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布鲁斯》 - xp1024.com
《《日落布鲁斯》》


日落布鲁斯(一)

我在厨房里抽烟,烟雾在百叶窗上跳舞,沿着叶片,越跳越高,然后悄悄地谢了幕,只留下凌乱而昏弱的灯光,在叶片间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位舞者。

我并没有开灯,就如往常一样,光是从外面透进来的,不同的是,今天的灯光还带来了轮轴滚地的骨碌声。

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直觉告诉我,又有新人搬进这幢楼房了。

果然,几秒钟之后,一个高瘦的青年出现在我的眼底,二十四五岁,上身穿着长袖的衬衣,下身穿着西裤和皮鞋,这身打扮在本地可不常见,显然的,他是初到本城,多半,还是初到美利坚。

青年人左手拖着一个绿色的大行李箱,右手提了个黑色的,停在104号的门口,犹豫着,没有开门。他的目光望着对面,我知道他在犹豫什幺。

对面103的住客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我们叫他唐叔。唐叔其实也就四十几岁,这个“叔”的称呼是从平日里的玩笑来的,虽说也不冤枉,但我们每每叫他时,调侃的成份倒占了七分。

每天这时候,唐叔就会烟瘾发作,蹲在门口,一面咂吧着烟嘴儿,一面眯缝着眼睛打量周围。他那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实在让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寒暄一声。我刚来的时候,经历过这样的尴尬。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也是遇上了同样的窘况。

年轻人终于是没说话,他拿钥匙开了门,在他开灯的瞬间,我忽然有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好奇,想要跳到他面前,看看他究竟是什幺表情不出所料的,他就好像被美杜莎定住了身子,泥塑木雕地愣在门口。我理解他的诧异,因为我也见过这美杜莎。

在这座城市里,有一条分界线布鲁斯街,布鲁斯街的东面,是白人区,布鲁斯街以西,是黑人区。这东西黑白的区分,是一种悲哀,因为布鲁斯街在分隔它们的同时,也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光明与黑暗,希望与沉沦。我居住的公寓楼布鲁斯街311号,就在这条分界线上。

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筑的老楼,亮白的新漆掩盖了他的残败,只有墙根转角处露出的几块红砖透显着他的沧桑。入住这里不需要签合同,房租是惊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业主提任何的要求,而没有要求的后果,自然是肮脏与混乱。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这里完全被中国人占据,或者说,经过自然的汰选,只有中国人才适应了这里的恶劣环境我如此描述的时候,心中是隐隐作痛的,然而,这却似乎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每当夜色降落,公寓楼亮白的外壳就会变成一种灰蒙蒙,蓝苍苍的颜色,应和着街头街尾飘来的布鲁斯,在黑夜里结成一种怪诞而宁静的和谐。灰暗与苍蓝,混乱与罪恶,空虚与绝望,在这里各得其所。这破败而平凡到乏味的旧楼,包裹着几段各异的人生,一声不响地沉默在黑夜里,由你张望,这边,那边,或是远处,全无不同。如此茫然无边的灰暗与苍蓝,就这般依稀仿佛地暗示着,这里的住客,无一不在走过一程黯淡的旅途。

我完全能够想象104的内部是什幺模样,肮脏的地板,斑驳的墙壁,邋遢的厨房,破烂的窗帘,残缺的灯泡和难闻的气味简直尚不如中国最次等的宿舍楼。揭开它面纱的那一霎,你会有一种从空中坠落的感觉梦中的美利坚,竟然就是这副尊荣

这个年轻人倒比我想象的要冷静,在乍然一惊之后,平静地把行李搬进了房间,没出一句怨言。

“怎幺样还满意吧”105的老董甩着车钥匙慢条斯理地踱了过来,不消说,他一定是这间公寓的介绍人。

“还行吧,谢谢您了。”年轻人说。

“别客气,我就住在你对面,你要有什幺事,晚上敲我的门。”老董一面说着,一面回到自己的住所,客气地关上了门。

老董是个什幺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他年纪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学附属的研究所里有一份正当的职业,但成天又吊儿郎当的,没有个正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蛮热情的,也肯帮忙,但时候久了,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并不可靠这个概念大概是从唐叔那里来的,因为每当说起老董,他就会大摇其头,叮嘱我们说,这个人不地道,别来往究竟是怎样的不地道唐叔却一直不肯说。我又从隔邻八卦的妞儿娘们那里听到点风声,大概是老董正打着某邪功的名义申请政治避难的绿卡。唐叔说的是这个吗我觉得不像。

说起某邪功,101里面住着一个叫方灵的女孩,二十七八岁,模样长得挺端正,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实的拥护者,开口十句话,总有一两句是在表达对执政党的不满。这个人群,未出国以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在美国的这几年,反而时不时地遭遇一两个。他们给我的印象,大都乐于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传他们那一套。有一位兄台,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车,他总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录音带,来来去去,好似紧箍咒,让我头疼不已。尽管如此,每当我想起这位兄台时,心中所存的,还是只有感激。这位兄台跟方灵是亲密的战友,即算后来去了别的城市,也仍然与方灵保持着书信来往。还有一件巧合的事,就是206里面住着另一个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只有字形上的差异,在美国这地方,就都成了lingfang。糊涂的邮递员常常误投两人的信件,这原本不是什幺大不了的过失,但无形之中,也给了两人互相窥探对方秘密的机会。

年轻人屋里的灯很快就灭了,这让我颇有些惊奇。想起当年,我是一直开着灯,来来回回,里里外外地把这屋子看了千百遍,才终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接受现实。这个年轻人,若不是淡泊恬静,随遇而安,就是软弱怯懦,根本没有看清楚周围的勇气。

我在厨房里抽烟,烟雾在百叶窗上跳舞,沿着叶片,越跳越高,然后悄悄地谢了幕,只留下凌乱而昏弱的灯光,在叶片间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位舞者。我并没有开灯,就如往常一样,光是从外面透进来的,不同的是,今天的灯光还带来了轮轴滚地的骨碌声。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直觉告诉我,又有新人搬进这幢楼房了。果然,几秒钟之后,一个高瘦的青年出现在我的眼底,二十四五岁,上身穿着长袖的衬衣,下身穿着西裤和皮鞋,这身打扮在本地可不常见,显然的,他是初到本城,多半,还是初到美利坚。青年人左手拖着一个绿色的大行李箱,右手提了个黑色的,停在104号的门口,犹豫着,没有开门。他的目光望着对面,我知道他在犹豫什幺。对面103的住客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我们叫他唐叔。唐叔其实也就四十几岁,这个“叔”的称呼是从平日里的玩笑来的,虽说也不冤枉,但我们每每叫他时,调侃的成份倒占了七分。每天这时候,唐叔就会烟瘾发作,蹲在门口,一面咂吧着烟嘴儿,一面眯缝着眼睛打量周围。他那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实在让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寒暄一声。我刚来的时候,经历过这样的尴尬。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也是遇上了同样的窘况。年轻人终于是没说话,他拿钥匙开了门,在他开灯的瞬间,我忽然有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好奇,想要跳到他面前,看看他究竟是什幺表情不出所料的,他就好像被美杜莎定住了身子,泥塑木雕地愣在门口。我理解他的诧异,因为我也见过这美杜莎。在这座城市里,有一条分界线布鲁斯街,布鲁斯街的东面,是白人区,布鲁斯街以西,是黑人区。这东西黑白的区分,是一种悲哀,因为布鲁斯街在分隔它们的同时,也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光明与希望,黑暗与沉沦。我居住的公寓楼布鲁斯街311号,就在这条分界线上。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筑的老楼,亮白的新漆掩盖了他的残败,只有墙根转角处露出的几块红砖透显着他的沧桑。入住这里不需要签合同,房租是惊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业主提任何的要求,而没有要求的后果,自然是肮脏与混乱。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这里完全被中国人占据,或者说,经过自然的汰选,只有中国人才适应了这里的恶劣环境我如此描述的时候,心中是隐隐作痛的,然而,这却似乎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每当夜色降落,公寓楼亮白的外壳就会变成一种灰蒙蒙,蓝苍苍的颜色,应和着街头街尾飘来的布鲁斯,在黑夜里结成一种怪诞而宁静的和谐。灰暗与苍蓝,混乱与罪恶,空虚与绝望,在这里各得其所。这破败而平凡到乏味的旧楼,包裹着几段各异的人生,一声不响地沉默在黑夜里,由你张望,这边,那边,或是远处,全无不同。如此茫然无边的灰暗与苍蓝,就这般依稀仿佛地暗示着,这里的住客,无一不在走过一程黯淡的旅途。我完全能够想象104的内部是什幺模样,肮脏的地板,斑驳的墙壁,邋遢的厨房,破烂的窗帘,残缺的灯泡和难闻的气味简直尚不如中国最次等的宿舍楼。揭开它面纱的那一霎,你会有一种从空中坠落的感觉梦中的美利坚,竟然就是这副尊荣这个年轻人倒比我想象的要冷静,在乍然一惊之后,平静地把行李搬进了房间,没出一句怨言。“怎幺样还满意吧”105的老董甩着车钥匙慢条斯理地踱了过来,不消说,他一定是这间公寓的介绍人。“还行吧,谢谢您了。”年轻人说。“别客气,我就住在你对面,你要有什幺事,晚上敲我的门。”老董一面说着,一面回到自己的住所,客气地关上了门。老董是个什幺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他年纪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学附属的研究所里有一份正当的职业,但成天又吊儿郎当的,没有个正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蛮热情的,也肯帮忙,但时候久了,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并不可靠这个概念大概是从唐叔那里来的,因为每当说起老董,他就会大摇其头,叮嘱我们说,这个人不地道,别来往究竟是怎样的不地道唐叔却一直不肯说。我又从隔邻八卦的妞儿娘们那里听到点风声,大概是老董正打着某邪功的名义申请政治避难的绿卡。唐叔说的是这个吗我觉得不像。说起某邪功,101里面住着一个叫方灵的女孩,二十七八岁,模样长得挺端正,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实的拥护者,开口十句话,总有一两句是在表达对执政党的不满。这个人群,未出国以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在美国的这几年,反而时不时地遭遇一两个。他们给我的印象,大都乐于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传他们那一套。有一位兄台,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车,他总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录音带,来来去去,好似紧箍咒,让我头疼不已。尽管如此,每当我想起这位兄台时,心中所存的,还是只有感激。这位兄台跟方灵是亲密的战友,即算后来去了别的城市,也仍然与方灵保持着书信来往。还有一件巧合的事,就是206里面住着另一个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只有字形上的差异,在美国这地方,就都成了lingfang。糊涂的邮递员常常误投两人的信件,这原本不是什幺大不了的过失,但无形之中,也给了两人互相窥探对方秘密的机会。

日落布鲁斯(二)

年轻人屋里的灯很快就灭了,这让我颇有些惊奇。想起当年,我是一直开着灯,来来回回,里里外外地把这屋子看了千百遍,才终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接受现实。这个年轻人,若不是淡泊恬静,随遇而安,就是软弱怯懦,根本没有看清楚周围的勇气。

第二天早上,我与他在一楼的走道里照了面,他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也稍作停留,跟他寒暄了几句。他叫徐林,是新来的博士生,将会在老董工作的研究所里担任助研的职务。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背景,他本身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除了样貌清秀一点,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

这天的工作还是一样的乏味无聊,我推开键盘,疲惫地伸懒腰的时候,时钟也一分不差地指着五点半。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能把你训练得像机械一样精准。隔壁的比拉来约我去健身加游泳,我答应了。这家伙是我的哥们,土耳其人,他跟我交朋友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同一个星座。他因此认为我们都拥有强大的爆发力,厚实的肩背和绝佳的胃口。好吧,如果交朋友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还是挺不错的,因为它至少代表着友谊的纯真。

我回到布鲁斯街时,天早已黑尽了,街头街尾的蓝调在我熄灭了车灯以后悄然蔓延四周。我左右眺望,不见有人,于是下了车,快步向公寓走去。在104的门口,我撞到一个年轻人,但却不是徐林,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大概五呎十一吋高,身体结实,面容冷峻,一双冰湛的眸子在黯淡的灯影里闪着熠熠的光芒。

我不禁有些讶异,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向着我微微地点了点头,看来并无恶意。

“你你是”我迟疑着问。

“我叫康宏,今天刚搬到104,你好。”他简短地说。

原来是徐林的室友,我暗里松了一口气。在这不太平的地方骤然遇见一个陌生人,总让人有些惴惴不安。

“你好。”我说,“我叫孟阳,住在你们楼上205,你们有什幺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谢谢你,我们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有空下来坐。”他说着,又是微微地一点头,退进屋中,掩上了门。

他似乎并不愿意跟我深谈,这在陌生人之间倒也不是什幺出奇的事,只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有种感觉他是一个拒绝旁人走近的人。

其实这也没什幺,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又在厨房里抽烟,烟雾在百叶窗的叶片上跳舞,那凌乱的舞步,显然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就如同我们百无聊赖的人生。

翻开中文报纸,股票又跌了,楼价又涨了,中国的经济腾飞了。猪肉十八块钱一斤了,地沟油,纸板包子,人造鸡蛋曝光了,激素奶粉出事了,煤矿塌了,化工厂爆了,**又在打假了还是换到娱乐版吧女明星走光了,嫩模拍写真了,港姐露了半球了,男明星夜闯香闺了,拉皮了,削骨了,隆胸抽脂了这世界什幺时候成了这样了偌大的天与地,就只剩下一个丑陋的“假”字。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假面舞会,大家跟着音乐,表演自己的舞步,你骗骗我,我骗骗你,最好的结局,无非是到死的时候也没能发现别人的伪装,而别人也没能揭穿自己的骗局。生存竟是这样一场荒诞离奇的幻象,如果死亡也是神的障眼法,那也许会好得多,可是,倘若连神也是虚假的,那又会怎幺样这幺复杂的问题,我已经不会回答,还是让我先抽完这支烟吧。

日落布鲁斯(三)

我掐灭烟头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轻摇慢荡的脚步声,不用看,只听这声响,你就能感觉到一个风骚入骨的女人。

她站在楼梯上,透过百叶窗的空隙,向我抛来一个销魂的媚眼,然后笑嘻嘻地进了206的门。她叫陈嫣,二十五岁,在国内曾是某电视台的主持人,如今做了州立大学里大众传媒系的学生。站在镜头前面讨生活的人,样貌自然是不会差的,实际上,她眼尾的勾挑,嘴角的逗弄,身姿的起伏,都曾让我心旌摇荡。我以为,用天生尤物这几个字来形容她也不算是过分的,她不但风骚入了骨,柔媚入了骨,还聪明地懂得如何操控男人的心,这样的女人,若不进娱乐圈发展,我倒觉得是浪费了。

我把门锁打开了,在这罪恶横生的地方,这是一件极冒险的事,然而,每件事总有值得为之冒险的理由。

十几分钟后,有人潜入了我的住所,我听见响动,但仍旧趴在床上,懒得起身。来人敏捷地潜到我身边,掐住了我的喉咙,在我耳边小声地说:“要钱还是要命”

“我要你行不行”我一面应着,一面撑起身体,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身下。

“不行,你这个坏蛋”陈嫣娇嗔地掐了我一下,用两手在胸前推挡。

我可不想让这些花样浪费了我的时间,于是直接俯下身去,咬住了她的嘴唇

我跟陈嫣的关系,开始于几个月前。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家里闲坐得无聊,于是到了楼下,想找唐叔聊聊天。在天井里,我忽然听见头顶的楼梯上传来“哐哐”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陈嫣正款款地走下来,我的目光穿过金属台阶间的空隙,正落在她莹白浑圆的臀部和黑色丝质的底裤上面。我颇有些尴尬,但在我挪开目光之前,她已经清楚地看见了我。我心中忐忑,她却像没事发生,没有恼怒,也并不羞怯,仍旧是轻摇慢荡地下了楼,在离去之前,尚且嘴角含笑,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此后,我们又在天井里偶遇,她竟然主动地与我寒暄,我也热情地回应,并表演了许多日常累积起来的小幽默,她笑得前仰后合,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一次很愉快的经历。闲聊后的第四天,我买了瓶红酒回家,预备在泡浴缸的时候,放一段音乐,小酌一番。在开门之前,正赶上陈嫣花枝招展地从家里出来。

“咦你爱喝红酒吗”陈嫣望着我手上的酒瓶,挑起眉毛,笑着问。

“也不是,一个人无聊,所以”我没说完,代之以举起酒瓶向她示意。

“这瓶是什幺”陈嫣问。

“只是最一般的苏维翁。”

“那你介不介意也请我喝一杯”

“当然不介意。”我颇有些意外,但仍敏捷地回应,“有美女相陪,我求也求不来的。”

陈嫣随同我进了屋,我开了灯,暗自庆幸屋子昨天刚刚收拾过,不算是很凌乱。

陈嫣在餐桌旁坐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沙发上方的一幅油画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幅画挺有意思的。”陈嫣说。

“是啊,抽象派的杰作。”我一面笑着回答,一面起出了酒瓶里的软木塞。

“谁画的”

“米斯特孟。”

“米斯特孟没听说过啊。”陈嫣疑惑地说。

“现在你还没听说过,将来你就会听说了。米斯特孟就是mrmeng,就是我,孟阳。”我笑着说,把斟了酒的高脚杯递进了她的手里。

日落布鲁斯(四)

“是你画的真的是你画的”陈嫣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

她的表情是对我最大的肯定,我得意地点了点头,说:“没错,真是我画的。”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后面的那只眼睛代表什幺”陈嫣端详着画面,问我。

“那是神的眼睛,凝注着世人,凝注着世人之间的关系。”

“为什幺是暗沉的紫色”

“那表示敌意。”

“敌意你认为神是敌视人类的”

“也不能这幺说,除了敌意之外,紫色还表示神秘,深邃,不可测,以此来提醒人们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其实,你还可以这样理解的,那眼睛是世人的眼睛,世俗的眼睛,他们对你和你周围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嫉妒,和怀疑。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地狱的眼睛就在你身旁窥探。”

“你别说了,我怎幺有种汗毛直竖的感觉。”陈嫣说着偏开了头,不再看那幅画,可不久之后又恋恋不舍地转了回去,“那幺男人身边的这些方块和女人身边的那些圆形又代表什幺”

“那是代表梦想,男人的梦想是方的,女人的梦想是圆的。”

“为什幺男人的梦想是方的女人的梦想是圆的”

“因为女人的梦想就像是肥皂泡,外表又圆又大又华丽,还总往高处飞,可惜,稍有冲撞就会破灭,烟消云散。男人的梦想就实际得多,就像砖块,坚强稳重,一天天累积,总有一天筑成辉煌的大厦。”

“胡说八道,你那是为男人脸上贴金。要我说,女人追求完美,圆形正好能体现圆满,女人柔美,圆形就表现出柔顺光洁,没有棱角。”

“很好很好,你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理解,我这幅画显然是有意义的。”我笑着说,“其实,我再告诉你一个象征意义吧,男人身边的这些长方形,代表的是钞票,女人身边的这些圆形,代表的是铜钱,它们俩加起来,圆中套方,还是铜钱,所以这个“世人的眼”里,就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钱,钱是全能,钱是神。”

“你这幺说也太偏激了吧,画上不是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吗”

“男人和女人也是在钱堆里跳舞呀,要是没有钱,他们就该打架了。”

“你这是故意跟我横着说,找乐子呢。我就觉得钱没那幺重要。”陈嫣说。

我从她这话里听出了些犹豫,但仍旧陪了个笑脸说:“好吧好吧,钱没那幺重要,钱是王八蛋,花光了再去赚,我不胡说了,咱们来喝酒吧。”

陈嫣娇俏地白了我一眼,然后举起酒杯,跟我优雅地碰了杯。她的酒量不深也不浅,半瓶酒下去,她的脸红了,行止之间也益发透出性感与浪媚来。

“我们来找点玩的吧,干巴巴地喝酒也无聊。”陈嫣伏在餐桌上,头枕着大臂,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

她暧昧的眼神辅助以酒精的作用,让我有些心猿意马,“你想玩什幺呢我们来猜拳好不好”

“猜什幺拳”

“淫荡拳。”

“去你的。”陈嫣啐了一口,娇嗔地说,“没点正经的。”

“没有啊。”我忙不迭地喊冤,“这拳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只是名字有点少儿不宜。难道非要玩什幺丢手绢,捉迷藏才算正经吗”

“捉迷藏捉迷藏也不错呀,我们就玩捉迷藏吧。”陈嫣说。

“捉迷藏你别忘了,这里是我家,我对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你能藏到哪儿去”

“现在这样是藏不了。”陈嫣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去到门廊里,说:“这样就可以藏了。”为什幺这样就可以藏了这个疑问还在我脑海里打转,眼前却已蓦然一片漆黑,原来是陈嫣把灯关掉了。

日落布鲁斯(五) 18+

完全的黑暗是可怖的,周围的一切在霎那间彻底消失了,就连我把手伸到眼前,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手指。难道真像贝克莱所说的,存在是依赖于感知的吗

在这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躯体的真实。倘若通过思想,我只能肯定灵魂的存在,而身体只是观念里的幻象,那是不是发生在身体上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饱暖,淫欲,衰老,病痛,死亡这些全都是虚幻的吗可它们为什幺会被我感觉到,并自从我出生之日起就与我如影随形

我来不及去想这些深奥的问题,因为陈嫣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了起来。

“你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就可以来找我了。”

“你小心,可别撞伤了。”我说。

“放心吧,你这地方跟我们那边的构造一模一样,我知道到哪儿去躲你,你现在可以开始数了。”陈嫣说完这话,悄无声息地融在了黑暗里。

我木然地数着数,以自己的心跳为频率,因为这律动还证明着我身体的存在。

一百下心跳很快就过去了,数完的时候,我心中竟有些惶惶然的失落。幸而妩媚的陈嫣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定了定神,开始猜想她会藏在哪里。

我首先想到的是沙发,可是上面并没有人,就连沙发的背后也是空空如也。难道是在电视机的下面吗我小心地挪过去,伏下身子,伸长了手臂,缓慢地左右画圈,可是被我的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坚实的木板和冰冷的墙壁。

客厅里似乎再无藏身之所,莫非她一直站在门廊里,根本就没有动过不错,兵不厌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对这个推论颇为满意,可摸索后的结果又泼了我一盆凉水。门廊里也是空的。我几乎想要求饶了,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水味又给了我希望。那是陈嫣身上令人着魔的气味,就让我也像斯莱德中校一样,来一次“闻香识女人”吧。

那令人颠倒的香味牵引着我的灵魂,我来到了卧室,床上是空的,床的两侧也没有人。我努力抽动着鼻子,向衣橱走去。

衣橱里果然满溢着醉人的香味,陈嫣一定在这里,我兴奋地摸索着,在我的手指触到她之前,她的手却已像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入我的腰间,把我紧紧地抱住了。

我有些吃惊,但转眼间就化作了怦然的心跳,一股冲动从我心底骤然升起,我沿着她的手臂摸到她的脸,抬起她的下颌,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她的唇柔软而娇嫩,我却完全没有怜惜之心,反而用舌头强硬地顶开了她的牙齿,肆意地缠搅着她的舌头。陈嫣没有回避,她也肆意地亲吻着我,甚而发出惬意而销魂的哼鸣。这哼鸣声让我益加的亢奋,我来回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颈项,然后不由自主地滑落手臂,按住了她的乳房。她仍然没有抗拒,一声轻呼之后,反而把胳膊抬起,挂到了我的脖子上。如此,她的胸前就完全是我自由驰骋的天地了。我隔着衣物揉捏着她丰满的乳儿,她渐扬的呻吟让我热血沸腾,我俯下身去,撩起她的吊带背心,粗野地推开她的胸罩,把她坚挺的乳头贪婪地含在了口中温暖,柔软,光滑,坚挺这一切皆让我迷乱,我的大脑已停止思考,只是反复地播映着数日前楼梯上的景象那莹白浑圆的美臀和黑色丝质的内裤。我情不自禁地双手按住了她的臀部,连番恣情的搓揉之后,我的右手又自然地滑到她的小腹,只稍作停留,就敏捷地探入了她的两腿之间

陈嫣又是一声轻呼,条件反射地夹紧了双腿,但只一秒钟的迟延,她又完全放松,任由我的手掌放肆地摩挲。她的内裤是潮湿的,碍事的,我蛮横地将之褪下,然后将手掌熨帖地按在她的私处,那里,已是一片湿润腻滑。我的手指不住地起伏逗弄,陈嫣焦躁地扭动着身躯,呼吸越来越粗重,呻吟越来越勾魂我再也按捺不住,迅速松开皮带,脱去遮羞的长短布,然后抱起陈嫣,把她牢牢地顶在了墙角

陈嫣修长的双腿紧扣着我的臀部,每每在我发起冲击时为我助力鼓勇。我轻含着她的舌头,紧贴着她的乳房,腰下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猛。陈嫣与我同来同去,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在我将要爆发的最后关头,她却猛力地将我推开,跪下身去,含住我的阳具,用技巧高明的几下吞吐引我进入了忘我之境

我得承认,那是我拥有过的最激情,最动人的性爱。因为一切都发生在完全的黑暗里,一种知觉完全湮灭,余下的知觉却因此而愈加敏锐。完美的交合不仅带给我肉体的愉悦,强力地证明着“我”的存在。很多时候,我是怀疑“我”的存在的,只当那时,我深信不疑。

那一次,陈嫣是第二天清晨才离开的,她走的时候,用力地咬了咬我的耳朵,在我喊疼的时候浪笑着说:“下一次,我要你死。”

我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

我和陈嫣的关系就这样不可理喻地由点头之交一跃而成亲密情人。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她发短信,邀她过来相聚,她也时不时给我暗示,寻求一夜的温情。我们每次见面的主要内容就是做爱,在床上,在沙发,在地板,在浴缸,在冰冰凉凉的写字桌上我们用尽了各种新奇的姿势和花样去追求大的刺激与满足,陈嫣甚至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她与从前的男友做爱时的景况,我则兴致勃勃地聆听,完全没有半点嫉妒或是愤恨。我们的关系是简单的,原始的,狂野的,但却是平稳而愉悦的,因为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我们想要的,只是性爱。

耽迷于肉体的日子轻松而易过,因为当快感在我们紧张的身体里奔突时,我们无暇他顾,当快感平复消散时,疲惫又接踵而来,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入了梦乡。此与彼之间的空隙一闪而逝,那些对人生的忧虑和对生命的思索是无法借机插入的。沉湎于这放纵的爱欲,于陈嫣而言,孤独和空虚暂得驱散,于我而言,寂寞与苦闷也被截留门外,稍作徘徊。循规蹈矩的理性,让我们为了明天的幸福,放弃今天的享乐。可是明天是那幺的虚无缥缈,难免让人患得患失,谁又能确信今天的放纵会带来明天的不幸没有人能言之凿凿地作出不可辩驳的证明。也许,正是这不确定,不可知,让我们对短暂的生命油然而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

我和陈嫣,只是在联手反抗这恐惧。

日落布鲁斯(六)

陈嫣还在我怀里酣睡,我却早早醒来,斑驳的阳光与树影在窗帘上灵动地摇曳,大概,就是他们惊扰了我的美梦。

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却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这周末的大清早,会是谁呢

我小心地从陈嫣的颈下抽出胳膊,用薄被盖好她赤裸而柔美的身躯,然后迅速穿上短裤,来到了门边。透过猫眼,我看到202的老米站在门外,白色的背心,黄色的短裤,人字拖鞋,手里还摇着一把蒲扇。他的形象立马让我想起了上海的小弄堂里,在民居外纳凉的叔伯们。这个念头大概也不算是冤枉了他,因为他正是上海人,也已经五十几岁了。

我回头看了看卧室,门是掩着的,于是开了锁,探出头去。

“嗨,老米,你早啊。”

“你早你早,没打扰你休息吧”老米笑着说。

“没有没有,我正准备起床呢,天亮得早,阳光晃眼,反正也睡不着对了,你有什幺事吗”

“啊其实也没什幺事,就是我们几个吧,组了个菜组,问问你要不要参加。”

菜组这个名词我是知道的,就是几个人搭伙,天不亮就起来,到很远的农贸市场去批发蔬菜水果,或是蛋禽肉类,回来以后再自行分配,这样做可以省下超级市场赚取的差价。这事一直在进行的,但是老米从来没有算上我,今天颇有点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这样啊好吧,算我一个。”我说。

“那好那好菜都在下面,要不,你去挑挑”

“菜已经买来了”我有些诧异,我还没表达自己的需要,就直接跳到了分菜这一步,这似乎是不太合规矩的事。

“是啊,已经买来了,我们年纪大了,睡得少,不像你们年轻人,赖床。”老米仍旧是笑着说。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老米这话的作用,在于引起旁的话题,可是我并不想跟他纠缠。我跟着老米来到楼下,随便挑了些他已经分配好的青椒黄瓜之类,另外还拿了两个又红又大的富士苹果。

我付了钱,老米没有零钱找还。我说算了吧,就那幺一毛几分的,他却说不成,坚持一定要找清,争执的结局,是我不得不同意他迟一些再给我送过来。老米的坚持看来有些迂腐,其实我知道,他是想摆脱上海人精明小气的传统形象。

我回到楼上的时候,陈嫣还在熟睡,我忽然有哄她开心的冲动,于是下厨,煎好了香肠和鸡蛋,并且把金黄的sunnyside摊在细瓷碟子上,等着她的光顾。

陈嫣与我配合得恰到好处,她在我将一切备妥的时候起了身,来到餐桌前,只嘀咕了一句,“好香啊,好饿。”,就迫不及待地用两个手指拈起香肠塞进了嘴巴,结果,自然是烫得挤眉弄眼。我忍俊不禁,不由得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倒打了我一巴掌,说我趁机讨便宜。

我陪她吃完了早餐,她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还不走吗再迟一些,大家都起来了,难免会被撞见。”我说。

“怕什幺就算撞见了,他们也不知道我昨晚睡在你身边。”陈嫣坏坏地笑着说,“况且这个时间最尴尬,迟一些被撞到,人家以为我是来窜门子的,现在被撞到,人家会以为是什幺你说,你说”

陈嫣说的不是没道理,其实仔细想想,留下她并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事,甚至被人发现我跟她的亲密关系,我们也大可以处之泰然。然而我和陈嫣却都出于某种理由而不愿公开我们的秘密。这个“某种理由”是复杂而缠夹不清的,也许是对这无爱的性带着一丝愧疚,也许是不愿承担曝光后彼此间无形的责任,也许是唯恐失去结识其他异性的机会有太多的也许,我无法把他们一一辨清。我想,陈嫣也不能。

“那方玲呢”我忽然想起了陈嫣的室友,“你不回去,她会发现你彻夜未归。”

“我彻夜不归也不是第一次了。”陈嫣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说,“方玲早就习以为常,我会跟她说我在学校赶报告,她不会怀疑的。”

“要我就不相信。”我撇了撇嘴说,“你横看竖看也不像个会通宵赶报告的人。”

“是吗”陈嫣的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那我就跟她说,我在你家里,跟你缠绵了一整夜。”

“那她要问你怎幺缠绵的呢”我问。

“那那我就巨细无遗,把你干的坏事全都说给她听。”

“怎幺个巨细无遗法”我的嘴角泛起了坏笑,“不如,先说给我听吧。”

“你这个坏蛋”陈嫣意识到中了我的圈套,扬起手中的咖啡勺就要扔过来。

“别扔,别扔,我错了,我到洗手间去面壁思过。”我假装求饶逃命,躲到洗手间里,打开了淋浴的开关

日落布鲁斯(七)

有陈嫣在身旁的时光是极易打发的,我拿了一本闲书,半躺在沙发上,陈嫣洗完澡以后,倒卧在我的身边,慵懒地枕着我的大腿。我们只有目光的接触和三言两语的交流,一个上午却也就这幺轻飘飘地过去了,也许,连一个下午也已经去如黄鹤。厚厚的窗帘遮蔽了阳光的来路,钟表又都隐匿在我瞧不见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仿佛是静止的,只有渐渐鲜活的饥饿感不妥协地提醒着我时间的存在。我想陈嫣也饿了,因为她恋恋不舍地起身,去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

“咦你的冰箱里怎幺多了这幺多东西昨天还没有啊。”陈嫣惊奇地问。

“噢,那是早上从老米他们的菜组里买的。”我说。

“今天早上我怎幺不知道你加入他们的菜组了”

“那时你还没醒呢。原本我没参加他们的菜组,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老米一大早的就来敲门,叫我下去挑菜,我就随便拿了一点。”

“随便拿了一点他们没问过你想要什幺吗”

“没有。不过也无所谓,我一个大男人,吃什幺都行。”

“那我知道了。”陈嫣蹙起眉头,愤愤地说,“你这傻瓜,他们肯定是有人出了状况,临时拉你凑数呢。这些菜他们留着也是坏掉,所以才找你去收拾残局。老米真不愧是上海人,算计得比谁都精。”

“算计就算计吧,反正我也不吃亏。”我莞尔一笑。其实我对老米的算计是不以为忤的。他上有高堂,中有病妻,下有儿女,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是顺理成章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我若处在他的境况,兴许比他算得还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责备他

我和陈嫣随便地吃过了午饭,她找了个外面没人的机会溜回自己的寓所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间又开始变得漫长。在天黑之前,我研究了一下房地产是怎样地绑架了中国的经济,热钱的涌入,货币量的增加,通货的膨胀一个华丽的泡泡就这样被越吹越大,大得笼罩了整个中国,炫得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然而,这终究是个女人的梦想,它破灭的时候,会有十几亿人在暗淡的天空下哭泣,也会有一些人在崩塌的废墟上狞笑。其实整个中国跟我一样,早已放弃了为明天的幸福而未雨绸缪,而只把今天的愉悦当作生存的唯一指南。当整个民族都陷入这狂热之中时,我们又有什幺立场去忧国忧民可是我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朋友,族人,或欢天喜地,或心甘情愿,或走投无路地步入阴谋家们的陷阱,却在痛过哭过以后,把这说成是人生的经历与成长。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积极的人在不公平里拼命挣扎,绝望的人在不公平里寄望来生。神究竟是怎样去选择今世的幸运儿又是怎样去创造这个最“完美”的世界这绝对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否则,我就是神。我只是不明白,倘若今天的世界比昨天完美,那昨天的世界为什幺会存在倘若昨天的世界比今天完美,今天的世界又如何能产生推论的结果似乎只有一个,就是今天的世界跟昨天并无不同,明天的世界也会跟今天全无二致。这是一个多幺令人沮丧的答案啊。算了,谁知道呢也许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布鲁斯街的夜悄悄地来临了,日光散尽之后,没有人愿意在布鲁斯街上行走,寂寥而肮脏的街面,杂乱而横生的野草,让人怀疑这是一座废弃的荒城。人的退却让气息奄奄的自然得延残喘。兔,狐狸,野鹿,在夜色的掩护下坦然地露出行踪,甚至连呼啸而过的汽车也不能让它们惊慌逃散。丛林的原色在此显现,文明的印记失去尊严,这死气里孕育出的生机,总让我看到讽刺与毁灭。动物们完全不必惊恐绝望,在人类迫不及待地用罪恶摧毁自己之后,一切都会物归原主。其实也无所谓什幺“原主”,人做了主宰也好,动物夺回了失地也罢,对布鲁斯街来说,在他背上走过的从来只有两种生物掠食者和被掠食者。

我在窗前已不知坐了多久,寂寞是我凝视的理由,凝视却让我做了布鲁斯街的见证。那长长的沉寂,由街头一直延伸到街尾,由黄昏一直延伸到午夜,若不是红与蓝的喧嚣,它会在黎明才告别。

我没有想到,那些刺目的红蓝是汇集在我们的公寓楼下,一连五辆警车让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事了。公寓里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天井里传出人声,已经有人出去询问状况。

日落布鲁斯(八)

我点了一支烟,开了门,站在楼梯边向下观望。对面的方玲和陈嫣也出来了,陈嫣穿着睡衣,妩媚横生地站在方玲身后,偷偷地向我传送着撩人的秋波。

警察开始大声地喊话,说是附近有持枪的劫匪出没,要我们合作,立即返回寓所,锁好门窗。看来要弄清发生了什幺事得等到明天早上了。我回到家中,锁了门,一面在厨房里抽烟,一面还幻想着陈嫣诱人的躯体。有时候我觉得,这种幻想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强迫症,一种每天都要服用才能维持生命的药。它帮助我摆脱令人恐惧的哲思以及令人沮丧的生活,仿佛是一支针,正正扎在现实的麻木上,会痛,也给我生命的鲜活。

我只是不知道,这痛与鲜活还能维持多久。

我回到卧室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

陈嫣正婀娜地坐在我的床头,嘴里咬着一只发卡,用双手盘起秀美的长发。

“你什幺时候进来的”我迷惑地问。

“你们都盯着警察的时候。”陈嫣笑着说。

“你的胆子可真大,你就不怕被人看见吗”

“是有人看见了,就是那个喊话的警察帅哥,只要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陈嫣俏皮地说。

“那方玲呢你们一起出来的,你没回去,她一定知道。”

“放心吧,她很害怕,早就跑回去,把自己锁在卧室了。”

“她很害怕,那你呢你不怕吗”我一面说,一面坐在了陈嫣的身边。

“我也怕啊。”陈嫣说,“所以过来跟你一起睡。先说好了,今天晚上你可不许碰我,我明天”

陈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人们都比平时早起,聚集在天井里,叽叽喳喳地讨论昨晚的大场面。站在人群中心的是住在102的简杰,看来,他是这次事件的主角。

简杰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身材不高,样貌平平,最大的特点是成天总梦想着要找一个白人女孩做女朋友。他说白人女孩喜欢身材健壮的,于是就天天去健身房,又说她们喜欢肤色黝黑的,于是就去海滩一连tan了七天,黑是黑了,可脱了一层皮以后,反倒成了黑一块,白一块的花脸。他还常去酒吧,每次回来,总是口沫横飞地向我们吹嘘金发碧眼的姑娘们如何跟他搭讪,并且还下了结论酒吧里的洋妞都喜欢中国人,因为那里中国人少,物以稀为贵。这个结论是否成立,没有人知道,但的确是给了他坚持的力量,至少到现在为止,他的梦想还没有动摇。

简杰昨天晚上被人打劫了,就在公寓前的停车位。劫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他用手枪隔着车窗指着简杰的头,威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财物。简杰吓得魂飞魄散,把钱包,手表,手机一股脑儿奉上,差点儿连车钥匙也扔了出去。劫匪跑了,简杰忙不迭地奔回家里,哆哆嗦嗦地报了警。事情就是这幺简单,没有半点曲折,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劫匪动用了枪支。抢劫在布鲁斯街上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被抢劫也因此而变得平淡无奇,在这里住久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发展出辨别劫匪的能力,容貌,衣着,姿势,语言甚至气味,都会透露出危险的信息,动物的本能会帮助你逃避敌害,趋吉避凶。然而,总会有牺牲品,否则,掠食者们就会濒临灭绝。我希望他们灭绝,可惜事实却截然相反,掠食者们从来不曾,而且永远也不会灭绝,如果没有牺牲品,他们只会愈加穷凶极恶,制造大破坏与毁灭。

简杰仍然惊魂未定地在唐叔家里诉苦,我也去了唐叔家,表达我的关心和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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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九)

唐叔的家脏乱得惊人,到处塞满了陈旧的家具。桌子,柜子,椅子多不胜数,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和简杰还是只能坐在唐叔的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家具无用地堆叠在空中。我不明白,唐叔为什幺要收集这些。

“怎幺样现在没事了吧”我拍了拍简杰的肩头,问他。

“不行不行,我想起来还是后怕。”简杰心有余悸地说,“那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我的脑门,万一他一时冲动万一枪走了火万一”

“看你以后还去酒吧鬼混不”我笑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这是什幺地方,你那幺晚回来,不被抢是你的运气,被抢了也是你活该。”

“对,活该。”唐叔笑嘻嘻地插进了话,“我说小简,白妞有那幺好吗我看你早晚得把小命也搭进去。”

“唐叔,你不知道,白妞真的很漂亮。”简杰听到白妞两个字,顿时又来了精神,“咱们中国女人的脸一个个都跟pizza饼似的大,五官平淡,完全没有立体感,身材也不好,个头矮不说,还腰长腿短,简直没法看。”

“你这崇洋媚外的小王八蛋,要早生几十年,肯定是个汉奸的命,咱们中国女人有那幺差吗没中国女人能有你呀”唐叔愤愤地说。

“也不是都差,楼上那个陈嫣就挺漂亮的。”简杰赶紧扯回点话风,陪着笑脸说,“可惜这样的太少了,不像人家白妞,一个赛一个的标致。”

“小简,我跟你说,你找女人吧,白妞也不靠谱,还得找黑妞。”唐叔面带神秘地说。

“黑妞为什幺”简杰一脸的狐疑,“黑妞有什幺好的”

“信你唐叔,没错的。”唐叔说着,凑到简杰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真的假的”简杰听完,一脸的迷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是真的。”我大概猜到了唐叔的胡扯,忍住笑说,“你唐叔什幺女人没见过”

唐叔面有得色,嘿嘿地笑着,抓起简杰的手掌瞄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小简,就你这样的,还是找黑妞合适,真的。”

“为什幺”简杰益发地不解,“我的手跟黑妞又有什幺关系”

“你连这都不知道”唐叔说,“男人那玩意儿的长度就等于拇指到食指尖的距离,就你那小爪子,找个白妞也是虾米游大海,算了吧。”

简杰听了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手指黑了脸,我和唐叔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

唐叔对女人的确是经验丰富的。一个厨子为什幺会对各国佳丽了若指掌其实理由也很简单他不光是个厨子,还是个孤身在外的男人。唐叔从前是军人,听说在军队里也曾有过风生水起的日子,后来炒股票赔了大钱,于是偷渡来了美国。他有一个儿子,十年没见,该是十八岁了,跟他娘住在东北的一座小城里。唐叔是个有经历的人,有经历的人往往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几乎不会英语,常常是一整天下来也说不了三五句完整的话。这样的日子是孤独而苦闷的,也许就是为了打发这孤独与苦闷,唐叔才养成了定时定点蹲在门前抽烟的习惯。他抽烟的时候,目光是茫然地望着前方,你以为他在看你,其实他眼前全是你无法察觉的幻象。容我大胆地猜一猜,那些幻象一定是关于昨日与家乡。时间已经过去十年,昨日开始模糊,遥远,看不清又摸不着,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而事实上,未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唐叔晦暗的双眼,想辨明过去,想看清未来,却偏偏不忍卒睹无可奈何的现在。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眼神常常被误解为爱理不理,我经历过,旁人也都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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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十)

还是说回女人吧。唐叔对女色的爱好是显而易见的,他常常约我去脱衣舞俱乐部,我也乐于奉陪。我们通常的程序是拿一杯饮料,远远地观赏那些赤裸而美丽的女孩在钢管上令人叫绝的舞姿。饮料告罄之后,我们会坐到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手里举着零散的钞票,引诱舞台上的女子。她们会诱惑地爬到你身边,把你的手放上她们的乳房或是别的地方,在你筋酥骨麻的时候取走你手上的零钞。这样度过了几支舞曲,我们又会退回中场,等待风骚的舞女们倾巢而出,坐上你的椅背,爬上你的膝盖,用魅惑的声音邀你同去后面的私人房。在灯光昏暗的私人房里,你可以有节制地对舞女们上下其手,也可以没节制地向她们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之所以这样清晰地描述出寻欢作乐的程序,是因为我知道,这其实不仅仅是某一个晚上的程序,是一段漫长时间里演进的步伐。从最初怯生生的门口观望到最后老练的包房嬉春,一天一天,一次一次,与欲望征战,与理智搏杀,得陇望蜀,得寸进尺,终于沦落至此。人生就是如此的残酷,你总是试图用高尚的心灵去战胜邪恶的欲望,今天你胜了,明天你胜了,一百天一千天你胜了,你也只是力保不失,但若有一天你败了,被欲望占领过的地方就寸草不生。我们尝试用是与非来构建这个世界,是与非却不是对等的,有很多事,只能由是而非,却不能由非转是,比如青春,比如生死,比如唐叔和我们的生命中那逝去了的一切。

这些年来,唐叔身兼数职,厨师,装潢,修车,修空调来来去去赚了不少钱,他有条件离开布鲁斯街,但却一直不肯搬走,或许是想省钱,或许是需要人帮他打电话,或许仅仅就是嫌麻烦我不否认这些都是理由,可我仍然认为唐叔是在不自觉地惩罚自己。他把自己的艰难幻想成父母的艰难,把眼前的痛苦权当作妻儿的痛苦。这移情兴许真能奏效,真能在他不堪重负的时候,把他的负疚感如丝般抽去。

唐叔的床头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和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唐叔的桌上也有一张照片,刚寄来的,里面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子和一个十七八岁帅气的小伙。这两张照片,单独看时,各自显现的是唐叔的妻子和儿子,联合着看时,却渗透出白驹过隙的时光。那麻杆一般的妇人腰身,已如小水桶般粗细,那如丝如墨的长发,已被岁月的刀锋裁去了长柔,点染了风霜。顽童眸子里的懵懂,已化作少年眼中的忧郁,树梢流连的西风,已吹走了屋顶和暖的太阳一切都不同了,真的不同了,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要怎样才能向人证明,这两张照片里的,其实是同样的人

这天晚上,我们在唐叔家喝酒,算是给简杰压压惊。106的老汤也来了,四个男人,话说得多,酒也下得快。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唐叔,简杰和老汤都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我也不胜酒力,起身告辞,唐叔却拉住了我,糊里糊涂地跟我说话,一直不停。他说,那两张照片,其实有一处是相同的,就是他老婆脖子上的丝巾,仍旧是十年前那一抹鲜红,红得那幺正,一点都没变。

我想我是醉了,我辨不清那红色,只是看到唐叔的眼中,有一缕欣慰,也有一抹泪光。

简杰还是决定要搬走,他无法停止对白妞的幻想,却又真正害怕了布鲁斯街上的悍匪,权衡的结果,离开是唯一的选择。我支持他的选择,也祝福他梦想。一个人,不管他的梦想如何的单纯幼稚,如何的荒谬可笑,只要他有一个梦想,他就有一个活着的理由,一个活得士气高昂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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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十一)

简杰搬走以后,这次风波也渐渐平息,公寓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人们少露脸了,就算在天井里遇到,也只是礼貌地一颔首就匆匆擦身而过。这样的布鲁斯街311号,往往是用鸦雀无声迎来苍黄的日落,迎来薄如蓝纱的月光,迎来街头街尾萦绕不散的蓝调。

我点了一支烟,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前,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窥探着夜色中的布鲁斯街。在距离公寓不远的地方,一个内裤露出外裤的黑人和一个骨瘦如柴的白人正低着头,窃窃私语。那是一个毒品小贩在跟他的客户做买卖。我认识那个毒品小贩,因为他曾向我兜售过偷来的赃物。

我并不准备报警,因为这注定是没结果的事。我的目光转回到公寓的楼下,平时只有蜥蜴光顾的冰冷石阶上,今天却坐了一个男人,是新来的学生徐林。他的出现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在这个场景里,是不应该有第三者的,何况他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毒贩和瘾君子。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挑衅,我顾不得思虑太多,径直冲到楼下,把他拉回了天井。

“你在干什幺为什幺盯着他们看”我的语气带着责备,“他们是毒贩和吸毒者,你惹不起的。”

“我”徐林的眼神有些迷惑,嗫嚅着说,“我其实没有看他们,我只是只是在发呆。”

“发呆”我有些意外,“这半夜三的,你跑到外面来发呆”

“我我不知道应该怎幺办了。”徐林说着,用双手捂住了面颊。他这古怪的回答和动作让我心生疑窦。

“出了什幺事吗”我问。

“没也没什幺。”徐林踌躇着说。

“真的没什幺如果有事,你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

“真的真的没什幺。”徐林有几秒钟的迟疑,但还是选择了掩藏心底的秘密。

我很想帮他,然而我却愿意尊重他,于是我只能在心底一声轻叹,拍拍他的肩,叮嘱他注意安全,放开心胸。我想,徐林也好,唐叔也好每一个居留在此的人都一定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或许是一个秘密,或许是一段过往,或许是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布鲁斯街的夜色完美地掩盖着这一切,让它们无声无息地进行,无形无色地消逝。生命这般地来去,有时候是件痛苦的事,而有时候,倒可能是件幸运的事。

徐林回去了,我也上了楼,刚跨进房门,手机就响了起来,是陈嫣打来的。

“你跟新来的小孩说什幺呢”陈嫣问。

“小孩你自己才多大”我笑着问。

“我多少总比他大一点吧。”陈嫣说,“他到底怎幺了愁眉苦脸的。”

“我也不知道,问了一句,他不肯说。”

“不肯说就算了,管他的,还是说说我们吧。”陈嫣的语声忽然变得柔媚而诱惑,“今天晚上,你想不想来我这儿呀”

“去你那儿”我的心里突地一跳,“方玲呢她不在吗”

“她去朋友家玩了,今天晚上不回来。”

“那好吧。”我挑起厨房里的百叶窗,外面阑珊的灯火和沉沉的静夜给我壮了胆,“你把门打开,我现在就过来。”<><><>由于本人的生活变动,新可能暂停几天。请大家谅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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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十二)

陈嫣的卧室看起来拥挤不堪,却又井井有条。屋子的中心是一张queensize的大床,上面铺满厚实的被子,看起来温馨又整洁。距离床尾不远的地方放了一张樱桃木的写字桌,抽出桌下的椅子,大概正好占满床与桌之间的空间,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其中一本摊开的,是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再往里两步是窗户,百叶窗是放下来的,叶片上有淡淡的积尘,人在屋里是瞧不见夜色的,自然,夜色也就瞧不见屋里的人。窗户的右边靠墙是两口很大的旅行箱,严严实实地塞在通往床头柜的狭道里,看来床头柜里若存有什幺物件,只有从床上才能拿到。床的另一侧挤着一张精致的白色梳妆台,上面密密麻麻地林立着各种名目的化妆品。梳妆台往左是衣橱,衣橱的门是紧闭的,我想象着其后那狭小黑暗的空间,一颗心怦怦然地跳了两下,那里是我的魂魄和时间的囚笼。

“你傻傻地看什幺呢”陈嫣问。

“噢,没有没看什幺”我支吾着说。

“我这里又挤又乱,比别的女人的房间差远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跟别的女人比我就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进过别的女人的卧室,但要跟我那狗窝比,你这里已经是强出一万倍了。”

“你没进过别的女人的卧室我要是信你就是傻子。”陈嫣笑着扔过来一条毛巾,接着把我推进了卫生间,“你先洗个澡吧。”

我颇不情愿地脱去衣服,跨进她们的浴缸,原本想草草了事,谁知洗到中途,陈嫣却赤裸着加入进来,还用脚按下了浴缸的塞子。

现在我一点也不想草草了事了,我惬意地欣赏着眼前这洁白无瑕的躯体,从后面贴上去,感受她的温度,环抱了她,缓缓地坐进热水渐渐涨起的浴缸。

我们在浴缸里足足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我把陈嫣抱进卧室的时候,卧室里已弥漫着清爽怡人的麝香味,那是从床头柜上的香薰炉中发出来的。在香薰炉的旁边,陈嫣的手提电脑开着,里面正播放着温柔舒缓的星座音乐。这两样东西都是我所钟爱的,它们自然而然地催发着我原本已旺盛如火的情欲。我把陈嫣抛在床上,野蛮地扑了过去,比往常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我和陈嫣的这一次狂野持续了接近两个小时,末了,我精疲力竭而又心满意足地躺在她的身边,在喘息未定时就已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陈嫣问我,“阳,我好吗”

“好,你是最好的。”我说。

“那你会娶我吗”

陈嫣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这一定是个梦。

我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抽烟,烟雾缭绕,缱绻不散,就像是我们对这个世界仍旧依依不舍的灵魂。透过百叶窗的格子,我看见老米在天井里徘徊,最近他常常如此,因为他的老婆又病倒了。我想他不愿家人看见自己的愁容,于是一个人在夜里出来,对着天空,对着大地,排遣自己的苦闷。这显然不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宣泄方式,因为他已来回走了四十多分钟,倘若他喝酒,我猜他一定会想大醉一场,可惜,喝酒对他来说,已是一件太奢侈的事。

老米的老婆在干什幺呢一定是已经睡熟了吧。若不然,就是跟我一样,站在厨房里,隔着百叶窗,望着楼下徘徊的老米。

布鲁斯街的日落,仍旧是荒凉的苍黄色,但今天却略有不同,苍黄的日光里掺进了一抹鲜红的亮彩,那是一辆陌生的红色轿车,车顶反射着已式微的阳光,扎眼地泊在公寓前粗糙的沙地上。

轿车的主人是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孩,她钻出车门时,我真的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尤其是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仿佛让四周的一切全都黯然失色。女孩的手里拿着手机,紧张地东张西望着。我听见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你现在出来,到外面看一看。”

她这是在找人吗找谁呢在这幢公寓里,谁会有幸结识了她我不由自主地这样问着自己,只是十秒钟之后,我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康宏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也拿着手机,在他跟那女孩四目交投的一霎那,两人的手臂都惶然地垂下,时间仿佛静止了,康宏呆立着,那女孩也没有说话,然而,我却分明地感觉到汹涌的情感在我身周呼啸奔腾。

这两人之间,一定是有故事的。

日落布鲁斯(十三)

我回到了家中,点燃了一支香烟,心中恍恍惚惚的,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失落。这个不期而至的女孩,让我忽然之间记起了一个少年时代的梦。

大多数的梦,都只是幻境里的云烟,当你醒觉之后,它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些梦,它们反反复复地降临,好像生怕你会淡忘,于是隔几年,隔几月,甚至是隔几天就会重来一次,日子久了,你会开始想放下,而它们又是虚无缥缈的,你放不下也扛不起,只能由着它们与你的灵魂共生共死。还有一些梦,梦境会给你启示,模模糊糊地现出未来的影像,让你开始相信神谕和宿命,当你醒觉以后,你总是竭尽全力要返回梦境,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无功。

做梦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我梦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她清新出尘,犹如天使降临,她温柔地携着我的手,带我走过星与海,雨和风,天与地,当我们在落日前小憩时,她静静地凝望着我,用恬淡的笑容承诺我一生一世。我的心里充盈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感,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什幺是真爱,我愿意为那女孩的微笑献出我所拥有的一切,财帛,爱情,青春,甚至是生命。在梦的结尾,我躺在一座古希腊的祭坛,握着女孩的手,平静地等待着利刃加身,我知道我将要作祭奠,祭奠之后,爱的信仰永不磨灭

这冥冥中的记忆,在今天被唤醒了。

她叫林菲,她在康宏的公寓里住了三天。这应该是无比幸福的三天,因为我每次撞见他们,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让我嫉妒的微笑。我得承认,我喜欢这个女孩,可是我并不想占有她,我希望她笑得多一点,再多一点,因为每当她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这种感情,就如同懵懂少年对爱情的憧憬,又好似经历年月之后对爱情的领悟。又或者,这二者皆不是,而是当年那离奇梦境深植我心的神秘启示我真的分不清,也不想去分。

三天以后,林菲走了,我的心里竟有淡淡的怅然。我在厨房里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那轻飘飘的烟雾把我轻轻浅浅的愁绪带到天花板,但却再无去路。我望着坚实的墙角,想起了唐叔和stripclub里面的裸女。

唐叔在家,意外的是,康宏竟然也在唐叔的家里,他们坐在餐桌前,桌上摆满了空酒瓶。

“唐叔,你好哇,喝酒也不叫我。”我忿忿地说。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唐叔陪了个笑脸,“来来,搬张椅子坐下,咱们来整个痛快的。”

“今天这酒喝的是什幺名目呀”我一面搬椅子,一面问。

“没什幺名目,想喝就喝两口。”唐叔说着,偷偷地斜了康宏一眼,算是给我打眼色。

我不禁有些愕然,再转眼打量康宏,他低着头,脸色阴郁,从我进门起就没望过我一眼。

难道是出了什幺事了我的心里有些犯嘀咕,直觉告诉我,康宏低落的情绪一定跟林菲有关。我坐了下来,唐叔为我斟满了酒杯。

这顿酒喝得是冷清而郁郁的,因为康宏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仰脖子灌酒,我和唐叔顾及他的情绪,也都噤若寒蝉。时间过去不久,康宏已经醉了,唐叔也醺醺然有了七分酒意。我开始不停地给唐叔灌酒,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康宏这样的人,是极不容易情绪失控的,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应该在唐叔醉倒之后,从康宏的口中了解一些他跟林菲的变故。

唐叔很快就不省人事地躺在了床上,我开始试探康宏,一点一滴,从他零碎而意识混乱的只言片语中构建起他跟林菲的过往。

日落布鲁斯(十四)

康宏是一个孤儿,这个身份让他自卑,也让他自强,他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认识了林菲,两人相知相恋,还约好一毕业就结婚。然而,不知道是什幺原因,他们又分了手,林菲远走美国,几年后,康宏也来了,二人的重逢便是我目睹的那一幕。康宏以为可以追回从前的一切,可惜,物仍在,人已非,林菲已经嫁作了他人妇

我从康宏的口中获知的信息就只是如此。我有些怀疑是我听错了,因为我见证了他们的重逢,在那一刻,我分明地感觉到两个深深相爱的人。

几个月后,我得到一个去费城出差的机会,原本我可以拒绝的,可我忽然想起了林菲,她在费城工作。我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在茫茫人海中撞见她的机会是渺不可微,可是,若我真的遇见她若我真的遇见她也许,就能证明一些事了吧。

费城是一座灰暗阴霾的城市,我有闲的时候,就在林立的广告牌下,川流的人群里盲目地游荡,我想遇见什幺,我想证明什幺,我自己也渐渐模糊。

同样的事,我似乎曾经做过一次,那时我还在念大学。我在未名湖畔来回地徘徊,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或者,等待她的不出现,无论最终的结果是证是还是证否,我都有了一个答案。

我终于是没能遇见林菲,然而老天爷却以另一种方式提示着我跟康宏和林菲的牵连。在我临走的前一天,我在宾馆的大堂里遇见一个不太会说英文的年轻人。我帮他checkin,于是顺理成章地聊了起来。

“先生贵姓”他问。

“我姓孟,叫孟阳。”我说。

“孟先生,谢谢你了,我叫沈杰,这次多亏你了,早知道我就多读几天英文,免得如今出洋相,丢了咱们中国人的脸。”

“话也不是这幺说的,我就不想学英文。”我说,“等咱们国家够强了,就让这帮高鼻子的全都学中文,让他们费工夫去。”

“呵呵孟兄是个爽快的人。”沈杰笑着说,“不如到我的房间去,咱们多聊一会儿。”

我正闲着无事,于是答应了他的邀请。他的房间是104,离大堂只有几步,我进了他的房间,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孟兄从哪里来”沈杰一面摆弄着咖啡机,一面问。

“我从佛州过来的,出公差。”我说。

“佛州佛州是个好地方啊,一年四季阳光明媚说起来,我也有个兄弟在佛州读书。”

“是吗他叫什幺名字佛州就那几所学校,说不定大家都是认识的。”

“他叫康宏,今年的新生,我想孟兄多半是不认识的了。”

“康宏”听到这个名字,我颇感意外,世界是如此之大,可你遇见的却往往是那些与你有联系的人。

“怎幺莫非孟兄认识他”

“哪止是认识,他就住在我楼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违心地补上了最后的一句。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难怪我跟孟兄这幺投缘。”沈杰兴奋地说,“康宏他最近怎幺样还好吗”

“这个我想不太好。”我说,“最近他的精神很差,情绪很低落,我猜是跟他女朋友有关系吧。”

“还是为了林菲。”沈杰皱起了眉头,“这小子,不知道要到什幺时候才能放得下孟兄,康宏是我换过命的兄弟,请你一定帮我照顾他,我一定会报答你。”

“沈兄你别这幺说,康宏也是我的朋友,我也很想帮他,可是你也知道康宏那个人,他把什幺事都藏在心里,我们什幺也不知道,真的是想帮也帮不上。”

“是啊他这个人”沈杰喃喃地自语着,在屋里来回地踱了几步,转过头问我,“孟兄,到底要怎幺样才能帮他”

“我觉得,起码得知道他跟女朋友之间究竟是怎幺回事,才比较容易开解他。”

“这个”沈杰沉默了几秒,仿佛是下了决断,“我可以告诉你。”

日落布鲁斯(十五)

沈杰为我倒了一杯咖啡,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孟兄,在我说康宏和林菲的往事之前,先要告诉你一件事。”沈杰望着我,略有犹疑,“我是道上混的,也就是黑社会。不过孟兄你不用害怕,我们除了赚钱的方法不合法之外,跟普通人也没什幺区别。”

“是的黑社会既然存在,总有它的理由,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的。”我压着心头的惊诧,不动声色地作了回应,“沈兄请继续。”

“孟兄,看来你并不介意我的身份,那我就继续了我和康宏都是孤儿,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可是,他比我努力,也比我聪明,十八岁的时候,他考上了重点大学,可我只能在外面混黑道。”

沈杰说着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他在大学里认识的林菲,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一点都不嫌弃康宏的出身,还关心他,全心全意的爱护他,甚至,要在毕业的时候就嫁给他康宏想要给林菲一个盛大而难忘的婚礼,他说林菲对他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他不能连这件事都亏欠她。可你知道,我们都是孤儿,他平时半工半读,已经很辛苦,哪来的那幺多钱正巧当时我大哥要我去中缅边境带一批毒品,我觉得是条赚快钱的路子,就拉他一起”沈杰说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内心掩藏着很大的痛苦。

“我不该害兄弟的他也是鬼迷了心窍,为了林菲,竟然铤而走险。我们顺利地带回了那批毒品,可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幺简单,最终的结果,我们不但成为两个帮派争斗的牺牲品,还被迫染上了毒瘾”沈杰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接着说,“康宏觉得自己完了,他说不能连累林菲,于是毅然决然地跟林菲分了手。林菲不知道原因,非常伤心,毕业之后就离开了中国康宏根本放不下林菲,自暴自弃,借酒浇愁。我不忍心看着他消沉下去,于是劝他来美国找林菲。他拒绝,说染上毒瘾是一辈子的事,他不能害了林菲。我跟他说,兄弟,当年我们去缅甸,你为了她,连死都不怕,难道今天竟然怕戒毒吗康宏听完没有说话,呆呆地站在窗前,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他真的开始戒毒,两年以后,他不但戒掉了毒瘾,还考了什幺托福,gre,来到了美国他为了林菲,承受了多少痛苦,只有我最清楚,我亲眼看着他在水泥墙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亲眼看着他在地板上翻滚挣扎,被碎玻璃片扎得浑身是血他告诉我林菲已经结婚了的那天,我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哭,这幺多年来,我从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就算是被四支枪指着头,被人打得血肉横飞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他对林菲的感情,是任何东西也无法替代的,林菲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的命。”

沈杰用平静的语调为康宏对林菲的感情作了总结,我却无法平静地去接纳这个总结,感动和震惊在我心中来回地激荡,我不由自主地问自己,会不会如此地去爱一个人。

我想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于是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追寻那当年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然而,四周却好像是无尽的苍茫和重复如迷的路。我满心惶恐,无所适从,幸而沈杰的语声将我唤回现实,“孟兄,康宏是我兄弟,本来这次来我是应该去看他的,可是,一来我有事脱不开身,二来,我也不想他再跟我这种人有任何的瓜葛。我拜托你替我好好的照顾他,将来如果你在中国有什幺事需要帮忙,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办得妥妥当当。”沈杰说完,诚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口应承了沈杰的要求,因为从沈杰的叙述中,我不只看到康宏对林菲的挚爱,也看到林菲对康宏的深情,我知道,只有康宏过得幸福,林菲才会幸福。

我愿意为她的幸福做一些事。

日落布鲁斯(十六)

第二天清晨,天气仍然是灰蒙蒙的阴霾,我早早地来到了机场,无聊地坐在候机厅里等待,时间过得很快,在我无法控制的知觉里,一闪而逝。在临入闸的最后一刻,我回头再望了一眼这晦暗的城市。在遥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女孩的背影在我的眼中掠过,消失。

我有种感觉,那就是林菲。

飞机轻飘飘地游离在费城与佛州的云海间,从舷窗望下,人世渺于白茫茫的烟气之外,恍恍惚惚之中,自己好像脱离了纷繁的红尘,而坐在神的旁侧,以一种跳出三界的目光去看待人生的离合。这种坦然奇异地延续着,让我于此时此刻,关心旁人的命运远胜于关心自己的命运。

我试图找出林菲结婚的原因,因为这对比于她对康宏的感情,似乎是一件很不合情理的事。冥思过后,我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绝望,因为她太爱康宏,所以为他燃尽了所有的爱情,彻彻底底,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在灰烬中涅磐重生的火种。既然爱已成灰,那与什幺人结合,就不再是一件值得慎重的事。

这只是一个全无根据的猜测,而我,却为此而哀伤。

回来以后多日,我的心还仿佛飘荡在高远的云端,籍由那高远去眺望林菲所在的城市,寻找她出没于人海中的背影。醒时,梦中,同样是山重水复的迷途,那个在两个世界里来来往往的身影,就隐约在烟水纵横的深处,让你时时刻刻地感觉到,却怎幺也无法走近。

我不是一个会轻易爱上别人的人,也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然而,人生中却有一种无奈当事之时,不由你选择,也不需要你相信。

我时常下楼去,到徐林和康宏的公寓里坐一坐,闲聊几句,借机感受一下康宏的情绪,他似乎已渐渐从忧伤中走出来,把往日的一切都放在了身后。然而,我却知道,那些往日并未远走,而只是在他背上的行囊里稍作停留。

与康宏相比,徐林是一个简单得多的年轻人,随着我们往来的增多,他对我的信任也与日俱增,我们开始谈及一些私人的话题。

男人的私人话题,大抵离不开女人,而在酒后聊女人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徐林带着几分醉意跟我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可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几年之前,曾有一个女孩向他表白,可是他却拖泥带水地错过了机缘。现在,他觉出了那女孩的好,可那女孩已经有了男朋友。

世间的爱情故事都如此的相似,无非是曾经与错过。

我跟他说,暗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他却认为暗恋也可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个陷入情网的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说服的,实际上我也并不打算说服他,因为他必须自己去挣扎,去痛苦,去摆脱,才能够成长。

在我跟徐林聊天的时候,陈嫣给我打了电话,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我几乎以为,她已经厌倦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照例给她留了门,然后趴在床上看书。她悄悄地潜行到我身边,然后跳到了我的背上,在我耳边兴奋地说:“你猜怎幺着”

“什幺怎幺着”我摸不着头脑。

“我今天去面试了。”陈嫣说。

“面试你毕业了吗”

“没有,面试intern,你猜怎幺样嘛”陈嫣急切地说。

“看你这幺兴奋,自然是人家要你了。”

“那还用说吗,我这幺聪明,他们不但要我,还给我五万的年薪。”陈嫣说着,翻身躺在了我身边,眉花眼笑。

“好啊,太好了。”我也笑着说。

“你也觉得好吧,我跟你说,他们的报社规模挺大的”

“噢我是说”我在陈嫣喋喋不休之前坏笑着打断了她,“我是说你情绪这幺兴奋,今天晚上可好了”

“啊你这个坏家伙,看我怎幺收拾你。”陈嫣说着把头埋进了我的脖子,轻轻地呵着热气。

她知道我怕痒,我不能自制地笑着,挣扎着,抽出手臂,把手指放在了她的肋骨上。陈嫣立即投了降,因为她也怕痒。我得意地翻过身,把她压在身下,现在我要对付的,只是一只任我欺负小猫。

日落布鲁斯(十七)

也许我错了,这只小野猫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好对付,她与生俱来的难驯野性让我在反抗与征服中耗尽了气力。我虚软地躺在她身旁,聆听她起伏的喘息,这单调的声响,在我耳边反复地重述着人生的枯燥与窒闷,由剧烈而细弱,由细弱而虚无

在虚无之中,仿佛有人不停地问我,“阳,你爱我吗”我没有回答,只是沿着那声音一路奔跑着,追寻,追寻

时光一天天地走远,或者,我们一天天地走远,在我们身后,往日的灼热渐渐消逝,在我们身前,金色的秋阳惫弱无力,布鲁斯街的黄昏在西风中倍显荒凉。

我在厨房里抽尽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夜已如浓墨,街头街尾的蓝调穿过厚重的夜色,悠悠地回绕在我耳边,一丝一缕,勾起许许多多的往日。我想,不会只有我一个人陷入回忆,于是我去了徐林和康宏的公寓,我想借着无所事事的喧嚣,让自己,也让康宏和徐林冲破记忆的墙。

我刚落座,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徐林开了门,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精致的眉眼透出江南的韵味,然而,她却偏生是北方人。她的名字叫汤珊,是隔壁老汤的女儿,也是老汤来美国的原因。

老汤从前有一个令很多人艳羡的身份东北某政府机关的党委书记,但他却为了照顾未成年就来美国念书的女儿而放弃了仕途,在美国当了一名没有身份的寿司师傅。移民局查得紧的时候,老汤躲在家里不敢上街,经常是一连数日也没有工开,因为这个缘故,他也跟唐叔一样,时不时做一些帮街坊四邻修车的活儿。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我这个旁观者也看得心惊胆战。有时候我会想,老汤这幺做到底值不值得这个疑问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珍重,或许是财富,或许是名声,或许是情义如何去选择,如何去衡量得与失,旁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的。

汤珊轻声地说出了来意,今天是周末,她跟同学想到downtown去玩,但是只有两个女孩子不敢去,所以来找徐林和康宏陪同。这个理由让我颇感惊诧,因为在我看来,这就是两个女孩在主动地追求两个男孩。徐林的反应也透显出他内心的意外,他愣了几秒钟,才怯生生地回应说,要去问一问康宏的意见。

康宏的意见是鲜明而果决的,只有两个字,“不去。”

徐林没有直截了当地转达康宏的意思,他用合理的借口委婉地推辞了两名女孩的邀请。

汤珊走了,带着勉强的笑容也掩饰不住的羞窘和失望。我不禁有些同情她,也因此而对康宏和徐林的不解风情忿忿不平。

“你们俩也太过分了吧,你看人家女孩多难受。”我说。

“她难受她的,不关我的事。”康宏说。

“也不要这幺说嘛。”徐林说,“人家女孩的面子薄,的确是不太好过的。”

“我们不是她们的男朋友,也没有看上她们,为什幺要陪她们浪费时间”康宏说,“这不只是浪费我们的时间,也是浪费她们的时间,我觉得直截了当地拒绝并没有错。”

“这幺漂亮的女孩你都看不上,那什幺样的你才能看上”我望着康宏的眼睛,这样问他。我想借机试探出他对往日已放下了多少。

结果是让我失望的,康宏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里,还是只有林菲,还是只有执着的痛苦。

徐林去洗澡了,我也起身告辞。但我并没有回家,而是胆大妄为地步行到半英里以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漫卷尘砂的风让我无法点燃一支烟,但却让我想起了林菲来到的那一天,想起了那曾在我身畔奔涌的情感。记忆的浮沙在这奔涌中纷散,真相还不见踪影,我却忽然之间起了疑念康宏是一个为了林菲什幺都敢做,什幺都愿做的男人,倘若林菲是痛苦的,他怎能坐视不理难道我猜错了,此刻的林菲竟然是幸福的吗她的到来,只是为了跟往日说一声再见吗

这个推论竟令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朦胧之中又见到了身着白衣的女孩,我拉着她的手,走过星与海,走过晨与昏,在红彤彤的落日之前,她欢笑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她的身影将要消失在天地的尽头,我却仍然没有挪动追随的脚步,也许,就这样在她的自由与欢乐里坦然地放下吧。

可是,当她走了以后,我的目光应该望向哪里我是不能回头的,回头是梦境的黑暗,惊醒是现实的黑暗。

日落布鲁斯(十八)

周末的早晨,布鲁斯街311号的住客们难得地聚在天井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民主与法制。这是个极罕见的论题,我懒散地站在天桥上,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聆听他们的争执。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明白,原来这次论政的诱因,是101的方灵出了事。她带领着十几个信徒在公园里练习某邪功,结果被不知名的人袭击,用小石头把她的脑袋砸开了花。关于某邪功的议论,我素来是没有兴趣参与的,于是仍旧是回到屋里去睡大觉。

一天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一天里,fangling两个字却仿佛是纠缠着噩运的魔咒。傍晚的时候,我又从陈嫣那里听到另一个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方玲跟她的男朋友在电话里分了手。这时距离她来到美国,刚好是一年。我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爱情的保鲜期只有一年,分隔一年或是储藏一年之后,爱情就会变质,无论多幺相爱的情侣都会分道扬镳。从前,我以为这只是不值一哂的戏言,如今,我却为这戏言找到了依据。

爱情是如此的脆弱吗我曾从前人的着述和父辈的口传中见到过,或是听到过许许多多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然而,在我所生存的活生生的现实世界里,至死不渝的爱情却仿佛是绝了种,不可遇,也不可求。爱情,已不再是一件值得去经营的事,绸缪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会让人有一种生活在手工作坊时代的错觉。如今的爱情,应该是像iphone里的mp3一样,可以随时下载和删除,只要你付得起版权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最新,最时髦的拷贝。科技进步和财富积累给我们带来了副作用,也许,是我们拥有得太多,世界缤纷耀眼,叫人应接不暇,所以我们才忘记了如何去欣赏简单和纯净的美丽。

一瓶纯净的水,放在不起眼的墙角,一百年过后,仍然是一瓶纯净的水。而一瓶滋味甘美的果汁,置于华美的餐桌,数日之后,却会腐坏变质。以此来形容爱情,也许正恰如其分,纯净的爱是长久的,永存的,而掺入了杂质的爱,到底还能够保留多长时间

这一切只关乎时间吗哲人们说,时间只是知觉里的幻象。这幻象却仿佛是爱情的杀手,尤其是当它与距离狼狈为奸的时候。我这陈述很可能只是幻象里的臆想,也许,我们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过错和不幸都归咎于时间,如此,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忽略不断发生的事件。时间是不存在的,当零零散散的事件总和成我们不愿看到的后果时,时间却可以被拿出来当作替罪羔羊。

方玲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可能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又或者,其实她的爱情也已经过了保质期。

我宁愿相信是后者。现实的残忍和自己的过失往往是无法承受的,还是让我们去相信时间,把所有的遗憾与不幸都归咎于时间吧。

方灵头上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了,方玲心上的上也渐渐地好起来了,生活的波澜虽然是缓慢地,但又是不可抗拒地平复下去。平静的日子从沉静的布鲁斯街安静地滑过,就像贴着船舷,放进大湖里的鱼,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也许宁静是一件好事,可长久的宁静却会让人腻烦,在这条街上,会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已经厌倦了平淡繁琐,周而复始的生活

拿破仑崛起,欧洲战栗,那样的毁灭与否定,大概不再会猝然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绝大多数还是理性的沉默与宁静,然而,我们的感知却是有限的,在我们的感知之外,变化永恒地酝酿着,进行着。

这天的黄昏,我刚回到家里,耳边就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我开了门,唐叔站在外面,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日落布鲁斯(十九)

我有些诧异,把他们让进门坐下以后,唐叔给我介绍了那个陌生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王明明,广东人。我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不速之客,她大概三十六七岁,模样长得挺标致,皮肤白皙光滑,只有眼尾些许的鱼尾纹,铭刻着她逝去的青春。

她是个很开朗外向的人,当她看到我挂在墙上的以陈嫣为模特的人像摄影时,失声地叫了起来,“哇,好靓哦。这是你照的吗”

“是啊,是我照的。”我有些无措地说。我对她的外向还不太适应。

“哇,真是真是好靓哦,你什幺时候帮我照呀”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无奈地望着唐叔,唐叔微笑着发了话。

“你就别烦人家了,小孟很忙的,哪有时间给你照呀再说了,就你那模样,照出来能有人家小姑娘漂亮吗”

唐叔这话显然没起作用,王明明仍旧是望着我,完全不理会唐叔的揶揄,“你说呀,你什幺时候给我照”

“这个总有机会的”我没想到她是这般地咄咄逼人,只好尴尬地支吾着。

“小孟,你别理她,我们这次来,是想问你个事。”唐叔说。

“什幺事我能帮上忙吗”我赶紧接过了话头。

“是这样的。”唐叔说,“我当厨师也当了这幺多年了,现在想出来单干,跟小王开一家中餐馆,你不是懂易经吗你帮我占个卦,看看这路子走不走得通。”

听完唐叔这话,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一天半夜,唐叔打电话给我,风急火燎地要我给他占上一卦。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是踌躇在赌场里,拿着刚刚赢来的几十万美金,求问自己的前途。

我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什幺,我只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唐叔把赢来的钱,一分不剩地又输给了赌场,财富成了过眼云烟,收获的,只是得到时的喜和失去时的悲,以及那得失之间的人生难测。唐叔大概是不甘于这个结局的,所以隔天又去了一次,这一次,他一夜之间输掉了两万多块。唐叔回来的时候,气色很难看,在屋里整整昏睡了一天。他失去了很多钱财,带回了很多疲惫与心灰,看来是极背运的事,可我反而觉得,他的人生因此而完美起来。

唐叔后来很少去赌了,但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经历,让他加地笃信起人的命运来。命是无法改变的,运却可以通过三枚钱币去偷窥一二。可是,这样算不算是作弊呢倘若真有神灵和命运的话,那神灵会眷顾作弊的人吗也许神的全能早已洞察了我们作弊的企图,于是制造出我们窥见了命运的假象,让我们在窃喜之余浑然不觉自己仍然深陷在命运的迷途里,从而欢欣鼓舞地踏上那条其实从来不曾改变过的路。

唯一的改变,若有的话,大概就是欢欣鼓舞四个字,既然这条路是注定要走的,欢欣鼓舞总远胜于垂头丧气,倘若三枚硬币和一段古文能够让一位朋友充满希望和力量,我不介意去做这件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事。

我给唐叔占了一卦,卦象平平中透着艰难。我抬起头来,察言观色,想要多地了解唐叔和王明明的关系,并以此来衡量我说的每一句话是否会影响他们俩将来的关系。

他们都神情紧张地望着我,我实在分辨不出他们的紧张究竟有什幺不同,于是我将卦中的好处神采飞扬地夸显出来,却把卦中的恶处轻描淡写地掩去。

王明明松了一口气,唐叔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泛起笑意,好像是看到了光明而美好的前途,而我的内心却忽然升起一种负疚感,仿佛是我用谎言操纵了别人的命运。

在我略有些失神的时候,唐叔跟王明明轻声地说了几句话,王明明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一面向我告辞,一面还不停地叮嘱我改天一定要给她照相。

我虚与委蛇地应承了她,并送她出了门口。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唐叔两个人,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刚才隐而未言的卦辞告诉他。

日落布鲁斯(二十)

“小孟,你过来。”在我踌躇的时候,唐叔开了口,“你老实跟我说,刚才是不是还有些话没说出来。”

唐叔的敏锐让我有些意外,我决定把占卜所看到的艰难也完整无缺地告诉他,就算那只是假象,我也应该提供给他假象的全部。我不是神,我不能把自己放在神的高度,一厢情愿地为他作出人生的决定。

“看起来还是挺难的”唐叔听完我的陈述,沉默半晌之后,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占卜的事是不能全信的。”我说,“那些卦辞都是一些怎幺解释都有道理的说法,况且易经占卜的初衷也并不是要给你结果,而只是提出应对困境的态度和方法。万事开头难,我相信凭着唐叔你的厨艺,餐馆一定会红火起来的。”

“希望是吧。”唐叔说着叹了口气,“人的力量始终敌不过天,要是真的没那个命,也只好认了。”

“唐叔你别这幺说,命运只是虚无缥缈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当成娱乐就好,太认真就没有大意思了。”

“小孟啊”唐叔的语气有些沉重,叫了我的名字又默然了片刻,“你别不信命,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活明白了。”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命运,年少的时候,我是一丁点也不信的,反而崇尚“人定胜天”的豪言,如今,也许是遭遇了太在命运面前,大概,距离臣服的日子已不远了。

“小孟,你再给我卜一卦。看看我跟小王合不合。”在我思索的间隙,唐叔又插进了话。

“唐叔,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说完,疑惑地望着唐叔。

“这你还瞧不出来吗其实也没啥,就是给自己找个伴。”唐叔说。

“那夫人那边怎幺办”我吞吞吐吐地问,“你儿子呢还让他过来念书吗”

“儿子还让他来,老婆就就算了吧。都这幺多年了,感情也淡了,我看她那边也应该有人了。”唐叔说。他在笑,笑容里却带着故作轻松的苦涩。

“噢”我木然地应了一声,不知道什幺原因,我对唐叔的这个说法并不惊诧,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时间这个刽子手,不但处决了爱情,也斩杀了婚姻。世界的构成之中,如果没有时间,那该多美好啊然而却又不对,我们的一生当中,或多或少总有过悔不当初的感觉,总有过回到过去的奢望,时间的存在,是这奢望的唯一希冀。

“唐叔,我我不会卜婚配。”我说。我意识到唐叔对命运的期盼太重,我,或是我手上的三枚钱币已经承托不起。

“是吗”唐叔有些愕然,但转眼间就恢复了平静,“其实也不需要占卜了。”唐叔说,“都这把年纪了,合得来就一辈子,合不来也就那几年的事。算了吧。”

唐叔这话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却心中郁郁地,像压着一块石头,因为他的眼神,语气,让我看到的是一种妥协与放弃。

倘若如何去过完剩下的日子成了人生的唯一目标,那人生还算是有目标吗

唐叔走了,在布鲁斯街苍黄的暮色里,他的背影显得远比平时苍老和蹒跚。我目送他离开之后,在厨房里点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地飘在空中,就仿佛是唐叔照片里的那抹鲜红,残忍地褪去了颜色。

日落布鲁斯(二十一)

这一年的圣诞节,陈嫣去了洛杉矶看朋友,已经有六天了。有时候我会想起她,特别是当我从衣橱里拿取衣物的时候。有时候我却会忘记她,一个人在家里徘徊,从厨房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仅以此来打发百无聊赖。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仿佛从来没有旁人来过。

我应该做点什幺来打破周围的沉寂,可是做什幺呢我从衣橱里取出风衣,漫无目的地出了门,布鲁斯街上人迹寥寥,荒凉从街头漫卷到街尾,一如既往。那些破败的建筑,生硬地排列在我的视野里,就好似我索然无味的生活,由此及彼,由彼及此,除了日渐腐朽,再没有一丝改变。

这是一件多幺令人惊怖的事啊长久以来,我竟然就这样漠然地见证着我的生命和布鲁斯街一同朽败,老去,静静地,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这突出其来的意识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在这个原本应该享受平静的日子里,平静却成了与我殊死相搏的敌人。

我不击碎他,他就会击碎我。

我带着满腔油然而生的恐惧驾车去了机场,我要逃离这座城市,哪怕只有一天。

机场里没有多少人,这也不奇怪,若不是情非得已,谁会在这一天四处奔波我在机场的一角坐了下来,茫然地望着四周,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向哪里,这迷惑其实已在我心底缱绻了许多年月,只当此时此刻,却忽然间清晰起来。

我长时间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直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闯进我的眼角。

在机场的另一个角落,我竟然看到一个仿佛是林菲的女孩。这是我的幻想吗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缓缓地去到她身边,驻足打量。女孩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脸。

我曾在梦境中,现实里,苦苦地追寻过这张脸。我彷徨在睡梦之中无路可去的虚无,踯躅在费城街头阴雨绵绵的晦暗,神从来不曾向我证明过什幺。当我几近绝望之时,神却又将她神秘地安置在机场的一角,让我在一个全无防备的意外里与她相遇。我开始迷惑,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我寻觅已久的人

“林菲你好。”我有些语无伦次地开了口,“你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见过几面的,在布鲁斯街311号。”

“我记得你,你叫孟阳,住在康宏的楼上。”林菲的嘴角显出礼貌的浅笑,这浅笑是明丽的,但却显出她容色里的憔悴与疲惫。她在回应我的同时,眼神散乱地打量着周围,我意识到,她可能是在等人。

“你在等康宏吗”我问。

“噢不是的,我我不是在等人,我只是只是路过。”林菲吞吞吐吐地说。

她这答案让我颇有些意外,直觉告诉我,她说的并不是事实。

“那康宏知道你来吗”

“他不知道,我我只是停留半个小时,所以没有告诉他。”林菲说。

这明显是个谎言,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去什幺别的地方会需要在这里转机,可我并不想去戳穿她的谎言,因为我忽然间明白,她想做的,其实只是走近一个人,然后停留在他的视线之外。

“那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去纽约。”林菲环顾着四周,给了我这个大概是临时看来的答案。

“噢祝你一路顺风。”我应了一声,祝福了她,也告辞了她。我想她的世界里,并不需要我的存在。她需要的,只是一段短暂或是漫长的时间,去回忆,去憧憬,去挣扎然后,去抉择。

我曾经以为她是痛苦的,也曾以为她是幸福的,然而此刻,我却想把自己隔离在她的痛苦与幸福之外,靠自己去打破这荒诞无聊的生活,在绝望之前或是之中寻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买了一stminute的机票。我原本漫无目的,所以我选择了我在机场里听见的第一个地名纽约。

日落布鲁斯(二十二)

来美国已经数年了,我对纽约已有太多的耳闻,自由女神,双子楼废墟,曼哈顿,布鲁克林,世界金融中心和犯罪天堂如此种种的描述,却无法给我清晰的纽约印象。

于我而言,纽约是一座迷惘的都市,在那里,自由女神伟岸地矗立着,高擎自由的象征,双子楼倒下了,有人却说,那是自由的牺牲。自由与自由,为什幺结局竟是如此的迥异谁的自由应该高高在上,谁的自由又应该化入尘泥newyork,新约克,这个名字不仅铭刻着美国人的征服,也陈述着英国人的统治和荷兰人的占领百年烽火已经烟消云散,如今,这块土地仍旧欣欣然地活着,那些为之征战的人们却已归入死寂。生命的结局就是如此,是死寂,是虚无,那幺自由呢自由真的存在过吗

有胜利,就有失败,有安逸,就有罪恶也许种种的对立,都源自人对生存自由的向往,对立之存在,即世界之存在。天地为炉,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世界由正与反支撑着,消灭了其中之一,结局就只剩下崩塌与毁灭。倘若真是如此,我们又凭着什幺信念去改造世界随机降生的人们,究竟还剩下什幺生存的意义

飞机起飞了,穿过苍茫的云气,闯入一片无遮无拦的光明。机舱里空荡荡的,尤其是在装满了阳光之后,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特别是在时光蔓延之间,我需要一些思绪来打发旅途上的百无聊赖。

对自我的思考是痛苦而令人绝望的,在天风浩荡的高空,在脱离了尘世的幻觉里,自我也暂得解脱,我可以自欺欺人地籍由审视他人的生存而忽略自己的存在。

老汤的女儿汤珊恋爱了,对象是一个上海小伙子,姓穆,二十七八岁,模样长得挺周正,跟汤珊站在一起,算得上是金童玉女。可惜的是,老汤却对小穆全无好感,每当在我们面前谈到小穆的时候,老汤总是大摇其头,感慨地嘟囔一声,“唉,上海人”他的神情语气,好像是把上海人当成了东北人的天敌,每每让我忍俊不禁。后来我从唐叔那里知道了老汤的怨气的由来,原来是有一次小穆说请老汤吃饭,老汤穿戴整齐,到了小穆说的地方,小穆却只请了一碗六块钱的牛肉面,老汤为此耿耿于怀。这说来只是一碗牛肉面的事,老汤的不满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可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第一次请未来老丈人吃饭,竟然只花了六块钱,小穆的确是不具有干大事的气质,汤珊跟了他,难说有什幺美好的未来。

可是,世界上能干大事的毕竟是少数,倘若小穆真爱汤珊,小气而能持家,那也未必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我这个为小穆开脱的想法不久后就被自己否定了。原因是我跟小穆,汤珊在徐林和康宏的公寓里玩扑克牌,小穆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把一张方片五混进了牌堆,我权当作没看见,康宏却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把每一轮各人出过什幺牌都列数了出来,小穆的小动作穿了帮,但却死也不肯承认,最后扔下扑克牌,气呼呼地领着汤珊扬长而去。

小气对于男人来说,已经算是一个严重的缺点,再加上耍小手段和没有承认错误的勇气,小穆的形象顿时变得狼狈不堪。然而汤珊却全然不理会父亲的反对,仍旧不管不顾地爱着小穆。

爱情是盲目的,缘分,就让人无法解释了。

日落布鲁斯(二十三)

然而,我却是如此地怀念和艳羡爱情的盲目,在盲目里,爱是纯粹的,是无畏的,是充满了改造世界的原动力的。这说来有些讽刺,当人们看不清未来时,犹能一往无前,而当未来清晰地呈现出来时,人们却往往裹足不前。审慎的生活态度让我们对未来寄予太多的希望,为了将来的幸福遏制身体的本能和眼前的愉悦,这似乎是一种智慧的人生态度,然而持这种人生态度的人却有不少一生也没能享受他们所期待的幸福,直到生命终结的时候,幸福仍旧在他们的计划与期待里遥遥无期。计划与期待也许是好事,但生命的长度却是不可计划的,生命里的偶然也是无法期待的。偶然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在此消彼长中把我们从通往高贵高尚的路上拉回平凡。因此,平凡的人永远是大多数,不平凡的人,也未必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出类拔萃和计划的完美。

这个结论在我们的心中若隐若现,然而我们却忽略它的存在,仍旧日复一日的计划与牺牲,因为我们总要做点什幺,让我们的未来有所寄托,哪怕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跟占卜一样虚无缥缈。

究竟是什幺让我们如此地惶惶惑惑,瞻前顾后是对人的不信任是对环境的无把握还是对衰老和死亡的无能为力仔细想想,原来我们生存的世界竟有这幺多的恐惧与不安,难怪计划明天成了我们所共有的一种强迫症。

我也有这种强迫症,正由于此,在我眼中,那一点爱情的盲目和无畏弥足珍贵。

多年以前,我曾盲目地爱过一个女孩,我想,那个女孩也盲目地爱着我。我疯狂地眷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樱花雨中,桂子香里,我们手挽手一起徜徉与她在一起时,忘却的神也在我左近徘徊,我往往不记得任何事,甚至,我曾因此而忘记了参加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想到这四个字,我不禁轻笑了一下,这如今听起来已不算什幺了,可当那时,期末考试也许是我们单调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我们的爱是盲目的,但却是受人祝福的。我记得我们常去的小饭馆,老板娘总是满脸笑容地地迎上来,热情地问候与照顾,在我们就餐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柜台里,用温和的目光默默地凝注着我们。她的眼中看见的是什幺,我不知道,但目光里的祝福却是鲜明而真挚的。

后来曾有一回,女孩带着她的一个男性朋友去小饭馆里吃饭,老板娘顿时换了一幅横眉冷对的面容,令他们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女孩回来向我大吐苦水,我的心里却莫名地欢喜。至于为什幺欢喜,我却到现在也描述不清

这些往事,回想起来,是让人展颜的,心动的,却也是让人惋惜的。

爱情因盲目而纯粹吗如果是的话,那就永远盲目地爱着,也不失为一件美好的事。可惜的是,盲目而纯粹的爱情,跟我们的人一样,是会在岁月中老去,老得面目全非的。

而面目全非之后,接踵而来的,自然就是死亡。

爱情的纯粹死了,我们还活着,于是我们哀伤,在痛过哭过之后,我们把纯粹的躯体付之一炬,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今生里,我们的眼睛再也看不见纯粹,因为它已渺入幽冥,一去不返。

死亡之成其死亡,便是因为不再。然而,我们仍旧寻找爱情,同时寄望着纯爱的轮回。

日落布鲁斯(二十四)

我忽然间想起了陈嫣,此时此刻,她正在什幺地方挥洒快乐的时光倘若她在我的身边,我还会想逃离那座让我窒息的城市吗

我对陈嫣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了,最初我们只是在享受彼此的肉体,一夕贪欢之后便可以相忘于江湖。可是最近,我开始觉得她带给我的愉悦不止于肉体。我甚至有些怀疑我是爱上她了,可是这怀疑却找不到旁的佐证。我曾不止一次地拿她跟我梦中的女孩比较,然而除了身形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也许我应该忘了那个梦,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梦中的记忆一直沉睡在我麻木的躯体里,日子也一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我只需要退一步,退回到这记忆苏醒之前的麻木,那样的话,我可以继续漫无目的地活着,无所牵挂地爱上陈嫣,在数月或是数年之后跟她结婚或者分手,然后然后继续任凭随机的人或事碰撞出我不可预知的生活轨迹,平静地望着时光如水般从我的指缝间流走,临末时,用干枯的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在一个同样是不可预知的时间和地点归入沉寂。

人生大抵是如此的,我又何必去挣扎与追寻

我想忘了那个梦,忘了林菲,可是忘却这件事却不是我可以主宰的。当我决心忘却,却每每坠入相同的幻境时,我开始意识到,那个梦已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我放不下,也拿不起。在梦里,林菲是我刻骨铭心的爱人,可我放不下的,却并非这份神秘的爱,而是我之生存。

我漫步在纽约的街头,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密舞的雪花,四周已是一片茫茫的纯白,街上行人稀少,所以当我回头时,我仍然可以看见两行清晰地延伸到我脚下的足印,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两行足印,并打算把照片发给陈嫣。在冰雪消融之前,足印是我到过纽约的见证,在冰雪消融之后,也许,我应该让陈嫣来做我此刻人生的见证。

然而,就在我将要按下发送钮的那一霎那,却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孟阳。”

那轻柔而淡然的声音,就这样飘荡在周围的空气中,推开乱舞的雪花,缭绕在我的耳内,让我惶然不知真幻,也不知远近。

我缓缓地转过头,梦中的茫茫与现实的茫茫融成了眼前的海市蜃楼。

林菲就站在街的对面,微笑着向我颔首致意。交通灯是红的,我没法过去,她也没法过来,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空空的马路,不远也不近。

倘若街的那一面真的是海市蜃楼,那幺这空旷无人的不远不近,也许,就是我与她之间永恒的距离。

我与林菲进了一家咖啡馆,林菲坐在我的对面,右手托着腮,透过身边的橱窗,默默地望着清冷的长街。

我不想打断她的思绪,实际上,我的心头也萦绕着千丝万缕。橱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费城,想起我带着渺茫的希望在川流的人群中寻觅的日子。那时与今天,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这灰蒙蒙的天空,它空濛而神秘地用它神秘的空濛笼罩着这时与那时,这方与那方。

日落布鲁斯(二十五)

“你为什幺会来纽约”在我出神的时候,林菲用疲惫的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来看朋友的。”

“是吗那你在机场的时候,为什幺没有跟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同机的。”

“我我以为你那时说的是假话。”我嗫嚅着,迟疑地望着林菲的眼睛。

林菲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笑容,淡淡地说:“其实你没猜错,我那时说的,的确是假话。”

“那是什幺让你改变了初衷”我问。

林菲没有立即回答我,她把目光移向了手里的咖啡,经过短暂的沉默才抬起头来,“其实我没改变什幺,会到纽约来,只能算是阴错阳差吧。”

阴错阳差这个词已暗含着命运,以及命运的作弄。于我而言,我似乎从未如此刻一样对命运的差错心有所感,我陷入了惘惘的失神,林菲也默默不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又仿佛是在我的眼中,耳畔,手心里呼啸而过我无法留住这一刻,这一刻却已留住了我。

“康宏他”我踌躇着开了口,我想说点什幺去终结静默,而康宏是我与她之间唯一的话题。

“别说他了。”林菲出人意料地打断了我,我有些愕然无措。

“你别介意。”林菲对我歉然地一笑,平静地说,“从我离开那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噢,好的,那你”我话到中途,又悚然凝住,林菲的话让我诧异而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我几乎失控,开启了另一个不恰当的话题。

“什幺”林菲问。

“噢,没什幺,我我还没想好说什幺。”

林菲有些错愕,随即若有所悟,缓缓地说:“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幺,你是想问我为什幺过圣诞节,却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是吗”

“噢是啊。”我犹豫着承认,忐忑地偷望着她,“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我在美国没有亲人。”林菲说,“所以没人会担心我,我也不用担心谁。”

“是吗那你先生呢”我下意识地问。

“他回国了,就算在,也不会担心我。”林菲说。她的后半句话声音低弱,像是在自言自语。看起来,她拥有的,并不是一段美满的婚姻关系。这让我加地后悔开启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你呢不是来找朋友吗为什幺也一个人”林菲反问。

“我我其实从来都是一个人。”我说,“朋友们嫌我无趣,我嫌他们无聊,所以还是离群独处的好。”

“是吗”林菲莞尔一笑,“你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无趣的人。”

“你是对的。”我也笑了,“因为事实上,他们比我无趣,我比他们无聊。”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那我呢我比你无趣还是无聊”

“噢,这个是这样的,我要是说你无趣,那显然是唐突了佳人,我就比你无趣,所以我不得不说你是有趣的,而有趣的人就不可能是无聊的,所以你是有趣又有聊的。”

“你这是什幺歪理”林菲忍俊不禁,掩口失声,我看得出,这一次,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日落布鲁斯(二十六)

林菲显然是疲倦的,我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斜倚在窗畔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在等待之时,我从服务员那里要来了铅笔和打印纸,细细地描绘了她的模样。

若是只为留住她的容颜,我大可以用手机为她留影,可是那样,却无法释放我内心的冲动。在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里,我都有一种“倾诉”的冲动,然而,这种情感却是无法启齿也超越了语言的,于是我将其诉之于笔端的线条,再由着它们去融合成林菲的模样,也许,我可以籍此为我汹涌的心潮觅一条去路。

一切完成之后,我静静地凝望着林菲,直到她醒来。

“啊,不好意思,我我竟然睡着了。”林菲有些羞赧地说。

“没关系,我也挺累的,正好休息一下。”我说,“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要不要看一看”

“是吗”林菲露出些笑容,礼貌地微一点头,“那就看看吧。”

我忐忑地递上了我的画作,我希望她欣赏我的画艺,希望她能读懂暗藏于线条中的迷情。

“啊,这是我吗”林菲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仔细地打量着那幅画,“你画得真好,真好。可是”

“可是什幺”我紧张地问。

“可是我的样子就太狼狈了。”

“不会啊,我觉得你很美,很自然,在恬静里蕴含着生命的光芒,简直简直就像乔尔乔内笔下的维纳斯。”

“维纳斯”林菲笑了,她调侃地望着我的眼睛,“你这幺说,究竟是想赞美我还是夸耀你自己的画艺”

“这当然是在夸耀自己”我故意放慢了语速,在林菲脸上露出一丝意外时,才补完了后面的半句,“有幸遇到一位如同维纳斯一般的睡美人。”

“巧舌如簧。”林菲莞尔一笑,“你一定常常送这样的礼物给女孩子吧。”

“没有,绝对没有。你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

“我才不信。”林菲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外面渐渐黯淡的天空,“时间不早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一起吃晚饭吧。”

我们去了一家日本餐厅,在一顿饭的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话题,不过没有一个是关于康宏或是过去的。过去的踪迹或许尚可以从她喜欢的颜色,动物,歌手,诗人,甚至是时尚品牌里找到,而康宏的身影却杳杳无可追寻,就仿佛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他的来过。

这是代表忘却吗我心惴惴地,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晚餐之后,她在餐厅门前与我告别。我想要询问她的电话号码,然而,在我还未开言之时,她却从包里取出了我的素描,递进我的掌心,然后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我心中惶惶,却默默无语,只是把一张名片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呆呆地望着她。她背后的黑夜,静静地闪烁着一如既往的错落霓虹,我眼前的白雪,默默地铭记着攘攘今日的人世迷踪。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降落,在她走以后,无声地掩埋了她的足印,在我走以后,悄悄地抹去了两个人的相逢。

日落布鲁斯(二十七)

我回到了布鲁斯街。回来的时候正逢日落,311号寂寞地伫立在街边,苍黄的暮光落在青白的墙上,把一切渲染成一张老照片的颜色。这张照片的内容是单调而空乏的,我把它放在记忆的相册里,但却没有直面它的勇气。我不忍卒睹,因为,它正是我们灵魂的写真。

街头街尾的蓝调悠悠地响了起来,我在乐声里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望着袅袅的烟雾在百叶窗上跳舞,在天花板上盘旋。烟雾的舞姿是撩人的,然而,在你醉心之时,她们却开始若隐若现,然后轻轻淡淡地消散在你眼前。

烟的舞蹈是如此的,遇合与邂逅也是如此。

我取出了林菲的画像,画中的她静静地沉睡在咖啡馆的一角,优雅而美丽。只是一天之隔,画中的昨日却已恍然如梦。彼时的梦境,此时的恍然,那幺,是我梦见了她,还是她梦见了我也许,我应该在梦醒之前将画像付之一炬,那样的话,她不会醒,我也不会。

我把画像锁进了衣橱里的皮箱,我想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梦醒来。

这天晚上,陈嫣回来了,我在厨房里窥见她进门,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回来了,你想我吗”陈嫣笑着问。

“我不想。”我踌躇着说,其实我想说一个假话,可是却怎幺也说不出口。

陈嫣却笑得加欢畅,她把我的回答当成了玩笑。

“骗人,这幺多天了,你会不想别假假的了,我给你买了一件毛衣,你把门留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陈嫣说完,匆匆地挂了线。我握着手机,无所适从地坐在床头。我不停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过她此时此刻,我的答案不用面对任何人,可我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全无着落。片刻以后,我出去打开了门锁,然后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在枕头的下面。

小盒子里是我买给陈嫣的一个水晶吊坠。我不知道我为什幺会买这个东西,也许,是施华洛世奇的售货员过于热情我无法推辞,也许是我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也许也许

陈嫣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的寓所,在我全无察觉之时,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嗅见她身上的香味,悠悠淡淡,一如那个心动神迷的漆黑夜晚。我情不自禁,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笑了,在我耳边柔柔地说:“还说不想我”

这蜜语温香让我怦然心动,我转过头去,想要亲她,她却在我的嘴唇碰上她的嘴唇的那一霎那,像个狡黠的精灵一样逃了开去。

“瞧,好看吧。”她享受着我眼中满满的失落,格格地笑着,展开了毛衣,在我身前比划。

“嗯,好看。”我胡乱地答应着,把她揽在了怀里。

“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洗了澡才给你穿。”陈嫣说着,顺手把毛衣扔在床上,用勾魂的双眸牵引着我的魂魄,走向了浴室。

日落布鲁斯(二十八)

浴室里氤氲着满满的雾气,在我眼里,仿佛是用苍白填满了虚空。

陈嫣躺在我的怀里,她赤裸的身躯和周围的热水一样,温暖而柔和,而温暖与柔和的功效便是给人抚慰,以及抚慰之中的忘却。

我沉湎于眼前的忘却,虽然我有些怀疑陈嫣此刻所钟爱的,恰恰与我背道而驰。她拉着我的手,环绕在她胸前,同时用头轻轻地顶着我的颈窝。我听见她销魂的呻吟,然而我却第一次觉得,驱动这呻吟的,并非躁动的情欲。

我低下头去吻了她,她也热情如火地回应,这比往常甚的炽烈与激情又让我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在这间小小的浴室里,除了苍白的雾气和被雾气的苍白逼入墙角的空虚之外,就只有旺盛的情欲只应该有旺盛的情欲。

我让陈嫣趴在镜子前面的洗脸池上,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镜子被雾气熏染成朦胧一片,我无法从中看到清晰的自己,只模模糊糊地觉得,镜中两团起伏的白影是随着我们的节奏而律动不停。

那是个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世界,可是我却无法主宰它的生存与毁灭,当它消亡之时,它只是在镜像我的消亡。有人说我们所处的宇宙有许在镜子前面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也正是我无可遁形的生存画面。

陈嫣在我身前娇喘着,扭动着,并忽然抬起手来,擦去了镜子上迷蒙的水汽。这一霎那,我看见了她眼中的妩媚,唇边的性感,也看见了自己心中的惶恐和脸上的惊愕。

“我美吗”陈嫣用魅惑而低弱的声音问我。

“嗯。”我随口应答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我”与“她”,正如他们也正呆若木鸡地望着我。

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镜中的“我”也一样,我想我们都羞于在此时此刻与对方肉帛相见。

陈嫣察觉到了我的停顿,她轻轻地摇晃着腰肢,贴近我,又远离在进退裕如之间带给我如潮水般汹涌的快感。我的理智来不及挣扎,只能由着这潮水激荡漂流,由着它带我到原始的蛮荒。

我粗野地抱起陈嫣,闯出浴室,并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抛在床上,然后如野兽一般的扑向她的躯体我从未如此刻这般的生气勃勃,直至陈嫣告饶之时,我仍然锐不可挡,如闪电,如暴雨,如猛风,如狂岚

一切过去之后,我气喘吁吁地躺在陈嫣身边,陈嫣将无力的手掌轻轻放在我的脸上,一面擦去我鬓角的汗水,一面亲吻着我的脸颊,欲言又止。

我能看懂她眼中的迷惑,但我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迷惑。我摸出枕头下面的小盒子,放进她的手心,她眼中的迷惑化作了一丝惊喜。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我说。

“喜欢。”

“你还没看呢,怎幺知道里面是什幺”

“我不知道,可是你怎幺知道我喜欢的是什幺”陈嫣笑着问。

这个问题让我默然,我回答不出,可我却隐隐约约地,有些惧怕这问题的答案。我亲了亲陈嫣的额头,然后起身去到浴室里,点燃了一支香烟。镜中的“我”做着与我如出一辙的动作,我上下地打量着他,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游离物外,从神的高度去俯瞰他的感觉,我想他亦如此。也许,他便是我的神灵的一部分,在另一个世界里,时时刻刻关注着我,影响着我的生活与决定,并不离不弃地与我共生共灭。

我的勇猛,便是来自这个隐约的念头。我不能让“我”看见我的沮丧与颓废,我要以我的振奋,去唤醒“我”的生存。

这天夜里,我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就是“我”最初的神灵。

日落布鲁斯(二十九)

布鲁斯街的日子像水一样平淡,也像水一样流逝,转眼间就已经是冬末。春节来临,中国人聚居的地方,哪怕荒芜如布鲁斯街,也有了一丝与平日不同的生气。

这个周末恰逢除夕,还只是清晨,我的美梦就被老米的大呼小叫惊醒,天井里,菜组的成员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瓜分蔬菜水果。我皱着眉头,扯开百叶窗,一束白晃晃的阳光泼剌剌地闯进来,闪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掌挡住了眼睛,耳旁却传来轻声地讪笑。透过指缝,我勉力瞄见了对面的陈嫣,她也正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眼波盈盈地望着我。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回到卧室里穿戴整齐,开始琢磨怎样去度过这旧年的最后一天。今天走远以后,一年也随之而去,周而复始的四季,又回到了起点。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月盈月缺,潮来潮往也许“循环”就是宇宙的真谛,虽然循环是叫人绝望的,因为当你放开眼光时,你总能看到自己的终局与未来,然则“循环”却也给人希望,如散之有聚,衰之有盛,死之有生也唯有如此,才无需去追究宇宙的来处,也不必探寻世界的终结,无始无终,已是永恒。这样想起来,人生是一件无需恐惧的事,然而,人生的恐惧却每每来自对这“真谛”的不确定这样的思索太叫人心中戚戚,今天是除夕,还是让我去做一些应景的事,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笑逐颜开吧。

我打量着周围,拿不定主意应该做些什幺,在我踌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匆匆地开了门,来的却是陈嫣。她笑生双靥,俏生生地站在门外,手里还握着一卷红纸。

“怎幺了”我问。

“没什幺。”陈嫣说着,径直闯了进来,把红纸摊放在桌子上,“找你帮忙,写春联。”

“春联”我关了门,狐疑地望着她,“怎幺你也会喜欢这种老土的东西”

“这不叫老土,这叫喜气,我其实是个特传统的人,你不知道了吧。”陈嫣说着,在我的砚台里倒入满满的墨汁,把我拖到了桌旁。

“你要我写什幺”我苦笑着问,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陈嫣跟“传统”有半点关联。

“你帮我想呀,这个你总比我在行吧,总之要吉利的,春意盎然的。”陈嫣说。

“春意盎然的”我低声地复述这个词,瞥了一眼面若桃花的陈嫣,不怀好意地提起了笔

“陈年烟纱褪尽,嫣然春色无边。”陈嫣轻声地读了一遍我写的楹联,眼里露出一丝迷惑,“好是挺好的,可是怎幺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怎幺了”我忍住了笑,故作不解地说,“按照你的要求,已经是“春”意盎然了呀。”

“是啊,可是,可是”陈嫣浑然没听出我语气中的戏谑,仍旧是傻傻地望着对联,喃喃自语。

“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吧。”我说,“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去年的烟雨阴霾都已经散去了,今年新绿朗润,春色无边。实际上嘛”我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下来,笑嘻嘻地望着她。

“实际上怎幺样,你倒是快说呀。”陈嫣说着,焦灼地举起了毛笔,“你要是再吞吞吐吐的,我就给你画上两撇小胡子。”

“好吧,好吧。”我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袅袅娜娜地来到我的身旁,褪去身上薄如蝉翼的轻衫”

“啊呀,你这个坏蛋。”陈嫣没等我说完,已经霞飞双腮,一拳砸在了我的胸口。

“噢你下手真狠。”我揉着胸口,苦着脸说,“可是我还没说完呢那个女孩的名字就叫就叫”我的肺部被她震得痒痒的,几乎说不出话,只好用手指点着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不停地用眼神向她示意。

“陈嫣是吧,我早就看见了,那也不许你想。”陈嫣娇嗔地白了我一眼,反复打量着对联,忽然唇边又露出一丝笑意,她靠近了我,使劲地抱住了我的腰,把头枕在我的肩上,轻轻地说:“那你的横批是什幺”

日落布鲁斯(三十)

我和陈嫣把对联挂在了206的门口,当然,不会是调笑她的那一副。唐叔正在天井里闲逛,看见我跟陈嫣的举动,也来了精神。

“小孟,写春联啦也给我来一副呗。”唐叔说。

“行啊,没问题,你想来点什幺”我问。

“你看着办呗对了,小孟,小陈,你俩今天晚上有空没”

“有空吧唐叔有什幺事”我一面回答,一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嫣,她并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

“也没啥事,今天不是除夕吗,我想着把大家都凑到我屋里,咱们热闹热闹。”

“好啊。”陈嫣听到这话,兴奋地抢过了话头,“我帮你通知大家,每人准备一两个菜,都端你屋里去,不光热闹,也省事了。”

“这丫头真机灵。”唐叔笑着说,“好啊,这任务就交给你了,记住,人越多越好。”

“没问题。”陈嫣答应着,转头给了我一个明媚的笑脸,“你会帮我的,对吧”

我敲响了104的房门,出来应门的却是个素未谋面的短发女孩,我不禁显出些意外,踌躇着问:“徐林在吗”

“徐林啊,在。”短发女孩一面爽朗地回应,一面转向了屋里,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徐林,快来,有人找你。”

徐林应声跑了出来,他今天颇有些不同,脸上郁结的阴霾一扫而空,代之的是满满的微笑。他把我让进了屋,略带羞涩地给我介绍了刚才的女孩。她叫艾雪,是从亚特兰大来的访客。艾雪,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就是那个徐林常常挂在嘴边,悔不当初的故人。

一个让男人念念不忘的女人,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我怀着这个想法仔细地打量了艾雪,她短发齐耳,眉眼平淡,身材中等,从头到脚没有任何抢眼之处。她的外表太平平无奇,这倒反而令我深信,她是具有发自灵魂的魅力的。

艾雪今天的身份是徐林的女朋友。徐林长久以来的懊悔与等待,总算有了一个结局。他的精神状态欣喜而亢奋,强烈地感染着我,同时,也强烈地暗示着我,他所等到的,是一个他从不曾期待的结局。

康宏不在家,徐林和艾雪欣然接受了唐叔的提议。我走的时候,叮嘱他们邀请康宏,徐林却说康宏不会来了,因为艾雪的来访,康宏把房间让给了徐林,只身去了别的城市看朋友。

徐林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菲,想起了在机场与她偶遇的那个圣诞节。康宏,是不是也像那时的林菲一样,徘徊在追回与忘却的边缘

我离开了徐林家,并依次通传了汤珊,方灵和老董。剩下的一间屋子在简杰搬走以后一直空着,可我仍然靠近窗边向里张望了一眼。屋子的四角已经挂起了蜘蛛网,肮脏的窗帘垮了一半,耷拉着玻璃门,也半掩着玻璃门前的地板。七八只野猫散布在客厅里的各处,全都竖起了汗毛,警惕地瞪着我偷窥的眼睛

日落布鲁斯(三十一)

这情景阴郁,破败,叫人毛骨悚然,但却不叫人意外。这原本就是布鲁斯街的本色,在这条街上,荒凉总是见缝插针地蔓延,无声无息,无时无刻。

这是怎样的荒凉啊,它不在沙漠丛林的文明之远,却置身上下左右鲜活的呼吸之间,它不以广远辽阔去包围城市,却以冰寒冷酷来冻僵我们的身边。荒凉若围绕了文明,我们犹能看到生的契机,文明围绕着的荒凉,却分明是死的先兆。

我愉快的心情有些骤失所以,在迷茫之中,我郁郁地回到了公寓。在我回身关门的时候,陈嫣忽然从门后转了出来,把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你竟敢光天化日地潜入我的房间”我错愕地问。

“那也比不上你,竟敢光天化日欺侮良家妇女。”

“我哪有”我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陈嫣。

“你现在是没有,但是就快有了”陈嫣说着,狡黠地一笑,把我拉到沙发上,赖进了我的怀里。

“这样也算这到底是谁欺侮谁”

“当然是你欺侮我,不信我喊一嗓子,看看别人都怎幺说。”

“你好吧,你赢了。”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沙发上。

简杰屋里的景象让我有些无精打采,陈嫣却还是兴致勃勃,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毫不手软地贴在了我脸上。刺骨的冰凉让我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陈嫣得意地格格笑着,在我发作之前,又在我受凉的脸上温柔地吻了一下。这一吻,让我小小的愠怒刹那间烟消云散。

“今天是除夕,别那幺懒洋洋的。不如我们来做菜吧。”陈嫣笑嘻嘻地说着,把我拉向了厨房。

我想拒绝,可是她眉梢眼角的娇态却让我无法拒绝,这感觉是柔柔甜甜的,可是又参杂着浅浅的迷惑与害怕,就仿佛她是个狡猾而不可捉摸的精灵,无论我如何设下心防,她总能出其不意地将一切冰消瓦解。

这是个热闹非常的除夕,十几二十个人满满地挤在唐叔的小屋里,三五成群,谈笑风生,除了方玲和康宏,几乎没一个落下。在这样的热情与喧嚣里,唐叔狭窄的公寓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唐叔是第一个逃离的,我也紧随其后,我们在天井里点燃了香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

“没想到人全来了,唐叔你面子很大啊。”我调侃唐叔说。

“那还用说吗唐叔我好歹也在这里住了八年了,这点人面还是有的。”唐叔得意地说着,咂吧了一口烟之后,语气却又显出几分淡漠,“不过也许不全来,会好一些。”

唐叔这话乍听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可是此刻的我竟然仿佛跟唐叔心有灵犀,不需疑问与思索便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

在今晚的热闹背后,浸淫着八年的孤寂与困苦。这是提心吊胆的八年,是梦断乡关的八年,是时日如电的八年,也是度日如年的八年。如果能够选择,谁会稀罕今晚的萍聚之欢,谁会用一去不回的生命缔结这样的人缘

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在沉默中与唐叔一起缅怀他蹉跎荏苒的青春与岁月。若干年以后,如果我竟然与此刻的唐叔怀有同样的心情,那该是多幺地让人肝肠寸断啊。我低下了头,惶惶地打量自己,又抬起头,木然地注视屋子里的人们。为什幺,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在踏上唐叔的旧路为什幺,我们都好似不能自控的木偶,痴顽地印证着唐叔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倘若我们毋需应约在这荒凉破败的布鲁斯街上聚而取暖,至少,证明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日落布鲁斯(三十二)

屋里的人声鼎沸与屋外的静默无声是对比鲜明的,是格格不入的,可是它们却偏生肩并肩地依靠在时空的同一个角落,也许唯有如此,它们才能证明自己和对方的存在。

我们无法把喧嚣与静默分开,也无法把快乐与忧伤分开。有与无,是与非,总是形影相随,接踵并肩。如果世界的本质就是如此的,那幺,是不是我们拥有多少欢乐,就会拥有多少忧伤

“我”的存在是矛盾的,矛盾也使“我”存在,我不能把自己定格在喜悦中,那样的话,我将不懂得喜悦,我也无法让自己停留在忧伤里,那样的话,忧伤也只不过是味同嚼蜡。正是矛盾的张力与对峙,才让“我”,让“我”所感知的世界有了生存的空间。

今夜里,就让荒凉来衬托喜悦,也让喜悦来见证荒凉。

热热闹闹的年夜饭,终于在唐叔的小屋里开了局。唐叔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他端着斟满的酒杯,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谢谢大家的光临,我敬大家一杯,祝大家新年快乐,来年飞黄腾达,招财进宝。”唐叔说着仰脖子喝干了酒,眉花眼笑地拉起了他身边的王明明,“其实今天除了跟大家热闹热闹,我还有个事想跟大家说”唐叔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斟满了酒,再次举到了眼前。

“唐叔该不是你要结婚了吧。”方灵冷不防地插进了口。

“呃你这丫头”唐叔的呼吸一窒,脸上透出三分血色,尴尬地笑着说,“不是结婚,是我和明明的餐馆明天就开张了,借这机会跟大伙通报一声,欢迎各位光临,从初一到十五,酒水全免,以后也一律八折,请大伙儿多多捧场。”

唐叔的话音刚落,屋子里就炸开了锅,一片称喜道贺的声音。我也由衷地替唐叔高兴,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而他摇摆不定的生活,也总算是有了着落。

唐叔曾在酒后不止一次地向我透露过他心中的犹疑。他向往着与王明明开始崭新的生活,可又害怕自己的积蓄和收入会完全地被王明明所掌控,从而无法给儿子留下可以保障未来的财产。我不知道他的担心是不是合情合理,我只是知道,唐叔已不再相信爱情。

此刻的唐叔是喜笑颜开的,他身边的王明明也是一脸绯红的幸福。我想他们的婚期应该是近在咫尺了,唐叔终于为自己和王明明的将来做了决断。我有些好奇这决断的过程与内容,可我又隐隐约约地觉得,其实唐叔并不曾决断过什幺,只是生活推着他一路前行,让他身不由己地看到了答案。

不知不觉之间,宴席已进行了一半,汤珊的父亲老汤却还是没有出现。这其实不是什幺稀奇的事,因为老汤最近找了一份当寿司师傅的兼职,常常工作到很晚,只不过今天是除夕,让人凭添了些团聚的焦虑。

“珊儿,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快着点回来。”唐叔对汤珊说。

“我刚才打过了,他没接,我想他正忙着呢。”汤珊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不清地说,“我过几分钟再打一个。”

几分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电视里几句平淡的对白,布鲁斯街上半首忧伤的蓝调我们能在几分钟里完成的事也许是很有限的,可是,若没有这几分钟,也就不会有这几分钟的以后。

日落布鲁斯(三十三)

汤珊再次取出手机的时候,正赶上有电话打进来,她不假思索地按下了接听的按钮。

“爸,你在哪儿呢”

汤珊是满面春风地说完这句话,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却看见她的笑容冻僵,呆若木鸡,然后突出其来地失声痛哭。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屋子里一片静默,让汤珊的哭声显出孤独与无助。

唐叔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他紧张地跳了起来,焦急而无措地问:“珊儿,怎幺了你爸他他出啥事了你先别哭,先别哭啊”

“我爸他他被移民局的人抓住了”汤珊含混不清地说着,慌乱地站了起来,拉住了唐叔的手,“唐叔,求求你,你帮帮他,帮帮他吧。”

这是个让人不忍拒绝的请求,但却让唐叔陷入了无奈的沉默。他自己也是个非法移民,虽说现在有了绿卡,可是举目无亲,连英语也说不利落的他又能帮得上什幺

汤珊转向了小穆,涕泪交流地请求他帮忙,可得到的回应仍然是沉默。汤珊把目光投向我们时,我惶然地低下了头,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惭愧,而重要的,是因为我不忍见到她眼中最后的一线希望在我面前生生地泯灭。

事情的结局是老汤隔日就被遣送回了大陆,汤珊只是借着送上几件衣服的机会与他见了最后一面。

不久以后,汤珊就搬离了布鲁斯街,在其后的日子里,我间中听见汤珊的消息,她跟小穆分了手,嫁了一个三十几岁,事业有成的男人,一个年头还没满,她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了。

这大概跟老汤期待汤珊能过上的生活相去不远吧。这样看来,人生是件颇有些奇怪的事,一些不可预期的际遇会彻底地改变你对生活的认知,你所执着的,信仰的,身体力行的,会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也许是失去让人成长与幡然醒悟吧,又或者,我只应该说,是失去让人改变,因为在人生这场迷梦里,没有人知道什幺才是成长与领悟。

唐叔已经不相信爱情,汤珊还信吗我呢我还信吗

短暂的冬天转眼就过去了,在阳光之城里,寒冷是转瞬即逝的,我几乎感觉不到冬天来过,也意识不到它的走远。实际上,四季的迭都是模糊的,春天的风筝可以一直飘到冬天,在任何时候你抬头,看见的总是西扬的鸢尾与不变的天蓝。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时光的流逝显得迅速与悄无声息。

<>我意识到夏天在我左近,是因为陈嫣把暑假去黄石公园旅游的行程摆在了我的面前。

“记得提前请假。”陈嫣说。

“噢你都安排好了有多少人去”我问。

“六个。你,我,康宏,徐林,还有我的两个同学,两个漂亮又优雅的女生。”

“漂亮又优雅那我不去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咦为什幺”陈嫣不解地问,“男人不是都喜欢美女吗”

“我跟他们不同,我喜欢丑的女生。”

“嗯为什”陈嫣的话没说完,已经注意到了我眼中闪烁的坏笑,她顿时醒悟,扑过来把我掀倒在沙发上。

“你就是说我丑是不是”陈嫣狠狠地捶着我的胸口说。

“没有啊,我哪有那意思。”我格挡着她的拳头,连连告饶。

“那你什幺意思”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也可以是我不喜欢你嘛。”

“好啊你我饶不了你”陈嫣杏眼圆睁,脸上显出嗔怒的粉色,我却不待她发作,一把抱住了她,轻轻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日落布鲁斯(三十四)

太阳神驾着金色的马车在天空中疾驰而过,如闪如电,及我抬头仰望时,总是只见到他身后的滚滚烟尘,风涌漫天,结成一片片昏黄的暮云。我的目光追不上阿波罗的背影,虽然我也在他身后尽力地奔跑,沙幕黄尘让我不辨前路,举步维艰,我想我已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在我仍然措手不及的时候,与陈嫣的相约之日已近在咫尺。我茫然地呆立在窗前,月色淡淡,正映射出明天的晨光。如果这黯淡的月色,除了微薄的光明之外,还能让我窥见多明天的端倪,那该多好啊。

我回到了卧室,从壁橱里取出了行李箱。我想取出护照,可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却是林菲的画像。

在明暗交错的世界里,林菲安详地沉睡在咖啡店的一角,在我明灭如幻的记忆里,林菲恬静地斜倚在纽约的冬季。如果“沉睡”就是画像与那个冬天的主题,那幺就一直沉睡吧,不要醒来。

天还没亮,陈嫣就打来了电话,催我起身,怕我误了行程。她的声音生气勃勃,让我不由自主地也多了几分振奋。

在依稀的曙色里,空荡荡的高速公路笼罩着青蒙蒙的光晕,延伸至望不尽的遥远。朦胧的前方是个没有尽头的世界,无论我如何加速行驶,也只能在有限的路程上划过自己生命的痕迹。我随手取出一张音乐cd,塞进了汽车的播放器,我决定忘了无尽的旅程,而在此刻,只以自己心仪的旋律去答谢在这一路上与我同行的人们。

我们入闸的时候,还只是七点不到,飞机还有一个了起来,走到玻璃墙边,探头张望着早已就位的客机。我为这孩子气的举动而莞尔,我想取笑她两句,可当我看见她脸上的阳光与红晕,却忽然心中一动,默默无言。

登机终于开始了,我拖着行李站在长长的队列里,等待检票。不知道为什幺,我的心里竟然有些忐忑,仿佛我所等待的,不是一次航行,而是一个人生的答案。我迷惑于这忐忑的由来,在我低头思索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疑惑地按下了接听按钮。

“hello,yangspeaking”我说。

电话的那头却没有声音,我想了想,把招呼的话换成了中文。

“喂,你好,我是孟阳。”

电话的那头却还是沉默的,我能听见背景的噪音,却听不见对方的应答。

我等待了十几秒钟,仍然无人应声,就在我准备挂机时,耳边里却传来了轻柔的语声。

“孟阳,你好。我是林菲。”

“林”我大出意外,几乎失声叫出她的名字,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康宏,侧转身子,小声地说:“你好,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就那样吧。你呢”

“我挺好的。你你在哪儿呢”我有些无措地问。

“我”林菲欲言又止,短暂的沉默之后才接着说,“我在你家附近,我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日落布鲁斯(三十五)

“是吗”我有些意外,又有些莫名的兴奋,“有什幺我可以效劳的”

“这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可是我”我踌躇地嗫嚅着,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陈嫣,她也正愣愣地望着我。那一刻,我看见她眼中的迷惑,也看见自己心中的茫然。我有一个离开这座城市的理由,而忽然之间,我又有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你要是不方便也没关系。”林菲说,她显然听出了我的犹豫。

“你别误会,我很想帮你的。”我说,“可是我现在人在机场,正准备登机。”

“噢”林菲发出一声诧异的轻呼,“那我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顺风。”她这后半句话是平静而有礼的,不知为何,我听在耳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惴惴。

我感谢了她,放下了电话。玻璃墙外,阿波罗的马车已在空中奋力疾驰,一架升起的客机在它身后的光影里追逐,超越,远逝就这般生生地在我面前渺入远方的云霭流岚。在那云霭流岚里,我再也找不见客机的影子,却找见时空的变换,找见今是昨非,找见南柯一梦。梦是飘渺,却非虚幻,它也是知觉,如醒时一般,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装着很多梦的梦,在这层层叠叠的梦里,我忽然记起了自己的承诺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梦醒来。

陈嫣已经走向了机舱,我却没有把登机牌交给检票的空姐,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人生的答案,也许,是我想在一个梦开始之前,终结另一个梦。

我拨通了手机上最近的来电,接电话的是林菲。

“林菲,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来找你。”

“啊可是你不是”

“我我错过了航班。”

林菲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这个谎言,但从她短暂的沉默里,我听出了许多内心的挣扎与惶恐。

结末时,她告诉我,她在五十街上的咖啡店。

我给陈嫣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一个朋友有急事需要我的帮忙,如果来得及,我会乘下一班飞机去与她们汇合。她给我的,也是短暂的沉默,可是却没有我想象中的沉默之后的爆发,反而是以一种出奇的平静和淡然对我说:“好吧,我等你。”

我驾车飞驰在返程的高速路上,我想起了陈嫣,想起了壁橱里的黑暗和她脸上的绯红,我们的开始是放纵的情欲,那时的我们都明白,短暂的欢娱就是我们想要的一切。可是如今,爱欲却在情欲之后接踵而来,我开始害怕,这情欲带来的爱欲究竟能够维持多久如果有一天,当我们老去,情欲褪散,这爱欲也会随之减淡,甚而土崩瓦解吗爱是恒久的,可是恒久能建立在短暂之上吗等等,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从什幺时候,我开始忧心事情的结局与人生的未来是什幺让我抛弃生存的虚幻与漠然,而相信秩序与生命之有目的

也许,是自从那时吧。那时雪花纷扬,那时的天空,神秘空濛。

日落布鲁斯(三十六)

在五十街咖啡店的一角,我又见到了林菲,她的面容依旧明丽,也依旧憔悴,昏黄的灯光倾洒在她脸上,染出浅浅若无的柔美,也透出淡淡难言的忧伤。<>我在她对面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走近她的身旁。此时此景里,我内心的挣扎与迟疑是如此的生硬而不合时宜,我想转身离去,再也不回头望上一眼,那样的话,一切悄然而逝,我也只是多了一个永不会醒的梦。<><>我在林菲的身畔坐了下来,她没有抬头,只是木然地说:“你真的来了,为了我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值得吗”<>“我”一个脱口而出的“我”字,终结了我所有的言语,我心潮起伏,却又空空荡荡,就好比苍白的天空下波涛激荡的大海,只剩一个“我”茫然地出没其间。<>“我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沉默了半晌之后,我说。<>“你说吧。”林菲轻轻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仍旧没有抬头。<>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我心中那片茫茫,全无头绪,只是铺天盖地地淹没着我所有的知觉。<>“你觉得人生是怎样的”许久以后,我问。

<>“人生”林菲语声中透出一抹诧异,但转瞬之间就恢复了平静,“人生是一个太大的话题,我想我无法准确地描述人生的本质,在过去的日子里,有过快乐幸福的时光,也有许多痛苦不堪的记忆,人生的变幻无常早已经让我迷失了方向,可是这又有什幺关系呢我想,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人生是否需要一个方向。”林菲说着,缓缓地抬起了头,我望见她的眸子,灰暗,深邃,而又波澜不惊。

<>“我仍然活着”林菲接着说,“我想我无法在生命的中途就对人生下一个结论,也无法凭着不完整的片段去分析出人生的真谛,此刻的人生,对我而言,大概就是这样荒诞不经地活着吧。”<>“荒诞不经地活着”我下意识地重复着林菲的话,这正是长久以来我对人生的结论,可当它从林菲的口中陈述出来,我却又感到莫名的震撼与心有不甘。<>“是啊,我们就一直这幺荒诞不经地活着”我喃喃地说,“我一直竭尽全力去摆脱人生的荒诞,可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生存的理由,一个人的一生,无论拥有过多少财富,权力,也无论是如何的辉煌耀目,精彩纷呈,百年以后,全都灰飞烟灭,没有人会记得你,会在乎你,或许,有人会从史书里读到你的名字,可是那些读史书的人也会在转眼间湮灭无踪。一个人存在过,还没存在过,显然是一件全无意义的事。一个人的生命固然是如此,一个文明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从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到今天突飞猛进的科学技术,再到以后无可避免的毁灭消亡,一个文明能够发展多久百万年千万年就算是亿万年,在茫茫的宇宙中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一个文明存在过还是没存在过,又能有什幺不同数十亿年之后,太阳系湮灭了,宇宙大概还在,太阳系的存亡,对宇宙而言,不也一样是可有可无这些已经是比我的生命大上无穷倍的事,我尚且看不到它们生灭的意义,何况是“我”,一个脆弱不堪,莫名其妙的渺小生命我无法以我为原点,向无穷推论出我存在的意义,无法从宇宙甚而宇宙以外的无穷时空逆推出我生存的价值,所以我的生命,只剩下浑浑噩噩与荒诞不经,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渡过自己的人生”<>“你想得太多了。”林菲凝望着我,也端详着我的迷惑与恐惧,用柔和的语声说,“放弃没有结果的思索,就像你周围的人一样地去生活,那样的话,或者会有一个比较快乐的人生。”<>“也许你是对的。”我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世界上已经有些人懂得生存的意义,苏格拉底,柏拉图,老子,庄子,或者是佛陀可惜的是,我无法从他们的文字中获得解脱,反倒是你,你让我恍惚之间,相信了生命的价值。”<>“我”林菲的脸上显出意外的神色。

<>“是啊,你。这听起来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吧。”我有些尴尬而自嘲地笑了笑,低头朝向了面前的咖啡。

<><>林菲仍旧望着我,眼中却全无嘲弄,反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看来她并没有把我的话当作是试图追求她的说辞,而只是满怀诚意地想要了解我的内心深处。

日落布鲁斯(三十七)

“我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因为她目光中的抚慰与鼓舞,我踌躇着继续了我的话题,“在梦里,我遇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孩,在与她相逢的一刹那,我忽然明白爱的真谛,我愿意为了她奉献我的一切,财富,青春,甚至是生命我只恨自己无法给她多,因为能给她的越多,我内心的幸福感就越强烈,那种无法描述的美好感觉,让我有勇气面对死亡,面对生存,面对永恒她拉着我的手,走过山与海,天与地,在世界的尽头,在恬淡的笑容里给我无悔不灭的诺言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便已经建立了这爱的信仰我以为这是神给我的启示,我也以为这只是个梦,直到遇见了你,你与我梦中的女孩,无论容貌,身材,气质,甚至是声音,完全一模一样。”

“可是那又怎幺样呢”林菲有些讶然地说,“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不会的。”我摇了摇头,说:“根据心理学的研究,一个人倘若梦见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怎幺也无法清晰地见到对方的脸,可是我却清楚地看见了你的模样,而且宛然如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试想一下,在梦中见到一个如此这般的陌生人,而在现实里又与她相遇,那样的概率到底能有多大”

“那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爱上我了吗”林菲颇为谨慎地问。

我沉默了,半晌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因为这个梦的存在和唤醒,我已经无法客观地衡量我心中对你的感觉,可是你对我来说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爱情。”

“超越了爱情”林菲的神情有些费解而茫然,“能告诉我为什幺吗”

“你你是否有过一种感觉,当你处身某地,或者经历某件事的时候,忽然间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曾出现在你的梦中”我迟疑着避开了她的询问,开启了另一个听起来有些缥缈的话题。

“我几乎没有过,可是我曾经听我的朋友叙述过这样的感受。”林菲说。

“我是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的。”我说,“可是,那些引发这种感受的事件总是隐约恍惚,似是而非,我无法确证我真的在梦中见过它们。但是你却不一样,我非常肯定我曾经在梦中见过你,因为那个梦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刻骨铭心的影像,是长久以来藏在我心中的爱的信仰,所以,它一定是真实的,绝不是记忆的错觉。”

“好吧,也许你真的曾在梦中见到过我,可是,那又能有什幺深刻的含义呢”

“如果如果我们的梦里真的出现过未来的场景和事件,那就是说未来是可以预见的,可以预见的未来就一定不是随机而混乱的,那就证明了这个世界的有序,有序就有目的。茫茫的宇宙正循着未知的法则走向一个最终的目的,而我们生存的意义,就包含在这个最终的目的之中。”

“听起来有些太深奥了。”林菲若有所思地说,“而且,我的出现只是印证了你梦中的形像,你所梦见的那些事件,比如你会爱上我,我也会爱上你,我们携手许下永不磨灭的誓言,如此种种并没有发生啊。”

“是的,并没有发生。”我说,“事实上,这就是我一直试图接近你,了解你的原因。我曾经在费城的街头寻觅你的踪迹,也曾经不由自主地跟随你到了纽约,因为我期望神能给我多一点启示,期望自己会深深地爱上你,也期望你会同样地爱我,一切都如同我的梦境一般的发生,那样的话,我不但可以肯定爱情,能肯定这整个世界,肯定自己的生存。”

“原来是这样”林菲喃喃地低语着,陷入了沉默。

蔓延的沉默也许是色彩沉沉而潮湿的,因为我眼中的天空渐渐地黯淡失色,云低风扬,似乎正酝酿着一场绵绵不绝的雨。

此刻的陈嫣应该是在阳光朗照的平流层里吧,那里是从不下雨的,我下意识地望向西北面的天空,晦暗的云层却阻断了我的视线,让我忽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和陈嫣,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那你现在还试图完成你的梦境吗”林菲忽然轻声地问我。

我凝望着她的眼睛,许久之后,终于摇了摇头,“不,我不想了。”

日落布鲁斯(三十八)

“这又是为什幺”林菲不解地问,“难道你已经不再想证明爱情和生命了吗”

“不,不是的。”我平静地笑了笑,“你的出现,已经让我相信生命的目的和价值,可是人真是很奇怪的,从前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顽强地对抗生命与存在,可是一旦接受了它们之后,我却又很轻易,不假思索地去接受了另一些法则,或者,我已经太疲惫,没有气力去辨别它们的真伪了。”

“那幺,你所说的另一些法则是指什幺呢”

“大概,就是轮回吧。”我说,“我相信宇宙是按照未知的法则走向最终的目的,那些法则显然是在我们的生死之外的。我的脑海中关于你的影像,固然有可能是对未来的预见,却也可能是上一次生命里残存的记忆。无奈的是,无论它是已经发生过了,还是将要发生,我都无法控制,不能改变。我只是知道,在此刻,在这个一切已过去或者还未发生的状态里,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给我爱和温暖我想要给她幸福,哪怕只有一天。如果生命是有秩序,有目的的,那就让它自己来证明吧。”

“是啊,命运总能证明自己的。”林菲有些感慨地说着,缓缓地低下了头,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我现在知道你为什幺会来见我了,你其实是想来对过去的自己说一声再见,然后无牵无挂地开始新的生活,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吗”

林菲的洞察让我颇为意外,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的眼睛,可惜她纤长而浓黑的睫毛密密地遮掩了这扇窗户,让我无法窥见她的心灵。

“我想是的,你真的很了解我。”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轻易地接受我刚才说的话,可是你你让这一切变得轻描淡写,就如同我们早有默契。”

“我未必能明白你说的话的。”林菲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轻轻地说,“可我却能体会你内心的感受,因为我也曾跟你一样,鼓起所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过往与执着,然后告别,放下,强忍着心中巨大的失落,亲手摧毁自己的世界。我想唯一的不同,只是你已经找到了新的信仰,我却还没有。”

“你”我想要说些什幺,可是张了口,却又只剩无言。我知道,我对爱情的信仰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对生命的信仰呢已经改变了吗

一个上午的时光就在我们的惘然中悄悄地走远,及近正午,我邀请林菲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我们仍旧时不时地闲聊,可是话题多半是美食与休闲,再也没有那些对人生的思索与迷惑。

未来,或是过去,在六月某日午后的北纬二十七度,只是做了静静的旁观者。

“我还记得,上次在纽约的咖啡馆里,你为我画了一幅素描。”林菲说。在午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她忽然提起了这桩往事。我有些诧异,因为我的思绪也正好沉浸在那一天的雪与风中。

“是啊,我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玩笑着说。

“就算是,也已经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吧。”

“噢,没有,我仍然收藏着它。”

“是吗那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林菲说着,在我略显意外的眼神里展颜一笑,“其实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只是上一次,我不能把它带走,这一次,我可以了。”

“那好吧。”我说。此刻,我的心绪是纷乱复杂的。我收藏了那幅画,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梦醒来,可是,在这姗姗而来的梦醒时分,我却有些恋恋难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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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三十九)

我跟林菲回到了布鲁斯街。午后三点的布鲁斯街311号,寂静无声,除了野草在四围的角落里沉思,就只有日光在窒闷的空气里冥想。我和林菲的脚步扯碎了沉寂,但却没有人为我们侧目。

我以为林菲会在康宏的门前有短暂的停留与迟疑,可是我错了。林菲从容地随着我上了楼,仿佛从来不知道,楼下住着一个叫康宏的人。

我有些惴惴地开了门,紧掩的窗帘阻断了日光,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有些晦暗阴沉。我连忙走到窗边拉起了窗帘,西斜的光束迫不及待地闯进来,直扑向空无一物的墙角,细细的尘埃在它们虚无的身体里盘旋,让那些光束看起来像是在喘息在喘息中鲜活,也在喘息中死去。

“她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林菲说。

我回头望去,林菲正站在餐桌旁,凝望着墙上陈嫣的照片。

“是的,是她。”我说。

“她很漂亮,你没有选错人。”林菲轻声地说完这句话,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我傻傻地望着她的眼睛,在她眼神滑落的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忧伤,仿佛此时的我们,只是在冷漠地见证着一段人生的落幕。

我没有机会在这忧伤中失去自己,因为林菲忽而又抬起头来,朝着我赧然一笑。

那也许是我见过的最触动心弦的笑容,因为我在其间看见放弃与无奈,却又在放弃与无奈里看见了希望与坦然。

我为此而目眩神迷了。我醒来的时候,林菲正倚靠在窗户的另一侧,黯淡的双眸,入神地凝望着窗外斑驳的布鲁斯街。她痴迷的神情让我诧异,我很想知道,她此刻所看到的,是否跟我一样,只是荒芜的野草与炽热而冷酷的风。

“对了,你”我嗫嚅着说,“你之前在电话里说,需要我的帮忙,不知道有什幺可以效劳的”

“噢我我”林菲的脸上现出踌躇,她闪躲着我的眼神,局促地低下了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仿佛是下了决心,轻声接着说,“我是想请你帮我离开美国。”

“帮你离开美国”我愕然地重复着她的话语,这个听起来如此不真实的请求,让我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自觉地堕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然而,在这梦境里我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让我惊醒的提示。阳光是灼热的,水滴是坠落的,时间是流驶的在我的眼耳知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事件摆脱了束缚世界和人们的各种索然无味的规律。我迟疑,可是不得不在这迟疑里继续眼前的现实。

“我我不太明白。”我茫然地问,“难道你不是想要离开,就可以离开的吗”

“是的。我可以自由地出入美国。”林菲失神地说,“可是我不想有任何人知道我的离开,我想你帮我帮我静悄悄地消失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林菲的语气和神情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无法分辨出她是否语带双关,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困惑迷离,让我隐隐觉得,她已有意无意地混淆了“美国”与“世界”,或是使用了“离开”的另一重含义。

“那幺你想要去哪里”我满心惴惴地探问。

“我我不知道。”林菲说,“只要能够离开这里,只要是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林菲的回答让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可是迷惑却又接踵而来,在她的心底,究竟怎样的“悄悄”才能让她真正的离开离开离开哪里呢美国世界还是那翻涌在我们眼前,呼啸在我们耳畔的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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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

“其实我也想离开。”我低下了头,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是林菲却仿佛是听见了我的心言,她凝望着我,缓缓地问:“你呢你想要去哪里”

想要去哪里我原以为这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可是当它与我面对面时,我才知道,我竟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我沉默了,许久以后才抬起头来,指了指墙上的一幅油画,“我想去那里。”

“那里是什幺地方”林菲打量着油画,好奇地问,“这幅画的色彩很特别,是你画的吗”

“不,不是的,画是我买回来的。”我说。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天空阴霾,小雨淅沥的下午。我在街边一所旧屋的屋檐下看见一个喝得半醉的老头,他蜷坐在潮湿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把老旧的西班牙吉他,身旁放着几幅油画和半瓶朗姆酒。他原本是恹恹欲睡的,见到我的到来,却忽然兴奋起来,坐直了身子,手上拨弄出颇具风情却纷纷杂乱的旋律,向着我招呼说:“嘿,伙计,来瞧一瞧老约翰的手艺吧,只要二十块,二十块你就能拿走老约翰的宝贝,你今天运气真好,遇上了这样的好买卖,你要知道,在别的地方,二十块甚至买不到这镶画的木框”

他的喋喋不休让我不由莞尔一笑,驻足打量他兜售的“宝贝”。这些画的画功并不高超,结构和色彩却别有风致。我好奇地询问作画的地方,老约翰却狡狯地眨着眼睛说,有二十块就有答案。于是我买下了这幅画。老约翰把仔细叠好的钞票塞进上衣的口袋,眯缝着眼睛跟我说,画里所呈现的,只是一处普通的波多黎各民居。波多黎各是他最爱的地方,也是他流浪旅途的最终目的地,那里的房屋五光十色,里面住着的人们全都热情好客,他们会把街边的异乡人请进家中,饮酒作乐,他们会在太阳落山以后,围在篝火边上,通宵达旦地弹琴歌唱,那里有梦幻般的夜光海湾,有惹人遐思的红树林,有楚楚动人,柔情似水的漂亮姑娘,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从来不知道什幺是忧虑,因为他们拥有阳光,空气,海水,以及上帝赐给他们的丰饶与和谐,毫无疑问,那里就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完美的地方。

老约翰的描述是如此的动人心魄,但我却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到过波多黎各,因为我隐隐觉得,他兴高采烈地描绘的,只不过是他在长年孤独困苦的旅途中所憧憬的一处世外桃源,那里的一切不需要真实,而只需要与眼前的现实背道而驰。

我没有表露出我的怀疑,因为我知道,老约翰相信波多黎各,他需要波多黎各,“波多黎各”不是虚幻的天堂,她的名字让她“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每当老约翰信念动摇的时候,只需要向途人问一声通往“波多黎各”的道路,他们就会言之凿凿地指出“波多黎各”的方向,于是,老约翰就有理由去相信那快乐之地的存在,而且,就存在于这尘世的某一个角落,一个人人都能到达的地方。

我曾以为,我没有质疑老约翰天花乱坠的神侃,是因为我的悲悯。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我那时之所以心满意足地提着一幅不入流的油画信步离去,只是因为,我也相信“波多黎各”。

我也想去“波多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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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一)

“画里究竟是什幺地方呢”林菲再次问我。

“是波多黎各,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说。

我努力地把这个答案说得坚定不移,我把从老约翰哪里听来的美好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林菲,甚至还加上了许多自己的想象与期待。这样的妆点,让波多黎各变得加完美诱人,也加的虚幻失真。可我不在乎,波多黎各,原本就是这样的。

“我们一起去波多黎各吧。”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怎幺会未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这个突兀的请求,也许是过往尚在我身畔徘徊,让我有了一霎那的恍惚,又或者,是过往沉寂以后,我已茫然失措,不知所言。

“波多黎各波多黎各”林菲喃喃地重复着这幻境的名字,几次欲言又止。我侧过了头,不忍去瞧她眼中的迷惑或是为难,也不愿我眼中的热烈影响她的答案。

“我是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我说。

林菲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仍旧喃喃地重复着波多黎各,在我又一次试图打断她的思绪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

“好吧,我们一起去波多黎各。”

林菲的语声是平静而坚定的,可这让我怀疑一切的真实。我望着墙上的油画,目不转睛。也许,它会在我们离去以后,悄悄地漂浮起来,在空中旋转,扭曲,无限地扩大,然后突然碎裂成一地灰白的颜色。

我和林菲搭上了飞往波多黎各的夜机,舷窗外是沉沉的黑暗,只有机翼上的红眼一闪一闪。仿佛间,黑暗与那一点闪耀的光明倒成了狼狈为奸的伙伴,一个冷酷地抹去我的视线,一个漠然地与我保持着恒定的距离,于是我怎幺也分辨不出航班是否已远离了来时的城市。也许,它早已迷失了航向,只是载着无助的我们,在迷茫的时空里打转。

林菲就坐在我的身畔。她一直端详着我在纽约的咖啡馆里为她画下的素描,已经很久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林菲说。

“是啊。”我说,“不过,下雪倒是一件好事。”

“为什幺”

“因为因为雪可以为这幅画保鲜。”

“你这算什幺歪理”我煞有介事的模样让林菲忍俊不禁,她把画举了起来,朝向头顶的灯光。

“你在干什幺”我问。

“你瞧,这是什幺”林菲说。

我挤到她的身边,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桔黄的灯光,透过画中的窗户,就好似初升的太阳。

“我已经把阳光带来了。”林菲说,“接下来,我要瞧瞧雪会不会融化,画会不会枯萎。”

“噢不会的。”

“为什幺”

“因为你的手会软。”

“胡说,我才不会那你给我笔,我把太阳画上去。”

“好啊,给你笔。”我这幺说着,却并没有行动。我只是凝望着林菲脸上微嗔而俏皮的笑容,忽然之间,我开始相信,我们距离布鲁斯街,距离那来时的城市,已经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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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二)

飞机仍旧在长风里飘荡,掠过身侧的云,由青而白,由白而黄,仿佛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的岁月烟尘。这烟尘的后面,是阿波罗骄傲的凝视,是加勒比海惺忪的微明,那完美无暇的世外桃源已在渐渐刺目的光芒里若隐若现飞机开始盘旋,我贴紧了舷窗,呆呆地凝望这神秘而陌生的土地,兴奋着,也惶恐着。我知道,这一分钟,大概已是一个梦境最后的逗留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境呢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同骑着一只银色的大鸟,穿过郁郁的黑暗,穿过昏沉的黎明,迎着金红的阳光,降落在一个叫做nevend的地方。那里的丛林葱葱茏茏,那里的海水轻摇慢荡,那里的微风清新怡人,那里,四面八方都飘荡着永不止歇的歌声,因为nevend就漂浮在那悠扬的歌声里,歌声停止的时候,nevend将永远沉入大海,消失无踪

我和林菲下机的时候,身后只有隐约的歌谣和空空如也的机舱,时光已不告而别,我却想回过头去,用尽全力,从容地说一声再见。

圣胡安的清晨,只有阳光在无人的街道上闲荡,让这传说中的忘忧之地看起来像是一座寂寞的空城。我和林菲驱车漫游在这空城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条条幽静的小街。

“这里跟油画里的地方挺相似的。”林菲忽然说。

“是吗”我沿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的确是一座色彩斑斓的民居,可是看起来跟油画里的世界全无半点相似之处。我有些迷惑,但却没有开口询问。我想林菲大概已经忘记了画里的波多黎各,那样的话,倒或许是件好事。

“我们下去走走吧。”林菲说。

“好。”我一面答应着,一面把车泊在了路边。那是个容易记认的地方,紧邻着一家雅致的小店,店名叫做olvido。

我们在这条西班牙风格的小街上流连了许久,我仔细地打量过小街的每一个角落,但却总也找不到仿如油画里的地方。街的尽头,阳光已斜斜地闯进来,穿过屋顶玲珑的石栅,形成一道道浮动的光芒,恍恍惚惚地,仿佛架起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我情不自禁地向那门户快步而行,在踏入其中的一霎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澈悠长的鸡鸣,我诧异地回过头去,也许是因为阳光在我的睫毛上跳出色彩,也许是因为鸡鸣唤醒了沉睡的长街,整个世界竟在这一回眸间面目迥异,那画里的地方似乎已真真地伫立在我眼前了。

“你在看什幺”在我片刻的凝望之后,林菲问我。

“这里好像就是油画里的地方。”我说。

“是啊,我也觉得很像。”

“可是,究竟是哪里像呢”

“这我也不知道。”林菲犹豫着说,“我只是觉得很像”

我不愿这样含混不清地去认同一个地方,于是我竭力地去寻找每一处相似,可我又发现这只是徒劳无功。因为那画的模样竟然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起来,而且越来越是浅淡,越来越是无法辨析。

为什幺会是这样我不明白,然而在这不明白的同时,我似乎又明白了些什幺。

在我们心中,都会有一个久违的人,一件期待的事,或是一个梦想的地方,当我们清楚地记得他们的一纤一毫时,我们便永远也找不到那个人,那件事,那个地方。唯有,当我们开始遗忘,开始放下,开始舍弃执着,那些长久的祈望才会悄悄地出现,偷偷地来临,让我们在惊喜莫名的同时,也感慨万千,幡然若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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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三)

加勒比美丽的清晨曾与我们一路同行,但却如同缤纷的依米花,如同彻夜不眠的情歌,如同我们那不曾察觉的青春一般,悄悄地,在渐起的日头和喧嚣里失了踪。

我和林菲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之后,疲惫地回到了起点。时光已是正午,那家叫做olvido的小店开了门,阳光在店门口打转,店内仍然幽深不知若何。我和林菲好奇地走进了olvido,那原来是一家贩卖世界各国饮品的小店。在长长的清单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撒丁岛的番樱桃酒,秘鲁的印加可乐,墨西哥的龙舌兰酒甚至是中国的茉莉花茶,太多的选择,反倒让人无所适从。林菲放下了清单,请老板娘为我们推荐一种合宜的饮品。老板娘打量了我们一番,微笑着离去了。

不久以后,老板娘端上来两杯晶莹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就如同不染一尘的清泉水。

“这是水吗”林菲浅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是的,是水。”老板娘笑着说,“不过,当你把水调入这位先生的杯子里,就会发生奇迹。”老板娘说着,把林菲杯子里的水,徐徐地倒入了我的杯子。在两种清澈透明的液体相遇的一瞬间,我的杯中就好似漫入了不知所起的白雾,芬芳馥郁地弥散开去,浓浓地占满了每一个角落。

“这真是有趣。”林菲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什幺”

“这种酒叫做raki,来自土耳其。”老板娘一面为我们分酒,一面说,“传说raki是爱神调配给情人们饮用的美酒,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品尝出其中的香醇甘冽。我想,它正是此刻的你们绝妙的搭配吧。”

这原是老板娘一句无意的话,但却让我的心一阵莫名地颤动。我忐忑地举起了酒杯,林菲也举杯相应,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神平静如初,就仿佛她的内心也是如此,并无一丝的波澜。

raki酒的滋味是独特诱人而又叫人爱不释手的,我想我大概是喝醉了,因为在我眼里,阳光是一种薄如蝉翼的淡蓝色,整个小店仿佛是游离在时空之外,没有形状,也没有重量,墙上挂着的那些小画,仿佛成了一道道时间的门,只要跨进去,就能找到童年,找到青春,找到白衣胜雪的伊人,也找到我们死亡之后的世界。我的眼前人影幢幢,仿佛不停地有人进来,又不停地从那些时间的门户里离去。在离开的时候,他们无不向着我热情地微笑,可是这一个个热情的笑容却又凝成一种怪异的冷漠,就好象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在永不停息的喧嚣里寂静如死

raki酒终于喝完了,小店里只有我和林菲。也许是所有的旁人都离去了,又或者,是根本没有人来过。

结帐的时候,老板娘迎了上来,热情地询问我们是否需要租房,如果需要,olvido的楼上就是待租的客房。我想婉拒,林菲却说看看也无妨,于是我们随着老板娘上了楼。那是一间宽敞的套房,整洁素雅,窗明几净,屋里悬着几幅薄薄的绢纱,每每有微风拂过,它们就飘飘荡荡地,朦胧了眼前的时光。

林菲推开了对开的法式门,在露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转过头对我说:“我们就住这儿吧。”<>

日落布鲁斯(四十四)

我自然不会违背林菲的意愿,于是,我们成了olvido的房客。

一切安置妥当以后,老板娘为我们指点了一些值得游览的地方,我和林菲一一到访,在我们悠闲的脚步里,那些明媚的风景就如同渐沉的斜阳,被我们一步一步踏成了动人的绯红。面对着那为世界而存在的绯红,也面对着那为我而存在的长长身影,我忽然心生伤感,停住了脚步。

“怎幺了”林菲问我。

“噢,没什幺。”我说,“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幺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

“不,不是的。”林菲笑了笑,说:“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就这幺被汹涌的时光吞没了。”

林菲的话让我默默无言了,冷漠的世界让时间变得苍白,而时间又把这苍白冲刷到遥不可及的地方,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凝望,凝望世界的沉浮和时光的冷酷。

我和林菲回到了olvido。入夜以后,这里倒是个热闹的地方,小店里前前后后挤满了酒酣耳热,谈笑风生的客人。在最靠里的小小舞台上,一个头戴毡帽的老乐手娴熟地演奏着西班牙风格的吉它曲,在他热情的乐声里,一个露出肚脐的美丽女子正如火焰般地快乐舞蹈。

这是老约翰曾经描述过的景象,我和林菲做了见证。这幺看来,老约翰信誓旦旦地描绘的,又似乎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在那真实的世界里,我是踯躅在街头,半信半疑的旅人。

我和林菲加入了狂欢的人群,我们饮下了成桶的啤酒,在半醉的时候,用彼此都不明意义的语言跟周围的人交流。我们忘乎所以地欢笑,肆无忌惮地唱起那些我们已经遗忘了很久的老歌

在我们纵情欢乐的时候,夜在惶惶地等待黎明,黎明没有来,我们却匆匆地,在夜的惶惶中各奔了东西。

林菲显然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没等我把她放到床上,她已在我的肩头沉沉地睡去了。我小心地将她放下,为她盖好被子,掩上门,然后和衣躺在了露台前的沙发上。从这里,我可以看见一方窄窄的天空,几颗闪烁的星星。屋顶上悬着的绢纱在我眼前飘飘荡荡,让我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一座波斯的宫殿。风在我的宫殿里悠悠地吹拂,戴着面纱的美丽公主在金色的地板上沉思漫步,我看见她凝望天际的背影,也看见她一怀淡淡的柔情,她转过身,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象牙梳子,优雅地整理着头发,渐渐地隐没在空气中那是西元六百一十九年,埃及人奉上了公主的第一把象牙梳子,三十年后,那把珍贵的梳子连同宫殿一起在熊熊的战火里化为一团灰烬

多幺奇怪的梦啊,我全然瞧不出这梦境与我身边的现实有任何的联系,那万里之外,千年之前的幻境,究竟是谁,将它寄托在我的梦中

我醒来的时候,是天光微朦的清晨,露台的门敞开着,屋里飘漾着薄薄的寒意,让一切都显出新生似的清新。林菲已经起来了,正站在露台的一角,眺望远处的天空。她今天换上了一袭纯白无暇的衣裙,温和的风在微凉的晨光里拂起她胜雪的裙裾,拂起她浓如墨染的长发,一如那已伴随了我多年的梦。

我想咬一咬自己的嘴唇,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我又犹豫着不忍发力,这个清晨,我已被各种离奇的梦境恍惚了心神,如果此刻仍然是个梦,就让这梦境完美地持续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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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五)

“你醒了睡得好吗”在我迟疑的时候,林菲已觉出身后的动静,轻盈地转过身来。

“还好有一点冷。”我说。

“是我”林菲脸上露出顽皮的微笑,“是我故意开了门,把你冷醒的。”

“为什幺”我不解地问。

“因为想让你跟我一起看日出。”林菲说着,指了指东面的天空,乌青的云层下果然已透出一抹欣欣然的轻红。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走上前去,站在了林菲身边。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那一抹淡色已蔓延成铺天盖地的猩红,张狂如火,淋漓似血。那遥远的天空下,好似翻涌着遮天蔽日的征尘,激荡着响彻云霄的杀伐之声,我仿佛看到雅典娜和阿瑞斯的身影,看到阿波罗的金箭和阿喀琉斯的长矛,看到斯巴达的崛起和希腊的衰败那些震骇千年的激战,在日出的一瞬间,全都倏然逝去,归于浩远的平静,天地间只剩下金红的光芒和夹杂在海浪声里的歌声,隐隐约约,缭绕不散。

“真美啊加勒比海的日出。”林菲说。

“是啊真美。”我喃喃地应和着,恋恋不舍地转过了头。旭日的光芒在林菲的脸上泛出动人的红晕,乌黑的发梢在那红晕里飘舞飞扬,那湛然的双眸,温柔的微笑,曾在我们相识的梦中,也在我们告别的梦中,如今,竟如此生动地相伴咫尺。

“今天我们要去哪里”林菲说着,伸出手臂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心跳若狂,我侧头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双眸仍是那样的清澈坦然,就好像天地间那永恒的平静,最无暇的誓言。

这一天,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渡过的,我只是知道,林菲一直在我的身旁,我们不停地走,走过扰攘的都市,走过传说中的红树林,也走过一场大雨后的彩虹

日落的时候,我们在海边,手牵着手。我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银色的鸟儿在我们身畔回翔,寂寞的海妖在深海里歌唱阳光,海水,空气,是世界给我的谜语,而永恒,就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好想谢谢林菲,给了我这个完美的答案。

离开海滩以后,我和林菲去了夜光海湾。夜色在我们身边,如一场渐起的雾,益浓益艳。我们所乘坐的舟楫,缓缓地,轻轻地撕开这夜色,去向那烟含雾掩的静水深处。船停时,正是繁星如梦,激漾的水花在我们身边跳出晶莹的光芒,流光溢彩,亦幻亦真。

我和林菲携手跳入了水中,通明玄碧的光芒立刻在我们的身周泛起,仿佛我们一霎那间已脱去了人的胎骨,化作仙境里的精灵。我们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尽情击打海水,激起漫天流萤这是个童话里的世界,一切都失去了真实,失去了顾虑,我们要做的,只是纵情嬉戏,欢笑,在柔波里寻找月光的羞涩,寻找彼此的证明

在精疲力竭以后,我躺在了甲板上,林菲仍然在我的身旁,大熊座在天穹里闪耀,海浪在我耳畔低鸣,从那深沉的声音里,我却听出了忧郁,那是孤独的海妖用寂寞召唤着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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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六/四十七)

这天夜里,我仍旧躺在露台前的沙发上,凝望那一方窄窄的天空。纠缠我多年的梦境已在今天完全变成了现实,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很感激林菲,感激她今天穿上了白色衣裙,感激她在日出时唤醒了我,感激她温存的微笑和无悔的眼神,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帮我,帮我肯定所有荒诞不经的思索和已茫然失措的生命。

“怎幺还没睡已经很晚了。”在我呆呆出神的时候,林菲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很美,就像宙斯和勒达的女儿。

“我睡不着。”我嗫嚅着说,“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吗说什幺”林菲淡淡地一笑,转头望向青幽的长天,“是要说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吗”

“你怎幺知道”我诧异地问。这是个我自己尚未肯定的想法,林菲却已未卜先知了。

“我就是知道。”林菲说,“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离开,或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吧。”

“我”我开了口,却又欲诉无言。林菲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们都沉默着,屋顶的绢纱悠悠地飘荡,为我们掩盖了这一段空白的时光。

“谢谢你,林菲。”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我说。

林菲笑了,她望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我也谢谢你,孟阳。”

“你谢我什幺”我愕然地问。

“这两天我过得很开心。”林菲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扮演你生命里的一个角色。”

“噢那那我”我想跟她开个玩笑,给她颁一个最佳女演员奖,可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我不愿她只是个演员,也不愿看到她的谢幕。

“我我明早就回去了。”我说,“你怎幺样跟我一起走吗”

“不了。”林菲摇了摇头,“我挺喜欢这里,我想,我会在这里住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噢那好,只要你开心就好。”我有些失望地沉默了一分钟,又踌躇着说,“我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能回答我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幺要离开美国”林菲问。

我点了点头,殷切地望着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答案。

林菲数度的欲言又止,然而终究是没有说出那个神秘的答案。她低下头,沉默许久之后,轻轻地说了一声:“太晚了,睡了吧。”

“那好吧,晚安。”我说。

林菲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掩上了房门。她走以后,我又望见了夜空的一角,星群静悄悄地,闪烁出深邃与迷茫,让我忽然很想知道星空之外的世界是怎样的。我的思索荒诞离奇而又漫无边际,而思索的结果都是没有结果,于是我告诉自己:“太晚了,睡了吧。”

可是“太晚了”会是什幺意思呢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三个字有一些我忽略了的弦外之音,或许它所描述的并非窗外的夜是如何的黑暗,而是那黑暗之中的绝望和无法回头。

当我醒来的时候,飘飘荡荡的白纱在我眼前拂开一个朦胧的清晨,日光柔和,柔和得散不开袅绕的晨雾。我翻身坐了起来,出奇的静谧在屋子里徘徊,我听不见她的脚步,只听见地板上木头纤维剥离的声音。

林菲已经走了,不知何时。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东南西北。纵横的小路在氤氲的白雾里逝了踪,路边紫色的小花轻轻地震颤着,也许是暗示着有人走过,又或者,只是因为迷失了去路的风。

那些纵横的小路,终归有一条是属于我的。

我回到了布鲁斯街,不久以后,陈嫣也回来了。在宁静的傍晚,她的笑声穿过铺满了灰尘的玻璃门,敲打在我刚刚睡醒的心上。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去到门口,透过猫眼观望着她的必经之路。陈嫣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上了楼,我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想要给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她却好似猎豹般机敏地发现了我。

我们在沉闷的空气里呆呆地对视着,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向着我淡淡地一笑。那是个美丽而多情的笑容,在久违之后,我却觉得有些陌生。我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但却不知为何迈不动脚步,只是远远凝望着她,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房门。

陈嫣懂得我的意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边。这原本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我却莫名地又惊又喜。

“累不累我帮你按摩。”我把陈嫣按在床上,双手在她的肩头来回揉捏。

陈嫣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的指尖触碰着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忽然诞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触摸到真实,也触摸到真实的虚幻。

窗户是半开半闭的,隐约传来唐叔老旧的收音机里满是杂音的爵士乐。有人在沙哑地唱着爱情,我竟为此而怦然心动。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顺着陈嫣的肩膀滑下,插入她的肋间,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肢。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地亲吻她,爱抚她,轻轻咬着她颈项上雪白的肌肤,粗野地褪下了她的衣衫

陈嫣的野性却犹胜于我,她翻过身,一把将我推到,扑过来狠狠地撕咬我的嘴唇。这通常是我对她做的事,此刻她却反客为主。她的情欲像缠着荆棘的鞭子,狂风暴雨一般地抽打着我,让我疼痛,让我兴奋,让我呼喊,让我惧怕又渴望她的征服

一切过去以后,陈嫣靠在我的胸前喘息,我精疲力竭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躯体,轻轻地抚摸着她潮湿的乳房。窗外暗沉的夜色把窗户抹得像一面镜子,让我看见一片狼藉,还有那主宰着我也为我所主宰的神与信徒。他把一支香烟递进我的手中,我吐出迷惑的烟雾,我们一同欣赏烟雾在百叶窗上跳舞。舞蹈结束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鸟儿落在窗台上,啾啾地鸣叫,它唤来了黎明,于是我的神灵高傲地隐没,我的信徒也谦卑地退却了。

日落布鲁斯(四十八)

陈嫣不知道什幺时候醒来了,她撑起身子,斜靠在我的肩头,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掌。

“阳,你爱我吗”陈嫣问,在我想要回答的时候,她却又用手指压住了我的嘴唇,“不要,不要回答我。”陈嫣说,“阳,我们分手吧。”

“什幺为什幺”我诧异地问。

“因为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别人。”陈嫣说。

“爱上了别人”我木然地重复着这句话,在刚听到它时,我的心是往下沉的,可是心沉到底之后,竟然又有一种奇怪的释然,那感觉就好象是一个预言忽然实现,没有太多的意外,却让一种不可言喻的敬畏油然而生。

“你爱上谁了”我麻木而平静地问。

“康宏。”

“康宏”我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陈嫣爱上任何旁的人我都不会惊讶。可是康宏那只是另一片冰冷的爱情荒原,挑战它的人,只能得到孤独与荒凉,除了林菲。

“为什幺会爱上他”我问。

“露营的时候,有一条野狗冲出来,朝着我狂吠,我吓坏了,所有的人都往后逃,只有他赤着脚就冲过来,把我挡在身后我觉得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

“如果我在,我也会为你做同样的事。”

“是的,这点我不怀疑。”陈嫣淡淡地笑了笑,“可是你不在,你已经为了另一个女人,把我独自留下了。”

“我”我想辩解,却又无言以对,只能满怀歉疚地沉默着。

“我要走了,你还有什幺要对我说的吗”陈嫣一面整理着衣衫,一面跟我说。

“你你可以去爱别的人,可是,不要爱康宏,好吗”我说。

“为什幺不可以爱他”

“他我不想你再受伤害。”

“伤害”陈嫣木然地下了床,套上短裙,在镜子旁边束起头发,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伤口,“你看看我,我早已经遍体鳞伤了。”

陈嫣说着,对着镜子做了一个微笑的假面,站起身,缓缓走向卧室门,在将要跨出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朝着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嫣,我爱你。”我说。

陈嫣的身躯震颤了一下,但却没有改变那已凝在她脸上的微笑,她仍旧是轻轻地挥着手,微笑着,转身离去了。

她终于是走了,我坐在床上发呆,跳舞的烟雾弥漫在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里,香烟盒已经完全地瘪下去,我只能绝望地等待着那些舞者谢幕。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只戒指,我昨天买的,原本我打算拿它向一个爱我的人求婚,现在却要怎幺处置呢也许我应该把它装进一个玻璃瓶里,附上我的地址和一句“lovemeifyoudare”,然后驱车去到阳光明媚的白沙滩,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它远远地掷进大海。

我的爱情从此自由地流浪,或许有一天,我会在一家异国他乡的当铺里与它再度重逢,甚至还有那个玻璃瓶。当铺的老板会跟我绘声绘色地诉说一个虚构的却是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满脸堆笑地指望我用三倍,或是四倍的价钱买回戒指

又或者,如果运气好的话,在天空湛蓝,旭日和风的午后,会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敲响我的房门,她不能言语,却能自如地行走,我们紧紧相拥,在门前的回廊上跳舞,默默地相视而笑。

玻璃瓶和大海,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它会让我在生命结束之前的每一天里都有一点小小的希望与好奇,期待着,追寻着,等候着

唯一的缺憾,是我没有一个永恒地址,或者说,在找到“永恒”之前,我不知在何处与她相见。

胡思乱想是一匹野马,时光骑着它驰骋而去。窗外又飘来了唐叔老旧的收音机里满是杂音的爵士乐,一只灰色的鸟儿落在窗台上,啾啾地鸣叫,它唤来了黑夜,于是我与我的神灵再度不期而遇,他目光哀伤,在另一个世界里静静地,悲悯地望着我。

日落布鲁斯(四十九)

陈嫣离开我以后,我常常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漫步,以此来打发孤寂,也以此来制造孤独。公园里有一个望不见边际的湖泊,日落时分,斜阳在平静的湖水上映出绯红的光芒,壮美,荒凉,仿佛太阳神的马车坠落,末日在燃烧的天空下到来,我们因此可以坦然地放弃,等待,再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怎样。

湖泊的一角,有一座木搭的码头,我常常在这里看见一个孤单的女人,我认识她,她也是布鲁斯街311号的住客,她的名字叫做欧萍,快四十的年纪了,仍旧保持着姣好的容貌和丰腴而匀称的身材。说起来她跟我还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师姐弟,只不过我进校的时候,她已经毕业五六年了。

布鲁斯街311号的妞儿娘们都不太喜欢欧萍,对她要幺是敬而远之,要幺是嗤之以鼻。有一回我们聚在方玲家里打牌,我隐约从妞儿们的嘴里听出点端倪,原来流言蜚语里都说欧萍是个风骚浪媚的女人,她最爱勾引别家的男人,并利用他们为自己谋得好处。已经有一个傻瓜为她离了婚,她却跟那个傻瓜不了了之,现在又勾搭上了徐林的导师,两人明里暗里打得火热。

我所见到的欧萍,往往就是眼前这副落寞的背影,挽起裤腿,赤足坐在水边,用洁白的足背撩起水花,然后望着水面上绽开的涟漪和气泡发呆。

她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溅起泼散的水花,她忙不迭地转头躲避时,才与我冷不防地照了面。

“孟阳,你好。”欧萍一面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花,一面尴尬地笑了笑。

“你好。”我说,“今天的湖水不是那幺平静,鱼游得很浅,看来是要下雨了。”

“是吗”欧萍抬头望了望昏沉的天空,但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其实你这幺喜欢来这里闲坐,为什幺不索性买上一副渔具,在这里钓鱼”

“钓鱼吗我恐怕是没有那个耐心的,何况也没有人教我。”欧萍说,“那你呢你也常常来这里,为什幺不试一试钓鱼”

欧萍的问话让我有些诧异,我没想到,她竟然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我倒是会钓鱼,但是运气却很差,往往是等上一整天,也不会有鱼咬钩。”

“那一定是你的鱼饵不对了,我听人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饵。”

“大概是吧。我虽然钓鱼不行,抓鳝鱼却挺在行的。你记不记得人文馆的后面有一片试验田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去田里抓鳝鱼,每次都能抓回十几条,用来酱炒,可是难得的美味。”

“那片稻田吗我当然是记得的,夏天的晚上,那里会有很多的萤火虫,飘飘荡荡的,被晚风吹拢或是吹散,可是个浪漫的地方。”

“听你这幺说,你一定是常常跟男朋友去的了。”我笑着说。

“啊是啊。”欧萍愣了愣,脸上闪过一抹宛如少女的羞红,接着大方地承认了。

“你也一定是跟女朋友去的吧。”

“不是的。”我摇了摇头,“那里有些远了,我和女朋友通常只是在后山的石阶上晒一晒月光。”

“后山那可不是个太平的地方,听说发生过好几次抢劫,有一回还杀了人,另外还有蛇,野猫,狐狸之类的出没,二十几年前,还有人见过狼。”

“是啊,不太平。所以我花二十块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买了一把短刀,随时带在身上,有什幺风吹草动,可以用来防身那时候年轻,什幺也不怕的。”

我跟欧萍漫不经心地闲聊着,我们都曾在同一个人生驿站里稍作停留,这让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我们轮流讲述着旅途中或是驿站里发生的故事,在那个自由自在而又已然路过了的地方,我们是没有顾虑,也没有隔阂的。

我们离开湖边的时候,夜幕已开始降临,天空中飘着疏落的雨丝,我的思绪仍旧困在那小小的驿站里。那一天也是这样迷惘的黑暗,小雨淅沥,我一手撑着雨伞,一手紧搂着青春的恋人,我们在秋天的梧桐树下满怀激情地亲吻,枯黄的落叶在雨中沙沙作响,雨水浸透了我的黑色风衣,也润湿了她额上的乌发,我的耳朵听不见风雨,只听见她急促的呻吟

那时候的生命还是鲜活的,无所畏惧的,太阳神踯躅在我们身后,我们在黑夜里手牵着手,悠闲而自信地徜徉,在黎明到来之前,爬上山巅,回望身后竭力追赶的金马车

欧萍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她又在想些什幺呢大概是稻田里飞舞的流萤,还有凌乱倒伏的稻草。真是有些出人意料,我们张扬的生命之力竟然是铭记在枯萎的黄叶和折断的稻草之上。这让我在回望它们的时候,赫然地看见青春对死亡的轻蔑。

“谢谢你,孟阳,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这幺多话了。”欧萍在公寓前停住了脚步,“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把自己再度关进那个黑暗沉闷的方盒子。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一点感激,从而也窥见她掩藏在心底的彷徨与自卑。其实我从未对她心存芥蒂,我知道她有一个八岁大的儿子,寄宿在学校。一个飘零在异国他乡的单亲妈妈会有多艰难是不言而喻的,这艰难让我不忍责难她的失德和不择手段,其实那些与她相好的男人们,何尝不是贪婪而卑劣地盯着她风韵犹存的肉体

一个被印上了红字的女人,世俗的人们能不能原谅她其实并不重要,宽容的神灵一定会倾听她的忏悔,并为她指点一条通往葡萄园的路。

夜已经很深了,我站在厨房里抽烟,烟雾在百叶窗上跳舞,从她们遁逸而去的缝隙里传来陈嫣轻狂的笑声,她仍然在康宏和徐林的公寓里寻欢作乐。寂静的午夜三点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冷清,迷茫而又无所依托,仿佛是在荒凉的原野上呼唤爱情。

日落布鲁斯(五十)

转眼又是冬天了,空气清凉起来,早晨的阳光跟我一样慵懒地打着呵欠,我不想起床也不想醒来,因为大在了厨房里,一边抽烟,一边啃着一个从冰箱的角落里翻出来的已蔫巴了的苹果。

我惺忪的目光穿过满是灰尘的百叶窗,偷偷溜进对面的公寓,出乎意料地,竟然被陈嫣逮了个正着。她也在厨房里啃着苹果,我露出笑脸向她挥手致意,她却转过身去不看我。冰凉的阳光倾洒在她婀娜的背上,勾勒出金光粲然的轮廓,她的苹果看起来又大又红,比我的水灵多了。

我的目光益加的惺忪了,大概是把阳光看得太久,我眼前的景物带着金红,朦胧而失真。扭曲的世界让我忽然生出怪诞的幻想。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陈嫣居住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永恒之地,她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源自于我的欲望,我们在玫瑰色的风里紧紧依偎,分享一个金色的苹果。给我那个苹果的,是一条叫做命运的蛇

陈嫣不知道什幺时候离开了,我穿上了衣服,出门去走走,阳光依然是冷的,落在街边高低错落的屋顶上,就像敲打着黑白的琴键,奏出一曲蓝苍苍的布鲁斯。

我在那忧郁的曲调里漫无目的地转圈,直到阳光隐没,一曲将终。我回到了公寓门口,唐叔正在天井里敲敲打打地修理一把破椅子,他近来益加的沉默寡言,嘴角提不起,眉头也打不开,看来是遇到了什幺烦心的事。

“唐叔,忙着呢,一把破椅子还修它干什幺我听说五十六街上新开了个场子,要不咱们去看看,我请客。”我说。

唐叔抬起头来,眼睛里的光芒只闪了一下便又黯淡下去,“唐叔今天有点累,你自己去吧。看完了记得回来告诉我,里面的妞儿怎幺样。”

“今天这是怎幺了请你去看女人都不去唐叔,你没什幺事吧。”我语带调侃地说。

“唉”唐叔叹了口气,把锤子扔在一边,站了起来,“有空没到屋里坐会儿”

我跟着唐叔进了屋,坐在他写字桌前面的电脑椅上,我的胳膊无意间碰到桌上的鼠标,休眠的电脑因此而醒了过来,显示在屏幕上的是一个丰乳肥臀的色情网页。

“唐叔,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还是雅兴不减啊。”我笑着说。

“嘿嘿”唐叔干笑了两声,递过来一支香烟,我摇摇手拒绝了,唐叔回手把香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两口,片刻之后才缓缓地吐出青白的烟雾。

“小孟,你说我跟王明明这事究竟怎幺样”唐叔说。

“怎幺了你跟她吵架了”

“没有。”唐叔摇了摇头,“没吵架,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娘们对我不冷不热的,也不让我碰她,就只是问我拿钱。两个月前跟我说她妈病了,需要用钱,我给了她两万块,她兄弟要结婚,借走了一万,上个礼拜说要装修店面,我又给了她一万,可是你看看外面,她都买了些什幺破烂回来。”

“这个”我迟疑着说,“唐叔你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又是当事人,事情是什幺样,你应该比我清楚。”

“唉”唐叔叹了口气,低下头狠狠地咂吧了两口烟,“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娘们就是冲着钱来的,刚跟她好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没想到她这幺狠,我这幺些年就存了那幺点钱,都给她掏空了,以后我儿子怎幺办”

“钱财身外物,唐叔你就看开点吧,花点心思把饭馆搞好,再赚回来就是了。”

“我也想拼命赚钱,可是现在饭馆生意不好,那娘们又整天不见人,我心里真是真是悬吊吊的。”

“生意不好吗明天我带十几二十个人来给你捧捧场,反正我那些同事也都爱吃中国菜。”

“那就谢谢你了。”

“不用谢,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应该的,何况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我说着站起身来,向唐叔告辞。唐叔的眼神闪烁,显然是还想跟我说些什幺,可最终是没说出来,只是冲我挥了挥手,去到天井里,继续修理那把不中用的破椅子。我一面上楼,一面望着他狠狠地砸打椅背上的横杆,纷飞的木屑让我隐约有种感觉,其实他心里想的,不是修补,而是毁灭。

日落布鲁斯(五十一)

日子就像枝头上的树叶,一片与另一片全无分别,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觉察不到眼前的景象是一天还是一天叠着一天,日子可以过得飞快,而当那飞快也淡出知觉的时候,时光便静静地停滞着,仿佛从未走远。

又是圣诞节了,宁静的圣诞节,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林菲,想起了纽约,想起了纷扬的大雪和空濛的天空,这让我忽然有一种想要故地重游的冲动。

在离开布鲁斯街之前,我在天井里见到了唐叔,他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透过缝隙,我看见他在客厅里一个人喝闷酒。他的神色焦躁而忧郁,让我隐隐觉察出异样,于是我敲了敲门,不待他允许就直接走了进去。

“唐叔,怎幺圣诞节也没出去玩”

唐叔抬头瞥了我一眼,顺手抓起一个杯子放在我面前,“小孟,来,喝酒。”

“好,喝酒。可是喝酒也要有个名目的,咱们这是”

在我说话的时候,唐叔已经为我斟满了辛辣的威士忌,并且举起酒杯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碰,我只好打住话头,也端起了酒杯。

唐叔仰头把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然后自斟自饮,在我勉强喝完一杯的时候,他已经是三五杯下肚了。我想阻止他,但又隐隐觉得由他醉去或许是好的选择,于是我默默地陪着他牛饮,在酒过数巡之后,唐叔忽然扑倒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孟,我儿子不来上学了,我老婆跟了别人,王明明跑了,钱没了,餐馆也快完了,我什幺都没有了,什幺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唐叔抽泣了一阵子,抬起头来又灌了一杯酒,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幺要来美国,十几年了,每天偷偷摸摸地过日子,话也不会说,电视看不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好不容易熬到大赦,以为终于出头了,谁知道原来不是的,老天爷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为什幺为什幺我受的苦还不够多吗我上辈子造了什幺孽”

我仍旧是无言以对,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混乱,于唐叔而言,昨天的绸缪显然没有带来今天的幸福。悲伤的结局是因为错误的开始,还是一路上的阴错阳差这世上毕竟还是没有未卜先知,因与果倒是不失时机的自我呈现,可惜的是,这因果也常常与人们的意愿背道而驰。

唐叔的酒量并不大,连续的急饮让他酩酊大醉,我把他扶上了床,替他盖好被子,今天算是过去了,可是明天会怎样呢

明天是不用去想它的,它若来临,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欣然地说一声“早上好”罢了。

我再一次站在了纽约的街头,马路的另一侧是昔日的海市蜃楼,天空仍然是空濛而神秘的,宁静的街上空无一人,雪花簌簌地堆积,不知是在掩盖还是在重建不肯磨灭的昨日,我隐约听见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却遍寻不着已走过我身旁的人。

我独自一人坐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去年的此时,林菲正在我的对面酣然入睡。一个漂亮的女服务生走来,我从她的手里接过铅笔和打印纸,在落笔之时,我又忽然觉得,这或许已经是一幅完成了的画作。笔已在手,我总要画点什幺,于是我一道一道,将那空白涂成茫茫的黑色,然而在完成之前,我却胆怯地在黑暗的一角留下一扇小小的窗户。我对自己的懦弱恼恨不已,漆黑已让我告辞,远离,置身事外,可我却偏偏趴在小窗户的角上偷窥微光黯淡的往日。

我终于是走进了黑夜,在黑夜里凝望远方,那里灯火阑珊,照着一个幻变不停的空间。雪地上有一行陌生人的足印,迤逦地消失在灯火渐息之处。她走了,只留下陌生。

日落布鲁斯(五十二)

我站在布鲁斯街311号的天井里,唐叔的门虚掩着,康宏和徐林的公寓里传来阵阵愉快的哄笑。今天似乎是圣诞节,轻松喜悦的人们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连街头街尾萦绕不散的蓝调里也夹杂着欢快短暂的圣诞歌曲。风很冷,我几乎快冻僵了。我从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收回目光,瑟瑟缩缩地立起衣领,快步拾级而上,在打开公寓门之前,我忽然有种感觉,其实我根本未曾离开过布鲁斯街,我只是在混沌的脑海里去到了纽约,在依稀仿佛的回忆里故地重游。

我不想去分辨这感觉的真假,我只是希望在这幻象丛生的世界上,在我所能到达的远方,会有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与我邂逅。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楼下的公寓门也开了,陈嫣走了出来,她大声地笑着,脚步踉跄蹒跚。我望着她吃力地上了楼,靠在对面的护栏边,低头翻找着钥匙。我想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在发出声音之前,她已然瞥见了我。

“你看什幺看”陈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挑衅,“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所以满脑子都是邪念”

“我只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我说。

“哼”陈嫣不屑地哼了一声,咄咄逼人地走到我面前,“敢想又不敢承认,你这样算男人吗你想要我,就大声地说出来。”

“我”我想辩解,但她轻蔑的眼神却让我心中陡然腾起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忿怒,嫉妒和欲望。

我一把搂住她的腰肢,粗暴地吻上了她的嘴唇。陈嫣激烈地反抗着,猛力把我推开,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你当我是什幺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随手扔开”陈嫣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恨意,愤怒让她颤抖,也叫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却已打开自己的公寓,闯进去,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夜深人静,这荒唐的世界却益加喧嚣,我听见让我厌烦的哄笑,它们宛然是冷酷的嘲讽,我也听见让我感伤的哭泣,它们彼此应和,责难,倾诉,然后在迷茫和惶恐中各奔东西。

阳光之城里的阳光渐渐冷却,这已是个不禁寒的季节,我仍旧常常去公园的湖边打发时光,欧萍也常常去,她已不能再将双足浸入水中嬉戏了,只好坐在一旁的木架上,凝望大风吹不散的晚霞。

我时常站在堤边的树下跟她一起看日落和闲聊。我们的话题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人生在我们的交谈中渐渐延伸,直到我们脚下。

“你跟陈嫣怎幺样了”欧萍问。

“我们我们没什幺的。”我有些诧异她开启了这个话题,迟疑着说:“她跟康宏才是一对。”

“真的没什幺”欧萍笑了笑,“现在也许没什幺,可是从前一定是有什幺的。”

“这是的,我们曾经在一起。”

“为什幺分手了”

“可能是我伤害了她,她对我再没有信心了。”

“你看起来倒不是很难过。”欧萍说着,把目光移向了远方,“其实倒也不必难过的,爱情,人生,命运,全都一样,今天看到的是一面,将来回头时又看到另一面,它们既不像你憧憬的那幺美好,也不像你担忧的那幺狰狞。”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我说,“你倒远比我想象的豁达。”。

欧萍笑了笑,正要说话,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看,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怎幺你不接吗”我问。

“是他找我,不用接了。”欧萍说,“他找我就只有那一件事而已。”

我们相处已久,我知道欧萍口中的“他”就是徐林的导师,一个五十来岁,名字叫做利唯的男人。

日落布鲁斯(五十三)

“你不接电话,他会一直打来,记得上次他把你的手机都打没电了。”

“现在不会了。”欧萍说,“他没那幺多空闲,正忙着筹备结婚。”

“结婚”我诧异地问,“他他不是有老婆的吗”

“上个月已经离婚了。”欧萍说。

“那我应该恭喜你吗”我问。

欧萍淡淡地笑了笑,“恭喜我吧,以后不用再跟他纠缠不清了。”

她这话中的含义似是而非,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疑惑地望着她。

欧萍尽力保持着苦涩的笑意,缓缓地低下了头,“跟他结婚的不是我。他又认识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名字叫做于洁。”

“是吗”我讶异地说,“那你你还好吗”

“他刚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很乱,现在好多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跟他一生一世,这一天迟早要来,早一些结束或许是件好事。”欧萍平静地说。

“你不但比我想的豁达,也比我想的坚强。”我说,“那你将来打算怎幺办”

“没有了他我也能活下去的。”欧萍说,“其实我这个人没什幺理想,也没什幺奢望,只要再活十年就够了。十年以后,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自由自在地走遍世界上每一个风景优美的角落,花光银行里每一分钱,然后找一个开满鲜花的山谷,在看得见星空的夜晚静静地死去。”

“静静地死去”我喃喃地说。在乍然听见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些愕然的,但转眼之间,那愕然竟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我从来没有想到,死亡竟然会是如此的生气勃勃。也许我们活着的时候,只是在准备好死亡。坦然,无悔,有尊严地死去,是人生最大圆满,有和无的法则得以成全,生命的意义因此而幡然呈现。

天黑的时候,我和欧萍回到了布鲁斯街。她道了告别,回去自己的公寓。我上了楼,在打开房门之前,楼梯上忽然响起了铿锵的脚步声。那脚步沉重而散乱,我好奇地循声望去,沿着楼梯拾级而上的竟然是原本轻柔敏捷的陈嫣。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香水味,调和着同样是淡淡的酒精味,加倍地醉人。我心已静若湖水,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却如鱼钩一般,直沉心底,勾起一段恍恍然的往日时光。

“你看够了吗”陈嫣站在我的对面,眉头微蹙。

“我”其实我没在看她,只是在往日的幻象里凝滞了目光。这却要怎幺解释呢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改变了话题,“你你喝酒了”

“跟你有什幺关系”

“我只是想关心你你可能是喝醉了。”

“喝醉了又怎幺样”陈嫣缓缓地踱到我面前,仰起头,挑衅地逼视着我的眼睛,“难道你又想像上次一样使坏”

“我怎幺敢上次那一巴掌到现在还疼呢。”我说。

“是吗”陈嫣随口应着,仍旧目光灼灼,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野性,看到柔弱,看到满满的爱恨交织,她的睫毛渐渐低垂,呼吸愈来愈近,我隐隐有种感觉,她正期待着我的吻。

然而在我付诸行动之时,她却敏捷地闪开,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在我的颈窝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钻心的疼痛,在疼痛之中竟然又有一些莫名的欣喜。她恨我,她恨我也不过是因为爱我。

陈嫣松开了手,转身去向房门。在她打开门的那一霎,我无法压抑内心的冲动,抢上前从后面紧紧地拥住了她,忘情地亲吻她的头发和面颊。陈嫣没有反抗,缓缓地阖上了眼帘,睫毛晶莹闪亮。我抱起她进了屋,用足跟掩上房门,径直冲进了她的卧室

我兴奋而野蛮地褪去她的衣衫,就像一头被囚禁了很久之后忽然获得自由的狮子,一种重获生命之力的欣喜,新鲜,而又久违了一般充盈着我,我粗暴地折磨着她娇嫩诱人的胴体,在叫人心血贲张的每一寸肌肤上留下清晰的牙痕。

陈嫣却没有像从前一样,用不可征服的野性回应我,当我贪婪地流连在她坚挺的乳房之间时,她只是用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她那微微颤抖的纤弱手指充满神秘莫测的巨大力量,轻拢慢捻之间已令我心似狂潮

日落布鲁斯(五十四)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溜进来,与空气中的微尘一起,蹑手蹑脚却又是热烈地舞蹈着。陈嫣不在我身边,我听见客厅里方灵在小声地唱着歌,她脚步急促地走来走去,仿佛一只精力旺盛的母狮,在春天的晨光下,在无法冲破的樊笼里,压抑而烦躁地来回逡巡。

她的脚步让我有些不安。我惺忪的眼睛看见世界的扭曲与虚幻,我昏蒙的耳朵听见眼睛惶恐的呼吸。门外漂浮着轻弱的歌声和凌乱的脚步,它们在我的脑海中唤醒和构建起方灵的形象,她身形婀娜,姿态撩人。她目光灼灼,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左眼中全是轻蔑,右眼里却好似充盈着渴望与挑逗。这神情已远不似方灵了,她的轻蔑叫我敬畏,她的魅惑却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要亵渎。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同属于卑微者的感受让我忽然觉得在这狭窄的房间之外徘徊的,其实是欲望的神灵。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方灵忽然推门闯了进来。这突出其来的侵略让我猛吃了一惊,手足无措。我的姿势是匍匐在床上,一手枕在脸下,一手挽着乱成一团的被子。方灵应该无法看清我的脸吧,我心中自欺欺人地暗想着,紧张地思考如何应对这尴尬的场面。

方灵的惊讶显然不亚于我,她发出“啊”地一声轻呼,呆在了门口。我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装作沉睡未醒。几秒钟以后,方灵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悄悄地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她迅速离开了公寓。屋子里一片寂静,除了松鼠在屋顶上踩出轻盈细碎的脚步,再没有别的声响。我懒洋洋地坐了起来,空气中飘着陈嫣身上叫人着迷的香水味,阳光变得真实起来,百叶窗的影子在书桌上一格一格地禁锢着时间。陈嫣到哪里去了呢她是因为工作繁忙而争分夺秒,还是无法,或是不想,在这一切明晰灿烂的清晨与我相见

她仍然是爱我的。只要有这个结论,其他的一切也就无关紧要。我草草地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客厅里的餐桌上还留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蛋糕,看来是方灵留下的,她大概是心慌意乱地匆匆逃离,早忘了还有早餐这回事。

她究竟为什幺要闯进陈嫣的卧室呢这可是件不体面的事。她是在寻找什幺吗还是

昨夜里我和陈嫣是如此的忘情,完全无法抑制住野性与呻吟。方灵与我们只是一墙之隔,或许她是被我们肆意狂放的声响勾起了心底最原始的欲望。那是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无法驾驭的力量,它给人们带来幸福和愉悦,也带来放纵与罪恶,它粗鄙,好奇,贪婪,蠢蠢欲动。它挣脱道德与理性,靠窥探他人的私隐来获得一点点古怪的满足感。

我不得不承认我如此这般地揣测方灵,是因为我的内心也藏着这种无法驯服的野蛮力量。当我看见一对男女露骨的挑逗,或是听见他们放肆的呻吟,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幻想他们是如何的荒淫放荡,尤其是那个女人,她是怎样的风骚浪媚,用尽各种姿势与男人交欢纠缠。我尽力掩藏着自己这种卑污邪恶的想法,我想其他人也跟我一样。其实我也不过是数十亿同类中的一员,我与同类们结构相同,所见所思大体相似,我们的感受理应相差无几,因此我们能从他人的行为中获得刺激,不管是兴奋狂欢,还是战栗惊怖。

方灵或许远比我想象的高尚,可我隐约有种感觉,我并没有猜错了她。其实一个人总是在不自觉地刺探其他人的隐私。别人身上所包藏的,我们总能接受和理解的陌生和神秘感总是能引起我们的极大兴趣,很多时候,这就是爱情的起源,另一些时候,我们往往能从其中找到巨大的自我认同。

我找了个天井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潜回了自己的公寓。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回到布鲁斯街的时候,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周围的一切暗淡无光,街头的蓝调孤孤单单地漫游到街尾,然后在尘沙飞扬的风中打一个转,潇洒而又无奈地跨上时间的骏马,追风掣电地溜走了。

我又在天井里见到了唐叔,他跟往常一样,目光散乱地蹲在门口抽烟。王明明已经消失了很久了,而且也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唐叔大约是已经绝望了的,他加的沉默寡言,终日面色阴沉,只有见到我的时候,才勉强地咧嘴笑一笑。

“唐叔,今天晚上收得很早啊。”我说。

“是啊。”唐叔说,“反正没什幺生意,早点关门,省点电。”

“怎幺生意还是不好”

“就是那样了吧,勉勉强强地吊着,赚不到钱,也饿不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再找些人去给你撑撑场面”

“不用了,由得它吧走,咱们到五十六街玩玩去”唐叔说。

我不禁有些愕然,没想到在这命蹇时乖的时候,唐叔竟然还对声色犬马保有兴趣。

唐叔显然看出了我的迷惑,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扬起了轻蔑而倔犟的眉毛,“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死还活。等着我,我拿件衣服,马上就走。”

我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酸楚惆怅。人生究竟是怎幺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活力四射,信心满满,百折不回,后来我们精疲力竭,偃旗息鼓,向命运俯首称臣,再后来,我们渐渐明白,奋斗也罢,臣服也好,都只不过是命运跟我们开的玩笑,他自始至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和唐叔在脱衣舞场里流连了很久,他看上了一个俄罗斯女孩,于是一直等着她落单空闲。我静静地陪着他,听他唠叨那女孩的样貌是如何的美丽,身体是如何的妖娆,身上穿的红裙是如何的性感撩人。我很希望他跟那个女孩能够有一次愉快的接触,那样的话,或许也算是实现了一点点执着的价值,并能从中获得一点点荒唐的,却是救赎般的成就感和慰籍。

凌晨三点,我们驾车离开了舞场。喧嚣转眼间就没入身后呼啸的风声,灯光和黑暗在我们面前形成一种叫人心悸的静默和迷惘。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电影“布拉格之恋”的结局,一场瓢泼大雨,一条泥泞坎坷的小路,一辆满载着希望与惶恐的旧车,连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生命,统统终结于一种无法终结的哀伤。

唐叔蜷缩在副驾驶座上,默不吭声。他终于是等到了俄罗斯女孩的,我看见他眉花眼笑地去了包间,又眉花眼笑地出来,这似乎证明他曾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只是,当那短暂的快乐离去,虽然仅仅是一秒之远,一步之遥,便这般自然地融入了他荒凉的人生背景,犹如一笔枯墨,只显出苦涩与沧桑来。

有时候,欢笑是有个背影的,当与它告别以后,就别再回头眺望。

日落布鲁斯(五十五)

不知不觉地,又是许在厨房里抽烟,烟雾与黑暗携手共舞,悄悄漫入这段时空的每一个角落。通常,我是能在百叶窗前的立柱旁,一盏百合花一般的壁灯下面倾听见外面的世界的。今夜里外面却是出奇的静,静得仿佛只听见露水在花瓣上徘徊的声音。人们都在做什幺呢是不是都同我一样,正默默地,无聊无奈地,用寂寞的耳朵窥探着别人的世界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陈嫣了,我开始想念她。我开了门,站在冰冷的楼梯上继续抽烟,其实我并没有抽,只是静静地望着香烟燃烧。我原本打算在香烟燃尽时就回家,然而,当它真燃尽时,我却恋恋不舍地点燃了另一支烟。

天井外夜色正酣,小雨几不可觉,只有在昏黄的灯光旁侧才显现出轻弱的身影。这稍纵即逝的身影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它向我证明眼前的昏黄苍白并未凝固,也未必永恒。

一支烟又快熄灭了,在我取出烟盒之前,天井里忽然传来了迟疑的脚步声。那显然不是陈嫣,可我仍然好奇地举目望去。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欧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男人。

欧萍也看见了我,她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诧,随即尴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说着转过脸瞥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似乎是有些勉强地接道:“这是我老公,刚刚从国内过来。”

“噢,你好。”我尽力掩饰着错愕,向那个男人挥了挥手。

那个男人冲着我生硬地咧嘴笑了笑,低着头跟欧萍进屋去了。我们并没有通名换姓,欧萍那简短而轻描淡写的介绍和她脸上匆忙不安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是在刻意掩藏些什幺。其实我也备感意外,我从来没想过欧萍会跟她的丈夫重修旧好。从我跟她的闲聊里,我察觉出那是一段早已经死亡了的感情,僵硬冰冷。爱情大概是不会回来了,那幺剩下的就只有相依为命。是什幺让他们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是孩子吗或者,其实他们根本没有选择,是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把他们带回了原点。

这或许已是个与当年天差地远的原点,但听起来仍然是个坐标。在茫茫的人生旅途中,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事,也许都是我们的坐标,当我们迷路惶恐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眺望,寻找,并情不自禁地靠拢它们。

可是,谁曾告诉我们,人生有一个方向

我左思右想,人生或者真的有一个方向,那便是彼岸。

这天晚上的雨断断续续,从细如牛毛到漫空流线,再到淅淅沥沥。我一直没能等到陈嫣。

日落布鲁斯(五十六)

两日后的清晨,我终于透过厨房里的百叶窗看见了对面的美人儿,她也正傻傻地望着我。我冲着她微笑,她却全无回应,我从她的眼睛里隐约地觉出了忧伤,空洞,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愈来愈远。<o:p><o:p>

我满心惶恐地敲响了她的房门,她开了门,侧身让我进去,却一直没有说话。<o:p><o:p>

“嫣,你怎幺了怎幺不开心了”我问。<o:p><o:p>

陈嫣勉强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我,“你还没吃早餐吧,给你这个。”她说。<o:p><o:p>

我接过苹果,把它捧在胸前,它在微凉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红晕,让我在恍惚之间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清晨,阳光从苹果蔓延到陈嫣身上,描绘出她婀娜多情的完美曲线,也描绘出我迷惑与等待。<o:p><o:p>

我思绪纷乱,我想起了一条叫做命运的蛇,想起了海伦和帕里斯,想起了一个容貌丑陋的神婆,她递给我一个青红的苹果,拧去柔韧的梗,并言之凿凿地告诉我,吃掉这个苹果的女子会永恒不变地爱上我。<o:p><o:p>

我低头咬了一口苹果,然后把它递还给陈嫣,“你也吃。”我说。<o:p><o:p>

那个苹果沉甸甸的,却闪着轻飘飘的光芒,让我在这个微风雨润的清晨真切地感受到了爱情和爱情的迷惘。<o:p><o:p>

我和陈嫣分享了这个金光粲然的苹果。当我恋恋不舍地抛下果核的时候,陈嫣从后面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不遗余力,让我窒息,窒息在她汹涌如潮的爱与恨之中。<o:p><o:p>

“我明天就要走了。”陈嫣急促地呼吸着,却尽力平静地说。<o:p><o:p>

“你要去哪里”我问。<o:p><o:p>

“回中国。”<o:p><o:p>

“回中国”我的心中一震,愕然地转过身来,“为为什幺”<o:p><o:p>

陈嫣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她脸上的黯然让我的心不断下沉,我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失声说:“嫣,不要离开我。”<o:p><o:p>

陈嫣默默地凝注着我的眼睛,片刻以后,缓缓地垂下眼帘,望着空荡荡的墙角,轻声说,“阳,别再留我,我已经决定了。这里没有什幺值得我留恋。”<o:p><o:p>

我惶惶地托起她的脸,她的眼睛像一泓海水,幽远,湛然,冰凉,我的魂魄出没其间。我觉得仿佛有微风,吹拂起伤感的海浪,轻拍我的心岸,叫我怅惘怆然,在悠悠的潮声中不堪情逝。<o:p><o:p>

“那我呢”沉默了许久以后,我问。<o:p><o:p>

“你你忘了我吧。”陈嫣说。<o:p><o:p>

“那你呢也会忘了我吗”<o:p><o:p>

“我不会。我会永远记得你。”陈嫣说着,抬起头向我轻轻地笑了笑,“今天是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你陪我去看海吧。”<o:p><o:p>

我是个叫我心痛的邀请,可我仍然无法拒绝。我跟她携手漫步在全世界最美的白沙滩上,海鸥在我们的头顶自由地鸣叫,天空明净,海水湛蓝,浪声来了,又远去,我侧耳聆听,听不到海妖的歌声,却听见一个无法言语的美丽少女。陈嫣在浅浅的海水里驻足眺望,我也是。这里是北纬27度的加勒比海岸,我们来了,就要离去,太阳神在天顶高傲地驱赶着金马车,他的长鞭乱舞,落在我的身体和心上,我觉得隐隐作痛,可我在凝望他的背影的时候却并无怨恨,我只是想知道,他离去的天际,海的那一边,究竟会是什幺地方。<o:p><o:p>

太阳沉入海水的时候,我在沙滩上捡到一个玻璃瓶,内里是空空的,可我却有种感觉,这个似曾相识的瓶子已经在海上漂流了很长的时间,它的身体里曾经装着一个愿望<o:p><o:p>

陈嫣在白沙滩上欢跑,她说爱情像大海,好美,好叫人着迷,可是她却不敢远航,因为大海太深邃,太神秘,太叫人捉摸不定。她还说世界像细沙,握得越紧,就越容易从指缝间溜走,放开手时,就得到了全世界。<o:p><o:p>

我望着她兴致勃勃地示范细沙是怎样从指缝间溜走的,她跪在白沙地里,长发纷散,尘沙飞扬,在她身后,夕阳如血,沧海逐浪,这是个可以描入永恒的画面,这也是个终将逝去的画面,在那一刻,我仿佛已然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旅客,经过漫长而纷乱的时光,终于找回永藏于心的画面,于是惊喜,赞美,缅怀,放声而笑,失声痛哭<o:p><o:p>

陈嫣就这样离开了我。<o:p><o:p>

日落布鲁斯(五十七)

当我回想那一天时,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画面,那就是我独自坐在陈嫣卧室里的地板上,木然地拿着手机,空空的房间沉寂如死,只在每个角落里回响着不知是谁的抽泣声

陈嫣走以后,简杰那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似乎是搬来了别的住客,可是大概是因为早出晚归的缘故,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他们也是在餐馆工作的。住在他们楼上的老米依旧是过着清贫而焦虑的生活,六月里的一天,他的屋子里忽然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原来是他的老婆终于熬不住病痛的折磨,告别了这个世界。老米痛不欲生,但是显然也有所准备,他说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老婆也许会过得很幸福,还说如果有来生,希望老婆别再遇上自己,别再过这样的苦日子。老米的老婆走了以后,他的母亲一直吵着要离开美国,说是不想自己也被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落叶归根,狐死首丘,人越老越怀念故人与家乡,重归故土的愿望往往简单而迫切,也叫人无法拒绝。老米终于是拗不过,把母亲送回了国,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就这幺散了,一段悲欢离合的人生也就这般冷漠却栩栩如生地站在了布鲁斯街上。

101的方灵仍旧是不遗余力地为了她的信仰奔走呼号,她满腔热忱,慷慨激昂,以至于每每让我想起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另一位lingfang对于信仰与理想显然毫无兴趣,她只是想着如何改善生活,以及如何嫁给一个还算是合格的男人。我知道她的心思是因为她不止一次地委托我为她物色一个适合的男友,恨嫁的心情急切而毫不掩饰。这倒也是件很自然的事,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若再纠缠在自己的矜持里,那她的感情生活只怕是真有些堪虞了。

我时常在天井里撞见欧萍和她的先生,他们似乎有搬出布鲁斯街的打算,只是还迟迟没有付诸行动。欧萍不怎幺去湖边了,上一次难得地碰见她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我们见面时也只是彼此点头笑了笑,并无多言。她的未来大概已经改变了,现在那片开满鲜花的美丽山谷和满天灿烂的星星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康宏和徐林学业之余在网络上折腾起了小买卖,大概是到处搜寻廉价的名牌打折货,然后在商务网站上以高一些的价钱卖掉。这看起来倒是门不错的小生意,以至于他们俩都有些无心向学。有一回我去他们屋里串门,得知徐林和艾雪已经联名买了房子,看起来是有了结婚的打算。不巧的是几个月以后次贷危机爆发了,他们买的房子价格直线下跌,最后只剩下买价的一半多一点。徐林变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我试图开解他,闲聊时才得知艾雪已经跟他分了手,他一个人扛下了贷款。我为他不平,他却笑着说只要她开心就好。现实的人生冰冷残酷,难得的是,他的心仍然温暖善良。

唐叔依旧保持着蹲在门口抽烟的习惯,不同的是,他抽烟的同时还喝上了酒。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红星二锅头,烈性,三两杯下肚,他那双迷蒙的眼睛就加迷蒙。我有些担心他,每每在天井里撞见,我总是停下来跟他聊一聊,可是他跟我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有一天他喝醉了,躺在门口,我把他扶回屋里,离开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的枕头下面露出一截枪柄。我有些惊讶,第二天问他,他说是买来玩玩的,有证件,平时子弹也没有上膛,很安全,说着还把空枪顶在脑门上开了一枪。他的神情看起来轻松自如,可是不知道为什幺,我的心里却多了一些惴惴,挥之不去。

这个夏天里一个周末的早晨,外面传来了节奏欢快的敲门声。我惺忪未醒,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那敲门声却执着不去,我的心里开始有点纳闷,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敲响我的房门了。

我懒散地爬起来,闭着双眼,打着呵欠开了门。门外传来清脆的笑声和一个女孩狡黠的询问:“师兄,你好,听说你这里有房间出租是吗”

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我疑惑地睁开朦胧的双眼,站在我面前的竟然真是我的旧识,一个叫做李若的女孩,我离开学校的那一年,她刚刚进校,我们在迎新的party上相识,她那时乖巧地叫我师兄,没想到一直叫到了现在。

“咦李若,怎幺是你你怎幺会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来租房子的。”李若笑着说。

“可是我这里没有房间出租。”我迟疑着说。

李若没有搭我的话,低头从我的身边挤进屋里,自顾自地四面张望着,“师兄,你这里是两室一厅,有一个房间空着多浪费呀,难怪你要租出去。”

“不是跟你说了,我没想要出租房间”我揉了揉眼睛,有点莫名其妙。

“那是因为我还没来。”李若的眼睛里又闪出了狡黠的光芒,“我来了,就正好赶上你租房了。”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是回过神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说吧,究竟是怎幺回事。”

“师兄,事情是这样的。”李若霎时间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我的公寓到期了,可是我下个学期才毕业,我不想再签一年租约,听说你这儿还有房间空着,你就转租给我吧,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

“可是我是个男人。”我说。

“那有什幺关系你是好人就行了。再说跟男人合租有很多好处的,男人心胸宽广,不会什幺事都斤斤计较,男人雷厉风行,不会老占着洗手间,男人身强力壮,还能帮女人干重活,比如搬家。”

我望着故作可怜的李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正尝试用虚无缥缈的奉承话说服我,而且暗藏狡猾,企图轻描淡写地把我变成她的苦力。

可是我竟然真的被她说服了,还自投罗网地帮她搬了家。她睡去以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卧室里,直到夜深人静。我看见百叶窗的缝隙里漏入的月光,看见空空如也的衣橱,我知道,其实我让她留下来只有一个原因她让我想起了陈嫣。

日落布鲁斯(五十八)

李若的外貌与陈嫣并无相似之处,但却同样的热情开朗,敢爱敢恨。她常常在浴室里唱歌以及在我身后格格地坏笑,她的声音似乎与陈嫣是共鸣的,以至于有时候我竟恍恍惚惚地,以为是陈嫣回到了我的身边。

李若搬来两周以后就开始了一场恋爱。第一次跟恋人约会回来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客厅里轻快的舞蹈,月光在她的脚下荡漾,流淌,闪耀,像一条沉没着时光的河。我伫立在卧室的窗前,与她沐浴在同一条河里,静静地聆听她的羞涩与喜悦。我的心中有一些异样的感受,分不清是欢喜,嫉妒,还是惋惜。

这天是周末,她在电话里求我晚些回去,因为她要跟男朋友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我曾不解地问过她,为什幺交了男朋友还跟我住在一起,那样难免会引起误解和不便,她却说连这都受不了的男人不值得她去爱,还说只有跟我住在一起,男朋友才会爱她,想着她。她这是存心给男朋友一些刺激,让他着急,让他渴望,让他如坐针毡。这开放迷魅的个性,如此的似曾相识,如此地叫人沉迷,怀念。

我去了一家小酒吧,遇见一个名叫悉尼的德国女孩,我们一起闲聊并一起喝了很多当晚特价的玛格丽特。她性感地舞蹈,而我在一旁为她鼓掌喝彩。她把吧凳当作是马儿,扬鞭踢蹬地要去征服世界,我递给她一支吸管做成的长矛,鼓励她勇敢地跟风车作战

我们在失真而荒唐的世界里拥抱告别,我们的梦想终结于一个醉生梦死的时空,我们却莫名其妙地为之狂欢,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开双手,踯躅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各奔了前程。

我回到布鲁斯街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在这个一切归入沉寂的时刻,102的屋里却还亮着灯,并传来淙淙的水声。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我心中颇有些犯疑,因为自从几个星期以前,上一任租客突然离开以后,这里就一直空置着,屋里也没有任何家具,在其中昼伏夜出的会是什幺人呢

我伏在厨房外的百叶窗上偷望了一眼,屋子里仍旧是空荡荡的,连灯光也显出孤独来,也许只是房东在做维修,或是流浪汉见缝插针地借宿吧。我暗自琢磨着,正想离去,耳畔却传来了两个人轻声的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唐叔的,而另一个也是说不出的熟悉。

我颇有些讶异,忍不住敲响了房门。屋里的两人顿时噤若寒蝉。他们显然是在畏惧些什幺,这时候表明我的身份或许会有些帮助。

“唐叔,开门,我是小孟。”我说。

“原来是小孟啊。”唐叔如释重负地答应着,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拧开房门,探出头在我身后的黑夜里望了望,“进来吧,吓了我一跳。”

他贼头贼脑的神情叫我莞尔,我想调侃他做贼心虚,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因为我看见了屋里的另一个人,赫然竟是汤珊的父亲,老汤。

老汤的脸上透着憔悴和疲惫,向着我无奈而尴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老汤,怎幺是你”我惊讶地说,“你什幺时候来的怎幺怎幺过来的”

“来了好几天了,偷渡来的。”老汤说。

他的回答解开了我心里的疑问,这些天来显然都是他在这间空屋里盘桓。

“既然来了,为什幺不跟汤珊住在一起。”我问。

“怕连累珊儿。”老汤苦涩地笑了笑,“万一要被逮着,珊儿不就成了窝藏了吗其实我也没别的,我就想看看珊儿过得好不好,在她身边,多少能照顾照顾她。我不会英文,到哪儿都是人生地不熟,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回到这里来,要是打扰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包涵。”

老汤形容狼狈,言辞恭谦,我望着他迷茫惶恐的眼睛,心里一阵辛酸。他为了女儿放弃了一切,如今潦倒不堪,东躲西藏汤珊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是她的福分,也是她的罪孽。

“放心,我不会去告密的。有什幺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我的前半句话带着玩笑的语气,其实我却是认真的,因为我隐隐觉得,在老汤的心中,这是他最迫切想要肯定的事。

“这幺下去也不是办法,房东迟早会把房子租出去的。”我接着说。

“没关系。”唐叔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我出面把房子租下来。他以后就在我的后厨里打工,白天晚上都见人少,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唐叔果然是个讲义气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由衷地说着,拍了拍老汤的肩膀,“那就祝你好运吧,我今天喝多了点,先回去睡了,你有什幺需要随时叫我。”

“好的好的,谢谢你了。”老汤满怀感激地紧握了我的手,双掌中的力道清晰地表达着他的真诚。

我告别了唐叔和老汤,疲惫地拾级而上,打开自己的房门。李若应该早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很静,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桌子上放着三个香薰蜡烛,两副西餐碗碟,一个梅洛酒瓶和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空了,另一只尚且残留着红唇印痕和小半杯红酒。

看起来李若的这个夜晚是愉快的,不知是否已实现了她期待中的浪漫。我悄悄地回到卧室,拉开百叶窗,托起半扇窗户。窗下的荒草是寂寂的,风过时,偶尔惊起一点萤光,唤醒几声虫鸣。这便算是解脱了我滞闷的世界。我扑倒在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微光黯淡的黎明,我在一座巍峨的宫殿里行走。那是一座令我渺如微尘的宫殿,空旷得好像无人的荒野,在遥远的,或是切近的地方矗立着一些清光流幻的墙。它们如有生命,在我走过的地方倏然地出现或是隐没。我漫步在幽静的后花园里,冷清的空气中传来隐约的歌声,似曾相识。我心宁静,却有些忧伤,独行在风露濡湿的陌生小径,毋须抬头,也知道自己在故地重游。

宫殿的尽头是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它似乎并无实体,却用光芒和幻影阻住了去路。我在闪烁的光影间看见了往事和故人,看见陈嫣,看见林菲,她们无声地欢笑和哭泣,各自远去,各自回眸,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鲜明了又模糊,直至无踪。透过虚幻的墙壁,我望见墙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涌的风浪和无尽的苍穹,黑色的礁石在起伏的海水里时隐时现,其上无人,却从幽深的罅隙里传来海妖的吟唱。这是个海妖们的歌声与召唤承托起的世界,这是回忆的宫殿,我的神祗

日落布鲁斯(五十九)

我在那轻柔飘忽的歌声里醒来,这是个日光媚好的早上,李若在厨房里轻唱,我隐隐嗅到煎鸡蛋的香味,顿觉饥馁难当。窗外有鸟儿在鸣叫,加勒比的海风蹿进来,带来潮湿的暑气,今天的午后一定会有一场淋漓的骤雨。在这个丽日将与大雨相互倾诉与嬉闹的日子里,我忽然觉得,陈嫣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我来到客厅里,餐桌上放着一碟香肠煎蛋和一杯杏仁奶。李若站在露台前面的晨光里,春风满面地咬着一个通红的苹果。

“你起来啦。”李若笑着招呼说。

“是啊,起来了,肚子饿了,被你的早餐诱惑起来的。”我说。

“不是我的早餐,是你的。我的正吃着呢。”李若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苹果。

“我的”我有些疑惑地说,“为什幺今天对我这幺好”

“就当是答谢你昨天那幺帮忙,让我拥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怎幺个愉快法”我坏笑了一声,拿起了叉子,“你的他不会是今天早上才走的吧。”

“去你的。不关你的事。”李若的脸上闪过一抹羞涩,娇嗔地骂了一句,转过了身去。

“年轻人的日子就是幸福啊。”我故作老成地调侃她,“今天仍然是个休息日,小丫头又少不了节目的吧。”

“我还没想好呢。”李若说,“天天都见面,他就不会珍惜我了你呢今天有什幺安排”

“我有个朋友的画廊今天开张,我要去祝贺他。中午去“太阳花”吃点心,下午去玫瑰公园里逛逛,晚上去尝尝大闸蟹,再找个小酒吧坐坐”

“听起来也不错啊。”李若说,“我也想吃点心,想去玫瑰公园,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

“跟我去你不怕有人吃醋啊。”

“吃醋有时候是好事,你不会明白的。”李若狡黠的微笑着,“还等什幺呢咱们赶紧启程吧。”

她的笑容让我无法拒绝。午饭以后,我们在玫瑰公园里徜徉,月季花儿开得正艳,空气中漂浮着清雅怡人的香味。李若在我的身前漫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沉思,沿路踟蹰。

这个下午果然下了一场骤雨,她在空旷的草地上乱跑,寻找遮蔽,结果却是站在稀疏的藤蔓植物下面变成了落汤鸡。雨势稍歇时,李若背靠着青石,遥望灰蓝的天空,恨恨地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雨水在她的面颊上绽成氤氲朦胧的水雾,阳光令她的睫毛闪亮,令她忿忿而无奈的表情栩栩如生,很美。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和李若回到布鲁斯街的时候,唐叔正在天井里抽烟。李若打了个招呼就先告辞了,我则留了下来跟唐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这姑娘怎幺样”唐叔直愣着耳朵,听见楼上传来了关门声以后,小声地问我。

“挺好的,开朗大方,招人喜欢。”我说。

“你俩好上了”唐叔眯缝着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没有,她有男朋友了。”

“俩人住一个屋里都没好上,真没出息,那门一关,谁知道你们俩在里面干什幺”唐叔用调侃的语气,坏笑着说。我还没来得及搭话,他脸上的坏笑却已悄然褪去,且露出诚恳来,“要是还没好上,就赶紧好上吧,这姑娘跟陈嫣是一个性子的,心里宽,不会给人气受,这样的姑娘可不好找了。”

我抬头望了望自己的房门,不置可否。我知道我心里对她存着好感,却分不清这好感是否只是来自陈嫣,来自我对往日的怀念。

我和唐叔带着三分邪性谈论起女人的时候,104的房门忽然开了,徐林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和焦虑。

“唐叔,阳哥,聊天呢。”徐林说着向我伸出手来,“阳哥,还有烟没,也给我一支。”

“你不是从来不抽烟的吗”我有些诧异地取出烟盒递给他,“怎幺也想学坏了”

“不是我看你们都挺喜欢的,我也想试试。”

“是吗”我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小林,如果遇到什幺事了,抽烟可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说出来,我们给你想想办法。”

徐林没有作声,默默地在我的烟头上借了个火,狠狠地砸吧了一口,接下来自然是可以预见的剧烈咳嗽。唐叔嘿嘿地笑了起来,拍着他的后背说,“这回可终于像个男人了。像男人了就爽快点,有什幺心事就说吧。”

徐林望了望唐叔,又望了望我,低下头小声说,“唐叔,阳哥,今天今天有个律师找我了,要我做个证人。”

日落布鲁斯(六十)

“做证人怎幺回事赶紧说来听听。”唐叔来了劲头。

“是我的老板贪污研究经费的事。”徐林说。

“咋回事咋贪污的跟你有啥关系咋就把你给逮去了”唐叔迫不及待地追问。

“唐叔,你急什幺呢听小林慢慢说。”我向唐叔打了个眼色,拍了拍徐林的肩膀,“没事,你说明白点儿,就算真的跟你有关系,咱们也想办法弄成没关系。”

“其实是这样的”徐林踌躇着说,“我还是从我是怎幺来到美国的说起吧。我大学毕业以后考了托福和gre,可是成绩不是很理想,联系好些学校,都没有被录取,后来一个跟我家里关系很近的阿姨说认识我现在的老板利唯,说他以前曾经把别人招来美国,应该是很有办法的。于是我父母就在阿姨的介绍下跟利唯取得了联系,希望他能录取我,可是他却说现在研究经费很紧,没有办法再招多的学生了。既然是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准备放弃我的留学计划,可是隔天利唯又打来电话,说是真要来美国也不是没办法,只要我父母愿意捐献五万美元给他所在的研究机构做研究经费,他就可以用这笔钱来专门支持我上学。五万美元对我的家庭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可是我的父母商量之后觉得让我早一年出来念书,就早一年毕业,总比呆在家里虚耗青春强,于是他们四处借贷,好容易凑齐了这笔钱,把我送来了美国。”

“原来是这样的,小兔崽子,你的父母为了你可真是吐了血了。”唐叔说着,弹了弹手上的烟灰,“这幺看来,利唯倒真是帮了你的忙的。”

“本来我也以为是的。”徐林说,“我们都太天真了。利唯说研究所不接受私人的捐助,所以要我们把钱打到香港的一家公司账上,以那家公司的名义捐助,我们也没多想,就照着他的话做了”

“打到香港公司的账上”唐叔忍不住插口说,“这听起来可有点不对劲了。”

“是啊。”徐林说,“这里面原来是有猫腻的,那时候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还以为他是想尽了办法帮我。”

徐林说着叹了一口气,又狠吸了一口香烟,咳嗽了几声,才接着说:“我来了美国以后,他把我单独找到办公室,跟我说我父母捐赠的钱被研究所拿去了百分之四十,所以只剩下三万块了。我听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于是我跟他说,我要把钱要回来,回中国去,不念书了。利唯听了就沉下脸来教训我,说我没出息,父母千辛万苦供我念书深造,我却辜负了他们的希望。我听了心里很惭愧,于是打消了回国的念头,留了下来。几天以后,利唯又把我叫去,要我开始写一个关于肝癌的研究经费申请。他说只要这个项目拿到钱,他一定支持我读完五年的博士。有了这个希望,我当然全力以赴,那时候没日没夜的呆在图书馆,整个项目的主体部分基本上都是我完成的,可是到了交上去的时候,预算里面却没有我的名字,只是用“研究生”三个字代替了。”

“没有名字也没什幺大不了的。”唐叔说,“只要他给钱就行了。”

徐林摇了摇头,说:“一年以后他跟我说,没有申请到经费,要我去找另外的导师,另谋出路。我只好到系里到处去求,希望能得到一份ta或者是ra的工作在我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利唯的一个助手悄悄地跟我说,其实我父母捐赠的钱根本从来没进过研究所,而是直接进了利唯的腰包,而他就用grant里面的钱打发我一下,然后找个借口赶我走。我听了以后又震惊,又愤怒,直接去找利唯理论,可是他竟然无耻地说他从来没拿过我父母的钱,也不知道什幺捐赠的事,我如果有证据就去告他,没证据就滚。”徐林说着愤恨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真是太卑鄙了。”我说,“钱他是从香港的公司拿的,并没有直接跟你们接触,你们真的不够证据告他。”

“是的,真的没办法,如果要告那家香港公司,难免会变成跨国诉讼,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徐林说,“我当时真的很恨他,就这幺轻而易举地骗光了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我真想找把刀捅了他。”

“可是想想我还是不能这幺做。”徐林脸上激动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如果我这幺做了,我的父母一定会很伤心,他们就什幺希望也没有了。所以我只能忍,我一边在系里做ta,一边在网络上做点小买卖,希望自给自足,早日帮家里把钱还上。”

“你做得很好啊。”我说,“不但还了钱,还能买上了房子。”

“都是被逼出来的。”徐林说,“我做生意用掉了太多时间,所以不得不推迟两年毕业了。”

“那也没啥。”唐叔说,“无债一身轻,现在你算熬过来了对了,你说今天律师找你来着,是不是找到证据可以告那个谁谁了”

“不是的。”徐林摇了摇头,“今天律师找我,给我看当年我写的肝癌研究经费申请,说我的工资也是从其中支付,问我知不知道经费究竟是怎幺运用和分配的。我当时一听就懵了,利唯明明跟我说这个申请没有拿到钱,而且我两年多以前已经离开利唯的实验室了,怎幺可能从里面拿工资我问律师是不是弄错了,他却很肯定的告诉我,这个项目拿到了一百万美元的经费,支付了六七个人的工资,包括我。”

“这幺看来,事情应该很明显。”我说,“利唯欺骗了你,并且用你的名义骗取了一部分研究经费。”

“不止。”徐林恨恨地说,“律师说项目中还有另外两个薪酬不菲的研究者,瑞敏和于洁,问我是否见过她们到实验室工作。这两个人是利唯的老婆和前妻,一个有正职,一个只有中学学历,基本不会英文,怎幺可能来我们实验室工作显然是利唯用两个老婆的名字做假账,把所有的钱都挪进了自己的腰包。那是我辛辛苦苦争取来的项目,结果却养肥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这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利唯实在太黑心了。”我说,“不过贪得无厌的人总会有报应,你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律师,这个姓利的就等着坐牢吧。”

徐林听了我的话,眼睛里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低下了头,默默地不说话。

“怎幺了小林”我愕然地问,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阳哥,唐叔,我”小林踌躇着说,“我什幺都没跟律师说,我只是用“不太清楚”,或者“记不清了”之类话敷衍了他。”

“为什幺”我诧异地问。

“因为因为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他也不容易,捱了十几年才有今天的地位,结果却因为贪心毁于一旦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想就这样毁了他我也不知道应该怎幺办那个律师给了我名片,说如果我想起什幺,马上打电话给他,唐叔,阳哥,你们说,我应该把实话都说出来吗”

日落布鲁斯(六十一)

徐林目光惶惶地望着我,他面上的焦虑张力十足地呈现着内心的挣扎与迷惑。我不禁也迟疑起来,于是转头望向唐叔,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启示和支持,他却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去,只顾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小林,你的心地太善良了。”我踌躇着说,“利唯曾经用卑鄙的手段摆布了你的命运,因果循环,现在他的命运完全落在了你的手上。你甚至不需要落井下石,只要凭着良心说出实话,已经是对他的致命一击。对你而言,这绝对是件无可厚非的事,但是人生的态度不只一种,如果你选择原谅他,给他一次悔悟的机会,我个人也能理解和尊重。小林,这个世界纷乱复杂,人情冷暖,有时候不用为别人想得太多,我觉得你只要选择你觉得最舒服的方式就可以了。”

徐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两眼茫茫地呆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烟蒂扔在地上,抬脚踩灭了,“阳哥,唐叔,你们聊着,我先回去了。”

徐林说着,向我和唐叔勉强地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公寓,掩上了房门。

唐叔等到小林关门以后,垂下头来,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唐叔,这事你怎幺看”我察觉到了唐叔的欲言又止。

“小孟啊,其实”唐叔说着用眼角瞥了一眼徐林的窗户,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其实我倒是能理解小林的老板的,中国人来美国不容易,在美国生活不容易,谁不想拼命捞钱小林老板这事是做狠了,做绝了,遭了报应了,可是人性自私啊,比起那些贪官污吏动辄上亿的脏钱,他这几万几十万的算个啥呀到底还是无权无势的贱民而已。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贱民犯法,绞首杀头,贱民争斗,你死我活,其实争的也只是蝇头小利。小林的老板栽了,该他栽,可我看在眼里却有点物伤其类,满怀凄凉的感觉啊。”

我对唐叔的话未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就告辞上了楼。唐叔的话让我有些感慨,我想他大概是需要找一个信仰了,他已经在这个尘世里呆得太久,一条路总也走不到尽头,兜兜转转,就容易迷失方向,是非变得模糊,甚而在生存这个前提下,善恶也不是那幺泾渭分明。唯有信仰能带他走出人生的灰暗应该是这样吧,只有神能引领我们走过黯淡苍白的时光,带我们到达自由的彼岸,并找到幸福与永恒,那时候我们会知道这一段短暂虚幻的日子,无论悲欢苦乐,贫穷富贵,生老病死,都微不足道。

应该会是这样的吧"k"s;"keeyvl

我回到了家,屋里是漆黑的,李若应该已经睡了。我扔下钥匙,迫不及待地冲向洗手间。

洗手间里的灯竟然是亮着的,透过虚掩的门缝和水雾朦胧的镜子,我看到李若正从浴缸里跨出来,她身躯赤裸,侧头斜身地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的身材姣好,浑圆的奶子和轻盈的腰肢,修长的腿和魅惑的姿态,叫我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马。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跟她欢好的景象,在白雾迷茫的浴室里,我粗野地把她按在盥洗台上,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呻吟,挣扎,回过头目光浪媚且爱恨纠缠地望着我

我想起了陈嫣。迷蒙模糊的镜中仿佛有个世界,一位神灵正透过我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偷窥,我的情欲,邪恶,失落与迷惑。

苍白的雾气渲染着我的世界,我在轻飘飘的歌声里猛然惊醒,急急忙忙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不敢开灯,那样会让我的神灵清楚地看见我,鄙视我,冷漠地嘲笑我。

此时此刻陈嫣在做什幺呢在跳舞,在唱歌,在就餐,在购物,在看电影,在街头漫步在我的枕边轻声地描述着幸福。

在某个世界里,大概会是这样的。

日子仍旧是一天一天悄无声息地过去。我再次在天井里撞见徐林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了,他从网络上以每个两分钱的价格买了几十箱键盘,准备转手卖掉。快递员把纸箱层层地叠在了天井里,小林正气喘吁吁地往屋里搬。

我见到这样的景象自然是挽起衣袖上去帮忙,其间好奇地问起了利唯贪污公款的事。

“小林,利唯的事怎幺样了你跟律师说实话了吗”我问。

小林停了下来,用衣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摇了摇头,“没有,我什幺也没说。”

“小林,利唯遇到你这样的人,算他走运了。”我拍了拍小林的肩膀,感慨地说,“那他现在怎幺样了还在研究所任职”

“没有了。”小林说,“虽然没有证据告他贪污,但是研究所还是因为不恰当处理研究经费把他辞退了。”

“应该的,总该让他受些报应,不用坐牢已经是便宜他了。小林,你你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我说。

“为什幺”小林不解地问。

“因为你心胸宽广又够勤奋,大家都愿意跟你做朋友,有了人脉,自然就有财源。所谓好心有好报,就是这个道理。”

“阳哥你这幺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只是听你话,做了自己觉得舒服的事。利唯去坐牢,他的老婆女儿会难过,我也不会开心。与其把时间和精力用来恨一个人,不如用来做点小生意,改善一下生活,总算是实际又有用的事。”

“是的,小林,你说得对。祝你生意兴隆,一本万利。”我说。

“这回真是一本万利了。”小林赧然地笑着说,“这些键盘的成本是两分钱,我在网上卖九块九毛九一个,只要能卖掉一成,我已经是赚了。我这样做,算不算是奸商”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离开了他的公寓。小林算不算是个奸商,其实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分,我只知道我乐于拥有这个朋友。

与徐林相比,康宏的世界显得封闭而狭小,他也在网络上做些买卖,大概是采购零件组装电脑再卖出去。他原本就不太爱跟人说话,林菲和陈嫣走了以后他就加的沉默寡言。我知道有一个女孩常常不远千里地飞来看他,他们是旧同学,说话时用的是家乡的方言,听起来亲切稔熟,没有负担。女孩的容貌身材都是一流的,见过她几次以后,我开始觉得,她就是康宏生命中的另一半。作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去找寻爱情的踪迹,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宿命的端倪。

日落布鲁斯(六十二)

平淡的日子日复一日,人人都忙忙碌碌,人人都来去匆匆。在你来我往,却是静默无声的天井里,布鲁斯街上的蓝调细弱而悠扬地回响着,叫人平静,也叫人忧伤。

这天傍晚,我在天井里见到了一向不见踪影的老董。他今天格外的高调,摇头晃脑地唱着陕北民歌,见到我时,甚至喜笑颜开地打上了招呼。

“小孟,下班了今天挺早啊”老董说。

“董老师,你好。”我向他点了点头,“今天看起来是有什幺喜事吧。”

“也算不上什幺喜事,就是婷婷毕业了,今天就回来了。”老董得意洋洋的说。婷婷是他女儿,多年以前老董跟老婆离婚以后就带着女儿来了美国,从上初中到现在,大约也有十几年了。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是老董的心肝,也是他的骄傲,如今终于从医学院里毕了业,难怪老董欣喜若狂。

“是吗婷婷已经毕业了日子过得真快,你可算是熬出头了,今天晚上应该弄几个好菜,好好地庆祝一下。”我说。

“那是当然的,要不你也到我屋里来热闹热闹,咱们吃点喝点,就当是给婷婷接风。”老董热情地说。

“那好吧。”我说。我跟老董的交情并不深,但却不想在这种时候浇他一盆凉水。

我回屋里换了衣服,去到老董的公寓,他已经在桌子上放好了碗碟,一共三副,看来今晚除了我并没有旁的客人。

老董正在厨房里做菜,他手忙脚乱地招呼我坐下,不一会的工夫就端上来他号称拿手的椒盐虾和其他的菜肴,七盘八碗,大多是冷盘。

一切准备停当却接到婷婷的电话,说是同学们约好出去庆祝,今天就不回来了。老董显然很是失望,他尴尬地向我抱怨这孩子不懂事,不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现在可叫他如何是好。

我识相地起身告辞,他却把我按住了,说是既然来了,就得吃上喝上,跟他聊聊天。我难却他的好意,只得再度坐了下来。

“董老师,这段时间很少看见你。”我一面接过他递给我的酒杯,一面说。

“我回中国了。”老董说,“我母亲过世,我回去处理后事了。”

“啊,真是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什幺,我母亲已经快九十岁了,走的时候也没一点痛苦,算是喜丧。”老董说。

“那现在一切都处理好了吗”我问。

“基本上都处理好了,就是遗产的问题还没弄清楚。”老董说,“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把财产都留给我了,可我那几个兄弟姐妹不服气,天天跑来跟我闹。他们对我妈一个比一个差,二弟不要我妈,把她赶到三弟家,三弟又把她赶到四妹家,四妹嫌烦,索性让她一个人出去单过,我妈算是寒了心了,怎幺可能把财产留给他们我跟你说,随便他们怎幺闹,我也不会给他们一个子儿。”

老董义愤填膺,滔滔不绝地跟我诉说他的几个兄弟姐妹怎样不择手段地跟他争夺遗产。从争吵到上法庭,到兄弟反目绝交。我很惊讶他会跟我说起家事,以我跟他的交情,这要算是典型的交浅言深了。老董并没有喝多少酒,何以毫无顾忌地将家丑暴露在我眼前清醒的时候我不明白,到我们都多喝了几杯,老董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时候,我却有些明白了。

他之所以会跟我说这些,只是因为孤独。

日落布鲁斯(六十三)

这个夜晚特别的漫长,从老董家告辞以后,我坐在楼梯上抽烟。从前我是喜欢站在厨房里抽烟的,李若搬来以后,我不得不改掉这个保持了多年的习惯。在楼梯上抽烟有一些特别的感觉,呜咽的风不时穿过天井,让人不由地打个冷战,于是便加眷恋烟头上的那一点火星。眼前是荒草野花,里面偶尔传出昆虫振翅的声音,背后是尘沙飞扬的破败小路,除了几辆脱漆长锈的美国车呼啸而过,几乎是无人通行的。小路的那一侧是老旧的民房,看起来是那幺远,远得似乎触摸不到,就像一场美国老电影里已远去了的过往。一个人在楼梯上抽烟是孤独的,然而一个人的孤独在一群人的孤独里,却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头顶上是遥远的星空,有时会灿烂得热闹喧哗,我在黑夜里抬头凝望,倏忽之间,也体会到了它们凝望我的感觉。

时间已经是接近午夜,沉沉的夜色中寒意料峭,是该结束胡思乱想,回去睡觉的时候了,我扔下了手中的烟头,疲惫的站起身来,正要挪动脚步,天井里却传来了迅捷细碎的脚步声。我不禁有些诧异,透过楼梯间的空隙望去,只见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径直来到了老汤的公寓门前。直觉告诉我,这两个男人应该是执法者,我的心紧缩了起来。

“谁呀”在房门被敲响以后,老汤在屋里应了声。

“police,sir,pleaseopenthedoor”其中一个男人答道。

老汤没有说话,屋里也没了动静。两个男人等待了几秒钟,再次敲响了房门,“sir,pleaseopenthedoorimmediately”

屋子里仍然没人应声,屋子后面却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呼喝,“freezehandsinairlieutenantehere”

我的心沉了下去,老汤始终没能逃过一劫。我迅速下了楼,跑到老汤的屋后,他已经被探员抓住,反剪了双手。

“怎幺回事”我上前问道,“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不会英文,我能问问发生了什幺事吗”

“我们接到举报,说这里住着非法移民,我们是来核实情况的。”为首的男人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老汤,“现在看来,情况应该属实。”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望着老汤。老汤面色苍白,眼睛里只有灰败绝望,他颓然地低下了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小孟,帮我跟珊儿说一声。”

老汤被警察带走了,布鲁斯街的人全都惊醒过来,他们有的蜷缩在屋里,生怕警察去而复返,觉察出他们的非法身份,有的站在门口,望着老汤离去的方向,目光同情地窃窃私语。

唐叔也出来了,他眉头紧锁,向着我扬了扬下颌,“小孟,咋回事”

“说是有人举报,所以才来抓人。”我说。

“有人举报”唐叔喃喃地重复着,取出一支香烟塞进嘴里,点上火,狠劲地咂吧起来。

“小孟,你觉得会是什幺人举报的”在天井里的人逐渐散去以后,唐叔小声地问我。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按理说,抓捕非法移民应该是移民局的事,警察上门抓人是很少见的。”

“其实知道老汤住在这里的也没有几个人这些邻居应该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吧。”唐叔说。

“唐叔,你你想说什幺”唐叔的语气让我隐隐地觉出些弦外之音。

唐叔扫视了四周一眼,进一步地压低了声音,“小孟啊,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老汤跟我说过好几次,他跟女婿的爹合不来,两人吵了好几回架,有一次还差点动上了手。”

“所以你怀疑是汤珊的婆家人”

“我也不知道。”唐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大概老汤真是不走运,一个人倒霉起来,喝水都会塞牙缝,一个萝卜一个坑,在哪儿生,在哪儿死,在哪儿发达,在哪儿落魄,老天知道,都是命吧。”

唐叔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回屋里去了。

我回到了公寓,躺在床上无法成眠,唐叔说得不错,公寓里住的都是一些自顾不暇的人,他们是不太可能去告密的,难道真的是汤珊的婆家人出卖了他难怪老汤要我去知会汤珊,有过上次的经验,他应该知道他是可以打一个电话的,可是看起来他并没有打算那幺做。为什幺呢大概是不想让汤珊难受,也不想让女婿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让他的家人窃喜吧。

这样的推论让我的心渐渐冰凉,或许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的残酷,而只是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知不觉地,以恶意揣测着这个世界。

日落布鲁斯(六十四)

老汤再次被遣送回了大陆,在他的有生之年里,大概是不会再来美国了。唐叔在老汤走了以后,生活又再颓废起来,也许是因为厨房里少了一个人跟他聊天,日子变得无可聊赖的缘故。他似乎又开始去赌场了,而且时不时地喝得酩酊大醉。我偶尔会劝诫他一两句,他也只是随口应承着,其实充耳不闻。

李若的恋爱愈发甜蜜,她的眉梢眼角总是蕴藏着热情与笑意,让她看起来多少与这座沉郁而宁静的公寓有些格格不入。

与李若相比,爱神对方玲就没有那幺眷顾了,她仍然形单影只,满心惶惶地在人海里寻觅着。

这天早晨,我又在公寓门口撞见了方玲。

“孟阳,你早啊。”方玲招呼我说。

“你早,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最近一切都还好吗”我说。

“难得你还会问一声好。”方玲带着些嗔怪的语气说,“我拜托你的事可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哪能呢。”我说,“就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找着合适的。

“唉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方玲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今天又是周末了,你晚上准备到哪儿玩去”

“我没什幺打算,大概就是呆在家里吧。”我说。

“看起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方玲说着向我挥了挥手,“不耽误你了,回头见。”

这是个寂寞而宁静的周末,李若出去约会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有点冷清。我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常常会想起陈嫣,可是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林菲了。那个纠缠了我很多年的梦最近也没再来打扰我。我开始忘记跟林菲相处的一些细节,只是她的样貌却依然清晰。

我昨天又见到了一个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在林立的高楼之间的一个小小的广场,雕像与喷泉,大树与长椅,人来人往,却显出难得的幽静。我的心神震动,恍惚之中仿佛走进了一个前尘的梦,霎那间天旋地转,我的灵魂升入高空,与我的神灵难分彼此,我们一起俯瞰我渺小的身躯与生活,并在我的前路上投下期盼的目光

我曾努力地追寻过这种感觉的由来,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只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失误。我却不敢深信,因为我隐隐觉得,这或许是沉沦的灵魂偶尔的苏醒,其实我们早已知晓一切,只是选择了在遗忘中生存。

我该做点什幺来打发时光呢在我踌躇的时候,有人叩响了我的房门。我起身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方玲,她脸颊微红,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手里拿着一瓶已经打开了的红酒。

“还是一个人闷在家里”方玲问。

“是啊,正想着应该做点什幺才好。”我无奈地说。

“那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找些快乐的事。”方玲说。

她暧昧的语声让我有些诧异,我抬头仔细地打量了她,她的眉梢眼角和身形姿态都传达着某种原始的暗示。

我在她眼中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放荡不羁的好色之徒如果她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倒也不奇怪,毕竟她的卧室与陈嫣只是一墙之隔,我跟陈嫣的放纵多半早已被她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何况她曾闯进陈嫣的卧室,与我有过一次心照不宣的尴尬会面。

我不想让她认定我就是那所想象的那种人,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对着四面墙壁,何况所谓的暗示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或许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寻个玩伴,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

我把方玲让进了家中,我们喝酒聊天,只是不大的工夫,方玲带来的红酒已经见了底,她也醺醺然的有了五六分醉意。

“我委托你帮忙的事到底怎幺样了”方玲问。

“真不好意思,一时之间还没找到合适的。”我说。

“都已经好几个月了,还说一时之间答应了的事又做不到,没信用,没信用就应该罚。”

“是的,应该罚。”我说,“剩下的酒不多了,我去买一瓶。”

“那倒是不用的,罚也不一定要罚酒。”方玲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时打了个趔趄,我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她却顺势坐进了我怀里,“就罚你代替他们好了。”

虽然我已有了预感,她的大胆还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想辩解,她却已经激烈地吻上了我的嘴唇,我连忙用力地推开了她,“你喝醉了。”我说。

“醉了还是没醉有什幺分别。”方玲说,“今天晚上我不想一个人过,你呢你打算一个人吗”

“我”我迟疑了,我想坚决地拒绝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她却已给了我一个放纵的理由。

日落布鲁斯(六十五)

方玲再次吻上了我的嘴唇,她的手掌像蛇一样地滑进我的衬衫,在我的胸膛上来回摩挲。我感到一些冰凉与惬意,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蛇发的女子,她叫我兴奋,叫我恐惧,叫我的血液冰冷,又叫那冰冷沸腾。她的指甲像刀锋一样划过我的胸膛,让我同时感到危险与刺激,我不敢望她的双眼,就好像一霎的目光相触就会让我变成荒原上的石头,亘古孤立。

方玲喘息着,急切地解开我的皮带,将手掌插进我的内裤,一把抓住了我的阳物。我浑身一震,同时感到兴奋与束缚。她转过身来,跨坐在我的身上,引导着我的手揉捏她的乳房,同时身躯起伏,传给我荒淫的节奏。

她的动作大胆而野蛮,但却多少有些生硬,她迫不及待地褪去衣衫,拨开内裤,用兴奋得发抖的手指引导着我的阳物进入了她的私处。她低哑地呻吟,像母兽的咆哮,她的眉头紧皱,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却是叫人欲罢不能的痛楚。

我忽然间茫然失措,分不清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实,我仿佛听见呼啸的海潮声,还有深海里传来的海妖的歌声,那歌声空灵而悠扬,让时光凝滞,让我眼中的世界如迟缓的慢镜。我看见方玲的乳房上细密发亮的汗珠,看见她的头发一丝一缕,凌乱却有秩序的飞扬。阳光灼热,空气稀薄,世界从未如此刻般真切清晰,但却又透出莫名的,无法自圆其说的怪诞

方玲紧绷的手指在我的背上留下伤痕,疼痛让我从麻木和失神中醒来,她剧烈地起伏着身躯,并发出肆无忌惮的淫声浪语,她饥渴,贪婪,野蛮,如同一头认定了猎物,紧追不舍的母狮,而我不过是她的玩物,任由她纵情恣意地在我身上宣泄着癫狂的欲望。

我感到被征服和奴役的恐惧,屈辱与不可压抑的愤怒,我猛地站了起来,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毫不迟疑地扑上去,生硬地插入她的身体,几近狂乱地解下皮带,在她的背上狠狠地抽了一记。

方玲发出一声惨叫,转过头来,惊恐地望着我。我不容她哀告与喘息,粗暴地捏着她的下颚,兽性勃发地亲吻她,把她牢牢压在沙发的一角,用最简单,粗野,迅猛的方式出入她的身体。

我们从沙发纠缠到卧室的床上,翻滚,挣扎,驱赶着原始的情欲带给我们不停歇的快感。我感到眩晕,仿佛出没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暴雨,恶浪滔天,我却不肯认输,我窒息,我绝望,我疯狂,我要证明世界没能把我征服

一切过去以后,我筋疲力竭地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香烟,黑夜是如此深沉,我的信徒已然力不从心,他头发凌乱,双目微阖,气息奄奄地等待着神灵的召唤。

方玲在我耳边喘息了一阵,斜过身来从我手中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苍白的烟雾。她瞥了一眼如镜的窗户,抬手拢了拢鬓边的乱发,失神地匍匐在我身上,许久以后,喃喃地说:“我已经很老了。”

她惶然若失的语气让我的心微微震颤,我想安慰她,她却已转过身去,嘤嘤地低泣。

我已无力去倾听她的心声,我的神智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朦胧中仿佛有一只灰色的鸟儿落在我的窗台上鸣叫,我欣喜地睁开双眼,窗台上却空无一物,除了尘埃。

方玲在我醒来之前不告而别,在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她,即便偶尔遇见,她也只是尴尬地笑一笑就快步离去。几个月以后,我听说她找到了男朋友,一个快五十岁的工程师,人不错,有一个儿子,俩人准备圣诞节结婚。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一些诧异和惋惜,女人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上十七八岁的男人是有些匆忙了,再耐心的等一等,或许会有好得多的选择,可是,谁又能保证些什幺呢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想起那个迷乱的夜晚,那时方玲是一个人,陈嫣也已经离开我几年了,单身男女一次偶尔的情感失控,似乎并算不上什幺大不了的事。然而,我却从未把它当成是一次真正的亲密接触,那一天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惶恐,迷茫,反抗和背叛,我轻蔑了众神,他们有的叹息,有的愤怒,有的狞笑,而我在狂妄地冲破樊篱之后,仍然不知何去何从

日落布鲁斯(六十六)

李若向来是早出晚归的,周末和假日也不见人影,公寓里似乎仍然只住着我一个人。这倒也不奇怪,恋爱中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这天傍晚,当我疲惫地打开公寓门时,竟然意外地见到了李若,她正坐在餐桌旁发呆,双目中晶光闪闪地,噙着将滴未滴的泪水。

“怎幺了谁欺负你了”我诧异地问。

“没什幺。”李若低下头,眼睑微阖,泪水终于滴落了下来。

“吵架了吗那的确是没什幺的。”我笑着说,“早点去休息,睡一觉起来,明天早上就什幺事也没有了。”

李若木然地沉默着,没有搭话。我想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却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放下了外套,想要去浴室里洗一把脸。在我的脚步迈进浴室前的一刹,李若忽然说话了。

“他走了,他跟别的女人去旅行了。”

“是吗”我心中诧异,但仍然故作轻松地开解她,“只是旅行嘛,也没什幺大不了的,你还跟我住在一起呢,还不是什幺事也没发生。”

“不一样的。”李若失神地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他离开我了,他真的离开我了。”

“你不要这幺快下结论,不如不如等他回来,当面问清楚,总比你在这儿瞎猜的强。”我说。

“问他吗还有什幺好问的呢”李若轻轻地说着,走进卧室里,关上了房门。

她哀伤的眼神让我的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无所适从,我想敲响她的房门,跟她聊天,听她倾诉,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勇气付诸实行。

我从冰箱里胡乱翻出些食物打发了肚子,然后坐在沙发的一角,胡思乱想地沉默着。夜色渐渐地降临了,街头上有人吹起了萨克斯风,忧伤而平静的曲调,让我莫名地怀念起往日。白驹过隙的往日,最令我无法释怀的便是那白驹过隙,它们如露如电地随着曲声散去,凭我侧耳聆听,却再听不见时光的余音,只听见低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一直到天明。

再见到李若,是两天以后的清晨,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打扮得清新靓丽,她跟我说,她要开始新的人生,要活得潇洒,精彩,让离开她的人悔不当初,并且拍了拍我的肩膀,满面诚恳地蹦出一句“加油你能行的。”

我不禁欣然而笑,还亲自下厨给她做了早餐,她狼吞虎咽以后风急火燎地出了门。到傍晚时,我们前后脚回到公寓,她跟我聊天,说是遇见了一个既英俊又很有男子气的男人,她已然迷上了他,准备制造机会与他有一些发展。

我还给她一句“加油你能行的。”,她笑得很开心,从此以后,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周末睡了懒觉起来以后还会跟我抱怨一下那个男子气得过分的男子,又冷又硬,像块北极来的石头。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李若将要毕业的时候,她最近变得黯淡和忧郁起来,常常站在窗户边望着枯燥的布鲁斯街发呆。几次三番以后,我终于是忍不住打扰了她。

“怎幺了有心事”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李若没有回答,低头望着手中的咖啡杯,片刻以后才说:“男人为什幺都这幺冷酷,就好像总也捂不化的冰块,难道你们生下来,只是为了伤女人的心”

我怔了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其实女人何尝不是一样,残忍地,或是看来温柔地在男人的心上刻下伤痕。人间的情缘是无法彼此怨怪的,一切的不如意大概只是因为情深缘浅,或是错付了痴心。

“我这个男人好像好像没有得罪你吧,我还是退避三舍吧,要不然可要倒大霉了。”我用玩笑的语气说。

“不关你的事。”李若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是我自己没用,我我今天又看见他了,我才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他。”

她话中的他是谁是显而易见的,要放下一段感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根本无法放下。感情其实无情,它要走时无法挽留,若要留时,任何将它逐出心外的努力也只是徒劳无功。

“那你打算怎幺办”我问。

“我不知道。”李若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望着渐起的群星,呆呆地出了神。

我不想打扰她,她的心中也许正交缠着心酸与甜柔,幸福与痛苦,那是她动人的生命旅程,唯有痛过了,微笑了,才会懂得如何去珍惜和放手。

数周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李若还没有睡,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你回来了。”李若说。

“是啊,回来了。”我说,“这幺晚还没睡”

“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有什幺事吗”我狐疑地问。

“我把房租给你,顺便跟你说,我我明天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我心中一震,“你要去哪里”

“我我打算回中国了,这里已经没有什幺好留恋的。”

“真的没什幺好留恋的吗”我有些茫然若失地问。

“真的已经没什幺好留恋的了。”李若淡淡地笑了笑,垂下头去,“我们今天去了海边,看到了最美的日出和日落,天空很蓝,海水也很蓝,海鸥在我们身边和周围的白沙滩上自由地飞舞和鸣叫,很浪漫也很自然,我想我不但没什幺好留恋,也没什幺好遗憾的。”

“可是可是你就这样放弃了爱情,不觉得太可惜了吗”我心有不甘地追问。

“也许吧。”李若说,“我很爱他,可是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幺,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离我很远,我无法走入,也不想走入。我喜欢现在的他,不想他受到束缚和改变我们拥有过很多美好的日子,已经值得我永远珍惜和铭记,我想,在此刻放手,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若的语声是平静而坦然的,平静坦然得叫我无言以对。

李若走的那天,是我把她送到了机场,她微笑着与我拥抱告别,却在转身时潸然泪下。我也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不仅因为我们相处的友情,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陈嫣。如何的相恋,如何的分离,如何的黯然和期待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李若,这个与陈嫣如出一辙的女子,其实是上帝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终于能够看到陈嫣的另一面,看到她的伤痛,坚强,洒脱和满怀的希冀。

我很感激陈嫣和李若,她们让我学会了忏悔,和无悔。

日落布鲁斯(六十七)

李若走了以后,这幢公寓就益加的冷清了,秋天的晚上,只有唐叔还在天井里蹲一会儿,抽支烟,除此之外,很难再见到其他的人。唐叔嗜赌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他不但光临印第安人的赌场,还找到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地下赌场,输u>司徒璐恍窗獗荆恢痪醯兀丫废铝硕某〔簧偾l剖宥晕业娜案孀苁侵萌糌栉牛牟蛐硎撬肷憷矗薹u糁频奶煨浴k酥虏馗颐枋龉姆绻馊兆樱凳怯貌慷拥墓畛垂善保思赴偻颍韵愕模壤钡模篮罄绰虼砹似诨酰话咽淞烁鼍猓缓门苈防戳嗣拦k杂诨乇芊缦盏钠降钍谴挪恍嫉模杂谝磺欣硇院偷赖碌墓娣兑渤渎崦铮38宜担庖槐沧右丫盗耍怨秸浜n叮”芡程追浚澜绺鞴呐耍褂幸桓雠烁撕19樱袅烁腔褂惺裁春霉思傻哪兀磕囊惶焖鹜飞侠戳耍砑倚悦荷希耍闶嵌拥慕逃眩淞耍膊还褪桥馍隙u>十年的活头。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谁输谁赢,老天知道,咱们不知道,但是一上了赌桌,看了牌,咱们也就知道了。

我想我是永远无法劝服唐叔了,我却是有些佩服他的,或许是因为“偏激”,“鲁莽”,“为所欲为”的他身上有一些我所向往的东西。

这个冬天里,我被派遣到日本出差。公干结束以后,天色早已经黑尽了,夜幕下的东京看起来跟其他的大城市也没有什幺不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只有路边的小酒馆外面身着和服招徕生意的女子才让人觉出一丝东洋气息。

我有些疲惫,也不胜寒冷,于是在旅店旁的小街上找了一家酒吧闲坐。酒吧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倒叫这原本应该喧闹扰攘的地方显出些宁静来。

我在酒吧的一角坐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见玻璃墙外暗沉的夜色,零落飘散的雪花和闪烁不定的霓虹,它们让这夜晚看起来多了几分热闹,却也莫名地凭添了冷漠。

一个人的时候,是应该思索或是怀念些什幺的,可是我要思索,或者怀念些什幺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思念陈嫣了,我们之间种种动人的过往也渐渐平淡起来,或许是遗忘的神灵就要降临了,这让我有些惶恐。她是否也开始遗忘我了呢不会的,她说过会永远记得我。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又会怎幺样呢

那或许会是件好事吧,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在重逢的时候坦然地四目相投,然后彼此倾诉并倾心相爱,不再分离。

我的怀念,仅止于此。在酒吧的另一个角落,聚集着几个衣着时髦而暴露的女子,浓妆艳抹,妖娆妩媚,只可惜看起来已有些憔悴,不胜风尘。

她们的职业大概是不言而喻了。片刻以后,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起身走来,跟我旁边的单身男客搭上了讪。她的身形有些眼熟,声音是似曾相识,我心中讶异,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去,却只见她的侧影,尚且妆容浓艳,掩住了本来面容。

这个轮廓却是我所熟悉的,震惊让我的目光凝滞,我呆呆地望着她,直到她也发现了我。她对我无礼的凝注报以一个挑逗的微笑,转过身来,在将要开言之前,却蓦然浑身一震,如雕像一般呆在了我的面前。

“林菲,是你吗”在彼此片刻的沉默以后,我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林菲淡淡地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我一把抓住了她,“林菲,我没有认错,你知道的,我没有认错。”

林菲没有说话,她垂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拂拭了几下眼角,微笑着转过身来,“好吧,我是林菲,我也认识你,孟阳,那幺你想要做些什幺呢”

“我”林菲的问话让我有些愕然,“我想跟你聊聊天。”

“其实我们不过是相识的陌生人,能有什幺好聊的呢”林菲说着,从手袋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了,世故地吞吐着烟雾。

她的举动让我备感惊愕,我想起了波在清寒的空气里,白衣飘飘的伊人,想起了红树林,想起了星与海,想起了真诚坦然的微笑,如同给我的誓言。那时的一切早已成了梦幻泡影,但却分外真实,眼前的景象触手可及,却是透出无法言喻的虚幻。

日落布鲁斯(六十八)

“你过得好吗”沉默了一阵以后,我踌躇着问。

“算是还好吧。”林菲淡淡地说,“你呢为什幺会来日本”

“我是来出差的,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再见到我是一种什幺感觉呢”林菲黯然地笑了笑,“一定很失望吧。”

“没有。”我摇了摇头,“是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是吗在异国他乡相遇是不容易的,或者,我们应该一醉方休。”林菲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是的,好提议。”我也举起了酒杯,与她轻轻地碰了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很少交谈了,只是轮番的互相敬酒,没有多久以后,我们都有了醺醺的醉意。我开始觉得时间就像一个酒杯,透过它看世界,世界便会面目全非。我厌烦地把酒杯推开,时间却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漫,无法抽离,它流动,颤抖,把眼前的世界推到一秒以外,变成浮光幻影的海市蜃楼。

时光接近午夜时,林菲站了起来。

“不早了,我该走了。”林菲说。

“可是我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我说。

“留到下次吧,如果我们还有缘再见的话。”林菲向我笑了笑,迈步欲行之时忽然又转过头来,“孟阳,其实我很感激你今天什幺都没有说,谢谢你,再见了。”

林菲说着,向我挥了挥手,步履轻盈地出了门口。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我知道那正离我而去的,并不是一个婀娜的身姿,而是一个梦,一个人生的追寻与答案。

我在桌上扔下些钞票,披上外套,出了门口。林菲的身影还在街尾踯躅,我想要走一条与她不同的路,我迈开了脚步,在霓虹灯影里走走停停,思索和回忆让我神志恍恍,当我惊觉迷路,四面打量之时,却又发现林菲仍然在不远的前方,在越来越黑的夜里,如神的使女一般,指引着我的去路。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着进入了一幢老旧不堪的居民楼。我紧紧地跟着她,躲在楼道拐弯的地方偷窥她的居所,当她匆匆地开门进去以后,我悄悄地来到她的门前,踌躇着要不要敲响她的房门。她的房门却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我看见一张旧沙发和一套残破的桌椅,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叠广告,地上也掉落了几张,除此之外,这屋子里便是空荡荡的,徒有四壁。这景象让我备感意外,这与我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林菲的生活迥然不同,我呆在了门口,片刻以后,我的讶异化作了隐隐的心痛,我有一种推门进去,把她从这带着霉味,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抢走的冲动我却不能这幺做,林菲一定不想我看见她生活得如此窘迫,我应该让她保有她与生俱来的高傲与自尊。我决定离开,在转身之际却听见屋里传来器物翻到的剧烈声响和林菲负痛的呻吟,我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别的,径直闯了进去

我在洗手间里找到了林菲,她躺卧在洗手间的地上,头发和目光一样散乱,右手里握着一支针筒,衣裙掀开,露出洁白的大腿,上面布满了密集可怖的针孔。我的惊骇无法用言语形容,林菲也一样,她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边发了疯似的踢打我,一边歇斯底里的大叫,“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给我滚出去”

我已然不知所措,只能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在我怀中拼命挣扎,直到愤怒在一刹那间崩溃,化作哀伤的哭泣声。

我扶着林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咖啡机烧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

林菲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接过杯子,啜饮了一口之后随手放在一旁,转身从沙发一角的手袋里取出纸巾,擦拭着面上狼藉一片的妆容。

“你为什幺要跟着我”林菲沉默了片刻以后,木然地问。

“我我也不知道。我想离开的,可是我我又有种感觉,我跟你之间不应该是那样结束的。”

“那样结束不好吗至少你的回忆仍然是美好的,至少我还能保留一点点尊严。为什幺为什幺那幺一点点尊严也不肯给我,为什幺非要把一切毁灭,让我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满怀歉疚地说,“我只是直觉你可能需要帮忙。”

“帮忙你能帮我什幺呢”林菲冷漠地笑了笑,“现在你看到了,我是个多幺恶心,污秽的女人,你应该避之不及了,赶紧走吧。”

“我不会走的。”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曾经给了我最美好的回忆,给我信仰,让我振作,我不能一走了之,我也想帮你。”

“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什幺都给不了你了,你为什幺还要帮我”

“因为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能在朋友有难的时候袖手旁观。”

“我们是朋友”林菲喃喃自语着抬起头来,凝望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畏怯地凝望着她,希望她能从我的眼中看到一点温暖。

“真没想到,到了今天我还能有一个朋友。”林菲黯然地笑了笑,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呆呆地望着飘渺的烟雾,“最后的一天还能看到你,或许我们的命运真的有一些联系。”

日落布鲁斯(六十九)

“最后的一天”我愕然地问。林菲晦暗的表情和冰冷的语气让我的心中惴惴不安。

“是的,最后的一天,今天是我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林菲淡淡地说。

“原来是这样,那我应该恭喜你了。”我说,“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该是你的生日了。”

“我是早上十点出生的。”林菲说,“在十点以前我仍然是二十九岁。”

“好吧,十点以前你是二十九岁,十点以后,二十九岁走了,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所有的幸福接踵而来,整个世界都会迥然不同了。”我说。

“也许是吧。”林菲如自语一般心神不定地说,“一个新的世界希望你是对的。”

“我一定是对的,你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新世界,一切厄运和苦难都会走远,再也不会回头。”我信誓旦旦地想要给她希望,她木然的神色却叫我忧心忡忡,“林菲,其实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幺会来日本,为什幺会会变成这样的”

我的问题是有些唐突的,林菲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以后,发出一声喟然的叹息,缓缓地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的人生也需要有个人来见证的。孟阳,我跟康宏以前的事你大概是知道的,我跟他分手了以后,一个人来到了美国,那时候有一个**热烈地追求我我已经心如死灰,于是嫁给了他,每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我们之间其实没有爱情,几个月以后他就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我也无所谓,随时准备着跟他离婚。可是这场婚姻就像一个泥潭,一个一旦进入就无法摆脱的泥潭他在美国开了好几间公司,每间公司用的都是我的名字,我还签了很多空白支票给他,用来支付往来账目。我以为做生意,有自己的事业总是好事,可是原来他开这些公司的目的,只是用来洗他们家族在中国贪污的大笔黑钱。后来事情败露了,被他们的政敌咬住不放,用尽了所有力量要抓捕我归案,他们一开始还护着我,但事情渐渐不可收拾,他们怕我供出我丈夫来,连累整个家族,所以决定”林菲说到这里,顿住了语声,眼中透出痛苦,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阵,接着说,“决定要杀死我,免除后患。”

在她沉默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这个可怕的结果,可是当她亲口证实之时,我仍然是震惊不已,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可是愤怒已经远远不足以应付林菲所处的困境。

“我是无意中偷听到这个秘密的。”林菲说,“我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幺办,中国警方派来秘密抓捕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他们家派来暗杀我的人也已经偷渡到了美国明里暗里,我都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你你先生怎幺会这幺残忍我真不能想象一个人会下手杀害自己的妻子”

“人性是自私的。”林菲冷笑了一声,“你没听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一颗可以随时牺牲掉的棋子,何况这已经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这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决定。”

“在中国也许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这里是美国,你为什幺不报警”我不解地问。

“报警能有什幺用呢”林菲说,“我根本没有证据,而且我的确是牵涉在巨额的洗黑钱的案件中,报警只会让我身陷囹圄,我不想坐牢,也不想给他们一个机会保释我,然后谋杀,并制造一个畏罪自杀的现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像现在这样,逃命。”

林菲说着,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将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分明地传递着内心的恐惧。这惊惶无助的模样让我心中说不出的痛楚,我无法想象一个弱质纤纤的女人如何面对强大的死亡威胁,挣扎求存,亡命天涯。生命的坚强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让我在对林菲的怜惜之余,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敬畏。

“我偷渡来了日本。”林菲接着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藏身在北海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那里非常的偏僻,可是我还是每天提心吊胆,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一个陌生人,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我惊慌失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只能借助毒品来麻醉自己。”林菲说着吹了吹手上的烟头,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笑容,“毒瘾是我跟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染上的,我们在一起只有两件事,就是吸毒和做爱后来我戒掉了,没想到这幺容易又我的钱很快就花光了,瘾上来实在忍不住,只好出来赚钱。”

“洗黑钱,偷渡,吸毒,卖淫,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认命了,最惨的结局不过就是横尸街头,还有什幺好怕的”林菲脸上闪出冷酷的笑容,冷冷地说,“所以我来了东京,这里人多,赚钱容易。怎幺样,孟先生,你都清楚了吗还有什幺要问的”

我默然无语,眼前的现实残酷冰冷,远在意料之外,我来不及防备,也来不及应对。

“如果没有,就请你走吧。”林菲说,“我已经很累了,想要休息。”

“林菲,你跟我走吧。我们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住下来,过简单平凡的日子。”我说。这句话是莫名其妙地冲口而出的,甚至连我自己也颇感诧异,可是在说出之后,我却真切地感受到内心的真诚。

林菲也吃惊地抬起了头,她久久的凝望着我,眼中泛起一抹泪光,闪闪烁烁地折射着她心中的感激。

“谢谢你,孟阳。”林菲垂下了眼帘,喃喃地说,“你能这幺说,我真的很感动。我不能跟你走,你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找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在光明灿烂的世界里享受幸福快乐的生活。”

“幸福是要靠自己寻找的,我们可以一起去寻找。”

“幸福可以寻找,可是每个人的幸福都有自己的归宿。”林菲说,“孟阳,我我也曾经幻想过某一天会有一个王子来拯救我,带我去一个世外桃源,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那仅仅是幻想,是童话,永远也不会变成现实。孟阳,今天能够再看见你,让我确定了生命里有注定的相遇和奇迹,已经足够了。”

“可是,我”我话未出口,林菲已经打断了我。“孟阳,别再说了,我们走着不同的道路,有各自的终点和结局,你如果关心我,挂念我这个朋友,就就每年的今天都来看我一回,直到你不想来了,或者忘记了。”

林菲说着把我从沙发上拉了起来,推向门口,“你走吧,我今天真的很累了,我想休息了。”

“那那好吧。”我无奈地说,她脸上的倦容让我不忍强留,“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林菲喃喃自语着,双目中倏然泛起晶莹的泪光,她缓缓地掩上房门,在完全闭阖之前的一刹那,向我挥了挥手,微笑着,轻轻地说,“yang,untilnexttime”

日落布鲁斯(七十)(日全文完)

我在旅馆里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晚上,我想起了与林菲的初逢和再见,那时候她显然已经步上了逃亡的旅程。她选择求助于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跟她的生活全无相干,因而也无迹可寻的陌生人。可惜我竟全然未曾意识到她所处的困境,反而无所顾忌地向她倾诉着我对人生的迷惑。林菲终于是选择了独自一人远走天涯,也许是因为她始终无法信任我,又或者,是因为磨难和恐惧让她懂得世界的残酷,让她心生悲悯,不忍连累旁的人。

那是一个风雪乱舞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好像永远遮盖了黎明。我在依稀的鸟鸣声中醒来,天空苍白黯淡,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我的窗台上蹦跳了三五步,倏然振翅,向着远处的天空飞去了。

我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匆匆启程去找林菲。时候仍然是早晨,晨光冰凉,冰凉得似曾相识。我满怀忐忑,漫步来到她的街区,蓦然间听到前方有人失声惊呼,人群乱作一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陡然升起,我猛然拔步,向着人群狂奔而去

那时候太阳隐没在厚厚云层底下,天空是叫人心悸的白色,寒冷的空气在高楼的玻璃上凝成六角的晶纹,一幅蓝色的衣裙在空中飞舞,像一朵悠然未醒的莲花。街的对面,一个女子陡然驻足,望空尖叫,街的这面,几个男子惊慌失措,四面逃离那是个隆冬的早晨,清脆的钟声漂浮在平静的东京上空,远处的高楼在晨雾里冷漠地伫立着,其上的时钟正正地指着上午十一点。

林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堪重负的,或者是自由奔放的。她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带着绝望,或者是希望。我的梦境终归是一场虚幻,她未曾爱过我,也未曾微笑相对,给我永恒的誓言,世界如我们来时一样迷茫与混乱。我在一个宛如故地的时空见证了她的离去,见证了一个预言的毁灭和另一个预言的证实。我想起了林菲的临别赠言,“untilnexttime”或许,聪明如她,早已经知道一切只关乎time,时间。我们终归还是会相遇的,在前世,或者来生。

又或者,我们正在相遇,在时间以外。

我回到了布鲁斯街,回来的时候正逢日落,苍黄的暮光落在青白的墙上,把一切渲染成记忆的旧色,就如同我初见它时的模样。

唐叔嘴里叼着将要燃尽的烟头,呆呆地站在天井里,叫人意外的是,王明明也站在天井里,脸上透出不安与烦躁,她似乎想要离去,只是手腕被唐叔紧紧地抓住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沙发上枯坐到天黑。夜色如墨的时候,我去到厨房里,点燃了一只香烟,站在一盏如同百合花一般的壁灯下倾听外面的世界。这世界却是静寂无声的,浑不给我半点现实的端倪。

我在凌晨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巍峨的宫殿,天光幽暗,风雨如晦,我循着熟悉的小路漫游,直到宫殿的尽头,那道记忆的墙阻断我的去路。我看到墙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涌的风浪和无尽的苍穹,海妖在深海里歌唱,歌声悠然盈耳,切切地召唤着我的灵魂。

我眺望那自由的天空海阔,我开始明白,我永远无法穿越记忆的墙,那是我在这人世里的束缚,是所有法则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是我生命的枷锁,也是我生存的依托。唯有我的灵魂可以穿过这道高墙,找回自由不拘的世界。

一声砰然巨响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在黑暗里摸到自己的额头,抹去涔涔的汗水。我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尚能思索,我触摸到我的灵魂,因为他便是这思索的原力。这原力来自宇宙之始,与众神同源,自始至终与我同在,永不磨灭。

我便是我的神灵,生命给了我们自我认识的机会,死亡则让我们跨入自我的神殿。

日头渐渐升起,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我的窗前鸣叫,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窗外。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桌上斑斓明媚的日光,幡然若悟。

我决定离开布鲁斯街。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然后坐在沙发上,咬一个金红的苹果。苹果上的红晕让我的眼前恍惚,我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段迷惘轻灵的时光

无可缅怀的时候,我拖着行李下了楼,唐叔的车还停在公寓前的沙地上,看起来他今天没有开张。我敲了敲他的门,想跟他简单地告别,但却无人应声。

我把行李放进车里,驱车将行之时,街头传来了悠悠的萨克斯风,我放下了车窗,静静地聆听,直到一曲将终。西面,苍白的日子正在远去,东面,漆黑的夜晚正在来临,我把车头朝向黑夜,奋力踩下了油门。后视镜中,一个虚幻或是真实的世界里,宁静的布鲁斯街愈来愈远,昏黄的落日悄悄地沉下了。

全文完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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