了。
  如今白胜本人和他的叛军主力倒是没了踪迹,只能让江南长沙等地的楚国城邑小心提防,但在东边,白胜的老巢淮南,仍然处于独立状态。
  叶公便请求楚王章,不如也往淮南那边发一道大赦,只要淮南群舒诸邑有主动反正者,一律有功无罪!
  然而郢都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就在五月初时,一个令人战栗的消息传来……
  淮南,降赵了!
  而已经准备了足足半年的赵国十五万大军,也兵分几路,开始朝伤痕累累的楚国扑来……


第1211章 唇亡齿寒
  淮南会降赵,其实在情理之中。
  随着白胜失败远遁,不知所踪,淮南就像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已经进退维谷:大江对岸是尽取江东之地的越国,淮水上游是随时准备收复淮南的楚国王师,白胜的子嗣和家臣部将就像一条将沉船只上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乘此机会,被赵无恤安排潜入淮南多年,已经做了幕僚将吏的黑衣们纷纷出动,力劝白胜的儿子王孙燕。说若淮南被楚王章收复,他们这些白胜叛党的核心人物必然会遭到惩罚,全部烹杀也不无可能;若淮南为越国所得,他们这些人也难以取信于勾践,必然被剥夺一切土地和权力,发配到偏远的南方。
  与其如此,还不如降赵!
  “赵侯乃中原伯主,奉天子以令诸侯,有平定天下之志。然在南方,赵国骑兵无用武之地,必然要倚重于水师,到时候,淮南诸将均能得到重用。为了让淮南安心,让百姓亲附,赵侯也会优待少主,他日最少也可做一县君……”
  一边用甜言蜜语诱惑,赵军也加紧了对淮南的逼近,徐郡、东海郡、广陵郡三郡之师在夺取夷虎后,继续越过巢湖,频频向居巢施压。
  在赵国的一手硬一手软威逼利诱下,已无容身之处的王孙燕只犹豫了很短时间,便以居巢、英、六等十四城尽数降赵了!
  五月份时,刚刚平息内乱的郢都才来得及发来劝降诏书,赵军已尽收淮南群舒诸邑……
  郢都在千里之外,对此鞭长莫及,然而对岸的越国,却立刻做出了反应。
  ……
  五月下旬的一个凌晨,位于长江北岸,庸浦的淮南水寨,一片寂静。
  在多年进攻吴国的过程中,白胜几乎掌握了楚国全部舟师力量,因为,他才能够在决意叛乱后,能够以船只将兵卒运到郢都去。原本淮南舟师是能够与越国水师持平的,去了郢都一半后,就顿时敌不过了,过去两年越国对江东的争夺中,淮南舟师屡战屡败,最后都不敢渡江,只能龟缩于水寨中,随着淮南举地降赵,他们很快就会变成赵国的淮南舟师……
  淮南本是嬴、偃群舒之地,吴头楚尾,一会被楚国所占,一会又被吴国所夺,如此反复百年后,舒人对楚国也好吴国也好,都谈不上什么归属感,反正谁强大谁占领此地,就是他们的君主。如此一来,就算骑在头上的人换成赵国,他们也没改换门庭的心理负担,反倒在庆幸,终于有大国庇护,不用在楚越的夹缝里求生存了。
  在居巢那边的王孙燕传达说,赵军的水军将领不久就会来接收庸浦水寨后,水寨一片欢欣鼓舞,也放松了警惕,在他们想来,对岸的越国人虽然凶狠,但敢从赫赫北方大国嘴里夺食么?
  然而这一夜,越人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来了,而且,并不是来自淮南严加提防的下游,而是来自上游……
  江面之上,借着清晨淡淡的薄雾,数十艘典型的吴越小型斗舰在中间蒙冲战舰的指挥之下,顺流而下,朝着下游飞快行驶。
  它们来自数百里外的彭泽湖,随着越国全取江东,西境也拓展到了豫章,与楚国以彭泽湖为界,自然也在那里暗暗驻扎了一支水师,居上游之利,以应对淮南的形势变化。
  现如今,这数十艘越人船只呈一面巨网一般,悄悄朝还在沉睡中的庸浦水寨围拢过去,直到被水寨上守夜的淮南水兵发觉,这才猛地发难。
  越国的指挥船只上,越军水将泄庸敲响了打鼓,催战的鼓气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震撼人心。越人船只上喊杀声大起,船首飘荡的战旗在江风的扯拽之下呼呼作响,越人如一只只水中蛰伏已久的鳄鱼一般欲腾空而起,跃下船只。或径直冲向水寨大门,或舍舟登岸,光着脚,嘴里咬着剑攀爬寨门!
  庸浦水寨突遭袭击,有些猝不及防,连忙想要阻止舟船和兵卒出去迎敌,奈何越人骁勇,在水里更添战力,陆上,匆匆起床的淮南兵被杀得大败,水里,在水寨内的船只也被火箭点燃,一艘接一艘地烧了起来……
  等到数日后,前来接收水寨的赵国将吏匆匆抵达时,庸浦水寨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淮南舟师几乎全军覆没,船只没有留下片板,仅有少数人得以生还,其余都被越人生擒。
  “于越鸠舌之人,竟敢如此大胆妄为!”
  消息传到广陵城(邗),广陵郡太守屈敖顿时勃然大怒,同时也有些后悔,因为他的小心谨慎,赵国的舟师南下,还是慢了一步。
  两年前,赵无恤一度以“攻打朝鲜”为名,命令三齐建造了两百艘战船。随着战略欺骗的成功,这批船只如今已全部调拨南下,它们沿着海岸线航行,在淮河的入海口朔流而上,接着进入吴国挖好却为赵人做了嫁衣的运河邗沟,抵达广陵。
  如果图快,本来可以从大江入海口进入,当年吴、越两国战船都是这条航线。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还是因为赵国的船只虽然有了,但水师的训练依然不足,实战能力更是拙计,这批战船贸然从海上入江,若是越人发动袭击,真打起来,估计又是一场琅琊大败……
  后天征募训练的北人,和从小到大就以舟楫为生的南人毕竟没法相比,这种差距,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弥补过来的。
  越人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倒是不敢直接与赵国开战,但得知在淮南向赵军投降之际,越国的江船突然尽数出动,在庸浦这个地方再次大败淮南舟师,还烧毁了数座水寨,几乎把淮南的水上力量变为了零。
  就在屈敖懊恼之际,与此同时,大江南岸的越国吴城,全力策划了此事的越卿文种也兴冲冲地向越君勾践汇报了这次胜利。
  ……
  “恭贺君上,如此一来,赵国收编淮南舟师的想法落了空,如今赵国的舟师虽也不少,但受吴国降人训练时日尚短,不擅长水战,仅能在北岸停靠,以防我越国北上。”
  文种如此一说,勾践却笑了笑:“寡人本就没有北上之志。”
  灭夫差之后,勾践大仇得报,因为白胜和赵国的双重威胁,他倒也没像历史上那般屠戮功臣,除了范蠡远走外,文种成了越国的卿,其余诸位大夫、战将都有封赏。
  勾践在昔日吴国宫室里踱步,缓缓说道:“少伯曾经说过,越国与北方诸侯相比,虽然兵卒骁勇,但地广人稀,且士人极为不足,难以统治广大疆域。纵然北方没有赵国,寡人的疆域,也不过江淮而已。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越人北上,或许就没了南方时的善战,会重蹈夫差之亡。”
  “故而,寡人满足于做一南方蛮夷之长,疆域北不过江,西不过彭泽,只求在赵、楚之间得以保全,慢慢经营南方。”
  数年和平生活后,勾践看上去也富态了不少,似乎鹰枭之气,也淡了不少。
  他眼睛一眯,说道:“然而……倘若赵侯有借淮南舟师,图谋越国之心,寡人也不会束手就擒!国力差距太大,在江北,越国是决计无法对敌赵军的,但在这条大江之上,寡人要越国的水师,永远比赵国的强!”
  “君上所言甚是。”
  文种拱手,又道:“如今淮南舟师已灭,单靠赵人舟船,是威胁不到江东了。只不过,此番赵军取淮南的目的,恐怕也不是越国,而是楚国啊……楚国内乱刚刚平息,恐怕不是赵国的对手,加上越虎口夺食,灭了淮南舟师,已经得罪赵国。君上,形势如此,越国想要置身事外,只怕很难。”
  “那以种卿所见,应当如何?”
  文种道:“大江长达数千里,自蜀至越,制东西之命,而其中,又以荆楚为大江之中枢。赵国若夺取郢都,驻兵于江汉,只需要造一舟师,便能顺流而下,鼓行而东。自古以来,水战居于上游者常常能占据优势,到时候,靠着人众船多,加上上游之势,在大江上,越国的舟师优势,也将荡然无存!”
  “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唇亡齿寒,楚越两国,就好比当年的虞、虢,宛如嘴唇和牙齿之间的关系,楚国若亡,越国也就危险了!”
  “既如此……”勾践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楚王章乃是寡人外孙,他收复郢都后,曾经向越国借粮,寡人这就允了他,令彭泽湖附近的城邑向楚国输送粟稻。此外,南方越卒北上吴地,舟师云集,临大江牵制广陵、淮南赵军。倘若赵侯此番并不打算绝灭楚国,则越国可以维持此均势,明面上服从赵国,暗地里联楚与赵国对峙。若赵侯此番打算一战兼并荆楚,尽夺上游之地……”
  勾践的声音猛地变得狠辣起来,那个阴桀的勾践仿佛又回来了:“则越国必要全力北上,以水师横绝江淮,力保楚国不亡!”


第1212章 今天下三分
  同年六月,因为是盛夏时节,北方赵国酷暑难消,去年储藏的冰已经没了,正是最难熬的时候。邺城长乐宫里,赵无恤穿着清凉的丝绸,坐在榻上,皱着眉看南方前线送来的战报的奏疏,而季嬴则在一旁剥着淮南送来的清凉橘子,送入他口中。
  二人虽然已是年过四旬的老夫老妻,但关系依然如从前那般融洽,哪怕赵侯后宫里多了西施和空同明珠二人,季嬴所受的敬爱却半点未减。
  也难怪有人暗暗议论说,这两年里,长秋宫隐隐有压过长信宫一头的架势,若非乐氏夫人专心医道,给了邺城人无数恩惠颇得民心,若非赵无恤对太子看上去很满意,处理军国大事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加以培养,赵人都会以为,正室夫人之位就快易主了……
  这种想法,随着徐君赵偃一天一天长大,而日渐炽热起来。
  但不管外面的人如何揣测即将到来的“夺嫡之争”,长乐未央二宫内表面上一切融洽,尤其是赵侯在邺城时,两宫之间更是相安无事,兄慈弟恭。
  毕竟哪一边都明白,赵侯现在的心思,完全在南方。
  在五月份时,淮南十四城不战而降,大别山以东的群舒城邑,统统换上了赵军的旗帜,几乎每个城池都有五百到两千不等的赵卒进驻。与此同时,赵国那支从未集中合练过的舟师也南下广陵,驻扎在江北水寨内,抓紧训练。
  越国人坚信,赵国的舟师无法对江东造成任何威胁,在烧毁淮南船只后,他们便横弋大江。赵无恤也清楚一点,现如今赵国的旱鸭子水师,在大江里强行开战,纯粹是给越人送去头颅,故而占领淮南后,他让屈敖、徐承的五万大军不可冒进,抓紧时间训练舟师,加强对群舒的统治。
  五月中旬时,在对楚国的北线,赵国的十万陆军开始发力!
  在这支伐楚大军的统帅选择上,赵无恤放弃了一向稳重的穆夏,命邮成为帅……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赵军在楚国的军事行动已经取得成效,读着邮成发回来请求援兵和粮食的奏疏,赵无恤忍不住对季嬴吐槽道:“我选择南征统帅时,想到的便是穆夏、邮成二人。问他们说,需要多少大军方能灭楚。穆夏回答,总共需要二十万大军,以及四十万民夫运送粮秣。而邮成则跟我说,只要五万人在淮南牵制越国,并在侧翼提供协助,他统兵十万变可灭楚国……”
  “最后君侯选了邮成。”
  季嬴笑了笑,她知道,赵无恤一向不喜欢后宫干政,现如今对她说这些,只是出于信任的抱怨而已,她不需要给出答案,只需要笑着静静听即可,要如何处置军政,她的夫君心中自有定数。
  果然,也不等季嬴做出反应,赵无恤便一摊手:“然也,我当时觉得穆夏暮气,他要的大军和民夫,赵国短时间内根本凑不出来,于是便没有用他,而让年轻勇锐的邮成去放手一试……”
  楚国在两年前已经放弃了蛮氏、湛阪、西不羹等地,空其地迁其民,集中兵力,在汦水、颍水一线的鲁阳—叶县—东不羹—召陵。构建了第一条防线。
  五月底份,邮成抵达前线后,认为鲁阳、叶县一带楚国防御很重,便让三万兵卒吸引楚将公孙宽,自帅七万人将进攻矛头瞄准了召陵。
  他的决定是对的,召陵一战,虽然留守的楚军誓死守卫,却终究寡不敌众,被破开了一个大口子,邮成乘机长驱直入,连续攻破了颍、汝二水之间的顿、沈、胡等城邑,连叶公沈诸梁的弟弟也战败被杀。
  邮成胜利后大为欣喜,认为楚国经过一场大乱后,果然没什么战斗力,便开始向西迂回,打算先攻克上蔡,包抄驻守鲁阳、叶县的楚军。
  上蔡本来就是大城,在楚灵王时便能出千乘之赋,有兵甲五千,加上楚国统治这里时间已久,邑民皆自认为是楚人,抵抗十分剧烈。恰在此时,来自南方的叶公帅申、息、左广三军抵达,这是楚国最为精锐三支军队,在平叛过程中久经历练,战斗力远胜楚国地方守军。
  两军夹汝水对峙,然而赵军终究吃了不熟地形、长途补给的亏,楚军塞汝水渡河偷袭赵军兵营,然后佯装战败,引诱赵军追击,在赵军淌水过汝河时突然放开了上游用来堵塞水流的水坝,汝水涛涛,赵军死伤数千。
  此战不利,加上补给困难,邮成遂带着主力,退走沈邑,与楚军夹着汝水对峙。
  这时候,邮成便开始后悔他只带十万兵马这件事了。赵军此番出动的总兵力是十五万,五万在淮南,现在被越国人牵制住了,无法给他提供太大帮助,而汝水对岸的楚国人,同样是举国而来,以决死之心阻止赵军前进,哀兵必胜,双方旗鼓相当。
  这里森林丘陵遍布,骑兵的作用无法发挥出来,而楚人也刻意避免正面决战,反倒从各个森林小径向赵军发动无穷无尽的袭击,使他们的补给遭受损失、一个月过去了,靠手里这些牌,邮成没什么好办法打破僵局,只好硬着头皮,向邺城请求增援,他很清楚,赵国的动员力量,只动用了一半,只要赵侯再派十万人来,便可投鞭而断汝水,以万钧之势迫使楚人放弃疆土!
  如今,这份奏疏传回邺城,让赵无恤面色不太好看。
  “我何尝不想倾国之力南下?但你可知道,赵国这些年陷入了一个怪圈,疆域倒是越来越大,但可动用的兵力却没增加多少。”
  从五年前的灭中山之战开始,赵国实际控制的地域便如同吹气球一般膨胀,中山郡、云中郡、上谷郡、广陵郡、洛阳、颍川郡、渭南郡、雍郡、淮南……近十个郡的地盘增长,却短时间内无法提供兵源。因为那些郡要么还没完成编户齐民,或是民众心怀旧国,无法效忠赵国。这就意味着,非但别指望这些郡为赵提供人员,还要派出数万忠于中央的军队去戍守,尤其是边郡,更是需要内郡的两倍兵力。
  如此一来,赵无恤便诧异地发现,自己手头能用的常备军不加反减,那些戍守的负担压力,也要由内郡来负担……
  所以在去年打完秦国,在那边留下两个军的兵力戍守后,按照惯例,征秦时出动的郡兵会轮换休整一年,于是他手头能用的河北、济北、济南、鲁地、淮北的常备军、征召兵,加一起也只有十五万了,全部都给了邮成、屈敖。
  如今看来,光靠这十五万人,是难以彻底伐灭楚国的,甚至连楚国的腹地都有点难以攻入。不得不说,虽然经历了一场大乱,但叶公沈诸梁真乃人杰也,楚王章也是大胆,让叶公同时兼任令尹、司马,军政大权独揽,加上楚国贵族因为白胜而抱团,故而赵军面对的,不是一个四分五裂各有散心的楚国,而是一个为了避免亡国之灾,空前团结的楚国!
  “是我心存侥幸,低估了楚国困兽犹斗的志气。”他自我批评了一番,却又傲然说道:
  “但我是相信,大势胜于人力的,再优秀的人杰,再悲愤的哀兵,也敌不过我赵国万钧之势的碾压!”
  ……
  想定之后,赵无恤扶案而起,他决定了,要再度以穆夏为统帅,将本该轮换休整一年的十万兵卒再度征召,去增援邮成!
  与此同时,他也要亲自出动,前往新郑坐镇,以确保粮秣辎重的输送!
  赵国的行政效率很高,六月份做出决定,七月底时,河东、太原等地的征召兵已经开拔,准备在洛阳集结。
  赵无恤也带着羽林军,出邺城南门,在漳水之畔,群臣为他送行时,张孟谈在承诺一定会尽全力为赵侯提供辎重和源源不断的兵力后,却不免忧心忡忡地劝诫道:
  “君侯一统天下之志,臣等岂能不知?但孙子也说过,役不再籍,粮不三载。过去五年,君侯灭中山、破东胡、分周室、收燕国、灭郑国、破秦国,除了周、燕没有动用太多兵力和粮秣外,其余四战,都是伤筋动骨的大战!”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君侯,五年六战,赵国虽富裕,然民力疲矣。明面上,赋税虽然没加,但酒、粮、盐的间接税却一加再加,商贾怨声载道,民众也有些不喜,鲁地已经有人不堪其苦,逃入泰山和大野泽为盗了。而新降服的中山、郑、秦地,心怀故国的反抗者也不少,或入山中为寇,或暗中等待赵国生乱,内政未定而对外兴兵,此乃不智。一共二十五万大军长途远征,对国力的损耗是极大的。若此战经年累月,则国危矣!赵军就算最后强行突破了汝水,占领了楚国,后方也会生出动乱来。倘若战不利,君侯重演周昭王南征不复的故事,那好不容易一统中原的赵国,只怕也要像周昭王的木船一般,在中流分崩离析了!”
  张孟谈,是协助赵无恤起家的心腹之臣,相当于他的萧何、张良一般而言,都会不声不响地帮助赵无恤打理好一切,赵无恤很少见他如此忧心。
  为了进行战略欺骗,赵无恤曾经扮演过刚愎自用的霸道君主形象,但此时此刻,张孟谈的话,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先前用邮成而不用穆夏,不肯以举国之兵去南征,他的担心不就在于此么?
  “相邦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旁边无人时,赵无恤对张孟谈吐露道:“寡人听说过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一件事愈接近成功愈困难,愈要谨慎对待,相邦之言,孤自然会三思。只不过……”
  他目视南方的天空,胸中意气风发。
  “孤虽然号称伯主,又是周天子的摄政,然而当今天下的实质,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诸侯力功争强,胜者为王!”
  “赵国雄踞北方,三分天下已有其二,而南方荆楚疲弊,于越盘踞江东,此诚赵氏大出之良机。国内的困难,寡人不是不知道,此役寡人之所以犹豫良久,依然发举国之兵南征,是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次放过楚国,等楚王与叶公勤修其政,善待其民后,必然重新崛起,到时候联越抗赵,成三足鼎立之势,要南下就更加困难。是故,寡人此役纵然不能一战而灭荆楚,也要将这拥有三四千乘实力的楚国,削减掉半壁江山!让他们趴下后,再也起不来!”
  他拍了拍张孟谈,让他放心:“但寡人也承诺,入冬以后,无论大军推进到何处,顺或不顺,寡人都会停战,以避免劳师于外,国乱于内的灾难。”
  “君侯……既然如此,臣等祝君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张孟谈稍稍安心下来,下拜稽首。
  “前线的事,有寡人和众将,而后方的安稳,就要交付相邦和群臣了!”
  言罢,赵无恤将臣子们为他壮行的烈酒一饮而尽,一掀火红大氅,走向了漳水南岸那支军队。
  三千羽林卫队,外加从代北、邯郸汇集至此的数万人马,一时间,马蹄得得,敲不碎阵列中之肃穆严整;军旗猎猎,掩不住苍穹下之杀气腾腾。
  赵无恤乘坐一辆红色的战车,花席为帘、鲛皮为服,四匹黑马训练有素、铜钩铁辔,纵马于军前。
  从张孟谈的视角看去,华发已生的中年君侯,勇锐竟不输二十多年前,月黑风高,他们带着寥寥五百人,从陶丘出发,朝卫国甄邑开去时……
  “击鼓!奏乐。”
  一向稳重的张孟谈,竟有热泪盈眶的冲动,恨不得亲自去抢过乐队里乐官的鼓吹,为赵侯壮行。
  “奏《小雅·采芑》!”
  大军南行,而为他们伴奏的,是一曲慷慨激昂的战歌: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


第1213章 虽王可也!
  赵侯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隆冬十一月,宛地,这座后世被称之为“南阳”的地域,一行满怀悲愤的南国使者正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然而却不是以光复者的身份,而是屈辱的求和者……
  楚国乐尹钟子期怀抱国书,步入宛地申县,护送他的是一队甲胄鲜明的赵国羽林卫,因为刚打了胜仗,这群年轻人的脸庞上神采飞扬,瞥向钟子期的眼神中,也带着一丝轻蔑。
  钟子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愚蠢的荆楚啊,怎敢不自量力,与大邦上国为敌?”
  今年春天,刚刚平息内乱的楚国只来得及栽下秧苗,就遭到了北方赵国的剧烈攻击。赵军十万大军在邮成率领下突入召陵,直取颍汝,而五万大军尽收淮南,好在越国这些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楚国一边,大军云集威胁淮南、广陵,加上有大别山天险阻隔,这才使得赵军两面夹击的打算未能如愿。
  接下来,内战的大功臣叶公再度站了出来,他率领申、息、左广三军在上蔡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赵军,双方进入对峙阶段。楚国虽然刚从内乱中恢复,但北部诸县没有遭到兵祸席卷,仍有抵抗之力,而赵军劳师远征,背后是楚民迁徙一空的两百里无人区,补给十分困难,也不敢贸然分兵,双方开始在汝水筑壁垒对峙。
  这种对峙在八月中旬时被打破了,随着赵侯无恤命大将穆夏再帅十万西军南下,赵楚的平衡被打破,穆夏与邮成合作,强渡汝水,楚军兵少,无法抵御,只能徐徐退却。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赵军的突飞猛进,和楚军的兵败如山倒。
  九月份,赵军攻陷鲁阳,拔许、叶!
  至此,叶公令公孙宽经营的第一条防线全线告破,楚军主力撤回方城之内,希望以此天下巨塞阻止赵军前进。
  然而,在赵军眼中,内地各国边疆的长城都是空的。十月初,赵军主力云集于方城之北,西面又有商君赵伊与巴人袭击丹阳之地,楚军两面受敌之下,经过半个月的鏖战,赵国夺宛城!申息之师也差一点被围歼,堪堪撤回南方的鄢、邓。
  而东面,淮南赵军也终于有了行动,配合北方偏师,夺取了淮西的江、息、黄诸地,只是在险关“冥厄三塞”受阻,强攻不下后,顿兵不前。
  一战而汝水竭,二战而许、叶举,三战而宛城拔……赵军仅用了三个月,便横扫了楚国北境,楚国虽然采取了叶公“宁失地,毋失人”的策略,宁可放弃城邑,也要避免决战,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主力,但如今只能缩回鄢、邓(襄阳一带)垂死挣扎。
  鄢、邓控扼南北,乃是天下重地,汉水为池,阻挡着北方铁骑的南下。
  打到这时候,赵军也伤亡不小,又要分兵占领已攻陷的楚地,要想再战攻取后世有“天下腰脊”之称的鄢、邓襄阳之地,着实有些不济。
  十一月份,在尝试了几次进攻未果后,天气开始转冷,赵军的前线粮食近乎要吃尽,冬衣也未能及时运达宛、叶,两三万人的补给和二十五万人的补给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更何况赵军现在已经深入敌国腹地。加上后方汝水、宛城一带有楚人叛乱,赵无恤想起了与张孟谈的承诺,开始考虑休兵之事。
  南方最可怕的不是楚人的困兽之斗,而是疾病,赵兵多是北方人,水土不服,冬天还好,若是打到明年春夏,在大江边上来一场瘟疫或者血吸虫病泛滥,那就彻底完蛋了,赵无恤重演苻天王的悲剧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冒险去吞并暂时难以消化的南方,还不如见好就收,巩固新征服的领土,休憩十年,彻底整合北方后,卷土重来……
  月盈则缺,物壮则亏,他总觉得,再强行往南的话,会有一场赤壁或者淝水在等着自己。
  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楚国,伐兵之后,便是伐交了……
  十一月,距离亡国只有一线的楚国人果然先沉不住气,派出钟子期作为使者前来求和。
  ……
  赵楚和谈的地点,没有选择宛城,而是放在了附近的申县。
  钟子期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赵侯选择申来作为和谈地点,意味深长。
  申县,是楚国的第一个县,在过去两百多年时间里,这里和息县一起,曾是楚国的两大柱石,申息之师天下闻名,然而在方城不守后,却选择避让赵军锋芒,败退南方。
  此外,申,还是楚国上一次号令诸侯的盟会地点,四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楚灵王强迫晋国同意他大会诸侯,按照子产所献齐桓公会盟的程序会见诸侯,那堪称楚国最狂妄的一次会盟,楚对中原的骄横,也到达了顶峰。
  四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楚国的辉煌也一去不复返。如今选择此处作为和谈地点,又何尝不是在告诫楚人,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呢?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钟子期步入了申县,和谈地点还在城池的另一头,他脚下的路还长着呢。
  虽然是战胜者,但赵无恤也没有太过怠慢楚国的使者,派了足够分量的人物出来接见。
  当钟子期抵达申县门口时,一位面如冠玉的赵国大夫已经等候在此,远远看见他,便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久闻荆楚有子期之音,心慕久矣,今日得见君雅容,不枉此行。”
  钟子期对此人的态度倒是有许多好感,但他也知道自己身负使命,便不卑不亢地还礼:“败军之国使臣,代寡君前来谒见赵侯,何雅之有……不知大夫如何称呼?”
  “赵国公婿大夫,俞伯牙……”
  公婿大夫,是是赵国一个特殊的职位,那便是公女的夫婿,赵侯的女儿很多,嫁出去的有三人:乐灵子之女,长公女婉嫁给了董安于的孙子;季嬴的女儿,次女蓁嫁给了胶东伯韩虎的儿子:孔姣的女儿,三女姝则许给了在学宫考举中诗、书、琴都名列前茅,且容貌英俊的俞伯牙……
  俞伯牙倒也没什么大的才干,赵无恤让他做了公婿大夫,也只是将他当做行人来用,毕竟一位才貌双绝外交人员,可以缓解一下赵国“弃礼仪、上首功,以虎狼之心鞭挞天下”的暴国形象。
  伯牙最大的爱好,便是音乐,他也久闻南方有位钟子期,演奏的《阳春》《白雪》乃天下一绝,早就眼热想见,此番见到了真人,心中十分欢喜。二人同车,一路往里面行驶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了,这一聊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乐痴简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甚至约定等和谈结束后,要试着相互切磋下乐技。
  欢乐时光易过,当马车在申公府邸门前停下时,钟子期才猛地醒悟过来。申县的县公宁死不离此地,已经死于战乱,他的府邸被征辟为赵侯的行宫,而钟子期的使命,就是入内谒见。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还有何心思谈弦歌雅乐?
  俞伯牙知道钟子期心里在想什么,笑着请他下车,并祝福道:“愿子期此番和谈顺利,赵楚能够重拾旧谊,天下弭兵!”
  “借伯牙吉言……”钟子期苦笑地行礼,迈着沉重的脚步,进入他的疆场,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据理力争,不辱使命!
  然而,仅仅半个时辰后,先前满怀悲愤的钟子期,便被对面负责和谈事宜的赵臣楚隆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满头大汗。
  ……
  “汝等还以为,伯主是像齐桓公一样可以轻易打发的么?方城之塞已破,区区汉水之险,不足挂齿!伯主之国方万里,郡县相望,万家之邑不可胜数,有车万乘,骑数万,持戟之士百万,南下临楚,投鞭可断汉水。今楚国疲弱,一败再败,弃地千里,命不绝若线。多亏了伯主仁慈,念在楚国也是颛顼之后,不忍灭绝汝社稷,这才决定放过。汝等竟然还想与赵国谈条件?”
  楚隆一拍案几,恐吓道:“弱国无外交,楚国若不能无条件接受赵国提出的盟约,则赵军再添十万,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亡楚国社稷!还望使者三思,勿谓言之不预也!”
  “敢问,赵国的条件是什么?”钟子期硬着头皮,他很清楚,以楚国现在的困境,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楚隆回过头,看向身后君榻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赵侯,除非楚王或者叶公亲临,否则赵无恤是不会降尊与敌国使者会谈的。
  见君主点了点头,楚隆的气势又上来了,将一张已经草拟好的盟约拍在案头,让钟子期自己看。
  钟子期打开盟书,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要求。
  “其一,楚国割让方城内外的叶、宛、汝南、淮南、弋阳予赵……”
  他擦了擦汗,这些是被赵国夺取的疆土,若以盟约的形势承认的话,楚国的半壁江山已去,大国地位,就此丧失。
  “其二,楚国去王号,称楚侯。”
  钟子期的手抖了一下,从熊渠算起,楚国已经称王三百年,从楚武王算起,也有两百五十年,自成体系,俨然一个与中原对峙的南方王朝,如今,这种独一无二的自豪也要走到尽头了么?
  这是虚名,他如此劝自己,倘若连国家社稷都保不住了,那称王还有用么?
  再往下看,钟子期不由震惊得扶案而起。
  “其三,明年正旦,楚君章必须亲自到北方,进贡茅包,朝见天子,新天子!”
  “新天子?”钟子期愕然,看向了从始至终高坐上位,未发一言的赵侯,是又要行废立之事,重新扶持一位傀儡周天子?亦或是……
  “然也。”赵无恤站了起来。
  “寡人扫平晋卿之乱,列为诸侯,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后,又承晋文之霸业,莅中国而兼有四夷。东征至海,西涉陇阪,北临大漠,南伐江汉,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六合八荒,无不景从!今寡人更欲朝楚、越之君,合诸侯,一天下。三代以来,历代天子、伯主,功业有胜于此否?以此取之,为霸小矣,虽王可也!”


第1214章 百无一用
  十一月初,在申地逼迫楚国接受城下之盟后,赵无恤得到了此次战争他想得到的一切:楚国的臣服和放弃王号、熊章还承诺明年正旦会北上朝见赵无恤。
  此外,赵军占领的楚国半壁江山也彻底纳入囊中,赵无恤大手一挥,将这些新征服的,总人口近百万的地盘划分为五个郡:汝水以南为汝南郡;陈国和胡、顿等地划为淮阳郡,陈国作为傀儡国,也要听淮阳郡守的号令;夷虎群舒之地为淮南郡,蔡国也要听淮南调遣。至于方城内外的地盘,靠西的丹阳淅川之地划入商君赵伊的领地中;方城之内的宛、申为南阳郡;方城以北的许、叶为鲁阳郡……
  初步划定新疆土的郡县归属后,赵无恤开始让大军北撤,取道鲁阳回洛阳,或者取道陈国回宋、鲁。而他自己,则带着中军去了叶县……
  “君侯,前面就是叶县。”
  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北风已经席卷大地,数万人的兵马匆匆钻到叶县的屋檐下。这里已经是赵国领土了,虽然叶地的楚人对占领此地的赵军依然不服,但楚君也叶公都同意割让,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赵无恤对此不甚担心,只要统治十年二十年,这里就可以彻底消化。他还得感谢叶公沈诸梁在这里兴修的水利工程和通衢大道,可以预见到,宛、叶将陆续恢复繁荣,为日后赵军再度南下提供便利,到那时,可就不止割地求和这么简单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五个郡的领土扩张,意味着至少要派遣五万北军驻守,此外,这些地方的行政处于瘫痪状态,军管毕竟只是暂时的,需要尽快推行郡县统治,故而需要大量人才。
  所以赵无恤回师途中,每路过一个地方,都会接见并抚恤当地长者,并让他们推荐一些人才。
  只要那些当地氏族愿意推荐出人来,哪怕是自己家族的子弟,就意味着当地势力愿意与赵国合作。这是在建立统治的第一步,分家打豪强之类的,还不到时候。
  不过赵无恤也十分重视对楚国士人的任用,这些人之前郁郁不得志,只能投奔外国,这下不必了,赵国自会招揽贤才,诱惑他们北上邺城入临漳学宫,或做地方小吏,成为赵国官僚集团利益链条的一部分。
  不过,这种大范围的招贤,吸引来的人往往鱼龙混杂。这不,无恤刚进叶县,就有一群人来自荐,赵无恤站在马车上一瞧,不是别人,却是跟在孔子身边那批号称“君子儒”的弟子,其中还有好几个熟人,譬如相貌身材颇似孔子的有若……
  ……
  有若和赵无恤年龄相仿,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在“君子儒”里也算德高望重之辈,只是不如原宪、漆雕开。
  本来他们在叶县日子过得好好的,整日吃着叶公送来的稻米优哉游哉。虽然是远离家乡的流亡,却不影响这群人自视甚高,整日穿着宽衣博袖高谈阔论,轻蔑地扫视叶地含辛茹苦种田的短打楚人。
  谁料一场白胜之乱,却打破了这群寄生者的生计,叶公以缺粮为由,断了供给他们的粮食,这群君子儒顿时炸了锅,本来一个个都视做官为粪土,这时候为了斗米,纷纷去请求做叶公的幕僚。
  谁料叶公就是不要,一群人热脸贴了冷屁股,只能灰溜溜回来。
  这两年里,他们只能依靠孔子、颜回的救济过活。颜回是有真学问的,已经在宛叶打响了名声,门下弟子近百。而孔子,叶公也不敢不敬,加上子贡这富豪从未中断过对孔夫子的供奉,所以还有些钱帛粮食。孔子也不忍心看着门下一群没出路的弟子饿死,一群人才能勉强度日。
  接着,就是赵国伐楚,楚军大败,退走方城,叶县里开入了君子儒们视为“虎狼之师”的赵卒,开始了更加严格的军管时期。
  因为孔子是掌握赵国经济命脉的太府令子贡之师,更是长乐宫内孔氏夫人之父,占领这里的赵国将吏对他不敢怠慢,专程送了粮食过来,娶了公女姝的公婿大夫俞伯牙还亲自来探望过。
  然而,君子儒里倒也有几个真硬气的,原宪、漆雕开这两个家伙就号称要效仿伯夷叔齐,宁死不食赵粟(其实他们早就被子贡间接接济许多年了),竟跟着楚国难民跑了,如今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于兵灾,还是流落到哪座荒山野岭当野人去了。
  能真正下决定跑的是少数人,多数人经过这贫贱的两年后,是真的怕了,他们没胆量跑,便以“保护夫子”为名赖在孔子宅院附近,躲避兵灾之余,也在观摩局势。
  随着楚国一败再败,丢了半壁江山,天下大势在赵,已经无比明朗!
  于是,终于擦亮了两双招子,看清局势的君子儒们,便在他们的新领袖有若带领下,腆着脸来找路过此地的赵侯了。
  “昔日,北狄与南蛮交侵,中国不绝若线,而齐桓公不能制之,晋文公虽于城濮大胜子玉,却依然无法传播声教于荆蛮,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哀莫大焉。叶县沈诸梁区区大夫,竟僭越称县公,吾等时常痛心疾首,北望中原,盼伯主仁义之师,如望云霓。今日伯主南征江汉,惩戒雄蛮,报了周昭王南征不复之仇,于疆于理,至于南海,简直是解民于倒悬,救吾等于水火之中啊!”
  有若一改当年随原宪等人唾弃赵无恤做鲁国上卿,骂他窃国大盗时的态度,将赵无恤和赵军吹上了天。
  他背后那些依靠饥饿和贫贱认清自己胆怯贪欲的君子儒们,也如啄米小鸡般不断点头称是,同时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赵无恤。
  见此君戴君冕,服朱衣黄裳、佩玉鸣鸾、气度非凡,凌驾亿万斯民之上,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不由咋舌。他们暗道自己当年怎么就瞎了眼,没有像子贡宰予等人一般投入其门下,以至于错过了位居朝堂的机会……
  见此光景,赵国的将吏臣僚忍着笑,而赵无恤则摇了摇头,让有若打住,随后问道:
  “二三子当年不是满口道德文章,几乎要将寡人抨击为桀纣么?何故前倨而后卑啊?”
  此言尖锐,有若说不下去了,脸色绯红,身后的群儒也低下了头。
  倒是赵侯似是给他们台阶下,叹息道:“也是,人生在世,权势、名位、富贵,怎么能忽视不顾呢?二三子前来,是为了求官的吧?”
  被赵无恤道破来意,做事一向喜欢拐弯抹角还称之为文质彬彬的群儒讷讷,羞涩不敢言。
  还是有若脸皮比较厚,他展颜笑道:“伯主说对了,吾等前来,正是为了求官!”
  他回过头,理直气壮地对群儒说道:“有什么好羞耻的?夫子三个月没有君主的任命,就会惶惶不安,读书的士人失去官职,就像诸侯失去国家!如今伯主取消了世卿世禄,此乃吾等士人的幸运!学而优则仕,当世常情也!做官拿俸禄,光宗耀祖,造福百姓,自然是吾等的向往与追求。”
  “学而优则仕?”
  赵无恤笑了笑:“说得好啊,士人希望做官,好比农夫要种地,此乃当世常态。只不过,农夫耕地要靠农具,而士人为官,靠的是他们的才干。就是不知道,二三子跟了孔子多年,除了识文断字外,都学会了些什么才干啊?”
  在场的群儒顿时激动了,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招牌才干,要么是精通某一诗篇,能够倒背如流;亦或是了解周礼的某个流程,能够一点不差地还原古朴的礼制;甚至还有擅长为人办理丧事的……
  赵无恤听着,心里不以为然。
  不过想想也是,孔门里,有才干和抱负的子贡、宰予、冉求、樊迟、颜高这些人,早就在二十年前投靠自己了;而以勇力见长的子路、公良儒,也被叶公所重用,做了楚军武贲;再不济,在德行和学问上最好的颜回、子张、曾参,也一个在楚国被视为博学之人,开宗立派;一个在学宫竖起了儒家旗帜;曾参更是在琅琊开办学堂,忽悠自己长子赵操好儒……
  总之,孔子门下,但凡有点出息的,出仕的出仕,立业的立业,如此观之,还剩下的这些人是什么废物东西,不言自明。
  他有些懒得与这些人浪费时间了,缓缓说道:“诗书之类,在邺城随便一家书局以雕版一印,便可以在全国售卖,还编入了学堂教材里。如今就连小学的少年,也能将其中的名篇倒背如流。到了郡府的大学,随便一个大学生也能解读其中含义。至于最高学府临漳学宫里,子夏、子张、公羊高等人早就开始为诗书做注,成一家之言。二三子的这点微末学问,只能与赵国的小学生相提并论,想要靠此为官的话,完全不行啊……”
  赵国不止有武功,还有文教。二十年文教,不是虚的,尤其在邺城,不知不觉间,赵无恤已经造就了一个年轻蓬勃的识字阶层,那些人才是赵无恤有信心统治天下的依仗。
  最后,赵无恤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在赵国做官,首先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通《赵律》,赵吏无不以法为师!在场的群儒若是有研习过的,便站出来。
  一时间,无人出列,群儒面面相觑,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个要求。这群人本来就整日倡导道德礼仪,对律法轻视得不行,过去十年间,在这里骂赵国律法罔顾人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岂会主动去学?
  见状,赵无恤不由冷笑:“寡人曾听人说,所谓的君子儒尽是无才无用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群儒大惭,有人便要退却而去,还是厚脸皮的有若急了,迈步上前,也不顾高高的儒冠摇摇欲坠,下拜顿首道:
  “伯主!吾等虽然无甚大用,但君不闻昔日秦穆公千金市马骨一事?”
  赵无恤当然知道,当年就是因为有人如此劝他,他才派人去救了郑人邓析一命,结果却捡了个宝贝,不光为他健全了赵国的法律体系,关键时刻还能背锅,这种好臣子上哪找去?
  但你们这群人,能和邓析相提并论么?
  有若见赵无恤不言,以为他被说动了,连忙道:“如今伯主初定天下,楚地定然有许多士人在犹豫要不要投靠。今日君侯拂了群儒报效之意是小,伤了南国士人的热忱是大啊!不如接纳吾等,以博取爱才之名,毕竟,从来只听说过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
  “却是不巧。”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根树枝,是梧桐木、金玉枝,挑剔得很。汝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识大势,不师今而学古,道古以害今。寡人的官是要为民张命,治理地方的,岂能让汝等败坏?马骨寡人当然要,但汝等腐骨一堆,要来何用?”
  他一挥手,厌恶地说道:“将这些人统统轰出去!”
  ……
  “门外的儒生走了么?”
  半个时辰后,昔日的叶公府邸,用完飨食,打算睡下的赵无恤问自己的羽林侍卫长伍林。
  “垂头丧气地走了大半,余下的几人以有若为首,还在门外侯着呢。”这天寒地冻的,夜色将至,那些儒生又穿的单薄,早就冻得直哆嗦了,但哪怕鼻涕横流,却仍旧不肯走。
  “好啊。”赵无恤笑了起来:“受了寡人折辱,也没有故作清高地拂袖而去。这说明,这些人还是有一项才干的,那就是为了官禄,能吃苦,不要脸,脊梁骨一折,膝盖骨也撑不了。”
  无恤伸了个懒腰,毕竟年纪不小了,舟车劳顿,有时还要亲临大军巡视,这几个月可把他累得够呛。
  “让侍从将屋内的炭烧热,寡人小憩一会,半个时辰后再来通报。若那时候外面还有人等着,就扔他们一件羊皮裘子,带进来吧。”
  他喃喃说道:“百无一用是儒生,为官自然不可,用来做狗倒是不错,不就是一口斗食禄米么?寡人也不少他们那份!将这些剩下的人委任为小吏,派遣到云中、上谷、上郡、辽西,这些偏远地方戎狄混杂,识字的人稀缺,让彼辈去教授中原文字、语言,顺便在蛮夷戎狄间传播王化,洗洗脑也不错!”
  “唯!”
  伍林领命而去后,赵无恤躺下一会,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为何,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跃出,映在眼前。
  鲁国,中都,竹林。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今,他当日脱口而出的理想,已经一一实现,但那个曾经在旁倾听,含笑表示佩服的老人呢?他现在又作何想?
  赵无恤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此番路过叶县,我是为了一个人来的,可不是为了他的徒子徒孙……”
  明晨,赵无恤便要去见垂垂老矣的孔子,这是时隔二十年后,二人的再度碰面……


第1215章 时也,命也
  孔子宅邸位于叶县城北近郊,依山傍水,赵无恤的车驾行驶一刻就到,在城门边上时,他遇到了来迎接的颜回。
  “颜回见过伯主。”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笑道:“二十年未见,子渊倒是成了南方大儒,在宛叶地传播中原声教,寡人在邺,也是闻名遐迩。”
  在这个历史线上,本该早死的颜回还在,他的重病,还是赵无恤授意子贡,让请赵国灵鹊医者来医治好的。可以说,颜回欠了赵无恤一条命,也正是因为这位爱徒未死,子路也没有惨死在卫国,孔子才能比历史上多活了这么几年吧……
  颜回虽然颔下留了长须,但性格和态度却没什么不同,依然穿着看上去有些寒颤的粗布衣裳,嘴角带着温和的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赵无恤也恭敬谦逊却不卑微,与昨日那些卑躬屈膝,跪在赵无恤面前求官的“君子儒”们很不一样。
  故而赵无恤对颜回的态度,也自然与对有若等人不同,毕竟在南方的十多年里,颜回跑遍了荆楚,一边造访名山大川收徒立说,一边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时,在楚国流散的周室典籍,汇总之后带回叶县,与孔子一起将其整编。不知不觉间,竟将殊缺不全的《诗》、《书》补充了不少,接着又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有的曲调。
  这些在叶地的学术成果,被子张带到了临漳学宫,靠了这些东西,儒家的旗帜才能跻身学宫,与名法分庭抗礼。
  赵无恤默许了学宫内儒生的存在,不仅是要给子贡、冉求等出身孔门弟子的重臣一个面子。在他看来,儒家虽然好古非今,喜欢做道德文章而少实用,但也有不少用处。
  修订礼乐,主持仪式,没有人比他们更在行了,一个国家不仅需要内在的刚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礼袍,儒家,就是这袍子。秦始皇焚毁诗书,但身边却一直留着一群博士。后世的刘邦起兵时极其鄙夷儒生,还在他们的儒冠里撒尿侮辱,但建立国家后,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来为大汉朝装点门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礼仪,没底蕴的暴发户。
  最重要的是,这个学派有许许多多缺点,但在一点上,是其他学派无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变夷”上的执着。
  法家虽然能用来制定国家准绳,但以术、势驭国,很难让人产生向心力,一旦国家张力衰减,就是一场分崩离析。墨家更是一个主张求同存异,对扩张兼并毫无兴趣的学派,他们认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强求,保持诸夏内部的大同即可。
  唯独儒家,信奉着“用夏变夷”的价值取向。夷夏之别,最初主要是血缘的自然区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泾渭分明。为了弥合这种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礼作乐后,在礼乐制度视角下,夷夏之辨凸显为文化差异。于是夏、周、殷,甚至东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拢为崭新的“诸夏”,而贬称四境野蛮不开化的同姓姬、姜、嬴为“夷狄”。儒家继承了这种理念,贵夏贱夷,认为夷夏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的。夷狄只要接受华夏礼俗教化,也可以被纳入华夏的体系里,这就是“以夏变夷”。
  对待遍布九州的蛮夷戎狄,光靠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断征服、收纳、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这时候,儒生门就派得上用场了,以道德礼仪教化蛮夷、移风易俗,使四夷战斗力弱化,民众也渐渐不再自视为蛮夷,向慕归化华夏。
  在历史上,汉之所以能够比秦在统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学传播的功效,虽然后世对这个学派多有诟病,但在建立统一国家上面,他们功不可没。宋明之后,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认为是汉人,甚至开始了诗书传家,继续向更外围传播。
  所以赵无恤会吸取秦汉的教训,在学宫内,以律法、格物、礼乐为三大核心,作为官方学说的三驾马车,同时让几个非官方学派加进来异论相搅。名法专心于构建秩序,格物鼓捣科学进步,至于儒家,不是喜欢有教无类么?就把他们扔到边疆传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颜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书式的榜样,赵无恤特地赐他同车而行,还邀请颜回去邺城讲学,将他在楚地传播中原文化的经验宣传出去。
  颜回谦逊地推辞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又感慨地长叹一声说:“其实在学问上,夫子胜过回无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学生,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二十年来,我已经竭尽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树,但一抬头,才发现夫子的学问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赶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颜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赵无恤,与其让他去讲学,还不如请孔子复出……
  “子渊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毁了他的周礼秩序,不鸣鼓而攻之便不错了,让他为赵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气犟如老牛,孔子也不会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愿复归鲁国。
  颜回也清楚,蔚然一叹,不复再言。
  过了半晌,赵无恤才又问道:“孔子近来除了编订《春秋》外,还在忙些什么?”
  颜回道:“夫子近来颇为喜欢研究《易》,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饭睡觉,手不释卷,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
  赵无恤有些愕然:“寡人记得,当年在中都时,孔子并不好《易》,更视《易》为求德行、逊正而行义的对立面,如今怎么痴迷至此?”
  无恤有些无法理解,他抬起头,仰望冬日放晴后湛蓝的天空,半晌无言。
  难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来了?
  说话间,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个占地不大的小院子,圃里种着蔬菜,莳里养着鸡鸭,溪水潺潺,带走了叶县内的喧嚣……
  “跟曲阜老宅的布局一模一样。”
  赵无恤突然笑了起来:“姣经常思念家乡,便在长乐宫里,原模原样地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也是极安静,寡人心烦意乱时,喜欢过去小住几日,她也就静静地在旁翻着书,不来扰我。”
  不论其他,哪怕是为了嫁给自己二十年的媵,还有他们的女儿,赵无恤也得对孔子有几分敬意。
  更何况,后世每个中国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孔子。在不同人的心里,他或伪善,或真明,或是至圣先师,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他者谓他何求……
  但不论个人观感如何,这是积淀两千年的文化印记,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无数次改朝换代、抛坟毁誉、运动推翻、打倒在地,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这厮,改开以后一回头,得,他又回来了,又被国家领导人奉为文化核心的象征,再度供奉起来,继续遭人诟病,继续开始又一个毁誉的循环,但他只是在那儿揖着手,含笑不言。
  赵无恤一直觉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个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笑。
  中国在秦以后历史的一大特点,就是流水的王朝兴替,铁打的孔夫子,这个人,谁也绕不开。
  除非……从源头改变他的命运,和地位!
  这一点,赵无恤自问,自己已经做到了。
  带着几分心事,无恤在门前下了车,让人将准备送给孔子的礼物——整整五辆车的书籍搬下来,但勿要入院惊扰。
  随后,赵无恤便随颜回朝里面走去。
  然而还不待他们去叩门,里屋的门扉,便缓缓打开了……
  一位白发苍苍,浓须及胸,眼睛惺忪,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老者,站在门内,望着朝他揖礼的赵无恤,面容严肃,目光如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松弛下来,默默还了一礼,侧过身,似乎对面不是即将君臣天下的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来拜访的老友。
  “进来罢,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来了……”
  ……
  孔子老了,这是赵无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长人,现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几乎只与赵无恤等高。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经驼了,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皱纹被白发浓须遮掩,眼睛却再也睁不大,而且还在不停咳嗽。因为颜回、子路未死,甚至连孔鲤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孔子得以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只是目前看来,只怕是时日无多啊……
  不过,倒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一见面,孔子就如当年一般唇枪舌剑,抨击他的种种行为,最后不欢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经看开了一些,不想谈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经有些糊涂的寻常老翁般,先问了在邺城的女儿可还好?又说他对俞伯牙这个外孙女婿很是满意。
  仿佛,他已经忘记了二人间昔日理念做法相冲突时的决裂?
  仿佛,他已经在期盼逗弄玄孙,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经能从心所欲,听得进逆耳之言,正确对待各种言论,不觉得不顺了?
  若真能如此,赵无恤倒是宽心不少。
  随后,孔子便是指着案几上摊开的纸书道:“赵国的印刷术,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国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难以传播了。在老朽看来,此物比各类攻城器械,坚甲利刃来更有用,赵国要是多一些类似的东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里,依然是被书简占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数是竹简,半数是纸书,多半是子贡送来的。
  “倒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夫子。”
  赵无恤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了一个镶在龟壳做的镜框里的小玻璃镜……
  孔子大概是听说过这东西的,赵国的玻璃器,俨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贵族趋之如骛,他却摆了摆手:“再照也是一个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这不是一般的镜子。”
  赵无恤走到案几前,将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线径直透过了玻璃……
  “此乃透镜,是鲁班的新造物,原理和军中用的千里镜一样可以将看不清的字放大,便于观看。无恤以为,夫子或许用得上。”
  孔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以后,放在字若蚊蝇的简牍上,果然容易看了许多,一生不喜财不喜地,却嗜书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顿时对此物爱不释手,不由赞道:“真是好东西啊……”
  但赵无恤却细心地发现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简书,基本上与周易有关的,而地上还铺满了龟甲和筮草,摆放成八卦的形状,果然如颜回所说,孔子近来对周易推演颇为痴迷。
  他问道:“夫子,也开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镜,抬起头,说道:“然,老朽年轻时,视《周易》为纯粹的卜筮之书,故而加以排弃。直到在楚国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后,才发觉了里面蕴含着不少古之遗言。载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说完,他还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若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周易》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更充分理解了……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来,孔子的确是有了些变化,他把自己对于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断,寄托在《春秋》中,褒则褒,贬则贬,这是他“从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对于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托在充满神秘八卦的周易体系中,这是他“耳顺”的重要原因。
  “命……在无恤心里,夫子一向是逆着命运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难不成,也开始信命了?”
  ……
  “观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后,给赵无恤讲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经为我起了一卦,以测我的仕途。最后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离火,下面是艮山,这是离宫八卦里面的第二卦,意味着,我纵然有些小智慧,却没有治国的命,终将流离失所,做一无枝可栖之鸟……”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却毫无作为。在鲁国为政失败,流落郑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到陈蔡之间,群弟子几乎饿毙;好容易在叶地安稳下来,却又被叶公养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虽然后半程衣食无忧,但心里却着实苦闷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灭,毁灭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经很推崇欣赏的赵无恤,有才华的弟子出于种种原因,投靠赵氏。身边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还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他期许向往,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世界,加速崩塌……
  赵无恤明白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开的事情,孔子其实一件都没看开,只能用“命运无常”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不要被时势气得触柱而亡。
  但要说心里不在乎,那是绝无可能的。
  “鲁国之事、代晋之事、致使周礼彻底崩坏之事,都是无恤所致,夫子你,怪我么?”终于,这句话,赵无恤还是说出来了。
  “不敢怪罪于中原伯主。”
  孔子捏着拳,以极为复杂的目光看了赵无恤一眼,又松开了手,说道:“这或许,就是季世,这或许,就是天命吧……”
  他怅然若失,仰天长叹:“呜呼,凤鸟不来,河无图至,时也,命也!吾已矣夫!”
  “不对。”赵无恤打断了孔子的叹息。
  “夫子,你说反了,在我看来,凤鸟将来,河图将至!”
  他站了起来,对充满了悲观情绪的孔子说道:“夫子,我今日来此,便是要告知于你,我要称王了,我要取代周天子了。天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由尧舜至汤五百年,由汤至文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我将对三代进行扬弃,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开启一个比过去更好的时代!”


第1216章 获麟
  又一次,他梦见自己坐在东西两阶之间,非夏非周,而是位于殷人出殡的位置……
  “予始殷人也……却好周礼。”在梦中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孔子就被子路的大嗓门吵醒了,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外面的寒冷天气。
  “夫子,看看是谁来了!”
  大声嚷嚷着掀开车帘后,子路钻了进来,他慢慢将孔子搀扶起来,别看他性格粗野,可对待孔子却十分用心温和——哪怕他自己也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子路本在叶公军中,随着赵楚停战,他才得以回到叶地。也巧,倔强了二十年后,孔子终于和赵无恤见了面,一场深谈,二人似是将这三十年的事都说通透了,他也终于愿意踏上归途,回到故乡。
  一路上走走停停,算起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月,虽然有赵无恤提供的最为舒适的四轮马车,虽然中原的道路今非昔日,午道纵横,交通方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亭驿逆旅提供热水、吃食和歇脚的地方,在赵无恤的特殊关照下,孔子和子路等人,享受到了郡官出行的待遇。
  哪怕如此,旅途依然艰难,更别提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地面开始变得硬邦邦的,大风一吹,马儿都哆嗦,不愿意再走。
  但他们一直没有停下,因为孔子在车里说了一句话。
  “狐死必首丘……”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时日无多,只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回到家乡。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他们在半道上,遇到了来迎接的人,这才有了刚开始的那一幕。
  孔子在子路的搀扶下,负杖坐了起来,外面有人匆匆过来,在冰冷的地上下拜稽首三次,用带哭腔的语气道:“夫子,不孝弟子冉求,来迎夫子了!”
  孔子已经老眼昏花,而冉求现在也是赵国的重臣,相貌体态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来了,但那声音却是没变的。
  他笑了起来:“求,汝为何会来此?”
  “夫子,职守所在,吾不能贸然离开辖区,只能在边界的亭驿等着。”
  冉求擦了一把泪,对子路说道:“都到这了,还是把夫子扶下来瞧瞧吧。”
  子路应诺,搀扶孔子下了车,一出来,一阵寒风就扑面而来,好在有弟子们的身躯为他阻挡,毕竟孔夫子已经不再强健高大,能开三石之弓了。
  “夫子,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子路的口气很兴奋,左手按剑,右手指着前方,孔子眯起眼看过去,却见那是一个即将被冻结的冰冷大湖,周边环绕着丘陵小山,怕是有上百里之广……
  “这是……大野泽?”记忆中,那片魂牵梦萦的碧绿湖水,一直在他心里荡漾,孔子认出了这里,再往北一点,就是他曾经为官教学过的中都邑啊!
  过了这里,就是鲁国地界。
  老者舒了一口气,几乎落泪。二十年前离家,如今才归,老妻已死,孙子都挺大了,至于里认识的同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健在了吧?曾经的对手盗跖也已经战死多年,据说他的儿子都去万里之外的极西之地走了个来回了。
  “我终于回到了鲁国……”
  孔子如此说,冉求却有一些尴尬,等孔子平静了一点,才笑道:“夫子啊,现在,已经没有鲁国啦,这大野泽周边的地方,和曾经的曹国、卫国一部分一起,都划归山阳郡管辖,弟子不才,就在山阳做郡司马。”
  “鲁国没了?”或许是旅途劳顿,或许是因为年老有些糊涂了,孔子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此事。
  “没了,除了山阳郡外,划分了泰山、鲁郡、临沂三郡,鲁侯,只保留了祖陵所在的阚邑……”
  “一路上,郑国没了,卫国没了,曹国成了陶丘自治市,现如今,连鲁国也不见了。”
  孔子怅然若失,苦笑道:“他说的没有错,二十年间,中原的变动,堪比太山坏、梁柱摧啊!”
  上个月,赵无恤在叶县对孔子坦言,说他要效仿汤武之事,取代周天子。
  他倒是没强求孔子做什么,但似乎也有一些期许,期待孔子能够接受此事,并随他去见证这一切。
  但孔子的回答是:“我做不了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做不了屈身受辱的柳下惠、少连。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也不隐居避世脱离尘俗,既已耳顺,伯主所言之事,无可无不可,但现在,我只想从心中所欲,归乡终老……”
  周礼的世界啊,恢复三代之治的梦想啊,他终于放下了,但终归还是放不下。
  如今故乡是回来了,但已经被赵氏统治一代人的鲁地,竟找不到昔日模样,孔子焉能不心生戚戚然之感?
  就在这时,前方的道路突然喧哗起来,却是冉求的子侄们姗姗来迟,想要挤过来拜见孔子。
  “为何如此之迟!”
  冉求大怒,要不是孔子在,差点要扒了这群混小子的衣服,当场惩罚一顿了。
  那些子侄们讷讷不敢言,只是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白发老人,按照冉求的要求下拜稽首,口称师祖……
  “汝等乃少年英才,起来,都起来。”孔子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这群大冬天里,依然骑马挎弓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散发的昂扬斗志,是以前的万马齐喑的鲁国极为少见的。
  或许,这就是赵国统治下的新气象?
  思索间,那些冉求的子侄却请求孔子,为他们鉴定一下半路上捉到的一头“怪物”。
  “路遇此兽,忙着追它,故而来迟。抓到后却分辨不住是何物种,素闻夫子博学,还望一观。”
  别人且不说,子路倒是立刻来了兴趣,捋起袖口,与冉氏子侄们一起将那那吱吱乱叫的怪物扛了过来,放在孔子的身前。
  却见那怪物一身棕色皮毛,大小与牛相仿,长着鹿的身子、牛的尾巴、马的蹄子,头上还有一单独的修长肉角,被束缚住四肢,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孔子嗷嗷哀鸣,眼中竟似带着泪花……
  孔子大惊:“麟,这是麟啊!”
  ……
  孔子的反应很剧烈,他先是反袂拭面,涕泣沾衿。似乎是从这头稀有的祥瑞珍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蹲下来抱着那麟兽,竟放声哭泣了起来:
  “麟啊,你本是仁兽,应该在太平盛世才出现,为何会降生于这礼崩乐坏的乱世呢?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子路、冉求等人不知所谓,只是不敢打扰夫子,任由他发泄自己的悲愤。
  过了半晌,那头麟在孔丘怀里已不再惊恐,而他也恢复了平静后,却又面露一丝恐慌,喃喃自语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由尧舜至汤五百年,由汤至文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今日麟兽现,难不成接下来就是凤鸟至,河图出?赵氏代周为天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王侯,当真是天命所归?难不成,我这数十年来,做的全是阻挡天命的螳臂当车之举,仲尼啊仲尼,你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癫狂地大笑起来。
  “夫子!”
  见孔子又陷入了老糊涂般的迷茫状态,子路不愠,当头棒喝:“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你忘记那日赵侯对你说的话了么?”
  这句话,喊醒了孔子,也只有子路,才敢这么对孔子说话,二人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亦师亦兄弟。
  “由,能从我到最后的,终究还是你。”从周易天命的圈子里绕出来的孔子这才清醒过来。
  “我在叶地时便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大概只有上天了,故而在七十岁之后,开始钻研周易,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寄托。”
  “可是那一日,赵子泰却当着我的面,说要取代周室,对三代进行扬弃,我本以为他要以天命所归自居。但他却又对我宣称,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命……”
  因为年纪大了容易糊涂,所以孔子的脑子里,许多东西时有时无,可这个时候,他终于记起那日在叶县庐中,赵无恤对他说过的话了。
  “在无恤看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赵无恤说,并不是因为出现了凤鸟、河图等吉兆,天下才太平,而是因为人的努力让世间变得更好,从而才有了治世,一些寻常的东西,才被视为吉兆。
  他直言,孔子壮年时,是极其相信人事的,到了晚年,却寄希望于天命起来,这是走了歧路。
  “老朽其实早看明白了,想要复兴周礼,回归三代之治,找回昔日人人相善,秩序有常的美好,是不可能了……人心,不古,形势,不许。而有雄心的诸侯,终究会嫌老朽的法子慢,不现实,他希望用自己的办法,来开辟一个新的时代,对外宣称天命在己,实则只相信人的力量。”
  久久之后,孔子叹了口气,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在某方面认了输:“虽然无法认同他的一些做法,但这种对于人本的坚持,慎始善终的态度,我不如赵子泰。”
  如此想来,再低头看去,麟兽身上的虚假光辉,也就消散殆尽了,只是一头臭烘烘吓得半死的野兽而已。
  孔子放开了麟,对冉求道:
  “没错,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从来就不曾有什么救世明王,也不曾有预先的征兆,只是老朽的一厢情愿罢了。放了它罢,这并不是吉兆,也不是什么不祥,只是一头可怜的畜生……”
  PS:此处的麟,并非神话里的麒麟,而是一种很像鹿的动物,作者曾经在甘肃省博物馆见到过化石,或许孔子见到的麟,是这种动物遗存下来的一头吧。


第1217章 绝笔春秋
  跌跌撞撞,终于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孔子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鲁郡陬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孔子的心情十分复杂,年纪不大的乡人们早就认不出他来了,只知道这位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孔丘,也是当今赵国国君敬重的人物,他的许多弟子都在鲁郡为官,不免对他多了几份敬畏。
  孔鲤与孙儿子思迎着他回到孔氏老宅,一切如旧,这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们盼望了许多年,终于实现。
  这一世的孔子是不幸的,理想比历史上受到的打击更大。但他也是幸运的,爱徒颜回、子路尚在,儿子也因为鲁国医疗条件的改善,没有夭折,如今侍奉于膝下,他也不必数次发出“天丧予!”的悲呼……
  安顿下来后,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子路将专门装重要简册的箱子搬来,他自己眯着眼睛翻捡,却不再关心前些日子那些视若珍宝,希望从里面找到所谓天命的《易象》竹简,而是找出了仍在写作中的《春秋》……
  孔丘的弟子们都知道,夫子在做学问时,文辞上有可与别人商的时候,他从不独自决断。然而到了写《春秋》时就不同了,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应当删的一定删掉,就连颜回这些长于文字的弟子,一句话也不能给他增删。
  孔子精神抖擞,自从生病衰老以来,难得如此清明过,他坐在案几前,举起了手,话语里不带情绪地说道:“笔。”
  子思送上了笔。
  低头书写了一会,孔子又抬起了手:“削。”
  孔鲤献上了铜削。
  《春秋》,这是孔子十年来的心血之作,他的主张已经注定不能实行,便只能根据鲁国的史书作了《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止当下(公元前476年),共包括鲁国十二个国君。以鲁国为中心记述,尊奉周王室为正统,以夏商为借鉴,文辞简约,却蕴含着孔子的“微言大义”。所以吴、楚的君主自称为王的,在《春秋》中仍贬称为子爵;赵无恤在黄池与诸侯会盟,实际上是召周敬王入会的,而《春秋》中却避讳地记载为“周天子巡狩”。依此类推,《春秋》就是用这一原则,来褒贬当时的各种事件。
  君子最提忧的就是死后什么都没留下,孔子希望,能借此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留下来。这部史书,就是他思想的化身,所以孔子才说,“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然而,自从回来以后,发现鲁国的一切痕迹都不翼而飞,又在大野泽畔“遇麟”后,孔子却突然意兴阑珊起来。
  刮去了之前几句“微言大义”的废话,又书写下遇麟这件事后,他停笔了,喟然长叹道:
  “老朽开私学,有教无类,传播学问,希望借此让更多人了解周礼,维护周礼。谁料,懂的越多,就越是不甘于现状,通过中都和鲁国的事情,弟子们看明白了大势,纷纷投入赵氏门下,趋之如骛,帮赵氏为周礼掘墓,何其缪哉,何其谬哉……”
  回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春秋》亦然,再怎么写,再怎么费尽心力去褒贬,窃国之人都不会畏惧它。不管麟兽出与不出,我都无法阻止赵子泰亡诸侯,一天下,代周室。他的大势,是他自己一点点取得的,顺势者昌,逆势者亡,浩浩汤汤。只希望他对于三代,对于周礼,能存一点善意吧,能够发扬,不要尽弃。”
  言罢,孔子绝笔,春秋至此不再书写。
  他笔下的东西,已经成为了古旧晦涩的历史,它们是上一个时代的印记,而新的时代,并不需要它们……
  就让斗志昂扬的年轻人去开启新时代吧,而他仲尼,注定要始终如一,只能抱残守缺,做旧时代的殉葬者……
  “这世上,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吾道,穷矣!”
  他任由最后的墨迹自己风干,拄着手杖,在儿子孙子的搀扶下,蹒跚地朝屋外走去。
  外面,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场大雪正从穹盖般的昏暗天空泼洒而下,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离开中原许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没见识过如此壮丽的雪景了。
  纷纷扬扬无数片,冰凉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它们落到城头,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发髻上,他抬起头,唇角微动。
  雪地反射的光芒,为何在他浑浊的眼中,竟这么像温暖的阳光?如梦,亦如幻。
  他仿佛看到,早春的太阳下,还扎着总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礼器,效仿着乡中长者祭祀祖先的认真模样。
  他仿佛看到,暮春和曦的风里,他带着诸弟子行走于山水间,畅谈理想与家国大事,那时候的仲尼,意气风发……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真想,再见到鲁地春天的模样啊!”
  是年,孔子遇麟,绝笔春秋,卒于陬邑,后葬于曲阜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丧三年……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讯时,赵无恤已至邺城近郊,他没有多发议论,只是默默地说了这八个字。
  赵侯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发长篇大论,因为,活着的时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却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这在孔子看来,是不合礼的。
  更何况,赵无恤也难以对孔子的一生,做出一个恰当的评价。
  历史上,他本来是春秋战国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学的首倡者,笔下的《春秋》,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但是他死后,随着汉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渐被认为是至圣先师,高于其他一切学派诸子。到了后来,甚至有人认为,孔子曾经真地接受天命,继周而王。他虽然没有真正登极,但是就理想上说,他是君临天下的无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话,被认为印证在孔子头上……
  但现如今,孔子的地位,将与历史上大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后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万古如长夜’的明月,而是这时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颗。”
  “夫子啊,这是你愿意看到的,还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缓缓落下的雪花,赵无恤想起了在叶县小庐内的对话。
  对于赵无恤要取代周室、为天子之事,孔子没有义愤填膺地谴责,也没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只是让赵无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偻衰老的粗糙手指,写下了一个字,然后将赵无恤的手掌合上,权当是送他的唯一东西了。
  那是一个“王”字。
  “上古仓颉造字,王乃三横一竖。三横分别代表天、地、人。一竖,则是指参通于天地人者,是谓王!”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所谓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临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志,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准备好了?”
  这算是孔子留给他的最后遗言罢。
  任由雪花在掌间融化,赵无恤回过头,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赵国大军,在白雪皑皑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纵然天气寒冷,但穿着厚厚冬衣的数千羽林军兵卒却十分兴奋,一点也不喊冷喊累,一边喊着豪迈的口号,一边前行。
  因为他们正在做周革殷命之后,再未有过之事——他们搬运着笨重的成周九鼎,迁往邺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当此时此刻,中原万里江山,已被赵无恤兼而并之,重如九鼎,赵无恤也能将它们纳于心中。
  “实至而名归,夫子,我准备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腊月,孔子死,九鼎迁,一个名为“春秋”的时代,就此终结!


第1218章 昊天有成命
  公元前476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邺城。
  赵无恤后宫佳丽不多,年轻一点还能够生育的也就西施与空同明珠一南一北两人。说来也怪,西施只生女儿,三个女儿分别以诗经里的成句,被命名为“卉”“燕”“蔓”。而空同明珠却只生男孩,她的第一个孩子名叫“梁”,接着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取名“倬”和“维”,现如今又怀上了,八成也是个男孩。
  虽然赵恒赵偃等公子已经长大,但现如今的长乐宫再度被六个孩童的欢声笑语充斥。
  而孩子最期待的,就是新年了。
  更别说,这一次的新年与众不同,光是前几日父亲从洛阳带回来的巨大九鼎,就让他们兴奋了好久,一觉醒来就跑去观看工匠兵卒安置九鼎。
  宫人们可没空理六位小公女公子,因为邺城内外、长乐未央宫都是一片忙碌,不仅要筹备君侯代周为天子的典礼。还因为随着新年钟声即将敲响,来自天下诸侯,乃至于四方蛮夷戎狄的臣属们均要前来朝贺,他们的到来,少不了有五花八门的贡品一并送入宫中。
  国内郡县自不必说,除了山阳郡冉求送来的一头麟外,基本是嘉禾等祥瑞之物,这是证明赵氏政权天命所归的最好象征。
  诸侯们,则是自己所在地压箱底的宝物:西秦的鸾鸟、西犬,三齐的珊瑚,越国的鲛珠,燕国的白马,陈氏朝鲜的人参,巴国的比翼鸟……
  尤其是为了避免亡国之灾楚国出血最多,非但楚君熊章亲自来朝,还带来了国宝和氏璧、随侯珠和传统的贡品茅苞。
  不过那些楚国宝物的风头,却一不小心被蜀国送来的贡物给抢了。
  在宫人小心翼翼的照看下,赵无恤的三对小儿女们都围在一个大笼子面前,里面有两头中原人未曾见过的蜀地珍兽。
  这两只动物一雌一雄,长着胖嘟嘟圆滚滚的身子,尾巴很短,不注意的话都找不到,它通体由黑白两色构成,毛浅而有光泽。外形看着像熊,然而却更小一些,也不凶神恶煞,圆脸上那两个黑眼圈天生呆萌,有种憨态可掬的可爱。
  别人认不得,赵无恤却死也忘不了这种动物,不就是熊猫么!
  出于对赵的敬畏,他们表示愿意恢复周代时对中原的臣服,进贡便是屈从的象征,谁料却捉来了这一对活宝,让赵无恤哭笑不得。
  来进贡的蜀人说,这东西在当地叫做驺虞,是蜀人从秦岭以南的大山里捉来的,因为它喜吃竹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害其他动物,是一种能与蜀人和平共处的“义兽”,故在蜀人把这动物当做和平友好的象征。在蜀地,当两个部族交战时,只要有一方举起驺虞旗,就意味着屈服,另一方就要停止战斗。
  听上去是不错,但赵无恤一想到蜀人打仗时会举熊猫旗,就感到莫名喜感,蛮荒山野的血腥战斗气息荡然无存。
  总之,既来之则安之,先让两个活宝渡过这个冬天活下来才是要紧事,于是他便将它们扔给虞人来管,谁料却把小儿女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了。
  “它动了!”最年长好动的赵梁指着笼子里兴奋地对兄弟姐妹们说道,不过随即失望地发现,这只是熊猫翻了个身而已。
  公女公子大驾光临,然而两头活宝却不搭理,大多数时候都在呼呼大睡,腹部朝天,只是前爪轻轻地拍着肚子。有时,它两腿一蹬,就翻个身,还以为它睡醒了,其实还在睡。
  不过在公子公女们不懈地逗弄下,熊猫终于被闹醒了,用爪子揉揉惺忪的眼睛,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抓起旁边扔着的冬笋,就大快朵颐起来,一点都不客气,那神情,俨然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不过光这样,已经足够将小公子小公女们逗得笑个不停了,在他们看来,这两头萌萌的动物,可比冷冰冰,满是铜锈味的九鼎有趣多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六个受万般宠爱的孩童是幸福的,不过他们的兄长就没这么悠闲了。好不容易能回邺城一趟的赵操,以及太子赵恒,徐君赵偃,此刻乖顺地坐在日居殿内,在父亲的目光下,翻阅着赵无恤要他们看的书——赵国史官刚修订刊印的《世本》!
  ……
  “世系氏族,乃上古史官所记。宗周时,专门有小史定世系,辨昭穆。然而到了近世,周室衰微,诸侯争强,典籍流散,史官亡命,虽然诸侯各自都有世系、史书,然各执一词,混乱不堪。寡人便命赵太史杂考诸侯史书、世系,编篡了此书。全书可分《序辞》、《帝系》、《三王世》、《诸侯世》、《卿大夫世》、《谥法》等十五篇,摘录了有史以来的世系和氏姓源流……”
  说完之后,赵无恤问三个儿子道:“此书,寡人命人印制数份,在邺城四门张贴,诸侯、游士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汝等以为如何啊?”
  三个儿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儿子,琅琊君赵操讷讷地说道:“君父,此书精妙,价值极高,只不过……五帝传说暧昧不明,不同诸侯不同地方说法各异,就此钦定,是否有些……”
  “你是想说,不够严谨,失之草率?”赵无恤冷冷问道。
  赵操连忙垂首:“小子不敢!”
  说是不敢,但看得出来,他对这《世本》里序辞和《五帝系》的部分,是不以为然的。
  这一点,赵无恤自然清楚,因为这本书里许多内容,都是按照他的意思瞎编的……
  在孔子这等明白人面前,赵无恤直言不讳,说自己不相信天命,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过在回到邺城后,即将登上至尊之位的他,却违心对臣民百姓撒谎了。
  他要利用种种百姓信之不疑的“祥瑞”向他们证明,天命在我,君权天授。
  这本《世本》,完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的。
  在这本书开篇的《序辞》里,主角是名为“昊天上帝”的华夏至高神明。
  “昊天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
  上帝是华夏固有观念,与耶和华没有半点关系。可笑的是,在耶稣会传教士用儒家的“上帝”一词来翻译他们的天主后,前者便慢慢被中国人遗忘,还以为“上帝”是西方的专属。
  在殷商的甲骨卜辞中,就已经有了“帝”这个字,帝是蒂的初字,花蒂之蒂,即万物之始。正如《商颂》里说的,“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殷商就用这个字来尊称他们的始祖神,既是商族之始祖,又是众神之主,在把现实君主神化后,殷商的君主也自称为帝。
  周人也信昊天上帝,同样认为自己与昊天上帝有血缘的关系。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大雅·生民》。他们相信,自己的老祖母姜嫄,是踩了天帝留在人间的脚印,才孕育出后稷的。
  于是在战胜商人后,周人便将自己的信仰和殷商的信仰强行融合,周公理直气壮地对失败的商人说:上帝如果是你们的祖先,是你们一族一姓的保护神,那么我们周人为什么拥有了天下呢?
  于是,“昊天上帝”的氏姓色彩被周公抹去,使其高高在上,成为周王朝治下的各邦国氏族都必须尊奉的天神。既然并非一族一姓的始祖或列祖列宗,那么他就不会对某一姓或某一族特别的恩宠,而是公平无私的俯视着人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谁有“王天下”之德,就让谁做天下之王!
  照此类推,天能革夏命,能革殷命,自然也能革周命。赵无恤受命于天,代周而有之的理由,来源于此。
  这也算是周公为周朝自己掘好的墓碑吧,那位聪慧得可怕的政治家只是想为人口稀少的周人找到一个与异姓臣民们融合的理由呢?还是他已经意识到了,万世一系,是不可能的?
  如今,赵无恤只需要把周人证明自己得天命时的种种手段复制一遍,“证明”周德已衰,天命已移至嬴姓头上,便可以了。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些诗经里的成篇,完全可以指使投靠他的儒生门改头换面一番,把主角换成赵氏。孔子已逝,这些做法也气不到他了,所以赵无恤有恃无恐。
  但这并不是赵无恤唯一的目的,他还要再编造一个天大的谎言,那就是:五帝、三王、十二诸侯,乃至于周边已经逐渐华夏化的蛮夷戎狄之邦,其实都是一家人!
  我们都是昊天的子孙!
  ……
  继对昊天上帝生亿万斯民歌功颂德的《世本·序辞》后,便是本书最重要的内容《五帝系》了。
  这也是方才赵操感觉这本书最不严谨的地方,在赵无恤的指示下,五帝被确定为“帝轩辕”、“帝烈山”、“帝少昊”、“帝高阳”(颛顼)、“帝高辛”(帝喾)。对应五行色彩,就是黄帝,炎帝,白帝,黑帝,青帝。
  黄帝,被姬姓周人认为是自己的祖先,还衍生出了唐尧的祁姓,虞舜的妫姓等支系。炎帝,则是姜姓的始祖。白帝少昊自不必说,嬴姓秦赵以他为祖。至于颛顼,则是楚人的祖宗,后人屈原离骚开篇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
  而帝喾高辛氏,也就是殷商的始祖,甲骨文卜辞里的“高祖辛”。
  在后世,因为天下方国经过数百年耳渲目染,在文化上已经被周人同化,即便周朝衰竭,但在文化上却取得了完胜,于是战国诸子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天下定于一”做准备,就开始有目的性地嫁接上古世系。最终靠司马迁的《五帝本纪》完成了这个庞大计划,少昊、颛顼、帝喾,直接被嫁接成了黄帝的子孙。后两者且不论,其实少昊所在的年代,或许要比黄帝、蚩尤更加久远。
  唯独和黄帝并列的,就是炎帝了,毕竟周人为了拉拢盟友姜姓四岳,在之前的典籍里就一直宣扬二祖是兄弟,后人也难以洗掉。
  炎黄子孙之称谓,便是这么来的……
  民族,其实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诚哉斯言。
  但在这条历史线上,因为嬴姓赵氏的兼并中原,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他倒是没好意思把黄帝、炎帝说成是少昊的儿子,毕竟那样就太不要脸了些,所以索性将五帝并列,统统说成是昊天上帝的儿子,他们之间是兄弟关系即可!
  “天下定于一,不仅仅是疆土,还有氏族血缘。你说对了,寡人就是要钦定!钦定昊天上帝是五帝的父亲,是唐尧虞舜的祖先,是夏商周三代的祖先,是诸夏百姓的祖先,甚至是戎狄蛮夷的祖先!四海之内,皆为兄弟,而远方的蛮夷不懂得中国的伦理,所以只有拿天帝和天子的观念去威慑他们!”
  今日将《世本》公诸于众,正是为了这步计划!
  赵无恤知道这些东西多半是假的,经不起推敲,但是他无所谓。谎言说一万遍就会成为真理。
  跟中原完全不是一个语系的越人,在赵无恤的忽悠以及现实的政治需求下,已经开始祭祀大禹,奉之为祖了;而渐渐地,北方的云中、上谷诸游牧部族,也会开始传说,其实他们的祖先,是黄帝之后,是夏后氏之后,是殷商之后,是某个庶子,某个不得意的氏族,从中原北上进入草原大漠,慢慢改变了风俗而已。
  在赵氏官方喉舌的背书下,千百年后,这世上就没有炎黄子孙了,取而代之的是昊天子孙……
  这种观念,很符合多氏族、多民族的大一统王朝的国情。
  这就是赵无恤今天想要对儿子们,尤其是他的太子赵恒说的话,他希望赵恒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晋卿暴乱,列为君侯。其后,又振长策而御宇内,分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周德已尽,天命将归赵氏。明天,便是新年的正旦日,届时,寡人将正式受天命,代周为天子!君临天下!”
  “汝等须记住,天子者,非嬴姓赵氏一家之天子,而是万氏万姓之天子!”
  “然,纵观上古三代,不论唐、虞、夏、商、周、赵,皆一族一姓一地之号,其意狭小,不足以称成功,传后世。寡人上承天命,奄有四海九州,必有美名,以显示继五帝、三王之正统。”
  “嬴姓赵氏,乃白帝少昊之嗣。寡人所受,乃昊天上帝之命。昊者,元气博大之貌也,其字美,其意博,为国号可矣。”
  “故,明日起,新朝国号将更名为‘昊’!”
  赵恒、赵操、赵偃三兄弟心潮澎湃,下拜稽首,行君臣大礼。
  “愿君父万年,大昊万年!”
  他们的心里,对明日充满了期待,到时候,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整个九州,将在承袭三代的基础上,迎来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新王朝!
  昊朝!
  PS:《世本》,是现实存在的书,作者是战国时赵国史官,现存有八个版本。
  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国语·晋语四》


第1219章 春秋我为王!
  “不管受怎样的折辱,不谷都会去邺城,让赵无恤心满意足,好让赵氏明年后年没有借口伐楚,让楚国渡过这危如累卵的时期。”
  熊章记得,在钟子期将赵无恤“王天下,朝秦楚”的大欲望回报自己后,他是如此说的。
  楚国的年轻君主,他愿意为了国家牺牲自己,前往寒冷的北方,去为赵无恤代周的典礼捧场,只求让国家延续下去。
  北上之前,熊章与叶公诀别,还下了极大的决心,对叶公说道:“不谷此番上邺,算上盟会朝见耗费的天数,再加上往返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百天。百日之内,不谷还未归来,就请叶公从楚国公室里选一位出来继位,如无人可继位,君可自取!如此,方能断绝赵氏要挟的妄想!”
  风萧萧兮,江汉汤汤,郢都楚人都素衣素冠为熊章送行,钟子期鼓瑟,叶公及楚国臣民都唱起了悲怆的楚歌,歌罢,楚人皆垂泪涕泣……
  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忼慨心情,熊章毅然登车北上,于寒冬腊月时,带着精挑细选的贡物来到了邺城,赵国的大鸿胪接待了他,并引领他朝见了赵无恤。
  十二月三十一日,未央宫中,熊章见识到了这位“一怒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中原霸王。
  隔着十多步,赵无恤高坐于上,问道:“从季连算起的话,楚人有近一千年的历史了吧?”
  说完,赵无恤还让人拿出《世本》来,晓有兴趣地翻阅指点起楚国的世系来。
  楚国乃帝高阳之苗裔,也是中原古族,以祝融为祖。到了殷商时,遭到了商人征伐,季连被迫南迁到荆山,于是才有了荆楚之名。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算起来,整个殷商时,虽然楚人弱小,却是从未屈服过的,为了对抗殷商,他们的祖先鬻熊还投靠了周文王,因为这点渊源,在周成王时,得以列为诸侯,但只是蛮夷之邦的“楚子”。
  周成王岐阳之会上,第一代楚子熊绎还只能和戎狄一起守着盟会的火燎,没有参加正式的盟会。
  那是楚人最卑微最耻辱的时刻,但在那之后,他们便知耻后勇,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强国之路。
  仅仅过了一百年,已经是南方一个强邦的楚国,就致使前来征讨的周昭王南征不复,殒命江汉,报了当年岐阳之会的折辱之仇。
  到了熊渠时,更是了不得,不但僭越王号,还封了三个儿子为王,以示与周的对抗。
  自那以后,“不服周”和“我蛮夷也!”的口号,就从楚国人口中喊了出来,他们正式称王,到了楚文王、楚成王时,楚国已经横扫南方,灭尽汉阳诸姬,方圆数千里,俨然一个与周朝分庭抗礼的南方新朝廷。连第一代霸主齐桓公和名相管夷吾,也扼住不住他们崛起的势头,召陵之会虎头蛇尾地结束。在干掉宋襄公后,楚国的势力,已经深入中原腹地,直达黄河……
  若非晋文公和晋国的横空出世,只怕楚国早已问鼎成功,杀入洛阳,革了周命,建立一个新王朝了……
  城濮之战虽然败了,但楚国未伤筋骨,之后楚国再不堪,也是赫赫的南方霸主,与晋国共享霸权,互有胜负。吴国人虽是心腹之患,能攻入郢都,却无法征服楚国,更不能让楚人低头示弱。
  现如今却不一样,岐阳之会已经过去四百年了,除却周文王、周成王外,赵无恤,他是第一个迫使楚人低头臣服的人……
  “他一定很得意吧!让我来北方,不就是为了向中原人展示,他赵无恤的武功,已经远超齐桓晋文,乃至于殷武周昭么?多厉害啊,能逼得楚国去掉王号,自称臣下,前来入朝觐见!”
  面对赵无恤玩味的笑,熊章痛恨不已,羞耻不已,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如今赵氏已经统一中原,三个月内攻陷了楚国的半壁山河,他只能低头,只能匍匐在他脚下,并双手奉上楚国下了血本的贡物:和氏璧、随侯珠、太阿剑、莫邪剑,还有赵无恤点名要的苞茅。
  在这场朝见结束后,和氏璧被未央宫的人收走,赵无恤说要将此宝玉让能工巧匠雕琢成一枚玉玺,作为传国之宝。而几枚随侯珠,本该分赐宫中夫人,但赵无恤却说什么此物“恐有辐射”,让人深藏府库,不许人接近。太阿剑,他自取佩戴,莫邪剑,则派人给已经是一老妪的莫邪送去。
  终于结束了难熬的朝见出来后,熊章与其他诸侯来朝见赵无恤的诸侯、卿大夫们一起参加了宴飨。然而在宴飨上,却再度被告知,他的事还没完,明日,也就是正旦初一,届时赵无恤将登基为新天子,他还得在会场上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什么,让我在台上缩酒?”
  ……
  苞茅是南方的一种茅草,又叫菁茅,盛产于荆山附近,这种东西是楚国的传统贡品,主要用于缩酒祭祀。米酒里杂质较多,所以是浑浊的,用这种酒来祭祀天神或祖先是无礼没有诚意的,所以要先用菁茅过滤掉酒糟,把酒浆装进大瓦缸,沾过灵茅的酒成为祭酒……
  当年齐桓公纠合诸侯讨伐楚人,问罪的两条理由之一,就是楚人不向周天子贡奉苞茅,周天子“无以缩酒”。
  这种事情,本是巫祝或者礼官来做的,如今赵无恤却点名让熊章来干,俨然将他当做臣属使唤。
  这是极具羞辱的做法,熊章满脸的不情愿,想以这种事情不符合礼仪为由推脱。
  赵无恤笑而不言,只使了一个眼色,他的礼官公西华便出言讽刺道:“六十年前,楚君招(楚康王)去世,鲁襄公前往郢都参加葬礼,当时楚国仗着自己是强国,便逼迫鲁襄公以臣子身份为楚君穿丧衣,那样做便符合礼仪了?楚侯既然愿意臣服于赵氏,明日起正式成为君上的藩属诸侯,行缩酒之事,有何不可?”
  熊章也是热血方刚一男儿,听闻此言,差点拍案而起,还好身边的越国上卿文种拉住了他。
  “楚君,小不忍则乱大谋……”文种用酒水在熊章手心如此写道,才把怒发冲冠的熊章劝着坐了下来,勉强答应下此事。
  赵无恤的群臣心中窃笑不已,甚至连中原的诸侯封君们都幸灾乐祸,这是几百年来,中原对楚的巨大胜利,也是赵无恤用来炫耀武功的战利品。
  于是,翌日,纵然一万个不愿意,楚侯熊章也只能阴沉着脸,捧着自己带来的土特产茅苞,在公西华的引领下,往未央宫内刚刚筑好的“天坛”走去。
  ……
  这天坛,本是夏商周用来祭祀上天的圜丘,赵无恤大笔一挥,将其更名为天坛。
  天坛有三层,阶梯一共九九八十一及,由艾叶青石铺建而成,白玉石的柱栏,绕着圜丘,每层坛面分内外圈,铺扇面形石块九圈,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其余种种都用九的倍数,以象征天数。
  天坛的最外围,旌旗招展。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的羽林侍卫们操弓执矛,守卫其间。赵氏的宗亲、大臣,将吏,乃至于诸侯属国、封君、蛮夷使者,都穿着庄重的礼服,簇拥成一大更大的圈,眼巴巴地看着天坛上的一切吗,气氛显得有些凝滞和压抑,但其下却掩藏着淡淡的兴奋。
  天坛第一层,是放置着代表九州江山的九个大鼎,在豫州洛阳呆了数百年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殷墟、夏墟所在的冀州之地……
  第二层,是放置祭祀所用的酒器的地方,用赤帟阴羽装饰,熊章便止步于此,忍气吞声地任由公西华摆布,捧着苞茅进行缩酒仪式。
  名为缩酒,其实他只需要比划一下,剩下的事情自然有赵无恤安排好的人来完成。这几天,熊章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想偷偷下毒都没机会……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熊章终于可以退到一边了。
  这时候,今日这场大戏的主角和配角终于来了,一回头,熊章在台阶上见到了一个比他还倒霉的角色:周的末代天子。
  ……
  自从四年前周敬王死,周的太子也被贬后,周被分割为东周君、西周君的领地,刘、单二君卖国求荣,唯赵无恤马首是瞻。新继位的天子完全是一个傀儡,熊章甚至都记不清他的名字,也无人关心这点。
  末代周天子的命运,从他被扶持继位时,就已经注定了:他就是为今日陪赵无恤完成天命更易的仪式而存在的!
  今日,这个年纪跟熊章相仿的年轻人面色戚戚,冠冕上没有垂珠,朝服八彩色,腰间插着大圭,和当年周成王岐阳之会的打扮一样,气度却不复当年。他战兢兢地登上天坛的第三层,在生硬的地面上跪了下来,开始向昊天上帝诉说“周德已尽”这个事实。
  “昔文王受命,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然至于夷王、厉王,国势衰微,诸侯干政。后虽有宣王中兴,然成康之治不可复返,骊山之难,幽王殒命,幸赖诸侯之力,平王东迁洛邑,然世道已处于无序状态。自此之后,王失天下,天下失王,周不能护佑中国,南蛮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而后诸侯力争,伯主迭兴,周亦不能制。子朝之乱,周室鼠斗,混乱不堪……王位传到予小子身上,每况愈下。昊天在上,周德已尽,不能安天下,九州濒于颠覆崩溃,昊天上帝之子民,于水生火热之中,咎待昊天降下新的明王来拯救……”
  说完了他的台词后,末代的周天子退到了一边,他的目光,熊章的目光,天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放到了今日主角的身上:
  赵无恤的车驾已经停在天坛之下,六匹青马,按照夏商周三代的礼制,用黑羽装饰车盖,凫旌建于车上,俨然是天子的规格。
  从车上下来后,焕然一新的赵无恤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今日衣着郑重,服大裘而冕冠,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即所谓的“十二纹章”,这是天子的服饰,各有其寓意。
  腰佩楚国献上的宝剑“太阿”,一步一步,似猛虎登山,赵无恤朝天坛顶层走去。
  也是凑巧,昨天还是阴雨绵绵,今日新年吉日,天公作美,是一个湛蓝的晴朗天气,洁白的天坛圜丘在苍天之眼注视下,显得神圣而大气!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
  在这里见证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再合适不过!
  ……
  在此之前,赵无恤也曾犹豫过,究竟要以何种方式,来终究周朝。
  周天子的统治,已经如同枯朽数百年的枯木,他轻轻一弹指便能灰飞烟灭。但在手段上,还是得深思熟虑一番,赵无恤清楚,他现在的地位,好比始皇帝,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开中国先河的举动,是后世人效仿的对象。
  而中国古代易代鼎革不外乎征诛、禅让两种窠臼。传说尧舜禹是禅让,而商汤、周武则是征诛革命!
  然而在仔细考究后,赵无恤却发现,禅让这玩意,根本就不靠谱。
  夏商周三代之前,国家还未形成,所谓的尧舜禅让大概就是部落联盟中的军事民主制。甚至于,许多诸侯国的史书都记载着,舜囚禁尧而夺其位,到晚年又被禹流放,这说明唐尧虞舜的更替,采用的依然是暴力手段。所谓的禅让,只是战国墨家和儒家对古代的想象,到汉代时,经过汉儒的大力弘扬,尧舜禅让才大为盛行。
  所以,除非赵无恤想要为这种不靠谱的更替模式背书,否则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汤武革命一条路了……
  讨周主之罪,覆周社稷,并而有之……听起来挺不错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虽然赵无恤出身嬴姓赵氏,乃是被周人所革的殷商重臣之后,但他跟一直主张,要当年殷商所受灾难还之于周人后裔的南子不同,对替前朝复仇没什么兴趣。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这是来自孔子的预言,他说的很对,你不得不承认,周,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后世几千年里中国的制度、文化,基本是周代的延续,甚至连华夏,也是在周的“夏君夷民”分封殖民制度下才定型的。
  周制传于晋,晋制传于赵,虽然赵无恤号称吸纳三代制度加以损益,但大多数还是周制的模板。他今日大可以盛气凌人,砍了周天子的脑袋,悬在旗帜上,颠覆他们的文化,把周文王周武王从神坛上拉下来踩上一万脚。
  但他却说不准,几百年、千年之后,倘若赵氏德尽,天下板荡,被人取而代之,他的子孙会不会也遭到这样的非难和清算?
  在孔子眼里,赵无恤是一个毁灭者,他摧毁了旧的秩序,但他不是神,没办法将一切都推倒重来,而必须在旧王朝的基础上,修建一个新的高楼。
  这也是中国历史源远流长,却一直能保持核心传递下去的原因。
  夏商周,都是华夏历史的一部分,是继承历史,加以扬弃,还是为了一时的猖狂而清算复仇,让华夏再度陷入一族一姓的私心血仇里?上演一次又一次推翻旧朝后毁天灭地的文化灾难?
  赵无恤已然做出了决定。
  感谢周公,感谢周人,在建国伊始,这群很实在的政治家已经为后世的王朝更替,找到了一个好理由。
  那就是天命的转移!
  “周德尽矣!”
  当赵无恤登上天坛顶层时,末代周天子的表演进入了高潮,为此,他不知已经演练过多少遍了。
  “周不能安天下,幸亏昊天上帝降下赵侯无恤。赵侯神明英武,拯救危难,使华夏清平,保我祖宗庙宇平安,天下百姓都得感激赵侯的厚赐。《大雅·文王》中有言,天命靡常,只归有德之人。夏没有失去民心时,人人都敬重夏后,愿意为其斯民,一旦失去了民心,百姓便宁愿与太阳一起灭亡,也不愿再受夏统治。殷商没有失去民心时,商汤武丁,也能与天意相称,一旦失去了德行,殷命便为周所革,牧野一战,大邑商一天之内便覆灭了。”
  “如今,周德已尽,予小子自当退让,将天子之位,交还昊天上帝!”
  言罢,末代的周天子开始脱去他的天子服饰衣冠,连腰里插着的大圭也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与禅让不同,天子之位并不是直接由周天子交到赵无恤手中,而是先还给昊天上帝,表示自己已经无德再占据这个位置。
  而那诱人的冠冕,则由赵无恤自行从昊天处,再度接过来!
  在议定这个仪式时,南子本来兴冲冲地要来,想以大巫的身份作为昊天上帝和赵无恤之间的媒介,但却被赵无恤拒绝了。
  这个恶头,不能开!
  到了这份上,南子的用处,已经不大,在民间散播散播祥瑞和玄王受命的传闻就行了,天子的冠冕,要赵氏天子自己来取!他便是国君与祭司的合体!君权天授,而不来自任何其他人!
  与周初类似,也是文王先号称受了天命,然后才有周武王革除殷命之举,让天下只剩下一个天命所归的天子……
  直到这时,赵无恤才算真正成为新天子,他的新朝“昊”,才能撑起门面开张!
  群臣毕贺,下拜稽首,口称天子万岁。
  礼官不失时机地大声说道:“夏君曰后,商君曰帝,周君曰王,各有名号。而今昊君受天命,兴义兵,诛凶蛮,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三十六,藩国十二,法令由一统,如此功业,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三王所不及也。故不可再称王,亦不称帝、后,臣等昧死上尊号,谓之为皇帝,自称为朕!”
  赵无恤一笑,作为这场仪式的大导演,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可!”
  “皇帝万年!”
  在群臣的恭贺声中,被赵无恤封为“周公”的末代周天子失魂落魄地走到天坛第二层处,与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宋公子商、杞公维站到了一块。他们是昊朝的“三恪”,均位列上公,此时此刻,与其他楚、秦、三齐的诸侯、使者一起行臣拜君之大礼。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只有赵无恤一个人心中并不满足,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将中原统合,但只算是统一了小华夏。楚、越、巴蜀、朝鲜、西秦,乃至于岭南、滇池,只有将这些地方也完全纳入统治,做到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才算是真正的大一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如此告诫自己勿要自骄自傲后,仪式也接近了尾声,接下来,便是以酒水、三牢和燃火祭天地,赵无恤又宣布改元建元,大赦天下,这一年便是建元元年,也是中国的第一个年号,赵无恤希望,日后的中国纪年,乃至于世界纪年,当以此为公历。
  掐指一算,这一年,也是公元前475年啊。想到这里,赵无恤的心情不由摇动了起来。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在吴越,夫差受困将亡,勾践兴起欲霸。在齐国,陈恒杀齐简公而夺取权柄,完成了陈氏代齐的一大步,然而诸侯晏然弗讨。在晋国,这一年也是对赵襄子至关重要的一年,他从赵简子手中接过了家主的位置,与此同时,魏韩知三家的家主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他们终将混战,最后瓜分晋国。
  所以在中国的历史纪年里,根据司马迁的《史记·六国年表序》,这一年,恰恰被认为是春秋终结,而战国(六国)开启的一年……
  如今,在赵无恤的改变下,无论是他个人命运还是历史进程,都大为不同。
  但这一年,也是无比重要。
  九鼎迁徙,楚君来朝,周王逊位,赵氏为天子……
  还有,就是孔子逝去,《春秋》绝笔。
  这一年,同样是“春秋”的结束。但是,春秋之后没有战国,中国不需要再进行一场两百五十多年的惨烈兼并,不需要有可怕的屠杀,一个新的王朝,定于一尊。将引领中国提前进入一个和平弭兵,文化繁荣的时代……
  未来,还需要一步步去小心探索,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好在赵无恤清楚大势,毕竟那是他来的方向。
  一边畅想着未来,他也回望着过去,回望那段名为“春秋”的历史。往事如烟,人们所熟知的历史,已经面目全非,随着时间推移,即将消失殆尽。
  而此时此刻,赵无恤,他,作为旧时代的终结者,同时也是新时代的开创者。
  他就在这里,站在洁白天坛上,站在蔚蓝苍穹下,站在厚重九鼎间,站在名为“现在”的时间节点上。
  他受着昊天审视,面对天下人的敬仰,或敌视。
  过去,现在,未来……赵无恤若有所悟。
  “夫子啊,你说过,三才者,天地人也,以一贯三,谓为王。但是,我可否也可以这么认为?”
  “能以一人之力,贯通过去,现在,未来的,亦可为王!”
  能做到这一点的,或许,只有身为穿越者的他吧?穿梭于时光的洪流,改变自己,也改变历史。
  这一刻,他不再是匆匆的光阴过客,而是这一段时间的主宰者。
  赵无恤释然地笑了:“所以,这便是我的春秋,我为王!”

第1220章 惟草木之零落兮
  
  建元二十三年(公元前453年)。
  距离昊朝建立,建元皇帝赵无恤受天命登基,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三年了。
  为了方便统治四方,皇帝陛下在两都制基础上,设置了五都制,北京是邺城,坐镇昊朝的基本盘冀州;东京是被称为“少昊之墟”的曲阜,威慑海岱;西京是渭水畔的长安,盘踞秦川,西望陇西,南拥巴蜀。
  至于中京,自然是被称之为“天下之中,东西通衢”的洛阳了。
  唯独南京没有设置,因为皇帝陛下说过,他理想中的南京,应在纪郢(江陵),亦或是金陵,那两处直到现在,仍是昊朝诸侯楚、越的领土……
  位于河内郡的温县,虽然不是昊朝五京都邑,却也有特殊的地位,这里是赵氏的家庙祖坟所在地,也是皇帝陛下选定的陵寝。他说,待他长眠不起后,希望能在这里陪伴赵氏列祖列宗,陪伴文王、景王,还有他的父亲,被尊称为“武帝”的赵鞅……
  这里是昔日有苏氏的故国,北望太行,南傍黄河,风水极佳。
  时人事死如生,皇家也不例外,在皇帝陛下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温县的皇陵便已经动土开工。
  春秋以前,墓葬的外在形式是“不树不封”。近两百年以来,诸侯和卿大夫为祭祀先祖和便于墓葬的识别,于是将“墓”变成了“坟”,平地上堆起了坟丘,后来又由“陵”发展成了“山”。于是坟丘的大小就成为显示权威富贵的重要标志。
  皇帝君临中原后,对这种攀比成风的奢葬风俗加以打击,他说:“对死者来说,他们看待一万年也像一瞬间一样。人的寿命长的不过百岁,一般的寿命不过六十岁。据百岁和六十岁去替无穷尽的阴寿谋划,岂不是可笑至极?”
  所以皇帝选择了节葬,不过作为四海之主,陵墓也不能太过寒酸,于是便在周代天子墓葬的基础上稍微更高了一个档次而已,陵墓高不过十丈,比起历史上秦始皇那高五十丈的封土,大为不如。
  按照嬴姓的传统,陵墓不是夏人、周人的坐北朝南,而是与秦国的公族墓类似,坐西面东,。即便死了,嬴姓的后裔也要看着他们来的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这座大陵的主体设有两重陵园,以供皇帝、皇后安寝,夫妻同茔而异穴。帝陵居于整个陵区的中部偏西,皇后陵则在其侧。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这座帝陵,却有一左一右两个皇后陵,已建造完工,皇帝与季赢感情极深,死后也将与乐灵子那般以皇后礼下葬。陵旁,更有一个稍小的陵墓,也已经完工,陵墓上的草都已经老高了。和旁边还在建造的帝陵相比,更显不同寻常……
  这事关一段讳莫如深的皇室斗争,知道的人也不敢多言。
  此时此刻,昊朝的皇帝,已经六十多岁的赵无恤的就站在这对陵墓前,穿着常服,远游冠箍住了已经黑白交杂的头发。
  “老子当年对我说过,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过分贪爱,必造成更大的破费,贮藏得愈多,也必然损耗得愈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回忆往事,他悲怆地说道:“那时的我一心取代周室,平定天下,并没想太多。直到年过六旬时,才知道,这代价有多重啊……”
  他的手抚摸上冰冷的墓碑,上面写着的是“悼太子之墓”。
  “我此生虽然做了许多事情,但终究都能算无愧于心,对不起的唯有恒儿……”
  这已经是五年来的惯例了,每一年清明,皇帝陛下都会来到温县,在这个陵墓前祭拜悼念一番,一呆就是很长时间,这期间,旁边的侍卫从者,都眼观鼻鼻观心,噤声不敢说话。
  只有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亲信近侍们才知道,自从那件事以后,皇帝已经很少有过笑容了,而脾气越发琢磨不透。
  远远看着皇帝那略显孤寂的身影,守陵的小吏乐羊,不由回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建元元年,受命于天,取代周室后,皇帝采用任章建议的“黄老治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经过十多年积累,国家的粮仓丰满起来了,府库里的大量铜钱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钱的绳子烂了,散钱多得无法计算。
  国家有了钱粮,就有了开疆拓土的动力,建元十年,皇帝命塞侯赵葭伐蜀国,取南郑,翌年又破巴国,取汉中上庸,直至鱼复。经营巴地数年后,又修栈道,继续进攻蜀国,经过半年苦战,蜀国开明氏投降,巴蜀华阳之地被彻底纳入统治,建立了蜀郡、巴郡、汉中郡,以西门豹等人为守,因其俗,治其地。
  至此,王师已经完全占据了楚地的上游,皇帝陛下开始磨刀赫赫,准备进攻楚、越,将这两个名为藩属,实则联合对抗中原的诸侯消灭,完成他心目中的“大一统”。
  就在这节骨眼上,皇室内部却出事了。
  当时,在邺城和郡县上,暗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
  太子赵恒,也就是乐羊的远亲表兄,他五岁为太子,经过多年历练,是皇帝心目中的理想继承人。
  然而随着岁月荏苒,他已经做了三十年储君,身份难免有些微妙,而且还面临着对手的竞争。
  徐侯赵偃,乃是季嬴之子,仪表英奇,天资粹美,六艺无所不精。后宫之中,皇帝最宠季嬴,爱屋及乌,对赵偃也很关照,不单让他做了徐侯,每逢出巡各郡县,还会让徐侯相伴,如此恩宠,是太子也拍马不及的。
  太子赵恒和徐侯赵偃隐隐有争嫡之态,如此一来,长信、长秋二宫的关系便有些紧张,宫外也传闻说皇帝有废皇后而让季嬴上位的打算。于是“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的谣言开始在帝国内外流散,说太子已经等不及了,有怨望。更有传言说,皇后乐氏和彭城君乐茷是希望太子提前继位的,但是,皇帝陛下身体健康,只怕还有许多年好活……
  三人成虎,长此以往,就连皇帝本人也起了一丝疑心,毕竟天家无亲情。
  在这种情况下,剧变突然发生了……
  虽然五年前乐羊才是弱冠之年,但那件事对于宋国乐氏家族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所以他印象深刻。
  那是皇帝的六十寿宴,赵氏的儿女们都回到邺城,为老父亲祝贺。皇帝准备在生日之后就南下伐楚、越,不想在宴飨上,季嬴之女,胶东国太子夫人灵寿公主却饮下毒酒昏迷不醒!
  她喝下的,是本该摆放在季嬴和徐侯赵偃面前的酒!
  季嬴当场痛哭得昏迷,而皇帝也怒发冲冠,心中流血。
  经过治疗公主得以保住性命,却久久未醒。此事引发了轩然大波,一切疑点都指向了皇后乐灵子,以及太子赵恒身上。皇帝险些痛失爱女,更疑心有人要加害季嬴、赵偃乃至于自己,他丧失了理智,将疑点最大的太子关押,皇后幽禁!下令廷尉李悝彻查此事!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廷尉李悝查到的一切证据,都指向了皇后——她是扁鹊的女弟子,是天下闻名的医者圣手,医者能活人也能害人,那剧毒的药剂,和可能就是出自她手!
  灵寿公主未醒,乐灵子百口莫辩,皇帝愤而打算废后,并且取消乐氏的封君地位,太子地位也岌岌可危。
  而太子赵恒也是纯孝刚烈,为了证明母亲清白,为了拯救母家乐氏,他竟在牢中自尽而亡!
  太子的死给了皇帝极大触动,连续遭受打击之后,他开始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对宫中可能参与了此事的宫人严加拷打,终于找出了一条毒蛇的尾巴……
  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南子的手笔!
  对皇位觊觎的,可不止太子和徐侯,还有宋公子商……
  作为皇帝的私生子,子商没有继承之权,但他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狠辣母亲。
  南子本来想要毒杀季嬴、赵偃,然后嫁祸皇后、太子,让长信长秋两宫两败俱伤,全军覆没。到那时候,纵然不能一步登天,让自己成为皇后,让子商成为太子,至少也可以让乐氏覆灭,宋国重新获得两郡之地。
  除了赵恒赵偃,皇帝的其他儿子要么无才,要么年少没有威望,等皇帝一死,她再辅佐子商,以“玄子”身份举起夺位大旗,是极有希望夺取帝位的。
  查清此事后,皇帝才是真正的悲愤莫名,南征计划也取消了,大军直指商丘,将反叛的宋国消灭,把南子擒至温县幽禁,没有他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
  而子商,因为虎毒不食子,皇帝饶了他一命,让人将他和他的党羽三千人装上海船,在西风刮起时,送出了东海港口,一路往东而去。
  “若能侥幸抵达扶桑,则活;若天不饶你,则死于海鱼之腹,以赎其罪!”
  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放逐,虽然二十年来中原的航海技术已经有较大进步,但至多是能跨越少海去到陈氏朝鲜而已,传说中在东海之中数千里外的大岛屿扶桑,只有人去,没有人回……
  除此之外,与南党谋逆有关的淄川、胶西两国直接国除!三齐之中,唯独韩氏的胶东国因为灵寿公主的缘故,得以保全。
  但死者已矣,做这些事情都无法挽回赵恒的性命了,擅长医人的乐灵子却医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她郁郁寡欢,终日躲在深宫里,皇帝每日下朝之后前去陪她说话,她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神色却好了许多,赵无恤渐渐放下一块心病…
  只是…恒儿…自己犯的那个错误却永远无法弥补…
  很多事情,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
  ……
  许久之后,皇帝结束了祭拜和悼念,疲倦地坐在步辇上,准备离开。
  不过在临行前,他却让乐羊过去。
  虽然才刚刚结束对亡子的追悼,但皇帝的话语里,已经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你便是乐羊?”
  “唯,小臣正是乐羊。”
  “你在此守陵,已经五年了吧?也是有心,灵子若是知道乐氏出了这么一位孝顺的子侄自愿替恒儿守灵,一定会欣慰的。朕听相邦翟璜说,去年他随朕来巡视帝陵时,与你攀谈了几句,觉得你是一个将才。”
  乐羊惶恐:“太守谬赞,小人不敢当。”
  “翟璜觉得,不该让你再在这里枯守,应该为国家所用,他有识人之明,已经向朕推荐了许多人才,李悝、西门豹、李克、屈侯鲋,都是一时之选。想来你也不会差,但朕想问你一件事。”
  “你的父亲,彭城君乐茷之弟乐泰在五年前的南党之乱后,怨恨朕待皇后、太子不仁,南奔至越国。倘若朕命你伐越,越人用你父亲来做要挟,你当如何自处?”
  面临如此抉择,乐羊有些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很久之后才回道:“忠孝不能两全,小臣选择忠于陛下,即便越人将小臣的父亲烹了,做成肉羹送来,小臣也会一口喝下,然后攻越以报仇!”
  “善。”
  赵无恤淡淡地赞许了他一声,随后说道:“如此,你可以为副将矣,放心吧,朕不会因为自己家门不幸,就见不得别人父子同堂,朕会让你去攻楚,而不是越……“言罢,赵无恤不再理会乐羊,让步辇继续向前,离开帝陵。
  帝陵在温县郊区的山里,回程的路途很慢很长,羽林侍卫们守卫森严,伍林已经退下来了,如今做赵无恤侍卫长的是虞喜的儿子,他谨慎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这二十多年里,皇帝不知遭遇过多少次刺杀,当然,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在刺客接近到威胁距离前,就被强弩解决了。
  赵无恤倒是不担心,在车驾上打着盹,比不了当年啊,他现在已经很少骑马,出行也少了许多,更别提亲征了……
  温县皇帝行宫一座废弃小殿,门外站着两个守卫,在夕阳下依旧显得荒凉。
  赵无恤猛地醒了过来,让车驾停了下来,侧目望了过去,他的手,在不为人察觉的时候,在微微颤动。
  就是这了。
  五年前,就在这里,他亲自擒住南子。
  已经许久未来看她,不知…她还好么…
  ……
  她经常出没于赵无恤的梦中,模样一如在商丘初见时明丽,穿着一袭紫色深衣袍服,华丽而高贵,纤腰上束了一条缀玉的帛带,乌黑油亮的秀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通体洁白别无雕饰的玉笄。眼神妩媚,唇如樱桃,而年纪,依然是倾城倾国的十五岁。
  在梦里,他们依然年轻,言笑晏晏,可现实里,二人都老了,心态也变了,激情沉淀,野心滋生。
  在这里,被擒获至此的南子向他一一承认那些罪行,如何散步谣言,如何试图毒杀季嬴、赵偃,如何嫁祸皇后和赵恒。若非灵寿公主做了替死鬼,这毒妇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她是最了解赵无恤内心的人,她通晓他的逆鳞所在,所以也最容易接近成功……
  “但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触碰朕的逆鳞!”赵无恤悲愤地痛斥。
  虽然徐娘半老,但依然有万种风情的南子眼中盈满大颗的晶莹泪珠:“因为妾爱陛下之意,一如当初!”
  “应该陪伴陛下左右的,应该是我!能够继承陛下事业的,也应该是我们的儿子!”
  看着她那张脸,赵无恤想起无数往事,想起每次偷情时的浓情蜜意,响起自己每次揽住她的腰,拨弄她浓郁黑发,抚摸她的嘴唇、脸颊和耳朵……
  “我也是。”他如此对她说,含情脉脉。
  她抱住了他,她就躺在赵无恤怀中,而赵无恤的手,慢慢扼上她的脖颈,温柔而体贴,却猛地转换成暴力。
  在刺激的偷情时,他和她经常玩这种窒息高潮的游戏,这是在其他妻妾身上体验不到的极乐。
  但那一天却不一样……
  “东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他那能开两石弓的臂膀啊,他那无数次抚摸过她身体的手啊,用上了全力,手指紧紧相扣,陷进颈项!
  他压在她身上,南子的脸庞因为缺氧变得潮红,双目瞪大,她的呼吸在慢慢消失,口中咿咿呀呀,像极了二人欢好时登至极乐的场景……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赵无恤不为所动,他嘶声唱道,准备给脆弱的脖颈最后一拧,又任眼泪从双目中奔涌而出!
  怀中的身体渐渐无力,挣扎愈来愈弱,她的面容因为充血变得通红,双眼泛白,眼看就要死去。忽然,他的眼前闪过往昔相处的时光,那是温柔、甜蜜的,从所未有的快乐。
  他的手慢慢地松开…最后一刻,还是狠不下心来。
  南子在极乐之时遭到如此刺激,早已昏死过去。
  赵无恤轻轻地拿起被子,遮住她的娇躯,起身离去。
  出门之后吩咐守卫好好看住行宫,除了送去衣食,不准任何人出入。
  车驾渐行渐远,他掀起帘子,深深的望着逐渐变成虚影的宫殿,一声叹息。
  或许…再也不会来此地…
  这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故事,但或许,从赵无恤初次遇上她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早知如此,或许他也不该改变她的命运轨迹。
  回忆起当时的种种,坐在车上,赵无恤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五年前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老年丧子,结发妻子也带着对他的怨恨郁郁寡欢,而罪魁祸首的情妇,也被他囚禁,或许再难相见!
  幸亏他的心已不再能感觉到疼,否则真不知如何承受。
  这就是他为王者后付出的代价吧?
  但是,既然身为贯通天地人、过去现在未来的真王者,他的心里,就不能藏下太多脆弱与悔恨,他的心志,与逝者的哀伤澎湃绝非一物。
  既然做的事情不可渎,那切莫自悲自悯,而应该继续放眼天下!
  更何况,还有她在一直陪伴他……
  一如往常,进入行宫后,侍者都退了下去,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太多人围着他转,这样他更没有安全感。
  “夭夭?”
  捶着自己微微变驼的背,迈着有些许蹒跚的脚步,呼唤着她的名字,赵无恤寻寻觅觅。
  “别喊了,九州之主,一国之君,在宫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与老翁赵无恤一样,已经是一六旬老妪的季嬴从帷幕内走了出来,她纵然老了,也是一个老美人,穿着一身素衣,因为身体不舒服,今日没有与赵无恤一同去祭拜,而是在宫内举行小祭。
  “喊了一辈子,岂能不喊?难不成要如农夫农妇一样,直呼你老妻,亦或是,继续喊你阿姊?”
  虽然已经封季嬴为皇后,但这个词,经过南党之乱后,赵无恤是喊不出来了。每次听到这个词,他就会看到一双冤屈而悲愤的眼睛,她也是他的结发妻子啊!
  季嬴倒是没想太多,淬了他一口,然后便问起帝陵那边的情形,杂草可还有人清除,供奉可还如常?
  她说,她总怕若是供奉不周的话,赵恒的鬼魂会来找她。
  “这是南党的罪过,是我的罪过,与你何干?”
  赵无恤不高兴了,这是他的伤疤,每次季嬴唠唠叨叨地谈及,他都会别过头去不想听,一时间,二人相背无言。
  君临天下,可以为所欲为的皇帝,与母仪万民的皇后,竟就这么怄起了气。
  这行宫虽大,侍候的人也不少,然而却总是显得空寂冷清,如此一来,他们倒是更像是一对相依为命,家长里短的老头老太……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季嬴先叹了口气,起身站到赵无恤身后,扳过他的头。
  “作甚?”赵无恤没好气地说道。
  “白发又长出来了。”季嬴的语气很温柔,“我给你剪剪?”
  “剪不尽,理还乱,管他作甚?”赵无恤很不耐烦。
  “别动,过来。”
  最终,他还是乖乖地偏过头,任由季嬴摆布。
  老夫老妻,四十年之后,他们间的爱情,又重新化为亲情,二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为姐弟的时候,回到了赵无恤行冠礼的时候……
  那时候,一身红衣的季嬴亲自为坐在大铜鉴前的赵无恤梳发,佩玉,更衣。少女纤细如葱的手指,拿着玉梳顺着赵无恤乌黑的头发滑下,一缕一缕梳理整齐,还一边抚摸他脖颈上的伤疤……
  现如今,她的手不再年轻,也有了许多皱痕,却一如往昔的温柔,轻轻取下赵无恤的冠冕,拔出玉笄……
  然而,赵无恤却一把抢过玉笄,远远扔了出去!在门廊处摔的粉碎!
  “噗呲。”
  季嬴看着紧张兮兮的赵无恤,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从五年前南党之乱后,赵无恤变了很多,具体的体现,就是每次她触碰发笄的时候,赵无恤都会夺走,让它离她远远的,仿佛,是在害怕她会用此物伤害自己似的。
  “世人可不知道,大昊的皇帝,竟会对小小发笄畏之如虎。”
  季嬴取笑他,把这当成是一个怪癖,赵无恤也从未解释过自己的理由,只是闭上眼,任由季嬴为他剪去越来越多,已经无法清除的白发……
  过了良久,赵无恤才缓缓说道:”这次南伐楚、越,我不打算亲征了,累了,老了,是该歇一歇了。我打算让偃儿挂帅……“季嬴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又冷静下来,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既然做了太子,他就应该承担国事。”
  “放心。”赵无恤拍了拍季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道:“他只是在南阳郡坐镇,有功则归于太子,有过则归于战将,不会有危险。更何况,经过二十年积累,王师无比强大,十倍于敌,楚越必然黯然归降!等到天下安定后,我便会慢慢退下位置,让偃儿主持一切,你我便可畅游山川,若是游不动了,也可以找一个清幽处建座行宫,终老一生。”
  他瞥了眼季嬴依然黝黑的头发,自嘲道:“不过看这情形,只怕你要比我活得更久些……”
  “休要乱说。”季嬴反握住了赵无恤的手,止住了他的话。
  然后,二人四目相对……
  仿佛那个马厩外的回眸,却跨越了五十个年头。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住了。
  美人迟暮,英雄白首,谁都没有逃过时光的追捕,但他们的关系,一如当初,天家无情,宫廷阴谋,都没有影响到一丝一毫。
  但这平静怡人的时光毕竟不能持久,才过了一会,就有侍从来禀报,说大工丞鲁班已经在外殿候着了,他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人。
  “该来的,总是会来。”
  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让季嬴为他重新梳理好发髻,戴上了冠冕,重新变成了那个冰冷的皇帝。
  他穿上玄服,迈着步,向外走去,意气风发,走向他等待已久的时刻。
  “宣,公输子觐见!”
  温县行宫中,响起了连续不断的传唤声。
  “宣,公输子觐见!”
  行宫殿门外,鲁班背着手,气哼哼地先行步入殿中。他身后那位黑衣黑袍的年轻人则笑了笑,镇定自若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将长途跋涉的手杖递给门口侍卫,这才趋行而入……
  “远方鄙人墨翟,见过皇帝陛下!”
  
第1221章 大结局
  
  “墨翟。”
  温县行宫殿内,赵无恤看着这个面容朴实、手脚粗糙的年轻人,不愠地说:“中原有禁令,尽废天道教,不许教徒出没传教,你可知?”
  墨翟用清朗的声音回复道:“鄙人已非天道教徒。”
  五年前南党作乱,南子被幽禁,子商被放逐扶桑,生死不知,一直被赵无恤视为隐患的天道教也尽数被废,宋地夷为郡县。其中,信奉明鬼、尚同的一些工匠虽然没有偕同南子作乱,却也被殃及池鱼,南逃楚国。这两年来,这些工匠群体不再自称天道教徒,而以“墨家”自居,首领为巨子。
  而带领这群人产生变化的,便是眼前的墨翟了,他被称之为墨子,这个学派褪去宗教外衣后,倒是在楚越有了不小影响力,甚至反馈到了中原。
  在如此环境下,墨翟也产生了原本天道教中不曾有的“兼爱”“非攻”等理念。
  引荐墨子来见赵无恤的鲁班轻咳一声,说起了缘由。
  “臣先前在蜀地为陛下造船和各种器械,打算造成后,用它攻打楚、越,此事天下尽知。墨子听说了,就从楚国起身,行走了十天十夜去见我。”
  当时,墨子一照面就请求鲁班:“北方有曾经欺侮过小人的仇家,希望能借助公输子之力杀之!愿意献给你十镒黄金!”
  “赵律规定,不可私斗复仇,更何况。”鲁班很高傲地说道:“我奉行义,决不杀人!”
  他身居高位,若不是看在墨翟的父亲是故人的份上,是不会见他的,更不会因为一点金子而动心。
  孰料,这对话却落入了墨翟的语言陷阱里。
  按照这逻辑,楚越这二十多年一直在安心种田,没有得罪中原,的确没有什么好理由去讨伐,鲁班奉行义,不杀一个人,却造出利器去杀害众多的百姓,不能称之为明……
  鲁班一向讷于言而敏于行,哪里说得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便用皇帝一心要灭楚越作为搪塞,谁料墨翟乘机请求觐见赵无恤。
  “陛下听闻墨翟之名时,曾经问过臣下他的事迹,于是,臣便将他带来了。”
  “哦?”赵无恤来了一点兴趣,他高高在上,问墨翟道:“兼爱,非攻,这便是你的主张吧?你想要以此阻止朕伐灭楚越么?好啊,你试试吧,朕想知道,闻名南方的墨子有何口才,能动摇朕的决心。”
  墨翟一笑,连称不敢,却很有试一试的打算,他对赵无恤说道:“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其文轩,邻有敝车,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敢问陛下,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赵无恤却不答,只是含笑看这个年轻人的表演,最后墨翟只能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这人一定患了窃疾。”
  无恤接上了话:“善,你是不是想说,昊朝直接统治的地方,方圆万里,楚国越国的地方,方圆三千里,这就象文轩与敝车相比。昊朝城郭遍地,乡邑相望,里闾人烟繁盛,而楚越之地,地广人稀,烟瘴从生,就如同锦绣与短褐相比。昊朝富有天下,有冀州、豫州、兖州、徐州、雍州、梁州的膏腴土地,而楚越虽有鱼鳖繁盛的云梦泽,三江五湖,然与昊朝比起来,就如粱肉与糟糠相比。是这样么?”
  能言善辩的墨翟有些发怔,半响才回应道:“原来陛下深明这道理,然也,从这三方面的事情看,我认为陛下进攻楚越,与有窃疾的人一样。南方楚越两国为陛下藩属,一向毕恭毕敬,朝贡觐见不敢怠慢,并谨记陛下的遗愿,推行教化,使得百濮群越也开始效仿中原章服。然今陛下先拔巴蜀,开栈道,修大舟,欲楼船东出讨伐两国,两国战栗惶恐,不知何罪……”
  “大江宽广,楚越虽为小国,却亦有兵甲十万,水师长楫近千,陛下以北方不习水性之人赫然讨之,只怕既不符合王者怀柔天下的道义,也无法取得成效,反倒要让南北两边都死伤惨重,空耗国力啊。”
  “墨翟啊墨翟,难道你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楚越既然是朕的藩属诸侯,他们的土地也自然应该归于天子所有,本应该纳土入朝,却迟迟不来,这不是心存异心是什么?于是朕便决定收回荆州、扬州的土地,让九州同风,有何不可?这便是朕的理由,纵然没有这理由,有公输子为我制造的水陆器械,必取楚越!”
  墨翟笑了笑,没有说话,还是鲁班有些尴尬地对赵无恤说道:“臣无能,墨子来见我时,我二人已经演练过攻守之术,臣九次陈设水战和攻城用的机巧器械,墨子九次抵拒了我的进攻,臣的进攻手段已尽,而墨子的守御办法还有余。”
  这是令人惊奇的事情,要知道,鲁班号称是攻城大师,在水战器械的制造上也很有造诣,今日却棋逢对手了?
  赵无恤问道:“你与朕一起钻研的技术,也不能敌他?”
  鲁班老脸微红:“不能,投石机、弩砲等,均被他想办法抵消,如今楚越两国已经学会了这些器物的制作和防御之法……”
  这就奇了,这墨子,果然是一个可以比拟甚至超过鲁班的匠才啊……
  赵无恤顿时生出了一丝爱才之心,然而鲁班却走到赵无恤面前,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楚越若有此子,只怕攻取不易,臣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此患……”
  “你想要杀了他?何必呢。”
  赵无恤却不理,反问道:“那两样东西,你没有泄露出去吧?”
  “国之机密,臣岂敢外泄!”
  赵无恤颔首,对墨子直言道:“既然如此,墨翟,那朕便与你说一说,必须伐楚越的理由,不单单是因为朕一统九州的志向,也不单单是因为中原已经没有地方安置朕的子子孙孙。”
  “朕听说,你一直在楚越倡导弭兵休战,兼爱非攻,但你可否知道,这世上国与国,邦与邦的战争,因何而起?”
  墨子拱手:“昔日诸侯兼并,无非是为了土地、人口。然今中原所辖各郡县人口,已超过两千万,万家之邑随处可见。而楚越纵然已开放了江南、闽地,加一起,也不到四百万,不论土地人口,中原都不缺,何苦征伐呢?”
  赵无恤道:“征伐,不是因为人口太少,而是因为有些地方,人口已经有些多了……按照现在下去,人口会继续滋生,而土地迟早是装不下这么多人……”
  ……
  墨翟一怔,却听赵无恤说道:“在中原,有这么一句古话,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在农业社会,年轻人成年后的主要就业方向是务农,每个人的理想是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上田园诗般的日子,一家温饱,一生足矣!
  这是理想的小国寡民状态,然而,人口增长是指数型的,理论上没有极限。赵无恤建元初期,中原人口总计才一千五百万左右,土地多、人口少,政府给每家一百亩地,还可以敞开供应。但随着人口总量的增加,到近几年,算上隐户,人口已达到两千五百万左右。
  像是河东、邺城、河内等地,土地供应就出现了僧多粥少的局面。
  现如今,他还能通过开辟淮北淮南、巴蜀这些地方,通过官府的强制移民安置人口缓解危机。但继续发展下去,再过一百年,当中原人口突破五千万时,问题就要接踵而至了。
  在中国,历朝历代,人口好像总有一个天花板,超过这个天花板就会爆发各种战乱,导致人口锐减,接下又是缓慢的盛世中兴,开始另一个循环周期。
  让这个上限增加的,还要靠高产作物的引入,可一旦气候发生剧烈变动,小冰河期到来,天花板就再度降回来。
  一般而言,人口引发的周期是如此演进:第一阶段,王朝兴起,人口稀少,人地比例很低;第二阶段,战乱之后,人均收入快速越过生存水平,人口加速繁衍;第三阶段,随着人地比例大幅上扬,马尔萨斯陷阱凸显,人均收入降低,王朝治理水平的降低,往往很容易导致极低的人均收入水平被推低到生存线之下;随后,第四阶段社会崩溃,天下大乱。
  昊朝现在处于第二阶段,赵无恤估计,自己还能活十来年,到孙儿辈时,就将递进到第三阶段了……
  如此,一个轮回重新开始,所谓“治乱循环”。
  拦在赵无恤面前的最大敌人,并不是五年前的南党,也不是现在还割据南方的楚越,而是这个治乱循环的死结。
  有两个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是不断开辟疆土,寻找更多的耕地,通过殖民手段将人口分散开来,近代欧洲就是依靠向美洲的殖民,缓过了一次17世纪普遍危机。
  其次,就是发展科技,让土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让过去不能开辟耕地的地方能够种地。
  赵无恤打算两手都要抓,他准备在自己还在世的时候,解决掉楚越,为子孙免除后患,同时也提前开发南方,等到百年后中原人口达到一个上限时,人口才能畅通无阻地涌入广袤的江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墨翟,你一直想要阻止战争,殊不知,阻止了今日的残杀,也阻止不了明日、后日的,反倒会更加惨烈!”
  见墨翟若有所思,却仍然面带犹豫,赵无恤知道看不到后世两年前中国历史循环死结的他,是不会感同身受的,遂道:“看来靠王道的法子,是说服不了你了,那,便取兵道罢。”
  “鲁班!下去准备,将那两件利器展示给墨翟看看。”
  鲁班有些发慌,连忙道:“陛下,此乃国之重器,岂可轻易示人?”
  老迈的赵无恤扫了他一眼,鲁班连忙噤声,下去筹备去了。
  墨翟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赵无恤让他来到温县水边的宫榭同坐,对他说道:“你主张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就是兼爱?”
  “然,若人人相兼爱,交相利,则纵然诸侯并列,天下仍能大同,否则,即便以霸道强行一统,天下,人与人之间,依然会相互为仇,生出动乱来……“他抬起头看了赵无恤一眼,轻声说道:”就像,五年前在宋国发生的事一样。”
  那是赵无恤心里的一道疤,同时也是墨子心里的痛,南党之乱,天道教徒举事,又陆续被镇压,那一次大乱,死了许多人,其中不少还是墨翟的同乡好友。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你不可能爱所有的人,想要保全一切,最终却只能失去的更多,有时候啊,就应该忍受短痛,这才能避免长痛……”
  他以一个老人的身份,而不是帝王的身份告诉墨子:“凡事,都不要妄想十全十美!”
  ……
  说话间,鲁班已经受赵无恤之命,将该筹备的东西筹备好了。
  “来,墨翟,来看看,这两样东西,你可有办法想出守备之策来?”
  墨翟与赵无恤站到临水台榭上,面对浩浩大河,他看到河面上有几艘帆船,其中靠内的那艘大船是空的,而其他几艘小船全副武装,上面站着水手,他们正在迅速靠近目标船只,似乎是要进行一场作战演戏……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墨翟目瞪口呆。
  他看到,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小船上喷洒出一种粘稠的火焰,这些火焰有的直接落到大船上,遇物既燃。有的则落在水中,但是奇怪的是,他们非但没有被水淹灭,反而更加凶猛的扑向大船。
  眨眼的功夫,那艘被围攻的船只便周身被点燃,缓缓往河内沉没……
  “这是……”墨子擅长守城舟战之术,对于如何防御火箭烟矢已经颇有心得,然而面对这种神秘的绿色火焰,却有些束手无策。
  “这叫做‘野火’,是江南舟师即将装备的神器,无所不燃。你觉得,楚越之人虽然擅长水战,但若遇到这种武器,会怎样啊?”
  想到那种如同鬼神一般,用水也浇不灭的绿色火焰,墨子一阵心悸,想道:“若我在船上,所做的事只有屈膝下跪,祈求昊天和鬼神的拯救……”
  见他默默无言,赵无恤一笑,又让墨翟去乘车,和他一起去温县郊外看看。
  车子才行驶至半道,墨子便听到了惊天动地剧烈响声,接下来便是地表的微微颤动,马匹也惊慌不安地发出了嘶鸣。
  “这又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鲁班果然隐藏了真正的神器。
  等下了马车后,他发现自己被赵无恤和鲁班带到了一个尘土纷飞的丘陵下。
  这里有一个戒备森严的军营,需要重重查验才能进入,哪怕是皇帝亲临也不例外。进到里面后,只见各色各样的人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或搬运着一箱接一箱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墨子能闻到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激的奇异味道,似乎是碳和硫磺?但又不太像。
  更有一些人,则用马车牛车拉着黑乎乎的沉重圆球,皇帝经过时,还示意墨子摸一摸。
  “是铁球……”墨子心中越发不解起来,但也隐隐猜到了可能:莫非刚才的巨响,是用铁弹替代石弹,再用更大号的投石机或弩砲打出去?
  赵无恤也不回答,只是让鲁班在前开路,一行人抵达了一处宽敞的校场。
  在这里摆放着的,是数尊巨大的青铜器……
  它像是放横的尊,又似是大瓶,斜斜翘起的一头众空,一头似闭合,口径三寸,重量当在七八百斤左右,幽黯深沉的金属色泽,看起来深沉内敛,显得神秘兮兮。
  其中一尊已经被架在木台上,它的前方,是一堵新筑起的高墙。
  和方才在大河上看到的一样,这也是一处演戏场地。
  墨子心中突突直跳,他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却见赵无恤对鲁班说了一句”开始罢“,然后就怡然自得地看着鲁班和工匠兵卒们摆弄那青铜巨器。
  墨翟看到,一些面色严肃的工匠从神秘木箱中取出了黑色的粉末状物体,用器皿取好自己想要用的量后,放入青铜器的尾部,又引了一根粗线出来……
  当兵卒将一颗十斤重的铁弹放入青铜器中后,又有另一批工匠拿着测量距离和角度的尺子和弧尺,量了一会,点了点头,位于青铜器后方的士兵便举起火把,点燃了那根粗线……
  引线滋滋作声,转瞬就没入了炮膛内,还没等墨翟反应过来,他就听到了一声如同雷鸣的巨响!
  “轰隆!”
  墨翟惊得脚尖一颠,整个人一下高了两寸多,而耳朵、头颅,乃至于张开的嘴巴,都在声浪里颤抖。
  赵无恤和鲁班已经习惯了这场面,都用软木堵住了耳朵,唯独墨翟怔怔地在原地,半天以后才呀了一声,定睛向前看去……
  他看见那青铜器的开头正被一阵白色的青烟所笼罩,他知道,那颗铁弹,已经不在里面了。
  那它在哪?
  放目看去,墨翟目瞪口呆。
  却见前方三百多步外的那堵墙,已经被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大洞……
  铁弹飞了,三百步,不,还不止,按照他的目测,那可是三百五十步啊!
  相当于一里地的距离,哪怕最强大的少梁砲、弩砲,也射不了这么远吧?而且这器物的体量,只是墨翟仿制的那些少梁砲的十分之一……
  “这是……”耳中的嗡嗡声依然没缓解,墨翟需要张大嘴才能缓解这种症状。
  “这是火炮,是炮,不是砲。而且,这才是较为初期的版本,往后,将愈来愈远,威力愈来愈来越大!”
  赵无恤有些自豪地抚摸着青铜大炮,仿佛这才是他最为喜爱的儿孙。
  “我曾经以为,我便是能以一贯三的王,无上至尊,可到了后来,才发现,我自己也是凡人一枚,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犯下错误,也会悲悯,也会死去……”
  “我曾经想啊,百年之后,我能够给后人留下什么呢?”
  “骂名,美名,知我罪我。赞誉我一天下的,毁誉我不能安定后宫导致人间惨剧的,凡此种种,谁知道呢?”
  “我想留下的,是一些能打破历史周期律的利器,它们可以用来装备武器,开疆拓土,这是霸道兵道的做法。当然,也可以炸山开路,带领华夏进新纪元,这是王道的做法。”
  火药、希腊火、青铜大炮,这就是鲁班和学宫的格物工匠们,花费二十年为他做出来的神兵利器!
  这也是他驱赶西秦、陈氏朝鲜,乃至楚越开发四境,却不担心他们能够反扑的最大依仗。
  赵无恤露出了笑,对墨翟说道:“当年管夷吾在召陵,指着诸侯联军对楚人说,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今日,朕也要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汝,能御否?楚越,能敌否?”
  “不能。”墨翟是守城的行家,有许多种备城门之法,然而今日,面对这名为“火炮”的武器,却无计可施。”既然不能,那你回去之后,便可以告诉楚人越人。或是归降,或是迁徙,离开九州。”
  “楚人若是不愿意做我的子民,就效仿他们的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去苍梧之南的岭南之地吧,亦或是西如滇池,去寻找白胜建立的西楚投靠,好好开发南中和丽水之西的未知之地。越是若是不愿意做我的子民,就离开吴和会稽,乘着他们的大舟,去海外探索新的地区吧,也许,一个又一个的富饶岛屿,在等着他们……至于你,墨翟,你若是愿意放下成见,回到中原,利用你的聪明才智,利用学宫这些年研究出来的新式器物,为世人创造更好的未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人都是会死的,朝代都是会亡的,只有历史滚滚向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而他,只是其中一朵浪花罢了,虽然这座浪花,已经改变了整条河流的走向,原本曲曲折折,现在,或许能一路畅通无阻,奔流入海……
  这就是他赵无恤的一生……
  落日的余晖洒向深宫的地面,幽寂的庭院响起声声虫鸣。
  赵无恤无数次来到这里,早已轻车熟路,脚步停在门外,听见宫内有低沉的说话声,侧耳细听,依稀可分辨出是三个女子。
  轻轻地推开紧闭的宫门。
  正在聊天的女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威武高大的男子迈着熊熊有力的步伐而来,岁月老去他的面容,却带不走这位人世间独一无二帝王的豪情。
  他的眼神愈加温柔。
  三个女人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激动,最后竟忍不住落泪。
  乐灵子,南子,西施。
  他生命中重要的女人。
  眼前沉稳的面容,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
  三道倩影扑入怀中,他张开双手紧紧地拥抱,仿佛失而复得的巨宝,再也舍不得放手。
  门外似乎传来一道咳嗽声。
  赵无恤转过头,只见夕阳之下,季赢轻柔的身影沐浴着阳光,美到极致,恰似少年时。
  


  (全文完)12055312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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