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侬曲》(全本)作者:段玲珑 清旧梦的作者新作 - xp1024.com
[古代言情]《懊侬曲》TXT下载(全本)作者:段玲珑 清?旧梦的作者新作


文案:
他,富可敌国,妻妾成群,目空一切,真的会把她当作真爱相随?
他,才情超然,仙姿卓越,人神共羡,真的只把她当作阿妹疼爱?
她,出生贫贱,青楼卖艺,一曲《明君》,惊若天人。
如何能理清纠葛的情怀,如何面对深情的男人,如何分清爱情与亲情的界线,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
一切都是谜,然而一切自有命运安排,且看他们如何在自己的历史漩窝中挣扎、痛苦、欢乐……
悲辛与笑,皆化于泡沫,如今再看,是否也会与他们一道哭与欢畅?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堕楼人。
咏绿珠,不因她因节而殉,我倒宁愿相信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可以同生共死的!
历史为人所撰,每一双眼睛,看到的也许相似,但每一颗心的感悟,却必然不同。
且让我来写那么一个故事,关于一位佳人的故事。她的名字,叫绿珠。历史,且来略略架空一番如何?
穿越繁华,烟花尽处,就算一切终将凋落,但人间真爱,永不磨灭。

另:
文中那些情节,是我杜撰的,亲们莫当真;
文中那点用词造句,是我混编的,亲们莫理论;
文中那丝伤感悲恸,是我假想的,亲们莫真信;
文中那些纠葛与缠绵,是我编造的,亲们也莫考就。

内容标签: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绿珠,石崇,潘安 ┃ 配角:孙秀,妩娘,宋炜 ┃ 其它:西晋,洛阳,金谷园,乱世



序言
写在前面的话
  提笔写《清旧梦》的时候,我并未多想,只不过看多了故事,心中也自成就了一篇梦想,谁知一写就是一年,然后又是《凤凰花开》。
  关于《凤凰花开》我知道算不得成功,就连《清旧梦》如今再看,也有很多硬伤,唯余情感是真。因此不打算改动,因为每篇故事都记录了一个时期特殊的心情,也暗藏着作者隐约的心境与性格。
  很多亲都疑惑,为什么我的文章这么压抑?并劝我换一种轻松路径。
  我也想过的,却不能。无论是传统意义上悲剧的《清旧梦》及续,或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凤凰花开》,总透着说不出的悲伤、压抑、无奈等等负面情绪。
  我想我是个宿命的人,不断的想要挣脱什么,但永远无法跳出自身的泥沼。有时候,快乐与否,与你的生活是否顺利其实没多大关系。快乐的关键因素在于你的心境,是否是明朗的、积极向上的。我承认我不是,所以,我的文章所表现的,再欢快也有限,更多的,是一种个人面对命运时的无奈与承受。如同宝儿嫁给十、嫣然“轻易”爱上了木桢……
  写完《清旧梦》系列及《凤凰花开》,我已经连续笔耕一年半,不但身累心累,最重要的是,我陷在故事里无法逃脱出来。就好象曾经说过的那样——故事结束了、主角的人生大幕落下了、看客们散了,只有我还留在原地。那种孤独寂寞的心情,除非自己排解、自己淡忘,否则,无人能安慰分毫。
  所以一搁笔就是数月,可以说脑中一片空白,对写什么、怎么写以及什么时候动笔都没计划。
  如果深陷在某中感情里无法自拔,最直接的方法应该是离开你所熟悉的环境,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好好放松一下紧绷的脑神经。所以,就算是客观条件不成熟,我还是任性的选择了出游。
  最初的计划是去海边,蓝天碧海,椰林沙滩,是最容易让人轻松的环境。想了很久,在出发前一个星期突然改变了主意,调头转向大西北,那片荒凉寂寂的土地。
  从宁夏银川到内蒙阿拉善左旗,从左旗再到中蒙边境额济纳旗。一路荒漠、戈壁,黄沙漫漫,与天相接,偶有骆驼羊群,在贫脊广袤的土地上觅食;再有土灰色的民宅,散落在荒芜的土地间,辛苦生活,成就另一种人生经历。
  站在贺兰山脚下,看土黄色的皇冢;身处胡杨林深处,远眺黑水古城遗址;还有残破的明长城、凄厉的乌鸦嘶鸣、汉时远征将士的坟墓……多少历史近在眼前,仿佛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撕开那层薄纱,一脚踏入历史的漩窝。然而不能,饶是我热血澎湃、激情四射,还是只能做一名看客,静静的,任那些故事在心头一遍遍流淌,伸手欲触时,它们就如潮退,迅速的消失在眼前。
  历史如浪潮,勇往向前,却不给我们回头的机会。
  那些故事淹没在浩浩时空中,不但没有消亡,反而更加耐人寻味。几乎从那刻起,我改变了心意,决定让自己还是沉溺在过去的时光里,不去尝试构思什么现代文。因为单是品读过去,已经将我充斥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次,不再敢穿越了,也不再敢带着前生的记忆轮回。我想要一个清清净净的女儿身,明明白白的生活在自己的时代,纯纯粹粹的做一个古代小女儿。没那么多与众不同的思想,没那么多与世迥异的行为,她只是一名歌妓,只是一滴乱世里不值一提的水珠,看似安静的背后,隐有波澜起伏的心境,却仅此而已,不曾改变。
  西晋,乱世也。乱世里的故事总让人生出无限暇想,于是他们一个个在我脑海里活了起来,虽然在历史中,他们的故事与我写的迥然不同,但还是忍不住神思——那个才貌双绝的男子、那个灵巧动人的女人,再加上那个富可敌国、率意而为的石崇。
  有某年某月某天,他们就这样走近我的生活里,一抬眼,仿佛看见绿珠淡淡的笑;一转身,又是那个俊雅男子寂寞的身影……
  在此声明,这故事虽然是说历史上的他们,但这故事其实与历史上的他们无关。如果亲是考据派,又或者是严苟派,建议就此放弃,因为我只是借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国家,然后陈述一个我臆想中的爱情小说。是小说,不是纪实文学!
  文中那些情节,是我杜撰的,亲们莫当真;
  文中那点用词造句,是我混编的,亲们莫理论;
  文中那丝伤感悲恸,是我假想的,亲们莫真信;
  文中那些纠葛与缠绵,是我编造的,亲们也莫考就。
  就当它只是一个故事,就当它只是一个我们想像中的“历史”,如果有何错误偏差,真的,不是我故意的,只是由于无知。
  说到这儿,这废话该结束了,文章应该开始,他们的人生大幕应该缓缓拉起,而我,退到一旁,也是一名看客,且看他们如何在自己的历史漩窝中争扎、徘徊、享受,抑或者痛苦吧……

第一卷:桃之灼灼
新丧
  “鸨母,楼内小娘子众多,侍者却少,每有公子,迎来送往,后室乏人伺候,礼数尽失。”
  “琳娘所虑及是,吾今已差人前往乡间,正为觅些未及笈的小娘子,以充后室之数。”
  “如此甚好。”
  ……
  不过几句话,就是我的机缘。
  十岁那年,阿母亡故,家贫四壁,阿父早丧,唯余吾及阿姐,奈何阿姐于去年出嫁他乡,留吾一人,竟无力葬母。邻家怜吾幼小,合力将母葬于城郊清湖畔桃林。犹记彼时,正值桃花艳放,斜风一吹,花雨纷纷,桃红一片,竟生生把人眼眸灼伤。
  “秀娘新丧,留下丫头尚年幼无依,可怎生是好?”邻家阿婶低叹,此时,我已在她家借宿十余天之长,乡人皆贫,纵未言明,也能知她负担不起。
  “阿婶,吾尝闻博白城内倚红楼正召伢女,阿婶莫如将丫头送往,所卖钱粮,交予阿婶贴补家用。”
  “岂能如此?丫头年幼,不知倚红楼所做营生,吾虽贫苦,断不能对不住汝母。”
  “丫头自知命薄,长久寄于此,终非长事。倚红楼乃富贵温柔乡亦,此次所召伢女,听闻只是仆役,丫头做得粗活,不劳阿婶担忧。”下定了决心,我微咬着唇,心里有钝钝的痛,阿母丧时眉目微蹩,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终于还是咽气。我知她舍不下我,奈何死别在即,无奈何之。从此,就知一切皆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阿婶疼我,但我还是去了倚红楼,不过几个五铢钱,我就成了倚红楼的伢女,穿着粗布青灰色的衣裳,站在众人中供楼中娘子择选。
  “这小娘生得灵俐,鸨母予我吧。”
  “这个虽貌陋,看着实诚,便是我的了。”
  ……
  眼看众女皆被选走了,余下二、三个,都是些身量不足,又或者粗蠢愚笨的。我有些心急,莫名其妙的怕落于人后,偷偷踮起脚后跟充数,却听见鸨母摇头道:“这年月,伢女也不好寻啊,遍寻乡里,也不过得了这几个,若按往年的规矩,就是做我倚红楼的劈柴丫头也够不上。”
  众娘子纷纷掩面笑了,发端的钗饰相碰,叮叮当当甚是悦耳。
  “妩娘还未选之,尔等还是等她择过再来吧。”笑毕,那鸨母不冷不淡插了一句,将手中的陶碗置于桌上,当的一声,众娘子的笑瞬尔僵在脸上,人人皆有些不郁,却又人人不敢发作。
  我暗自思量,这妩娘定是倚红楼的头牌娘子,鸨母势利,自然由她先选,我等谁的命好,谁便是这红娘子的贴身侍婢。心下不由凄凄,不知将轮落到何处杂役粗使,阿母若在天有灵,也定然泪下。
  “鸨母~”正思量间,一声娇啼在屋外响起,我随众人看过去,不由痴了——好一个颜色俏丽的娘子,一身红衣,艳而不俗;目光流转,巧笑嫣然。果然这倚红楼乃是博白城内数得着的妓馆,有这等仙姿人物,何愁不美名远扬?
  “妩娘来了?正等你挑个可心如意的在身边伺候。”鸨母换了副笑容,胭脂涂得厚,咧嘴一笑,眼眉处全是深纹,我站在下首,看得清楚,包括那妩娘一双精致的绣鞋,与旁人不同,不但花样新式,连做工也是不俗。
  那妩娘嘴角轻扬,走上前几步,其余众娘子不得不挪身相让,颜面上虽恭敬,只是私下里已有忿忿的不平。
  我低垂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一双布鞋,已经旧得快破了。她来回走了几转,屋内便萦绕一股淡香,不同于寻常脂粉浓烈,倒有一股草木的清新与淡雅。众伢女皆蠢蠢欲上前奉迎,我有些落寞,似我这般人才,恐为妩娘提鞋犹不及之。
  “你叫何名?”正自伤感,有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怯怯的不知她问何人,更不敢冒然开口,却是那鸨母,将我推出半步,“妩娘问汝名姓,如何不答?”
  她竟是在问我?无端有些惶然,一时屋中众人皆看向我,眼神复杂。稳了稳神,扬起眼睑,只看向妩娘腰间,恭敬道:“回娘子,吾本梁姓,却无名字,自小阿母偏唤吾丫头。”
  “丫头?倒也贴切。”妩娘轻笑,继而道:“汝几岁?”
  “刚满十岁。”
  “十岁?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妩娘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庞,挑起一束鬓发,“发黄面肌,观之可怜。”
  “此女阿母新丧,若不是怜她年幼无依,我倚红楼又怎会让这般无貌小儿充数?”鸨母在一旁插嘴,满脸鄙夷。我反而笑了,微扬起嘴角,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这般可笑。
  屋里又开始谈笑,众娘子窃窃私语,暗自挑选着中意的婢女,只有那妩娘,站在我跟前良久,转身出屋时淡淡道:“就这丫头吧,烦劳鸨母替她收拾齐整了送至吾房中。”
  我听见屋中惊讶的低呼声,不禁微抬起头,一眼扫过去,众人看我的目光多了些玩味与审视,可仔细端详,又人人撇嘴,以为不然。
  倚红楼乃温柔之乡,自然偏重皮相,除此之外,也重才艺。我知道自己无能力在此立足,也不禁诧异妩娘为何在众伢女中偏偏选中我。只是她并不解释,裙角一卷,自己出屋,留下一个若有所思的鸨母,看着我似笑非笑的一扬眉,拍手唤进倌人,将我领着去了。
  倚红楼内众才艺娘子俱穿粉色长裙,唯有妩娘,因系头牌,得着大红衣裳。余下婢女仆妇,皆是暗灰色布衣,短至膝前,下系布裤。一眼既可看出身份高低。我因随了妩娘,她竟格外宠我,刻意挑出一副布帛,命人拿去为我做衣。
  “你瞧这颜色可喜欢?”妩娘声音舒缓清脆,我的胆子也放大了些,抬眼一瞟,眼前却是一亮——分明就是我自小最爱的青绿色,深深浅浅,如水底的绿苔,柔柔依依,触动心内的软弱。
  “你若喜欢红色,也无不可。”妩娘见我不答,未免意兴澜珊,眼见她欲将青帛收入箱底,我竟按捺不住上前道:“小姐不可,丫头自小喜欢这青绿色,适才愣住,也为这份欣喜。”
  她笑了,漾起一双浅浅的酒窝,随手将布帛交了出去,眼角一扫,懒懒道:“楼中规矩甚多,说到底,不过自明其位、自保其身而已。你也是个灵俐人,自不用吾多言,从此后,谨言慎行,莫给吾颜面扫黑即可。”
  “丫头明白。”我俯身跪地,心里有淡淡的哀伤,但穷苦女儿家的命运,不都如此飘零无依吗?阿母,汝自放心去亦,吾今在世,定当记你良言——温顺婉转,方为女子处世之道。
  自那日后,我便成了妩娘的贴身侍婢。她待我极好,穿戴饮食,都与寻常婢女不同。我与她极亲,平日偶有小错,妩娘绝不罚我,总是凤眼一瞪,见我吐舌嘻笑,也不由展颜。只是一件,百思难解。虽则乡间妇女多半未有名字,可这妓馆不同,自上到下、从贵至贱,都有名姓,原为方便客人辩识。我来了数月,身量也长高了、脸色也红润了,却还是众人口中的丫头,没有名姓。
  与我同时进楼的伢女,羡我得伴红人,又常常羞我是个名副其实的“丫头”。每当此时,我总是笑,心下既有疑虑,却并不稀罕得个翠红柳绿的名字,倒是这丫头,每一念及,如同阿母在世,从前温情,历历在目。
  我就在这倚红楼安了身,日子倒也稳实妥贴,只是作息与普通乡人不同——白日休息、夜晚迎客。每当此时,侍儿高擎烛台、低垂眼睑,席间众人酣饮,面红耳赤、眉目传情,众娘子低语嗔喜,以帕掩唇,千般娇羞、万般风情,皆不如妩娘梨窝间的浅笑,眼眉似瞧非瞧、神态似醉非醉,流光烁烁,其美漪漪,顾盼留恋间,不知迷倒了多少公子。
  虽则前厅热闹,然妩娘不许我轻易出后房。我总是在她的内室等候,为她沐浴洗身,为她端茶送水,看她美目笑着笑着,突然就会笑出一点点不易查觉的泪意,心下恻然,细想却又茫茫。
  “娘子今日回来得倒早。”搀住她的臂腕,妩娘已是半醉,手指在我额间一点,笑道:“丫头又在躲懒,故此不喜吾早回亦。”
  “娘子玩笑,丫头只是听闻前厅哗然,未料及小姐此时回屋。”
  “哗然……”她似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笑得凄艳。“丫头怎不问为何不许你去前厅?”
  “娘子自有打算,丫头不便多问。”
  “哗然啊~世人皆道好,却不料其后之寂,也为世人难忍。丫头年幼,虽流落艺坊,前程未定时,又何必轮落等同吾辈?”她挑高了声音,眼角似有潮湿。我似懂非懂,夜凉如水,轻轻易易就将我二人溶在其内,只是我难有忧思,只觉一片浩浩的湖意,在心头慢慢荡开。
  博白城外有湖名清,湖畔桃林,即是阿母埋身之处。白日无事,我常到此处流恋,不过一夏,荒坟已长满青草,我欲除之,又觉土堆扎眼,倒是青青草地连成一片来得豁然。
  阿母新丧时的悲恸渐离,余下一点悲辛也甚淡淡,只觉阿母犹在,音容笑貌,时刻在我梦中,未曾稍离。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一年。又值桃花盛放,桃之灼灼,令人沉醉。阿母的坟头已难辨认,荒草生处,落英掩之,点点滴滴,如泣如诉。我站在这桃林之中,斜风花雨从旁掠过,片片桃红沾得满身,却无半点悲喜欢辛,只是迷醉了双眼,几乎忘却了往生来路,但觉前程坦坦……
作者有话要说:想说的都是前一章说完了,一直不想动笔,又突然忍不住开篇,希望这个故事能带给亲们不一样的感觉,希望这个绿珠是我心目中那个绿珠……
陌上
  桃红谢后的初夏,倚红楼来了另一位娘子,不及妩娘貌美,不及妩娘琴娴,只是端的年轻艳丽,垂首坐在椅中,欲语还羞的模样,迷倒了白州城内的公子及来往的客商。
  鸨母暗自欣喜,待她也自不同,不但锦衣玉食供奉着,连穿着挂件也几于妩娘相类,并亲取姓名——丽姬。一时间,倚红楼越发热闹了,恩客喜新颜、清倌自有价。丽姬自高身份,不肯轻易屈就,越发引得一班狂蜂浪蝶汹涌,相较之下,妩娘这厢就冷清得多,不过熟客撑着场面,就算一时二人未分高下,但明眼人皆知,妩娘的风光已不如前。
  她倒安然,看不出心下波澜,每日里照常习字抚琴,神色舒落,并不为外间所感。
  这日午后,估摸着妩娘将醒,我便到厨肆取水以备浴汤,厨娘王氏见我去了,堆笑道:“丫头今日倒早,只是热水尚未备齐,要烦丫头略等等。”
  “不妨,王婶现在烧上亦来得及。”
  她似有难言,瞟了一眼灶上的炉子,沉吟道:“这里虽有几壶水,却是丽姬房里的杏儿吩咐下的,一会儿即过来取。丫头若不急,再等半个时辰吧。”
  不由一愣,随即明白她的意思,淡笑道:“随王婶方便,只别耽误了妩娘起身即可,今夜有白州县令前来,点了妩娘,不可怠慢。”
  “那容吾再笼两个炉子,片刻送至妩娘房中。”
  我去了,只是片刻之后,水并未送来,我出屋相看,正巧遇上丽姬的贴身侍婢杏儿途中将水拦下,远远朝我挑眉,见我不争,笑意更重,自拎着去了。
  “她此番对汝,已非一遭,汝倒豁达,每每笑脸相迎。”妩娘的声音懒懒从身后响起,这才发觉,她已起身,只着中衣,坐在我身后的竹椅中,未施脂粉,眼皮略有些浮肿,却更添庸懒清丽。
  “妩娘说笑,她到得早,自然该她先得。若是误了妩娘洗梳,明日丫头再早去些时。”
  妩娘露出一丝不易查觉的微笑,缓缓从椅中站起,由我扶着步到房前,似在赏景,眼神却有些空茫,“只怕汝到得再早,厨间的热水也都留给那厢了。”
  “妩娘~”
  “也罢,前日那杏儿无端与汝为难,吾今观之,汝倒忘了。”
  我细想去,日间桩桩件件,似乎与我为难,只是让了一步,并不觉得顶撞得难受。“若那些也算,楼中其他娘子岂不更加凄苦?”我笑,引得妩娘侧头看我,眉间轻蹩,半晌方展颜道:“果然鸨母看人甚准,难怪年上她命你习笛,你这性子正与笛相配。”
  “笛子短小,不若琴瑟悠美,鸨母见丫头才短,故命吾习笛,却不若箫声长久萦绕,也不若琴瑟悦耳动人。”
  “此言差异,据吾观之,汝生性豁然,不予与人计较,正配笛声轻快跃动,令听者欢愉。”
  我嘻嘻笑,回答不出什么,外间日头正好,天蓝风轻,实在不知有何事值得自己用心费力,如此这般正好,我看着天边悠然的云线,只觉这日子过不完的继续过了下去。
  与我同进楼的伢女,稍年长的已开始在前厅迎客,我犹梳着双髻在后房习笛学字。这里头固然因我年小,又长得稚嫩,眉目皆未舒展,却也离不了妩娘相护。因此,我倒在这红粉温柔乡里活得颇是自在随性。
  夏日日长,苦热难熬,妩娘亲自教我习字,一笔一划慢慢写来,心内的焦躁也离得远了,比起欢快的笛、累人的舞,我更喜习字,勾勾划划间,不经意就将心事埋得更深、陷得更秘。
  就如同妩娘,我瞧她眉目间的疏淡,与众娘子不同,亦与新来的丽姬不同,竟是自视清高、目下无尘,仿佛出身不凡,却如何轮落到这艺坊?又如何做了头牌娘子犹轻视之?浮云百变,亦如生涯,区区数十年,看似短暂,也由不得猜测掌握。
  这日正在自己房中铺纸磨墨,听闻外间有人唤,“丫头。”
  声音却是不熟,出来一瞧,正是丽姬房中的杏儿,手捧一支花篮,面上堆笑道:“吾家娘子遣吾前去陌上摘些花瓣,此时事忙难脱身,吾瞧丫头又在习字,想来空闲,可否劳丫头前往?”
  “这有何难,正巧妩娘精神不济,自在房中小眠,只是不知丽姬想要些什么花瓣?”
  “夏日陌上多花,汝只拣香气怡然的即可。”她将花篮递给我,眼眉一弯,嘻闹道:“劳动丫头,改日定谢。”
  “举手之劳,杏儿莫念。”我接了过来,自朝楼外去了。穿过白州城内的街巷,热闹处多摊贩食肆,云集着过往的客商和城内的贵人,皆身着长袍、手执折扇,以示风雅。路边娘子,布衣粉颜,鬓戴簪花、额点桃红,偷眼瞧那楼上的贵人,掩面而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由心下暗笑,如此看来,倚红楼有倚红楼的好处,楼中娘子供人挑选,可也阅尽世间男色,若得了名气,自然也能挑拣客人。比如妩娘,名噪一时,多少王孙公子慕名前来,只为一睹芳颜,妩娘自坐在帘下细瞧,只肯取那才貌皆备的公子入内室相见。倒是丽姬,相较平易,每夜开了价码,能高价者,自能入厢房听曲闲聊,单是这条,足见二人不同,也为丽姬赢了不少客人。
  不知不觉出了白州城,自往双角山下行,过那白江,江水粼粼,水木清华。陌上野花繁多,星星点点沿江而开,逐一择去,又怕野花无色,不入丽姬的眼。正踌躇间,有暗香浮来,引风一扬,若隐若无。循香望去,却是一篷栀子,枝叶繁冒,绿意盎然,几朵白花开在其间,香气淡雅、花色清洁,迎风微摇,让人怜爱。
  心下一喜,上前攀折,手到了花边又犹豫了,栀子随风摇晃,我能触到它的鲜嫩,反而不忍将它折下花枝。思量再三,顾左右无人,卷起衣袖想挖走一捧,如此以来,花也摘了、树也挪了,若栽在倚红楼院内,整个苦夏皆有淡香相伴,亦是件乐事。
  苦无工具,徒手挖了近半个时辰,一株栀子的根茎完全露了出来,小心捧之,带着一团泥土,连根带叶放在篮中。再瞧自己,绿衣脏污了,手上也多是红泥,一双布鞋更是污秽不堪,额间鼻端出了层细汗,蹲在白江边洗涤,江水映着阳光一晃,我抬眼望去,见那浩浩之水,滚滚向前,也无留意,也不焦躁,不由展颜一笑,笑意融之于江底。
  “这是汝摘的……花儿?”丽姬坐在楼内,斜瞟了一眼我篮中的栀子树,神情不屑。
  “陌上花多,皆是无名野趣,丫头恐丽娘不喜野物,故此择栀子以奉。”
  “吾欲以花饰发,汝以树来,如何饰之?”她反诘,我哑然,当时不及深思,只是怜那花儿离枝、不可长久。
  半晌,丽姬轻笑出声,摆手命杏儿道:“汝去摘下花枝,那树自送予妩娘吧。”
  出得屋来,犹听见丽姬自与杏儿说笑,“果然如众人所言,懵懂不堪,难托以任,倒像是妩娘调教出来的。”
  “丽娘所言甚是,那厢也只出些无知小儿罢了。”
  “既如此,汝今后可多派些事予她。”话毕,二人轻笑,吾仿佛能瞧见她们的神情——嘲讽中带着捉弄。这才恍然,果真这边一直与妩娘为难,自然从我着手。
  妩娘却不怪我,只命我将栀子树栽到墙角,悠然笑道:“丫头心慈,只是未必得当。”
  不明其中之意,待要追问,她自回屋去了。我白受了一顿抢白,自此更不入丽姬的眼,凡事皆有杏儿与我作对,本来懊恼,月余后反而释怀。因那株墙角的栀子竟没栽活,虽则每日里好生看待、精心养护,它还是萎了枝叶,夏风一吹,连根都朽了。我将那花枝深埋于土中,也算去得归处,怔愣半晌,兀自对着墙角傻笑。
  “丫头竟不伤心?”妩娘在身后问我,回身时,她逆光而站,只余一个剪影。
  “本自伤心,却又想到丽姬摘下的花苞,反而好了。”
  “哦?为何?”
  “妩娘曾教丫头惜取眼前,丫头却想搏个天长地久。如今看来,若不是丽姬摘下那些个花苞,连它们也都浪费了。”
  妩娘神色一窒,突然添了几许落寞,但听她轻声自言,“惜取眼前,惜取眼前……若如那夕阳,日渐低落,可否还要惜取眼前?”
  “如此更好,时刻皆是最好之时,倒免去了朝阳攀升之苦。”我歪着头笑,阳光直刺进人眼,逼得人看不清这世间景物,只是心底软绵,似已闻见那陌上清静的花香。
  妩娘神思几变,终于轻笑出声,“吾不知欲责丫头性迟抑或夸汝豁然?如何不知记恨?可否亦是福份?”
  “妩娘取笑丫头,听阿母生前常言,丫头幼时曾被邻人误泼狗血,从此后凡事不萦心上,此所谓‘豁然’,乃狗血之功亦。”
  话未说完,两人不由相视嘻笑出声。妩娘的笑中多了几分顽皮,我却从她极艳的姿色里学到一些妩媚。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文向来慢热,而懊侬曲给我自己的感觉是:如同江水,缓缓而流,从一而终。
文章的开始、过程与结束可能都会在这种缓而淡的背景下进行,亲们多多支持,我需要大家的鼓励。
绿珠是个平凡的古代女子,没有太多新奇的想法,她的成长、她的性格,都在一些琐碎的小事间流露,也因为这些经历,造就她的认知,又因为这些认知,造就她的人生。
有时候很难说清性格与命运的关系,就好象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往昔
  博白州冬日不若北方寒冷,却一般万物萧瑟、天地寂寂。清湖边上的桃林,此时最为寂寞,花苞未出、花叶已落,唯余枝干,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观之莫名心酸。
  冬日手冷,习笛练字皆不放心上,妩娘倒也不相强,对坐总是说起坊间趣闻,抑或前朝旧事,从夏商周以来的古风、秦灭六国的感叹、大汉初年的恢宏,一直到国破家亡的悲凉。我头一次听闻那些风雨波涛,头一次为古人伤怀,头一次似有所感、心下凄凄……全是因为妩娘口中的一个个故事,将过去千余年串连起来,如同悠悠荡荡的白江水,自顾往前,从不停留。
  只是每次说到魏、蜀汉、吴三国并立于世,妩娘就不肯再说下去。此时,天光暗了一点,她的脸色印在暮色中有些暗红,似乎带着醉意,又似乎带着泪光。一天将尽,就好象故事的结尾,无论悲喜,总带些仓皇郁郁之色,无端令人沉默。
  我强打精神替她梳妆,铜鉴里印着两个人的模糊身影。挽了发、敷了粉、点了额、描了眉,最后簪上一枝富丽的珠花。从鉴中看过去,妩娘美得如盛放的杜娟,姿色艳丽,无人能及。这倚红楼是夜色下热闹的驿馆,寻常百姓都沉入梦乡,这里的人才刚刚开始新的一日。
  “啪”的一声,她突地把铜鉴置倒,起身提裙而出,我有些愕然,分不清她是生气抑或叹息?更想不明怎么突然又换了心境?
  自在房中收拾器物,不知不觉就倚着屋角瞌睡,远远听见打更的声音,还有前厅依稀的谈笑琵琶声,时远时近,就像妩娘说予我的那些前朝往事,如风似尘,总是忽离忽至。
  自阿母亡故,我总是轻眠,稍有动静即从梦中醒来。这夜也不过刚一阖眼,就听见妩娘熟悉的脚步声——轻巧缓慢,自有身份。忙不迭起身,走至门前欲外出相迎,却听见鸨母崔氏追上前的声音,“妩娘慢行。”
  ……
  “吾有数语,待说予汝知晓。”
  “鸨母有何吩咐?”妩娘的声音带着醉意,想来已饮了不少。
  崔氏陪笑道:“无他,唯近日倚红楼贵人甚多,因汝美色远扬,连洛阳城中也多有王孙公子幕名前来,吾特为汝备了一副首饰,以谢妩娘之劳。”
  “鸨母客气,妩娘谢过。”
  “此乃都城新制花样,赤金打成,楼中唯有妩娘可配。”
  听及此,我正欲开门相帮,妩娘淡淡道:“鸨母此番,只为答谢?”
  “吾儿好生聪慧,不枉吾栽培一场。”
  “何事?”
  “下月,丽姬房中的杏儿也自妆成迎客,但不知吾儿所思?”崔氏换了称谓,赶着妩娘叫吾儿,我靠在门后,掩面而笑,仿佛瞧见其一脸奉承。
  “甚好。”
  “唯此?”
  “唯此。”
  二人的对话变得有些冷漠,关键的那句谁都不肯先说出口,我下意识收住脚步,总觉此事与我有关。
  “吾儿房中的丫头,依吾观之,竟是个美人胚子,若能相帮,吾儿定当独占獒头,旁人难及。”
  “鸨母此番,就为这事?”妩娘轻笑,从门缝中望出去,她把那匣子首饰放回姜氏手中,“丫头年幼,长相稚嫩、才艺不精,若前厅迎客,倒毁了吾之名声。何况当初,众人嫌她质资平平,只配粗使,怎么?如今稍长开些,反被鸨母青眼?”
  崔氏一时语塞,勉强微笑,始终尴尬,片刻方道:“老身竟不如吾儿看得明白,既如此,不若将丫头交予吾,好生管教一番,也让诸贵人瞧瞧吾儿的手段不是?”
  “此言差异,既为鸨母调教,言何吾之手段?”
  “那~”
  我从门缝中偷望出去,妩娘已沉了脸,面上犹余酒色,而鸨母笑中有恨,自是不满妩娘倨傲。
  “汝莫忘了,丫头虽归汝使唤,究竟系倚红楼出资买来的伢女,这卖身契上言明,随吾差遣,不得有悔。”
  此话系说予妩娘听的,倒惊醒门后的我——果然平静日子无多,再往后,便如同众娘子的一生,或则卖艺半生,寻个人家为妾;或则虚度芳华、残生难了。二者,难辩幸否,唯余寂寞长伴而已。心下钝痛,却漠然一片,仿佛不在意者即可不存在。
  “鸨母早有打算,何必问吾?”妩娘不冷不谈回了一句,末了又道:“只是丫头虽将满十二,却身量不足、面目稚嫩,观之尚小,莫如再等几年,艳满白州、一举成名岂不更好?”
  崔氏笑逐颜开,将那匣首饰硬塞到妩娘手中,眉目半挑,掩面笑道:“老身亦知吾儿甚是知事,如此也罢,只是好生调教于她,莫荒废了。”
  “妩娘知亦。”微一颌首,送得姜氏下楼,才一回身处,我与妩娘面面相觑,二人皆是一愣,这才恍然上前接过她手中之物,垂首替她打帘。
  “今夜早散,丫头自去备水,伺候妩娘歇息。”
  “罢了。”她抬手,瞟我一眼,面上并无表情,半晌方道:“吾腹中微饥,丫头去食肆取些粥水来。”
  若在平日,我定与她玩笑——马无夜草不肥。今日房中却有些沉沉,左思右想,无甚话说。匆匆端了粥水并几碟小菜,回得屋来,妩娘却倚在躺椅中假寐,眼角似有湿意。
  “妩娘~”我轻唤她,她未睁眼,只缓缓道:“置予几上,丫头也陪吾吃些。”
  那粥熬得香浓,米粒又糯又黏,粥水白滑清香,就算没有小菜,白吃也甚爽口,与我从前在家中所食不可同日而语,想那时,一年中,有多少日能吃上白米呢?
  “丫头神思凝重,所虑何事?”妩娘轻言慢语,说是饿了,只是半碗白粥也只饮了少许。
  “思及年幼家贫,阿母多病,阿姐出嫁不易,着实伤感。”
  “正是,丫头来了年余,并未听见汝提及往年之事。”
  “往事?乡间贫苦,吾随阿母作活,为替阿姐凑得一副嫁妆,母女三人,常挑灯替贵人赶制绣活,彼时吾尚年幼,只懂拾针戳那线头玩耍,阿母常责吾,俱是阿姐好笑劝阻。”
  “汝姐嫁往何方?可知汝今着落?”
  “阿姐嫁予远乡给一乡绅做了偏房,虽常思来往,奈何她家主家母性妒心恶,一来二去,竟与家中断了消息,也不知阿姐今日处境,只觉渐行渐远亦。”
  一时,妩娘也未接话,世间女子多如此吧?如浮萍漂泊,难料其踪。
  “妩娘,今日午时,丫头与小翠在院中打鸡(踢毽子)作趣,正相较不下,厨肆吴婶路经,手执竹箕。小翠高踢一回,正欲相接,正巧不巧踢在吴婶面前,便嚷着让她接住,吴婶这厢才一伸脚,谁知她身形胖大,又不便利,前后一晃,扑倒在地,扬起飞尘,箕内果物,滚了满院。自此得了个嘭娘的别称。”
  “嘭娘?”
  “可不是,扑倒之时,嘭一声巨响,一院人皆忍不住嬉笑,待笑声落了,那扬尘还未落尽,着实好笑。”我学着吴婶的样子,横瞪着眼,站起身后直揉后腰,妩娘怔在那儿,片刻功夫,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以指点我道:“丫头又拿旁人取笑,当心来日反被旁人笑了。”
  “丫头没笑,虽憋得难受,亦上前相扶,只是吴婶体胖,面上常瞪眼鼓腮,难怪惹人发笑。”
  妩娘微笑摇头,看着我,目光逐渐透出几丝怜惜。她的背影映在身后的铜鉴中,模糊昏黄,我展眼望去,但看见一个尚稚嫩的自己,不经意间,已不若初来时干瘦憔悴,却端的美目微扬,自有神采。
  “罢了,吾思过重,人生在世,该当及时行乐亦。”良久,妩娘自嘲一笑,扶着我起身,梳洗毕,径自睡了。我靠在床边值夜,听得她喘息绵长平稳,竟是难得的好眠。
  我亦做了一个美梦,如同身处城边破旧的茅草矮舍,阿母自在床边挑灯刺绣,阿姐正院里准备晚间的饭食,我与家中的黄狗玩闹作趣,阿母半是责怪半是包容,抬起眼角笑道:“汝已六岁,该当帮着汝姐做些活计才是。”
  “阿母,妹子还小,由她去吧。”阿姐在外头插言,我嘻嘻一乐儿,冲她吐了吐舌,腻在阿母身上不肯起身。
  “汝姐明年出嫁,汝虽小,也该知事亦。”
  “嫁人是否不再归家?姐夫不知何等样人?阿母可曾见过?姐姐亦见过否?”
  “傻丫头,自古婚姻之事,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虽亦有从小相伴,只是未必如意。汝姐将嫁之人,乃邻城富户,已有妻小,家境殷实,不若如今家中每日只有粗糠果腹。”
  轻描淡写几句话,我听不太明白,瞧向院中的阿姐,还是一样的笑容,没有减轻一丝一毫,只是回身垂首处,凭添几分羞涩。
  我咯咯咯直笑,分辩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也无从细想嫁与不嫁究竟有何区别……日子是一个接一个的贫穷与淡然,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饱食一顿,最好还有肉食,可这样的日子少得可怜,记忆中阿姐出嫁之日是其中之一。可惜我连那个姐夫都未曾见,阿姐既被他带走了,从此再无来往。
  虽则往事似乎只有饥饿与贫穷,却充满阳光,梦境中泛着深浅不一的桃红,一家人的笑有所同,有所不同——阿母的慈爱,阿姐的半是羞怯半是憧憬,我的,只有咯咯的笑声,在梦里久久回荡,穿破以往的岁月,紧紧与我相依……
  家没了、家人散了,只是当时懵懂的心境还未曾稍离,时刻相伴,将我与倚红楼的热闹与复杂隔绝,料不到变化的那天,料不到变化时的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现在文章还未展开,但亲们的留言会给我动力,所以,大家多多说话吧,写懊侬曲也如写旧梦时的心境——有些忐忑、有些期待……希望得到大家的鼓励支持!!
心绪
  清湖畔的桃林,就如同我的梦境——在桃林中,我仿佛永远都是阿母的小女、阿姐的小妹。尤其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天蓝云白,桃红一片。粉色的桃花一面盛放,一面随风飘落,落英缤纷,让人沉醉,分不清孰真孰假。
  这日早起,只为趁着妩娘未醒,独自到清湖玩耍。楼内众娘子俱还在梦中,只有丫头们已在后院忙碌。我打院前经过,听见她们轻笑与我招呼,“丫头,这是去哪儿?”
  “城外桃林,姐姐们可去?”
  “吾等命薄,不若汝明为丫头,实则比楼里寻常娘子都精贵些。”她几个斜睨我一眼,皆有些不忿,“这样隔三差五出游,只怕汝家妩娘也无这等轻闲。”
  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辩起,微微一笑,转身欲离,她们却并不打算放过我,“迟早也是妆成卖艺的命,怎生如此倨傲?”
  “依吾之见,她那个模样,只怕艺未卖成,已被鸨母卖了身了。”
  身后哄然大笑,微一顿,我还是径自往院外走去,走得远了,还能听见她们的“谈笑”声,“瞧她那身绿裳,真正与吾等不同,难怪自命不凡,也和她伺候的主子一个样,刁钻古怪,却亦不过落花随水,奈何?”
  心下钝痛,清晨时分的好心情所剩无几,百无聊赖,独自在集市上闲逛,直到将近晌午,怕妩娘起身无人伺候,这才强打精神往倚红楼去。集市中却比往日热闹,虽无甚特别日子,人人皆是盛装出行,街上妇女娘子,不若平时粗糙,画眉描唇,个个都带些喜色。
  “听闻中牟潘公子路经白州,但不知真假?”
  “此事真假未定,却不可错过亦,如此绝世仙姿,得观一眼亦足。”
  “此话甚是,想数年前潘公子不过刚过弱冠之年,经由市集,竟引得洛阳城中一应妇孺以果瓜投之,暗示心意。我等博白地偏境穷,难得盼来潘郎一丝消息,岂可误了?”
  ……
  侧耳听去,市集中一对妇人正窃窃私语,一席话未完,皆掩面而笑,带几分娇羞,目光却透着兴奋。
  不由轻笑出声,想那倚红楼内,日间冷清寂寞,却不知夜里灯烛闪烁,多少美人畅佯其间,美目盼盼,除了妩媚的娘子,也不乏俊俏的公子。世间妇人少见难见的,皆聚于此间饮酒行诗为乐,纱帐红烛、才子佳人,多而稀松。这潘公子就算是个俊杰,又如何比得过倚红楼内最不少见的众美色?
  唏吁功夫,穿巷过街,已走至倚红楼前,正遇丽姬扶着伢女往前厅而行,面色不郁。垂头问安,她恍若未闻,提起裙角,直直往屋外去,及至转角,却又停了,偏头挑起眼角,似笑非笑,“尝闻妩娘抚琴吟诗,自视不同。吾还道之清洌,却忘了此乃温柔富贵乡,此间女儿,也不过等同吾辈罢了。”
  “嗯?”
  “哼~”她拂袖而去,不作解释。留下我怔忡当场,半晌方回神过来。
  “珊瑚,可见着我家妩娘?”
  “妩娘?今日来客,你既不在,她已在后房迎客。”
  “来客?后房?”这可奇了,倚红楼内白日少见客人,就算有,也不过众娘子的穷亲戚前来讨要些米面,我伺候妩娘年余,从未见她来过亲戚,我二人,竟是守着彼此,比谁都落寞。怎么这时来人还罢,妩娘竟迎自后房。想来这客人不俗,令妩娘刮目。
  “可知来者何人?”一面匆匆往后房赶,一面回头问前厅的丫头珊瑚,她圆脸微笑,一手拾帚,一手羞我,“这是谁家教养出来的伢女,竟不知自家伺候的娘子迎了何方客人。”
  我拐进内院,还听见她的声音由远传来,“吾亦不甚知晓,但闻中牟潘公子亦……”
  潘公子?心下疑惑,不及细想,已走至后房,屋内悄然无声,踏至门前,却又停了,怕扰了他人兴致,缓缓蹲在门前怔愣。
  屋中传出缓缓的琴音,与妩娘所抚不同,音色虽轻,余音绕耳,恍如天籁,回味无穷。偶闻房内人低语淡笑,却始终不曾正经对话,仿佛心意皆融于琴声,无须多言。须臾功夫,只听见妩娘轻叹出声,悠然道:“此番别后,但不知何日见君?”
  “妩娘无需伤感,待来年春后,许能重返。”
  ……
  那个声音低沉温柔,带些抚慰,带些笑意。隔着那门廊,我仿佛能看见他——唇角淡笑、眸似明星。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些,金乌的余辉斜射在窗格子上,天地间一片淡柔的醉意。那绕耳的琴声已停,我却恍若还沉浸在悠然舒缓的乐声中,难以自拔,直到妩娘轻咳一声,仿佛从椅中起身,“君既有公事,何不早行?耽误于此,妾身难以担当。”
  “妩娘所言甚是,吾当远行,此番相聚,纵然时短,也不枉绕博白而行。”
  “只愿君莫忘博白城内还有妾身……”
  妩娘难得流恋客人,我已能想像她的一双凤目,如含秋水,眼波流动。
  那潘公子哈哈笑亦,笑声爽朗,如同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印在光洁水润的叶面上,是点点斑驳润泽的暖意。
  “妩娘乃吾之知己,所见既长、所学又精,你我二人相聚,相谈甚欢,何曾能忘?”
  “知己……”
  “知己难觅,何况红颜。”
  片刻的沉默后,潘公子的脚步声往屋门而来,正欲迎前送客,却听鸨母在身后唤我,“丫头,今日回寒,去偏房将棉被送至我屋中。”
  再回头时,屋门敞开着,衣角一翻,青白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潘公子已径自朝前,空留下一片淡淡的衣香。于我眼中,只是一个转角的身影——欣长均匀、翩然独立。
  那夜妩娘不再迎客,独在后房发愣。隐约听见前厅热闹如昔,丽姬独占鳌头,欢声笑语,犹为刺耳。鸨母催促数次,妩娘推说身上不好,皆隔门回了。可我瞧她,满面春色,淡笑回味,竟如痴了一般。
  “妩娘,日间那位潘公子,可是市井中传闻的潘郎?”
  “嗯?”她反应良久,这才抬眼看我,“市井中?如何传言?”
  “今日丫头早起,市集中妇人皆盛装出行,正自糊涂,听见二人对话,说是中牟潘郎途经白州,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弱冠之年出游洛阳,竟得众妇人掷果盈车。”
  话未说完,妩娘轻笑出声,分明难掩喜色,却斜睨我轻嗔道:“丫头又躲懒玩劣,这博白不大的几条街市,恐被尔踩平亦。”
  “妩娘说笑。”我蹭上前,嘻嘻笑道:“依丫头观之,此人定然不凡,否则也难让我家娘子这等迷恋。”
  她的脸红了,朱唇微张,欲说未说,只余一个带着爱慕与憧憬的笑容,融予烛火,融予渐深的夜色……
  如此美妙的一天,仿佛平静的江面陡然起了波澜,我以为这波澜会不断延续下去,一浪推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彻底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却不然,那日过后,日子恢复了平静,妩娘还是一样的妩娘,日间休息,夜晚迎客,同样笑语嫣然,只是眼底落寞;我也还是一样的我,日间躲懒,夜晚伺候,同样懵懂无知,只是心里如同有丝线相牵,线的那端,说不清是一个前程?还是一个过往?抑或者,只是偶尔梦中闪现的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那年夏天,鸨母命吾习舞,短衫短裙换作长袖长衣,深深浅浅的绿色披在我身上,随着乐声舞步翩翩。宽大的衣袖忽起忽落,长长的绿绸掩映座上的乐家。我知道离妆成迎客的时候不远了,跳一圈就多一圈寂寂,舞步未曾停歇,一停心内就如茫茫的白江水,浩然向前,无法挽留。
  连妩娘也无法挽留,她亦只是一介艺妓罢了,纵然美色超绝,难敌岁月流逝,更难敌后生晚辈的虎视眈眈。她的眼眸中除却惯有的自负与清高,更多一些美人迟暮的悲伤与恐惧。
  这青楼,是人间繁华地,奈何,也是荒冢一堆,内埋青葱时光,代代消亡。
  妩娘长于织线,却轻易不肯动手,自入夏后,闷热难熬,她却开始刺绣,一方玉色的手帕,描着一双并蒂花,一朵开了,另一朵犹自打苞,恍若等待,也恍若娇羞。我看不透,只是默默替她引线穿针。这方锦帕绣得如许之慢,停停走走,那淡淡的玉色仿佛渐淡,帕上还是只有一双并蒂花的花样子,几根线头,也略显得残了。
  “妩娘若烦累,不若丫头替妩娘绣来。”我仰着头笑问,她看我一眼,突然愣住了,片刻才道:“丫头今年几岁?”
  “十三。”
  “十三?果然有长成之势,虽还稚嫩瘦弱些,眉目已现。”
  “妩娘……”
  “恐吾难留汝亦。”妩娘轻叹,手指反复触摸廖廖绣成的几笔,脸上阴晴难定。
  “嗯?”
  “罢了,如今你白日习笛练舞,夜间又候着我端茶送水,哪得空闲?”
  “虽说忙些,这幅手帕还不碍,妩娘近日精神短小,还是莫费神好。”我欲接过,她不经意间捏紧了,就手抚过我的鬓角,嘴角微扬,恍惚一笑,“你去备水吧,早些歇息。”
  一番话没有头尾,我心下半明半疑,正欲起身,妩娘叫住我道:“丫头,此间非长留之所,汝可有算计?”
  “算计?若有,当初却如何来?”无奈苦笑,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眼见不远,一步步变作这温柔富贵乡中的一名弹琴卖艺女子。
  “莫如……”妩娘坐起半边身子,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莫如何事?”
  “无,无甚。”半晌,她方接口,神色慢慢黯然,双手始终握紧了那方玉色的锦帕,纵然上面只是一幅淡淡的画意,仿佛承托着妩娘无限观之茫茫的期望。
  欲言未言,那夜就如此终了,二人各怀心事,却又看不穿前程茫然,我无端想起那日潘公子的话,“待来年,恐有机会再聚。”
  来年?妩娘,许在等那个来年吧?连同她的锦帕,也一样在等,等之确实,方能继续绣成……
作者有话要说:把潘帅拉出来现了一圈,不知大家还满意否。
天冷文也冷,亲们多多支持,偶潜水写文去了……
论古
  “丫头,且住。”
  “鸨母何事?”
  “妩娘近日接客次少,身上可有大碍?”
  已是初秋,园中树叶黄绿,显出淡淡的秋意。我打廊下经过,被鸨母崔氏唤住,一阵秋风扫堂而过,不禁凛凛,崔氏两颊既生出一片冷疹。
  “这才几月,如此寒冷,冻得老娘好不利索。”她低头啐了一口,满头乌发,已失了光泽,假髻盘于发顶,与真发甚不般配。
  “这几日秋风渐朔,妩娘正犯秋乏,因此怠慢了。”
  “秋乏?”崔氏冷笑,低声嘀咕,“真把自个儿当作千金大小姐了。”
  “鸨母……”
  “丫头。”她突然换了副面容,笑向我道:“明年将满十四吧?出落得越发精致了,比汝家妩娘还清丽几分,果然吾未看走眼。”
  心下不然,想起当年她不屑的眼神,不再多作言语,微一颌首,行礼道:“丫头还欲给妩娘买些胭脂水粉,鸨母若无他事,就不耽误了。”
  “好孩子,难得汝忠心伺候,别无外心,快去吧。”崔氏摆摆手,我走得远了,犹觉得她的目光兀自跟着,带些颇有意味的笑。
  人人皆如集市上的货物,只待某日货成置于货摊上供他人挑选。妩娘如是,我亦如是。就连鸨母,何尝不是为生计奔波,一生操劳,不得安逸。那些常流恋于倚红楼的贵人公子,我站在暗处相看,不知他们的人生可否亦如我等这般无奈?问及此,妩娘既笑,“傻丫头,就算同为蝼蚁,又怎生好比?”
  “为何?”我歪着头,看见妩娘微扬着的眉尖,若有所思,“你瞧那汉时风光,多少才子佳人,也都随风化了,何苦相较,不过一场梦境而已。”
  “可亦有美梦噩梦之别,譬如那蔡文姬,算得上苦尽甘来;又如那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却是先甜后苦,难以预料。”
  噗哧一声,妩娘掩嘴轻笑,“丫头大亦,已知议论古人。那依你之见,汉时这许多佳人,命自不同,谁人福薄,谁人命厚?”
  “福薄命厚……”微一沉吟,妩娘所述的史迹一一再现,最后只余二人留于心上,往昔历历,如同亲见。“福薄命厚,卓文君亦;命薄福厚,王氏明君。”
  “哦?汝倒乖巧,明为二词,怎变一语?且说说怎生解释?”
  “一曲《凤求凰》,得获文君芳心,本欲双宿双飞,奈何前程多折。唯有此君能勇而私奔,甘愿世间冷眼,只求生死相依、白头相携,此等胸襟气魄,纵男子难及,因此命厚亦。却难逃郎心易变,一朝得势,忘却前盟,欲求艳福齐天,虽终为文君所感,终究不若前番无瑕。女子若遭心变,命再厚福亦薄,只为负心而已。”
  一番话说完,连我自己都觉吃惊。数年来一直是妩娘缓缓道来,我在下首只觉那些故事万般有趣,却不作他想。原来细细说起,这种种故事背后,还有这些苦涩甘甜,供后人评述。妩娘亦吃了一惊,转眼望向我,半晌方道:“却不料丫头也有多思,话虽稚气,理却还通,依你说来,这明君出塞又怎解命薄福厚?”
  “明君仙人之资,初入宫室,本欲寻一安身之所,盼飞腾之日,奈何后宫险恶,造化弄人,为毛延寿所误,终不能如愿,愤而自请和亲,汉皇虽悔已晚,错过一段姻缘也罢,一代美人,远离故土,食腥着皮,遵从夷俗,再嫁后辈,情何以堪?此为命薄。却因此远离汉室动乱、后宫风波,成就汉匈之好,清名得保,后人长记,何尝不为福亦。”
  烛花耀动,妩娘抬起眼角深深扫了我一眼,从榻上坐起,面上沉郁,如思绪万千,不待我上前相抚,已自往床边和衣睡了。那夜我分明听见她辗转难眠,低声询问可要热茶,耳边呼吸声似又沉了些,仿佛已入梦中。如此反复,不觉天已大亮。两人皆失困于夜,醒来已近午时,相视一笑,匆忙起身,院内已开始热闹,众娘子相互走动谈笑,发髻斜散,脂粉淡施,神情慵懒,好一派旖旎风光。
  自那日后,妩娘精神渐长,每日迎来送往、饮酒陪乐,前来相约妩娘的公子多了,更有远从洛阳来的客商,点名要倚红楼才貌双绝的当家娘子,鸨母曾命丽姬相迎,奈何丽姬貌虽出众,才输一截,心下虽是不服,也不得不承认这倚红楼还是妩娘的倚红楼,别人轻易难以动摇。如此三复五次遭人拒绝,心怀忌恨,越发故意与我们为难,幸而鸨母相护,妩娘又气派高贵,一时难以得手,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入冬,博白冬日不若北方寒冷,少见飘雪,只是白日短少,院内清冷,我与珊瑚、明玉几个丫头自在院内游戏,打鸡踢得累了,混身冒汗。
  “丫头,昨日我往前厅奉茶,听闻洛阳城中将有贵客前来,汝可听说?”明玉因伺候鸨母,消息比别人快些,我与珊瑚俱摇头憨笑道:“都城来客,谁人不尊?再说这倚红楼内,达官贵人并不少见,这是何方客人,倒让崔妈妈如此紧张。”
  “达官贵人虽多见,却不若此人位高权重、富可敌国。”
  “哦?这就不知了,莫说我们自在后院伺候众娘子,就算得入前厅,也不过端茶送水,如何能知此等消息?”我从地上拾起打鸡才要继续,却被她二人笑着上前相持道:“丫头这等姿色,再过上一、二年,倚红楼的头牌定然归汝亦。”
  “胡说,胡说,胡说……”我以打鸡与她们对打作趣,三人笑作一团,冬日阳光暖暖,晒得人甚是温热,笑声四落,恍若惊起枝上飞鸟扑翅而去,正自欢愉,却听有人在身后冷喝,“放肆!”
  ……
  “后院娘子未醒,汝等倒呼三喝四的乍呼,倚红楼规矩全无,反成乳臭孩童嬉闹之地亦。”
  敛笑回望,丽姬扶着伢女,站在不远处,杏眼圆瞪,满面怒色,“丫头,汝家妩娘既为头牌,该当严加管教下人,怎生这般不省事,目下全无他人?”
  珊瑚、明玉见丽姬发怒,皆伏于地,摒气静声不敢动弹,我自知她心中不忿,今日又来与我为难,却也不得不做小伏低,连声请饶。
  丽姬冷哼数声,转身拂袖:“羽翅未丰既欲高飞,恐痴人说梦,不自量亦。”
  走得远了,珊瑚方起身冲我吐舌,“丽娘子嫉妒妩娘,汝莫放在心上。”
  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如此针对,心下也自烦躁——还未妆成卖艺,已得丽姬仇眼相看,但不知日后如何相处方能相安。自此后,也添了烦闷,轻易不肯出后房,每日只跟随师傅习舞练笛,又或者与妩娘下棋解闷、议论古人……如此消磨时光,不知心内盼甚。
  冬日未完,明玉所言贵人迟迟不至,连寻常客人也比往日少些,妩娘说冬日寒冷,世人皆爱与家人团聚,这烟花之地,自然冷清了。
  轻轻巧巧一句话,已道出此间悲凉,不可长久,连我也心中恻恻,却不是忍不住询问,“妩娘才情既长,何不早日觅一长久之所,何必孤守这繁华凄凉之地?”
  她微微一愣,嘴角轻扬,笑意淡然,“丫头盼吾早走?”
  “妩娘说笑,丫头乃是真心,若求安稳平实,宜早做打算。”
  窗外明月当空,窗格间泻入的月华淡柔清雅,映在妩娘脸上,她美艳的面孔变得淡然从容。烛火爆在她眼眸里,如同一朵双开的并蒂花。
  “丫头,若由你选择,那卓文君与王明君,你欲选谁?”
  “嗯?”话题猛然一转,我几乎忘了那次畅谈。妩娘轻笑出声,又言,“随你挑拣,你想要何等人生?”
  福薄命厚,命薄福厚……思来想去,两难决择。妩娘并不相逼,只是淡笑起身,自往屋前看那轮满月。她的身影孤寂,又透着坚定,我恍然觉得她已有了主意,只待春暖花开。
  因今年冬季比往年寒冷,各处娘子俱做了新衣,连房中使唤丫头、粗使厨娘亦都添置了两件棉袄。日头好时,妩娘常命吾将棉衣棉被挂在院中晾晒。新新旧旧几件衣裳并几床被褥,我自在其间穿行,看那些绣成的花纹,映在阳光下,明明暗暗。还有自己的影子,一时现形于地,一时又藏在被夹当中,仿佛与人游戏玩乐,此时不由咯咯发笑,正自开怀,听见院中有人唤我,“丫头,还不快去前厅,鸨母有事相询。”
  “嗯?”我从被中探出半个脑袋,却正是明玉,手里端着一只匣子,裹着厚衣,冻得双脚直跺。
  “找了几处不见,却在此地逍遥,汝越发娇憨亦。”
  “明玉,崔妈妈找我何事?”我嘻嘻笑着走将出来,她也展颜,却摇头道:“不知,汝家妩娘亦在,快去吧。”
  连声答应着往前厅小跑而去,还没走至跟前,已听见鸨母正与妩娘理论。
  “崔妈妈莫忘了,这些年吾也替倚红楼撑足了场面、赚够了银两。”
  “这是自然,可倚红楼未亏待汝分毫,吃喝用度,皆为上等。”
  妩娘冷笑数声道:“若吾也如平常娘子,但不知何等境遇?妈妈也莫绕弯,今日吾欲自赎,汝且开个价码。”
  自赎?妩娘欲自买身价?这话从前未听她提及,却又与我有甚干系?
  一阵冷寂,想来崔氏也自思量,迟疑间欲迈进前厅,却听她二人继续道:“汝要自赎,并不谓不可,且待入夏,再作打算。”
  “妈妈欲拖衍了事?吾心已决,汝纵留我,又有何意?”
  “自汝前来博白依负于我,既知汝心胸高远,自有主意。于公于私,放汝不难,只是……”崔氏欲言又止,半晌放缓了口气:“吾儿,开春时节洛阳城中将有贵客前往,到时还靠吾儿艳压群芳。”
  “妈妈,丽姬也美名远扬,余下众娘子,出众者甚多,并不少吾一人。”
  “话虽如此,究竟不若吾儿老练……”
  “我意已决,休言其它,且开了身价再言。”妩娘打断崔氏言语,语气中凛然决绝,似不可犯。
  只是崔氏也非寻常之辈,软语相劝无法,沉声道:“汝若是相中了哪家公子,趁早死心,需知男子心意易变,汝只不过是坊间艺女,若无我提携,断难成就好事。”
  “不劳妈妈操心。”
  “不劳?只怕劳亦。吾冷眼观之,那中牟潘郎当是汝心上之人,此番举动,当是为他。”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很多亲一时不适应这样的用词造句。
呵呵,其实我想更古一些的,换一种方式,用“古文”那种波澜不惊的叙述方法,展现沉沉的人生,如井水一般,深而无波。
不过能力有限,只能到这种地步了,希望亲们以后会喜欢。
谢谢大家!
得名
  咣当一声,听得愣神,不妨把窗台上的花盆倾覆于地。她二人回头,我慌乱间忙于清扫,只听妩娘淡笑道:“丫头已将长成,他日定当艳名远播,远在我等之上。妈妈无需忧虑,丫头既在,倚红楼定当盛过从前。”
  手上动作不停,却还是忍不住抬眼望去,这条路是必然的,从妩娘口中说出,却有些意外——她向来护着我,否则我又如何到今日只是个后房伺候的伢女?
  鸨母笑得诡异,上前扶起我道:“丫头莫忙,留给粗使人收拾即可。”
  “妩娘……”低低唤了一声,她转头背向我,沉声道:“妈妈当知此话非虚,欲开多少身价只管言明。”
  “吾亦知吾儿这些年调教丫头,与众不同,如今她虽稚嫩,才情却长,优于楼内旁人。既如此,吾也放出一句实话,等洛阳城中贵客到访之后,既放汝高飞,若丫头撑起场面,莫说身价,老身亲自送尔出白州城门。”
  “吾信妈妈此言当真,即静待些时日无妨。”
  ……
  如同若干年前我被妩娘选作侍女,毫无选择的机会,如今亦是,不用半句言语,我已被她二人定好了前程。妩娘再不看我一眼,面上冷酷,恍若未识。倒是鸨母,满面堆笑,任由妩娘出屋,只拉着我话些家常,又命楼内针线娘子前来替我量身段,欲裁新衣。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在我还在院中和自己的影子游戏时,一切都决定了。我不敢想像妩娘是否处心积虑,只等用我换她的自由;更不敢想像从今往后,我也独门独院,有伢女伺候着,而我,则去伺候那些饮酒寻欢的公子。
  那夜照常在妩娘后房安寝,两人皆无话,只看着闪烁不定的烛火,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如同心境。
  天将明时,妩娘悠然道:“丫头不怨吾?”
  “嗯?”心下茫茫,仔细一想,却无怨恨,但觉辛酸。“妩娘早该替自己打算,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只言片语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我很想问那潘公子可知她情深至此,很想问她自赎身价后又靠何营生……只是妩娘并不给我机会,隔着纱帐,但觉她的眼神复杂,良久,方听见帐内佳人叹息道:“汝去吧。”
  通常伢女妆成迎客,皆聚于西边厢房内,各有一间,陈设装潢繁简不一,皆看此女是否招揽客人。鸨母却将我安置于楼上雅间,另拨一名使唤丫头,每日里好菜好饭供应着,照常习琴练舞,并不立即接客卖艺,只等那传闻中洛阳城中的贵人。
  丽姬越发忿忿于心,妩娘又淡漠如同不识。我自来了倚红楼,从未如此寂寞,每日里闲坐发呆,昔日伙伴皆不肯再与我玩闹,新来的伢女又胆小谨慎,凡事怕鸨母责罚。同样繁华热闹的倚红楼,变得有些陌生,站在高台远望前厅的烛火,时有北风袭来,冬日的夜,从未如此寒冷。
  然而鸨母所言贵客迟迟不止,除夕过后,就是元宵,元宵过后,天气渐渐回暖,院中树木抽出嫩黄色的新芽,我站在树下,想起清湖畔的桃林,此时也当抽出了枝叶,结着淡粉色的花苞,迎风而立,替我陪伴寂寞的阿母。正思量改日回明崔氏出城探望,身后有人悠悠开口:“丫头又在思母?”
  回身,却是妩娘,着一身暗白色薄棉裙,云鬓歪斜,唯簪一枝暗绿色翡翠簪子,面上脂粉淡薄,整个人清淡脱俗,只有一点朱唇,尤显艳丽。
  我下意识行礼,又被她扶住,淡笑道:“年年春暖,丫头皆到城外桃林,吾犹记得,那年同去,汝站在桃树下怔忡的样子。”
  “嗯?”
  “绿裳飘荡,稚颜天真。”
  我也笑了,往事如同白江水,浩浩而来,“那年,丫头才入倚红楼不过年余。”
  “从那日起,吾即知丫头不同众人,将来必有作为。”妩娘接口,我却无言。何为作为?妆成迎客既为作为?那这倚红楼中谁人无作为?她倒像懂我的心思,继续道:“吾知汝怨恨,但谁知将来?我等不过棋子,且耐心等待出路。”
  须臾的沉默后,我勉强接口,“今已入春,但不知潘公子何日重返白州。”
  妩娘脸色微变,却保持既有的清高,唇角一扬,似笑非笑,转身轻言,“此番一搏,只为心愿,却与他有甚关联?”
  心下不明,还欲问时,妩娘走得远了,急步而行,仿佛怕继续回答。也许在她心里,也一样充满惶恐不安吧?如我一般,对前路,除了几分期许,更多的却是忐忑……
  白日越来越长,我的行动不如从前自由,禀明鸨母想要出城,一直拖延下来,直至二月。鸨母亦在等待,脸色多少有些焦躁。众人各怀心事,都有些心不在焉,唯有丽姬如鱼得水——妩娘既无心迎客,我又一时无法与之争斗,她一人占尽荣宠,每夜半醉入房,笑声肆意,引得众娘子暗自羡慕。
  我自在屋内观这众生相,说不出的复杂难言。只有妩娘的房中,时常亮着微弱的烛光,每每看到,陷入沉思,隔着这许多房屋人群,我与她同在期盼,但我却不知,究竟盼着何人何物。
  二月十八,月圆后又开始月缺,那夜清冷,连客亦少。我自在房中吹笛,反反复复,皆是同一支曲,心下空茫,连烛火也变得恍惚。忽闻鸨母笑道:“丫头技艺越发好了。”
  猛回身,她自倚门槛而站,咧嘴嗑着瓜子儿,半笑不笑。
  “妈妈来了?小翠亦不招呼。”忙着起身,又嗔伢女,她还小,如刚入倚红楼的我。
  “我打门前经过,倒听住了。”崔氏嘻嘻笑着落座,又拉住我的手道:“可怜丫头年幼家贫,虽来了这许多年,还如此单薄,身量不足,倒不像十四佳龄。”
  我朝她身后的铜鉴望去,里头有我模糊的面容——困惑的眼神、微翘的嘴角,还有轻蹩的眉尖。什么都看不真切,还没有清湖中的倒映真切,那里面的我,始终是笑着的,如同幼时在阿母的庇护下,那个无忧无虑的丫头。
  “丫头自立了门户,还未迎客,若不今日到妩娘房中抚琴助兴?”
  “嗯?”我有些疑惑,但凡来客,总有娘子相迎,若迎到各自房中,岂有他人再去作陪之礼?崔氏笑道:“不为别的,这客人从前亦来过,不过清谈吃酒,又喜弹琴吟诗,斯文人亦。汝既生疏,莫不见见这位贵人,以免将来前厅失礼。”
  哦了一声,还是迟疑,站在当下,小心开口,“但不知这客人是谁?既是妩娘接了,是否不合礼数?”
  “不妨,不过寻常才子,吾已同妩娘言明,汝今此去,只抚琴助兴,兴起之处,自有她与客人周旋,不碍丫头甚事。”
  “如此……”沉吟片刻应承下来,随手换了件淡绿裳子,飘飘逸逸的裙角,配着米色的绣鞋。我只施了淡淡的脂粉,不欲与妩娘争艳斗奇。随手握住短笛,小翠抬起琴瑟,鸨母引路,一行三人既往妩娘房中而去。
  回廊几转,途经多少娘子门前,眼见妩娘的内室近了,有两个身影映在窗上,一个是我熟悉的柔美线条,另一个,长发束成一髻,其余披于肩头,身形欣长,侧影轮廓清晰,长袖挥舞,似在习字,举手投足,洒脱潇然。
  “已到,丫头进去吧。”鸨母提醒我,而我,听见里头谈笑,妩娘的笑意不同,竟带娇羞,如同那年那日那个人。心下慌乱,却也木然推门而入——他背对着我,妩娘的笑僵在脸上,鸨母客气道:“公子才情皆备,今有娘子,技艺初成,还望公子多加指点。”
  如今再来回忆,唯记得他的笑,淡淡的挂在唇边,如朗月明星,熠熠生辉。世人皆谓公子有倾城之貌,我只记得他的眼眸,将人融化其中,俊美之神采,一如清湖畔的桃林,轻易灼伤我的心底,竟恍若相识已久。果然是他,那年一个转身的衣角,如今端坐于我面前,永远都记得他的名字——潘安(本应是潘岳,字安仁。但因后世习惯称呼为潘安,所以遵俗)。从世人嘴中说出,普普通通两个字,变作如此惊艳的一个人。
  一时,几人俱无话,妩娘已露不郁之色,我俯身行礼欲退,却如口吃般不能言语。倒是公子,扬唇摆手道:“但不知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这边请坐。”
  他倒成了主,我反而成了客,木然的坐在一旁,只看着裙摆处深浅略异的层层绿色,眼前恍然。
  “如此烦公子教导,老身此去命人添些酒水。”
  “有劳妈妈。”潘公子抱拳施礼,鸨母似瞟了我一眼,看不透她眼中的深沉。
  “丫头~”
  “妩娘,鸨母命吾前来抚琴助兴……”
  “抚琴?”妩娘冷笑,手指划过她面前的一具古琴,音色优美,回声悠长。
  “如此甚好,吾正兴起,只恐小娘子久坐烦闷,不若上前同论文章。”
  “潘公子取笑,若论才情,这倚红楼内,谁人敢比妩娘?”我抬眼瞧他,他正瞧我,目光灼灼,鼻梁高挺,挥手将长发抛于脑后,哈哈自与妩娘谈笑。
  “公子此番前来,却是为何?”
  “送友人前往交趾,必经博白,先至看望娘子。”
  “交趾?”
  “小国亦,我朝派使臣前往,此臣既为吾友。”
  “如此说来,还要耽误几日?”
  “正是,只怕还有十日耽误。”
  ……
  他二人说笑自然,已是老友。我坐在下首,不自觉瞧面带喜色的妩娘,莫名淡然。
  “但不知小娘子名姓,却不好称呼。”潘公子突然转向我,仓促间起身,手中还握有短笛,引得妩娘倒笑了。
  “这丫头伺候我多年,并无他名,只唤作丫头亦。”
  “丫头?”他摇头,微一思量,起身走向我,“越地以珠为贵,丫头明蛑善睐、浅笑赢赢,容貌舒丽、神色婉约,一身浅绿,正如珠之珍品:柔和淡雅,当取名作——绿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末,想来很多亲都外出散心了,祝大家快乐~
如何,绿珠终于是绿珠了……嘻嘻~
夜色
  绿珠?我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是那个名副其实的丫头了。忘了起身相谢,忘了从前种种,甚至忘了看妩娘僵硬的笑容,我在公子的眼底,只是一个懵懂稚嫩的伢女,却因为他眼中的笑意,多了几分娇羞与柔美。
  从那日起,公子留宿倚红楼,却是别门别院,每日与妩娘论琴谈诗,夜晚必回自己房中安歇,引得众娘子蠢蠢欲上前亲近,可他除妩娘外,只教我习琴说笑,旁人欲窥其风姿亦难,因此风言风语不断,更有丽姬一气之下抱病不肯迎客,急坏了鸨母,却也无法。
  连妩娘,也神情复杂,虽自顾身份,不肯与我计较,可神色之间,颇多思量郁结,连带对公子亦冷淡了几分。
  这日夜深,公子与妩娘对饮,我自坐在下首吹笛,笛音虽欢,衬着夜色,也多了几分凄凄,一曲终了,妩娘抬手挽袖替公子布菜,眼角一扫,唇边带些笑意,“绿珠如今琴艺娴熟,非俗辈可比。”
  “正是。”公子亦笑,瞧我一眼,径自从桌前走近,他的面颊微红,不知是为这琼浆还是那掩映的烛火。“绿珠琴艺虽熟,难免大意,需知琴既心声,若不专一,听者难入其境。”
  我颌首,不敢抬头。他展颜,笑声撒落,比琴音更佳。妩娘恍若未闻,犹自端坐椅中,这番妩媚姿态,就算再过数年,我也难学其骨。
  数盏佳酿过后,公子眼角眉端,凭添几分醉意,妩娘命丫头抬上温水伺候公子洗漱,他并未拒绝,口中自念念有词,恍若醉得深了,欲在此间安寝。我没来由寂寞,又嘲自己怯懦,勉强笑道:“夜已深了,绿珠先行告退,妩娘早些歇息。”
  妩娘头也不抬,扶着公子的手臂,柔声道:“潘郎醉亦,莫再饮了。”
  “醉?”公子摇头,转而看向我,那一刹那,我分明瞧见他清明的眼神,全无醉态。
  “夜既深,吾去亦,妩娘莫送,绿珠顺路送吾回房即可。”
  由不得我答言,公子扶住我,我转身看向妩娘,她的唇边犹带笑容,只是有些讽刺。半晌方道:“如此亦好,绿珠行事稳妥,由她送公子回房,吾亦放心。”
  话音落在身后,我扶着公子已出得门外,从未如此亲近,我的手心冒出虚汗,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行一步是一步,算计着还有几步方能送至他屋前。
  “绿珠善弹不善饮?”
  “嗯?”我怔住,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带着清朗的笑意,夜风袭来,公子身上的衣香混着淡淡的酒香,春日的夜,从没如此惹人沉醉。
  “今夜佳酿,妩娘亦喜多饮,吾暗窥之,汝竟无往日之从容,笛声舒悦,却又带几分心不在焉。”
  “公子好耳力,从此再不敢卖弄琴艺。”我笑,不经意念及往事,缓缓道:“绿珠不甚酒力,从前在家中,逢年过节,几杯陋饮,皆是阿母、阿姐替绿珠饮了。”
  “哦?汝家何在?家人何在?”
  此话一出,不由收住脚步,我仍扶着他,可思绪却落于城外的桃林——如今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前尘往事,如同一梦。
  “绿珠?”
  “城外不远处有湖名清,湖畔埋有阿母。”我淡淡接口,不愿再往下说,当初人亡家散,正是自己选择了做倚红楼的伢女,若不如此,今又当在何处飘泊?雁自落脚,又深陷泥沼,是福是祸,当真难料。
  公子敛了笑,回身瞧我,却只是片刻,柔声道,“是吾愚顿,若非遭遇家变,何止流落烟花巷中。”
  多年未有的泪意已在眼眶中打转,我急着避开他的眼神,却被他轻轻托起下颌。
  “公子~”
  “绿珠莫怕,其实世间众人,难有遂心,譬如妩娘,生而为贵,谁知国破家亡,也奈何不得。”
  国破家亡?妩娘从未与我说过她的身世,我也从未深究,仿佛人人生来如此,听这般言语,妩娘也是一个传奇,伴随着朝代更替,成就自身或悲或苦的命运。念及此,突然想到妩娘的心事,忍不住问,“公子与妩娘相识已久?”
  潘郎一愣,他的手指轻划过我的脸颊,带着温热,纤长有力。“相识颇早,甚是投缘。”
  “既如此,公子何不携妩娘同归?莫不轻看这温柔乡中卖艺求生的女子?”一时情急,我的话倒多了,只是才一出口,又有些寂寂的难受,却也分辩不出究竟为何。
  “此话……怎讲?”潘郎微一沉吟,眼中的笑意敛去几分,眉心竟自轻蹩。
  “妩娘,妩娘……”此时反而语顿,再三接不下去。
  “绿珠,汝既伺候妩娘数年,当知她的性情,虽流落青楼,却自视甚高。”
  “可她对……”
  “个人命运自不相同,我与妩娘,相处日久,红尘得一知己,缘份尽此而已。”
  尽此?那妩娘一番用心岂非附诸东流?鼓足勇气,我抬眼与公子对视,月光下,他的容貌竟绝美脱俗,非语言能形容尔,难怪市集妇人皆纷纷议论,原来就算我看惯世间美色,也看不透造物神奇,只是他的神色,无论如何愉悦,总带几分无可奈何,令观者心柔。
  “公子可是有何烦心事?何不说予妩娘知晓,绿珠从前在妩娘房中,若有伤心之时,总是妩娘开解。”
  他笑了,唇边笑着,眼中却是落寞,我看不透这样的神情,慌忙调开双眼,初春的夜,还透着几许凉意,发丝轻拂脸颊,如同某人同样轻柔的手指。良久,二人俱沉默,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似叹似笑。
  “公子~”
  “从此后,绿珠可唤吾檀郎。”
  “嗯?”我诧异,他淡笑,“小时家中唤吾檀奴,自成年,再无人知这小名。”
  “公子~”
  “绿珠虽入艺坊,心性单纯,如同幼妹,让人怜爱。”
  “公子有小妹?”
  “无,却正想认一个,但不知绿珠愿意否?”他眨了眨双眼,难得的捉狭模样,引得我笑了,却不敢造次,仍扶着他前往后房。
  “怎么?想是吾唐突了佳人。”
  “不敢。”
  “不敢什么?”
  “不敢当佳人二字。”我忍笑,如他见过当年瘦黄的我,又如何会想及佳人二字?
  “绿珠。”潘郎唤住我,换作另一种严肃神色,“珠为贵,金银次之,汝以为如何?”
  我摇头,讷讷道:“金银有价,珠却无价。”
  “正是,无价之宝为贵,这道理世人皆知。”
  “那又如何?”
  “汝既如那蚌中珍珠,只待时日亦。”他接口,语气坚定,似给我信心。我从未想过,脑中似有乱麻,面对这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理不清头绪。
  盼那屋门快到,即至到时,又有些不舍,月已缺损,光华犹在,公子的侧影镶上一道月华,令人摒息。
  ……
  我终究发现自己是个健忘的人,甚至不记得那夜如何道别。只是穿廊回到自己内室时,总觉得一道眼光隔着重重影像,追随而至。我知那眼光,无比熟悉,我们曾陪伴彼此数年,我懂她的心意,虽然她从未言明;我始知她为何放手一搏,却不肯对潘郎表明,原来也不过为了内心的寂寂与清高。俗世中的男女,如此耗着,最终,不知究竟是谁……错过了谁。
  一夜好眠,仿佛有了依靠,醒时却笑,为那声“檀郎”,原来我亦痴心,一句话语,已如同真得了阿兄,从此不再寂寞。可我知他毕竟要走,妩娘于他,也只是红颜知己,更何况稚女如我,连做阿妹,都已失了清白资格。如他这般出身,又如何会真把一个贫苦女子放在心上?似他这般才情资质,又如何会对美色动心?不过酒后失言罢了,只可怜妩娘,难道也只是一个笑谈?
  倚红楼内已有人背后议论,所言不堪入耳,妩娘被人贬低了,丽姬的病也好了,时常倚着门廊,脚踩门槛,眉眼带笑、打扮入时。
  “哟,丫头这是往哪儿去?”她拦住我,双眼一斜,“吾自忘了,如今丫头有了名字,却唤绿珠?”
  “丽娘子若无事,师傅还等绿珠习舞。”
  “师傅?是楼内师傅,还是那美艳公子?也难怪妩娘心动,如此才貌,自然难以把持。”
  我欲走,她转身,衣裙带起一团香粉,纷纷扬扬,是丽姬欢喜用的艳炽(香名)。
  “但闻那潘公子与嫡妻杨氏感情深厚,自入门,身边竟无伺候的妾侍。可怜妩娘一身才情,倒白白浪费了。”她哈哈笑,笑声不大,却觉刺耳,我急步离开,心下茫然,不知所往。
  算来已二月将末,手中握笛,猛然转身朝楼外走去,途遇鸨母,她笑上前招呼,我恍若未见,只见心中暗痛。
  “绿珠,这是去哪儿?怎生不陪公子?”
  “城外桃林,为阿母扫墓。”一面走一面答,身亦不回,想来鸨母诧异,连我自己,也为这头一次的任性吃惊不已。
  桃花还未盛放,阿母的墓前已长出青草,我期待满目的桃红,如今却是青绿遍地、粉红点缀。胸中烦闷难散,俯身趴在阿母坟前哀哀痛哭,亦不为何人何物,但觉委屈难言——为自己,亦为妩娘,说不出的寂寞苦闷。
  也不知过得多久,哭得累了,就闭着眼假寐,抽抽泣泣,天色似乎昏暗了些,夕阳照在我身上眼前,脸颊隐隐发热,不知是因为那场痛哭,还是因为这余辉的光芒。
  眯着眼瞧,桃林中似有人影,我惊觉坐起,他站在不远处,背对落日,看不真切面貌,但觉身形高大、气宇不凡。手牵一马,衣角逆风扬起,看向我的方向,似乎已然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男主登场。
其实我对潘,也是仰望的,继而敬而远之,感觉上并不亲切。
历史上,这男人太完美了,又帅又专情又孝顺……我简直怀疑我不太爱他,是因为他不够坏~~
初识
  朝他微一福身,颇带些尴尬,不成想仅有的一次放任,倒让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话。掉头欲回城中,此人犹站在那儿,不动不移,恍若入定。心下虽疑惑,还是忍不住回身提醒,“公子若要入城,只怕要紧走几步,此番夕阳正落,城门将闭。”
  分明瞧不清他的神情,却感觉他嘴角微微一动,有淡淡的笑意,让整个人柔和了几分,“若非吾惊扰了小娘子,但不知汝可要哭到城门关闭?露宿这荒郊野外。”
  他的声音低沉,不若檀郎温和,虽是玩笑,掷地有声,透着威严与不羁,恍若天下万物皆不放于眼底。
  不知如何答言,我嘻嘻一笑,提起裙摆就跑。身后响起马蹄声,不急不徐,与我的步伐正好相符。回身看时,他骑在马上,跟在不远处,残阳如血,几乎将他融化。
  抬起手挡住耀眼的余辉,不禁高声唤道:“公子可先行,顺此路而去,骑马须臾便到。”
  “小娘子既不急,吾亦不急。”他答,紧跟上几步,走在我身侧,抬眼望去,可以看见他青青的下巴,方正刚毅。
  “公子是途经博白州?还是往博白寻亲访友?”忍不住询问,他既不肯先行,一路沉默也甚难堪。
  “亦是途经,亦为访友。”
  “哦?但不知公子之友住在何处,博白城虽不大,城内街巷密集,若不识路,有得绕的。”
  “既如此,小娘子为吾引路可行?”
  “远来是客,相遇既缘,岂有推辞之礼?”
  他笑了,驻马而笑,此时方看清他的面目,坚毅的眼神,就连笑的时候也是威仪的;挺直的鼻梁,过薄的嘴唇,还有那副方方的下巴,很硬的线条,令观者敬畏。
  “公子从何处来?”不由追问,除却仪态不俗,此人还透着贵气,衣物看似普通,皆非寻常之布帛,就连他坐骑所用之物,皆非凡品。白州城内虽亦不乏达官贵人,如他这般气度,却是少见。
  “洛阳。”
  说时又开始前行,他的马儿极慢,配合我的步幅。
  “洛阳城中可还寒冷?”
  “比博白冷上许多。”
  “久闻洛阳牡丹花美,却不知花期几时?”
  “每年初夏既为花期。”
  我二人一问一答,倒有些趣味,早上的烦闷皆无,此时笑颜绽放,心情大好。
  “牡丹虽美,不若桃之灼灼。”
  “公子独爱桃花?”如同得了知己,不由拉住他的马缰,笑脸相迎,他一愣,我这才反应过来失了礼节,忙不迭退开几步,赔礼道:“公子莫怪,因绿珠年幼既爱桃花,今日既来赏花,谁知花期未至,满树青苞。”
  “如此便伤心哭泣?”他提音相问,嘴角微扬。
  想起刚才的情景,难免害臊,“公子见笑了。”
  他倒并不追问,了然颌首,轻扬马鞭,马蹄声嗒嗒相随,甚有韵致。
  “这马儿四蹄落地,也如乐声。”
  “看来小娘子懂得乐理?”
  “懂却不敢,只是自小跟师傅学笛练琴,粗通数首曲子而已。”
  “哦?习琴者众,习笛者寡。小娘子才情定然与别不同,因之师傅教尔习笛。”
  “若论才情,单是倚红楼内便得多少才女,绿珠担当不起。这竹笛粗陋短小,乃乡人自娱之器,却配绿珠心思愚顿。”
  “绿珠?”那公子呐呐低语,听不真切。
  “公子,前头既是城门,你若访友,却住何处?”
  “倚红楼?”他恍若未闻,垂目深看我一眼,目光竟带些许凛厉。
  “公子~”
  话音未落,“驾”的一声,那人打马离开,夕阳暗了,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如同从未与我相遇,甚至没有一句言语、一分礼数。
  如来时突然,去时亦无征召。挑了挑眉,我继续往前,适才的说笑声渐渐散去。似乎只是一瞬间,夕阳即落到山后,天地寂寂,唯余城中的灯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
  小跑入城,守城的官兵已开始暖酒,嘻笑着招呼,“丫头打何处来?再晚片刻,只能宿在城外山寺中伴那孤魂野鬼了。”
  “就算那倚红楼崔妈妈舍得,依吾瞧,你也舍不得由这佳人独宿寂寞吧?”
  他们哈哈打趣,笑挤作一团,脸如干菊。
  我已过得城门,犹忍不住回身道:“吾今有了名字,却叫绿珠,哥哥们再别叫错了。”
  哈哈声再起,伴着酒壶相碰之声,那城门缓缓关闭,我反复默念着自己的新名,不知为何嘴角已悄悄上扬。
  倚红楼内还是一般红烛摇曳、佳酿飘香,众娘子一如往日般窈窕妩媚,软声细语,哄得诸公子形骸放浪、情迷不已。
  “绿珠可算回来了,老身正欲派人寻尔。”鸨母迎上前,顺势以手袖挡住我的面容,挽了我的手,往偏房穿门而过,避开楼内寻欢客追逐寻觅的目光。
  “让妈妈担心了,往城外母坟去了一趟,因看桃花,几乎错过城门开闭。”
  “如今不比往日,尔亦是这楼内数一数二的娘子,若再要去时,不可独往,多带几个伢女,吾亦放心。”
  “已知。”我轻声答,不知再过几时,我也要到前厅迎客,再不如往常自在。
  “今日客人甚多,绿珠若累了,先回房歇息片刻。”
  “是。”
  说话间已至妩娘房前,远远即听见潘公子的笑声,甚为爽朗。
  “这是何人之信?倒让公子如此开怀?”妩娘笑问,二人似乎心情甚好。
  “石兄还如从前,洒脱不羁,难辩其踪。”
  “石公子已到博白州?”
  “来虽来了,却未停留,连夜赶往交趾,唯留信一封。”
  “这么说~”妩娘微窒,连我心下都咯噔一跳,却听她继续道:“公子这就要离行?”
  侧耳听去,潘公子半晌没有言语,崔氏早已自回前厅,我亦有些悻悻,正欲离开,却听他道:“石兄命吾多待些时日,横竖家中无事,莫如在此等他出使回国,好生相聚一番再走不迟。”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继而展颜,带笑离开时,脚步轻松,看今夜月色,竟无端可爱。
  ……
  “绿珠。”
  忽听有人唤我,声音熟悉,细听却又茫茫,乍一回头,身□院刹那间变作城外的桃林,桃花朵朵,竞相盛放。莫名惊喜,抬手接住斜风吹落的桃红,点点滴滴柔柔的花瓣,落在掌心,随即化去,只余一点淡香,久久环绕。
  这情景如此不同寻常,我却并未多想,寻声而往,步入桃林。再细一瞧,这里并无清湖,林边亦无阿母的墓穴,满地青草依依,落红飞飞扬扬,极目远望,此桃林竟无始终,若大一片,将我陷于其中。
  “绿珠~”那声音再度响起,温润悦耳,我忍不住笑,随着花雨翩翩,一身绿裳迎风而起,淡淡柔柔的青色,化作一道道从容柔软的心境。
  可我分辨不出那一声声不急不躁的呼唤声究竟是谁,那声音一时朗朗,一时又透着深沉。寻声望去,再望不见半点人影,只是一丝丝模糊影像,一晃而过。
  无心猜测,我自在桃林中起舞,曲曲舞罢,扰乱半空中飘洒的落花,并无丝毫倦意,但觉阳光明媚、前程坦坦。
  ……
  第二日醒时,犹记得那梦境美妙,不由笑了。小翠掀帐而入,手托漱水,上前陪笑道:“娘子好睡,这一觉将近午时。”
  “已快午时?竟无人催醒?连习教师傅也不曾来过?”
  “未曾,鸨母吩咐由娘子安睡,不得打扰。”
  又是崔氏,几时我成了她心头肉,捧着惯着,生怕得罪分毫。
  “倒是潘公子今日一早数次使人询问。”
  “可留下话?”
  “怎生没有?请娘子起身即去公子屋中小坐。”
  “知道了。”答应着起身,铜鉴中映出自己尚未长足的身量,一头长发披散至腰间,衬着玉色的中衣,越发显得眉目清秀委婉、身姿娇小玲珑。
  “汝笑甚?”再一抬眼,小翠在我身后掩嘴忍笑,她已十二,身形高大丰美,倒显得比我大些岁数。
  “依小翠看,潘公子对娘子却比对妩娘还上心些。”
  “混说,当心鸨母听见罚你扫厕。”我真急了,瞪了她一眼。想起妩娘,莫名生出几分内疚,却又有隐隐欢愉藏于心底。
  “这话可不是小翠一人所说,倚红楼上上下下谁不知潘公子对娘子另眼相看,丽姬因此抱怨。”
  “抱怨什么?公子不过看我年幼,将我视同幼妹,这也值得抱怨?”我打断她,匆忙梳洗一番,只将长发挽成一对双髻,碎发任其垂在耳边脑后,随手簪了一枝猫眼珠花,系上麦色衣裙,自往屋外而去。
  倚红楼不算大,公子所居之处,偏于一隅,清静幽雅,是楼内难得的养心之所。远远即听见他在抚琴,琴韵雅致,余音悠长,非吾能及。院中几丛翠竹,顺风摇摆,合着那琴声风声,意味深远,如诉如泣。
作者有话要说:绿珠现在心智上还比较天真,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不会就此多想,亦不会就此惹忧。
今天周一,我得周一综合症了,诸事犯懒啊~
争执
  我站在门前,反倒听住了,心下戚戚。直到仆役上前行礼,不禁讪讪,正欲开口,房门吱哑一声开阖,公子站在那儿,发簪随意挽就,一袭薄衫更显身姿卓越、仪容曼妙,一双美目清兮,顾盼生姿。
  “绿珠来亦。”
  我俯身,又不知如何称呼,冲他嘻嘻一乐儿,两人眼中全是笑意。
  “扰了公子雅兴,得罪得罪。”
  “公子?如今还称公子?”他挑眉,并未生气,错身一让,将我迎至屋内。
  “妩娘不在?”屋里清静,摆设雅致,偶有斜风顺窗而入,撩动账幔布帘。案前设一香炉,香烟渺渺,正是艾草之香。
  “妩娘善制香,公子何不与她讨些?”
  “哦?这艾香不好?”潘公子顺手一拂,长袖往香案上划过,手指如绕轻烟,须臾便散。
  “艾香虽好,闻之单薄,不配公子人贵,何不添些花草,另配奇香,淡而不散,方与公子相衬。”
  “贵人?”他摇头,自坐向琴边,单手拨弄琴弦,廖廖数声,余音环绕,过得良久方才归于沉寂。“几陋身之不保,尚奚拟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
  数语吟罢,眉目轻蹩,我立在当下,忧思渐生,不由上前欲慰之。
  他自坐几前,恍若神游,神情无奈自嘲,颇多忧虑。
  “檀郎~”此言才出,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虽公子明言让我直呼其乳名,可如此这般,礼数不合,甚是突兀。
  “绿珠,汝虽生于贫家、长于青楼,却心性稚嫩,还不通俗务,正如幼妹,可解语慰心亦。”他接口,淡笑示意我坐下。
  解语解语,应懂抚慰,然我不懂,他亦不需,他只需一个听者,偶尔为他解闷。
  “檀郎何需愁苦,世间自有道理。如檀郎这般才情,世人难及,神仙亦羡,此时虽停滞不前,时日未到之故,若他日飞腾,岂又能料前程煌煌。”
  “绿珠怎知……”
  “公子乃世人所追捧,绿珠亦难免俗,自然听闻些消息。”
  “哦?料不到吾身已成笑谈。”
  “却非笑谈,皆是世人仰慕公子,诉说权贵妒公子贤才。”
  他笑了,嘴角微微一扬,转而看向我,眼底突生怜悯。“以绿珠才情,假以时日,定当别有作为,却不知可愿与阿兄同回……”
  话音未落,外头闹将起来,我二人急步走至门前,却见小翠前来寻我,面露慌张。
  “何事?”
  “妩娘与鸨母言语不和,此时正在前厅争执,相较不下,娘子快去劝劝。”
  “却为何事争执?”公子出声相询,小翠面有难色,低眉瞧我一眼,又恭敬立在一旁。
  心下自明,定是旧事重提,妩娘心事如今人人尽知,而公子并无明示,叫人情何以堪?
  “公子莫急,前厅之所,人物混杂,绿珠自去便可,公子可在此听候消息。”
  微一思量,他轻颌首,张嘴欲言,却自摇头,摆手道:“绿珠此去缓言劝之,妩娘通理之人,心中自明。”
  妩娘自然通理,鸨母却未必。公子谓我不通俗务,我却知这温柔乡中颇多争斗,繁华后掩埋多少青春与赤子之心。我早已是其中一员,清淡自然,不过也为明哲保身罢了。
  还未到前厅,已听见鸨母冷笑,“你的心思老身也猜到几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必痴心至此,最终害己不得善终?”
  “善终?依妈妈的意思,久在这青楼便是善终?”
  “老身并未拖着你不放,不过当初明言,待京中贵客去时,方许你自赎身价。如今非我失言,汝欲如何?”
  “贵客迟迟不至,妈妈便迟迟不放我不成?楼中有丽姬、绿珠等娘子,妈妈还怕甚?”
  “说及绿珠,明眼人皆知潘公子……”
  “妈妈。”我冲进前打断她,不敢听下面的话,也许是不敢打碎妩娘残存的梦想,也许是不敢相信檀郎于我,会动私情。
  “绿珠来亦?”崔氏上前相迎,妩娘背身向我,胸口起伏,犹不肯示软。
  “妩娘。”撇开妈妈的手,我进前扶住妩娘,一如从前,我伺候她,不用伺候这世间男子。“何必与妈妈较真,那京中贵客想来数日便到,妩娘且耐些性子。”
  “笑话,世人皆谓我赎身为何?连你也不通我的心思?”她突然问我,气势犹在,仍是那个拒人千里的清高头牌。
  “三分为己,三分为他,其余便是一搏。”我接口,她倒愣了,良久方苦笑道:“不枉你我相处数年,却比旁人省事。”
  “妩娘,此一搏非同小可,若真得超脱,绿珠愿助妩娘,如若不然,妩娘又如何自处?”此时终将心中疑虑问出,我二人眼中仅有彼此,那鸨母不过是个看客,怎懂这话里玄机,又如何能明了我二人之默契,原来犹在,不曾消亡,数年情义亦犹在,不曾稍淡。
  “绿珠,你亦说其余便是一搏,既为搏,何来退路。我意已决,不求他人懂得,只为自己心安。”
  “他人若不懂?”
  “何妨?”妩娘淡笑,几许自嘲,几许期待。
  不过数语,我仿佛已知她的心境。妩娘始终未曾看我,也不曾瞟那鸨母一眼,只看向窗外某处,眸中无泪,唯余坚定。良久,鸨母迟迟开口,不待她言语成话,我转身跪在崔氏面前,磕头问道:“妈妈,绿珠有一事不明,还请妈妈明示。”
  “但问无妨。”
  “绿珠自入倚红楼,粗算已有四年余,其间娘子来来往往,颜色不一、才情各异。却不知楼内娘子,谁人姿色最艳?”
  妈妈愣住,未曾提防我突然相询这无关之事,思量再三方道:“说到姿色,艳丽当属丽姬,雅致却是妩娘。”
  “绿珠如何?”
  “你?”她笑了,转身拨弄桌前的玩器,意味带些深长,“此时定论尚早,汝年幼吃苦,姿态尚幼,然眼波流转、难掩其华,长眉舒展,妩媚之色早现,再过数年,为他人难及。”
  “若论才情,这倚红楼内又属谁人当得头牌?”
  “才情自然属妩娘为首。”
  “如此,绿珠当下苦功,他日艳名远扬、才动京城,定不负妈妈养育之恩。”
  “绿珠~”妩娘呐呐唤我,然一切已晚,我以何物报答她向来的教导,不过此身而已。
  “绿珠吾儿甚是乖巧,如此,吾亦放心。”崔氏笑了,眉眼弯处,尽是深纹,她已容光不再,这倚红楼,便是她营生的手段,如何能心软,心软又怎能安生?
  “但求妈妈许妩娘自赎身价,绿珠愿替妩娘劳作。”
  “劳作?不劳绿珠,若尔专心学艺、一心待客,老身自然放手,定不会亏待你主仆二人。”
  “如此多谢妈妈,只不知妩娘身价几何?”
  “吾儿聪颖,旁人难及。须知汝虽才高貌好,还未到盛时,难撑场面,若要此时放妩娘离开,自然身价颇高,金银不难,却要珍珠三斛,老身还算公允吧?”她笑,笑的乖滑。我窒住,若论金银,妩娘还有些存货,可能否抵过珍珠三斛?就算真有,倾襄而出后,又如何自立门户?这分明是相难,何来公允?
  正欲辩解,妩娘上前冷笑,“妈妈欲难我却打错了算盘,珍珠三斛罢了,下月既凑足为妈妈送上。”
  “妩娘好气派,如此,老身候着。”
  人人皆不是好惹的主儿,人人尽有各自的算计。连我亦如是——既然要走,何不全了我二人之情再走,好过留此心结,更待何日开解?
  妩娘走时垂目,深深看我一眼,神色平静,难觅波澜。双手自置于胸间,莲步漪漪,姿态优雅,淡然离去,卷起桃红色裙角,消失在回廊尽头。似闻鸨母叹息,细听却又无了,她坐在椅中,一腿高翘,嗑那瓜子儿,终究如往日般世俗神态。
  一场争执就此而终,我心下茫茫,欲寻公子,心中万语千言,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命小翠前往偏院,禀明公子诸事已了,独自悻悻回屋,眼见几前短笛古琴,神思颇远,却无悲喜。
  自我允了崔氏一心学艺,她管我倒松动了许多,白日若要出门,只派伢女仆役相随,倒不再阻拦。而那日后,我无心接近潘公子,怕见他眼底稚嫩带笑的我——如今一言既出,终身似卖于青楼,是否还是他心中诚挚可爱的小妹?不配不配,如何能配?为怕他相邀,亦怕见他与妩娘亲密,我常以许多借口回绝,一日说要习琴,一日说要练舞,一日又在拟字,再三推托不过,就携小翠城中走走,如此这般,转眼已过十日。
  “娘子若烦闷,何不城外散心?”小翠替我梳发,她虽不如妩娘贴心,到底也甚机灵,我的心思总能猜就几分。
  “连着两日出门,鸨母虽无意见,楼中姐妹看着也生风波。”
  “这有何妨?算来已将三月,娘子可说出城为阿母扫墓,总无人怨得。”
  “只是别无他处可去,多少有些懒惫。”
  “既如此,小翠替娘子携上短笛琴瑟,娘子可到江边抚琴,舒散脑中闷气。”
  “白江?”我想起那浩浩的江水、粼粼的波光,极目远望,桃林自在另一远端,淡粉花海,与蓝天相接,艳质天成、空灵清绝。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石崇,应该是个性格很复杂的人,很多事不像表面那样;
而潘帅,在某些方面来说,很优秀,而另一些方面可能会比较优柔寡断……
总感觉有很多话想和亲们交流,到这里突然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大家多留言,谢谢亲!
江畔
  白江自双角山下流淌而过,我曾经的家就在双角山下的村庄,物是人非,如今已无多少乡人识得如今的绿珠正是当年的丫头。
  我站在村口,迟迟不敢入内,有老者坐在村前的大树下闲聊,看我的目光,透着稀奇。更有村中来往的村妇,远远瞧我一眼,虽刻意换了布帛衣裳,自与贫苦的乡人不同,她们的神情中有羡慕,亦有些哧之以鼻的嘲讽。
  近乡情怯,若不是当年阿母早丧,是否我还是她们中的一员,只是起早贪黑,为求温饱,早不能如幼时轻松自在、烂漫情怀。
  “娘子~”小翠怀抱琴笛,负累而行,见我呆愣,不由出声提示,“白江已到,何不找个驻足地歇息,好过此等贫苦乡间。”
  贫苦?她岂知我正生于此、长于此。远山青青、江水涛涛,四处皆景,唯有村中,黄土遍乡、沙尘四起,乡人面黄、衣着粗陋,实与这山清水秀甚不相符,却也如此生衍传承,代代不息。
  眯了眯眼,提起裙摆转身离去,始终不曾踏入村门半步,往事已亦,何苦回味,凭添烦恼。
  初春乍暖,白江水清,粼粼波光,耀目非常。江边有石巨大,石顶平坦,儿时常在此玩耍,昔日伙伴,今皆散亦,面目虽在,世事不同。我自坐在石上,无心抚琴,吹笛自娱。
  笛声清悦,和着滚滚而前的波涛,时而舒缓,时而急切;时而如牧曲欢快,时而又似箫声无奈。此正为吾之心境——起伏跌荡,皆在暗处,不足为外人道亦。
  想来天下女子,失意者众,得意者寡。近如妩娘,远如那桃花夫人、阿娇皇后,又或者汉时明君、三国二乔,凡此种种,谁人得意?虽有贫富之分,却无感伤之别,到头来,人人皆是话谈,只供后人评述,或悲或喜,浓淡不得自主。难怪世人重男,若生男者,好歹能放命一搏,成败不论,到底决然洒脱,不似女儿家辛苦无奈、随波逐流。
  念及此,公子略带忧郁又如有不屑的眼神悄然浮于眼前,我想像公子嫡妻杨氏的模样,是何等佳人方能配得上如此男子——才貌皆绝、姿仪绝世……
  她是否亦如妩娘般自视甚高?
  不,她一定是委婉动人、曲意承欢的佳人,才得公子真心垂爱,而非畅谈知己。
  她是否亦如妩娘般才华横溢?
  不,她也许只是一介寻常妇人,以夫为天,以德为美,如此,才得公子满心敬爱,不欲近美人远嫡妻。
  她是否亦如妩娘般艳丽姿质?
  也许……如是。明蛑微转,垂目含羞,如此,才得公子一心怜悯,不忍惹其伤怀。
  她是否……亦如我般稚嫩痴傻、犹余憨态?
  ……
  不敢再往下想,因为这两相比较太过唐突,唐突到乱了自己的心境,乱了自己的笛音。
  “小翠,不如你来抚琴。”我将古琴推到小翠跟前,她却有些怔愣,顺其目光望去,不远处有二人,一人骑马,一人随行。
  缓缓起身,直至他二人走近。
  “小娘子笛音杂乱,有侮师傅教导。”
  不由笑了,却即故作恼意道:“公子那日离去,也不招呼,可否寻得旧友?”
  此人正是那日桃林边巧遇的公子,此时他嘴角微扬,眉目一挑,却不答言,吩咐一旁仆役道:“汝速入城中,诸事妥贴后,自在楼中等我。”
  “诺。”
  “公子有事可先行。”
  “小娘子怕甚?”他掉头问我,目光甚是尖利。
  “怕~”我歪头琢磨,不知为何,见他总如长者,不觉已依赖信任。“怕公子拖延晚了,又急着打马而行。”
  “哦?既如此,此次小娘子与吾共同进城如何?”
  “娘子~”小翠在一旁提醒,我摆手道:“不谓不可,只是出来时禀明为阿母扫墓,如今还得往桃林一趟,却耽误了公子脚程。”
  “如今桃花已盛放,正是赏时。”他接话,我站在石上,依上而下观之,瞧见他衣肩上几瓣花雨。
  “公子倒是雅兴,如此,吾便去了。”嘻嘻笑着坐于石边,小心伸脚探下方落足之物。
  他微笑下马,不待走近,我已跳下巨石,衣裳犹挂于石边。
  “小娘子随性不羁,倒与我甚是投缘。”
  “公子见笑。”我转身接过小翠递上的古琴,欲要走时方记得问,“两次巧遇公子,却不知公子名姓,他日再见,却不好称呼。”
  他手牵马缰,微一挑眉,“自然有知道之日,却不在当下。”
  还要问时,那公子翻身上马,冲我一笑,“他日还有缘再见,小娘子信否?”却不待我答,自往前了。
  “此人言语古怪,娘子怎生与他相识?”
  “那日桃林边偶遇,相识倒也说不上,只不过廖廖数语罢了。”我也有些诧异,猜不透他话里的玄机。想起桃林之景,无心再多做停留,携小翠同往。
  桃花的好处在于一面盛放,一面凋谢。开也绚丽、落也灿烂。天生艳质,从始而终。我爱这份艳美,非其他花卉可比。每次看着花雨,就如同人世亦可以如此从一而终的美丽。
  久久流恋于此不愿离去,直到鸨母派人前来催促,这才有些不悦。“今日出门,早已禀明鸨母,如今天色尚早,如何又着人紧催?”
  “绿珠娘子不知,今日午后,有京中贵客前往,现下倚红楼张灯炽彩、热闹非凡,早已贴了明示,今日不再迎客,整个倚红楼,皆被此贵人包下了。”
  “等了这许多日,怎么说来就来了,也没个下人先行通传?”
  “这小的却不知,但知那贵客排场甚大,随从众多,往日贵客难与其比肩。才一入楼,即送了楼内娘子每人一套衣物首饰,皆非寻常贵物,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由笑了,贵人欲收买人心通常容易许多,钱财虽难入风流雅士之眼,其实也带来许多好处。“如此便回吧。”
  顺小路蜿蜒而行,身后是桃树,身前是博白城。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每次来总觉内心似有所牵,小径曲折,人烟稀少,我与阿母之间,恍若被这条小径联系着,始终不曾远离。
  才到城门,鸨母居然雇了小轿相候,守城将士哄笑一堂,仿佛我此去如嫁人般风光。不料如此重视,我也敛了敛衣裙,自将攀折的桃花递于小翠手中,捧琴入轿,晃晃悠悠,不过须臾功夫,已到得倚红楼前。
  轿中安稳,轿外却锣鼓宣天,如此排场,果然如嫁人般热闹。我从轿帘望去,旧日悬的灯笼已换作新式花样,楼内伢女排成两排,垂首而立,皆穿着新制的衣裳,一样的深灰色细布,头上簪有发钗。态度行事与以往不同,人人皆透着小心谨慎。一旁有市井妇人围观,却又被随从以布障拦在外围,皆伸头观望,窃窃私语,神色好奇。
  “绿珠来亦。”鸨母迎上前,掀开轿帘,此时已近黄昏,日光淡薄,而楼内早早点了烛台,齐齐燃烧,竟似比日光还辉煌几分。
  “公子早到,就等你前厅相伴。”
  “前厅?”
  “自然,此贵客非同寻常,妩娘、丽姬等皆已去了,汝速速换了衣裳即来。”
  “但不知何人如此显贵?”
  “吾儿不知,此人乃洛阳城中第一富豪,官至侍中,贵不可言。”
  侍中?我有些疑惑,从前亦有不少洛阳客商来往,若论官衔,这侍中实在算不得醒目。可瞧这阵势,鸨母所等之人,就是这朝上的侍中,她言语里的洛阳首富。
  “小翠,你帮娘子梳洗,万事不可轻慢。”
  “诺。”
  鸨母满意展颜,携我进得楼内,早有娘子楼上楼下候着,个个盛装伺候,衣带飘逸、粉香浓厚,好一派富贵景象,几以为此非穷乡僻野博白城,恍若到了绅贵庭园——人声渲渲,却又井然有序。
  “妈妈,今日若不接待其他客人,但不知潘公子如何?”不由追问,这派繁华景象,越发显得檀郎所居之处寂寞清净。
  “吾儿放心,此贵客与潘公子乃旧交,如今二人已在雅间饮酒,汝自换了衣裳,乐师早已相候,席间正缺一名舞者。”
  “习舞?”
  “正是。”
  “可绿珠从未为客起舞,这公子如此精贵,若有差池……”
  “不妨,吾儿自去,衣裳早已备好,乃石公子所送,吾儿穿上,如在师傅面前般自如既可。”
  说时鸨母自迎上楼去,又冲我撇了撇嘴,摆手示意,小翠即上前扶我往后院而去。日头落了,夕阳正红,烧得我的脸颊微热,再瞧那前厅的繁华,嘴角不自觉微扬,心下说不出的坦然,恍若离那繁华不远不近,正好与之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绿珠会正式登场烟花地,命运已经开始伺机变化了,而当事人往往不知,就好象我们……
希望明天的登场不会让亲们失望~~
惊艳
  没人告诉我那贵客怎生模样,也许富贵如他,亦由不得娘子挑选,就算清高如妩娘,同样需往前厅相候。
  也没人告诉我今晚究竟充当怎样角色,一舞终了后,是否有更多应酬。楼内数得着的娘子皆在屋中伺候,任其挑选。我突然害怕,害怕命运突然又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拐了一个角。
  更没人告诉我潘公子与他如何成了旧识?他等了这数日,原来是为了等他。他来了,妩娘的赌注到了最后时刻,是否一切都会因为他来了,所以结束了?
  我只是泡在木桶中沐浴,水中洒了香料,气味芬芳,香馥四溢。小翠在一旁整理衣裳,隔着水雾望过去,她双手一展,我眼前便一亮——几段绸、几匹绵、几缕丝,做成一套水袖长服,深深浅浅的青绿,如同上好的青瓷,散着淡淡柔和的光晕。衣上并无一朵绣花,只在袖口裙摆处卷起微微的荷叶,似风吹过的池塘,涟漪层层散去,细看却又水波不惊;并无一点富丽点缀,却端的柔亮顺垂、精细非凡。
  果然出手不凡,纵然我长在这繁华之地,也不曾见过如此衣物——但凭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织丝,细腻柔软,已胜他人金线银线刺绣镶缀多少。
  “娘子,这衣裳至美。”小翠亦满眼惊艳。我笑了,兀自从桶中站起,接过布帛,赤身披上那层绿纱,铜鉴不明,映得我与衣裳如在梦中。
  “娘子亦至美。”
  世人皆爱被赞,我自然不能免俗,眼见那层层不一的青绿在衣物周围眩出一道道淡晕,我被那虚虚实实的青色包裹,连自己也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长发已然湿透,还是如此盘了起来,倒省却抹上发油。水湿的发丝反衬烛光,简单的单髻高束于顶,整个人清亮了几分。小翠欲替我簪上金步摇,可还有何金银器件配得上这身绿裳?我笑着回绝,自在鬓边戴上一朵今日摘回的桃花,点唇画眉、敷粉作腮……只仿佛一日间,就成长许多,镜中的我,不若清早稚嫩,却端的舒丽优美、妩媚动人。
  小翠早已在门外恭候,当我踏出屋门那刻,有月光泻在眼角眉间,我亦如那弯月,嘴角细细一扬,垂目低首,多了几分娇羞矜持,扶着小翠前行,一路不曾顾他人目光,只朝那灯火辉煌的雅间而去,近了,更近一些,近到能听见里头的笑语,还有酒盏相碰、乐声轻起。
  “绿珠娘子到~”门口的侍从是楼内的小哥儿,他掀帘而起那刻,我恍忽听见众人轻叹,屋内陡地安静下来。
  盈盈拜身而下,双目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这也是规矩,若客人不曾命尔抬头,多看一眼亦是逾矩。
  “起身吧,独等绿珠亦。”这声音熟悉,却也由不得我细想,眼角扫过上座,只瞧见一层薄纱为帐,几个人影恍忽。
  “绿珠吾儿,席间贵人吟酒乏了,汝习舞日长,且舞一曲替公子排解排解。”鸨母站在一旁,插金戴银、满面堆笑。
  我等那人再开口,却听他道:“安仁先至博白,为兄还道时日算错,谁知此间自有佳人。”
  “石兄笑话,妩娘乃红颜知己,绿珠亦如家中小妹,因候石兄,倒让安仁清闲这许多日,心中烦闷消了大半。”
  他二人说一回饮一回,开怀而笑,颇是自得,一盏酒下肚,这才命我,“早闻鸨母夸汝才情卓越,年纪虽小,众人难及。既有如此美誉,舞上一曲助兴亦。”
  “诺。但不知公子喜观何舞?”
  “不一,随汝兴来。”他抬手,隔着那帐幔,隐约只是一个姿势。我思量,错眼瞟见妩娘坐在帐幔一端,露出半边面容,勉强笑着,神形寂寞。
  “既是公子豁达,绿珠善舞《明君》,不若就此助兴,可否?”
  “如此甚好。”话音刚落,乐声既起,坐在屏风后的乐师弹琴吹箫,几缕音调才出,仿若见那汉时佳人,手抱琵琶、头顶雪帽,凄哀哀望向故里,悲切切自伤身世。
  “赏酒。”我还未举袖落姿,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石兄,绿珠不善饮酒。”
  “如此好曲,怎能无佳酿相伴?如此佳人,若得酒趣,舞当更精。”
  本就带着半分醉意,一杯热酒落肚,更替几分无力。恍恍然如明君飘然而至,我与她一道翩翩起舞。绿袖扬起继而摆落,回身旋转绿影相随。任性而至,舞姿不羁。忽尔如明君遥望故土,愁锁面容;忽尔如大漠空旷豁然,展颜舒眉;忽尔又如忆及往事,思绪纷纷……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起舞的,我只觉得已变作明君,举手投足,皆是她的身影;开怀悲泣,亦是她的心境。还有那身绿裳,随着舞姿开出朵朵绚丽的花儿,淡柔似苔、轻愁如水。我竟忍不住哭了,当一曲终了,那乐音犹绕耳未曾散去,一滴泪珠顺势滑落……有人掀帐而出,只是眼前模糊,看不真切。
  “曲意婉委、身姿曼妙,最难得明眸传神,眉舒则长,绿彩鲜明,蹙则如珠,神色悲戚。安仁,汝为其取名绿珠,应在今晚。”
  我的泪渐干,他的样子逐渐清晰,开始只是一个硬朗的轮廊,已足以令我心惊——是那桃林中巧遇的公子。
  他笑,我只到他胸前,他的笑容在我头顶,令人恍惚。
  “小娘子可曾信了?终有再见之日,终有相识之缘。”
  “绿珠,此乃吾结义阿兄,石崇亦。”潘公子一旁介绍,神情兴奋,“石兄才情超然,为朝庭所依重,汝不可轻慢。”
  “恕绿珠年幼无知,怠慢了公子。”我拜下身去,他一把拉住,再抬眼时,瞧见席间众人神情不一——妩娘走神、丽姬不屑,有人暗叹,有人嫉恨。
  我不敢抬眼看他的目光,只随他落座,坐在妩娘身侧,看她为两位公子斟酒;看她当着众人,欲言又止;看她眉目间的思量与轻愁,竟没把旁人放在眼底。
  “安仁善于长赋,绿珠此舞,当得一赋,何不既兴做来共赏之。”
  “石兄过誉。”潘公子说时瞧向我,神采熠熠,令人不敢逼视。“以文饰之,已失其真美。绿珠此舞,绝妙异常,贵在人舞合一、以神传情,不可用言语形容尔。”
  “好个人舞合一、以神传情,安仁不愧为当世才子,区区八字,已将绿珠之舞描画清晰,非他人能及。”
  我垂首含笑,心中亦自欢喜,“公子错爱,绿珠亏不敢当,数年来皆由妩娘调教,若妩娘愿舞,当胜绿珠十倍。”
  “何必谦逊,此舞乃楼中师傅所教,汝悟性远在常人之上,与吾有何关联?”妩娘淡淡接口,面色平静,却有拒人千里之感。
  石公子举酒开怀,错眼看向妩娘,带几分醉意,“娘子无需推托,绿珠有此舞技,绝少不了娘子教导。适才已闻娘子抚琴吟诗,既知安仁所言非虚,这倚红楼内,少人能与妩娘比肩。”
  “公子所言极是,若论妩娘,可是倚红楼头牌,多少王孙公子慕名而来,楼内娘子所见之客怕无妩娘所迎之客多吧。”丽姬含笑,话里却藏刀,妩娘脸色一沉,并不接话,倒是潘公子鼻中轻轻一哧,含笑道:“安仁在此叨扰数日,也曾听闻丽姬美名,曾想一睹芳容,不料丽娘子身娇肉贵,却病倒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丽娘子容貌艳丽,口舌灵俐更在诸人之上,令人不敢亲近。”
  话未完,丽姬颜色突变,杏目圆睁、长眉倒竖,胸前起伏难定。
  “果然,倚红楼有妩娘之才、丽姬之艳、绿珠之媚,鸨母当足亦。”石侍中接过话头,嘴角抿笑,眼底却甚冷漠。
  “石公子有所不知,这博白城虽说地远乡穷,可倚红楼却是名声远扬,其他不论,单论这楼中头牌,竟要三斛珍珠身价,可知此人精贵,他人如何能比。”
  话越说越偏了,丽姬几分妒、几分恨,再加几分醉,先前气性甚大,现而今如刻意惹妩娘忿忿,整个人俯于石公子身侧,头顶一枝牡丹绢花几乎挡住他的面颊,我从这边望过去,只能看见醉酒的丽姬,笑中多有忿忿,轻纱织就的长裙绣有富丽花样,盛放一地,却又无从收拾。
  “丽姬,汝醉亦,莫如先自回房。”下首的崔氏亦自着急——如此下去,丽姬必然礼义尽失。
  我瞧她面带戚色,寂寥难言,正欲起身劝解,妩娘从袖中伸手拉住我,微微摇头。
  “三斛珍珠?”石侍中低言,嘴角噙笑,似有所思。
  “石兄以为这倚红楼头牌不抵三斛珍珠?”
  “错亦,倚红楼中此娘子当为无价之宝,我欲以十斛珍珠购得,但不知鸨母意下如何?”
  “咣当”一声,妩娘手中的酒壶砸落于地。丽姬瞪大眼,本是狠绝,转瞬却又绽出一个笑容,无比灿烂讽刺。鸨母竟呆愣当场,忘了反应,需知这十斛珍珠就算买下倚红楼亦足亦,何况只是区区一介娘子。
  我抬眼瞧潘公子,他如有所失,低眉瞧向手中的酒盏,却并不分辩。妩娘脸色惨白,坐得片刻,未有人应声,不再看他人一眼,倏而起身离席。只余破碎的酒壶在地,摇晃、摇晃,摇出壶中最后一滴佳酿。
  半晌,屋内的人方才恍过神来,有娘子上前恭贺鸨母,有乐师奏响乐曲,有仆役上前打扫狼籍,有美人进而劝酒谈笑……两位公子举杯相碰,仿佛诸事并未发生。
  我突然恨那潘郎,他当明妩娘心意,为何如此情薄?不由带恨瞟他一眼,只是一看,心既软了——公子笑意不达眼底,神色寂寞自嘲。嘲何?莫非公子自伤仕途坎坷,竟觉配不上妩娘?
  倒是那石侍中,平静如斯,笑容深沉。挥手一扬,玄色长袖落于案前,一缕鬓发自垂,目光瞻瞻,自有算计。
  果然此人来了,一切就变了,心下不觉凄然,我也按捺不住欲离席回屋,却又瞧丽姬面有得色,竟鬼使神差坐了下来,重匀心境,斟酒相迎,笑语声声,心下却是茫茫——此番变化,妩娘难料,前程未卜,总归如何了结?
作者有话要说:王昭君,因避名讳,所以亦称王明君。
绿珠今天出场,有没有让亲们失望……嘻嘻~~~
有时候造化弄人,妩娘也罢、绿珠也罢、潘安也罢、石崇也罢,往往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有些缘份是注定的,无论当事人怎么理解!
纷乱
  想来那夜,谁都不曾安然入眠,我在榻上辗转,双眼闭上了,却闭不上心绪如潮。一时是潘公子俊雅的容姿,恍若对我含笑颌首,细瞧却是桃花纷飞,灼灼其华;一时又是石侍中冷漠的眼神,无论怎么笑,那眼底始终冷静清醒,不容一丝糊涂马虎;然后又是鸨母的脸、丽姬的脸,如走马灯似的一晃而过,始终不曾清静……当人人的身影淡去,唯有妩娘凄美的容颜、含泪又不肯落泪的双眸还在心中晃悠,迟迟无法散去。
  原来谁都敌不过命运,而我,却痴心妄想助妩娘自赎身价;原来鸨母根本无心予她自由,一拖再拖,终究拖来这无可抵挡的变故。
  曙光才露,已迫不及待起身,匆忙梳洗一番,身着便服往妩娘房中看视,她的门紧闭,伺候丫头宿在外间,见了我,微微摆手。
  “妩娘昨夜睡得如何?”我悄声问,她摇头,“几乎整夜未眠,又不肯让人伺候茶水。”
  “谁在外间?”这厢还未说完,妩娘突然高声问询,却不待答言,紧跟道:“若是绿珠,让她回吧,吾自有分寸,却还不到受人怜悯之时。”
  她的声音冷淡,拒人千里,我呐呐说不出话,似有千言,却都无济于事,就算安慰,又能如何?在这突变之前,语言太过苍白无力,多说亦是伤怀。转身离开之即,妩娘门前的窗格似陈旧了些,不若记忆中干净齐整,有细灰覆之,如同此时心境。
  掉头转向楼中偏院,风吹竹响,沙沙声美。
  “公子可在屋中?”
  “今日一早便出去了。”
  “可知去往何处?”
  “城边盘龙洞畔驿馆寻石侍中。”
  “石侍中昨夜未在倚红楼安寝?”
  “酒散后,绿珠娘子自回得屋中,鸨母本欲相留,奈何石侍中驿馆尚有公事,趁夜而去。”
  偏是今日寻人有事,偏是今日寻谁都不在。心下未免焦躁,前后左右为难。
  “绿珠娘子稍安勿躁,莫如后房候着,潘公子寻得石侍中自会回来。”
  “已留下话今日还来?”
  “这却没有,只是石侍中欲买下妩娘,此事人人皆知,怎能不来?”
  不说还好,一说更急了。我狠狠瞪了那小哥儿一眼,他却无辜,满脸疑惑。
  “小哥儿听着,若潘公子回来,既刻着人知会吾一声。”
  “诺。”
  “要紧要紧,却莫忘了。”
  “娘子放心,就算小的忘了,潘公子亦时刻惦记娘子,总会着人寻娘子相谈。”他捉狭似的眨眼,我反而愣住——不是不想,却是不敢想。阿兄阿妹罢了,还能如何?
  这边正自耽误,那边有鸨母着人来唤,打起精神去了一回,却是赏下许多玩物器件,有石侍中所送,亦有潘公子所书诗画,更有鸨母精打项坠一幅,强挂在我颈间,看向铜鉴,“吾儿越发灵秀亦,妩娘去后,倚红楼便数吾儿才貌俱佳,当属花魁。”
  花魁?我可不敢当,仿佛应了此名,就应了妩娘不容把握的命运。
  “多谢妈妈,昨夜乏了,还欲回屋补眠,妈妈若无他事,绿珠先行亦。”
  “吾儿且慢,妩娘福厚,得入石公子青眼,从此还望吾儿多加用心,莫辜负老身一片栽培之意。”鸨母乖滑,岂有白送之礼。
  我也知晓,自昨夜,就算是正式妆成迎客,从此,再难得任性妄为,还是忍不住多嘴,“妈妈当初答应妩娘自赎……”
  “吾儿聪慧人也,何尝不懂这其间道理?但凡货物,价高者得。且石公子家中富贵非常,妩娘此去,尽享荣华,也算得了善终,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原来才高如妩娘,在世人眼中,亦如货物……有些淡淡的哀伤萦绕,我笑了笑并未作答。鸨母的样貌在我眼中突然变得有些残酷,也许从来如此,只是事未临头,尚自酣梦。
  “吾儿好走,养足了精神,今夜还需吹笛献技。”她的声音在我身后,直到走出院门,仿佛还紧紧相随,略带些沙哑又苍凉的笑语,仿佛能扼住我的呼吸。闲步变作小跑,我只想逃离这温柔的陷井,如妩娘一般,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春日迟迟,院中有斜风穿过,带来阵阵树木清香。日光斜射屋中,我坐在其间,脸上身上皆是窗格的斑驳。思绪一度停滞了,就像不必再往前奔赴命运的安排,然后又缓缓醒过来,往事点点,尽在心头辗转。
  “绿珠~”恍惚间如有人唤,我回头,却空无一物。原来真实亦如梦境,而那声呼唤,我到现在才听清究竟是谁——是那年一个转身的背影、一袭翻卷的长袍;是初见时那个明媚的眼神,俊美之姿,如桃之灼灼,让人沉醉其中;是再见时温柔的手指,轻托住我的下颌,清风一扬,拂乱发丝,如他的气息,难以把握……
  越思量越甜蜜,越思量越心悸,越思量越躲避。我不敢再深想下去,难怕只回忆短短十数日相处的时光,已足亦。今生难有他愿,只愿他真将我视作阿妹,如此,是否也能长久记彼此于心上?
  “娘子~”小翠打断我纷繁的思绪,极缓的转身相向,眼角有些酸涨,唇边却还挂有虚虚的笑容。
  “后头小哥儿命人传话,潘公子已回。”
  “已知,下去吧。”我怔愣,半晌方应她,小翠有些不解,却又不便细问,退身出屋时,顺手带上屋门。一缕阳光因此被关在外面。
  此时反而迟疑,迟迟的,不知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又是否真能做到,真的舍得?拖延半日,懒懒起身,自坐向铜鉴前,鉴中的自己不若清湖的倒映那般明晰,却也能看见依稀的眉目——何时何日,无忧无思的眼神里也带了几分挣扎与无奈?再不若年幼时单纯稚气。
  一路茫茫,并不知找公子究竟所为何事。当走得那几捧翠竹跟前,心下踌蹰,进退两难,正为难即,却听外头有人唤道:“潘郎莫走。”
  潘公子在我身后?不及思量,错身藏于竹中,他二人离得远,只隐约见其身影,却是妩娘。
  “妩娘何事?”潘公子回身相问,隔着那丛丛竹叶,瞧见他侧身时的风姿,如竹挺拔,风姿绰绰。
  “今日一早妾身既来相寻,谁料公子竟不在楼内。”
  妩娘亦来过?我竟不知,可她的心境,当比我焦急百倍,又或者,只是绝望百倍?
  “昨夜石兄半醉赶回驿馆,心下惦记,清晨前去相看。”
  半晌,又无了声音,我远远瞧去,妩娘手中似握有一物,却瞧不真切。
  “妩娘还有何事?”
  “潘郎~”痴痴一声唤,多少情义已在其中,就算身为局外人的我,也明了妩娘的心意。
  似闻潘公子长叹,柔声劝道:“春日风大,莫如进屋再谈。”
  可妩娘如脚下生根,撇过头,并不答话。
  “妩娘~”
  “吾今携了一方帕欲送予公子,但不知公子可领情?”她打断他,低眉垂首将手中之物递上。
  “此帕还未绣完,公子莫怪。”
  未绣完?我想起她绣了近一年的那方锦帕,上面一对并蒂花怎么开也开不成并蒂双开。
  良久,潘公子未曾答言。我仿佛看见妩娘倔强的眼神,狠狠的抓紧了那方帕,怕他不收,又不信他会不收。连我都莫名慌张,似乎盼他收下,又盼他回绝,矛盾复杂,理不清、道不明。
  “妩娘,石兄乃人中龙凤,如今此去,亦算得了归处,吾自为汝高兴。”
  “潘郎。”话未说完,妩娘打断他,声已哽咽,“如无那石崇呢?汝亦不收?”
  “你我二人情同知己,如今事已至此,何必妄拟‘如果’?”
  “妾身既为君之知己,君当亦如妾身知己。自数年前识君,妾身心意,君竟不明?妾身如今只有一句话,还请公子言明。”
  沉默,每个人都在沉默,只要一开口,就是辜负吧?潘公子素来妙语连珠、才思敏捷,可如今,俱用不上,他侧着身,眼望前方,辩不明表情。片刻方道:“妩娘请说。”
  “若无那石崇,吾欲自赎,君若如何?”妩娘步步紧逼,她要的,也许不是一个美满的结果,只是一句话、一个承诺,则足以慰藉余生。
  潘公子微一顿,字字道:“娘子才情,自愧弗如,若无石兄,吾当好生安置娘子,亦难酬娘子深情。”
  妩娘哭了,她竟泣不成声。我识得她这许多年来,头一次见她无法自持,更多时候,她的泪只是一点泪意而已,偷偷咽下,自品其中苦涩。
  我亦不由泪湿,他们的身影在翠绿的竹叶后越发模糊。
  “如此,妾心已足,他日再见,无憾亦。”
  “妩娘~”
  “石公子乃洛阳巨富,吾此去,莫念。”
  “石兄为人豁达,凡事率性而为,家中巨富、朝中位高,非吾能及,料他定当厚待妩娘,如此这般,吾心甚慰。”
  ……
  他二人还说了些什么,我俱听不清了,默默从竹中退出,往身后无人小径急步离开,越走越快,直到出了公子小院后门,眼中之泪方才滑落,也不知为何,心下隐痛,一些为妩娘,一些为自己,更多的,却是对这无奈命运的感伤……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两个字的章节题目比四个字的好取多了……
个人命运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但我们身在其中,往往不能预知。
今天又是周五,感觉比周六、周日更放松,祝亲们快乐。
自请(上)
  “娘子,申时至,晚膳已送至外间。”
  “已知,放那儿吧。”
  ……
  “娘子,酉时三刻亦,饭菜早凉。”
  ……
  “娘子是否梳妆?”
  “去吧,吾自有道理。”
  ……
  “娘子,戌时已过,将近亥时,鸨母前来催促数次,可否动身前往雅室?”
  小翠已来了数次,每个时辰,都有不同的事。原来从前的我,每天的每个时辰都做着相同的事。今日却不同,今日我已呆坐镜前整个下午,有琴师曾来督促学艺,有膳房送来晚食,有小翠数次传话……众人来往,而镜中的我端坐于此,恍若入定,只看向身后的影像来去匆匆,而我,仿佛可以如此下去,直至永远。
  然而不能,天色晚了,倚红楼的热闹刚刚登场,我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意,冲镜中的自己微笑。一指动,全身活。片刻功夫,我又是那个众人口中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绿珠了。
  “小翠,把那件薄衫丝质长裙拿出来。”
  “哪件?娘子不穿昨夜那条青衫?”
  “岂有连穿之理,况且今日我自有用途,却配不上那件衣物精贵。”
  “娘子说笑,昨日一舞,世人惊艳,连妩娘、丽姬都比下去了,今日两位公子送礼越发贵重,如何连件衣裳也配不起了?”小翠一面抿嘴而笑,一面转身替我寻衣。我也扬了扬嘴角,却不知其中甘苦味道。
  “可是这件?”她从箱底翻出一身桃红色裙子,我摇头,又一身,又摇头,如此反复数次,这才开口,“年上,鸨母替我做了一件象牙黄长裙,丝质轻透,肤理若现。”
  “娘子不是不喜那件衣裳吗?送来当日就命小翠收了,从没穿过。”
  “取出来吧,是时候穿了。”
  “诺。”连小翠也查觉我的异常,不敢再问,只从角落中寻出那件已有些折皱的衣裙,顺手展了又展,有微尘伺机扬起,惹得我不禁打了串喷濞……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从未如此穿过,那层层叠叠的纱,隐着虚虚实实的人,裹得再多也如同虚设。可又有别于卑贱的卖身娘子,这衣裳用料精细、丝质半透半明,襟前身后绣有兰花,连开数朵,姿色各异,一直蜿蜒至膝前,枝叶浓密有别、分布疏陋不同。花势烂漫,看似随性,实则将身体遮盖严实,再衬上如肤色般的象牙黄底质,就如同,一枝兰花,从我身上生根、发芽、抽枝、结苞,然后盛放。
  难得鸨母亦有如此巧妙心思,难怪世人说:人靠衣装。我已认不出铜鉴中那个带着丝丝媚态的女子,她眉目间那点轻愁早被姿色掩盖,如今,她也可以撩动人心吧?而不再如从前稚嫩,稚嫩到……只适合做檀郎的阿妹。
  每次念及他,无须费力,心下便有隐痛。这世间,是否只有公子一人,无需修饰,仙姿卓越,已然超然于世。这世间,是否只有公子一人,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偏又风华绝代,只需一个眼神手势,已然令观者心折、抬眼仰望。这世间,是否只有公子一人,独自抚琴,眉梢带笑,眼角含情,长袖拂动,如清风划过人间,看似无形,却又惹人瑕思、余有暗香……
  不愿再往下想,抑或不敢,再多想一步,都不敢穿上那身衣裳。
  “娘子,鸨母在门外候着,催……”
  “知道了。”我笑,插上最后一枝富丽的攒丝镶贝发钗,点上最艳红饱满的胭脂水粉,抿嘴一笑,笑在昏黄的铜鉴中扭曲,如同哀凄。
  “绿珠,还不快些,潘公子已至雅间。”鸨母自隔门相催,微一顿,我稳住自己有些飘荡的神思,“让妈妈操心了,却不知石公子可否已到?”
  “已着人去请,却还在后厢房歇息,应是白日公务沉重之故。”
  “妈妈先去,绿珠调教琴音,既刻便到。”
  “如此莫再拖延,怠慢了二位公子,倚红楼担当不起。”崔氏说着自去亦,她脚步声才远,我已踏上绣鞋,回身吩咐小翠,“后房候着,莫贪玩走了火。”说时推开门,屋外夜色沉寂,我跨了出去,如同跨进深沉的墨黑。
  雅间烛台尽亮、有如白昼,各处伺候的伢女皆在外围侍立,各房各有姿色才艺的娘子俱前往前厅雅间。后院倒空了,而我,独自走在后院小径,心境已与清晨大相径庭。
  此间与檀郎居处相邻,听闻今日午后,石公子命人将行囊尽数搬于此,今夜定然宿在这里。因而鸨母早已安排妩娘相伴。我走近前,楼内的下人并无一个,只有石公子的随从,约有七、八人,站在院外,见我来了,众人陪笑上前,“娘子不在前厅候着,却到这里相寻,莫不是想走些捷径?”
  “公子可还在屋中?”无意与他们计较,这样的话,本就应该说给青楼的娘子,卖身亦罢、卖艺亦罢,终归逃不过被人拣择的命运。
  “自然还在,只是公子吩咐,无事不可相扰,娘子若进去,公子怪罪,怎生是好?”
  “如此便劳小哥儿报予公子,即说绿珠有事相求。”
  “娘子莫非此间头牌?”另一人恍然,拨开他人上前问,态度竟有些恭敬。
  心下微明,并不答言,只是淡笑。
  “便请娘子多候些时,容小的前去禀明。”
  “头牌?”其余几人窃窃私语,想来已知他家主人欲买下妩娘之事。只是他们无从分辩,因此倒给了我便利。
  只得须臾功夫,院门尽开,连房门也早早开启,我深吸气息,一步步走近,近到能瞧见犹自俯案的石侍中,身着玄青色常服,并未抬头,兀自描画。
  “绿珠不请自来,还望公子恕罪。”我俯身,他嗯了一声,应了,却还是描画着,看不见神色。
  “公子事忙,可否容绿珠说上数语。”
  “何事?”声音一如既往冷漠,不带一丝波澜。
  要说什么、从何说起,其实连我也未理清。我呆坐的整个下午,不过下了一个决心。只是这决心实在难以启齿,此刻话到嘴边,反而千头万绪,分寸未失、态度已乱。
  “小娘子何事相求?”良久,石侍中抬头,乍见我那眼,有些惊异,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略一稳神,我走近半步,缓缓道:“昨日席上,公子愿以十斛珍珠买下倚红楼头牌娘子,此话可当真?”
  “如何?本侍中所言小娘子竟不信?”
  “非不信也,唯求公子之事,但因此事而生。”
  他深深看我,从席间起身,目光直视,几乎将我身上那件衣裳看穿。“吾所知之娘子,天真稚气,又胆大豁然,究竟何事让小娘子如此心烦意乱?”
  我笑了,想起我们的初遇,在那片桃林深处,我趴在阿母坟前痛哭,并不知他已走近,更不知他瞧了多久。
  石侍中也不自觉微扬起嘴角,似乎与我想起同一天、同一件事。
  “说吧,但凡吾能应之。”
  “公子自然能应之,却不知是否情愿。”
  “哦?何事如此之难?”他挑眉,我跪了下去,跪在他的脚边,顺势让一滴泪落之于地,却无人知晓。
  “潘公子才情甚高,仙姿难比,自视非凡,却视侍中情同兄弟,侍中与之同否?”
  “自然相同,我二人相交年深,早有默契。”
  “既相同,侍中为何倚仗财势,夺其所爱?”
  他没说话,站在我跟前,脚步踏实、衣角纹丝不动。可我已隐约查觉他的怒意,透过中间无形的隔阖,那气焰生生把我压得更顶,只敢看自己撑地的双手,紧紧握住,仿佛握住继续下去的勇气。
  “抬起头来。”
  “嗯?”
  “抬头说话,吾不喜与人背影交谈。”他的声音淡漠,可比刚才低沉,似乎压抑着怒火,然而我抬头,却看见他的双眸在笑,难得的,人虽没笑,眼睛却在笑。
  “小娘子何出此语,何来证据言我夺人所爱?”
  “侍中不知妩娘对潘公子情义深切?”
  “妩娘?”
  “不错,妩娘乃倚红楼头牌,本欲以三斛珍珠自赎身价,随潘公子同去家乡。奈何昨日侍中当众人之面,以十斛珍珠棒打鸳鸯,夺人所……”
  “行了。”他打断我,眼底的笑意慢慢退去,竟显狠决。
  “侍中大量,可否容绿珠说完?”
  “说完?话已至此,还没说完?”
  “话虽至此,事却未尽。绿珠十岁丧母,自投倚红楼门下,众人嫌吾面黄肌瘦、不容一观,皆不肯收留,唯妩娘大度,不但留吾做贴身侍婢,更教绿珠习字练琴、做人道理、行事举动、待客接物,情义日深,非比寻常。”
  “那又如何?与吾有甚关联?”
  “自与侍中无关,但绿珠在妩娘身边日久,从未见她伤怀情牵,直至遇到潘公子,情之所牵,令观者动容。侍中既为公子良友,情同兄弟,如何会横插一棒,扰人前程?”
  “你~”他急了,终于急了,却也只是一瞬,随即冷笑,“小娘子口齿灵俐,观人甚微,既如此,娘子可知安仁心意?是否亦与你那妩娘相类?”
  “这……”我为之语诘,檀郎心意难测,可他对妩娘,亦自不同,当真只为红颜知己?我想不透,也不愿想透,思量半晌,方应道:“公子待妩娘,就算不若妩娘深重,亦非寻常,侍中怎能仓促决定,令二人俱伤。”
  “仓促?”石崇反问,语带讽刺,“买一名艺妓罢了,也需三思而行?”
  “艺妓如何?”我心有不甘,猛然直视他的眼眸,两人都有怒意,对峙片刻,仍是我软语相求,“侍中位高财大,自然不将一名艺妓放在眼中,既如此,莫不收回昨日所言,许妩娘一个轻松自在身如何?”
  他笑,笑容复杂,带着怒,亦带着嘲讽。我无瑕深思,复叩于地上,一下并一下。
  “汝到情深义重,但不知旁人可否领情。”
  “此有何干?绿珠但求问心无愧。”
  良久,石崇似恢复了往昔的淡漠,自走回案前,凝视几上所画之物,久久不曾开言。
  “侍中……”
  “吾成全他人,谁人成全吾?”他缓缓道,一字一句,语气似平静,却暗藏波澜,逼得我不得不与之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石崇的官职,我查了一些资料,都不太详细,而本文又是小说,所以就取其中一中,却未必准确。
另:写此文最难的地方在于称谓,因为年代隔得太久,有些东西细致无从考查,所以亲们别认真。嘻嘻~
我觉得,这件事情里,石崇是最悲哀的那个人……不知道大家是喜欢潘帅多些还是石崇?对我个人来说,潘给我的感觉就是雾里看花一般的美,总觉得不太真实。
自请(下)
  “侍中……”
  他终于开口,而我,却犹豫着不知如何继续。
  石崇不应,甚而不看我一眼,手上握笔,微微用力,泄露复杂心情。
  我何尝不如此?我何尝如想像中坚强?事已至此,反而软弱期待救赎。
  良久,二人都不肯说话,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而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侍中人贵,诸物不缺,但不知何物方能成全?”
  “诸物不缺?”他轻轻一笑,抬眼瞧我,“依绿珠所见,位高权重、家财如山,即为诸物不缺?”
  “绿珠并无此意”
  “那倒稀奇了,汝究竟何意?”
  “绿珠,绿珠……”
  “汝意吾已明了,妩娘对安仁情深义重,又是此间头牌,吾当成全他二人,已完兄弟之情?”
  此话虽说不差,由他口中说出,却又无比讽刺。连我,都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惹人取笑。
  “绿珠亦非此意。”
  “那小娘子究竟何意?”
  “若侍中不嫌绿珠稚嫩未成气候,绿珠愿代妩娘随侍中,随侍中……”
  “随吾若何?”他句句紧逼,逼得我额头冒出层层细汗,连呼吸都已急促,语言显得慌乱。
  “绿珠愿替妩娘伺候侍中。”此话才一出口,恍若大事定亦,我几乎瘫坐于地,唯等他回复,强撑着抬眼相询。
  不知何时,石崇已背身向我,负手一立,背影透着丝丝孤寂,却又坚定如山。此时才发觉,他也如此高大,身形健美,姿态如松。
  这是最后的一搏了,我赌的,不过是妩娘一个未知的前程——离了他、离了倚红楼,拼尽一生,也许能换一个称心如意。而我赌上的,也是未知的前程——他不允,我还是倚红楼的艺妓,不知何年何月遇到两相情悦之人,不知是否有福有缘能跟随而去;他允了,我就变作他的侍妾、家中的摆设,与许多地位相类的女人同处一个屋檐,换一个环境,却换不了红颜相争的命运。有甚区别吗?似乎不大。
  每每念及此,总有隐隐的不甘,这不甘后面,是深埋于心的痛与伤怀。迟迟,我等不来他的答案,亦羞亦怒亦悲,一滴泪落下,继而又是一滴。这泪竟如没了止境,滴滴成行,顺势而落,连抽泣都无,径自流下。
  原来真伤心者,无声无语。如那日我在桃林中痛哭阿母,其实亦不过因为委屈,而委屈又如何能与惶惑、慌张、自卑、期盼却又不敢期盼相比?这其中太过复杂,牵连得我从未这般脆弱。
  “头牌~”过得许久,石崇冷冷笑道:“头牌,原来竟如此……”
  “石侍中……”
  “绿珠起身吧。”
  “可~”
  “吾欲以珍珠十斛买下这倚红楼头牌、头牌……”
  “绿珠自知姿色弗如、才情皆短,侍中若肯稍等些日,绿珠、绿珠会……长成亦。”鼓足勇气说毕,早已泣不成声。青楼娘子最怕自高身份、放不下脸面,惹诸公子厌烦。我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当下才明,原来求一个人接纳你,是如此卑微之事。
  “起吧,久跪无济于事。”
  “侍中不肯答应?”
  “吾却未说这话。”
  “那~”
  “珍珠几斛皆为其次,我二人即有如此缘份,允了绿珠又如何?”
  “公子~”我不由换了称谓,泪珠还挂,笑意已现。
  石崇微一怔愣,唇边浮起一丝无奈淡笑,走近前扶起我道:“昨日一曲《明曲》,吾还道小娘子非那桃林中稚气之人,眼下看来,却还一般单纯。”
  “公子见笑。”
  “若吾今日不允娘子,汝待如何?”他接着问,手上的力轻重有度,衣裳细薄,能感觉他掌心的温热。
  此时反而羞愧,低垂脸面,隐隐作烧。
  “嗯?”
  “无他,绿珠自知难比妩娘,公子就算不允诺亦属常理。”
  “那还来此间作甚?”
  “不来,心不甘;来了,亦算尽心而为。”
  石崇轻轻一叹,松开手心,手指恍若拂过我的面颊,细细体会,却只是一阵轻痒。“今日绿珠无需再往雅间,既为我石崇之人,再不用于风月场中辛苦卖笑。”
  微一愣,倒不料他如此打算。
  “公子~”
  “此间已耽误甚久,三日后即刻回京,赎身一事,吾自会同鸨母言明,汝收拾些随身衣物即可。”
  ……
  我无语,他并不看我,神色并不轻松,反而带丝自嘲。“回屋吧,今日绿珠怕已哭乏,早些歇息养神。”
  “诺。”微一福身,回退才欲出房,石崇复叫住我,“绿珠~”
  “公子还有吩咐?”
  “无他,唯汝身上衣物。”他淡淡道,我红了脸,缩在门柱一旁,不敢瞧他的眼神。
  “既绿珠还未长足身量,这衣裳日后再穿亦可。”
  “诺。”急着走,倒绊了一下,身后的人笑了,噗哧一声,难得让人没有压力的笑容。
  “绿珠聪颖,这衣裳,就算来年再穿,亦只可在吾一人面前,懂否?”
  此时早已无地自容,慌乱点头,不及应答,人已跑出屋外。
  月亮升到树荫后头,夜风带来丝丝凉意,可我的脸热如火,以手相捂,匆忙顺小道自回屋中。并未瞧见身后的人目光相随,透着苦笑,却又摇头,轻声自言,“璞玉尚不自知,其为珠也,珍宝也。心意如此磋砣,偏叫世人取笑。”
  要用多久时间,才能明白一切的因缘报应;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弄懂一个人的心意。也许当时太年轻,行事作为皆凭臆想。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他们都来了,在同一年同一个春天。只是不知这天意是让我选择了他,还是其实早早的,他就选择了我?
  兴许我真的哭累了,兴许是因为昨夜未眠。如此大事定亦,倒是一夜酣眠无梦。第二日醒来,一切自是不同,我穿衣梳发、扑粉打扮,小翠在身后一言不发,连眼角都不曾抬起一下。
  “怎么?往昔多语,今日倒像有了烦心事?”我自鉴中问她,她只淡淡道:“无~”
  “那是为何这般模样?如同被人所欺?”小翠神色有异,不由放下手中梳子,语气稍高,“且说来吾听听,也自替汝开解几分。”
  她拖衍着,不肯作答,半晌方道:“鸨母已着人留话,命娘子起身后往她院中一去。”
  “小翠~”
  “娘子起身甚晚,还是早去为好,虽说石公子愿买下娘子,究竟此时还是倚红楼之人,过去,亦曾受倚红楼诸人之恩。”她退下去,脸色鄙夷,语气淡漠。
  我呆坐椅中,恍惚间明了,虽做成一事,却惹众人误会我夺了妩娘之宠。不禁傻笑,思前想后,但觉唯如此方能全众人之情,倒忘了自己的名声如何向世人表白?
  罢亦罢亦,无声叹息,往鸨母院中,一路有娘子、伢女相逢,并不与我招呼,却皆在身后冷嘲笑热讽。心中无奈,解释不得,只如往日般抬头微笑、手扶腰际,步步移往后室。
  “妈妈寻绿珠甚事?”崔氏坐在屋内发呆,听见我来了,怔愣片刻方起身相迎,“绿珠来亦。”
  “妈妈使人留下话命吾来此,可有何吩咐?”
  “却无,只是昨夜绿珠未至雅间,石公子……汝可知?”她话说半截,我心下自明,微一点头,鸨母却笑了,笑得颇具深意,“连老身都没料到,绿珠有此手段,如此也好,这世上之人,谁不为自身打算?”
  “妈妈~”
  “妩娘处吾已说明,虽说断了她的前程,到底怪她行事太过乖张。各人自有福祉,众人虽有闲言,也奈何不得。”
  鸨母话中有话,我亦无从分辩,到最后,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往往连当事人亦觉模糊,唯有无从改变的结局横于眼前。我笑了笑,并未接话,鸨母亦不如从前言语举动高高在上,眉目间多了些讨好意味。“此处有新做衣裳数件、首饰数幅,虽不贵重,也算抚育一场,老身送汝出门的物件,其余并无他想,只愿来日绿珠飞腾富贵,莫忘了倚红楼养育之恩。”
  “如此多谢妈妈。”我瞧崔氏神情复杂,自己也理不清当下心绪,提及妩娘,又思起一人,不由问道:“却不知潘公子可说有何打算?”
  “潘公子?”鸨母冷笑,“昨夜相谈甚欢,并无去意,怎知今日一早朝中急宣公子回洛阳都城,不告而别,唯留书信一封,此时怕已出城去了。”
  “书信?”心下大惊,他此去,那妩娘当如何自处?连声追问,“留予何人?妩娘现在何处?可走得多时了?”
  “倒也无多长时间,算来当至城门。书信……”未听崔氏说完,我已转身提裙狂奔,往倚红楼外追去。风声在耳边啸啸,心在胸中急跳——他走了,这一切当作怎生了局?
作者有话要说:也是因为妩娘一直独领风骚,所以大家都误会了石崇的本意。
所以,最冤的人就是石哥哥啦,虽然阴差阳错得偿所愿,但心意被人误解,心里应该很苦吧……
送别
  穿过回廊,穿过人群,穿过集市,穿过那些陌生的面孔。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不顾衣裙早已朝后高高飞扬,不顾早已习惯的行事规矩,直奔城外,直奔向檀郎去处。恍若此去如风筝断线,再难觅其踪影。抓不住啊抓不住,始终抓不住心底那丝若隐若现的牵念。
  热闹与喧哗远离,当我终于力竭停步,已身处旷野,四处并无人烟,远远望去,驿道上马蹄犹新,轻灰飞扬——公子当离去不久,可已相隔甚远,再也追逐不上。
  我跌坐在地,半因疲惫半因委屈,眼中无泪,却自喘息良久,说不明道不清此刻心绪,但觉往昔如同笑话,任妩娘与我拼尽此生,又如何能羁住檀郎半分心意?他竟离去,而我,也将远离家乡。
  春日风疾、陌上尘多,额间细汗密密,伸手一拂,连手都黑乌了。我笑,笑自己狼狈若此,却还是任性坐于地上,如同幼时与乡间孩童嬉闹——忧愁不通、俗事皆远。
  过得许久,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我不愿抬头,此刻,只想做回平凡乡间女子,姿色再艳也自蒙尘,无需刻意妆扮,亦无需强自笑颜迎合他人。马儿声近了,越近越慢,我侧身转向一旁,只盼路人早去。半晌,那马儿走出驿道,停在我跟前,前蹄轻踏,它的主人吆喝,“吁~”
  心下一惊,刚欲抬头,听他轻言道:“绿珠何事焦急,绣鞋竟已脏污。”
  “公子~”
  他欲笑,嘴角却未扬起,“早前命绿珠唤吾檀郎,想来已忘。”
  “不敢。”我呐呐,此时方觉自己犹坐于地,形容可笑,忙不迭起身,“檀郎为何突然离去?”
  “绿珠出城,只为追吾?”他并不答言,兀自追问。
  “嗯?”
  “远处山高。”檀郎手指前方一座山包,继续道:“吾已至此,却又不舍离去,回身望时,见一人于驿道急奔,细细一瞧,形似绿珠。”
  “檀郎既不舍离去,为何不告而别?”我急问,抓住他的马缰,如若抓住他早晚离去的脚步。
  “吾已留下书信一封,托鸨母转交绿珠,绿珠竟没过目?”
  “书信?”对了,还有书信,只是当时我心急太甚,没问明白就自冲了出来。不由傻傻一笑,冲马上的人道:“信若瞧了,却如何能赶上檀郎?”
  他一愣,随即展颜,伸手向我,“绿珠后日随石兄回洛阳,从此两地相隔,再见亦难,如何?让阿兄载小妹一程,今日别后,不知何年相逢。”
  “此话怎讲?檀郎今日此去,不是回京?”
  “是。”
  “那如何说再见亦难?”
  檀郎轻轻一笑,神色若有所失,“此去京城,领命亦……”
  “何命?”
  “赴河阳任县令职。”
  哦了一声,怅然若失,仿佛唯一值得期待的最终也落空了。“如此恭喜檀郎,才情卓然,定不会久埋其世。却不知檀郎此番赴任,妩娘呢?妩娘却如何?”
  他轻叹,眼中满是温柔,如最美的夕阳。
  “檀郎当知妩娘……”
  “吾已命家仆于数日后前来接妩娘回府,如此,绿珠满意否?”
  “檀郎此话当真?”
  “吾何时骗过绿珠?”他挑眉,不再多言,伸手用力将我拉上马背。
  肌肤相近、气息相闻,我不由尴尬,垂首看衣角裙带,随马步上下,轻轻摇晃。
  “绿珠~”
  “嗯。”
  “昨日石兄饮酒半酣,曾言与绿珠初识在城郊桃林,却不知此为何处?今日带阿兄前去赏花如何?”
  “京中有旨,檀郎可能耽误?”
  “无甚,看看便好,耽误不了许多时。”他答,言语中透着疲惫。
  “在那边。”我指向清湖的方向,他不再答话,“驾”一声打马而去。
  马儿疾奔,不自觉就往后靠在檀郎身前,不禁羞涩,强欲坐直,他一手挽住我的腰际,一手控马,态度自然,云淡风清,仿佛并不在意,又仿佛有意为之。
  无从揣摸,我竟贪恋这温暖的怀抱,说不清是何感触。恍惚间如同重回双角山下的村庄,那幢矮而破旧的屋里,那张铺着茅草的床榻上,屋外自寒风凛凛,而我,窝在阿母怀中吸吮手指,看阿姐忙碌,看窗外黄狗躲进柴垛避风,看阿母一面哄我,一面手持针线……油灯昏暗、家徒四壁,我却在阿母暖意融融的怀中就此睡去。
  可惜好景永远不长,阿母终归去了,静卧于桃林畔的土冢,任我漂泊孤苦,再唤不起她亲身照拂;而清湖已近在眼前,檀郎的马儿收缓了脚步,我能查觉他的不舍,却分辩不出究竟不舍何物?
  “檀郎,已到。”桃花兀自纷纷,却已开过大半,如今花雨比花开更急,乍一眼看,竟有万事挽留不住的悲伤。
  “石兄于此处见绿珠?”
  “嗯,在桃林边阿母坟前,吾自伤母痛哭,竟不知侍中已走近。”
  “此即缘份早定?”
  “嗯?”我不明,回身看他,他的月白色衫子略沾尘土,却不碍檀郎风姿美绝。
  “昨夜绿珠前去拜见石兄?”安仁不答,亦不看我,只是继续询问,将马儿骑至桃林中,我二人皆被花雨所围,斜风阵阵,吹迷人眼。
  “檀郎亦以为……”
  “非也。”他打断我,如同知道我的意思。
  不禁戚戚然,不知为何,心底那丝不甘化作无可奈何,如花雨,势不能挡。“檀郎既知,吾心已慰。”
  他笑,如我一般无奈,“却不料阿妹变作小嫂,他日再见,当如何称呼?”
  “侍中虽明言买下绿珠,不过因吾苦苦相求,却不敢当小嫂之职。”我急言,不知为何不愿以此身份相对。
  “绿珠。”安仁打断我,柔柔一笑,纵身下马,余我一人犹在马背上,只一瞬间,却不由看得痴了——桃自艳质,花自纷纷,公子立于其间,衣袂飘飘、长发扬扬,处于这片柔粉当中,身影欣长有姿、容貌离尘绝美。连那桃红虽艳质亦难比,自惭檀郎仙姿,急落一阵,粉红满地。
  “绿珠独爱此花?”
  “桃之灼灼,非言能比,如若檀郎,仙姿临世,教世人不敢亲近。”我缓缓答,虽高骑于马,却恍若仰视于他。
  “此去洛阳,恐不能相见。石兄城外有金谷园,园中花草繁冒、亭台众多,绿珠当得安逸处,他日若有悲伤之事,可遥想此桃林,如阿兄在伴,时常照拂。”
  “阿兄?”我呐呐低语,辩不明心中究竟是何滋味,更分不清檀郎于我,究竟如兄长般妥贴,还是另有其他,不敢细究。
  “檀郎赴河阳任职,他日飞黄腾达自始于此,绿珠愿檀郎诸事顺遂、夫妻比翼、知己得伴。”
  “知己得伴~”安仁轻笑看向我,眼底竟如亲人般宠溺,“石兄所言倚红楼内珍宝暗藏,此话极是,可叹吾随他多年,始终不若他深透。”
  “嗯?”话题突转,我有些奇异,才欲问时,他展颜而笑,“既绿珠有如此胸襟情怀,吾当放心,此去虽不得长见,终究得缘相识,亦不枉博白城内停留数些时日。”
  “檀郎这就要走?”他说时已采下一株桃花,走向马匹。我心中不禁恋恋,此去后,真觉相见无期,说不出的寂寞不舍,只是表达不了分毫。
  “此花亦如绿珠,艳而不俗、娇而自媚,阿兄借花献佛,绿珠可喜否?”
  我笑,从马背上接过那枝桃花,却见他神色沉稳、笑意渐去,翻身上马,竟不再停留,载着我一道打马往博白城内急驰。
  “檀郎~”
  “送阿妹回城,自此相别。”他一字一句,话语竟带狠决。我一时无语,手握那桃花,但觉迎面之风凛凛,身后之人切切。
  他急什么?急着离开?还是急着送我回城?也许连檀郎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在这高大宽厚的马背上,我迎风偷偷笑了,笑中自有泪意,却并不心酸。也许此为冥冥中之天意——相聚一场,继而别离,命运有别,就算他日重逢,再不若当初心境。吾与檀郎,当渐行渐远吧?只愿妩娘与他,却是渐行渐近,从此知己红颜、为人妻妾,再难分出彼此。
  “檀郎~”我突然回身抓住他的衣襟,面前的人似有一窒,随继轻嗯一声,眸中映着那个稚嫩的我,神色恍若怜爱。
  “妩娘如冬之腊梅,节自清高、花自芬芳,望兄珍视之,一如对妻,一如对阿妹……”话语带着风声,急急诉出,是我复杂矛盾的心情。
  马儿又慢了,慢到我以为会停止,从此再不向前,却也只是停滞片刻,安仁缓缓道:“绿珠放心,定不负妩娘情深。”
  长长的,我自胸中舒了口气。自古女子多痴情,若情有所托,也算抚慰人心。好过那王氏明君,绝代姿颜,竟也情托皆空,悲切切出关而去。纵美名传世,奈何?
  妩娘,从前汝问绿珠,愿做那福薄命厚之人,抑惑命薄福厚之人?绿珠今日才知心中所愿——有情有托、有义有爱,终不负人,亦不为人所负。
  城门将至,分别在即。檀郎将我扶下马背,抬手轻拂去我面上尘土。过得数年,犹记得他当日的眼神——不舍、怜爱、叹息,夹杂着丝丝肯切、祝福……如此复杂,已非言语能述此刻心境。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还是旋身而去,挥鞭催马,如风急驰。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眼底,扬起的尘灰掩住了他寂寞的背影,离得近,亦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潘帅哥的心意,恐怕自己也说不清楚。
此章结束,本卷亦结束了。
我能不能呼吁亲们多留点言?也算对本文第一卷模糊情怀的一种评论吧。
谢谢大家!
离乡
  一切都如安排好那样,有人要走了,有人会再来,倚红楼不会记得我,亦不会记得妩娘,我们皆是过客,连踪影也不会留下。
  我的行囊不多,半日即收拾妥当,而妩娘自坐于房中,静待檀郎家中之人接她离开,我悄悄去看她,隔着窗格、隔着夕阳时昏黄的光线,我瞧见她坐在床畔,一袭烟灰色常服,衬得妩娘长发如墨、面色似水、神思淡然。那侧面秀美,如落日般柔和。妆容干净细腻,不若往昔艳丽夺目——质本清洁,终现本心。
  “绿珠娘子~”有伢女见我自站在屋外,不由上前招呼。妩娘似从梦中醒来,嘴角轻轻一动,缓声道:“丫头来亦。”
  “妩娘~” 她唤我从前的名字,仿佛一切还似从前。隔着屋门窗框,我们就如此相谈。“明日丫头即启程赴京,妩娘珍重。”
  “料不到竟是丫头先行。”她似欲起身,最终转头向内,留给我一个固执的背影,再开口时,声音清淡,“就此别过,别无他物相赠,唯赠丫头一言。”
  “妩娘请说。”
  “贫人自苦,皆求富贵,却不知富贵难长。侍中富可敌国、为人不羁,可为福祉亦可为祸源。汝既随他去了,切记明哲保身之理。”
  她越说,我越不能自持,以手扶上窗格,泪水不禁涟涟。
  “倚红楼内红颜甚多,亦难比贵人府中妻妾相争,丫头自小心性豁然,当明其中道理。”
  “妩娘~”不由打断她,数年情意涌上心头,思及昨日送檀郎离城,心下竟生愧疚。
  “去吧,你我相伴数年,如今缘份已尽。”
  似有千言万语,皆不知从何谈起。我知妩娘为自赎,已倾其全力,从怀中摸出数年的积蓄,亦不过几两碎银并数套首饰。“妩娘抚育丫头一场,此物虽俗,却为丫头仅有~”
  伢女一旁接过,犹豫开口,“莫如娘子进屋叙旧?”
  我摇头,正欲走时,妩娘突地站起身,厉声道:“绿珠当吾做何人?竟以金银相讥?”她换了称谓,时光飞逝如电,刹那就将我二人带回今昔,隔着屋门、隔着变故、隔着未知的前路,我二人之间瞬息似隔万水千山。
  “非也。”急着撇清,身边伢女轻声道:“潘公子本欲为吾家娘子赎身,奈何娘子执意不从,将身边财物尽数凑上,甚而连一枝发钗亦不曾留下,方凑够鸨母所要数目。”
  这却为何?我急看向妩娘,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狠笑,笑中是诸人难及的骄傲,却是我看不懂的神色。“妩娘~”
  “你走,从此你我权当从不相识,你为石府姬妾,吾自随潘郎而去。福份厚薄,各自有命,再莫提及旧事。”
  “可~”
  “走。”妩娘猛地挥手,神色悲伤。我不由心寒,后退数步俯身跪地,深深拜过之后,再抬眼,她已不在我视线以内,有晚风袭来,卷动屋内帐幔,又缓缓落下,如同我与妩娘的情份,从此亦落幕退场,再难挽留重回。
  就这样离开了,当天还未明,楼内娘子俱在梦中,一顶小轿将我载离这生活了近四年之久的倚红楼。趁着黎明微弱的光,我忍不住掀帘看向身后的院落楼台——繁华早退,静谥非常。曙光中幢幢屋宇如墨色的静画,贮立于此,迎来送往世间苍桑。
  “还留恋家乡?”石崇骑一高马在我轿旁,有随从十人护卫。他并未看我,目光自望向远处,远处,一轮红日徐徐升起。
  “此处不为家乡,家乡在双角山下的贫苦山村。”
  “还留恋这烟花富贵乡?”
  “此处虽富贵,多少苦触为世人不知,终与绿珠有何关联?无甚留恋处?”
  “那绿珠回身留恋何物?”他问,我轻轻扬起嘴角。我却无从解释其中心境,放下轿帘,自此远了,离从前的丫头、离妩娘身边的伢女、离檀郎面前的阿妹、离许多一同成长的伙伴皆远了。仿佛此去,既为另一个我,另一段人生,另一番故事。
  出城后即换马车,车轴吱吱、车轮滚滚,带着我复杂难明的心绪,远离这片熟悉的土地。连桃林都不敢再看一眼,再看,即忍不住伤怀。因此,侍中问我是否往去拜别阿母时,隔着厚厚的车帘,我摇了摇头,他没瞧见,有泪从我眼中溢出,滴于掌心,晶莹剔透,如清晨桃花瓣上的露珠。
  前路迢迢,前程莫测。我是不舍的,但更多的却是惶恐。此次别离,比十岁时阿母亡故更加无从把握,未知的命运寄托在一座未知的都城、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有满园馥郁的“花香”……
  羁绊、憧憬、忐忑、不安,心中五味杂陈,皆随马车上下颠簸,混作一团,难以分辩。我靠着车中软枕,眼瞧那掌心的泪滴亦自干了,再无力痛哭,竟昏愕愕沉入梦香……
  梦中四处茫茫,身如瀚海中一叶孤舟,漂泊不知何方。我自坐于船尾,见那海上时而风吹云散,时而又迷雾漫天。舟中无人掌舵,小舟随风而摆,上下摇晃。心中却无惧意,唯觉孤单,伸出手时,手里如握一物。我凑近前瞧,却如一方锦帕,风罢雾浓,隔得再近也瞧不真切,帕中恍如绣一枝并蒂花苞,似开未开,似成未成。
  此物眼熟,却想不起从何处见过,正欲问时,海风又起,手中一滑,那方锦帕竟随风飞扬,自往海中去了。
  张口欲呼,话到嘴边又空洞无物,我笑,带着自嘲,梦中已期盼自己尽快醒来,强于这半梦半醒的糊涂难受。
  “阿妹~”思绪纷杂间,有人唤我,展眼瞧去,迷雾散尽,阿姐自坐于船头,离我不过数尺之远,心下大喜,飞扑于她怀中。“阿姐,汝去了何方,如何断了消息?绿珠欲送信前往,又恐身在青楼,累阿姐家中受气,不敢轻易为之。”
  “绿珠?”阿姐反诘,“吾家阿妹名为丫头,汝为何人?”
  “阿姐,丫头已有新名,唤作绿珠,为中牟潘公子所取。”我在她怀中笑,那怀抱温暖,亦如檀郎。
  “绿珠?”阿姐反复低吟此名,声音渐渐悲切,“汝自得了去处,从此我姐妹俩相隔渐远,再也亲近不得了。”
  我亦不舍,却不知怎生作为方可骨肉团聚,越想越悲,竟放声号啕痛哭。阿姐倒笑了,一手抚着我的长发,一手轻拍我的后背,如同幼时,阿母忙碌,皆由阿姐哄我入睡,长灯长夜,就算在梦中亦能听见阿母纺织的吱哑声。
  “丫头既有了新名,亦当成人也。如何还如幼时顽皮,汝今去亦,吾亦该回,汝速松手,晚了,就不好了。”
  “不,阿姐别走。”我惊呼,数年来头一次梦见阿姐,清晰如同就在眼前,她没老,只是眼角多了几分憔悴,嘴边似有无奈的细纹。“随绿珠去吧。”
  “傻丫头,自古以来,妇嫁从夫,再不能自主,阿妹此去,亦同嫁人,若遇良人,强于青楼卖笑百倍,正是命中福祉,阿姐不若阿妹命厚,不必牵念。”
  我猛摇头,哭着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却只是一瞬,阿姐从我眼前消失,恍若从未出现。“阿姐~”
  惊呼醒来,泪眼婆娑,眼前似端坐一人,初看不识,再看方缓神认出,匆忙跪下身去,“侍中莫怪,绿珠、绿珠……”声音犹自哽咽。
  他扶住我,眉目一挑,顺势与我同排而坐,轻言道:“作梦?”
  “嗯。”
  “梦见家人?”
  “侍中怎知?”
  “绿珠惊呼阿姐而醒,想不知亦难。”石崇一面笑,一面递过一方手帕。刚欲接过,又怕失了礼仪,忙道:“绿珠自有。”
  “如何?连一方帕子也入不得绿珠青眼。”
  “侍中言重了,绿珠身份轻微,不敢用侍中亲身之物。”
  “身份轻微?十斛珍珠可不微,绿珠乃珠中珍宝,亦不自知?”
  我愣愣摇头,神思并未完全清醒,犹念及梦中家人,不懂他话里玄机。
  石崇轻轻一叹,将我揽入怀中,“吾独爱桃花艳质,如绿珠美而天成;吾识绿珠,亦为桃林中天真心性之人,愁绪甚少、心性豁然,却不若此时悲思伤怀、有言难明。此去莫再拘紧,且当作……一家人吧。”
  一家人?果真可以吗?我想起梦中的阿姐,她也嫁了,却不得与那家人成一家人,独自一人,远在他乡,辛苦生活,却不知如何了局。
  “念想家人?”
  “嗯,绿珠适才梦见阿姐,自她出嫁,再没见过。”
  “绿珠尚有亲姐?”
  “有,嫁予邻乡宋姓乡绅,阿母在世尝言:阿姐福薄,姐夫家中虽殷实,却不得主家母欢心,时常吃苦,不若在家时自在。”
  话未完,石崇眉头轻蹩,神色不郁。
  我忙抹泪道:“绿珠多话亦,侍中休放心上。”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为至理,遇人不淑,亦为命数。汝既赴京,莫再多思既往。”他冷冷接了数句,不再看我,虽仍将我揽在怀中,却将目光调于车外,敛笑沉思,目中只余清冷。
  他是朝官啊,又是晋朝首屈一指的富豪,家中多少佳丽承欢、红颜陪伴,如何会将小女儿心事放在心上。我不禁黯然,暗笑自己天真,竟与他谈及贫困往事、阿姐处境。至此,越发觉得前程茫然,无从依傍,与他一道看向马车外有限的天地,从此家乡渐远,远到无从眺望。那长长的驿道,牵连着我不同的命运,不断延伸下去,不知究竟终于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得晚了,堵车啊,现在昆明就是传说中的“堵车”,早上10点才到单位……
谢谢亲们的留言,我想潘安对于绿珠来说,是一个太过完美的梦境,想实现又觉得不可能实现。
而石崇和绿珠,会是典型的先成婚后恋爱类型,俗世中的男女,很难说爱得有多深、多重,也许要到最后时刻才知道——原来,一辈子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第二卷:结发情缘
旅程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开始,就是新的一卷,新的人生。
石崇和绿珠,可以说是典型的婚后恋爱型,纵然石崇先爱了,奈何绿珠亦不爱,他们的相爱肯定要在相处中得到升华,你来我往、此消彼长,也许就是爱情游戏里常见的插曲。
也许这卷亲们会觉得比较枯燥??我也不能预料,但生活有时候是琐碎的,他们之间的了解与爱情的萌生,是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升腾起来的,当然潘帅也会有戏,另一男配也会逐渐浮出水面……
希望亲们能支持!!谢谢大家~~  赴京路途遥远,旅程甚是艰辛。每日车马劳顿,头晕目眩,赶到驿站却又睡不踏实,梦中犹觉还在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因此精神日差,饮食也渐少,整个人清瘦了许多。
  这日午后既到一座小镇,规规正正几条街市,四四方方分布的民宅。地方虽小,颇为精致耐看。
  “今日就在此住下了,汝等自去收拾行李。”石崇在车外吩咐,有仆役问,“主人,已到从州境内离城,若午膳后再行,今日可抵从州。”
  “连日赶路,就在此地休息两日再行不迟。”
  “诺。”那仆役应声而去,我从车中掀起一角车帘,见石崇从布袋中掏出干粮,正自安抚马匹。
  “下车吧,此城虽小,颇有意趣。”他并未瞧我,却洞悉我的举动。
  “侍中欲在此处停留几日?”出得车来,我有些兴奋,连日奔波,早已神形俱疲,此刻若得休息,舒展筋骨亦好。
  石崇嗯了一声,并不解释,过得半晌却又道:“吾在城中还有公事需办,正好让马儿喘息。”
  “此言极是,数日奔波,绿珠瞧着赤焰亦瘦了。”我忙上前欲接过他手中的牲口食袋,拍拍那马儿脖颈,暗笑今日倒得了蓄牲实惠。
  石崇嘴角亦似牵出丝丝笑意,将布袋递予我,转身道:“既如此,赤焰既交由绿珠,喂不肥它,就在此处落脚生根吧。”
  “诺。”不由开怀,恭送他进驿馆,细想却又不妥——我素来不通饮马喂食,待真喂肥日,怕不把他朝里的差事都耽搁了?“侍中~”
  “当心些,赤焰喜食新草,你袋中那几粒黄豆,怕不入它的马眼。”
  “嗯?”正疑惑间,惊觉那马儿正试图嚼食我散落的长发,已将几缕含在口中,微微嚅嚼,似在尝味,不由大惊,厉声喝它,“蓄牲,你当我是你的草料啊?”
  驿馆门前一干人等皆哄然而笑,我自抓住那几缕长发与它争抢,几下较量,赤焰“噗”一声将头发吐出,前蹄轻踏,将马头扭开,倒似食料不合口味,怠慢了它。
  “你倒不如意?谁管我这头发?满是你的唾沫。”那长发湿濡了,冒着水星儿,气味难闻,薰人作呕。这下,连几个仆役也把持不住,纵声大笑。
  “小娘子可还想喂这蓄牲?”
  将食袋朝地上一掼,跺脚道:“谁愿喂它?你们把它牵下去好生洗洗,怎生连毛都是臭的了?”
  又是一阵哄笑声,我已跑进驿馆内躲避,脸上犹自作烧,瞧着那几缕脏污的长发,懊恼之余,又忍不住为能好好休息几日暗自开怀。
  整个下午,不见石崇,我乐得自在,在房中一番梳洗,又绕着不大的小镇逛了一圈,匆匆赶回驿站时,已近黄昏。远远瞧见门口有人候着,见我来了,紧走几步道:“小娘子可回来了。”
  “怎么?赤焰那蓄牲又把你的头发吃了?”我因心情欢愉,不免拿眼前的小哥儿打趣儿,却见他忙不迭摆手,邀着我就往里走,“主人问询多次,小娘子赶紧进去吧,莫惹主人气恼。”
  “问什么了?”心下一慌,牵住那小哥儿手袖,“吾出去时,侍中并未在驿站,本欲说明的,奈何跟前并无一人。”
  “此话小娘子自对主人说去,晚膳时主人既命小的去寻小娘子,几次皆不见人,驿站里的人说小娘子下午就出门亦,主人听见这话,脸色沉郁,汝快些进去,可免祸端,否则苦头自吃。”
  吐了吐舌,甚而不及回房收拾打扮,就提着市中所买之物惴惴赶往正屋,心中却是越走越慌,那屋门近在眼前,却悄无声息,仿佛隐隐能查觉屋内人压抑的怒气。
  “绿珠娘子可回来了。”门口的仆役张哥一眼瞅见,忙着将我拉进屋中,石崇端坐于案前,任下人布菜,目光自看向手中的书卷。
  怯怯唤了声,“侍中~”
  他没应,片刻方挥手道:“汝等皆退下吧。”
  我也转身欲走,却听他继续道:“绿珠留下。”
  “诺。”众人退去,独留我站在屋角,留下了,他又不说话,良久,屋中静谥,似能听见起伏的喘息——我的越来越急促了,他的倒越来越平缓。
  “侍中~”
  “汝可知错?”才一开口,石崇冷冷打断我,猛抬眼,目光凛厉,竟惊得我倒退数步,慌乱便答:“绿珠错亦。”
  “错在何处?”他追问,不给我任何思索余地。
  “私自……”
  “此处非汝博白州,吾这儿也非倚红楼。”
  一句话而已,让我瞬息间明白,原来我不是原来的绿珠了,无论此人是否值得依赖,都必须依赖于他,这是我自求的命数,亦是难变的事实。
  缓缓拜下身去,忍泪道:“绿珠知错亦,再不敢妄自行事。”
  “手持何物?”石崇从案前起身,步至我跟前,他的靴子映我的眼睑,却已染尘——连日奔波,路途又长,连他亦不复初见时光彩。
  欲奉上,又恐他怒气犹盛不容亲近,犹豫着往身后一藏,却听他笑道:“一双男鞋?吾倒不知绿珠此乡还有男眷?”
  张嘴欲说什么,又觉无甚意思,半晌方轻声低言,“吾依稀记得数日前侍中曾对绿珠言:从此后,且当作一家人。”
  他不答言,只是身形明显一窒,那双靴子在我眼前停滞。
  “若绿珠记错了,还望主人宽恕则个。”
  “主人?”石崇反诘,话中已隐有笑意,“吾倒不知这石府中有如此精贵的下人。”
  “绿珠不敢。”
  “不敢什么?”
  “不敢当精贵二字。”
  “起来吧。”他故作严肃,而我虽听出他话语中的缓和,亦垂首侍立一旁,不敢轻举妄动。
  “既是有心,何不亲做一双,这市井之物,亦能合脚?”
  “主人~”
  “从前如何称呼,如今依旧吧,绿珠口口声声唤吾主人,倒似呕气。”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站在当下,手持那双寻常布鞋,甚至怀疑自己真做了错事,不该将他视同平凡百姓。
  “嗯?”石崇轻扬语调,逼得我不得不据实相告,“绿珠年幼丧母,针线活上着实粗糙,于倚红楼内又只学得琴艺书画,女红虽会些,奈何技差一等,素来上不得台面。若侍中命绿珠缝制新鞋,只怕还不如这集市所卖货物,到时侍中莫怪。”
  话未完,石崇哈哈大笑,走近前突然将我搂入怀中,“吾竟不料绿珠亦有不能之事,如此看来,竟是富贵命数,吃不得苦头。”
  每每他这样,我总本能抗拒,不为其他,但为不曾与男子如此亲近。混身不由一紧,身边的人随即感到我的不自在,却不曾改变姿势,仍搂着我坐于案前。
  “今日喂马可还顺利?”
  “赤焰那蓄牲把我的头发当草吃了。”说到这个,未免来气儿,将发簪取下,长发顺势披散,午间虽已清洗过,如今再闻,犹似还带股马骚味儿。
  石崇轻轻一笑,俯首在我发间,刚欲躲避,只听他低声道:“发端自有桃花清新,淡香如贻。”
  “侍中~”我的脸定是红了,烧得难受。虽看惯男女相戏场面,却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伺候一个男人,不仅用琴艺诗才,更用绢丝下那幅身体——曲就承欢。
  “今夜伺候吾安寝若何?”他问,然不容我接话,隔门吩咐外头候着的随从,“备热水,沐浴。”
  “我,我,绿珠,绿珠……”不由结巴,话不成句,避开他的有些灼热的掌心,却避不开他仍旧清冷的眸子。“绿珠已沐浴过了。”
  石崇嘴角微微扬起,带丝狡鲒的笑,我看不懂他矛盾复杂的表情,那双眼眸分明冷静,却为何这般唐突,但觉心下乱作一团,突突急跳,欲逃,却用何理由逃脱?这本就是我无法躲避的宿命。
  “伺候吾沐浴可好?”他接着问,并不打算轻易放开,我支唔半晌方道:“绿珠笨拙,怕惹侍中气恼,还是唤贴身仆役吧。”
  “哦?”他应声而起,衣角在我面前旋开,似张开的荷叶,又缓缓落下,仍是挺拔的荷枝。双臂一展,朗声道:“既如此,就先伺候更衣吧。”
  更衣?我何尝伺候过男人更衣。不由大窘,急切间两眼竟蕴出泪意。“侍中~”
  “如何?青楼出身的伢女竟不通男女相悦之戏?”
  “绿珠,绿珠……未曾迎客。”
  “迎客?吾既客?”
  “非也,只是,只是……”
  “那还不近身?”石崇低喝,声音低沉平静,不掺分毫情绪,反而冷得让人心生惧意。
  手指僵了、双眼花了,触到他的衣裳,解不开那简单的盘扣,继而又到腰间,松不动随意搭扣的腰带。我的额头冒出细汗,半蹲于他跟前,任我暗自调息、努力平稳,亦完不成他的命令。
  “绿珠~”
  “嗯?”他唤,我抬眼,眼前的人已开始模糊,模糊中隐约见他脸上的笑意,自内而外舒展开来。
  “那倚红楼竟是调教佳人之所,绿珠所学,竟不通应酬之礼。”
  “侍中取笑亦,只是绿珠未在前厅久待,自然生疏,若侍中不悦,他日……”
  “为何不悦?”石崇接话,将我扶起,以手轻拂过我眼角的泪意,“他日回得洛阳,却不知如何安置?”
  “绿珠通琴艺、喜习字、善袖舞……”
  他笑,这是头一次,我见他如此轻松柔和的笑,无半分压迫,无半分凛厉,无半分冷漠……刹那间,他的笑恍若与记忆中檀郎的笑意相融——亦明媚如同阳光,照得人,心自臣服。
  我有些恍惚,隔着那重叠相合的笑容,不自觉傻愣愣对着面前的人展颜。
  似闻石崇轻声叹息,挥手道:“去吧,早些休息,连日奔波,绿珠瘦亦。”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忙不迭急退数步,仿佛要甩开眼前幻境,匆匆答一“诺”字,仓皇退身而出。眼见他瞧着案前的那双布鞋,久久发愣。无心多想,冲撞了门前抬水欲入的小哥儿犹不自知,趁夜色渐深,逃入墨一般的黑暗里,仿佛如此,既能将自己隐藏。
  原来我亦不如想像中坚强,更不似素来那般豁然。遥望今夜无星无月的墨蓝天空,良久,心绪方慢慢平静,只是眼中的泪意,竟不曾干——不为委屈,但为突然浮现在面前的那个笑容,原以为忘记,谁料已深埋于心……
金谷
  每次想起进京那日的情景,犹觉仍在恍惚当中。
  高大的城墙、威武的军士、宽阔的街道、繁华的市集、渲闹的人声,还有贮立城中的皇城宫殿……每一样都是陌生的,每一样都比我想像中要华丽、繁复很多。就连那市中的妇人,虽一样布衣布裙,却薄粉敷面、长发精梳、妆容细腻、神色坦然,端的比博白城内寻常人家高贵许多。
  这就是不同吧,那层层的高楼、高声的吆喝、飘香的美食,还有街上样貌奇异的异地客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看迷了我的双眼,繁华富贵,非我生平所见。
  难怪乡人拼尽一生所学,为求仕途升迁,单为这都城富丽,亦非寻常城郭可比。可我们只在城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待石崇进朝复命后,车辇载着我与他,又缓缓从东城门出城。
  “此番将去何处?”心有疑惑,又不敢明言,见他垂目养神,忍不住开口相询。
  “回府。”
  “侍中府弟不在洛阳城中?”
  “这城中可还寻得出一片清静之所?”他反问,带些自得,手握衣带细细把玩,“城郊有地清雅,吾在彼处建园,名曰金谷。”
  “金谷园~”对了,当初檀郎对我说过,那时,觉得这金谷园离我千山万水,实在不能联想。而如今,近在眼前,既是我今后生活的一方天地。
  “金谷二字,有何出处?”
  “出处?绿珠亦喜凡事考据?”石崇心情甚好,言语亦多,侧头看向我,嘴角微扬。
  “不然,只是听着生疏,却又不唐突。此二字虽俗,连在一起却好。”
  “哦?好在何处?自吾建了此园,世人皆谓好,却又说不明白。听绿珠此言,倒似颇有些见地。”
  “侍中又拿绿珠取笑,绿珠一介俗人,猜不透侍中深意,但觉有谷粮满仓、金银不换的富庶与洒脱,更有万物难比的豪奢之感,字面虽俗,意思却为世人所追逐之梦想,更难得郎郎上口,念起来甚是爽脆。”
  话未完,身边的人哈哈大笑,眉目一挑,神采自是飞扬,“未料到绿珠亦有此等见识,往日竟低看你了。”
  “侍中说笑,侍中肯携绿珠回府,已待绿珠不薄亦。”此是真话,若不是他肯成全,妩娘现下该是怎样心境?以她的骄傲不驯,随了一个心中不爱之人,会是怎样结果?我不敢想像。而此刻,檀郎家中之人应该已将她接出倚红楼了吧?唯剩丽姬,独占獒头、如鱼得水。
  “在想什么?”石崇见我凝思,随意追问,而我,如何能说得清当下复杂的心绪,勉强笑道:“家乡日远,绿珠偶尔牵念。”
  他不接话,眉心微蹩,掀帘手指不远处道:“将至金谷园,从此,此亦家乡。”顺其手指望去,只见一处山谷,满山绿意、满目青翠,偶有飞鸟斜飞而过,啾啾声渐远又近,似围车辇游戏;远望谷中青碧润泽,应有溪水滋养。这等好处,竟也被他找了出来,人住其间,恍若半仙。
  “此谷有水,名为金谷涧,金谷园既建于涧边。”石崇轻笑,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金谷二字,绿珠虽自有见地,其实不然,当初取其园名,不过借金谷涧之名。”
  “让侍中取笑了,原是绿珠班门弄斧、自作聪明。”我极目远望那金谷涧中的景色,不禁羞愧——有此美景美名,何需再为这寻常二字附会上特殊意义。
  “未必,绿珠怎知吾借这金谷之名不是为了取其富贵娇奢之意?”
  “这却何必?侍中人自精贵,却不用借此虚名彰显名声。”随口一答,没查觉身边的人眼神一凛,若有所思。
  那金谷涧渐行渐近,车辇两旁的树木逐渐高大古朴,鸟声欢愉,隐闻溪跃,空气清灵,自与洛阳城的繁华不同,这里清幽怡人、景色优美,更难得人迹稀少,却又离城不远,正所谓闹中取静,静中不偏当为如此。
  我一路瞧那青山绿水,一时倒忘了涧中还藏有楼宇院落,只一愣神,马车随势一转,眼前乍亮——好一座精美庭院,门户半敞,隐约可见其中风姿,院墙随山势高低起伏,藏于绿树当中,时隐时现,与景相配。院中几盆盆景,看似随心而放,细瞧却自不同,摆设姿势皆有讲究,既不过分造作,亦不过分散漫,正合这金谷园气度。
  “主人,请下车。”外头的仆役恭敬相请,石崇微微一笑,向我伸出右手,扶着我一同出了车辇。
  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是真的对我别有心意,那一瞬间,我也忘了妩娘所说妻妾相争之事。只是再抬眼,华丽的衣裙映入眼睑,还未看清对面来人,已听见娇声软语,“妾身见过老爷,这行久亦,教妾身好不担心。”
  声音婉转清脆,如同鸟鸣,偷眼看去,不知何时,十数位丽人已依次排序相迎,皆服饰华丽,妆容多姿,发簪轻碰,衣角微摆,一时间迷花了人眼,分不清众佳丽面貌,但觉肥瘦不同、身材均匀、白粉敷面、丹朱染唇,好一派人间温柔妩媚乡,竟把倚红楼中诸娘子颜色比了下去。
  如此阵仗,不禁看得愣神,为首一位娘子眼梢扫过石崇身边的我,面上犹自堆笑,上前搀住石崇道:“这位妹妹是谁?端的如此清丽迷人。”
  “绿珠,见过茹娘。”
  茹娘?我缓缓拜下身,犹豫着不知她是否既为石府嫡夫人,这金谷园真正的女主人,石崇又在旁提醒道:“茹娘。”
  “绿珠见过茹娘。”
  “快起来吧,老爷莫吓坏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从此咱们姐妹相称,共侍夫郎,万不可这般客气。”她不是嫡妻?可瞧她的派头,倒似这园中佳丽之首。
  “妹妹快起身,随吾等同入园中。”一旁另一名年纪稍长女子虚扶我一把,见我瞧她,笑道:“妹妹不知,茹娘乃老爷爱妾,素来管这园中俗务。”
  轻嗯了一声,自盯着她握住我的双手,那手并不柔软,却颇是暖和。
  “进去再说。”石崇一声令下,众人鱼贯而入。
  我因多了这许多陌生面孔,颇不自在,并未细看园中景色,只觉地势高低上下,亭台池榭建于其间,金谷涧从园中流淌而过,水色清彻见底,水声潺潺悦耳。花园幽径,顺水势而凿,蜿蜒曲折,旁有零落花亭供游人休息,形式各异、建筑别致;又有回廊将各处房屋楼台相连,迂回之势,如同游龙。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方至一处院落,藏在众院之后,看似偏僻,再一细瞧,景却不同——倚山而建的楼宇,高三层,前临一方凹地,溪水从山间直接汇入此潭,再流向园中各处,潭水碧绿,潭中遍植荷花,此时只余几枝荷叶,尚稚嫩未展,皆迎风微扬,似迎主人归来。
  “自老爷出使交趾,妾身命人清理潭中残荷,如今景色单薄,只能待盛夏花开方能养眼随心。”茹娘一面笑一面与石崇谈笑,我落在他二人身后半步,瞧见他的侧脸,似乎轻嗯了一声,并不答话,但神色舒缓,心情甚好。
  园内仆人各司其职,今日因石崇远归,皆到此楼前拜见,约有百余人模样,各行礼仪,一番应酬喧哗之后,众人落座。只石崇一人端坐上首,其余娘子皆垂首立于阶下,唯有茹娘坐于下首一侧的方凳,也只是轻挨其边,大半个身子犹立于其外。
  我藏身在众人之后,偷眼打量屋内陈设:铺陈华美精致,妙在每一样都有说不出的好处,如那香炉,样式虽简,做工却细,雕刻花纹如行云流水,一气而就,非大家不能完成。又如那案几,貌似方正无奇,细看处,却木沉漆美,形态端庄,自是不同,上置一只犀角,乃书中所记灵物。另有古琴一具,样式古朴大方,琴尾饰有雕工,图案繁复精美,如一只展翅凤鸟昂扬于音海之端。
  “妹妹通音韵?”正自走神,茹娘转向我,好个婉约娘子,妙在声如莺啼、面若桃花。
  忙俯身道:“绿珠世俗人亦,看这花纹精细,不由看住了,音韵上却寻常。”
  茹娘轻笑,眼神却是对着我上上下下几番打量,“老爷事先也不差人说一声,既是带回一位妹妹,也让妾身有个准备,这下倒好,连个住处也不曾收拾停当。”
  石崇端起茶碗,眉头一蹩,看向我道:“不过住处罢了,这若大的金谷园,竟住不下绿珠一人?”
  “老爷这是哪儿话。”茹娘惶恐,忙不迭从椅中站起,诸姐妹也随之低下眼睑,屋内人虽众多,除说话者外,皆无一点杂声,可见平日规矩甚严。
  “绿珠妹妹面貌不俗、身形婀娜,妾身唯恐怠慢了妹妹,这才颇费思量。”
  “如此,绿珠既宿在崇绮楼吧。”石崇淡淡接口,我正想这崇绮楼不知在园中何处,却没注意众人皆有些惊异,半晌,茹娘方道:“老爷,如此虽好,却不知将妹妹安排在哪间房?”
  “二楼窗向南开那间厢房。”
  “诺。”茹娘说着转身欲行,经过我时,神色颇为复杂。
  “那崇绮楼所在何处?莫如绿珠随茹娘去收拾行李,省得茹娘几番来回。”我陪笑上前,一语未了,众人皆愣了,片刻,适才挽住我的娘子方上前道:“妹妹不知,崇绮楼既为老爷日常读书清休之所,亦既此地也。”
  不免惊异,从她身后望向石崇,他却恍若未闻,只是低着看向案前书卷,面色沉静,喜忧难辩。
  “也罢,绿珠就随吾去吧,洗去身上风尘,稍晚些既用晚食。”茹娘摆摆手,引着我一同出得正厅,那水面有微风拂过,水波微漾,更觉清新淡雅,有山泉之润。
  “妹妹识字?”茹娘突然问,我们从楼旁一侧顺梯而上,数几层石阶倚楼而建,二楼处竟也有一所小门可入其内。
  “字虽认得几个,却也不精。”我低头回应,茹娘轻嗯一声,并无下文,并我交给楼中仆役,自往前头去了。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今日算是安然无事,却不知这美色犹胜倚红楼数倍之地,可否真亦为吾之安身之所?
作者有话要说:到家了,真正的新生活开始了。
非常感谢一直支持我的亲,你们的留言我每个字都会看很多遍,总有非常欣慰的感觉,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不出来,总之,谢谢你们的爱护与热情!!
笛乐
  有三、四日功夫,我没再见着石崇,虽说这崇绮楼乃他平日处理公务之所,但夜间自有娘子服侍,并不一定宿在此楼。且乍然出使回国,朝中自然事多——人情应酬、官场走动、公务杂事,事事皆需亲为,连膳食亦不曾在园中多用几顿,连日访亲拜友,不得消停。我自在二楼厢房呆坐,不敢随意走动,只是每日到茹娘处寒喧,与诸娘子谈笑打发时光。
  这才渐渐识得众人,除茹娘外,那日携我入园的娘子名唤丛萱,人称萱娘,原是石崇嫡夫人之侍婢,早年收在房中,膝下曾有一女,不幸早殇。此人身材微丰、圆脸善目,观之可亲,又因年纪颇大,茹娘以下,以她为尊。另有二八佳丽惠娘,为去年皇亲送予石崇,貌美体健、妙语连珠,因此得宠最多,难免年轻气盛,事事争先。园中以此三人地位最尊,此外另有思薇、采萍、简韵、蔓姬等丽人,年纪俱在二十上下,姿色各异,性情不一,一时难以相熟。
  众人对我,也是客气疏远,态度以审视居多,并不亲近。幸而从前在倚红楼,虽亦属热闹温柔乡,可众娘子关起门来各过各活,倒似互不相识,我自小在此环境中,寂寞惯了,却也不觉凄清,只是每每长夜,必然思念家乡,欲思梦中与阿母、阿姐重逢,偏生她二人从不入梦,只有清湖畔的桃林,夜夜伴我沉睡,那落英缤纷,恍若一生都落不完至美的桃红。
  这夜又不曾入眠,披衣走至窗前,窗外月朗星稀,天幕四合,月华倾泻人间,分明万丈柔光,却显孤单冷寂、清高落寞。不由念及妩娘,她亦如这明月,高悬于上,不肯轻易俯就。现在,她是否已到檀郎府中?从此伺候檀郎与嫡夫人杨氏,不知怎生处境。
  不过十数日前,我犹在小城博白,起舞以供人欢愉,以为此生终了于红尘烟花巷,而十数日后,我居然站在这洛阳城郊的金谷园崇绮楼中,极目远望,家乡已离我千里之遥,包括那倚红楼中陪笑卖艺的生涯,亦似乎模糊黯然了。
  “天色已晚,娘子早些休息。”侍女烟霞,是茹娘分派来伺候我的丫环,今年不过九岁,比我入倚红楼时还小,倒难得言语谨慎、行事稳重,想来亦是府中调教甚严之故。
  “今夜月色甚美,睡意全无,汝去将吾的短笛拿来。”
  “诺。”
  小小的短笛握在手中,心里没来由踏实了许多。多少往昔岁月,都有它相伴,从全然不通乐理,到娴熟吹奏小曲儿;从十岁时面黄肌瘦的伢女,到十四岁上为檀郎吹曲助兴的绿珠。时光看似短暂,四年转瞬而过,却又长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与心志。
  前尘如梦,亦如这悠长凄凄的笛音,清越的,穿透静谥的夜,隔着那些模糊的树影水波,笛声婉转迂回,似诉不尽心中的思念与寂寞。
  “娘子,主人回府了,正往崇绮楼而来,快迎。”正自尽兴,烟霞上前催促,唇边乍停,那乐音犹似萦绕耳边,良久方散。
  这边还未回神,那边已听见仆役们恭迎石崇入园。勉强敛神,随手将早已披散的长发以发簪挽起,又抿了抿嘴角,妆容早卸,连衣裳也只着家常粉色长裙,此时仓促,将腰间束一石榴红腰带,急忙忙赶往楼下,正遇上他掀袍跨入正厅。
  “绿珠见过侍中。”
  “起身吧。”石崇虚扶一把,抬眼时,他的目光虽依然清炯,神色却带些疲惫。
  “侍中连日乏了,此时夜深,可要添补些小食?”
  “小食?”他若有所思,眼角上瞟,嘴角突地上扬,似乎这才发觉面前的人是我。“几日未见绿珠,渐显清逸。”
  “让侍中取笑了,今日夜色已沉,本欲安寝,未料侍中此时归府,来时仓促,不曾换衣,失了礼数。”
  “吾道是谁夜吹短笛,原来绿珠亦,难得汝年纪还小,技艺却熟,更难得情思切切,融于笛声,令听者动容。”
  他如此说,我亦不由心中暗喜,垂首俯身行礼道:“绿珠逾矩了,扰了静夜清雅。”
  “罢了,既已归府,不用如此拘紧,此崇绮楼既为汝之居所,自然随汝兴致所为,乐声亦为大雅,何来相扰之说。”他说着走近前,整日在外奔波,衣上已然染尘,我犹豫着是否要唤人为他更衣洗浴,却听他笑道:“及至今日,绿珠犹不自知已是这金谷园之人。”
  “嗯?”
  “替我更衣。”他张开双臂,仿佛轻易将我掌握在他的臂腕之下。
  微一迟疑,我抬起手,小心解开他脖颈处的盘扣,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我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神,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一颗一颗盘扣松了,又解下腰上的佩饰,松开的绣有暗纹的腰带,递予一旁恭候的侍女。
  再转向他已敞的衣襟时,双眼已如蒙上一层雾汽,看不真切眼前的男人。缓缓抬手至他胸间,欲替他退下外袍长衫,指尖微动,石崇突地一把握住我的双手。
  “肤如腻脂、指似柔胰,好一个温婉佳人,不知可愿伴君共渡良宵?”
  愿不愿,亦能由我选择吗?其实还谈不上愿与不愿,只是乍一提及,总觉突兀——我始终,不曾把他,当作肌肤相亲的夫郎。藏于心底的那双明蛑、那个淡笑,此时亦变得模糊,而我,尚未准备好,做任何人一生一世不相离的妻。
  “侍中~”
  “府内妻妾皆唤老爷,汝却还以官职相称?”他语中带笑,松开一手,托起我的下巴,四目相对,他的眼中有一个双眼朦胧的我,肤色如牙,眉目自清。
  张张嘴,老爷二字有形无声,石崇笑了,心情似是大好,“怎生别人唤来如此悦耳,绿珠所唤却甚别扭?”
  “吾~”
  “随你高兴。”他接口,顺势揽住我的腰际,拔下我发上的轻钗,任一头长发散泻,清风微拂,发丝纠缠于二人之间,他的眼底似亮起一团灯火,素日的清冷亦被点燃。
  屋内侍婢皆退身而出,诺大的正厅,只余我二人相拥,可他越热情,我越退缩;他越急切,我越迷茫。亦不曾反抗半分,只是如此拥着他的后腰,那些我不熟悉的男人的肌肉——结实、有力,仿佛亦是一种命令,不容人拒绝。可当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我还是忍不住微微挣扎,瞬息,他已查觉,笑犹笑着,也依然热切,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狠绝。
  闭上眼,由他去吧。刹那间,阿母恍若在对我微笑,我听见她对阿姐说,“温顺柔和,方为女子处世之道。汝既嫁作人妇,当通其中道理,凡事不可任性,皆以夫家为先。”
  嘴角不由微微扬起,阿母,这也是你想对我说的吧?如今,我亦“嫁人”了,却还不如阿姐,连一席酒宴皆无、一场仪式亦无,随了这大富大贵之人,做了这不明不白的身份,愧对阿母生前所教。
  石崇的嘴唇落了下来,四处寻找着我的,他的唇边有新修的胡茬,扎得人又痒又疼,我错身欲躲,却被他擒住脑后长发,不容我左右摇晃。
  “侍中~”我低唤他,不经意还是以官职相称,以手抵住他的胸前,不想抗拒,还是抗拒。拥住我的人明显一窒,眼中清冷了几分,刚欲开口,屋外有仆役隔门高唤:“主人,惠娘子有事相邀。”
  “何事?”石崇压抑着怒气,他盯着我,眼神狠决,似乎是我打断了他的兴致。
  “小的,小的不知。”那仆役惧他发火,声音已开始轻颤,却又犹豫着继续道:“惠娘子今日未用晚食,怕是身上不爽,且又等主人回府染了夜寒,只怕还得请主人移步前往探视。”
  好一个娇娘子,亦可见素日宠纵非同一般,连仆人也不敢小觑。如此正好替我解围,不动声色旋身离开,略整衣裳,替石崇复系上腰带。
  “既是惠姐姐身体抱恙,侍中还是去看看方为稳妥。”
  “稳妥?绿珠倒是心胸豁达之人。”石崇冷笑,“既如此,当初何必自请赎身?”
  我愣住了,猛的抬眼,适才皆无泪意,此时泪水却急速涌上——他在提醒我,我不过是个替代品,却白白费了他十斛珍珠。十斛珍珠,换不来一介倾城娘子,甚而换不来一个识趣妾侍。我不值,不值他如此破费。
  两相对峙,他是怒了,而我,如受人一刀,直戳在身体最痛处,情何以何堪?
  “哼~”不待我诉说辩解,石崇甩袖而去,只余一个决绝愤怒的背影。
  我立在厅中,强忍泪意,薄裳不耐夜寒,冷得僵了,反而挺住了。良久,烟霞上前劝,“娘子,晚亦,今夜主人不会再回崇绮楼,回吧。”
  不说也罢,一提又是笑谈。于旁人眼中,我如此狼狈,却是为了惹石崇生气之余,又被惠娘夺爱,又羞又怒之下,几番涌上的泪意终于控制不住,决堤而出。
  “娘子~”烟霞劝亦不是,走亦不是,替我披上一件外袍,身形尚小的她,如同幼年时的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做事如履薄冰。不知数年后她,是否亦会同今日之我——委屈不甘,做小伏低。夜色浸上来,将我包围其中,无止尽的黑暗与轻寒,伴着滴不尽的委屈与心酸,那夜……吾不曾寐。
  那日后,又是数日不见石崇,众娘子对我亦有了些微变化——茹娘似放心了,眉目舒展,待我反比往日亲热;惠娘目中不屑,嘴角轻蔑,从不与我多说言语;萱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可亲,似诸事皆不放心上。其余佳美人儿,见我并不得石崇欢心,有背后偷笑的、有轻视诋毁的,更有暗合心意的,不可一一而论。
  我越发思乡了,整夜整夜坐于窗前,遥望南方能看到的最远一点,回忆如潮,几乎将我淹没,从不悲切自苦的我,也开始啼哭伤怀,前路茫茫,再不似从前般坦然,倒觉迷雾满天、前程坎坷、波澜渐生。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石崇是否一个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的男人……
省略号,因为我总觉得他挺复杂的,不好把握,所以写着看吧。
不过他对绿珠的感情会越来越深(渐进过程)这是肯定的。
谢谢亲们的评,都很长,看着心里暖暖的,虽然全国都降温了……
口角
  春日,园中多花,而崇绮楼附近更为整个金谷园最美之处。金谷涧水从山谷流淌至此,聚成一潭,幽碧见底,潭边种有柳树,柳絮早开,此时柳叶抽芽,柳条柔软,远远看去,青青黄黄一片,姿态优美、颜色稚嫩,正是一年中最美之时。
  坐在潭边,乍看这潭水,总不由怔忡,恍若回到博白,回到清湖畔,同样碧绿的水面上映衬着同样的面容,偶有斜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掀起层层涟漪,我的样子也随之化成波浪,模糊了,在水面上荡漾开来。潭水慢慢恢复平静,我也跟着它重聚出一个人影,如此反复,心绪亦随之波动。
  “娘子,园中风大,披件衣裳。”烟霞在后相劝,她的影子也在池中晃,不长的头发梳成小辫垂于耳畔,稚气单薄,如同刚入倚红楼的我。
  “不必了。”
  “娘子~”
  “虽有清风拂面,日光和旭,甚是怡人。”
  轻嗯了一声,她自退下。眼看着她的身影从潭中消失,步态谨慎、眉目低垂。应当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吧,否则亦不会这般年幼已卖身为仆。由此及彼,思绪如潮,我从未如此思念家人,思念亡故阿母,思念记不清样貌的阿父,思念失去联系的阿姐,偶尔,还会思念一双含笑的双眸,与石崇不同,他似乎永远都是温暖的、柔软的,亦如他的诗文——华丽不失真挚,柔情不乏风骨。
  思及此,不由轻笑,嘴角微微扬起,手指无意识划动水面,似有一束光线照进阴郁昏暗的心底,带来丝丝暖意,渐渐融化内心的坚冰。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就永远这样下去也好,我不用敷衍石崇,他也无需时常想起自己那十斛珍珠,我们同住一个院落,两不相碍,倒也清静,强于与园中其他妻妾争宠,多一分少一点,都有人与你计较。
  妩娘所说不错,此间虽富贵安逸,然而红颜相争,比倚红楼更甚。
  想我初入都城,因得住崇绮楼,惹众人侧目,惠娘更是如临大敌,言语不善;直至石崇并未与我亲近,甚至十数日不曾得见一面,大家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以为然,对我冷淡了许多。茹娘亦只是面子上照应,诸事并不深管。
  前日请去问安,人还在屋外,已听见里屋众娘子议论:
  “老爷此番出使交趾,朝中皆以为升迁在即,谁知诸事不得顺遂,如今倒僵在那儿,动弹不得。”说话的似是采萍,园内地位虽不高,却因善于奉承,茹娘待她多有不同。
  “朝中风云,本就难料,那潘公子停滞多年,这会儿去又得任河阳县令,虽说职小位低,到底为一县之主,非往日可比。”
  “茹夫人豁达,看物甚准,老爷与潘公子各从博白携回一女,潘公子就此发达,老爷却多受阻滞,只怕也有些关联。”
  我笑,扶着烟霞,坦然踏入屋内,微微福身行礼,抬起眼,采萍脸上有几分尴尬,茹娘却一派云淡风清,撮了口茶,轻言道:“绿珠来亦,快坐吧。”
  “谢过茹夫人。”我侧身挨着椅凳坐了,与一旁的萱娘道:“姐姐们在说什么,如何绿珠来了便没话了?”
  她讪讪一笑,偷眼瞧茹娘并无反应,这才接口,“不过家常里短,不曾说什么。”
  “绿珠~”这边声音未落,那边惠娘提声唤我,嘴角带笑,眼睑半垂,神色甚是倨傲。
  “惠夫人何事?”
  “听闻烟花巷内,诸娘子夜晚迎客,白日休息,这不成了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么?”一面说一面掩面而笑,不知是掩饰敌意还是引人注意。
  我也笑,扬眉看向她,“惠夫人倒识得烟花巷内规矩,偏就是如此黑白颠倒。是非却是要分的,若有其间娘子明争暗斗,又或者刻意排挤他人,此既为逾矩,失了礼仪,为众人不耻,也必被鸨母教训。”
  惠娘脸色一沉,刚欲说什么,茹夫人接口道:“正是,绿珠,闲来无事,汝也讲些家乡风俗予吾等听听。”
  “家乡博白乃僻野小城,不若洛阳繁华大气,细说之下,难免让众姐姐取笑。”
  “这有何取笑的?诸姊妹来处尽皆不同,比如惠妹妹,既惠州人士,简韵妹妹又来自通州,四面八方,不一而论,谁料前世缘份,竟同居一处。”茹娘抿嘴一笑,轻瞟过惠娘,继而道:“惠娘也曾与师傅学练琴艺,古琴之技,众姐妹皆自叹弗如,老爷也颇赏识。前日听闻妹妹善吹笛,改天倒要让你二人弹奏一番,方不负此艺。”
  “绿珠不敢献丑,吹笛之艺乃随青楼中弹琴师傅学得,只能娱己罢了,不敢娱人。”我不欲与谁相争,更不欲与惠娘相争,可她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鼻中轻哧,“笛乃乡人自娱之物,自然上不得台面。”
  “惠娘~”茹娘缓缓唤她,音调平静,却给人压迫之感,果然是当家妾侍,气势非他人可比。
  再待下去,恐怕相争更甚,我起身请辞,茹娘点头应允,却听她刻意在身后道:“采萍,吾听闻潘公子所赎之人,才貌俱全,乃那楼中花魁。”
  一步一步走近那屋门,不待我出去,她们已一句一句揭开我的疮疤。
  “正是,不但貌美,更难得才情卓越,又听说出身亦自不凡。老爷本欲买她,谁知竟着了迷药似的,以十斛珍珠,只换回一介稚嫩娘子,着实不值。”
  不值?我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走得自如洒脱,眼中却悄悄蕴上泪意……从此,此间,再也来不得了。
  轻轻叹了一声,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又近黄昏。这崇绮楼在夕阳下尤显雄伟高大,不过三层而已,若再高三层、再三层,是否能看见家乡那片桃红?纷扬飘落,从记忆里,一直飘进我现在的生活中。
  不可多想下去,万般寂寂,起身欲回屋用食,二楼的厢房烛火已亮,昏暗暗的烛光随风摇曳,而石崇所居三楼仍旧漆黑一片——主人多日未归,连它亦不由寂寞吧?我暗笑摇头,抚着门廊低声轻言,“从此,你我相伴,清静渡日,岂不更好?你那原主人,只怕早就搬家忘了此地,何必还惦记着他?”
  “娘子真会说笑。”身后有人接口,倒吓了我一跳,回身时,却是这金谷园的管家、石崇的贴身仆役——吴叔。
  “吴叔~”我福身,他伸手扶住我,那双手苍老但有力,好象做惯粗活使然,而他的眼睛,犀利如同他的主人,在不经意间,已洞查周遭的细微变化。
  “娘子乃老爷爱妾,自是这金谷园中主人,不必对小人如此多礼。”
  爱妾?我摇了摇头,一面走一面道:“吴叔此言差亦,莫说吴叔年高,绿珠应当孝敬,单说这金谷园,主人只得侍中一个,其余娘子众多,绿珠不敢占一席之地。”
  “小娘子此等样貌,这等口才,又难得生性随份,如何却轻看了自己?”
  “轻看?吴叔又错了。”我笑,扭头瞧他,他跟在我身后,半弯着腰,态度甚是恭敬。“汝家主人,以十斛珍珠欲买下的,不是绿珠,乃是……”
  “小娘子~”不待我说完,吴叔打断我下面的话,眼角一扫,面上仍波澜不惊,语气却不容抗拒,“小娘子初来乍到,不熟我家主人脾性。依小人观之,主人对小娘子甚是在意。”
  “在意?”我瞧了瞧四周,众仆役皆在准备膳食,石崇没回来,院中几十个下人,伺候我的,也就二、三个人而已。“就为这崇绮楼?”
  “不然。”
  “那吴叔从何处窥破?”不禁展颜,这管家有些趣味,单看他的眼神,既知有些不同,又得在石崇身边伺候,自然非比寻常。
  吴叔不答,淡笑看向我,如同慈爱而又严厉的父辈,“小娘子不信小的没关系,信自己足亦。”
  “嗯?”
  “十斛珍珠对主人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买谁又有何关系?小娘子执念于此,亦是个心性颇高之人,又何必自叹身份低微?需知这世间之人,自高者便高,自低者便低,自轻者便轻,自贱者便贱,却与出身来处无其关联。”
  “吴叔~”一番话未完,说得我愣了,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心事,竟被眼前的陌生人道破,而这道理,我竟从没认真想过。
  “小娘子虽出身贫寒,误入青楼,却难得心性天真良善,且又柔中带刚,与人不同。小人位低言轻,倒也跟随主人数十年,听者见者甚多。依我看来,这园中佳丽多亦,却未必比得上小娘子心思缜密、才貌皆备,为主人多年悉心所求之人。既如此,何不主动与主人修好,省却两人各自寂寞。”他说着,眼睛笑着一丝狭缝,如同狡鲒的狐狸,看得人心下猛然一紧,隐隐不安,不觉敛了笑,深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吴叔并未跟上前,我转角上了楼犹觉得他的目光紧随其后,不由出了身细汗,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总觉得身后那个人不简单,却又分不清是敌是友,让人惶恐惊异。
  行动落入人眼,言语落入人耳。此间环境,步步皆需提防。我一夜未能深眠,吴叔的话翻来覆去在迷离的梦境中,片刻不曾放松,至天明时,精神反而短少,靠在枕间不愿起身,微一眯眼,又迷糊了,但闻烟霞上前欲伺候,掀帘见我犹闭目养神,替我拉高被褥,又轻声退出。
  紧绷的思绪一旦放松,睡梦接踵而至,又似乎听见一众人等齐刷刷跪倒一地,我只当是梦境,可有人在梦中喝道:“滚,都给我滚下去。”
  乍然惊醒,猛地起身,双眼只冒金星,半晌,似乎安静了,连脚步声都不曾听见。暗笑自己多思多虑,引得噩梦缠身,咣当一声,楼下似倒了一只花瓶,碎声未尽,哗啦啦一片响……这下,不是梦了,是真有人动怒,推翻了正厅的陈设摆件。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恋爱,总是找不到很好的切入点,也许因为目标太明确(同床夫妻),所以反而拘紧,两边都难突破,不过磕磕碰碰中互相了解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所以,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快了,就不是生活了……:)
周六,还是很冷,大家注意保暖,祝开心!
沉浮
  匆忙起身,不及梳洗,只披了一件常服,问眼前惊慌失措的烟霞,“侍中回府了?”
  “嗯。”
  “可知为何事动怒?”
  “奴婢不知。”她抬眼瞧我,有些惧怕,嘴唇嚅动,似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罢了。”一面结起衣裳,一面顺梯而下,才一拐角,就瞧见石崇一人站在厅中,屋内摆设皆被他推翻,陶器瓷碗碎了一地,连那具古琴亦斜置地上,琴弦断了数根,香炭泼散满屋,余烬未了,犹自冒着轻烟。仆役丫环早被他喝退了,这屋中狼狈,只剩他一人盛怒,不曾发现我已下楼。
  “娘子~”烟霞追了上来,欲言又止,瞅瞅石崇,冲我直摆手,“主人极怒,娘子莫去。”
  莫去?对,我其实并不想去,可石崇站在那堆狼籍之中,往日挺如松干的身姿,如今显得凛乱;往日沉着冷静的情绪,突然变得骄躁;往日气度逼人的姿态,荡然无存,唯剩下孤寂潦倒的背影,还有狂怒纷乱的长发。
  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不是那个权倾朝野、富甲天下的石侍中了,只是一介普通男子,一如前来倚红楼寻欢的年轻公子,有得意之时,亦难免受挫,阅历尚浅,嬉笑怒骂皆挂在脸上,人情不通、世情不懂,让人可笑亦觉可怜。
  不由自主缓缓下楼,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全身似是一窒,却并不回头,仍喝道:“何人在此?还不快滚。”
  滚?一面细嚼着这个字,一面蹲在地上拣那个陶片碎盏,悉悉索索的衣裙声、叮叮当当的碎片声,还有他暴怒之下起伏不定的喘息声,交杂相伴,衬得这个屋子,越发静了。
  “滚~”
  又是这个字,乍然呼出,如一根刺,轻易刺进听者的心底,带来尖锐的,却又细微的疼。
  “绿珠愿滚,但请侍中赐绿珠另一处安身之所。”我答,话音平静,安抚了自己其实并不平静的心灵。
  良久,石崇没有接口,再抬眼时,他站在我跟前,冷冷笑,“汝唤谁?”
  这表情我恍惚见过,是那时自伤不遇良机的檀郎,忧郁的眼底,带着自嘲。
  “如今没有侍中了。”
  “嗯?”
  “绿珠今当唤吾何名?若以官职相称,是否亦该改叫常侍?”
  “常侍?”我不懂,朝里官员太多,几等几流,并不为我所熟知,只是看他的眼神,这常侍似乎并非美差。
  “散骑常侍,绿珠以为如何?”石崇的声音冷得骇人,他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好象要盯出一个结论。
  “绿珠懵懂,不通朝内之事。”我来劝他的,不知不觉又被他牵着走了,我俩对峙,仿佛我从没处过上风。
  “对,懵懂,汝素来懵懂,诸事皆懵懂。”石崇冷笑,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陶片的切口割破了我的手指,本能将它藏于身后,微微的胀痛感从指间传来,如心跳一般的节奏,不由呐呐开口,“侍中~”
  “住口。”石崇低吼,双眸充血,如暴怒的雄狮,声音如笑如嘶,“散骑常侍,既无职散官。这下,绿珠知否?”
  无职散官?怪道前几日府中妻妾纷纷议论,原来朝事变迁,檀郎升迁了,石崇却又被搁置起来。
  他的力气奇大,我在他手中,只如一片枝叶,轻轻巧巧东摇西晃,衣领被扯破了,头发散乱一肩,连绣鞋也几乎跟不上脚步,几欲脱落。咬着下唇,不欲与他争执,手中轻轻一握,这才反应过来陶片犹在,轻易割伤了掌心。
  “说话呀,绿珠不是能言善辩吗?不是才情甚高吗?怎么此时反而无话了?”
  “妾身无话可说。”我自称妾身,话才出口,石崇不由愣住,神色困惑自嘲。
  “妾身?你我若为夫妻,怎生平日如此冷淡?倒不如吾那自称为汝之阿兄的安仁贤弟?”
  久不提及的名字,让人不觉恍惚,原以为已然陌生的故人,却还深藏于心底某处,不近不远、不亲不疏,从前在那儿、现在也在那儿,似乎永远都只会在那儿。
  “老爷意欲如何?”我终于这般唤他,如他真正的妾侍,可其实,我们之间,互相猜测、互相计较,无名无份,是复杂难辩的关系。
  “意欲如何?绿珠以为吾能如何?抗旨不遵?”
  “绿珠不敢。”
  “不敢?汝倒敢自请赎身?”
  又是那句话,轻易撩起我的不甘,猛然抬头欲争辩几句,却跌进一双受伤的眼眸——无泪,却是极怒之下伤心的忿忿。
  不由心软了,他亦是寻常男子,有才情、有野心、有家资,却偏偏受滞于仕途,不得一展抱负。这是世间男子的雄心壮志吧,我一直不能深切体会,生于贫家、长于青楼,对我而言,平实安稳的生活比一切都弥足珍贵。于是我痛恨得意后忘却前情的司马相如,于是我怜悯骄傲跋扈的阿娇皇后,怨世间男子辜负女子情意,偏偏忽略了他们欲人前显贵、光宗耀祖的野心。原来天下女子输给的,只是这天下而已,并非男子的真心。
  “怎么?连绿珠亦后悔了?”见我不言,石崇轻扬双眉,他的眉毛浓密,末端微向上挑,很英武的剑眉,此时亦纠结于眉心,俗世中男女,总被俗世牵绊,清冷如他,亦不能免俗。
  “官场沉浮、世事变迁,为世人不能掌握,老爷何必执着于此,徒惹气愤?”
  “执着?绿珠之意,谓吾心胸狭窄?”他的语气阴沉,眼中隐现暴戾之气,如同固执的孩童,纠缠于每个字背后的贬义。
  不禁想起幼时的自己,竟轻轻笑了,“老爷如不嫌烦琐,容绿珠说一件往事如何?”
  石崇抓住我的手略松了松,而我另一只手掌心的伤口开始凝固,血液粘滞于手心,一牵一连,胀痛难忍。
  “三岁上,绿珠阿父亡故,对他并无影响,幼时岁月,不过每日与乡中孩童玩耍,贫苦相伴,却不知愁。记得彼年,绿珠刚满五岁,记忆渐深,村中来一书生,识字通理、文质彬彬,深得乡中妇老所爱,留他在村里任教书先生,每月按粮供给。”
  石崇不吭声,甚至不看我,他错开双眼,看向地上一摊混乱,似乎没听见我说的,但他任由我说下去,并不阻拦。
  “若说这书生当真厉害,连绿珠也曾跟他识数认字,村中大小事务皆请教他指点意见。久而久之,书生在村中地位渐高,常参与长者议事。”
  身边的人似平静了些,我携着他的手,扶他同坐于案前塌上。
  “乡人无识,对知书之人甚是礼遇,一抬再抬,甚至有人将女儿白嫁于他,帮他在乡中安身立命,又荐他为一村之长,掌管村中事务。头一年,人人皆谓他好,第二年,便有风言风语丛生,到阿母亡故、绿珠流落青楼那时,书生已成众人之敌,引诸人不满,不但不再用他管辖村务,更有甚者,欲将他逐出村外。”
  说到这儿,石崇似有所明,嘴角一扬,扬声道:“绿珠将吾同那贫苦书生比较?”
  “这却不敢,老爷久在朝中,定知其中道理。仕途升迁有异,世人贫贱不异,可其中玄机相通。书生才高,世人尊之,继而妒之,若再不收敛,众人恨之。”
  “绿珠之意……”
  “绿珠别无他意,老爷所见所识之人,当胜绿珠百倍之多。以老爷素来为人,此事虽气恼,却还不值得为之动怒。有真才者惹他人自危,方惹人妒恨算计,以老爷在朝中的威望地位,官职已是虚名,此时虽一时受阻,又何必挂念于心。”
  “威望地位?绿珠亦学会谄媚,乍来数日,怎知吾有何威望地位?”他已平静了,却仍抓着问题不放。
  我瞧向那一地的狼籍,尽皆珍宝,如今却毁于一人之怒,不由苦笑,“乡人常谓千里为官只为财,休言其它,但凭老爷家中之财可比晋朝之富,问当世之世,何人能及?”
  他没答话,半晌,方冷笑数声,眼中尽是不屑。我知他其实道理皆明,只不过一时气盛,难以把持。此时心静下来,亦知财大招人眼红,方惹此祸端,却偏生不将众人放在眼底,轻易不肯服输。纵然身心俱疲,端正坐于榻前,气度未改,仍让人无端压迫。
  欲起身唤仆役收拾正厅,浇水洗浴,他一把拉住我,沉声问道:“去哪儿?”
  “让人收拾。”
  “既叫了老爷,就全了这名儿如何?”石崇并不看我,如赌气一般言语冷淡,态度严厉。
  不由苦笑,将藏于身后的右手举到他眼前,“绿珠已伤,怕难合老爷所愿。”
  “你~”低喝一声,石崇的眼中再次燃起星星怒意,捏住我的手腕,欲阻血脉扩张。
  “已不流了,只是还得去清洗一番。”
  “适才怎生不说?”
  “适才?老爷心疼犹不自知,绿珠手痛亦无瑕顾及。”
  他眼中的戾气柔软了些,交织着怜惜与责备,还有我看不懂的如檀郎一般的关怀。
  从何时起,他也开始关心我?从何时起,我开始觉得他很亲近?此时回想,一切俱无可考,手心微烫发胀,惹得整个人疲累倦怠。我闭上眼,心中却自酸楚,本无泪意,抽抽答答也有些委屈。
  石崇在我耳边轻笑了,笑意如春风,让人放松。
  “这也算是绿珠自讨的,这会儿却又哭泣,又何必下楼劝慰?”
  “吾没哭。”犹闭着眼,由他吩咐下人请医士前来,由他着人清理这满屋的狼籍,也算今生第一次吧,有人愿意这样照顾我,仿佛真的相互敬爱,由此可以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心目中,绿珠是个温婉女子,不知这样的绿珠,是否能惹石崇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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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食
  这个春天,仿佛特别的长。几个月罢了,我已从倚红楼的娘子,变作金谷园的金丝雀;从清湖畔天真的乡女,变作不得不小心度日、谨慎言行的众妾之一,可这个春天还未过完,春已末,拖着长长的尾巴,怎么也等不来夏天的脚步。
  我的手伤好得奇慢,亦如今年的春季,一日复一日,每日都是同样的春风,每日都是同样的景致。
  这金谷园建于金谷涧山谷之中,占地极广,自石崇任常骑散侍,不必每日上朝,公务可说少之又少,在园中时日渐多,每日里,不过与妻妾饮酒作乐,又或者宴请亲友,设宴摆酒,从此夜夜笙歌,几乎不曾有清静之时。
  幸而他不再逼我,两人各怀心事,皆不肯再提及往事,相处虽平淡似水,倒也相安无事、有礼有度。只是我在园中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若说得宠,却不见侍寝;若说冷遇,偏偏吃穿用度与诸娘子迥异——并无定数,只随喜好而论。
  茹娘自持身份,轻易不肯表露不满,惠娘却忍不住了,几次三番在背后议论,所传越来越不堪入耳,更不知从何处听说,一口咬定我在博白并非艺妓,实为卖身娘子,清白早无。
  这些话,或多或少能传到我耳朵里,自然也能传到石崇耳朵里,可他正宠惠娘,并不认真计较,态度云淡风清,恍若未闻。于是惠娘越发得意了,在园中娇横跋扈,诸人诸事皆不放在眼底。
  我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里,可背后听多了谣传言,心中亦自恨恨,所恨者,并非她得势欺人,却恨石崇明知亦不作辩解,倒让我有口难言,解释不清。
  园中寂寞,比倚红楼更甚,从前还有妩娘相伴,如今只身一人,行动亦不自在,右手伤了,吹笛习字皆不能够,唯有练舞排解苦闷,所幸园中景致迷人,春夏交际,林木繁茂、花卉众多,竟相开放,舞在其中,颇得乐趣。
  我从倚红楼带回的衣物并不多,且颜色质地皆与金谷园不衬,来此间之后,茹娘吩咐针线娘子替我赶制了数套常服,因身份不定,也只拣城中少女时兴的花样缝制——颜色清淡柔和、滚边绣花细密,袖摆甚长,拖直下身,摆上所滚花边与腰带同色同样,两相呼应,倒也简洁大方。
  常服虽不是舞衣,因天气渐热,质地轻薄,长袖舞动,却也自有风情。崇绮楼附近仆役众多,却因为是石崇休息之所,平日他人并不轻易往之,因此我倒得了清静,每日待石崇一走,就携烟霞于院中观花赏景,兴致所到,命烟霞抚琴,我在一旁起舞。虽则烟霞并不通琴艺,我却也无需流畅曲子相伴,不过取些音韵意味,伴着这春末的风,有翩翩欲飞离此园之态。
  裙摆拂过径间花木,带动阵阵花香;衣袖撩拨枝上繁华,引得花叶同舞。长发随身旋转,似流瀑飞溅;钗饰因舞而动,如华彩绽放。
  烟霞本不通音律,落指并无定数,时急时徐、时密时疏,料不到下一刻音韵会如何发展,随舞甚难,却也颇有几分意趣。有时乐声跳跃,吾亦欢愉;乐音舒缓,吾亦释然;乐音杂乱无章时,我亦心绪纷乱。
  不知何时,乐音停了,而我,犹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旋转着展开自己的衣袖,如同一只蝶,似乎再来一阵清风,就能御风而行。
  烟霞唤我数声皆未听见,想用那衣摆拂下枝头的鲜花,一如桃林中缤纷的落英,急急飘落,似欲赴一场生命的盛宴,全力绽放后,又全力凋谢。
  抬手、拂袖;转身,挽眉……一个个动作皆是倚红楼师傅所教,此时,却真正舞出自己的心意,多少不为人诉的苦触皆融于舞中,多少人前难言的细小欢愉皆埋于心底。每一抬眼,就是崇绮楼清澈幽深的潭水;再一抬眼,又是浓茂的树荫,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名花树木。
  我笑,微眯起双眸,在这迟迟春日里,有融融的醉意,许是因为这拂面的暖风,许是因为那钝钝的乡愁……皆在不经意间,轻轻将我沉溺其中,不能挣脱,亦不愿挣脱。
  从前虽每日习舞,奈何规矩太多,总不能尽兴。今日没了习教师傅,亦没了舞曲限制,舞姿随兴而至,一会儿功夫,额间既出了一层细汗,倒也甚是爽快。轻笑着慢慢停下脚步,烟霞上前替我披了件衣裳,刚欲摆手推开,她在我耳边低语,“主人已至多时,娘子竟未瞧见。”
  石崇来了?不由一惊,抬眼有一人影,还未看清,匆忙拜了下去,“绿珠疏忽了,未曾相迎,还望老爷……”
  话未完,他已走近前,伸手扶起我道:“原说我二人已能好生相处,怎地还如此客气?绿珠舞技日精,惹世人钦羡。”
  “老爷说笑,绿珠适才亦不过随兴乱舞,并无章法。若叫师傅看见,免不了挨罚。”
  他笑,此时将近正午,日光直射头顶,石崇的面容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只是笑声爽朗,惊起了园中几只飞雀。
  “那是师傅迂腐,举凡琴艺舞技,献艺者动容方能动容观艺者。以绿珠之技,若真能凡舞随兴而至,当世恐少人能及。”
  这话听着甚是耳熟,让人不由想起初春时节,那个飘着薰香的屋子,暗香浮动间,有人低眉轻笑、有人婉转低吟,更有一人,手指轻按琴弦,随口吟诵诗篇,姿态如竹高雅、风采似桃灼灼……他亦跟我说过:技熟为次、心意为主,若能意通琴理,方属上乘之技。
  如今,他与我两地相隔,其实并不算远,却是人事变迁,不能如当初那般放任的心悸。
  “怎么?来了这些日子,还是思念家乡?”身边的男人问我,他的手似不经意的揽住我的肩头,身形健美,双臂有力,让人不自觉依赖于他。
  轻轻嗯了一声,家乡在记忆里越发模糊了,模糊到只有双角山下那个贫苦的山村,还有清湖畔烂漫的桃林。而另一个人的却在记忆中日益清晰,那样明朗,如有一簇火光,将他的眼眸点亮。
  石崇没答话,思乡之情,他也无能为力,而这金谷园越是精致美丽,越勾起我对从前的挂念。
  “今日午时,一同用膳可好?”已走至崇绮楼前,他突然问我,声音低沉而温柔,与我记忆中不同。
  “嗯?”难免愣神,抬眼看他时,看见他眼眸中那个懵懂走神的我,仰着头,看见他,又似乎分不清眼前的他究竟是我的什么人。
  “来了数十日,未曾一同用膳,今日午后阳光正好,在这园中用膳如何?”石崇难得耐心,一句句解释,语调平缓似带安抚,如同我是他心爱之人。
  不由颌首,连日的自我消遣后,臣服于他偶尔一现的温柔,依恋这感觉,如同依恋梦中的桃林。
  石崇淡淡一笑,嘴角带动唇边的须印。他比檀郎大五岁,比我大十余岁,可他如此微笑时,总显得那么年轻,再加上天生不羁的气度,有时候甚至会给我一种幻觉——也许我老了、檀郎的风姿亦渐退去,他却还可以这样傲然于世,如松长青。
  “绿珠~”石崇抚着我掌心开始结痂的伤疤,唤了一声,半晌,又无下文。
  “老爷何事?”
  “若吾从此再无升迁之机,汝会如何?”
  “嗯?”
  “常骑散侍。”他轻笑,带几许自嘲。我知道,他心里,并未真正释怀,也许每个男人都无法释怀,这仕途的打击,是对他们雄心壮志的侮辱。
  “若绿珠遭飞来横祸,一夜容颜尽无,青发变白,老爷会如何?”
  “胡说。”石崇低喝,继而笑了,将我搂入怀中,“那就当一只断翅的雀养在笼中……”
  这答案我并不满意,可他继续道:“好过惊世之姿,撩花朝中权贵之眼。”
  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亦有信心全无之时,也许只是一瞬,但亦知他心底自有柔软,只是轻易不肯示人。
  午膳果然就摆在金谷潭水一旁的滴翠亭。鱼贯捧食而入的仆役,须臾间已将桌上摆满各式美食。平日我一人用膳,呈上的饮食亦精细不可与往昔比拟,今日这餐,更添十数样精美小点,鸡鱼海贝,应有尽有,佐以美酒佳酿、软糯米食、甜咸面点……光看那细致的刀工、铺陈的菜肴、精美的摆样,已是至高享受,难怪诸妻妾皆明争暗斗,欲与石崇同桌进膳,如此看来,颇有道理。
  我净了手,欲为石崇布菜,展眼望去,眼花缭乱,一时竟无从下箸。
  “绿珠喜食何物?怎生不见动筷?”
  “筷欲动,却不知吃什么好了。”我笑,放下手中漆箸,“今日此宴,教绿珠大开眼界亦。”
  “哦?吃不惯洛阳口味?”石崇夹了一箸肉食放于我碗中,“此乃洛阳羊肉,加料烤制而成,肉质细嫩、味香浓郁,绿珠可尝之。”
  才欲入口,一旁伺立的吴叔轻咳数声,心下既明,忙在椅中微福身道:“谢过老爷。”
  “吴才,汝又多事。”石崇却不瞧我,轻喝那身后之人,脸上带笑,“今日不用伺候,汝等皆退下吧。”
  “诺。”吴叔恭敬回道,带着一众下人缓缓退出滴翠亭。细碎的脚步声一旦远离,这亭中安静下来,能听见过往的风,还有潭水哗啦的流淌。
  石崇复向我道:“你我二人相处,无需拘紧,如在桃林中那般随性可好?”
  “诺。”我总是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一时是威严的,一时又很温存;一时是高高在上的,一时又肯俯身相就。可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对待其他妾侍,抑或者,他与她们□,同样这般柔情?
  “如何?此烤制羊肉可还讨绿珠喜爱?”细细嚼完,一旁的石崇追问,我点头,挽袖用勺舀起一勺肉沫豆腐置予他碗中,“老爷尝尝这小宰羊(当时石腐亦称小宰羊,意思像羊肉一样营养),口味虽清淡,回味却长。”
  “早闻绿珠喜食豆腐,果然如此。”石崇朗声而笑,心情甚是轻松,就势一撮,颌首道:“绿珠所喜,亦讨吾之欢心,既如此,以后每餐必加这小宰羊如何?”
  “老爷取笑,乡人贫苦,常以此替代肉食,绿珠从小食之,因而惯了。”
  “汝道此物贫贱?殊不知此味豆腐乃鸡汤煨制而成,取一壮鸡,整夜文火熬成一碗浓汤,再取豆腐同煨,直至汤料尽被吸纳,这才加入肉沫,炒制而成,一碗豆腐,多少精华浓于其中。”
  “难怪此菜绝无豆之腥味儿,味甚淳和,这般做法,绿珠头一次尝。”
  难得的,我们之间也可以这般融洽相处,甚至让我一时忘了尊卑之分、地位之别。亭中时有清风拂过,又偶有笑语声声。我爱吃的,似乎他也喜欢;他喜欢的,我也尝试着接受。一番评品,一阵笑语,连日的茫然与寂寞烟消云散,我们如同初识那日般开怀,教我几乎不曾想起,这里远离家乡数千里,而这里,更是他与一众姬妾的府弟,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名。
  “绿珠~”石崇唤我,似乎欲说什么,只是还未继续,亭外聘聘婷婷走来几个人,远远的请安,“闻老爷在潭边用膳,妾身特来伺候。”
  定睛望去,却是茹娘,满面带笑,手执一信,从从容容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也想让他们早点打开心扉,身心合一,不过这总是急不来的,文火熬汤,方能出上品,感情如是。
谢谢撒旦,还有所有留言的亲!
论情
  “何事?”石崇似有不悦,放下碗箸,斜瞟过身后众妾。
  茹娘讪讪一笑,仍走近前道:“怕绿珠妹妹才来,不熟老爷喜好,惹老爷气恼。”
  我起身,行礼,低垂下眼睑,瞧见她精美的绣鞋,上等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微闪,一步步走得近了,靠近我时,顿住。
  “绿珠妹妹且莫客气,既伺候老爷用膳,这些礼数免了罢。”
  “诺。”犹豫着该站或是坐,抑或请辞回屋,石崇淡淡道:“不得宣召,不得入内,茹娘乃当家娘子,这规矩亦忘了?”
  “这~”茹娘颇为尴尬,瞅了我一眼,仍笑道:“原是妾身疏忽了,因适才收到一位故人来信,念及老爷得此消息定然开怀,这才一时忘了规矩。”
  “何信?”
  “乃老爷义弟,河阳县令潘安仁之嫡妻杨氏。”
  心中咯噔一下,我犹盯着面前的美食,却忍不住眼皮跳动。似乎隔了很久了,没有檀郎的消息,乍一听见一星半点,没来由的心悸。
  “妇人通信,与吾何干?”石崇一字一句,语速甚慢,听不出喜怒,却似乎掉头向我,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
  “原亦无干,却是潘夫人来信道,下月潘县令回洛阳述职,介时当能一叙。”
  檀郎要回洛阳了?我低着头,竭力保持平静,内心却绽出一朵花苞,肆意成长、蔓延,片刻功夫,已开出一枝艳丽。
  “哦?这倒是好消息,自博白一别,算来已有数月未见安仁,下月初夏,时节正好,这金谷园该热闹热闹了。”
  “正是,妾身已吩咐下人收拾园中枯草,打理荒芜野径,又命人城中觅些奇花异草装点院落,老爷看如何?”茹娘见石崇展颜,已挨身坐在一旁,其余侍妾丫环摒息环立,好一副当家人模样。
  “汝既已吩咐下去,无需再问。”石崇摆手,继而笑道:“茹娘行事,素来稳妥,此事交由汝细心安排,莫怠慢了安仁既可。”
  “诺。”
  他们一言一答,笑谈风声。而我,心绪早飞出金谷园,恍若回到博白,回到檀郎身边,一切尚未开始,我们却能彼此相伴,即便只如兄妹。
  “绿珠~”正神游际,石崇突然唤我,见我愣神,他鼻中轻轻一哧,问道:“何事如此费神,唤汝亦不能答。”
  我看向他,他的样子在我眼中慢慢清晰,面色平静,却隐有暗流,那微翘的嘴角,似乎洞悉我的一切心事,只是不屑,抑或不愿说出。
  “绿珠思及妩娘,不知此次县令携妻同来,妩娘可会随行?”
  “正是,听闻这妩娘乃潘县令唯一妾室,才情容貌俱佳,为……”茹娘接话,说到这儿,眼角一挑,抿嘴笑道:“为倚红楼头牌。”
  她的声音还那么婉转,却突然有些刺耳,我欲说什么,又无从解释,轻嗯一声,算是应答。
  石崇看向我,复转向茹娘,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接过丫环递上的一盏清茶,沉声道:“午后困乏,诸人散吧。”
  茹娘的笑一时僵在脸上,嘴角微动,似还欲说笑几句,吴叔走上前道:“茹夫人这边请。”
  我亦起身,恭敬送走茹娘,却送不走自己,人来人往后,还是我俩四目相对。一桌佳肴凉了,桌前的人亦不复刚才的温情,他拨弄着碗中剩余的肉沫豆腐,说不清脸上是怒是恨。
  “菜凉了,绿珠命人去热热。”才开口,石崇淡淡道:“绿珠思乡恐未必仅为思乡吧?”
  “老爷此话何意?”心下难免一惊,仿佛被他看穿悸动的心意。
  “吾未至博白,安仁已在倚红楼停留数日,若无妩娘,随他而去的,竟会是谁?”
  “若无妩娘,便无绿珠,老爷此话,本就不通。”我打断他,心跳如鼓,没来由的慌张,又自嘲这慌张没根没据,乃是自寻烦恼。
  良久,我只当他会动怒,因为忤逆,因为今日又再次提及妩娘,那个两人心上的疮疤,可他只是长叹一声,从座中起身,欲走时,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心意蹉跎,奈何奈何。”
  正欲问时,石崇拂袖离席,最末端那点莫名的无奈之感,又变作缓缓的怒意,极慢的,将我二人淹没。
  夏天,似乎因为檀郎将至而突然到来。恍惚只是一夜之间,金谷潭中的荷花已结出淡粉色的花苞,聘聘婷婷立于水面,迎风摇晃、映波自怜。那荷叶舒展、荷花秀美,映衬着金谷潭水碧绿幽深的颜色,与岸边垂柳遥相呼应,柔中见韧、美中有节。
  自小对荷花没多少感觉的我,突然觉得荷另有一种与桃迥异的美。桃花灿烂灼目、荷花却清新怡人;桃花艳质天成,荷花却灵动有加。恍若凌波仙子,婀娜多姿、摇曳生辉。还有游戏其间的蜻蜓,乍一飞来,乍一飞去,拍打双翅,如跃动的精灵,为这醉人的景色赋予生命的灵魂。我痴迷于这山水之间,不为别的,只因为夏日来了,檀郎亦会出现在我眼前。
  于是他的笑、他的话、他的样貌、样的风姿,逐样清晰起来,清晰到我甚至能记得初见时那回身的衣角,随步伐翻卷,消失了,却留下淡淡的艾香。
  手伤渐愈,留下一个细微的痕迹,就像手心重新长出一道新的掌纹,错落夹杂在那些原有的纹理当中,似乎命运都发生了转变。
  烟霞说幸而没伤及筋骨,否则就不能抚琴习字了。我暗自偷笑,没告诉她,如今我的心思全在即将来到的重逢上,怎么可能耐得下性子弹琴?
  眼见着荷花打了苞,数日后有早开的花朵展开了几片花瓣,再过得数日,层层盛放,如开怀时的笑颜,不留一丝余地与顾及,肆无忌殚的展露自己最美、最欢愉的瞬间。
  我忍不住开怀,蹲在金谷潭边,掬起一泓清泉,泼向那亭亭玉立的荷花,它摇晃着接住,然后那水流顺花瓣而下,滴于舒展的荷叶,变成一颗晶莹的露珠,辉映着夏日明媚的阳光,形态竟如此饱满可人,色泽亦变得五彩斑澜。
  “娘子,那边,那株花儿上停着一只蜻蜓。”烟霞也难耐兴奋,跟在我身后直嚷,顺势望去,不是一只,却是一对,形影相随、不离不弃。
  心下一动,脸上没来由作烧,不由嗔她,“哪儿是一只,分明是一对,若要拆散它们,还是你去吧。”
  “一对什么?”有人接口,回身看时,不觉羞红了脸。
  “老爷~”
  “远远即听见绿珠欢笑,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博白。”石崇一步步走近,穿着朝服,甚是端庄稳重,只是细瞧,他的眼底带笑,心情似乎甚好。
  “老爷今日朝中去了?”我起身上前搀扶,可他似不经意间握住了我的左手。
  “待吾老到不能行动之日,再由绿珠搀扶而行可好?”石崇说时微一挑眉,逗得我不尽展颜,“只是那时,连绿珠亦行动不便了,怎好伺候?”
  “那只能呆望着彼此默默辞世,竟无能为力了。”石崇玩笑,廖廖数语,竟有悲凄之感,令人心下陡而戚戚然矣。他并未查觉,携了我的手,往潭边凑近一瞧,那对蜻蜓早已离枝,在潭中飞掠点水,荡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夏日诸物成长繁冒,连昆虫亦生眷眷之情。”
  “嗯。”我应声,心里似有一丝情素缓缓升腾,却又摸不着看不清,茫然之中,但觉这阳光明媚得刺眼,令万物心生恍恍。
  “安仁十日后返京,不知妩娘可会同来。”石崇见我怔愣,继而换了话题,引着我一同往潭边小径漫步。下人跟得远,他的手心微热,将我的包裹其中,大而有力。
  “妩娘不来?”不竟追问,思念的人一时是这个,一时又是那个,我总是分不清,分不清自己更盼望谁的到来。
  “安仁与嫡妻杨氏鹣鲽情深,素来同往同返,妩娘只是一介随妾,安仁未必会携她同至。”
  一介随妾?我何尝不如此,虽则这间并无正夫人,可出身青楼的妾侍就算与他人同等名份,亦自矮人一截。我想起惠娘,骄傲而又美丽,就好象从前的丽姬。
  只是稍稍一窒罢了,石崇既已查觉我正别扭,轻笑出声,“绿珠几岁亦?”
  “嗯?”我诧异,继而答道:“八月初十,既满十五。”
  “十五?却已至及笈之年。”
  及笈?富贵人家女儿总以十五行及笈礼,既为成年,再不能同少时稚气。而我呢,十岁那年,就似乎已经及笈了。
  “却生在中秋之月。”石崇继续道:“难怪生性豁然,却又难免混沌。”
  “中秋之月所生之人性子混沌?”我不解,仰头问他,“可阿母说,中秋之月所生,得月之精华,甚为聪颖。”
  石崇微愣,片刻,忽而哈哈大笑,将我搂入怀中,半晌犹笑不停。
  “老爷何意?”
  他摆手,摇头道:“对,甚为聪颖,殊不知聪明过头,反而混沌了,诸事不解。”
  “何事不解?”我有些不甘,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明争暗头,我有什么不懂,偏在他眼里如此不堪,“老爷举一例,若绿珠真的不通,亦自服了,从此就安心做那混沌之人。”
  “哦?可当真?”
  “一诺千金。”
  “那吾问汝,夫妻夫妻,名份为重,抑或真情为重?”
  “既为夫妻,当是情义为重,不离不弃,方可长久。”
  “既如此,怎生执着于夫妻名份,对那妩娘只是一介随妾心生嗔怨。”
  “这~”我哑然,理不清头绪,见石崇欲笑,忙接口道:“阿母曾言,男女之婚姻,既承祖业,又继香火,实乃人生大事,因此马糊不得。”
  “如何才为不马糊?”
  “男女相合,必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妩娘命薄无家,全靠潘公子依仗之人,甚为可怜。此时,男子当为父母、夫君,一身多责,更不能怠慢。”
  “可如绿珠所言,这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俱无,就算是苟合?那妩娘情倾安仁,亦入不得绿珠之眼?”
  “非也。”我摇头,“除这二者之外,还有二者,可当这二者之命。”
  “何?”
  “天地为证、真情意切。”
  ……
作者有话要说:天放晴了,昨天去喂海鸥,看它们在水面上空飞翔,突然心情很好……
希望亲们和我一样~
集市
  “天地为证、情真意切?”石崇讷讷自语,若有所思。
  我低头玩弄着腰间的束带,那上面的刺绣硬硬的有些咯手,是几枝小巧喜庆的红梅,让人不由想起阿姐出嫁时玫红色的胭脂,衬着羞红的脸颊,还有低垂的眼睑。几样聘礼、一顶小轿,就把这个娇羞柔美的女子带走了……
  “绿珠。”
  “嗯?”正自伤感,石崇唤我,似欲说什么,却又笑了,半晌方道:“汝已至洛阳数月,却并未好生逛过洛阳城,今日无事,莫如城中走走?”
  我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过于严肃的男人亦会有如此闲情。然不待我反应,他已高声吩咐下人道:“备车。”
  “主人要进宫?”
  “非也,伺候绿珠娘子梳妆,车马齐备后,携娘子同游市井。”
  “诺。”吴叔恭敬退下,从我身边走过时,抬起眼角,虽没笑,却让人觉着他笑了,恍若早已预料会有今日。
  我却大大吃了一惊,直待烟霞近前欲扶我上楼换衣,这才眉开眼笑,微福身告谢。石崇亦笑了,虽则他强板着脸,故作威严,却还是从嘴角眉梢露出丝丝笑意,“去吧,吾自在崇倚楼外等尔。”
  “诺。”这下方才完全清醒,拉着烟霞提裙跑上厢房,满心欢愉,如同这明朗的天气,未曾注意身后的男人无奈苦笑,眼中竟泄露宠溺之情。
  夏日的洛阳城,比记忆中初入那日更加繁华。集中的妇人身着薄质长裙,面敷轻粉,唇点丹朱,长发束于脑后,淡笑如这明媚的阳光。
  市井中来往的商贩,贩卖各地的货物,我寻找家乡的特产,却瞧见西域的各式酒壶酒盏,做工谈不上精致,却形态各异,甚为稀奇。还有他们摊上所摆饰品,绿如松石、红似璎珞,颜色鲜艳、样式奇特,为生平未见。
  原本还有些拘紧的我,不知不觉就把规矩抛在脑后,只恨双眼不够看、双手不够用,在集市间东张西望,看什么都爱不释手,却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中规中矩、不苟言笑的石崇。
  “绿珠娘子,慢些。”追上前的是吴叔,烟霞本欲跟随,石崇止了,只留吴叔一人伺候。
  “吴叔,这个,这个好看吧?”我拣起一枝珠花,冲他乱晃,吴叔直摆手,急道:“娘子莫忘了此乃集市,人物混杂,此等喧哗,恐惹人注意。”
  注意?我瞧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皆各有营生,谁会注意他人行为,不竟笑了,“吴叔多虑,此间若是金谷园,自然惹人注意,可集中人众,过往如烟,谁人会在意?”
  “好个过往如烟,如此看来,吾欲隐之,并不在金谷园,却在这朝野市集之中。”石崇接口,他取下我的手中的珠花,无奈摇头:“园中之物不得绿珠青睐,却偏爱此俗世俗物。”
  “绿珠本就来自这俗世,自然爱这俗物。老爷何尝不若此?否则如何偏居金谷园,既知心系天下,有所不舍,如此才不欲隐于市井、为人所不记。”
  “娘子~”吴叔低喝,却引得石崇开怀大笑,“吴才,绿珠若兴起,汝却辩不过他,连吾都自叹弗如。”说时摊手,引得我与吴叔俱笑了,只是我的笑放肆不羁,吴叔却是多有保留。
  市中的各种吃食也甚可观,与我在博白城中所见颇不相同,各式面点、烙饼,还有热腾腾的馒头、馄饨。守摊老板一声吆喝,一锅馒头又出笼了,有百姓上前购买,有孩童远远嘴馋,还有妇人思量着是否以此做为家中晚食……走近前一瞧,馒头亦蒸出各式花样,有似元宝的,有似小猪的,有似莲花的,模样讨喜,连我都忍不住十指大动。
  “绿珠娘子,这可不能吃,外头的东西多有不净。”吴叔抢先阻止,我憨笑道:“不过瞧瞧,吃却吃不下了。”
  “汝就如同那进城买米的牧童,眼睛都盯在馒头上了。”石崇无奈摇头,“府中多少美食,也不见绿珠如此。”
  “这才叫物以稀为贵呢,想从前在博白,每日里尽吃这些干粮粗食,总想有天能饱食肉餐不知该多美,哪知肉吃多了也自腻得慌,如此才知世上诸物皆贵在适可而止,少了或多了俱添遗憾。”
  “几只馒头亦引得绿珠长篇大论,看来是在园中憋得慌了。”石崇拿我取笑,我亦笑着搀住他的手臂,指着馒头铺子道:“若是冬日冷时再来,老板一掀蒸盖,白雾腾腾,为人间美景亦。”
  “人间?这世上,何处不是人间,偏他入了这名儿?”
  “人间烟火味儿啊,灶王爷最喜欢的味儿。”
  三人一愣,皆开怀而笑。这是我到洛阳以来,最欢愉的一天,不单因为这自在的氛围,更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石崇了。无论是在桃林里偶遇的他,或者是在倚红楼中霸气的说:“吾欲以十斛珍珠买下此娘子”的他,又或者是带我离开博白的一时严肃、一时又柔情的石崇。此刻的他,仿佛掉开了一切身份地位,只是我的一个亲人、一个……爱人。
  念及此,猛然摇头,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发展下去也一定是错误,怎么可能拥有真情实意、一心一意?怎么可能奢望?对我而言,安稳的环境、富足的生活已是最大幸福,其他的,如何敢奢求?
  “绿珠,前有一处酒家,乃洛阳城中有名之所,过往客商,莫不聚此畅饮。今日既已出府,莫如晚膳后再回。”
  “主人……”
  “如何?”
  石崇低声询问我,不顾吴叔反对,声音如此温柔,就好象记忆里檀郎的语调,看向我时,眼眸带着淡淡的哀愁,似有无尽的怜爱。
  一时间竟愣了,愣愣看他在我眼前轻笑,愣愣的点头,愣愣的随他携了我的手,不顾市集中众人侧目,一同往那酒家走去。
  远远既瞧见高挑而起的布幡,上书酒香楼三字,洒脱不羁。布幡迎风扬起,似一面土蓝色的旗帜,召唤城中富贵公子、来往商户皆往此处而来。此时天暗了些,不知何时,天边聚集起一堆浓云,眼看着那云越集越大、越来越黑,夏日的雨只怕又要不期而遇。
  太阳迅速被乌云吞没,一阵狂风穿巷而过,卷起沙灰,眯了路人的眼,亦眯了我的。背转身欲躲过那夹着暴雨气息的狂风,微眯着眼,看见吴叔竭力替石崇挡住风向,他的长袖已被扬起,和着谁的乌发,一同在风中飞扬。
  “前头躲躲。”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已熟知了那感觉,包容的,又很温柔有力,微微粗糙的手指,似乎诉说着他并不平静的前半生,宽大的手掌,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依赖。
  有一瞬光阴,我几乎脱口唤出他的名字,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末了跟着石崇疾走在急风中,他挡在我身前,华美精致的常服高高扬起,在这带着雨腥味儿的空气里,时隐时现另一种淡而持久的黑方(香料名)。
  “老爷~”我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风急灌进喉咙,呛得人只想咳嗽。
  他没听见,连我自己都没听见,因为那细窄的小巷里全是呜呜的风鸣,将一切话语卷走。只是须臾功夫,豆大的雨滴直直拍下来,打在人身上,生生作痛。忙着挡住迎面而来豆大的雨滴,不提防脚下一块尖石,直踩上去,脚踝无力,两下里一错,竟摔倒在地。
  “绿珠。”石崇惊呼,回身将我架起,“如何?可还能动?”
  “无妨,只是慢些,老爷先去酒香楼避雨吧。”
  “我扶你走。”他不理会我,撑着我的臂腕,眼神坚定,不容拒绝。
  “主人,由小的扶绿珠娘子吧,主人身上衣裳湿了,先行避雨为是。”
  “住口。”石崇低喝,脸上隐有怒气,“吴才,汝的话越发多了。”
  “小的知罪。”这是头一次,我看见石崇对着吴叔发火,其余时候,他或者严厉了些,却不会这般当面喝斥吴叔,不由心怀愧疚,冲吴叔摇头道:“吾能走,吴叔莫急。”
  脚伤其实不重,只是脚踝乍然扭了筋,酸痛难忍,任由石崇半扶半拖,至酒香楼时人已满了,皆为路人避雨,小二才欲拦阻,及至看清来人,忙不迭招呼,“石常侍来了?楼上雅间请呐。”
  “小哥儿慢着,我家老爷衣裳湿了,可有新衣替他换上?”
  “这~”
  “不论贵贱,只有干净平整既可。”
  “绿珠~”石崇欲阻,我打断他问那小二:“可有?”
  “有是有,也是全新的,原是掌柜的做下还未穿过一次,只是怕玷污了常侍身份。”
  “速取两套来,再将常侍与吴叔的湿衣拿去烘干,一顿饭功夫,衣裳照样还给你家掌柜,常侍亦不穿这衣裳满街乱走。”
  “诺。”小二答应着欲去,又瞧瞧我道:“那~这位小娘子的衣裳……”
  “不用,我身子骨硬郎着呢。”
  “绿珠不可,汝刚至洛阳没多久,易水土不服,捂着湿衣,只怕要起风寒。”
  “这有何妨?老爷不知,绿珠打小就爱在雨天玩闹,为这个不知吃了阿母多少板子,总改不过来,如此也罢,倒玩出一副硬骨头,怎么冷亦不易病。”一面劝,一面拖着他往楼上雅间去,楼中众人侧目,却也管不得许多,楼上倒是清静,数十个雅间,还有两、三间空着,正好为他们换衣,我自在另一处等待。
  看着窗外瓢泼般的大雨,刚才还明媚的天空此时只余一片灰蒙,雨点溅起泥浆,小巷两旁的楼宇既脏污了石脚。此时街上已无一人,偶有狂风卷起的布幡、破凳在街中翻滚,想起幼时最喜这种暴雨天气,因为暴雨过后,村中洼地积水,一泓泓、一摊摊,多少乐趣隐于其中,我的幼年时光,原来也伴着泥土成长,如寻常乡童般脏污自在。
  思及便乐,暗笑自己少时顽劣,转身欲瞧他主仆二人可换完衣裳,才一掀帘,有人迎面撞上,口内道:“好大的雨,差点没把信给淋湿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收到本文第一篇长评,惊喜!!
反复看了几遍,真的很感谢玄,尤其喜欢你开头那几句话,有些人来了,注定是为了要走……
言归正传,希望亲们多留言支持我,也是一种交流,我看到留言心里特满足。
这章最后出来的这个人,会是谁呢?是一个影响绿珠人生的很重要的人!
书信
  定睛一瞧,撞上前的是一位少年,身高与我相仿,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模样,身形纤瘦,还未完全长开,却端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见我看他,面颊竟微微发红,倒似未出闺的小娘子,含羞怕臊。
  不由抿嘴一笑,扶住他道:“这位小哥儿慢些,别湿了信又摔一跤,可没处哭去。”
  他吱唔着说不出话,瞧我一眼,又低下头,喃喃道:“无事无事。”
  “吾亦没说汝有事,快进屋避避。”
  正说话间,楼下小二赶了上来,冲他吆喝道:“哪儿来的小厮,快楼下去,这楼上皆是雅间贵人,冲撞了汝可担不起。”
  他欲分辩,又回身看我,似乎满腹忿忿,只是不便发作。这才注意到这少年身着仆服,不知是谁家府上的仆役。
  “听见否?还不快走?”
  “慢着,小二哥,这雅间还余二、三间空的,吾家老爷只要一间,就让这小哥儿在楼上避避雨、换换衣裳再走不迟。”
  “小娘子菩萨心肠,奈何吾亦是为掌柜的跑堂,楼上俱是贵人,怎容他一介奴才。”
  少年的衣裳已湿透了,连头发都没一丝儿干爽,横眉看向那小二儿,眼中恨意渐生,长长的凤眼竟流露腾腾杀气,我忙止在前头,从怀中掏出一串五铢钱,“小二哥快下去招呼客人吧,若你家掌柜问起,只说这小哥儿寻我家老爷有事儿,正在雅间相谈。”
  微一迟疑,小二接过那串五铢钱,答应着去了,临走还再三嘱咐,“千万别让他乱跑,冲撞了贵人,小的担当不起。”
  “已知,快去吧。”我催他,复又冲身旁的少年眨了眨眼,领着他进了内屋。
  “冷吧?汝从何处来,如此大雨,亦不就近避避,淋得尽湿了。”
  “姑,不,小娘子……”少年有些语塞,不敢瞧我,只是从怀中小心取出一信,那信被他捂得严实,虽被雨水褥花了字,好歹还能看清。
  “这是何信?汝这般在意。”
  “此乃我家主人送予朝中权贵之信,淋病了事小,把这个弄花了事大。”
  “汝家主人好没眼色,既这般重要,怎生不用腊封好?”我笑着坐在他一旁,斜眼看过去,心下一惊,那字迹,倒有些熟悉。
  “汝家主人为何人亦?此信送予何人?”不由追问,心底突突乱跳,只因那字,恍若檀郎的笔迹,一勾一画、一起一伏,仿佛已看见他挥洒泌墨时的情景。
  少年嘿嘿直乐儿,将信在我眼前一晃,“吾家主人乃河阳县令潘公子,这几日将回洛阳述职,命吾将此信送予朝中常骑散侍。”
  话未完,门帘高掀,石崇偏头而入,身上衣裳却未换,只是头发齐整,似梳理了一番。
  “老爷~”我起身相迎,身后的少年面色微窒,竟似若有所失。
  “在里间既听见绿珠以吾之名行善做事。”石崇摇头,看向我时包容,看向我身后的少年时又严厉。
  “老爷听见了怎生不出来?”
  “吾可不如绿珠,长发散了亦能从容应对世人。”他话虽责备,语气却轻,复转向少年道:“安仁何事书信,递来。”
  少年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石崇,“敢问这位公子既为朝中常骑散侍。”
  “如何?这常骑散侍还常有假冒的?”石崇挑眉,伸手一摊,那少年却直摇头,向我道:“小娘子,此话可真?”
  “老爷既已发话,何来真假,如今倒省了你的脚程,不必再往城外金谷园赶路。”迫不及待的,我想瞧那封书信,檀郎是否已将至洛阳?欲滞留几日?妩娘可曾一同前往?她过得好否?
  可石崇接过信,藏于袖中,携了我道:“今日暴雨扫兴,适才已令马车楼外相候,此时雨点疏小,先回金谷园,改日再来品酒。”
  “信~”
  “汝的衣裳再不换,当真要病了,快走。”他不容我接话,命吴叔道:“汝先回园,命人烧水备浴汤。”
  “诺。”
  屋外风声小了,雨也小了,夏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功夫,天空亮透起来,天边斜斜挂起一道彩虹。
  欲出屋,身后少年急追上前,“小娘子略等等。”
  “何事?”石崇低喝,面露不郁。
  “吾、吾……”
  “去回汝家主人,既回洛阳,复命后既到金谷园一叙,不必麻烦收拾家中物件,住吾那儿即可。”
  少年看向我,半晌答不出话,石崇眼神愈发冷酷,低低喝了一声,“放肆。”不待我反应,一脚已踹在那少年身上。
  “别~”惊呼一声,那少年已跌倒,猛然抬头,目光竟透狠决。
  “老爷这是何必,他还年少,且又是潘公子身边之人,老爷气急,却伤了汝二人情份。”
  “情份?安仁断不会为一介奴役与吾作对,倒是这奴才,目中无人、礼仪皆无,待安仁至,必命他好生管教。”说毕,拉着我一同急走下楼。回身看时,只看见那少年犹趴在地上,目光似追随着我们,一转身,不见了,可仿佛还能感觉他的眼眸,看着我,带些羞涩,却又极力想要讨好。
  “他不过是个孩子。”马车上,忍不住开口,石崇一窒,断而接道:“孩子?十三、四岁的孩子?”
  “那也没满弱冠,老爷何必动气。”
  “绿珠……”
  “那一脚踹下去不打紧,瞧他半日没站起来,兴许真伤了。”我犹自言自语,不曾看见身旁的男人暴怒的眼神。“又是潘公子的人,特意来送信的,为怕淋湿了信,自己倒淋得如同一只落汤鸡。”
  “汝倒好心肠,怪道几句话罢了,那厮竟信汝而不信吾。”石崇冷笑,鼻中轻哧,甚不以为然。
  “这有何稀奇,他见我,如同幼弟依赖长姐。”
  “好,好,好,半盏茶功夫,绿珠又认一弟弟?”
  “老爷……”
  “既便亲生兄妹姐弟,八岁不同席这道理那奴才不懂,连绿珠亦不懂?”石崇挑高了音调,不待我答,自言道:“这厮好生无礼,任吾在一旁,目光大胆,直视汝良久,汝竟不知?”
  还欲分辩什么,石崇已不再搭理我,兀自从袖中掏出书信细看。信才一展开,我的心就仿佛挂在那几行熟悉的笔迹上,面上虽不露声色,却听他道:“安仁却快,明日既到洛阳,如此,何需再让这不通事理的小厮走这一趟。”
  “还说什么了?”我急着知道更多的情况,无意于石崇总是不能释怀刚才那个少年。“妩娘来吗?”
  “这却并未提及。”
  “我带过口信儿给潘公子,怎么这会儿也不说明。”未免郁闷,也分不清是盼着檀郎,还是盼着妩娘。他二人皆是我生命过往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妩娘如同亲人,檀郎呢?我辩不明,只知道一想起他,就不由心悸。
  “绿珠思念旧主,却不知她心意究竟如何,离开博白之日,妩娘亦未相送,你二人数年情意,未必如你想像中稳妥。”石崇不轻不重说道,复斜眼瞧我,“倚红楼已是往事已亦,绿珠何不放开胸怀,将此金谷园当作安身之所。”
  这道理谁不懂得,可谁不怀念过往,哪怕过往辛酸,亦自有淳和之处,令人难以忘怀。不忍拂他美意,勉强笑道:“老爷所言极是,绿珠迂腐亦。”
  “汝倒不为迂腐,只是太过执着。”他轻叹,“比如方才那少年,汝不知他为何人,已然出资相助,幸而是安仁仆役,若是其他权贵府上,又……”话至此,石崇忍了回去,半晌方故作严肃,“今后不可妄为,需知善心亦常被利用。”
  轻轻嗯了一声,我的思绪始终若即若离,石崇低叹,欲揽住我,两人身上皆是半湿,轻笑道:“洛阳不比博白,绿珠凡事多长个心眼方让人放心。”
  “诺。”我应承他,亦自服理。此时天已大晴,天空澄澈透明,碧蓝如洗。适才满天的乌云尽散,唯余几丝絮,轻飘于天空,悠悠然然,妆点蓝天。
  越往城外走,气息越发清新,金谷涧内百鸟归巢,太阳开始西沉,那透蓝的天染上夕阳的红,几缕白云披上霞光,惹人沉醉。
  明日此时,金谷园内当热闹非凡吧?却不知檀郎是否还记得他视同阿妹的我,更想像不出杨氏究竟何等风姿,得与檀郎为伴,又享尽宠爱。
  “在想什么?”石崇问我,轻摇头道:“无甚,却不知刚才从哪儿来的那一大片乌云,却又散得这样快,雨势虽凶,地面亦未曾湿透,已然晴了。”
  “夏季暴雨多如此。”石崇不明我心意,轻描淡写接了一句,不再继续,却顺势将我耳边的湿发理顺,一个细微的动作,令两个人都不由怔住,我看向他,嘴角一动,想称谢,又觉不太合适;他看向我,眼神一时明了、一时又糊涂,似乎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一举措。
  “绿~”
  “主人,金谷园已至。”良久,石崇才一开口,已被外头的仆役打断,他敛了敛神,恢复常态,匆忙下车,似乎多一刻亦怕停留。
  “吩咐进去,伺候绿珠沐浴。”只听见他匆匆交待为首的丫环,掀帘望时,石崇已急步离开,甚至抬手挡住丫头递上前的披风,越走越快,脚下生风,片刻既消失在我眼前。“夫人请下车。”
  有人上前相扶,我的衣裳已然半干了,此时晚风一吹,湿衣贴在身上,倒有些许凉意,扶着那小丫头,亦急步往内而去。连我也越走越快,难分究竟躲避什么,只觉一停下来,就能感觉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是与以往竭然不同的深情与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这少年不是潘安,也不能说只是潘安身边的一介小厮,因为他的出现,所有人的命运都悄悄埋下了一粒种子,只是不知道,开的花是否香好,结的果是否美满……
重逢
  檀郎返京那日,我自在厢房内踌蹰——一箱的衣物皆取了出来,却总是拿不定主意选哪件。烟霞被我支开了,这诺大的房间,只有我一人,穿着不同的衣裙,站在相同的铜鉴前,怎么看,亦找不回当初初见时那个稚气清透的丫头模样。不过数月功夫,连我也长大了,鉴中的自己,眉目自舒、清扬婉兮,唇红似丹,肤腻如脂,当真不再是清湖畔哭笑随心的乡女,神色间居然亦多委婉温存,有丝丝媚态流露,竟有几分像妩娘的风采。
  “夫人,主人已在烟雨阁宴客,命夫人前去。”烟霞在外催促,自昨日,府里众人皆改口唤作夫人,乍听甚不习惯,也只能一笑默认,只是越发猜不透石崇的心意——似乎对我宠纵有加,却从不留宿,这园内最得宠者还是惠娘,而最可敬者仍是茹娘,多我一个并没什么变化。
  “潘公子已到?”
  “县令从朝中而来,刚至烟雨阁。”
  “他身边可带有家眷?”隔门相询,顺手拾起一件瓷青色长裙,腰间系一条深灰色腰带,虽简单,倒也别致大方。
  “有嫡夫人杨氏,其余皆是侍女随从。”
  妩娘没来?我急着打开门,屋外余辉西沉,已是晚膳时分,檀郎此来,竟未带妩娘?
  “夫人可要梳头?”烟霞跟在我后头,一语提醒了我,忙了半天,长发还只是结于脑后,并未挽髻。
  “也罢,此时天晚,不用高髻妆扮,只将长发梳理平整,以发带束成既可。”
  这是最简单的发式,陪衬的,却不是最简单的心情。待一切收拾妥当,我瞧见鉴中笑意盈盈的自己,双眸如盛有一泓溪水,清亮欢愉。不由展颜,转身拿起自己的竹笛,随烟霞一道,同往烟雨阁去了。
  极远,就能听见乐师们正吹奏乐曲,偶有郎郎的笑声,还如记忆中一般明媚透亮,我似乎已能瞧见他的面容,如那三月的桃花般灿烂耀目。
  “夫人~”烟霞见我不行,小声催道:“主人唯召夫人一人陪客,再晚,恐失礼亦。”
  “已知。”我低声应,雀跃的心情突然有些忐忑,檀郎的话犹在耳边,他对着我苦笑道:“从此,阿妹变作小嫂。”
  “烟霞,吾身上不适,恐待客失仪,欲回屋休息,老爷那儿,汝去说明吧。”
  “故人已至,绿珠竟不敢相见?”我已转身往来路而行,自觉再无立场面对檀郎,可有人唤住我,不必回头,那声音是他,有时梦里会听见,却没这样清晰,没这样真切,没这样近在眼前。
  小径旁树荫两分,檀郎从其中而出,一身月朗色长袍,衬得整个人清俊异常、神采飞扬,他纤长的手指扶在枝上,风起处,卷乱了他鬓边的发丝。
  有多久了,我没再见他?仿佛很长,细想却又极短。不过数月,好象隔着很多无法逾越的人和事,我变了,他却还是一样的出众俊朗,那双眼眸,似一潭深涧,清幽幽不见底,轻易将人困于其中。
  缓缓福身,隐藏莫名泪湿的双眸,他走上前,笑道:“绿珠还是这般多礼。”
  “公子~”嘴角微动,牵出一个称谓,将他的小名深藏于心底,就仿佛就心事深深埋藏,连自己都不易发觉。
  檀郎轻轻扬起嘴角,欲说什么终究只是一个微笑。
  “妩娘呢?怎么不曾随行?”欲打破这沉默,我追问,话出口又觉得本来并不是想问这句。
  “她~”檀郎微一沉吟,见我焦急,这才淡然道:“妩娘身体不适,不便长途跋涉。”
  “可要紧?”
  他摇头,半晌方接道:“妩娘有了身孕。”
  极轻极快的一句话,如一块薄瓷轻轻裂开在我心上,笑容半僵,许久方吐出几个字,“真是大喜。”
  俗世人的欢乐莫过于此,连永远高高在上的妩娘亦甘心坠入这轮回的痛苦,皆因为情之所牵,身心俱不由己。我本该真心替她高兴,为何,心底却有隐隐失落。
  “绿珠~”
  “如今公子即将添丁,绿珠恐到时未便相贺,还烦请公子转告妩娘,叫她好生将养,莫受气恼。”我打断他,努力微笑着,其实害怕檀郎再开口,他再多说一句,都会打碎我内心隐藏的幻想。
  “绿珠说得是。”檀郎低下头,嘴角仍扬,神色却看不清楚,“妩娘独自在河阳,多有孤寂,本欲请绿珠前往作陪,又怕乍然相求,唐突了石兄。”
  “公子府上有嫡妻杨氏,又有侍女无数,绿珠去了亦是多余。”
  “绿珠应知妩娘她……性子颇傲,与人相处甚为冷淡。”
  “那是因为身边没个贴心人。”我忍不住冲口而出,话才出口,猛然惊觉失礼,忙福身道:“公子恕罪。”
  檀郎轻笑摇头,伸手虚扶我一把,“倒比从前拘紧了。”
  如何才能如臆想中那样坦然相处呢?我们都回不到从前,各有身份,又如何才能不拘紧?我无数次问自己,更无数次告诫自己,往者已往,终究缘浅。可为何总断不开最后那丝藕连?为何总忘不掉他温柔的笑意,还有孤寂飘逸的背影?
  “老爷已候多时,公子还是前头请吧。”一面作势相邀,一面抢先走在前头,“就由绿珠引路,带公子往席。”
  不用再面对那个午夜梦回常常出现在记忆最深处的身影,他的声音在我身后,缓慢,却又清晰。“数月来,绿珠可好?”
  “好。”半晌,吐出一字,二人又是沉默。
  “妩娘她……”
  “嗯?”
  身后数声干笑,只听见檀郎长叹道:“春色如怡,竟叫人醉亦……”
  我不明此话深意,欲问,又无从问起,未敢回头,脚上加急几步,烟雨阁近了,近得能看见端坐其中的众人——两侧弹唱的乐师、侍立的婢女,还有面色平静无澜的石崇,在他另一旁,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盛装娘子,虽无艳丽之姿,却容颜慈善、珠圆玉润,亦是位难得的佳人。
  “安仁何处去亦,却叫下人好找。”石崇缓缓开口,斜瞄了我一眼,淡然道:“绿珠亦来了。”
  福身行礼,拜倒在杨氏脚边,看她绣着菊的鞋子,还有精致的滚边,还未开口,一双纤纤玉手已将我搀起,“这位便是绿珠妹妹?当真清丽非凡,妩媚多姿。与家中妩娘各得好处,不相上下。想来博白水土养人,怎生出这么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儿。”
  “夫人谬赞,绿珠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在河阳时,常听我家老爷提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远看如荷,聘婷玉立;行时如柳,婀娜生姿;走近似桃,灿烂艳质。”
  几句话而已,逗得上首两位男人俱是开怀,石崇摇头道:“安仁,汝这才子之名,当让于夫人才是。”
  “石兄取笑,若论才情,拙荆与吾难分彼此;若论口舌之利,这世间男子皆输于妇人。”说时摇头,引得阁内一众人抿嘴偷笑,我亦不由展颜,偷看向檀郎,他自舒怀,可眉目间总有挥不去的轻愁,与他这个人形影不曾稍离。说时举杯欲饮,却被石崇拦下,“安仁擅自离席,当罚酒三杯。”
  “恭敬不如从命,既来了这金谷园,不醉无归。”檀郎豪饮,几杯酒落肚,眼角红了。
  “妹妹,他们男人饮酒,咱们也别傻坐着,今日初见妹妹,未备礼物,敬酒一杯,以表亲近之意。”杨氏见我怔愣,朗声笑着劝饮,我看向她,面若银盘、唇似菱角,神色间尽是真挚从容,难怪檀郎倾心于她,不离不弃,这般佳人,寻常男子却也般配不上。
  “绿珠不善饮~”这边杨氏话音未落,那边檀郎已出声拦阻。席间诸人皆看向他,神色各异。石崇若有所思、杨氏似有明了、檀郎面带尴尬……一时,竟无人接话。
  “初春时节与妩娘对饮,公子此时还记得绿珠不胜酒力。”我笑着岔嘴,抬起面前一杯琼浆,举向杨氏道:“多谢夫人抬爱,此酒非饮不可。”
  石崇微微笑了,似举杯向我示意,不露声色陪饮了一杯。
  谁知这琼浆竟是甘涩滋味,烧得喉间灼热难耐。又谁料这琼浆另有后劲,一杯落肚,丝丝烦恼俱已远离,我看向杨氏微笑,拉着她闲话家常,又坐在席间吹笛取乐儿……记不清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是那夜,笑比往日多,苦,亦别往日苦。
  第二日醒来时,喉间犹自发干,才一转身,却听见身畔有人笑道:“绿珠果然不善饮。”
  不由大惊,这才发觉我竟与石崇同榻。
  “老爷~”
  “宿醉不易猛起。”他压住我,宽大的掌心,轻易将我的肩头握住,“吾已吩咐下人,今日只熬些汤水滋养,不必外间陪客了。”
  唯唯应了一声,想问又不敢问,眼前恍惚,只看清二人俱穿着中衣,并无□之处,可还是不由臊红了脸。
  “此时才知害臊?昨夜却又谈笑自如,连吾都不曾见绿珠有此待客之风。”
  我缩到枕间,侧身相背,不敢看石崇调侃的眼神,半晌方讷讷道:“绿珠失仪了。”
  “失仪却未,只是健谈善舞,令主宾俱喜。”
  健谈?谈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善舞?甚至还舞了?印象全无。拉开被褥遮着脸,喃喃道:“宿醉难醒,好生难受。”
  石崇哈哈大笑,在我耳边轻啄,“如此,绿珠略养养神,缓起些时不怕。今后夜深多饮些无妨。”
  “嗯?”
  “醉态迷人,比酒更甚,吾自迷其中,绿珠知否?”他的气息近在耳边,似乎已贴在我脸颊上低语。
  不由慌了,猛地拉高被角,将头整个埋于其中,不再理会外头的人深陷其中的神情,还有怅然若失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妩娘没来,是因为有了身孕,这对绿珠还说,怅然所失吧,却又替妩娘高兴,很复杂的心态,但不能改变什么,并且也不会想到去改变什么(毕竟对于生在那个时代的绿珠来说,这是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了)……
至于檀郎,他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只能说,所有的人,在任何时间出现,只是为了完成所有人的命运,也许转折了,也许只是催化,他们自己不知道,但命运总要向前发展的!
杨氏
  直捱到石崇起身出屋,直捱到日头高照,方缓缓起身,并无特别酸痛之处,只是梳妆时,忍不住问身后的烟霞,“昨夜什么时辰才散的?”
  “近子时方散。”烟霞一下下梳顺乌黑的长发,用一束丝带束起一束,其余结成一髻。从鉴中望去,她面色平静,瞧不出端倪。
  “子时?”
  “嗯,夫人饮多了,席间连舞数曲,身姿婀娜、舞态醉人,席间众人皆钦羡夫人风姿。”
  果然是起舞了,我却不记得,只记得与杨氏谈笑,似乎甚是欢愉。不敢看向石崇与檀郎,我说得比她说得还多,而杨氏只是微笑看向我,那目光竟有几分了然与慈悲。
  “吾失仪了。”轻声低言,有些懊恼,与檀郎相对,越想不动声色,越发情不由己,今后这酒,半滴亦沾不得。
  “夫人何曾失仪?谈笑自若、才艺俱佳,连主人平素最宠的惠夫人亦无此等风采,昨夜散时,烟霞本欲扶夫人回房,谁料主人一反常态,竟亲自携夫人回屋,烟霞看在眼里,亦自替夫人高兴。”
  “他送我回来的?”心下噗嗵乱跳,我竟醉得什么都不记得,连昨夜二人相处可曾发生何事亦不记得。
  “烟霞替夫人更衣洗梳之后,主人亲将夫人抱至床榻。”说至此,小丫头抿嘴而笑,在鉴中冲我道:“夫人酒后面若桃花,双眸迷离,烟霞从未见过主人那等眼神,几乎没把夫人化在眼里。”
  “去~混说什么。”我打断她,面红耳赤,思及石崇今早与我耳语,更加慌了。
  “今日潘公子可在府中?”
  “早起与主人同去拜访朝中权贵,唯杨夫人在府中,茹夫人正领其一同游园。”
  “烟霞。”我打断她,突然有个疑问盘旋在心头。
  “夫人有何吩咐?”
  “汝见过老爷的嫡夫人吗?”
  微一沉吟,烟霞道:“吾初入府时,不过六岁,那时嫡夫人尚在世,却因年幼不得近身伺候诸位夫人,也记不清楚。”
  “印象全无?”
  “只记得与主人互敬互爱,相处甚为和睦,连带对下人亦甚宽和。”
  “那嫡夫人之子怎生不带在身边抚育?”
  “这却不知,只知园内虽说姬妾众多,但子嗣上却稀弱,自小主人出世,主人即将他送回家乡抚育,嫡夫原不愿,奈何不敢违背主人之命,只得作罢。”
  嗯了一声,我一直看不穿石崇,唯一一个儿子,却又不肯带在身边。
  “嫡夫人过世时,烟霞不过七岁,说来亦是因为生产太难,身子耗损,竟没捱过那年冬天。从此后,茹夫人既代夫人职,管着园中女眷之事。”
  “为何不是萱娘?她不是嫡夫人的贴身侍婢吗?又为老爷育有一女。”
  “夫人倒难住烟霞了,主人间的事,烟霞不懂,况且府中女眷素来甚多,萱夫人性子纵好,未免软弱,其余却不甚知晓。”烟霞对鉴冲我掘嘴,惹得我也笑了,顺手将一象梳插于发端做饰品,回身道:“原是我话多,烟霞莫怪,快去将箱内那条绣花长裙取来,杨夫人乍到,不陪恐礼仪不通。”
  “诺。”烟霞一面应着,一面犹继续道:“若说这金谷园,年年皆有美人进来,那些不得宠的,或是送人,或是遣返乡里,却自夫人来后,数月未见主人迎进新娘子,可知主人心仪夫人,与别不同。”
  她本是讨好我,却听得我心惊肉跳,来来往往,这金谷园原来也如倚红楼一般,不动的只是山间景色,而永远不乏美色流动其间。原以为离了倚红楼,起码得一安稳之所,如今看来,亦是妄想,不知哪日触怒于他,就悲惨惨做了交换的礼物,又或弃之如履。
  “夫人,可是这件?”烟霞举着一条衣裙在我眼前,而我,半晌皆没反应过来。
  “夫人~”
  “嗯?”怔愣抬眼,烟霞满脸困惑,重复道:“夫人要的可是这件?”
  我已无心出屋作陪,却还是勉强起身换了那件玫瑰红的长裙。那红耀眼夺目,恍若嫁衣,印得人面色润泽、笑颜如花。一头长发乌黑发亮,与衣相衬,端的艳丽万分。
  “夫人好气色。”烟霞一旁奉承,而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如那远嫁的王氏昭君,披上一身红,远离故土,赴一场无从把握的前程命运。
  转身欲脱下这身衣裳,却听外头有人回道:“禀绿珠夫人,杨夫人楼外相候,邀夫人一同赏景。”
  这下来不及换衣裳了,就披着这身“嫁衣”去见她吧,横竖,此生,并无穿真正嫁衣的福份。
  “夫人,带上团扇。”烟霞匆忙递上一把扇子,拉开屋门,一束光线随之泻入,如此艳阳高照,晃花了人眼。
  茹娘与杨氏正坐在潭边滴翠亭中说笑,一旁侍立三、五个丫环并一个小厮,不待我瞧清,他已欣喜道:“娘子来亦。”
  侧目,这才发现此人正是前日在酒香楼遇到的少年,为替檀郎送信,倒惹石崇怒火。
  “这位小哥儿亦来了。”我微福身,他讪讪一笑,面上一红,自站到一旁伺候,却仍能查觉他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我。
  “绿珠妹妹快坐,杨夫人提了数次欲请绿珠妹妹叙旧,这才往崇绮楼来请妹妹作陪。”
  “见过杨夫人、茹夫人。”我行礼,被杨氏拉住道:“好生娇柔的模样,吾看着心中亦喜,难怪……”说时抿嘴一笑,换茹娘一脸复杂表情。
  “夫人抬爱。”
  “这却不是抬爱,早在河阳时数次听郎君念叨,既知妹妹兰心惠质、聪颖过人,如今一见,有过之无不及,与妩娘,各得好处,皆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正是,听闻汝家妩娘已然有了身孕,此乃大喜,界时定亲身前往恭贺。”茹娘接口,我听不出杨氏语中可有醋意,却听出茹娘暗含讽刺的口气。
  “说来亦缘份,潘家人丁单薄,早该添子纳福,偏吾身子赢弱,总不得喜信。幸而妩娘来了,三月上既传出胎脉,因之此次未带她同往京都。”
  “夫人好福气,从此,越发省心了。”茹娘轻笑,杨氏斜瞟她一眼,接口道:“此却不然,虽则妩娘有了喜讯,郎君身边还是乏人伺候,吾欲为他招揽几位娘子,奈何郎君总是不愿。”
  “此亦夫人的福份,潘公子此等人才,换作别人,府中只怕早已莺燕相集了。”
  “此是何福份,不过郎君惦记着儿时戏言,却不知一心人易求,子嗣却难,倒让茹夫人取笑了。”
  她二人一言一语,笑中带笑,话里有话。我自斜倚在一张椅子上听得愣神——一心人易求?如此来说,杨氏与檀朗亦自有一番海誓山盟,难怪檀郎一直不肯另娶,有此温婉体贴的解语花相伴,闺房情趣亦然足亦。可我的一心人呢?兜兜转转,身边的人皆如雾里看花,虚实难辩。
  正自思量,杨氏抚着我的手道:“世间美人儿虽多,难入郎君青目,唯有绿珠妹妹,虽才见一面,吾心甚喜。”
  这是何话?连我都无从接口,而她自继续道:“不知妹妹今年芳龄几何?”
  “十五。”
  “正当妙龄。”杨氏微笑颌首。我心中微有不明,却见茹娘淡然一笑,迎着我二人道:“此园尚未逛完,只是日头正毒,莫如午膳后再逛不迟。”
  “甚好。”杨氏携了我的手,对我道:“一同用膳吧,还欲请教妹妹笛技,昨夜一献,众人惊艳,连吾都羡慕不已。”
  “绿珠酒量甚浅,却让夫人见笑了。”
  “酒乃助兴之物,酒量大,兴致总是不致,反而浪费,莫如像妹妹这般,一盅酒下肚,惹宾主俱欢,岂不更好?”杨氏挑眉一笑,神色顽皮可亲,逗得我与茹娘俱不由展颜。
  “对了,妹妹当见过吾家这小厮,因长相清秀,郎君为其取名孙秀,倒也识文断字,就是规矩上疏松,前几日冲撞了石官人,今日特带他来请罪的。”
  “夫人客气亦,那日原是吾家老爷淋了雨,气头上不顺,倒让这位小哥儿触了霉头。”
  “孙秀,还不上前见过绿珠娘子。”杨氏轻喝,而那少年已拜身在我跟前,“见过……”
  “快起吧。”我扶住他,少年长长的凤目中划过一丝慌张,目光总不敢与我相对。“适才已见过了,杨夫人再这样,绿珠受不起,亦让这位小哥儿难堪。”
  “一个下人罢了,伺候主人是本份,说什么难堪之话。”杨氏轻描淡写,挥手命孙秀退下,我冲他微微一笑,他随即低下头,只能瞧见嘴角偷偷上扬,似乎甚是欢愉。
  还未走出崇绮楼,已有下人来报,石崇与檀郎外出回府,正往此间而来。思及昨晚失态,又与石崇同榻,不由羞涩,吱唔着对杨氏道:“恕绿珠无礼,因昨晚不胜酒力,今日还有些头疼,绿珠欲先回房休息,改日再好生陪夫人作乐可否?”
  “既是妹妹不舒服,回屋歇着去吧,吾与郎君还要在府上叨扰数日,绿珠妹妹莫嫌麻烦既可。”杨氏对我,特别客气亲近,优胜茹夫人。我行礼欲退,转身时,瞧见茹夫人复杂的表情——似喜似忧似妒。让人猜不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更猜不透杨氏真正的用意。
  此皆为我之不能料也,我只是忙着逃避石崇,逃避梦里那双明媚的笑眼。匆忙离开,似听见孙秀低低唤我,却也不及分辨,小跑着回到崇绮楼二楼厢房,将那身恍若嫁衣般的纱裙脱下,只着一身中衣,兀自对着那身衣裙发愣。
作者有话要说:杨氏的心思,大家都能猜出几分吧?
古代,是否都要做到如此方能称为贤妻良母?真是违反人性……
今天周六,亲们快乐!
牡丹
  妩娘亲启。
  自别后,已有数月,悉闻娘子已有身孕,甚喜。此亦为嫁作人妇最欣喜之时吧?绿珠遥祝妩娘安康,为公子诞下麟儿,母子俱好。
  公子为人,温柔多情,妩娘得此去处,可喜可贺,只是有孕在身,最忌心思沉重,前尘已亦,还望妩娘心胸豁然,莫将往事萦于心上。昨日公子与杨夫人至,夫人与绿珠相谈甚欢,夫人为人慈爱可亲,绿珠为妩娘喜。
  想数月前博白一别,如今人各两分,绿珠终念妩娘抚育之恩,还望妩娘书信往来,以解寻常日子烦闷。
  望好。
  绿珠上。
  与妩娘别时,她绝决的表情犹在眼前,让我踌躇不敢轻易与她通信。此信写好后,一直揣于怀内,就如递不出去的乡愁,被我捂在心底,廖廖数语,都快捂烂了。
  檀郎夫妇朝中事完,决定在金谷园小住数日,我因此日日得与檀郎相见,一如年初时博白相处,只是此处已非博白,吾亦非倚红楼内的小娘子,而他,更不是前往寻欢作乐的贵人公子。物非人亦非,恍若一场梦境,难分今夕何夕。
  杨氏对我甚是亲热,有事无事常爱唤我作陪,这日石崇与檀郎自往朝中访友,杨氏又命人备车,与我同逛洛阳城。茹娘神思复杂,却也不便相拦,送我二人至金谷园外,客套道:“身上不便,既不陪夫人进城了。”
  “有绿珠相伴可也,茹夫人莫多客气,反而生疏。”
  她二人寒喧一番,茹娘转向我道:“绿珠,莫怠慢了夫人,今夜老爷宴酒,早去早回。”
  “诺。”我福身,杨氏在一旁笑道:“回吧,至多两个时辰既返,莫挂念汝家这娇滴滴的小娘子。”
  茹娘淡淡一笑,眼角极快的扫向我,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眼中那点五味杂陈的目光不见了,告辞自回园中,任杨夫人与我同进洛阳城闲逛。
  从金谷园至洛阳城并不算太远,可一路无话,又总觉得杨氏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停留,颇为拘紧,因此路途似远,走了半日亦不见城门将至。
  “听闻绿珠亦喜诗文?”安静的车厢里,杨氏突然问我,我俩并排而坐,此时,她携住我的手,仔细端详,“郎君曾言绿珠幼时贫困,因此身量不足,长相稚嫩,吾至此方知,绿珠虽不若妙龄盛艳,亦自有动人之处,为她人难及,再过二、三年,只怕艳满天下,连妩娘亦比下去了。”
  “夫人取笑。”我缩了缩手,有些难堪,连日来莫名的热情让我摸不着头脑,今日出园,倒不像要逛洛阳城,却似有私话要谈。
  “不怕绿珠妹妹取笑,吾与郎君初识,不过十岁幼龄,可谓两小无猜,童稚天真。”
  “那是夫人福份,如公子这般人才,能遇公子终生得伴,乃世人钦羡之福。况公子长情之人,自初遇时既知对夫人情义深重。”我答,心下却钝钝作痛,不知为妩娘,抑或为自己,更或者,只为错过,错过不可能的缘份。
  杨氏嘴角一弯,眼眉处尽显温柔,缓缓道:“郎君为人,重情重义,且最重承诺,儿时戏言亦时常放在心上。”
  “何戏言?”檀郎的过往对我是一个谜,而我对他的一切,总是忍不住亲近。
  “少不更事,总期盼一心人白首。”杨氏摇头笑。
  “此乃世间女子真心,岂能说是戏言?”
  “妹妹尚小,却不知此话虽是世间女子真心,亦乃世间女子痴心。男子意在天下,非女子能足亦;且婚姻之事,上承祖先下继香火,岂能随心所欲?”
  一番话说毕,二人又沉默了。我自然懂得其中道理,此当为生为女子之命苦,可总觉不甘。也许真如杨氏所说,此乃世间女子痴心,一生为情所绊,自然希望情亦为我所绊,却偏生,顾得了自身情缘,顾不了世俗理法。
  “夫人~”
  “城门已至,说如许多作甚,且散荡一日再说不迟。”杨氏笑着打断我,待马车一入城,既携我下车。命车夫此地候着,我二人带几名随从一同往集市中去。
  “妹妹可有想购置之物?又或者想逛何处?”
  我摇头,展眼望去,车来人往,洛阳城繁华依旧,“虽来了数月,亦只在城中停留了半日,还为风雨所困,早早回府,此地,吾却不熟。”
  “吾却忘了,妹妹乃博白人士,且如今在石官人府上,自然诸物不缺,既如此,城东有一园林,遍植牡丹,此时正值牡丹花期,莫如我们一同往赏如何?”
  “全听夫人安排。”我垂首,与她一道同往牡丹园。路人偶有侧目,却也并不惊讶,也许洛阳城中,时常能见结伴出游的贵妇,寻常百姓见惯了,却也习以为常。
  那牡丹园并不算远,穿过两条街,又拐了道弯,还未到时,已见许多贵妇纷纷前往,有乘轿的,有行路的,身边侍女伺候,衣着皆尽华丽,嘴角微笑,双眸半垂,神色倨傲。
  “妹妹不知,此园乃皇亲王恺所建,平日为朝中贵妇出游之所,逢年过节,此间又为达官贵人相聚之地。”
  “难怪这许多丽人,气度不凡,自然皆非布衣。”
  “牡丹本做药用,性苦味辛,活血散瘀,因当今皇上甚喜牡丹花色华美异常,因此在宫中遍植牡丹,民间亦开始效仿,此王恺,既为帝之舅父,财富之广,可与国媲,前年建此园,如今已成规模。”
  说话间已至园内,眼前不由一亮,此园与金谷园不同,地势平缓无险要之势,却视野开阔,有平稳大气之象;园中并无山间野木相衬,满园牡丹盛放,虽已略过花期,亦有少许晚开者犹自盛放。花色各异,形态有别,更添富贵繁华景象;亦无山泉流淌,脚下土地灰黄干涩,想来此花喜干怕湿。
  “妹妹看这牡丹如何?”杨氏徜徉其间,衣袖摆开,发丝轻扬,虽无倾国殊色,却笑厣似花,眉目飞扬,自有动人之处。
  “华贵难言,有国色天香之姿。”我俯身相就身旁一枝牡丹,花开姚黄,迎风微扬,复瓣重蕊,形态富丽,非寻常花卉可比。
  “果然妹妹爱花之人,亦自懂此花之好处。”
  我笑,站在花丛中看向杨氏,她亦如一枝牡丹,若论美处,许不及他花清灵,却有慈爱大度之风,非他花能及。“夫人说笑,绿珠从此处望去,夫人亦如牡丹,富贵繁冒,端庄大方。”
  杨氏一愣,继而展颜,顺手摘得一枝重瓣首案红替我簪在鬓边,“如论花色,此间无人能及妹妹。吾与妹妹一见如故,思及不久即将远别,心下甚为不舍。”
  “河阳县离洛阳并不算远,且公子仕途刚始,迟早有升迁之时,界时夫人亦回洛阳家中,若要相聚,时日还长。”
  “话虽如此,只是官场沉浮不定,且赴河阳为县令,不过三月有余,此时既论升迁,为时尚早。”
  “夫人若不嫌弃,绿珠可与夫人书信往来。”我接口,引得她一愣,轻笑出声,携了我顺小径同往牡丹园深处。
  “绿珠尚有一信欲寄予妩娘,不知可否能请夫人代劳?”
  “信?”
  “嗯。绿珠年幼幸得妩娘抚育,一应技艺皆拜妩娘所教,旧情难忘,知妩娘有孕在身,本欲亲往伺候,奈何行动不由自主,还望夫人转交此信。”我鼓足勇气看向杨氏,她却似有走神,目光落在我脸上,若有所思。
  “夫人~”轻唤一声,杨氏方自嘲一笑,挽了我道:“妹妹喜桃花?”
  “嗯?”
  “听妩娘言,妹妹独爱桃花?”
  轻轻嗯了一声,不明她如何突然提及此事,“叫夫人见笑,桃花乡气,不可与牡丹等名花同比。”
  “不然。桃花虽乡气,艳质天成,烂漫随性,与妹妹甚像。”
  我微点头,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她看向远处,微一敛神,悠悠道:“妹妹可知郎君赴河阳任职,所下第一件官命为何?”
  “绿珠不知官场之事,这却难倒绿珠亦。”
  “此为官场之事,细想之下,亦为郎君之意。”杨氏说着看向我,面上笑容俱无,唯剩下几分严肃与郑重。
  不明她究竟要说什么,不由止了脚步,心下莫名有丝慌乱。杨氏轻笑摇头道:“郎君初至河阳,既下令全县境内遍植桃花。”
  我愣住,半晌答不出话。思绪纷纷扬扬,一如落英缤纷,一如那日我送檀郎出城,在清湖畔,他站在桃林中,满身为花雨所覆,绝世风姿,世间无人能及。回首时,檀郎冲我微笑,笑中自苦,决然道:“吾送阿妹归城。”
  往事如潮,瞬间将我淹没,几乎忘了杨氏就站在我跟前,而我与檀郎,毕竟已隔着无法跨越的因缘际会。
  良久,杨氏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心,缓缓道:“今日携妹妹出园,就想问妹妹一句话,可否愿意随吾与郎君同回河阳,既全了妹妹与妩娘的情份,他日我姐妹三人同侍夫郎,亦自全了郎君的心意。”
  “夫人~”
  “郎君为人信义,断不会与石官人相争,可他衷情妹妹不言自明,他日妹妹过府,吾当视汝为亲生阿妹看待,绝不令妹妹吃亏受气。”
  “我……”我怔愣了,无言以答。往事种种不都过去了吗?如何好似刚刚开场?若早数月,或者更早数月,或者早数年,你我初识,桃花艳放,眼中仅有彼此,再无他人他事,岂不更好?而如今,我有何等资格应允,又有何等勇气拒绝?
  “妹妹若肯,石官人处,自有吾去游说,断不会让妹妹为难。”杨氏犹苦心相劝,我深深看她一眼——如珠似玉、目如秋水。她才是那个至爱檀郎的人,从幼时戏言,一直到今,一直到死,都爱他至深的人。
  我哭了,一瞬功夫,泪既涌上,未及开言,转身提裙而逃,不知是逃杨夫人的情深意切,还是逃其实早已错过的命运,抑或是,心底深处最难制服的梦魔……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潘安在河阳遍植桃花一事,是历史记载,并非杜撰,只不过起因是杜撰的。嘻嘻~
杨氏的心思,大家应该看得出来,强调一下,在古代,像绿珠这样没什么正经名份的侍妾,被当作礼物互相赠予是常事,不算稀奇。
另,DUDU,好容易见故人来了,乃居然一口气看完,只给我留了一条言……悲愤啊悲愤~~~懊侬现在这么冷,但我还是非常喜欢此篇文,写的时候仿佛回到写旧梦的时候,非常激情。
喜欢的亲们给我多鼓鼓劲儿吧,谢谢大家!~~
返家
  我自东门出城,并未前往马车处,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城外闲逛,心潮起伏,难以平定。
  陌上野花甚多,与我记忆中幼时乡间景色相似,可我无心赏花观景,杨氏的话犹在心内翻腾,反复问自己,是否愿意?却已没有确切的答案。脑海中混乱一片,一时是初遇檀郎时他郎郎的笑声,还有清透犹豫的眼神;一时却又是石崇自负的神情,严厉的,看向我时,却又可以如落叶般温和烂漫。
  我从不认为自己可以选择命运,总是等待被命运选择。可如果,让我也选择一次,也许……不,没有也许,一切都过去了,如风似雨,只是心底的幻境。我愿爱你,只在最初那一刻的悸动;我愿爱你,只在豆蔻时最朦胧的甜蜜心境。
  如同迷途的鸟儿,最终要自己辩明归家的方向。极目望去,金谷园所在一方似遥远不可及,可一步步行来,头一次觉得,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迈向自己的命运。
  乘车路途并不遥远,步行却颇费力气,偶有乡人经过,皆甚是诧异——如此贫脊乡间,如何会有丽妆娘子独行?
  幸而今日换了寻常布衣,虽精致些,并无花纹,纵惹他人侧目,也只当是城中小富人家女儿擅自出游,皆露出了然神色,冲我缓缓点头。
  “这位小娘子,此时天色虽早,若再迟些回城,只怕府中着急。”一位老农自田间唤我,满面皆是汗水,面膛被晒作黑紫色,握住锄头的双手粗大有力。
  “老伯多虑,吾往这边行,正为归家。”
  “小娘子似洛阳城中人士,怎生家却在城外?”他嘿嘿一笑,弯腰拾起身畔水壶,“日头毒辣,若小娘子不弃,此壶中有水,老朽还未饮得,此水甚为干净,小娘子略润润喉再往前行不迟。”
  “多谢老伯,只是老伯辛苦劳作,自己尚水未沾得半滴,吾却怎好先饮?”
  “小娘子莫非嫌老朽碗脏?”老农咧嘴一笑,大步走上前,将他的器皿置于我眼前,“吾虽是一介农人,吾家娘子从前亦在大富人家做活,甚爱干净,小娘子且看。”
  我忙接过那碗,双手捧起,冲老农笑道:“老伯客气,吾正口干,适逢老伯送水,怎会嫌弃?”
  说时老农哈哈大笑,自替我斟得一碗甘泉,那水色澈透,反衬日光,闪闪发亮,“小娘子嘴甜,老朽甚是喜爱。”
  心中烦闷一时散了些,瞧那老者毫无掩饰的笑容,还有如菊般干瘦的脸颊、黄褐色无采的牙齿……乡人自苦,又苦中有乐。若换作往日,我能添饱肚腹已然足亦,何况如今,已是衣食俱优、多人伺候。如此还有甚可愁?不过庸人自扰、为情而绊。
  饮尽一碗甘泉,回味微甜清洌,喉间不适立消,心间烦恼亦自远离了些。我称谢继续往前,却听老农自身后唤我,“小娘子且住。”
  “老伯还有何事?”
  “老朽见小娘子貌美如花,穿戴打扮不同俗人,冒昧问一句,小娘子系何家女儿?”
  “让老伯见笑了,洛阳城外金谷园既为吾之住所,因今日独自前往城中闲逛,与车马走失,这才步行归府。”
  “金谷园?”老农似有明了,须臾间,眼中羡慕又兼怜惜,竟说不出的复杂。
  “老伯若无事,吾先行一步,若晚亦,只恐遭人责备。”
  他未言,只是略微点头,冲我挥挥手,神色沉重。
  回身走了好久,犹觉得那老农的目光似悲似悯,始终与我相随。却听不见他低声叹道:“繁华终有尽时,还望此间世人,皆有善终。”
  善终?何为善终?我想不透,世间之路亦如这归家之路,走一步是一步,难料下一步有怎样的变化。果然还未走到金谷园,远远传来马蹄声,听上去竟人数众多,我展目望时,由远而近一队人马,扬起风尘滚滚,看不清为首的是谁,想往一旁避让,却恍惚听见有人高喊,“主人,绿珠夫人正在前头不远处。”
  是石崇?眯着眼瞧,片刻功夫,他们已骑至我跟前儿,为首的果然是石崇,另有檀郎相随,一人脸上阴云密布,另一人却关怀切切。
  “老爷~”我俯身,石崇陡地下马,压抑不住的怒火,让他双目充血,还未走近,已高声吼道:“汝眼里还有吾这个老爷?”
  “绿珠~”
  “住口。”眼前的人暴怒异常,双手紧握成拳,鼻翼喷张,颈侧的血脉清晰可见。“何人给你的胆子,抛下杨夫人独自在城中焦急,自己倒一人行于乡间?”
  张张嘴,无从辩解,今日果然错了,不由跪倒在地,见他动怒,亦自恐慌,讷讷说不出话。
  “说话呀,怎生无话可说了?”石崇狂吼,一双皂靴在我面前踱步,来去数趟,仍控制不了极怒的心绪。
  “石兄消消气儿,绿珠心性直爽,为人素来稳妥,今日定是拙荆有甚怠慢得罪之处,方惹绿珠心伤,擅自独行。”
  还是一样温柔细致的声音,如细雨般滋润心田,念及今日杨氏对我所言,不由心酸难耐,咬住嘴唇,憋住那阵阵涌上的泪意,我倔强的跪在那儿,等石崇发话,等他宽恕,或者,等他认输。
  良久,石崇不言,偷眼望去,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任檀朗苦苦相劝,任一旁侍卫环绕相待,似存心与我呕气,始终不肯发话让我起身。
  “石兄~”
  “潘公子不必劝了,绿珠自知错得离谱,罪无可恕,只求老爷赐一安身之所,青灯古佛相伴,亦无所悔。”
  “你……”本已沉默的石崇再度暴怒,猛回身看向我,冷笑道:“绿珠从开始既不愿意,何必自请?”
  “老爷从开始亦不愿意,何必随愿?”我也不知怎的,管不住自己的心口,他一句话未话,我已顶撞跟上,两人相互伤害,一言一句罢了,惹得他紧咬牙关,目光凛凛,几乎要将人生生看穿。
  “绿珠,先起来再说话。”檀郎犹豫着欲扶我,手才伸至跟前,石崇已跨步而至,一把挡开檀郎,猛地将我抱起。不由低呼一声,却听他冷冷道:“汝欲随心?偏不能让汝随心。”说时不待众人反应,已将我扔至马背,自己翻身而上,驾的一声,打马狂奔。
  拦腰俯于马背,上下颠簸甚是难受,我挣扎着欲起身,却被石崇按住,“绿珠想要什么?若想离了金谷园,只怕不能从汝之意。”
  想答他,却说不出话,肚腹处咯得生疼,且扑面之尘,引人咳呛。我紧紧抓住他的裤腿,怎么也没想到石崇会如此暴怒,今日出游,又是这么个下场。
  “石兄,快放绿珠下来。”檀郎打马追上,我瞧见他的座骑离我不远了,越来越近,焦急的声音竟有些许慌张,一向淡定的他,亦开始失态。
  “驾~”石崇恍若未闻,猛踢马腹,扬鞭催马,赤焰吃痛,撒开四足狂奔,开始尚能看清赤焰上下翻落的马蹄,久而久之,亦不知是被尘土眯了眼,抑或是身上疼痛愈烈,眼前慢慢模糊,当最猛烈的恶心感过去之后,渐渐失去了知觉,手上一松,彻底失去了攀附的力量。
  不知过得多久,当我悠悠转醒,眼前是绛色的纱帐,身上盖着锦制的被褥,有一瞬间,我诧异倚红楼何时如此大方,连外头的薰香也用了昂贵的冷鹤(香名),可才一转身,肚腹处隐隐作痛,这才反应过来,此间是金谷园崇绮楼——我的内室。
  “夫人醒了?”烟霞在外轻声相询,掀开帐幔一角,我瞧见她欣喜的表情。
  “我睡了多久?”想起身,奈何小腹使不上劲儿,掀被一瞧,轻透的纱制睡裙下面,象牙色的肌肤青紫一片,涂了淡黄色药膏,青淤若隐若现,观之可怖。
  “夫人哪里是睡,分明是疼得晕了过去。”烟霞一面答,一面将我撑起,又命外间小丫头道:“快回主人,夫人已醒。”
  “回他作甚?”我不由来气,回过头看向被角,今日才看清那繁复的绣花却是牡丹,一朵朵在我床榻间盛放,姿态富丽大气,牡丹园中最美的那束亦犹不及。
  烟霞啧啧道:“夫人未见主人回府时的脸色,满面沉郁焦急,亲抱夫人置于榻前,斥退一应下人,待医士诊断后,又亲为夫人上药……”
  “他上的药?”我不竟追问,语调一高,牵得伤处又是一阵巨痛。
  烟霞瞅我一眼,缓缓点头,替我拉高身后的软枕,刚欲说什么,屋外有人高声回:“主人至。”
  话音未落,石崇已掀帘而入,天色晚了,烛火已亮,他的面目有些看不真切,逆着那光,只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几步跨上前摒退烟霞,自坐在我身后扶住我。
  微侧身,想避开他的亲近,石崇似不露声色,手上却加力固住我,半晌方道:“还道绿珠出生贫寒,自然也吃过苦头,怎知几下就颠伤了。”
  胸中本有郁结之气,听他如此一说,倒忍不住噗哧轻笑出声,“如此说来,老爷将绿珠送至奴所再吃些苦头,便可挡神驹狂奔之势。”
  两人哑然,相对展颜,石崇眼底的焦虑变作疼惜,良久,只听他轻叹道:“绿珠还想走?”不待我答言,将我揽至怀中。静静躺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一下复一下,沉稳有力,亦如他的为人,可偶尔,也会急跳一阵,仿佛心有所念,总不得安生。我们已生在这人间富贵乡,吃穿用度皆为往昔不敢妄想,可到头来,我与他同样不得安生。两相折磨,总弄不清对方想要什么,那夜我窝在他怀里入睡,当眼皮酸涩,再也支持不住合拢时,突然想起忘记告诉他: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总是过得特别快,我这两天窝在家里看韩剧,狂流眼泪,那叫一个悲痛啊~~~~~
另:有时候,有些人,是要等失去才会想起追回的。比如潘帅,他的性格很弱,有时候需要凭借外力,杨氏,可说是他的外力。
所以我不太喜欢潘……没办法,我喜欢强势的男淫~~~
懊侬
  我坐在窗边发愣,清晨的阳光刺破夜的黑暗,天边透出一抹红霞,月亮与星星逐渐退去,墨蓝色的天色慢慢透亮,这是伤后第三天,每天两次换药、三次喝药,我被拘在这崇绮楼也已三天,不知,不知檀郎何日归河阳赴职?
  “夫人,该换药了。”烟霞手捧药盒,推门而入,见我自坐在窗前,不由嗔道:“夫人又不体恤身子,伤还未好,也不好生休息。”
  我笑,低下眼睑既瞧见楼下金谷潭中的荷花,在晨光中亭亭玉立。“苦夏难耐,每日清晨既为一天中最好时光,不冷不热,又有凉风拂面,甚为惬意。”
  “话虽如此,夫人也得保重才是,主人已三番几次交待奴婢好生伺候,又不许一干人等前来看视,可知是想让夫人好好休养。”
  “潘公子呢?他可要回河阳了?”我忍不住问,恨自己总是忘不了初见时的惊艳,还有他深情的目光。
  “嗯?”烟霞一愣,这才走上前道:“这却没听说,只是这两日潘公子与主人似是不和,二人白日各访其友,夜里早早安歇,自夫人伤后,亦未摆宴。”
  思及杨夫人那日所言,不由愣了,不知他是否与他说过?更不知他作何应答?一介妾侍,就算送人也属正常吧?更何况,我二人并无夫妻之实。
  “夫人,奴婢为汝换药。”烟霞撑着上身,替我解开中衣的扣绊,淤青散了不少,清凉的药膏涂上去,压住了腹内那丝躁热,甚为舒爽。
  “已好了不少,从今日始,每日涂一次即可。”
  “那可不成,主人有命,万事听医士吩咐,不许夫人擅作主张。”烟霞摇头,又冲我笑,“这几日主人除公办外,几乎寸步不离夫人,惹诸娘子艳羡。”
  果然,石崇自那日后,每夜都在我房中安寝,只不过三天两晚罢了,我居然开始依恋他温暖的怀抱,那个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依靠的臂腕,让人莫名心安,让人莫名感动。
  可如何解释呢?谁会相信我们只是相拥而眠,连一句话都没有,他抱紧我,在他怀中,神情复杂,让人窥不破其内心的真实。几次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两人各有心事,却谁都不愿先一步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正自走神,烟霞手上一滑,整个人跌倒在我身上,手掌压着伤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恕罪。”她忙不迭起身,仓促下又弄翻了药盒,药膏缓缓流了一席,越发引得烟霞慌乱,哭丧着脸,既忙于请罪,又忙于清理狼籍。
  “烟霞莫急,并未伤吾,收拾了药膏自下去吧。”
  “夫人~”才欲说什么,外头有人高声回,“惠夫人至。”
  不由诧异,石崇令诸娘子不得召唤不可入崇绮楼,又命我专心养伤,不让他人相扰,甚至杨夫人数次欲亲来探视皆被回了,怎么惠娘却还能来?
  忙着起身,披上一件长袍,还未系上腰束、整理散发,她已扶着一位侍女,抬脚跨入门坎。
  “惠夫人来了?”我上前请安,半跪于地,只听见她冷冷一笑,半晌,又无下文。
  “烟霞,快上茶点。”
  “诺。”
  “不必了,吾至此,亦不过廖廖数语,说完即走,不敢相扰。”惠娘来者不善,一应下人皆摒声静气,自往屋外相候,不敢得罪这一金谷园中的红人。
  “惠夫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听闻青楼女子,惯使手段,绿珠以为如何?”她眉眼轻挑,神色倨傲,斜眼看向我,满面皆为不屑。
  轻笑上前道:“却不知惠夫人何处得来的消息,绿珠却不知道。”
  “不知道?”惠娘扬声问,“依吾看,汝深得其道,否则如何会使这苦肉计?”
  “苦肉计?绿珠不明夫人之意,若说此次得伤,亦是绿珠任性妄为所致,罪当应得,何来苦肉之说?”我淡淡接口,自坐在桌前饮茶,茶水温热,茶香清雅,与这场面甚是不符。
  “好一张巧嘴,难怪哄得老爷神魂颠倒。汝莫得意,此间非红尘青楼,老爷所爱,亦非稚气娘子,不过一时怜悯,偶生情义,终不长久……”
  “惠夫人~”我打断她,早料到有妻妾相争之事,却未料如此直白□,“吾二人同为金谷园侍妾,何必当面与人难堪。情之长久与否,绿珠不能把握,想夫人亦不能预料,何不各行其道、相安无事来得稳妥安生。”说时抬眼瞧惠娘,她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指着我轻斥,“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小蹄子,此话亦敢对吾说?”
  “绿珠敬重惠夫人,因此冒昧直言,惠夫人天生丽质、才貌双绝,宠冠金谷,何必庸人自扰,与绿珠为难?”
  “为难?汝却还不配。”惠娘接口,鼻中轻哧,“汝记着,老爷如何且不论,可自汝来了,园中姐妹失和,老爷与潘公子兄弟呕气,这却是不争之事实,红颜祸水,当为此论,汝要当心,当心最后赶走你的人,正是今日宠纵你的人。”说时冷笑数声,转身挥袖而去。
  “夫人,您无事吧?”烟霞随后入屋,低声问我,又轻言道:“因素日惠娘得宠,因之下人们不敢深拦,这才让她闯了进来。”
  “算了,她不过前来探视。”低叹一声,莫名疲惫——一切恩宠还未开始,一切争斗已然上场。在这金笼一般的私园深处,最最可怕的,也许并不是冷遇,而是这四面埋伏的楚楚娇娘,稍不留神,就陷于团团包围当中,连自我保全都难。
  日头慢慢升高,天气渐渐躁热。今年夏天雨水稀少,暴雨偶至,不足灌溉良田,旱灾眼看将成,朝廷想方设法调集四方水源以保洛阳稻米生长,金谷涧内也搭建渠道,将水引至附近田地。
  我忽然想起家乡,夏日比洛阳闷热,多有毫雨,时常泛滥。幼时住在双角山下的小村,曾遇一次洪灾,白江水淹至村口,村中青壮俱已逃难,唯留下些老弱妇孺行动不便,日日见那江水高涨,人人愁苦哀戚。吾家几亩薄田亦被水淹,阿母抱着尚未成年的阿姐与我,哀哀痛哭。
  “阿母,阿妹尚小,汝莫吓着她。”阿姐强忍着悲凄,双眼红了,却犹努力笑道:“虽则今年田地被淹,可吾还能做些针线,卖予城中贵人,安然渡过冬天应无问题。”
  我偷偷抬眼看她们二人,内心懵懂,不知阿母为何悲伤,更不懂阿姐面上为何这般坚定。
  “大丫不知,此洪水若再涨下去,贫家亦难保全,针线虽能卖些钱粮,却换不来这遮风挡雨一介茅舍。”
  “阿母莫急,这两日毫雨渐小,江水虽涨,久久未漫入村中,可知老天惜人,断不会绝我母女后路,只要再赶数幅绣活,换些米粮,捱过今冬,明年田地肥沃,定然富足。”阿姐说时拍拍我的后脊,回身往桌前一坐,拿起针线劳作。
  阿母抽泣着亦自收泪,欣慰一笑,将我抱在怀中,盘腿坐在榻上也开始缝制衣物。我固执挽着阿母的手,却看向阿姐,她的一双手早已粗糙不堪,关节处全是茧痕。只见她微抿着嘴角,倔犟坚强,透过她的目光,我似乎不再惧怕外头的风雨,亦不再惧怕年年的艰辛,抱紧阿母,直至夜深灯亮,直至难耐瞌睡眼睑微合,仍能看见阿姐犹坐于灯前,十指忙碌,一针一线,绣着我们的未来。
  不经意,一滴泪滴落眼前。走至窗前,极目远望家乡,远望那些过往,所有一切只在我记忆当中,再清晰也恍惚、再咫尺亦天涯。不由喃喃: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低吟数遍,脸颊已湿,不禁哑然失笑,抬手欲拭,身后有人走近前,我只当是烟霞,并未回身,只吩咐她道:“汝出去吧,吾昨夜走困,此时欲睡会儿,不用人伺候。”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身后的人没走,反而一字字重复适才所吟之曲,声音低沉缓慢。
  惊觉回身,他已上前抱住我,熟悉的怀抱、温柔的体温,还有,冷峻却又可以多情的眼神。
  “老爷~”
  “绿珠思乡。”石崇似问似答,轻轻替我拂去面上泪痕,“这金谷园藏尽天下奇物精华,却还是难慰绿珠的思乡之情。”
  “没。”我慌忙解释,却被他捂住嘴,淡笑摇头,“素闻绿珠亦能诗文,今日方得赏绿珠才情,一曲懊侬,情感真挚、美妙幽婉,不负绿珠才名。”
  “老爷过誉了。”
  “绿珠还欲与吾客气到何时?”他打断我,突然打横就我抱起,轻放置榻前,双目含情。
  欲说什么,又似多余,我如同被他的目光定住,看向他的眼眸,竟不能挪移。良久,身前的人长叹一声,俯身下来,微微一顿,缓缓含住我的双唇。
  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当他碰触到我的那一刻,一颗泪珠势滑下,他的唇柔软温热,轻轻将我包容,心底荡开丝丝涟漪,一圈圈漾开来,搅乱了原本平静寂寞的内心。
  “绿珠~”我听见他低喃我的名字,无限温存疼惜,辗转着,舌尖闯了进来,轻轻抵住我的牙齿。
  原来爱是这样的?我似乎有些明了,又似乎不甚清晰。闭上眼,感受他掌心的灸热与唇齿的温柔。灵魂深处那些孤独与自卑一点一滴消退,我在他面前,亦可如一个寻常女子般承欢示爱,而不是,不是一介阿妹,永远被他怜惜着,亦永远仰望着他,不敢将爱慕之情泄露哪怕分毫。
  不自觉攀上石崇的脖颈,两人皆是一愣,我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他轻笑出声,欲上前,却终于叹道:“珍珠微瑕,怎舍得就此毁之。”
  “嗯?”不明所以,却见他宠纵展颜,手掌置于我腹处,“此伤未愈,岂忍加力。”
  他话中带话,笑里有笑,让人不由羞涩难言,低垂着头,忍不住笑了,却仍不敢再看他索取的目光与忍耐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此诗,确为绿珠所做,传越地女子能诗,以绿珠为首,的确是个有才有情有貌的女子……连我,都开始爱上她了。
写到这里,很想看亲们的留言,因为仿佛能体会绿珠孤单又惶恐的心情,我想,在那个环境下,绿珠就算爱,也不会爱得大胆放肆吧?!
因为毕竟,她所依托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宠爱,而这个富甲天下的男人,身边有太多诱惑,绿珠一介女子,又怎能安心呢?
兄妹
  再见檀郎,已是两日后的送别宴,他终究是要回去了,终究,我们也只能如此坐在席间遥遥相望。如同来不及结果就凋落的花朵,徒留下淡淡的遗憾与无奈。
  抬起面前的酒盏欲饮,石崇淡然道:“绿珠伤势未愈,酒却免了。”
  “老爷~”
  “来人,撤下夫人的酒杯。”他不看我,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引得席间诸娘子侧目。
  今日此宴,连茹娘、惠娘、萱娘并几位年轻娘子皆同席相陪,我与杨夫人相邻而坐,她瞧我一眼,向席中诸娘子道:“绿珠妹妹虽将满十五佳龄,却身量瘦弱,难怪石常侍如此关怀。”
  “夫人又拿绿珠取笑。”我低垂着头,自上次牡丹园一谈,总不知如何面对杨氏,今日见她热情如故,并未流露出特别之处,方放下心来,坦然相处。
  “取笑却未必,只是思及明日即当离别,心中亦自不舍。”杨氏笑着夹了一箸笋丝置予我碗内。那青白色鲜嫩的笋尖,是从蜀南运至洛阳,专为供给皇宫内院及达官贵人,初食既爱其鲜美脆爽的口感,从此,我的膳食里必定会有这道笋尖煨鸡汤。
  “绿珠果然不同寻常,几日功夫,已哄得杨夫人垂爱。”惠娘冷冷接口,嘴角上扬,却无笑意,饮了杯中佳酿,自叹道:“又生得小巧,马颠颠就颠坏了。”
  “惠娘~”茹娘轻斥,声音虽低,倒也颇有威仪,惠娘冷哼一声,却也不敢顶撞。
  “绿珠虽瘦小,身子骨却硬朗,前些日子淋雨捂着湿衣,也不见得病,果然是贫苦人家出身,与吾等不能相比。”又有一人笑着接口,我看过去,居然是萱娘,轻轻淡淡一句话,让人哑口无言,又找不出错处,只得陪笑颌首。
  杨氏轻笑出声,不理众人,拉住我的手道:“妹妹受伤这几日,吾原本想亲来探望,又怕扰了妹妹休养,那日亦是吾唐突了,害妹妹心思不定。”
  “夫人莫再客气,那日原是绿珠失礼,任性妄为,伤了你我之义,又伤及吾家老爷与潘公子之情,就算受罚亦是应当的,却为这意外之事免了责罚,实是饶幸,夫人再别客套,倒让绿珠难堪。”
  几句话未完,已感觉一道目光时不时看向我。不经意抬眼,我看见檀郎坐在上首,见我瞧他,举杯与我示意,眉眼带笑,神色温婉。
  心下不由一悸,勉强展颜,只听石崇缓缓道:“安仁此次回都城,因诸务烦杂,未得好生相叙,心下遗憾。”
  “正是,吾与石兄自博白一别,已有数月,本有许多话欲聊,只是被欲务绊身,竟不能亲近。此次别后,又不知过多久才能相见。”
  “安仁官运始至,河阳一职,不过暂时,他日飞黄腾达,亦未久矣。”
  “石兄说笑,晋朝上下,谁不知石兄富甲天下、权倾朝野,吾欲升腾,还望石兄提携。”
  他二人言语平淡,与往日亲密相处迥然不同。我也未免乏味,胃口全无,只是一杯连一杯的饮茶,那茶水甘涩,入口回甜,不似府中日常所用。
  “妹妹可喜此茶?”杨氏在一旁问,继而笑道:“此茶乃河阳所出,因味道偏苦,世人多有不爱,可吾偏爱这苦后回甘,甚可回味,因之此次回洛阳,带了些送予亲友。妹妹若喜欢,倒与吾脾胃相仿。”
  “难怪这茶喝着与众不同,原来系夫人所爱。夫人脱俗之人,自然喜脱俗之物。绿珠一介俗人,却辩不明茶之好坏。”
  杨氏笑着拍拍我桌下的手,突然转向石崇与檀郎。
  不由慌乱,见她刚欲张口,我与石崇竟同声道:“夫人~”说毕众人皆是一愣,席间安静下来,氛围透着古怪。
  檀郎稳了稳神,抢先道:“弟有一不情之请,斟酌数日,望兄允之。”
  我已失了分寸,直觉这不情之请与那日牡丹园所谈相关,茹娘不动声色,低着头恍若未闻;惠娘面露不屑,鼻中冷哼数声;萱娘却看不出端倪,兀自坐于席中保持微笑,似乎发生何事皆与她无关。可我按耐不住,已怔怔起身。
  檀郎深看我一眼,似下了决心,刚欲张口,我与石崇再一次同声道:“檀郎~”、“安仁”。
  话音刚落,杨氏已侧目于我,那声檀郎,清晰可辩,使得诸人脸色再变,不似适才冷漠了。
  石崇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盯着我,良久,方一字一句道:“既是不情之请,安仁不提也罢。”
  “石兄~”
  “吾倒有一事相邀,却不知安仁可能赴邀?”石崇嘴角一扬,挑眉看向檀郎,引得檀郎一愣,勉强道:“石兄何事?若能相帮,定不负你我兄弟之情。”
  “相帮之处,无非朝野仕途,吾虽闲散,却还不用安仁相帮。”石崇淡然,又带些自嘲,一语毕了,音调猛然上扬,继而道:“下月十八,金谷园喜事将至,界时还请安仁回洛阳相贺。”
  “哦?石兄有何喜事?莫非升迁在即。”
  “非也,朝中升迁,算不上喜,此喜乃终生大事,耽误不得,安仁若不至,吾心不安。”
  我反复思量着这几句话,心中似明不明,却听石崇唤我,“绿珠,上前来。”
  众人再次将目光移向我,茹娘镇定、萱娘疑惑,唯是惠娘,艳丽之色下微显慌张。杨氏冲我微微点头,倒似了然,轻言道:“去吧。”
  “到这儿来。”石崇示意他身边所空座椅,一脸坦然,恍若诸事尽在掌握之中。
  “可还记得汝所说婚姻之事?”他定定看住我的眼眸,而我,只看见他的眸子里有一个无措的自己。
  石崇笑了,手指轻拂过我面颊的发丝,席间虽人众,他眼中却仿佛天地间只余我一人。那目光深情起来,可以如秋天的晚霞,温柔的,却又炙烈的,将人融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是天地为证,情真意切。”石崇打断我,几乎一字一句,是说给我听,亦是说给檀郎听,更是说给席间所有人听。
  “老爷~”喃喃开口,他冲我微笑摇头,深深看我一眼,转向檀郎道:“下月十八,吾将迎娶绿珠进门,不知安仁可能回都城相贺?以全你我兄弟之情,还有……你与绿珠兄妹之情。”
  “老爷,青楼女子不可为正室,此乃晋朝风俗。”未及反应,已有人出声制止,不用回头,自然知道是石崇的当家娘子茹娘。我的泪迅速涌上眼睑,刻制不住的,是自伤自卑的身世。
  “哦?依茹娘所言,此金谷园女主,吾竟不能自主?”石崇挑高了音调,声音平淡,隐含怒火,众妾见他如此,亦都面面相觑不敢上前言语相帮,可那茹娘倒也有几分胆量,俯身跪地道:“老爷乃朝中重臣,又富甲天下,为世人榜样,妾身不敢相强,但妾身并非贪恋权益地位,不过替老爷声名着想,还望……”
  “住口!”一声低喝,伴着一声酒盏撞击碎裂的噼啪,石崇猛然起身,一盅酒杯掷于茹娘跟前,酒洒了,酒杯碎了,众妾跪了一地。
  我亦缓缓跪下,忍泪道:“老爷竟还记得绿珠戏言,吾已足亦。只是茹夫人所言极是,绿珠无此福份侍奉老爷,更无此能力打理金谷园,还望老爷收回成命。”
  “你~”
  “绿珠出身贫寒,又入青楼,此生已如浮萍。谁料得遇老爷,已是大幸,更蒙老爷青目,得宠金谷园,种种恩遇,不可逐一而数,只是嫡夫人关乎祖宗家业,就算茹夫人不提,绿珠亦不敢当,老爷绝世聪明之人,自然知其中道理,若欲将绿珠逼向绝路,尽管迎娶绿珠无妨;若欲赐绿珠一个地久天长,莫如常情常理,就此依之,方能细水长流……”
  “绿珠~”有人喃喃开口,我不敢抬眼看他,他的声音已是安慰,虽然现在,那声音微微带颤,无力改变任何现状,可他只要在我身边,既便只是阿兄,已然足了。
  “老爷若不弃,下月十八,绿珠想认潘公子为兄,还请老爷设宴,从此,绿珠得一安身之处,又有兄长相扶相帮,此生足亦。”
  “你……”石崇缓缓扶住我,双手微微用力,控制他同样激动的心绪。“你果真想好了?”
  轻嗯一声,鼓足勇气抬眼,面前的男人是将与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那个吗?他的眼底有痛苦、隐忍、疼惜,再不似初识时平静冷酷。“老爷亦说天地为证,情真义切,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名份?绿珠只愿现世安稳,别无他愿。”
  石崇轻笑摇头,将我从地上扶起,揽住我向檀郎道:“下月十八,安仁可愿结此兄妹情谊?”
  檀郎愣住了,嘴唇一动,却无声息,眼中尽是悲哀,良久,方苦笑,“吾自识得石兄以来,敬重石兄为人义气,佩服石兄不羁洒脱,更羡慕石兄才情卓然,非寻常贵人可比,吾亦自叹弗如。今日更见石兄手段气魄,心自臣服。吾与绿珠,原就有缘,既然石兄牵线,吾愿认绿珠为阿妹,今生今世,以阿妹平安为平安,以阿妹愁苦为愁苦,以阿妹患难为患难……若石兄他日有负阿妹情义,安仁必不留情,定然续那前缘。”
  数语终了,我的眼前又模糊了,石崇自嘲一笑,“原以为兄弟情深,谁料竟是给绿珠寻了个靠山,从今往后,负绿珠既如负安仁,此情甚重,吾却不敢亦……”
  “阿兄~”我萦萦拜了下去,冲檀郎展颜一笑,不管眼角自有泪滴滴落,“阿兄适才数语,绿珠甚为感怀,却还有几句,以补阿兄未尽之意。”
  “绿~”檀郎神色黯然,刚一张口,又无奈道:“阿妹有何话起来再说。”
  缓缓抬头,对上那双怅然所失的眼眸,那样清透,那样柔软,直到今日,还是很轻易就溺毙其中。微咬下唇,努力笑着,泪却盈上双眼,“阿兄当言,以绿珠喜为喜,以绿珠乐为乐,以绿珠幸为幸。”
  “以绿珠幸为幸?”檀郎微蹩眉头,似疑惑不解,我努力点头,拉过一旁的杨氏,将她的手,递于在他掌心,“阿嫂心地纯良,柔美如珠,与阿兄两小无猜,可谓佳偶天成,望阿兄惜取眼前之人,从今后,佳人得伴、红颜在旁,惹世人艳羡。”
  ……
作者有话要说:如何,今日绿珠表现还好吧?
昨天、今天这两章我自己都特别喜欢。希望亲们也喜欢!
意外
  我再也说不下去,也无力支撑自己的笑容,抬起一旁的酒杯仰面干了,冲面前的人儿微笑,“绿珠见阿嫂心细如发、面目可亲,亦有亲近之意,今生无缘,唯祝阿兄与阿嫂百年好合,以解绿珠心结。”
  “汝醉亦。”石崇不动声色从身后搀住我,我朝他凄然一笑,半晌方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那话极轻,轻到只是唇动,可他竟然听懂了,面色一窒,缓缓摇头,“吾亦以绿珠喜为喜,唯有情义,何来歉意?”
  席间人众,我二人窃窃私语,廖廖几句,心底不由一软,看向他时,亦被他眼眸中的深情淹没。如那金谷潭水,波澜不惊、不知不觉,在不经意间已被其紧紧包围。
  那日石崇携我回崇绮楼,身后众人目送,神色各异。我已无瑕顾及他人感受,唯觉心中悲凄难言,依着石崇,但觉今生唯剩他一人与我相伴,却无法预料此相依相偎可有尽时?
  一夜酣眠,许是因为那几杯琼浆,许是因为哭得乏力。第二日起时,日头已高照,身边并无石崇,枕间已冷,他定是起身甚早。
  “夫人起了?”烟霞隔帐相询,听见我轻嗯一声,掀帘而入,手持一杯温水递上前,又奉上床边痰盂以接漱口之水,始终低垂着眼睑,态度比往日恭敬。
  “潘公子可已离府?”漱了口,接过她递上的一方锦帕,拭去唇边湿润,看向屋中时,却与平常有些不同,案上香炉已换,隔门处所摆物件也瞧着眼生,还有桌前立一珊瑚,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见。
  不由诧异,烟霞自在一旁解释,“主人昨夜吩咐为夫人添置了许多玩意儿,除此以外,还有首饰珠宝若干,皆收在妆盒内。”
  “这~这是何意?”
  “夫人忘了?昨夜席间,主人欲迎娶夫人。”
  “可我已回绝,不为不愿,实为不能。”
  “虽夫人不能,迎娶一事暂缓,可主人心意,夫人自明。苦于夫人昨夜行酒,未胜酒力,不便表白,自然从物件上着手。”
  我摇头,未料到这石崇竟是个痴人,就算有所心意,又何必急在一夜之间。
  “夫人,适才潘公子欲离府赴任,主人拦下了,说潘公子既与夫人结为兄妹,不若等夫人起身再走。”
  “这又何必……”我轻叹,再见徒增伤感,石崇又何必逼我与檀郎相别。既是大家都得了安生处,莫如就此去了,反而清净。
  “夫人~”烟霞在一旁催促,刚欲推辞,外头有仆从隔门回道:“主人命小的前来请夫人起身,前往崇绮楼外送潘公子远行。”
  我与烟霞对视一眼,都不由轻笑出声——石崇倒算得准,知道我必然推脱,早早绝了我的后路。
  “既如此,夫人还是快梳洗吧,莫让主人与潘公子久候。”
  “也罢,既如此,送一程只当了众人心愿。烟霞,去将我从博白带回那件纱裙取出。”
  “夫人所说可是淡青色深浅不一那条?”
  “正是。”
  以水洗面、以盐擦牙、以香薰衣、以丝结发。须臾功夫,我换上石崇送予我的第一条衣裙,再看镜中的自己,仿佛回到倚红楼,回到那个日夜颠倒的温柔乡,我在厅中起舞,隔着纱帐,坐着今生与我有缘的两个男人,透过他们的眼,我看见妩媚舒清的自己,一举一动、一回身一侧目,如同数百年前的明君缓缓而来,与我一同,舞那曲悲伤的《明君舞》。
  这件衣裳让我想起不少往事,那如同雨后天空般半青半蓝的颜色,让人不由神往,可当初簪在鬓边的桃花已无处可寻,而我的眼眸中,少了几分初遇时的澈澄无知,凭添许多困惑无奈。世事当真如阿母所说,十之八九难如人愿。比如从前砰然心动,却不能有所继续;比如眼下,本欲云淡风清的由他离开,结果,还是要面对。
  一身青色长裙,层层叠叠,如六月荷叶,翻卷着不同的姿态,暗藏着不同的心情,而我,藏在这身衣裙下,站在金谷园承恩台外,此处乃石崇封爵时为谢皇恩而建,临园中清溪、建高台揽景。
  看这精美的建筑立于青色山谷之中,心底突生一丝感慨——时光流转,人世变迁,唯有山川河流,不动声色,保持既有的风姿,以不变应世间万变,是否比芸芸众生聪明许多?
  “夫人,主人与潘公子在内室话别,小的这就去回。”有仆役上前恭敬见礼,微一思量,我摇头道:“汝等皆退下吧,此处吾极熟,自去即可。”
  “诺。”那仆役说着退朝一旁,这承恩台数十名从奴皆环台而站,人数虽多,却无声息,个个垂首敛气,举止如一。
  “夫人,可要通传一声?”烟霞在一旁低劝,我却仿佛着魔一般,存心想偷偷再看檀郎一眼,重温往昔,那个稚嫩青涩的心境。
  “不必,潘公子既为吾之阿兄,却不用这般多礼。”
  烟霞还要说什么,我已走近那高台,顺百登白玉阶梯而上,看两旁刻有云纹的扶手云柱,耳边慢慢传来两人的声音。
  “安仁此去,至多五年,定然高迁洛阳,到时你我兄弟重聚,甚快人心。”
  “望承石兄吉言,只是今世之世,稳中藏乱、静中多折,朝内风波暗涌,仕途升迁不易。”
  “朝堂之中,历来风波暗涌,无论何朝何代,皆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吾二人幸亏识于仕途之先,又性情相投,否则难免对峙,殊死博斗。”
  我已攀至台前,台上有绛紫锦缎数丈,制成缎围,随夏风轻扬,我站在围后,头一次听他二人议及朝事,反而踌蹰不敢上前。
  檀郎微一窒,淡笑摇头,“石兄多虑,我二人既是性情相投,就算相识颇晚,亦自成知己,此乃冥冥中天意所定,非时机巧合。”
  “冥冥中天意所定?”石崇缓缓嚼着这句话,末了笑了,“吾素来不喜结交朝中权贵,安仁却为良友益师,若因何过往令安仁心怀芥蒂,为兄在此赔个不是……”
  “石兄不可。”檀郎急道:“石兄亦称过往,既为过往之事,安仁唯有叹息无奈,并无怨恨之心。况且世间缘份本就难测,此亦为天意,非你我能改之。”
  风起了,我站在围后,握住沉重的锦缎,难以按捺心潮澎湃。
  “安仁若此,吾心释然。”石崇语调低沉,甚为欣慰,隔着厚重的锦围,隐约瞧见他二人握住彼此肩头,情义真切,亦如亲生兄弟。
  “朝中人事纷杂,未见能者可独当一面。而今之世,唯有明哲保身、谨言慎行,方为朝中处事之理。”
  “谨记石兄良言,他日重逢,必与石兄共创伟业。”檀郎说着欲拜,石崇一把扶住,二人正自唏嘘,身后有人匆忙蹬阶而上,我回身,却听见那人唤我,“绿珠娘子~”
  他竟不称夫人,声音却是耳熟,定睛一瞧,却是檀郎身边的随从孙秀,因得罪石崇,这几日都不得在席间侍奉,今日乍一见,不由笑了,“小哥儿打何处来?可是来请汝家主人动身。”
  “绿珠娘子……”孙秀走近前俯身行礼,眼角才一抬,脸却红了,他本就生得清秀,如此更添几分羞涩,如女儿般惹人怜爱。
  “何人在此?”石崇低喝,我冲孙秀微笑颌首,独自撩开锦帐上前,“绿珠来为阿兄送行。”
  “汝与何人说话?”石崇追问,又继续道:“怎生不命人通传?”
  “因绿珠心急,因此私自前往,还望老爷恕罪。”
  “何人说你有罪?”石崇摇头,扶起我道:“不怕绿珠心急,却怕有旁人心存不轨,隔墙偷听。”说毕高声道:“还不出来!”
  孙秀藏不住,低垂着头小跑至跟前,跪地请罪道:“小的孙秀,因杨夫人催促吾家主人,因此前来通报。”
  “如何鬼鬼祟祟躲在帐后?”石崇沉了脸,复向檀郎道:“汝这随从,甚为无理,因连日事忙,未追究之,今日又逾礼而行,安仁回府后,当严加管教,莫失了分寸。”
  “诺。”檀郎应声,却看向我,勉强微笑。
  “阿嫂已久等,阿兄还是快快动身为是。”我不敢看他含情的眼眸,从前,在一切皆有可能的从前,他的眼眸亦未如此深情眷恋,为何在一切皆成定数的今天,突然又无从忍耐了呢。
  “绿珠盼吾早走?”檀郎苦笑,重叹一声,抱拳道:“保重。”说时转身欲走。
  欲拦未拦,所有的话已然说完,无可挽留。
  走至阶前,孙秀突然抬眼看我,只是一刹,猛地跪在地上磕头,“主人,小的有一请求,还望主人应允。”
  “你~”檀郎诧异,未免停住脚步,手指孙秀道:“石兄谓汝无礼,吾还道只是年少不更事,冲撞了石兄,这却要走了,如何当面与我难堪?”
  孙秀不答,一个劲儿磕在地上,一下比一下重,竟砰砰作响。
  “小哥儿莫再磕了,有话快说,汝家主人不明汝有何求,如何应允?”我急忙拦道,却见石崇满面不屑,拉着我就走。
  “石常侍慢行。”孙秀高喊,我侧目,他居然抱住了石崇的左腿,整个身子几乎挂在石崇身上。
  “放肆。”檀郎与石崇同声喝,我也不由慌乱,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忙不迭蹲下身来,命他放手。
  孙秀深深看我一眼,目光眷眷,不顾石崇用力,下死劲儿抱住他道:“还望主人将小的赐于常侍,小的愿跟随常侍左右,悉心伺候,当牛做马。”
  “你~你疯啦。”我喝他,“这算何事?还不快起身,随汝家主人而去,再在此间停留,未必如愿,且又受苦。”
  “娘子莫劝,吾意已决,愿伺候常侍,左右不离。”
  “疯亦!”石崇低吼,猛然用力,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砰的一声,孙秀摔出数尺之远,捂住胸口挨踹处,犹不松口,“小的愿随常侍,若常侍不肯,小的常跪不起。”
  “孙秀。”檀郎气急,走上前左右无可发泄,从怀中掏了马鞭,手起鞭落,几下而已,有血印慢慢渗出,可那孙秀兀自咬牙,不肯讨饶。
  “阿兄不可。”我惊呼跑至他跟前,檀郎素来温柔,我从未见他如此发怒,也许只是一介奴才,算不得正经事,可他握着那鞭,神色可怖,令我不由生畏。
  “绿珠~”檀郎喃喃唤我,见我害怕,忙将鞭子藏于身后,“莫怕,此奴才失于管教,乃吾之过,如今不过要他长些记性,并未用力真打。”
  “可~”我瞅向孙秀身上淡淡的血印,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那样陌生,陌生得令人恐惧。
  “绿珠~”檀郎扶住我,只是一瞬,已被身后的石崇挡开,他斜瞟地上的孙秀一眼,沉声道:“吾送绿珠回房,安仁自行方便吧。”说着不待他人应答,已将我搀起,半拖半抱,一步步顺阶而下。
  白玉栏杆精美非常,我从那空隙望过去,犹能看见檀郎不舍中夹杂着自悔的目光,清风一扬,他肩间的长发随衣角飞卷,竟有些颓废沮丧,不似往日灼灼风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表对檀郎失望,他是几经挫折,有气使不处,憋在心里时间长了,行为举止容易失控。
姐弟
  俗语常言:凭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孙秀志坚,却也无人能拦,檀郎自去了,留下他,日夜跪于崇绮楼外,请求石崇收留。石崇恍若未见,每日打孙秀身旁经过,眉眼都不轻斜一下;而那孙秀,跪得两天,米水不沾,日见憔悴,口干目黑,左右摇晃,却死撑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倒下。
  劝亦不是,不劝亦不是。他二人都似死了心肠,一个执意要留,一个执意不肯收。可再这般跪下去,难保不出人命,心中焦急,又怕冒然相劝,反惹石崇怒火,因此将心事暗藏,唯偷偷留意孙秀状况而已。
  第二日黄昏时,突起狂风,眼看夏季暴雨将至,狂风携尘四起,片刻功夫,天空阴暗下来,如同夜深。
  我自窗格望出去,孙秀犹跪在小径中央,身子被风吹得前倒后斜,发簪散乱,衣角顺风高高扬起,更显得他身量瘦小赢弱,不堪此风雨来袭。
  “烟霞,晚膳时的热汤可还有?”
  “有,膳房预备了两碗,因主人外出未归,因此还余有一碗。”
  “快命他们热了再端上来。”
  “夫人适才没用饱?”
  “非也。”我急摆手,压低声音对烟霞道:“那孙秀再跪下去,只怕身子受不住,眼看暴雨将至,汝将其余人等遣散了,将他扶到后房,命膳房将那热汤为料,加上小撮梗米,速速熬碗粥水,悄悄给他送去。”
  “主人若知道了,奴婢如何交待?”烟霞急劝,又拉着我道:“依吾之见,夫人莫管此闲事,他爱跪到何时由他去吧,难不成自个儿都没个分寸?”
  “分寸?他若有,早随公子去了,何必在此间受苦?”我将她推至门外,“快去,孙秀年纪尚幼,做事难免莽撞,老爷不过气头上不肯给自个儿台阶下,若真怪罪下来,自有吾担着呢。”
  “诺。”微一思量,烟霞领命而去,才走得数步,已在廊间惊呼:“夫人,那孙秀晕倒了。”
  ……
  后房内堆放着不用的器皿物件,角落里有一张小床,命人合力将孙秀置于那张小床上,他的嘴唇紧闭,脸色苍白,眉心微蹩,于昏迷中似还忍受身体的痛触。
  “孙秀只怕受了风寒,夫人瞧他额上虚汗。”吴叔在一旁提醒,又为难道:“未得主人允许,不知如何解释。”
  “若得他允许,只怕晚矣,烦吴叔亲命药房熬一副疏风清火的药汤,就算老爷不收他,好歹也得等他身子康健了方可撵走。”
  “这~”
  “去吧,眼看夜黑,若风寒入体,更麻烦了。”
  吴叔稍一迟疑,躬身道:“诺。”才一转身欲离,复又问,“两日米水未沾,可禁得起药石?”
  这话也是,我看向一旁的孙秀,知觉全无,眉心紧蹩,面颊腓红,乍一用药,只怕禁受不起,回身吩咐烟霞,“粥也不用了,就做碗米汤送来即可,汝守在膳房,看他们弄得干净才是,否则虚火上升之人,再吃些脏物,引得腹泄,难以收场。”
  “诺。”
  烟霞与吴叔领命而去,孙秀尚未清醒,只是左右翻转着身子,似很煎熬。不由走近前,倚床沿坐下,他身上的粗布衣裳也染尘脏污,束着发簪的长发散乱不堪,身上犹带着鞭伤,淡淡的血印变得乌黑发紫,尚未长足的身量紧紧绻缩成一团……
  不过也是个苦孩子吧,听檀郎说过,年少时曾为富贵公子伴读,因而识文断字,又机灵聪颖,若不遭家变,也是阿父阿母掌中之宝。谁料江山风云变化,家亡人散,余他一人,漂泊四方。想来吃了不少苦头,幸而得遇檀郎,见他生得清秀又有几分才情,收在府中充当小吏,且并未签下卖身契,也因此,此次孙秀任意妄为,檀郎亦拿他无法,若石崇始终不肯收他,不知他又何去处?亦如浮萍,东西飘泊,不能自主。
  思及此,想起年幼时辛酸,双眸不由红了,接过侍女递上的热手帕,轻轻替他拂拭面上的虚汗。
  “娘子~”孙秀似有所觉,口中喃喃有声,却又睁不开眼,我俯身轻言,“汝这又是何苦?就算想留在洛阳,亦无需用此法子,更不知老爷如何处置。”
  “娘子~”他转身,因激动,两颊更红,我伸手抚上去,滚烫异常,不由亦吓了一跳,“来人,去将医士请来。”
  “夫人,府上小哥儿们病了,亦不过熬副汤药,休息一天便罢,从无请医士看视的先例,何况此人非石府从奴,主人定然不允。”
  “快去,只说是我病了,先把医士请来。”我低喝,同为沦落人,相比之下,我要幸运得多,起码还有可倚傍之处,起码并未吃过如此苦头。面前的侍女面露难色,却见我动怒,亦不敢违抗,转身匆匆而去。
  “娘子~”孙秀仍不停呼唤,嘴唇干躁,微一动,裂开一道口,渗出一滴血珠。
  “傻孩子。”心下凄楚,以手中锦帕拭之。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腕,刚欲喝时,却见他昏昏然道:“留我……”说时一滴泪珠顺脸宠而下,让人不由动容,缓声安慰他道:“放心,总不至让你漂泊无倚。”
  孙秀笑了,嘴唇微微上扬,眉心轻展,终于安然沉沉睡去……
  吩咐下人为他清理伤口、换洗衣裳,又喂食米粥与汤药,我自在房中等石崇归来,想遍数种理由,皆不稳妥,正自烦恼,烟霞命人抬进洗浴木桶,面色似有不郁。
  “此刻虽晚,未到安寝之时,且老爷未归,如何便作梳洗准备?”
  “夫人早些睡吧,今日张罗那厮,定然累了。”烟霞并不看我,支起屏风,又向桶中洒了些晒干的桃花花瓣。
  “老爷……”
  “主人早已归府,本往崇绮楼来的,听闻下人数言,又往惠娘处去了。”
  “嗯?”我有些怔愣,等了一夜,谁知他已回府,却又不在此间,白让我思量了一晚上,有劲使去没处用。
  “夫人莽撞,那小厮不过是潘府上一介小吏,想入石府,也得看主人眼色行事,这般没眼色之人,由他去吧,何苦忙东忙西,主人本就不喜孙秀,夫人再处处相帮,岂不是与主人为难?本来亲近夫人的,这下又去了惠娘处,如何是好?”烟霞嘟着小嘴,服侍我将衣物尽除,赤身浸于木桶当中,温热之水将身心包裹,甚为惬意舒适,不由笑了,冲她摇头道:
  “园中侍妾甚多,就算老爷有所偏爱,又怎能日夜同处?”
  “可主人……”
  “行了。”我打断烟霞,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有些规矩,是逾越不了,无论是我,还是石崇,又或者……檀郎。于此园中诸人同处,能保有一席之地亦为不益,何必强求那个“一心人”?如杨氏所言,此乃世间女子真心,亦为世间女子痴心。
  “汝虽年幼,来此金谷园时日却长,不用吾教汝谨言慎行之礼,下去吧,吾独自洗浴可也。”
  “夫人~”
  “去吧,今日果然累了,半个时辰之后,命人来抬走浴桶,不必再上夜食。”
  “诺。”烟霞退身而出,至屏风处,我唤住她,“孙秀伤重,且神志未醒,汝吩咐下去,好生照顾他。”
  “夫人~”
  “嗯?”挑高音调,并不瞧她,自将花瓣敷于发上把玩,“照此而行,吾自有道理。”
  “诺。”
  ……
  连着三日,石崇未返崇绮楼,亦不曾派人前来探视。却是孙秀,到底年轻,第二日烧即退了,第三日已来了精神,虽面色还不匀净,声音略带嘶哑,可病已渐去,眼神清郎,好了十之七八。
  他没去处,只能安置在后房,又无可信之人,每日见了我总特别高兴,却又不敢与我对视,总是微垂着头,面上稍红,欲言未言,似女儿之态。
  有时无事,我也爱逗他玩耍,看他脸红,不由开怀,“孙秀,汝随潘公子年余,也当见过些世面才对,如何这般扭涅,却不似知书识字之人。”
  “娘子取笑……”他抬起眼角,只是一瞬,又自看向我身侧一处。
  “若想留下,此间规矩不可不遵。”我手中削着一个苹果,兀自道:“说了数次,汝总记不住。”
  “嗯?”
  “譬如刚才,如何又称娘子?”抬眼相询,却见他正偷偷看我,目光深遂眷恋,让人心软,嘴唇微动,一个“娘”字尚未成形,我接口道:“吾乃老爷侍妾,并非未嫁之人,自然当称夫人。”
  “嫁娶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聘金定礼,缺一不可,石官人可有备得?”
  “住口。”我打断他,敛笑沉声道:“汝自潘府而来,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吾并非此间正夫人,何来聘金定礼?汝若想留在石府,规矩不可不守。”
  “我……”
  “吾幼时刚至倚红楼,亦如汝般心性直爽,凡事讲理,吃得无数哑亏,这才知晓世间之理并非处处皆对,吾等既为俗人,自然遵从俗礼,否则于人无伤,于己却害,又有何益处?”
  “娘……”
  “嗯?”
  “夫……人。”孙秀终究改口,面上犹自不甘,我将削好的苹果塞于他手中,柔声劝道:“汝既执意留下,吾自当相帮,可老爷为人,主意既定,非他人能改。汝但记住诸事严谨,莫惹老爷气恼,吾自然设法留汝。”
  “夫人之恩,孙秀此生未敢忘也。”他噗嗵一声跪地,夫人二字叫得轻,其余却又口齿灵俐。
  “快起来,吾初次见汝,既如幼弟般可亲,汝若留在石府,全我二人姐弟之情,亦是好事。”
  “幼弟?”孙秀猛抬眼瞧我,神色怅然若失。
  我将他扶起,笑道:“从前家中只有阿母阿姐,却无阿弟阿妹,吾常以此为恨,见汝如同见幼弟般可亲,从此无人处,汝可称吾阿姐。”
  “阿姐~”孙秀眉目一蹩,自嘲轻笑。吾正欲说什么,外间有人回道:“夫人,主人正往崇绮楼而来,夫人快至前厅相迎。”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六,有惊喜送给大家!!!
孙秀为人,也是太过执着,执念一生,难免因风起浪~
初夜(上)
  “绿珠见过老爷。”我俯于地上,他站在我跟前,半晌,并未答话。
  “老爷朝中事忙,定然劳累,绿珠为老爷预备了浴汤,可否……”
  “起来。”他打断我,声音冷漠。
  缓缓起身,二人相对而站,不敢抬眼瞧他,却始终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是探究,亦是寻味。
  “老爷~”
  “命人备水吧。”石崇缓缓将我拉至身前,话语带些疲惫,不若往昔淡然。
  刚欲转身,他牵住我的手腕,追问道:“汝去哪儿?”
  “绿珠去召唤老爷的贴身侍婢。”
  话未完,似闻身边的人轻轻叹息,将我搂至怀中,“至今日,绿珠仍不愿近身伺候?”
  静静倚在他怀中,不知为何,有心酸的冲动,最终,却化作一个笑容,抬脸看向他时,有羞涩,更多的却是坚定。“老爷此语甚为不通。”
  “嗯?”
  “自阿兄返河阳赴任,吾待老爷重返崇绮楼,今日方得见老爷。”
  石崇眼中一亮,继而佯装怒意道:“妒者,非人妻之道。”
  “不为妒也,但为不舍。”我轻轻接口,不敢看他含笑的眼眸,复将头埋在石崇胸前。
  “绿珠~”他唤我,声音低柔温存,让人沉醉,不待我抬眼,石崇伸手抬起我的脸庞,他的手指温柔却有力,在接触他目光的那一刹那,我甚至分辩不清此身何身?今夕何夕?但觉被他的柔情所困,似身陷漩窝,渐渐迷失了方向。
  良久,石崇轻笑,将我抱至屏风后,那儿,已有下人将浴汤备好,撒入粗盐,水光轻漾,印衬在他脸上,是说不出的悸动与深情。
  “老爷,快放绿珠下来。”
  “下来作甚?”石崇扬眉,唇边轻笑,俯身含住我的耳珠,“既不懂贴身伺候,吾二人共浴如何?”
  混身不由躁热,低着眼再不敢看他的眼神,只专注于他胸前的衣饰,细密紧致的锦绸,饰有暗纹,玄青色长袍下的胸膛上下起伏,暗隐着难以自持的□。
  未免慌张,此时天色尚明,外间从奴走动,日光从窗格而入,树影倾斜婆娑……天地间万物似将我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偶有夏风拂面,更似低笑,笑世间男女,困于情意,思绪婉转低回,不得爽直。
  “外间有人。”我低言,石崇宠溺看向我,沉声道:“随他们去。”
  “不成。”挣扎着跳下他的怀抱,心底噗噗乱跳,所有话语涌到嘴边,却变作情急为难,满面通红,急往屏风外跑。
  “绿珠还想去何处?”石崇一把拉住我,不待我反抗,已将我紧紧圈在怀内,极快的,俯身吻住我的唇,反复吸吮、轻啄。他的气息灼热,透过夏季轻薄的纱裙,掌心亦愈发滚烫。我倚在他怀中,无力抵抗,无力承担。
  “老爷~”不由低喃。他打断我,一字一句道:“唤吾季伦。”
  “嗯?”神思欲离未离,一时甚为模糊,这名字,恍若似曾相识,可分明,头一次听说。
  “绿珠唤安仁亦称小名,为何唤夫君却如此生疏?果真夫君不如阿兄?”石崇的唇来到我的耳边,普通的言语,变得不那么普通,他含住我的耳垂,重复道:“无人处,唤吾季伦。”
  “季伦。”我重复着他的话,却引得身前的男人混身一窒,猛然抬眼看我,目光隐有血丝,急切间,唰的一声,他撒破了我身上的衣物。
  “老……”才一开口,石崇已欺身而上,狠狠吻住我的唇舌,辗转反侧,逃不开这激烈的感情,亦逃不开两相纠缠的命运。
  不知何时,长裙已然覆地,身上唯余肚兜。半是羞涩,半为紧张,我紧紧攀住他的脖颈,任他轻取下发端的玉簪,一任长发披散,与肤相衬,妖艳柔媚。
  “绿珠、绿珠,应为吾之明珠,他人虽喜,又怎能奈何?”石崇低言,手掌滑过我的肩头、手臂、腰线,顺势而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骄傲,一如他的为人——霸道、不羁,却又深情。
  如同受了盅惑一般,我忍不住低吟出声,石崇笑了,将我抱至桶中,水波一漾,他扯下了我胸前唯一的遮拦。
  不禁低呼,我将自己沉入水中,看乌发在波间荡漾,象牙黄的肌肤□在水纹里,半明半暗,印着窗格与树影,还有那些飘荡的水纹,扰乱了人的思绪,连我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早已成就的定论。
  片刻功夫,水声哗啦响起,石崇除去身上衣物,沉入水中,将我抱起,“绿珠羞见己身?却不知极美,难以以言表之。”借他的眼睛看向自己尚带些稚嫩的身体,亦可以如此美妙,弯延着、伸展着、婉转着,如一幅起伏曼妙的水墨画——淡淡的姿态,不断的晕开,晕成一朵朵欲开未开、欲成未成的山川河流,纵然青涩,却也无可比拟。
  “老~”
  “嗯?”石崇挑眉,“适才所说,绿珠忘亦。”
  “季伦。”再一次,我唤出他的字,如久已嵌在心底的烙印,那样清晰明朗,没有一丝犹豫。
  石崇笑了,笑意自眼底漾出,如同身下将我二人紧密包围的这一池温水,让人无处可逃,溺毙其中。
  屋外似有人回话,我回头,却被石崇吻住脖颈,“别管他。”
  “别……”他的欲望直抵我的身体,挣扎欲躲,掀起浪花几束……
  可我毕竟无藏身之处,只是由得他抚上我胸前的柔软,宽大的掌心将它轻易包裹,小小的敏感之处如同尖锐的鸟喙,轻啄着我,也轻啄着他。身体不由自主绻作一团,附在石崇身上,亦被他的体温燃烧,额间渗出层层细汗。
  “绿珠,吾至,本欲问汝之罪,如何反着了汝之道?”石崇低问,继而长叹,控住我的身体,极缓的,慢慢进入。
  从未想像过男女之事会如此亲密无间,又是羞恼,又是疼痛,我欲逃,却被他牢牢控住,目光迷离,紧随着我的眼眸,似乎要将他的样子刻入我的心底。
  那疼痛越来越明显,尖锐的如同要撕裂我的身体,低呼试图推开抱住我的男人,他恍若未闻,目光一狠,猛然加力……
  “疼~”我惊叫失控,泪水盈于眼眶。石崇替我吻去眼中的泪珠,神情怜惜疼爱,将我整个抱在他身上,柔声安慰道:“此乃男女之道,绿珠莫怕。”
  紧咬嘴唇,强忍痛意,他的欲望灸热□,非吾能拒,唯有牢牢攀住他的身体,企盼能缓解撕裂的痛感,还有那遥遥无期的男女“欢爱”。
  当激情退却,天地如同初开,混沌中带着光明,苍海桑田、海枯石烂后,我仍倚在石崇怀中,他从身后抱住我,我二人的长发在晃荡的水波中纠结。
  “绿珠~”石崇低唤,我半眯着眼,许是因为困顿,枕着他的臂腕,有昏昏欲睡之势,可身体深处仍有隐约痛感,让人难以完全入眠。
  “若吾未至博白,汝今在何处?”
  “嗯?”我神思混顿,辩不明他在询问什么,却听他在我耳畔轻笑,兀自自语道:“果然冥冥中自有定数,若非出使交趾,又如何得遇绿珠?”
  冥冥中自有定数?与谁错过了,就注定会与谁交集;与谁渐行渐远,就注定会与谁渐行渐近。我身畔这个男人,从此后,亦是我一生一世的夫君了。
  “还要那个天地为证吗?”石崇似乎在问我,又似乎在自问。
  我笑,反复思量,怎奈思绪飘扬,如高飞的风筝,未能握在手心,仔细掂量。
  “吾之绿珠憨笑嫣然,不知为何事欣喜?”
  “季~”吐出一字,又觉不合规矩,余下一字生生咽了回去。石崇埋首在我颈窝,替我继续道:“伦……”
  “天色将晚,季伦腹中可饥?莫如早些起身,命他们备上晚膳。”
  “吾?吾适才已然饱了。”他的手掌游走于我的小腹之上,低声调笑道:“可现在又饿了。”
  “那~”刚一开言,石崇接口,“吾食绿珠香饥,却还未饱。”
  “你~”纵然从前身处倚红楼中,又何尝听此调戏之言,不由面红耳赤,急着逃避,慌乱之间迈出步去,谁料水中笨重,且又脱力,脚上一软,眼看就要跌倒。
  “绿珠。”石崇一把将我抱住,肌肤紧紧相抵,他的结实,我的细滑;他的有力,我的柔软。原来终要如此坦诚相见,在我们最初相识那刻,是否一切已被命运安排。
  石崇轻扬起唇角,两道剑眉浓而舒阔,鼻梁挺直、明眸如星,此时再看,如何连他刚硬的下巴也变得柔和,平日过于严厉的神色亦自舒展,情深款款。
  “吾虽欲亲近绿珠,又怎忍绿珠处子之身,娇躯难负。”说时将我抱起,哗啦一声从桶中而出。身后昏黄的铜鉴里,是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我俯于他肩头,不再敢看他的眼眸,不再敢听他的戏言,紧闭双眼,佯装不甚其力,任由石崇将我安置在榻上,叹息良久。
  开始只是无颜相对,慢慢亦自昏昏然,身边的人将我的长发用锦帕裹起,又拉高被褥,命人近身伺候。而后,尚能查觉他悄然退出,我动了动手指,想要挽留残余的温存,却听见他自在门口命吴叔道:“将那孙秀带至后厅,吾有话相询。”
作者有话要说:撒旦,这个福利来得晚吗?
我觉得不晚哈,只是有些突然,不过生活中很多转折点都是乍然发生的,之前没有预兆。
收藏终于过百,不知该笑自己无能还是可怜本文少人喜欢。
总之会继续下去,无论多少人看,总有吾之知心人……
谢谢支持我的亲!!
另:终于是石崇的身了,不知亲们有何感想?
初夜(下)
  我醒来时已是深夜,帐外红烛摇曳,隐约能见一人影,坐在案前阅书,只是半晌,未见他翻动书页,烛火微闪,帐上的人影放下手中书卷,侧身恍若沉思。
  他的身影映在纱帐上,我伸出手指,顺着那些曲线描画——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巴,还有发端一束整齐的发髻……这些线条,曾经那样陌生,现在却如此熟悉;而这个人,原来是与我共度一生的男人。
  不由展颜,展开掌心,轻轻抚摸帐上的人影,他略微一动,似有所觉,轻唤一声,“绿珠~”
  忙不迭倒于枕间,闭目假寐,心底却噗噗乱跳,只听见石崇走得近了,掀开帐幔,带进一阵清风。
  “绿珠还未醒?”他坐在榻前,语气调笑,“如何眼皮跳动,似心神不宁。”
  心底柔情万千,又思及适才激情,不由羞涩,转身朝里,不欲理他,却被石崇俯身握住肩头,“晚膳未用,腹中也不知饥饿?”
  我摇头,却听石崇哈哈笑道:“果然是醒了,还欲装睡至何时?”
  这下越发慌张,握紧身上锦被,双眼紧紧阖拢,可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近到逼得你左右欲躲。
  “绿珠。”石崇低低唤我,声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盅惑。
  不自觉睁眼,跌进一双含情的眼眸,他的笑意直刺进我的目光,引得二人相对展颜。
  “娇憨之色引人迷醉,吾之绿珠,果然为稀世明珠。”石崇轻拂过我的脸庞,带来阵阵酥痒。不单是身,更为内心,亦同样痴迷。
  不由倚在他怀中,眉眼笑弯。由他拥着,温暖从容,似有甜甜蜜水,从心底漾出,层层渗透曾经孤苦寂寞的往昔。
  那夜我二人相拥入眠,并未用膳,却不觉饥饿,谈笑间,唯觉柔情深切,将这小小的床帏充斥。石崇的眼神又无限的温暖起来,如黄昏时的夕阳,泛滥着金色的阳光,仿佛可以无限、无限,将人融于其中,随后慢慢化开,变作一道暖风,随最后一丝余辉,共同消失在天际。
  我想自己是痴傻了,我对着他笑,忘了规矩礼仪,忘了前因后果,甚至可以忘记家乡那片桃林,纷纷扬扬着,我一生,最灿烂美妙的梦境……这些都可以忘记,唯有眼前这泓真挚深切的目光,仿佛躲到天涯海角,也无从忘怀。
  “季伦~”不禁低唤,石崇微微一愣,抱紧我道:“嗯?”
  “绿珠有时不懂,季伦所思所求究竟是何?”
  “此话怎讲?”
  “年初,博白,倚红楼,头牌……”我握住他的手,怕面对自己的心魔,不敢再往下说。
  “如何?”他故意与我为难,抑或者不愿正面应答,只是微提音调,我仰视看去,看见他轻轻扬起的嘴角。
  低叹一声,缘份天定,谁能料到呢?
  “绿珠悔矣?”
  “非也。”
  “如何叹息?”石崇语调缓缓清冷,似漫不经心,又似别有深意。
  “阿姐出嫁时,绿珠为她不得嫁在本乡忧虑,谁料己身更甚,远赴洛阳,与家乡甚远,与家人亦甚远。”
  “家人?原来吾算不得绿珠家人?”
  “世上之情,本就纷杂,夫君如何能比阿姐?”
  “如何不能比?”石崇追问,如固执的孩童,执着的不是答案,而是态度。
  不觉笑了,埋首在他怀里,看我二人长发纠结,“阿姐女儿身矣,夫君亦要比较?”
  石崇一愣,低声开怀,一阵笑声过后,屋内安静得能听见蜡烛结灯火的噼啪声,更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以如往日般坚定,让人无限依依。
  “绿珠~”
  “季伦~”
  良久,我二人同时开口,继而一愣,我笑接道:“汝先说。”话音刚落,不禁哈哈笑了,石崇摇头:“绿珠还有何话,今夜吾洗耳恭听。”
  “其实,无他。”
  “那是何话?”
  “绿珠思及过往,始信缘份天定,却又疑惑,不知这缘,始于何时,终于何处?”
  “始于何时?”微一沉吟,石崇接口道:“既为前世因果,自然始于前世。终?”说时自问,低眉轻笑,“终却未必,兴许生生世世亦自牵连,往转反复,轮回不休。”
  乍一听见此话,眼中亦自泪湿,虽然心底始终有一个淡淡的人影,如桃之灼灼,不能轻易将他忘怀,然而如此也好,有些人,注定与你相识,然后相离;有些人却注定与你相知,然后相依。人世纷杂、聚散如萍,无论是阴差阳错,还是上承天意,我还是庆幸如今的结局——可以从容的、豁然的与身边的人相拥,不再漂泊,不再贫苦。
  “在想什么?”见我无话,石崇低声问道。我抬手抚上他青青的下巴,那些新长的胡茬粗糙扎手,却给人异样的安慰。
  “在想阿兄。”
  “嗯?”石崇一愣,面色微沉。我笑了,揽紧他的腰腹,“原来吾与檀郎竟是兄妹之缘。”
  “绿珠不甘?”他追问,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欲严未严,竟透出丝丝急切不安。
  “为何不甘?”我挑眉,与他玩笑,“乡人嫁女,若家中尚有阿兄,此女到了夫家亦自有倚有靠。夫媚纵有不顺心处欲与之为难,亦要顾及夫人娘家尚有阿兄依傍,不敢轻易动怒……”
  “不敢?”不待我说完,石崇猛然欺身上前,触及我的痒处,“原来绿珠存此心思?可安仁素来以吾为尊,只怕不能如你所愿矣。”
  “放手,快放手。”嬉笑不禁,左右躲避,慌忙求饶。笑得累了,这才发觉石崇定睛看着我,深情似海、柔软如绵。
  “老~”
  “叫吾季伦。”他放沉音调,目光温存,让人深陷其间,难以自拔。极缓地,我被他吻住,如清风托起云彩,飘飘扬扬,身心俱融。
  虽是夜深,却觉有阳光泻入,洒在我二人身上,温暖无比。我攀附着他的身体,不断被他燃烧;他紧紧将我拥抱,几乎将我化去。
  最初的疼痛与不适消失了,我被他的深情充盈,再无半分余地容纳其他,只觉得不断攀升着,好似白江风浪,浪浪相继,此起彼伏,竟无完结之时。
  “绿珠~”石崇咬住我的耳垂,说不出的悸动与迷朦。
  微睁开眼,瞧见他眉心的汗珠,细细密密,顺脸颊而下。
  心中一片混沌,控制不住身体深处的抽搐与痉挛。他不再顾惜我的微喘,将我紧紧抱起,沉声道:“看着我。”
  微眯开眼,石崇双目充血,如一头兽,坚定又野蛮。而我,只是他身前的一片落叶,无力自主、无力掌握。当迎来最大最强的一波浪花后,终于忍不住轻吟出声,俯在他肩头,混身瘫软,身前的男人低吼一声,狠狠吻住我的颈窝,良久,紧张用力的身体方才慢慢放松,将我轻置于枕间,似低叹一声,却也听不真切。我已脱力,卧于床榻,遥遥听见鸡鸣,却就此睡去,无知无觉,昏然如死。
  前尘如同一梦,昨夜如是,娇艳优美的梦境,让人恍然真假。我醉在其中,似乎过了很久,方才悠悠转醒。睁眼,便是天青色的纱帐,透着玫红色的绣花,身畔无人,唯余一股黑方幽香。
  一时难理心绪,回想那个温暖的怀抱,总觉亦真亦假,说不出的恍然。
  “烟霞~”我随口唤着,也不知此时为几时,更不知此身为何身。
  “夫人醒了?”
  “嗯。”无限慵懒,我并不想起身,可茹娘处还得请安问候,失了规矩,总说不过去。
  “主人走时,命奴婢备了热水,为夫人解乏。”烟霞的话里,听不出取笑或者了然,而我,却羞红了脸,思及昨之激情,未免难堪。
  “已知,汝退下吧,吾自己来即可。”
  “主人吩咐为夫人上药,还是烟霞来吧。”
  “药?何药?”我掀开帐角,却见烟霞抿嘴偷笑,“吾又无伤。”
  “夫人昨日初夜,□定然疼痛火辣,主人从宫中得来药膏,所涂之处,清凉生肌。”
  “这……”我猛地放下纱帐,满面通红,摆手道:“放下,汝自去吧,吾自有分寸。”
  “夫人~”
  “去吧去吧。”心里慌张,又嗔石崇为何四处宣扬,羞恼异常,将头整个埋入锦被之内,听见烟霞轻声笑着回道:“那药膏置于桶旁,夫人若有不便之处,奴婢自在外间相候。”
  “已知,去吧。”我急得声音亦自打颤,她终究拉开屋门,咯吱一声,却又停下,“对了,主人还有一话留予夫人。”
  “嗯?”
  “潘公子府上小吏孙秀……”
  “如何?”探出脑袋,倒把他给忘了,也不知伤势怎样,石崇又欲怎生处置。
  “主人说了,若他愿签卖身契,自然允他留在府中当差。”
  “卖身契?”
  “嗯。即卖身为奴,与从前小吏不同。”
  “可孙秀亦是一介读书人,如何能受这气,且又大材小用。”
  “这烟霞却不知,主人留下话,不会惹夫人伤心,却也不能违背石府规矩。”烟霞站在门口,见我不答,继而又问,“夫人可还有何吩咐?”
  “没了,汝去吧。”莫名有些疲惫,躺向枕间,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心中暗生愧疚,只有等石崇回来方能一一说明。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的评论!
尤其感谢245364270的留言,我常在自己的旧梦群里,如果喜欢,可以加群——21774499(清旧梦),谢谢。
对石与绿而言,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寻常夫妻相处,甜蜜过后也有很多平淡与无奈,最终是否幸福,不在于是否善终,而是他们是否心心相映,更何况,历史上的石崇与绿珠相继赴死,这比很多情侣幸福得多(这个暂与文结局无关,只是凭空感慨一下)
伤怀
  泡在桶中,犹豫着是否劝石崇收孙秀做个贴身文书,替他写写书信、回回拜贴,也算不负所学,却又迟疑石崇为人,心中自有主意,非他人能轻易改之,且昨夜激情刚逝,此时开口,未免不合时宜。
  怔忡间,外头有人前来回话,被烟霞拦了,“夫人正沐浴,此时未便得空,姐姐且多候些时。”
  “这可如何是好?那小哥儿死活要见夫人。”
  “哪位小哥儿?”
  “孙秀,昨夜主人已将其遣出崇绮楼内,命他闭门思过,适才又跪在楼外,求见夫人一面。”
  “他欲见夫人何事?”烟霞不竟诧异,继而道:“此人眼色太差,主人肯将他留于府内,已是碍着夫人脸面,如何还不知足,尽做逾矩之事。”
  “烟霞。”我打断外间的人,门吱哑一声开了,一道光线泻入屏风之后,烟霞的身影嵌入内屋。“汝刚刚言及,老爷欲让他签卖身契?”
  “嗯。”烟霞有些疑惑,才欲问时,我继续道:“孙秀本非潘公子小使,亦非石府家奴,汝去楼下对他言明,若他愿意,可回潘府;他若想留下,少不得遵从规矩行事,虽多有委屈,吾亦无可奈何。”
  “夫人~”
  “孙秀年幼固执,汝好生相劝,莫惹众人侧目、老爷气恼,反而不美。”我只看向水面微微的波纹,心底反而平静——留与不留,亦如缘份,我与檀郎尚且无缘,更何况孙秀一介少年,兴许亦是浮萍相聚,乍然即散。
  “诺。”
  烟霞自去,片刻功夫,听闻孙秀在楼下高声喊道:“承蒙夫人不弃之恩,秀定当全力侍奉主人,以谢夫人相留之情。”
  我摇头,这孙秀果然疯了,放着自由身不要,却偏要随石崇左右,去签那个卖身契,若论欲图仕途启蒙,亦非上策,却又何必自苦?
  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听见众人吆喝着,孙秀的声音渐远,应该是出了崇绮楼,只不知石崇会将他安置何处。这些都不在我的生活范围之内,我的生活,自昨夜始,又变了个模样。
  低头细瞧身上的吻痕,不禁面红心跳,□还残留初夜撕裂般的疼痛,想起石崇如兽般疯狂痴迷的眼神,不觉慌了,心底噗噗乱跳,整个人埋入水中,不自觉展颜——石崇身上的体味,混合着汗液与黑方的男子的气息,似还将我环绕,而一夜之间,吾已成人妇,再不是从前可以任性妄为的幼稚女子。
  “夫人,夫人。”正自羞涩幸福,水里嗡嗡作响,外间似有人唤。哗啦一声带着无数水线猛然起身,烟霞站在屏风外回道:“萱夫人外间相候。”
  “萱夫人?何事?”我自诧异,萱娘历来与我客气有加,却并不走动,如何今日刻意来访。
  “奴婢不知,只命奴婢前来相请。”烟霞说着走近内室替我围上浴袍,继而又道:“相随侍女手捧一盒,想是来给夫人道喜。”
  “道喜?何喜?”我自怔愣,却见烟霞抿嘴微笑,“夫人昨夜……”
  “可~”我咋舌,未料到此事传扬如此之快,“可此乃私事,如何一早府中却已遍传?”
  “夫人说笑,金谷园乃主人休憩养生之所,园中诸娘子皆为主人侍妾,此事虽算不得家国大事,可亦为园中要事。每日每夜何人侍寝,皆有人报予茹夫人处知晓,如此方能事事有章可依,亦不至出何差错。”
  “差错?能有何差错?同在金谷园中,侍妾虽多,老爷却只得一个,此极私之事,如何还嚷得世人皆知?”仿佛被人窥视了私情,不觉气恼羞愧,言语亦急。
  烟霞一面替我拭开身子,一面为我披上中衣,缓声幼道:“夫人初至,因此不懂其中道理。此亦为达官贵人后园家规,莫说石府,就连皇宫内院,皇帝若有宠幸,定然记入内册,以供参选,若有出入之处,莫说皇后难逃罪责,就连纪录笔官亦要受罚。”
  “出入?什么出入?”我仍懵懂,却见烟霞低眉轻笑道:“若有后妃有了身孕,方能查实日期详情,如此,后宫方不至混乱难管。”
  “这……”不禁忿然,却又无奈,半晌答不出话,心中甚是委屈,由得烟霞替我梳妆打扮,安慰道:“夫人莫恼,此间娘子皆依此规矩行事,非独对夫人若此。”
  虽如此说,胸中尚有郁结之气——寻常人家虽贫苦,亦自有舒服自在之处,且单论这私情私义得保,亦胜过富贵人家数倍。
  “已妥,夫人快去吧,莫让萱夫人久候。”
  懒懒应了一声,随手拾起一把团扇,勉强收拾心情,往前厅而去。烟霞自跟随身后,下至厅中未见萱娘,回身相询厅内侍女,那侍女恭敬回道:“萱夫人自在潭边亭台相候。”
  提裙才出屋门,已远远瞧见萱娘身影,着一身牡丹花色绸衣,富态庄重、华美贵气,扶着一小丫头,往潭中投食,引得众鱼儿接喋相戏,斜风阵阵,吹落角落几捧蔷薇,落于水面,随流而去……好一派人间美景。
  “劳萱夫人久候,绿珠迟来亦。”我俯身,欲行礼,被她伸手扶住,面上犹自带笑,“妹妹快起,今晨听闻妹妹昨夜喜讯,赶着来道喜,未虑及妹妹初夜,定然多有不适。原是吾打扰了。”
  我哑然,半晌方回了个笑容,却颇为尴尬。萱娘自然明了,微微展颜,摆手命身后的丫头上前道:“此盒中装有当归数支,与肉同炖,易补气血。妹妹身子虽强健,底子却差,初经人道,未免力所难负,刻意奉上此药为妹妹食补。”
  “夫人客气……”我忙于推辞,萱娘一把拉住我的手道:“妹妹莫再客气,吾二人同为石府侍妾,自然同声同气。老爷待妹妹多有不同,吾亦甚喜,他日还望妹妹念及你我姐妹之情,常来常往方不至生疏。”
  随口应了一声,抬眼看时,萱娘正含笑注视于我,神色平和温婉,令人不由郑重颌首,“多谢夫人顾念绿珠,往日绿珠疏于走动,还望夫人大量。”
  萱娘的笑随即展开,眉目自弯,嘴角上扬,反复细摸着我的手心,赞道:“妹妹初来时,尚自稚嫩,不过数月,已出落得如潭中睡莲,娉婷秀美,难怪老爷宠爱,此等容貌肌肤,再过上二、三年,只怕世间难有人能及。”
  “夫人过誉。”
  “非也,园中姐妹,素以惠娘貌美,且又精通琴艺,甚得老爷爱戴,可自妹妹来了,惠娘亦颇受冷遇,吾适才途经怀玉阁,正巧听见惠娘与茹夫人诉苦……”说到这儿,萱娘呀的一声,捂嘴看向我,一脸悔意。
  “如何?”
  “吾这记性,越发差了,妹妹莫笑,吾屋中还熬有汤药,丫头们不当心,恕吾先回屋照看,改日再来与妹妹谈论。”萱娘却不答话,一面说一面转身紧走几步,末了又回头冲我道:“妹妹得空亦来吾处走走,吾那儿虽比不得崇绮楼美景天成,却难得清静自在,难得有人来访。”
  “嗯,夫人慢走。”我送了几步,见她走得远了,思量着是否去茹娘处拜访,可混身酸软难言,且昨夜之事遍传金谷园,自觉羞于见人,整个午后,都躲在内室发愣。
  看窗外的树影点点移动,开始在一边,越缩越短,短到只是身下的一团黑影,然后又越拉越长,移到另一边,那影子长得几乎要从窗中跨入……天色暗了,夕阳近了,越烧越红,仿佛将人灼热,可又慢慢黯淡,渐渐失去了光芒,似乎只是一瞬间,天际有小星眨眼,微弱的光,照得心底恍恍惚惚。
  晚膳早已上桌,热气腾腾,屋内也已点灯,烛光掩映,可我毫无食欲,兀自看向天际,直到烟霞近身问道:“夫人可是在等主人?”
  “嗯?”神思犹自散漫,缓缓回头,烛光下,烟霞只是一个剪影。
  “主人已留下话,今夜同僚宴请,归时不定,请夫人自便。”
  “知道了。”
  “那夫人可用膳?”
  “不必。”也不知为何,莫名就很疲惫。石崇气息犹在耳际,甚至屋中似还留有他身上的衣香,可如何,如何就如同过了数年之久——不见他,不见他在我身边。
  内心空落,眼角湿润,我想自己是太懦弱了,不知何时,亦如妩娘般,全心全意系于一人,为他喜而喜、他忧而忧……他不至,亦即寂寞。
  直等到近子时,繁星朗朗,夏虫低喃,了无睡意,披衣往园中散步。
  金谷潭水幽幽,偶有夜风拂面,送来水气清淡之味,山间树影成剪,园中亭台相继,不知不觉走至白日与萱娘谈笑处,随手摘下一枝蔷薇,有微刺扎手,轻麻疼痛,不由想起萱娘话语,此时方明了,昨夜承欢,定然惹她人妒恨。同为园中妾侍,众娘子皆待石崇一人,依了她,就负了她,年复一年,可有谁真能永承其恩?
  低声轻叹,果然杨氏所说不错,愿求一心人,原是世间女子痴心,却难以成真,甚至连她与檀郎,自小相伴,亦敌不过男子心意变幻——得了娇妻又想红颜。
  坐在亭中遥望星空,不觉泪已湿了,今夜比往日脆弱,全心全意盼着一人归来,却迟迟不见。暗笑自己痴傻,拭泪起身欲回,刚一回头,却见一人影立于亭外树影处,风动树影动,唯他任站在原地,坚定从容。
  “季伦~”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却知道他是谁,刚一呼出口,自己亦吃了一惊,慌忙间拜下,欲请罪时,一滴泪落了下来。
  “绿珠还记得。”他几步上前,将我拉起,星空下,石崇的眼眸闪亮着我看不懂的光芒,如同遥远的小星,似乎不能触及,却又时刻在你身畔。
  “嗯?”我跌进他的眼眸,深遂的,包含着太多内容,非我能解,却一定能将我包容其间。
  “吾之字。”石崇轻言,有淡淡的酒气溢出,他饮了酒,双目微红,不带笑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柔软。
  “如何敢忘?”我低低叹息,埋着在他怀里,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还有耳边的询问,“烟霞说,绿珠等吾至此时。”
  摇头,复又点头,眼角又湿,原来有爱,可以让人脆弱。拥住我的男人轻声笑了,手臂稍一用力,似欲解释什么,最后只是将我紧紧一搂,沉声道:“回吧,夜深露重,莫伤了身子。”
  “季伦~”我唤住他,两人皆是一窒,心里有话,却哽在那儿说不出口。
  “嗯?”石崇亦欲言又止,夜深的夜,仿佛不适合礼仪规矩,只适合谈情说爱。可我现下却只有泪意,得到越多,越怕失去。
  “老爷从此后,还如从前一般,不定在何处宿夜吧。”极快的说完,极快的走开,提起裙角,害怕有人追赶般越跑越快,顺着石头小径,怕他跟来,怕人嘲笑,紧捂住嘴,逃也似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就是平安夜,不知亲们有啥安排?
这卷应该在这星期内结束吧,结发情缘初始,相处才是大学问。
女子第一次之后,我觉得心情总会摇摆不定、患得患失,这亦是人之常情,慢慢调整吧……
预先祝大家圣诞快乐!
同席
  我躺在枕间,适才与石崇廖廖数语,恍如一梦。现下,枕边空落,他的脚步声临至门前,迟疑片刻,又往楼上去了。
  寂静的夜,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平静的,不带一丝悲喜。而我,睁大双眼看着质地精美的纱帐顶,思绪时断时续、似明似暗,难以言表心底淡然寂寞。
  前程似海,吾自如舟。舟行海中,难辩东西。一切仿佛都已明了,唯有内心仍然困惑。我不敢奢望石崇的真情天长地久,更不敢奢望在此美色聚集之地能保一席之地,我只敢想,明日,仅仅是明日,我可以是美满的、幸福的。如果可以日复一日持续下去,也许人生的圆满亦会变得容易一些。可现在,我不敢想、不敢相信未来会如愿望中那样美好,令人生出无限眷恋之情。
  天,是墨黑色的蓝;内室,是烛火摇曳的昏黄。外间,有烟霞轻微的鼾眠声,还有夏虫低喃,打更人的脚步,悉悉索索,时远时近,似比打更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朗,偶有长风而过,金谷涧中树叶沙沙……帐外的侍女似有所觉,翻身嘀咕,片刻功夫,又沉入深眠。
  石崇亦睡了吧?这华美的金谷园陷入梦乡,唯有我醒着,心绪纷纷杂杂,一时是他含情的眼眸、长久的温存,一时又是茹娘等人的面庞,一个接一个,或带笑、或带嗔,亦或藏不住的妒恨怨意,皆能从她们的眼底看出端倪。
  不是不惊恐的,比从前在倚红楼更加心惊胆跳——我所寄望的幸福,不过一人一身,可此人此身,被寄望者甚多,众目暌暌下,自保亦难,何论两相厮守?遍寻不知谜底,双目慢慢阖拢,却依稀见晨光透过纹帐,又是新的一天。
  不过微眯了眯眼,神思刚一混顿,已被天明时外间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侍女、小哥儿们早早就起了,忙着打扫院子、准备早膳、烧水备茶。一夜未眠,耳力却甚往日,极寻常的人间琐碎声,已将睡意撵走。在枕间反复辗转,颇为无聊,只得唤了声,“烟霞。”
  “夫人起了?”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是一面生侍女,奉上青盐服侍我起身,低眉顺目,看上去比烟霞稍长几岁,与吾相仿。
  “烟霞呢?”不由问她,这丫头圆脸厚唇,梳对双髻,凤眼细长,虽无动人之处,却也有几分憨厚可爱。
  “回夫人,主人今日早起,因贴身侍女摔坏茶盏,一怒之下,将璎珞贬至洗衣房,烟霞因此前去服侍,遣奴婢伺候夫人。”
  这又是唱得哪出好戏?石崇喜怒未定,惹得下人也不得自在,自我来后,他身边已换了三个侍女,皆不如意,这下,倒又看上烟霞了。无奈摇头,问身后正替我挽髻的伢女,“汝叫何名?”
  “回夫人,奴婢杏儿,在崇绮楼后院当差,因此夫人不识。”
  “那烟霞竟不回来了?”不禁追问,不是舍不得一个丫头,只是才一熟悉,乍然分开,又换一陌生面孔,相处之下,未免劳累。
  “这却不知,主人只唤烟霞前去伺候梳洗,未言及今后。”杏儿小声答言,想是因未常在石崇与诸夫人跟前露脸,因此胆小羞涩,脸面微红。只是她一双小手好不灵巧,不过半碗茶功夫,已将我的长发挽起,斜堆于脑后,择一青玉发钗作饰,又将碎发挑出几缕,垂在耳际,发鬓簪一枝五瓣珠花。简单不失贵气,大方又藏精细。
  “好巧手,适才见汝年幼,未料及梳发这般娴熟。”不由夸赞,我素日喜将长发结成一束披于身后,取其散漫随意之态,难得庄重梳髻,偶而为之,倒也面目一新。
  “夫人肤色细腻匀净,可不抹粉亦,单涂上唇红,描写弯眉,略作装点,清新雅致之美,自然无人能及。”杏儿却也老练,说话间取出胭脂膏子,以小指轻点,敷于我唇上腮边,又以黛石描眉,眉型舒长,如新月自弯。
  “吾倒小瞧于汝,这等功力,连烟霞都有不及之处。”
  “夫人取笑,因杏儿年幼时跟在嫡夫人身边,因此学得梳头妆扮之技,亦未上得台面,不过留在崇绮楼充数而已。”
  “汝……曾伺候嫡夫人?”我回身瞧她,她依然半垂眼睑,看不出骄矜欣喜之态,面容亦甚寻常,“果然人不可冒相,不料汝小小年纪,亦有如此豁然之态。”
  话刚落,杏儿微抬眼,只不过眼角一扫,仍平静道:“主人已往前厅而去,不知可有公务外出,夫人是否先用些饭食?”
  “罢了,此刻却也不饿,既是烟霞尚未回来,汝在此间候着,吾至茹夫人处请安行礼。”
  “诺。”杏儿一面应承,一面为我择了一件淡粉色长裙,纱质轻透,绣有青叶滚边。“夫人前去茹夫人处,颜色莫太素净方好。”
  趁她低眉,我细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嫡夫人调教出来的,年纪轻轻如此老练,却不知为何自得在后房伺候,这金谷园,似乎人人皆有故事,而我,实在谈不上出众稀奇。
  一路胡思乱想,走至茹娘所居延熙阁,门前众小厮垂首而立,见我来了,上前恭敬道:“绿珠夫人来亦,快传于里间知晓。”
  “谢过这位小哥儿,茹夫人此时可闲?吾来此请安。”
  “回绿珠夫人的话,茹夫人甚闲,正与主人及诸娘子同乐,唯缺夫人一人。”
  石崇亦在?不知为何,心下隐约作痛,又暗嘲自己不自量力,气度甚小,微整衣裙,正色朝里而去。
  越往里,心绪越是混沌不堪,辩不明所为何事,竟如此复杂难言。他们的身影慢慢映入眼睑,正厅中,诸姬围坐石崇周围;圆桌上,菜肴香飘阵阵,笑语声声,人人如沐春风,再走近一步、再近一步,我看见石崇的表情——微笑的,与众人周旋,眼底虽冷清,态度却甚为轻松。
  “绿珠给老爷及诸夫人问安。”走至门坎外,半跪于地,众人皆是一愣,笑犹挂在脸上,笑声却陡地消失了。
  半晌,石崇淡淡道:“汝来了,坐吧。”
  “妹妹来得正巧,老爷刚至不久,妹妹即跟来了。”茹娘笑着招呼,又命人腾挪处一方空位,我坐上去,正巧与石崇相对。他似未曾留心到我,兀自低头饮茶,面色平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昨日绿珠未给夫人问安,特来请罪。”我看向茹娘,她正把玩手中茶碗,唇角带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妹妹已为人妇,昨日定然身子不适,吾等亦皆明了。”
  无奈苦笑,不知该如何对话,只得装作羞愧,低头望向新摆上的碗筷,青瓷泛光,如泪水朦胧。
  “夫人尝尝吾处所送豆芽汤,此物虽贱,因膳房师傅妙手烹壬,味极鲜美。”萱娘笑着打岔,又往我碗里也添起一勺汤水,我未看清她的眼神,只看见她指上的金玉戒指,样式新颖、做工精质,黄灿灿的甚为醒目。
  “多谢夫人照看。”
  “果然还是萱夫人细心,吾等皆属疏松懒惫之人,绿珠妹妹新至,亦不懂体贴关照。”惠娘冷冷接口,复转身身边的石崇,娇声道:“老爷可曾记得,下月乃妾身生辰,想请老爷与诸夫人同乐,却不知老爷是否赏脸。”
  那声音婉转清脆,带着长长的尾音,说时往石崇身上一靠,半个身子相倚,媚眼含笑,手执一盏佳酿,不待石崇答言,劝酒道:“虽是清晨不易饮酒,此乃闺中女儿自酿甜浆,只为解馋,不会醉人,老爷亦饮一杯。”
  我盯着碗中清淡无色的豆芽汤,眼前一时清明,一时又模糊,强忍心中酸楚,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亦为常事。可石崇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我脸上,见我漠然,便听见他笑着应道:“惠娘聪颖灵巧,却无需酒醉,人自醉亦。”
  不由抬眼,他正拉住她的手,二人肆意调笑,席间众人恍若未见,皆各自行事。我暗暗平复紊乱的心绪,勉强向萱娘道:“昨日还未谢夫人之礼……”
  话未话,却听石崇接口:“丛萱昨日送有一盒当归至崇绮楼?”
  众人皆敛了话语,看向萱娘,而后者正夹一箸笋丝于茹娘碗中,听如此说,不得不放下筷箸赔笑道:“吾处尚有许多,因见绿珠妹妹身子单薄,因此送往补身。”
  “汝却细心。”石崇轻笑,萱娘眉目一舒,似放下心来,石崇继续道:“金谷园中各物自有归处,丛萱是怕吾这个散骑常侍供养不起一介妾侍?”
  “不敢。”话音刚落,萱娘应声跪地,引得诸娘子亦俱起身,席间唯石崇、茹娘与我,犹坐椅上,却是各怀心事,表情各异。
  石崇沉声敛笑,对地上的萱娘道:“汝来此间甚久,规矩自然懂得,私相收授礼物,唯石府家法大忌。”
  “老爷恕罪。”
  “汝……”
  “老爷~”我猛然起身,不是不明了这家法的由来,可见萱娘如此胆战,心下亦自凄凉——不知何年何月,他亦这般对我,说到底,我亦只不过一介妾侍。
  “绿珠无礼。”茹娘低喝,不待她继续,我打断道:“萱娘所送当归,吾已尽数收好,正欲承予茹夫人知晓,私相收授之罪,非论之时,乃定之过早。”
  良久,无人接话,石崇看向我,目光深遂,那仿佛有夕阳映照的眸子渐渐暗了,变得淡然冷酷,如同初识时,他清冷的目光,与纷扬的桃花迥异不同。
  “老爷,金谷园中不可无……”惠娘极速开口,还未说完,石崇接道:“既然绿珠已有打算,昨日之事,不论亦可,只是今后,不得二例。”
  众人面面相觑,我自与石崇对视,忍不住心下惨淡委屈,眼角亦自酸涨,正欲说什么,他拂袖而起,冷哼一声,怒目而去。
  他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从来,都只是一个背影。自那夜沉沦,这背影却越发决绝了,带着两个人的孤寂,似无可挽留的,决然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场面光想想就觉得很刺心,而古代女子,这亦是生活的一部分,很替她们难过……
明天平安夜,亲们提提建议,吃什么玩什么?
另:谢谢撒旦,特别感谢你,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再另:圣诞节,可不可以求一篇长篇,算是亲们送给偶的礼物?呵呵,贪心了~~
誓约
  “夫人,此乃主人所赐锦绸二百匹。”
  “有劳吴叔,放在那儿吧,吾命烟霞收拾。”
  “诺。”
  “夫人,此乃主人所赐玉佩两副、发簪数支、胭脂水粉若干并各色镯子头钗。”
  “谢过老爷,偏劳吴叔。”
  ……
  “夫人,此乃主人所赐象牙席两床、犀牛套杯一套、金线披霞数件。”
  “已知,谢老爷之恩。”
  ……
  “夫人,此乃主人赐金百量、珍珠十斛、田契百亩。”
  ……
  “夫人~”
  “其余诸位夫人初进府时亦如此?”我不禁追问,今早石崇已派吴叔送了数次厚礼,一次比一次贵重,这最后一次着实让人不敢轻易收下。
  吴叔微一沉吟,看向我道:“这却未必,诸位夫人唯有萱夫人生女之时,得赏较厚,其余茹夫人掌金谷园时,得赐田契十亩。”
  “惠夫人呢?”
  “惠夫人?平日虽多有赏赐,皆为玩物,不足一提。”
  看向满屋堆着的赏赐之物,诧异之余,亦甚惶恐——与人有别,过亦,则遭人侧目。此刻虽身在崇绮楼自己的厢房之内,却也恍若有芒刺扎身,不得安宁。思量片刻,我将可留之物留下数件,其实金百量、田契百亩皆退于吴叔,“此物甚为贵重,绿珠承受不起,烦吴叔转告老爷,绿珠心领老爷之情,未敢逾矩半步。”
  “此乃主人心意,夫人何必与主人呕气。”吴叔淡淡道,似乎这些财物不值多少,可他如何能体会我的心境——胆战心惊的,行一步便怕一步,皆为了这园中荟集的美色,还有男子不可求的真心与长久。
  “却不为呕气,唯绿珠低微身份,当不起如此厚礼。”
  “这~”
  “吴叔且拿去吧,老爷自懂其中之理,断不会与吴叔为难。”
  “非怕为难,唯看夫人与主人两相折磨,老奴亦甚焦急。”吴叔接过那张田契,深看我一眼,似有何顾虑,最终还是开口道:“夫人兰心惠质,怕引人议论,本无过错,只是主人待夫人与别不同,就算没这些厚物相赐,夫人已引人侧目,如此,何不光明正大收下,以无比宠爱荣耀之身,震他人艳羡之情,堵他人背后物议之口。”
  “吴叔此言差矣。老爷待绿珠如何,非绿珠能左右耳,亦非园中人能左右。可绿珠如何承情,桩桩件件,却皆落人口实。到头来,老爷如何且不论,绿珠自然成红颜祸水,众人相弃,更谈何宠爱荣耀之身?”我转过身,看着檀木镶珠片的首饰盒底丝绒布相衬,上置两副玉佩,晶莹剔透、玉色澈澄翠亮,如蕴有一层柔光。不由思及石崇深情,心底微微漾起柔情,手指轻拂上去,只听吴叔轻叹一声,命人搬走百两黄金,告罪退身而出。
  那玉佩刻有花纹,镂空的双鱼相对,两副虽同一样式,玉纹却又不尽相同。一个飘绿甚多,鱼身如有翠云环绕;另一个通体碧绿,间有淡絮,翡翠剔透。
  初见之物,却有熟悉之感,我拿在手中仔细把玩,玉质柔润细腻,触感微凉,如同夜色下的金谷潭水,碧绿幽深,晃荡着将人轻轻萦绕。
  说不出究竟什么感觉,每次念及石崇,与他的影子相伴的,总有园中诸娘子的娇声丽影,就如白日,她们结伴在园中游戏,轻衣飘扬、笑语阵阵,从我身边经过,客气而疏远的点头,随口相邀,可一路下来,亦无非谈脂论粉,笑自挂于面上,并不快乐。
  这与我想像的婚姻生活似乎并不相符,虽然我不敢想得太过完美幸福,可心底总期望有一个温存的夫君,眼眸里一点点深情的目光,能将人融化,如同……如同檀郎。
  猛地起身,为这个念头,乍然觉得罪恶。吾已为人妇,他亦为人夫,即将成为人父,错过已是无缘,为何还要痴念?自嘲一笑,回身命烟霞备晚膳。
  “夫人不等主人?”
  “他?”我挑眉,轻笑摇头,“天天等他,岂不等老了?咱们自己吃吧。”
  “夫人~”
  “哦,对了,那个杏儿,吾观之行事甚为稳妥,为何只得在后厅伺候?”
  “嗯?”
  “就是昨日,老爷唤汝去伺候,来吾处那个杏儿。”
  “杏儿?她原在嫡夫人跟前做活,嫡夫人走后,老爷原欲收她为妾,奈何她执意要为夫人守灵,因此不得在前厅伺候。”
  妾?又是这个身份,金谷园中,除了侍妾就是婢女,可其实,这二者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伺候他一人而已。
  “夫人可还有何吩咐?”烟霞见我怔愣,自在一旁小声询问。
  无奈苦笑,摆手道:“让他们上晚膳吧,若有佳酿,亦备些上来。”
  “可夫人不善饮,若醉了岂不伤身?”
  “醉亦自回床上趴着,碍不着谁,且小饮而已,不碍的。”
  “诺。”
  须臾功夫,已铺了满桌佳肴,莫说洛阳难得的鲜笋,就是那些鸡鱼海产,亦为我从前想都不敢想,既便倚红楼中并不克扣众娘子起居饮食,且跟着妩娘,亦比他人丰盈许多。可我还是料不到有一日我会身处这富贵乡,身着锦霞、躺卧象牙床,行动皆有人跟随伺候……
  前尘如同一梦啊,再回想年少时的贫苦,遥远似不可及,唯有阿母与阿姐笑容,深深印在心底,时时浮现眼前,虽质朴却暖人,不若这繁华似锦,让人恍然难辩真假。
  未举箸,先饮得满杯琼浆,味甜微涩,辛辣刺喉。
  “夫人,空饮易醉,先添些小食方可。”烟霞自在一旁相劝,我笑着摆手,果然如人所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亦。
  “去将杏儿唤来。”
  “夫人有何话,奴婢去与她说。”
  “不,让她来,陪我饮上几杯。”我看向桌前的铜鉴,那里面映出一个失意却强笑的自己,与另一个困惑又不敢不从命的烟霞。
  真如我从前啊,从前的“丫头”,亦是这般不得自主,难怪人人想飞上枝头,原来一步之差,竟有如此变化——若在当初,纵然有心寒失意之处,又怎敢如此露骨,只不过被窝中暗泣而已。
  “夫人唤杏儿何事?”正思量间,杏儿已至门前,行礼问安,还如昨日那般坦荡。
  “饮酒。”我笑,“还有几句话想问,烟霞,上杯盏。”
  “诺。”
  “杏儿不敢。”
  “非不敢矣,汝是不愿。”我拉她坐在一旁,杏儿低眉,半倚座椅而坐。摒退了烟霞,这屋中,唯有我二人相对。
  “夫人,杏儿不善饮酒。”
  “吾亦不善,既如此,咱们抛开酒物,吾只问汝一句,当初为何不愿为妾,却往后厅做些粗活?”
  话音刚落,杏儿乍然抬头,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常态,淡然道:“杏儿自知无此福份。”
  “福?福非吾等所求,乃老爷所赐。老爷既然赐下福份,为何汝且断然拒绝?”
  “夫人~”
  “吾知汝亦为聪明人,这金谷园中难以立足,吾已知晓。可侍妾虽身份同等低微,好歹优于婢女。汝莫取笑于吾,吾长于乡间,贫苦怕了,阿母去后,为求一饱饮之处,自卖青楼。因此所求不过稳妥安生,得入金谷园,已是前生之福,却未料汝心志高坚,愿过那苦活儿?不愿稍微安逸半分?”我一气儿说了很多,又有酒为伴,很快便有了醉意,抬眼看杏儿,她还是那样恭敬,半晌方应道:
  “夫人爽直之人,杏儿甚为佩服。此园中美色云集,杏儿无福接受老爷美意,且清贫过日,虽说艰辛,到底自在,强于夫人此时患得患失、有苦难言。”
  “患得患失?”我低喃,不禁自问,果然如此吗?从前妩娘谓吾豁达,如何今日亦为何物何人所困,竟走不出这个迷局。
  “夫人冰雪聪明,样貌出众,且又性子随份,因此老爷偏爱,可爱则爱矣,亦非得一心人伴一世,夫人未有情尚好,若日久生情,如何自处?杏儿有句话,本不当讲,既然夫人已醉,想来不怪杏儿。”
  “何话?说来无妨。”
  “老爷见人识人甚众,情却从未长久,夫人若想在园中自保,莫如安心做一侍妾,与众娘子平常相处,莫用情太深,方不至被伤。”
  “嗯?”她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响起,数次之后,方慢慢反应过来。心底不由凉透,如有丝丝冰水渗出。
  “夫人慢用,杏儿告退。”见我不答,杏儿躬身退出。
  我自坐于椅上,混身如入冰窑,自恨自己为何此时方醒悟——盼人用情长久,本就痴妄。石崇亦不过一夜激情,这园中众人,谁不如此与他缠绵?唯我特别吗?不由冷笑数声,将壶端起死回生,猛饮一口,整个人,似醉了。
  那夜如何安寝,自己全无印象。醒来时,枕边犹有泪痕,笑自己愚痴,才一转身,身边有一人与我同眠,刚一动,他即醒了,回身抱住我,“绿珠为何事伤怀?”
  我摇头,心底虽暖犹酸,强忍泪意,欲起身伺候,“妾身为老爷梳洗。”
  “妾身?老爷?”石崇扬声,“不料绿珠料如此健忘,不过前日之约,今日即忘了。”
  “老爷~”我打断他,猛抬头,看见他眼眸的一瞬,又不敢再对视,“从此后,还是依规矩行事方好。”
  “嗯?”
  “诸位姐姐亦不敢逾矩唤老爷之字吧?”
  “绿珠~”
  “阿姐嫁往邻乡,为人侍妾,想来贫苦人家女儿,不是沦为粗陋乡人之妻,亦即成富贵人家玩物。阿姐如是,绿珠如是。”
  “玩物?”
  我抱紧他,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就这一次,任我放纵,今日之后,再不敢投半分感情。
  “就连妩娘随檀郎而去,如今看来,其实甚苦。莫如如杨氏般,心地自明,不欲争宠,倒得夫君敬重爱戴。”
  “谁说的?”
  “吾。绿珠今日才懂,不若从前快乐,是因为不若从前无心。倒愿做倚红楼一介丫头,无知无觉来得省心。”
  “住口!”
  “老爷怒矣?”我笑,泪却滚落在他衣襟,石崇似有所觉,混身一窒,放柔音调道:“吾如何做?方让绿珠放心。”
  “放心?金谷园中何人放心?杏儿甚慧,知恩宠不长,因此不沾,倒也清静。”
  “绿珠此番话,皆为那丫头?”
  “非也,为自己,亦为老爷,金谷园乃娇娘荟集之地,若想安逸,唯有依矩而行,绿珠懂矣,今后,不敢做何妄想。”
  “绿珠有何妄想?”石崇反问,抬起我的下巴,逼我看向他,他的眼底有焦躁,更多的是疼惜与无奈,“吾将此心奉予绿珠,未必得愿。莫如……”
  “嗯?”
  “莫如许下同生共死之愿,绿珠可信否?”
  “别~”我捂住他的嘴,心底一柔,酸楚难言,“誓言乃轻贱之言,从此,老爷莫再许愿。”
  石崇深深看我,良久,方叹息道:“吾为绿珠不解风情,苦等许久;又为绿珠良善为人,破例行事;更为绿珠大方对人,不知行醋妒忌,心中自恨。愿盼绿珠早识吾心、早献真情,谁料此情虽生,又让人莫名心痛。当真……该如何是好?”
  二人无言,我静听他平稳的喘息,一呼一吸中,似乎包含了太多难诉之情。而我亦如是——患得患失间,一时分不清究竟所盼是何?竟让人神伤若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平安夜,亲们有啥安排?
我还想要长评咧,谁知评论都少……伤心啊~~~
晚上放松下,出去尽情玩乐吧,年尾年头,感觉与其他节日不同啊……
祝亲们快乐!
请多多留言啊,谢谢大家!!
皇旨
  我也信的,他的话,却又不敢深信;我也爱的,他的人,却并不敢深爱。如同檀郎,远远观望即可,真若朝夕相处,也许也逾不过规矩行事,反而约束住内心真情,不得展怀。
  因此,当石崇携我出府,至洛阳城一游,心中亦喜亦忧。喜者,他观吾甚微,体贴周到;忧者,园中诸娘子送至门前,虽表情各异,但妒恨之情溢于言表,未免令人心惊。
  车中,石崇搂我入怀,霸道得不容拒绝,我冲他轻轻一笑,说不出心底惶恐。
  “吾将孙秀那小厮安置于马厩,未知绿珠满意否?”
  “嗯?”
  “孙秀,如今在马厩当差,他年幼机灵,应该过不了多久,既能熟练掌握训马之道。”
  “马厩,孙秀一介书生,置于马厩,是否得当?”
  “哦?以绿珠之意,吾轻看了他?”石崇挑眉,似不经意的握住我的手,细细抚摸。
  看向车窗外明媚的风光,心中抑郁点点散去,我也不由慢慢展颜,“老爷识人自然胜绿珠百倍,孙秀虽识文断字,奈何年轻气盛,确该仔细打磨,方成气候。”
  话未说完,石崇哈哈大笑,甚为开怀,“绿珠果然知心贴意,懂礼乖巧,省却不少心力。”
  “其实~”我犹豫着开口,远远已能见城门,来往的农人、客商亦渐多,石崇将车帘放下,扭头看向我,嗯了一声,笑道:“若绿珠开口替他求一更好的职位,也许吾能考虑考虑。”
  “嗯?”
  “孙秀,他做个文书应当亦不错。如何?绿珠可有所求?”
  “吾为何要求?”说来说去,话又转回孙秀身上,我诧异看向石崇,他眉目微扬,继续道:“将他留在石府,已是破例,既然破例,多些少些无妨,绿珠与他既有姐弟之义,何不替他求个前程?”
  “前程?老爷若愿许他前程,亦他前生之福,与吾何干?况且人命天定,非己能左右,老爷肯收容孙秀,是老爷与他的缘份,绿珠却无置喙之余地。”
  石崇摇头轻叹,半晌,方缓缓道:“有时反而希望绿珠肆意撒娇,亦令吾有安抚宠慰之处。”
  “那岂不成了惠娘?”未经思量,话即出口。才一说完,两人俱是一愣,正恐他恼火,谁知他倒笑了,在我额际一吻,欣然道:“绿珠如此,吾方放心。”
  “嗯?”
  “否则凡事不动声色,吾未知绿珠心意。今日方知绿珠亦有醋意,反令吾心甚喜。”
  “你~”不禁为之语结,继而也随他展颜——出了金谷园,心情如放飞之鸟,有他相随身畔,俗务纷争远离,似遥不可及。我暂时得以解脱,虽然那满园美色仍步步将我紧逼,亦不是此时,不是此时与之计较。
  集市繁华,一如既往。其间来往世人,面带微笑,有稚龄孩童缠着阿母买吃食玩物,有贵人携妻眷逛集,衣着不凡、气度高傲,引众人侧目,又避而远行,唯恐得罪分毫。
  吾与石崇即如此招人耳目,虽换了寻常衣裳,可身后随从众多,难免惹人侧目。
  石崇携我同行,并不理会他人目光,可我多少有些不自在,凑近前轻声道:“为何此次要这许多随从,却让人不得舒展。”
  “苦夏将尽,宫中颁下旨意,遍选民间美女入宫为妃,因此人马纷杂,怕多有闪失,因此多带随从侍卫。”
  “老爷亦自朝中为官,别人如何敢惹?且宫中选美,自然挑未嫁之女,又与他人何干?”我不由困惑,早听闻武帝好色,宫中嫔妃不下千数,民间为此甚苦,倒从没真见过选美阵仗,更不知那皇宫内院姿色汇集,该是怎样乱花眯人眼之景像,忍不住追问,“老爷常在宫中走动,那后宫之女,不知如何颜色?”
  “嗯?绿珠向来淡然处世,如何今日对此亦感兴趣?”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许老爷众美相侍,就不许绿珠有所耳闻?”
  石崇一窒,无奈苦笑, “后宫之美虽众,奈何人物参次不一,且相争太甚,未免妒心过而面目可憎,因此,倒不如金谷园众美平和相待,温婉柔静之美。”说时口吻骄傲,颇为自得。
  引得我却笑了,欲说什么又无从说起,兴许,这亦是世间男子痴心,总觉自家后院和睦,疏不知暗有波涌,妻妾相争之事,古往今来、后宫后园,纵然细节处不尽相同,其质却无甚差别。
  “如何,今日绿珠想去何处?”他不再关心这话题,转而问我。
  看看身边热闹的人群,微一思量,答道:“上次杨夫人带绿珠至城中牡丹园,尚未赏透,今日即去那儿如何?”
  “牡丹园?”
  “嗯,就在城东,此时虽花期已过,想必游人稀少,正好清静。”
  “欲清静,金谷园不胜它百倍?何必老远入城,反而又去那无人清幽之处?”
  “金谷园自然好,依山而筑,取山水精华,藏世间奇物,乃天下少有之园;可那牡丹园亦甚美,地势平坦开阔,遍植牡丹,花开时节,只疑入天宫后花园,只恨双眼不够赏那花色,不经意间,已然沉醉其中。”
  “看来绿珠喜花,非独桃矣。”
  “桃与牡丹不同,一则乡气质朴,一则华贵天成,不可同比而论。”
  石崇点头,应允道:“虽吾更喜桃花艳质,却亦不忍违美人之意,如此,今日就游那牡丹园。吾却看看,这牡丹园何处胜过金谷园,却让绿珠亦流恋忘返。”
  谈笑着一路行来,转入一巷,刚欲入牡丹园,身后有人招呼,“石常侍今日得空,亦赏脸游吾之陋园?”
  回身,见一贵人,年约四十上下,衣着不凡,侍从人众,面方耳阔,声音洪大,正含笑看向我们,颇有气势。
  石崇将我拉至身后,旋即上前,抱拳还礼,“不知国舅亦在此处,未能远迎。”
  国舅,果然气势逼人,原来竟是皇亲,我从石崇身后微微错开目光,只一瞬,那人即发觉了,“闻得石常侍身边美人众多,今日得见其一,果然名不虚传。”
  “绿珠见过国舅。”避不开的人情,我微微福身,却被石崇挡住视线。
  “惹国舅见笑,此女尚幼,不懂礼仪,还望国舅恕罪。”
  “非也,此女虽幼,姿色甚美,且妩媚之态,连后宫诸姬亦甚不如。”那贵人语带调笑,说时向前走过几步,手中折扇,向我伸来。
  “下官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国舅慢来。”石崇沉身,携了我的手,亦不看那人脸色突变,猛然便走。
  “老爷~”怕得罪贵人,我欲相劝,可又不便明言,冲那人虚虚一笑,随石崇而去。
  “老爷适才不该如此莽撞,倒惹国舅心中不快。”转出牡丹园所处之巷,忍不住低声对石崇诉说,反而引得面前的男人冷哼出声,“一介国舅罢了,吾还不放在眼中。”
  “虽如此,他究竟亦是皇亲,得罪不起。”
  “绿珠怕矣?此人虽为皇亲,又奈我何,武帝尚敬吾三分,何况一介贫亲。”
  “贫亲?再贫再穷,亦是皇上身边之人,寻常贵人难比。”
  石崇回身,瞧向牡丹园方向,满脸鄙夷,“若论他人,吾还不敢比较,王恺而已,纵然修得一牡丹园,又如何?”
  “老爷~”
  “莫再提及此人此事,绿珠若喜牡丹,他日吾为绿珠引种遍植,不可再到此园游历,可知?”
  “嗯?这话从何……”
  “可知?”不待我说完,石崇提高音调打断我,面上似有隐隐怒意,再细瞧,又似暗藏担忧。
  不自觉点头,轻应了声“诺”。见他眉心蹩起,心绪不宁,不觉亦自心痛——石崇亦算位高权重,却始终被人压抑,此次停滞不前,亦为朝中人事风云变幻,今次又遇王恺,可知他朝中事忙,却不为国事,但为人事沉浮、宫廷险恶,虽富甲天下,然为保身份地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此看来,亦甚苦触。
  待至马车相候处,上车时不禁冲他微笑,石崇一怔,轻握我的掌心,复欲替我放下车帘。
  “老爷不乘车?”
  “尚有一事交待,汝先行,吾骑马后至。”
  “可~”念及适才与王恺相遇之事,心中不竟忧虑,石崇见我担心,微笑安慰道:“无他,因宫中选美一事,吾尚有一文承于武帝,昨日既已交承,如今只派人打探消息。”
  哦了一声,犹不放心,然他已催马快行,吾从车缝中望去,石崇的身影渐远,唯余一点,似乎惹尽沧桑、寂寂孤独。
  “吴叔,老爷还有何事,为何刚才未听他提及?”耐不住性子,一路颠簸着问车外相随的吴叔,他恭敬回道:“老奴不知。”
  “老爷之事,吴叔有何不知?莫非与吾有关,因此不方便直言?”我拉开车帘,看他紧随马车一侧,头亦不头,话亦不回。
  “吴叔~”
  “夫人既猜到几分,又何必为难老奴。”
  “果然因我之事?是否适才得罪了那国舅爷?这才……”
  “夫人放心,主人所承折子,确系昨日送承,今日想是去探听回信,虽与夫人有关,却不与国舅相关。”吴叔打断我,抬头侧脸瞟了我一眼,“夫人既牵挂主人,今后不与主人呕气即可保两相平安,除此,无需多念。”
  呕气?我何时与之呕气?乍听此言,不由为之语结,半晌方道:“既如此,有劳吴叔多替老爷分忧,亦为金谷园之福。”
  “诺。”
  还是一样恭敬的语气,我听不出任何端倪,劝自己莫如此惊慌,耐下性子,心情随马车上下,终到得金谷园时,只听见外间有人呼喝,“石崇接旨。”
  “臣,石崇,接旨。”
  他竟比我先到?果然骑马甚快,刚欲下车,却被吴叔止住,“皇使前来传旨,夫人稍安勿躁,车中相候。”
  轻嗯一声,那声音就在耳畔,“封金谷园侍妾绿珠为散骑常侍石崇侧夫人,择日行礼。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峰回路转,不可谓石崇不爱绿珠,只是生活在那个时代,本身就有很多局限。
今早上来就看见LULU的长评,感动~~~~~
不知道该怎么说,绿珠如果爱石崇,她对他必然是惶恐的爱,不太能放得开,因为环境不容她放得开。
而石崇如果爱绿珠,我倒觉得一开始只是被她的美貌吸引,慢慢的才变成刻骨铭心的爱。
有些人的缘份是很难说的,无论开始是贪恋美色也罢,还是为其性格为人吸引也罢,如果这爱在不断的加深,并且最终成为永恒,其实就没必要再执着于当初的心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出来一个关键人物——王恺。
文中若有交待不清的地方,在本卷结束后会以番外形式说明。
大家圣诞快乐!!
悬梁
  “这是为何?”崇绮楼,我质问石崇,侧夫人虽比不得嫡夫人,但金谷园未有正妻,如此一来,自然引世人侧目。
  “绿珠不喜?”
  “不为不喜,实为不敢。”拜跪于地,见他皂青色的靴子在我眼前站定。
  “为何不敢?”
  “绿珠恐无法服众,更无能掌管金谷园。”
  “绿珠才情,吾心深知,何必过于虚谦,反而虚假。”
  “老爷~”
  “此事乃为皇旨,恐未能如绿珠所愿,更改不得了。”石崇慢悠悠打断我,听不出喜怒,双脚微一挪移,我即跪着跟了过去。
  “帝怎知绿珠何人,定为老爷进言上折为绿珠求名而致。”
  “如此不好?”石崇反问,复轻叹一声,将我从地上拉起,“金谷园琐碎杂务,自有吴叔打理,绿珠无需操劳。”
  “那茹夫人……”
  “吾自有打算,绿珠莫急。”石崇揽住我,并不愿多加解释,只是微笑着安慰,宽大的手掌将我的手心包容,目光柔和温存,扶我坐于榻上,“吾命人查过,下月初六为吉日,婚仪既定在那天吧。”
  “下月初六?岂非只有八天?如此仓促,绿珠恐失仪矣。”
  “府中小庆,无甚繁杂礼仪。只是那日,吾欲观绿珠舞姿,未知如何?”他低下头轻啄我的脸颊,气息灼热,令人不觉心慌意乱。
  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衣角,淡青色的绣纹若隐若现,如此刻的心情,一时欣喜,一时又惶恐;一时甜蜜,一时又忐忑。
  石崇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平整光洁,扣住我的手指,他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言,“如此,绿珠始能安心。”
  “嗯?”不由怔愣,随即明了,心底泛起温情,柔声道:“老爷其实不必如此,绿珠安心与否,只为情意深切长久,并不为一介虚名。”
  “名虽虚妄,终究亦为吾之心意,且非如此,吾亦不能安心。只是帝未允正妻之衔,吾心甚愧。”
  “正妻?”猛然抬头,看见石崇带笑的双眸,隐有一丝遗憾。
  “老爷万不可如此,绿珠得入金谷园,有栖身之所,得锦衣玉食,为老爷抬爱,已是天大的福份,若还不知足,必遭天遣。且金谷园佳丽众多,绿珠身份低微,纵然得老爷抬举,实难服众,侧夫人一位,已令诸娘子忿忿不甘,何况正妻,非同寻常,不可轻率而定。”
  石崇低叹点头,欲言又止,命烟霞备上晚膳,自己却往外间而去。
  “老爷不用膳再走?”
  “前厅尚有杂务缠身,绿珠先用,吾去去即回。”
  嗯了一声,满心恋恋之情,苦于无可表白,唯看着他转身离开,既至门口,却又住了脚,回头道:“今夜吾至绿珠处眠,可否不再相逐?”
  “嗯?”羞喜参半,侧身转向象牙榻里,听见石崇笑了,“那夜恍惚有人言:往后,老爷还是不定何处宿夜。此为逐人之语,却叫吾好生难堪。”
  低头半羞,心底如蜜,不知如何答话,石崇宠溺一笑,随即出屋。
  半明半暗的黄昏,烛火的微光与夕阳的余辉相映,一者弱小,一者温暖。我拉着烟霞同坐,满席菜肴,飘香可口。不由想起从前与妩娘同处,她孤清自傲的眼神,略微一挑,看向窗外寂寂的黄昏,多少心绪都融于其中,非言语能表。可妩娘善饮,吾却刚恰与之相反,因此不能相陪,总是立在一旁瞧她饮尽杯杯琼浆,眼底慢慢寂寞起来,如同那逐渐黯淡的天光。
  “烟霞,去将短笛与我取来。”
  “夫人刚用了半碗米饭,可否再添些汤水,免得夜间腹饥难忍。”
  “不必了,晚膳多食不易,积食反而伤身,命人撤下吧,汝亦回房休息,吾不过吹笛自娱,无需人前伺候。”
  “诺。”烟霞应允退出,又有小丫头奉上漱口清茶,淡青微黄的颜色,温热的茶汤,带去口中油腻,唯余淡淡清香。
  我握着那柄短笛,极寻常的竹笛,自在倚红楼学笛之始,它就跟在我身边,如今已四年有余。笛身被我握得光滑圆润,音孔处也多磨损,可总舍不得丢弃,握住它,便如同握住流逝的岁月时光;吹响它,亲人家乡便似乎历历在目。
  夏季已末,闷热未离,屋中偏点烛台,更觉烦闷躁热。手持短笛,独自到园中漫步,下人们恭敬行礼,退朝一旁;金谷潭水哗啦作响,随地势回转,流向园中每一处院落。潭中荷花已谢,唯余数枝晚开晚败,却亦风姿渐逝,颜色黯然无光,形态未展已萎,衬着那满潭半枯半容的荷叶,好不凄凉孤寂。
  不由想起清湖畔的桃林,自花开之始,至花落之末,总是灼人之美,灿烂缤纷。如今桃红已谢,桃实已尽,唯余满树桃荫吧?在清湖畔顺风沙沙作响。
  还有桃林里阿母的孤坟,自我走后,可有乡人偶过为其填土?又或者阿姐抽空返乡?
  一切都离得太远,如同前世,遥不可及。唯有手中短笛,时时提醒我过去曾怎样真实的存在过。那些贫穷、饥饿、欢笑、泪水,还有家亡人散的心酸、悲痛,自卖青楼的无奈、决绝……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守着这个园子,是否已能守住更为长久的下半生?
  一面思量,一面慢行,不知不觉,已至一处花架,满架紫藤,此时并无花开,但树荫茂密浓绿,让人舒心从容,坐与其间,能于叶缝处观外部细微,却难被旁人发觉。
  我坐在树荫下,似孩童时般席地而坐,手指轻拂短笛音孔,想初习笛时,因手指短小细瘦,几乎堵不住音孔,鸨母因此命人特制了这枝短笛,尺寸比普通竹笛略小,当年甚为上手,如今已显拘促,却因两相习惯,并不觉碍手。
  横管放置唇边,音韵未吹似已在心中飘渺,是长相思啊,夜畔无人时的长相思,从汉时一直到三国乱世,再到如今,曲调悠悠荡荡,乍然间已过数百年岁月。心底恍惚、思绪纷杂——吾亦长相思,所思者却未定何处何人,不觉空泛寂寞。
  轻叹一声,刚欲吹响短笛,却听外间急促而过的脚步声,纷乱踏至,如同下人奔走,似有何事发生。朝叶缝间望出去,一侍女匆匆往前赶,却被一人唤住,“芷兰姐姐慢走。”
  “嗯?小五儿何事?这厢出了大事,吾正忙碌,无瑕与汝多言。”
  “姐姐所说,可是今日帝颁皇旨之事?”
  “亦是,亦不是。汝从何处听来,前头闹腾,几欲翻天,主人命吾唤吴叔前往,缓些时与汝说道。”那芷兰说着欲走,却被身后的小丫头拉住,“好姐姐,吾亦听闻些风声,却不信真假,那惠夫人正得宠处,如何便欲悬梁?”
  手心一松,短笛乍然落地,幸而土质厚软,未惊动外头两名侍女。可她们的话,却结结实实敲击在我心上,惊惧异常。
  “嘘~”芷兰拉住五儿,低声道:“话虽如此,若让主人听见汝乱传园中私事,定然重罚。”
  “此事竟当真?吾亦是刚才听见来往从奴提及,未敢信得,多问一句。如此说来,惠夫人定然不服绿珠夫人,因此悬梁?却可有大碍?”
  “大碍却无,才一上绳,已被人救下,只是哭得脱力,又被主人训斥,如今不知怎生处置。吾要去了,被汝耽误这些时,只怕主人已怒。”
  “姐姐~”五儿追上前几步,芷兰行得快,小跑着往崇绮楼奴所而行。
  惊疑未定,待外间侍女散尽,方缓缓步出。远远已见吴叔慌忙行来,见我时,匆匆行礼欲去。
  “吴叔。”我唤住他,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夫人何事?”吴叔恭敬立于跟前,可气息分明不定。
  沉吟半晌,不知从何说起,摆手道:“汝有事,去吧。”
  “诺。”微一躬身,吴叔行得数步,与我错身而过时,忍不住低声咛嘱,“好生相劝,莫惹老爷与惠夫人气恼。”
  他明显一窒,随即微微点头应允,与那芷兰一道,急步往外厅而去。
  石崇至下半夜方回崇绮楼,我静静躺在枕间,千言万语,但觉身边的人疲累不堪,只得忍下,闭目假寐,一夜未眠,又不敢深动,混身僵硬发酸,直至天已大亮,枕边人方悠悠转醒,随即转身将我搂紧。
  “老爷。”他的气息将我环绕,淡淡的薰香,淡淡的体味,未曾有更多空余熟悉,却已经不再陌生。
  “嗯?”石崇不曾睁眼,轻声应着,声音似有倦意。
  “老爷累矣。”轻叹一声,万千疑问自藏于心底,替他拉高被褥,正欲劝他再多睡些时,他却缓缓开口,“绿珠有话要说?”
  “嗯?”
  “昨夜一夜未曾深眠,定然有话要问,如何不直言相询,却不似绿珠脾性。”
  “老爷未曾睡?”
  “老爷已睡,季伦却醒。”石崇低言,让人不由想起那夜,如同一梦。
  “此次绿珠与茹娘同被立为侧夫人。”他不待我答,悠悠陈述。
  “如此方好,茹娘辛苦操劳,理应赐予名份,比绿珠更甚。”
  “萱娘为嫡夫人陪嫁,又曾育有一女,因之被立为媵妾。”一言一句娓娓道来,似乎与昨夜之事无关,可我知道,惠娘悬梁,定然与之关联。果然,石崇继续道:“宫中选美,命达官贵人之府送承美人若干,石府奉上仪凤、明熙两名美人。”
  这名字听着耳生,细想,仿佛是两位府中佳丽,未曾得宠,却也生得千娇百媚,于诸丽人中亦算醒目。可绕着绕着又绕得远了,惠娘自尽,竟如此复杂?正待石崇解释,他轻扬一个哈欠,松开我平躺于枕上,自语道:“困矣,再睡些时。”
  便纵有千般疑惑,也只好暂时收起,我悄悄起身,替他备水解乏,过得短几,长裙扫落几上短笛,啪一声,外间有人轻唤我,“夫人,茹夫人相请,已候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过了,新年将至。
这几章中有很多事在暗处发生,所以本卷完会以番外形式说明。
另:绿珠被立为侧夫人,与王恺无关,是石崇提前上折请旨,倒是与宫中选美多少有些关联。番外里解释吧。
再次感谢LULU的长评,昆明冬天虽然不冷,懊侬却感觉很冷,圣诞节有此礼物,心里暖暖的,懊侬也暖暖的……还有一直支持我的亲们,谢谢你们!!
茹娘
  巳时刚至的阳光,从屋宇树荫后斜斜射入茹娘的房间。案几上的镂空铜制香炉,轻烟袅袅;纱帐垂幔后的软榻上,半倚着一位美人,丫环正替她锤腿,有一下、没一下,神色困顿;随着偶尔泻入屋内的清风,撩起帐幔一角,我站在其外福身行礼,良久,茹娘并未答话。
  屋中寂静,唯有小丫头不成章法的锤腿声,柔绵绵的,甚为无力,正思量着是否高声提醒,却听茹娘低斥,“平日亦好衣好食供奉汝等奴才,如何用时这般不得省心?”
  我一愣,不明她言下何意,纱帐里的小丫头已惊慌跪地,“夫人恕罪,因昨夜走困,内室淡香怡人,奴婢走神矣。”
  “走神?汝以为此为走神之处?自去奴所领罚,不得再入内室伺候。”
  “夫人~”小丫头嚎哭,手足无措,抱住茹娘腿脚不肯松手,直至有从奴应声进屋将她拖走,茹娘抬眼,恍如才见我般,客套道:“妹妹何时到的,吾竟未查,这婢女年幼无识,却让妹妹笑话。”
  “夫人客气,平常日子,免不了与她们呕气,却莫因此伤了夫人身子。”
  茹娘从帐后步出,嘴角一扬,眉目却低,看不清神色。
  “不知夫人唤绿珠来,有何吩咐?”
  “妹妹坐吧。”茹娘轻扬手臂,自己亦坐于椅中,端起一盏清茶,放至唇边,又缓缓道:“虽说帝有旨意,未行婚仪之前,吾尚为这金谷园当家夫人。”
  “诺。”我知她唤我来,定有深意,且见这阵势,自然免不了一番深谈。
  桌上唯有一只茶壶并一只茶盏,她并未命侍女添水奉客,反而沉声道:“汝等皆退下,守在外间,无命不可擅入。”
  “诺。”屋内四名婢女应声而退,门吱哑一声阖上,即阖上了从院中泻入的那丝阳光,此时,屋中唯余我二人,窗格上的点滴明媚将我们分割成无数方块,一明一暗间,隐藏了我与她的心绪。
  壶中茶水已尽,茹娘手指轻划茶盏杯沿,半晌方道:“昨夜此金谷园出了件大事,妹妹可知?”
  “夫人是指惠夫人自尽一事?”我望向她,反而坦然,既来之则安之,与其绕弯绕水,莫如开门见山。
  果然,茹娘微微一愣,继而展颜,“妹妹爽直之人,说话行事甚为利落,倒省却许多心力。既如此,吾亦不与汝罗嗦,但想问妹妹一句,可知这背后厉害关系?”
  “嗯?”
  “惠娘乃老爷跟前得宠之人,气性难免大些,可入府两年有余,倒也算知礼懂事。如今妹妹来了,皇旨下了,她欲悬梁,妹妹竟无说辞?”茹娘说时音调微扬,眼角斜睨我一眼,复垂目带笑,却有一瞬,目光停在我的腰际,神色明显一窒。“此玉佩,妹妹从何处得来?”
  “这个?”我顺她目光看去,腰间戴了石崇所赠双鱼玉佩其中一支,“此乃老爷所赐之物,一共两支,形态相同,颜色不一,今日因穿淡色衣裙,选了飘绿较多一支为衬。如何?有甚不妥之处?”
  茹娘微一颌首,摇头道:“非也,吾不过见此玉精美细腻,随口一问。”
  轻嗯应答,见她神色不若适才刚硬,心中不明,又不便相询,微一思量,正色道:“惠夫人之事,绿珠虽心甚痛惜,却无良方相劝,唯有择日亲往探视,以慰其心。”
  “择日?老爷未曾与绿珠说明?”
  “嗯?说明何事?绿珠只知昨夜惠夫人悬梁,幸被救下,无甚大碍。”
  茹娘顿住了,深深看我一眼,神情复杂,“宫中命朝中为官、乡下为绅者,每家每户奉上美人入宫侍候武帝。此事,绿珠知否?”
  “略有耳闻,老爷曾言,石府将送仪凤、明熙二人美人入宫。”
  “仪凤、明熙?”茹娘低头重复,若有所思。
  “难道惠夫人之事,与此有何关联?”不由追问,今晨石崇亦言及此便住了口,这背后似千丝万缕相联,可我费神思量,却怎么也琢磨不出其中玄机。
  “武帝好色,宫人众多,可谓空前,此次选美,规模之大,亦令人乍舌。民间百姓,若有未嫁及笈女子,凡姿容出众者,皆送宫中选备;达官贵人府中,则无论侍妾歌妓,未有名份者,皆可入选。”
  “啊?”不由惊异,原想宫中规矩行事,马糊不得,虽曾闻武帝好色之名,又怎料选美之矩如此荒唐。
  “金谷园中藏美甚多,历来为武帝艳羡。因之此次竟点明命主人在未有名份姬妾之中,奉上至少两名美人。”
  “夫人究竟想说什么?”我打断她,心中嘭嘭乱跳,千因后果,似皆与我相关,但遍想不透,唯觉恐慌。
  茹娘笑了,起身走至门前,背对我道:“绿珠初来,宿崇绮楼,吾还道老爷不过稀奇新鲜,如今再看,远非如此。”
  “惠夫人之事与皇宫选美究竟何关?”见她绕远,忍不住走近前追问,茹娘却恍若未闻,兀自悠悠继续道:“惠娘容貌出众,若论得宠,园中数她为首,平日多有侍寝之时,又因年轻性急,老爷历来纵容。”
  “夫人~”
  “自绿珠来后,众姐妹并不以为然,此金谷园中佳丽,本就来往频繁,绿珠虽妩媚天成、艳质逼人,却也不过一介青楼女子,上不得台面。为此,自宫中初下旨意,众人皆愿绿珠能得已高迁,入宫侍帝,非绿珠莫属。”
  茹娘一字一句,如扎在我心上。如今再想,果然桩桩件件皆与之符——吾入园来,众人不甚看重,而石崇并不许我独自进城中游览,想必亦因为城中贵人甚多,难免耳目纷杂,入得他人之眼,难免不入宫中之目。
  “何况绿珠与河阳潘公子,未必只如兄妹,如此说来,若能进宫,金谷园中既少了一份纷争,更替老爷了一桩心病。”
  “心病?绿珠不知夫人何意。”侧过身,面朝内室一面铜鉴,鉴中,我二人以背相对,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绿珠乃聪慧之人,何必事事明言?老爷虽抬爱于汝,却难免碍于兄弟情份,心有挂碍,且绿珠心之所向,自然也引老爷神伤。这又有何难解之处?”茹娘说时转向我,鉴中她的目光凛历,令人胆颤。
  略一稳神,我也迎向她道:“夫人此言差矣,若论情份,潘公子乃兄妹之情,老爷却为夫妻之义,不可或比;若论心意,绿珠自知与潘公子缘份浅薄,唯愿其稳妥幸福即足,并无其余非份之想,但老爷对绿珠情深义重,相待甚厚,绿珠纵然懵懂,亦知识人之情、还人之恩,用心自然深刻良苦,也不与潘公子相仿。”
  “懵懂?吾观绿珠未必懵懂,以退为进、以守作攻,绿珠果然沉着,连惠娘,亦败于绿珠。”
  “此话怎讲?绿珠虽知无福得侧夫人之位,但皇旨难抗,且前因后果,绿珠并不知晓,谈何沉着处事?夫人他话绿珠皆认,唯此话,无中生有,绿珠但觉委屈。”
  “委屈?眼下,这金谷园中最委屈之人,怕是惠娘,不但无一名份,且将随仪凤、明熙入宫,以妇人之身,侍候武帝,纵然身份高贵,情何以堪?”
  咣当一声,我急步向前,踢翻了桌边的座椅,二人皆是一惊,半晌,我竟答不出一句半言。
  “绿珠,吾初园时,嫡夫人尚在,老爷与嫡夫人可谓相敬如宾,夫人待老爷自不必说,老爷对夫人亦甚多情宽容。彼时吾尚年幼,金谷园中美色虽多,但得老爷恩宠情义者,唯有嫡夫人而已。自嫡夫人仙逝,老爷表面不露声色,其实心中甚伤,因此移情美色,纵情歌舞,吾亦以为理所当然。唯独一样……”茹娘说时走至我跟前,双手仍抱于胸前,可目光生生将人吞噬,“贪恋美色罢了,就算他宠尽园中诸姬,亦不过如此,却不能……用情!”
  一面说,一面逼向我,逼得我步步后退,茹娘素来温婉,我从未见她如此冷酷狠决的眼神,甚至带着阵阵杀意。
  “老爷之情,唯有用于嫡夫人方可,但凡移情,既为不忠,如何对得起嫡夫人之魂灵?如何对得起这满园‘春色’?如何对得起嫡夫人用情若深?如何对得起吾之于嫡夫人……”说及此,茹娘乍然收口,满目蕴有泪光,回身相避,我方得长呼口气,却仍惊异不定、难理心绪。
  二人自平思潮,良久,竟无人接话,我只觉这屋中压抑难言,行至窗前,揭开一道窗户,由光线泻入,看院中阳光明媚、景色怡人,几疑适才茹娘所言,不过一梦。
  “如今我二人虽同为石府侧夫人,然汝为帝旨亲封,吾不过老爷所赐之恩,名份虽同,位份不同。真乃可笑亦。”
  “夫人~”我也不由莫名感伤,她的风芒收起来了,换作无限凄清悲凉,眼中透出丝丝自嘲,令人不由恻然,缓缓跪地道:“话虽如此,夫人进府在先,且打理金谷园,劳苦功高,绿珠纵然得封侧夫人,却无争宠夺权之心,若夫人不弃,容绿珠唤夫人一声——姐姐。”
  “你~”茹娘忍笑,手指跪于地上的我,鼻中轻哧,“汝当吾为何人?若怕汝夺宠,当初既不允汝入园;若怕汝夺权,昨日就拼死进谏。吾不过替嫡夫人伤怀,恨男子之情恍如流水,不若当初随嫡夫人同去,了却吾之心愿。”
  心愿?我有些听不懂了,今日来,一事明了,又有他事相扰,纷纷扰扰,总理不清头绪。见茹娘悲愤,不再顾及其他,出门招呼侍女伺候,自己刚欲退身而出,只听茹娘在我身侧低言,“记住,入宫之人,本应是汝,惠娘年轻气盛,冲撞老爷,这才阴差阳错,替汝入宫。”
  “绿珠不明夫人所说何事,若因宫中选美,但请夫人亦记住,绿珠侧夫人一位,乃武帝下旨所封,如此说来,岂非两相矛盾?”我打断她,极速的,不愿将所有事因联系到自己身上。屋外的日头升得更高了,人影在身形之下,苦夏将完,为何我如此心悸慌乱,如同盛热时无从避逃的情形,跌撞着匆匆赶回崇绮楼,仿佛那儿,才是唯一可以安生立命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中有很多事情隐写,不甚清楚,番外里才能解释。
亲们,谢谢你们的支持!!!!
这两天工作、家庭颇多不顺之处,心情有点郁闷,不过预计,明天,此卷就能完结,希望这卷的完结,带给我一点好心情,也带给亲们好心情(石崇是爱她的,当然这爱受到时代规矩性格的限制,可抛开这些不说,我们哪个人没有局限呢?)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给我不少慰藉。
结发
  晋武帝咸宁元年七月初六,距我十五岁生辰尚有一月零四天之时,金谷园中红灯高悬,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各式贺礼铺陈于外间偏院,园中从奴婢女俱换新衣,满面喜色,奔走侍奉。皆因此日乃金谷园之主、散骑常侍石崇,奉皇旨立侍妾绿珠为侧夫人,并顺立园中茹娘。虽为侧室,婚仪却大肆铺张,歌妓献喉、舞妓献艺,亭台楼阁俱装潢一新,席间所用杯盘碗盏,精美异常,几于皇宫贡品相类;各类菜肴佳酿,俱从各地送往,蜀南鲜笋、海滨鱼虾、夜朗山珍、西域美酒……数不胜数,竟成平常。寻常王公贵族家中极喜之事,亦不如今日繁华热闹,而在石崇口中,此已为极简之仪,不值一提。
  我自端坐于屋中静候,未曾听见前厅喧哗热闹,唯有数十位婢女、宫妇相伴,循循善诱为人妻者必遵之道。
  连烟霞亦被抽往前厅,留在吾处,俱为老成熟练之仆妇,我欲问茹娘园中情形如何,却又碍于人生,难以启齿。
  “夫人,此乃主人为夫人特制嫁衣,请夫人沐浴更衣。”
  “夫人,此乃主人为夫人预备聘礼数件,请夫人过目。”
  “夫人,此乃主人为夫人所制头钗首饰,用于今夜婚仪。”
  “夫人,此乃主人为夫人特备胭脂水粉并香膏真露,为夫人梳洗妆扮。”
  ……
  礼仪并不繁杂,可石崇所赠之物,几乎看花了我的双眼,那些首饰,样式新颖别致,另有从外番进贡之物,粗犷却不失精致;那些聘礼,我一生,都未想到自己尚有人正经相聘之时,而此时,红烛晃动,犹如梦中;那些散发着优美香味的胭脂香料,将整个房间薰香,令人只疑身在天界;那件嫁衣,那件绣着满园牡丹盛景的嫁衣,被衣架撑起,如同一幅画,画里,开满了富贵华丽之花,仿佛可以一生一世开下去,未有谢时。
  我呆立于那身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嫁衣跟前,满目皆为花影,此时方知,原来牡丹亦可以如桃花般灿烂艳丽、夺目醉人。
  披上那身嫁衣,我就成了石崇的侧夫人,铜鉴中的自己未被牡丹所埋,反而为牡丹所衬,青涩面容中,盛放出点点艳丽。
  “夫人,请至鉴前梳发。”伴嫁娘子含笑相劝,又赞道:“此衣非夫人莫属,着此衣,恍若牡丹仙子翩然下凡。”
  我笑,心神却甚恍惚,任由她们将我半湿的头发挽起,插簪带冠,心中若有牵念,忍不住问道:“宾客中都有何人?”
  “洛阳城中显贵皆到,并主人亲朋好友,外园宴请百席,内园宴请百席,诸人饮酒行乐,场面好不壮观。”
  两百余席,果然阔绰,可这两百余席中,却偏无檀郎。他来信相贺,并呈上贺礼,人却未到,只说公务繁杂,难以抽身,望石崇与阿妹见谅。
  本无心挂念,见那信时,却又若有所失,石崇曾沉声相询,“绿珠失望矣?”
  我勉强答道:“阿兄不能亲至,自然有些失望。”
  “那吾二人入冬后去寻他问罪如何?”石崇玩闹,我只淡然一笑,并不当真,入冬时节,妩娘正置产期,转眼间,我二人皆得归宿,但不知她可如愿?心意喜否?诸多疑问,不知可有当面细谈之时。
  “夫人,腰间挂件,不知夫人喜佩何物?”伴嫁娘子一旁询问,手捧一盒,其中遍承香囊、玩物,细瞧之下,并无一件合意。
  “去将吾枕下双鱼玉佩取来,戴它即可。”
  “诺。”
  ……
  “夫人,耳饰却用何物衬此牡丹艳丽?”梳妆打扮,总有无尽的问题,一样与一样相配、一样与一样相符,唯鉴中人仍安坐鉴前,面敷薄粉、唇点丹朱,容貌自艳。
  “珍珠。”
  “嗯?”
  “珍珠耳坠。”
  “可与牡丹花样相配?”伴嫁娘子一面自问,一面取出一幅珍珠吊坠,银丝相系,淡紫色珍珠隐泛柔光,如泪垂于耳际。
  “牡丹过艳,珍珠清雅,正好压下浮躁之气。”我接过那幅坠饰,替自己戴上这柔美的珠坠,左右晃动,它们随我轻摇,如影如诉。
  “夫人,请至榻前待主人回屋。”两名伴嫁娘子将我扶起,头上冠饰甚重,行动不甚自如。这装扮,本应不属于一介侧室,可石崇允了我,允了我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真的,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如此看重名份。仿佛有了它就有了一切正当的理由,有了可以倚傍的臂腕,有了能相信的爱意与承诺,有了一个可以共渡一生的夫郎。
  将我安置妥当,众人退了出去,一阵衣角悉索声响过后,屋中沉静下来,沉静到恍惚能听见前厅宾客在饮酒谈笑,再细细听去,又只如一阵风过,带响树叶沙沙。
  “碧娘,主人尚在前厅陪客?”屋外,有伴嫁娘子低语,侧耳听去,声音并不熟悉,不知从何处调来的侍女。
  “尚在前厅。”
  “却不知何时才往洞房。”
  “怎么?姐姐急了?可今夜立了两位侧夫人,去谁房中还未定也,只怕姐姐空等。”
  听至此,心中漠漠一片,并无特别感伤之处。轻轻一笑,看向不远处的铜鉴,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今夜,允许自己任性放纵。
  “静声。”另一名仆妇上前止住两名婢女私谈,听声音甚为老道,许是宫中命妇亦未可知。“今夜虽同立两位侧夫人,然绿珠夫人乃皇旨亲封,地位不同,石常侍理应先至崇绮楼。汝二人既为伴嫁娘子,依礼行事即可,莫再私相议论主人私事。”
  “诺。”
  ……
  众人安静下来,我亦如是,再抬眼看这熟悉的房间,每一样都透着不同,屋角的珊瑚树,枝柯扶梳,似乎特别光彩;案前的龙凤烛,火苗噼啪,跳跃着喜庆;床榻上的象牙席,光润柔洁,暗藏着惬意心情;桌前的酒壶杯盏,光亮透瓷,柔和曲线显得尤其舒畅……这洞房本就只属于新郎与新娘,而我安静坐于床榻前,内心有淡淡喜悦从容,虽低垂眼睑,却忍不住唇角上扬。
  连日来的紧张与阴霾渐渐远离,在这个红烛摇曳、暗香浮动的夜晚,所有的心绪都如屋中怡人的淡香——若隐若现、时有时无,隐隐诉说着一个世俗女子对婚姻的向往,还有对爱情的无限憧憬。真的可以吗?从此后,与他相依相伴,再无一点间隙,再无一点顾虑?
  半疑半信,可在今晚,我还是选择相信——那些誓约、那些感动,是真的,并且可以长久下去。
  正思量间,院中似乎有人纷纷扰扰,众人上前相劝,可再摒息细听,亦听不清究竟为何事吵闹。犹豫着欲起身往窗前探视,又怕如伴嫁娘子所言:坐于婚床,不可乱动,挪动越多,折福越多。耐下性子再听时,那纷攘声渐渐远去,似乎出了崇绮楼范围,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难免诸多猜忌,正欲推敲,门外有人高唤,“夫人,主人回屋。”
  话音未落,我已听见石崇的笑声,带着醉意,越来越近。
  不由慌张,如寻常人妇,新婚之夜始知夫郎长相,左右无可躲处,干脆往床上一躺,闭目假寐,却又觉不妥,起身坐直欲放下纱帐,门吱哑一声开了,石崇着一身喜庆吉服,大步跨入门坎,见此情形,挑眉笑道:“前厅喧闹,害绿珠久等。”
  此话令人面红耳赤,不敢再看他微红的双眸,带醉的神情,唯喃喃道:“非也。”
  “哦?如此说,绿珠未曾等吾?那此般盛装,却为等谁?”石崇说着走向我,倚床边而坐,将我揽在怀中。
  越发答不上话,侧身低头,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热,心中噗嗵乱跳,眼皮微热,竟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石崇。
  “绿珠~”他低唤我,带着酒气,与屋中香薰混合,让人不禁沉醉。
  轻应一声,只听他低低笑着,嘴唇在我的耳际游荡,继而来到脖根,以手拨开数缕发丝,指端微糙,给人异样酥痒之感。
  “肤腻如脂、发乌似墨,腰肢若柳、娇颜如花。吾之绿珠,艳质刚适,今后恐将迷倒众生。”
  “老爷~”
  “唤吾季伦,莫再忘了。”石崇打断我,继而抬起我的下巴,他的目光灼热,让人无法回避,“如此,绿珠可放心否?”
  “嗯?”
  “桃花为媒、帝旨为命,地久天久,亦未必难及。”他在我耳边轻喃,如同一个幻境,让人几疑犹于梦中。
  不经意间,衣结已被他解开,长裙一松,裙尾拖至脚跟,那满身的牡丹,如落了一地。
  “绿珠还未起舞。”欲避开这燃烧的激情,今夜太美,不愿如此结束,寻着借口,却引得石崇轻笑出声,“如此,绿珠为吾备了何舞?”
  “舞……”
  “时日长久,吾能待绿珠之舞,却不能待今夜之情。”他打断我,酒让他醉了,而我,尚欲细细体味那淡淡的幸福,害怕结束,因此不忍开始。
  石崇欺身上来,双手扶住我的脖颈,一个带着些微酒气与□的吻继而落下,他的唇有些干涩,落在我的唇上,微微刺痒,另有一番说不出的悸动。
  “适才……”我已沉沦,犹把持住最后的理智,开口吐出两个字,又不知要问什么。
  “嗯?”石崇轻应一声,并不停止,那吻落在我鼻端、眼角、眉梢,从未如此温柔,从未如此轻巧,带着无尽怜惜,仿佛一用力,就会揉碎眼前的梦境。
  “适才院中吵闹。”我环住他的腰腹,声音已微微发颤。石崇混身一窒,沉身道:“莫管他,今夜,绿珠为吾之娇娘。”
  不由展颜,所有疑问与顾虑皆抛于脑后,甘愿与之沉醉,甘愿与之同欢。
  不知何时,嫁衣已散于床下,头冠钗饰散落一地,我绻于床榻,看自己象黄色的肌肤与乌发相衬,看枕上鸳鸯图绣缭花人眼,看身前的男人急切间解不开身上衣带。
  嘴角轻轻上扬,忍羞抬手扶上他的腰际,石崇一愣,俯身将我抱在身下,戏谑道:“绿珠亦懂人道。”
  “人道却不甚懂得,绿珠但知今夜始,季伦既为吾之夫郎。”娓娓道来,沉迷于他醉人的目光,心已化作一滩春水,荡漾着无限温情。
  衣带解开了,他的胸膛与我相抵,坚实而又有力,呼吸变得急促,急促得如同心欲离身。
  “绿珠~”
  “嗯?”我半张眼眸,不敢看他已然□的身体——欣长的、精壮的、结实的,充满了男子的魅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石崇一字一句在我耳边重复,每个字都震撼在我心底,我二人长发纠结,散于枕间,他抱住我沉身进入,低吟一声,原来我早已湿润……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回旋,几乎泪湿枕际。仰起身体配合他的起落,原来我亦可以如此娇媚。
  “从此后,绿珠心上,是否唯余吾二人?”石崇拨开我面颊碎发,低问一句,却不待我答,缓缓抚慰我道:“从此后,绿珠心上,当只余吾二人。”
  白江水的微波又涌来了,一波接着一波,涌起无尽的激情与悸动。我紧紧攀住他,早已无力回答。
  “从此后,绿珠亦为吾之一人明珠,哪怕皇权,吾亦不惧。”石崇似有心病,一句接一句,我慢慢的,听不太真切,只是随着他的冲动,忍不住轻吟出声,紧闭双眼,感受他的力量,随着那些波涌,一次次飞至云端。
  良久,久到似乎天地混沌初开,终于受不住这持续的浪涌,我攀紧他,泣声求饶。石崇恍若一笑,将我抱紧,无尽怜惜,却听他低吼一声,如兽般嘶哑。
  那浪头变作热流,将我整个人灼烧,他埋首于我颈间,汗水滴落下来,粗重的呼吸喷在我颈窝,半晌,方缓缓放松道:“如此良宵,竟不胜酒力。”
  颓然倒于枕上,极乐之后唯余瘫软,无力再与他说笑,心中默算着,这良宵,恐亦有尽时,不禁无尽留恋。
  石崇似闻我之心声,挑起一缕长发,仔细与我的相结,持住那个发结,他在我耳边柔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月升高了,又隐于云后,淡淡的一圈月华散于云间,五彩柔和。我醉于他怀中,难辩今夕何夕。且信一次吧,且沉沦一次,且放纵一次,且自私一次……抛开一切世俗礼法,抛开一切人情世故,哪怕独为这句誓约,我也只愿与他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完,很甜蜜吧?至少,我被绿珠感染了,觉得她现在很幸福。
当然,这背后发生了很多事,番外解释。
明天上茹娘的番外,她的故事里,有石崇与嫡夫人的故事,嘻嘻~
大家,本卷结束,是不是给点鼓励啊,多多留言吧,期待与大家文下交流。
茹娘番外(上)——误情
  十二岁那年,阿父为在朝中谋一前程,将我送至安阳乡侯府上为姬。阿母泪流,却也奈何不得,阿父官至子夕县令数年之久,未得升迁,此番举动,事关家族荣耀,连阿母亦无从相劝。
  于是,一顶小轿,我就被送往安阳乡侯石崇府上。分别时,阿母与阿弟依依不舍,送出五、六里地,仍无归意。我只好出轿相劝。
  “茹娘,汝尚年幼,去至他人府第,切记不可任性。”阿母反复叮嘱,这句话,我已听得数遍。
  “已知。阿母回吧,阿弟尚幼,莫累着他。”
  “阿姐。”阿弟走上前抓住我的衣袖,仰头道:“待吾长大成人,即去接阿姐回家。”
  阿母忍不住笑了,我亦跟着笑,笑过后,又觉得无尽凄清寂寞——仿佛此别,再无重聚之日。
  一路忐忑,不知为迎来一个怎样的未来。我好奇他的长相,好奇他的为人,好奇他府中的一切,满心急切期盼,又似觉不安,上下忐忑。可惜,入府十余天来,我并未见到那个安阳乡侯石崇,只被安置于一个偏园,得一名侍奉丫环,每日早起晚睡,无人吩咐,连院门亦不敢踏出半步。
  小丫头怯生,与我并无多少言语,每日清打整理、端茶送水,只见人影,不闻人声。高墙内院,除却这丫头的脚步声,我只听见沙沙的风声、落叶的悉索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每天坐于窗前,看那日头缓缓升起,慢慢升高,又徐徐下沉,日复一日,心中似无底深洞般空落寂寞。
  “翠云,去将纸笔取来。”
  “娘子欲习字贴?”
  “非也,吾要给家中去信。”
  “诺。”
  心中气恼,无可渲泻,可待翠云洗砚磨墨、铺纸晾笔,却又犹豫了,手执毛笔,半晌未落得一字,本欲向阿母哭诉,最后写成,却尽诉我在石府衣食俱优、众人皆宠。
  一面写,一面委屈;一面封口,一面泪湿。十余天前,我尚在家中,与阿弟游戏,和阿母刺绣,一家人其乐融融,甚为自在。为何要至此人生地生、无人理会之处,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满腔期翼却也落空。只为阿父升迁吗?可阿父贵为一县之长,一家人吃穿不愁,还有何不足之处?我想不通,女儿家的命运,原来比浮萍更加轻贱,不值一提,连阿父亦狠心将我送出,并无半点留恋之情,女儿与他的前程相比,实在轻如浮毛吧……
  “娘子~”翠云见我呆怔,上前问道:“笔墨可还有用处?”
  “无,汝收拾吧,将此信交予二门外小哥儿,寄往吾家。”
  “诺。”翠云接过那信,躬身退出,这屋里,又安静下来,安静得逼人逃避。
  我急切步出屋外,秋日的阳光明媚,令人恍惚,院中满地落叶点缀,色彩缤纷,还有高墙外隐约的丫环嬉闹声,分明离我很近,却又似乎很远,远到遥不可及。
  无处可去、无处可逃,慌张之下,顾不得规矩,顺回廊小跑至院门,稍一迟疑即往外冲出去。院外的风还是一样怡人,可我突然有了泪意,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过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阿母,汝可知晓,茹娘宁愿与阿母、阿弟为伴,纵然日子寻常,也好过今日千倍万倍。
  满腔心酸,却又无可哭处,往来的从奴婢女皆好奇将我打量,所有人都忙碌着,唯有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方向。
  “娘子~”似闻翠云在身后呼唤,不知为何,突地害怕再回到那个沉闷的内室,我转身就跳了,见人躲人、见屋躲屋,看见一捧花丛,想亦未想即钻了进去。
  翠云的脚步声离我近了,然后又远了,我自躲在丛中,伤心之余未免得意——如同游戏,轻易将此小丫头骗过,就好象从前,与阿弟捉迷藏,他总不是我的对手,每每输了,又到阿母面前哭诉。阿母疼我,一面笑斥阿弟不守则律,一面将我拉至怀中,慈声道:“茹娘尚小,如此机灵,未知祸福。”
  “机灵如果是祸?”我仰着头看阿母,心中疑问,却并不以为然,接过阿父侍妾递上前的香囊,自己玩得开心,早把阿母之言忘却,倒是那姨娘,陪笑向阿母道:“夫人多虑,小姐年幼,然心智聪慧,且面相圆润、声音婉转,正为有福之人。”
  ……
  有福之人?像今日这般就是有福吗?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姨娘那样的角色,侍奉夫君,还要侍奉当家夫人,甚至连嫡夫人所生子女皆需恭维。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可现在,这些都成了我注定要经历的。
  心中委屈悲愤,无可发泄,终于忍不住嘤嘤啼哭,连日来的寂寞、伤心、拘紧、害怕……一发不可收拾,我抱腿绻坐于花丛深处,开始犹有所顾虑,渐渐为伤心所埋,难辩何处何地,竟不理会其他,放声痛嚎。
  “夫人,娘子在此。”外间有人说话,可也顾不得许多,哭已成势,难以收放。我眯着眼,看见花丛被人分开,一盛装丽人扶着两名丫头急急步入,瞧不真切她的容貌,可她的声音如此亲切动听,急斥那丫头,“还不快将小娘子扶起,秋日已深,莫沾了地凉。”
  “诺。”翠云抢先至我跟前,蹲身道:“娘子快见过嫡夫人。”
  她是嫡夫人?这府中的当家娘子?一面抽泣,一面抬眼瞧她,泪眼昏花下,只看见一个秀丽端庄的美人儿,神色关切,并无怒意。
  “茹娘,可是叫茹娘?”她问一旁的侍女,不知为何,听她如此询问,心中竟有丝失落。
  “茹娘快起来,何事如此嚎哭?可是在此间受了委屈?汝可细细回予吾知晓,定当为汝作主。”见我不起,她亲身上前,柔声相劝,又喝那几名侍女,“汝等听着,茹娘乃子夕县令之女,不可怠慢。”
  “诺。”众侍女齐声应答,我越发委屈了,又甚为羞愧,顺势埋首于嫡夫人怀中,泪水已止,唯余气息难顺。
  “傻丫头,无论何等大事,总有解决之法,汝今这般啼哭,却令吾手足无措。”
  哽咽着说不上话,她轻叹一声,抚上我的长发,似自语又似安慰,柔声道:“也难怪,年幼离家,自然生疏恐慌,可汝这般伤怀,却叫吾如何颜面见汝父母。”
  “吾父母?”不禁抬头,眼角犹湿,可忘了规矩,追问道:“吾父母要来此间?”
  嫡夫人轻轻一笑,美若桃花,“闻老爷言,汝父将升迁至湘州刺史,自然要来送别。”
  阿父果然升迁了,可我的心却不由一沉——从此,再见更无期限,一家人远离了,唯作我在这陌生之地,无可倚傍。
  “茹娘若寂寞,今日既随吾去,吾那桂香苑甚广,亦缺个知心贴意的身边人。”
  “夫人此话当真?”一忧一喜、一惊一愣,我的情绪,轻易被她带动,见她笑了,竟不自觉跟着展颜。
  从此后,我搬出了那个寂寞的偏园,与嫡夫人高氏淑琴同居桂香苑。我的日子一下豁然开朗起来,不因为锦衣玉食,不因为得见安阳乡侯石崇,不因为来往的从奴对我客气恭敬……只因为高夫人对我甚好,同行同止、同吃同乐,在她温婉的目光、和旭的微笑下,我渐渐忘了家人、忘了思念、忘了身为人妾之实,一心依赖于她,一心仰望于她,一心为她喜而喜、为她忧而忧。
  秋尽冬来,春去夏至,时光飞逝如梭,我以为可以永远这般下去——我与她相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有尽时。可岁月流逝,转眼,我也将满十六了,入府近四年,我伴在琴娘身边,几乎日日得见石侯,却不知为何,我从记不住他的样貌,只知道他来了,琴娘就很高光,琴娘高兴了,我就会跟着开怀。
  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会变化,直到某天,琴娘斜躺于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副玉佩,神色舒离,似有忧思。
  “夫人,这玉佩可是娘家之物?如何从未离身?”
  “嗯?”琴娘似未回神,应了一句又没了下文。
  笑着走上前,将手中所捧葡萄细细剥皮,喂于琴娘口中,见她微张樱唇,心中砰然一动。“此乃西域所敬美果,养颜最易,夫人多进些可保青春长驻。”
  “青春?吾要青春何用?”琴娘长叹一声,将榻上坐起,目光落于我面上,半晌方道:“茹娘亦长成亦,柔美娇憨,却是吾忽略了。”
  不由抿嘴一笑,心中蜜似甜美,又剥开一粒葡萄,喂于琴娘口中,却听她继续道:“算来,茹娘也已十六。”
  “嗯。”
  “初来是尚为一童稚丫头,如今也是舒丽少女。可恨府中虽有几名侍妾,皆不与吾同心,却是茹娘,与吾甚为投缘。”
  “夫人之恩,茹娘未敢忘亦。”我接过话头,不敢抬眼瞧她,喜足勇气方继续道:“茹娘只愿有生之年,与夫人相伴,别无他愿。”
  琴娘笑了,还如往昔般,手指拂过我的长发,神情亲切宽容,“这又何难,吾二人本就同为老爷妻妾,自然此生得伴。”
  “吾~”猛抬眼,却不知如何接话,她不提醒,我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且茹娘之父已得高位,老爷亦算有义有情,偏是吾,这许多年,将汝忽略了。”
  “夫人此话怎讲?茹娘在夫人身边,吃穿用度尽皆不同,且得夫人抬爱,与别有异,这般尚谓忽略,却不知何谓重视矣?”我笑,却见琴娘一愣,继而微笑摇头,“茹娘憨直,十六岁,当为人妇亦。”
  手中一滑,一粒葡萄滚落于地,欲起身去拾,琴娘拉住我道:“此亦非害臊之时,老爷与吾,成亲日久,未得一子半女,萱娘虽去年诞下一女,偏又无福,早夭伤逝,吾早有洪愿,但为老爷生下一子,以承香火。如今看来,也甚虚无。若论园中其他侍妾,偏与吾甚不知心……”
  “夫人~”心底微痛,刚欲接话,她握住我的手道:“汝且听吾说完。唯有汝,与吾甚好,似同一人,若汝侍奉老爷,得生子嗣,吾愿让出嫡夫人之位,终生侍奉老爷与汝。”
  “夫人万万不可。”急切间跪于地上,她犹抓着我的手不放。心底悲痛,但觉何情与我渐行渐远,却又细分不明。“夫人待茹娘,恩重如山,但凡夫人之愿,既为茹娘之愿。若夫人真要茹娘侍奉老爷,未尝不可,却不能以嫡夫人职相赠,茹娘收授不起。”
  “快起来,吾话未完,汝莫心急。”琴娘拉我不起,索性亦坐于地上,声音肯切,隐有哭腔,“此玉佩,乃石府嫡夫人之象征,新婚当夜,老爷送予吾为礼。可吾承其恩情,未报半分。汝若全心侍奉老爷,亦如全心侍奉吾,吾三人同生共止,既全了吾与老爷之情,亦全了吾二人之情。岂不几全其美?”
  字字句句说在我心上,将我推至绝望的边缘,有什么支撑乍然间崩塌了,泪悬于眼角,欲落未落,我看着琴娘的双手,细腻的、滑润的、象牙色泛着淡淡的光泽。今生痴想与之携手同渡,原来亦不过一个荒唐的梦境。
  “若论别人,不问亦可;偏是汝,因素来亲近,此事,望汝心甘情愿方好。”
  “夫人~”我打断她,任那泪水滴落,正色道:“茹娘愿全夫人与老爷之情,全吾与夫人之情。”
  琴娘笑了,她的笑,轻易将我融化。如此也罢,既不能私守,好歹,让吾陪着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第三天夜晚,即是我的新婚之夜。真可笑,入府四年来,第一次仔细端详我的——丈夫。他是冷酷的,即便面对新嫁娘,亦紧抿着嘴、微眯着眼,过硬的线条,极少的语言……他对琴娘也如此吗?我不禁思量,当他的手解开我的衣带,来不及啼哭了,我只想像着,通过他的手,我感觉到琴娘的身体——柔软、光滑、细致……与我的,婉转相承。
  于是,当嘶裂的疼痛传遍全身,我竟笑了,恍然间,似乎我与琴娘相拥而眠,坦承着,今世无法企及的爱欲与奢望。
作者有话要说:这要耽以前,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写同性之情,这算不算一种进步?呵呵~
茹娘对石崇的嫡夫人有非份之情,这里面,究竟谁对谁错?很难说明了,也许也是缘份吧,无从解释……
工作非常不顺,明天年终总结,总结还没写,而且不想写……我很想对他们说:我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真的,那才是真正的创造,而不是口头上念念而已的文件~~
茹娘番外(下)——伤逝
  老爷并不宠我,府中多我一个或少我一个,对他似乎都无关紧要。甚好,我亦不需要他的宠爱,我只愿每天都能陪着琴娘,心满意足。最简单的日子里有最甜蜜的幸福,虽然我不能对她表明,可每日里看她笑、听她说话、与她游园、伴她进食,见她原本瘦削的脸庞日益丰盈,我就会忍不住开怀,嘴角不自觉上扬。
  “夫人,今日早膳备有宫中御点,夫人多尝些。”
  “茹娘拿去吧,吾食欲甚差,不思进食。”
  “此物甜美可口,正合夫人口味。”
  “不了~”琴娘打断我,眉心微蹩,手捧胸口,似身体不适。
  “怎么了?”见她难受,心中一急,上前扶住琴娘,刚欲唤下人请医士前来,琴娘笑而摇头,制止我道:“无碍,莫多此一举。”
  “可接连数日,夫人食欲不佳,且常有恶心呕吐之感,如何能不请医士?”
  “茹夫人。”一旁的仆妇抿唇一笑,将我拉向一边,悄声道:“夫人月信未至且有晨呕之症,前日已请医士诊脉,却为喜脉。这下,石府喜事将近。”
  那仆妇似还在唠叨什么,我已听不清楚,失神望向琴娘,她微颌首,唇边淡笑,似羞涩却又满足,满脸难掩甜蜜之采,手抚小腹,仿佛已能感受生命的成长。而我,僵站在原地,竟忘了上前恭贺。
  “盼了这许久,终于得信儿,可见茹娘有福之人,自与老爷圆房后,石府便有添丁之望。”琴娘一字一句缓缓叙来,在我耳中,犹为讽刺。
  “唯今后不得近身伺候老爷,诸多繁务,还劳茹娘多费些神,其余众位夫人,唯汝及萱娘让吾放心。”琴娘犹自交待,她的笑容多添一分,我的心就往下沉数分,愈渐荒芜冰冷。
  “夫人身子素来赢弱,且,且……”我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想说什么。琴娘转向我,目光诧异,也只是一瞬,吩咐屋内众人道:“汝等皆出去吧。”
  “诺。”
  “夫人~”
  “茹娘上前来。”她唤我,才一抬手,我急步上前跪在她面前,颤声唤道:“夫人~”
  “委屈茹娘矣,但吾之儿女亦同茹娘儿女,他日我二人共同抚育岂不有趣?”
  轻嗯一声,不由有些恍惚,她的声音那样柔和,无论从前、现在,抑或将来,都不会半分变化吧?可为何世事总在变化,总在我毫无防备之时,突然就掉转方向了呢?
  久久不能答话,不知是为她喜,或者为己忧,就这样跪在她面前,一跪,仿佛就是怀胎十月,再抬眼时,已是寒风四起、雪花纷扬,石府花园中花木尽萎了枝叶,唯余树干,光秃秃的在暗夜的北风里摇晃。可整个石府,从奴忙碌、灯火通明,痛苦的哀鸣声从琴娘房中传出,我跪在她的床头,看她满面虚汗、表情痛苦,恨不能替她一分半分。
  “夫人用力,小公子就快出世矣。”一位产婆按住琴娘,另一位手扶在她□,不断给她鼓气儿。
  “啊~”的一声长吟,琴娘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深陷,而我并未感到疼痛,我只是轻声唤着她,紧张与恐惧让我暂时忘记对这个即将出世孩子的厌恶。
  “夫人,用力。”产婆还在催促,屋外,有我们共同的丈夫相候,他盼这个孩子盼了良久吧?久到琴娘一直怀着心病,一直不肯注意我的存在。
  “郎君~”才一走神,又一阵阵痛来袭,琴娘高声呼唤着老爷,那一声声郎君,将我彻底置于冰窑,心如死灰。
  “出来了,看见头了。”
  “夫人再用力。”
  “吸气、呼气……”
  “又回去了,用力啊,夫人。”
  产婆的话语有些纷杂,我理不清其中意义,在我眼中,唯有痛苦的琴娘,汗湿的发丝粘在额间,微张的鼻翼、急促的喘息,还有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
  我有些慌乱,一时是无限的怜惜,一时又是无穷的怨恨。为她之痛而痛,又为这造化弄人的命运而唏嘘。
  “夫人,羊水早破,再不生下小公子,怕有危险。”
  “保住……小公子。”琴娘气若游丝,唯掌心甚为有力,紧紧抓住我不放,似对我言,“好生抚育,好生抚育。”
  “诺。”急切张口,我只想安慰她,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只盼她能平安,其余,一切与我无关。
  “出来了,出来了。”随着最后一阵疼痛,琴娘从床间高高坐起,满脸憋红、汗泪相夹,终于,在她的努力下,一团血淋淋的肉球,被产婆拉出产道,还连着脐带,还带着血水,可她们欣喜叫道:“果真是位公子,恭喜夫人。”
  琴娘笑了,继而脱力,她倒在我怀中,那样精致的面容、那样细腻的肌肤、那样秀丽的容颜,就这样,静静躺在我怀里,如我……最常遇的梦境一般令人痴迷。
  她为他生下一名公子,嫡长子石睿(因查不到资料,此为杜撰)。他拥着她,神色是我陌生的温柔和满足;她对他展颜,今生,我都不可能看到她这样对我柔情似水、妩媚婉转。这石府,从来,都是他们的府弟,与我无关,与萱娘无关,与其他众人无关。他爱她,她就开怀;他抱着他们的孩子,她就无比自豪舒心。
  我笑了,心中却渐渐淡漠冷静,如一潭死水,在他们的光影下,再难掀起一丝波澜。
  命运总是与我玩笑,总是在我最软弱时予我致命一击。如今回忆,我似乎永远都跪于她的床头,从她求我为石崇开枝散叶,到她生产时紧握住我的手不放,最后,极快即走到最近,跪在她的病榻前,诉不完的爱情交织。
  “茹娘~”她低声唤我,满眼眷眷,可我知晓,她留恋的,不是我,是她的夫君,是他们的孩子。“睿儿,吾将予汝及萱娘矣。”
  “夫人应允过吾。”猛然抬眼,满心凄酸,换不回初见那一刹的时光,“应允过吾同生共止,如何便欲先去?”
  “茹娘~”她仍在低唤,却再无力握住我的手,床前跪满石府妻妾,可她的声音,低到只有我能听见,“汝之心意,吾懂……”
  缓缓几个字,几乎将我击垮——她懂,她一直懂,可她装作风清云淡,轻易的,就将我的心意掩埋。
  她微微一笑,目光断而虚散,我忘了嚎哭,眼睁睁看着那个温婉可亲的女人,那个我想要一生一世共渡的女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慢慢消失了生命。
  那夜,石崇呆坐于烛前,不吃不喝、不哭不骂,仿佛入定般,神色平静得让人恐慌。手中握着一块玉佩,我认得,那是琴娘所佩之物——石府嫡夫人的象征。
  “吴才。”天将明时,他唤跟随多年的从奴吴叔,乍一开口,声音嘶哑,烛光下,他一夜憔悴了,双目混浊,再不似往昔般从容淡定。我突然感到欣慰,她走了,他的心也应该跟着一起离开,这样,她才不会寂寞,才不会如我这般——一世凄清。
  “主人有何吩咐。”
  “将睿儿送至阿母处抚育。”石崇的声音冷若冰雪,目光一凛,让跪满满屋的侍妾皆已胆战。
  吴叔微一迟疑,还是恭敬回道:“诺。”
  “下去吧。”
  “诺。”
  “今日即遗人携睿儿至阿母处。”
  “诺。”
  这样冷清的男人,连自己的子嗣亦不甚怜爱,却为了琴娘,心神俱伤。我跪在地上,不禁展颜,反复无声自语:“如今,他的心已死,汝可安息,汝可安息……”
  “石府,不可一日无人操持。”石崇一字一句,听不出情绪,我身边的萱娘微微一动,她等得太久了,她是琴娘的陪嫁,又曾为他生过一女,且素来言语大方、行事端庄。莫说我,就连琴娘生前亦以为萱娘会是第二任石府当家夫人。可石崇的目光满屋里一扫,冷声道:“汝等,皆抬起头来。”
  微一扬首,即看见他的眼神,狠狠的,盯在我身上,令人心生惧意。
  “茹娘~”良久,石崇唤道,引得众人看向我,都有些惊奇。
  “在。”
  “汝与夫人情深义重。”他低笑,最后那抹目光,深刻入骨,只一刹那,我即明了,他亦如她,万事皆清,可他比她聪明,由得我,却又将我紧紧约束。
  “吾观汝行事稳妥,今日后,即掌石府后园之杂务。”
  “老爷~”欲分争什么,却没有争辩的余地,萱娘勉强挂笑,抢先道喜,诸娘子紧随其后,我欲质问石崇,一切疑问,只在他的一个嘲讽般的微笑里嘎然而止。
  石崇转身离开,连那身挺直舒阔的长袍亦显出几分寂寞——她带走他的魂灵,真好,从此,他再不能爱上其他女子。
  我不在意,甚至不在意萱娘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在意众人鄙夷不屑的神情,不在意他并未交予我的那支玉佩。我懂,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工具,最好的,管理这石府上下娘子的工具,因为他知道,我的情已随琴娘而逝,永远,再不会用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石崇是个很阴险的人吧?呵呵~
其实在古代,丈夫对妻妾间的同性之情,往往采取纵容或是默许的态度,也许男人也知道女人寂寞,红杏在墙内互相纠缠一下,总比爬出墙外来得好……
所以,古时的同性之风,应该比现代更甚。
明天是石大官人的番外,看看他的心路历程吧,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沉沦的(爱情,大抵如此)。
后天是新年哦,大家收拾收拾心情,准备迎新!
石崇番外——陷情
  朝中为官数年,积富甚厚,权倾一时。然,仕途颇多风雨,未敢以真面目示人,因此友人极少。虽人人面善,俱各怀算计,不可交心。唯左思、潘岳廖廖数人,与吾甚为投缘,以文会友、以诗寄情,朝内沉浮十数载,各有升迁、命途有异,唯交情日深,名为朝官同僚,实如异姓兄弟,官场险恶、文字曲艺、世俗情理,几乎无话不谈。
  其中安仁,犹为醒目,不单为其才情卓越,更为其姿容优异,世所罕见。我从未注意男子容貌,直至年初,透过她的眼,我瞧见一个绝世仙姿的安仁,袍角微扬、发丝轻散、面若朗月、目似繁星……果然是连女子都难与之相比的容貌。
  难怪她动心了,也许我们中无论谁与绿珠先遇,我都会落于下风。安仁娇好的面庞、略带忧郁的眼神,还有学富五车的才华、温柔细致的为人,世间女子,都难以抵抗吧?
  不禁无奈苦笑,夜已深沉,看向身边熟睡的绿珠,她的唇角轻扬,烛光下,一排密集的睫毛在细腻润泽的皮肤上投下暗影,舒长的弯眉、小巧挺直的鼻梁,还有面颊上散乱的发丝,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心中一痒,替她拂开那几缕乌发,绿珠似长舒了口气,转身兀自酣眠。不自觉展颜,只是因为她的微笑,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
  遥想博白城外的桃林,一稚颜女子趴在一个青草依依的坟冢上哀哀啼哭;遥想白江边的巨石,同一名女子吹响短笛,她的心绪似乎纷杂,带得那笛音亦不甚连贯,青衫飘扬,她从巨石上跳下,眉眼带笑,质朴而又艳丽……是否从那时即已动心?我亦无从肯定,也许很多事、很多情,都只是前生注定,如我与琴娘的夫妻敬重之情、与惠娘的贪恋美色之情,还有,与绿珠的身心相融、欲同生共死之情。
  这些,都不是我刻意求来的,唯有绿珠侧夫人的名份,是我刻意求来的。
  犹记得那日,与左思相聚,几杯佳酿、几碟小菜,二人谈兴渐起,山南海北,所聊甚广。
  “许久未如此畅饮,不禁忆及从前,安仁同在洛阳,吾三人时常小聚,谈文作诗、赏歌观舞,好不惬意。”
  “正是,算起来,安仁任河阳县令一职,已有数月。”
  “咦?吾记得,正是石兄出使交趾回国后,安仁即被授予河阳县令一职。”
  “正是。”左思此言,掀起思潮微澜。我与绿珠,正始于出使交趾,彼时,她尚心系安仁吧?而此时呢?不由想起她的眼眸,不若初识时无忧,却总透着淡淡的愁思,站于窗边,极目远望,身形寂寞孤单,她在思乡,还有那些故人,一首《懊侬曲》,诉不尽其眷眷之情。
  “石兄?”见我不言,左思低声唤我,笑问,“最近可有诗作?不妨念来同赏。”
  许是多饮了数杯,我有些微醉。不知为何,眼前总是那个如珠似玉的女子,聪慧、美貌,又带几分稚气;单纯、婀娜,又才情横溢。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缓缓念出这首《懊侬曲》,当最后一个字吐出,方反应过来,此曲为绿珠所吟。就算筑金屋以藏之,并将天下奇珍异宝尽数供上,亦难解她的思乡之情。我有耐心,将安仁留在她心上的影子点点尽除;可我没信心,让她将家乡故人尽忘,唯以我为依傍。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左思吟诵数遍,低眉体会,终于拍案道:“果然好诗。”末了又摇头,似低声自问,“此诗虽好,满溢思乡之情,且词意婉转、用情真挚、下笔细腻,不像石兄平日风格,却有小女儿愁绪其间。”
  乍听此言,不禁笑了,举杯饮了一回,这才反问,“左思贤弟句句称赞,却又言不似吾之风格,莫非吾平日之诗,皆不入贤弟之眼?”
  “非也非也,此诗极好,只是有小女儿之态,不像石兄所作。”
  “哦?好在何处?”
  “若论格律,并不严谨,且前后相连不甚紧密。却胜在情辞恳切、格调委婉,且比喻形象,令人亲切。”
  “妙。贤弟果然所评精妙,比诗尤胜。”仿佛己之珍宝,得知音共赏,我心中一喜,醉意竟去了大半,兴致高昂。
  左思微一沉吟,唇边淡须随之一扬,凑近前道:“此诗分明为女儿所作,看来石兄近日又添艳福,真正教人羡慕。”
  “贤弟。”我打断他,虽然从前常如此玩笑,可念及绿珠,又觉不甚妥当。
  “嗯?”他兀自思量,慢慢敛了笑意,正色相我道:“莫非石兄即将另娶?那当真是大喜了。”
  另娶?我不是没想过,但以绿珠青楼女子身份……我敢,她都不愿。前月安仁回洛阳述职,正是她,亲口拒绝此意,细想之下,并非绝无道理——将她立为正室,虽为我之心愿,但府中人众,只怕反而为其树敌,四面危机。
  “非也,此女为吾从博白带回,才貌双绝、心性豁然聪慧,因此格外抬爱。”
  左思哦了一声,若有所明。二人各有心事,俱无话可接。
  “石兄,有一话,余不知当讲与否?”半晌,他试图着开口,神色慎重。
  “吾二人情同兄弟,有何话不能讲?”
  “余曾闻内宫宦官传言,宫中将于近日遍选美人入宫伺帝。”
  “这有何稀奇?武帝后宫,佳丽人数空前,犹不知足,为充后宫之数,常为此广而选美,历年皆然。却从贤弟口中所出,怎生如此为难?”我笑,想起羊车临幸之事,不觉感慨。
  “不然,历来选美,皆往民间寻处子入宫陪寝,此次武帝之意,欲往皇亲贵族、达官贵人府中选美,且无名份者,皆可无宫。”
  “荒唐!”
  “禁声。”左思低喝,见我动怒,低声劝道:“自然荒唐,虽寻常贵族府上互赠姬妾亦属常事,但宫中为世人榜样,此风一兴,难免惹人背后嘲笑。”
  心底微乱,似乎有根线缠着我,时刻不得放松,却又理不甚清,只觉莫名烦躁。左思见我不答,继而提醒,“此女若果真如石兄所言,才貌双绝,且石兄心意所向,当早做打算,否则洛阳城人多眼众,难免旁生枝节。”
  名份?我是想给绿珠名份,可她若再拒呢?且当着满园娘子,话既出口,退路又在何处?左思右想,但无两全之法,只听左思轻叹,“容貌与才情俱佳,亦如安仁为人,怕遭人嫉恨,反而不美。”
  一语点醒梦中人,急切间退席,袍角带翻了酒盏,亦不管左思在身后唤我,亦不管缺了礼数,眼下,最要紧,是以来处挡去处,以高处压低处,如此,方能全双。
  一纸折子,赞尽晋朝繁华,武帝喜功之人,当为之动;再一纸折子,夸尽司马氏治天下、得人心,武帝虚妄之人,心当甚喜;然后再一折,诉尽石氏上下忠心之举,勾及亲臣之意。如此三番,又献上异珍异宝无数,令龙心大悦,下旨召我入宫,一番嘉奖抚慰后,笑依龙椅道:“本欲赏爱卿两名美人儿,但听闻爱卿府中佳丽甚多,且宫中正在民间广为选美,因此罢了。”
  “皇上抬爱,微臣惶恐。”我自在堂中抱拳行礼,心中另有一番打算。
  “免礼。爱卿过于谦逊,这朝野上下,唯爱卿甚懂朕心。”
  “谢皇上。”
  “欲赏田地,爱卿恐不稀奇,若论珍宝,爱卿自然不屑,莫如这般,爱卿若有何为难之处,朕即允之,以全爱卿忠孝之情。”武帝细细所玩我呈上的夜明珠,随口即允了我一个请求,正中我之下怀。
  “爱卿速速说来,朕未有不允。”
  “说及此,臣确有一不情之请。”
  “哦?何事?”
  “臣之嫡妻高氏已逝多年,府中虽多姬妾,却无一人能当重任。年初,臣从博白带回一女,容貌平常,难得心性豁达,处世大方,正当夫人一职,然,此女出身卑微,若冒然相扶,恐难以服众,故此,望借皇上金口,册封她为微臣嫡夫人。”
  “容貌平常?”武帝自言自语,瞟我一眼,继续道:“卑微?怎生个卑微法?”
  “这~”
  “若为青楼艺妓之流,恐难当嫡夫人一职。”
  “非也,此女贫贱出生,长于农舍,终日与农人为伍,难免粗陋。”
  “石崇。”武帝一面听,一面摇头,手指我道:“汝亦为一介书生,且又在朝为官,如何娶一农女为正妻?粗陋?平常?这等女子亦能入尔之眼?”
  轻轻一笑,点头肯定道:“臣亦算阅尽花丛,唯此女,甚得吾心,亦可谓前此姻缘,却解释不清。”
  武帝听时摇头,见我肯切坚持,却亦无法,挥手道:“如此,将此女名姓奏折呈上,朕允爱卿即是,但嫡夫人一职万万不可,顶多封一侧夫人,已算天恩浩荡矣。”
  “谢皇上隆恩。”
  欣喜间,几乎忘了绿珠自与我呕气,匆忙谢恩回府,又命吴才将仪凤、明熙送入宫应选美之旨,忙于处理公务、私事,无瑕顾及始为人妇的绿珠心意复杂、脆弱柔软。是我疏忽了,那夜,月光下,她含泪的双眸隐有哀愁,轻启朱唇,极快的说了一句,“从此后,老爷还是如从前般,不定在何处夜宿吧。”
  心底一凉,才欲说时,绿珠极速离开,娇巧的身影随□一转,消失在我的视野。心中既喜亦忧,喜者,绿珠终为我伤怀惆怅;忧者,小女儿心态尚稚,如何分辨这府中忠奸?
  萱娘看似亲切,实则深藏不露;惠娘蜂芒甚利,行动不曾让人;茹娘,茹娘平静从容处事的背后,藏着一颗随琴娘逝世而冰冷的心,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将金谷园将由她打理?皆因她不可告人的爱意,让我可以放心安然的周旋于众美之中。
  然眼下呢?我宠谁,她自然不在乎;可我一旦爱上谁,茹娘带笑的目光中,隐有丝丝恨意,她恨我负心,负琴娘之义,故此,她对绿珠,诸多诋毁,素来不满。
  幸而绿珠心性慧敏,虽善良,每每交集,却亦不肯落于下风。可依萱娘之深沉、惠娘之娇纵、茹娘之暗恨,又怎会轻易饶她?
  拨丝抽茧,想替绿珠理顺眼前道路,不是不可能,只是从前,我从来不屑,不屑这女人间的战争,不屑为了谁亲自谋划着她的将来。
  不经意间,一切都变了,天荒地老、人情枯荣,原以为不过也是贪恋她的青春美色,谁知,我们之间,首先沦陷的人,居然是我。自嘲一笑,心中已成计划,一切不露声色,自行其轨。
  惠娘莽撞,自会替自己寻条罪状;
  萱娘冷静,自然得沉着应对;
  唯有茹娘,金谷园的当家娘子,处事老练、作风玲珑,滴水不露,当真不似从前那个稚嫩少女,欲除无因、欲罚无由。我笑,心生一计,将她同立为侧夫人,名份相同、位份不同,而人,往往需要这个名份约束,方不至行事荒诞大胆。
  一切安排妥贴,只等婚仪之日,容我亦许下誓约——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如此,绿珠当安心否?她可以依靠我,如同幼年时依靠阿母,母丧后,依靠妩娘。却又比她们都坚定、都长久。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容我,许下一个同生共死的誓约!
作者有话要说:今年是08年的最后一天,突然很有感触。
我也想过是不是《懊侬曲》写得真的不好,所以喜欢的人始终很少,再反省一下,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喜欢,很淡很淡的感觉,如流水一样,轻轻流淌在心上,一一诉说着那些早已过去的故事……
亲们给点鼓励吧,也祝大家新年一切顺利!!
明天就是新的一卷,潘岳、孙秀、宋炜等等尽数登场,我想,爱是需要计谋的,而婚姻,更需要经营~

第三卷:世事纷纷
婚后
  洛阳的冬天果然比博白冷上数倍,仿佛秋风才起、渐朔,转眼就萎了花叶、枯了枝杆,金谷园满园绿意转为萧条,大地坚实僵硬,似乎将一切生命冻住,唯有金谷涧水依然欢快流淌,水量并不见小,只是衬着这寂寂的冬日,越发显得清澈透亮。
  府中众人皆添了衣物,崇绮楼内,更收纳了天下御寒皮毛,为我特制的风挂、斗篷、衣裙、长靴,各式各样,各色各形,几乎穿不过来。
  “夫人,此为极北之地所获貂皮数件,主人命给夫人送过来。”烟霞手捧一撂皮货,手抚上去,质地轻柔蓬软,触感细腻。
  “这又何必,堆在房中的皮货今生亦穿不过来,何况貂皮乃皇亲贵族方可穿戴。吾不要这个,汝即去退回,亦回明老爷,富贵虽极,且忌逾矩,否则祸福难料。”
  “绿珠果然心细啊~”话音未落,石崇掀开厚厚门帘而进,眉眼带笑,嘴角微扬,却满不在乎道:“此貂皮金谷园中尚有许多,若论质地,皆不如此数件。”
  “季伦~”我打断他,略有不悦,“但凡财物,未有尽时,纵如山似海,奈何福祉有限,吃穿用度,精致即可,若如此奢侈糜费,易惹世人微辞、同僚忌恨。且吾家虽福,天下却贫,与其糜费,莫如多多接济洛阳周边赤贫之户,如此,享福纳富,方能心安理得。”
  石崇一愣,见我气恼,竟失笑出声,摆手命烟霞出屋,上前搂住我道:“家有贤妻,果然祸事绝少。自绿珠进府,吾省却许多心力。”
  “那还如此糜费?吃穿用度,几与皇宫内院媲美,季伦竟不怕引人侧目?”
  “这有何惧?生而为人,聚敛财物,自然当以舒适惬意为首,其次才为接济贫困。绿珠之意吾甚明了,既绿珠担心,今后减免些亦可,唯此貂皮,汝当收下,不可推脱。”
  “貂皮乃皇亲御用之物,岂可逾矩?绿珠贫贱之身,受不起这精贵皮货。”固执不肯应允,石崇无奈摇头,按住我肩头,逼我坐到榻上,“绿珠小觑汝夫矣。貂皮虽贵,亦当为人所用方显其价值所在,且此物乃武帝亲赏,何来逾矩之说?汝因长于南方,不耐严寒,且吾二人将赴更冷之地,无此御寒之物,吾不放心汝之身子。”
  “更冷之地?何处?”我有些不解,抬眼问他,看见他趣青的下巴,刚毅的颌骨,然后此时再瞧,已不觉严厉,但觉坚定稳妥,令人心安。
  石崇抿嘴一笑,故意与我为难,“这却不能明示,且看绿珠是否收下此物,制成新衣,方能成行。”
  “你~”不禁为之语结,起身恨恨道:“季伦惯会与吾较劲儿,却不见与这园中诸娘子难堪。”
  他哈哈大笑,末了方道:“绿珠既为吾之珍宝,自然与别不同,此正为吾之心意,绿珠今日才有所体会?”
  每每争执,我总不是他的对手,平日的灵牙俐齿,遇到他便不甚凑效,可见石崇开怀,自己也不由跟着展颜,轻轻偎在他怀中,心底一叹,无限柔软喜悦之情缓缓溢上,“季伦。”
  “嗯?”
  此时宠爱,常疑梦中,短短一年,云泥之别。却不知此福可有尽时?偶尔念及,心生恋恋慌恐。但未便与他言明,唯轻叹一声,阖目感受他胸襟的温暖与坚实。
  这半年来,金谷园变化不大,惠娘进宫了,萱娘一如既往的亲切温和,茹娘打理园中杂务,吴叔管着进出帐务,而我,最为清闲自在,除却与茹娘同管园中娘子起居饮食,每日唯吹笛自娱,或者与石崇对奕谈诗,日子轻松惬意,可我知道,这背后,也隐藏暗涌,有些,被石崇挡了回去,有些,则缓缓波及我身边,掀起小小波澜,又迅速归于平淡。也许一切尚未到时机,而时机到了,这幸福不知能否把持?
  无数次自问,无数次见到他温柔深情的目光,又再一次沦陷,这也是前宿命吧,将他带到我身边,又让所有事情阴差阳错的发生,然后,让我们相爱、相知、相暖,在这个严寒冬季,北风或许凛冽,冬雪已然铺地,但我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从里到外、从身至心,俱融化于他无尽的缠绵与柔情。
  清湖畔桃林中,那个绝世独立的人影,渐渐模糊下去,唯余一个淡痕,轻轻带过心上,偶尔想起,总与浓浓的思乡同在,思乡情重、思兄心淡,淡到恍然,仿佛那个翩翩佳公子略带忧郁的眼神,只存在于我的臆想当中。
  “算起来,妩娘产期将至。”她亦是我一个乡愁,四年相处,说长却短,可我的字、我的艺、我的人,无一不是她调教出来的。甚至今日,万事皆足,妩娘高傲离世的神情,还是常出现在梦中,伴着她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有那个深沉洞察的目光,眷恋阿兄时,可以无限柔和下去,变作寻常妇人,为等一人、为爱一人,身心俱交。
  “嗯,吾已命人备礼,安仁初次为父,心情当甚为激动,此礼不可送轻,眼下,正择日择人送往。”
  轻轻嗯了一声,从石崇怀中站直,引着他坐向桌边,“冬日甚冷,茶汤虽好,寒意太重,绿珠命人熬制莲子羹,季伦亦尝些。”
  “绿珠心慧,但此严寒冬日,何来莲子?”
  “此乃夏日时金谷潭中莲蓬所结,吾命人摘下,晒干备用,一年四季,皆可食之。”抿嘴一笑,从煲中盛出一碗羹汤,汤中加有蜜糖,石崇饮而细品,竟甚为喜欢。
  “此汤滋润,且入喉滑爽,回味余甘,冬日饮来,混身俱暖。”
  不禁展颜,石崇就势喂我,怕人瞧见,摆手欲躲,却被他一把揽在腿上,调笑道:“若由绿珠喂来,甜甘更甚。”
  “此亦为朝中散骑常侍?”不由嗔他,指着那汤道:“五岁小儿已懂举箸,老爷身为朝官,竟稚气若斯。”
  “非也,此汤虽甜,不及绿珠香唾,吾尝之不够。”石崇在我耳边轻笑,说时含住我的耳垂,令人酥痒难耐。
  “季伦快别闹,外间若听见,岂不惹人嘲笑。”
  “人道,夫妇之道,有何嘲处?”他反问,已起身,顺势将我抱起,日头已斜,夕阳正好,映入屋中,满室皆红。
  他的柔情与霸道同在,无从拒绝,细细体会,不胜悸动,连舌尖亦渐渐冰凉,身却兀自燃烧,将我二人烧成余烬,犹不舍放开彼此早已熟悉却又怜爱的身体。
  “绿珠。”他低唤我,声音尚带激情。
  轻嗯一声,神思迷离,如此沉沦,但不知何年何月,美梦即醒。
  “汝至洛阳,已近一年。算来,去年此时,吾正接旨,欲赶往交趾为使。”
  “时光如梭。”
  “对,时光如梭,吾之绿珠,已不若初来的青涩。”他的气息拂动我耳根的发丝,话语令人含羞。
  “年初博白相识,今已为群妻妾;年初若青涩、稚态尚存,今也初初绽放,如花盛时;却难免有朝一日,垂垂老矣,不知到那时,君又当做何解?”
  “嗯?”
  “色衰爱迟,乃人之常情,绿珠并非不解人心,但贪这一时爱恋,竟已至深陷难以自拔之地,君心若惜,可知绿珠心意。”缓缓说出几句压抑于心底的话,抬眼看向帐顶,那绛色的纱帐细密厚实,细看时,很轻易就看花了眼,模糊了眼前的景像。
  石崇撑起上半身予我面前,久久注视,眉心微微蹩起,良久,并不答言。
  “原是绿珠贪心,季伦莫怪。”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我竟有些慌乱,急切间解释,手抚向眼边,那里并无湿润,湿润的只是我的心底,一时满溢着幸福,一时又害怕失去。那满园佳园,虎视眈眈其后,谁能安心享此宠爱?更何况,今后,当有更多美人入内,青春已逝,韶华渐老,到那时,吾在何处?吾之夫郎,又在何处?
  “绿珠忘了……结了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石崇终于开口,这句誓约,一旦提及,总忍不住阵阵泪意涌上。
  “吾既不疑绿珠,为何绿珠时常疑吾?”他继续道,敛了眼中的笑意,神色甚为严肃,“既有相疑之处,结发之约当作何解?”
  “结发为……夫妻。”喃喃念出,泪湿枕边,唇角,却浮出一个微笑。“唯愿夫君常记此誓,吾心足矣。”
  “吾常记,未敢忘,只是绿珠,心中疑问甚多,令人不悦。”
  “不悦?如此可怎生是好?绿珠本欲为季伦起舞,这般看来,竟用不上矣。”假意叹息,引得身前的他一窒,继而治住我的痒处,恨恨道:“才为绿珠伤神苦恼,孰料又威胁予吾,今日不给些厉害,绿珠越发娇憨矣。”
  闺阁间的玩闹,总令时光加速,好容易求饶,二人躺在枕间平静喘息,烟霞曾隔门询问晚膳一事,石崇强自镇定,沉声吩咐,“摆在前厅,请茹夫人同至。”
  “诺。”
  我忍笑向里,若下人也曾见他这般嬉闹模样,不知如何作想。
  “又在笑什么?”石崇一面问,一面披衣起身,他的长发尽散于肩上,乌黑光泽,飘逸有致,不禁起身从后相抱,面贴于他的发间,微凉的发丝印于面上,有种淡淡的疏离之感。
  “怎么?”
  “季伦,汝常在崇绮楼宿夜,其他诸娘子……”
  “吾自有分寸,汝莫记挂心上。”
  “嗯~”
  “还不放手?”他笑,似欲扳开的双手,其实却将她们握在掌心。“这般,就不用晚膳矣,吾二人同卧于此,食彼之肤发如何?”
  “季伦说话好不骇人,既请了茹夫人同来,还是快些起身,莫让她久等。”我嗔他,复又道:“其余皆随汝,唯茹娘与萱娘,入府既早,平日又多操劳,汝若无事,常去她们屋中坐坐,以慰其心。”
  “绿珠好不贤惠,既如此,吾这便去了,汝莫跟来。”他与我玩笑,两人不由莞尔,玩笑一回,亦吩咐婢女浴身梳洗,待至前厅时,茹娘已在彼处等待。
  “见过老爷。”她微福身,又向我道:“绿珠妹妹气色甚好,倒不若南边人不耐苦寒。”
  茹娘话中有刺,石崇脸色一沉,却并不与之争执,抬手道:“坐吧,菜将凉矣。”
  “诺。”同样轻柔婉转的声音,只是现在听来,已不若初见时轻淡,日久深沉讽刺。她落座时,似不经意瞟我一眼,淡淡道:“绿珠妹妹至金谷园不足一年,然规矩不可不懂,此月乃嫡夫人祭月,怎能着此鲜艳颜色?”
  我一愣,转向石崇,乍听此言,他神色渐渐凄婉,目光落于某处,一时间,似有无尽回忆汹涌而来。
  “原是绿珠疏忽,这就去换掉。”仓促间欲走,石崇拉住我的手道:“罢了,亡者已逝,追念在心,其余形式,有亦同无。”
  茹娘脸色一沉,刚欲说什么,石崇抬眼向她道:“难为汝尚记得,这许多年,拜祭琴娘一事,皆由汝代为操劳,此月二十,忌日当晚,但记得请宾客一聚,以慰琴娘生前欢喜热闹之性。”
  “诺。”
  “还有一事,汝交待下去,命他们早些准备。”
  “老爷请讲。”
  “下月初二,为出行吉日,吾与绿珠,将赴河阳小住,命人早些准备衣物用具,莫到时慌乱。”
  ……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元旦哦,09年的第一天,希望大家都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心情。
祝亲们元旦快乐,新年如意。
今天是新篇章的开始,日后风波渐起,希望二人能同心至终,也无可遗憾之处。
另:有亲质疑石崇的为人,问我为什么要写他。
我想反问一句,历史的真假谁能辩清?过去的人物又谁能保证史书记载正确?
石崇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石崇,我心中的石崇是个才情很高,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况且我开篇时就说,这篇文就算是借了他们的名字吧,述说一个我心目中的他们的故事,所以,无论历史上真实的他们是什么样的,或者他们的结局又是如何,都不能和小说相提并论。
再次,祝亲们新年一切皆好!!
祭日
  盛夏时石崇的一句戏言,我从未当真,谁知他竟放在心上。妩娘产期将近,我对她的惦念之情日益渐深,有时难免焦躁,但从未想过他会实践那句戏言,隆冬时节,即将见到妩娘,心情莫名兴奋。
  “季伦所言将赴更冷之地,意指河阳?何时定下的,绿珠竟不知。”茹娘走后,忍不住追问,牵着他的衣袖,喜悦之情已跃然面上,而石崇的笑多少带些疲倦,以手抚我手背道:“夏日已对绿珠明言,奈何绿珠不信。”
  “彼时尚早,谁会当真?且变化不可预料,纵然早有打算,亦从未想过真会成行。”
  石崇微微扬了扬嘴角,欲说什么,末了只是安抚一般将我搂在怀内,似闻他长叹一声,似颇多感怀,不若往日神采奕奕。这才想起嫡夫人高氏之忌日即将到来,心中不禁自愧,柔声道:“季伦,莫如将小公子接回金谷园,他出生不久即丧母,又不得父亲关爱,从前尚为襁褓婴儿,如今渐长成少年公子,心中定然思念父母……”
  “此事,容后再议。”石崇打断我,神色一沉,似带恼意。
  “容后容后,总有期限,小公子年幼,此时接回,尚知父母之恩,再拖延些时日,只怕心中淡漠,与父生疏,此又何必?”
  “绿珠~”他接过话头,半晌,却又无下文。天色暗了,窗缝间漏进一丝夜风,吹乱烛火摇曳,火苗抖动,屋内暗了下来,回身欲剪剪烛芯,只听石崇黯然道:“琴娘为生睿儿,耗尽气力而亡,药石无救,至今回忆,犹觉心悸。”
  “想来嫡夫人全心爱护公子,并不以此怨念,反而在天之灵甚为欣慰,能为季伦诞下嫡子。”
  “嫡子?”石崇轻笑,我二人同坐于榻上,烛光昏暗下,但见他面色沉郁,目光虚空,若有所思,“兄弟七人,吾为幼子,父亲大人亡故之时,却并未分得半分家产,皆由兄长继承。阿母虽极力反对,奈何却不敢违抗父亲大人之命。”
  我静静聆听,他的往事,一点一滴,就这样流淌于若干年后的今天,在崇绮楼最舒适华美的内室。
  “钱财?说来是过眼浮云,但若无此物,偏又其苦难言。如今兄长何在?不过守着几亩薄田、几分家产渡日,不知他们可曾料到,幼弟亦有富比天下之日。”
  “可终究心里空落落的。”我接口,倚在软枕上,室内浮有暗香,薰人欲睡,“从前与阿母阿姐贫寒渡日,常有食不裹腹之时,然家人团聚,心头温暖,难以言表。季伦即知与父不合之苦,何必将此难处世代传承?反让小公子受苦,父子心生隔膜。既便嫡夫人地下有知,亦甚不安,反而不美。”
  “琴娘……转眼,已辞世五年有余。”
  “小公子已有六岁了,是该接回金谷园之时,请一先生好生教习,他日名扬四海、官途坦荡,嫡夫人纵然不在世上,亦定为公子高兴。”我柔声劝着,面前的男人,很少如此沉迷于往事,一旦提及,原来他的往昔,亦并非一路坦坦。
  沉默良久,石崇轻叹摇头,“此事,待从河阳返回时再议不迟,如今安仁将为人父,已于前月来信邀吾二人同往,一说妩娘甚为思乡、心情郁结,望汝能开导;二说吾兄弟分离日久,常思畅饮相谈。如今朝内无事,正巧前往,以此,亦可慰绿珠思乡情份。”
  不由展颜,手抚软榻前的木纹,喜悦反道:“吾之家乡在博白,并非河阳,何来安慰之说。”
  “妩娘为绿珠乡人,安仁又是绿珠阿兄,此行虽非重返故里,亦当能慰乡情。”
  “季伦~”话音未落,我已近身倚在他怀中,欲说什么,偏又说不出来。声音已然哽咽,为他这份了解,还有这份慈悲。
  石崇笑了,抚过我的长发,他的呼吸与心跳声就在我耳边,绵长的、深沉的,而又有力。
  “早知如此能讨绿珠欢心,早日成行,亦不用诸多羁绊。”
  “待嫡夫人祭日之后再走,岂不两双?”我抱紧他的腰腹,恨不得将自己嵌入他的骨肉,生生不离,可惜,再如何努力,也无法从最初时相遇,我们中间,永远隔着很多人与事。
  “怎么了?”石崇似有所觉,轻声问着,试图将我扶起,我却越发埋首于他怀中,因为眼角的湿意,不敢抬头。
  “绿珠,琴娘……”
  “如此方好,从前只闻石官人富甲天下,极宠美色,谁知竟是一长情之人,绿珠甚慰。”
  他笑,一阵北风从虚开的窗户里刮入,吹熄屋中几枝烛台,有侍女上前添火,而我二人依在暗处,温暖彼此,竟觉从未如此亲近。
  嫡夫人的祭日办得与众不同,寻常人家遇此伤心之事,难免牵怀甚多,追忆似潮,举家痛恸。可石崇偏大宴宾客,又请歌妓助兴,金谷园内张灯结彩,众人欢颜,连众娘子亦俱换了新衣,虽谈不上鲜艳颜色,却端的令人耳目一新,心情舒悦。
  心中似明非明,总有些疑惑,不便明言,唯替石崇布菜斟酒,见他神色宽慰,方笑道:“今夜朝官来了大半,想来嫡夫人生前,端庄大度,贤名远扬,因此交友甚广。”
  石崇还未答话,茹娘接道:“嫡夫人奉上纯孝、对下甚宽,自然广得人心,非常人能及。”
  “琴娘生前,喜歌舞、好宾客,因此金谷园存下宴客之风,皆由琴娘而起。既是她的祭日,若她能在此间分享众人欢笑,意当足矣。”
  “石常侍行事为人果然与众不同,今日受教矣。”石崇刚一说完,邻桌有一人站起,举杯含笑,我看过去,唯觉面目熟悉,似在何处见过。
  “国舅说笑,崇乃一介粗人,行事未免怪异,不入时人之眼。”
  国舅?细细追忆,眼前恍见洛阳城中那座华美的牡丹园,恍然大悟,此人即国舅王恺,因是皇亲,席在近桌。婚仪前曾有一面之缘,事隔数月,记忆模糊,但觉此人身形微胖,笑时眼角眯起,令不不适。
  “石常侍有福之人,这金谷园之美人儿,比皇宫犹过之无不及。”
  “国舅此话过誉,皇宫内院,佳丽无数,金谷园怎可比之。”
  “非也,年中时石常侍所奉三位美人,艳压后宫,其中惠娘尤丽,才艺双绝,宠爱无人可及,皇上因此厚待常侍,令世人称羡。”
  惠娘?终于听闻她的消息,自她入宫,未得相送,且园中诸人刻意回避,因此不方便提及,乍一听闻,难免挂碍,抬眼望去,正与那国舅目光相对,慌忙低头,看向桌前佳酿。
  石崇并不太理会王恺,兀自低头夹菜,又与我低语,“台上舞姬所舞,俱不如绿珠,他日当为吾独舞一曲。”
  含羞颌首,正欲为石崇劝酒,王恺笑道:“早闻金谷园侧夫人艳质天成,夏日一见,印象颇深,本欲向皇上引荐,孰料常侍竟快人一步,吾才入宫,皇旨已下。”
  心中咯噔一跳,那日偶遇,竟还有这些风波,而我蒙在鼓里,犹不自知,千难万险,以为坦然,其实背后多少故事,不为我知。
  石崇唇角一扬,不动声色,席下却紧握住我的手,意似安慰,看向那王恺道:“素闻国舅与皇上素来亲厚,果不其然。”
  不冷不淡一句话,堵住了王恺别有用意的言辞,片刻,他举杯哈哈笑道:“常侍多心矣,侧夫人乃常侍心爱之人,吾不过玩笑,常侍莫放心上。”
  一场小小的风波,还未掀起,已隐于潮下。几番祝酒后,我有些微醉,半依着石崇,双眸微薰,面上作烧,力不能持。
  “季伦~”喃喃念出两字,声音虽极低,然坐在石崇另一旁的茹娘似有所闻,混身一窒,筷边的菜肴举了半晌,已未放到嘴边。
  “绿珠,汝醉矣。”他的低笑撩人,而冬日的夜,寒风刺骨,我绻在貂皮斗篷里,怎么看,眼前的人都是一幅醉人的笑脸。
  “吾醉矣~”话说不清,意念却还清,含笑向他道:“莫如季伦送吾回屋?”
  “如此也好。”
  “今日这舞,请了洛阳城中当红舞妓献艺,不知国舅观之可喜?”石崇正欲扶我起身,茹娘突然开口,声音洪亮,引得众人皆看向这方。
  “甚好,曲美人美舞亦美,单论此舞衣,质地轻薄飘扬,与冬日之月遥相挥映,有飘飘欲仙之感。”王恺极口称赞,我抚住胸口,酒饮得多了,渐不自在。
  “可国舅不知,皇上亲封石府侧夫人绿珠,方为善舞之人,若她献艺,当胜此间百倍。”
  “茹娘!”石崇低喝,然茹娘话已出口,王恺转向我,双眼一眯,唇边淡须高高翘起,“绿珠夫人身形婀娜、姿态妩媚,若肯赏舞,定然惊艳。”
  “国舅恕罪,绿珠不善豪饮,今夜已然醉了,改日再与国舅相叙。”石崇说着拉我起身,带倒身后座椅。
  虽醉意已现,但能查觉他的怒意,脸色铁青着,并不理会一旁茹娘尴尬,将我半抱半拖,匆匆往崇绮楼赶。
  “石常侍好走,改日,再赏夫人之艺。”王恺的声音随即追来,笑中凉意渗人,令人不由混身一凛。
  “冷?”石崇即有所觉,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此人狂妄,使人心生惧意,为免祸端,季伦他日当远避其人。”
  “王恺?”石崇轻笑,将我揽紧,“绿珠莫怕,此人虽狂妄,喜怒皆形于色,虽令人生厌,却不足以被其暗害。反倒是躲在暗处,绿珠未识之人,笑骂难以猜测虚实,此类人方须提防。王恺?真乃一介痴人,不过见吾豪富,心有不忿,颇多微词,其余却无坏心。”
  “富即可,豪富为祸,季伦……”
  “已知。”他打断我,说话间已至金谷潭边,那潭水清幽无波,似一面铜鉴,静躺于崇绮楼角,摄人心魄,凉意陡生。
  “下月,即赴河阳,也为散心,绿珠莫再将此人放在心上。”
  轻嗯一声,许是饮酒心慌,思绪总不能安宁,看向这满潭碧水,心意早早飞离金谷园,飞离这朝内朝外的诸多阴谋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也算交待前卷某些疑问。
王恺为人,应该如石崇所说,虽令人厌烦,但并不足以为惧。不过以他这种凡事藏不住的性格,才会和人玩斗富的游戏吧?两个男人,看来是太闲了……
今天有出行计划,祝亲们快乐!
启程
  十二月初二,宜出行,忌动土。石崇携我共赴河阳探望檀郎与妩娘,然此日天气并不好,北风肆掠、乌云压顶、寒气刺骨,纵身披貂裘锦袄,身蹬翻毛皮靴,站在风里,兀自冻得嘴唇发颤、指甲青紫,哈气成雾。
  “天空虽阴,远处微微发红,似将落雪,如此,还是乘轿前往门外换车。”石崇眉头微蹩,如此寒风,实不易出行,可等待数日后,心中焦急,他知我心意,因此并未推迟起程。
  “金谷园中景色优美,何需备轿,吾二人走至门外,亦趁机暖身。”双手笼于手笼之中,一阵风过,似夹有冰雾,吹眯了双眼,但自小长于南方,对此情景,甚觉有趣,冲石崇嘻嘻乐了。
  他宠纵摇头,伸手替我戴上雪帽,脸被风毛捂住,一下就暖和了许多。
  “粗略一自,妩娘产期当值除夕前后,彼时吾二人亦不回金谷园?”一路行来,景色萧条、满园青灰,看那寒风吹枝、枯叶瑟瑟,倒也别具一番风味。
  石崇负手走于一旁,长袍偶尔被风后扬,面色平淡,嘴唇微抿,在这阴冷的天气里,越发显得清淡严肃。“若彼时朝中无事,即可留下。”
  “如此甚好,若能亲眼见她生产,亦算心安。”
  “这却不定,朝中若有急事,自然将赶回洛阳。”
  “若真遇急事,季伦一人返回亦可,绿珠欲陪妩娘,多留些日。”这此不是返乡,却犹如返乡,还未离开,已心心念念惦记故人。果然,引得石崇笑了,无奈道:“还未出门,已在商讨归时,且私心甚厚。”
  “准与不准?”我接口,抽手出来握住他袖下的指间,我的冰冷,他的微暖,在这寂寂的冬日,有种奇异的亲切,令人心中一悸。他随即反握住我的指尖,我的手窝在他的掌心,安心而又妥贴。
  “准与不准,此时说来,为时尚早,然绿珠亦为金谷园侧夫人,不可任性妄为,且记。”
  “已知。”我一愣,倒疏忽了自己的身份,虽无不悦,到底有些感慨——身在其位,得其恩惠,亦被其所束。茹娘亦如是,自我二人同被立为侧夫人,她对我不若从前淡漠,保持着既定的微笑,客气疏远了许多。在这个佳丽环伺、美人争风的金谷园,如此反而让人安心。
  “园中事务,可交待清楚?”石崇的掌心温柔,声音却甚冷淡,我侧目望他,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眼眸里是我看不明白的心事重重。
  “诺。已交待清楚,除茹夫人外,亦让萱娘相帮。”
  “萱娘?”
  “嗯,萱娘入府甚久,行事持重,且园中娘子渐多,茹夫人一人恐难以照看。”
  “园中娘子……”石崇低喃,以为他会说什么,半晌,又无下文。
  我也不由沉默,自武帝下旨封我为金谷园侧夫人,他虽不曾各方寻觅佳丽,然朝中达官贵人互赠姬妾已成风尚,推得两次,终推不过,数月来,金谷园又迎进鸣凤、瑞姬两位丽人,此乃人在其中,无奈受之,但我心中自然不悦,也奈何不得,唯见他为顾我情绪,小心为人,更加不忍,也曾劝他莫冷落了佳人,孰知唯一那次劝谏,竟惹火了石崇,接连四、五日宿于他院,每夜与诸娘子行酒为乐,对我甚为冷淡。
  心中不可谓不苦涩,但也仅此而已,我能做到的,他能做到的,只是最大限度给予彼此关怀与爱意罢了,却不能抹杀园中妻妾成群之事实。
  不由念及杨氏,那个温婉大度的潘府当家夫人,她的笑中不掺一丝忌恨,只是颇多无奈,也许檀郎敬她爱她怜她,正为此贤淑聪慧,以己委屈,换众人心悦。
  “在想什么?”石崇一旁问我,穿过一片回廊,沿假山而行,金谷潭水流至此,水渠窄小,水流湍急,水跃石上,轻快跳跃。
  “思及杨夫人,端庄慧美,惹人敬重。”
  “哦?吾以为绿珠思兄心切,孰料竟思阿嫂,这般看来,此番前往,吾竟要提防绿珠与杨氏过从甚密?”
  乍听此话,一时糊涂,片刻方悟了过来,不禁嗔道:“季伦此语荒唐,不但辱及绿珠,且有损杨夫人清誉。纵然玩笑,亦不能受。”
  他哈哈笑了,脸上的阴霾终于渐渐淡去,握紧我的手,再从偏厅一角穿门而过,见院中梅树结苞,颤颤欲坠,石崇便道:“待归时,此梅早开,满树清香,比桃犹胜,绿珠定喜。”
  “家乡亦有梅花,清洌风骨令人仰视,绿珠曾与阿姐同至城郊赏梅,彼时人众,吾姐妹二人恐慌乱走散,双手紧握。今日回想,阿姐手之余温似尚犹存,然天各一方,令人无尽唏嘘。”
  “妩娘亦似绿珠姐妹,紧赶些走,今夜夜深时即可至河阳。”石崇见我思乡之情渐涌,笑着宽慰,拉着我紧走几步,绕过一片亭台楼阁,水随山势渐低,至门前,悄然消失于隐秘之处,自向山间滋润万物。
  金谷园大门敞开,外有马车相候,石崇回身冲我一笑,早有吴叔扬声道:“主人与绿珠夫人至。”
  “上车吧,车里笼有暖炉,甚为暖和。”
  轻嗯一声,跨出门坎,有人上前相扶,低声道:“夫人安好。”
  这声音熟悉,不禁拿眼瞧他,眼前的人比我高半个头,一双凤目细长灵动,鼻尖尖翘挺直,嘴角微微带笑……分明就是数月前为留石府,签下卖身契的孙秀。
  低呼一声,再看他时,比从前长高许多,眉目舒展、身形结实,虽长相还如从前般清秀,却端的更添男子气概,展颜一笑,神情略带腼腆,但已有少年翩翩风度。
  “数月未见,果然将长成矣。”我极口称赞,转向身后石崇,他微抿着嘴,故作严厉,“上车吧,偏绿珠故人甚多。”
  嗯嗯应着,又忍不住追问,“此次秀亦同至河阳?”
  “原从安仁处来,既拜访安仁,自然携他同往。”
  “如此方好。”今日之喜更添几分,看向面前的少年,尚垂手伺立,较之从前,的确更为规矩,不由心喜,跨上车时,孙秀在我耳旁低言,“夫人手冷,车中一角备有手炉。”
  “已知,汝亦当心身子,车马莫赶急了。”
  “诺。”
  廖廖数语,甚为简单,但心中一暖,似见幼弟般可亲。
  “季伦,汝却未与吾提及将携秀同往之事。”车中暖意洋洋,乍冷还暖,脸颊发烫,嘴唇干躁,指尖微微发痒,身上却一分分放松下来,骨肉俱软,不由倚向石崇,他嗯了一声,并未细言。
  “当初季伦将他安置予马厩,吾以为未必得当,如今再看,却比从前规矩许多,行事说话也乖觉矣。”
  他笑而颌着,不再答言,闭目养神。而我挑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孙秀坐于前方掌车,背影不若从前单薄,手起鞭落,口中吁吁有声,车技娴熟,动作舒展,虽着短衫,行为举止,究竟透着读书人的飘逸从容。见他如此,心中安慰,会心一笑,不知何时,已倚着石崇半梦半睡,陷于梦境。
  梦中见阿母笑了,隔着白茫茫的雾气,我欲追她,总追不上,那个淡淡的身影,虚无却又真切,身着粗布陋衣,冲我慈祥微笑,一如从前。
  “丫头~”她唤我,熟悉的小名儿,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丫头,如那时的心境——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原始的欢悦。
  “阿母,吾今甚好,汝莫当心。”
  她点头,渐行渐远。我站在原地,并不欲追,各人归宿不同,也许,我真的不再是那个稚气懵懂的乡女了,离了博白,就如离了前世。今生已始,再不能回头。
  梦中一片急雨,纷纷扬扬,急切间欲躲,再细看又是花海缤纷。桃花落了,随风扬起,那片柔红灼眼,牵动心底柔软。伸手相接桃瓣,一片落下来,融于掌心,化作一点红意,如一颗红痣,长在手心,拂之不去。却也并不着急,只是咯咯笑着,见桃红落了满身,一身素衣被染上点点桃花,心中自然大喜。
  “夫人……”似听闻人唤,不太分辨得清,我回身,石崇近在眼前,可他身上并无花雨,却是一片茫茫雪意。
  “下雪了……”梦中声音真切,猛然惊醒,果然外间孙秀回道:“主人,突遇暴雪,恐今夜难至河阳,可否在近处安身,明日启程?”
  暴雪?我一把掀开车帘,外间白茫茫一片,雪花扯绵拉絮般纷扬,天地一片茫然,前路左右皆为模糊。
  “快放下。”石崇喝我,“车中暖,外间冷,汝欲得病,吾不愿作陪。”
  “这雪甚大,比前犹甚,绿珠从未见过,难免稀奇。”
  “汝稀奇之事甚多,若一一探究,累人累己。”石崇低斥,说时极快掀帘下车,听他在外间吩咐,“行了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距河阳尚有十余里地。”
  “此附近有间茶楼,乃乡人解乏之地,虽简陋些,亦无法可施,汝去将茶楼包下,闲杂人等俱不得近,避雪后再行。”
  “诺。”孙秀应声赶往,风雪中,只听见他翻身上马,驾的一声,催马离开。
  “汝等将车马团团围住,不可泄寒风于车厢之内。”石崇吩咐外间从奴,十余名从奴齐声应道:“诺。”
  若在平日,此声甚齐,可见气势,然今天被狂风所卷,其声微微,有颤颤之音。
  忙隔帘道:“季伦,让下人们找一避风之处躲躲,此雪甚大,身子如何挡得住?”
  话音未落,他已上车,双目一瞪,沉声道:“绿珠慈悲用于吾身上即可,外间从奴,怜他作甚?”
  无奈摇头,只得端坐于车中耐心相候。约摸一盏茶功夫,马蹄声由远及近,止于车前。
  “回主人,秀已将茶楼包下,但此时风雪更大,路上已有积雪,马车恐难行矣。”
  “难行亦须行,走。”
  “诺。”孙秀的声音几乎被风吞没,我从车缝间看去,他发须尽白,如一个雪人般,眉目不清。
  “季伦~”
  “莫怕,雪势虽暴,不会长久。”石崇柔声安慰,将我搂入怀中,吁的一声,车轮艰难滚动,迎着风雪,缓缓向前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孙秀出场了,故事也该登场了,这次赴河阳,肯定小有风波。
今天是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又是腊八节,亲们记得喝腊八粥!
意外
  狂风夹着冰雪,呼啸而过,马车顶风而行,前进缓慢。车帘已被放下,但有时风劲,鼓起厚帘一角,雪花从缝隙间溜入,乍暖即融,一会儿功夫,帘角处一片濡湿。
  石崇将我裹进他的斗篷里,他的体温捂暖了两个人,比暖炉更加暖和舒适,在这样坚实有力的怀抱中,我倒并不慌张,但半个时辰过去,风雪非但未停,反而有加剧之势,不过半日功夫,地上堆起厚雪,林间一片白茫。开始还能听见十数名从奴仆妇厚重的喘息声,艰难的在雪地间行进,慢慢这些声音全被狂风卷走,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定已成了雪人,眉毛须发皆白。
  “十二月初二,宜出行,忌动土。这可从何说起。”心中未免焦急,若雪势不减,今夜进退两难,恐要露宿荒野。
  石崇轻轻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随口道:“神仙亦有错算之时,竟让吾二人碰上了,这可是千年难遇。”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向他道:“汝却心安,可再这般下去,我二人自然无碍,但车外从奴马匹如何抵挡得过。”
  微一沉吟,石崇隔帘高声唤道:“停车。”
  “主人有何吩咐?”孙秀应声问道,他的声音在风中飘荡着七零八落,只隐约听见主人二字。
  我掀开车帘一角,赶车的孙秀已看不出样子,连睫毛上都已挂满雪花。
  “此距前方茶棚还有多远?”
  “适才骑马,二里地须臾便到,如今风大车缓,路虽不远,但不知要行多久。”
  “如此,便在附近寻一处避风之所,避过此风雪再走。”
  “诺。”孙秀应声招呼从奴领命寻地,态度行事,大方得体,与半年前初见,言行举动大相径庭。
  “季伦训人,果然自成一套。半年前孙秀随阿兄前来金谷园,尚为一稚气少年,行事莽撞、言语冲动,这才不过数月功夫,竟已如同成人般稳重历练。”
  “成人?孙秀亦将满十四,还未成人?想吾十四时,独自在外为官,已娶亲成家,妻妾府第,已为一家之主矣。”
  “这如何能比,富贵人家子弟,婚姻家庭俱早,但孙秀年幼家破,四处飘荡,难免失于调教,他之十四,唯相当于季伦十岁而已。”我摇头,以为不然,贫苦逼人早早自立,但多有偏执之处,且其中辛酸,非贵人所能想像。见孙秀总觉亲近,也许正为这类似的幼时动荡经历,总将他当成幼弟,心存爱怜,却常常忘记,十四岁,真的可以成家立业矣。
  石崇并不与我较真,只是从帘中抬眼看外间天象,雪花密集,夹有冰雾,不再飘扬,而是被风卷起,冰雪之柱,肆意在林间穿梭。
  “如何,今日可能赶到河阳?”见他神色渐渐凝重,忍不住追问,我二人今赴河阳,早已于数日前送信至潘府,若为风雪所阻,难免令人心焦。
  “如此暴雪,数十年未见,再下个把时辰,纵然雪停,马车亦难行进。”
  “这便如何是好?”
  “吾出去瞧瞧。”石崇说时起身,不待我拦,点头掀帘而出,忙从车中探出头嘱咐道:“凡事小心些~”才一张嘴,风雪即涌入口中,呛人欲咳,石崇将车帘拉严,又命留守的孙秀及几名仆妇,“好生伺候夫人,吾去去即返。”
  “诺。”他人就在车旁,声音却似隔得很远,令人莫名担心,急切间探出身欲拦阻,孙秀急忙将我扶回车内,“夫人当心,风雪甚大,还是车中安稳。”
  “如此大雪,老爷一人在外如何能行……”
  “夫人放心,适才已派人跟随。”他打断我,眼眸熠熠有神,在与我对视的刹那,又透出几分羞涩兴奋,却再不若从前般垂目回避,反而迎向我的目光,大胆热情。
  “数月来,辛苦汝矣。”
  “非也,能留在夫……主人身边,为秀之所愿。”
  嗯了一声,惦念石崇,无心与他叙旧,倒是孙秀,神情略微紧张兴奋,眉目带笑,话音微颤,半晌,未见他放下轿帘,正自奇怪,听他继续道:“得入石府,本为秀之所愿,然身在马厩,有负所学。秀时时未敢忘当日夫人挽留搭救之恩,若夫人不弃,秀愿追随夫人身畔,以效犬马之劳。”
  “这~”乍听此言,不禁哑然,片刻方道:“汝跟从老爷,虽眼下未得展才,然必有升腾之日,吾自会替汝求情,求老爷莫再让汝做此驭马之人……”
  “夫人。”不容我说完,他接过话头,急切道:“秀虽在石府,数月来始重见夫人,长此以往,如何能报夫人之恩德?”
  “恩?吾有何恩?留汝者,老爷是也;调教汝者,老爷是也。汝尚年轻,且又颇有家底,眼下虽暂居人后,定有扬眉吐气之日,若随吾处,真正耽误了汝之前程,有何好处?”
  “秀无意争一前程,秀唯愿得在夫人身边,哪怕粗使,亦甚欣慰。”
  “住口。”不禁低喝,见他如此执念,心中恼意渐生,“男子为人,当以家国为重,汝虽年轻,然亦曾饱读诗书,自然懂得其中道理,又怎可将小恩小惠萦记心上,执着如斯,令人生厌。”
  “夫人~”孙秀的眼眸暗了下去,如同受伤般神色黯然。低叹一声,坐近前劝道:“原是吾说重了,汝莫放心上。然老爷之所以命汝训马,无非想磨磨汝这性子,太过任性妄为。今日见汝,原以为已有长进,未料还这般稚气……”
  “秀~”
  “今后汝自有出头之日,但外间险恶,非府中可比,汝记住,凡事不可娇纵任性。眼下虽多吃些苦头,他日扬眉,定令世人刮目相看,亦令吾心甚喜。”
  言及此,孙秀猛然抬头,目中蕴有泪光,嘴唇微动,一字一句道:“夫人既有此语,秀当拼其前程,以搏夫人欢颜。”
  “如此方好。”见他动容,心下一软,低叹道:“吾若有亲人在旁,该当如何欢喜。”
  “夫人家乡再无亲人?”
  “虽有一阿姐,远嫁他乡,各成门户,既便在博白时亦不得一见。”思乡之情如这突然来袭的暴风雪,瞬间,将人淹没。我想起博白的冬天,无此雪景,但家中贫寒,每至夜晚,我与阿姐相拥而眠,以身取暖……眨眼,已是前尘如梦,不可触及。
  自嘲一笑,看向孙秀,他尚带稚气的脸上已开始长出胡茬,再过几年,当为一俊美少年。而现在,他目光柔软、面容秀丽胜于刚毅,恍若从前的自己,全心依赖家人,未掺一丝杂念。
  “秀亦如吾之幼弟,虽不常见,每见犹感亲切。”
  “幼弟……”孙秀喃喃自语,苦笑一声,刚欲放下车帘,一阵风紧,那马车摇晃,竟不能持。
  “夫人,当心!”他嘶吼着扑身上前,还未看清状况,孙秀已携我跳至车下。
  风啸啸而过,马儿急蹄向后,我被急雪眯住双眼,看不真切眼前事物。唯欲挣脱孙秀掌心,只听众人呼喝,“护住夫人。”
  兀自懵懂,努力睁眼欲瞧时,孙秀突地紧紧将我抱住,滚倒一旁。低呼一声,他的双臂强而有力,将我压在身下,而众人四散,微眯开眼,却见马车顶篷被一阵狂风掀起,好巧不巧,直直往我二人这边压来。
  不及思索,不及避让,我眼睁睁瞧着那华丽车盖就如此压了下来,砰然一声,直直打在孙秀头上,他混身一松,似晕了过去,一条血线,顺额角缓缓流下。
  “孙秀!”又惊又惧,欲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华盖,奈何那车顶极重,吾穷其全力,亦未挪其分毫,不由冲周围大喊,“汝等还不上前帮忙?”
  几名仆妇慌乱间扑上前,各使其力,那车顶未挪,孙秀额角的鲜血却渐多,淌于雪地,红白映衬,煞为刺眼。
  “来人呐,救命呐~”这是头一次,我如此慌张失措,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泣,风雪一卷,口中全是冰屑。
  “孙秀,孙秀……”喊不见人,那华盖在众仆妇努力下寸寸挪移,我试图摇醒身前的孙秀,他已满脸血污,双目紧闭,毫无知觉,可双手犹将我护住,如同初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功夫,但我已觉得如此之长,长到他的生命点滴在我面前流逝。终于听见有人在风中唤我,那声音急切,由远而近,竟是一马二人,再细瞧时,石崇翻身下马,紧随其后的那个人惊唤道:“绿珠。”
  是檀郎,他亦来了。我终于忍不住哭泣,任泪流下,伸出双手,石崇急步冲上前,怒喝一声踢倒了惊慌忙乱的仆妇,长长的一声嘶吼,那顶华盖,在他与檀郎共同施力下,终于从我二人身上挪开。
  “绿珠~”
  “季伦。”我唤他,膝盖处隐隐作痛,却也顾及不得,哭喊道:“快将孙秀扶起,他头上重伤,已昏迷多时。”
  “绿珠,你,你的腿。”石崇将孙秀抱起交由檀郎,风雪中,但见他的脸色苍白,沾有血污,刚刚长开的身形又见羼弱,众人跟上来了,风声似乎小了,连雪花也渐渐开始飘扬,不若刚才风卷混乱之势。
  我躺在石崇怀里,见暴风渐消,天空慢慢透出亮色,不禁苦笑——这风雪,仿佛与我为难一般,偏偏要伤及人身,始才停止。
  “他无事吧?”轻声低问,檀郎已将孙秀抱到一旁,有随行医士相看,而我腿上不过压伤,青紫一片,微微见肿,难以出力,并无大碍。
  “无事,汝放心,只因砸在头上,一时昏厥,医士才言,血已止,人渐醒。”
  长长舒了口气,勉强笑道:“今日当真宜出行,否则怎会遇阿兄前来相迎。”
  檀郎跪在我身前,嘴角欲扬未扬,目中隐有泪光,半晌方道:“石兄莫再多言,趁此时风小,速赶往河阳。绿珠惊吓过度,且又受寒,当好生休养才是。”
  “正是,但马车已损,唯有借安仁之马,吾先送绿珠至河阳,此处情形,交由安仁处置。”
  “诺。”
  “孙秀……”
  “放心,自会好生安置于他。”石崇打断我,急将我抱于马上,顺势解下身上斗篷予我围笼,那斗篷带着他身体的暖意,瞬息将我温暖。驾的一声,我离开这片狼狈之地,靠在石崇身前,惊惧之后,阵阵疲倦袭来,未理会身后檀郎久久相随的目光——关切、爱怜、无奈、自嘲,种种溢于言表,复杂难言。
作者有话要说:痴痴,你的长评为什么没有被认可呢?我删了重新发一遍吧.
谢谢亲的新年礼物!!
今天上班第一天,加油加油!!
潘府
  幸而暴风雪渐小,当石崇带着我骑马至河阳县时,风势收了,唯有稀疏的雪花悠悠扬扬飘洒天际。天空透亮了许多,满地堆雪,街上并无行人,不大的县城,街道被雪所埋、屋顶一片白霜,偶有店门半开半闭,可以觑见里头的人皆在生火取暖。
  “季伦知道河阳县府所在之地?”我回身问他,因街上无人,我二人共骑亦甚自在。石崇眉端鬓角结有雪雾,他的斗篷披在我身上,顶风御马,无一件遮避之物。
  “区区一个小县城,纵不知道也不难找。”
  “却不知阿兄收拾那马车多久才能至河阳。”
  “这却不知,骑马脚程甚快,打理那马车颇费些时,幸而他亦带了数名从奴,交待清楚后,应可骑马先行。”
  “那孙秀呢?适才狂风掀落华盖,若不是他舍命相救……”
  “绿珠。”石崇打断我,语气淡漠,“汝为主、他为奴,护主本是他应尽之义务,无甚稀奇之处。然此功既已立下,吾自不会亏待于他。汝莫记挂,总会将他好生安置。”
  轻嗯一声,知再劝下去,反而惹他生疑,只得将关心藏起,默默听那马蹄踏雪,片刻功夫,石崇在身后道:“到矣。”
  展眼望去,一座府第横于街集尽头,朱红色的大门旁两头石兽威严把守,虽比不得都城建筑繁复华美,倒也四平八稳,颇具官仪。
  “此乃河阳县令之府,汝等不可停留,速速离去。”守卫见我二人逗留,上前吆喝。
  石崇轻哼一声,沉声道:“速将大门打开迎客。”
  那守卫上下打量,心念一转,急忙问道:“今日潘府有客,乃朝中石常侍,主人见雪大出迎,二位莫非……”
  “汝家主人随后即至,还不开门?”石崇的声音冷酷平淡,令人心生畏意,一语未了,那守卫已急急跪在地上,请罪道:“小的无知,轻慢了石常侍。夫人早在府内相候,石常侍且随吾来。”
  说时恭敬上前引路,我欲下马,石崇按住我道:“汝腿上有伤,不可行走。”
  “无碍,不过略有青紫,未伤及筋骨,如此进府,恐杨夫人笑话。”
  “笑话?由她去吧。吾二人名为夫妻,有甚可笑之处?”他说得云淡风清,这般亲密,并不以为过份。反倒是我,见那府门缓缓开启,竟莫名慌张——妩娘既在此间,我离她渐行渐近,亦如同家乡与过往,慢慢涌到眼前,无可躲避。
  一路沉默,未细看府中景致,及至二门内,已是内眷居所,有轿夫抬来两顶软轿,石崇将我扶下马背,未得空诉说近乡情怯之情,已听见不远处有人迎出,“早闻石常侍与绿珠妹子今日来府,心盼良久,偏又突遇暴雪,吾家郎君因此外迎,如何常侍与妹子竟先至寒舍,亦不见随丛?”
  抬眼看时,杨氏笑容可掬,从门后迎出,莲步生波,上前拉住我寒喧。
  “因突遇狂风,所乘马车被毁,唯扰潘县令料理杂务,吾与老爷先行讨扰,夫人莫怪。”
  “马车被毁?人可有伤处?”
  “不曾重伤,因从前潘府小吏孙秀之功,绿珠不过腿上略有青肿。”
  “这可怎生是好,好容易盼来了,倒伤及妹子,倒让吾过意不去。”杨氏心急,一面喝令府中仆役请医看诊,一面招呼我二人入轿。
  “夫人无需自责,此乃天意,且幸无大祸,唯绿珠受了惊吓,该好生歇息为是。”
  “常侍所言极是,妾身已备好上房,且随吾来。”
  一番客套,乘轿而入。我与杨氏同坐一顶,她笑看向我,面容亲切,“上次见时,妹子犹带青涩,一别数月,越发清丽,且肌肤细腻、明眸皓齿,令人艳羡。”
  “夫人说笑,绿珠愧不敢当。”我低下头,半羞半喜,想问妩娘近况,又不便乍然询问。此时天色将晚,雪亦初停,轿内暖和,而身边的杨氏甚为可亲,使人欣慰。
  “妹子还是这般客气,夏时,既与郎君结为兄妹,当称吾为嫂嫂,为何还尊作夫人?”她替我拂去额间碎发,态度甚为亲昵。
  唇角不由上扬,低唤了声:“阿嫂。”心情突然酸楚起来,真如同返回家乡,家人团聚。
  “阿嫂,不知妩娘她……”
  “吾早知妹子惦念着她,偏她身子沉了,不得出外相迎,自在屋中安养。”
  “那此时去看看可好?”耐不住性子,我与妩娘已分别近一年,这一年来,各为人妇,各有归宿,虽心中记挂,但未得通信。重聚近在眼前,心潮难免澎湃。犹记得分别之日,妩娘疏离的眼神,那缓缓垂下的纱幔,将我二人分隔,切断前情厚义。
  杨氏咧嘴一笑,摇头朝外弩了弩嘴,“就算吾同意,石常侍定不答应。莫说妹子整日赶路已然劳累,且说这途中遇险,身上有伤,常侍亦定不许妹子胡来。”
  “为见故人,因此心急,且妩娘临产在即,就算此番前去探视,又怎能算胡来?”
  “罢了,吾可不敢擅作主张,且休息片刻,待郎君回府再做打算不迟。”杨氏好言相幼,我自知石崇定不答允,只得无奈点头。近在同一个院落下,看来要等明日才能重逢。
  潘府不大,几句对话才落,轿已落下,外间有仆役掀帘相请。
  杨氏与我携手出轿,展眼瞧去,这院落小却精致,院中有石缸一只,此时积雪堆于缸边,与缸内清水相映,甚为养目。院角种有梅树,年代既久,枝形弯折,老干虬劲,姿态极美,唯花苞被雪所覆,乌枝白雪,反而醒目。
  “潘府比不得金谷园,只有委屈常侍小住些日。”杨氏寒喧引人入内,室内温暖,陈设简单大方,墙上挂有字画,细细一瞧,多为檀郎手笔。
  “此间甚好,且有安仁之作相伴,高雅清趣。”石崇淡笑,继而上前扶我道:“有劳夫人,吾与绿珠在此歇息片刻,待安仁至,再开晚宴不迟。”
  “如此,若有何取舍,吩咐外间仆役即可,吾知绿珠此来,未带贴身侍婢,已备得两名在外间伺候,以供差遣。”
  “多谢夫人。”
  众人退去,屋内一时安静下来,我犹兴奋,猛然回头,却见石崇铁青着脸,神色懊恼。
  “季伦,这是怎么了?倒似何处惹了气回来。”
  “早知如此,今日不该冒然前往。”他气哼哼将我安置于榻上,轻轻解开衣结,我尚诧异,握住他的手试图阻止。
  “汝腿上有伤。”他低喃几字,方才明了他欲为我看伤,不由笑了,“这点淤青罢了,幼时与邻家孩童玩闹,隔三差五总会摔跤跌倒,阿母从来不说,亦不用上药,慢慢结痂自己就好了。”
  “胡扯。”石崇低喝打断我,“那是从前,如今汝贵为石府侧夫人,如何还与贫困时相类?说到底,今日不该冒雪前进,反累汝受苦。”
  “季伦~”我瞧他低头为我细看伤势,半气半恼,自怨不已。心中由不得一软,柔声道:“吾知汝甚为关心,却不用自责,莫说命由天定,且说如今有惊无险,安然抵达,又何必自怨自艾。季伦心意绿珠懂矣,唯愿以此小劫换得他日平安,吾心即足。”
  石崇抬眼看我,目光渐渐柔和,天色暗了下来,而他的眼眸却熠熠有神,须眉间的雪花化了,乌发脸庞半湿,衬着微弱的天光,面前这个男人,柔和的似能将我亦融化。
  “汝适才未着斗篷,衣裳尽湿,还不快去换下,沐浴更衣,以除湿气。”
  “绿珠~”石崇接口,慢慢欺身而近,他的呼吸渐促,唇角几欲贴到我的脸颊。
  “快去,此间客居……”话未完,已被吻堵住,极轻极短的一啄,他在我耳边低语,“身心若冷,绿珠当能暖之。”
  避不开的□,在这么一个荒诞的时间地点,突然爆发。他的手顺着我散开的衣裙而入,熟练的解开了两当(彼时内衣叫“两当”,终于查到了)的丝结。本欲推开,却是越推越唤起石崇的情趣,他低笑着将我的手固于头顶,以脚分开我并拢的两腿,濡湿的长袍将二人弄湿,在他身下,不自禁寒颤。
  “冷?”石崇即有所觉,将我的手牵于他长袍盘扣处,“劳绿珠将此湿衣除下如何?”
  “汝越发……”
  “越发什么?”他握住我的手,嘴角上扬,眸中如燃有火光,细瞧,却是屋内点燃的烛火。
  “越发荒唐了,此为客居,且阿兄随时会至……”
  “还有什么?”
  “婢女已至外间点烛。”我压低声音,听见帐外细碎的脚步声,这屋子本来不大,一座博古架将室内隔成两半,一半为正厅会客,一半即为□卧室。
  “出去吧,无吩咐不可入内。”石崇高声喝令外间婢女,我趁机欲躲,他笑着将我压在身下,房门才阖,石崇已除去长袍,俯身抱住我,他的体湿灼热,将我温暖。隔着中衣,已能感觉他的欲望与情义,竟不可避。
  “季伦,今日吾累矣……”乍冷还暖,面上作烧,又因客居,未免别扭,可他不容拒绝,轻拔下我发端玉簪,一任乌发披散,如另着一件衣裳。
  “不可饶汝,听闻将至河阳,私心甚喜。”
  “嗯?”
  “不可饶汝,心中牵挂故人,多有思虑。”他一条条细数,敛去面上笑容,正色道:“无论何时何地,绿珠旦记住,汝为吾之夫人,不可别有他想。”
  “你~”听及此,哑然失笑,欲解释几句,然他已将我控住,吻住我的脖颈,竟开始轻啄。
  “不可饶汝,危难当前,先念及他人安危。”
  “季伦……”
  一切都来不及了,石崇未除中衣,但脱下底裤,在我不经意间猛然沉身而入,来势汹涌、起伏甚速,却又小心避开我腿上伤处,以手撑起上半身,狠狠道:“这般,绿球始知己之身份。”
  每次承欢君前,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仿佛来之不易,又不可久留,一如今夜,外屋的烛火渐亮,我看清他的目光——狠绝中透着爱意,让人无禁留恋。
  不由低叹,紧抱住他的背腹,轻吟道:“如何是好?还未分离,已开始思念。”此话极轻,石崇并未听清,只是微微一愣,低头含住了我的耳垂,他的气息让人沉迷,我已情不自禁阵阵悸动,微抬起上身欲迎合更多,石崇抱住我的腰臀,沉身用力。
  “季伦~”呼吸声变为低吟,在这寒冷冬日,与他紧紧相拥,我二人竟出了满身细汗,再次将彼此濡湿。
  规矩礼仪渐渐被抛于脑后,控制不住的急喘在屋中回荡。当他低吼着似欲攀上高峰时,我却似乎听见外间有人行礼道:“主人,石常侍吩咐无命不可入内……”
  檀郎回府了?急切间羞愧难言,然石崇似故意一般,紧抓住我的肩头,嘶吼着,将二人带至至高的峰顶……
作者有话要说:此番H是不是有点意外?呵呵,石哥哥有说不出口的心事,无处发泄,只能用行动证明了。
这两章其实为过渡章,因为本卷要引出的人物比较多,所以写起来费力一些。
不过亲们还是积极留言鼓励吧,《懊侬曲》已经如这个冬天般冷了,希望喜欢的亲能在文下与我多多交流!
乍见
  许是那日真的累了,又受了惊吓,待激情退后,一波波倦意涌来,竟无法抵挡。仿佛感觉石崇起身穿衣,仿佛听闻檀郎相邀用膳,然一切都很模糊,心绪飘移游离,我自沉沉入睡,不能睁眼。
  而外间反而热闹起来了,檀郎设宴相迎,不大的潘府,仆役来往奔走,宴客的前厅,宾主皆到,佳酿早备,然各怀心事,算不得开怀。
  “安仁今夜这宴设得不巧,偏绿珠遇险,不能相陪。”石崇淡淡道,遥望屋外夜色,雪已停,然积雪甚厚,天地白净反光,倒比往日此时更显敞亮。而自己心绪复杂,辩不明为何适才如此心急,竟不顾绿珠身心疲惫,强索要之。
  “正是,不知绿珠妹妹伤势如何?府中已延请名医……”
  “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之伤,吾已替她上了药膏,无须医士看诊。”石崇打断杨氏,偏头看潘安时,后者一脸平静,似波澜不惊,兀自举杯饮酒。
  “安仁倒是好兴致,一人饮酒,亦不相邀。”
  席间菜多酒美,话语却少,因白日风波,众人神色皆带倦意。
  “虽为外伤,亦该多加留意,绿珠一介女子,当小心将养唯是。”
  “郎君,绿珠乃石官人爱妻,自然心中疼之,小心护之,却不用郎君过于记挂绿珠妹妹。”杨氏笑着打岔,心中其实甚苦,然而潘安自桌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一切语言都苍白了,一切过失都可以抵消。他懂她,她爱他,这也许就足矣,无论他对她,是否还如从前那般痴情,然而,他永远是那个最懂她的人,也永远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夫郎。今生,不渝……
  石崇了然苦笑,他未尝不知亲如兄弟的潘安心中亦念念难忘绿珠,常常觉得不甚在意,每每经历,偏又如芒刺扎心,痛痒难挠。饮尽杯中佳酿,勉强笑道:“安仁将为人父,实为大喜。绿珠一路挂念妩娘,本欲今夜即前往探视,奈何她受惊且累,只得拖至明日。”
  “有劳绿珠挂念,妩娘甚好,唯身子笨重,行动不便,因此未外出迎客。”潘安接口,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亦是情理之中,且潘府人丁单薄,能得子息相承,心中亦自欢喜。说及此,嘴角不由上扬,举杯道:“吾与石兄数月未见,好容易得聚,偏又旁生枝节。安仁在此以酒为石兄压惊,还望石兄莫怪安仁迟来之罪。”
  “这乃天灾,难以预料,如何能错怪安仁?且救下绿珠者,为安仁旧仆孙秀,此功亦当记于安仁,言谢犹轻,吾二人,还是以酒代情,勿需多礼。”
  “石兄所言极是,夏时孙秀苦留石府,可知冥冥中自有天意,此厮虽失礼固执,亏得今日立功,可抵往昔过失。”
  二人相视开怀,从前种种,如烟云渐散。夜已深沉,院中寒风刺骨,而屋内杯盏往来、笑语声声。适才介怀,如今淡去——心有牵念,总是好事,无论何时何地,他们亦不过希望她好而已。
  喝到天将明,人皆醉,方散了,开宴时廖无意趣,谁知其后所聊甚广,从家中琐事、悲喜烦恼,至朝中人事变迁、风云变幻,石崇与潘安,几乎无所不淡,唯偏偏避开绿珠,仿佛那个人、那个话题,是二人心中共同的芒刺,取不出又好不了,生在心上,嵌在魂里,今生今世,无论是否相伴,总形影相随,难以遗忘。
  ……
  似乎才一眯眼,可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我有片刻的怔忡,看向帐顶淡淡的青绿,与往昔熟悉的绛红不同,极缓的,方想起昨日种种——原来亦不在金谷园,此处为檀郎居所,河阳县县令府第,那满帐青绿,正是我素昔最喜之色,如今近在眼前,而往事却已遥不可及。
  身旁石崇兀自酣眠,才一转身,腿伤处隐隐肿痛,行动甚为不便,牵扯处,疼痛渐深,以手轻抚,才知肌扶所损之处,微微辛辣,而骨骼关节高高肿起,不若初伤时轻巧。
  不由轻哼一声,欲推开被褥仔细查看,又怕惊醒身侧石崇,唯耐下性子,安静躺于枕上。但睡意全无,全身酸痛,伤处犹胜,左右难以安然,眼睁睁看着天光渐亮,外屋已有贴身侍婢轻声走动,院中又传来竹帚扫雪之声,一下并一下,异常清晰。
  腿上肿涨难忍,尝试着稍作挪移,才一牵动,又是一阵钝痛袭来,并不刻骨,却说不出的难受。终于忍不住暗自啼哭,开始只是落泪,慢慢竟开始抽泣,半为伤痛,半为昨日石崇无理强索羞恼,一时克制不住,抽抽答答,异乡异客,越发委屈。
  “怎么了?”良久,身边的男人方于睡梦中顺口询问,才一张口,一股酒气,似未全醒,翻身朝外,又继续入眠。我越发气恼,却也无可奈何,挣扎着起身欲离,不经意碰到伤处,肿痛与丝丝刺痛刹时传遍全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石崇彻底醒了,睡眼有些朦胧,显然是昨夜宿醉,看了我一眼,勉强道:“昨日劳顿,再休息些时。”
  “吾……”
  “怎么了?”半晌,他方看清我正抽泣。微一迟疑,石崇翻身坐起,“噩梦?”
  摇头,努力展颜,“无他,唯伤处有些疼,腹中又饥,想下床走走。”
  “不是没伤及筋骨吗?如何今日还疼?”石崇急声问道,掀被一瞧,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腿几乎整个肿起,皮外伤虽不重,然擦破油皮处渗出点点血珠,此时已干,敷于肌肤之上,与药膏相合,乌点斑斑,甚为可怖。
  石崇低低喝了一声,这下睡意全醒,满面焦急,高声向外道:“速传医士。”
  “季伦,如今客居,多有不便,吾心念妩娘,偏又身带伤处,行动多不由人,此番前来,愿望落空亦罢,且又麻烦他人,令人不安。”原本还强撑笑颜,自他着急,越发委屈,俯在他怀中兀自啼哭,思前想后,但觉倒霉到家,这般不顺,如同老天与己做对。
  石崇反而笑了,哭泣中听他的声音,闷闷作响,甚为含糊。“昨日是谁逞能?说己日日与孩童玩闹,摔打平常。今日偏又软弱,泪如珍珠,却怎生这般轻贱?”
  啼哭本难止住,乍听此言,忍不住噗哧笑将出来,抬眼看他,故作气恼,“原伤得不重,昨日汝不顾礼节,强索要之,压了筋骨,因此伤势加剧,怎能怪吾?”
  “罢罢罢,全是吾之过,季伦在此向娘子请罪可否?”石崇在榻上作揖告饶,惹得二人俱笑,心情不若适才郁结。披衣起身,自有婢女捧水相候,一番梳洗,坐在榻前等医士前往探视。
  “石夫人,外间吾家夫人领医士前来,可否此时入内?”
  “嗯,有劳杨夫人。”
  “慢,放下垂幔,医士自在外间看视即可。”石崇沉声吩咐那婢女,引得我无奈摇头,知他在意,因此将裙边整理,唯露出伤处,其余皆被衣裙所覆。
  “如此肿涨不堪,怎入人眼?这般,季伦安心否?”
  说得一旁婢女掩面而笑,碎步退出内室。
  石崇面上一红,并不认帐,将我扶于垂幔之内,正色道:“养不好伤,妩娘亦无须见矣。”
  “诺,谨遵石常侍之命。”
  ……
  其实伤势不如看上去那样严重,那医士须发尽白,垂垂老矣,坐在幔前替我细细把脉,又认真查看伤处,一柱香功夫,已开出药方,喝的敷的各式三副,命人前去煎熬。石崇犹不放心,追问道:“昨日并未这般肿痛,果真无碍?”
  “无碍。但凡扭损挫伤,头天俱不明显,待二日后,方显其伤。常侍乃关心则乱,其实并无大碍。”
  “季伦~”我隔帘唤他,因心中惦记一人,怕那医士一走,更无问处,急急道:“大夫好脉息,却不知可曾看过昨日伤于头处那位小哥儿?”
  外间的人一愣,那医士笑道:“夫人莫急,那小哥儿吾已瞧过,虽昏厥多时,所幸伤处并不太深,昨夜用药后,已然醒了,今日低烧亦退,卧床半月,即可恢复元气。”
  “如此多谢大夫,烦劳您来回奔波。”石崇接过话头,语气并无不悦,继而高声命外间从奴,“来人,送大夫回府,重金相酬。”
  “诺。”
  送走杨夫人与医士,终于得进饮食。自昨日出行,未进膳食,腹中早饥,而杨氏细心,为我备了清粥点心并几碟家乡小菜,此餐虽简,大合胃口,单是清炖小宰羊(豆腐)暖身且爽口,一碗落肚,甚为惬意。
  石崇所用不多,唯看我高兴,亦自展颜,亲自替我布菜道:“难为绿珠这般好胃口,原来喜食这等清淡小菜。”
  “非也。”我摇头,含笑道:“幼时绿珠亦爱到邻家用食,虽比自家粗陋,然所食甚欢。阿母尝言绿珠乃是巷中小狗——自己碗里的不香,别人碗里的才香。”
  一语未了,石崇愣住,继而大笑,无奈摇头,“这等绝色小狗,世间真正难寻。”
  “即至后来,身居倚红楼,妩娘处饮食精致,胜于其他娘子。可绿珠偏爱食集中小摊,乐此不疲,为此,妩娘曾几番生气,终究无奈,也只得随吾去矣。”谈及妩娘,不由轻叹,抬眼见石崇并未接话,试探道:“季伦,既医士亦说并无大碍,容绿珠今日前往探视妩娘可否?”
  “季伦……”
  “石夫人,吾家夫人相候,欲与石夫人话旧。”正欲求他,外间婢女回话,石崇嘴角似微微一扬,不及细瞧,我忙扶着桌子起身,他并不相帮,由我勉力走向屋前,一面掀开门帘,一面笑道:“阿嫂这般客气,却令绿珠不安。”
  然并未有人接话,展眼瞧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面前,表情似悲似喜,又带着疏离高傲,手抚高高隆起的腹部,艳丽之姿亦如从前,唯凭添几分柔软与慈爱,却不是妩娘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因为古文和其他原因吧,本文不热。
不过我突然想开了,写文,首先对得起自己,不为迎合而写,这样,才是自己心目中的故事!
谢谢一直支持的亲。
想当年,旧梦满100章的时候,收藏过200,我还庆祝了一下下,今天要好得多哦!!
并蒂
  “妩娘~”我的声音都带颤了,这毫无准备的见面,让人无端激动兴奋,她还是那样疏离的神情,虽然面庞比从前丰腴,肚腹已高高隆起,宽大的锦袍掩不住身形的变化,托住小腹的双手微见浮肿,可我如何会不认识她呢?她是教我习字、练琴、学艺的妩娘,我们相倚相伴的那四年,朝夕相处,寸步不离……
  “快进来。”高挑起厚厚的门帘,顾不得腿上疼痛,从她的婢女手中顺势抚她入屋,就如同从前,我在她身边伺候,一切都回去了,我还是丫头,而她,还是那个万人仰息的当家娘子——骄傲、落寞,又自视甚高。
  不大的内室,突然变得有些局促,妩娘不愿坐,侧身背对石崇,微带羞涩。我久站不住,又不便自坐,冲石崇痴痴笑道:“妩娘来看吾矣。”
  石崇轻嗯一声,似压抑着笑意,瞟我二人一眼,起身道:“吾还有事,汝好生招待妩娘。”
  “诺。”此时巴不得他早早离开,莫在此妨碍我与妩娘话旧。石崇轻笑一声,转身走时,又在妩娘跟前顿住,沉吟道:“有劳夫人亲身前往,绿珠腿上伤势未愈,不周之处,望夫人见谅。”
  妩娘微一福身,并未答话,石崇稍一颌首,终于掀帘低头出屋。
  “妩娘快坐,汝身子沉了,久站不得。”我笑着招呼,声音却微微发颤,相见太过突然,仿佛乍见亲人,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反而变得客气疏远。
  “这是从府中带来的点心,咸酥香脆,不知可合妩娘口味。”我奉上金谷园所做酥饼,仿佛习惯了讨好她,如同从前,她坐着,我犹站在一旁,垂首伺立,暂时忘了腿上伤痛。
  妩娘倚着软枕靠在贵妃榻上,目光看向窗外堆积的白雪,良久方道:“在博白,从未见过如此雪景。”
  “博白冬日不若此寒冷,往往花木未全枯萎,又是一年春季。”
  “正是,彼时何曾想到洛阳之雪,如此之大,天地广袤、雪白一片,果然……干净。”
  “妩娘~”
  “汝亦坐吧,而今绿珠为石府侧夫人,如此多礼,吾收授不起。”妩娘打断我,声音平淡,目光一直望向窗外,微微眯起眼角,似无限感怀。
  “绿珠昨日即想去看妩娘,未料伤了,且又诸人阻拦,因此未曾得愿。”
  “昨日今日有何差别?吾身子重了,不可与从前相比,却是绿珠,一年未见,越发妩媚多姿、清丽绝俗,适才乍一相见,几不敢认。”
  我笑,挨着榻边小心坐下,半个身子犹立于地上,“此为妩娘之福,得随心上人共伴此生,又育有儿女,可知檀……”说时一怔,忙改口道:“可知阿兄对妩娘情重,与别不同。”
  她的唇边浮现一丝微笑,仿佛极幸福的,却又带些空洞寂寞。
  “粗粗一算,妩娘产期当在除夕前后,吾家夫君曾言,若朝中无事,允吾留至妩娘安然产生后再回洛阳……”
  “石官人~待汝极好吧?”妩娘打断我,眼角扫过室内,最终定格在我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眸,一贯清冷淡然,此时却带些许疑问。
  我不禁笑了,嘴角不自觉上扬,思及从前点滴,幸福满溢心头,虽算不得圆满,到底比想像中得到更多。“得夫如此,别无他求。”
  “得夫如此,别夫他求?看来石官人对汝极好,难怪此间传闻,自绿珠得封侧夫人,可谓享尽专房之宠。”
  “这却不敢,金谷园中娘子众多,不输于倚红楼佳丽争艳,且各有所长,譬如茹娘声如莺啼、婉转动人,萱娘行事大方、为人沉稳……”
  “那惠娘,不是正得宠时,被石官人送入宫中为姬吗?”妩娘接口,说得我微一怔愣,却未料石府中琐碎家务,她知晓得这般清楚,看来潘石两府过从甚密,比想像中犹甚。
  “这却是在绿珠被封为侧夫人之时,惠娘一时想不开,因此得罪夫君。”
  妩娘轻笑,并不答话,看向我,半晌方叹道:“绿珠还如从前,诸事不放心上。”
  “此即为狗血之功。”我忍笑,思及往事,点滴在心,我二人共渡那四年,闺阁玩笑,旁人或许不懂,但一语既出,妩娘稍一窒后,即抿嘴展颜,轻言道:“汝这丫头。”
  丫头。多久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我了,这称谓隔得太过久远,其中苦乐参半,我永远记得那天,檀郎眼眸含笑,神采奕奕,看向我道:“越地以珠为贵,丫头明蛑善睐、浅笑赢赢,容貌舒丽、神色婉约,一身浅绿,正如珠之珍品:柔和淡雅,当取名作——绿珠。”
  从此,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以为离得近了,终于又变得远了,阴差阳错的,用他取的名儿,在另一个人府上,开始自己的另一段生活。
  “绿珠。”正走神际,妩娘唤我,似被人窥破心事,难免慌张,欲起身为她将软枕垫高,牵动伤处,轻呼一声,反而坐得实了。
  “慢些,昨日如此暴雪,当择日另行,如何亦这般勉强行事,终究不妥。”
  “谁料这般雪大,听夫君言,洛阳城数十年未降暴雪,偏让吾赶上了,幸好无碍,还能得见妩娘。”嘻嘻冲妩娘一笑,她牵了牵嘴角,亲近中永远带着疏离,仿佛自怀心事。
  “如何?小公子在腹中可调皮?”以手轻抚上她高隆起的腹部,不敢用力,细心感受,并未查觉有何异动。
  倒是妩娘,听如此问,低眉含笑,神色端的柔和了许多,“怀胎自五月后,时有踢动,最喜潘郎前来探视,若听见潘郎言语,踢动最甚。”
  “当真?小公子竟已识阿父?”无端兴奋,贴上去细听腹中胎动,然叽叽咕咕一通,听不出所以然,“小公子快长,月余后,姨送汝虎头鞋帽。”
  “绿珠稚气,如今谁知男女,怎就知定是位公子?”
  “小公子亦罢,小娘子亦罢,如妩娘、阿兄之姿,所生儿女,定然绝世风姿、众所难及,到时羡煞世人,绿珠亦自欢喜。”
  “绿珠喜何?”她淡淡接口,目眺远处,似无意道:“绿珠喜桃花,如今这河阳县,遍种桃花,待来年春天,花开成海,极致灿烂夺目。”
  不由愣住,思及清湖畔的桃林,桃林边的母坟,还有那个衣袂飘飘的人影……如今一切都不尽真实,真实的,唯有己身与石崇相守,情义渐深。
  “吾今此来,为妩娘备下一礼,妩娘定喜。”
  “哦?”妩娘兀自走神,顺口客气道:“石府所送之物甚多,且贵重难言,已然不可尽谢,汝却何必再添何物,劳……”
  “非也,彼物俱为夫君所送,唯有这件,乃绿珠亲手所做,物虽平常,亦为一番心意。”说时起身,艰难移到衣箱之前,临走前数日已然做完,交待烟霞压在箱底,生怕弄皱了,又用衣物包裹,层层翻开,件件抖落,俱不是。我记得藏在一件金丝滚边的锦袍里,那锦袍又压在最下面一层。一箱衣物俱被我抖了出来,方才见那件华丽的锦袄,静静卧于箱底,似乎等得久了,有些形单影只。
  “何物如此累赘?遍寻不着?”
  “找着了。”我捧着那衣华衫至妩娘跟前,她轻笑出声,“好衣裳多了去了,这件有何不同?”
  我小心将那层层叠起的衣裳层层掀开,华丽的锦服下,包着一方手帕,淡雅的颜色,绣着一双并蒂花,当它呈现在我二人面前,妩娘愣住了。
  “此方锦帕,为绿珠亲手所绣。妩娘亦知绿珠针线活上甚为粗糙,唯此锦帕因用心之故,尚算妥贴,以此为礼,虽不足道矣,然绿珠心意,愿妩娘与阿兄知己得伴、白头到老。”
  “绿珠~”妩娘缓缓坐起,声已微颤,手抚上那方锦帕,我二人都记得,她曾经满怀的心事,绣的那双并蒂花开,怎么开,也开不成并蒂。如今一双并蒂开于眼前,似各人心事俱已成真,如何能不感慨。
  “汝尚记得……”
  “绿珠未曾敢忘。妩娘心事,绿珠早知,然别离甚短,分别却长。直至今日,绿珠才得空祝愿妩娘与阿兄,以此花为鉴,与此花共开,同此花俱美。”
  妩娘的眼中蕴满泪意,指尖滑过那双并蒂花开的花枝,一朵盛放着,一朵正含苞,两相晖映,如一对璧人,相依相偎,已然一生。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极缓的,妩娘低声吟出文君《白头吟》中的几句,时光如流水,今日静静倒流,我还是从前的丫头,思前想后,与妩娘谈论古今——文君的决然、昭君的无奈……只在一夜之间,她们俱已离世人甚远,也只在一夜之间,她们翩翩而来,如同近在我等眼前。
  那方手帕,将我与妩娘重新紧紧联系在一起。那些共同生活的岁月,毕竟,真实的存在过,无法抹灭。
  似解开一个心结,妩娘对我,虽不似最初时亲密无间,然亦不似分别时心生间隙。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挪去,在我心中,她始终是那个恩重情深的半主半友,即使隔着中间这许多变故,即使如今我的身份并不低微,然很多事,从开初就定了性质,无论时光怎样流转,亦无从改变分毫。
  而另外一些事,虽然开初时是一个样子,现在,却变得面目全非。如我与石崇,如我与檀郎。印象里如桃花灼目灿烂般的笑容,毕竟与我无缘;印象中那个过于严肃、清淡冷酷的目光,而今却变作最柔最美的一抹夕阳,轻易将我融化。
  这也许就是前生注定的姻缘,生生不息的轮回里,他永远只能和我擦身而过,而他,永远都在最不经意时,令彼此心动。
  是夜,拥被而坐,思绪翻涌,终于轻唤枕边人,“季伦~”
  “嗯?”
  “妩娘……”
  “如何,相谈甚欢?还是又受了冷遇?”石崇接口,我笑了,他历来比我看得通透,任何人任何事,总是我后知后觉。
  “非也,既算不得甚欢,亦算不得冷遇。妩娘为人,向来清冷。见她如见家人,吾不过了一心结。”
  “绿珠终难忘家乡。”
  “谁人能忘家乡?生于斯长于斯,想忘亦难。”我缓缓道来,任往事在心间流淌,彼时尚无檀郎,亦无石崇,更无这繁华的洛阳城、富贵的金谷园……我只是阿母的幼女、阿姐的跟班,然后,又是妩娘的丫头。
  石崇未言,半晌,方将我拉入怀中,以吻轻点额间。似一个魔咒,我满足长叹,不知为何,眼角有些湿润,偎在他怀中,终于沉稳安眠……
作者有话要说:依妩娘的性格,当她隐约察觉潘安的心思之后,对绿珠再怎么也亲热不起来了,毕竟是那么骄傲的女人……
所以她对绿珠,始终带着疏离,也许还会有点点恨意,潘安爱上别人也许还好,爱的偏偏是绿珠。在不确定以前,态度也许还能保持客套,如果确定,对自己是个很大的打击。
谢谢逐章给我打分、补分的亲们,爱你们!!
相谈
  从那天后,我常往妩娘处闲坐,有时杨氏也在,但杨氏在时,妩娘便恢复了淡漠,极冷极恭敬的态度,令所有人无法亲近,幸而杨氏大度,又念在妩娘身怀有孕,并不与她较真。却是檀郎,有时与我二人同坐于小院当中,说着说着,妩娘便陷入沉默,檀郎亦不再多言,唯有我,兀自噼哩叭啦叙些都城趣事,又或者府中琐碎,不是健谈,只是害怕沉默下来的思绪,一波接一波,生生将人淹没。更害怕看见檀郎的眼神,似有所思的,带着对往昔的无奈与复杂的宠溺,教人不敢细想这背后隐藏的感情,究竟始于何时,深至何度?又会终在何处,止于何年?
  腿伤渐愈,石崇亦曾带我出府散心,不大的河阳走来走去几条集市,我不敢出城,怕看见那满乡满里的桃花,静静在寒冬中等待盛放。此情此景,甚为可笑,令人难堪,虽说往事如烟,究竟不能回味,唯有倚在石崇怀中,方觉得踏实安心,比一切臆想中的迷恋与执着更加值得依靠。
  至今日,才真正应了坊间传闻——石崇对新娶的这位侧夫人,极尽专房之宠。
  我不怨他,哪怕在金谷园,侍妾众多,不能一一顾及,亦不曾怨他。我想,我开始模糊懂得——站得稍远一些,适度的,去爱,也去被爱。也许和想像中不太一样,但比期望更加满足,因此无怨。
  心性反而豁达,如云开雾散,诸事皆尽美好。唯孙秀一人,自伤后未曾得见,一为自己也带伤不便,二为他伤及脑后,高烧反复,石崇怕有传染之疾,命人将他挪至偏院照看,除二、三名仆役外,外人皆不能入。及至除夕前十日,听闻他伤口已愈,精神大好,这才放下心来,正思改日回明石崇,前往探视,这夜石崇与檀郎前厅饮酒叙旧,我自在内室休息,夜色郎郎,掀窗可见一轮明月悬于半空,椭而不圆,然清晖万里,衬得夜空澄澈透明、墨蓝如洗。
  “夫人,夜深寒重,还是关窗为好。”碧侬是杨氏派来伺候我的丫头之一,此次出行,本欲带上烟霞,偏至动身之日,烟霞身染伤寒,情急之下,只得带了几名仆妇,平日皆在外间伺候。内室唯有碧侬与另一名婢女,态度虽恭敬,然因客居,凡事不便使唤,因此反而拘紧。
  “关上也罢,唯不舍得今夜月色,清晖万里,令人着迷。”
  “夫人若喜欢,择日当到河阳城外万亩桃林边,有一处山丘,下临一水,为赏月极佳之处。”
  “桃林?”
  “嗯,自吾家主人至此,河阳县遍种桃花,阳春三月,花期正盛,彼时致美,观者无不惊艳。”
  我想像中那片桃花已然开了,纷纷扬扬飘落的花雨,落在我的发端、肩上……粘满了衣裙,如一场繁华的梦境。
  “汝家主人初夏时方至河阳上任,汝这丫头倒好象见过那花海一般。”
  “河阳县从前就有一片桃花,因年代久了,结实甚少,本地官绅意欲除去,主人上任后,非但买下此片桃林,且下令满县遍植桃树,因此乡间戏称主人为‘一县花’。奴婢虽未见过万亩花海盛放之壮观景色,然老桃林风姿却年年得见,想来花开成海,自然憾人心魄。”
  “一县花?”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将出来,末了方道:“汝家主人风采比桃花犹甚,此一县花之名,当为颂其绝世姿容,却不为这满县桃花。”
  “绿珠见解,偏与人不同。”话音未落,有人跨入内室,不必瞧,也知道是石崇,饮得醉了,声音洪亮,面色红润,肩下扶一小丫头,踉跄而入。
  “怎生又喝这许多,亦不知节制。”我忙上前相帮,他喝那丫头,“退下。”继而展开手臂,含笑道:“劳娘子为夫君更衣。”
  “一身酒气,更衣也不抵事,还是命人烧水沐浴为好。”
  “绿珠嫌吾气味难闻?”他顺势抱住我,整个身体靠在我身上,高大又沉重,衣结不过解开一半,手忙脚乱稳住自己的脚步,撑起他往床榻边移。
  “此间仆役,俱不称心。”
  “偏季伦规矩大,依吾瞧,连金谷园中仆役亦未能入汝之眼,此为客居,自然不比家中自在。”一面说,一面扶他靠在枕间,正欲起身为他备水,石崇一把拉住我,原本戏谑的表情透出几分真诚与软弱,在这个夜深的冬夜,突然按住我的肩头道:“人人皆道金谷园藏尽天下珍宝,却也不假。”
  “嗯?”
  “今夜安仁同醉,思及年初时博白相聚,感慨良多。”
  “汝二人又在背后议论,此番前来河阳,明言为吾,实为汝兄弟重聚,话谈往昔。”不由嗔他,见他醉得紧,又不便深劝。
  “绿珠~”
  “何事?”
  “汝既为吾之珍宝,诸物难换。”石崇带醉的眼眸此时却清亮逼人,说毕一笑,阖目靠于枕间,自嘲道:“吾醉矣。”
  “当真醉了,该让婢女伺候汝。”
  “绿珠~”他突然唤我,似有话要说。
  “今夜这是怎么了?话说一半一半,又无下文,不似汝素日为人。”
  石崇轻笑一笑,适才还醉意朦胧的神情,仿佛清明了许多,微一沉吟,方道:“此间仆役不称心,待孙秀伤好后,命他前来伺候绿珠吧。”
  “嗯?此话怎讲?汝一向不喜孙秀为人,怎生突然变了主意?”
  “孙秀为人太过执着无礼,但此次遇险,总算当得一功,且他对汝甚为忠心,命他跟随绿珠周围,纵吾有顾及不周之处,亦可放心。”
  “季伦~”
  “吾累矣,此事暂且定下,待他伤愈再议不迟。”石崇似很疲惫,但我突然看不透他的用心,何事让他如此担心。
  “汝一直不喜孙秀与吾过于亲近,为何又放心将他派于吾跟前?”
  他转身闭目养神,听闻此言,半晌不答,起身欲为他调些蜜水醒酒,石崇似自言道:“何事能重于绿珠安危?且绿珠待他如弟,从前,是吾过于严苟。”
  还欲说时,已无话语,这是今夜最好的消息,虽然孙秀与我,实在谈不上交情深厚,可不知为何,见他总如见到家人般亲切。能有这样了局,自然最为妥当,省却我费尽心思为孙秀谋一出路。
  除夕近了,转眼,我们在河阳逗留将满一月,妩娘越发身沉脚笨,产期预料尚有十来天,然潘府已上下准备妥当,各归其位,诸事井然有序。唯人心不安,杨氏尚好,檀郎不放心妩娘独居小院,又碍于规矩不得时刻照看,迟疑许久,方才对石崇提及心中忧虑。
  “妩娘产生在即,身边并无知心人为伴,偏她性子冷淡,遇事不肯求人,真正教人着急。”
  “妇人产子,乃自然之道,且有这许多产婆相候,安仁不必焦急。”
  “话虽如此,终究不甚放心。依吾之意,可否请绿珠移驾偏院与妩娘为伴,只是偏劳绿珠,未知石兄以为如何?”
  石崇低头不语,正思量间,我从外间踏入,忍不住接口道:“这又何为难处?绿珠与妩娘相处熟惯,此特别之时,正该与她为伴,宽她心怀。”
  “绿珠。”石崇尚自犹豫,见我冲他微微点头,终于允诺道:“如此也好,但绿珠未经产道,经验不足,只可里屋为伴,却不能相帮。”
  “石兄放心,妩娘身边多有产婆医士,唯劳绿珠与她闲话家常,产期已近,若心怀宽慰,当能顺利。”檀郎欣喜,他一笑,便如阳光明媚,使人不敢逼视。
  “只是绿珠不甚稳重……”
  “石兄放心,绿珠年虽不长,然心性大方,行事妥当,又与妩娘相熟,定然相帮甚多。”
  微一思量,石崇终于点头道:“既如此,明日便搬去与妩娘同住亦可,另有孙秀已然全愈,就让他在妩娘外院伺候,若有事,传话出力亦多些便利。”
  “这般更好,吾这便去传话予人,绿珠便带些随身衣物便可,无须累赘搬动大件。”
  “诺。”微福身,看见檀郎急不可耐,掀袍出屋。喜悦之情跃然面上,妩娘该等来了,她希望得到的——他的情义。檀郎为人温柔,假以时日,朝夕共处,必然有动心之时,况且她还将生下他第一个儿女,这般境遇,别众不同,此番之后,当能换个刮目相看。
  我有些感慨,心中一片茫茫,难辩悲喜。
  “怎么?”
  “嗯?”
  “见汝心事重重……”石崇自坐于桌前,似不经意问我,倒满一杯茶,握于手中并不就饮。
  “吾在想,当初季伦的十斛珍珠……”
  “如何?”
  “究竟想买下什么?”
  “至今日,绿珠仍不懂?”他挑眉,我笑了,就势坐于他膝前,难得的放纵任性。“此话不妥,彼时吾尚不识汝,如何知汝心意?”
  “那如今仍不知吾之心意?”他追问,可我已不愿细想,那些往事,就让落花随流水而去,再没必要细究底里。
  “绿珠初至金谷园时,吴叔曾对绿珠言:吾家主人富甲天下,十斛珍珠不过九牛一毛,买下谁又有何关系?娘子何需介怀?”
  “吴才多嘴。”
  “吴叔精明。”
  廖廖数语,二人相视开怀。他将我圈于怀内,一盏茶,二人共饮,点滴滋味,非他人能懂。这便是夫妻吧?如衣之合身、鞋之合脚,究竟舒适与否,不足为外人道也,更不是外人能轻易看透的。心底不由长叹,兜转之下,缘份天定,虽然除夕未至,然我想像中的春季已然到来,桃花遍开、满目灿烂,再无记忆中那个略带忧郁的目光,唯有石崇深切关怀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身体极度不稳定,胃疼、肩膀疼、各种疼……
啊~~~让我过个轻松的年吧!
亲们也过个轻松的年,这卷的后面部分情节可能会比较起伏,希望亲们会喜欢。
梦我
  其实我是不太相信这世间存在永恒不变的爱情。我们努力想要得到的,不过是那个“有限”至少是在有生之年。
  古来多少痴情女,苦苦等待换来的,大多只是金屋藏娇之后的弃之如履,似卓文君这般覆水重收,已算幸运,却终难逃情之微瑕。
  我亦不过是世俗红尘中的芸芸众生——用心体会着,偏又时刻惧怕变化的到来。不过短短一年,似乎已耗尽我所有心血,用尽余生力,亦想搏一个地久天长,却不知天意如何,是否能如世俗男女之愿?
  第二日,将整箱衣物搬至妩娘房中,我突然有些舍不得石崇,贪恋这朝夕相处的时光,哪怕片刻,亦不愿离开。
  “夫人,衣物皆已安置妥当,那边厢房也已备好,知夫人惧冷,吾家主人还命多升暖炉,是否此时过去?”碧侬垂首伺立,此时已是黄昏,冬日天短,只一晃眼功夫,天色就暗了下来。
  “知道了,命人传话予妩夫人,吾用过晚膳再去不迟。”
  “然吾家两位夫人已备下宴席,此时俱已在骊院等候。”
  “这……”我起身,看向窗外四合的天幕,还有坐于窗前与己对奕的石崇,他微抿着唇,专注于棋盘,挺直的鼻梁与下颌刚硬的曲线,在幕色掩映下,沉默坚毅。
  “如此,汝先下去,吾后行一步。”
  “诺。”碧侬福身退出,末了又道:“孙秀已在外间候夫人前往。”
  “已知,退下吧。”
  碧侬顺手带上房门,屋内已点燃烛台,烛火摇曳,石崇的脸亦忽明忽暗,看不透无笑的面容下,藏着怎样的情绪。
  “季伦~”
  “怎么?杨夫人既等汝用膳,怎还拖延?”他没抬头,顺口一问,问得我窒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夜渐深,汝不可多饮……”
  “嗯。”
  “吾只在骊院歇息,白日若得空,吾二人出去走走若何?”
  “既安仁托绿珠为妩娘解闷,待她生产后再外出游历亦可。”石崇未明我心境,话音平淡,继而抬眼扫我,微展颜道:“汝放心,今日洛阳来信,朝中并无大事,既来了,总让绿珠全了心意再走不迟。”
  “洛阳有信?”
  “嗯。”
  “那家中可好?茹娘与萱娘……”
  “皆好。”他打断我,手执一子,眉心微蹩,思疑再三,拿不定落处。
  “天暗了,棋盘伤目,明日再斟酌岂不更好?”手擎一烛台,移至他案前,石崇抬眼一笑,复又冥思棋局走向。
  我有些恍惚,在这明暗交替的黄昏,光线渐渐隐去,黑暗笼罩天地,唯屋中烛火渐亮,烛蕊噼叭,无限心事,似皆在这噼叭声中缓缓化于烛泪——未及诉,但有型。
  “季伦,待妩娘产后,吾想回家乡一趟,汝以为如何?”小心开口,这话就这样不经意的说了出来。石崇终于抬头,定睛瞧我,嘴唇一动,问道:“为何?”
  “虽阿母早丧,然坟前未有人照看,且阿姐自嫁后,音信全无,绿珠心中挂念,无时无刻,常思与阿姐重逢……”
  “然为何从前在博白亦未联系?六、七年早过,谁料这期间变化?”
  “因此方才惦记,日渐深刻。从前虽在博白,然身处青楼,不敢妄自探访寻亲,唯恐给阿姐添气恼麻烦。眼下……”微沉吟,我看向他道:“眼下吾已为人妇,且幸得季伦抬爱,宠纵已极、福贵难言,难免念及家人故里,常思回乡一看。”
  “绿珠~”石崇低唤了我一声,适才轻蹩的眉稍稍展开,然眼神冷静,若有所思。
  “绿珠亦知此为非份之求……”
  “所以常言人欲难填,在洛阳时,见汝常思妩娘,因此带绿珠前来河阳;此番见虽见了,偏又引得乡情绵长,也罢,博白路远,既便要行,亦非说走能走,此事容后再议可否?”
  忙不迭点头,倚炕沿而坐,将盘中棋子一粒粒拾回棋盒,柔声道:“季伦亦当顾念身子,来此间一月,夜夜饮酒深醉,待回洛阳,朝中宴客甚多……”
  “绿珠。”石崇打断我,顺势揽住我的肩头,眉目一挑,问道:“连日来见你心绪不定,一时走神,一时又颇多伤感,难有舒静之时,却是为何?”
  “嗯?”连我自己都未发觉此异常之处,细细想来,果然近十日余,心绪时有波折,往往不能自主。
  “正因汝最近思绪过重,昨日安仁乍一提及与妩娘为伴之事,踌躇再三,亦是怕汝见事甚多,胡思乱想之故。既如此,妩娘处不去亦罢,吾自会与安仁言明,若绿珠在此间心绪不佳,吾二人明后日即返洛阳亦可。”
  “不可。阿兄与汝,情同手足;绿珠与妩娘,亦算姐妹情深,且更有抚育之恩,此时岂能离开?绿珠不过连日来休息不佳,因此心思波动,却无大碍。”说时冲石崇微笑,却自己也觉勉强。见他皱眉,正欲开言时,忙道:“果然耽误了,杨夫人与妩娘等急矣,绿珠这就过去,季伦亦当速至前厅与阿兄一会。”
  不待他应允,慌忙起身,我的长发还在石崇手中,发丝从他掌心缓缓散落,几步之遥罢了,却如同即将分别般,心中空落寂寞。不再敢回身瞧他疑惑的眼神,穿上婢女递上的斗篷,头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夜,半魅半惑,今夜无月,更无丝竹,唯有一个心事重重的我,行进在弯延小道间,跨出院落那道半月门,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堆石,还有一树梅花,满树花苞,似已能闻见清香。前些日所下积雪尚未化尽,暗藏在墙根屋角,有些脏了,有些结水成冰,都不能保持最初的美态。我有些唏嘘,在这个冬日的夜,长长吸了口夜里的凉风,方觉清醒了些。
  “夫人,夜深风寒,还是戴上雪帽为好。”身侧跟着的人,是月余前替我挡去意外的孙秀,阴差阳错,石崇命他留在我身边。
  数十天后再见,孙秀的脸庞有些清瘦,面色并不十分红润,脑后伤势虽愈,然留下一疤痕,再难恢复。幸而被长发所掩,轻易却也发现不了。
  “汝自己尚着单衣,却又说吾。”不由嗔他,这少年不经意间就长得比我高大,而初遇时,他不过与我一般高矮,年轻的脸上布满稚气。
  “秀人微身贱,怎能与夫人相提并论。”话虽如此,可他不同于一般从奴,孙秀是大胆的,虽然他一直不敢与我对视。
  “说起人微身贱,年幼时,吾当比秀苦上数倍。”
  “夫人……”
  “那年饥荒,博白城外的草根都被吾吃光了。”我笑,带着苦涩,不明白为何今夜诸多感慨。短短的一条小路,经不得久走,然不长的时光,已让我回忆起良多过往。
  “若非老爷,吾如今恐怕尚为倚红楼娘子,迎来送往、宾客满座,吹笛娱人,起舞卖笑,如此生涯,不比秀可笑数倍?”
  寂静的夜,连我都没料到,突然就将心事说出,而面前的少年愣住,站在原地不走。
  “怎么?没料到汝家夫人原来这般低……”
  “不。”贱字尚未出口,孙秀猛地打断我,情急之下,面上微红,抬眼看我,只是一瞬,又将目光垂于脚底。
  “什么不?说来也瞒不得人,与其由人背后议论,不如由吾亲述,反而释怀。”
  “夫人,秀未敢轻看夫人,更不曾轻信府中谣言。秀自知身份低微,未能为夫人分忧解难,有朝一日,若秀能自主,定竭力,竭力……”
  “汝本为自由之身,偏固执妄为,与老爷签下卖身契,今日方悟。罢罢罢,若日后有机可寻,吾替汝求情,将那卖身契毁了吧。”我接口,兀自继续向前缓缓而行,没注意身后的孙秀,无奈自嘲,欲说什么,终于只是跟在我身后,小心伺候。
  是夜,我未至檀朗刻意为我准备的厢房,而是与妩娘共寝,如一年前,时常睡一张榻、盖一张被、枕两方枕。我怔忡了,若不是妩娘高高隆起的肚腹,简直分不清今夕何夕。而妩娘呢,仿佛也满腹心事,分明未睡,然也无话,安静躺于枕间,睁眼着满帐粉柔,眼神呆愣。
  “夜深矣,妩娘早些安歇。”
  她不答,良久,深深叹息,手抚肚腹,艰难转身。
  “当心,绿珠睡是并不安份,恐扰妩娘休息。”我忙腾弄身子为她让空,而妩娘转身向我,手搭在我腰上,叹道:“吾记得绿珠喜青绿之色。”
  “嗯。”
  “初至河阳,吾本欲添置帐幔,皆为深浅青绿,孰料及至送来,满屋淡粉。”
  “粉色柔和喜庆,当合初婚。”
  她扬了扬嘴角,并不答话。良久又道:“夫君多事,如今绿珠贵为石府侧夫人,怎能近身与吾为伴。”
  “阿兄顾惜妩娘,且吾二人之情,纵然阿兄不言,绿珠亦当如此。”
  “绿珠~”妩娘忽然唤我,微一迟疑,终于还是缓缓吐出几句,“难为汝矣。”
  本就心潮起伏,听她此言,忍不住眼角湿润,又恐波及妩娘心绪,悄悄扭头,让那泪意消失在枕间,不为人知。今夜思绪良多,我二人都未深眠,就如此相拥,仿佛回到从前,然此间远在河阳,早已非温柔红颜乡,且妩娘身沉,今非昔比。
  这般同榻而眠,当真恍如一梦,只不知往昔与今朝,究竟何人梦我、我梦何人?也许一觉天明,吾等还是从前的卖艺娘子,而这场绮丽繁华的爱情盛宴,等不及开宴,已然落幕?
  情义深浅,谁知,谁知?
  生如幻境,如此,如斯。
  今朝何夕,谁知,谁知?
  幕始幕落,谁知,谁知??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文,终究想是心情日记,加在文中诸角儿身上。
是否年关近了?想得比较多,且情绪波动,不易控制,如同绿珠,若失若得、似喜似忧,分不清当下心情。
撒旦,你说得对,妩娘生产这件事,肯定会有波澜从生,且待后文……
最后那几句话,是模仿电影《青蛇》里的歌词,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电影,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歌!
醉意
  有一夜,我醉了。是与妩娘同席,她善饮,然身怀有孕,未曾沾染半分;我不善饮,奈何架不住劝,一壶蜜酒,几乎饮尽。不知不觉间,已然醉了……
  醉后总是多思,嬉笑无常。我举杯与妩娘道:“当初谁料今朝,若那十斛珍珠将妩娘赎下,不知今日怎生情景?”
  “今日?”妩娘轻笑,玩笑道:“似绿珠般锦衣玉食,享尽专房之宠,未尝不好。”
  “妩娘~”我不能细究石崇当日的初衷,一旦细究,就无法自拔。酒令人沉醉,沉醉后总是若隐若现的伤怀,点滴刺心,让我不敢细想当年——如果,我没错过他,也许我就错过了他……也许,他错过了妩娘,然后才成就了我与他的姻缘。前因后果,让人不忍面对,但凡面对,总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汝醉矣~”妩娘轻笑,夹起一箸青笋,却又不吃,半晌方道:“如绿珠福份,果然世人难求。”
  “嗯?”
  “吾尚记得初见绿珠,发黄身瘦,不若十岁伢女。”
  我笑,醉意让我大胆,恍惚间,自己不再是妩娘的婢女,同席而食、同床而眠,但始终不同往日卑微。“彼时世间何有绿珠?唯有丫头是矣。”
  “丫头~”妩娘轻言,似忆及往事,神情复杂。借着酒意,我比往日大胆放纵,凑近身嬉笑道:“妩娘心仪公子,明眼人皆知,却不知此缘结与何时?又在何地相识?”
  她抿嘴一笑,无比羞涩,手抚肚腹,唇扬半分,虽未饮酒,然醉意自酿其间,垂首道:“初至倚红楼,声名刚起,携婢女前往山寺祈福,巧遇潘郎路过此间,彼时吾不过十六将满,潘郎亦只二十少年,然风采卓然、才情绝世,回眸一笑间,不知俘获多少少女芳心。”
  “妩娘从那时起既动了心思?”十六岁初遇,盼到相守,已是二十出头,幸而最美好的年华尚未过去,她艳丽如盛放的牡丹,既便此时身形臃肿,也难掩眉眼媚态丝丝。
  “潘郎美名在外,然亲见之下,比名犹胜,更难得才情不输于容貌,所写诗作,铺陈华丽又不失真情,词藻讲究又细腻温婉。山寺一见,不过惊鸿一瞥,说到动心,却是三日后,博白城中青楼娘子,凡数得上的,皆聚集一处。”
  “嗯?这是作甚?绿珠虽在倚红楼四年,亦未见此盛况。”
  妩娘轻笑,唇边扬起一丝骄傲,“那年博白城中有一巨富,出资令众娘子媲美资容才艺,得头筹者,得花魁之名,且享有清誉,身价非凡。”
  “吾已知了,定然是妩娘得了花魁之名。”
  她淡笑颌首,仿佛那些往事注入心田,她又是那个众人仰息的当家娘子了,站在台前,俯视台下众美及寻香公子,眼角低垂,神色却是倨傲的,视万人万物皆不入眼。不,亦有一人能如青眼……
  “潘郎路过博白,听闻有此盛事,亦自前往观看。他坐在角落,并不起眼之处,然风姿如神仙再世,令台上诸娘子失色。”
  “非也。”笑着打断妩娘,酒喝尽了,说话有些语结,“台上妩娘,台下阿兄,抢尽众人风华,若绿珠所猜不错,那日阿兄定然大展诗才,令妩娘心仪向往。”
  仿佛回到那夜,灯火通明的大厅内,众娘子衣饰华丽,妆容精致,各显其才;诸公子手持折扇、白粉敷面,人人风流。起舞、弄琴、吟诗……往来交际间,人人俱醉矣,连妩娘如是,然她只为一个人沉醉,放眼看去,满室狂蜂浪蝶,只有那个人,衣袂飘飘、眉目含笑,浅唱低吟间,他得遇知己,而她,已是心之沉沦。
  我醉了,醉到在那夜恍惚的烛火之中,陪妩娘一道,仿佛初见公子——那转身时欣长独立的背影,带着自负,亦带着孤独。还有衣角掀起的暗香,久久萦绕,不曾散去。
  “啊~”长长叹了一声,以手捧脸,那蜜酒令脸上作烧,双手却是冰冷,“夜深矣,妩娘早些安寝。”
  她轻嗯应允,复又道:“绿珠呢?”
  “酒沉心慌,吾自到外间走走,妩娘莫念。”
  “如此也好,省得吾二人同榻,汝总不能安眠。”
  “不可,妩娘已将生产,若绿珠扰妩娘休息,在榻前铺一软垫即可,却不能无人床边伺候。”说时起身,命丫环将残席撤下,见妩娘半倚于炕前闭目假寐,上前替她盖上一床厚褥。屋中暖炉太热,腹中热酒作烧,见她似累了,叮嘱仆妇小心照看,自披上一件锦质披风,往园中醒酒而去。
  冬夜风寒,哈气成雾,才一出屋,不由冷得混身一凛,倒清醒了几分。摒退欲跟进伺候的婢女,我一人,缓缓在这不大的潘府后院,延□而行。遥望前厅方向,似有丝竹传来,许是檀郎与石崇正自寻欢,而那席间的舞姬,不知怎样风华,是否亦心存念想,期盼终有一日,能舞出一个知心郎君,从此,无需卖笑为生。
  不由展颜,似乎看见从前的自己,身着一件纱质青衫,聘聘婷婷走入内室。原来从那天起,我的命运已然注定。我笑了,借着酒劲儿,笑得放肆、开怀,笑声清脆,似传得很远,然园中寂寂,一应仆妇皆在妩娘处待命,这小小的花园,突然显得有些寂寞,那些梅枝,兀自在风中绽放风采,那些细柳,随微风而摆,枝头已冒出嫩小的芽丁……春已近了,天地万物在地冻天寒中慢慢苏醒,不经意间,连脚下的土地都不若一月前冰封僵硬。
  我展开那身绣有蝴蝶的锦袍,金丝银线绣制的蝴蝶恍若活了过来,游戏于百花丛中,翅随衣展翩翩,形与衣舞变化。不禁高扬起左手,无尽向前伸展,似能摘下满天星斗;两脚轻旋,忽尔旋转,忽尔斜倚,随身形变化而变,腰肢摆动处,花开满身艳丽;双手高举起,托一轮明月于世。
  前厅的丝竹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与我为伴,在这无人的后院,我自起舞,如飞于花中之蝶,无限眷恋,那花朵如蜜般的美丽。
  俯身、抬眼、起落……锦袍变作舞衣,只只蝴蝶展翅而飞,或欢愉,或欣喜,绕于花丛之中,流留不知归处。
  古琴声声,悠扬婉转,更有余音绕梁,回味悠长。如传说中的飞天,随着音调起伏,或展眉淡笑、或琵琶反抱、或衣袂飘扬……舞得兴起,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己为何人?但觉真如飞天,身体渐轻,飘飘摇摇似有飞升之态、迷迷离离恍若月宫仙子。
  ……
  一曲未有尽时,有人从林间步出,见园中娇娘酣态,几欲痴迷沉醉。见她巧笑嫣然、媚眼如丝,旋身处,羞落枝头新梅;笑餍起,堪比桃红灿烂。光阴不过一年,已将眼前的少女雕琢得灵秀逼人、媚态天成,只可惜,当初错过,如今再见,虽至美,亦不属于自己,不禁无限感叹唏嘘。
  藏于林间之人,正是此间主人——河阳县令潘安。前厅散时,因惦记即将临产的侧室妩娘,信步前来,然却被绿珠舞姿吸引,如中魔咒般,脚下生根,再难移动半分,眼中满是绿珠娇巧绝美的身影,想要挪移已然失神。
  初遇时那个尚带稚气的少女,如今已如含苞莲花,婷婷玉立;初遇时那丝娇憨的笑容,如今已妩媚动人,摄人心魄;初遇时她眼中的仰幕,他心底的悸动,每一样都历历在目,然而转眼间,已如梦境,再难企及。
  连这般相逢,亦如同梦境,潘安摒息而立,生怕一晃眼,原来她只是他长久的一个美梦,乍然即醒,唯留园中空落。
  眼中的人儿似是醉了,眼底含笑,面上微红,已不知舞了多久,犹未停下,而这曼妙舞姿,将适才席间舞姬皆比了下去——她是花之精灵、月之精魂。她们,只是技艺娴熟,连笑容,也显得千篇一律,不若她眼中的灵动,轻易,就能就能唤起他心底的柔软与情义。
  绿珠兴起,未注意身旁地势,平坦处,一堆碎石随意摆放,却是园中修复所用,正置与她身前,锦袍一扬,摆落成一株盛开的花锦,舞的人已然失魂,更不知危险即在眼前……
  “绿珠,当心。”忽听人低喝,来不及分辨,我已被何硬物绊倒,脚底一阵生疼,轻呼着向一侧倒下。
  然未及落地,已落入一个怀抱,二人俱受了惊吓,我兀自喘息,半晌犹未回神,待看清时,却在檀郎怀中,他眼中迷茫,双臂坚实有力,并不曾放开。
  “阿兄……”忙不迭欲推开他,可他如着魔般将我圈于怀内,喃喃道:“檀郎一名,绿珠忘矣。”
  “绿珠未敢忘,然阿兄名讳,绿珠唤来,甚为不妥。”
  “不妥?”檀郎苦笑,猛然将我圈紧,目光狠决,“早知今日,吾当初即不该送绿珠回博白。”
  “阿兄~”
  “非为阿兄……”
  “阿兄。”我打断他,微一沉吟,迎向他的眼眸,那里面有痛苦挣扎,更多的是一触即发的情念。“绿珠感念阿兄情义,唯此生错过,再无可回转。绿珠今日得幸,阿兄亦得娇妻美头目长伴,吾二人虽无缘份,却已圆满。”
  “当日博白一别,绿珠追出相送,吾不信绿珠无情,更不信造化弄人,兜转之下,只有兄妹之缘。”
  “然世事已成,如今追忆,已成枉然。”不动声色,我将他推开了些,可檀朗也饮了酒,眸带醉意,环住我的臂腕道:“适才误入花园,见一仙子落入凡尘,绿珠可见否?”
  “阿兄……汝,醉矣。”不敢再与他对视,他的目光隐含太多情素,让人无处逃遁。
  “对,吾醉矣,今日始知沉醉渐深,已不可自拔。可笑,分别时,竟以为此情稀松平常,能轻易忘之。”
  “能,只要阿兄肯,阿嫂大方温柔,与兄两小无猜;妩娘才貌俱绝,为兄情根深种。有此二女相伴,阿兄福缘不浅。而绿珠轻贱,远远仰息阿兄即足,未敢生非份之想。”
  “绿珠~”他以指封住我的唇,眼中竟蕴有泪意,“以石兄之能,早将绿珠视为珍宝,而吾竟轻易放之,此生悔矣。”
  “阿兄~”他的怀抱渐紧,令人慌张失措,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两相较劲,一头细汗,被寒风一吹,反而阵阵作冷。
  “绿珠冷?”他似怔忡般,以手抚上我的面颊,我唤了声阿兄,急切间已带有哭声。
  “绿珠醉后面若桃花,令人沉醉。”
  “阿兄,夜已深,妩娘临产在即,绿珠……”
  “妩娘于吾,为红尘中得一知己,甚慰吾生。却不似绿珠,心念悸动,渐陷渐深,明知不可企及,犹不能自拔。”
  他欺身而近,身上衣香与酒气相合,在这冬末的夜,俊朗的脸庞上却写满痛苦与追悔。
  “今日始知,绿珠已如心头血肉,无法割舍……”
  “阿兄,此话再莫提及,莫论吾与妩娘情如姐妹,汝与季伦亲若兄弟。既便看在阿嫂之义、妩娘之情份上,阿兄亦不当如此言语,令她人心灰意冷。”
  “吾早已心灰,唯趁今夜酒意,方敢说出。两日后,当为除夕,佳节一过,新年始临,绿珠,吾未敢忘汝,时刻牵怀,若上天垂怜,令岁月倒转,吾定在最初时将绿珠紧紧抓住,再不松手。”
  “绿珠出屋,时候已长,再不回去,恐妩娘久等。”我急着离开,趁他不注意,猛然推脱,急走几步,身后的人犹自语道:“十斛珍珠,吾欲买下倚红楼舞姬绿珠,未知鸨母可允?”
  时过境迁,乍听此言,还是让人怔愣。我止住脚步,回身正欲说什么,不经意抬头,却看见檀郎身后,不远处树丛之中,立有一人,表情似哭似笑,嘴唇轻颤,满脸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末,大家周末快乐!
我一会儿出门,就不多说了,88888~
怨恨
  “妩娘~”我愣愣唤她,惊惧之下,酒已全醒,混身发颤,却偏偏出了一头细汗。
  檀郎神色一窒,继而转身,妩娘未看他,直视着我,半晌,猛然扭头就走。
  “妩娘当心。”我冲上前,然檀郎已跨近她身侧,低唤了声:“夫人。”
  “夫人?郎君心中将妩娘视为夫人?并非红颜知己?”话才问出,檀郎面色沉郁,微咬牙关,扶住她道:“夫人累矣,且有孕在身,不该出屋受冷。”
  “郎君是恨妩娘扰了尔等雅兴吧?”
  “妩娘~”我急切间欲辩解,然她冷笑一声,斜瞟我一眼,目光全是愤怒与恨意,嚼几点泪意,于寂寂冬夜,目光闪烁,却不肯示弱。
  “冬夜风寒,阿兄快送妩娘回屋。”唯如此相劝,檀郎微一颌首,欲抱起妩娘,又恐伤及她的身子,唯将自己身上长袍脱下予妩娘披上,又自手臂下将妩娘半撑半拖,高声唤仆役道:“快将内室备好,夫人累矣。”
  隐约听见远处有人慌忙应诺之声,檀郎搀着妩娘,消失在假山背后,唯留下我站在原地,如辜负妩般,一时思绪万千,竟不敢再迈回骊院内室。正思量去杨氏处话聊,又恐扰她休息,这边忧郁间,那边已热闹开来——远处屋中灯火突亮,有仆役携烛来往,奔走相告:“妩夫人怕是要生了,此刻阵痛厉害。”
  “这却奇了,今日稳妥,连产婆亦说还有数日,为何突然阵痛?”
  “妇人产子,未有定数,谁能料得,且妩夫人适才园中散步,想是牵动胎气,如今正在床榻呻吟辗转,速去禀与夫人,并将医士请来。”
  “诺。”
  心下一惊,忙朝内室而去,渐行渐快,见身边仆役往来,另有产婆被引领前往,衣裳未整,只随意披着外袍,显然从梦中被人唤起,头发亦松散了,但也顾及不得,口内道:“速命人备热水,再将屋中备好的细纸垫于床榻。”
  “这位妈妈,不知妩夫人突然作产,可有危险?”我急追上她,二人脚步未停,一面走一面道:“此时尚不可知,待老身亲见方能定夺。”
  轻哦了一声,廖廖数语,已至屋前,屋门大开,我站在角落,看见妩娘满头皆汗,神色痛苦,紧抓住褥角,唇边已被她咬出血痕。
  “主人如何还在此间?不可不可,妇人血房,男子不得入内。”产婆走至跟前,命婢女送檀郎出屋,可妩娘轻吟道:“郎君~”
  声音婉转,带着祈求,连我都不自觉心软,上前劝道:“妩娘,绿珠在此,让阿兄外间相候吧。”
  她不答,眉心紧蹩,又一阵疼痛袭来,妩娘整个身体绻成弓状,汗珠密集成滴,已濡湿了额前发丝。
  “夫人,可要紧?”檀郎近身询问,满面焦急,却又无法相帮,被众人架着往外走,无奈之下,叮嘱我道:“唯有劳绿珠守候,吾难言谢字。”
  “已知,快出去吧,此间有产婆医士伺候,阿兄莫急。”我挥手,却被妩娘一把抓住,指甲刹时嵌入皮肉,刺痛之下,反握住她道:“可是疼得紧?小公子即将出世矣。”
  话虽如此,那产婆凑近妩娘下身细瞧,却对我道:“此时尚早,宫口未开,恐要等到天明方是产时。”
  “那岂非要疼到天明?”
  那产婆嘻嘻一笑,摇头道:“石夫人年轻,不懂其中道理,这妇人产子,如九死一生,若明早能生,还算是疼得短的。”
  说时妩娘似乎疼过去了,紧抓住我的手松了些,长长的指甲乍然从肉中拔出,几滴血珠从伤处溢出,此时反而不觉疼痛,但觉刺痒发胀。一旁婢女低呼,“石夫人,汝手腕处受伤矣。”
  “无碍,汝等去取些蜜水给妩夫人润喉。”
  “可……”
  “快去。”我眼中只有枕上的妩娘,嘴唇处已被咬破,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只是一阵疼罢了,似乎已把她的精力耗尽。
  “石夫人,还是包扎一下为好,莫说石官人处无法交待,若吾家主人瞧见,吾等亦躲不了罪责。”两位产婆在一旁劝说,又替妩娘拂去额间的细汗,“趁阵痛刚过,夫人若无力,可闭目养神,这往后,多有费力之处。”
  “尔等,皆退下。”
  “嗯?”产婆诧异,面面相觑,妩娘深吸口气,勉强厉声道:“帐外相候,吾有话对石夫人说。”
  “妩娘~”
  “还不快出去?”她喝令众仆妇,杏目圆睁,气势逼人,引得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唯诺诺站在当下,手足无措。
  “去吧,这儿有吾看着,若阵痛又至,当请妈妈入室。”我知她有心结,对我与檀郎,始终不能释怀,况且今夜又见我与檀郎后院言语,更加烦恼,必有许多话想对我一人诉说,虽如今实在不合时宜,然妩娘心结不开,又怎能安然产子?命众人出屋,外间檀郎似焦急询问,不知仆妇们如何作答,我看向枕间妩娘,她反而平静了,双目微阖,呼吸平稳,良久,这内室只闻烛火噼叭。
  刚欲起身为她端水,妩娘叫住我,“绿珠~”
  “嗯?可是不舒服?”
  “汝坐这儿。”她微睁眼,以手轻拍床沿,眼角处,有些淡淡的湿润。
  “妩娘~”
  “坐吧,吾有话想说。”妩娘打断我,声音疲惫,然固执继续道:“犹记五年前,初见绿珠时,汝尚为黄发伢女,身形瘦弱、面颊肌黄,让人不由生怜。”
  往事如潮,却未将我掩没,此时此刻,妩娘虚弱的表情,半阖的双目,都提醒我今昔非同往日,我是石府侧夫人,而她,正在为檀郎努力生子。悔不该饮酒,悔不该起舞,悔不该任由檀郎借酒话旧……悔不该未注意妩娘到来,然一切已晚,她突然睁眼,看向我时,唯有无限恨意。
  “绿珠可知吾为何恨汝?”
  “妩娘,还是闭目休息养些力气为好……”
  “吾恨汝心性懵懂,明明受人爱戴,却不自知;吾恨汝天生豁达,被人算计,犹不知怨;吾恨汝……”话未说完,她扶住小腹,似阵疼又来,身体缩成一团。
  “来人~”急切间欲唤外室产婆,然她猛然将我抓住,力气之大,难以想像。
  “吾恨汝明明是一绝色,且身份渐高,却偏偏见吾还如往昔做小伏低,无自知之明。”她越诉越急,那痛也越来越厉,折磨得床榻上的妩娘,细眉紧锁、唇边抽动,终于忍不住倒在枕间,呻吟出声。
  “快来人呐。”我也慌了,不及细想她的话语,转身朝往跑去,未至屋门,外间仆妇并产婆医士俱掀帘而进,热水端了上来,细纸垫于妩娘身下,大小不同的手帕置予她枕边,汗湿了一条,然后又是一条。
  妩娘的呻吟声渐变成无法控制的低吼,身随阵痛一下下憋足力量使劲儿,满面已然通红,却听产婆一旁劝道:“夫人眼下无需太过用力,宫口未全然张开,且羊水未破。”
  可她恍若未闻,兀自挣扎,似乎想要挣脱这无尽的痛苦,面目已然扭曲,死命抓着床幔,声声低吼令人心悸。
  不知何时,杨氏也匆匆赶来,长发微乱,双目稍肿,身上随意披了件常服,脚步略显慌张。从我身边经过,微一颌首,厉声问那产婆,“妩夫人近况如何?”
  “禀夫人,妩夫人阵痛刚始,虽疼得厉害,然未到产时。”
  “可有危险?”
  “此时摸来,胎位尚正,若妩夫人体健,应当无碍。”
  “吾不要应当,吾要肯定。此乃老爷头胎子女,若妩夫人与小公子有何差池,唯汝等示问。”
  连我都被杨氏的语气震慑住了,不同于她一贯的大方得体,这次,是高高在上、严厉认真的。屋内众人垂首齐声应诺,而杨氏匆忙赶至榻前,为妩娘拭汗道:“尚未到用力之时,汝好生将养,老爷亦在厢房守候,莫怕莫急。”
  妩娘似轻应了一声,情绪稍见平稳,侧头看向我时,眼中所蕴之泪,竟大颗大颗滴了下来。
  也许这里不再需要我了,也许我本不该来河阳,也许我们之间的情意并不如我想像中那样亲密……可惜一切都要等发生才会明了。无奈苦笑,转身缓缓出屋,此时夜越发寒冷,而我并不知觉,混身如麻木般僵硬难受,心头一阵阵恶心感涌上,扶着窗框,拼命想呕,偏偏什么都呕不出来,满头虚汗,被风一吹,似生病般混身无力。兀自喘息着,见那些仆妇来往于内室,并不曾留意我,勉强迈步欲行,有人唤住我道:“绿珠~”
  回身时,却是檀郎,满面焦急,追上前问道:“妩娘情况如何?”
  我虚弱一笑,安慰道:“无事,产婆言若要生时,恐至天明。”
  “可她疼得嘶吼,于外间也清晰能闻……”
  “妇人产子,如九死一生,如今疼痛,却是必经之路。”我打断他,想是蜜酒后劲儿霸道,此时胸中翻涌,几欲呕出,强忍之下,未免痛苦。
  “绿珠,汝没事吧?”檀郎欲扶,我往一侧避开,冲他微笑道:“无事,外院风寒,阿兄还是内室相候为好,吾累矣,欲回屋。”
  “吾送绿珠~”
  “不用。”我打断他,这般纠缠,令二人俱疲,我已无力与他周旋,抬眼时,双眼昏花,摇摇欲跌。
  “夫人~”正强自支撑,孙秀在外院唤我,隔着门洞,他不敢轻易入内,脚跨门坎之上,欲进未进,担心却又犹豫。
  “孙秀。”如同见亲人般,我踉跄朝前,几欲跌倒,似闻檀郎追了过来,而孙秀顾不得其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骊院管家,冲上前抢先扶住我,“夫人,可还好?”
  “送吾回……”
  “嗯?”
  “回老爷处。”终于吐出几字,全身如虚脱般由他负于背上,冲身后的檀郎客气道:“不劳潘县令相送。”
  “如此,也罢了……”
  良久,我似乎听到檀郎无奈轻喃,可无力再顾及这许多,见孙秀将我背出骊院,心中一松,竟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容易出太阳了,天气预报明天又降温,亲们多多保暖。
另,昨天的长评,实在喜出望外,谢谢。
妩娘的心事算是说出来了,一个骄傲的女人,是不太能接受原本在她之下的其他人突然有一天优越于她的,况且,绿珠夺走的,是潘安的心……
收藏渐多而留言日少,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天冷了,亲们都懒了?
虚弱
  迷迷糊糊中,屋内脚步声来来往往。我躺在榻上,似睡似晕,然并不踏实,总有梦境抑或现实相扰,有人在说话、有人在低喝、有人在诊脉、有人在垂帘……一时念着妩娘,一时又忆起往事,一时又仿佛仍在林间起舞,一时是妩娘怨恨的眼神,我悔之莫及,恨不得高声呐喊,似乎才能舒缓心中郁闷与焦躁,可辗转间,噪子似被堵住般,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哪怕微弱叹息。
  恍惚中,有人往我的手臂上反复包裹着何物,我想甩开她,想说话,想见石崇,想知道妩娘安好……想得太多,头疼欲裂,半醒半昏,意识总不能自主。
  “绿珠~”焦躁中有人唤我的名字,握住我的指尖,他的掌心温暖宽大,将我包容其中,轻拂指节处的细纹。
  喃喃应了句什么,身边的人似乎笑了,在我耳边低语道:“睡吧,绿珠累矣。”
  对,我是真的累了,连日来照顾妩娘,小心翼翼又诸多思虑,不但身累,心更觉疲惫。微侧过身倚向床榻前的男人,我熟悉他的味道,不用睁眼,甚至不用清明的神思,就知道他在我身边安慰。
  莫名将心安了下来,那些恼人的千头万绪终于慢慢离去,心头的恶心感也渐渐平复,屋内仆妇医士渐散,恢复了平静,我亦如此,平静的,在他的宽慰与陪护下,沉沉安眠。
  这是个如同昏厥一般的睡眠,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就好象过了一万年之久,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人虽醒了,神思却还怔忡,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我为何人。
  “夫人醒了?”有人在帐外询问,声音婉转动听,恍若莺啼。有一刹那,我几乎觉得自己在金谷园,外间的人是茹娘,她清脆的声音如此清晰,清晰到让人恍惚。
  轻嗯了一声,欲起身时,混身酸痛难奈,右手手腕处辛辣作痛,这才想起,妩娘昨夜生产,却不知近况如何。
  “汝家夫人可好?昨夜她……”
  “吾家夫人一切安好,于今日寅时诞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阖府俱喜,如今正在骊院安养,乳母正准备给小公子哺乳。”
  终于生了,且是个男孩儿,我长吁了口气,似放下心结,替妩娘高兴。“小公子可好?长得像谁?”
  帐外侍女轻笑,掀帐扶我坐起道:“小公子刚一出生,吾家主人至喜无言,见产婆抱于怀内,口中只喃喃问,夫人如何夫人如何?及至见了小公子,乍喜反呆,愣愣道,皮皱肉红,如一老者……”
  话说到这里,连我都忍不住笑了,难以想像檀郎的心情,激动又欣慰吧?初为人父,定然至喜,因此失态。“这般说来,小公子模样尚未长开,不知长相似谁?”
  “嗯,连杨夫人也瞧不出长得像谁,却是鼻梁小而笔直,且透着秀气,与妩夫人相合。”
  “现在虽看不出来,然小公子长大后,定然绝世姿容,令世人皆羡。”
  碧侬抿嘴一笑,点头道:“主人亦甚喜,从昨夜到今日,一直在骊院陪伴妩夫人,寸步未离。”
  “此为潘府长子,自然众人高兴,且妩夫人为此多受苦楚,正当被人安慰。”
  “正是。”
  “吾欲前往探视,为吾备水沐浴。”
  “诺。”
  “不可。”碧侬话音未落,有人步入内室,沉声否决,却是石崇。
  “季伦,妩娘产子,吾未在跟前,此时母子平安,正该前往慰问,如何汝却拦我?”一面说,一面起身,脚才沾地,一阵晕眩袭来,竟无力支撑,直直朝后倒去。
  “绿珠。”石崇急步上前扶住我,倚在他怀中,半晌,头晕目眩,难以睁眼。
  “吾病矣?”不由诧异,连日来心情紧张,但未觉身体有何异样,怎生如此脆弱,从前从未有过。
  石崇似是一愣,摇头道:“汝未病,恐是腹中无食,有些虚弱。”
  “嗯,昨夜饮了酒,又受了夜风,倒是没吃多少东西。”我缓缓说道,努力平复着心头翻涌的不适感,昨夜点滴也一一重现——檀郎的醉语、林间的起舞,还有妩娘怨恨的目光。每一样都同芒刺扎心般,隐隐疼痛且又不能自拔。思及此,眼角不由蕴起泪花,顺势落于石崇胸前。
  “怎么?饿得哭了?”石崇轻笑,极缓地将我扶起,搀着我走至桌前坐下,“妩娘却是一切平安顺利,怎么绿珠反而这般娇弱,想来幼时亏损太过,因此总不抵事。”
  “连季伦亦笑吾。”以手撑额,只觉身上寒冷,头上虚汗阵阵。“果然是饿了,还是让他们传饭食吧。”
  石崇轻嗯一声,吩咐碧侬为我梳洗,自己出屋说了些什么,我听见孙秀急问,“夫人可还好?”
  下面的话却被石崇喝了回去,心中似有疑虑,然不及细想,热水备好,一婢女捧盆相奉。
  “可有多余热水?昨夜今晨出汗甚多,吾想沐浴。”
  “夫人身子极弱,石常侍嘱咐不可浴身。”碧侬一口回绝,还想争辩几句,回身看她时,却看见铜鉴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连嘴唇亦不见多少血色。不由也吓了一跳,扶桌而起走至鉴前,几乎不识那里面的自己——鬓角的碎发被汗湿濡于两颊,眼圈乌黑,额际虚汗,顺势流淌。此番情景,从未遇过,哪怕从前生病卧床,亦不似眼下虚浮无神。
  “碧侬~”手指鉴中的自己,半晌,吐不出下一个字。
  碧侬微窒,勉强笑道:“夫人想是累了,昨夜安眠亦不能恢复,外间已备好粥水,略用些再歇歇,至下午时,定然好了。”
  怔怔嗯了一声,并不相信,又未知如何解释,任由碧侬奉上盐水漱口、手帕洗面,梳理汗湿打结的长发,整理凌乱起皱的衣物。等一切梳理完毕,再看向鉴中的自己,只是略为齐整了些,却还是一样苍白无力。
  心下一急,正欲说什么,屋门吱哑一声开了,石崇踏入内道:“备了绿珠喜食小宰羊,还不快出来。”
  “季伦~”
  “还有绿珠家乡所贡梗米,晶莹剔透、软糯适中,连吾都食欲大开。”他不容我说下去,搀着我往外走。
  满席佳肴,比平日更甚,鸡汤用煲煨着,小火炖制,在内屋已闻见香味浓郁;小宰羊用肉沫烹炒,鲜香可口;绿色菜蔬更是冬日极品,宫中亦不可多得,再加上干笋煨肉、莲子煮粥、百合炖鸭、清蒸鲈鱼……几让人疑心此乃宴席,并非早膳。
  “还有人?”
  “吾与绿珠啊。”石崇扶我坐于桌前,命人布菜,一碗热汤盛于眼前,热气腾腾,肉香扑鼻,刚欲举箸,一阵恶心袭来,腹中翻腾上下,难以控制。
  掷下碗箸,还未跑到角落,已开始干呕,混身力气提起,集于口喉,然面目憋红,腹中空空,并不能呕出半点秽物。
  “绿珠~”石崇焦急,待我稍一平静,打横将我抱起,急送至贵妃榻前,一缕阳光从窗缝泻入,照在身上甚是暖和,然我却开始惧怕,颤声问道:“季伦,吾果真没病?”
  “何人说绿珠有病?”石崇低喝,目中红丝星星,偏又压抑着怒火道:“汝不过累矣,多休养些日便好。”
  “可为何……”
  “适才那汤,太过油腻,虚弱之人不易大补,因此引得反胃。”他急辩,不若往日沉稳,唯有手掌,一直握住我的双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
  努力扬了扬嘴角,勉强笑道:“是绿珠多疑矣,如此,还是喝些清粥,再休息片刻,许能好些。”
  石崇连声应着,一旁婢女已奉上清粥,正欲上前喂我时,他连摆手道:“汝等皆下去吧。”
  “常侍,请由碧侬伺候夫人饮食。”
  “下去吧,吾在既可。”他接过那碗粥水,令众人出屋,小心捧上前,刻意吹凉勺中软糯,柔声道:“此粥文火熬制半夜,极为养人,绿珠略用些。”
  “季伦何时服侍过人?还是吾自己来吧。”我上前欲接,他挡开道:“此等小事,绿珠轻看吾矣。”
  石崇的脸上写满固执,令人心中一动,凑近前饮尽勺中米粥,那滋味甘甜软糯,直注入胸间,温暖如流,将人包围安慰。我不禁笑了,眼角却是湿润,低垂下眼睑,未看见半坐于身旁的石崇,怜惜却又忧愁的矛盾表情。
  他伺候我喝完粥,又将我送至床前,亲手替我除下外袍,盖上厚褥,我转身朝里,闭目假寐,听见石崇轻声出屋,带上房门。屋内安静下来,而我,一刻也未睡着,反而越见清醒,人躺于枕间,耳却时刻关注外间动静,良久,只听见婢女细微的来回走动声,却没听见任何人说些什么。
  暗嘲自己多心,身体不过支撑不下,虚弱待补,怎会起疑得病?傻笑欲睡,窗外有人窃窃私语。
  “听闻妩夫人此次早产,皆因石夫人之故。”
  “嘘~汝还说,此间石夫人非但为石常侍心头之宝,依吾瞧,吾家主人对她也非同寻常,此次突然晕倒,主人几番看视未果,心生烦恼,连妩夫人与小公子处皆不甚在意。”
  “可话说回来,石夫人为何无故晕倒?昨日妩夫人作产还好端端母子平安,石夫人看上去也甚康健硬朗,果真是累得?”
  “此事谁知?除却昨日那医士心知肚明。”
  “然石常侍心境复杂,适才又在外院发愣,果真无事?”
  ……
  我抿息细听,心中却噗嗵乱跳,似乎有事发生,果然,那婢女压低声音继续道:“此话吾亦不知真否,但听昨夜那医士与石常侍道,夫人乃是喜脉。”
  ……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新的一周,感觉时间越来越快,马上就要春节了……
亲们春节有安排吗?今年我只能窝在家里继续写文了,希望有亲和我一起分享。
鼓励大家多留言,对我也是一种激励!
谢谢~
绿珠是否喜脉,这是个问题……
恒字
  喜脉?我怔住,愣愣的分不清当下心绪。又不竟起疑,若是喜脉,为何石崇不见欣喜,反而似有心事,忧虑重重。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满腹心事在床榻辗转,不知不觉也昏昏睡去,唯愿这不过是场梦,梦醒,我并未饮酒半醉,并未在林间起舞,并未惹檀郎情牵,并未害妩娘早产……
  三日后,身体渐复,面色逐渐红润,也能在院中散步,然石崇不许外人探视,亦不许我出偏院半步。这三日,二人各怀心事,言语稀少,可他对我越发温存,饮食起居,无比周详细致,每日在他怀抱中安睡,即使外间寒风凛冽亦不足惧,这小小的怀抱,似能包容我的一切。
  “季伦,昨夜除夕,阿兄邀吾二人赴宴,为何汝不去?”枕在他臂腕中,不禁询问,这个年过得冷清,只是我与他在内室摆宴设席,但他不许我饮酒,自己也吃得甚少。我呢,自从上次晕倒,闻见油荤就反胃恶心,因此饮食清淡,略食既饱。
  “前厅虽热闹,安仁自与家人相聚,吾与爱妻共渡,有何不妥?”
  “非为不妥,只是借居他所,自然……”
  “绿珠,汝前几日晕倒,正是思虑过重,吾已问明医士,汝身体渐康复无碍,后日,吾等即启程返洛阳。”石崇打断我,语气虽平静,话却突然。
  “后日便走?”
  “嗯,算来已在河阳一月有余,朝中虽说不忙,家里也令人牵念。”
  “绿珠并非流恋此地,然妩娘作产,吾还未见小公子一眼。”
  “明日,吾陪汝前往探视。”
  “可~”
  “睡吧,一切等回洛阳再说。”他似已疲惫,翻身朝外,须臾功夫,已听见他的呼吸声深长平稳,似已深眠。
  而我,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多少疑问在心底,偏又不便问出。这几日医士每天皆来看诊,碍着众人之面,也只说些“夫人体虚,需好生将养”的话,问不出半句实情。而身边并无一个知心人,一应仆妇显然得石崇之命,不敢露出风声。
  有时几乎怀疑,前几日所闻之事是否梦境?可我理不清这复杂结果后面的原因。除了身体的异样,更有石崇的态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更像是满腔心事,无处可诉,藏于心底,暗自思量着对策,一时未有结果。
  一夜辗转,待起身时已近中午,石崇坐于屋中看碧侬为我穿戴,一身淡紫衣裙披在身上,他轻笑摇头,“为夫人换上那身青裳,再披上白裘狐袄,戴一珠钗既可。
  ”
  “今日是大年初一,人人喜着红色,夫人脸色单薄,若着青衣,恐怕不妥。”
  “无碍,就着那件浅青色长裙,因缀有五色花样,因此反而喜庆。”
  “诺。”
  一番穿戴,一番梳理,我从鉴中看身后的石崇,他眉眼带笑,看向我时甚是宠溺,然那目光背后始终夹杂着隐忧与怜爱,让人猜不透他的内心。
  大年初一,似乎是全新的一天,全新的开始,当石崇携我出屋时,虽天气尚寒,然阳光普照,万物复苏,不过几天功夫,枝头似绿了起来,嫩枝发芽、花苞欲绽,在这早春的风里,颤威威迎接新年的到来。
  我有些恍惚,因为昨夜的除夕是有生之年最冷清的除夕,因此似乎尚未守岁,已然迎新。可这天地万物的缓缓复苏,又提醒我新一年的真实,不容置疑。
  一路行来,院中梅树已有零星梅花绽放,清新扑鼻,让人不由怀念博白的桃花,花开成海,粉红灿烂,极致夺目。那弯曲虬劲的梅枝,向天空伸展,映衬在蓝天之下,令人有恍惚之感。
  “绿珠所喜桃花,再过些日子,也该开了。”石崇放慢脚步,携我同行,简简单单一句话,令思乡之情潮涌,可我突然害怕面对妩娘,此时方记起她那夜的话——吾恨汝心性懵懂,明明受人爱戴,却不自知;吾恨汝天生豁达,被人算计,犹不知怨;吾恨汝……
  原来她恨我,从我渐渐长成那天开始,就恨我;原来她恨我,不单因为檀郎,更因为这因缘交错的命运,让她错过了,能与檀郎心心相守的机会。
  “季伦~”
  “怎么?”
  “吾,吾,吾突然不适……”
  “绿珠,吾二人明天即返河阳,汝有何心结,当在今日解开。”
  “绿珠未有心结,只是怕妩娘不喜绿珠,见吾,凭添烦恼。她初初生子,禁不起……”
  “吾之绿珠,同样禁不起忧伤多思。妩娘若身贵位高,吾之绿珠,同样身娇位重。今时不同往日,绿珠不必过多挂虑。”
  “可~”
  “吾知那夜,妩娘定与汝说了些什么,幸而汝无事,否则,既算亲如兄弟,亦不可……”
  “季伦~”我打断他,半因委屈半因感怀,眼中有泪,“千错万错,总是绿珠见事见物过于单纯。然妩娘于我,毕竟有抚育之恩,且一应技艺,拜她所赐。她对吾有所成见,绿珠未可改变,只要季伦心中自明,绿珠便无憾矣。”
  石崇轻笑一声,不以为意,握紧我的手道:“绿珠以为吾有何不明之处?”
  “这~”我为之语塞,半晌方道:“季伦素来行事沉稳、心思细腻,为绿珠所不及。若季伦无不明之处,绿珠却有,正想问询一、二。”
  他不接口,回身朝前,背影僵直,似知我要问何事。
  “季伦,吾从小贫苦,历来生病能卧床休息已是大幸,然从未如今次这般虚弱无力,果真是衣食无忧,人渐生懒?境遇比从前强百倍,为何却不若从前硬朗?”
  “这话,绿珠当问医士,如何问吾?”他不愿回答,故作轻松继续道:“那医士也说绿珠未有大碍,不过连日心累,因此身弱。故此,吾才决定明日即返洛阳,也为绿珠休养之故,在金谷园中,总比客居便利。”
  “果真如此?”我犹不信,却见他回身一笑,安慰道:“再不去,安仁之子当睡矣,汝想看也未必得看。”
  一句话,轻易转移了我的思绪,急走几步跟上前,无论如何,对这个小生命,充满了好奇与喜悦,就算妩娘与我再不能回到从前,还是想祝福她的孩子,也期翼他们一家,美满团圆。
  未至骊院,檀郎已在园中相候,远远望去,微风卷起他的衣角,长发束冠与顶,然有几缕碎发迎风招摇,他负手立于梅树之下,似嗅那枝端暗香,微微抿紧的嘴唇、尖挺笔直的鼻梁,还有清晰可见的颌骨,以及那道浓而不重的眉毛,轻轻蹩着,若有思虑……如雕塑般近乎完美的侧面,令世人不仰望亦难。
  也许,唯有妩娘的清高、杨氏的两小无猜,才敢将心托负这样的男人,而我,既便一切重来,永远都只敢如此仰望于他。
  “绿珠。”
  “嗯?”乍然回神,见石崇扬了扬嘴角,提醒我道:“怎不进前?”
  似被窥破心事,虚虚一笑,听石崇远远招呼道:“累安仁久候。”
  梅树下的男人微一窒,侧身展颜道:“未久,却害绿珠劳累。”
  “几步路罢了,谈何劳累?”忍俊不禁,不由轻笑出声。没留意石崇与檀郎俱是一怔,继而恢复了常态,“安仁说话无头无尾,难怪引绿珠发笑。”
  檀郎干笑数声,将我二人让至骊院厢房,为难道:“妩娘生产未及,身子虚弱,不欲见外人。”
  果真不愿再见我,虽然这是预料中的结局,仍感灰心伤怀,见石崇不答,勉强笑道:“那日早产,偏绿珠身体不适,如今看来,只有等来年再探访妩娘。”
  “来年,吾带她前往洛阳拜访。”檀郎的眼眸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我无法一一辩明,刚欲说什么,杨氏迎了出来,身后有老妈妈抱一襁袍,仆妇丫环浩浩荡荡顺回廊而至,引得众人侧目,我急走迎出屋,那杨氏笑了,“知道妹妹心急,刻意带了小公子过来讨赏。”
  凑近前一瞧,粉嫩嫩的一团小肉,闭着眼深眠,然嘴唇轻轻蠕动,似在梦中吮乳。鼻梁秀气挺直,与妩娘相类,眉毛尚未长出,只能见两条淡淡的眉印,还有阖紧的双目,弯着两道月弯,若睁开时,一定漆黑机灵,甚为讨巧。最喜他的嘴唇,颜色柔粉、稚嫩轻透,菱角一般的形状,观之即喜。还有白嫩红润的脸庞,轻轻拂上去,肌肤结实而又细腻。混身带着浓郁的乳香,安静躺在乳母怀中,是个乖巧又讨喜的婴孩。
  “今儿是大年初一,小公子又是阿兄长子,双喜临门,却让绿珠为难,送何物方妥?”不由欣喜,欲接过乳母怀中婴孩,石崇拦道:“汝无经验,且又体弱,不可莽撞。”
  一连声应着,却情不自禁以面贴近小公子脸庞,他的暖,我的微凉,怕冷着小公子,忙不迭抬头,却见石崇与檀郎神色复杂,唇虽扬起,眉心却自微蹩,正欲问时,杨氏笑道:“绿珠如此欢喜孩童,何时也为常侍添上一男半女,到时阖家俱欢,方为喜事。”
  “惠蓉~”檀郎急切间接口,待杨氏瞧他,却无下文,展颜一笑,拉着石崇言它道:“石兄与绿珠久至尚未上茶,汝这待客之道,有所偏差。”
  “正是正是,见绿珠妹妹高兴,吾却疏忽了。来人,上茶。”
  “阿嫂不必客气,绿珠坐坐便走。”
  “岂有坐坐便走之理?不能请妹妹与常侍入内屋已是怠慢,昨夜除夕,又未能同聚,既是明白启程,今夜定然不醉无归。”
  “有劳夫人,这酒心领了,然绿珠身体不适,医士也不许再饮佳肴,只能留待来年,安仁高升至洛阳时,再相聚同醉。”
  “这~”杨氏未料被拒,看向檀郎,偏他并不相帮,只淡淡道:“石兄所言极是,今夜仓促,还是改日再聚不迟。”
  我总觉石崇与檀郎有事瞒着我,却又猜不透究竟何事让二人神情如此异常,连杨氏也有些诧异,却又不便相问,命人将小公子抱于我跟前,“妹妹坐着,也抱抱小公子。”
  “嗯。”
  石崇才欲拦,我已接了过来,那团粉嫩的小肉球,没有想像中沉重,反而轻飘飘的,让人怜惜,“看这小脸胖得,谁知不重?”我笑,引得众人也笑了,那乳母接话道:“石夫人不知,初生之婴孩,看着虽胖,抱着却轻,小公子已算结实的了,刚出生即会啼哭,声音哄亮,身体结实着呢。”
  连声应着,小公子被人打扰,眉心微微皱在一处,似颇为不满。
  “季伦,吾为小公子备了五色线,物虽轻贱,却是亲手做的,此乃乡间为保孩童健康所佩之物,还望阿兄阿嫂莫嫌。”
  “绿珠亲手做来,怎会嫌弃?”檀郎接过碧侬奉上五色线,即给小公子手腕上套住,那小手如藕,错错成节,掀开包裹时,更看见小公子所着两当,乃我当日送予妩娘那幅手帕,上绣一双并蒂花。
  不由愣住了,抬眼看向檀郎,他不明就里,正替小公子裹紧襁袍。我突然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绿珠~”
  “小公子可有取名儿?”石崇刚一开口,我问了出来,看向身前的檀郎,他似有心事,并未注意,半晌,杨氏接道:“因妩娘早产,却还未定下。”
  “阿兄,绿珠与妩娘……”话到这里,又说不下去,稍一平复情绪方道:“妩娘心意,阿兄自然明了,阿嫂大度,令绿珠羡慕,当小公子降生之时,还望阿兄珍惜阿嫂长情与妩娘深情,绿珠为小公子取一小名儿,不知妥否?”
  “如此甚好。”他呐呐接口,神色微窒。
  “花开并蒂、月赏团满。小公子既为潘府长子,且父母俱为才情皆高之人,他日定当不凡,绿珠才疏学浅,更喜小公子平安顺遂、诸事如意。这小名儿,且叫潘恒如何?绿珠心意,愿阿兄一家长久美满团圆,如花开并蒂、月赏团满,喜慕之情恒久持续,得与天长。”
作者有话要说:石崇和潘安肯定知道什么,而且只有他二人知道,连杨氏都不甚清楚,但这个秘密,要等慢慢揭开……
责罚
  如来时匆忙,去时也甚突然。我终未再见到妩娘,只是从碧侬口中,得知她身体渐好,情绪也颇为稳定欣喜。心安了下来,虽带着牵念,终究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车轮滚滚,想起月余前赶赴河阳,如同一梦。彼时孙秀尚为一赶车人,现在他已在我身边随侍;彼时吾尚期盼与妩娘重逢,现在一切情意只在过往当中;彼时吾尚身体康健,而现在,虽未觉不适,然总不能进油荤,且常头晕目眩,说不出的恶心。
  檀郎亲送至城外,待我入车后,与石崇私语良久。不知他二人说了些什么,我看见他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长袍翻飞,微尘渐起,消失在远处的一点。
  “河阳的桃花,不知种在何处?来了月余,竟没瞧见。”车内,不由感慨,石崇坐在另一边,目光看向帘外某处,平静的神情下,隐有心事。
  “孙秀。”他唤驭车人,沉声吩咐道:“不着急回洛阳,车马向南,于南郊稍停再走。”
  “诺。”
  我没问他我们要去哪儿,河阳的风光未曾细看,如今马车缓缓行来,陌上田原风光怡人,偶有走亲访友的农户,急忙忙往两旁避让。还有早春时节欢愉的鸟儿,高高低低飞在田间,啄食泥里始出蛹的小虫。
  “幼年时在博白,每当布谷鸟叫时,阿母便唤阿姐与吾下田栽秧。”
  “哦?绿珠亦懂四时田作?”石崇轻笑,携起我的手细瞧,“可掌间并无深茧,不似苦力之人。”
  “彼时,吾尚年幼,不过跟在阿母、阿姐身后,捉田间蛙类取乐儿,又或者与伙伴以秧苗互掷,往往惹阿母生气,作势欲打时,吾早已卷袖跑远矣。有时在田间滑倒,满身泥浆,众人俱笑。”
  “吾猜,定是绿珠笑得最为开怀。”石崇接话,继而道:“可为何现在颇多思虑,再不似初识时欢畅?”
  “季伦~”我打断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汝有事瞒吾。”
  “哦?既是瞒着,绿珠怎知?”
  “自妩娘生产那日,吾晕倒院中,医士看诊不断,虽说未进汤药,但饮食与前不同,身体也易感疲累。当真只如季伦所说累矣,为何迟迟不见恢复?”
  他不答,看着腰间玉佩,半晌方道:“绿珠心重,且连日来顾念妩娘,自然不易恢复,这有何奇处?”
  “然为何吾不能见油荤?且极易困倦,身体常不自主?”
  “绿珠~”石崇终于抬眼看我,欲说什么,却望向我身后的车帘,“河阳遍植桃花,吾与安仁曾数次郊游桃林,然未有绿珠,总觉失色,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往昔,绿珠乃桃之仙子,至此,桃林方能意趣。”
  顺其目光望去,不经意间,我们已至桃林之中。此时桃花未开,满树绿叶刚发,偶有花苞早成,青绿淡粉,杂于叶间,稚气娇嫩,惹人怜爱。
  不禁感叹,这放眼了无尽头的桃林,待开时,不知如何灿烂夺目。我看向那桃枝桃叶,隔着清晨略带薄雾的阳光,婷婷招展,朦胧若谜。
  “此林,比昔日博白清湖畔之桃林不知大了几倍,待花开时节,落英绽纷,如梦幻境。”
  “吾知绿珠定喜,然今年不能在此候至花开。洛阳城外亦有几株桃树,春深时节,吾携绿珠同赏。”
  “花开绚烂,何必定要赏之?从前在博白,因挂念阿母墓地,常往桃林走动。如今景致相类,阿母却隔千山万水,赏与不赏,无关紧要。”
  “绿珠此话如同与吾呕气,若说花开不必赏时,花自也寂寞,何况桃花,本为绿珠至喜,若花开不赏,非花不美,乃人心落寞,意兴缺缺,辜负花期。”
  我笑了,与他辩理,我总不是他的对手。喝停马车,正欲下时,石崇突然将我抱起,轻巧巧放在地上。正自诧异,见他眉目一挑,摇头假意叹道:“赴河阳月余,绿珠却瘦了,轻飘飘如一缕浮云,似未有重量。”
  “季伦此话未妥,若一介浮云,又怎生落于尘世?”
  “因此吾之绿珠,乃仙子下凡。”他接口,一贯的玩笑口吻,听上去却甚为认真,更似带着怜惜与包容,令人不解。
  我偷偷看向孙秀,他低着头,垂手一旁伺候。心念不由一动,与石崇往林间行得深了,一路走一路展望陌上风景,此时春早,初寒犹在,桃枝发出新叶,鹅黄稚嫩的桃叶下藏有绒绒的花苞,以鼻嗅之,此时仅有田野间的泥土芳香,而花之清新尚在安眠。
  “季伦,抵洛阳后,吾欲在金谷园中植几株桃树,不知季伦允否?”
  “这有何不允?吾与绿珠同来河阳时,已命人在崇绮楼旁遍植桃树。”
  “嗯?汝又不曾事先言明。”心下一喜,不由嗔他,石崇笑了,反问道:“绿珠心喜既可,何需事先言明。除遍植桃树外,崇绮楼亦有改观,今夜绿珠既知。”
  “崇绮楼还有甚要改之处?那些珊瑚玛瑙、琉璃珍宝还嫌少?”
  “那些当得何事?未能解绿珠半点乡情。”石崇微笑不答,引得我颇为好奇,追问数遍,他故作深沉道:“回去既知,此刻便言,为时尚早。”
  无奈苦笑,见石崇心情似有所开解,亦自轻松。走了约摸一柱香功夫,身后唯有孙秀跟随,我摘下身旁一株桃树嫩叶,娇声道:“走得累了,可否劳郎君为绿珠取些水来?”
  “孙秀~”他回身既唤,我拉住他的衣袖,摇头道:“孙秀去取与郎君去取,水虽一样,情却不同,喝之未必解渴。”
  “这~”
  “车中有绿珠今晨所备绿茶,取梅花上的雪水烹制而成,味甘且冽,若经奴才之手,定为不美。吾在林中等汝,若壶中之水已凉,烦郎君换些热的来可否?”
  石崇挑眉,在我耳边低语道:“何人借绿珠胆子,如今连吾亦差遣了?”话虽如此,他瞟了一眼孙秀,吩咐道:“好生伺候夫人,吾去去即回。”
  石崇的身影不过刚一离开视野,我转身看向远处,沉声道:“孙秀,汝跪下。”
  “夫人~”
  “跪下。吾有话问汝。”阳光渐升得高了,从枝叶间泻下它的光华,初春的寒意被丝缕光线逼走,乍寒还暖,我的声音却如冬日般冷酷严厉。“那夜,吾晕倒在骊院,乃秀将吾背回偏院,请来的医士,究竟怎么说的,汝一句句学给吾听,不可差错半分。”
  孙秀一窒,半晌,方语结道:“秀,自在外院相候,并不知,不知详情。”
  “放肆。”高声喝住他,猛然转身,直视跪在地上的孙秀,“吾分明听见汝就在外间,且还询问老爷吾因何故晕倒,怎敢当面说谎?”
  “秀未曾说谎。”他未一咬牙,以膝行走,跪于我裙边,见我气恼,却并不松口,“夫人娇躯羸弱,又连日操劳,晕倒亦在情理之中,且若有他事,主人怎会隐瞒。”
  “不但老爷瞒吾,甚至阿兄亦相帮隐瞒,如今,更有孙秀一同隐瞒真情,吾心甚寒,若真如此,汝不必再相随吾左右,回洛阳后,吾即向老爷言明,不喜汝善作主张、行事妄为,放汝出石府,还汝自由之身。”
  “夫人~”孙秀颤声抱住我的裙角,低眉看他,他的目光中隐有不舍,更多的却是挣扎。
  “无论如何,吾总该知道己身之状,且老爷为何匆匆返回洛阳,此间,定当另有原因。”
  “夫人~”孙秀的声音带着斟酌,我以为他会全盘托出,孰料孙秀一口咬定,“夫人与潘府妩夫人情深意重,渊源颇长,然此次赴河阳,妩夫人心生芥蒂,待夫人甚为冷淡。莫说主人看在眼里,秀亦如是。碍于夫人念及旧情,主人未当面还以颜色,唯心生不快,欲思远离,刚巧夫人连日心累疲倦,身体乏惫,这才仓促启程返家。可说行虽匆匆,意却早有,并非突然兴起而返。”
  “哦?果真如此,为何老爷眉目间似有隐意,且连日来饮食起居亦与平日不同?”
  “主人怜惜夫人,自然越发体贴,这亦是常情。”
  孙秀之话,似密不透风,细想之下,却诸多不妥。心中疑惑重重,待细问时,又碍于男女之别,不便张口。暗恼此次烟霞未同至,否则何至糊涂于此,起码能肯定己身私务,不至如此恍惚。
  还欲问时,不远处传来石崇极冷的声音,“看来,孙秀惹绿珠气恼矣。”
  转身笑迎,刚欲解释,他已走上前,这边抬手止住我,那边早已一脚踢在孙秀身上,沉声道:“多番教导仍不知改,汝还想回马厩领活?”
  “主人恕罪。”
  “季伦~”
  “汝有何罪?一一说来,看可否恕得?”石崇不给我辩解的机会,冷眼瞧向地上的孙秀,神色冷峻、面带嘲讽。
  “秀,秀……”
  “嗯?”
  “无端惹夫人气恼,愿领罚惩。”
  “无端惹夫人气恼?”石崇反询,眉角一抬,看向我似对我言,其实仍在问孙秀,“夫人有话询问,当好生应允为是,如何跪地不起,难道所答含混?”
  孙秀略一停滞,急道:“夫人问及身体之故,因孙秀照医士所嘱答来,甚不清楚,因此惹夫人气恼。”
  “既如此,领罚吧。”石崇冷哼,顺手扯断一旁桃枝,挥鞭便打。
  “季伦~”情急之下抱住他的手臂,跪地哭求道:“绿珠欲知己身之病矣,非孙秀之错,乃绿珠焦躁,这才引得他如此情状,季伦看在绿珠份上,饶他此次如何?”
  “此奴才几番惹绿珠生气,不打不知厉害。”
  “季伦,孙秀未惹吾生气,原是绿珠不信他之所言,方才惹他下跪。季伦打他一顿无碍,可让绿珠如何过意得去?”
  “奴才犯错,自然得罚。可照绿珠说来,孙秀乃是据实回报,不信者绿珠是也?”
  我忙不迭点头,连声道:“绿珠不信,乃绿珠之过,非孙秀之错,季伦且息怒,耽误渐久,赶路要紧。”
  石崇轻笑颌首,扬眉道:“既如此,孙秀,汝起来吧,复去赶车,若下次再言语不当,惹夫人起疑,再无宽恕之过。”
  “诺。”孙秀捂住身上被踹之处,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快去吧。”我急声催促,心中不忍,再看石崇时,他面上平静,深深瞧我,扶我一同往车马处而行。
  本欲问出根由,不曾想连累孙秀受罚,我心中半苦半悔,只得走一步是一步,真有何异处,他也瞒我不久,且等回金谷园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我卖关子,实在需要铺垫后才能引出真相……
不过可以说明一点,下毒什么的,应该不会,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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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
  因我常无端恶心欲呕酸水,因此马车行来缓慢,比来时犹甚,及至回到洛阳城外的金谷园,远远已能瞧见静谥的山谷中灯火通明,四处结彩,谷口既有家中从奴恭候相迎,列队等候,手持灯烛,微微萤光,照亮一方天地。
  “恭迎主人、夫人回府。”为首的于管家躬身问候,从车帘望出去,这优美的山谷,因为金谷园的繁华热闹,凭添几分人间气象,而一应从奴身着灰白色衣裳,于夜色中显得格外齐整有序。
  石崇只有车内轻嗯了一声,吩咐道:“命小轿大门外相候,夫人体弱,不可吹风。”
  “季伦,这却何必?园中几步路而已,正好走走舒络舒络筋骨。”
  “今日已请了洛阳城中医士聚于金谷园,待看诊后再走不迟。”说时两人不由一窒,石崇调开目光,而我,勉强笑道:“不过身体乏惫,季伦何须大动干戈,且茹娘、萱娘定已久候,当与她们相聚才是。”
  “河阳毕竟偏僻,不若洛阳人才荟集,让此间医士问问诊,权当是接风洗尘,绿珠不必多心。”他淡淡接口,虽知我心中疑惑,却不肯挑明事由,一任我暗自猜忌,百思未得其解。
  如我一年前入府,一年后再次与石崇同至金谷园,见茹娘引一众佳丽门外相迎,情景虽同,近况不同。如今,我们同为石府姬妾,已不若一年前身份未明,处境尴尬。石崇携我下车,冲众人微颌首道:“辛苦茹娘操持家务,今日累矣,诸人散吧。”
  “妾身为老爷并绿珠妹妹备有宴席……”
  “改日再议,今夜送些清淡粥水至崇绮楼即可。”
  茹娘抬起眉梢扫我一眼,面上犹带微笑,“却不知是否绿珠妹妹病矣?为何人还未至,已命人将洛阳城中名医御医皆请至金谷园中候诊?”
  “茹娘~”石崇打断她,不悦道:“吾与绿珠初回洛阳,尚有许多杂务未办,带来行李及安仁所送之物,劳茹娘细细分类,命人收拾妥当,莫用时慌张。”
  “诺。”茹娘当众受他抢白,面色微沉,却也无法,领着一众人回身欲折返金谷园。
  “茹夫人~”我愣愣叫住她,跟上几步陪笑道:“这月余来,辛苦茹夫人打理家务,绿珠感激不尽,从河阳带来些土产,虽不值钱,却是一番心意,一会儿命人送至茹夫人、萱夫人处,权当绿珠谢礼。”
  “妹妹何须客气,此刻晚矣,莫让众医士久等,吾也替妹妹担心,身子如此单薄,该好生将养才是。”说时轻笑一声,正欲走时,萱娘上前道:“夫人此去河阳,众姐妹甚为挂念,好容易盼得回来了,面庞清瘦许多,果然客居不便,是该好生休养些时。”
  “多谢萱夫人关怀,如此,吾等改日再聚,今夜且谢诸位夫人操劳之情,改日吾再设宴谢过。”
  萱娘俯身行礼,态度甚为恭和,唯有茹娘,面色不郁,又不便发作,冷哼一声率众而入,留下一顶小轿并几名轿夫,于夜中恭请我入轿回府。
  心绪忐忑难安,于轿中久久不能平静。一是为又陷入佳丽环绕的金谷园,似家而非家,未有远在河阳轻松自在;二是为不知石崇究竟瞒我何事,不但推了接风之宴,且请洛阳城中名医齐聚此地,此间若还无隐情,当真怪异。可人人皆瞒着我,甚至孙秀,一向唯我是从,今日也为维护石崇挨了窝心脚,前后种种,由不得我不胡思乱想——家虽回了,心情却越发沉重。
  那顶小轿上下起落,伴有吱哑声响,还有轿外跟随的仆妇,脚步落于青石板上,我能听出转了一个弯,或是行入一条回廊,又或是途经假山流水之畔……也许不是听出来的,只是因为,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不算小的院落已经了然于心,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景色,都如此熟悉,仿佛已在此间数年之久。也许这是家的感觉之一,除却此间虎视眈眈的众美人,金谷园,的确是一座富丽华美的宫殿,这宫殿中,有了石崇,即成吾家;没有石崇,便只是一座空谷。
  正思量间,轿已落了,有人掀起轿帘,小声道:“夫人请下轿。”这声音熟悉,正是烟霞,月余未见,她倒无甚变化,可我在河阳时,因身边未有亲近之人,常觉行事不便。此番乍然相见,亦自欣喜,展颜道:“汝却躲懒,行时偏又病了,如今可已痊愈?”
  “回夫人的话,烟霞未有大碍,病得三、五日,已然好了。”
  我笑向一旁的石崇,“果然人不可太过精贵,如吾此番晕倒,竟连日缓不过气儿来。”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言,我还欲说什么,不经意抬眼,却不由呆愣当场——眼前分明便是崇绮楼,楼下有金谷涧水所汇金谷潭。却又不是我熟悉的崇绮楼,月余前不过三层高的崇绮楼,再见时,已然高起数层,如塔般耸立于谷中,楼高百丈,仰目视之,于夜空下巍峨高大。
  “这~这……”我喃喃说不出话,几疑犹在梦中,石崇笑着揽住我道,“绿珠登楼,极目远望,可达南天,如此,当稍解绿珠思乡之愁。”
  也分不清是喜是悲,抑惑只是感动,我已不能言语,唯有泪眼相望石崇,忍不住哭泣,半晌方道:“这又何必?”
  “绿珠思乡,吾未能解之,然心意相通,亦替绿珠伤痛,既不能常回家乡拜望,唯有筑此高楼,以慰绿珠思乡之情。”
  “此楼何时修成,又何时起意?赴河阳不过月余,如何便已建成完工,且雕栏画栋,未有马糊之处,季伦乃神人矣,人未在此处,怎还能这般妥贴?”
  “建一高楼而已,未有绿珠想像之难,然此楼中遍藏绿珠家乡之物,皆从博白运至,还有这崇绮楼下、金谷潭边,遍植桃树,本欲令绿珠惊喜,可新植桃树无形,观之不美。”
  顺其目光望去,果然,金谷潭边除老柳犹在,其余皆换作桃花,想是移栽之故,今年尚未有苞,唯有嫩黄新叶,稀疏有致,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语塞,盛宠之下,反而心悸,似前程坎坷,波折从生。
  石崇携我入那楼内,我二人居室已搬至顶层,房屋宽阔,陈设考究,床前缀有珍珠帘幕,榻上安放裘皮貂毛,架上饰以玛瑙、犀角、象牙……可谓穷奢极丽,繁华似锦。推窗远望,天际繁星闪闪,天幕四合,似离天近,令人豁然开朗,气舒神爽。
  “如何?可满意否?”
  “如此仙境皆不满意,世间未有能满意处。然奢华太过,心中究竟不安。”
  “这有何奢华之处?不过略做点缀,吾知绿珠不喜繁杂,因此已命人减得多了。”
  “季伦~”柔声唤他,却不知何语能描述心境,半是感激半是伤怀,还有点滴惶恐掺杂其间,已非言语能表达之。
  石崇唇角一弯,看向他处,似也隐忍着略为激动的情绪,顾左右而言它道:“绿珠喜便好,不可因此反而伤怀,否则拆楼事小,几番折腾,令人生怨为大。”
  “谁敢拆此楼?”我嗔他,两人相视不由展颜,然眼角似都带湿润。
  “行了,明日再细瞧各层疏异,今夜还是先命医士问诊吧。”石崇说着将我安置于榻前,又命人搬来屏风,千言万语,皆被他点滴行径堵了回去,我安坐于内,听见医士陆续进屋问安之声,左右手脉,不知换了几位相诊,细细听去,又听不见一声半响。诸人看毕,已过了数盏茶的功夫,正欲问时,各医士顺序出屋,像是在厅前相议禀报,我推开屏风,欲跟上前盘问,烟霞拦道:“夫人累矣,还是略用些粥水。”
  “烟霞,何人何时命医士在金谷园相候?”
  烟霞一愣,答道:“除夕前已有随从家丁返回金谷园传话,禀明主人与夫人归期外,刻意嘱咐令洛阳城中名医聚于此地,为夫人请脉。”
  “可说因何故请脉?”我急声追问,那结果似只隔一层毛纸,一戳即破。
  “这却未听家丁言明,想来夫人客居久矣,身心劳累,主人因此不甚放心。”
  又是这话,这话我已听了数遍,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皆是这话,如今再听,我已不信。随口应了一声,沉吟半晌,搅动案前小米清粥,米香扑鼻,却无食欲,“此次去河阳,因与故人重聚,心绪多有反复,劳累也是常理。因此反而糊涂,却记不清前几月癸水何时而至?”
  “夫人癸水向来在月中时行,虽有变动,然差别不大。”
  月中?我只记得上月月中,与妩娘同住,心情兴奋激动,常至晚不眠。癸水至时,应是接近月末,颜色稍乌,量份亦少,只不过略沾底裤,待有心瞧医时,已然结束了。
  掷下碗勺,我急走至门前,还未出屋,房门开阖,石崇跨入内室,二人相对,他的神色多有疲倦,且似有怒意,见我即调转目光,勉强笑道:“绿珠可用了些膳食?”
  “季伦,吾,吾是否怀有身孕?”终于忍不住问出口,石崇一窒,眼眸中红丝遍布,两道浓眉紧蹩,嘴角一抿,沉声道:“何人在绿珠跟前胡言乱语?”
  “无人,可近十日以来,绿珠不思饮食、不见油荤、恶心反酸,且,且……上月……”
  “绿珠,汝多心矣。”他打断我,再看向我时,适才闪烁的目光变得坚定,“绿珠是有小恙,需汤药调理,然无重疾,更,更非……身孕。”
  “果真如此?”我逼问于他,石崇微一思量,阖首称是。
  “如今且静养数日,定能康复。”
  “可为何汝似有事瞒吾?”数日心结,一旦问出,不由泪湿,心中委屈,抽抽泣泣不知停顿。石崇轻笑摇头,“绿珠小孩心性,此时为母,为时尚早。”
  “吾虽小孩心性,却也为人妻妾,何时为母,怎能控之?”
  “罢了,从前以为绿珠豁达,孰料这般似水柔情,生生将吾心哭软。”
  “季伦心意坚决,无人能撼。却是绿珠,从前以为季伦为人严苟冷酷,言行俱实,如今看来,也惯会说谎瞒人、喜怒无常。”
  “够了。”石崇一声低喝,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怒向我道:“因吾宠爱绿珠,反令绿珠持宠而骄,既这般任性无度,吾无心相陪,告辞。”说时拂袖转身,冷哼而去。
  人情冷暖,瞬息即变。因我思乡,令他重建这塔般高耸的崇绮楼,而不过一夜功夫,人已远离。恩情犹在,几番反复。也许他压抑太久,也许我骄纵太过,两相折磨,终有无法掩饰的一天。
  前思后想,心绪久难平复,或因自己被瞒的真相,或因他拂袖时铁青的脸色……身心俱疲。哭得累了,倚在榻上朦胧睡去,尚思天明时收拾心情,于茹娘、萱娘处走动——心境虽累,俗务未有躲处。季伦,汝知否,吾惦念于汝,因此失态,错矣错矣,却非要等事发之后方能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写得不是很如人意,与我刚开始设想的有出入——因为一写就由不得自己。
大致发展虽未改变,但有些小波折会有所改变。
对不起亲们,明天就揭晓答案。
惊闻
  第二日,我便被禁了足,除崇绮楼范围,他处皆不能至。连茹娘、萱娘等诸娘子也被规于崇绮楼外,不得入内。
  多少俗务待理,如今,又都延迟下来。唯每日汤药恭奉,并一应精致细点、药食补口,源源不断,石崇人虽未至,恩宠并未减及半分,犹比从前更过。
  可我越发敏感,闻见一点异味既泛酸作呕,每日只能食一些米汤滋补,其余纵强迫吃了进去也一般吐了出来,更引得身体巨痛,辗转榻间,不能安然。
  问,无人可问;怒,不知为何而怒;哭,偏眼中无泪。短短数日,鉴中的自己两颊深陷,瘦了许多。
  连近身伺候之人皆三缄其口,言语甚少,我被困于这华美的崇绮楼,心思浮躁、情绪低落,唯有远眺家乡解闷,看遍金谷园中美景,遥想家乡此时风情,时常呆愣过去,恍惚间又是一昼一昏。
  石崇再未踏入崇绮楼半步,只是每日医士照常请脉、仆役来往伺候,我无心再问,再问亦是妄然。直至回洛阳后第四天,夜晚沐浴,除尽身上衣物,裸身入涌时,下身似有液体流出,见桶内清水似有浊流相混,心下慌乱,轻呼一声唤来烟霞,颤颤出桶,以布帛相拭,却是血水。
  “这,这……”
  “夫人莫慌,烟霞这便去请医士。”
  “可为何……难道是癸水?”
  烟霞不答,替我披衣穿戴,一番收拾,早有人传予石崇知晓,我有些惊惧,小腹隐隐作痛,数日后第一次见石崇,如见亲人般伸手向他道:“季伦曾言绿珠未有疾病,今日却……”
  “绿珠莫急,定是体虚紊乱之故。”他紧握住我的手,早已忘了那日急怒,目中情绪复杂,隐藏着关爱与挣扎。
  “可为何,小腹隐隐作痛?”
  “痛?可厉害?”石崇一面问一面喝进屋的医士,“还不请脉?”
  “诺。”那医士垂首跪于地上,不敢抬眼看我,一番问诊,石崇向他使了个眼色,柔声劝我道:“绿珠且歇歇,吾去去即回。”
  “季伦~”我唤他,内心无措,可他急领那医士出屋,脚步匆忙,并不回头。
  “烟霞,快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夫人放心,定然无事。”
  人人皆瞒着我,甚至不许我听医嘱之言,石崇亦如是。那夜,他留宿崇绮楼中,逼我喝完两大碗新煎的汤药,药味极苦,然暖汤流于腹中,却有安定舒缓之感,疼痛减轻许多,连带神思亦有些昏昏然。枕在他的臂腕间,伸手抚摸他身体的曲线,石崇一把抓住我的手掌,笑道:“痒得慌。”
  “季伦也怕痒?从前却不知道。”
  “身痒不怕,心痒却该如何?”他挑眉,两身相贴,已能感觉到他灼热的欲望,还有眼眸中的情丝,似不可抑制般,渐渐燃烧起来。
  “心痒即挠啊。”我故意挑拨,凑近前亲吻他的面颊。
  “绿珠别闹,汝身子不好,否则还等至今时今日?”
  “身子哪不好?”
  “虚弱。”
  “那是憋闷慌了,从河阳回来,反而不若客居自在,绿珠惹季伦气恼,原是不该,但这般禁足,亦罚够了吧?”
  石崇轻笑,继又叹息,在我发间一吻,缓缓道:“那日是吾骄躁了。”
  “既如此,这禁足令?”
  “免了吧……”二人于枕间相视展颜,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我只看见他的唇,唇角微微扬起,弯弯的弧度,如树梢的新月,无论抿着还是笑着,总给人过于严肃之感。
  “季伦,汝还欲瞒吾多久?”
  “嗯?”
  “这血,可不似癸水,那药,也不像调理之药。”我静静伏于他怀中,一面说,一面能听到他的心跳,依旧是沉稳的,不曾因此慌张半分。可石崇不答话,呼吸一起一伏,愈见深刻。良久,我以为他睡着了,却听他悠悠道:“绿珠,若吾有事相瞒,非为瞒也,不过时候未到,且一切皆为汝好,汝当放心才是。”
  说时语气柔和温存,令人不由心软,“吾知季伦事事以绿珠为先,并无不放心之处,只不过汝等俱瞒着吾,却让绿珠心悸。”
  微一沉吟,石崇一字一句肯定道:“再过三、五日,是好是坏总有定论,到时,再无可瞒之理,前因后果,绿珠自然知晓。”
  轻嗯一声,知再问无用,他也不再多言,就如此相拥而眠,却是我数日来最安稳的梦境。身体的不适似已远离,枕在他怀中,贪恋那熟悉的体味还有温暖环抱的惬意,迟迟不愿醒来。
  禁足令虽是解了,其实并不许我擅自远走,不过在金谷潭范围转悠,看潭中锦鲤藏在水底,投下一颗石子,掀起层层涟漪,惊得它长尾一摆,向别处游去……心情似好了许多。
  “夫人,汝看那边有飞鸟筑巢。”烟霞手指不远处一枝桠喜形于色,“曾听老人言,居处有鸟筑巢乃是喜讯,夫人之喜将临。”
  “吾有何喜~”轻笑一声,倚于回廊一角,再过一会儿,医士又该来请脉,我暗暗算着,知道谜底离自己不远了,心中反倒平静,不若初时急躁。
  “可知老爷今日何时回府?”
  “这却不知,因前去河阳近两月,耽误不少朝事,因此这几日皆回来甚晚。”
  “身为男子,行动自由,常来常往,骑马随性,仅此一点,就比世间女子幸福许多。”
  “可不是,如夫人这般命好也罢了,若再投生到贫寒人家,衣食皆忧,姿色略好些的,或卖或换,姿色差些,连个活命都难企及。”烟霞与我一同禁足数日,乍然得来院中闲逛,话语频多,眉飞色舞。说毕见我不答,这才敛笑垂首,自知言语疏漏。
  廊间一时寂静下来,唯有水流之声潺潺,清透欢快,向园中各处奔流而去。
  “夫人,虽已初春,然天气尚寒,夫人还是回内室,烟霞已备有古琴短笛以供消遣。”
  “早春园中清新,再坐些时不妨。”
  “诺。”烟霞应允,还欲劝时,回廊尽头急匆匆跑来一梳辫小丫头,不过七、八岁模样,急喘向烟霞道:“姐姐快去瞧瞧,外院来一男丁,说是姐姐家人。”
  “家人?”烟霞不解,询问道:“何处来人?又是找谁?汝说清楚。”
  “丫儿也不知,那男丁一早即来,叙叙叨叨似是寻人,说了半天,却好象姐姐家人。四凤让吾传话给姐姐,让姐姐亲去认认,可识得此人。”
  “四凤?外院主事?可吾眼下伺候夫人,不可擅离。”
  “这~”小丫头为难,偷眼瞟我,那神情可爱,让人不由怜悯。
  冲烟霞摆手道:“汝去吧,若真是家人,岂能错过。吾在此处略坐片刻即回内室。”
  “如此~”烟霞兀自踌躇,我笑道:“这崇绮楼,除烟霞之外,尚有许多仆妇,就算吾想往他处逛逛,拦阻者甚众,未能如愿。”
  “如此,烟霞去去即回,用不了一柱香功夫。”说时,她牵着小丫头的手,提裙往外院赶去。留我一人于廊中,并远处环伺的仆妇,摒息静气,不敢相扰。
  我在廊间散步,看那潭边新种的桃树,因移栽刚始之故,偶有花苞,并不饱满,而河阳满县桃花,再过月余,当值盛放之期,彼时恒儿应长大许多,却不知檀郎可办这满月酒席,而到时,石崇是否应邀而赴。
  思绪总是由此及彼,层层漾开,未知妩娘心绪如何,可否因得子之喜,冲淡了对我的怨恨,以及过去种种,能否释怀。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阵阵水香,也带来丝丝凉意,我起身欲回,才一转身,回廊一角花丛中竟藏有一人,不禁惊诧,刚欲呼喊,那人以指封唇,嘘道:“夫人,吾乃传话送信之人,未有恶意。”
  “汝乃何人?传何人之话?怎不通传竟私自入内?”
  “夫人禁声。吾将传之话,乃主人三令五声严禁园中众人谈及。”
  “既如此,汝快去,引人来此,吾二人皆担当不起。”
  “然此事事关夫人,且关主人传承命脉,唯有冒死进言,方可答谢主人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我细瞧面前此人,长相寻常,蓄有淡须,并不在跟前伺候,因此甚为陌生,但肤白发整,因是读书之人。思及石崇相瞒之事,不由走近前以裙挡住他人视线,急道:“汝有何话?快快说来,莫惹人注意。”
  “夫人可知连日来所饮汤药治何病症?”
  “老爷所言滋补,其他并不知晓。”
  “滋补亦然,却不尽然。夫人可是身体异样,行经不畅?”
  “汝~”
  “夫人莫急,听小人一一说来。夫人之脉乃为喜脉。”
  “果真……是……喜脉。”我愣住了,理不清头绪,一时欣喜一时疑惑,思及石崇与檀郎神思凝重,又不由重重忧虑。
  “虽为喜脉,却不尽喜。”
  “莫再转弯抹角,汝直说便罢。”心中一急,音调自然高了,引得近处的仆妇纷纷看向这边,忙装作不经意轻咳数声,坐在花丛旁回廊椅上,以身相挡。
  “想来夫人年幼时家境贫寒,虽身子强硬,实则外强中干。洛阳城中医士俱言夫人不益养胎,若养胎时,必将耗损自身,轻则腹中胎儿不保,重则夫人更有性命之忧……”
  “此话汝从何处听来?”
  “小人在书房伺候,家兄又是府中买办,来往人杂,言多必失,因此得知。”
  “然为何拼死相告?吾之情形,老爷当有决断。”
  “正为主人已有决断,小人方冒死进言。”
  “何解?”
  似有难言之隐,那人蹩眉微一咬牙道:“主人子嗣单薄,难承香火,好容易夫人得喜,心中甚悦,然顾念夫人身子,因此忧郁。本想回至府中,好生将养,当有起色,然连日下来,医士言夫人幼时受苦,且年龄尚轻,养此胎儿,不敢担保母子俱好。”
  “这又如何?”
  “主人已命人前往药坊,寻堕胎养生之药材。”
  ……
作者有话要说:当然这个小厮是被人利用了,但绿珠也一定想要保全腹中骨肉,而石崇的心意呢,肯定是先想着绿珠的,潘安肯定也是,连孙秀也是,所以才会神思凝重,相约共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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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
  脑中轰的一声,呆呆跌坐地上,环伺仆妇见状,皆往这边赶。那人见情势不好,急丢下一句:“主人事事以夫人为先,然夫人也因顾及主人子嗣难承之实,多为石府着想,方不负主人宠爱之恩。”说毕匆忙往花树后一躲,只闻树声一阵沙沙,待众人近前时,已看不出半分端倪。
  “夫人,汝可还好?”众人将我扶起,面色慌张,可我脑中一片空白,答不出哪怕半句话语。
  “快送夫人回屋。”吴叔跟在其后,命一健壮仆妇将我负于后背,顺崇绮楼木梯而上,脚步沉重,咚咚声直踏在我心间,令呼吸亦觉困难。
  “吴叔。”我唤身后相随之人,缓缓开口道:“汝追随老爷半生,可知老爷最喜何物?最敬何人?最欲何求?”
  “嗯?”吴叔一愣,这才思量道答,“吾随老爷半生,知老爷年少时心志即高,最喜傲视群雄,视金银为过眼烟云,其毫迈之情,令世人汗颜。”
  “最敬何人?最欲何求?”
  “最敬者当为已故夫人,而最欲者,老奴愚钝,看不透主人心意。”
  我眼角的泪珠顺势滴落在那仆妇肩上,心里空落落的甚为难受,见顶楼将至,扬了扬嘴角,如自语道:“世人最欲者,无非家业有承、儿孙绕膝,想来老爷人虽冷清,心意一般如此……”
  吴叔的脚步微一停滞,这才笑答,“这话老奴不知,但主人连嫡长子皆不肯留于身边抚育,兴许其心有异,谁人能知?”
  无声苦笑,我知石崇用心良苦,更知吴叔相帮隐瞒,并这满园美人儿、仆妇,皆被禁口,不得泄露半分,可如此大事,他能瞒我多久,而今天从旁人口中听来,甚为刺心,连自己都不知该喜他事事为我着想,还是该怨他不顾大局利益。
  手抚向小腹,平坦如故,想像不出此时已有一小生命在其间孕育生长。我俯在枕间,命诸人出屋,不可相扰,屋中寂静沉默,然心绪却如潮翻涌。
  难怪连日来不能进油荤,难怪常觉疲惫无力,难怪几次底裤见红……原来,原来是我怀有一个不易保存的胎儿——我与石崇的孩子。仅是想像都觉恍惚,转眼间,连我,都可以做母亲了吗?
  仿佛还是阿母的幼女,仿佛还跟在阿姐身后嬉戏,仿佛还站在博白清湖畔的桃林间,一转身,似看见檀郎略带忧郁的笑容,和着那花雨,纷纷扬扬,倾刻间将人淹没……仿佛还扑在阿母坟头痛哭,眼泪干了,悲哀淡了,仍不能停止,直到他来,站在我身边,风吹动他的衣裳、发丝,却吹不动他的身影、眼神,还有坚定冷清的表情。
  只是一夜之间,这一切如潮来潮往,转眼,我就随他回到洛阳,成了这金谷园中的侧夫人,万千宠爱集一身呐,却居然没想过会怀了身孕。短短一年之间,我从丫头变成绿珠,而此时,是否还将从绿珠再变成一个孩子的母亲?
  本是一个喜讯,如今却这般复杂,五味杂陈,既悲且痛。悲者,石崇已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也许危险,然而是我们的孩子;痛者,知心如他,今生若真错过了,我会怎样空白,怎样茫然,怎样无知?哪怕没有从前自在,没有从前豁达,没有从前快乐……我想再轮回一千遍,我还是愿意在最初的那一刻,就不曾与他擦身而过;我还是愿意在那天那个清晨,看见那个过于严厉的眼眸,从此,命运既与他紧紧相连。
  “主人事事以夫人为先,然夫人也因顾及主人子嗣难承之实。”那个人的话总在耳边环绕,在今日之前,我从未想得这么深刻。对我来说,能遇到一个宠爱自己的男人,能安心本份的做好一个柔顺体贴的妻妾,已经是几生修来的福报,此时回想,才发现自己竟如此自私,一直以来,都是石崇在为我付出,而我,从未主动去给过他什么,现在,也许连一男半女都给不起。这该多么可笑,一个得宠的妻室,却无法为他诞下儿女。
  我哭了,无声无息的,那泪落在枕上,片刻功夫,濡湿一片靠枕。既便当年阿母辞世,仿佛也没有今日伤心——只要想起我腹中的胎儿将不会有出生的机会,心底巨痛无比,非言语能形容尔。
  谁能改变石崇的心意?谁能让我改变那些贫寒的过往,有一副真正健壮的身体?此时,我甚至羡慕适才背我上楼的仆妇,那样结实的手臂,那样孔武有力,比男子犹甚,如果换作她,养育再多婴孩也属易事吧?
  正自伤感,有人推门而入,却是烟霞,手奉一托盘,托盘上置一药碗,端至我跟前道:“夫人,该喝药了。”
  面前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冒着热气,白雾在碗中环绕,屋内萦绕一股淡淡的草药香。这是我今日之前喝的养胎药吗?还是石崇命人新换的堕胎药?心中一阵急跳,猛抬手打翻那托盘,厉声道:“出去,都给吾出去!”
  “夫人~”烟霞应声跪地,忙不迭收拾一室残羹碎瓷,“夫人这是何处受了气恼,却为何与己身作对。”
  “吾命汝出去!”我抄起身边靠枕,朝地上那滩泼洒的汤药狠狠砸去,似要砸破这个梦魇,砸破那些垂垂老矣的医士所下定论——说什么身子单薄,不能育胎?除天命外,谁能断言?一时哭,一时又哈哈大笑,我偏不信此邪,摇摇晃晃从床间站起,问犹俯于地上的烟霞,“老爷呢?可曾回府?”
  “回,回夫人的话,主人似刚回金谷园,此刻正在前厅与,与茹夫人议事。”不曾见我动怒,烟霞颤声应允。
  “吾欲往前厅寻老爷有话欲谈,汝等谁敢通传,吾定不轻饶。”
  “夫人恕罪,这却不敢应命……”
  “放肆。”我高声喝令,不容她继续,走上前将案上所置犀角掀翻在地,沉声道:“若谁敢违命,便如此角。”
  “夫人……”诸人俱不敢再拦我,连吴叔,也恭敬垂首而立,只是在我冲出屋门时,他自在屋外轻声道:“夫人既知此事,当面说清亦罢,然不可怒火太甚,否则恐伤及腹中胎儿。”
  对,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抱住小腹,努力体会着,孕育生命的感觉。
  “来人,伺候夫人往前厅而去,不可拦阻。”吴叔喝令,烟霞急步跟上前,可她走得竟没我快——心中有事,简直可以说健步如飞。若大的金谷园,几乎小跑着走了下来,虽初春尚寒,然额际一层虚汗,微喘连连,也不顾身后相随仆役,一心只想见面问一清楚,一心只想……保全腹中骨肉。
  “夫人慢些。”有人追上前欲扶,迟疑劝道:“无论如何,还望夫人顾及己身。”
  “住口。”我侧身,看向追上前的孙秀,他目光清澈真挚,并不如以往般回避,加了一句道:“来日方长,何必执念。”
  “好你个孙秀,当初欲追随吾左右,既得如愿,为何诸事相瞒,如今又口吐狂言,不知收敛。”话才出口,我就悔了,面前的少年面色一窒,黯然如伤,勉强扬了扬嘴角,自嘲道:“秀在夫人眼中,素来不值一提,秀别无他愿,唯愿夫人平安即好。”
  心中不忍,欲安抚几句,终于只是深看他一眼,兀自往前厅而去,身后一行人紧紧相随,却不敢言语,引得一路从奴诧异,亦都摒息静立。孙秀不再多言,然一直跟在我身侧,小心紧张,似怕我跌倒,又似心事满腹。
  不由酸楚,明白诸人用心,却偏偏不能回报一、二,细想下来,并不坦然,反而负累,恨不得能将己身一并回报。思量间已至前厅,此时反而踌蹰,怕因一切挑明了,方知果真不能勉强。
  “小人见过夫人,主人正在前厅与茹夫人、萱夫人议事,容小人进内禀报。”
  长呼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冷笑道:“连吾都要禀报了?这又是何时定下的规矩?”
  相迎从奴慌忙跪地,口内只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冷哼一声,拂袖而入,见厅内丫环欲进里屋,低声喝道:“汝等皆站住,吾有事欲找老爷相商,任何人等,不得阻拦、不得通传,更不得私议。”说毕不待人言,径直往里走去,那前厅愈发进了,无人传唤,寻常仆妇不敢冒然入内,唯有孙秀一人,尚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未曾离开。
  待到门前,不自觉放缓脚步,朝里一望,厅中并无一个人影,正为之不解,忽听屏风后有声音隐约传出:
  “老爷膝下子嗣单薄,绿珠妹妹虽身子有所亏欠,然医士并未断言不可养育,若平日多加注意,饮食越发周到细致,将养下来,当无大碍。”
  这声音是茹娘,笑意中带着冷冷的平淡,未有人接话,继续道:“何况生养子女,乃妇人之责,绿珠贵为皇上亲封石府侧夫人,若能诞下男儿,母子俱贵,岂非人人皆欢之喜。”
  “茹娘果然深明大意,然吾今此来,非为与茹娘商议是否留此胎儿。”石崇轻笑接口,那声音淡漠冷酷,我躲在屏风之后,混身一凛,如入冰窑。
  “老爷莫动怒,茹夫人亦是为石府着想,恐老爷顾虑太多,反而顾此失彼。”
  “哦?依萱娘之见,亦因由绿珠生产?且不管医士如何断言,但说绿珠数次见红,胎像已然不稳,凡此种种,汝二人皆未看在眼里?”啪的一声,似是石崇将茶碗掷于桌上,咣当碎了,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老爷息怒,丛萱并无此意,茹夫人身为石府侧夫人,自然以石府大局为重。然绿珠夫人年纪尚轻,且幼时受苦,外强中干,若老爷觉得不妥,自然以将养为上,子嗣之事,来日尚有可待。”
  “萱夫人果然圆滑,行事八面玲珑,真正找不出半分缝隙。”茹娘冷笑,引得石崇低吼,“够了!”
  我紧捂住胸口,适才稍稍平复的心绪此时又起了波澜——既感念他怜我疼我,又思理论之下努力保全腹中骨血,更恨这世间纷扰,令人不得释然之时。
  “老爷宠爱之恩,已逾前人,绿珠妹妹若有心回报一、二,又怎会允诺老爷堕胎之法?她若真心,该替石府着想才是。”茹娘犹抓住不放,语气冷而坚决,似在暗讽石崇与我的相守。
  我今天才发现,这石府上下,唯有茹娘一人,从不畏惧石崇,态度倨傲强硬,与寻常姬妾迥异。反而当她忆及去世的嫡夫人,神情温婉,目光柔和,令人动容。
  “劳茹娘费心,然绿珠之事,不由茹娘决断,吾今此来,不过想与茹娘商量,欲遣散些石府姬妾。”
  “老爷果然怜香惜玉,为绿珠妹妹此事,不惜送走园内美人儿。若夫人在世,定然爱屋及乌,也同老爷般疼惜妹妹。”
  “住口!”石崇怒了,猛然起身,掀翻了座椅。“既然茹娘今日心绪不佳,数次口出逆言,此事,不用商议。萱娘,明日汝既将府内无名姬妾遣返回家,一人送五十金并锦绸十匹。”
  “诺。”萱娘恭敬领命,我犹豫着是进是退,不经意间,碰触屏风一角,屏后之人似有所觉,我瞧见离我最近的萱娘透过屏风间隙,一双美目,微微一弯,却并未揭发,轻启朱唇道:“老爷派往博白寻绿珠夫人阿姐一事,今晨已有人来报。”
  ……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如亲所言,这段内容,写得有点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但我后来想想,不如就此带出茹娘萱娘的态度用心,也当是绕得有所值吧~~
大家看见框框别慌哈,那是严打造成的,所有敏感字全都框了,不管是不是那个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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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
  阿姐?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几番追击之下,我的心绪难有平静。难道石崇暗地派人寻访阿姐?然他从未与我提及,乍听萱娘如此说来,心砰砰乱跳,几乎克制不住就要冲出身去。
  “哦?有消息为何吾与茹娘皆不知,倒让萱娘先知晓矣?”石崇质疑,语气略带嘲讽。可萱娘仍陪笑向一旁走了数步,恰好挡住我的视线,“因老爷今日一早便出府办事,茹夫人身上又不适,妾身前往请安时,犹未起身,倒有一小哥儿在外间相候,神情焦急,妾身上前询问,方知是老爷派往博白寻绿珠夫人阿姐之人,因得了信儿,前来禀报,偏老爷不在府中。”
  仿佛只在一瞬间,所有的谜底在我眼前揭开,这究竟是喜是忧、是福是祸,毕竟非我能测。也许人生的初始,已经决定人生的结束,他生怕我受伤害,可伤害在所难免;我期翼家人团聚、幸福圆满,可终究非人力能改。
  答案早已发生,只是或多或少总有人被瞒在鼓里。我无力承受如潮般汹涌的事实,双目蕴泪,紧咬嘴唇,不知是怕惊动屏风后的他们,还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复杂澎湃的心绪。
  “可有寻访到绿珠阿姐下落?”石崇接口,萱娘正欲答时,站在屋外的孙秀突然高声唤道:“主人,夫人已到正厅。”
  这声音突兀,连我都不及反应,屏风已哗啦一声被拉开,石崇急步上前,半怨半惧道:“绿珠何时来的,亦不命人通传。”
  勉强展颜,不自觉扶住自己的小腹,缓缓道:“若非吾来,季伦欲瞒多久?”
  他笑得有些尴轧,喃喃吐出“绿珠”二字,又接不下去,不似他素日果决。
  抬眼望时,茹娘侧身对我,面上犹有忿忿之色;萱娘似带几分惊慌,可细一瞧,又是一如往日的谦和微笑。
  “不知季伦为何事事皆瞒着绿珠,连为绿珠寻姐一事,皆不曾透露一分半点。”
  “绿珠~”
  “季伦用心良苦,绿珠怎会不知,然其心挂念,终究难安……”
  “绿珠妹妹果真识得大体,心既不安,自然该懂如何报答。”茹娘冷冷打断我,斜眼朝我一瞟,她的目光狠绝,嘴角挂有一丝似笑非笑,令人莫名生畏。
  “茹娘,且记言多必失之理。”石崇几乎到了暴怒的边缘,又碍着我,不好轻易展露,扶着我往外走道:“吾曾言,非为瞒绿珠,乃时候尚早。绿珠乃明理之人,既尽得知,自然不为忤逆于吾……”
  “季伦,医士之言,不能全信,绿珠有心保全腹中骨肉,但请季伦容绿珠相搏,纵然有险,并非绝对。绿珠愿意一试。”要说的事太多,一件接一件,什么都说不清,我急急道来,虽然此前从未想过生儿育女,但此时,偏头看见石崇眼角的细纹,心中无端一柔,鼻尖酸楚,无尽哀伤绵绵袭来。
  “难为绿珠妹妹对得住皇上亲封之侧夫人,否则嫡夫人地下有知,怎能冥目。”
  本已走至门前,茹娘的话却一直追着我们,石崇一手扶在我腰际,而另一只手,已紧握成拳。
  “季伦~”我摇头,努力向他笑,“绿珠从前不懂事,如今皆懂了,季伦莫为绿珠惹气,更莫为腹中骨肉树敌。”
  此话声音极低,唯有身侧的石崇与孙秀听见,我还想问阿姐一事,可已被石崇相携出屋,见我蹩眉,他无奈摇头,冲孙秀道:“汝细细问明夫人阿姐之事,速来崇绮楼禀报。”
  “诺。”
  一时惦念阿姐,一时又想说服石崇保全我腹中胎儿。此二事两相困扰,反而什么都理不清楚。才出屋时,外间阳光明媚,照得人目眩头晕,我展眼望去,园中景色怡人,阳光似高似低,有些恍惚,仿佛也有说不完的话又无法一一说清。
  耳听着孙秀小跑而去,眼看着那新叶间的光线闪烁躲藏,此时方觉累了,额际一层虚汗被风一吹,冷得混身发颤。石崇似有所觉,抱紧我道:“绿珠身体虚弱,此时可信了?”
  “本不弱,偏是被季伦瞒得,心思不由郁结。”
  “如此,吾今后再不瞒汝。”
  看似一句玩话,他的目光却渐严肃认真。隔着那些晃眼的阳光,隔着众从奴行走园中的细碎脚步声,他似在承诺,而我,居然开始眩晕。
  “绿珠~”石崇的声音有些远,近在咫尺的面容反而模糊,可我能分清他忧虑的眼神,向他微微笑道:“无碍。”
  无碍,如果没有那些变化,也许真的能无碍。我相信自己,贫贱出身虽然亏空了身体,却亏空不了魂灵——但凡贫贱出身,命总比别人硬朗,我是,我的孩子也应如是。我几乎已能想像,那团纷红色的生命,在我的体内孕育生长,而越是想像,就越是极致的幸福与动容,不断的,不断的,冲面前的男人微笑。
  “来人,传医士。”石崇似不放心,匆匆将我抱起,脚步有些慌乱,我不明他为何如此,想告诉他,自己不过是累了,有些疲惫,但总是张不开口,似乎看见阿姐在对我笑,近在眼前,伸手抓去,又徒劳无功。
  莫大的恐慌感袭来,我紧紧抓住石崇的衣襟,直到他将我置予崇绮楼软榻上仍不肯松手。
  “绿珠,莫慌,医士即刻便到。”
  “季伦,孙秀呢?”
  “嗯?”
  “阿姐呢?孙秀怎么还不回来?”我连声追问,接二连三的消息让自己无力承受,但时刻都有一个意念——不愿伤及腹中孩儿,全身紧张着,唯有小腹刻意放松,全心莫名惧怕,唯有对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充满期待。
  “他须臾便回,绿珠莫急。”
  “嗯~”缓缓应答,在医士看诊之前,竟已昏昏睡了过去。
  梦里似乎阿姐来看我,很近的笑容,但看不清楚样子,仿佛是在笑的,只是笑中有泪,甚为苦涩。我突然发现,阿姐的样子似与我一般大小,还是那样年轻,带着稚气,还有瘦削的身形,一如我记忆中的她,未曾改变。
  “阿姐~”
  “丫头。”她唤我,声音清晰可闻。
  “阿姐,汝可还好?吾家郎君已派人前往相寻,他日,吾姐妹许有重聚之时。”不知为何,总感觉她时刻都会消失,于是我焦急冲她喊,千言万语,只能汇成有朝一日重逢相聚的愿望。
  她不答,与我始终相离不远不近,既无法碰触,亦无法靠近。
  “阿姐,洛阳城中牡丹甚美,更有金谷园清溪萦回,水声潺潺,楼榭亭客,高下错落,鸟鸣其间,甚为优美。与博白风光迥异,胜在华丽奢美,丫头心念与阿姐长居于此,可偿幼年贫苦之状。”
  无风,阿姐的衣裙与发丝却似被清风扬起,长发拂面,让我看不清她的面容,衣角翻飞,连身形也变得跳动虚幻。仿佛一瞬眼,一切又只是幻境。
  “阿姐,汝说话呀~”我几乎哭着求她,她笑了,抬起手臂,似要抚摸我的脸颊,然越近却越模糊,直至半透明,直至在摸在我的那一刹那,完全透明。
  “吾走了,丫头好生过。”她的声音与影象一同消失在虚无的空间中,极缓的,在我面前,就这样慢慢变作无形。心思慌乱无错,挣扎欲追上前,才一提脚,“啊”的一声惊醒。
  早有烟霞在一旁伺候,见我醒了,掀帐询问,“夫人醒了?”
  “阿姐~”我犹神志不清,胸中似压有大石,欲哭且无泪,欲喊又无力。
  “夫人,适才医士已为夫人请脉。”
  “请脉?”心中一团乱麻,半晌方反应过来,我腹中尚有生命。这才喃喃冲烟霞道:“去将老爷请来。”
  “绿珠睡蒙了,吾未曾远离。”正说时,石崇笑走向床榻,烛火明暗,映得他的面色有些疲惫,然眼眸黑白分明,清澈透亮。
  “吾睡了多久,却已天暗了。”
  “绿珠好眼,此时已过晚膳时分。”石崇将我扶起,从博古架后,隐约瞧见外厅桌上摆有饮食。
  “季伦还未用膳?”不由疼惜,十数日来,不单我瘦了,连他也瘦了。
  石崇轻笑摇头,“吾不饿,待绿珠起身共用无妨。”
  “季伦~吾,吾梦见阿姐……”刚一回神,想起梦中情形,心下恐惧,紧抓住他的手道:“阿姐让吾好生过。”
  石崇似是一愣,微侧头避开目光,颌首道:“姐妹情深,令人动容。”
  “季伦派人前往寻访阿姐,究竟消息若何?”我追问,重又想起白日的点滴,比如我有了身孕,比如石崇不欲留下这个孩子,比如茹娘的态度,比如屏风后面,萱娘含笑的眼眸……
  “甚,甚好。”他不看我,接过烟霞递上外袍披于我身上,扶我下床道:“绿珠未尽饮食,略用些再说不迟。”
  “甚好?阿姐可有书信?不,她不认字,不知她近况究竟如何?可有生子育女?”我追着问,这下完全醒了,因为乍然听见阿姐的消息,兴奋难言。
  石崇似在思量,片刻方沉吟道:“汝家阿姐生有一女,名唤宋炜,今年已有三岁。”
  “阿姐做了母亲?吾那外甥女儿已有三岁?”不禁展颜,拉着石崇笑,“绿珠腹中孩儿已有表姐?”
  他嗯了一声,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坐在椅间,命人添上一碗清粥,然我却摇头,指着桌中一煲老鸡汤道:“吾要那个。”
  “绿珠~”石崇诧异,蹩眉道:“汝体虚内弱,数日来一向不能进油荤,如何今日又思荤食?”
  “绿珠亦不知,然今日心情大好,胸中亦不似前些日子恶心烦闷,应能食些油荤。”
  他还在犹豫,我已起身径自勺了一碗,汤色清透,香味扑鼻,观之食欲大开,不待婢女伺候,已然饮下一碗,犹觉不足,又往夹了一箸鲈鱼,味鲜肉美,汁多细嫩……真不知为何前些日子嗅之欲呕。
  那天晚膳,我吃满满一碗梗米饭,并许多菜蔬佳肴,却未留意石崇所食甚少,眉心紧皱,思虑颇重。
  “季伦,吾已尽好了,且莫听那些医士胡言乱语,让绿珠保全此婴孩若何?”饭毕,我缠着石崇商议,“绿珠知季伦担心吾之身体,绿珠定会多加小心,从此日后,每日饮食营养、多加休息,好好抚育腹中骨肉。”
  “绿珠~”他迟疑,烛火下,脸色有些苍白,可我知阿姐消息,私心甚喜,并未多想,继续道:“生儿育女,乃妇人之责,连阿姐都做了母亲,绿珠又怎会体弱不堪孕育之负?”
  几番相求,石崇终于缓缓开言,神色依然凝重,“吾不敢相瞒绿珠,然初闻此消息时,吾二人尚在河阳,诸事繁杂乱心,恐绿珠伤怀,因此隐瞒。至今日,既绿珠已知前因后果,当明吾之用心……”
  “绿珠明了。”我打断他,笑盈盈道:“可季伦也看见,绿珠已能进饮食,金谷园汇集天下名医,若要滋补,尽容易的,岂有相难之理?阿姐幼年所受之苦,胜绿珠十倍,亦能安然产子,况绿珠养尊处优,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长此以往,定能补足从前亏损,孕养胎儿。”
  他不答,半晌,我起身娇声道:“难不成一定要绿珠起舞吹笛,以讨季伦欢心,方能允诺?既如此,却也不难……”
  “慢着~”石崇喝住我,沉声道:“汝如今岂能起舞,当真胡闹。”
  “如此说来,季伦允了?”
  “吾……”
  “既是允了,绿珠亦允季伦一桩事由。”我笑着接口,坐于他膝头道:“只此一件,绿珠执着。其他种种,但由季伦作主。若能顺利生下孩儿,便将睿儿一并接来金谷园抚育,如此,园中方不寂寞。”
  “绿珠~”他低声唤我,眼中全是怜惜爱护,良久,方缓缓点头,“但若再有差池,定不能私作主张。”
  “诺。”
作者有话要说:石崇是陷入两难了,答应绿珠以后不再相瞒,现在又不得不瞒了一件事。
所以,有时候隐瞒与谎言也是逼不得已,时势造就而已。
绿珠想保全骨肉,努力生存,这是她的为人,无论任何情况下,基本上算是个积极乐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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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
  我极小心自己的身体,将一切能滋养胎儿的汤水咽下,努力的不再反呕,努力的让自己心绪欢畅,努力的在园中漫步……原来做一个母亲,虽然只是初期,也这般辛苦。虽然辛苦,却比往昔充实。如有了寄托,我又是从前那个经打惯摔的丫头了,再贫苦也、再艰难些亦无所畏惧。
  反而是石崇,多有小心,多有顾虑。禁止一切人前来探视,包括茹娘与萱娘,每日也只是问安时匆忙一见,连膳食亦难得同桌而吃。我再三反对未果,也只能由得他将我小心保护,身旁除烟霞与孙秀,连寻常仆役皆不能靠前;所请医士、所用药汤,俱由石崇亲验过方才奉上。崇绮楼的小膳房,专为我与石崇供膳,所用皆为亲信,唯石崇一人之言为是。
  我明白他的苦心,只不过觉得他小题大做,轻笑摇头,以为不然。每日里园中散心、屋内将养,只不过三日功夫,已将脸上养得丰润了些,不若前些日子枯槁。
  石崇对我甚不放心,可不似从前执意不许我养此胎儿,见我心情大好,他也跟着展颜,除却诸事过于谨慎外,此刻,因是我入金谷园来最欢愉的时光。
  “季伦开始即不该瞒吾,如这般挑明了,人人心安,岂不更好?”每日夜晚,石崇多在崇绮楼宿夜,用过晚膳,二人在金谷潭边散步消食,初春寒气未消,但已不若冬日苦冷,我只着一件家常外袍,跟在他身侧,看那满园的桃树,新芽渐长、嫩叶已绿。
  他侧身轻笑,脸庞映衬着夕阳,挺直的鼻梁与微笑成孤的嘴唇,让平日过于严肃的线条也渐渐柔和。“若知绿珠这般‘结实’,吾是否应该早在博白时既……”说时眉目一挑,凑近身低语道:“倚红楼中红灯高悬,绿珠面目娇红若羞~可惜浪费了这些时。”
  “嗯?”我有一时的怔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已哈哈笑着走上前,不顾我在身后顿足道:“季伦惯会拿绿珠取笑,从前往事,绿珠俱忘矣,偏季伦时常提起。”
  原是句玩话,然身前的人背影一窒,半晌,方笑道:“绿珠所言极是,吾往后再不提及便是。”
  “这也不能。”我追上前,扣住他的手掌,抬至二人眼前,他的宽大,我的纤细,十指相握,夕阳绚烂,似已是一生,“季伦不提,绿珠却常想起,比如阿母,比如阿姐,甚至妩娘,时刻皆不敢忘。可恨阿姐疏淡,失散多年,却也不托人寄只言片语。”
  “绿珠~”石崇忽尔打断我,回身道:“过几日,安仁之子满月,送何何礼方好?”
  “恒儿快满月了?日子真快,恒儿出生前妩娘痛苦的样子尚在眼前,怎么小家伙都快满月了。”
  “睿儿出世也不过恍如昨日,转眼,淑惠已过世五年矣。”
  许是半明半暗的黄昏,还有这园中清新怡人的水香,让石崇不若往日清冷,反而有些脆弱,轻易就被往事淹没。那眼眸中点点闪现的忧郁,融于夕阳余辉当中,如渔人晚归时的江面——波澜微兴、光线黯然,如一张油纸,轻轻波动着,深藏于底的悲伤。
  “绿珠从小摔打惯了,却不怕疼,更不怕累。”我笑,拉着他的手,放在如今还平坦的小腹上,故作轻松道:“这会儿虽安静,再过数月,定如吾般皮实,又跳又闹,不知如何折腾。”
  石崇轻轻展颜,他掌心的灸热温暖着我的小腹,手下一用力,身侧的男人将我抱在身前,我二人面朝那夕阳,看它点点隐于山峦之后,天色渐暗、天幕四合,居然生出一种永恒之感,仿佛爱恋与宠溺、繁华与生命,皆可以这般生生不息的传承下去,未有尽时。
  怀孕比石崇想象中顺利,却比我预料里困难。虽然不似从前虚弱,然眩晕恶心常有,尤其清晨,往往难以下咽粥水,一应汤药,灌了许多,方缓过些劲儿来,强迫自己尽量吃些滋补之食,这边刚刚好些,那边又时时泛困,一天之中,到有多一半儿时光在床榻上渡过。
  却是石崇见我执意保全此儿,又比初孕时好了许多,似放下心来,但仍时刻留意着,并未放松分毫。金谷园中众仆妇从奴人人慎言自保,比以往更加规矩谨慎,连茹娘、萱娘等众娘子亦都对我客气有加,态度透着恭敬疏离,还有些怨恨妒忌,复杂难以言明。
  因此身边虽伺候之人甚多,然并无人敢轻言妄语。所行处,身后一排人相随;所居处,烟霞近身服侍。人多言少,反而越发寂寞了,若石崇不在,连个玩笑之人也无,有时难免烦躁落寞,心情时好时坏,医士说有孕之人皆如此般反复,万般无法,唯有孙秀一人,在园中能与我谈笑,有时是诗文,有时是坊间趣味,有时又谈些幼年经历……如此,方解了几分烦闷,更将他视为亲弟,相互关怀,亲情渐深。
  这日膳房送来一盅红枣枸杞羊肉汤,汤色鲜亮,气味浓郁。思及石崇平日甚喜此汤,因唤孙秀至跟前问道:“汝可知老爷今日何时回府?”
  “主人未出府弟,就在前厅书房评阅公文。”孙秀恭敬回道,抬眼见桌前一盅热汤,复又问,“夫人为何还不饮用?可是嫌味重太油?”
  “刚喝一碗药,此时腹中甚饱,且这汤腥味儿太大,吾不喜欢,莫如送给老爷饮用。”
  孙秀微愣,自嘲一笑,“夫人执意留此胎儿,当多加小心为是,此汤虽腥,必有用处,还是滋补自个儿身子为是。”
  我看了看桌上的热汤,实在没有食欲,起身道:“罢了,滋补太多反而过,汝随吾走一趟,将此汤奉于老爷。”
  “夫人何必亲去,秀代劳即可。”
  “每日久坐便乏,正好出去走走。”
  “诺。”孙秀躬身颌首,复命一小丫环将热汤捧于托盘之一中,吾三人顺金谷涧水蜿蜒而行,春风强劲,催促万物复苏,不过数天功夫,春意已盎然林间。溪水欢悦、树木萌芽、泥土松软、鸟儿低唱,我顺手摘下一朵无名小花,簪于发间,溪流平缓处,隐约能见随波而动的人影,零碎却又跳跃,如同这明媚的春色,似就在你身边,然而永远抓不住,因为你也是春色的一景,融于其间,灿烂而又纯美。
  “秀,汝瞧那林间的鸟儿,正啼唱得欢呢。”我被这满园春色所感,心情愉悦,挑眉一看,树梢上一对长尾巴小鸟儿互啄翅羽,时时轻啼,情景欢畅温馨。然半晌,未听见身后孙秀答言,不禁回头,见他怔愣望向那双鸟儿,无悲无笑,似乎平淡的神情其实略为复杂。
  “怎么了?近日来总是心事重重。”不禁追问,身后的少年一窒,忙不迭摇头,“夫人身子可真养好了?”
  “好不好旁人皆能看出来,秀见吾是否精神大好?”
  轻嗯了一声,孙秀又没了下文。有时我猜不透这个才华满溢却又甘愿为奴的少年,即便身着灰色奴装,他也是卓而不群的,半年前过于清秀的五官慢慢长开,如今虽然也一般秀丽,然眉宇间隐约可见男子气概,目光坚定、身形渐高,再过数年,不知要迷倒多少花季少女,可他似不自觉,除对我一人维护有加,身旁多少示好的丫环皆未放在眼里。也许是前世因果,让这个异姓小弟甘心守护在小小的金谷园,几乎忘了外面宽广的开地。
  “对了,吾前日与老爷说,寻一机会,让汝在衙门当差,老爷虽未应允,却也未回绝……”
  “夫人~”孙秀猛地打断我,怔愣道:“秀愿服侍夫人,不欲另往他处。”
  “汝尚年轻,难不成一辈子守在吾身边?莫再小孩心性,若老爷允时,不许推托,以免惹祸。男子当志在四方,衙门虽是小差使,也能长些见识、积些经验,以汝之资,他日许有飞黄腾达之日,为何不去?”我轻喝他,似长姐般对此幼弟又爱又恨,总巴望孙秀有朝一日离了金谷园,前程也能如锦灿烂。
  孙秀似欲辩解,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唇边的笑,多少有些无奈苦涩。我无心深究,怕汤凉了,穿过一处回廊,抄近路往书房而去,一路从奴俯身问安,更有供职书房的小哥儿远远见了我,匆匆上前恭迎,跪地道:“夫人来了。”
  “嗯,老爷可还在书房。”
  “在。与吴管家议事,此刻该议完了。”
  “如此,这汤,是劳小哥儿送予老爷,还是由吾亲送?”我顾虑打扰石崇,不欲入内。倒是那小哥儿笑得殷亲,连声道:“夫人既然都到门口了,岂有不进去之理。主人并未下禁足令,想来也思夫人前往。”
  轻笑摇头,命孙秀赏了他数两碎银,刚踏进书房院门时,却突然想起一人,正是他冒险告之吾怀有身孕之事,思及那日之情形,心中尚有余悸,展眼望去,这书房所在之院不大,遍植翠竹青松,甚为别致清幽,连下人也比别院疏少,以求清静之意。
  “但不知书院中有几人伺候?”我问那引路小哥儿,他得了银两,心中甚喜,眉目俱欢,“回夫人的话,书院落不大,共有五名书生相伴共读,并五名从奴、五名丫环,共十五人当差。”
  “哦?那却也不少,但不知五名书生中可有一留须之人?”
  “夫人这却问住小的了,书生中有两名有须,从奴里也有几名留有胡须,却不知夫人要寻之人唤作何名,待小的为夫人寻来。”
  我笑,摆手道:“罢了,吾不过随便问问,因老爷未留胡须,吾在想若伴读书生留了,共读时,却分不清谁大谁小、谁尊谁卑。”这话不过打哈哈,却引得身侧诸人抿嘴一笑,孙秀接口道:“夫人心思活份,惯想常人不及之细节。”
  说话间,又至书房门前,有伺立丫环接过热汤,引着我往内而行,还未走至内室,已能见石崇端坐于案前,手执一笔,急写何字。眼角一扫,见有人进来,将那字贴交于一旁吴叔道:“汝去吧,照此法而行。”
  “诺。”吴叔应答,转身时,不妨身后侍女已至,几乎碰翻了盘中之物。
  “当心。”我惊呼,帮那侍女护住托盘,吴叔一慌,也上前相扶,却碰掉了手中之物,信纸迎风一展,落于我脚前,无心看去,那信上有几行字,清清楚楚落入眼底——彻查走漏消息之人,并往博白,寻……
  字折行了,余下的看不见。吴叔似不经意拾些那张薄纸,躬身行礼,“老奴见过夫人。”
  “绿珠,怎么突然至此?”石崇从案前起身,复命吴叔,“吴才,汝去吧。”
  “诺。”
  心下虽有疑惑,却不及细想,将羊肉汤奉上,“若不为这汤,绿珠亦不敢打扰季伦。”
  “何汤如此精贵,反劳绿珠相送。”石崇笑着将我扶至案后一同坐了,掀开盅盖,羊肉汤浓香扑鼻,石崇似甚欢喜。然我闻之却泛恶心欲呕,又恐他担心,不动声色朝一旁挪了挪,暗自压抑身上不适,竟将刚才无意瞧见的那几行字忘到九宵云外去矣。
作者有话要说:好容易怀上了,自然要带点故事出来……
谢谢亲们的留言,昨天没睡好,今天有点昏沉沉的,想起下星期今年就是牛年了,还有些恍惚。
春节的时候,能允许我休息两天吗?呵呵~~
另:我很喜欢这章里石崇和绿珠同看夕阳那段,感觉爱情真的可以永恒,而永恒,就是一刹那心底的感觉……
满月
  恒儿满月时,檀郎宴客四方,石崇与我,自然在宾客名单之内,而我无法赴宴,又惦念恒儿,亲为他做了一身锦衣,并一副金锁,交由石崇,再三劝说,他方答应亲身前往庆贺,但心中忧虑,再三吩咐崇绮楼众仆役小心伺候,及至那日清晨动身,似犹未下定决心。
  “季伦放心去吧,不过二、三日功夫,能出什么差错?”
  他笑,并不答,任吴叔在门外催促,日渐高起,仍不见起身。
  “算来,孕期已有两月,近日饮汤食药,连医士也说应无大碍。既如此,季伦尚有何可担心之处?”
  “谁说吾担心?不过等茹娘同行。”他倒气定神闲,眉宇间多有算计。
  轻嗯一声应允,却不知他邀了茹娘,因在意料之外,多少有些怔愣。
  “如何?绿珠不喜?”石崇追问,眉目一挑,在我耳边轻笑,“如此,不去亦罢。”
  “为何不去?恒儿满月,乃阿兄府中极喜之事,偏绿珠顾及身子,不能同往,季伦身边当有夫人伺候,茹娘心细胆大,最合适不过。”
  “哦?吾却不知绿珠这般大度,想来这金谷园中不必遣送佳人。”日已高起,石崇犹不急动身,玩笑之下,令人不由嗔他道:“绿珠从未妒忌佳人,也未恨园中美人甚多,季伦此言让旁人听见,反疑绿珠善妒,心性狭窄。”
  他哈哈笑了,末了似轻言一句,“吾倒望绿珠心性狭窄些,莫再将吾推往别处。”
  “嗯?”言语又轻又快,我尚未听清,他已掀被起身,展颜摇头道:“无甚,吾这就动身,绿珠在家好生将养,除崇绮楼外,不可擅自去往别处,吾已命一园姬妾不可相扰,待吾回府,若绿珠瘦得半分,定拿府中仆役罚惩。”
  一番玩笑,待我送他出崇绮楼时,远远能望见茹娘在院外相候,她侧身而站,在门洞之后,淡粉色的斗篷迎风招扬,露出滚了青边镶绣的长裙,长发束于腰间,衬得侧脸柔和清雅,双目远眺,神思平和,可那鬓边拂乱的发丝,让人无端忧愁,仿佛被其寂寞所感,心中竟有丝丝挂碍。
  “绿珠,吾去矣,顶多三、四日,必返家中,汝莫挂。”还欲说什么,石崇已走出崇绮楼园外,茹娘冲我微一颌首,跟在石崇身后,一行十人,并前来送行姬妾,由萱娘领头,浩浩荡荡往金谷园外而去。
  一众人依次转身,女眷身后跟着从奴仆役,十数名小哥儿中有一人甚为眼熟——身着长袍,与众不同。气度斯文,似读书明理,然我看细瞧时,他也回身,无从看清面貌。无端的,我只觉此人正是那天花丛中告知我怀有身孕之人。可未及多想,我的心思皆在远行的石崇身上。
  以为分别甚长,谁知转眼就只能看见他远去的背影。还有茹娘,我从前并未这般留意于她,今日,借着清晨斜射的日光,隔着早春的雾气,她的身影寂寞中透着坚强,柔软乌黑的长发,衬于粉色长袍上,走得远了,还能看得清楚。那个看似柔弱的背影,还有适才孤寂淡然的目光,让人不由动容。
  思及她执意想要我留下腹中骨肉,甚至不惜为此与石崇对峙。我多少有些不解,虽然后院之主应当有此胸襟,但她当真一点儿都不忌恨?毕竟,我的到来,分去石崇许多宠爱;而我的孩子,可能会得到更多眷顾,抢走更多爱意。
  百思未果,站得久了,有些疲惫,扶着烟霞缓缓步回崇绮楼,见那楼高百丈,不禁苦笑,“老爷为解吾思乡之情建此高楼,偏如今身子虚弱笨拙,每次攀爬,不甚其苦。”
  一句话,把烟霞逗乐儿了,掩面笑道:“夫人可是累了?若在平日,这数百级台阶,夫人可从不言苦,且所行甚快,连烟霞皆自愧弗如。”
  “罢了,适才站得久了,吾在厅旁厢房休息片刻再回内室,汝将孙秀唤来,一人用膳无甚趣味,由他陪着说说笑笑反而能用得多些。”
  “诺。”
  孙秀为人,真诚太过,反而执着,幸而他见识甚广,言语有趣,又通诗文、懂音律,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话伴,平日有他作陪,往往心情舒解,饮食也能多些滋味。
  可今日又有所差别,恒儿满月,石崇携茹娘赴河阳庆贺,说不牵念是假的,念妩娘近况,念恒儿长势,念檀郎心绪,也念河阳的桃花,不知可有早开的数朵,迎于枝头,形单影只,随风轻颤。还有渐行渐远的石崇,和茹娘那个孤独却又坚定的背影……一番接一番,在我脑海中浮现。
  牵念太多,无法平静,心头胀满离情愁绪,眼角却干涩无泪,唯觉酸楚。
  满桌佳肴,嗯不下去,转头问身旁的少年,“孙秀,汝可还有亲人在世?”不妨我突然转头,他的目光犹停留在我面上,甚为眷恋。
  “嗯?”孙秀有些尴尬,慌心低头,垂下眼睑,只盯着自己置于膝前的双手。
  我笑了,看见他还青稚的下巴,似有绒绒的须毛渐生,“若有亲人在世,不若寻访其下落,待他日汝得自由之身,可谋重聚团圆。”
  “秀孤苦惯了,并不觉孤单。”半晌,他喃喃开口,话虽如此,但似强忍着悲伤,语气微澜。
  “这话谁信?连吾如今衣食无忧,万般宠爱,富贵已极,尚时常思念家人。前几日得知阿姐已做了母亲,心中甚喜,可惜女儿家嫁人成亲,只得随夫家行止,想要再聚,谈何容易。不若汝乃男儿之身,建功立业、成家立室,天地广阔,若尚有亲人在世,重聚亦只为时日长短而已。”
  “夫人~”孙秀猛抬头打断我,见我诧异,这才愣愣道:“秀之家人,亲近的死的死、散的散,能寻访到的,皆是极远的远亲,纵见了面也不识对方,反而凭添伤感。秀自漂泊以来,已将家人念想断绝,既便真有重立家业之日,也只图个清静自在、富贵长久,不欲再思往事。”
  我有些怔忡,不知这少年曾经吃过多少苦头,此刻的他,眼中似有泪花,然紧抿着唇,目光调向窗外,固执而又决绝。
  “孙~”
  “夫人,有句话,秀藏于心底,本不该问,然不吐不快,夫人可愿解惑?”他忽尔接口,掉头看向我,一双秀目,藏着许多秘而不宣的隐情,令人费解。
  “何事如此周折,说来予吾听听。”
  “夫人~”话到嘴边,孙秀又说不下去,偷眼瞧我,似不好开口。
  “汝说吧,吾二人名为主仆,情如姐弟,就算有何冲撞之处,吾亦不会当真。”
  “如此,秀便直言,夫人来金谷园之前,乃青楼卖艺女,而,而据秀所知,去年潘县令与主人同至博白,二人皆对……”
  “孙秀~”我打断他,这话连一下人都如此清楚,只怕吾三人之间的纠葛早就传得纷纷扬扬。可我无心思量过去,那些未有结果的起因,就让它随风淡去,何必萦于心头自扰,“有些话,不过是坊间传闻,当年老爷看上倚红楼头牌,亦既妩娘,然妩娘心系潘郎,绿珠因此自荐,得老爷允诺,同回金谷园。前因后果,本无需向汝说明,今日既然提及,就解释清楚无妨。”
  “若如此,主人当非夫人心头之人。可夫人自怀身孕,连医士也说难以保全,为何夫人还这般执念,欲冒险留下此儿?”
  非心头之人?我笑了,这话放在一年前,也许还对,而一年后的今天,世事变迁、人心苍桑,连我都未曾料到会这般倾心于石崇,并非依赖那么简单纯粹。
  孙秀一窒,追问道:“夫人~”
  “凡事不可妄拟,且女子嫁人从夫,生儿育女乃份内之事,换作他人,也会如此,算不得什么异举。”
  “嫁人从夫?夫人这般死心塌地,原来只为夫妻之名。”孙秀苦笑,眉目间带些自嘲,“只为这夫妻之名,真赔上性命亦觉值得?”
  “值不值得由不得吾说,吾但明一介妇人之责、一介人妻之职,如此便罢了。连茹娘皆明大局,劝吾生下此儿,还有何可惧之处?”
  “茹夫人?夫人当真以为茹夫人好心?以大局为重?”孙秀猛然起身,几乎打翻桌前碗盏。我有些诧异,然更多的却是感怀,仰目缓声道:“秀之意吾懂,吾来自青楼,其间争宠夺爱、明暗相争之事,并不少见。汝放心,吾虽无害人之心,但未傻到连防人之心俱无。金谷园虽佳丽满园、纷争暗起,总比不得倚红楼以生计相搏,争斗更烈。”
  “夫人~”孙秀轻言,见我坦然,半晌,也只得坐回椅中,双目竟红了。
  我的双目也红了,因他提及这许多往事,不由思念远去的夫郎,仅个把时辰而已,相思渐深,情绪低落。桌前美食,几乎未动几筷,此时想以酒解念,偏又顾及腹中骨肉,不敢饮用,唯将那汤饮了两碗,权当是酒,不醉人处人自醉。
  “秀尚有远亲,吾却只得一阿姐,偏相隔极远,再见亦难。秀亦偶尔在老爷跟前听差,可知老爷最近是否派人前往博白?”不经意想起那天看到的信纸,那几个字似暗藏另一个秘密,可石崇并未向我提起,不知可与我有关。
  不过随口一问,孙秀神情闪过一丝慌张,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轻描淡写道:“虽略有耳闻,然未知详情,想来是朝中有事。因主人曾前往博白,但凡彼处有何公务,皇上总向主人询问相关事由。夫人那天去书房,恰好朝中使臣刚走。”
  “书房?”心思一动,我想起适才那个跟随其后的身影,故作随意问道:“秀可知老爷书房有一人,蓄有淡须,身形高大,言语有度,今早送老爷出府一行人中,似也有此人。”
  “嗯?夫人那天便问书房当差小哥儿,怎么?此人曾得罪夫人?”孙秀不解,蹩眉一想,回道:“似乎有这印象,夫人所说应该是书房中伴读书生,武华是也。”
  “武华?”
  “嗯,秀亦不知此人底细,但知他兄弟二人皆在府中当差,平日谨言慎行,并不惹人注意,老爷对他也平淡无奇,但如他得罪夫人……”
  “非也。”我摆手,埋于心底的秘密只敢对这个亲如小弟的孙秀提起,“若非他走险相告,吾被瞒在鼓里,恐已保不住腹中骨肉。”
  ……
作者有话要说:绿珠怀孕事小啊,最重要得因为这个写出背后的异动。
当然石崇不会坐视不管,他是有能力的男人。
要春节了,大家都开始犯懒了吧?我也有点……不过会努力更新的!
谢谢玄,除夕、初一的时候打算休息一下,亲一个!!
回家还好吧?我开始想你了……
密报
  未查觉身旁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不过半日功夫,我已累了,以手撑额,双目微阖,神思昏然。
  “莫如秀送夫人回房?”孙秀起身相搀,我摆手道:“汝乃男儿之身,怎送吾回房?还是由妇人相扶为妥。”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神思自嘲,似轻笑一声,自屋外唤来一健壮仆妇,将我用力撑起,那百余级台阶,其实刚好活络筋骨,唯今日相思渐深,只欲深睡,无心强身,虽未让他人背负,然依在那健妇身上,半抱半行,缓缓朝顶楼而上。
  ……
  河阳,潘县令私邸,今夜乃潘县令独子潘恒满月之宴,家中亲友、朝内百官聚集一堂。红灯高悬、曲戏纷呈,席间贵妇香粉扑鼻、锦衣华贵,更有达官贵人来往送礼,相互吹捧,好一派富贵人间相。
  虽说河阳县县令一职官位不高,然潘县令乃晋朝名声远扬的美男子,仅此美名,足以令世人趋之若骛,争相一睹潘县令风姿,而席间妇人并各府丫环,更以得沾潘县令衣香一角而自豪,若能得他青目微瞟,越发令人痴狂着迷。难怪今日不单亲友众多,连朝中显贵皆尽数前往,散骑常侍石崇,赵王司马伦,皇戚王恺、贾谧……门前念唱官爵之人应接不瑕,几乎唱不过来。
  众人之礼中,唯散骑常侍石崇所送犹为稀有珍贵——锦绸百匹、兰麝为香,明珠数斛、趁夜而光,翠玉温润,握手渗凉。令观者连连称奇,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石常侍果然富可比国,这等手笔,令皇亲亦觉汗颜。”一旁的国舅王恺挑眉,言语甚为不恭。
  石崇鼻中轻哼,双眸抿成细线,“吾与安仁,情同兄弟,贺礼自然更厚,国舅何需在意。”
  “常侍多心矣,吾何曾在意?不过羡慕常侍家中金银如山、珍宝无数罢了。”
  “这有何可羡之处?吾还听闻国舅甚得皇上喜爱,家中各种贡品珍宝,数不胜数,几欲宫中媲美。”
  二人一番恭维,对视片刻,皆明对方心思,哈哈笑得数声,然笑声僵硬,眼底一派清冷。石崇心中更念一人,无心久坐,怀揣一副金锁,再三细抚,冷冷一块金已然捂热了,而心底那个人,却不知安否。
  夜色渐深、宾客渐齐,不大的河阳县县令私邸正厅,已挤满前来庆贺的贵客,男女虽说分席,然因厅中局促,相隔并不算远,石府侧夫人茹娘独自坐于角落,神色疏离落寞,偶与邻座相谈,言语亦甚冷淡,并不热心。倒是潘府嫡夫人杨氏,笑似春风怡人,态度大方有度,周旋于众女宾之中,颇为自得。
  “杨夫人,听闻府上小公子之生母,天生一美人胚子,这小公子长大后,岂不如父般美动晋朝?教人好生好奇小公子长相。”桌前一贵妇笑着搭讪,却是王恺之夫人柳氏。
  “柳夫人说笑,这小孩儿家能看出什么名堂,一般粉嘴嫩脸,再佩上顶虎头帽,就更分不出彼此了。”杨氏笑答,冲一旁茹娘道:“茹夫人头次来河阳,见吾等这小门小院,难比金谷园恢宏气势,让茹夫人见笑。”
  “杨夫人多礼,吾却喜这小门小院,虽闭塞些,却自清静。”
  众人听此言,皆相视而笑,似自明其中道理,更有柳氏接口道:“正是,听坊间传闻,府上绿珠夫人亦怀了身孕,合该恭喜茹夫人才是。”说时掩面而笑,眼却瞟向茹娘,明似恭维,暗则嘲讽。
  茹娘唇角一扬,连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讽刺——若绿珠诞下此子,无论是男是女,于府中地位定然迥异,且更得石崇宠爱,人所难及。
  可她竟不在乎,她在乎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替她觉得不值,凭什么?她可以为了替他生子而亡,绿珠就不能?凭什么,绿珠得尽恩宠,甚至连那个男人的心也要夺走?而睿儿竟被交予他人抚育,自小无娘,孤苦零丁。
  她心心念念,一直以为,他一直爱那个故世的嫡夫人,也应该一生,只爱那个为了替他继承香火诞子而亡的嫡夫人。
  不经意间,眼角竟有些湿润,茹娘淡笑解围,端起桌前佳酿,朗声道:“承柳夫人吉言,他日若喜临石府,还望柳夫人亲望相贺。”
  本欲看茹娘笑话,未料到她如此气定神闲,让席间众人皆一愣,笑声这才四起,柳氏还欲说什么时,厅后偏房垂帘高高掀起,有乳母怀抱一婴孩缓缓步入厅间。
  杨氏急忙上前,接过那红色襁褓,抱于潘安处,夫妇俩笑逐言开。
  “多谢诸位亲友贵客赏脸,潘某在此谢过,小儿今日满月,见见众位叔伯娘姨,还望今后多加眷顾。”潘安提声道来,众人见他神清气爽、风姿卓越,眉目含笑、气度天成,无不被他仙姿所感,一时相贺声不断,更有人上前奉承,惹得杨氏怀中小公子不明就里,哇哇大哭,哭声洪亮、唇红肤白,此时虽尚稚嫩,然已能隐约能见其父母风采,比寻常孩童不同。
  “恭喜安仁,恒儿长相清俊,且声洪目明,他日定有作为。”石崇于旁道贺,二人目光交汇,皆透着些许复杂。
  “此乃绿珠亲缝锦衣一套,并一副金锁,取富贵长乐之意,虽是玩意儿,到底是她一番心意,思量再三,还是交予汝吧。”石崇从袖中取出绿珠所备贺礼,心中竟甚不舍得。那针针线线,皆为她亲手缝制,如今看此锦衣,如看见绿珠坐于灯前,长发随意束起,散在额间,烛火下,诉不尽的温柔妩媚。
  “石兄,汝不该……”潘安喃喃低言,二人似藏有心事,却又不便挑明。
  “吾自有分寸,不劳安仁挂心。”石崇打断他,眉心一蹩,笑意收敛,多少有些不满,还欲说时,外间有人匆忙奔入。
  “何人,何事焦急?”潘安厉声询问,复吩咐乳母将小公子抱于后房,只见地上跪有一人,细瞧时,却是石府从奴,石崇与潘安俱是一惊,石崇低喝,“可是府中有事?”
  那人急喘,半晌方断断续续道:“府中……一切,俱安。”
  “那何事如此匆忙?”
  地上从奴颤颤从怀中取出一信交于石崇,跪地不再多言。
  厅中诸人好奇,探头看不出名堂,窃窃私语,一时难停。
  “石兄,究竟出了何事?”潘安忍不住追问,然石崇一把捏皱信纸,双眉紧锁,咬牙反笑,“无甚,扰安仁兴致,他日设宴赔罪。”
  “可~”潘安犹欲问时,杨氏笑拦道:“常侍既说无事,定无挂碍,郎君何必自扰,反惹常侍烦心。”
  石崇似瞟了一眼茹娘,唇角微微弯些,目光却甚为凛厉,笑向潘安道:“无他,乃府中孙秀托人送信告知绿珠甚安,一切皆妥。莫为这奴才扰了雅兴,为兄与安仁再饮数杯。”
  宴席恢复了常态,众人坐回椅中,吃喝谈笑、相互恭维,一派和乐之景。可诸席中所谈却自不相同——杨氏忙着招呼众贵妇女眷,来往于女宾之席,这席间多聊些脂粉香膏之事,却也寻常普通。而男宾所聊更广,谁家女儿漂亮,谁家青楼新来了娘子,又或者各府秘事、朝中公务,皆在各贵人间口口相传,各得其趣。
  “素闻潘县令这位侧夫人,从前乃是青楼花魁,可惜无缘一见,不知怎生迷倒众生。”赵王司马伦与王恺耳语,饮得醉了,双目微红,看向旁桌潘安,笑中带欲,“但不知与这晋朝第一美男的夫君相比,孰更美些?”
  “这却不曾见,可赵王不知其中根源吧?潘县令此夫人自然甚美,然石府中佳丽美人儿更多,吾就亲见一佳人,名唤绿珠,虽年纪尚轻,身形单薄稚嫩,然倾国之姿早现,其妩媚温柔之态,连宫中诸妃也难比拟。”
  “哦?未曾料金谷园中还有此佳人。”
  “本欲举荐入宫,谁知阴差阳错,此女被皇上亲封为石府侧夫人,如今宠冠金谷园,听闻已怀有身孕。”王恺假意叹息,又斜睨了一眼司马伦,见后者面露艳羡之情,目光虚浮、眉目半挑。心中明了一笑,自饮尽杯中佳酿,颇为自得。
  酒酣人醉,外院所搭戏台此时方热闹起来,助兴艺人抚琴吹箫,轻歌曼舞。丝竹声声,音韵绕梁不绝;轻纱扬扬,舞姿曼妙如仙。可石崇与潘安似各怀心事,相谈甚少,唯以酒解闷,片刻功夫,二人桌前一壶佳酿已然饮尽。石崇似醉了,双眸微眯,面颊发红,冲潘安笑道:“安仁有福之人,有贤妻美妾为伴,又得生贵子,令为兄羡慕。”
  “石兄此话怎讲?若说贤妻美妾,谁人可比石兄?如今绿珠又有了身孕,明年此时,当为石兄庆贺,转眼世事变迁,令人感叹。”
  石崇仰天而笑,手指潘安道:“至此,安仁犹不能忘情,却令为兄两难。”
  “不……”潘安匆忙摆手,半晌方喃喃接口,“兄妹之情怎能忘怀,唯愿绿珠身子渐健,产孕平安。”
  “如此既好,绿珠若平安,一切皆平安,若因此差池,众人俱不得平安。然无论结果怎样,不依规矩而行,必定是要受罚的。”石崇说时声音渐冷,目光犀利,唇边一扬,冲身旁潘安道:“本欲与安仁不醉不归,可惜今夜为兄不胜酒力,欲先回房安寝,安仁不会怪吾怠慢之罪吧?”
  “石兄言重矣,既如此,吾命人送石兄回后厢房。”
  “不必。”石崇起身,靠在上前服侍的茹娘肩上,笑言,“安仁有贤妻杨氏,为兄亦有一贤妻茹娘,比诗文曲艺,自然输于杨夫人,若比深明大义……”说到此,石崇轻笑数声,似深醉般,以手抚上茹娘面庞,“恐无人能及吾府中这位茹夫人~”
  “老爷,汝醉矣。”茹娘平淡接口,不顾众人嘲笑目光,扶着石崇往后院而去。
  夜凉如水,石崇心底明镜似的清晰,越走越稳健,越走越冷淡,他的醉意似乎在这短短数百步途中消磨怠尽,余下的,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有冷峻逼人的怒意。
  直至回屋,茹娘转身欲吩咐丫环备水,却听石崇冷冷道:“如此长路,夫人心不在焉,是否另怀心事?”
  “嗯?”茹娘怔愣,回身看向石崇,他的眼中尽是狠绝。
  “吾有夫人如茹娘,顾全大体、深明大义、行事公允、为人大方……”说时一顿,石崇猛一挑眉,沉声道:“私养亲信、秘传讯息,将金谷园打理得上和下敬,好生和睦。”
  茹娘呆愣当场,然并不慌张,半晌方缓缓道:“吾不知老爷所说何事?”
  “不知?不知甚好啊,吾原以为汝心中唯有嫡夫人,未曾想,还有武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本来平常都是到单位更新的,谁知今天一早单位不能上网,一直拖到现在。对不起亲们!
上来就看见地球的长评,小小激动了一把,现在还没看完,先谢过!!!
另:如果这篇文让你觉得有点新意,并且能感动到你,就算小有成功吧!谢谢
先去看评,有机会多聊,很想去旧金山看亲呐~~~
争执
  咣当一声,茹娘碰翻了桌上的茶盏,嘴唇微动,似欲辩解什么,最终只是沉默。
  “怎么?茹娘竟无话可说?吾本以为此信尚有待查证,如此看来,这武华果然是茹娘亲信。”石崇一步步逼近半垂眼睑的茹娘,面带冷笑,令人生畏。
  “老爷既然相信,妾身无话可说。”
  “哦?没料到吾眼皮底下之人,神不知鬼不觉,竟被汝收卖矣。茹娘不枉做了数年当家夫人,手段甚为老辣。”
  “老爷~”
  “住口!汝不知金谷园中规矩,无人能错?”石崇已走近茹娘,二人气息相闻,近到看不清对方面目。石崇一手握住茹娘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脸上,竟带笑容。“茹娘虽是当家夫人,错了规矩可不成。”
  “何为规矩?金谷园中上有老爷,下有绿珠,妾身卑贱,不懂规矩,只明子嗣传承之重,连寻常布衣百姓皆知,此规矩,老爷却不懂?”茹娘反诘,挑目看向面前的男人,心中竟无惧怕,反生丝丝期翼,只是彼时,尚不知在期盼什么。
  “吾真是选了个好夫人,如此以大局为重,如此让人……省心。”石崇轻哧摇头,须臾,猛地提高音调道:“汝当真是为了石府香火延续?”
  “否则,老爷以为为何?”强忍心中酸楚,茹娘不欲在石崇面前示弱,虽下巴被捏得隐隐作痛,可仍坚持与之对峙,不让分毫。
  石崇长长叹了一声,摇头道:“茹娘,汝打理金谷园数年,若汝肯辩解,吾也会信上几分,偏汝不肯示弱。这许多年,汝心系何人,吾二人皆心知肚明,既无可奈何,何不如此平和相处下去,为何非要惹些事端于自己身上,这下,连这个‘相敬如宾’亦不能保。”
  茹娘不答,心中最后一丝防线几乎崩溃,眼中无泪,可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原来他早就知道,他知道她心里的人,知道她痴心为谁,可他却不挑明,甚至,利用了这份痴心。
  “石崇!”压抑久矣的委屈与忿恨终于爆发,茹娘嘶吼自己丈夫的名讳,双目已然充血,“嫡夫人在天之灵,定然不安,汝不单辜负了嫡夫人,还对不起睿儿。为了一个绿珠,一介青楼……”
  啪的一声,茹娘已被一记耳光打得摔倒地上,石崇怒喝,“本以为留汝尚有用处,如今看来,汝私心太重,石府,恐难留这等用心险恶之人。”
  ……
  二人争执,早惊动了外间仆妇,却又都不敢上前相劝,见石崇动手,这才有人私下禀报潘安,片刻功夫,潘安撇下席间贵客,匆忙赶至偏院。才推门时,瞧见石崇坐于椅中,面目铁青,怒火极盛,而茹娘跌坐地上,双目通红,却不哭不闹,以手拂面,见有人进来,冷冷道:“老爷欲如何处置妾身,妾身皆无怨言。心所不甘者,唯替嫡夫人委屈——若知今日,当年何必冒险生子,以致命丧黄泉、情爱皆失。”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夫妻俩呕什么气?”潘安不明就里,见二人僵持,走上前劝石崇道:“适才还赞茹夫人大度明理,这不过一柱香功夫,怎么倒变了?”
  “变了。”茹娘轻笑接口,“潘县令明眼之人,一语中的。今日,果然有人变了……”
  “放肆。”石崇怒喝,一把将茹娘从地上拽起,不顾潘安一旁尴尬,沉声道:“汝听着,金谷园中,不可一日一时无规矩,此规矩,既吾之言行。无论汝究竟是何居心,其实无关紧要,在汝私养亲信,命武华传信于绿珠之时,应已能料到今日下场。”
  “石兄~”
  “安仁,此乃家事,却相扰潘府,于心甚为不安,改日赔罪,今夜,劳安仁回避。”石崇不容潘安接话,直直盯着茹娘,沉声下了逐客令。
  稍一迟疑,潘安沉吟道:“如此,吾退矣。石兄勿动肝火,诸事商议为好。”虽心有疑惑,然不便多问。今夜,看似诸事顺遂,暗中却藏有逆流。此事似与适才石府派人送信有关,却不知此信究竟是何内容,似乎牵及绿珠……
  思及此,心意慌乱,不知她可安否,不知她身体可能承受?恒儿出生之日得知绿珠有喜,心境竟复杂难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者,潘府香火得续;忧者,绿珠幼时贫苦,外强中干,医士俱言若保此胎,必伤其母,二者不可同时保全。本已和石崇达成共识,欲保绿珠,必瞒此事,待回洛阳后,名医确诊,再行除胎养母之事。然不知为何,不过数十天,石崇竟改了主意,绿珠非但执意留下此胎,更听说在府中安心养身,俗务不理,全心只盼为石府添丁添福。
  她真的,爱上他了?潘安不愿细想,在他心底,绿珠始终是那个稚气带笑的少女,仰头看向自己,目光钦佩,又带几分脱俗认真,并无半点世俗欲求。就是这样的眼神,在不经意间俘获自己的心灵。可只差了一步,差一步,他就是她的夫郎,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得长相守身畔,未有分离。
  也许心底其实隐藏着极深的秘密——他不愿她生子养女,其实,只是不想她为了别人而生。
  这想法只一露头,就不敢面对,唯有深夜无人,方道自己痴心可笑,竟如此懦弱卑鄙。
  潘安在后院徘徊再三,心中焦急,又不便折返,直到前厅杨氏派人来请,这才想起尚有宾客未散,只得匆匆前往前厅,然思绪纷乱,兴致全无,一心惦念石崇之事,直至酒尽宾散,未听见后厢房传来任何消息,也只得收拾心情,携杨氏一道,回内室休息。
  而在偏院,事情不过刚刚起了个头儿,石崇心底百转千回,一时间,多少主意闪过脑中,却皆一一否定了。看了一眼屋角的茹娘,她面上似有泪痕,嘴角却带丝淡笑,坐于地上,欲哭不哭,目光暗含自嘲与悲伤。
  这女人进府多久了?石崇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新婚之夜,她绝望却又满足的神情,如此矛盾,如此让人猜测不透。再往后,他看见她看向嫡夫人时的崇拜,带点丝丝眷顾、钦慕,还有……爱意。
  他竟不气恼,唯觉可笑,铜鉴中的自己没有潘安仙姿飘扬的美态,但身形健美、面若刀刻,且金银如山、位高权重,也是多少少女梦寐以求的理想夫郎。而茹娘,眼中竟只有淑惠——他的嫡妻。唯有淑惠,方是她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源头。
  他懂了,连淑惠其实也心知肚明,众人皆能从茹娘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只有她自己不知道,私心以为,她藏得很深,默默在背后为她心底那份无望的爱意奉献,痛苦着,却又甜蜜。
  这是个笑话,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藏不住的。这些,石崇到后来才明白,爱,与敬重欢喜毕竟有所不同,爱是点滴流露的,无法回避逃脱,甚至无法控制压抑。
  “淑惠逝世前,曾提及汝。”良久,石崇缓缓开口,他要铲除一切有可能伤害绿珠的力量,但对茹娘,毕竟与他人不同。
  茹娘混身一窒,然并未答话。
  “她说,可怜汝年幼即进了石府,虽锦衣玉食,终究孤独。”
  一滴泪,落在茹娘的衣襟之上,无声无息。可她自己,竟笑了——她记得她,到死那天,还惦记着她。
  “还说,这数年来,与汝虽名为石府妻妾,然情深意切,与众不同。”石崇说时一顿,方继续道:“淑惠临死,心中对汝,甚为愧疚。”
  茹娘猛地抬头,心中似明非明,却不敢点破——她懂她,她居然也懂她。想要她懂,又怕她懂。她不懂,她觉得遗憾,但又心安理得;她懂了,她如释重负,可同时,那一点残余的希望便灰飞烟灭。
  “茹娘,可知吾为何命尔打理金谷园?”石崇轻笑,却无人回答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再解答。
  泪似断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最后连成线、流成河,茹娘收拾不了自己破碎的心情,她哭早逝的嫡夫人,她哭夭折的爱情,她哭他对她的负心,她哭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恩宠。这一切,都和她初时想像的不同,然无法改变、无力回天。所有如同注定般,一步一步,就到了今天。
  “淑惠走时,求吾,有朝一日若汝犯下错处,从轻处罚,以赎她内心之愧。”
  跪在地上哭泣的人,此时反笑了,那声音悲凉嘲讽,片刻方冷然接道:“这却何必?吾心如何为吾之事,关嫡夫人何事?吾今若犯下何十恶不赦之大罪,又与嫡夫人何关?”
  石崇轻笑,从椅中站起,自袖中掏出适才石府所送之信,掷于茹娘面前,“罪大罪小,全在茹娘自己。此信中所言,汝与武华私通,妒恨绿珠身孕,命他冒险相告,绿珠本就身弱,如此一来,兴许承受不住,因而小产……”
  “私通?”茹娘一把扯过地上信纸,匆匆阅来,半悲半恨,两相夹击,竟哭笑无常,面目悲凄鄙夷,“写此信者究竟何人?口出狂言,用心叵测。”
  “何人茹娘无需多管,但不知今日,是该为茹娘定一私通之罪呢?还是多言违矩之罪?”
  “老爷~”茹娘猛抬头,看向身前的石崇,泪眼模糊了,看不清他的样貌,好象回到新婚那天,她也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得过于清冷严肃的表情背后,淑惠温婉的面容在对自己笑。“吾愿领罚,然不愿背此无实之罪,亵赎了……”
  “亵赎了汝对淑惠的……”
  “老爷~”茹娘急着开口,那句话不能点破,点破了,自己的一生,就不过只是个笑话。
  有一瞬间,石崇恍惚也被茹娘眼中那点哀求所打动,只是一瞬间罢了,他回身,容不得任何可能伤及绿珠的闪失,更需要一个告诫,告诉金谷园中众娘子——但凡违了规矩,会是怎样下场。
  “今日晚矣,待后日回府,一切从头议起。”
  “老爷~吾……”石崇说着要走,茹娘跪上前抱住眼前那双皂青色的长靴,颤声哭道:“妾身别无他求,但此莫须有之罪名,妾身不愿受领。”
  石崇心底不由一软,思及淑惠临终前的情形,沉吟道:“信中之言,吾并不尽信。武华之事,另有论处。”
  泪尚未干,茹娘却笑了,如释重负般低语道:“多谢老爷顾念嫡夫人之情。”
  纵然石崇素日清冷,此时也几乎动容,起初的怒火散去后,心中丝丝不忍与牵挂渐起,怕见茹娘释怀表情,他急步走出内室。那夜,天空晴郎如墨,园中寂静无风,石崇心绪渐平,看向洛阳方向的夜空,一串流星划过,似乎预料着,一些故事结束了,一些人物即将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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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亭
  石崇回府那日,我在案前临贴,眼看着字一个个写了出来,心绪却并不平静。
  “夫人的字越发好了。”烟霞在一旁磨墨,我轻笑着搁笔,一滴墨汁滴于宣纸之上,迅速蕴开,如一个含混的印记,不知表达心底怎样的思绪。
  “烟霞也通笔墨?可惜今日吾心神不定,写字如同依葫芦画瓢——形是有了,神却全无。”
  烟霞侧头望去,纸上墨迹渐干,刚欲收起,我抢先揉成一团,掷于案旁,心中烦闷,吩咐道:“汝将孙秀唤来,吾有事交待。”
  “诺。”烟霞见我不若平日心平气和,未免有些疑惑,却又不便多问,领命躬身退出内室,须臾功夫,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急急赶来,不若侍女轻巧细微,正是孙秀。
  “夫人唤秀何事?”他站在门口,光线从他身后射入,只留下一个影子,不经意间,这少年开始成长,往日过于纤细的身形如今也渐健硕,隐隐有了几分男子气慨,而过些年,不知比我高出多少。
  “老爷命人传话,可有说今日何时才到?”我走上前,阳光直射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孙秀一愣,声音平淡了许多,“只说今日启程返洛阳,却未预料何时能到。”
  “茹娘乘车,自然要晚些,但若路上顺利,晚膳时分应该能到。”我自言自语,又看向外间天色,可惜尚早,艳阳高照,应是午时左右。
  “夫人~”
  “要不秀动身往河阳方向迎接老爷与茹夫人,若见了人,好歹回个信儿。” 我在屋里来回走动,重逢越近,反而越急,连前两日分别都未如此焦躁,不知今日为何如心头有事般,总觉隐隐不安。
  “金谷园中已派人前往相迎,夫人莫急,还是略躺躺养神为好。”孙秀略一迟疑,跨门而入。
  “可……”我其实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总定不下来,见孙秀立于铜鉴旁,而鉴中的自己与他似挨身而站,“送信之人可说吾送予恒儿的锦衣适合与否?”
  “这,这却未说。”
  “那金锁呢?”
  孙秀哑然,半晌方笑道:“夫人,这衣裳有合身之说,金锁乃保平安之吉祥挂件儿,有何合适之说?”
  乍听此言,不由噗哧一声笑了,我在鉴中忍俊不禁,他看向我,眉目亦自含笑带情。
  “屋中烦闷,看今日春光甚好,莫如汝陪吾往园中散散再休息不迟。”
  孙秀的目光闪过一丝欣喜,忙不迭应声道:“诺。”说时上前搀扶,我摆手,“此时尚早,待身子沉了,恐要搬到楼下居住,不必相扶,汝随吾而来即可。”
  春日风光渐美,园中百花欲开。金谷潭水清透见底,倒映园中诸物,山峦起伏、亭台规整,皆随水面轻漾,一正一反、一静一动,虚实之间,令人留恋。
  “孙秀,从前汝在潘县令处,可知他对妩娘如何?”前尘似梦,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午后,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印在我二人身上,我看向湖中的倒映,那里面也有前后而行的两个人,我的青裳随风微微扬起,他离得不远不近,刚好触起微扬的裙角。
  “秀离开潘府时,妩夫人至潘府未久,只知县令喜与夫人谈诗论画,二人相处,甚为和睦。”
  “那杨夫人呢?”我顺口追问,始终惦记妩娘的情形。
  “杨夫人?杨夫人十二岁时既嫁入潘府,与县令情深义重,非他人能比。既便妩夫人入府,县令亦多在杨夫人房中安寝,只是白日事闲时,与妩夫人谈古论今,抚琴以娱。因此府中二位夫人相处虽平和,然交集不多,唯余客气罢了。”
  我微微颌首,心中却叹——这园中妻妾,谁不是客气以对,虽平日也相伴游园,或者共坐解闷,却不能诉及心事,美人荟集处,往往越发落寞,此乃世间常理,可惜无从改之。
  “夫人,艳阳伤身,莫如到亭中小憩,略用些茶点。”孙秀手指不远处一座角亭,见我默然,吩咐身后侍女,“汝等快去备些热茶、点心,送往亭中,再取些软垫靠背来此。”
  “诺。”众侍女应声而散,我笑向孙秀道:“如此自作主张,还是改不了往日脾性。”
  孙秀展颜一笑,目光清透,并不辩解,引着我往亭中而去,一路开遍无名小花,嫩黄娇艳,惹人怜爱。我顺手摘得一杂,置予掌心,直到亭中,仔细端详,见那花儿娇嫩,爱不释手。
  “夫人如此春花,姿色之艳,无人能比。”
  “花亦有花期,人亦如此,待萎时,看汝如何奉承?”我笑,心情舒解了许多,见孙秀犹立于一旁,指亭中石椅道:“此间未有外人,汝坐吧。”
  “可~”
  “不用争辩,往日也常陪吾用膳,无人处,吾二人如同姐弟,不必拘紧。”
  他一愣,这才坐于石椅边上,半坐半立,痴痴笑道:“花开有败,夫人却如皓月,或圆或缺,各有美态,言语总难形容。”
  “一时是花,这会儿又是月。”我摇头,“敢情在孙秀眼中,吾还算不得一介世人?”话未落,两人都笑了,见侍女捧诸物而进,一时间,亭内多了许多摆设,锦绣软垫令这寻常角亭添了几分富贵气息,而桌上所供热茶并各色糕点,花样精致、淡香绕鼻,尚未养口,已然养眼,令人愉悦。
  “秀听闻夫人笛技高超,难有人及,可入石府这半年来,尚未听得夫人献艺,不知可否吹弹一曲,应此美好春光。”孙秀吱唔开口,面上有些羞涩,与我目光一触,随即又垂下眼睑。
  “笛?当真好久未吹了。但吾自怀有身孕以来,用气常觉恶心,因此不曾碰笛,且今日兴趣缺缺,未免有负盛名。”见他多少有些失望,继而道:“莫如吾二人对奕如何?”
  “对奕?”
  “嗯,既消磨时光,又颇费思量,如此一来,一盘棋局终了,老爷亦该回府了。”我如得了良方解闷,兴奋起身,令侍女摆上棋盘,一局方正、两方黑白。许久未下了,初时有些生涩,慢慢也投入其中,神思凝聚,下子慎重。
  “夫人当心,这子一落下去,可就被吾吃了一整片。”孙秀挑眉提醒,唇角一扬,颇为自得。
  “呀~”我这才反应过来,前瞻后顾,到底是没了走处,摊手道:“想不到汝诗词了得,这棋艺亦甚精,今日吾败矣。”
  孙秀开怀大笑,伸手欲从我的子篓中取子,却不妨我的手还放在其中,肌肤相碰,我猛然抽手,打落了一篓棋子,噼啪散落于地,甚为触目。
  “全是吾莽撞矣。”不由懊恼,高声唤侍女道:“还不快来收拾。”说时起身,捡起裙中几粒黑子,抬眼时,见孙秀兀自怔愣,目光停于棋篓之中,神情呆滞,若有思量。
  “孙秀~”吾唤他,刚欲说什么,有人远远走来,扬声笑道:“累日未给夫人问安,丛萱今日刻意前来,却不妨扰了夫人雅兴。”
  闻声望去,萱娘领着几名侍女,顺石路小径蜿蜒而至,着一身浅紫色衣裙,腰带极宽,上绣金线,阳光下,甚为醒目。
  我起身相迎,拦住欲行礼的萱娘,连声道:“萱夫人至此不必客气。”
  “虽如此,礼却不能错,老爷最重规矩,若行差一步,吾却担当不起。”萱娘执意行礼,又朝亭中望去,嘴角一扬,向我道:“此人可是老爷派往夫人身边伺候的孙秀,今日细瞧,果然姿色秀美,有女儿之态。”
  “萱夫人虽是拿他取笑,他却最恨别人说他长相似女。虽如此,到底是个男儿身,且知书识字、博古通今,适才与吾对奕,刚胜了一场,萱夫人就来了。”
  “哦?这么个人才,不在书房供事,偏给夫人使唤。”萱娘说时摇头,上上下下打量孙秀一番,啧啧道:“老爷宠爱夫人,众人难及。”
  一句玩笑罢了,孙秀敛了笑,沉声道:“小的为夫人换热茶来。”
  萱娘脸上似笑非笑,斜睨着眼瞧向孙秀,半晌方道:“左看右看,这孙秀长相清秀,行为举止有度有节,比老爷书房中供养的那几个书生强多了。”
  孙秀本已出了山亭,乍听此言,又收住了脚步,回身立于亭外伺候,我怕萱娘再拿他取笑,走近前低声道:“汝去吧,命烟霞换茶来即可。”
  然孙秀却郎声答,“主人走时命小的在园中保护夫人,金谷园中规矩不可乱矣。”
  还欲赶他走,未料亭中的萱娘却笑了,一面嗑着瓜子儿一面道:“好奴才,规矩真是立给这样的好奴才的,不似那等没眼色之人,明知身犯死罪,偏要以身涉险,临了,如何会有好结果?”
  “萱夫人?”我有些诧异,她似话中有话,刚欲问时,孙秀接口,“萱夫人谬赞,秀乃一介下人,不懂其中道理,然若要安身立命,想来世人皆应依矩行事,方不至招来横祸。”
  就算我再愚钝,也能听出他二人话中各藏玄机,细想已渺无头绪,自坐回椅中,思量着如何解这谜题。萱娘先开口道:“今日老爷便回府,不知那河阳县风光如何,听闻全县遍植桃花,定然极美无比。”
  讪讪一笑,顺口答道:“吾去时,未到花期,却看不出端倪,河阳县城甚小,比不得洛阳大气繁华,然因相隔不远,人物风俗却未有多大分别。”
  “这般说来,也没多大意趣,倒是夫人家乡,老爷曾言,山青水秀、人杰地灵,人物风俗,与洛阳迥异。自古以来,多出才子佳人,难怪夫人如此妩媚秀美,令世人钦羡。”
  “萱夫人客气了,老爷也多说好话,其实博白乃穷乡僻壤,怎比得上洛阳精致华美。”
  “这却没有,只看夫人便知,但不知夫人之姐长相可与夫人相类?若真那样,当真为姐妹双艳、并开牡丹矣。”
  阿姐?多久没人与我谈起阿姐,童年往事涌上心头,淡淡喜悦如水漾开,“阿姐与吾,长相稍有不同,听阿母言,阿姐似母,吾却多像阿父。然说到清秀美貌,绿珠自愧不如阿姐。”
  “这般说来,夫人之姐亦为难得之美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追问,几孙秀几步跨入山亭,神情急切,张口欲说,却被萱娘笑着抢先道:“听闻女儿如父方为福相,夫人之福恐令姐难及。”
  微一怔愣,这才悟过其中道理,我随之一笑,心中总觉何处不妥,却又说不出来,今日萱娘来访,倒似隔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听懂了又似没听懂。还欲寒喧时,匆匆有人来报,“禀二位夫人,主人与茹夫人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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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别
  只不过三日未见,倒像隔了很久,有孕在身、心思复杂,果然比往昔脆弱许多。
  见他远远沿小径而入,隔着那些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似已离得近了,顺回廊一弯,又不见了踪影。萱娘领着众仆妇躬身相迎,而我,已按捺不住,急步朝前走去。
  穿过月洞门,转过回廊阁,经过假山石,渡过古木桥……短短数百步,越走越焦躁,目光与其紧紧相随,见他忽远又近,不禁恨这园子精致,怎造这许多曲折?
  “绿珠。”终于,我听见他唤我,不再如梦境般遥不可及,那声音熟悉,却带来激动。我抬眼,他已急步跨上前,双手扶住我道:“走这般急作甚,吾看着亦甚心惊。”
  初春尚冷,然他的鼻端竟有细汗,神情焦急,目光灼灼,似能将人融化。我笑了,眼前却有些模糊,低下头看见他衣襟上沾满尘土,一双青靴已脏污不堪,平整的长袍起了皱折,连衣领处也能见淡淡一圈灰迹。不禁嗔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一介农夫,倒似才忙完农活。”
  石崇一愣,哈哈笑了,猛地将我抱起,连声道:“绿珠甚好,绿珠甚好,竟敢拿吾取笑。”
  这情景太过突然,一旁仆役忙不迭垂首回避,我又惊又喜,连忙推他,“当心,当心腹中骨肉。”
  重聚的欢愉淹没了适才的不悦与疑惑,我的眼中似乎只有这个男人,而他长久的关注于我 ,神情再不若初识时冷淡平静。
  “绿珠可好?”半晌,石崇问出一句,他的双臂环在我的腰间,不重不轻,刚好将我揽在怀内。
  我笑了,眼角泪痕未干,低声嗔道:“适才谁说‘绿珠甚好’,这会儿又来追问。”
  “妾身恭迎老爷。”二人正对望傻笑,不提防身后萱娘已引诸人上前行礼。我慌忙从他怀中挣脱,他可犹携住我的手,不肯放松,沉声向众人道:“起来吧。”
  “诺。”萱娘含笑起身,态度四平八稳,甚至似乎没看见我与石崇适才忘形。
  “瞧这情形,老爷定是骑马赶回金谷园,如此说来,茹夫人马车尚在其后?”萱娘一面说,一面跟在石崇身后,一众人相随往崇绮楼去。我这才发现,石崇是回来了,却不见茹娘身影,他脚上的泥、衣上的尘,还有凛乱的发丝,风尘仆仆,果然似骑马顶风而回。
  “正是,茹娘呢?”不由询问,却见石崇面色一沉,向萱娘道:“吾走时有令,崇绮楼范围内,不许擅入,萱娘为何在此?”
  “这~”
  “是绿珠唤萱夫人来作伴的。”我忙接话,笑着打岔,“季伦亦太小心了,大家同为金谷园妻妾,该多走动才是,一则不至生疏抱恨于心,二则也多些话伴,否则每日传孙秀前来,毕竟男女有别,恐怕招人议论。”
  石崇轻笑摇头,并不十分相信,然他不与我争执,携手同回崇绮楼,见萱娘犹跟着,回身吩咐道:“汝自去前厅等候,晚膳时,吾有话交待。”
  “老爷~”萱娘似尚有话说,可她瞟我一眼,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垂首俯身,应诺方去。
  分离之苦,一旦相逢,便烟消云散。本有太多疑问,可见他回来,只知道傻笑,竟一句都没问出来。反是石崇,见我如此,神色宠溺,低声在我耳边轻言,“此乃金谷园?为何吾觉得重返博白,于桃林中偶遇一介傻丫头,哭笑随性,却如桃花带雨,娇艳无比。”
  当着众人,我有些含臊,低头抿嘴一笑,嘀咕道:“绿珠如今不是丫头了,再过数月,绿珠亦为人母,季伦却似不记得一般。”
  乍提此事,石崇微窒,半晌,他冲我轻扬嘴角,问身后的孙秀道:“这几日医士请脉,夫人身子如何?”
  “回主人的话,医士所言与前几日相类,只说好生将养,并无具体诊断。”
  “季伦,汝去河阳三日,吾自觉脸上胖了许多,且饮食渐多,恶心甚少,可知身子是大好了。”我忙着插嘴,又笑道:“适才萱娘与吾谈及家人,可惜阿姐不知吾已怀有身孕,否则不知怎生高兴。”
  “谈及家人?”石崇反诘,放缓步伐,眉心已然蹩紧。
  “嗯,因无事闲聊,思及家乡桃花,因此谈到阿姐相貌,可惜吾姐妹两并不相似。当初那些琐碎童年,现在想起来,点滴皆弥足珍贵。”
  石崇嗯了一声,并不细答,嘴角紧抿,似有所思。
  “正是,季伦骑马赶路,定然累矣。”我揣摸他的心思,暗恨自己粗心,只顾重逢之乐,忘了他返程之苦,忙命人备水,又令孙秀道:“汝去膳房告诉他们,今夜晚膳摆在前厅,连萱娘、茹娘等几位夫人的膳食一并备下。”
  话音刚落,石崇转身似欲说什么,末了又摆手道:“去吧,但夫人之饮食,与他人不同,不过换个地方而已。”
  “诺。”
  “季伦,河阳的桃花开了没?”
  “天气尚寒,唯有花苞,却不见花开。”
  “那恒儿可好?妩娘呢?杨夫人呢?阿~兄呢?”我逐一追问,心底也分不清究竟更关心谁,如同牵念的亲人,她们不知在何时变作一体,一,已是全部。
  石崇轻笑出声,反问道:“不知绿珠究竟想问谁,却无从答起。”
  我笑了,见他展颜,已知檀郎一家皆好,如此便放下心头挂念,与石崇携手从金谷潭边走过,水中倒映我二人,他竟这般高大,让人心生眷恋依赖之情。
  崇绮楼亦在倒映当中,此时天色渐晚,楼在水中,如同高塔,斜拉长身影,随水光波动,微漾处,春风掀起涟漪。手指水中映象,忍笑道:“汝建高楼,家乡未能望见,却害吾每日攀爬,其苦难言。”
  石崇怔忡片刻,哈哈大笑,猛地将我抱起,郎声道:“既如此,便劳累为夫抱夫人入房可好?”
  “快放下,如此惹人笑话。”我紧捶他的胸膛,然石崇并不搭理,笑向崇绮楼而去。林间惊起几只飞鸟,掠水面而过,欢唱着,如同重逢的我们。不知它们可否也要与爱侣归家,还是被园中郎郎的笑声所感,竟从我二人身旁斜斜飞过,一转眼,没入楼后的花丛当中。
  石崇抱着我,那百级台阶忽然变得短了,到我流恋他的怀抱不愿结束时,我俩的内室已到。眼中笑意未退,但笑容却从脸上淡去。我看定他眼眸中那个自己,不知为何,砰然心动,似与情人初识般心悸难安。
  “还要吾……放绿珠下来?”
  “不下来,能抱一生?”我舍不得这个怀抱,虽如此说,却揽紧他的脖颈。石崇摇头无奈道:“一生不难,所难者,绿珠有时心地太过善良,不懂人心险恶,令吾担忧。”
  “季伦也如孙秀,这般小瞧于吾。敢情这些年在倚红楼,全倚仗妩娘相护,绿珠竟无一点儿手段?”
  “哦?这般说来,吾却要瞧瞧,绿珠有何手段。”石崇说着挑眉,将我轻轻放下,此时有仆役抬进木桶热水,又在水中撒上粗盐,以解困乏,一架屏风被摆了过来,将浴处隔成一间小小内室,我看向绣满屏风的一架花团,那五彩富丽的颜色,还有繁复精细的绣工,将这小小的浴所映衬得格外华美靓丽。
  “汝等皆退下吧。”我摆摆了手,侍浴婢女躬身退出屏风以外,水雾蒸腾,片刻我二人站于白茫茫当中,看那桶上飘渺的水汽,石崇的样子温柔而又模糊,“从前,绿珠不懂伺人之道。”
  “只是怕季伦寂寞,所以相陪,谁说吾要伺候。”二人调笑,我走上前,替他解开解间束带、散开顶上发冠,除下长袍,脱去中衣,石崇宽大结实的胸膛近在眼前,心中砰砰乱跳,不敢细瞧,欲扶他入桶。
  “绿珠~”他轻唤我,呼吸略为急促。
  应声抬眼,却跌进一双□的双眸,不敢再深究下去,我顾念腹中胎儿,微侧身道:“天气尚寒,季伦快入热水,以免着凉。”
  可他恍若未闻,将我整个搂在怀内,隔着不厚的春衣,我已能感知他燃烧的体温,还有沉稳却急促的心跳。
  “季伦,吾……”我以手相隔,将我二人拉开些许距离,垂首道:“此刻绿珠身沉,不便伺候。”
  石崇轻笑,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面庞,叹息道:“如此,还要等上多久?”
  “这……”
  “三日已觉甚苦,若还要年余,相思之苦,愁煞人也。”
  “园中,园中……娘子甚多……”
  “绿珠又下逐客令?”他无奈从身后环住我,“不敢令绿珠涉险,现而今反苦自身。”
  “季伦!”我打断他,微微怒气令言语略急,“生子育女怎可耽误?为贪一时之欢,抛却骨肉相承,此乃肉欲,岂能长久?”
  石崇一窒,哈哈笑了,将我放开,自入水道:“看来从此不能与绿珠真言,否则轻易便成了□之徒,此罪名,吾担当不起。”
  水波在渐暗的光线中轻漾,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开出不一样的水花。我替他洗浴那头乌发,以梳而理,长发如同水草,在我掌心随水纹波动,令人迷雾,如坠梦中,不知不觉,竟看痴了。
  “绿珠累了?如何怔愣许久?”他柔声询问,握住我手中的双手,拉着它们走向□的胸膛,“可吾骑马连日赶回洛阳,怎生不累?反因与绿珠小别重逢,心甚喜悦。”
  “非也。绿珠只是在想,走时盼季伦早归,今日已然归家,却又如梦,仿佛季伦从未远离,不过一场梦境,一睁眼,又在身边。”
  听闻此言,石崇转向我,思量道:“虽知妇人怀孕,心思细密,但吾还望绿珠豁然大度,莫将身边琐事常系心头,如此,吾方放心绿珠留此胎儿,吾二人共同一搏。”
  “并未伤感,只是被水花晃了眼,有些迷糊,让季伦担心矣。”我忙答言,末了又从桶边站起,转身取过石崇长袍,“天色将晚,前厅还在等季伦用膳,有话且留待晚间再说不迟。”
  他笑,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戏谑道:“绿珠怎知吾今夜将宿崇绮楼?”
  一句玩话,让人无从答起,我嗔他一眼,见他目中带笑含情,心底如蜜般甜美,夫妻恩爱,原来就从这点滴戏语中体现无遗。
  一番洗浴,面上风尘尽除,石崇显得高大精神,我替他擦拭浸湿的长发,水珠顺发端而下,如露水般滴在我的手背,微一凉,不经意间想起茹娘,随口道:“茹娘的马车,此刻也该到了。”
  铜鉴中的石崇笑意乍然敛去几分,片刻方道:“茹娘暂居城外升仙庵,不回金谷园。”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非常感觉一直以来支持我的亲们,因为懊侬留言和收藏一直都很少,所以我有些灰心。
不过会一直坚持下去的,也希望亲们能坚持给我留言!!
昨天看了布拉德彼特的新电影——返老还童。看的时候没哭,看完以后,躺在床上,静静的,突然眼泪就下来了……
似乎无论时光怎么流,正流也好,倒流也好,总留不住我们想要的东西。情爱一场,原来真的只能“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
建议大家也去看看,不错的片子,不一样的思维方式。
另:明天就是年三十,向亲们请几天假,陪陪家人,过过大年。
不过亲们如果有时间的话,还是记得给我留言好吗?
打算休息几天,不会长,3、4天左右,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懊侬美曲~
var myTimeOffset = 0; var clientTimeZone = (new Date().getTimezoneOffset()/60)*(-1); var flag = false; if (getCookie("timeOffset_o") == null) { document.write(' ◆作品查询: 古代言情频道 现代言情频道 耽美频道 同人频道 武侠仙侠传奇频道 奇幻网游频道 幻想悬疑频道 短篇小说频道 GA_googleFillSlot("jjwxc_qz_gg_728_90"); GA_googleFillSlot("jjwxc_onebook_250_90"); 懊侬美曲~懊侬美曲~——晋江原创网[书评库] 作者:地球洗澡了 玲珑,一直说好好写篇长评,但由于网络问题拖到最近我的晋江才能打开,花了两天多的时间从头到尾仔细看了这<<懊侬曲>>,说实在的还是被这话家常的慢热古文吸引了。带着这还没有散去得激动马上来写点什么,把生活中的无奈放入小说,照着自己心中最理想化不受理性的约束随心所欲地往下走,于是人无所不能。看过之后,我获得了最大限度的代理满足。你的文章一直是轻轻的、慢慢的渗入读者的心理,勾起大家的兴趣,很多文章现在已经是进展迅速,一溜烟的已经让读者看得明白后面所为何对于小点滴的东西描述的不是很精细,当然可能也是我没有注意到,各人有各自的写作风格,对同一件事物描写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看法,这就引发了无重的美妙故事。然而你每次描写的,说实在的,我真得和大家讨论一下,是不是大家身边都备着“降压药”,每每让人看得心潮澎湃外加心惊胆战,哈,这个不是贬义了,而是说你特别能抓住人物细腻的情感,经常被人忽视的小细节你会拿出来让它们变得闪闪发亮,读者也会耳目一新,体会到那种角落原来也是有这么多可爱地方的心境感觉。
其实,我个人感觉你每篇文中的女主角,尽管所处时代背景完全的不同,可是在他们身上隐隐都有类似的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倔强的,是善良的,是聪慧的,是让人疼惜的;而且他们身上还具有新时代女性的特性,那种想旧时代古老思想,只愿拥有一人一情,不能对旧时代的多妻妥协的那种心境,这些等等是完全不同于他们所处的那个年代(穿越文中的女主更是)的。当然了,每个作者在自己的文章中都会流露自己身上的一些看法,更多的是自己本身的一点性格特质,这个无可厚非,关键还是要看怎么样把握人物的性格,让文章中的男女主更好的贯穿全文,发挥你文采的优越性,用诸多的华丽言语展现各人的性格,让我们更好了解整个文章的精髓。
说了这么多泛泛的话,要仔细说说主要人物,我个人对另一男主潘檀郎是既爱又恨,对他感动是有的,难过也是有的。觉得他伟大,却也可怜。人们总是说因为爱谁,就要拥有谁,当然也知道,有一种爱叫成全。可是现实的是有多少人能冷静地面对而做到呢?而他,却懂了,却是那么的寂寥,尽管也有情感失控的刹那,那个身影,居然只会为一个人而喜而悲。有人说,爱从来不许存在瑕疵,爱,从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可是,倘若这份爱是建立在另一个爱你入骨髓的人的痛苦之上,又怎么会幸福。而主要的这位男主石崇看起来就让人舒服很多,不说他有多么多么富有,就用生活中婚姻生活的角度看,他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去刻意的遵守什么礼节,当然这都是因为他爱着女主,为了她能做到无所不能,不过他的执著,他的敢说敢行动是值得我欣赏的,我个人认为男人就应该这样,霸道是有,可是有几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怀抱呢??谁愿意每天猜测的过日子呢?男主心中所向往的也还是平凡人的真挚爱情。喜欢他的执着,只要是他定下的目标,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不会后退。女主的出现,让男主看到了世界上美丽的一面,作者通过描写人物的细微变化,特别是眼睛的神态来体会男主为了爱,他屏弃高傲的姿态,压抑暴怒冷清的性格,主动与女主交心,真正做到爱情面前是平等的,地位和权利没有让人迷失爱的本质,相反更使爱显的珍贵,女主迟来的爱,慢慢得身有体会着实让人心急。特别是女主随着时间的流逝,所体会的那:我愿爱你,只在最初那一刻的悸动;我愿爱你,只在豆蔻时最朦胧的甜蜜心境。看到这里,终于让读者心里安慰,终于明白了,其实未尝不是不明白,只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小小的恶魔,当它出来捣乱的时候总让人失去原有的信心,失去一些动力。当女主说着:有些人,注定与你相识,然后相离;有些人却注定与你相知,然后相依。人世纷杂、聚散如萍,无论是阴差阳错,还是上承天意,我还是庆幸如今的结局——可以从容的、豁然的与身边的人相拥,不再漂泊,不再贫苦,站得稍远一些,适度的,去爱,也去被爱。也许和想像中不太一样,但比期望更加满足,因此无怨。
我个人想她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很无奈的吧,毕竟内心的那个人到底是两位男主中的谁,连她自己都是摇摆不定,好像有一些无可奈何只能如此的一种妥协心理,这种总是犹豫不定,不够坚定也不够坚决的个性,在作者文章中经常可以看到,以至于最后累人累己。问问自己真的能放下吗?是不是真的距离有了还是适度的,就会感到满足,自欺欺人而已!生活中这样的人也是很多,代表了我们当中的一个群体,人性天注定,可能不能完全在后天改过,要说完全的豁达也是不可能,最后只能慢慢开导,甚至于失去了只能自己独自神伤了。(可能有点犀利,个人观点而已)。
不管怎么样,还是希望作者能给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生活尽管不如人意,那就让我们在允许的情况下来一个happy ending吧~~不但娱乐了自己,也给了大家一个众乐乐~
还有,玲珑,我给你找了一个非常大的虫子呢,我具体忘记哪一章了,好像是男女主去了河阳县的那几章之内的,就是你把“绿珠”写成了“绿球”,拜托,我本来正酝酿在文章中那内心世界澎湃的时候,突然看到你这个球球,这。。。。。。。嘿嘿,一条黑线~~~~~~
最后,祝你新年有更好的惊喜送给我们!!!:)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66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2 发表时间:2009-01-21 07:36:38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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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盛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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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玲珑的故事,常常有共鸣,这样一种淡淡的思绪常常让我觉得温暖,像是知己,在缓缓叙说,又仿佛在静静倾听我的心声。在寒冷的夜里,陪伴着我。真好!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56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0 发表时间:2009-01-10 14:07:02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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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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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知道大大,还是最早看清穿的时候,从网上下载了清旧梦,一发不可收拾。大大写的文章像诗一样,静静地流淌,大大写的44也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中,尤其是旧梦续,谁能想到历史上冷厉的雍正竟然能在大大的笔下化成绕指柔,他和吉雅的爱情让我羡慕非凡,于是无怨无悔的一直追了下去。
凤凰花开后,大大休息了好几个月,有点着急,不知道大大是否要放弃写作。我也曾自己尝试着写些东西,深知写作的不易,情节的安排、故事发展的快慢,并不是仅凭着兴趣与想象就能完成的事情。还好偶然看到了大大最新的作品——懊侬悔
对于这段故事的历史,最开始并不是非常的熟悉,充其量只知道潘安的貌美,所以我属于完全陌生的踏进了大大新开的坑~~~
绿珠最开始吸引我的就是她的天真与豁达,十里桃花的浪漫带着淡淡的哀愁,稚嫩的容颜带着倾国倾城的美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会有什么样的故事,让我真的非常好奇。
说到绿珠,就一定要先说说潘安,大大在文中最开始提到潘安的时候,是通过市井的聊天得来,喜欢帅哥的我当时就被吸引了(脸红),记得当时大大在文下留言说,无法喜欢上潘安,是因为他没有缺点,最开始我是不能了解的。知道后来随着故事的发展,我才清楚地了解到大大的想法,这个男人,的确没有办法吸引我。
不是因为他没有缺点,只是因为他的犹豫,他不想伤害别人,但是越是逃避,就越会伤害,敢爱敢恨一向是我喜欢的类型,而潘安,太庸碌了。
他爱绿珠,却没有抓住带她走的机会,虽然她是绿珠心中完美的代表,但是也是永远的伤疤。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的情伤,但是太优柔寡断的确是他的致命伤。
再来就是石崇了,大概他是这本书中的万人迷,毕竟这样的男人世间能有几个?多金、帅气、最重要的是他的深情,唯绿珠一人即可。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最初没有交心的时候,真是看的我着急上火的,世人皆能看出石崇对绿珠的不同,惟有绿珠依然是小女儿的心性,迟迟猜不透石崇德情谊。是石崇不善于表达?还是羞于传达自己的真心?
总之,结果还是好的。
可是这毕竟是在古代,是封建社会,石崇与绿珠中间隔着太多的东西,他的妻妾,和他们的身份。不过相爱,又能相守,夫妇何求?
后来上网查找了关于石崇德史料,心中变得有点恐惧,不知道这对恋人的结局究竟是如何的,有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的俗,不管过程,只求结局是一个圆满。
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圆满呢?也许生死相许就是了吧!(说了那么多的圆满,突然想起了李X志……)。
在最好的时间遇见你,和你共度最好的年华,也是一种幸福吧!
---------------------
最后发发牢骚,最近的生活有了新变化,面对这种变化有点欣喜,有点兴奋,但是也有对未知的恐惧。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我承认我的心理素质真的不太好...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50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2 发表时间:2009-01-04 16:05:56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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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与你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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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给人遐想的一种感情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比亲情诱人,比友情更能打动人!是的,
爱情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爱过的人大抵都会有这种感觉,
说不清为什么会爱上他,说不清为什么突然不爱了!其实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由因到果的,
只是有些时候我们身处其中无法说得清罢了!
这么一长段的铺陈,引出了我看此文的最大感受,撇开史实的不分不管,给我最大的感受就
是绿珠和崇哥哥两人之间的爱情是令人感动的!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他们能有这样一段
属于他们自己的感情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当然,得到所谓的天长地久是不容易的,必
将经历一番考验和磨难!石崇也许曾经万花丛中过过,但是最后偏偏就沾上了绿珠小娘子,
从此心中便种上了一滴朱砂,永远无法遗忘!于是绿珠从某种意义上就成为了崇哥哥的劫!
绿珠小娘子这回并不是无敌万能的穿越人,只是艰难的活着的古代小女人。虽柔弱,
但是却坚韧,是玲珑笔下女主的典型性格!但是她又是特别的,她会伤悲,会失落,会无错,
会忐忑。。。。。。费力地存活于世,本不知自己的命运会如何,是悲惨,抑或是流离?孰知冥
冥之中自有定数,她终遇到了命中的救赎!崇哥哥用十钭珍珠买下了绿珠,从此就买下了她
的一生!
女孩子生来就是爱做梦的,俺从初二开始看台湾作家的言情小说,一看就是12年,可
谓中毒之深,但是至今还是戒不掉!不是说喜欢看里面的“料”,只是无法抗拒那种灰姑娘
的情节,渴望有一个完美的王子来拯救自己于无聊无望的琐碎人生,大抵我是扛不住这种美
妙的幻想的!但是现实总是残酷的!我们只有擦亮自己的双眼!每个女孩都会成家嫁人,嫁
的好坏有可能直接影响到今后的人生,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说到看文,我总是喜欢在看文时尽情的想象,喜欢把自己放到文章中去体会!但是我
却不常的被感动到潸然泪下,大概是因为我的灵魂是偏向男性特点的吧,自认为比较冷情。
看玲珑的文想象的空间很大,因为文很细腻,会提供给你很多想象的空间。同时每每会为痴
男怨女们扼腕叹息,为他们着急,这就是玲珑厉害的地方!我一直说玲珑是个善于驾驭文字
的高手,同时又是个心细如麻的小女人!
看出了别人俩人的心是怎麽慢慢靠近的,但是却猜不到他们的结局!其实有的时候
接受不了悲剧其实是我的一种执念,年龄越大仿佛承受悲剧的心越小了,承受不了那种遗憾
无力的感觉!但是有的人却说,曾经轰轰烈烈,心心相印地爱过就已足够!我没有到这种境
界,我想如果我有一天爱上了一个人的话,也许会变得不像我!
绿珠在慢慢的长大成熟,学会怎样爱人,怎样与爱人相处,怎样与其他的女人相处。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但是是必须经历地!忘记了是谁说的,真正爱过的人才懂得付出的意义!
爱你,就愿意你好,愿你成全你而牺牲自己!无论大爱小爱,惟愿心中有爱!玲珑笔下的爱
情故事,即使虐,也会让人看到希望,那麽我们为什么还要不开心呢?
有时候也憧憬过自己的婚姻生活,只希望自己得到是开心的,没有束缚的,没有压力
的另一半,这本身就挺难求得!但是我始终坚信,有一颗善良坚强乐观的新的女人,幸福不
会离她很远的!只要心中有爱!
PS:总算没有食言,尽管还是晚了!借口不再说,呵呵,希望你能持续不断地带给我们文字的享受!写的有点乱,因为太困了!感觉主题不明,嘻嘻,别嫌弃哈!
祝所有支持玲珑的童鞋09年有新气象!大家一起爱!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49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2 发表时间:2009-01-04 01:33:48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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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誓言
var myTimeOffset = 0; var clientTimeZone = (new Date().getTimezoneOffset()/60)*(-1); var flag = false; if (getCookie("timeOffset_o") == null) { document.write(' ◆作品查询: 古代言情频道 现代言情频道 耽美频道 同人频道 武侠仙侠传奇频道 奇幻网游频道 幻想悬疑频道 短篇小说频道 GA_googleFillSlot("jjwxc_qz_gg_728_90"); GA_googleFillSlot("jjwxc_onebook_250_90"); 关于誓言关于誓言——晋江原创网[书评库] 作者:lulu 关于誓言
——拙笔陋言,谨为记录阅完本章后繁复的心情,也为玲珑之诺
每个女孩子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身着盛装、驾着七彩祥云来接她。再然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今天,在这个属于西方的圣诞之夜,各种各样浪漫美丽的故事也会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绽放,城市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沁人心扉的誓言,一如石崇今日这般。
但誓言,究竟如何?
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
石崇大抵是懂的,所以他才如此无奈——“莫如许下同生共死之愿”
——这金谷园中,众人皆依附于他而生存,侍妾、婢女、仆役,无一例外,为一人情深,注定要承受众人的孤寂!而如烟花般转瞬即逝的激情,能否承受住时光的打磨?
色衰而爱驰,如今,石崇诚然能因为绿珠淡然的个性和聪慧的才学青眼有加,但其绝色的容颜和妩媚的舞姿也是不可或缺的资本,待年老色衰,抑或不待此时,仅新鲜感逝去,拥有如此权利与财富的石崇是否还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哦,对了,石崇是否曾经和她拥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绿珠如何不犹豫?
如何不患得患失?
我的绿珠啊,金谷园的生活烙上了石崇和各位娘子的身影,幸福也好,伤心也罢,与你想象的婚姻生活似乎并不相符,但你心底温存的夫君,眼眸中一点点深情的目光能将人融化的夫君又怎会是檀郎?如若檀郎真是良人,无论你或杨氏的,那遍地的桃林又让人情何以堪,妩娘情何以堪?
突然不再想拥有石崇般的男子了,即使是在想象中。是不是醉酒后绿珠的自省让我们都有了一丝的清醒呢?是不是此刻深刻的体会到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石崇这般男子,在那个时代,注定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
玲珑啊,你让我困惑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历史的本真,难道石崇真是因为难弃绿珠而得罪权贵?有了如此自省的绿珠如何选择自己的感情走向啊?还会全情投入吗?
一下子怀念起桐华笔下《大漠谣》中的金玉与霍去病了,他俩纯纯的忘乎所有的爱,霍去病坚定地执着,从未让人有过动摇,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啊!
绿珠开始动情了,感情这东西,会让人痛并快乐着。所幸在他俩的感情角逐中,石崇先动了情,人说感情这东西,谁先动情总是容易占下风,唯真诚的希望无论风吹雨打,无论悲欢离合,总会有好的结局等待着他们。
我期待颠覆历史的结局在玲珑笔下诞生,虽然目前的行文走势都在回归历史的本真,但总是要相信真的感情是存在在世界上的——我相信誓言诞生时的真实性,但质疑誓言存在的长久性,但不论如何,盼望绿珠能像王菲一样,抓住目前可以抓住的幸福,不能因为可能预期的心痛,就放弃幸福的现在,套用一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话,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加油!绿珠!
好像这个评的前后情绪变化蛮大的,是不是因为中间洗了个澡,让心情有了很大的转变?但是不准备改了,真实心情写照,管他呢,是吧,玲珑?!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39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2 发表时间:2008-12-25 01:07:02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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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斯人已远——浅评《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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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时令人心微微一颤的背影,再见时阳光下温暖的笑颜,檀郎绿珠,阿兄阿妹。这些,已足够让绿珠挂念许久许久,甚至让绿珠以为,即使只是以阿兄阿妹的身份相守,此生也再无他愿。
潘郎的温柔是形于外的,他不吝啬对每个人释放温暖,引得市井妇人掷果盈车,纵是如妩娘一般心高的女子,也无法不对其动心。只是,就像在评论里有人说的,潘郎的温柔,是习惯性礼貌性的,他不是针对谁而特别。所以,女子对其倾心,又不时失落,但又无法怨恨、舍弃这个满脸微笑温婉如玉的人。或者说,不忍叫自己的小埋怨让这个人烦恼,因为他是如此地柔软明亮。所以,妩娘舍尽所有,愿做一名普通的侍妾,一名潘郎根本不爱的侍妾。爱与不爱都已不甚要紧,名分高低又又什么关系,只要能在他的身边,就好。因为只有这个人,是特别的,是重要的,是这一辈子都无法舍弃的。
为了成全妩娘,绿珠选了另一条路,与潘郎分道扬镳的路,自此,揣着思念,做石崇的侍妾。这样看起来有些残酷,但是我却觉得,绿珠比妩娘幸运的多。妩娘做了潘郎的妾,却无法让潘郎爱他,这么近,又那么远。一个人守着爱,却无法传递给近在咫尺的人。这倒应了张小娴那句有名的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样的相守,这样的爱,太苦,太苦。
可以看出来,石崇是以后伴着绿珠的人。可能石崇无法完全取代,或者说挤掉潘郎在绿珠心中的位置,但至少,有石崇伴着,绿珠不会孤独。也许还是会思念,那个翻卷着衣角的背影,如桃花一般灼灼的样貌,但那时的思念,也许只是对爱情本身的思念,而不是对那个人的。人会变,世间万物都会变,但是回忆不会,桃林中衣袂飘飘的身姿,像定格一般,永远鲜活地活在记忆当中。换句话说,令人心动的,是彼时的潘郎,是回忆,是爱情本身。
再来说说石崇,我有预感他会很可怜……绿珠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像石崇所说,聪明过头了反倒愚钝。石崇会先爱上绿珠,但不知多久绿珠才能明白,她对潘郎的爱,只是对彼时幸福时光的思恋,石崇才是活生生地守在她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住进她心底的人。以绿珠的性格,大概要钻很久的牛角尖,而这期间,石崇只能等,且是挣扎地等。希望玲珑不要太难为这个老男人,一般虐虐就好~
故事到这里,不过刚起了个头。未来的日子,绿珠,石崇,潘郎,将继续纠葛着彼此的命运,直至绿珠真的发现爱的那天。而那个时候,在绿珠的心中,那人的身影终将隐匿在落英缤纷中,只留下一个背影用来怀念——欣长均匀、翩然独立,一如当初。
==============================================================================
嗯,最后的呼喊是,神啊,赐我一个石崇吧!!!让我手上挨两刀也哦卡呀~~= =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24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2 发表时间:2008-12-09 12:38:54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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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世事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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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怀
  升仙庵?我不禁诧异,刚欲问时,石崇笑道:“天色已晚,莫让前厅诸人久候。”
  “可~”
  “吾从河阳带回几株桃树,听安仁言,此种别于寻常桃树,开时花形艳丽,结实硕大甘甜,绿珠定喜。”石崇说着起身替我披上一件藕合色碎花长袍,挑眉道:“到时若不似安仁所言,吾派人将河阳桃树一并拔喽,让他这‘一县花’名不符实如何?”
  见他这般神情,不禁哑然失笑,摇头叹道:“这可还是那个富甲天下、权倾一时的石常侍?怎生这般孩气,令人无语。”
  几句玩笑,轻易转移了话题,然我心中其实并未解疑,只是察言观色,亦知石崇不愿就此详谈,压住心中困惑,与他一道,往前厅用膳。
  怀孕后,很久未在前厅与众娘子一道用膳,今夜石崇初返金谷园,照例有名份的姬妾皆聚于此,我二人到时,前厅已摆下两席佳肴,花团锦簇挤满了众佳丽丫环,一屋锦衣,看得人眼花缭乱;妙龄佳容,齐聚一堂,应声问安,娇音婉转。
  每每此时,心中总会含混一片,无痛无伤,仿佛置身事外,并不是她们中的一员。而其实,我与这金谷园中众娘子,皆需仰仗石崇关爱怜惜,以搏个富贵长久、荫及家人。
  “老爷骑马赶路定然累矣,今夜妾身备下热酒,为老爷解乏。”茹娘不在,萱娘领头相迎,笑着搀住石崇道:“不知茹夫人何时归府,可要稍等片刻再令开席。”
  “不必,茹娘暂居升仙庵,不会回府。”石崇话音才落,厅中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疑虑,却又不敢询问。萱娘似斜睨了我一眼,轻嗯应声,扶着石崇坐于主座。
  “夫人这边请。”末了又将我安置在石崇左侧,我二人落座,石崇微一抬手,悉悉索索的衣裙声响,众娘子应身份各归其位,两桌佳肴,十余席位置,满满当当,除却石崇右侧空了一席,乃平日茹娘之处。
  “季伦~”
  “绿珠身弱,当多饮滋补汤水。”刚欲开口,石崇打断我,命人为我布菜。虽未抬眼,亦知一众人皆看向我,神情各异。
  其中侍妾思薇,往昔甚得石崇偏爱,且年轻单纯,言语往往凭空而来,不假思索,也因此常能引笑,解石崇忧虑,得其坦护,为人越发烂漫天真,笑向我道:“吾观绿珠夫人肤腻如脂、滑细如瓷,心中甚羡,因命人学样烹制夫人喜食小宰羊,孰料淡而无味,一股豆腥,实在难以下咽。看来妾身终学不来夫人姿容笑貌,未免令人沮丧。”
  说时樱唇微翘,眉心紧蹩,满面懊恼,甚为可爱,引得我倒笑了,“妹妹来自蜀地,喜食辛辣之物,因此腮红肤白,脾气爽利,亦令绿珠心羡不已,却也学不来一分半点,可知老天待人,各有长短,妹妹何需学吾,只做自己,已令世人欢愉。”
  思薇眼中一亮,却只是一瞬,又恢复了不甘,见石崇低头淡笑,心情甚好,故此胆大道:“若说貌由天给,那技呢?薇自小也曾苦练琴艺棋技,为何总不能静心为老爷吹弹一曲?尝闻夫人笛艺舞姿,园中姐妹艳羡不已,却偏偏学不来半分姿态,夫人仙姿临世、曲艺超群,样样占先,老天待人,果真不公。”
  “思薇!”话未完,石崇低喝了一声,抬眼沉声道:“平日纵得汝越发没了规矩,这饭乱吃也罢了,伤己而已,话却不能乱说,这规矩忘了?”
  “季伦,何必与思薇计较,平日也因她心性爽直,因此甚得吾心,今夜几句玩话,不必当真。”
  “话虽稚嫩,然规矩不可不依。”石崇说时看向萱娘,目光一凛,缓缓道:“茹娘因私养亲信、擅传话语,如今在升仙庵领罪思过,丛萱进府时间最长,当明其中道理,府中诸娘子言行举止,还望丛萱多加调教。”
  私养亲信、擅传话语?这罪名似乎和我有关,一惊之下,刚欲细问时,石崇目光扫过众人,面上已无半分笑意,唯余严厉冷酷。“年余来,因吾诸务繁杂,府中多有疏忽,茹娘历来打理金谷园,上敬下严,并无疏漏,然时日一久,私心渐起,于府中拉拢掌事、私育眼线,凡此种种,吾一一尽知。此次更将金谷园密信外泄,居心叵测,令人无可容忍。前日因东窗事发,自请罪于升仙庵静修,凡外人者,不得入内探视。”
  “季伦,这其中恐怕有误会……”
  “绿珠莫为他人求情,需知不以规矩难成方圆,吾石崇欲保之人,还未有人能伤其分毫。念在茹娘数年辛苦打理石府,吾未撤其侧夫人之位,然自作孽,不可恕,茹娘虽有功在前,亦难逃惩责。”
  众人皆怔愣不敢答话,思薇更是敛了笑、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出声言语,生怕石崇将怒火延烧到自个儿身上。
  一顿饭,尚未动上几箸,已令在席娘子心惧。半晌,宣娘方起身应道:“老爷之训,妾身谨记,定会教导众姐妹和睦相处、规矩行事,不敢逾矩半分。”
  “哦?”石崇挑眉,深深看她一眼,方冷冷笑道:“如此便好,丛萱亦为石府倚仗之人,断不会自轻身份,以身试险。”
  萱娘混身一窒,低垂着眼睑,恭敬应诺,在落座之时,分明将目光偷看向我,极短的一刹那,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含笑的神情,招呼众人用膳开席。
  心有疑虑,可石崇恍若未觉,四平八稳坐于首席,春风得意眉目含笑,自顾不及唯忙于帮我布菜……一切云淡风清,可我反而越发困惑,仿佛这重重事故背后,还隐藏着不为我知的世事真相。
  是夜,石崇就寝于崇绮楼,我心内有事,言语不多,偏他也有公务缠身,至晚尚在外间小书房内阅批公文。满腹心事欲说未说,眼瞧着床前烛火渐弱,一枝蜡烛将要燃尽,噼叭声在静夜里显得犹为清晰,偶尔,与外间石崇翻阅书页的悉索声相合,这点滴的声音,显得夜越发静了……
  也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石崇掀帘而入的脚步声,轻手轻脚走至床前,偏又停了,问值夜侍女道:“夫人可睡了?”
  “回主人的话,夫人早早就已安寝,此刻只怕也已深眠。”
  微一思量,石崇轻声道:“如此,吾在外间小书房睡既可。”
  “季伦~”怕他远离,我掀开床帐,石崇一愣,近身道:“夜已如此深沉,如何还没入睡?”
  “知季伦在外间繁忙,怎好独自安寝?”我笑,向里让了一让,他既除下外袍中衣跟了进来,灸热的体温,一下就把温凉的被裘捂热了,我靠在他臂腕中,虽心事烦乱,然亦心满意足。
  良久,二人俱无话,可我知道他也未睡,呼吸起伏间,似满心思量,却又迟迟不曾开口。
  帐前的烛火摇晃几下,终于燃尽,屋内瞬时暗了下来,石崇侧身,刚欲唤侍女添蜡,我阻止道:“夜已深,何不如此黑暗中相拥,相易入眠。”
  “绿珠~”他轻声应我,稍一怔忡方道:“汝有心事?”
  “吾之心事季伦心中自明,然为人妻者,以夫为天,季伦若不愿说明,绿珠不欲强问。”
  “汝虽不问,然为俗务缠身,难见笑容,吾心又何安?”石崇长叹一声,将我搂紧了些,沉吟道:“茹娘之事,虽因绿珠而起,然并非全为绿珠。”
  “果然是那个……武华?”虽在意料之中,到底心生感慨,我乍一接口,石崇一窒,追问道:“绿珠怎知此人?”
  无奈苦笑,窝在他怀中不愿抬头,看二人长发纠结于枕间,恍惚时,就退回到新婚之始。
  “季伦言茹娘私养亲信,可这园中,谁人没几个亲信?人际相处,本就亲疏有别,茹娘打理金谷园数年,若连个身边人俱无,那才叫失败。”
  话才落,石崇轻笑出声,玩闹道:“如此,是吾轻看绿珠矣,但不知谁人乃绿珠府中亲信?吾却要好生瞧瞧,此人有何能耐,得绿珠青睐。”
  我也相随一笑,知他尚有话说,又安静下来,可这下文迟迟不至,长夜寂寂,屋中同样寂寂,唯有彼此的呼吸,开始时各成起落,慢慢竟也合为一体,一呼一吸间,如同一人。
  “吾知季伦因嫡夫人生子殇逝一事,久久自责于心。然个人命运,非人力能改,绿珠乃一介乡女,更曾入青楼卖艺,从不敢想会遇一良人,得遂富贵平安之心愿,更不曾想能得季伦庞爱,冠绝石府。此已是至喜至福,若不能为季伦诞下儿女以承香火,起码不能为顾一之己,痛失良机,反成终身之悔。季伦怜吾之心,绿珠感激不尽,不能回报一、二,可茹娘亦不过为石家香火着想,并无大过……”
  “绿珠~”石崇打断我,继而道:“吾说过,茹娘之事,虽因绿珠而起,却并不全为绿珠。”
  “哦?这般说来,另有隐情?”我仰头看他,此时天光虽弱,借着月华,并非一片漆黑,而石崇脸上,分明写满挣扎与思量,仿佛这背后,牵扯太多,令人不知从何说起。
  “茹娘初至石府,尚无金谷园,她乃子夕县令之女,被父送往石府,自然有所计较……”一句句,那些往事如水般在静夜中缓缓流淌,我一时惊诧、一时悲伤,一时又为这聪慧女子感怀。
  “淑惠对茹娘甚好,吾夫妻二人,有时会谈及茹娘,吾起初并不明白,为何淑惠每每言及茹娘,神思总带愧疚……”
  世事变迁,岁月渐逝,唯真心真爱反而愈发真切。若世间女子之痴心,不过为换取男子始终如一的爱恋,那尚有可待。可如茹娘这般,爱上一个一心为夫的女子,她将何去何终?厮守是痛苦,分离亦是痛苦,前后无路、进退唯谷,我终于能想起茹娘的笑,轻蔑的,带些自嘲,原来她是在笑自己,笑自己无望的越陷越深。
  不经意间,我的眼角湿润了,这个故事也许不算长,但其间的彷徨迷惑,说到底,又有几人能知?几人能明?点滴伤感过后,还要面对漫长无边的人生,有时,活着,是否让人更加痛苦?
  当石崇终于将前因后果、点滴往事尽叙完全,窗前已印有黎明的微光,我听得累了,有些恍神,许久方道:“季伦如此做,究竟是为了惩戒金谷园诸姬?还是为了给茹娘找一出口,否则生生困死于这后院内室,不得解脱。”
  他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拥紧我道:“个中缘由,全凭绿珠猜测,吾只求做到无人敢伤及绿珠,如此便够了,其余,并不多想。”
  我笑,知道他所言虽实,也因碍着面子,不肯将话说全。茹娘之不幸,乃终其一生,情爱不能得半分回报;茹娘之幸,也许也正因此痴心,换取他人怜悯。
  “如此混乱之爱,绿珠竟不以为然?”石崇反诘,眉目一挑道:“吾尚以为绿珠单纯天真,孰知这般大方,连同性之爱亦能安然处之。”
  沉吟叹息道:“从前在倚红楼,失宠娘子无所寄托,也只得将情爱赋予彼此,共渡余生。虽属无奈移爱,然总算有所依托,强于独活在世,如行尸走肉般无痛无伤。”
  石崇并未答话,似有所思,黎明的光亮逐渐驱逐黑暗,我靠在他颈窝当中,思绪万千。
  石崇对茹娘,虽无爱意,但怜惜同情、感慨伤怀,应如我般沉刻,因此,他将她逐于升仙庵;因此,他寻了一个罪名,令她远离伤心地;因此,他以虚有之罪,警戒园中妻妾,却独独保留了茹娘的名份地位……
  这也许是个好办法,连我都不禁为茹娘松了口气。
  “季伦,吾在想……”
  “嗯?”
  “如茹娘般长情,虽不易移改,若他日……”
  “绿珠忘矣,茹娘乃石府侧夫人,并非一介平民未嫁女。”
  真的,差点就忘了,我幸福着,于是希望所有人也一样圆满,如果可以,让一切重来,不知道嫡夫人可会再次亲近茹娘,不知道茹娘可会再次爱上她?不知道……都是未知数呢,连我腹中的骨肉也一般,究竟是何因缘,让我与他相逢呢?再过数月,就是母子或者母女。我轻轻抚着小腹,想像那一天的到来,天光彻底亮了,我与石崇反而沉入梦乡。
  梦里桃花依旧,只是我,再不似从前心念沉重、满怀疑虑。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只打算休息三、四天,结果一停下来,真想好好整理一下思路,也调整一下心态。所以索性长假放自己一马,睡觉睡到自然醒,让脑子彻底休息。
今天上班第一天,恢复日更,感谢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也期待如流水般的懊侬能得到更多人喜爱。
另:初二那天去泡温泉,晚上,有些凉,看烟花在头顶绽放,自己藏在水底,感觉很恍惚,也很幸福!!
祝亲们同样幸福……

第四卷:攀根错节
端午
  转眼初夏,天气闷热难捱,我已身怀有孕五月有余,肚腹隆起,身沉懒动,行走不便,常莫名烦躁,虽不似初怀身孕时恶心欲呕,然常常口苦咽干、面色潮红、混身乏力,连散步亦觉不胜其烦。
  石崇怜我初次怀胎,且年龄尚小,倒也百般温存,诸事相顺,又命医士配熬安胎怡人的汤药,每日常饮;园中诸人,更是小心翼翼,唯恐惹我气恼,被其责罚,连萱娘、思薇、采萍等诸娘子,自上次石崇惩戒茹娘后,皆恭敬有礼,每日请安问候,断不敢与我谈及往昔岁月,生怕牵连太广,难逃罪责。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心烦意乱,每日在崇绮楼附近闲逛,看金谷潭中荷花渐开之姿,观岸边垂柳浓荫密叶,随风轻扬,竟静不下心来赏此美景。心中涨满,却又无事可做,百无聊赖,每日或与婢女们谈论刺绣女红,或与孙秀闲聊对奕打发时光。
  而石崇每月里总有一半时光宿在崇绮楼,随着我怀孕日久,常有人劝他别院安寝,他恍若未闻。却是我,怕扰他休息,强忍着不敢翻转,反而不得安然,时候长了,石崇亦有所觉,因此搬至外室书房内独睡。
  相守时烦恼,及至分床而睡,又多有挂念,夜间每每起身偷偷看视,见他和衣而睡,闭目安眠,心中一柔,泛起点点涟漪,思绪总由今及昔、由此及彼,如微澜般四处荡漾开来。
  男子之宠,未必长久,然强于无望之爱,如坠深渊,不可自拔。我只想趁此挚爱之时,能为他做些什么,不仅是个妻子,也许更是一个母亲,为他诞下儿女,承续香火。
  不知我二人骨肉临世,长相似谁,我想像一个男孩儿,有我的眼睛、他的鼻梁,谁都不像的嘴唇,还有他的浓眉与轮廊……常不自觉微笑,如此奇妙的感觉,不为人母,怎能体会?
  思及此,又想起博白的阿姐,自家人分离,再无重见之日,听闻她亦身为人母,不禁感慨——时光如梭,抛却红颜,换来脉脉相承,生生不息。唯愿阿姐生下一女后,在宋家境遇稍改,如此,吾方能安享此荣华富贵,虽念而难忘,终究坦然释怀。
  石崇见我心烦难安,常在家中相伴,有时也陪我外出散心,只是随行总有医士、丫环伺候,一来二去,我也没了心思。
  然也有可喜之事,每日于铜鉴前看隆起的小腹,感觉胎儿在内成长,总有说不出的感动。
  五月,当金谷潭中的荷花打开第一个花苞,有蜻蜒驻于花叶之间,有锦鲤戏于荷叶之下,那天,清晨第一束光从窗户泻入,我坐在鉴前梳妆,听闻外间石崇脚步由远而近,转身相迎时,腹中如有肠动,顺肚脐一圈,似有人撑起又放下,然后又撑起……
  “呀”的一声惊呼,我跌坐在椅中,极小心的抚上肚腹,心中噗噗乱跳,不敢确定是否我的孩子正在向我问安。
  “夫人怎么了?”烟霞在一旁询问,面露焦急,可我忍不住欣喜若狂,高声唤道:“季伦~”
  石崇几乎应声而入,掀帘那一刹那,我似乎头一次见他——高大的身形、严峻的五官,还有过于硬朗的线条。同样带给我新鲜之感,如同适才孩子的踢动。
  “季伦,刚才腹中一动,肚脐处似被撑起,如胎儿玩闹。”我巴不得将那一瞬间的感受传给他知觉,而石崇乍听之下,竟忘了反应,呆站原地,半晌方道:“可是肠动?”
  “不像啊,季伦来摸摸。”我欲起身,他几步跨上前,我牵着他的手,二人手掌相叠,置于我肚腹中央,细心感受,直到外间侍女相请用膳,孩子再没踢动一下。
  “这是头一次,以后兴许越来越多。”我笑,眼中却蕴有泪花,生命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而我,居然正在孕育这个生命。
  石崇不答,他同我一般激动,可他过于内敛,笑意只达唇边,扶起我道:“该用膳矣,再耽误会儿,既便绿珠不饿,腹中孩儿也该饿了。”
  我把眼瞧他,他眼中分明盛着欣慰,不似我般欣喜,却是如释重负般安慰。“这下,季伦该放心了,当初怕吾保不住孩子,若听那些医士混说,何来此时之乐?”
  “此刻说来,为时尚早,汝若不好生将养,吾自有法子惩戒绿珠。”他故作威严,但点滴的喜悦浸入心田。吾二人感同身受,那日早膳时,石崇始终面带微笑,虽不肯承认,然眼眸中的喜悦慰藉已无法掩盖,神色因此变得舒缓柔和。
  “这些日子朝中事忙,绿珠处多有疏忽,待改日天气晴朗,吾与绿珠至洛阳城中逛逛如何?”一时食毕,石崇放下碗筷,以清水漱口,继而道:“城中牡丹俱已盛放,吾虽不喜,然绿珠偏爱,亦可前往观之。”
  “可如今吾小腹隆起,羞于见人,如何能到集市闲游,莫如……”
  “绿珠有所不知,城中一隅供有观音,民间常言此庙甚为灵验,凡身怀六甲之妇人,常至此求佛拜神,洛阳城中,多见孕妇,何尝有害臊之处?”
  “当真?”我来了兴致,不为其他,只为从前听妩娘言,观音乃佛教中大慈大悲之菩萨,救苦救难,神通甚广,更有送子观音为民间供奉,常有怀孕妇人前往祈愿,颇多灵验之时。“想去年此时,阿兄与嫂同至金谷园,吾与嫂携游城中牡丹园,尚在昨日,谁知又是一年。如今阿兄得子,妩娘老有所靠,吾正该去处庙宇,为其祈福。”
  “哦?原来是为安仁?”石崇扬声而问,神色却是玩笑。
  “一为阿兄、二为妩娘,最重要者,为腹中骨肉,为季伦前程。此四者皆求,不知神佛可会怪绿珠贪心。”
  “贪心却不会,再多求些无妨。”
  “不敢,若再多求,神佛亦容不得。”
  “看在绿珠善心真挚份上,神佛亦会应允绿珠所求之事。”石崇接口,我二人相视而笑,皆不能控制心中悦愉之情。
  未假思索,我忽尔出口,“承季伦吉言,若如此,绿珠还想求阿姐一家平安,吾姐妹二人,有重聚之日。”
  话未落,石崇的笑既退去几分,眼眸中似有矛盾不忍,面色疏尔沉重。然我正置欢喜之中,竟未曾理会这细微变化,心心念念,如同腹中胎儿已安然降世,而檀郎、阿姐……一切可亲之人,俱欢聚一堂,共话往昔。此景太美,让人沉醉,直至石崇外出,尚在臆想当中,手抚小腹,唯愿再次感觉孩儿的踢动,体会为人母的极喜。
  五月初五,乃端午佳节,此乃一年中极热之时,蚊虫肆虐、病疫易生,城中四处遍插菖蒲、艾叶以驱鬼,薰苍术、白芷以避邪。更以食粽子、喝雄黄酒、赛龙舟为习俗,纪念先人、相应节气,连金谷园亦颇为热闹,各院各房皆自备特色粽食,供石崇挑选,以讨欢心。
  我一早便与烟霞、孙秀二人出园至山谷,照家乡风俗,踩百草、采杂药。太阳逐渐高起,林中蝉鸣渐密,然有浓荫敝日,又有溪水萦绕,林中较之外间凉爽许多。我难得心情愉悦、身轻步健,往林深处渐行渐远,一面观四周茂盛之景,一面寻觅林间草药,约摸一顿饭功夫,烟霞手中提篮已装满数种药草,皆为幼时阿母教由辩认,多为乡人自治之寻常清苦之药。
  “夫人,吾等出来已久,怕主人回府,还是回吧。”烟霞在一旁相劝,我摇头道:“若在博白,每年端午,乡人皆要斗草取乐,又采药驱赶坟虫病害,此时尚早,家家户户都未回屋。”
  “可此间非博白,且夫人身沉,再往里,树林更深,只怕藏有蛇辈,还是小心为是。”孙秀亦在一旁拦阻,我笑指额间一抹土黄道:“吾早有所料,出门时命大家皆涂上雄黄粉,再厉害的蛇虫亦不敢近身。”
  二人劝不过,面露难色,我笑道:“别急,这便回去,可既出来了,自然赏够林间野景方好,眼下,吾亦累矣,莫如吾三人在前面不远树荫下歇息片刻再回不迟。”
  “如此甚好,夫人额间鼻端尽是细汗,虽不怕蛇虫,到底身怀有孕,不该这般劳累。”
  “想是前些日子睡得多了,自五月以来,吾倒精神许多,连腿下亦觉有力,合该多出来走动些时。如贫苦人家产子,多有顺利,既知将养太过亦为不妥。”
  我与烟霞相扶而行,孙秀自朝前打理那树下荫凉,片刻功夫,已将随身所带布帛铺于荫下,又取出包袱中所藏茶壶、茶杯,茶水尚还温热,刚好入口,我坐于那软垫之上,不由感叹,“秀乃细心之人,所备如此周全,却难为汝一路携带,甚不方便。”
  “夫人娇躯难负,本应在府中休息,若要出府游历,也该命轿夫相随,便不听人言,若果真有何闪失,却教人……”孙秀不满我执意外出,言语颇多埋怨,说及此,又闭了口,目光落于一侧,紧抿嘴角,心甚不悦。
  “既出来了,管那么多作甚,且吾今日之行,已回过老爷,因是家乡风俗,老爷亦未多说。”我从怀中掏出锦帕,一静下来,方觉太阳之威力不减,即使只从树荫中露出斑驳的阳光,然天气炎热,不可小觑,一方锦帕只拭去额上细汗,而发间汗水竟密结成珠,顺额角而下。
  “夫人可是极累?”
  “非也,只是热得慌,不知那金谷涧水流往何处,吾欲以溪水敷面,偏只闻其声,难觅其踪。”
  一语刚落,孙秀起身就走,我唤住他问,“汝去哪儿?”
  这少年头也不回,似还在与我呕气,“去寻溪水。”说时接过我手中锦帕,自往林中而去。
  见他身影随林中小径而转,渐消失于密林之中,我慢慢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树木泥土之香,令人神情气爽。
  “夫人到底长于乡间,与府中其余夫人不太相类。”
  “哦?何处不像?”我笑问烟霞,她从篮中取出一把团扇,为我轻摇,带动林间柔风,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烟霞此话,多有得罪之处,然夫人大度,断不会与吾计较。”
  “汝倒好,先夸吾一番,真欲计较,亦放不下这面子。”
  烟霞笑了,思量道:“夫人极美,且妩媚难言,高贵之姿,更为众人不及,然比较长于乡间,若回到乡土,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自信,令旁人自惭形哕,不敢仰目而视,更不敢比较争先。”
  “汝这丫头,嘴越发甜了。”我掩面而笑,还欲说什么时,似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更有零散话语,顺风而至:
  “主人,此乃石常侍属地,吾等不曾通传,私自至此,恐有违礼数,还是打马往别处寻觅猎物为妥。”
  “纵富有,一介无职闲官罢矣,难不成吾堂堂赵王,尚有避讳于他?”
  ……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是不是还沉浸在长假氛围里没回过神来,昨天更新,留言真少呐……大家多多鼓励偶!
今天是新卷起始章节,希望懊侬也有个新开始!
周一了,但因为元宵没过,感觉还在“年”里……祝亲们快乐!
拦阻
  “夫人,此地怎会有外人闯入?!”烟霞惊叹,扶着我欲避开来人。奈何我行动不便,又怕伤及腹中骨肉,费力走得两步,始终躲不过骑马入林的访客。
  我与烟霞藏身于一株参天大树背后,见来人近了,近得可以清楚看见镂金镶银的马鞍,还有骑者身上华美精致的骑装,背上所背箭篓,露出几枝羽箭,身后尾随五、六个侍卫,浓须怒眉,令人胆寒。
  一看既知非富即贵,我忙侧身垂首回避,那行人停了下来,烟霞才欲上前问话,只听为首那人道:“这,想来是石常侍府中姬妾?”
  我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转过身,不知如何答言。烟霞微一迟疑,俯身行礼道:“吾家夫人乃石府侧夫人,今日端午,照家乡旧俗,外出踏百草、采百药,却不知这位官人从何处来?此地已为常侍私属之地,若来拜会,当走金谷园正门为是。”
  “放肆!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丫头,吾家主人乃司马皇族,封号赵王,一介散骑常侍属地当得何事?这天下,皆为司马氏一族所有。”
  “罢了,徐峥,汝还是那暴躁脾性,没的吓坏眼前的美娇娘。”
  他主仆二人一言一语,我知无法阻拦,轻唤烟霞道:“来者是客,莫怠慢赵王,然吾身重不便,羞于见人,还是先回府着人迎接赵王方妥。”
  踏踏踏几声零落马蹄响,有一人一马走至我跟前,微窒,那个翻身下马,长靴驻于我眼前,皂青色的鞋面,鞋围一圈白帛沾上些许泥土,灰黄发暗,然此人衣裳华美、气度骄奢,显然为众人之首,当是赵王司马氏一族。
  我微微抬眼,看见一双调笑的双眼,嘴角轻扬向一边,酗酒之故,面颊有些潮红,双目微眯,似笑非笑道:“早听闻夫人美名,不想今日偶遇,果然名不虚传,天香国色,妩媚动人。”
  “王爷谬赞,妾身惊扰王爷雅兴,这便回府,命人前来迎王爷府里用膳。”我侧过身,以外袍覆于腹前,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到此人目光肆无忌怠上下打量于我。慌乱间,欲往回走,左行一步,他便向右拦住;右行一步,他又往左挪移。
  “王爷~”
  “怎么?吾挡着夫人去道?”赵王如恍然大悟,挑眉道:“夫人如此娇躯,又身怀有孕,石崇怎忍由夫人独自外出步行?还是让本王送夫人回府,如此一举几得,岂不便利?”
  “王爷骑马,妾身缓步而行,不敢耽误王爷行程。”我朝烟霞使了个眼色,她忙上前扶住我,以身相挡,强欲离开。
  “夫人何必焦急,本王今日兴致所至,欲往林中射些野味,不想得遇夫人,乃天定缘份,既然相遇,不如此间饮茶小憩再回不迟。”
  “王爷自重。”我努力平稳自己的语气,不动声色避开他伸上前的双手,正色道:“王爷乃皇亲贵戚,妾身不过石府姬妾,虽如此,却得皇上开恩,以皇旨加封侧夫人一位。”说时一顿,眼梢扫向赵王,他嘴角一扬,置若妄闻。
  “此间简陋,不便待客。待王爷亲至金谷园,妾身定设宴款待,方不辱没王爷名声。”
  赵王微一窒,仰天哈哈大笑,自言道:“有趣,有趣。果然本王未猜错,想来夫人便是石崇以珍珠十斛换来的歌女绿珠。听坊间传闻,绿珠有倾国之姿,且言谈举止,大度得体,非寻常美姬可比,今日得见方信。可惜石崇虽富,终究只是一介无职闲官,夫人若不嫌弃,何不……”
  “王爷!”我打断他,抬眼与之对视,郑重道:“绿珠自知身份低微,不敢与王爷争执,且身怀六甲,模样令人难堪。王爷自重身份,何必与一介妇人为难,虽说郎君非高官厚爵,然今日之事若传扬出去,未免有辱王爷清名。妾身这便回府,扫院烹茶、煮酒备席,恭迎王爷到访。”
  赵王见我目光相迎,倒也有些吃惊,神思微变,并不执着与我纠缠,转身向自己的随从道:“这小娘子有趣,当真以为本王意欲如何。”
  话音未落,那几个侍卫哄然大笑,为首一个道:“若夫人身为男儿身,只怕……”
  话只说了半句,众人相视了然。而我如坠雾中,不欲与这赵王有何交集,我提裙就走,却听他道:“汝等不通,至美无别,貌美如此,又何需计较男女之别?”
  不知为何,我虽听不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深意,但却被惹起点点怒火,又不便发作,强忍着恼意,也不待烟霞收拾地上软垫茶具,执意往拦在身前的赵王一侧而过。
  “夫人这般焦急,莫非怕石崇误会?”
  “烦请王爷错身,绿珠有夫之妇,不便与外间男子攀谈。”
  “果真石府教家甚严,这般美貌娘子,又出身青楼,端的如此义正严辞。”
  “王爷请自重。”我已克制不住怒意,恨恨瞪他,才抬眼时,却瞧见不远处孙秀匆匆赶回。
  “孙秀~”我高声唤他,情急之下,几乎踩到裙角,踉跄着往前跌倒。
  “夫人~”有人惊呼,却不是身前的赵王,孙秀急奔上前,一把扶住我道:“夫人可有大碍?”
  虽未跌倒,然心中噗噗乱跳,呼吸急促,惊出一头冷汗,半晌方道:“无碍。”
  孙秀似未瞧见周遭之人,一心只想扶我回金谷园,却被人喝道:“哪儿来的奴才,见了赵王还不行礼?”
  我主仆三人被困于赵王及随从包围之中,听此言语,乍然抬眼,不期然却瞧见赵王惊艳的眼神,却不是看向我,而是看向孙秀。
  心下一惊,莫名慌乱,眼前的男人怔怔道:“此乃夫人从奴?看来这金谷园不但藏尽天下女色,连男色亦不逊色多少。”
  孙秀气急,冲口道:“汝若再敢混说……”
  “孙秀!”我喝他,怕他得罪权贵,陪笑请罪,“此厮尚小,且脾气任性,王爷莫放心上。”
  赵王笑而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斜睨一眼道:“夫人艳质天成、双眸如星,可谓花中之后;此小厮眉清目秀、红唇唇白,却若绿叶相衬,石崇果然极富,否则往何处寻这双璧人,养目顺心呐。”
  赵王的话越发没谱了,我暗自思量对策,却见他往旁里错身一让,躬手道:“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今日有扰夫人,得罪得罪。”
  竟这般轻易放吾三人回府?我尚未回神,已被孙秀半搀半拉,离了赵王一行六人,自往府中而去。
  临走时,恍若看见赵王若有所思的笑,目光似落于我身上,又似落于孙秀身上。思量间,似有计策谋划于心。而孙秀冷哼一声,面目铁青,他素来恨旁人赞他容貌,今日之境遇,定然气得不轻。我欲劝,却无从着手,心中惶惶然,如有大事将临。
  直至回到崇绮楼,石崇已从朝中折返,并带来洛阳城嘉木阁所制糕点,府中姬妾也已打扮一新,齐聚金谷园清溪馆,这边尚未休息停当,那边已有侍女来请,我匆忙换了身衣裳,命孙秀自回房中,自己扶着烟霞,顺小径迂回,往清溪馆而去。
  “今日端午,众夫人定然着新衣应节气,夫人亦该换身簇新衣裳,怎把压箱底儿的这件绣花长裙翻了出来。”一面走,烟霞一面嘀咕,我低头看时,身上所着一件半新不新纱裙,淡紫色裙身,绣有蔓枝碎花点缀其间,最喜袖口宽大,肩处用金丝织出一双璧鸟,停于几朵花苞之间,似流恋忘返。
  “这有什么,虽不是全新,却也只穿过二、三回,吾屋中新衣太多,偏穿不过,还要提醒老爷,不该如此奢费才是。”
  “夫人虽勤简,却省不得多少,金谷园中连思薇、采萍诸娘子皆弥费成风,主人因此反觉家道殷实丰厚,心中甚喜。夫人何必与主人难堪?”
  话虽如此,心中不免叹息,石崇性格大开大阖,往往不拘小节,疏不知祸福相依,极盛亦为衰败之始。我有心劝谏,耐奈他自负太胜,不以为然。
  听闻坊间流传金谷园以糖水洗锅、蜡烛做柴,石崇大喜,竟怕虚名难负,命人依此而行,一月来,浪费多少糖米烛火,不可胜数。我心虽忧,奈何百般劝阻无用,也只能由得他歌舞宴客、珍珠作赏,金银如流水般飞淌,只为换取世人醉生梦死、纸醉金迷。
  如今日林中所遇赵王伦,素来与石崇不睦,早就因金谷园太过弥费上书皇上,适才一遇,究竟偶然,还是存心?我想不透,暗自懊恼不敢出府,行走间,神色竟已凝重。
  “夫人可是还在想刚刚在林中……”
  “烟霞,这件事可大可小,无论那个赵王失势抑或得势,他总归是皇亲国戚,非吾等小辈可比。此事汝不可向他人提及,吾自会与老爷说明,若就此而过自然最好,若不能,只有行一步是一步,见计行事。”
  烟霞见我郑重其事,不禁敛去笑意,沉声应道:“诺。”
  说话间已至清溪馆,此馆造于金谷潭水下游,就地势自然聚成一池清溪,形似葫芦,葫芦嘴与园中细流相连,葫芦尾对应金谷园正门方向,溪边建有戏台花亭,馆中遍植绿树花木,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多在此间宴客。今日还未至馆内,已听闻众美莺声笑谈,展眼望去,姹紫嫣红,羞煞一院娇花,府中姬妾俱已到场。
  “夫人来了,快这边坐。”萱娘笑迎上前,又看向我身上衣物,客套道:“果然夫人之姿越发丰盈,虽身怀有孕,然风姿不减,令诸姐妹望尘莫及。”
  “萱夫人说笑。”我无心与之周旋,坐于石崇身侧,他笑向我道:“本欲陪绿珠同至金谷踏百草,奈何端午佳节,按律百官入朝相贺,却让绿珠落单矣。”
  “无碍,谷中浓荫密敝,溪水萦绕,确为一处避暑郊游之好去处。”我随口应他,然始终心中有事,面色疲惫。
  “绿珠可是累矣?汝怀有身孕,不该劳累,今日若非看在绿珠思乡份上,亦不该许绿珠谷中游玩。”
  “老爷宠爱夫人,与众不同,这谷中旁人难至,听夫人如此说,妾身亦想前往。”萱娘笑着应酬,又命下人上菜,我虚虚扬了扬嘴角,转向石崇时,他目光柔和,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季伦,今日吾在谷中,遇……”虽不是时候,还是想说明,我压低声音,话到嘴边,忽见有从奴打馆外急奔而至,跪地行礼道:“回禀主人,府外赵王求见。”
  心中咯噔一跳,虽不知来者何意,终究并不踏实。
  石崇侧头微蹩眉心,不解道:“吾与赵王,素来绝无交集,今日端午,他来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们的留言,这卷会比较波折一些,但具体怎么个走向法,现在还没具体计划。
今天街上的车开始多起来了,看来长假是真的结束了,牛年是真的来临了……
登门
  石崇欲外厅相迎,萱娘拦道:“赵王乃皇亲贵戚,若迎于外间,恐有失礼数。这清溪馆正为迎宾之所,妾身往屏风后回避便可,无需老爷亲往外间。”
  “如此也罢,只是未知此人突然来访,是何用意。汝等还是馆内偏房相候,若几句话即完便好,若耽误得长,这端午午膳,恐不能陪众娘子共食。”
  “无碍。妾身这便领众姐妹前往偏房。”萱娘说时起身,见我尚未反应,含笑道:“夫人先请。”
  我微一迟疑,思量着是否先向石崇说明,又恐赵王来此另有其事,乍然说出,反而节外生枝。如此犹豫,亦令身边石崇不解,看向我道:“绿珠可是身体不适?莫如先回崇绮楼休息。”
  “非也,只是皇亲突然造访,绿珠心有不安。”
  石崇哈哈大笑,安抚我道:“吾这金谷园,素来为洛阳贵戚向往之地,虽与赵王素无交集,他若慕名而来,亦非奇事。且朝中虽风起云涌、明争暗斗,然若有祸事,绝不会毫无迹象,凭空而至。绿珠若真放心不下,不如屏风后相候,即可知吾二人谈些何事。”
  此话才一出口,众人目光皆瞟向我,萱娘似心有不甘,但终究无法,唯陪笑道:“既如此,妾身自领众姐妹前往偏房。”
  “去吧。”石崇摆了摆手,我分明感觉众娘子不忿,可挂念赵王来意,还是留了下来,见众人身影往后院偏房而去,十数位美人儿的衣裙散于明媚春光之中,又都藏于一侧厢房。这才回身欲向石崇言明,可已然晚矣,下人搬来一架屏风,将我隔于其中,另摆矮几软榻,奉糕点热茶,这边还未完全安置妥当,那边已听见有人笑着走向清溪馆前厅,与石崇寒喧,“久闻金谷园乃洛阳城第一美园,今日不过得见二、三,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说笑,下官建此园,不过图一清静,怎比得上赵王府恢宏气势。”
  “常侍太过谦矣,这普天下,谁人不知常侍富可敌国,吾等寻常皇亲,听着好听罢了,却比不上常侍家资殷实。”赵王说时音调一扬,走向内室中央,连声道:“扰了常侍与家人共聚,实在抱歉。”
  “赵王无需多礼,却不知何事突至寒舍,下官失迎之处,还望赵王宽恕则个。”石崇语气平静,态度恭敬而疏远,将赵王让于厅中主座,自己仍坐在饭桌旁,与我近在咫尺,唯隔屏风。
  从缝隙中望出去,依稀可见那赵王端坐于上首,身着骑装,手执一扇,哗啦一声展开,带笑道:“今日本王无心进宫过此佳节,天儿气,宫里人多,无趣得紧。”说时一顿,二人相视笑了一回,继续道:“府里又莺莺燕燕,惹人烦闷,因此想到外出行猎,躲个清静自在。”
  “王爷雅兴之人,非吾等俗人能比。”
  “常侍客气矣。这洛阳城郊,四面八方,但凡风景怡人、猎物繁多之处,本王俱已去过,唯常侍这金谷园,虽久闻盛名,却不得一来。今日端午,冒然来访,果真是人间仙境,令本王艳羡。”
  我躲在屏风后,有些琢磨不透此人心思。若说他为今早偶遇而来,迟迟不谈正题,而石崇待客并不热情,这半日功夫,只见上了盏清茶,甚至不曾相邀共食午膳。若说他另有其事,可绕来绕去,总夸金谷美景,言下之意,似有觊觎之嫌。
  果然,石崇缓缓答道:“若论这金谷园,不过借些地势,因山而建,实在算不上精美华奢。相比金谷涧内风光,金谷园不过占得一隅,陋室数间。这金谷涧乃吾石家私属之地,却不知……王爷可曾游历?”
  赵王挑眉斜睨石崇一眼,起身哈哈笑道:“常侍以为本五私闯禁地?”
  “禁地?此词用于皇宫内院方可,下官位低,不敢擅用此词。”
  “常侍玩笑,本王有心游历金谷涧,又怎会不经主人首肯?”赵王并未承认今早之事,但我只觉他话中带话,笑意深沉,别有心思。正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那赵王不待石崇接口,抱拳道:“今日打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王爷留步。”石崇紧追上前,微顿方道:“端午佳节,莫如留此食餐便饭?”
  赵王微转过身,我直直看出去,恰好看见他侧面精明的微笑,如同狡猾的狐狸一般,难以猜透心机。“端午侍节,常侍必与府中妻妾为伴,本王在此,岂不多余?”
  “哪里……”
  “早就耳闻金谷园中不但藏尽天下珍宝,更有佳丽美人数百,堪与皇宫相比。更有才貌俱绝之娘子,为常侍心头之好。他日正式登门,还望常侍不吝美色,亦让本王饱饱眼福。”说毕不待石崇应允,提起衣襟,转身而去。那步伐甚快,晃眼,已出得厅门。
  石崇眉目微蹩,似有所思,呆站于原地,半晌方吩咐厅中婢女道:“将吾与夫人之膳食送至崇绮楼,其余人等,皆散了吧。”
  “诺。”
  “季伦~”我从屏风后缓步而出,石崇应声看向我,面色沉郁,良久方道:“今晨不该让绿珠独自出府。”
  他知道?他竟已知道?我欲问,石崇无奈苦笑,“吾与赵王素来不和,今日他突然造访,已然不合常理,且言语飘忽,既不言政,亦无甚实事,顾左右而言他,自然是今晨私闯金谷涧,得遇绿珠,方有些反应。”
  我愣在哪儿,欲笑未笑,不知该夸他心思缜密,还是怨这机缘巧合。怔忡片刻方道:“本欲向季伦说明,奈何本无机会,又不知此人来意,唯恐唐突,反惹是非。”
  “也罢,赵王为人,自私利己,朝中多有树敌,他虽得见绿珠,亦不过一时猎奇之心,绿珠莫将此事放于心上。”石崇微一思量,既恢复了自信,安慰我道:“且绿珠美名,早该传扬于世,是吾太过己见,反令这般美色,不能与王嫱相并。”
  “可他毕竟是皇族……”
  “绿珠有所不知,赵王……”石崇欲言又止,面带微笑,似胸有成竹,并不将赵王之访放在心上。
  我欲追问,又无源头。独自揣摸那赵王心思,惴惴难安。
  想是因早晨外出疲劳,此刻腹中又饥,小腹似有一阵抽痛,不经意抓紧石崇掌心,他即刻一惊,急问道:“可是不舒服?”
  以手抚上肚腹,刚才的不适过后,此刻又恢复常态,我惊出一头细汗,虚虚笑道:“小家伙又在腹中踢动。”
  “当真?”身侧的男人不禁展颜,携着我一同回崇绮楼,竟将一众娘子抛却。
  那夜端午,我与石崇在金谷潭边话至夜深。夏日之夜,蝉鸣阵阵,花香飘浮,夜空墨蓝澄澈。石崇把酒聊天,尽兴处,欲唤舞妓献艺,我拦道:“声色虽美,却扰人清静,如此良夜,何不静听蝉鸣、细品佳酿,更怡人舒畅,何必以炫烂之姿扰此清透之美。”
  “绿珠所言极是,原是吾,心念绿珠之舞姿,久候之下,颇不耐烦,而今夜良宵,绿珠竟不能陪饮,未免无趣。”
  “若是扫兴,季伦可唤园中娘子作陪,绿珠身沉,未免伺候不周。”我挽袖替他斟酒,不知为何,心中总有淡淡愁绪。
  “绿珠不高兴?”石崇将我揽入怀中,他已半醉,雄黄酒特有的香气将我二人环绕,我抬眼看他,腮边的淡须、硬朗的线条,还有微微扬起的薄薄嘴唇,每一样都已经熟悉,可我突然害怕失去,反身抱紧他道:“那赵王,果真无事?”
  “绿珠尚在担心?”
  轻嗯一声,沉吟道:“说到底,他乃皇亲。”
  “可绿珠乃皇上亲封,连皇上有所欲念也得顾及皇威,何况区区皇亲。”
  “话虽如此,吾总觉慌乱。”埋着在他怀内,自嘲一笑,继而道:“年幼时家贫,吃尽苦头,最怕贫穷困苦,一心只想脱离贫女命运,待随夫君同至洛阳,享尽人间繁华富贵,又怕觊觎者甚多,惹人或妒或恨,惶惶不可终日。这贫贱富贵,都不易轻松,莫如一介乡绅,守几亩薄田,平淡渡日。”
  话未落,石崇低笑出声,叹息道:“人为财死,此乃至言。汝道乡绅便无烦恼之处?可上有官吏施压,下有百姓红眼,夹在当中,不上不下,越发难受。”
  “可~”
  “没有意外,吾已派人前往赵王府打探消息,不过数天,当知他究竟意欲如何。就算他有所图谋,也当有所掂量。且赵王之图谋……”石崇说时含笑摇头,自饮一杯道:“向来,与众不同。”
  我手抚隆起的小腹,半晌方道:“这便好,吾只愿平安产下腹中骨肉,亦算不负季伦宠爱。”
  “绿珠~”石崇打断我,将我扶直,与他对视,他眼眸中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郑重,“无论从前,或是现在,抑或将来,吾以绿珠安然为先,汝若心思太重,吾可不要此孩,从始至终亦然。”
  “季伦不要,吾要。”我笑着打岔,试图转移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可他犹不放过,坚持道:“万事皆有吾来承担,外间风雨落不到绿珠身上。”
  “让吾二人共同承担可好?”我接口,笑看向他,他的目光一愣,继而柔软,甚为欣慰,将我搂入怀中,长叹道:“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静夜中,我握紧了他的手,思及一年多来从初识到无可奈何,再到不知不觉深陷其中,这里面,究竟是宿命的安排,还是因缘的错会?檀郎是否已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当初我知道他的心意,是否还会只把悸动深藏于心底,永远如仰望神祗般仰望檀郎如桃花般明媚艳丽的容颜与笑厣。
  “对了,今日孙秀不是陪绿珠出园踏百草、挖百药吗?”正思量间,石崇突然开口,问及孙秀。
  “除孙秀外,还有烟霞,他二人持软垫茶水相候,因此不觉劳累。”我正奇他为何问起这个,却见石崇了然颌首,眼眸一亮,如计上心来,却道:“夜深了,绿珠累矣,还是回房歇息吧。”
  满腹疑惑,怕他多疑,紧张道:“孙秀乃吾救命之人,且情同姐弟,季伦当知其中缘由。”
  石崇微愣,半晌方道:“绿珠此话怎讲,吾若不放心汝二人,当初为何让他近身保护绿珠?不过随口一问,并无关碍。”
  他娓娓道来,倒也在理,我心中再三掂量,终肯信他素来手段老练稳妥,故此将万千心事暂缓,不再诸多顾虑,以为赵王有所图谋,更以为石崇误会孙秀。
  夜色如墨,在回屋之际,不经意瞟向孙秀所居偏房,只见一人影立于院中,似站得久了,与周遭景物相融,痴痴望向某处,如黑夜中的巨石,执着中透着悲伤,坚定里渗出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改了文案,谢谢缘大,谢谢路过!
从前的文案我自己也很雷,不过一直以来不会写简介性的东西,所以一直放在那儿。
路过的提议、缘大的献计,让我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谢谢亲们!!
另:现在梅花开了,有亲去赏花了吗?
王府
  洛阳城,如安街,历来为世人瞩目,俗称皇亲城,皆因这长长的如安街上集聚晋朝几大王爷府邸。
  赵王司马伦京中私邸,同样建在如安街,与诸王爷皇亲相比,虽算不上奢华绝伦,到底是皇族私宅,其气势恢宏、建筑精美,非寻常达官贵人可比。
  尤其内院一座花园,为人津津乐道,在皇亲国戚间颇有名声。究其缘由,却不为园中林木繁秀、花香怡人,但为此园遍设各种消遣玩意儿,小到打鸡之所(毽子),大到蹴鞠场地,更有秋千架台、投壶羽箭、皮影戏曲……举凡世间玩物,可谓应有尽有,乃众贵族子弟无事时相聚取乐儿之所。
  这日赵王在园中设宴,请王恺、之谦、徐鉴等私交甚笃之友齐聚王府花园,观皮影、战蹴鞠,一日下来,众人皆累,又于花园亭台摆宴饮酒,席间歌妓作陪、琴师助兴,一派繁华富贵景像,欢声阵阵、笑语声声,极尽世间奢华享受。
  赵王怀抱一柔媚佳人,手持酒盏,肆意与众宾客玩闹,然神色多有落寞,小酌一口,不自觉低叹一声。
  “如此美人在抱,王爷何事烦恼?”贵戚王恺,又被封为后军将军,酒饮半酣,醉眼瞟向身侧的歌女,调笑道:“美人儿如能以口渡酒,吾便饮了这一坛。”
  “国舅爷又拿奴婢说笑,此酒虽甜,后劲儿却足,国舅爷不怕找不着家门?”那劝酒美人儿轻启朱唇,如莺啼婉转,引得席间众人哄堂大笑。王恺亦不气恼,凑近身道:“酒再甜,甜不过美人儿香唾。”
  说时转向赵王,嬉笑奉迎,“王爷此间歌女技艺超然,且聘婷妩媚,乃王公世家少见。”
  赵王司马伦轻蔑一笑,淡然叹道:“若论美色,石崇府上二人,可抵这府中众人。”
  “哦?是谁?”一班纨绔子弟皆来了兴致,酒酌之际,人人面红耳赤,了无平日斯文。一面询问,一面肆意与歌妓调笑,或抚其肌肤,或亲其朱唇,更有甚者,以口渡食。杯盘碗盏、酒盅茶具,倾倒满桌,引得众歌妓娇嗔道:“众公子兴起,却教奴婢难堪。”继而又接口,“论及洛阳城郊金谷园,藏尽天下奇珍异宝,更有美色芸集其间,若园中娘子齐至跟前,几如天仙下凡,扰乱世人之眼,观之不尽。然此间最美者,定是那皇旨亲封侧夫人绿珠是也,听闻美色出众、琴艺超绝,更难得诗文皆通,被石常侍捧于手心犹显不够。”
  “这般说来,确是难得之佳人,可美名虽在外,见者却少,难免有盛名之下,其实难负之嫌。”
  “徐公子此言差异,虽说见过这侧夫人之人甚少,但奴婢却有幸于去年夏时在城中牡丹园见过一面。彼时她与潘县令嫡妻同游园中,吾在远处观望,惊鸿一瞥,确为世间难得的美人儿。难怪宠冠金谷园,无人能及,听闻同为歌妓出身,但已身怀有孕,这下,更是前世所修福份,令人艳羡不已。”
  “美人儿何必羡慕?难道嫌本爵宠尔不够?”宗常侯——子谦调笑着,一把将那歌妓拖入怀中,酒气薰人,硬要将口中之物渡予歌妓咽下。
  左右躲闪不过,那歌妓无奈咽下一口蜜酒,嗔道:“侯爷醉矣。”
  赵王坐于上首,半垂眼睑看向席间嬉闹之态,鼻中冷哼,颇不以为然。今日设宴,原为取乐儿,奈何乐儿皆被旁人取了,自个儿却是越坐越不耐,越坐越烦躁。眼前尽是金谷涧中所见绿珠,明眸善睐、肤若腻脂、媚眼如丝,虽肚腹隆起,身形可笑,然倾城之姿,并为因此稍减,反而面容丰腴红润,如初开之花蕾,假以时日,盛年之艳,定闻名于世。
  “王爷可信吾当日之话?”王恺见赵王沉思,眉目一挑,近身耳语,“那绿珠国色天香、艳质天成。只不过石崇手快,竟得皇旨将之封为侧夫人,欲求此人,再无门路,且已身怀六甲,一代佳人,竟被石崇占去,可惜可叹。”
  赵王小饮一杯,轻笑道:“世人常言石崇富甲天下,金谷园中遍藏珍稀宝物,且后园之数可与后宫媲美。吾尚不信,如今看来,非但美色冠绝,连其间从奴小厮也秀丽清雅,非俗人可比。当真是花红叶绿,一双璧人。”
  听及此,王恺目光一挑,若有所思,暗自思量坊间传闻赵王好男风,只怕所传不虚。
  “罢矣罢矣,这双璧人,有缘一见,无缘相得,只怪自己识人甚晚,让石崇占了先。”赵王自嘲一笑,推开身前美人儿,自斟自饮,连灌数杯,双目充血,犹不解心结,猛然将身侧歌妓一脚踢倒,喝道:“滚。”
  众人本饮酒笑谈,不妨赵王乍然动怒,面面相觑,皆有些明了。适才尚谈笑盈盈的盛宴,一时沉静下来,陪酒歌妓慌忙躬身退出,而一席亲贵怔愣片刻,纷纷劝道:“王爷何需动怒,一介无职散官,纵然觅了些美人儿以充后园之数,又岂能与王府后园相比。想来此绿珠亦不过略有才情,因此便得青目,却当不起倾国之姿此名,否则皇上又怎会轻易下旨封她为石府侧夫人?且毕竟出身青楼,待年老色衰之时,恐繁华退去,亦不过一介寻常怨妇尔。”
  话虽如此,那日过后,众亲贵对这盛名之下的绿珠亦甚感兴趣,私下纷纷派自家暗探打探消息,然石府规矩甚严,堪比后宫,纵然这许多人或明或暗探查绿珠容貌才情,皆无功而返,唯望美兴叹,莫可奈何。
  故此,绿珠却美名远扬,其艳质姿态、妩媚风骨、琴艺诗才,皆被传得神忽其神,如神女降世、西子再生,更得文姬旷世之才,引一班洛阳贵人,以得窥其真颜者为幸。
  其中以赵王司马伦最为痴狂,不单费尽心思亲近石崇,且命朝中画师为绿珠画像,每日在家中观摹此像,欲解相思之苦,无奈竟越看越念,茶饭不思。但其实赵王命人所绘画卷,只不过一株晚桃,盛放之时,花雨缤纷灿烂,更有绿叶相衬,桃叶细长舒展,与花相映,相得益彰。
  ……
  石崇久在朝中,自然也有许多亲信暗探,每日传回消息,皆令人心忧。开始以为赵王不过一时之兴,孰料痴心于此,令世人尽知,连素来亲睦的潘安、陆机、左思等人皆私下询问,劝其小心为是,切忌意气用事。更有潘安,因与绿珠有兄妹之谊,秘返洛阳,与石崇道:
  “赵王意属绿珠一事,朝内皆知,虽绿珠乃皇旨亲封石府侧夫人,然不可不防,且此人用心险恶、为人骄奢淫逸,石兄可有计谋?”
  “安仁突返洛阳,便为此事?”石崇微一挑眉,心中多有不悦。
  “石兄,事已至此,汝尚计较往昔之事?”
  “事已至何此?若论赵王意欲如何,除他自己之外,恐无他人知晓;若论绿珠近况,她安心在府中养胎,算来已近七月,胎儿踢动愈烈,绿珠甚为辛苦,幸而饮食养人,心境舒畅,外间杂务,她一概不知。难道安仁想闹得此事连绿珠亦知,凭添烦恼?”
  二人呕气,一时语塞,半晌,潘安方苦笑道:“对,此事与吾无关,吾今此来,已是失态,让石兄取笑。”
  石崇一窒,明知此时需与人商议对策,但潘安心仪绿珠,由来已久,虽知他绝无异心,然每次听他惦念绿珠,心中总有不适。
  言语不和,气氛有些压抑,石崇望向窗外,盛夏将过,苦热犹咄咄逼人,绿珠屋中备有冰块,尚时时汗湿鬓角,见她怀孕甚苦,且近日来医士诊脉,脉像微乱浮弱,有渐虚之势,而此孕期之妇人,脉络本应洪大才是。
  这边赵王私心渐显,那边尚有一事至今仍瞒着绿珠,不敢透露半分。可金谷园毕竟人多口杂,禁了一个茹娘,尚有无数娘子、从奴居心叵测,防不胜防。若真有一日……而绿珠又容不得半点差池。石崇不敢想,这是头一次,他有些慌张失措,千头万绪,越理越乱。
  “石兄,吾自知缘浅福薄,确曾心有不甘。如今,妩娘已诞下恒儿,而绿珠心向石兄,情义自坚。安仁早绝心念,唯愿绿珠平安如意,与石兄白头偕老,除此,别无他求。赵王一事,虽属胡乱猜测,但不可不防,石兄何必固执往事,却贻误时机,到时悔之晚矣。”
  “贤弟~”微一沉吟,石崇转身相向,思量道:“吾并非迂腐之人,贤弟若有心相帮,倒也并非绝无计策,但尚有一事不明,若此事明了,吾自有计较。”
  “何事?”潘安情急,举步向前,石崇反而犹豫了,半晌方道:“为兄据实而言,若有令安仁难堪之处,还望海涵。”
  “石兄何时生出这别扭脾气,没一句爽快。”
  “也罢,不知安仁可记否,弟十七岁时,驾车出游洛阳……”石崇说时一顿,瞟向潘安,后者疑惑道:“如何?”
  “姿容绝世,引城中妇人掷果乃至盈车。”
  “那又……如何?”潘安越听越困惑,彼时尚年少,春风得意,目空一切,见世人仰慕之姿,心中窃喜,却又不以为然,高高在上,以为举世唯己清华,凡尘不入其眼。如今事过境迁,虽正值壮年,再无昔日雄心,十年之后,竟苍桑许多。
  石崇轻笑出声,似不在意道:“莫说妇人,就连朝中显贵亦闻安仁美名……”
  “石兄是说……”微一思量,潘安似有所明,话才出口,石崇轻颌首道:“安仁果然聪慧,一点既通。”
  “可~”
  “当年安仁美动都城,令朝中显贵趋之若骛,其中便有赵王,为得安仁一幅丹青,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石兄之意,赵王意属……”
  “此时尚未有定论,安仁若有心相帮,可否为吾打探打探?”
  “可石兄在朝中人脉极广,吾只是一介小小县令。”
  “非也,昔日安仁同窗,柏英,正为赵王府上幕僚,眼下,甚得赵王器重。”
  思量片刻,潘安心中已有主意,冲石崇点头道:“石兄之意,吾已尽知,这就去拜会同窗。”
  不知何时,窗外暮色渐合,一抹夕阳的余辉印在淡灰色的窗纸上,映红了石崇的双目。他看向远处,金谷涧中高高耸起的崇绮楼,如看见楼中坐于采光处细心缝制婴儿衣物的绿珠——从前她不善针线,自有身孕以来,习字无心、吹笛耗气,于是专心为腹中孩儿准备出生之物,数月来,手工越发精细了,而面颊却愈见光润腻滑,一双明蛑,如含秋水,万般柔情,多为骨肉亲情……
  念及此,石崇如下定决心,目光渐凛,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冷酷,仿佛世事皆在他意料之中,纵有变化,亦不为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去我们这边以梅花出名的公园逛了一圈,梅香令人沉醉啊!!
再过个把月,桃花就要开了,到时候,不知绿珠魂可安否……
愁绪
  “烟霞,汝瞧此花样可好?”我俯于案前,大半个早上,只画出几张花样,欲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围嘴鞋袜。一幅荷花图样,一幅林中之兽,展眼瞧去,似不甚满意。
  烟霞凑近身细细打量了一番,蹩眉道:“好虽好,可这荷花荷叶太过柔美,若生个男孩儿,却用不上。”
  “那此幅呢?”我递上虎头画样,烟霞噗一声笑了,“夫人,若是民间生子,期翼将来封侯拜相,自然以虎头为尊,然主人何等尊贵,且独宠夫人,小公子出世既可能承袭爵位,用这虎头,恐委屈小公子矣。”
  听此言,心中一喜,复又想起石崇嫡子石睿,本欲接他回府教养,偏我又怀了身孕,石崇为防风波,执意要等吾生产完后方肯接回。
  “烟霞莫再混说,就算袭爵,也该是睿公子才对,吾腹中骨肉,唯愿他平安如意便好。”
  “夫人虽如此说,可金谷园中都遍传若夫人诞下男儿,主人定会上书皇上,以爵位相袭。”
  “这又是哪儿来的传闻?”我敛了笑,正色向烟霞道:“老爷已严令不可信口雌黄,这般空穴来风,不但对不住嫡夫人与睿公子,且将吾置予风口浪尖,令人心生寒意。”
  “夫人~”
  “往后再不可传此言语,若让老爷知道,又是一场风波。这金谷园内,有一茹夫人足矣,无需再添怨恼,令吾无栖身之地。”我半喝半令,起身走至床前,背对烟霞道:“若此话还有传扬,烟霞当以崇绮楼执事婢女之职,回禀于吴叔知晓,严惩传话之人,不可轻饶。”
  “诺。”烟霞见我动怒,不似往日随和,不再玩笑,领命躬身退出。
  我这才回身,一束阳光从开阖的窗户射入,我站在这道光柱里,看其间轻尘微扬。心绪若尘,纷纷扬扬找不到落点——石崇还有睿儿,嫡长子,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妾侍怀上他的骨肉。我的孩子,不过是其中一个,就算不欲争名份财产,可生于这富贵乡中,众目睽睽欲取而代之。我是否太过单纯,以为恩宠可得永久?
  女子年老而色衰,因此宫中嫔妃争先欲诞下龙儿,以期晚年得靠,而江山唯一,龙子却多,斗争之烈,致皇家贵室难有亲睦兄弟。所谓成王败寇,一场撕杀争夺后,又有几人得享富贵平安之命?因此波及后宫之争,同样残酷激烈。说到底,亦不过争一前程似锦,得则富享天下,失……也许便是生死存亡。步步为营,不知可否安然渡险?而达官贵人后院之争,不亦如是?
  缓缓坐于榻中,看一旁铜鉴中的自己,莫名模糊了面目,连心底所思所求俱一同模糊——原本唯求一天长地久,其实只是痴念;又或者能回报恩宠一、二,如今看来亦为痴心。人情难测,孰能料明日之事?石崇宠我,难道没有美色之因?
  而我腹中的孩子呢?他再不能如我般贫苦无倚;更不能生于富贵,却不得长久……左思右想,为这还未出生的孩子,突然凭添许多烦恼。
  “来人。”
  “夫人有何吩咐?”
  “去将孙秀唤来。”
  门口的小丫头一窒方道:“适才主人将孙秀唤去问话,尚未回崇倚楼。”
  “又将孙秀唤去问话?连日来,孙秀多不在崇绮楼后院伺候,汝可知老爷何事询问孙秀?”
  “这却不知。”那小丫头不过十岁左右,身量尚未长足,垂目低头,态度甚为生疏,透着几分小心惧怕。
  心念一动,假做不甚在意,随口问道:“老爷近来似乎颇为忙碌,汝在外间,可曾听闻老爷所忙何事?又或者常与何人走动?”
  “这~”她侧头微一思量,陪笑道:“如意因年幼手笨,不得近身伺候主人与诸夫人,只在外间备些茶水点心。所知甚少,但金谷园连日来并无访客,唯五日前,如意听闻河阳县令曾约主人府外相见。”
  “河阳县令?”
  “正是,其余并未听说老爷拜访他人。”如意淡眉稍蹩,片刻,如恍然般继续道:“还有一事,说来却也寻常,可既然夫人询问,如意自当言无不尽。”
  “何事?”心中疑云渐生,檀郎若回洛阳,我却半点消息全无,这已经透着奇怪,而数月来,金谷园平静得异乎寻常,前思后想,始终觉得有不妥之处,可石崇管制太严,打探不到半点风声。今日若不是这小丫头有心奉承于我,只怕还问不出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
  “近日来,朝中赵王常送礼物,皆贵重难言,然吾家主人何等贵人?所藏宝物无数,许是看不上,皆退了回去。”
  “赵王?”我跌坐椅中,虽尚理不清前因后果,但依此情形,只怕未必是何好事。
  “老爷一件都没留下?”
  “不,也曾留得一件,却是幅画儿,不知是何人佳作,主人一看,既命留下了。”
  “可有回礼?”
  “这……如意不曾听说。”
  百般思量,猜不透其中玄机,但赵王举动与端午之日林中偶遇定然有关。不自觉抚上高高隆起的肚腹,为此突来之祸,气急交加,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半怨半恼、半羞半恨,情急之下,竟发泄不出。
  “夫人,夫人,汝可还好?”如意见我这般反应,急急连唤数声。我分明听见了,却忘了张口回应,一瞬间,万思万绪加于心头,尚未理清,腹中一阵绞痛袭来,疼得我冷哼出声,俯于桌前,额上细汗聚流成珠,啪一声摔碎于桌面。
  “夫人~”如意惊叫,惹得屋外侍立婢女急进屋问:“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腹中疼痛?”
  咬紧了牙关,我微微颌首,那疼痛似与你捉谜藏,来一下,又不见了,刚一放松,又来一下。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腹痛还是肠胃不适。
  “偏烟霞姐姐不在跟前,这便如何是好?”如意说时顿足,一面往外跑,一面道:“吾这便去唤医士,并请主人前来。”
  “慢着。”我拦住她,缓声道:“去将孙秀唤来,就说吾有事用他。”
  “夫人~”
  “快去,若老爷问时,只说吾一切皆好,不过有一事需问孙秀。”
  “可~”
  “还不快去。”忍无可忍,终于一声吼出,满屋侍女皆有片刻呆愣,方忙应道:“诺。”可人未尽数出屋,已听见外间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不顾拦阻,掀帘,我抬眼看去,虽逆着光,却也知道来人恰是孙秀。
  “孙秀,汝进来,吾有话要问。”
  “诺~”半晌,方听到他应允,那声音不似往日沉稳,倒隐隐有些发颤。
  屋内的侍女见此情形,皆退身而出,而门帘并未再次放下,就那样高悬着,以防众人无端猜疑。
  “老爷连日唤尔问话,究竟何事?”我见那身影慢慢走近,渐看清他的表情,似才有一番挣扎,眼中犹存复杂矛盾。步步挨近,直至跟前,没来由的,嗵一声跪在我身前。
  “这是作何?”我忙扶他,又使上不劲儿,情急之下,几乎与他同跪于地。
  “夫人~”孙秀颤声唤我,似要说什么,却又笑了,“秀得伺候夫人,不知几生修来的福份。”
  “这话从何说起?老爷究竟唤汝何事?怎突然有此言语?”我急问,那背后隐藏的秘密将我层层包裹,无法平静。
  可孙秀反而越来越平静,片刻功夫,他脸上的悲恸逐渐隐去,连那些苦笑也消失无踪,又变作那个亲近、依赖的阿弟。“后日,朝中显贵将在金谷涧中围猎取乐儿。主人唤秀前去,只为商议此事。”
  “不对,若如此,汝刚才何至失态?”我不信,桩桩件件,定有事情发生,只是我被瞒在鼓里,也许不到最后时刻,石崇都不会向我言明。
  孙秀扬眉一笑,竟可以笑得如此灿烂,与他清秀的面庞相衬,整个人,如清晨的露珠般,反射着晨光的晶亮。“秀无用,于园中与一小厮口角,理讲不通,偏又骂不过。”
  我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他坦然而视,似乎努力让我相信。良久,久到连我都猜累了,终于无奈轻笑道:“这可算是读书人遇到挑脚汉,有理也讲不清矣。”
  二人都有瞬间的怔忡,继而便展颜一笑,虽然这笑中各怀心事,但起码,此刻,我没揭穿他的谎言,他也不再解释。就当是一个善意的骗局,不拆穿,只是为了局中人的欢愉;若真拆穿了,恐怕我无从改变,更无力接受。
  “起来吧,跪在那儿何用,难道要吾为秀讨个公道?”轻描淡写,一番风雨竟这般化解,然我知道,这风雨只是放缓了脚步,不知何时,突然而至,令这局中人,俱手足无措、慌了神思。
  孙秀立于室内,并无退身之意。我也独自惆怅,为赵王的用意,为孙秀古怪的举动,更为石崇所瞒之事,愁绪万千,算不透腹中骨肉的前程去路。
  “夫人适才可是腹痛?秀糊涂矣,这便去请医士。”
  “罢矣,想是胎儿日益壮大,胎动渐频,连日来常这般异动。适才情急,因此牵动胎气,现在好了,不用再请医士。”我摆手,疲惫异常,命孙秀道:“汝退下吧,若无事,可往别处逛逛,不用总待在崇绮楼,憋闷得慌。”
  “别处亦无趣味,秀愿伺候夫人。”他缓缓应允,那声音里竟带些凄凉况味。引得我不禁侧身抬头,却看见一双专注而沉静的双眸,那眸中,似藏尽不舍与纠葛。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位亲留言,说就怀孕此事弄出这许多波折,有“一点小事故弄玄虚之嫌”。
非常感谢亲的中肯意见。怀孕这件事,我的确有欠考虑,一时心软心乱,导致后面的故事有点容易让人审美疲劳。这是本文的硬伤,但错过了那个岔路口,想要回头,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让这个缺点存在,而我,在以后的故事中一定会努力做到让情节自然的发展。
谢谢这位亲。
不知为什么,觉得看文的人越来越少了?有点小小失望,不过会继续努力的!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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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娘之信)
季伦,一晃眼,与你分别已有好几年了,你思念我吗?一如我思念你一般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撇下你先走,你知道,离开你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但是为了睿儿,我们之间唯一的孩子,我们爱情的见证,为了他能活着,我愿意奉献出我的生命!所以,请你不要怪他,他是我们的儿子,如果你爱我,请你将对我的爱给睿儿吧。我不求他将来能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我只求他这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度过,代我陪伴在你身边,用他的眼睛帮我看着你慢慢变老,他是我们之间的唯一联系,我永远与你们在一起。季伦,在我离开后,我很害怕你因为我而心渐冷渐硬,幸好,幸好你遇见了绿珠,这样一个聪慧温柔的女子值得你付出真心,看到你重新展露笑颜我很高兴。如今绿珠有孕,石家子嗣渐旺,我也能放心了。季伦,我相信你不会因为对绿珠的喜爱而把我忘记,我们的感情会永远存在于你的心里,我亦如此。
绿珠,你我无缘相见,但你应该知道我,作为季伦的嫡妻,我与他年少夫妻感情很好,你要相信我,我这样说没有任何对你示威的意思,我只是很高兴在我离开之后,季伦碰到了你。绿珠,季伦不是这世间最俊的男子,但你要知道,他绝对是这世间最最好的相公!他不是个长情的人,但是,只要他认定了你,他这辈子都会遵守诺言,不离不弃,护你周全。他就是这样的男子,如山一般稳健可靠,纵使天塌地陷,他都会为你撑起一片天!绿珠,我没有其他愿望,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季伦,还有睿儿,希望你能将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照顾,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是,我相信即将为人母的你会懂得我的心。绿珠,你是如此美丽聪颖,我相信你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还有,茹娘,你现在在金谷园已经独当一面了吧!我以前就知道,你有这个能力。茹娘,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我感激,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回应你,我将你当作妹妹般的疼爱,偌大的金谷园,没人众多,但是,能交心的太少,遇上你,是我的幸运,你是如此天真,如此纯洁,对我的好是一心一意的,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茹娘,不要怪季伦爱上了绿珠,他没有背叛我们的爱情,因为,他没有忘记过我。茹娘,爱一个人不是自私的占有他,爱一个人是无私的包容,他高兴了我才会高兴。茹娘,其实我并不希望我走之后季伦像开始那般消沉,这样的季伦不是我所爱的季伦,所以,他能爱上绿珠我真的真的很高兴!茹娘,你能理解我吗?茹娘,季伦从没有忘记我,在他的心里我一直都在,和你一样。茹娘,还有件事要麻烦你,是睿儿,我走之后,季伦见到睿儿触景伤情而将他送走,我希望你能劝季伦将他接回来,毕竟,孩子是要在父母身边长大才是啊!茹娘,我相信我会对睿儿很好的,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娘亲,我将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的抚养他长大,要孝顺他的父亲,尊重其他人。茹娘,我知道你会做的很好的!
茹娘,我只想对你说,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绿珠,我感谢你让季伦重拾爱情!
最后,季伦,我好想念你!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45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0 发表时间:2009-02-06 10:39:32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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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
  “季伦,明日城中显贵至金谷涧围猎取乐儿,汝当多带些随从,恐人多杂乱,伺候不周之处,未免得罪贵人。”是夜,石崇在崇绮楼用膳,我为他布菜,顺口谈及围猎之事,石崇一愣,继而笑道:“定是从孙秀处得了消息,这金谷园,再无能瞒绿珠之事。”
  “季伦说笑,金谷园中,各院各户俱有私隐,连季伦连日奔波朝内,神色疲惫,焉不知心内有事?只不过不肯向绿珠言明罢了。”我饮了一口汤水,并不看他,只看向那清透的莲叶鲜味汤,反衬着烛火的微光,明暗间,将二人心事俱藏于深处。
  石崇挑眉一笑,并不接口,只是起身在我耳边低语:“可是怪吾近来冷落了绿珠?这夫这厢赔个礼如何?”
  他的气息吹入我的耳道,酥痒难耐,侧身欲躲,却被石崇一把按住肩头,笑着刚欲挣脱,却见他敛了嬉闹,正色道:“绿珠疑心何事,莫如直接问吾来得爽快。只是如今身子渐沉,眼瞧着八月底便要生了,又何必操心旁人之事。”
  这话说得认真,听得我胆寒——果然是有事相瞒,既然瞒了,定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顾念腹中骨肉,石崇何尝不是?数月来,他为严防意外发生,不知逐了多少从奴,罚了多少姬妾。而金谷园中暗潮涌动,肆机而发,凭我个人之力,莫说孩子前程,既便安危亦难以保全。
  “绿珠,若吾有不周之处,并非为己,却为绿珠母子平安,汝可知否?”
  “话虽如此,但若伤及旁人,究竟是绿珠之过。”
  “伤?”石崇轻笑,摇头道:“现而今,绿珠以为,伤了谁?”
  “季伦,吾~”
  “吾可应允,不会将心爱之物拱手奉人,更不会为一己之私,逼迫他人,这,可算如绿珠之意?”
  “果然~”我喃喃低语,心中已猜到数分,既知那赵王来意不善,此时反而渐渐平复了数日来焦躁的情绪。再三思量,笑向石崇道:“季伦向来一诺千金,反是绿珠多有挂碍。既如此,全凭季伦作主,唯愿自保之余,不牵扯无辜之人即可。”
  石崇眉目一扬,朗声笑道:“有孕之人,心思郁结,绿珠心善,尤为如此,然此次,确为多虑。”
  “这般甚好,与其真有其事,不如多虑扰人。”我笑倚向石崇怀中,以指核算日月,“此孩出生之月与母相同,但不知中秋之月出生,是否如母般愚钝迟缓。”
  “正是,绿珠产期,算来与绿珠生辰相近,这般凑巧,看来此孩与绿珠乃前世缘份。”
  听此言,不由展颜,以手抚向肚腹,满心幸福几欲溢出,“吾无大志,只望他出生后富贵无忧,平安顺遂,至于权贵,有亦可,无亦可,并非必得之物。”
  石崇自然明了我欲说何,淡笑摇头,并不作答,复回椅中坐下,又吃了半碗米饭,以水漱口,见我歪于一旁贵妃榻上,双眼半闭,走近前柔声道:“明日行猎,吾欲早起,恐惹绿珠休息,今晚便至他处宿眠。”
  “季伦爱去何处,何需与吾说明。”我懒得睁眼,干脆阖目养神,听得他轻笑数声欲离,忽又想起一事,忙问,“明日行猎毕时,府中可有设宴邀众显贵取乐儿?”
  “自然已着人安排妥当,清晨既去,午时便回。”
  “如此,当烦劳萱夫人打理府中之事,以免怠慢贵客。”我说时欲起身吩咐下人传话,石崇坐得榻前拦阻道:“府中琐碎之事,不由绿珠操劳,吾已命丛萱明日主张事务,今夜便至其院内,尚有未交待之事。”
  心中分明有丝丝不舍,可替他整了整衣裳,还是勉强笑道:“既如此,快去吧,莫让萱夫人久候。”
  石崇的眼中有点滴怜爱,欲说什么,最终只是含笑颌首,如蜻蜒点水,在我唇边轻吻,还未回过神来,他已转身离开,步伐带动袍角微微一卷,再看时,人已出屋,唯留下他身上淡淡的衣香。
  ……
  第二日清晨,医士照例请脉时,石崇已前往金谷涧,听烟霞言,天未亮时,已有数名城中显贵带各自家丁前来赴约,此刻皆往涧中而去,这洛阳城郊的幽静山林,难得这般喧硝。人马齐聚、猎犬狂吠、羽箭齐发,惊得林中小动物,四处逃窜、惊慌失措。
  “偏吾身沉,否则可随老爷同往,一为照顾,二也长长见识,不知这贵人围猎,究竟怎生热闹法。”无奈轻叹,今日医士诊脉,又说脉像微弱,需静心调养,不可动气动力。我半躺于榻间,混身乏力,思及从前在博白常独自到江边玩耍,彼时之轻松便利,使人向往。
  烟霞轻笑出声,抿嘴道:“夫人若坐得乏了,可至外间走走。但行猎乃男子之事,纵有奴婢跟随伺候,又怎能劳夫人亲往。今日可是朝中达官贵人俱来矣,夫人若至,他们岂非惊艳而忘正事。”
  “吾今此样,惹人取笑罢了,何来惊艳?”说时欲起身,向烟霞道:“莫如就去后院偏门走走,兴许能听见涧内马蹄之声。”
  “夫人还是这般坐不住。如此也罢,待奴婢去唤顶小轿,再备些茶点,若走不动时,亦有借力之处。”
  本欲拦,想想也罢了。从前做丫头时既知,上头主子太多,未免各执其意,难为的皆是下人,遵了这个,就违了那个,倚红楼内天天有丫头受罚,多替人出气尔。金谷园规矩更大,又何必令烟霞为难。
  说来这金谷园占地极广,而此后院偏门我从未到过,沿院墙一遛矮屋,皆是粗使从奴所居之处,更有马厩、狗舍,柴房、草堆,乃一园中最落魄杂乱之处。然也正是此地,看着甚为亲切,似乎回到故乡,十岁前所居之小村,极穷之地,偏人声喧闹,各行其事,男耕女织、炊饭饮牛,一派人间烟火气象。
  “孙秀初来金谷园,可也住在此间?”我问身旁烟霞,她以帕掩鼻,近那马厩,气味薰人,忙不迭拉着我走,“此处尽为粗使下人,且畜牲相集,薰人欲呕,园内众娘子俱不来此,偏夫人执意要来,倒惊这等粗人皆回避不及,忙向屋内躲闪。”
  “何人为贵,何人为轻?不过境遇不同,照烟霞此意,孙秀就不该入楼中伺候,可他也曾是官家后代,一朝失势,流落至此。可知人生遭遇,不可预料。却又何必人人相轻?若如此,连吾,皆不该入这金谷园。”
  “夫人怎能与此间粗人相较?连孙秀亦姿容妙好、才情卓越,否则,又怎会有翻身之日。”烟霞不以为然,扶着我往偏门而去,尚喃喃道:“且以孙秀才情,只怕并非久居人下之人,也许过不得多久,便拣高枝自栖去了。”
  “这话从何说起?”我不禁诧异,虽知孙秀在婢女间颇得追捧,但从未听烟霞这般评价。
  “夫人待他如同亲弟,连主人也颇多青目,连日来皆带他走访朝中显贵,这可不就是抬举之意?孙秀若有眼色,飞腾之日应不远矣。”
  石崇携孙秀走访朝中显贵?这倒不曾听闻,但连日来孙秀颇为忙碌,总不见人,自然是被石崇唤了去。心中牵挂减去许多——石崇若有此心,孙秀前程当可如意,而我这异姓阿姐,也算对得起他的执着相护。
  后院偏僻,偏门并无守门之人,唯用一把锁具锁住,门缝间隙甚大,从此处,可看见园外金谷涧一角,但侧耳听去,并无马蹄犬吠,想来此地荒凉,他们行猎,未至此间。
  未免扫兴,令烟霞往轿中取来软凳,走得累了,欲歇歇再回。
  “这天儿极热,奴婢去给夫人端些茶饮。”
  “去吧,让小轿稍远些相候,或寻个阴凉地儿休息,不用杵在跟前儿。”
  “诺。”烟霞领命而去,留下我坐于门前一株老槐树下,以扇取凉,带动丝丝微风,吹拂额间汗湿的发丝。
  听闻昨夜石崇往萱娘处宿夜,集禧阁冷清了这许久,终于盼到此间男主人,萱娘盛装相迎,二人共话至夜深。今日早时,萱娘曾来崇绮楼问安,瞧她满面喜色、目光清耀,竟如少女般明媚动人,连我都忍不住感慨——原来同为女子,吾等心底之寂寞,却需男子才能化解。
  我无话与之应酬,唯见她含笑坐于椅中,良久方道:“夫人今晨气色甚好。”
  “哪里,医士适才尚言,脉像微弱,乃体虚之相。”
  “如此,夫人该好生将息才是。今夜金谷园歌舞宴客,夫人若不适,便无需亲身前往。”
  “哦?此事已定?”
  “定矣。”萱娘低下头,双目半垂,展颜含羞道:“老爷命妾身换衣献舞、抚琴弹唱,以娱宾客。”
  这却稀奇,我不禁问道:“原来萱娘亦通琴舞之技。”
  “自然不能与夫人相提并论,然从前跟随嫡夫人身边,亦曾学过两年。”
  “如此恭喜夫人,得在宴间献艺,得老爷赏识。”
  “夫人取笑,若非夫人有孕在身,又如何轮得到妾身?并园中几位妹妹,一并为老爷宴席添姿。”萱娘显然受宠若惊,此乃石府历来风俗——以得宠娘子献艺贵人之宴,以示金谷园遍藏天下美人儿之豪富。
  然自我来后,石崇却并不让我在众人跟前露脸,许是为这侧夫人的名份,自然比别人尊贵些,或许,我更愿意相信,当一个男子真爱一个女子,会将她视作私物,不肯与人分享,哪怕只是远观。
  私心若此,不由自嘲一笑,再看向萱娘时,她目光落于博古架上一方古砚,心思却显然飘得极远,唇边那抹淡笑,若有若无;神色里那些柔媚与期盼,不知为何,我看上去总觉心酸。
  日渐高起,那树荫亦慢慢挪移,我跟着树影挪动,看太阳透过树叶,夺目的光芒在叶间闪烁。
  此时已为盛夏,桃花早败,连桃实也已结过,唯余桃叶,茂盛浓绿。我思念家乡的桃林,偶尔,也会惦及河阳的桃树,那成片成片忘不到头的树林,如同梦中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每每思及,总是一片茫然。
  许是这树荫太过舒适,偶有微风拂面,带走夏日闷热,我倚在树干上,神思倦怠,一会儿功夫,已开始迷糊。然此时,偏门外似有人耳语,那声音顺风而至,继继续续出现在我半睡半醒的梦中:
  “孙秀,汝怎么还在此地?不随主人前往围猎。”一声喝斥,几乎将我惊醒,但一阵风过,树荫沙沙作响,催人入眠,刚被惊动的神思不觉又渐渐迟缓。
  “总觉夫人在此园内。”有人轻笑,那声音颇多无奈,令听者动容。可另一人即嘲讽道:“夫人自然在园内,可不会在此后院,此间乃孙秀旧居吧?马粪狗屎,薰人作哎,夫人怎会前来。”
  “对,绿珠,她不会来,连吾,都要走了……”这话极低,低到他身旁的人竟似未听见般,并未追究直呼主子名讳之罪,只是连声催他,“快去吧,真让主人等急喽,汝小命难保。”
  接下来便是沉默,沉默到似乎外间所有人都已消失,然正当我挪动身子以求舒适时,从那厢传来一声长叹,急促的脚步继而响起,踩在林间极厚的落叶层上,越走越急,越走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末了,大家有没有计划出去走走?
我昨天去看茶花,还没全开,但已经非常漂亮了。
还有玉兰,满树满树全都是,让人惊叹啊~~
亲们如果看文,记得给我留言,文下交流!谢谢~
昨天收到撒旦的长评,一篇石崇嫡夫人的番外,非常意外,谢谢撒旦,这算是最好的春节礼物!
相守
  由来恍如一梦,醒时并未有人在此附近逗留,唯面上以锦帕相覆,身上披了一件外袍,而烟霞正立于一侧为我打扇,日高起于中,树影直立微小,这夏日的阳光直射身上,苦热难言,口干舌躁,不由埋怨道:“吾不过闭目养神,孰知竟睡着矣,烟霞亦不将吾唤醒,口中这般焦渴。”
  “昨夜夫人失困,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因此想让夫人多睡些时。夫人莫怕,奴婢以帕为夫人遮阳,日头虽烈,却不会晒黑。”
  “晒黑事小,口渴事大,快取些水来。”我忙不迭起身,接过烟霞递上前的温热茶水,一气儿喝尽了,又饮了数杯,这才作停,笑道:“这般模样,让人瞧见,不知怎生取笑。还是快回吧,此间毕竟偏僻。”
  “诺。”烟霞应声收拾软榻,我顺势望去,却见偏门门插已朽,缝隙甚大,不由想起梦中场景,随口问道:“适才吾在此间小憩,外头可有人经过?”
  “夫人想是睡迷了,奴婢一直守在此间,这一柱香功夫,莫说是人,就连猫狗也未曾由此经过。”
  果然是露天而睡,神思迷湖,做个梦也甚为奇怪,不着边际。自嘲一笑,我厌这阳光太烈,乘轿返回崇绮楼中。
  至晚间,萱娘领着几位年轻娘子前来问安。她已盛装,换上金色绣荷的舞衣,假发为髻、白粉敷面、眉似小山、唇若樱口,还有鬓边那支夺目耀眼的金步摇,随人身动,轻微摇晃,与耳边的攒丝金质耳铛相呼应,端得无比富贵灿烂,令人绚目,又在额际以胭脂点上一朵梅花……这装扮模仿宫中贵妇,正是时下流行的妆容。
  “萱夫人这便去往前厅?”我立于屏风之后,见一应娘子甚为清晰,然她们隔屏望我,只能见一架美屏,满绣桃李。
  “正是。”
  “前厅应酬,本为吾份内之事,然今有身孕,唯有劳萱夫人多加打点,莫怠慢了席间贵客。”
  “夫人放心,妾身自有把持,断不会丢夫人颜面。”
  “丢吾之颜面事小,莫让老爷失笑于众皇亲慕僚。萱夫人行事素来稳当,就算吾只在席间观舞,定不会出错矣。”
  “夫人身重,也要往前厅宴客?”萱娘甚为疑惑,猛然抬头,面上似乎带几分不悦。
  我接过如意递上前的锦衣,一身玉色素袍,于腰间、裙角略为点缀几瓣碎花,束带系于胸肋之下,裙摆百折,甚为宽敞,掩住几分丑态,缓缓道:“本不欲赴宴,奈何老爷再三劝说,又命人送来此围屏,命吾坐于围屏之后,可观萱夫人舞技,却不致令宾客见吾之羞颜。不忍拂老爷美意,略坐坐应景,用些饭食既回。”
  萱娘犹躬身立于屏风之外,满面喜色如今只余下几分,怔忡半晌,方展颜应道:“今夜朝中达官贵人齐至,所摆宴席,丰盛奢华,并将宫中御用琴师请来助兴,连一应使唤丫头俱为府中美貌娘子,乃金谷园难得之盛筵美席。老爷宠爱夫人犹胜,恐夫人错过此盛景,因此相邀。”
  “白日围猎却还不累?尚有兴致晚间饮酒共聚。男子之力,果然非女子能及。若非老爷再三劝说,吾今此样,前去赴宴,亦不过有辱丝竹乐之声。”一面说,一面坐于铜鉴前,从鉴中看向那架屏风,倒也稀奇有趣,命如意为我挽发,将长发梳顺后,随意束于末端,又在耳间戴上一双珍珠耳饰,这般简单,倒也清爽。“汝去吧,萱夫人乃今夜领舞娘子,莫让宾客久候。”
  “诺。”萱娘应声,摆手令跪于屋中的舞娘起身。
  不经意回头,却瞧见其中一名舞妓,一身桃红衣裳轻扬飘逸,一双凤目细长入鬓,低眉垂首,乍一看,竟有几分眼熟,再细瞧时,她已随众人转身,那背影,却又分明陌生。
  我摇头自笑,向如意、烟霞道:“今日果然有些迷糊,适才在后院,分明听见孙秀与人言语,及至醒时,却是一梦,倒恍若真的一般。”
  “那是夫人体虚多思,又在露天受风侵袭,心神不安,故此多梦。彼时孙秀正随主人围猎,怎会独自在偏门外拖延。”烟霞替我拢了拢脑后碎发,还欲说什么,外间石崇已扬声道:“将此屏风,摆于前厅首席之侧,以隔众人目光。”
  “季伦来矣。”我忙着起身,还未回头,已从鉴中瞧见从奴将屏风搬离,而石崇立于厅内,含笑相迎。
  “不过一日功夫,季伦却黑了许多。”我笑向他,以帕拭去他鼻端的细汗,嗔道:“骑猎整日,尚有精神宴客,且又强拉绿珠同赴盛宴,己所欲,加于人,季伦还是这霸道脾气。”
  石崇将我搂入怀内,朗声大笑,心情甚为舒畅,“今日为绿珠备了鹌鹑汤,乃吾亲为绿珠射下,席间只此一盅,绿珠怎可不去。”
  “季伦猎了鹌鹑?此鸟极为珍贵,该留予席间位高之人。”
  “席间位高之人不配享此美食,还是给夫人养身要紧。”他向来不听人劝,今夜亦然,“噫?绿珠赴宴,穿着竟这般素淡。”
  “吾虽赴宴,不过坐于屏风后,略用些饮食罢了,难道季伦还想让绿珠共陪至天明?数月前尚可,数月后亦可,偏此时不可。”我笑抚向小腹,那百折被腹中撑开,折痕稀疏,又在腰后收拢,一紧一松、一疏一密,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正是,是吾大意,绿珠身沉,略坐坐便罢,这歌舞本就为绿珠所长,他人之琴舞,恐不入绿珠青目。”
  “此话说得太过,连吾亦觉担当不起。萱夫人素来雅淡,今夜一扮,艳丽非常,竟有几分丽姬之色,且跟随嫡夫人,熟识舞技琴艺,如此艳美之姿,令绿珠自叹弗如。”
  “她?”石崇轻笑,并不接话,命烟霞为我披上一件外袍,嘴角轻扬,携着我一同往前厅而去。
  “对了,听闻连日来季伦常带孙秀走访朝间显贵,不知今夜贵人齐至,可否让其前往伺候?”我总难忘白日那个奇怪的梦境,每每思及,只觉他留在我身边亦是徒劳无功,莫如早为他寻一出路,自立门户后,亦可娶亲生子、重振家业。
  “孙秀?”石崇挑眉,笑中似有深意,缓缓应道:“今日孙秀自请为贵人奏琴,绿珠尚担心他之前程,疏不知此人乖滑,自有分寸。”
  “乖滑?”我蹩眉凝思,摇头自语道:“如他这般遭际,本该乖滑些才是,然在吾处,孙秀执着真挚,不过如幼弟般单纯天真,何来乖滑之处。”
  “绿珠不信吾?”
  “非不信也,可其中必有缘故。”我嘻闹向石崇,玩笑道:“定是季伦相逼,否则以孙秀之脾性,视此场面,亦甚清淡。”
  话未完,石崇的脸色沉了,目中犹余严厉,看得我心下戚戚,脸上笑容尚在,笑意却已全无。
  “季伦~”
  “吾曾言不逼迫孙秀做其不愿之事,绿珠忘矣?”他打断我,声音颇为冷淡,不待我言,继续道:“且说到底,孙秀不过一介卖身从奴,绿珠何必放在心上。”
  “吾只是,只是玩笑。”不懂他为何突然扰了情绪,思量着如何解释,却听他道:“虽为一介从奴,但因绿珠待他不薄,吾自然不会为难于他。然此人心高,若有算计,亦在常理之中。”
  “若他真有算计,心气高昂,倒不枉费吾一番牵挂。他若懂得谋划将来,吾便心安矣,如此了却一桩心事。”说时不禁叹息,展眼望去,已隐约可见灯火辉煌,再看石崇时,他的眼眸被沿路烛火点燃,目光一亮,柔和了面部严肃的表情。“只怕绿珠执念,执意为孙秀铺路垫石。今闻绿珠这般作想,吾甚欣慰。”
  “既便至亲之人,亦不能长久相伴,季伦以为绿珠当真是三岁孩童,尚欲抱揽秀之终生?”不由轻笑出声,在这并不寂静的暗夜,席间的说闹取乐之声已在夜色中传扬,我以为石崇会应答几句,可他若陷入沉思,良久,久到穿过长长的回廊,转了无数道弯,我二人已将至正厅,有婢女急步相迎,一切显得热闹而匆忙了,他突然丢下一句,“至亲之人如不能长久相伴,至爱之人必定生世相守。”
  “季伦~”我一怔,稍未回神,他微微扬些嘴角,替我将额前之发别于耳后,柔声道:“吾所作所为,皆为能与绿珠相守,至老时,同唱那首长相守如何?”
  “长相守……那是,怨妇之歌。”听闻此言,乍喜还忧,我喃喃回应,换来一阵开怀而笑,“未想到绿珠这般豁达之人,亦有迷信之时。”说时一顿,继而道:“吾但取词意,不为诗情。”
  “长相守。”这词真好,好到至落座时,吾尚念念有声,单为这简单圆满的词意,几乎忘了外间齐聚达官贵人,歌舞笙平,一场盛筵即将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孙秀的用心,亲们应该能猜到几分。
前因后果,很难细细追究,到头来,究竟是谁欠了谁,谁负了谁,都很难说。
夜宴(上)
  因白日围猎之故,席间颇多野味,而石崇所猎一对鹌鹑,煲作一碗浓汤,奉于屏风之后的主桌。
  我与石崇同席赴宴,但他坐于屏风一侧,能与众人饮酒笑谈。我则躲于深处,从屏风后可观外间繁华。
  “这鹌鹑炖得如何?吾命园中厨子,以绿珠家乡之法熬制,可合绿珠口味儿?”歌舞尚未登场,席间热闹非凡,从屏风后望出去,约摸二十来桌盛宴,几乎请齐朝中显贵并当地乡绅。石崇心情大好,探过身与我闲聊。
  多久未置身此繁华温柔乡,这熟悉的场景也将我感染,如重回昔日时光——那夜间煊闹的倚红楼,灯火通明、众人俱欢,调笑间,醉到多少凡夫俗女,又或者才子佳人。
  我半倚于软榻之内,饮得一口浓汤,笑向石崇道:“甚好,连骨头亦炖得酥软,汤浓肉烂,入口鲜美。”
  “绿珠喜欢便好。却不知猎此鹌鹑颇费周折,夏日林中野物虽多,但林深叶密,不易发觉,众猎犬围堵之下,亦只得几只野兔、数只野鸡,此鹌鹑乃无意中发现,藏于极深的林间,羽毛与枝叶相仿,刚欲逃时,吾射出一箭,却未射中,眼看就要飞离,数枝羽箭齐发,猎得其中一只,另一只亦不再逃闪,似呆愣般,守在同伴跟前,直至猎犬将其捕获。”
  他说得兴奋,我听得哀凄。心中隐隐作痛,但为这为情为义丧生的野鸟,几乎泪盈满眶。再看那碗浓汤,似能见它们血肉模糊、生死相依,再咽不下半口,挥手推开道:“季伦好生残忍,生生将此爱侣分离。”
  “分离?如今它们可是骨肉相混,再也分不出彼此了。这般结局,方对得起至死不离之情义。”石崇不以为然,轻笑摇头,“绿珠妇人之仁,吾早该料到,不该浪费这碗好汤。”
  “季伦若爱喝便拿去,何必冷言嘲讽,吾为妇人之仁,季伦岂非男子之残?吾二人各行其道,无需勉强彼此。”有孕之人,说话未免任性,且石崇对我,历来诸多忍让宠爱,因此这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引得一旁侍立的婢女,暗自交换眼色,嘴角微微上扬。
  幸而石崇并不在意,连声道:“可惜矣~”说时摇头将那汤指向外间,扬声吩咐,“将此汤赐于孙秀,他今晚献艺奏琴,莫让席间贵客失望。”
  “诺。”来人应声而答,正欲上前取碗时,石崇喝道:“慢。孙秀本是伺候夫人的小厮,既得沾光,命他亲自上前谢过夫人赏赐。”
  “诺。”
  “既命他于众人前献艺,又何必多此一举,扰之习练。”我不明石崇用心,眼见歌舞即将开场,已有乐师坐于不远处戏台之上调试音调,却又唤孙秀前来,正拦阻时,眼梢瞟见一侧酒宴之上,赵王正把玩一只酒盏,身倾向主桌,目看向酒宴,而笑,却似乎是对着领命走上前的孙秀。
  “谢主人赐汤。”孙秀俯身行礼,引得席间众人眼前一亮,我也随之望去,见他不若平日从奴打扮,换了一身月白色素朗长袍,乌发高高束起为冠,越发显得眉目清朗、身形欣长,于众人之中,气质卓而不凡,似鹤立鸡群,耀眼夺目。
  “汝该谢夫人慈悲心肠,凡事……”石崇说时一顿,沉吟道:“凡事惯以他人为先,连此飞禽,亦多怜悯。”
  “如此,多谢夫人。”孙秀转向我,他的目光如同能射穿那道藏有玄机的屏风,我藏于其后,不禁为之动容——那里面有太多不舍,但更多的,却是决绝。
  不懂他为何这般神情,我借着他人惊艳的目光,突然发觉,孙秀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从前如弟,今夜如兄,那坚定的眼神、紧抿的嘴唇,还有足足高出我一个头的身量……也许,我早就不该把他视为需要保护的幼弟,反而,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我,毫无怨言。
  “不用多礼,听闻秀当于今夜于诸贵人前献艺,吾已可借此良机,得赏秀之琴技。”
  “夫人过誉,孙秀不过班门弄斧,其才其艺,皆不能与夫人相比。”话音未落,一旁有人哈哈大笑,不必看,也知道是赵王,他斜坐于椅中,开怀道:“素闻石府侧夫人娇声若莺啼,果然名不虚传,又体恤下人,心慈更比貌美,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赵王客气,谁不知赵王心系百姓、效劳家国,此乃大慈,非贱内小仁小义可比。”石崇说时端起酒杯道:“今日邀皇亲显贵、朝中众臣请来赴宴,蒙大家不弃之情,下官先饮为敬,谢赵王……赏识之恩。”
  “哪里哪里,常侍之私邸金谷园,精美绝伦,堪比皇宫内院,乃文人雅士、显贵皇族向往之地,何来嫌弃之说。”
  二人客套,笑挂在面上,然不达眼底。我不喜赵王肆无忌殚的眼神,上下打量孙秀,凑近身对石崇低语道:“夜已渐深,命人起舞,以助酒兴可好?”
  “好。”石崇欣然应允,高声道:“传令下去,命萱娘领舞,以娱宾客。”
  “诺。”有侍女齐声应答,引得众人俱奉承道:“常侍府上地大人多,亏得常侍精心管理,众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似这般规矩,寻常人家如何能比。”
  “正是,常侍如今赋闲在家,自然有心打理家务,莫说这金谷园气象宏大、装潢华美,就说这府中从奴丫环,个个俊美无比,如花衬绿叶,令人赏心悦目,确为宴客享乐之所。”赵王接口,话中有话,却不理众人侧目,端起酒盏,自饮一杯,似甚为得趣儿,然目光却始终落寞,也不看缓缓亮起的戏台,也不听徐徐奏响的乐声,兀自半垂着头,与他身侧的王恺低语。
  孙秀退下了,石崇关注于台上,众人的谈笑声收敛了些,周遭静了下来,我侧耳听去,那乐声飘渺,忽远忽近,甚不真实,反而是旁桌的赵王与王恺,私聊声断断续续传入屏内:
  “王爷若喜,可索要之,一介从奴,岂有难得之理?”
  “国舅不知,鲜花需有绿叶扶持方为最美,独得其一,皆不为美,且本王不喜勉强之事,何需惹人厌恨。”
  “既如此,又何需索于心头,终不能忘,这般情痴,不似王爷素来为人。”
  “罢矣罢矣。”赵王叹息摆手,席间尚未开饮,他已将自己灌得半醉,醉眼惺松,望向戏台,唇边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似自嘲,又似寂寞。
  我暗自揣摸他二人话中之意,半惊半惧,不敢细想。思量间,乐声渐渐高声,琴笛相合,琴声悠长回味,笛音舒缓柔和,如拉开层层大幕,有人从幕后步出,踏乐点、扬美目,举袖揽月、弯身若柳。看那身姿曼妙,引纱裙起伏,如浪般翻卷,似花开如锦。
  乐声起、舞姿动,席间反而一片静谥,连赵王也不由敛声摒息,看向戏台之上。
  未料到萱娘有如此之功,她的每一个旋身、每一个抬足转手,皆无比熟练,而最引人注目之处,当为她的眼神,随每一个动作,或灵动,或娇巧,或含羞,或热烈……
  “不知萱夫人如此舞技,从此,绿珠再不敢言舞矣。”我暗自叹服,不禁称赞,却引来石崇轻笑,斟酌道:“萱娘胜在技艺超群,非一般舞姬可比;而绿珠则胜在天成姿态,如花之精灵、水之钟秀,非艺可取。”
  “季伦此话有失偏颇,舞之精粹,固然取其神也,然不可无技相扶,否则如木质人偶,即使做得精妙,然被木身所限,亦无法表达心内所感,更何来舞姿之说。”
  石崇并不与我争辩,只是上前与我耳语道:“绿珠若献艺,莫说金谷园中,只怕晋朝上下,无人能比。汝可不信,但此间便有胜过萱娘之人,绿珠片刻即知。”
  “哦?还有舞姬比此更胜?”我来了兴致,略坐直身,以厚垫相靠,紧盯于屏风后的戏台,那一音一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俱牵动我的神思,同样,也迷住了席间众人——有人把酒欲喝,却忘了举杯;有人相近私谈,却忘了开口;还有人自怀心事,然当此良宵美景,也放下心结,专心赏此舞艺琴技,似忘魂般迷失于萱娘高超的技艺当中。
  一曲终了,喝采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向石崇恭维道:“此舞姬颜色既美、舞艺更美,不知常侍从何处觅来此间,却至今日方让吾等共赏,着实乖滑。”
  石崇挑眉一笑,避开人言,转向赵王道:“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不妨石崇突然搭讪,赵王似有一窒,这才缓缓开口,“美则美矣,韵味不足。不若桃花,艳质天成,乡气中透着一股媚态,非他花能及。”
  石崇倒也并不生气,轻笑数声道:“王爷喜桃花?这却未曾听闻。”
  赵王并不答言,自与座中贵客道:“潘岳自任河阳县令以来,在县内遍种桃花,花开时节,缤纷灿烂,致美如梦。可惜今年未至河阳赏花,桃花有知,必定寂寞。”
  “可不是,听闻今年河阳桃花盛放,引得当地乡绅富户俱携家眷共赏此景,桃林热闹,比洛阳集市犹胜。”王恺接口,却也诧异,不禁又问,“王爷从前喜梅花素雅,怎么又改了桃花灿烂?”
  “梅开无叶,不若桃,叶衬柔红,相得益彰,可谓缺一不可呐~”赵王说时拖长音调,看向屏风之内,慌得我朝后躲去,这才反应过来外间看不到屏风内的情景,但还是被他专注的眼神吓了一跳。
  石崇哈哈笑了,半晌方扬声向我道:“不知可是桃花仙子临世,怎生一年来,有这许多人爱上这乡野之花。”
  嗔他一眼,正欲埋怨,石崇朗声开口:“早闻王爷喜世间美色,不独爱一枝梅桃。萱娘之舞虽好,难入王爷青目亦在意料之中,但今夜尚有余兴,不知王爷可还有兴致观赏?”
  “本王有心赏尽金谷园美景美色,今夜陪常侍不醉无归如何?”
  “季伦~”我压低声音唤身侧笑中自有深意的石崇,总觉今夜之宴,极不寻常,而我竟然隐隐有些惧意,排斥这暗中较劲儿的赵王等人,“夜已深了,吾想先回房休息。”
  “绿珠累矣?然平日此时尚未安寝。”
  “可~”
  “兴致刚起,绿珠若走,留吾独坐席间,未免无趣,若非极累,略再多陪吾些时可好。”石崇打断我,话虽似征询,其实已拿定主意,不待我答,吩咐外间道:“命园中娘子为众贵客布菜贿酒,曲艺莫停,以助酒兴。”
  “诺。”侍者应声而下,须臾功夫,数十位佳丽依次入得席间,其身影聘婷、样貌多姿,丰腴清瘦、秀丽端庄,各有颜色,如彩蝶飞入花丛,艳美之态,看花世人双眼。
  “金谷园遍藏天下美物,此话非虚,这般阵仗,连皇宫内院也堪弗如。”赵王似在称赞,但明显不似席间他人那般痴迷于上前的佳丽美色,沉醉在莺莺燕燕的娇语声啼,反而神色间颇多嘲讽,这般富贵繁华景像,偏不入其眼,摇头低叹间,向其桌上诸人道:“女色过娇,亦显妖气,无天然纯粹之美,令人扫兴。”
  此话才落,服侍赵王的美人儿面色即有些沉郁,却又不敢发作,端坐一旁,若有所失,不知怎生应对。
  众人开怀而笑,各往美人口中讨酒,不再与之寒喧。乐声又起,我却失了兴致,本不欲看,但几遍乐响之后,忽听众人叹息,继又摒息,如此惊叹,引得我展眼望去,人却不由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元宵节,可惜我不会猜灯谜,而且又不放假,没一点节日气氛。
有时候很像古韵古味的去过中国节,然后发现没那个环境,很难有那份心境。看来我们的文化教育与宣传有疏漏之处,这么美的节日、这么美的字眼,都被忽略了。
不强求,希望沉浸在文章中,能有一份安适舒缓的古情古义。
祝亲们元宵节快乐!
夜宴(中)
  好一方精美别致的舞台,那灯烛高悬,或明或暗,令人恍惚;而轻纱四垂于台际,随夜风微微招展,缭乱世人心神;乐声从幕后徐徐传来,时而舒缓、时而跳动、时而激跃、时而又渐轻至似乎就要停止,于众人侧耳聆听生怕乐声就此断绝之时,终于又有一枝笛音渐从众乐声中脱颖而出,其声清越,如月华满轮、清晖万里,俘获世人心魄。
  单为此情此景,此曲此音,便已令人沉醉,而那轻纱缓缓扬起,淡紫色的纱幔如蕴有一色光晕,在这光晕之中,有人绻于舞台中央,随乐声,慢慢舒展长袖,扬起半身;伴音转,她回身旋起,那淡粉色的衣裙便开成一枝绚烂的花朵。
  众人惊叹,连我也眼前一亮,为之惊艳不已。那舞者犹背对着宴席,她身形婀娜、削肩细腰,一头长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披散于鬓边耳后,发际一枝绢制粉花,与裙相衬,映得整个人如花之仙子,翩翩临世。
  乐声疏而停了,那舞姬亦定型于台上,一手一肩扬起,另一侧却又压低,左脚高抬,脚尖内扣,脸庞侧向席间。单是一个侧面,柔和舒丽,已引得众贵人如扑花之蝶,伸长了脖颈,似乎这样便能离得近些。
  我不由笑了,因为从前惯看这样的神情,如那倚红楼内寻欢的公子,豪掷千金,但为一赌妩娘芳容。而这洛阳城中、朝堂之上的皇亲贵戚,说到底,亦不过世俗男子,倚仗权势,比寻欢公子越发肆无忌惮。
  “绿珠可满意否?”石崇见我展颜,不由凑近搭讪,瞧他眸中的笑意,颇为这场宴席自得,却又不似席中诸人——惊慕而又向往。
  “这般场景,这样人物,亏得季伦花费心思,的确非同寻常。”
  “这却并不稀奇,安仁精通琴棋书画,善于调教琴师舞姬,今夜此舞,乃安仁谱曲演排,因此风格清雅高贵,惹人欢喜。”
  “阿兄何时排演此舞?吾却不知,季伦尚说未有瞒吾之事。”石崇无心失语,却引得我轻笑摇头,看向他道:“这般说来,阿兄与季伦兄弟情深,竟至心有灵犀,相隔如此之远,亦能知其所排舞曲。”
  石崇一愣,哈哈大笑,倒也并不分辩,低声向我道:“安仁为贺绿珠怀孕之喜,特排此舞。今夜之宴,其实也为绿珠而设,不过想让绿珠换换心境,多些欢愉,少些愁思。”
  “季伦遍请朝中显贵,却借花献佛,言为绿珠特设此宴,可知用心不专。罢矣,吾只装作糊涂,由此多谢季伦用心。”
  我二人在屏风内调笑,引得旁桌的赵王冷声道:“常侍待夫人当真恩宠,这般妙曲美人儿,亦不能夺片刻之爱。”
  石崇面色微沉,刚欲说什么,我忙拦道:“王爷所言极是,绿珠不解风情,辜负了这曼妙舞姿,这会儿先观此舞,末了再罚不迟。”
  赵王轻哼一声,并不答言,口内吟吟有声。这席间,数他最为漫不经心,仿佛台上再美,亦打动不到内心。
  笛声再扬,于静夜里显得犹为悠长婉转,戏台之上,那舞姬随乐声旋转,忽尔慢、忽尔快,将身上的淡粉色纱裙旋起层层涟漪,如浪花翻卷,波涛不绝。
  于此尽兴之际,台后的轻纱缓缓扬起,有人……不,乃是一只银制仙鹤,从幕后被两位伴舞娘子推动上前,那鹤打造精致,形态展翅欲飞,神色惟妙惟肖,鹤身借着月光,反射柔和的银色光芒,而鹤背上骑有一人,我抬眼望去,竟也如席间众客一般——惊艳而忘了赞叹。
  “怎样,此舞,王爷尚满意否?”石崇探身出屏风,刻意询问赵王。而赵王,目专于台,不知何时,已被这美景勾了魂魄。
  连我亦是如,那骑鹤之人身着极浅极浅的天青色长袍,如月光般冷的颜色,在夜风中随风轻摇,他手握一横笛,长目微闭,朱唇轻翘,一头乌发高束于顶,越发显得眉目清朗、气质若仙。
  我原来不曾留言,原来这世间除了檀郎,尚有此仙姿卓越之人,可笑处,此人陪在我身边,已有半年之久,而我竟将其视为普通。
  今夜惊喜如此之多,数孙秀最让世人惊奇赞叹不已,光是他绝世的姿容,已令席间众人倾倒,更不论他精妙的曲艺,将一首长相守吹得出神入化,令人听之与其一同沉沦。
  我也沉沦了,沉沦在这奢华的夜宴当中,沉沦在孙秀绝美的身姿曲艺之下,沉沦在他跃身跳下银鹤那一刻,飞扬起的衣角,还有抬眼时,眼眸中如两泓金谷潭水般的澄澈。
  来不及思量石崇如此安排的深意,这戏台之上的风光,全被孙秀一人夺走。眼下,谁还能想起适才献舞的萱娘?她只是一个铺垫,让人见识金园藏人之多,连一个铺垫都可以远胜寻常人家。
  孙秀从那鹤身上一跃而下,上前揽住那舞姬的纤腰,二人与鹤同舞,男子俊朗,女子多情。眼神交叠处,似含无数情义。
  我不由愣住,一直觉得那舞姬甚为眼熟,如今二人同台并站,青衣粉裙,相得益彰,一双璧人,羡煞一众宾客,而细细瞧去,两人皆是一双细长凤目,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如含苞之花……此时方明,此二人简直如双生兄妹,眉目间诸多相似之处。
  我忘了感慨,甚至没有语言能形容此情此景。那台上的一对娇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吸引着台下众人的目光。乐声似乎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如红花绿叶、蝶戏芳香——对望时,多少情怀从此而生;相拥际,引那舞姬羞红了面颊,半垂眼睑,无限娇羞只为君郎。
  不知过得多久,乐声渐稀,舞姿渐缓,不经意间,台上熄了数盏烛台,紫纱垂幕缓缓放下,外间,只能看见一对金童玉女欣长柔美的身影,相依相偎,出尘飘离,与鹤同隐于世。
  “好~”良久,寂静的席间有喝采,却是一直心不在焉的赵王,他从席间站起,神色似带无限眷恋与欣喜,步步走近台前,直到那戏台之下,朗声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见。本王今夜大开眼界,始信坊中至美皆藏于金谷园中之传言。”
  “王爷客气矣。”石崇缓缓起身,迎上前道:“雕虫小技,让王爷取笑。”
  “这般还是雕虫小技?吾等皆不敢想常侍是否还藏有比此更甚之舞曲佳人,仅此一舞,皇宫内院亦难比肩。”众人应声恭维,更有人叹,“最难得这双男女,相貌清丽、技艺超群,且长相如出一撤,难不成竟是双生兄妹?”
  石崇微微一笑,并不答言,看向赵王道:“王爷以为如何?此孙秀,乃吾府中从奴,这舞姬,却从安仁府上觅得,初见时,连吾都不由惊诧。”
  “果然天造地设,如叶衬红花,令人喜慕。”赵王连声称好,又对身侧王恺等人道:“晋之一朝,物美天华,造物神奇,若非回洛阳述职,岂非错过这般绝色……之舞。”
  刹那间,我似乎悟到石崇邀皇亲贵戚前来围猎的心思,惊疑不定,再看他时,他依然保持着客套的微笑,那唇角轻轻的上扬,好象在嘲讽此情此景。
  “这双金童玉女,既非常侍所爱,王爷又甚喜欢,何不送于王爷?”果然,王恺借机亲近赵王,此言一出,我不禁有些慌乱,素闻赵王喜男风、宠娈童,不知真假几分,但若石崇应允,孙秀又该何去何从。
  急看向石崇,他但笑不语,似藏深意,我突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朝夕共处的男人——他的深沉、他的用心、他的手段,都让人莫名恐慌。若成其为友,也还罢了,若与其为敌……
  不敢再想下去,我原来,一直活在他的宠爱与保护当中,而这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牺牲了多少无辜的命运人生。
  情急之下,坐立难安,一旁烟霞近身相扶,低语劝道:“夫人若累了,等主人回席,吾即陪夫人回房。”
  “非也,汝快去,快去……”去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个奴隶的命运,根本由不得他作主,何况对方如此位高权重。
  一时间,无人接王恺之话,如同对峙一般,这热闹的酒宴,忽然转冷,众人或不明就里、或相互观望、或暗自猜测,俱不敢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良久,久到我的小腹隐有阵阵绞痛,咬牙俯于桌前,心中挂念孙秀,不敢轻易回屋。终于,赵王哈哈大笑道:“夺人所爱,非本王之好;强人所难,更非本王行事为人。常侍既不肯割爱,本王无心相逼,否则,亦不会等至今日尚未开口。”
  “王爷取笑,今夜吾等只论风月,不谈此事如何?”石崇挑眉,一展手道:“王爷且回席落座,酒尚未酣,何必因私欲扰此酒兴。”
  赵王轻笑数声,转身朝席中走来,目似看向屏风之后,脚步越走越慢,唇边噙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突然间抬起手似欲推开屏风,我忙不迭后退,却见石崇其后跟上,挡在前道:“王爷莫非醉矣?吾却还想唤今夜献舞之人上前领赏。”
  “是该赏,本王亦有赏赐,命她们俱上前来。”
  “听见没?还不快去唤萱娘等人上前。”石崇喝一旁伺立婢女,双目一凛,将赵王送回椅中,二人对饮一杯,但各怀心事,明眼人一看既知。
  “听闻这孙秀,本为潘县令随从,自跟了常侍,却在夫人处伺候。”王恺笑着搭讪,长叹道:“潘县令不愧为晋朝第一美男,连随从也这般仙人之姿,难怪夫人向来器重。”
  “哦?国舅倒对下官家事所知甚清,连下官亦不知贱内对其有器重之恩,只知这厮身份虽低微,然文章才情不俗,且精通琴艺书画,乃一不可多得的人才,吾这小小金谷园,怕难藏久矣。”
  众人在外寒喧,我却百转思量,既怕石崇将孙秀送于赵王,又怕赵王相逼,终究难保孙秀。两相猜忌,不得其果,欲私下叮嘱石崇,萱娘已领众舞姬上前跪拜问安。
  “起吧,萱娘,汝今夜之舞,甚助酒兴,特赏象牙床一袭、丝绸百匹。”
  “多谢老爷。”萱娘貌有喜色,上前谢恩,但石崇已将目光调向其身后的粉衣舞姬,“姗女,汝为今夜众舞姬之冠,有何索求,尽管提出,吾可代安仁应允。”
  话音才落,萱娘面色一沉,隐忍半晌,眉目间的喜悦之色早已被嫉恨所代,连我都不禁为之惋惜——果然,她初舞时的风光,全被此女与孙秀夺去,此时,席间再无人在乎她的出处留向,所有人,包括石崇,都关注于那个名唤姗女的粉衣女子,见她轻启朱唇道:“奴婢得贵人赏识,已为极喜,不敢再有何奢望。”
  “哦?如此,姗女便随王爷而去,服侍王爷起居可好?”石崇此言,令席间众人讶异,连王恺亦连声道:“常侍大度,此事,在意料之外。”
  腹中绞痛似平复了些,此刻又起,额际已微微冒出一层虚汗,我拼命忍住,不断于暗中安抚肚腹。
  想那赵王必喜,却见他饮了一口佳酿,轻声笑道:“花既无叶,便失其丽色,本王不忍拆散这花红叶绿。”
  话才毕,有人大步走向前,引得众人目光所向,皆为其风华折腰。
  至主桌之前,他跪地朗声道:“秀,得蒙王爷错爱,今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主人应允。”
  “何请?说来?”
  “秀自至金谷园以来,承蒙主人教诲器重,恩德未报分寸,今愿自请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以期他日重振家风。”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元宵佳节,逛了半天街、吃了一碗汤元,慰劳自己买了两件衣裳,心情很好……
一直到晚上放了烟花之后,回到电脑前,看见央视配楼着火的消息,那火光冲天,令人心惊……
希望一切皆好,所有人平安无事!!
另:年也过完了,亲们踊跃留言啊!!
夜宴(下)
  乍听此言,席间一片哗然,更有人恭贺道:“这小厮颇为识趣,随王爷而去,前程未可限量矣。”
  那王恺似笑非笑,将孙秀一把拉起,向赵王道:“如此,王爷便随了心愿,红花绿叶,一双璧人,连吾都有几分动心。”
  “本以为此叶非桃不可配矣,疏不知常侍竟觅得这般娇娘,与秀似双生兄妹,所谓致美无别,当为是也。”赵王也接口,双目落于孙秀与那姗女身上,迥迥有神,对秀的爱慕私欲之情,再无遮拦,一眼即知。
  我再也把持不住,哗啦一声推开了屏风,不顾他人侧目,急步走向孙秀,“今夜此舞,果然极美,汝可想清楚了?此去,此去……”
  他不敢与我对视,将目光侧于一旁,微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秀有负夫人厚恩,但家业未兴、前程无路,秀愿随王爷而去,待他日家风重振,夫人自明秀之用心。”
  对,我跟他说过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之言,然赵王之处,实非安身立命之所。他素来自视甚高,不肯轻易俯就,此去,虽得荣华富贵,然以身相换,究竟情何以堪。
  “夫人若不舍,可常至王府看望孙秀,如此,本王或可得良机,领教夫人之曲艺。”赵王说时挑眉,目光在我与孙秀身上来往移动,似低叹道:“可惜夫人有孕之身,且心意坚决,否则……”
  “王爷~”石崇打断赵王,上前扶住我,举止亲热,比往日犹胜。“贱内身沉不便待客,吾且送她回房,再与王爷对酒当歌若何?”
  我紧紧抓住石崇的掌心,始终不信孙秀明知赵王为人,尚自请跟随,努力控制惊怒交加的情绪,低声问一旁的石崇道:“此夜宴,季伦言为绿珠而设,却不知其中深意,孙秀历来执着,怎会突生此念?”
  石崇眉心微蹩,俯低身在我耳旁轻语,“席间尚有贵客,绿珠失仪矣。”
  强忍之下,双眼已有些模糊,我兀自盯着孙秀,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可他始终不曾看我一眼。这般对峙,终于,孙秀仰起眉目,坚定道:“夫人对秀,恩重如山,然秀不能回报,今此去,乃秀心甘情愿,纵非大丈夫所为,然秀得王爷青目,为他日飞黄腾达,并无怨言。”
  每个字都如同芒刺扎心,恨其不争,怒其自毁,半晌,我方憋出几句话,“甚好甚好,尔等事事瞒吾,一场盛宴,不过一个幌子,早知今日,当日又何必自请留于石府,秀心性高昂,果然非久居人下之人,如此,也罢,从此恩义断绝,再无需挂碍牵念,汝……好生去吧。”
  我转身欲走,孙秀噗嗵一声跪在地上,语气已微微带颤,“夫人待秀之恩德,秀终身难忘,若他日……”
  话未完,赵王摇头冷笑道:“在夫人心中,本王府上怎生如狼窝虎穴般限恶。这般苦苦不忍割爱,令夫人伤心若此,本王反倒不敢收矣。”
  “王爷,秀乃真心随王爷而去,无论他人如何言语,吾心已绝,望王爷念在秀年少无依份上,收留则个。”孙秀一连身哀求,更挤出一个笑容,仰面看向赵王,其清丽之姿,如梨花带雨,看得赵王竟愣住了。
  这场景多么讽刺,恨他这般自贱,再也忍不住,抬手挥了过去,啪的一声,孙秀呆住了,连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动手,怔在那儿,半晌反应不过来。
  “绿珠,随吾回屋。”石崇面色阴郁,不顾众人若有所思的神情,搀着我往里走。
  回身之即,两行清泪顺势流下,不知是恨孙秀自轻自贱,还是恨石崇老谋深算,早料到这般结局。
  “夫人~”孙秀在身后唤我,那拖长的尾音,似带千万不舍,可经此一夜,我心灰意冷,一任泪水满面,不肯回身相顾。留下满席皇亲贵戚,面面相觑,笑中带笑,自有深意,看得一场热闹过后,纷纷告辞还家。而赵王,斜睨孙秀一眼,调笑道:“十日后,本王命人前来接秀入府。”
  真是出乎意料的结局,我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突然觉得这一切多么可笑可怜,当石崇忧虑低声唤我的名字时,我闭目冷笑道:“眼下,季伦满意否?事事相瞒,只为绝一切风险于外,断一切痴念于初,却让绿珠,无颜以对故人。”
  “吾说过,不逼孙秀做任何事。绿珠因何责备于吾?若为孙秀,当斥他意志不坚才是。”石崇的声音冷淡,冷到令人心底一凉,猛然睁眼瞪他,却只看见一副带笑不笑的面容,双眸中,含无尽关怀挂念。
  见我瞧他,石崇微展嘴角,柔声道:“吾所做之事,皆为绿珠,虽多有以权压人之处,但对孙秀,绝无逼迫利诱之事。绿珠且安心,他此去,飞腾之日,指日可待。”
  “为他日飞腾,惹一世被人耻笑,这般难堪之处,季伦可有想过?”
  “这番,不应为绿珠思之,更不应吾来思之,终究,是孙秀私事,他若不怕,旁人何需替之担忧。”石崇并不在意,言语轻松,还欲说什么,我腹中一阵猛疼,冷汗随既滴落,低呼一声,抱住小腹,再也迈不开半步。
  “绿珠,腹中又疼?”石崇焦急询问,我只听见他高声唤医士前来,自己慢慢跌坐在地上,又似绞痛,又似心痛,一时间,满头大汗,头晕目眩,再无法把持,竟昏昏然晕了过去。
  意识半清半明,并未完全沉入昏厥。众人将我抬至崇绮楼,辗转间,医士前来请脉。我依稀听见石崇与人轻言,继继续续,并不真切。
  “夫人近来腹中可是时常绞痛,虽不厉害,但常扰之。”
  “正是,这却为何?”
  “夫人身弱,孕期越后,负担越重,常侍不该令夫人置此声色之地,想来又受了些波折,心绪不宁,因此昏厥。”
  “可有大碍?”
  “如今看来,似乎还好,但老臣并无十足把握……”
  迷糊间,一碗汤药被人灌下,只片刻功夫,神思渐迷,我努力想听清外间的谈话,奈何敌不过这羼弱的身体,最终,陷于一片混沌当中。
  ……
  自那日后,心有所怨,我无心与石崇言语,更无心做女红读诗书,将自己闭于崇绮楼厢房之中,不见外人、不听闲语,整日歪靠于榻上,心绪飘忽,神思不宁。甚而至茶饭不香、夜间失困,种种小病痛纷而沓至,生于贫家的我,从未如此娇弱。
  石崇见我如此,倒也并不深劝,每日照常上朝回府,陪我用膳,说些坊间趣闻,有时在崇倚楼安寝,有时到别园宿眠。引得如意私下对我说:“夫人何必与主人呕气,倒便宜了其余娘子。”
  无心与之争辩,还是勉强说了一句,“吾今此样,不能伺候老爷,又何需抓牢不放。”
  “可主人最近在崇绮楼宿夜越发少矣,连少去的萱夫人房内也连去了两日。奴婢听人言,萱夫人本为献艺未搏得头彩恼火,又怪罪夫人让孙秀上台,气恼不休,然主人连去集禧阁安置,反而令萱夫人开怀,数日来,连一应从奴丫环皆对之越发恭敬。”
  “她虽无侧室之名,但自茹夫人至庵中清修以来,萱夫人代为料理府中之务,亦算老爷器重的当家娘子,原不该太过冷落才是。”
  “夫人也太大度了,为一介小厮罢了,何需这般耿耿于怀。”如意撅着嘴,奉上一碗汤药,自她得来房内伺候,万般讨好于我,说话行事,与烟霞迥异,倒也解了不少烦闷,但此时,我不想听到有关孙秀的言语,包括那天的夜宴,一切都过头了,在我的意料之外,结局令人无端心灰意冷。
  如意见我懒得答言,只当言语得罪,亦不敢再往下说,收拾了几前的碗盏残羹,自退身而出。
  此厢一时安静下来,我缓缓看向屋内,博古架上的古玩陈设,因季而换的垂幔纱帐,还有屋角安放的落地瓷瓶,里面供养了数枝莲花,从金谷潭中采来时犹为花苞,我亲自将其一瓣瓣展开,如同盛放之姿,如今也残了数瓣花片,颜色渐焦,姿态稍残,如被人弃在角落,花开亦甚颓废。
  不由长叹一声,强打精神走至窗前,推开那银红色窗纱的窗户,几日未见院中景色,夏日之苦热越发甚矣,蝉鸣此起彼伏,绿荫迎风招展,还有那金谷潭水,从上而下望去,清澈见底,满池荷花,有开过渐残的,有尚在结苞,还有划舟而入采摘莲蓬的侍女,娇声轻笑,嬉戏其间,好一派猗旎风光。
  不自觉展颜,似重回博白的少女时光,我也曾这般泛舟清湖之中,也曾肆无忌惮的将笑声撒落,不过一年半功夫,前尘若梦,让人恍惚。
  “夫人何不出去走走?连日来荷花开得极好,且又有一架金银花也正灿烂,香味清雅怡人,夫人定喜。”说话者是烟霞,她轻言细语,似乎生怕破坏我刚刚萌芽的好心情。“今日主人上朝时亦曾言,让奴婢陪夫人在园中转转,莫闷坏了身子。”
  “他倒懂得使唤人。”我轻嗔一句,引得烟霞笑了,“连日来夫人给主人的冷脸也够了,赵王之事,说到底是孙秀自个儿愿意,别人却强迫不得。”
  “罢了,别再提及此事,好容易忘了些,尔等倒像约好了似的,轮番上前提醒。”
  烟霞淡而一笑,为我换了一件衣裙,又命如意取些茶点相随,慢悠悠往金谷潭边而去。
  数日不曾出门,见那潭上波光粼粼,竟有些目眩,倚在廊中而坐,看泛舟潭内的侍女,采得满捧莲蓬,笑意自眼底满溢而出,衬着这明媚的阳光与清脆的鸟鸣,更显得少女情怀,烂漫多姿。
  不知为何,眼角便有些湿润,忆及从前,说不尽的心潮起伏。
  “夫人,已近午时,可至偏院小休片刻?”
  “不了,这里临水甚为凉爽,又可见园中美景,汝将躺椅取来,吾略歪歪即可。”
  “诺。”
  看着那水面层层漾开的水纹,透着阳光,映着山峦树木,崇绮楼亦在其间,层层叠叠荡开去,如一圈圈皱折,看得久了,两眼有些酸涩,正欲回身时,那微波中步来一个人影,高大的身形被水纹错开,越近,他走得越慢。
  阖眼不欲与之交谈,却听他在脚步停在我跟前,轻轻叹道:“绿珠还在气恼?”
  我不言,侧过身,眼中的泪意却不争气的汇成泪流,顺脸庞而下,滴落在躺椅竹制的方枕上。
  石崇轻笑一声,挨着椅沿坐下,以手拂去我面颊的泪痕,沉吟道:“当年绿珠自请随吾而来,可有受人逼迫?”
  “吾~”听他此言,不由出声,但怒意犹胜,却又接不下去。
  “此为前世因果,绿珠如是,妩娘如是,现而今,孙秀如是。”
  “这如何能比?孙秀此去,乃为娈童。”终于忍不住说出口,这个字,之前一直不忍面对,突然一下拆穿,二人都有片刻的怔愣。
  石崇面色微沉,欲动怒,又顾及我的身孕,终于只是冷笑数声,淡然道:“难怪外间传闻,石府侧夫人对孙秀别有青目,如今看来……”
  “季伦~”我已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声音微微带颤,“汝明知吾对孙秀,唯姐弟之情,因此关切,怕他自轻身份,自毁前程。”
  “自毁前程?孙秀可是聪明人,绿珠莫忘矣,他欲跟随之人爵位血统,皆在尔夫君之上。”
  适才的好心情,因为这个争执数遍的话题,此刻荡然无存,我无心再吵闹下去,费力起身,欲还屋中,烟霞、如意见状上前欲扶,却被石崇挡开,“尔等退下。”
  “诺。”
  他说时上前扶我,不容我有反抗之举,几乎撑着我,将我送至房内。本以为他还会继续说些什么,孰知石崇并不看我一眼,将我安置床榻,转身便走,背景坚决固执,令人无尽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石崇是明眼人,又是过来人,孙秀对绿珠什么情意,他不会看不出来。
稍稍在孙秀面前提点一下赵王此人居心不良,无论是出于对绿珠的爱护之情,还是出于有朝一日想人前显贵,以拥有一直梦想的人和事,不用逼孙秀,他自己就往那条路上走了……
石崇是老狐狸,孙秀是聪明人,绿珠之所以被伤,不过是因为没把这事想得这么复杂,有点出乎意料。
说到底,绿珠虽然聪慧,也敌不过石崇的老谋深算。
元宵也过了,亲们还在过年吗?为什么留言的越来越少了呢?
分别
  “夫人,孙秀在外间求见。”
  “不见。”
  “夫人,孙秀跪于园中,求见夫人一面。”
  “让他回吧。”
  “夫人,孙秀……”
  “不见,不见。”
  一连三天,孙秀在崇绮楼外求见于我,如今还有何可说之事?我俱挡了回去,不肯再见初见时那个似还带些稚气的面庞,不肯再听他那些关于重振家业的言谈。但心底始终莫名烦躁,于屋内来回走动,满腔言语,不知诉与谁听。
  石崇还是那样,三天内有一日在崇绮楼书房内宿夜,其他时候,皆往金谷园众娘子处去了。我说不清究竟是怒是妒,或者是心底寂寞,抑或者根本只是难却情面,不肯轻易俯低相就。
  两个固执的人,相互对峙着,谁也不肯认错讨好。也许将孙秀之事强加于石崇身上过于牵强,但一想起他有可能做的铺垫,有可能谋划的计策,还有那些背后隐瞒的真相,就觉无法看透这般深沉的石崇,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全身心安然交付于他。
  “夫人~”烟霞在门口怯怯唤了一声,又没有下文,我摇头道:“若为孙秀之事,让他回吧,明日赵王府中便有人来接,收拾收拾,莫到时慌乱。”
  “可孙秀已在园中跪了大半日,这骄阳似火,眼瞧着嘴皮都裂开了。”
  “那是他的事,如今他已是赵王府上之人,吾难管矣。”越是如此,越是厌恶,想去年初他为留在金谷园,连跪两天,不过数百日功夫,再次跪在这里,却是为了离开金谷园。多么讽刺的场景,教我以何面目相对?
  “还不快去,晒得晕了,赵王怪罪下来,这区区金谷园可担当不起。”我低喝烟霞,慌得她连声应允,小跑着往楼下而去。
  话说出来,似乎犹为解气,可其实一时之快后,心中仍挂念这个情同幼弟的孙秀。想初见时他为护檀郎的书信,一脸稚气的忠肯;再思及为留金谷园,他跪求于石崇与檀郎跟前,不惧鞭打,一脸坚定的执着;还有暴风雪突至时,他为挡开掀翻的华盖,急扑向我,一脸真挚的惊慌,近而到这数月相处,他事事以我为先,处处怕我为难,眼中时常流露出的依赖与关爱……
  情不自禁走向屋外,从回廊中看下去,孙秀跪在金谷潭边,周遭遍无遮挡,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他身上,影子缩成一团,而孙秀跪得笔直,一任众人劝说,并不肯离开。
  “命人将他架回去。”我半恼半急,连声吩咐伺立的婢女,声音不过稍大,已引得孙秀抬头观望。
  “夫人,秀有数语欲对夫人言明,求夫人见秀一面,从今后,再见亦难。”他近乎嘶吼,声音已带沙哑,显然连日来并未休息。
  “汝去吧,好自为之。”我不忍再看他悲怆的神情,急切间似乎分离就在眼前。转身自回屋中,任孙秀在楼下一遍遍唤着“夫人、夫人……”
  未得多久,那声音渐渐远了,远到消失,想来有从奴将他架离崇绮楼。心中似有缕缕挂碍被其牵起,万千思绪,不得平复。
  是否冥冥中真有安排?比如我与檀郎的错身而过,比如我与石崇的日久生情,再比如孙秀漂泊的命运,总未有安定之时。说到底,我自请于石崇,他自请于赵王,究竟又有何分别?我等,不过是落花随流水而逝,起于何时,不由己身把握;终于何处,更由不得自己作主。
  思及此,家乡亲人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念早已化成黄土的阿母,念再无消息的阿姐,念那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更念檀郎府中的妩娘,她一切可好?是否,将从前清高的心境略为收敛,安心做一贤妻良母?
  心绪如潮,逼得我无法招架,原来对妩娘的牵念,一如长姐师傅,忆往昔倚红楼内的岁月,若不是妩娘,我始终只是一介村女,纵颜色再美,亦不识诗文,不通曲艺,难得他人欢心。
  半师半母,半亲半敬,就是我们的缘份。而她与檀郎呢?兜兜转转,纵再多不合,亦是命定的夫妻,如我与石崇。
  也许孙秀的命运,真如石崇所说,不是谁能主宰的,皆为前生因果,逃不掉,他与赵王今世的纠葛。
  多久未再吹笛,今日突然来了兴致,虽气息不足,然那笛曲仍这般悠长传扬开来,是我熟悉的音调,是石崇为我的《懊侬曲》谱的曲子,是短小而又精致的音符,连成串,反复吟诵着心底那份复杂难明的辗转感慨之情。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几遍乐响,几遍吟诵,不自觉,泪意已湿眼角。曾几何时,我这般伤春悲秋?曾几何时,我再不似从前豁达?
  如今才知,能豁达者,不过因为心中并无牵挂之人、事,而一旦沉沦,又岂能轻易放下执念?
  “来人。”
  “夫人有何吩咐?”
  “孙秀今在何处?”我背对烟霞,亦能感觉她明显怔愣,方回道:“已命人劝了出去,可他不肯远走,仍跪于崇绮楼外苦等。”
  “带吾去瞧瞧。”
  “夫人~”
  “屈指算来,明日他便至赵王府中,飞腾之日,应不远矣。吾二人主仆一场,尚有几句话欲交待清楚。”
  “诺。”烟霞虽有疑惑,不敢深问,命健壮仆妇以小轿将我抬至楼下,省却拾阶之苦。
  园中闷热难熬,适才骄阳,今不知藏往何处,然苦热并未稍减,反而湿闷难奈,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急步走出崇绮楼范围内,顺□一转,远远即能瞧见孙秀跪于碎石路上,低垂着头,并未查觉我已走近。
  “秀惯于长跪不起,以迫他人相就。”走至前,我冷冷开口,始终恨其自轻自贱,妄费我用心良苦,却这般了局。
  半晌,孙秀缓缓抬头,似不信我会站在跟前,眼神迷茫质疑,神色似哭似笑,让人不忍再与之对视。
  “既是自请于赵王府中,又何必多此一举,偏要相见?吾若执意不见,待得天明,该去的还是要去。”
  “夫人~”他喃喃出声,似未听见我的话语,那声音嘶哑,面色焦赤,再不若数日前人前起舞的惊艳。
  心底不由一软,嘴上却还倔强,侧过头冷笑道:“这般模样,不知赵王可喜。失宠于赵王,秀所求前程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矣。”
  他笑了,笑意无奈苦涩,“夫人将秀视为贪图权势之人亦可,然秀始终难忘夫人之恩……情。秀有一语,不对夫人言明,纵做鬼亦不安心。”
  我不语,侧身向他,目光落于角落的金银花架,满架芬芳,独自绽放,不因人而美,不因人而败。兀自散放怡人淡香,白的清透,黄的喜人,开满一架架竹篱,等待侍女采摘入茶。
  我们都是这开于角落的花朵,命运好的,在一生中最美之际,遇到赏识自己的良人,奉一瓶清水,得几声赞美,于此便心满意足;命运不好,就这般开于架上,看过往人群匆匆,开了、谢了,都无人多瞧一眼,一世寂寞,化一抔黄土,来于何处,便归于何处。
  “夫人~”
  “吾幼年便遭家破人散之苦,于青楼内孤身长大,幸得妩娘教导,得一技傍身,本以为能与妩娘相互扶持,得伴一生,孰料分离在即,人各一方。”我缓缓道来,一任往事在心间流淌,那些曾经的悲辛欢笑,说起来其实相隔并不遥远。
  “与秀初遇时,秀尚稚气,身量与吾相仿,言语真挚、为人任性,与吾一见如故,仿若姐弟。虽名为主仆,但对绿珠而言,秀便如亲人般可依可靠……原想为秀谋一前程,他日吾二人姐弟相依,纵然坎坷,亦可相互扶持。孰料秀目高于顶,自有打算,既愿随赵王而去……”
  “夫人~”急切间,孙秀打断我,他跪地上前,抓住我的裙角,颤声道:“秀为夫人,生死不惧。无论夫人怎样看吾,无论他日秀或成或败,秀绝不敢忘夫人情义。明日一去,相见无期,秀唯愿夫人身体安康,母子平安,如此,秀便无憾矣。”
  说时孙秀长跪于地,嗵嗵嗵嗑了几个响头,绝然起身,再不看我一眼,扭头急步而去。
  “秀~”我不由低声唤他,可孙秀已大步朝前,转为急跑,几转几折,随小径消失于眼前。
  那天夜里,当石崇用完晚膳,往小书房而去,我命值夜婢女外间伺候,自己独坐于窗前,看那幕色四合,听那虫鸣蛙啼——静夜原来并不安静,这世间,尚有这许多细微声音,当人间清静之时,便是它们的世界。
  卑微的生命于白日里潜伏于暗处,当夜色降临,它们才敢悄悄浮出人世,或诉说,或低唱,或悲鸣,或欢悦。
  从前我从未注意,今夜,不知不觉却听愣住了,那清凉的带着雨气的风,合着树叶的沙沙,还有金谷潭边的蛙鸣,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是雨要来了吗?虫声渐低,无月无星,这漆黑的夜晚,唯可见金谷园内稀疏的灯火,一盏灯,便是一个值夜的婢女;一座楼,便有一个等待的姬妾。
  可惜石崇早已安置,可惜男人总是□乏术,可惜这世间,痴情总是落空。连我所依赖的亲情,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成为泡影,那石崇的宠爱呢?是否有一天也会渐疏渐离,直至消失无踪?
  说到底,究竟何物何情才能永久?我突然不敢相信一切,甚至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曲折离奇、宠冠金谷。
  夜色渐沉,夜风渐凉。气息中,夹杂着浓厚的雨腥。雨尚未下,然泥土已感应云的召唤,那特殊的带着湿气的泥土芳香,是我熟悉的味道——从前在博白,夏季时,颇多毫雨,我就这样站在田间,任黄泥淹及膝盖,笑嘻嘻扑蝶捉虫。与这泥土的味道相混,再也分不出彼此。
  就这样守在窗前,腹中偶有踢动,我无声笑了,手扶肚腹道:“此刻,唯有孩儿陪着阿母,心意足矣。”
  真的,有这个孩子就如同有了将来与依靠,于寂寂夜中,让人生出无限期望。
  当夜风将我唤醒,一滴雨落在我的脸庞上,天亮了,雨,终于下了下来。开始是一滴滴的,很快集成雨柱,如瓢泼般密集而下,天地一片灰暗,只闻哗啦雨声。
  我的面颊被斜斜扫过的雨水浸湿,分不清是否有泪。天亮了,孙秀也许正往赵王府中而去,就好象当年与家人分别,我想,从此后,也许又将天各一方……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我几乎爱上孙秀了,虽然有时候太过执着的人其实是魔鬼。
但也许,只是命运注定让他不能顺利的走完一生吧…
后天是情人节,年初节真多,下星期是我结婚纪念~~凑一块儿了
发热
  我记得自己整夜未睡,记得清晨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啦的雨声如在耳畔,模糊间,还记得似乎有人掀帘进屋,轻轻的脚步声很熟悉。这声音,有时候让人心安,有时候又让人敬畏。
  然而这次,我纵然听出来人是谁,也睁不开双眼,意识似尚清醒,但身体如铅灌般沉重,任我如何努力,也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绿珠,怎么趴在这儿睡了?”
  “绿珠,醒醒,汝正发热矣。”
  “绿珠、绿珠……”
  石崇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几次三番不能将我唤醒,他高声向外间喝道:“来人,速请医士。”
  闭上眼,这个世界便是黑暗的,无论外间再多风雨也罢,又或者阳光明媚、天地宽广,都与我无关,我只是静静躺在榻上,一任医士前来请脉,一任众人担忧,一任石崇怒吼婢女,一任……
  任他们去吧,既然到最后人人都会离开,亲如家人,也有分离之时,何况夫妻情缘,是深是浅,更难有定论。
  一旦释怀,反而轻松,即便是在病中,亦不再执着于石崇的居心叵测、孙秀的良苦用心,似乎这一切本就与我无关,我还是清湖畔那个无忧无欲的丫头,没有绿珠这个名字,没有一生的牵念与挂碍,没有沉重的负累与纠葛,可以那样洒脱却又豁然。
  真奇怪,贫穷时我反而活得轻松自在,而今一旦富有,烦恼竟也接踵而至,一件连着一件,未有尽时。可说到底,我竟不愿意再捱穷,虽然那时有阿母、阿姐相伴,但饥饿与寒冷的滋味,毕竟那样直接了当,让人没有招架之功。
  所以我自卖于倚红楼,是因为不肯跟着邻家阿婶吃苦;所以我欣喜能伺候妩娘,是因为得亲近头牌的虚荣;所以我自请于石崇,是因为为了成全妩娘与阿兄吗?还是为了他富甲天下的财气,以及看上去端正严明的性格,可以让我觅得一处港湾,躲避外间的风雨,不至于所托非人。
  原来我竟这般自私,所以我希望家人能永久团聚,也许只是因为,有了亲人,便有了退路,有了更多的选择;原来我其实比谁都胆小,对石崇也罢,对檀郎也罢,对未知的将来也罢,从来都没有自信能持久下去,得到了、享受着,却时时刻都提防着有一天会失去,失去也不打紧,只要还有退路……这便是贫家女百折不挠的生存之道,如同路边的野花,颜色虽不尽美,却总比富贵花种多些柔韧,自生自灭,也能开得这般灿烂。
  “夫人究竟为何迟迟不醒?”迷糊间,石崇暴怒踢到了床前的木凳,咣当一声,震得我额际撕裂般疼,不由低吟出声,辗转时,被他握住了肩头,“绿珠,可是醒了?”
  不自觉嗯了一声,使劲儿眯开双目,此时才发觉,面上滚烫、口中焦渴,才一出声,咽喉处肿痛难耐,吞咽亦难。
  “快来人,为夫人请脉。”他忙着让出一个位置,令医士得以上前,我努力看出去,那垂着的账幔后,依稀有烛火摇曳,难道天尚未亮?而我觉得已昏睡多时。
  “回禀常侍,夫人乃气血上涌、热症上升,已致高烧难退、昏迷不睡。”
  “夫人已昏睡一天之久,且高热至今未退,尔等速去取药,若伤及夫人与腹中胎儿,吾定索尔等项上人头。”
  “这~”那医士已垂垂老矣,跪俯于地上,似有难言之隐,半晌方唯唯道:“夫人孕至后期,可用药物少之又少。今次病势汹涌,恐唯有以冷帕敷额方可见效。”
  “那还不取冰水过来?”石崇一脚揣在那医士身上,暴怒之下,忘了应有的礼仪与规矩。慌得满屋医士与婢女匆忙退出,取药的取药、备水的备水。
  “这有何苦?”我摇头轻叹,眼角却干涩酸涨,似乎泪意已被高烧吸收,如卧于灸热的岩石之上,焦灼难熬。
  “何苦?绿珠是自问还是问吾?若是自问,吾却也想问问,绿珠这是何苦?为了一个孙秀,整夜不眠,以至身病至此,难道绿珠忘矣,自己尚怀有身孕?”他似隐忍了很久,话才出口,一句连着一句,语速极快,连呼吸也变得粗鲁。
  不说还好,一说,就让人想起点点滴滴的往事,那些不得已的生离死别,那些无所倚的彷徨与惊慌,全都一古脑涌上心头,眼角仍然无泪,我却放声痛哭,声音嘶哑难听,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石崇一愣,缓缓扶上我的肩头,他的掌心素来温暖,今天却比我滚烫的身体凉上许多。就势埋着于他怀中,那温凉的气息将我环绕,似乎减了许多疼痛与酸楚。
  两个人都忍了这么久,我终于憋闷不过,将所有委屈尽数加于他身上,“季伦明知绿珠无倚无靠,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的阿姐远不可及,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不知可好,身边唯有孙秀,情如亲弟,孰知也不得长久,分离乍然即在眼前,偏又这般令人难堪。绿珠果真是有福之人?为何这桩桩件件,皆似命定孤独,不得家人陪伴。”
  “原来这许久,绿珠仍未将吾视为家人?”石崇在我耳畔低语,带着微微的叹息。刹那间,所以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我俯于这个男人肩头,直哭到声嘶力竭,直哭到神思渐迷,直哭到终于不得不相信——兜兜转转间,唯有他,可以让我安心依靠;唯有他,能给我温暖怀抱。
  有侍女奉上冰水与锦帕,上前欲为我敷额,石崇摆手止住,令众人摆来屏风相隔,又在屋外伺候。房门一闭,这不大不小的内室,只余下我二人,面面相对,这才发觉他双目充血、面色黄赤,下巴处满是新长出来的胡茬。头一次,石崇在我面前这般憔悴,眼底,写满怜惜与自责,还有深深的痛恨,仿佛是在恨我始终未将他看做可以长久依赖的家人。
  极轻的,他解开我衣间的盘扣,丝绸罗缚件件离身,首饰钗环悉数取落。长发披散满肩,赤身时,那乌发便是我的衣裳,丝丝缕缕,掩不住腻白瓷实的肌肤。
  多久未这般坦然相见,我不禁羞涩。回身欲避,他不容我逃躲,一手抚向我胸前的柔软,目光却停留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锦帕浸湿冰水,一块敷于额头,一块被他置予手中,拂过我的寸寸肌肤,那动作轻柔仔细,带动丝丝凉意于全身游走,只是片刻功夫,内体火烧般的灸热似降下来些,我安心靠于枕上,见他眼底的真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
  “季伦这是做何?该让烟霞来伺候才是。”我将双手掩在胸前,因为怀孕,比从前丰腴,这般模样,羞于见人。
  他反而笑了,唇角微微扬起,笑容如此柔和,竟不似他素日为人。“从前绿珠太瘦,眼下反而更多艳盛之姿,若吾不亲来伺候,又怎会得见这般娇态。”
  本是两相对峙的一双人,一夕间,又这般恩爱体贴。慢慢的,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们消磨掉彼此的棱角;在无数波折与争执背后,原来是一对无法分离的夫妻。
  “孙秀……”
  “孙秀不是绿珠的阿弟,吾却是绿珠夫君,哪怕此身已毁,转投来世,夫妻之缘,生世相随。”
  石崇接过话头,柔声道:“绿珠若不安心,待腹中孩儿出世,母子骨肉相连,是谁也无法取代的亲情血缘。没有亲人,吾二人便造一个亲人出来若何?”
  泪痕犹在,我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石崇一愣,继而叹道:“不过数日未见绿珠笑厣,竟似隔了很久,也许这金谷园,尚不若博白清湖畔讨绿珠喜爱。”
  “可惜季伦所爱之人,始终是清湖畔无忧无虑的丫头。现而今,绿珠这般心思沉重郁结,连己身亦恨,何况季伦。”
  “非也。”石崇摇头为我盖上锦被,思量道:“当年若为丫头清越之姿、烂漫情怀所迷,如今便是为绿珠心细如发、思虑若水所惑,竟渐陷渐深,不可自拔。”
  “季伦~”我轻唤他,心底为了这句话语,泛起层层涟漪。
  “嗯?”
  “孙秀之事,是绿珠太过执着,以致失态于席间,令季伦蒙羞。然绿珠因思及亲人,未免心痛,待产后,想赴博白探望阿姐,未知季伦允否?”俯身于他胸怀处,未看见石崇眉心微蹩,神色颇为复杂,半晌,答不出话来。我继续道:“绿珠亦知此事令季伦为难,唯愿季伦体会绿珠思乡念旧之情,许绿珠前往博白乡间,寻访阿姐。”
  “此事,容生产以后再谈不迟。”他终于应声,末了又道:“日后再不可这般任性,就算有何怨恨,亦不该拿身子出气,若有何闪失,却叫人怎生自处?”
  轻嗯回应,却不愿起身。这次的确是我任性太过,未顾及腹中骨肉,无颜与他相对,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脖颈,低声叹道:“也许真如季伦所言,此乃各人命定的劫数。比如孙秀,端午时在金谷涧中与赵王一遇,便种下因果,纵然无后来之事,然他之去意,更无可留。只是不知,他日情景如何?可有重见之日?可否一切安好?”
  石崇轻笑出声,安抚我道:“虽是去了王府,究竟还在洛阳,若真有何不妥之处,吾再为绿珠多照拂他些如何?”
  “罢了,赵王对他……”我无奈苦笑,话说半截又接不下去,真不知是希望赵王对他好,还是希望赵王喜新厌旧,能很快将他弃之如履。
  这不伦的关系,让人难堪,让人厌恶。但一想起孙秀对我的种种回护之情,一切就如云散,再也恨不起来,只是变作心底的一道伤痕,不能触及,触及便会为之疼痛惋惜。
  “绿珠~”正百般思量间,石崇似有事唤我,这厢才一抬眼,却听见屋外有人轻声回道:“主人,医士有事求见。”
  “何事?”
  “为药方之事,寻个主意。”如意在外间轻声回话,引得石崇皱眉道:“他乃御用医士,药方亦需向吾请教?”
  “快去吧。”我推开身前的石崇,忍笑道:“从前嫌人开药太过马糊,凡事俱要亲自过目,如今又嫌人谨慎小心,烦朗君不得清静之时。可知季伦难伺候,比吾犹胜。”
  二人相视不由展颜,笑得一回,石崇方道:“夜色渐沉,绿珠休息些时,吾去去便回,同用晚膳。”
  “吾这厢热尚未退,饮食清淡,季伦不若去别房,更合口味儿。”
  “去了数日,再不去了。”他连声往外走,口气如孩童般任性天真,引得我不由开怀,见外间夜色深沉,隐有小星在闪,一场暴雨过了,晴朗消然而至。我遥遥望去,期待所有风波皆如雨过,碧朗如此夜空,澄透并无半点遮碍。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们一直的支持。
我要向亲们请2天假,实在是撑不住了,胃疼越来越频繁严重,每天只有早上几个小时是完全不疼的、轻松的,其他时候都会疼。
昨天在家里无故发火,实在是因为这个胃,饿也疼、饱也疼,药也疼、不药也疼,太辛苦了,从前晚上是码字的好时间,现在晚上居然被胃疼扰得心情低落。
休息也休息不好,困不住了就睡着,然后又疼醒,然后又睡……辗转反侧,去医院也没有很大效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所以这个周末想休息一下,谢谢亲们的支持,我周一一定一定会回来更新的!!!
期望大家踊跃留言,一点安慰和鼓励,虽然不能治身病,但能治心病~
接驾
  “夫人,空旷处风大,可去亭中休息片刻?”
  “闷在屋里数日,时光似乎漫长难耐,还是多走走心里反而舒坦。”
  那日高烧退后,又在屋内养了两日,幸而病势来得急也去得快,没用几副药,已然好了,只是面色还有些憔悴发黄,身上也不得力气。医士尝言,此乃病虚之态,不可药之,唯安心将养才是。
  石崇因此接连在崇绮楼宿夜,甚至夜间与我同榻而眠。许久不曾相拥入睡,连他身上淡淡的黑方香味儿也有些陌生,我枕在他臂腕内,往往安心得有些恍惚。
  “季伦,前日医士还说了些什么?”
  “嗯?”他有些迷糊,显然已半睡半醒,睡眼惺松连嗯数声,又沉沉入梦。
  不由笑了,沉醉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想起半月来所发生的点滴变故,不禁感慨万千——果然,只有他,似爱人,也如亲人,风波过后,总是他与我为伴,无论之前是否争执、埋怨,又或者相互呕气,到最后,只有他还在我身边。
  初孕时同榻睡不安稳,现在却迷恋这一度熟悉的怀抱,听着石崇渐缓渐深长的呼吸声,如最美的催眠夜曲,不知何时,我也相随沉入梦境,酣甜一夜,结结实实睡了个久违的好觉。
  天麻麻亮时,石崇已起身欲离,我尚不舍这清晨的温存,翻身抓住他的衣角,柔声道:“这么早就要上朝?”
  “本来无事,孰料昨日皇上召吾今早入宫,因此不得不去,绿珠再睡会儿,于园中走走,莫闷在屋里烦躁。”
  “那晚膳时能否回府?吾命人备下莲叶蒸肉,待季伦回府共用。”
  石崇眼眸含笑,俯身安慰我道:“此时尚说不准,若朝内不忙,吾便派人知会绿珠。但不可久候,有孕之人,事事当以身孕为先。”
  “知矣~季伦何时这般罗嗦?”我嗔了他一句,心底却是柔软的。在这个晨光透过窗纱泻入床前的晴朗天气,似乎一切阴霾都远离了,他还是那个深情温存的石崇,以十斛珍珠应了我的恳求,我也还是那个不解风情却一心依赖于他的丫头,虽分不清爱慕与敬畏,但心底无惧无念,如霁月般不经意间散发着美丽光芒。
  ……
  夏将尽,满池荷花也开近尾声,唯余数枝半绽半放,顺池风悠悠晃荡,那荷叶厚实浓绿,舒展招摇,从潭边望去,叶脉清晰可见,荫凉处,荷叶之中尚藏有露珠,晶莹剔透,如珍珠般圆润可爱。
  夏风偶尔送来潭水的清新,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使人驻足忘返。我倚着回廊侧身坐下,人影一动,引得潭中锦鲤纷纷涌上前企食。红鲤肥硕,颜色饱满,惹人喜爱。我不由抬手一扬,冲身后道:“秀且看潭中之鲤……”
  话未完,自己倒愣住了,从前总是孙秀陪我在园中闲逛,一时间,我竟忘了他已前往王府二、三日,如今,已是赵王之人,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形影相随。
  “天气苦热,夫人饮些茶水润喉。”烟霞调开话题,上前递过一盏热茶。我有片刻的怔愣,随后方自嘲道:“从前习惯了,倒忘了他已不在金谷园中。”
  “莫说夫人,连奴婢皆有些不习惯。”烟霞笑着接话,继而又道:“今年年初,孙秀刚至夫人身边伺候,因闻夫人喜观锦鲤,这潭中之鲤,多为孙秀亲自照顾,每日喂食、隔期放生入新,故此潭内之鲤总是这般多寡、大小,最益观赏。”
  我也展颜一笑,看向不远处浓密的树林,轻声叹息,“虽身为男子,孙秀素来心细,比吾犹胜。”
  年复一年,金谷园因季节变幻总有不同的美景——春时稚嫩、夏时葱绿、秋时多姿、冬时萧瑟。我曾经以为看不够这样富丽华美的屋宇,赏不够因季不同的风景,结果却发沉,世间万物,看似每天皆有异处,其实恒定永久的唯有这山水江河。妩娘嫁了,倚红楼还是原来那个倚红楼;孙秀走了,金谷园也不见得寂寞多少……
  人事苍桑后,不知这美丽的园林可还会记得我,曾坐在这里,以水为镜,临水梳妆。
  接过小丫头奉上的鱼食,手一扬,引来鱼儿相拥争食,水面噼叭声不绝,潭内瞬间热闹起来,鱼身翻跃,绞乱一池碧波。我喂得起兴,没发觉有人慌张从园外飞奔而入,跪在回廊外高声回道:“宫内有娘娘驾临金谷园,请夫人亲往迎接。”
  神思有片刻的怔忡,这才缓缓回身,疑惑道:“宫中哪位娘娘?为何事驾临金谷园?”
  “小的不知,只知那娘娘凤辇将至,有内宫宦官先行命金谷园绿珠夫人接驾。”
  “这~”我未免慌了神,石崇不在府中,偏我身沉肚圆,这般模样如何接驾?思量着正欲令萱娘代为迎接,那小哥儿道:“夫人快换衣裳前厅候驾,若耽误了,只怕担当不起。”
  “吾今此样,恐以萱夫人迎驾更为妥当。”急看向烟霞,她来园中时日较久,也颇见得些市面,此时倒也并不慌张,微一思量,沉着道:“夫人莫慌,快换衣裳前往才是,萱夫人虽说代茹夫人打理园中杂务,究竟无侧夫人名份,冒然相迎宫中娘娘,谓之失仪矣。”
  遍想无法,一时间哪得空仔细斟酌,一面急步往崇倚楼去,一面吩咐众下人道:“尔等速去城中禀予老爷知晓,另命萱夫人盛装与吾一同接驾。”
  “诺。”
  “再去备些精致茶点,送往前厅,样子口味,以细为要,万不可怠慢。”
  “诺。”
  “命园内从奴、婢女,无论是否当值,皆齐装候命,不可私自休息。”
  “诺。”
  “还有园中娘子,俱在己屋中相候,不可冒然游园,以免惊扰娘娘。”
  “诺。”
  身后相随的从奴应一声便领命自去一个,人渐稀,我尚在思量——还有何事尚未交待清楚?心绪混乱一片,只知不可因失仪得罪宫人,以致祸及石崇。
  仓促中挑选衣裳,将几个衣箱尽数打开,夏季华美的绸衣锦锻铺了满床,如打翻了婢女清晨采摘的花篮,满地缤纷,饶挑花了眼,也挑不出个究竟。
  “夫人,不若穿这件,国色天香,甚为庄重。”烟霞举起一件绸裙,瑰丽的颜色,点缀有艳黄的牡丹,大片的绿叶相衬,果然富丽醒目。
  微一迟疑,我摇头道:“太过张扬,只怕惹贵人不满。还是简洁些妥当,最重要端庄有度,艳而不妖。”
  “那夫人不如着平日喜穿之湖青色细花纱裙,再披一件艳色外袍,一来可挡肚腹处隆起,二来虽素犹美,且用料精细,不致怠慢宫仪。”
  “如此也罢了。”我应声脱去身上家常衣裳,接过那套衣裙,双臂一扬,迅速为自己换了身行头,又忙不迭道:“头发莫过于繁复,只用丝带束于腰际,耳鬓以夏花为饰即可。”
  “诺。”
  还不到一盏茶功夫,我换了衣裙、梳了长发,又补粉匀面,点唇画眉,这厢才收拾停当,那厢又有人来催促,“娘娘宫轿已至金谷园外,夫人紧走几步方能赶上。”
  “此刻便去。”我连声应着,与烟霞、如意一道,急步抄小路往正厅而去。一路上,金谷园各从奴、婢女早以垂首恭敬立于园内□、山亭,气氛与平日迥异,毕竟众人皆知——后宫娘娘极少出宫,若得出宫,多为皇上宠爱,特立独行,因此,俱不敢稍有松懈。
  才行至偏园处,远远即望见萱娘盛装往这边走了过来,相随几名侍女也都紧步跟随。萱娘抬眼瞧见我,急走几步上前问安,我摆手道:“罢了,听闻已至金谷园外,吾二人姐妹相处,此刻无需多礼费时。”
  “诺。”
  脚下未停,萱娘侧身跟在我身后稍近处,一面走,一面道:“夫人可知为者是谁?为何而来?”
  “吾却正想相问,原来萱夫人也不知道。但这金谷园,从前可曾遇相似之事?”我急声追问身后的萱娘,这娘娘来得太过突然,让我一时慌了手脚,总怕有何不周之处。
  萱娘思量回道:“若论朝中达官贵人,却也来得不少,就连皇上也曾数次驾临金谷园,但却从未有后宫相随,而宫中娘娘独自前往,更是闻所未闻,连妾身也想不透澈其中道理。”
  “偏又不知是哪位娘娘,若言语上有所得罪,怎生了得?”越说越急,眼看正厅已至,似有宫人立于院中,我稳了稳心绪,努力长呼一口气,急步却又稳健迎上前,来不及细想,笑容已堆在脸上,“有劳公公久等,石府侧夫人绿珠这厢有礼了。”
  “夫人快快请起,吾家娘娘久闻金谷园美名,不告而至,烦夫人接驾。”
  “诺。”我抬起抬,看见一双笑眼,那太监虽已五、六十岁高龄,然细皮嫩肉,仿若女子,双眼一眯,似一只微笑的白狐。“老奴于宫中便闻知夫人乃绝色美人,今日一见,果然红颜皓齿、如珠似玉。”
  勉强一笑,低头道:“公公过誉。”
  他倒也不说什么,将手中的拂尘一扬,斜眼瞟向我身后的萱娘,高声道:“石府侧夫人前来迎驾。”
  我忙敛笑跟在他身后,垂首只看向自己高隆起的肚腹,还有一步步交叠的脚尖,领园中一众人步出金谷园,在那门外,早有一架凤辇停泊,静悄悄侍立两排宫女与护卫,妆容齐整,如出一撤;不苟言笑,皆似人偶。各持华盖、团扇、食盒及刀剑等伺候保卫之物,其职有别,一眼既知。
  于此可见宫中规矩毕竟不同,这般庄重威仪,却是寻常富贵人家难以比拟。
  我缓缓跪地,恭敬迎道:“石府侧夫人绿珠,引一众家眷,前来迎接娘娘。”
  跪得半晌,那轿中并无人答言,我偷偷瞧向身侧的萱娘,她也有些诧异,正看向我时,有一娇声婉转诉道:“既是夫人怀有身孕,宫礼可免。”
  这声音似曾相识——娇弱中透着一股柔软之态,似乎闻声见人,已能看到她柔若无骨的姿态与艳丽妩媚的容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
我去做了胃镜,似乎也不是很严重——有出血点,有花斑样变化……
诊断是慢性胃炎。
又跟医生说了疼的情况,一星期里能有2、3天不疼就算好的了,一天里过了中午就开始疼。
然后开了药,但其实我一直有吃药,所以医生的建议是:有可能是压力等因素引起的胃疼。
我都无语言了,疼到精神紧张,特别是午后。
从今天起,还是想保持日更,但如果精力不够,可能是偶尔休息一天。
对不起追文的亲们,但一般情况下,还是会保持日更的。
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我,继续支持懊侬曲!!
继续喜欢绿珠,继续一道去亲临这个臆想中千年前的侍人故事……
故人
  午后的阳光从树荫间斜射在我脸上,两名宫女上前掀起凤辇轿帘,有人从其中缓缓步出。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觉那华美的宫服,以金银丝绣着滚边,在明晃晃的阳光映衬下,显得犹为刺眼。及地裙摆扫过林间的枯叶,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停在我的眼前。
  “夫人快快起身吧,若伤及腹中胎儿,本宫担当不起。”
  她的声音近在头顶,疏离中带几分客套与清高,虚扬了扬手袖,早有宫人将我从地上扶起。
  林中光线如柱,她站在我身前,嘴唇微扬,端丽的面貌如同相识,眼中那一抹嘲讽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不过怔愣片刻,眼前的娇娘已轻笑出声,以帕掩唇道:“贵人多忘事,夫人因宠冠金谷园,早把从前旧人悉数忘矣。”
  “惠~娘。”我尚未反应过来,身后萱娘已将她认出,话音未落,便有相随太监历声喝道:“大胆,娘娘名讳,岂能随便呼之。”
  “罢了,皆是旧时姐妹,何需这般多礼,倒吓坏了萱夫人。”
  我定睛忘去,果然是从前金谷园中得宠最胜的惠娘,一朝入宫,再无相见之时,乍然再遇,她从前过于纤瘦的身形,如今略显富态;眉目间任性艳丽的姿态,如今也变得沉稳老练。不过一年功夫,我印象里那个娇弱柔媚的女子,已出落得端庄艳丽、气势压人。
  “怎么,不请本宫旧地重游?”惠娘见我兀自愣神,秀眉一扬,一双美目斜睨向我道:“金谷园风光之美,皇宫内院难及。吾得入宫以来,常思故地一游,今得出宫,实为不易,难不成夫人只想在园外与本宫话旧?”
  “非也。”我忙接口,陪笑道:“一年未见,娘娘容颜越发美艳,绿珠因此感叹,多有失仪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美艳?”惠娘轻笑出声,侧身将我上下打量,“绿珠始来石府,尚是一青涩丫头,虽妩媚之态早现,然身量不足、眉目稚气。今宫中早有传闻,金谷园绿珠夫人,美冠天下,今日一见,始信石常侍识人之早,果然先于世人。”
  我低头一笑,猜不透她因何而来,故人重聚,祸福难料,也只得依足规矩,躬身让道:“娘娘难得出宫,金谷园中备有茶点,还请娘娘移驾正厅。”
  “正厅便罢了,本宫酉时三刻须启程回宫,时日短暂,烦劳夫人陪本吕园内赏景。”
  “诺。”
  说时,我与萱娘并金谷园众随从,引惠娘、宫女、太监、侍卫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正门而入,沿□、顺涧水,赏园景、闻溪声。展眼望去,金谷园内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众内院回廊,或隐于丛林之中,或显于耀眼之处,点缀其间,皆恰到好处。园景多变,远观近看皆不同矣,吾等或穿过假石树木、绕过曲径幽林,或顺水而行,随溪迂回,看那鱼跃荷塘、清泉茂树,听那鸟鸣幽村、水声潺潺……盛夏景茂,极美之像,难用言语形容。
  我向来住在此间,多赏亦觉乏味,今借惠娘重游之眼,再看这金谷园,似乎比初来时更美。夏季的浓荫、欢快的溪流、藏于各个角落的花丛、偶尔掠过水面的蜻蜓与飞鸟,还有身前挺直腰板,莲步微移的惠娘……她有些不同了,与这园林一般,仿佛盛美之时,不过刚刚到来,却又自持矜贵,高高在上,不肯轻易俯就人间。
  只是景色虽美,天气太热,行得半个时辰,我已两腿酸软、满身细汗,跟随惠娘步伐,甚为辛苦。
  “娘娘,前头双溪印月景色甚美,何不于彼处小休,亦可用些茶水解乏。”烟霞见我劳累,一旁小声提议,相随太监亦陪笑道:“娘娘久行甚累,何不歇歇再赏不迟。”
  说话间,惠娘已行至金谷潭边,立于山谷关隘处,反而不走了,半晌,亦未听她答言,极目望去,可见崇绮楼一角飞檐,拔地而起,气势雄浑,倒映于潭水之中,层层涟漪,如虚如幻。
  “此楼从前不若这般高大伟岸,何时筑此高楼?”
  “回禀娘娘,崇绮楼乃今年年初破土重修,因此与去年不同。”我已有些站立不住,半个身子靠在烟霞身上,回话之时,气息稍弱,额角有汗珠顺势滴下,只觉口中干渴、混身乏力。
  惠娘轻笑摇头,良久方道:“早闻常侍为解夫人乡愁,重筑崇绮楼,楼高百丈,可极目南天,远眺家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来此,当然要楼外驻足,以观盛景。”
  终于得小休片刻,我忙命萱娘吩咐下人请园内琴师前往弹曲,又让如意私下备好皮影等游戏玩意儿,以备贵人兴致高低、喜好不同。一切安置妥当,双溪印月一侧的山亭中已上齐瓜果茶点,虽不似宴席丰盛,但葡萄、西瓜并各种夏令水果,一应俱全。另有园中膳房所制糕点,形似桃花,甘香可口,甚为讨喜。
  惠娘转身坐于亭中主座,便有宫女将她长长的裙摆托起又放下,一身华美的宫绣,铺满一地,如蜿延的枝柯,伸展铺陈,将这小小的山亭,占去一半,极尽华丽之美。
  “赐座。”惠娘并不看我,一直看向亭角的金谷潭,或者只是看着潭中随水波微漾的倒映。借着水光,她的眼眸有些朦胧,闪烁间,似乎暗藏许多心事。
  我斜倚凳沿而坐,而萱娘却只能伺立一旁,为惠娘斟茶布菜,“娘娘尝尝园中的细点,虽比不得宫里,到底也算金谷园特有的面食。”
  “从前在此园中,倒不曾见这般茶点,形似桃花,连味道也似乎带淡淡的桃香。”惠娘轻启樱唇,小食一口,颇为赞赏,“不知如何做法?金谷园向来特立独行,连这糕点亦比宫中可口。”
  “娘娘惯会说笑,这不过是因为平日娘娘用惯了御膳,偶尔换换口味儿,却觉新鲜。若说可口,自然是宫里强上百倍,这桃花糕也不过取巧罢了。”我笑着与之客套,又接过身后侍女奉上的绿珠百合汤,呈于惠娘跟前,恭敬道:“此汤为夏时常备,娘娘略用些解暑。”
  惠娘抿嘴一笑,随意尝了两口清汤,仍向萱娘道:“还不知这桃花糕怎生做法?待吾回宫,亦命御厨如法炮制,如此,便能常食金谷园美食。”
  萱娘垂首低眉,慢语细声,一一解释道:“说来其实简单,此桃花糕因在面粉中揉入桃瓣,因此品之有一股桃花清香。最难得是这模具,全银打造成桃花样式,又将糕饼染成桃红,形态逼真,未食先喜,食后自然可口。”
  “早闻绿珠夫人最喜桃花,想来,这也是常侍为讨佳人欢心所为。”惠娘淡笑接口,忽尔挑眉看向我,叹道:“果然面若桃花,虽身怀有孕,未减半分清丽,反添许多妩媚,难怪常侍宠爱。这般模样,只怕世间男子皆喜。”
  我不知如何作答方才稳妥,含羞一笑,腹中孩儿适时踢动一下,似乎也在与我玩笑。
  “当此美景,怡人舒畅,本宫欲在此小休,闲杂人等皆退下吧,留绿珠夫人与本宫闲话即可。”一盏茶功夫,众人皆有些恍神,惠娘淡淡开口,将萱娘并一应随从遣返,唯留下我一人,虽然不堪劳累,也只得勉强相陪。又不知石崇几时回府,轻声询问正退出山亭的烟霞,“老爷何时回府,可有消息?”
  话音未落,惠娘轻笑出声,冷冷道:“皇上允本宫金谷园一游,自然将石常侍遣走,否则本宫与前夫私下相对,这礼节,恐怕说到那儿都行不通。”
  疲惫之下,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惠娘离开金谷园时,我来此间时日不长,与她并无交集,且彼时对石崇敬多于爱,反而不曾在意园中娘子,不若今日,专享独宠,引人侧目之时,也时常观注他人反应,以免己身被动。
  “酉时三刻,本宫起驾,便是皇上与常侍议事完毕之时,夫人无需挂碍,吾二人未曾深谈,今日恰有缘份共处,何不安心与本宫话旧?”惠娘挑眉向我,那一双杏眼,看似含笑,其实目光甚为凛厉,使人不自禁颌首应诺,越发摸不透她此行来意。
  日头偏西了些,金谷潭内的荷花兀自随风招摇,莲叶下的锦鲤悠哉戏水,山谷中有树荫沙沙作响,听得久了,便生出丝丝困竟,强睁眼皮,看见那潭水中倒映的崇绮楼,层层叠叠,似塔般高耸,虚实之间,令人恍惚。
  惠娘半晌无话,我倚在石桌上养神,夏风拂过脸庞,她恍若入定般,沉入这美景虚幻之中,引无尽瑕思,深陷在如烟往事里,面容沉静,平淡下似有无尽唏嘘。
  不知为何,今日的时光过得特别慢,仿佛停滞一般,人、物皆成画面,不随时光而转,连金谷涧水亦放缓了脚步,缓缓向园外流去,如面中静谥之瀑。
  “娘娘若累了,可至内室休息,园中景色虽美,久坐伤其筋骨。”忍不住困顿,我出声打破这寂静,惠娘似被人点醒,稍一怔愣,缓缓从椅中坐起,走至亭边,远望那飞檐四角的崇绮楼,感叹道:“人非物更非,不过年余,恍若前生。”
  “娘娘~”
  “年少时以为有所倚傍,孰知不过是一厢情愿。”她似乎不需要有人与之对话,只是旧地一游,难免心绪如潮,有人倾听也好,无人会意也罢,惠娘兀自娓娓道来,一任心头往事,重历一番。
  “一厢情愿却也罢了,可笑去年入宫时,竟抱必死之心。说起来,本宫要好生谢谢夫人才是,若非夫人,又怎得今日之尊贵?”言语一转,惠娘转身看我,唇边挂着一抹淡笑,如讽刺,更似自嘲。“说起来,夫人可能不信,宫中佳丽虽众,却不比金谷园人人貌美。皇上喜好不定,所宠之人,从未长过三月。”
  早闻皇上好色,且性情多变,宫中嫔妃因此争奇斗艳,可谓费尽思量,更有甚者,将盐涂抹于自家宫园外树叶之上,待皇帝宠幸羊车一过,便驻足吃那盐叶,以获当晚之宠。我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触,若为女子,心底必苦,但贵为天子,是否真与常人有别?连感情也觉奢侈。这种种因缘,实在为我不能理解。
  “后宫乃集美之地,然以娘娘之才貌,皇上定然犹为宠爱,非三月之说能论。”我小心接话,却引来她冷笑数声,不屑道:“承夫人吉言,本宫承恩,算来已近一年。”
  微笑展颜,刚欲恭维几句,惠娘继续道:“若非夫人,本宫只怕永远都是金谷园一介寻常娘子,既无名份,恩爱亦难长久。若非夫人,本宫难见天颜,更难得今日之尊贵;若非夫人,本宫更不会以已嫁之身伺候皇上,尝尽世人耻笑……”
  “娘娘~”
  “若非夫人,吾又何能历尽人世曲折坎坷,再不似从前单纯任性?”惠娘心中有恨,更多的却是矛盾,连连苦笑,摇头道:“这般说来,本宫岂不是应该好好谢谢夫人。”
  我怔住,见她步步逼进,本能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亭子边上,再无路可走。
  “娘娘,绿珠初进金谷园时,诸务不通,并不知何处冒犯娘娘,但若事事因绿珠而起,绿珠愿受惩责。”
  “惩责?本宫只是要谢谢夫人,何来惩责?”她扬眉轻笑,终于停在我跟前,“可惜男子之爱,终不长久,皇上如是,常侍未必不如是。吾要来谢谢夫人,让本宫明白这道理,还不算太晚。只是……”惠娘的目光慢慢落于我高隆起的肚腹上,啧啧摇头,表情扭曲,分不清是笑是哭。
  “娘娘~”我护住肚腹,控制不住的惊慌。
  她又靠近了些,凑得如此之近,反而看不清神情,唯觉那眼神渐渐严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所有亲的关怀与支持,不知道怎么说,觉得很温暖……
我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坚持日更的,但因为时常被胃痛困扰,心情很受影响,所以偶尔不更,请亲们见谅!(亲们还是每天都来关心一下懊侬吧,因为不更的日子会很少。)
谢谢大家!
谜底
  一阵狂风扫过,打翻了石桌上空置的茶盏,咣当一声,惊得惠娘敛神退后。我忙整裙陪笑,努力平抑着惊恐未定的思绪,连声道:“夏日阴晴不定,刚刚还这般艳阳,不知何处来的浓云。”
  “正是,即所谓天有不测风雨。”惠娘轻笑一声走开,看看那天色,摇头道:“可惜美景尚未赏足,时辰眼瞧着便要到了。”
  果然,天色暗了些,不独为临近日落时忽然而至的乌云,天将暗了,酉时已至。我稳了稳神,冲亭外扬声道:“茶水已凉,快换些新的来。”
  “夫人不必客气,本宫这便要启程矣,再耽误些时,只怕皇上怪罪。”
  “如此~绿珠不敢相留娘娘,但不知何日再聚,共话诗文曲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一应太监宫女皆上前摆仪,我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尘埃落定,再不必费力猜测她的心思。
  萱娘也在一旁伺候,同样小心恭敬的态度,面上带些和蔼亲切的微笑,见我步伐艰难,上前搀道:“夫人当心身子,眼瞧着,再有一月余两月便作产了。”
  一句话,引得身前的惠娘回身,恻恻一笑,缓缓道:“倒是忘了恭喜夫人,石府子嗣单薄,若生下一男半女,不知常侍如何欢喜,这天大的福份,皆让夫人一人占全喽。”
  话中似乎带话,笑里也暗藏深意,我思量着如何作答,她已回身款款向前,那长长的裙摆,拖过青石板地面,半透明的纱质,微微卷起的荷叶边……惠娘这一走,只怕金谷园中的娘子又有了模仿的对象,宫里时兴的花样,总为人津津乐道,仿佛那个宫殿,是世人难以企及的人间仙境。
  我也分不清心头杂乱的思绪,直至此时,往事方渐渐清晰起来——初入园时的无措与慌张,茹娘的大度、萱娘的微笑,还有惠娘挑衅似的一瞟,人人都未将我放在眼中。然而石崇待我,毕竟不同,表面风平浪静,疏不知内里暗流涌动。
  谁能想,眼前这个庄重高贵的女子,曾经是石崇的侍妾,她也被宠过、骄傲过、任性过,到头来,却被送入宫中为妃,自尽尽不了前世因果,偷生,却换来不知该喜或是该忧的皇恩。
  难怪她的神情总带几分自嘲,高傲的姿态背后,其实暗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灵。
  一时间,思绪万千,最终才明了,她对这故地、旧人,又恨又念的心结。是一段抽不断又忘不了的往事,带给她的,是怎样五味杂陈的心情。
  “酉时三刻已至,娘娘该起轿回宫了。”太监尖细的噪音似能穿透耳膜,唤醒我不合时宜的臆想。再抬眼时,惠娘侧身朝向崇绮楼,脸上一片淡漠,看不出悲喜。良久,她低叹道:“罢矣,好容易得出宫一趟,孰知时光如梭,又是一天将尽。”
  “娘娘,莫如再坐坐话旧?”我尚未接话,身后的萱娘突然接口,引得众人侧目,皆有些诧异。
  惠娘不答,只是冲萱娘摇头淡笑,目光颇具深意,刚欲转身,外间有人来报:“主人回府矣。”
  石崇回府了?皇上倒肯放他与惠娘私下相聚?重重疑问,不得解答,顾不得他人疑惑,急切间,我已迎上前,如有了依靠般安心。
  马蹄声由远而近,已能看见一人一骑打马急往金谷园赶来。我手扶门框,瞧见那马背上的男人风尘仆仆,已不自觉展颜。
  “季伦~”他翻身下马,长袍翻卷,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石崇冲我微一颌首,自袖中将我有些凉意的手心握住,急步上前道:“臣恭送娘娘回宫。”
  平淡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冷静的音调,仿佛与惠娘从不相识。可惠娘却愣住了,站在那儿,半晌方在太监的提醒下,道了一声,“常侍无需多礼,平身吧。”
  “不知娘娘驾临寒舍,臣有所怠慢,望娘娘见谅。”
  “寒舍?”惠娘笑了,莲步微移,从台阶上缓缓步下,“常侍这金谷园,乃是洛阳名园,集山川之秀,汇园林之美,其间遍藏奇珍异宝,可谓奢冠天下,世人皆知,常侍又何必自谦,令人反觉虚伪?”说时言语微扬,不待众人反应,自己又掩面轻笑,叹道:“金谷之美色,使人沉醉,本宫若有失言之处,常侍莫与妇人计较。”
  “臣不敢。”石崇始终低头垂目,恭敬有加,未免疏离。
  “不想今日还有缘得见常侍,也罢,故人相见,话多反累,本宫这便回宫,恭敬常侍即将添子添福。”
  “谢娘娘。”答不过三个字,石崇与我侧身让出主道,惠娘扶着两名宫女,从石崇身旁过时,微一停顿,眉目间甚是高傲,低声极速道:“常侍当年将吾送入宫中,未料到本宫会有得势之日吧?”说时冷笑数声,那笑意疏淡嘲讽,令人不寒而栗。
  凤辇早已收拾干净,车帘一掀,便有一股淡淡的怡人的芬芳从内泄出,想是点着薰香,细闻之下,有花之甜美、叶之清淡,两者相融,回味悠长。
  一太监俯身于地,惠娘踩其背跨上车轿,眼见那轿帘又将落下,忽听她喝道:“慢。”
  “娘娘有何吩咐?”
  “瞧本宫这记性,想起这样,又忘了那样,差点就把正事儿给耽误了。”惠娘从车帘中探出头,带笑不笑,目光落在我身上,“惊闻夫人之姐丧逝,今日此来,一为恭贺得孕之喜,二为慰问丧亲之哀。”
  她的笑挂在脸上,不重不轻,不近不远。良久,我都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又在笑什么。直到那马车缓缓启动,直到石崇在我耳边急唤着我的名字,直到那车内的人一面远去,一面高声道:“多谢萱夫人书信之情,否则本宫亦不知金谷之事。”
  话音才落,我身后似乎有人重重跌倒,石崇的脸色沉了,命小轿将我抬起,冷声吩咐从奴,“将萱娘押入后院,再审不迟。”
  凤辇走远,那浩浩荡荡的人马,留下一路轻灰,眯了我的眼,总觉看不清前路,心底一片模糊。
  “老爷~”那熟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恐惧,仿佛祸事近在眼前。而我,怔怔看向石崇,反而对他笑了,“娘娘说,阿姐不在了?”
  石崇眼中惊痛交加,双唇抖动,却又答不出话,只急声命那轿夫,“夫人累矣,送夫人回房休息。”
  我是有些累了,逛了半天园子,连脚面都肿了起来,平日穿的绣花鞋变得又小又窄,挤得我的一双足疼痛难忍,连着小腿,又酸又涨,混身都不得力,混身都不舒服,连心底也泛起阵阵痛意——早就该料到了,为何每每谈及阿姐,石崇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早就该料到了,早在离开博白时,阿姐之魂魄就曾与我告别。
  一手捂紧了肚腹,一手捂紧了口鼻,独自在轿内泣不成声。我身边所有亲人,都接二连三离开了,最起初,是我根本没有印象的阿父,接着便是向来护着我的阿姐远嫁,然后是相依为命的阿母、如师如主的妩娘、似兄似恋的檀郎、如弟如亲的孙秀……最后,连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阿姐,也早早亡故。剩下我一个,还有那个与无数娘子共享的夫君,不知可能长久?不知可能持续?
  我容易害怕连石崇有一天也会离开,也许是不爱了,也许……不敢再往下想,我宁愿立刻随亲人于地下,也不敢再一次独自面对身边之人的离世。
  干嚎无泪,嘶声力竭,一路行来,崇绮楼似乎特别遥远,当轿落地,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天边犹有一道余光,将那浓云嵌上微红的亮边,夕阳正美,而我已无心欣赏。
  “绿珠,乃姐之事,容吾慢慢道来。”内室,有侍女点亮烛火,石崇喝退众人,努力平抑情绪,但急切间,他的声音已微微带颤。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石崇,他的镇定自若全没了,冷酷与沉稳也没了,焦躁的眼神中,写满了担心、矛盾,还有太多解释不清的复杂。
  “季伦瞒吾,是怕吾牵动胎气。”我微微一笑,一滴泪却就此落下,“孰料吾二人欠债太多,管得了府中众人,却管不了阴差阳错;瞒得了一时,终瞒不了一世。此乃吾欠惠娘,难怪她今日欲说不说,似恨似怨,一腔羞愤之情,终于能渲泻而出。”说时一顿,苦笑道:“季伦,汝说吾二人是否不合天意?因此总是诸多波折。”
  “何人敢如此说?”他几乎怒吼,半跪于我跟前,抱住我的膝盖,连声道:“初见绿珠,吾便已深陷,相处以来,越发不能自拔。绿珠,那十斛珍珠,吾本就欲为汝赎身,不因妩娘,吾眼中,从未有旁人,吾二人之缘,乃天定命设,始于清湖畔桃林中,彼时,吾已愿为绿珠赎身。”
  他急急诉来,言语重复,甚至有些夹杂不清,我心潮起伏,忍不住泪流成河。
  说一句,眼前的男人就急十分。他从来不哭,现在也如是,可泪意逼红了他的双目,两道剑眉紧蹩在一起,拼命似要挽留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从开始就是糊涂的,所以一直不能领会他的用心,一直不能将他视为贴心贴意的亲人,一直不能毫无顾及的投入……因为我以为,他会爱上我,也不过是因为怜悯与日久生情。
  一切谜底解开之时,我以为上苍会饶了我的孩子,可终于,小腹还是从阴阴疼痛,变作剧烈的收缩,容不得我对石崇说一句感激,容不得我去悲伤阿姐亡故之事,这前因后果来得如此之快,我们毕竟逃不了,逃不了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安排。
  一阵疼、一阵松,两下里,我便虚弱得混身脱力,倒在青玉榻上,当疼痛过去后,犹习惯性的紧咬着嘴唇,满身虚汗,湿尽衣领。石崇不由惊呼,“绿珠……”
  还有很多话想说,现在都不是时候,我抓紧了他的衣袖,只努力说出一句,“若有事,保骨肉。”
  石崇的表情似疯了一般分不出喜怒,我听见他狂吼着冲屋外道:“医士,唤医士。”
  然后疼又来了,我怀了数月的孩子,急不可耐的想要降临人世。石崇煞费苦心想要躲过的劫,如今看来,一个都没躲开,这多少有些可笑。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怨他事事相瞒,如今,却也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可惜,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当我被众仆妇合力抱在床上,一阵痛又紧跟着袭来,让人无法承受。
  开始尚能控制,可小腹越缩越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急欲寻找出口,崩在□,进不去又出不来,一阵阵痛,生生将人逼到绝路。
  呻吟声变成痛苦的低吼,我拼命想抓住任何东西,有仆妇递上前两跟布条,哭喊着推开,微眯着眼望房中看去,石崇已不在屋内。
  “季伦~”我低声唤,烟霞已上前安抚,“夫人,主人在外间候着,比谁都急,众人安危皆系夫人一人,夫人可得照产婆言语行事。”
  只听有人在我耳边絮叨,“此时尚早,待生还有些时候,夫人不必紧张。”
  又听见有人说,“早产之人,往往虚弱,未料结果如何……”
  “保孩子,保孩子……”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仅剩的力气似乎慢慢散开,虚脱中,我恍惚看见阿姐明媚的笑厣,恍惚的,忽近又远。
  我伸出手,向似乎飘于空中的她展颜一笑,心道:若能为石崇留下一男半女以报恩德,吾唯愿于地下与家人团聚,再不愿孤单留于世上……
  此念才起,人已昏厥,不曾看见屋内忙作一团,产婆集聚,医士屏风后相候,众人怕我生之前不能苏醒,慌乱间,几乎打破了案前那枝数尺高的珊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对不起大家。
一来是因为身体,二来是因为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
想要下午好好庆祝一下,也许明天的会来不及写,亲们对不起!
祝福绿珠,也祝福所以有……幸福!
另:今天发现我家的桃树开了第一朵花,另有无数红色的花苞,再过几天就能满树灿烂。
突然间很感慨,感觉有些辜负绿珠那么畅亮的为人,还是不能以我之笔,让她的故事为更多人所知……
秋意
  若论金谷园何时最美,也许没有定论,可当我坐在秋天的园林之中,展眼望去,金谷涧秋色缤纷、层林尽染,阵阵秋风带落枝头枯叶,那黄叶翻飞,如同一场场急雨,落在身上、脚边、发端,让人恍惚此情此景是否真实在人间……致美之景,难用言语形容,原来金谷园最美的时候,是万物渐萧瑟的秋天。
  近数月来,我常恍惚着,不因这迷人的秋景,而是……一切恍如梦中……
  梦里,有宫中娘娘前往拜访;梦里,她半透明的裙摆总在我眼前摇晃;梦里,她的笑有壳无核,空洞得让人莫名惧怕;梦里,她用含笑的眼神望定我,一字一句说:吾来,一为恭贺得孕之喜,二为慰问丧亲之哀……
  一切仿若昨日,转眼又是数月。
  我始终不敢相信,阿姐死了,早在她初做母亲之时,只因为所生只是一个丫头片子,于是被她的夫君冷淡,被宋家的正妻折磨。
  那个永远将我护在身后的阿姐,那个身体健壮从不生病的阿姐,那个嫁人时含羞带笑的阿姐,那个……就这么死了。死了,被人了草草埋在阿母墓旁,连宋家的祖坟都不得入。
  我始终不敢相信,剩下的、唯一的、我的骨肉,也死了,我甚至,来不及见他一面……
  就像是一场噩梦,只是这场噩梦,作了两月有余,还是不能够醒来。
  “烟霞,小公子长的像谁?”每天,我都这样问烟霞,手中揣着亲自为他做的鞋帽,一遍遍抚摸,那些细致的刺绣,那些精美的花样,空自灿烂华美,却不能等来它们的主人。
  “夫人……”
  “对了,汝未曾见他,彼时,唯有产婆和常侍见过他。”我不愿再提那个人的名字,不愿再想起他的样子。是他,当我脱力昏厥在床,当一切尚无定论,是他,暴怒喝着让医士保大人、弃孩子。
  一个弃字,说出来真简单,只是当我再睁眼,他所弃的,是我仅剩的亲人,我盼了那么久的即将临世的骨肉。
  无数次,我臆想过孩子的模样——若为女孩儿,许是清丽的,又或者端庄如同大家闺秀;若为男孩儿,应该也有两道剑眉,一蹩一放,世间的事都装在那两道剑眉里。
  可惜我没看见我的孩子,在我尚在昏迷当中,那团带着血、面目模糊的骨肉,就被人抱走了,抱走了,就埋了,埋在石家的祖坟……
  阿姐死了,我活着,可这有什么意义?我的夫郎,亲口,命人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似乎睁眼就是秋天,似乎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境。每一遍回想,都痛彻心扉;每一遍追忆,都轻笑摇头。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于是我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而一切,都尚未发生。所以还来得及,来得及挽回,如果都没发生,我会让阿姐别嫁给那个宋姓乡绅;如果都没发生,我不会自入青楼,学艺卖笑;如果都没发生,就让我与阿姐相依为命,再苦再贫也能有所依傍……
  每天,我坐在崇绮楼金谷潭水旁,总是想了又笑,再想又哭,哭却无泪,嬉笑无常间,早把世间万物挡在心外,不愿再去看、再去听,再去亲近我一度依赖的石崇,哪怕看他一眼,我都会想起那天发生的所有,虽然昏厥了,却又似乎历历在目……
  产房内,混乱一片,有侍女端热水而候,有产婆不断查看我的□,烟霞、如意在床边试图将我唤醒,有医士隔屏风询问内室情况,有石崇在门外焦急等候。
  他几乎磨尽了所有的耐心,双目充血,紧咬牙关,努力抑制着濒临失控的情绪。
  “回主人,夫人昏厥已有多时,此刻尚未苏醒。”
  “回主人,产婆言夫人宫口已开,若再不醒来,将无力产子。”
  “回主人,夫人为阵痛所苦,适才醒来片刻。”
  “回主人,夫人虚弱无力,半昏半醒,虽已有针灸药石相薰,尚未见疗效。”
  “回主人……”
  “住口。”终于,石崇忍不住了,他一脚踢开了内室紧闭的雕花木门,惊得外间相候的医士面面而觑。
  “汝等速予吾一个答复,夫人情况究竟如何?生产是否会有危险?”
  “这~”
  “若因延迟误及夫人安危,汝等不必回府矣,便在此陪葬了事。”石崇无法控制自己极度恐慌的情绪,他仿佛看见当年嫡妻为生孩子,血流满床的景像,就是为了保住石府唯一的血脉,琴娘在生子后数日,终因耗损太过而先他而去。
  而今日,事事出于意料之外——皇上召他入宫,近一天来,竟无正事可谈,逛遍御花园,只聊些风花雪月,又或者议论谁人府中美色更优。他万没料到,于此之际,惠娘已出宫前往金谷园。果真是报应吗?可又不应在自己身上,偏让绿珠受此折磨。
  “听着,有任何不妥之处,先保夫人,以夫人万无以失为要紧,要紧,要紧!”石崇连说了三个要紧,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更胜往日的狠决与胁迫。
  为首的一名医士与石崇素来相熟,知他为人甚为冷淡,从不为人失态,今见其这般慌张失措,心内明了此侧夫人地位不可同他人而语,微一沉吟,郑重道:“此时既论安危,为时尚早。然夫人素来身子内耗太过,今又突然小产,脱力数次昏厥。依下官之见,可再等宫口完全张开时再论不迟。”
  “若因此伤及夫人,又如何?”石崇句句紧逼,他无法想像失去绿珠的情景,而这些若是因果报应,也不应由绿珠承担。
  那医士摇头,“因夫人体质不劳,又受刺激太过,吾等不敢担保。但若此时催生以保全夫人,腹中孩儿必然受损,本就是早产,经不起折腾,下官保得其一,保不得其二,莫如让夫人再试试,否则妄费夫人苦留此孩儿,欲为石府开枝散叶之苦心。”
  苦心?石崇有一瞬的犹豫,思及初孕时,绿珠固执保此孩儿的心境,思及自己单薄的子嗣,更思及绿珠初闻阿姐亡故,若再痛失骨肉,不知如何面对绝境的残酷……
  “不好了,夫人脉像越发微弱,这等生产之际,竟有虚无悬浮之像,众医士快拿主意。”正思量间,内室产婆慌乱来报,惊得众人皆有一窒,为首那医士见此情形,连声道:“以针灸之法,刺夫人几处大穴,以挽夫人虚弱之态势。”
  “针刺下去,开始尚有反应,这会儿只是略抬眼皮,呼吸虽稳,再面色苍白,□羊水已破,胎位似有不正,长此以往,难以保全。”
  “胎儿可有下降?腹部隆起位置何在?”
  “腹部尚高隆于胸下,未有明显下降。”
  “呼吸是否过深?夫人适才醒来,意识可清?”
  “夫人意识一直不甚清楚,有时虽醒来,却似并不认人。”
  ……
  “够了。”石崇喝断正相互议事的医士与产婆,冲上前一把抓住那产婆瘦若鸡爪的手臂,沉声一字一句道:“听着,尔现在进去,催生引出孩儿,无论施何手段,保住夫人,即保住了尔等的性命。”
  “常侍,若如此,胎儿怕是不保。”
  “滚进去!”石崇一把推开那产婆,力量之大,那产婆摔倒地上,几乎扑翻了眼前的屏风。“若保不住夫人,吾要那孩儿何用?”
  主意已定,万千后果,只能等过了今日再去考虑。石崇不敢冒险,冒险的结果,也许是让他失去绿珠,只是一个女人罢了,连自己亦觉不可思议——究竟何时,被这样的恐惧笼罩着?就连当年琴娘生产亦未曾这般焦躁。
  ……
  我觉得自己刚要醒来,但来不及了,他们喂了我催生之药,我的孩子出世了,却在出世之前,就死在我的腹中。
  一团血肉模糊,不知是否有人为他清洗干净,不知是否有人认真端详他的容貌,不知是否有人替他穿上我早就准备好的锦衣绣服……就这样,好象凭空的,我的孩子就消失了。
  我痴痴的想,仿佛他还在我的腹中,小手小脚顺着我的腰沿摸来摸去,偶尔调皮,还会踢动几下,与我游戏。那感觉如此真实,真实过他的早夭。
  “夫人,天色将晚,秋风甚凉,夫人还是回屋为好。”烟霞在一旁相劝,这样的话,每天都要听上几回。
  也许是留恋这层层叠叠、丰富多彩的怡人秋色,也许是害怕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房间,我总是不舍得离去,哪怕秋风愈发凉了,哪怕有秋风蒙蒙来袭,还是贪恋这清静悠然的时光,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有小星在出现在澄澈的天宇,直到……感觉到树影之后,有一个目光,长久将我注视,充满无奈与怜爱,我才起身,却不是为了天晚,而是为了避开石崇的关怀,避开他躲在暗处的、莫可奈何的双眸。
  那天醒来后,我哭过也闹过,虽然知道不可挽回。在床上将养了十余天,石崇来过,隔着帐幔,他说得不多,但前因后果,都可以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猜测得出。
  我不肯见他,独自垂泪,纵然知道他的心结,也无法原谅他的决定;我宁愿他保了孩子,让他可以陪他活着,而我,可以去陪地下的阿母与阿姐。这样多完美,谁都有得到,谁都有失去。可现在呢?保得一个我,一个万念皆灰的我……
  “夫人,晚膳已备好,夫人何不移步前厅略用些再睡。”
  “不了,吾原不饿。”
  “可夫人常常不思饮食,身形渐瘦,比初入府时犹胜,常此以往,如何了得?”
  “瘦好啊,听闻常侍喜纤瘦佳人呢。”我自嘲一笑,不知为何,一旦提起他,就如同心底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又不能忽略,又疼又痒,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烟霞轻笑摇头,却也并不接话,自往外间去了。我看那窗前渐渐明晰的月亮,带着微黄的光晕,笼罩世间万物,不知此时,石崇在做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与他的距离,从未这般遥远……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结婚纪念,平淡中透着丝丝幸福,谢谢亲们的祝福!
看了一部好电影——八月迷情。
大家可以去看看,里头的音乐很好听。
虽然电影美如童话,让人觉得不真实,我还是愿意这世间有童话存在……
关于绿珠的孩子,思量再三,似乎那个孩子还是不属于他们,对不起亲们!
八月
  长长的回廊,简直望不到头,一曲一折,不知道将人引向何处何地。我最喜欢数回廊上的阶梯,偶尔的三、四台,安插于地势险要处,金谷园崇绮楼通向外院的那个回廊,整个走下来,一共有四十五级台阶,顺山谷忽高忽低。走在其间,如同走在时光的通道中,有时,我甚至会恍惚,仿佛走到尽头,一切就能回到惠娘驾临金谷园之前。
  可惜那只是幻觉,而周遭的真实是:秋风渐凉、秋意渐深,园中的梧桐树,满枝的绿叶已然金黄;金谷潭水无比寂寞透澈,满池锦鲤也似深眠般,格外安静;荷花早谢,曾经青绿肥厚的荷叶,干枯卷起,焦黄耸拉着叶茎,只余凄清萧瑟……
  秋高气爽时节,我盯着那碧波微漾的潭水,阳光映衬其间,波光粼粼时,几乎将眼中的泪意闪落。
  如果可以痛哭一场,也许悲哀能够随之淡去一些,偏偏,自小产以来,我的眼泪仿佛也随荷叶枯萎,纵然伤心致极,就是不能蕴湿哪怕半分。就如同现在,盯着那微微荡漾的波光,时间久了,眼底酸涩,但无泪,也不愿挪开目光。
  我总能看见石崇站在那个水波里,与崇绮楼一样,只是一个倒影,有时清晰恍若伸手可及,有时又连同起风的湖面,层层漾开,再定睛时,已然消失,就好象烙印在我心底的一个痕迹,不轻不重,永远在那儿,除不去,也避不开。说不上爱恨,但总不愿再去亲近,仿佛一动便是痛,痛彻两人心扉。
  “夫人,何不至树林小休,潭边虽好,秋意太凉,且潭水晃眼,久坐无益。”烟霞总是劝,自意外后,她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从前的轻松相对没有了,她总是在劝,不是劝我吃饭,就是劝我休息,又或者,劝我莫与石崇为敌。
  为敌?我从没想过他是我的敌人,直至今日,我还是会在他的温暖怀抱猛然惊醒,然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个梦境——他宿在外间,那怀抱的坚实有力之所以那样真实,只是因为他深扎在我的灵魂深处,竟不能淡忘丝毫。
  但我不知如何与他面对,一旦对面走来,我就想起早夭的孩子,怀胎数月,就这样结束了,连一个时辰的生命都不曾换来。于是,我挺直了背、板着面孔,直直从他身边走过,带着各自的随从,就像两个不相识的人。
  “绿珠~”石崇唤住我,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我能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背对而立的身影上。
  半晌,二人俱无话,他在斟酌,而我,心坚如铁,沉默多一分,心底就筑起一段坚硬的城墙,自闭于内,不愿,也不知如何与之面对。
  “五日后,为中秋佳节,吾意在府中设一家宴,绿珠与吾一同赏月若何?”
  “吾~”
  “今年,绿珠生辰亦未庆贺,府中冷清日久……”
  “吾近日来,唯觉身心疲惫,不欲前往热闹之所,老……”
  “绿珠。”他打断我,微带些恼意,稍作思量,咬牙道:“吾知绿珠为丧子之事耿耿于怀,久久不能平复,然天意如此,吾等凡人回天乏术,又当如何?”
  我不是不懂,只是,只是……
  “绿珠若为此执意与吾疏远,吾并无怨言,但两月来,绿珠不思饮食、深宵不眠,以致身形消瘦、面目无光,长此以往,怎生了得。”石崇似憋了很久,他上前抓住我的手臂,而我,依然半低着头,怔愣着,心底钝钝的痛。
  “汝若心中郁结,可拿下人出气,或打或卖,悉听绿珠吩咐,又何苦以身作贱,致小产后,一直未曾恢复元气。”
  “对,可打或卖,老爷若心烦意乱,亦可将绿珠或打或卖,兴许,离了眼前,倒也清静。”不知为何,我反而笑了,笑盈盈看向身前的男人,他的十斛珍珠,原来是为了买我,真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成全了檀郎与妩娘。
  石崇面色一沉,眼底渐渐冷酷,冷哼一声,拂袖道:“既然金谷园向来不为绿珠所喜,亦未尝不可考虑。”
  话音未落,人已领着一队随从,气哼哼往园外而去。留下我站在原地,半晌,如入定般忘了反应。
  “夫人,主人乃一时气话。”烟霞失了分寸,有些慌乱。上前搀住我的臂腕,她扶住的地方,适才,尚还握在石崇手中。
  “对,吾二人都气糊涂了。”我喃喃自语,急向内室,仿佛躲在里面,便躲在他为我筑造的黄金梦中,梦不醒,一切噩运皆不会来。
  崇绮楼究竟有多少级台阶,这恐怕就没回廊里那么好数,我总是数着数着,就又数到起始,就好象,回到从前……
  “阿姐,一起去捉蚂蚱。”我的手被泥沾了,夏季,总是太多毫雨,雨过后,又是大旱,旱时,最容易起蝗灾,成群成片乌鸦鸦飞临稻田,一扑,就能扑到满斗笠的蚂蚱。再挑出健硕的一只,用线绑出它的触须,放出去,飞,却又飞不走。
  乡人满面焦虑,一天天闹下去,眼看着庄稼受害愈多,却又无良法,烟薰火赶,也只是一时,蝗虫所过之境,厉害者,竟能颗粒无收。
  可我不懂这许多,更不懂为何这般有趣的玩意儿,阿姐也无心思与我同戏,只顾着与阿母一道愁锁双眉。
  “大丫儿,丫头稚气太盛,尚如三岁小儿,今年收成眼看无望,不知作何方能饱肚换命。”阿母长叹,眼中又是无奈,又是疼爱。阿姐看定我,眼中一闪一闪的,似乎蕴着泪光。
  “阿姐,吾昨日捉得满盆蚂蚱,听村头狗娃哥言,以油炸之,味美甚香,莫如……”
  “丫头。”阿母忙捂住我的嘴,满脸惊慌,看向屋外道:“蝗同皇,此虫乃上天之臣,怎可食之。汝莫再胡言乱语,当心惹祸于家。”
  我睁大双眼,不明白为何阿母这般恐惧,见她阵重,也不自禁微微点头,末了又迟疑道:“可丫头腹中饥饿,自前日食得半块地薯,尚未能饱食。”
  说着,肚子咕咕噜一串叫,我越发得意,掂高小肚,向阿姐哭诉,“姐,丫头饿矣,饿矣……”
  本是撒娇,哭到后面,也动了真格,饥饿,是幼时最鲜明的印象,深入骨髓,难以淡忘。阿母也跟着我无声抽泣,甚至一向坚强的阿姐,她的双眸红透,虽无言语安慰,但不断抱紧我,似在安慰,也似在给自己力量。
  我抓住阿姐的手,她的指甲缝里藏了泥,乌灰的泥色、粗陋的衣裳、瘦黄的面孔,遮掩了她原本清丽的容貌,只有紧咬住下唇的皓齿,洁白整齐,还属于她本来的样子。
  那天夜里,我睡后,阿母与阿姐俱无眠,辗转间,天光将亮,模糊间,阿姐唤醒身旁的阿母,沉声道:“天灾不断,度日为艰,阿母何不把吾嫁予年前来说亲的乡绅宋家,以换些银量米粮,渡此厄难。”
  “可听闻那宋家,主家婆甚为厉害,容不得家中娘子得宠,手段狠辣,吾家虽贫,怎能将尔置于虎穴,以换吾等平安。”
  “女大当嫁,若此嫁能换来阿母与阿妹度过天灾,纵然受些苦头,总比全家捱饿等死来得利落,阿母莫再顾虑,吵醒小妹,又是一顿混闹解释不清。吾此去,他日若得好,全家俱好,若不好,亦为吾之命数,怨不得他人。”
  ……
  “夫人,到矣。”层层向上,不知不觉便到了顶楼,我站在那儿,有片刻怔愣,直至烟霞与如意上前相扶,这才猛然回神。
  往事越发清晰了,清晰过当下的现实。阿姐曾经决绝的眼神,似乎就在我的眼前,她唇角轻扬,似自嘲,又似勇敢,看定阿母道:“阿妹尚小,怎可让她饱受饥寒之累,尚未成年,便夭折于贫苦之中。吾此去,好歹能换一家人活命,且宋家乃邻乡富绅,虽为小妾,为保面子,必不至太过刻薄,阿母放心,女儿兴许得了好归宿,从此,锦衣玉食,生涯无忧。这般几全其美之事,阿母莫再拦矣。”
  摆脱不了阿姐的影子,无论白天黑夜,她总在我眼前晃荡,当初为阿母与我嫁给那乡绅为妾,可惜换来的,不是锦衣玉食、生涯无忧,反而赔上性命,凄惨了局。
  倒是当年那个懵懂稚气的傻丫头,摒弃了家乡,在这繁华似锦的洛阳城,安享富贵。
  “报应~”我低声自语,抬眼望向远处,印象中,南方的天空比洛阳的更高、更蓝,有时似蕴着一层薄雾,在清早的江边,有顽皮的放牛娃骑在体肥身沉的老水牛背上,一枝短笛,悠悠扬扬吹醒了天地万物。
  我也爱吹笛,一直以来,总觉得笛声清越欢愉,是乡人自愉之物,今日始知,原来笛也可以哀婉凄美,缓缓辗转着,一首首离人之曲。
  自怀孕后,久未吹响的笛声,现在,又常在金谷园内回响。我沉浸在这乐曲当中,暂时,忘了一切烦恼与波折,心随乐声高低起伏,身如插翼般,似已回到家乡,那片江川河流密布的温柔水乡。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几番吹奏,一首新歌似在心头酝酿,如那远嫁的王明君,她离开汉土时复杂的心境,也与我离别故土时有几分相仿吧?只是她毕竟未曾经历丧子之痛,这首歌,只写得出四句,就再也接不下去。
  天暗了,秋天的晚霞尤其绚丽,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我站在窗前,整个人,沐浴在夕阳之下,阖上眼,仍能感觉余辉照耀在我身上,温暖,且又包容。将世间万物,轻轻抚慰,同样也抚慰着,楼下那个驻立的身影——孤独的、高大的,却又说不出的悲伤与寂寞。
  我与他同样寂寞,虽然我能感受他的注视、他的关怀、他的爱慕,虽然他理解我的彷徨、我的伤心与我的绝望,但我们之间,如同隔着浩瀚的星海,看得见彼此,却又跨不过心结,越不过障碍。
  中秋月圆之夜,金谷园还是备了家宴,百般推托不过,我也被人盛妆一番,迎往碧水阁。
  脂粉掩不住我的苍白,艳妆藏不住我的病态,过于纤瘦的身形,如同忍饥捱饿的乡女,哪怕眉目间依稀可见往日清丽之色,但金钗玉饰装扮下的自己,越发失形失神,仿佛整个人被衣物所累,不见其艳,反而越见憔悴。
  “夫人,不如换一身衣裳?”烟霞举起一条青绿色的纱裙,陪笑道:“夫人最喜青色,这件若何?如月光仙子,袅袅于人世。”
  “罢矣,如今再着,不是仙子,竟是鬼魃。就这样吧,人不中看,穿何物亦不中看。”我懒得争奇斗艳,连这中秋之夜亦不想与他人相聚,一心思量着坐坐便走,独自望乡拜月。
  却是烟霞,仿如有喜事般,眉目含笑,“夫人今晚一定喜出望外。”
  未曾深究,我随她一笑,扶着众人,款款出了崇绮楼。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亲们留言说要一个坚强的女主。
在这里,我个人的态度是:坚强只是一种状态,脆弱亦然。
要绿珠在经历亲人接连离丧之后,还能立刻笑对人生,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丧子之痛,我可不喜欢刚刚经历此痛的女人,马上变身钢铁战士,好象刀枪不入……那不是我心目中的绿珠,甚至不是我心目中的女人。
所以,人的性格是多面的,经历了坎坷,就需要疗伤;小有成功时,又会欢呼雀跃。有时会有些疲惫,有时又充满干劲儿……这都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而已。
谢谢亲们的支持!
十五
  中秋为团圆之月,然而十五的月亮往往不及十六圆,今年亦然。许是出来得早,稍一抬眼,便望见一轮明月悬于树影之后,泛着柔和的光晕,淡淡的黄色格外迷人。细观之下,满月稍缺,微椭之圆,似乎更具美态。
  一路皆在婢女执灯相迎,那灯光,从崇绮楼,顺□,蛇延至碧水阁。如意手中自持一盏羊角灯,照亮我脚下的一方青石板,光亮微弱,与月光遥相晖印,天上人间皆有点缀,但不知月宫深处,是否也有同样热闹的场景,充斥着同样寂寞的人心。
  碧水阁位于金谷园西侧,金谷涧水并未流经此处,但阁内自有一眼泉水,从岩缝渗出,冬季不枯、夏季不浑,汇集成潭,清透见底,且有串串水珠从中升腾,晶莹剔透,恍若明珠,因此又称珠泉。泉水甘甜清洌、沁人心脾,是金谷园中各处娘子日常饮用之水。
  珠泉所汇不大的一池碧水,映衬渐升渐高的明月,还有周围高低起伏的假山山峦。潭底有柔苔随水纹而动,月在天边,亦在水中,水却似在人心底,柔柔依依间,幻化出这人间至景。
  宴席铺设于假山之上、亭阁之中,离地数十尺,仰头可观天上之月,俯身便可瞧水中之景,置身其中,仿佛人在画中,虚实之间,别有一番趣味。
  我与烟霞、如意才入碧水阁院门,已能远远听闻阵阵欢声笑语,于寂静夜色中,犹为显著。想来众人已到,久候之下,已开始饮酒作乐。
  总是逃不开这富贵繁华之所,我心中却愈发孤寂伤感,眼瞧那月凄美,勾起许多往事缓缓于心头萦绕。
  扶着烟霞,步至假山台阶入口,心绪正自飘荡,便听见有人唤我,“绿珠~”
  应声抬头,却是石崇,独自站在漆黑一角,身边并无随从婢女。烟霞、如意慌忙跪地问安,我也微微福下身去,却见他从暗中大步走出,一把将我扶住,“正置佳节、美景当前,绿珠无需多礼。”
  淡淡嗯了一声,两月来的疏远,让我们相处多少有些拘束,我半垂着眼睑,随着他的脚步,穿过石拱,台台登上那造型宏伟精美的假山,渐到高处,秋风微凉,带起裙角飞扬,俯看下去,一轮明月印于泉潭之中,随波轻漾,半虚半实。最难得那圈月华,亦完整衬在水底,定睛细瞧,依稀可见华美之光、五彩柔和。
  月光清冷,于不经意间抚慰心灵,涤荡着深藏于心的痛苦与悲伤。我看向身前的石崇,高大而挺直的背影,沉默着,却又似乎思绪万千。
  “老~”喃喃开口,还未成句,他似有所查觉,回身冲我一笑,稍作迟疑,便握住了我的手。
  秋夜已带凉意,我的指尖冰冷,连他的也不似往昔温暖,十指相扣,心底似有触动,我思量着欲说什么,却听他道:“今夜良宵,不知绿珠可准备献艺?”
  “献艺?”
  “算起来,将近一年,未曾闻绿珠之笛,亦未曾观绿珠之舞。”石崇胸有成竹,似乎拿定我会在今夜与之重归于好。只是再怎么努力,我与他之间,总隔着一层薄纸,捅不破也穿不过。
  轻笑摇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视野随石阶一转,疏尔开阔,那百余级台阶的尽头,便是中秋家宴之所。原以为不过几位园中娘子,图个团圆之意,谁知不大的亭阁之中,摆满四席酒宴,席间宾客俱已落座,笑语声声、衣裙招展,周遭高悬灯笼,以取光亮。万丈红尘,似乎这里格外热闹;繁华富贵,此厢亦尤其醒目。
  众人见石崇携我同至,皆有一愣,继而纷纷起身,行礼问安,我兀自低垂着头,唇带微笑,并未向席间细瞧。
  “入座吧。”石崇右手一抬,左手仍拉着我,往主桌而去。
  眼梢所带处,瞟见一华丽妇人冲我淡笑颌首,至其桌前,她起身拉住我道:“累月未曾见妹妹,怎么瘦得这样。”
  这声音熟悉,态度又这般亲切,引得我不由抬头,却见檀郎之妻杨氏笑盈盈站在我面前,摇头道:“好端端一个艳质美人儿,如今倒如病后西子,清瘦憔悴,叫人好不怜惜。”
  “夫人~”我有些意外,自初春一别,再未相见,今日乍然重逢,恍如梦中。
  杨氏眼中似乎含泪,但笑厣并未减去半分,拉着我向石崇道:“久别洛阳,若非常侍,不知何年才可见洛阳之月。”
  石崇轻轻一笑,并不答言,他的目光落在我与杨氏身后。我不敢回头,仿佛那儿,有我一直牵念的人,一直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淡淡情怀。
  “久别重逢,妹妹不如与吾同坐,吾二人共赏中秋圆月若何?”席间人众,却只有杨氏一人笑语,其余人等,似哑了般,静静看着我与杨氏。
  “夫人情深,绿珠不敢推辞。”
  “如此更好。”杨氏不顾石崇反对,强留我坐在客桌主位。不用抬头,亦知檀郎便在身旁,我努力展开一个微笑,招呼道:“不知阿兄与嫂同来,绿珠未曾相迎,还望阿兄见谅。”
  檀郎的眼中似有怜惜,望着我半晌并未答话。见杨氏与我亲近,微一颌着,反向石崇朗声道:“赏月不可无酒,今夜吾陪石兄尽情畅饮,不醉不归。”
  “正合吾意。”他二人相视开怀,见杨氏拉着我说笑,自往相邻的主桌而坐。明为两桌,其实我与石崇侧身相挨,近到甚至能查觉他的体温,暖洋洋的,不似这夜凉如水的秋。
  难怪烟霞谓我今夜定然欣喜,原来檀郎赶赴洛阳,这中秋家宴,因有故人来访,倒也亲切了许多,悄悄望过去,檀郎坐于石崇身旁,长衫向后撩起,眉目如画,姿态风雅,偶有清风徐徐,吹拂他鬓边的碎发,其神采奕奕,恍若仙人临世。
  而一旁的石崇,双眉微微蹩起,淡愁隐于眸中,我不曾留意,不过两月功夫,他亦同样消瘦了许多,下颌处的线条越发明显了,眼眶微陷,鼻梁高挺,不及檀郎儒雅,却多了几分严厉与硬朗,即使在这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也显得过于严肃。
  “不知妹妹喜好,这清蒸桂花鱼,味美极鲜,妹妹尝尝。”我是主,杨氏是客,可和她在一块儿,总是她更客气周到。我笑而称谢,细品那鱼肉,细腻多汁,非普通鱼产可比。
  “夫人既来,如何不带恒儿?”我也为她盛了一碗鸡汤煨竹荪,此山珍之鲜,不输于海产,历来为我所喜,更是崇绮楼常备之食。
  桌上佳肴美酒,席间纸醉金迷,诸娘子不若平日拘紧,划拳斗酒、吟诗作谈,片刻功夫,这中秋之宴已恢复了热闹。我自与杨氏闲聊,问及恒儿,杨氏神情明显一窒,这才道:“恒儿尚小,不放心远行。”
  “正是,算来将满周岁,却是绿珠糊涂矣。”我自然知道她怕勾起我的伤心事,就如石崇,自小产后,一句不提孩童之事,连嫡子睿儿亦不在我面前提及,众人良苦用心,却将我逼得寂寞万分,心中那份痛苦与牵挂,找不到可靠之人诉说。
  “近一年未见妹妹,妹妹身量仿佛长高了些。”杨氏叉开话题,将我上下打量,啧啧道:“果然年纪尚轻,比上次见面时略有不同。”
  噗哧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夫人惯会说笑,想是因为瘦了,因此显高。”
  “非也非也,妹妹今年不过十七,花样年华,尚未到盛放之时。”她抚着我的手背,同样细腻的皮肤,分不清彼此,我正思量着回话,却听杨氏语重心长,叹了一声,“妹妹尚年轻,这道理也不懂?”
  一瞬的怔忡后,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心底一软,眼角便有些湿润。
  “吾十七岁时,已嫁于郎君三年有余,却一直未曾得孕,也如妹妹这般多虑多思,整个人都瘦了,整日愁眉不展,不似往日爽朗脾性,连自个儿也甚厌烦。妹妹如今亦是这样吧?”
  “夫人~”我答不出话,既感念她的关切,也恨自己怯懦。
  “妹妹曾经历离丧,雪上加霜,一时难以释怀却也在情理之中。罢矣,今夜不谈伤心之事,月圆人聚,陪吾饮上一杯。”杨氏举杯相邀,烛火晖映下,她的面庞通红,清澈的眼底如同珠泉之潭,澄透得逼人泪下。
  连忙举怀相应,宽大的水袖遮住半边面孔,仰脖饮尽杯中佳肴之时,亦强忍下心底酸楚。
  “不知何日吾亦能同石兄般清闲,可以坐看风云、笑论诗词。”主桌之上,檀郎似已带些薄醉,他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我身上,说不出的怜悯与心痛,然而只是一瞬,就掉头转开,趁众人不在意,摇头自叹,“吾羡石兄悠然度日,不若吾等劳于仁途;吾羡石兄坐拥美园,得赏天地之华、日月之精;吾羡……”
  “安仁是在讥讽为兄乃无职散官,一无权势,二无升迁之机?”石崇接过他的话题,眉目一挑,自我解嘲道:“待他日安仁高迁,还要多加照看为兄才是。”
  男人谈话,大多空洞无实,女人其实也一样,我看席间的热闹,各自与临桌之人寒喧,人人都透着客气,又或者亲昵得虚伪。就像我和石崇,总找不到合适的相处方式,不是太热,就是太冷;不是太远,就是太近。真的要耗费一生光阴,去追寻什么呢?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再也不可能让河水倒流、光阴重来。
  连灌自己数杯,不欲求醉,而醉态已现。此时,酒是佳物,可令人忘却伤痛,我转向杨氏,借着酒意,缠着问她道:“不知妩娘近来可好?自上次一别,再无书信。”
  杨氏笑而不答,自盘中夹起一箸笋丝,赞道:“这新鲜玩意儿,非洛阳不得常食,河阳偏于一隅,食物甚为粗辟简陋。”
  “是啊,妩娘……”我接不下去,明知妩娘心中恨我,每次总认不出询问。
  “妩娘甚好,只是不放心将恒儿交予乳母,因此未来。”杨氏见我伤感,凑近前压低声音道:“只怕年后,夫君便调回洛阳,到时,吾姐妹几人便得常聚,妹妹可喜?”
  “此事当真?”
  “虽未有十分准,然多亏常侍在皇上面前美言,再过月余,便会有准信儿。”
  意外之喜,令人开怀。我看向檀郎,他正注目天边之月,已升至半空之中,清透洁白,静谥安宁,例如檀郎的风姿——皎皎于世,清淡高雅。
  “绿珠~”怔忡间,石崇唤我,扭头朝他一笑,面前的男人却愣住了,连我自己也觉诧异——原来在不经意间,我二人,已很久没有这样淡笑相对。
  只是一瞬,石崇便恢复了常态,眉目一挑,他笑道:“为绿珠备了一首曲子,虽比不得绿珠之艺,聊可解闷。”
  这等良宵,曲艺反扰人清静,我正欲出声制止,石崇已拍掌吩咐道:“令歌姬幕后献艺。”
  “诺。”
  婢女应声领命,此厢才一稍停,那边垂幔后,已有人点亮烛火,照亮半透明的纱幔,隐约间,一个人影怀抱琵琶,款款而入,端坐于垂幔之后,轻拨琴弦,姿态优美,琴音回味。
  席间疏尔沉静下来,皆望向幕后那窈窕婀娜的身影。
  只听她轻弄琴音,手指一抡,琵琶声响,回韵未尽,那歌妓缓缓开口唱道:“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我自己的原因,亲们留言越发少了。
但最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会努力的。
谢谢大家!
绿珠不是怪石崇,应该说,她是有些恨命运的安排,一时无法接受。
石崇虽然也伤心难过,但更要面对日渐消瘦的绿珠,想必更是煎熬于心,有苦说不出了……
女人难,男人亦难,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昭君
  琵琶音色之美,如珠圆润,似玉温婉。曲调旋回,起伏不定,如行云流水,无法猜测下一个变化起于何处,但音律流畅舒缓,令人心醉。合着那歌女清越的噪音,穿透秋夜的沉寂,音随乐起,乐随音转,说不出的凄清哀婉。不知不觉中,席间众人俱已忘魂失魄,沉迷于此仙乐妙音,几乎忘了今世何世。
  曲调悠长,余音绕梁不绝,正痴恋此曲之美,那音律疏尔一转,如平缓之溪陡然成瀑,飞流直下,不可挽回。急切间,惊心动魄,似万马千军奔于眼前,又似心念焦躁,难以平复。琴音极速,纵然隔着垂幔,也能隐约瞧见那歌妓急拨琴弦的玉指,满抡成圆,紧张处,似乎已不能再快一分半分,而其左手不断变幻弦位,音律之复杂,为全曲最难之处。
  正叹这歌女技艺娴熟,无人能出其右,却听那音势渐收,如暴雨入海,悄无声息便归于广袤,唯余淡淡涟漪,层层散去,难觅其踪。连音渐缓,缓到拨弄一个琴弦,任那音符缓缓消失于四野,听着音韵回响,久久萦绕在心头。
  曲调渐疏,那歌女再次展喉,声似莺啼,婉转唱出:“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我已忘了呼吸,不单为这美妙的乐声,更为这首凄婉的《昭君词》。当日写下开头四句便接不下去,如今完整呈现,其词藻优美、立意缠绵、用情深刻,诗才曲意,皆非我所能及。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我反复低念这两句诗语,心头不禁酸楚——纵然集三千宠爱,究竟如无根之树,浮于尘世间,根基不牢,心绪自难稳妥。昭君是家国俱抛,只身前往蛮夷之地。我呢?我是抛却了家乡,死别了亲人,独自往这繁华之地,却始终难有安生之感。
  一曲终了,余音渺渺,良久,琵琶之音似尚在碧水阁上空环绕。一轮明月,高悬于顶,衬着这渐渐散去的琴音,越发显得凄清寂寞、皎洁如素。席间哑然,为此良宵美曲,仿佛呼吸间,亦能破坏余韵悠长。
  “好诗……好曲。”半晌,檀郎缓缓开口,神情怔忡,如同还沉浸在琵琶音色之中,难以自拔。“石兄何时得此好诗美曲,衬此良宵,令人沉醉忘却归路。”
  石崇始终望向我,他的眼眸晶亮,似印有星辰之光,含笑颌首道:“此诗乃绿珠所做,曲调却为吾仓促间合来,诸多不妥之处。”
  “妹妹好才华,此诗娓娓道来,将明君心意点滴叙尽,其意真切、其情伤感,令听者动容,感慨万千,连吾都听住了。”杨氏欣喜挽住我的手臂,亲近之意,比前犹胜。
  心中不由一动,看向石崇时,他正默默与我对视,虽无言语交流,但数月来的心结丝丝解开,眼角一湿,忍不住便有泪意涌上心头——此诗道尽昭君苦楚心意,若非懂得,又怎能深刻。他既懂昭君之苦,必然亦知我心悲凄。有此良人如知音,便命中注定与亲人离丧,亦不为惧矣。
  “夫人过誉,此诗,吾只做得前四句罢矣。”羞涩间看向石崇,他轻笑摇头,接道:“若无此四句,又怎引来后头诗意?文章难于开头,绿珠既开了个好头,续者自然容易。”
  几番对话,引得众人皆看向我与石崇,虽不同桌,倒似越发招人嫉恨,诸娘子目光中的落寞恼意更甚,只是人前,不便发作。
  似乎出于檀郎意料之外,他神情有异,看定我,自嘲一笑:“妇唱夫和,石兄从不拘泥于世间俗理,因此可得这娇妻,才貌无双,此生夫复何求,实令为弟者,艳羡不已。”
  我抬眼,望见一双清透却又无奈的眼眸,比从前少了许多执着,多的,反而是释怀与祝福。“早闻石兄宠爱阿妹,与众不同,今日始信,缘份果然天定,阿妹得此归宿,吾心甚慰。”
  这是头一次,檀郎这般自然唤我阿妹;这是头一次,檀郎安然一笑,仿佛已放下执念;这是头一次,我觉得他真的把我当成阿妹,此生此世,永远站在不远处关怀与照拂……这是头一次,我当着众人,一行清泪顺势滑下,心中却无悲辛,唯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石崇挑眉一笑,调侃道:“原来安仁一直不放心绿珠归宿,难怪绿珠同样不肯安然将吾视为亲者。如此说来,吾之人为,实乃失败矣。”
  嘴唇一动,喃喃吞出两个字——季伦。无声,却如有意。石崇向我微微一笑,唇角才扬,他的双眸竟也红了。那几句玩话,虽只是戏言,然话语透着诸多无奈,半真半假,令人唏嘘。
  中秋之月,升于半空,静朗夜色,满轮月华,说不出的澄透明净。顾不得席间人众,忍不住泪湿衣襟,两月来的沉郁一时化为委屈与辛酸,泪如开闸之流,瞬间,便已沾湿了面庞。
  “妹妹这般伤心,却教人好生疼惜。”杨氏长叹一声,递上前一方锦帕,却被一旁的石崇拦住,“不敢叨扰夫人。”说时,从袖中郑重掏出一方帕子,天青色的纹理,绣有一支兰花,叶长柔绿、形态纤细,花蕊似含羞垂首,半开半合间,无尽花语暗藏其间。
  只用眼角一扫,便知这方帕子的由来——乃是春时,我为石崇绣制,绣工并不精致,但胜在花样清雅,他一看便喜,向我索要,但不知,今夜也曾带在身边。
  “这又何必。”我轻声低言,接过那帕子,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良宵甚短,不知已夜深露寒,安仁不若早些休息,明日十六,吾二人再饮酒斗诗如何?”宴至半途,酒未尽兴,石崇已起身向檀郎告辞,言语间,颇多急躁,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引得杨氏以袖遮面,忍笑道:“一眼即知,妹妹与常侍夫妻情深,置此美景当前,竟嫌吾等多余。”
  “夫人……”又羞又恼,泪尚在眼角,这边已忍不住嗔了石崇一眼,却不妨这小动作落入檀郎之眼,他竟宠溺一笑,对着我摇头道:“罢矣罢矣,既是石兄心不在此,不必作陪,但哄得阿妹开心,众人皆得消停。”
  一语才毕,他二人相视仰天而笑,多少前尘往事,多少心结挂碍,皆于今宵释怀。
  冥冥中也许真的自有天意,可挽留的,兜兜转转,总会回到你身边,如同檀郎与石崇之谊;不可挽留的,再怎样强求,还是逝去如流水,如同我与未曾谋面的孩儿,如同我与阿母阿姐的缘薄,如同……我与妩娘,心结早结,再无重解之日。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叙述不尽。众人尚在席中,石崇已上前携住我的右手,紧紧一握,似乎不容再错过,不容再逃脱。
  来时悠然,去时反而急促,慌得众娘子起身相送,行礼跪地,艳丽衣裙铺陈不大的山亭,迷晃了人眼,尚未来得及与檀郎杨氏作别,石崇已拉着我往假山下匆匆而行,仿佛怕再多一刻,我们又回到相互冷漠的从前——再努力些,也隔着一层纱纸,无从亲近。
  心中悲凄渐散,跟在他身后,看他固执又挺拔的背影,透着些许孩子气的固执,还有一触即发的压抑感情。
  “季伦~”终于,我轻声唤他,这个久违的名字,令两个人同时一窒,他并未回头,轻嗯一声,自嘲笑道:“绿珠肯原谅吾矣?”
  原谅?我在他身后轻轻摇头,仿佛他能看见我的动作与神色,“绿珠之恨,非恨季伦矣,乃恨造化弄人,亲人离丧,唯余绿珠一人于世,心中凄苦,不足为外人道矣。”
  “外人?吾亦为外人?”他侧身问我,双眉微微蹩起,憔悴的面容令人心疼。
  思量再三,才敢开口,一字一句,原来心底这般清楚,“季伦非外人矣,然季伦为至爱至亲之人,近则怕疏,苛刻太过,前瞻后顾,反而失了从容相对之道。”
  暗夜中,远远传来假山之人的谈笑声,一旁侍女静静伺立,石崇与我良久对视,他眼中的那丝淡淡苦意,慢慢为笑所代,虽无笑容,然笑意从目光中点滴流露,再也隐藏不住。
  “绿珠~”
  “季伦良苦用心,将阿兄一并唤来,绿珠岂有不知?但每每思及,思及……”我接口,憋屈太久,想找人倾诉,而除石崇之外,又有谁能体会这切肤之痛?毕竟,他也是那孩儿的阿父,血脉相连,割舍不断。
  “吾懂……”
  “不,季伦只懂一半,不懂吾心孤寂愧疚之情。茹娘说得对,绿珠出身贫贱,却得蒙季伦宠爱,已令世人忿忿,然绿珠孜然一身,无以为报,自感惭愧,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未曾保住,不能为季伦开枝散叶。”
  “这如何能怪绿珠?如何能怪?”石崇一叠声打断我,双目已然通红,往事当前,悲伤之下,他一把将我拉入怀内。
  那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不经意间,苦夏已过,又到这凉意渐深的秋。我缓缓环上他的腰背,笑着,却哭了,泪落在石崇衣襟之上,他似要将我推开,我反而埋首在他怀里,再不肯抬头。
  “从此,唯有季伦矣……”心底反复念着这句话,泪汇集成溪,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丧子之痛,唯有我二人共同承担,痛后自责自伤,亦唯有我二人能理解彼此。现而今,唯有他能安慰我,也唯有我能安慰他。
  石崇紧紧将我搂在怀内,力量之大,似乎想要将我揉碎在他身体之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感受到他的悲伤如潮水般汹涌,生生将人淹没。
  猛然间,他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言语声被死死捂在秋衣之内,变作唔唔哽咽……
  坚强如他,也在今夜释放长久压抑的情绪。分不清是谁的泪,那夜,我哭得累了,他似乎也湿了眼角;同样分不清是谁的痛,两月前所失去的骨肉,是我们共同的精血……
  月升得又高、又小,其实没有初月那般动人美丽,但我偏偏就这样坐在窗前,看它升起、隐入、渐亮、渐暗……生生不息,又是一天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懊侬每多一条留言、每增加一个收藏我都会特别开心。
终于感受到冷文的凄凉。
感谢一直支持我的亲,没有你们,有时难免会自我否定。
特别要感谢缘大,谢谢你温柔的语言,一直带给我莫名的感动!!

第五卷:花开繁华
初春
  初春,黄昏时的河阳郊外,桃花灿烂,映衬着夕阳,说不出的妩媚柔和。偶有春风拂过,吹动片片桃红,那五瓣娇花在微风中轻颤,拨弄我的心弦,纵不忍摘下枝头娇艳,它们亦同样随风轻轻扬扬洒落于尘土。
  “初见河阳桃花时,桃树幼小,形态尚嫩,孰知转眼已是数年,如今再看,枝粗花盛,非往昔青涩可比。”我留恋这怡人景色,仿佛重又回到阿母身边。夕阳的余辉驱散早春的阴寒,博白的春天应该比河阳温暖许多。
  “亦如绿珠。”身后的人轻轻笑了,摘下一树桃枝,递到我手边,“初见绿珠,同样青涩稚嫩,数年过后,亦如此花般艳质柔媚。”
  我看向他眼中那点关怀之色,可以柔软到如这黄昏时柔美的光线,似乎是微弱的,却蕴藏着无尽力量。“阿兄惯为拿绿珠取笑,这河阳上下,谁不知世间唯有阿兄能与此花相比——花开灿烂、气度清雅,旁人难及。”
  檀郎摇头,抬眼看向河阳郊外这片最大、最茂密的桃树林,他在任四年有余,这里已经初具规模。每年花开时节,洛阳城中总有显贵携妻女往此踏春赏花,河阳因此闻名于世,檀郎名声随之大震,却不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美名,反为他的绝世容姿,与河阳花开灿烂之景并传于世。人令花名、花使人美,两相衬托,不知是檀郎成就了桃花之美,还是桃花传扬了檀郎绝世的容姿。
  “可惜下个月,吾将离任河阳,再赴洛阳为官,不知何等情景。”
  “可惜?阿兄不是一直想回洛阳?三年前,曾有机会得任朝内官员,孰知有人从中作梗,延误至今。怎么反倒舍不得了?”
  一阵风来,几乎迷了双眼,我急忙回身,看见我与檀郎站在斜风花雨当中,他的衣角卷起,发丝随风轻扬,有柔红花瓣落于他肩上、发端,夕阳下,檀郎的面庞柔和得令人沉醉。
  “是啊,在此处时并不觉得,及至要离开,多少有些……惆怅。”檀郎的神色落寞,这满天飞舞的花雨,并不曾带给他来惊艳之喜,反而凭添几分伤感。
  “既如此,阿兄何不上书皇上,谓己已厌倦朝政,愿在河阳安老。”我故作认真,引得檀郎一怔,及至见我挑眉忍笑,却也绷不住扬起了嘴角,连声道:“绿珠果然被石兄宠坏矣,连为兄亦敢取笑。”
  二人笑得一回,我看向那桃花的娇媚,忍不住道:“虽是玩话,亦可作真。如今朝内风起云涌,比前犹胜,阿兄完玉之姿,又何必与世人同污?”
  “绿珠~”出于意外,檀郎有些怔忡,目光相询,颇多疑问。
  借着这黄昏渐暗的天光,我鼓足勇气继续道:“绿珠愚笨,其实不通政务,然见季伦与阿兄整日奔波于达官贵人之间,不为谋职,却为波折时有自保之力。其实朝事变迁,胜则得天下苍生,败则失身家性命,绝无中间稳妥之路。檀郎为官已久,自然懂其中道理,既然已锦衣玉食、身份卓越,又何必强留于此泥沼之中,搏一个成败不定呢?”
  三年了,不知不觉中,光阴过去三年,我依然是石府的侧夫人,石崇心爱的妻妾,宠冠金谷园,却不曾再有身孕,但常陪在他身边,也看惯了些朝内变迁——昨日尚笑谈他人辛酸,今夜便落难于人口实。朝内显贵甚多,一人倒,牵连一派,兴亡间,难得有人能明哲保身、长享富贵。
  石崇还算好,他所投靠的贾谧乃皇后贾南风之侄,风头之盛,无人能出其右,加之皇后揽权,因此贾氏一派虽名为外戚,实则大权在握,甚至胜过司马一族。金谷园因人得势,风光更甚,车马云集,逢迎之人比前犹众。可谓繁华已至极处,奢靡令人颓废。
  而朝中权利之争,愈演愈烈,司马皇族支系庞大,各有其利,偏皇帝无能,控不住各地封王与朝中权臣相互勾结,兴风起浪,无一日消停。晋朝上下,可说风雨飘扬,局势朝夕便改,人心不免惶惶。
  每当夜深,我常见石崇独自立于园中,那背影孤寂落寞,一如从前。原来我能给他的,毕竟太少,而他努力想在这波涛翻涌的潮水中立于不败之地,身心早已疲惫,却并非我能安慰。富贵尽头,连我都有些惴惴难以安稳,总觉美好终难长久,享乐安能持续?
  “此话,绿珠可曾对石兄言及?”微一思量,檀郎正色问我,末了又道:“女儿家不可妄议朝事,以免招人议论,陡增烦恼。绿珠虽才情过人,然朝内之事,曲折复杂,非简单道理能解,更非绿珠想像那般轻松容易,何不放心交由吾等操持,实不须绿珠自扰。”
  “吾……”
  “何况石兄为人,成竹于胸,凡事拿捏得当,绿珠无需为吾等忧虑,但享己身之福足矣。”
  未料及檀郎这般郑重,我倒有些愣神,半晌,方喃喃应道:“此话不过是绿珠稚气,并未在季伦面前提及。”
  “如此甚好,石兄虽宠爱绿珠,但为人自负,绿珠万不可持宠而娇,无所顾忌。需知世人败处,往往因身在福中,不知收敛所致。绿珠聪颖,自然无需为兄多言。”檀郎说时一笑,岔开了话题,“今年气候适宜,桃花盛开比往年灿烂,莫不是知道绿珠要来,为迎仙子,格外卖力绽放。”
  “阿兄又以绿珠取乐儿。此花之好,又与绿珠有何相干?不过是上天顾念苍生辛劳,报予桃实。”我垂首含笑,心中却也欣喜,见他目中如兄长般的宠爱与疼惜,不自觉又加了一句,“兄既然明白朝内难以持久之道理,亦当早做打算为是。”
  檀郎笑而摇头,指着我道:“这操心的毛病总改不了,为何不能学妩娘,除恒儿外,其余皆不放在心上,汝看她每日清静理书,又或者教恒儿识字,连对吾都甚冷淡。”
  话及此,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与檀郎玩笑道:“从前不放心上,如今妩娘与阿兄疏远,阿兄又甚惦念。这才是不知不觉便深入骨髓的夫妻之情,近不得亦远不得,可若让妩娘知晓阿兄其实常念汝二人之情,不知心下怎生喜悦,再难自持。”
  这许是夫妻之道,不若恋时澎湃汹涌,但猛然间警醒,总会发觉原来那个人已深入骨血,与自己再难分离——共享富贵、共担责难,风风雨雨,两个人的人生被捆绑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辈子。
  就如我与石崇,纵然金谷园中娘子众多,但毕竟有所不同——望着他,便已安心;握住他的手,似乎就握住了前尘后路。让人感慨万千,但又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只知道,如果让一切重来,我还是愿意与他共担这风雨彩虹,即使曾经错过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悸动与最青涩的爱恋。
  檀郎不答,只是会心一笑,催促我道:“天色渐沉,石兄纵马只怕也将回矣,莫如绿珠先乘马车回府,吾待石兄至,骑马须臾便可赶上。”
  话音刚落,便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开始时急蹄狂奔,慢慢减了速,踏踏声步入桃林。
  “他们来了。”我笑向檀郎,一面说一面往马蹄声方向奔去。只听檀郎在身后道:“慢着些。”
  哪里还顾及得了,我开怀笑着,侧身低头避过那些伸展的枝桠,提裙急跑,只见夕阳沉于天边,血红透着亮光的火烧云镶嵌于宝蓝色澄透的天空,而自桃林边缘,有两骑三人,打马而归。
  “季伦~”我高声唤他,不顾身旁侍女掩面轻笑,这初春的河阳郊外,让人不自觉便忘了规矩。
  石崇高大的身影映衬在夕阳之下,只是一个坚定而又欣长的剪影,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抱住身前的孩子,似低头与之耳语,逗得那小小的影子咯咯娇笑出声。
  马儿近了,我迎上前,牵住石崇坐骑的缰绳,不由嗔道:“季伦又带炜儿纵马,越发娇惯得这丫头野了。”
  “姨娘~”他怀中的小丫头嘟着小嘴与我撒娇,“是炜儿求了姨父几次,姨父才答应带炜儿骑马的。再说,睿儿哥哥都能骑,为何炜儿不能?”
  “炜儿是女孩儿,怎能与睿儿比,睿儿亦不能疯骑不知节制,可知?”说时看向石崇身侧的石睿,他已八岁,所骑马匹个头虽矮,但身形匀称、四肢健壮,非凡马可比。
  “是,母亲大人。”睿儿刚回金谷园时,小心谨慎,不似此间小主人,倒似做客,态度客套而疏远,对我也颇多敌意,不成想,他倒与阿姐之女宋炜相处甚为融洽,因炜儿之故,渐渐的不再躲着我,偶尔也有亲近之意。八岁大的男孩儿,若在乡间,还只知玩闹,但睿儿成熟老练、不苟言笑,一如其父。
  “姨娘,睿儿哥哥今天教炜儿骑马来着。”小丫头难掩兴奋之色,从上而下攀住我的脖颈,细嫩的皮肤泛着淡淡的乳香,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控制不住有流泪的冲动——阿姐死了,她留下的孩子如今在我身边,如同我的安慰、我的寄托。
  “总是这样……”我嗔石崇,又不便当面与他难堪,狠狠瞪了他一眼,将炜儿抱下马背,柔声道:“瞧尔一身细汗,倒像乡下野小子,哪儿像石府的千金小姐?”
  “炜儿不是石府的千金小姐,炜儿是姨娘的野丫头,姨父说了,姨娘小时候比炜儿还野,常常赤脚在泥巴土里捉蜻蜓,还和村头的男孩儿打架。”
  “不许说!”我打断她,急看向石崇,他犹骑在马上,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那马鞭扬在半空,冲身后的檀郎道:“若无炜儿,怕无人能治住绿珠。”
  檀郎轻笑颌首,接过我怀中的小丫头,抱在膝上逗弄道:“炜儿可累了?想吃什么,告诉阿叔,待回府吩咐厨子做给炜儿吃。”
  小丫头的脸庞被阳光灼成桃红色,头顶束着两根小辫,结着红头绳,衬着身上穿的粉色春袄,歪着脑袋想半天,方嘻嘻笑道:“炜儿想吃博白的肉棕,又香又糯,满嘴流油,可好吃了。”
  小孩儿家总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却不知难住了檀郎,这河阳之地,糯米虽有,但往何处寻博白腊肉?无此腊肉,做出来的总有些不同。
  我忍笑向檀郎道:“都说这小丫头是个人精,阿兄却敢与她玩笑,这下好,答应了炜儿又办不到,今后有得阿兄缠的。”
  “这有何难,寻一博白仆妇,命她照土法腌上些腊肉即可。”
  “腊肉虽容易,现而今可是开春了,纵要腌制也得等来年冬天,这一整年,炜儿若想吃博白肉粽,只和阿兄讨要便是。”一面说,一面挑眉看向炜儿,小丫头倒也灵巧,见我示意,拉着檀郎的衣袖不放,“阿叔答应了炜儿,不可失言,不可失言。”
  “好、好、好……”檀郎一迭声应允,引得我与石崇开怀而笑。炜儿是个鬼灵精,长得有几分阿姐的影子,但比阿姐喜相,每每看见她笑,我的愁闷便全没了,仿佛这是我们姐妹之间的桥梁,通过炜儿,阿姐似乎守在我身边,再不曾离开。
  众人欢愉,我的眼角反而有些湿润——往事已矣,唯余眼前,而眼前这满溢的幸福,生生将人灼伤。
  我看向余辉中的他们,每个人的剪影都透着欢欣与笑容,心中一柔,几乎被此美景融化,但愿一切都能长久,起码在我的有生之年……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又是新篇章的开始,就如同人生进入下一个段落……
今天更新晚了,对不起亲们!
有你们在我身边,也如绿珠一般,特别安心,特别幸福……
春宵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我坐在窗前,反复吟唱着属于我与石崇的《昭君曲》,“情”字毕了,琴音未终,余音尚绕梁不绝,如余情难了,生生世世,与人纠缠。
  如今这曲子已名扬洛阳城,就连宫中也时常弹唱,遥想起初起此曲时的心境,恍然如梦,而转眼,已是三年。三年,茹娘于庵中落发,再不肯踏入红尘半步;萱娘被遣送回娘家,一纸休书,休断了她的繁华富贵美梦;而金谷园还是不乏貌美娘子,朝臣送的、地方官员逢承的,还有石崇从各地搜罗来的歌妓舞姬……金谷园仍然是个热闹温柔乡,每当静夜来临,立于崇绮楼前,便可俯看整个金谷涧,微光闪烁、灯烛莹莹,每一个院落都不曾寂寞,寂寞的,只是院落中的佳人。
  “绿珠又在抚琴。”琴音刚落,石崇站在屋门,唇角微扬,看向我挑眉道:“此曲已听了无数回,绿珠竟不腻味?”
  我轻笑摇头,走向他道:“这等好诗好曲时日长久都能腻味,却不知日夜对一旧人,季伦可会腻味?”
  石崇一窒,继而哈哈大笑,将我揽在怀中,思量道:“绿珠不同,绿珠是桃花仙子临世,端得玲珑剔透,终其一生,只觉越瞧越美、越品越醇,恐难有腻味之时。”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惜对大多数男子而言,女子色衰即爱驰,我虽无这样的忧虑,但每每思及园中诸娘子嫉恨却又孤独的眼神,如打翻调味酱料,五味杂陈,难以描述心中复杂感受。
  “怎么?绿珠有心事?”时日久了,我知他未曾厌烦我,但彼此默契比前更甚,如今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动作,甚至只是一瞬间的怔忡,他都能发现我的不同。
  “无他。只是……”沉吟着不知如何表达,此时华灯初上,闪烁的烛光掩映着我们两人的脸,他的眼眸中是关怀与询问,我的眼眸,恐怕只有矛盾与犹豫。
  “嗯?”石崇挑眉,继而道:“下月炜儿生辰,绿珠打算怎么庆祝?”
  说到炜儿,不自觉展颜。这丫头是个开心果,虽莽撞,然心性纯良天真,每每逗得人笑,石崇宠她,甚至胜过睿儿,而石睿早熟,竟也事事迁就炜儿,惯得她越发胆大包天,只差没上房揭瓦,其余调皮捣蛋之事,层出不穷,比男孩儿犹胜。
  “汝越发惯得她没谱了,小丫头罢了,过何生辰,倒是睿儿的拜师礼,不可忽视。”
  石崇并不接话,但他的眼眸渐渐温柔,长叹一声道:“若琴娘地下有知,定会感激绿珠待睿儿之情。”
  我一愣,见他颇为动容,也不禁感慨万千,最难以平复的心绪,便是始终不曾为他诞下一儿半女,自那次小产,竟再无消息传来。苦等、苦等,有时等得身心俱疲;苦等、苦等,有时又等得万念俱灰。
  “季伦~吾……”话说一半儿,还是说不下去,伤心下,声音兀自哽咽。
  “怎么今天说话半句不成章法,却不似绿珠素日爽利为人。”
  “季伦还是多往别房安寝,或者……”
  “可是有人背后闲话?”他打断我,目光一沉,又是那个凛厉的石常侍。
  “非也。”忙不迭摇头,我知石崇动怒便有许多人遭秧,这金谷园内,似乎只有我与他是真正的主人,其余娘子,摆设为多,偶得侍寝,然并不得石崇真心,纵使除我之外,侍寝最多的鸾凤、妍姬,也不过胜在言语温存得当、行事稳妥大方,对我恭敬有加。
  “那此话从何说起?旁人皆为争宠明争暗斗,绿珠反而将吾往别处推托。”
  “吾,吾……”
  “如何?”
  “未曾为季伦诞下半女一子,心中愧疚,季伦可懂?”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抬眼看他时,石崇的神情从隐有怒气,变作无奈叹息。
  “子嗣乃命中注定,吾并不强求。”
  “可园中那些美貌佳人呢?皆不过十余岁窦蔻年华,一入侯门深似海,既盼不来夫君怜爱,亦盼不来母凭子贵,季伦真打算让她们终老于此?芳心寂寞,容颜枯槁?”
  这些话憋在心里很长时间,倒不是因为我贤惠,只是同为女儿心,偶尔,也会为她们渐去的韶华伤感。若她们如我,不知可会开怀;若我如她们,于寂寞中终老,想想,都觉可怕。
  石崇面色微郁,揽紧我的手臂突然加力,坚定道:“若绿珠心有戚戚,吾自当好生安置她们,但金谷园不可无美人充数,此即为佳景所需,更是风尚所逼。绿珠切记,此园中,迎来送往,绝不会少美人,但此举,既为金谷园之风度,更为绿珠园中安危,园中诸娘子众,便无人能妄言专宠之罪,无人敢强加虚无之名。”
  “这又何苦?”不禁苦笑,既感激他的良苦用心,更为那些牺牲了的美色,空负光阴,错过良人。
  “此事莫再提起,绿珠若嫌家居苦闷,闲时可至城中一游,洛阳繁华,定能解绿珠心结。”
  见他执着,自知争执不下,只得收拾心情,命从奴布置晚膳,又吩咐人取些清酒,下着檀郎府中送过来的腌鹅脯,小酌甚有滋味儿。
  春末的夜,已有些初夏的闷热,几杯清酒落肚,面上便隐隐作烧,眼眸酸涩,尽力想要睁开,却始终微微阖拢,半带醉意半带笑意,我敬向石崇,“虽常共食晚膳,但如今夜这等兴致却少,绿珠陪季伦共饮完这一坛如何?”
  “一坛?”石崇轻笑,他的眼底尚清明一片,我二人酒力悬殊,已见端倪。“绿珠不怕醉后风光无限,引人瑕思?”
  “此间除却季伦,还有谁?”我控制不住笑意,心底的幸福感一圈圈漾开,如同满斟的酒盅,多一滴便会溢出,但始终盛满满杯,那晶莹清透的酒面微微高于杯口,悬悬欲滴,让人忍不住便想嘬上一口。
  “那绿珠竟不怕吾?”他挑眉调笑,不动声色,已坐在我身旁,贵妃榻前,我倚在他身侧,半醉半醒,又饮了数杯。
  “今夜这般闷热,倒似苦夏。”不知是石崇灼热的怀抱,还是酒后渐燥的身体。额间鼻端出了一层细汗,我以帕拂拭,摸向脸庞,竟烧得滚烫,而指尖却凉,想必面上已红作一片。
  “吾为替绿珠取凉若何?”石崇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的气息吹入耳道,酥痒难当,我笑着欲躲,却被他一把拉住。
  “热~”
  “热便宽衣如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可我因酒无状,嘻闹着与他玩笑,不知不觉,已除去外面的锦衣绸衫。
  酥胸半露,犹觉焦热,这清酒比寻常所饮蜜酒更加劲儿大,我看见自己起伏的胸膛,泛着微微的桃红,而身前的石崇,气息已有些粗重紊乱。
  “绿珠~”他唤我,眼眸如兽——充斥着原始的渴望与难耐的冲动。
  “季伦该往别处去才是。”我犹不忘适才的话题,想起园中点点亮起的灯火,仿佛诉说着一个个哀婉的故事。
  “嗯?”他挑高了音调,欺身上前,猛然间,将我压倒。
  “季伦~”不提防石崇突然发力,我倒在枕上,只觉天眩地转,眼前一片昏花。
  “可还敢胡思乱语?”石崇一面说,一面吻向我的额间、眉角、双眸,嘴里含糊念道:“绿珠如夏时蜜桃,怎么吃都不会腻。”
  这话太过煽情,听得我止不住咯咯发笑,左右偏头欲躲,笑得几乎岔气,“敢情季伦是猢猴转世,端得爱吃蜜桃。”
  他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声低沉,不待我挣扎,已吻住了我的唇,那个吻,堵住了我二人的笑音,缠绵辗转、温柔悱恻。
  不自觉阖上双眼,不自觉便被这个吻征服,不自觉便融化在他的柔情当中,忘却此身何处,此夜何时。
  衣裳尽落,肌肤相亲,长发纠结,唇吻相抵。他的吻,落遍我的脸颊、耳垂,继而向下,含住颈窝处的细腻,轻轻吸吮,令人不由轻吟出声。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不自觉抬高身体,感觉到他混身的灼热,将两个人燃烧。
  “绿珠~”
  “嗯?”
  “抱紧我。”石崇的声音带着轻颤,我的也甚含糊。情感一触即发,顾不得羞耻,我的双腿已环紧了他的腰腹。
  美妙的夜,似乎特别识趣,窗外传来淅沥沥的雨声,嘀嗒嘀嗒落在窗角、屋檐。清新的雨,带着泥土的芬芳,赶走屋里难耐的闷热。细致的雨声,如落入玉盘的珠玉,清脆而又扣人心弦。
  我长长叹了一声,惬意几乎阖目而睡,但石崇反而清醒了,他的力量蓄势待发,见我柔软,猛地托高我的臀腹,不待我出力抗拒,二人已紧紧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饱涨的激情将我充满,极度的兴奋让人控制不住娇喘连连,我几乎无力承受这相互交融的结合,只是抱紧了身前的男人,迎接着如浪潮般袭卷的快意。
  天地如同初开,我二人似乎又回到初识时的青涩,但如今的我,已懂得如何婉转承欢,如何迎浪而行,顺浪而退。
  耳边是他粗重的呼吸声,每一下,都伴随着我身体深处莫名的悸动。雨已经落下来了,空气微凉,但我们将彼此燃烧,赤身在这贵妃榻上,并不觉得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经耗尽良夜,当石崇低低吼着,指尖深陷进我的肌肤,混身的热情化作一股热流,流遍我的周身,我已脱力,紧咬住下唇,还是无法控制低吟出声。
  他笑了,抱住我道:“动情时,绿珠如猫,姿态撩人,令吾沉迷未知醒日。”
  我回答不出,侧身躺在他臂腕内,身体兀自兴奋,尽兴之后,无力与之交谈。
  “绿珠~”
  “嗯?”
  “落雨了……”
  雨声渐渐成势,已连作一片。我闭目于他怀内,听着这美妙的雨乐,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写这样的戏了,不知这个尺度是否在范围之内,希望变框框的字眼少些——我已经很注意了!!
收藏一直掉,留言也不多,大家给我鼓鼓劲儿~
另:这篇H,大家满意否?
再另:现在不强求自己必须每天于几点更新,心态反而比较轻松.只是不方便亲们看文,对不起了!
深潭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与归宿,石崇,便是我命中注定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初见时懵懂灿烂的笑容,已经铺陈了我二人相处的基调——似乎永远伴着桃花花雨,明媚烂漫,而又带几分恍惚,如沉迷于美梦之中,天已亮了,犹不愿醒。
  而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难得这样的契合,要么遇不到自己爱的,要么遇不到爱自己的,又或者,遇到了,只是隔着太多人和事,永远都只能遥遥相望、淡淡伤感。
  好象阿姐,那样的容貌,那样的脾性,本来不应该遭受那样的际遇,只是如今再回望她的一生,为了我与阿母,自请为人小妾,虽然不曾爱恋,心中自也憧憬绝然不同的未来……果然是不同的,她虽然不必再忍饥受冻,但却倍受冷漠与折磨,丈夫亲近一些,主家婆便严厉一些;丈夫疏远一些,一院人又不把她当回事。
  好容易盼来身怀有孕,满心期望借此脱离苦海,孰知宋家根本不把炜儿的出生当回事,一个黄毛丫头罢了,从出生即受冷遇,与阿姐一道被冷落在无人伺候的偏房,炜儿哭、阿姐亦哭,但炜儿一边哭一边长大了,阿姐却一边哭,一边……步入死亡。
  每每想起这些,心便如刀绞,哪怕不曾亲历,从石崇派去接炜儿的从奴口中,亦能知当时情状。
  可笑者,原本人见人赚的炜儿,突然有朝中显贵往之认亲,宋家居然将炜儿当作筹码,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若非石崇巨富,恐怕难以如愿,拖得半年,当炜儿终于被接到洛阳,已经四岁,被婢女抱在怀中,梳一对小辫,样貌虽瘦,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见了我,微一怔愣,竟然开口甜甜唤了声“娘”。
  石崇笑了,我却哭了,天生的血脉相连,让我在瞬间便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女孩是谁,她有阿姐的眼睛,漆黑的,天真无邪。
  “炜儿尚小,口齿不清,路上教了数遍‘姨娘’,末了还是只会唤一个‘娘’字。”
  “炜儿?阿姐的骨肉?”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微微发颤,从婢女手中接过小丫头时,她有些微的抗拒,但最终还是顺从坐在我的膝头,大眼睛扑闪着打量四周,小脸上写满好奇与兴奋。
  毫无准备的相逢,让我不知所措,反而没有怀中的幼稚孩童从容坦然。想要说些什么,但所有话语都卡在唇边,见炜儿东张西望,自己喜极反泣,哽咽向石崇道:“这怎么可能?阿姐虽已不在人世,炜儿好歹是宋家的骨肉,季伦怎能把她给接来了?”
  石崇眉头轻蹩,掀袍坐在案几之后,命婢女将炜儿抱去沐浴更衣,这才淡淡道:“乃姐所嫁非人,炜儿又是一介丫头片子,不怕绿珠伤心,她在那乡绅家的日子,比石府的末等仆妇还不如。”
  “这话从何说起?”我不由起身,走近前追问,急切间几乎忘了从前既知阿姐所嫁并不如意,打骂折磨亦是常事。
  “从何说起?吾派吴才带张五同往博白,初见炜儿时,她正与下人同食,人小够不着椅凳,也无人相帮,竟站在桌前,拾仆妇所遗之米粒碎菜为食,面黄肌瘦,何曾像这家的千金小姐,倒像拾荒幼女,吃得一餐是一餐。”
  一席话未完,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半是恼怒半是疼惜,情急间,连声道:“竟无人管她?竟无人管这稚嫩女童?可知阿姐定是这样被折磨死的,枉费这家人乃当地乡绅,竟这般,这般……”
  “这般道貌岸然?”石崇接口,摇头道:“绿珠心慈,虽历经波折,终不曾见光鲜下的腐败。好在虽费了些周折,到底把炜儿接来了,从此,便交由绿珠抚育可好?”
  ……
  从此,炜儿就跟着我安身在这金银珍宝堆砌、美仑美奂的金谷园。初来时怕她思念家乡,我常命膳房烹制博白口味儿的饭食,谁知这小丫头无肉不欢,不爱吃家乡常有的时蔬鱼肉,倒爱吃洛阳街头的烤羊肉,人小肚大,一回总要吃上三、五串,只到被人制止犹余兴未了,尚未食够。石崇为此专门在府中制了一具烤炉,莫说是肉串,便是全羊亦烤得过来。
  果真是小孩子家记性好、忘性大,炜儿亦如童年时的我,即便有些波折与苦触,睡一觉起来就全忘了。如今又置身这繁华富贵地,吃穿用度皆非从前可比,一帮婢女从奴伺候,远胜于地方小官小民,我瞧这丫头过得滋润,比我犹胜,不过月余功夫,已适应了洛阳的生活,每日里与丫头玩笑,等睿儿下学又缠着睿儿顽皮,而每每犯错,石崇总拿睿儿责罚,一来二去,惯得她胆大娇纵,金谷园中无人敢惹。
  幸而她虽莽撞,其心良善,对石崇敬爱有加,对我则是一味儿依赖,最喜欢的,莫过于睿儿,两小无猜,正是天真之时,见他二人携手在园中嬉闹,连我,都会忍不住羡慕感慨。
  “姨娘的字真好看。”每日午休之后,我便带着炜儿习字,她年幼浮躁,总静不下心来习练,写得几个,又靠在我身边瞧我练字,蝇头小楷,列列成队,最常写的,自然是那首《懊侬曲》和我与石崇共同完成的《昭君赋》。
  “姨娘,什么叫‘远嫁难为情’?”炜儿写字不行,认字倒快,每日教她五个字,半年来,已识得颇多。
  “远嫁难为情……”我思量着不知如何解释,这字意虽简单,其中心绪却难说明,“便如同姨娘,抛却了家乡,远嫁至洛阳,心中自然戚戚。”
  “可姨父对姨娘多好,对炜儿也好,比阿父还好。”她歪着脑袋,一副想不透又偏要想透的样子。
  “这便是缘份。”
  “嗯?缘份?”
  ……
  越解释越乱,我忙笑着说:“就像汝与睿儿哥哥,本来并不相识,隔得又远,谁知如今朝夕相处,同桌而食,同榻而眠,这便是前世缘份,注定了的,就好象姨娘注定嫁来洛阳。”
  “哦~”她长长应着,目光一转,展颜道:“炜儿懂了,凡是注定的,就是好的,就如同姨父与姨娘,如同炜儿与睿儿哥哥。”
  这话便从何解释?我一愣,瞧她得意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小丫头脸皮厚,这也是混比的。”
  “这怎么不能比?吾从博白到洛阳,也是远嫁。”炜儿却不管这许多,咯咯笑着向外跑去,口内还直嚷嚷,“吾答应睿儿哥哥去,此乃缘份,老天注定的。”
  一串笑声如银铃叮当作响,直到炜儿跑得老远,我还能听见那清脆透亮的声音。可炜儿这句话,却将我点醒——她与睿儿朝夕共对,只怕也该适当分开,否则女孩儿心事,过早便依赖于睿儿……而石睿,毕竟是石府嫡长子,目前为止唯一的继承者,他日成年,婚事又怎可轻率为之?
  左思右想,半喜半忧。喜者,炜儿与石睿感情甚好,他日便能诸多照拂;忧者,富贵豪门虽好,不如小家小户,家道殷实无愁,夫妻相携渡日,虽平淡朴实,却也无朝内风雨变幻之扰,时刻有身家性命之虑。
  正自出神,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那声音渐大,却嘈杂听不真切在议论何事。我起身往窗前张望,屋门哗啦一声被推开,有人急入内室道:“夫人,大事不好。”
  “何事慌乱?”烟霞年纪已长,又嫁邓园中管事,如今是崇绮楼执掌,从未这般手足无措,但见她干急忘了礼仪,焦躁回道:“小姐落水矣。”
  “落水?”脑中似轰然炸开,突然间一片空白。千思万绪涌上心头,理不清,便听不明白烟霞究竟何意。
  “夫人快去,小姐独自跨入潭边舟内,无人看守,只听噗嗵一声,再瞧时,已无小姐踪影。”她努力不让自己慌乱,但声音发颤,惊惧之色现于面上,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眼前乱冒金花,这边尚未理清思绪,那边已不自觉冲出内室,提裙小跑着拾阶而下。
  崇绮楼楼高九层,数百级台阶绕着绕着便绕花了眼。我从未恨这阶梯之多,今日心急之下,双目模糊,头皮阵阵发麻。
  越往下,那人声越是鼎沸,园中,尚有四面八方聚集来的婢女从奴,见了我,忙不迭行礼道:“夫人,小姐落水矣。”
  “快命人下水救啊。”我嘶吼着跑到潭边,那潭水仍然清澈见底,但远处极深处,碧绿幽深,望下去,不见潭底,只见一池碧水,晃悠悠,似吞没了炜儿小小的身驱。
  “快!”我已跪倒在潭边,见人寻来绳索等物,又有人划船而入,那并不算大的湖面,此时怎生觉得怎么划都划不到那极深之所。
  冲上回廊,我追着那船行的方向,见二、三名从奴除去鞋袜,纵身入水,几个猛子扎下去,人心似被紧紧揪起,注目于从奴落水之处,连呼吸也已忘记。
  满头的汗,满心的急,我忍不住想哭,但哭不出来,急得连眼泪也干——若炜儿有事,如何面对薄命的阿姐?这是她有生之命,唯一的血脉。若炜儿有事,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便也离去,纵享尽繁华又如何?纵享尽宠爱又如何?我连一个女孩儿都不能护之周全。
  有人从水中冒头,但一无所获,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极深处的湖底,我似乎在喊着命人再下水救人,自己却分不清楚了,这声音惊慌无措,听上去如此陌生,再不似平日的温文娇柔。
  烟霞从身后抱住我,这才发觉上半身已探出回廊外,再跨一步,我也会跌入那潭深水,与炜儿一道……
  “放开,放开……”嘶吼着,声音已见沙哑。模糊间,看见石睿与自己的随从自回廊尽头大步奔来。
  “快,快去把老爷请回来。”瞧见他,方想起入朝议事的石崇,我的全部期望,居然在不能及时赶回的石崇身上,也许一直以来,太过依赖于他,导致今日出事,竟无力承担。
  “母亲大人,莫急。”石睿还未至跟前,已连声安慰,又喝骂身边的随从,“快入水救炜儿妹妹出来。”
  可他的声音也带着哭腔,既便处事老成,说到底,只是个孩子。
  我拼命控制住情绪,蹲下身扶住他的肩头,平抑着慌张的口气,向他道:“睿儿快回屋,此间有吾即可。”
  然石睿顾不得与我客气,他连声询问下人情况,又不停往水中打量。哗啦一声,有一人从水中纵出,手里握一绣鞋,正是炜儿之物。
  “找到小姐的鞋了。”他高声唤着,却听岸上有人小声议论,“这半日未找到人,只怕早就不行了。”
  眼前一花,昏沉沉就向后倒。石睿面上神色亦变,我迷眼瞧见他微一咬牙,竟焦急难以自持,纵身往潭内跳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不确定今天是否能更,而写着写着又写完一章,感觉很好,比逼着自己每天都要更新好。
谢谢大家的支持,这的卷章开篇还可以吧?
上一章的H,我自己写来也比较得意啊……嘻嘻~
明天周末了,大家有没有出游计划?我想好好休息,总是感觉很缺觉的样子……
另:炜儿和石睿,算是两小无猜吧~
等待
  哗啦一声水响,再看时,石睿已跳入潭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惧之下,我急冲到潭边,一脚踏了进去。
  “夫人,使不得。”身后有人死命拦住我,而我眼睁睁看着石睿潜入潭底,心提在噪子眼儿,甚至忘了出声命人拖他起来。
  “快拉夫人上来。”周围一片混乱,几名仆妇将我拖至岸边,而此时,我的裙角已被潭水所湿,膝以下的纱裙,皆已湿尽。
  虽是盛夏,这潭水从深山谷涧中流出,冰冷刺骨,被风一吹,湿衣紧裹肌肤,不自觉便打了个寒颤。
  “快扶夫人回屋换衣。”尚有人在我耳边絮叨,于是众人欲将我扶回内室。此时终于忍不住急躁,连声道:“尔等还不速速将小公子抱上来。”
  “夫人莫急,又有两名从奴入水,片刻就会将小公子抱出。”烟霞上前相劝,手指潭内道:“想是夫人因急不曾细瞧,那边已有人将小公子拉出水底。”
  我顺其手指看过去,果然,石睿已被一从奴从水底拉出,勾住其脖颈,拼命往岸上游。而石睿气急败坏,兀自挣扎着想要再潜入水中。
  “快去救,救炜儿妹妹。”他已被人拉至岸边,拳打脚踢向抱住他的从奴,才张口,呛入潭水,言语不清,满面通红,憋得连连咳嗽不止。幸而石睿终究人小力轻,不敌拖他起身的从奴,从入水至上岸,不过片刻功夫,然全身尽湿,发端水滴成流,顺着额角眉边,似泪般不断落下。
  “睿儿,快上来,炜儿无事。”我张开双臂,见他才一接近,猛一把拉住,再也不敢松开,紧紧拽住他的胳膊,抱在怀内,一面替他顺气,一面安慰道:“无事,炜儿无事。”
  “真的?炜儿妹妹在何处?”一面咳,一面问,石睿抬眼瞧我时,双目皆被潭水刺红,嘴唇发紫,整个身体控制不住的阵阵打抖,双手下意识抓紧我的衣袖,听说炜儿无事,竟开心得咧嘴一笑。
  “放心,无事。”我也不知怎生解释,心中凄苦,无人可诉。眼见不大的金谷潭被几个从奴翻了个遍,却并无炜儿下落,那清碧的潭水如今浑浊一片,再也看不见幽深的潭底,似乎,似乎再也看不见炜儿小小的身影……越想越慌、越想越怕,我将石睿交予如意,努力平复着惶恐的心绪,沉声道:“带小公子回屋,快换了身上湿衣,沐浴去寒。”
  “诺。”
  “不,吾不走。”婢女话音未落,石睿便狂吼着又跑向潭边,幸而被我死死拉住,任他在我怀内挣扎,反复道:“阿母骗吾,炜儿妹妹尚在水中。”
  一声阿母,听得我有些恍惚,历来,他唤我“母亲大人”,尊敬,却又透着疏远。今日情急,竟脱口而出“阿母”,我已泪湿,又惦记炜儿下落,忍声劝他,“睿儿不可莽撞,失仪矣。”
  “不。”石睿却已失控,不若平日沉稳冷静,其力量之大,几乎将拦住他的从奴逐一推开。
  “睿儿。”我厉声喝他,敛去眼中的疼爱与恐惧,正色道:“尔若无状,难负石府嫡长子之名,有负老爷厚望,更辜负汝之生母眷眷恋子之情,白搭进了性命。”
  话说到琴娘份上,石睿反而愣住了,一双晶亮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意,却又紧咬着下唇,不愿哭泣。半晌,方咬牙道:“儿子谨遵阿母之命,这便回屋,但不知妹妹……”
  “炜定然无事,吾向睿儿保证。”极快的,我接过他的话头,不知是为了给他,还是给自己信心。虽然身后潭内还是没有好消息传来,可我固执相信炜儿定会平安,眼睁睁看着如意与几个婢女送石睿回屋,他的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像极了石崇——哪怕心中煎熬,一旦决定,却不愿再回头留恋。
  越找,希望越小,金谷潭被不断跳入其中的从奴翻了个遍,炜儿就好象一个泡沫,凭空消失于潭底,除了她那双小小的绣鞋,再无半点收获。日头开始偏西,地上的热灼得人满身都是汗,但我不敢离开,如生根般站在潭边,忘了喊、忘了哭,只是无数次在心中默念——平安!
  “夫人……”烟霞欲劝,苦无言语。四周的人都不再抱有希望,金谷园内的众娘子皆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我隐约听见她们在小声嘀咕:“潭内淤泥深厚,小姐身量又小,只怕凶多吉少。”
  “住口!”我喝住她们,自己却跌坐在地上,心智混乱,不知怎样做才能让炜儿重又回到我身边傻傻的笑。
  “夫人,还是回吧,小姐吉人天相,必定不会有事儿。”鸾凤试探着想要扶我起身,才一走近,我狠狠瞪了她一眼,摇头道:“无事便好,若有事,吾……”
  “绿珠~”话未完,不远处有人唤我,眯着眼寻声望过去,石崇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他的步伐极快,如同小跑,纵然看不清面目,也知必定心急如焚,竟按捺不住,掀袍扶栏,一脚跨出栏杆,几步奔至我跟前。
  “究竟何事?炜儿怎会落水?”
  如绝望之人于黑暗中看见一丝曙光,明知石崇来了同样于事无补,可他如同一颗定心丸,莫名给了我希望。正欲答话,早有一旁婢女恭敬回道:“想是小姐顽皮,见舟子欲划舟入潭,便趁人不注意,解绳入舟,悄划入内,待众人反应过来,舟已至潭内,却无小姐身影。”
  “季伦,炜儿,炜儿是阿姐的独女……”我说不下去,与我至亲的人,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剩一个小女儿,竟然不能保全?真若如此,即便地下与阿母阿姐重逢,又有何面目对人?
  石崇蹲身扶住我,双眉紧蹩,微一沉吟,又问道:“可有人瞧见小姐落水?”
  “这……虽未亲眼瞧见,但水花四溅,且适才从奴从潭内找到小姐绣鞋。”
  “行了,尔等继续在此,不找到小姐不可离开,再派人至园中各处寻找,务必将小姐平安带回。”石崇沉声喝命潭边众人,一面说,一面将我打横抱起,三步两步,就往崇绮楼去。
  “季伦,炜儿尚在潭中。”远离一步,就好象远离了炜儿,我拼命想要挣脱石崇的怀抱,他却越抱越紧,脚下稳健,目光坚决,“绿珠衣裳已湿,再不回屋换下湿衣,恐寒气入侵,不能自保,如何能保他人?”
  “可……”
  “无可,吾知炜儿胆大细心,绝无意外。”他打断我,那语气坚定,不容我置疑。日头西斜,从石崇肩处望出去,金谷潭边仍人头攒动,有人划舟入内,有人继续潜水,还有人往园内四处散去……平时安静优美的金谷园,一时热闹起来,而我,满心慌乱,再无良策,由得石崇将我抱上了崇绮楼,心中忐忑难安,直到天光弱了,屋内烛光刚亮,昏暗间,想起石睿倔犟的眼神,乍惊之下,急向石崇道:“睿儿适才入水,不知现下可有大碍?”
  石崇坐于灯下,面色沉郁,听见这话,半晌方应道:“吾回府时已知,绿珠莫急,睿儿身子骨素来结实,且从小喜嬉水作乐,无碍。”
  “季伦可曾去瞧?”我已有些言语无措,两相纠杂,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身心俱疲,却只能强撑着苦等一个消息。
  “未曾。”
  “那还不……”
  “绿珠~”石崇见我慌乱,近身安慰道:“且莫乱了分寸,婢女言,睿儿早已沐浴更衣,吾命之不许出屋,眼下正在屋内等侯。而炜儿……”
  “炜儿如何?”
  “兴许未必落水,亦未可知。”
  “季伦怎知?”我抓紧了他的衣袖,伴着那烛光明暗,看见他的眼眸——如思如虑,自有思量。
  “无人亲眼瞧见炜儿落水,且金谷潭并不大,若落水,寻起来应该容易。”
  “可园内人说,潭底淤泥深厚,炜儿若……”我说不下去了,连石崇亦不再接话,只是神色越发凝重。烛火微微,二人心有牵念,各自隐忍,俱不曾用晚膳,连婢女几次捧来茶点,置予桌前,凉了又换,换了又凉,我二人皆如入定般,坐在榻上,见天色渐沉、晚星闪烁、月儿升高,听风拂窗、夏虫低喃、从奴走动……却再无炜儿半分消息。
  打更的声音越发清晰了,哪怕不曾细听,也知时辰深晚,若在平日,金谷园早已沉入梦乡,而今夜,人人无眠,皆静静等待着那个结局,而希望,越来越小,如光明被黑暗吞噬,我努力睁大双眼,看摇曳闪烁的烛火,于寂静中发出噼叭之声,似乎不闭眼,就不会将希望拒绝于门外。
  “绿珠,汝上床睡些时,天将亮矣。”石崇柔声劝我,而他的双目,也同样通红,疲累下,犹坚持不肯休息。
  我摇头,艰难苦涩皆化作一丝无奈笑意,挂在唇边,欲哭反笑:“夜将尽,炜儿却无消息……”
  “吾已命人往金谷园外寻找。”
  “可她不过将满五岁,且园内各处皆有人把守,若说私自出园,岂会无人发现?”
  ……
  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从奴在屋外禀报情况,整整一夜,每次都只听见一句,“尚未找到小姐。”
  炜儿如同赁空消失,既不在潭内,也不在园中。
  焦虑之心愈重,石崇怕我难以面对,干脆命人有消息再来回报,可长夜漫漫,似乎长过一天、一月,我默念着炜儿的名字,看那蜡烛滴成烛泪,化作一摊,窗缝间的风几乎将其吹灭,只余一点微光,却又兀自挣扎着重新燃起,只剩一摊烛蜡了,天也将亮了……
  等待的心情亦如这蜡烛,强自支持着,有时似乎坚持不下去,就要放弃心中最后的希望,却又强打精神,反复告诉自己:只要金谷潭内没有找到炜儿,便不会伤及性命。
  石崇比我冷静,但也不像往日遇事总有诸多言语安慰,他有时走向屋外,看彻夜在潭内打捞的从奴,静夜中,水声哗啦尤其刺耳,哗啦声不绝,到后来,反而成为一种安慰——炜儿也许,真的不在潭底。可是她那只鞋……
  思来想去,心绪复杂,找不到安全的出路。眼见天际微微亮出一道光线,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慢慢退去,天边的小星隐没于天际。
  我的双眼酸涩肿涨,见天光亮开,身心俱疲,已无力痛哭。
  “回禀主人~”屋外又有人回事,惊得我与石崇猛然站起,急走至门边,焦急问道:“可是小姐有了下落。”
  “非也。”屋外来人气息不稳,急喘道:“乃小公子今晨一早便突发高热,人唤不醒,似已昏迷。”
  ……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在家好好休息了一下,今天本来要早一点更新的,但堵画,一直到将近10点才到单位,对不起亲们。
云南大旱,昨天傍晚昆明落了一点雨,我差点跑出家门欢呼了……结果只是一点点,今天又晴了……
高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崇双眉紧蹩,沉声问道:“可有请医士前来?”
  “回主人,医士已在请脉,然小公子病势突然,来势汹汹,还请主人移驾前往探视。”
  石崇尚未答言,我已忍不住道:“这潭水冰凉刺骨,睿儿年幼,定然受了风寒,不可耽误,吾与季伦同去,亦可亲问医士病症。”
  “然绿珠一夜未眠。”他兀自犹豫,眉目间疲态尽现,又惦记石睿,焦急忧虑,一眼即知。
  “季伦亦一夜未眠,这又当得何事?速去看望睿儿正经。”说时,我替他穿上外袍,不经意看见铜鉴中的自己,长发散乱、双目红肿,憔悴之下,脸色也如铜鉴般泛黄,不若往日红润。顾不得这许多,甚至顾不得担心尚未找到的炜儿,我一心挂念石睿,石崇唯一的血脉,唯有他平安了,众人方能安心。
  微一思量,石崇吩咐吴叔道:“命人不用再往潭内打捞,只需留意园中各隐秘之处,再派人往园外寻找,若有炜儿消息,即知禀报。”
  “诺。”吴叔恭敬站在一边,垂首应允,正躬身送我二人出屋,石崇似想起什么,回头嘱咐:“炜儿失散之事,莫传于外间知晓,若寻到下落,无论在何处,只要平安即可,不可责骂。”
  “诺。”
  “季伦~”我越听越心惊,仿佛看见一丝光明,但又不敢相信。石崇冲我微微一笑,摇头低语道:“吾也无十成把握,但金谷潭并不大,就算潭底遍布淤泥,找了一个晚上,又截流放水,潭内水位下降大半,仍无所获,想来炜儿并未落水。”
  “可为何遍寻不着?”我不由追问,心中半明半暗,虽猜到几分可能,但仍等他亲口说出,仿佛这样,便更值得相信。
  然而他轻扬了扬嘴角,眼底的忧虑犹在,携住我的手,径自往外间而去。
  没有答案,也许就是答案。我一路思量,一时是下落不明的炜儿,一时又是奋不顾身纵身入潭的石睿;一时仿佛看见炜儿落入水中,一时又似乎是炜儿对着我顽皮的笑……
  思绪纷杂,终无落点。看那满园绿树葱茏,晨风一过,树叶沙沙作响,有时让我莫名心安,可只是片刻功夫,又开始焦躁难耐——就算炜儿没落水,又为何找不到踪迹?石睿心疼炜儿,却又突发高热,若诱发伤寒,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原想昨日已是最糟糕之日,疏不知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再往下,或好或坏都不敢继续猜测,只是咬牙跟在石崇身侧,出了崇绮楼,急步赶往石睿所居珍瑞馆。
  崇绮楼左侧,地势平坦,依山傍水,因此开辟出一处小院,占地虽窄,然布局精心,另有一种别致气象。自石睿回府,便安置于此。若在往日,珍瑞馆乃石睿与炜儿最常嬉戏之处,往往走至馆外,便能听到笑语声声,炜儿的娇嫩,石睿的爽郎。
  今日,馆内依然热闹,却为园中娘子陆续赶到,皆坐于外厅等候,神色凝重,无人敢露笑颜,见我与石崇至,忙不迭起身行礼。石崇只是虚一抬手,微作停留,便携我往内室掀帘而入,留下一众人等,探头向里张望,却又看不清端倪。
  “小公子情势如何?”石崇掩不住担心,人尚未入屋,已高声问屏风前的医士,那医士抬头,看见相随而至的我,慌忙垂首,退至一侧,小心答道:“公子受寒气入侵,高热不退,在下已命人煎药,但效用如何,尚不明了。”
  “废物!”石崇低喝,怒道:“吾问尔等,公子之病可有大碍?”
  “这……”屋内三名医士面面相觑,皆跪地俯首,终于,还是战惊惊回道:“公子年幼,且昨日天气苦热,乍入水中,外寒内热,两相交错,以致外感风寒,内积实热,如今若言安危,为时尚早,若不发展为伤寒,便无大碍。”
  “若发展了呢?”石崇句句紧逼,父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再不似平日冷淡镇静。
  “若发展,则难以治愈。”
  ……
  若为伤寒,难治愈是肯定的,我不愿再听下去,哗啦收起面前的屏风,只见石睿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赤红,鼻翼微张,呼吸急促,如意在一旁不停以冷帕敷额,而他似乎并无查觉,偶尔张嘴喘气,气息不稳,似极度难受。
  “睿儿~”我急步近前,接过如意手中冷帕,心中怜惜恐惧,却又不得不强忍慌乱,轻声问道:“公子何时发热?昨夜可有异常?”
  “回夫人,公子昨夜担忧小姐,睡得极不踏实,奴婢于一旁侍寝,侧耳听去,直到天将明时公子方睡安稳了些,孰知天明唤公子起身入学,便已发热,却不知高烧自何时而起。”
  “当初命汝伺候公子,便是看上汝细心体贴,怎这般大意,莫说昨日频出意外,便是无这些意外,也当隔时看看公子可曾踢被,这若真烧得久了,那还了得?”我连声置问,声音已带哭腔。
  以手试睿儿额头,他似有所觉,略为一偏,还是任由我拂了上去。纵然冷敷不断,然他额际的温度依然灼人,还有手心,微微绻起,滚烫异常。我着了急,将睿儿整个抱起,又用被褥将他严严裹紧,小小的身躯缩于锦被当中,尚偶尔发抖,想来外体虽热,内体却惧寒怕冷。
  “快,快将冬日绒被取出,替公子取暖”
  “绿珠~”石崇站在我身后,他在睿儿面前素来少话,今日也关切几乎难以自持,掌心握紧我的肩头,不经意便泄露了焦急之情。
  此时言语显得苍白,我们只能去承担,却不知会面对怎样的结局,包括炜儿……我不敢再想,努力提醒自己坚强,俯低身在石睿耳畔反复低唤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回应一、二,但是没有,他仍然双目紧闭,呼吸短而浅,眉心微蹩着,嘴唇只是略微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药呢?还没熬好?”石崇喝满屋侍立的婢女,引得窗外有娘子侧头探看,而窗户紧闭,隔着窗纱,隐约能见外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尔等全都退下,无需在此守候。”石崇显然已被激怒,不顾榻上石睿痛苦,急步走至门前,喝道:“在此间作何?尔等速回各自园中,无命不得擅自出屋,更不得私下妄议。”
  一天功夫罢了,炜儿失踪,睿儿病重,接踵而至的恶运让我与石崇皆有些失态,我俯低身以额角与睿儿额头相抵,一滴泪却再也控制不住,滴落在他面颊。睿儿似轻轻一颤,嘴唇一动,终于唤出两个字,“阿母。”
  “睿儿~”一时间,泪如雨下,既为他终于有所反应,更为他这声阿母,原来并不只是昨日情急之下的口误。
  “妹……妹”
  “她很好,炜儿很好。”我一边哭一边应,越哭越凶,只觉把握不住炜儿的命运,是否也会早早离我而去,是否也将追随阿母与阿姐?
  “睿儿~”石崇也奔至床前,握住他的手,双眸通红,声音却也哽咽。
  “阿父~”石睿微睁开一条眼缝,鼻翼微扇,轻轻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连石崇也忍不住泪湿眼眶,但却未见泪落,只见他眉目一展,故作轻松道:“夫子之书尚未学完,吾子病愈后须得加倍努力。”
  睿儿似笑了,正欲说什么,如意奉上药碗,那碗乌黑的汤药,冒着热气,飘着药香,但我知道,入喉定是苦涩无比。
  一勺勺吹凉,一勺勺咽下,石睿比同龄的孩子更见懂事,就算因药苦而皱紧了眉头,仍然乖巧不曾任性回绝。只是喝得那碗药后,他抬眼,眼皮浮肿,声音嘶哑,向我道:“阿母莫责罚炜儿妹妹,妹妹尚小,且年幼吃苦……”说时一阵咳嗽,我忙将他置于枕间,柔声安慰,“吾知。睿儿莫再挂念,睡一觉养养神。”
  “嗯。可……”
  “待醒时,吾带炜儿来瞧汝可好?”我冲他柔柔一笑,轻拍着褥角,看石睿安然一笑,眼皮微阖,终于放心沉入梦乡。
  又是一天将近,我守在睿儿身旁,不敢稍离,而石崇放心不下炜儿,亲自出屋寻找。
  睿儿醒来数次,每次都问炜儿是否安好,我每次都答炜儿在吃饭,或者炜儿在午休,又或者炜儿正随婢女玩闹……
  每答一次,心痛便如刀绞,而石睿呢,心里惦着炜儿,高烧时退时起,饮了数碗汤药,只起身解过一次小解,且颜色赤黄发红,热症已入内体,要好恐怕并非易事。
  ……
  天暗了,烛光摇曳,昨夜无眠,今日又担忧受怕,我有些支撑不住,额际阵阵冷痛,又不敢稍离片刻,见石睿沉睡,自己也趴在榻沿,刚一阖眼,便听见有人入屋,脚步沉稳,是石崇。
  “绿珠,回屋休息些时。”他怕惊扰睿儿,在我耳畔低语,声音透着疲累,不问亦知,一天寻遍,并无结果。
  “睿儿热未退尽,怎能离人。”
  “有婢女医士相候,绿珠无需焦急。”
  “可……”
  我说不下去,离了这里,就想起炜儿,倒不如留在此间,可少些忧虑。
  “绿珠,炜儿定无事。”石崇缓缓安慰我,那声音柔和,似能将人融化,终于还是忍不住,我反身抱住他的腰腹,将呜咽之声紧紧压住,“吾答应睿儿,醒来时便带炜儿来瞧他。”
  “好。”石崇拂着我的长发,轻声应允,明知两人心中皆无底气,但这个好字,仍然带来无数勇气与希望。
  抬起泪眼,正欲说什么,却听见有人小跑至外间,隔门回道:“禀主人,外院,外院……”
  “究竟何事慌张?”
  “外院废屋之内闹鬼!”外头的小厮气息不稳,尚未看见其样貌,语气慌乱,一想即知神色必定惊恐异常。
  石崇推开屋门,抬脚便踢,厉声喝道:“吾最恨这妖魔鬼道之说,尔今找死。”
  “非也,非也……”那小厮连连摇头,顾不得伤处疼痛,跪至前颤声道:“那屋废弃久矣,并无人居,适才有婢女往其后而过,疏知哭声嘤嘤,断断续续,找寻时,只见整个屋子堆满柴物,并无人影,而哭声不绝,尖细刺耳,分明,分明是……鬼!”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因为昨天周一的缘故,留言特别特别少。
大家都别潜水了,出来透透气儿吧……
废园
  我与石崇俱有一瞬间的怔忡,低眉一想,两人不自觉齐齐开口道:“那废屋在何处,速领吾前去。”
  一路无话,越走越急,我知那偏院荒废已久,石崇曾想重新修缮一番,作为园中歌妓舞女栖身之所,但因年中琐事缠身,迟迟未见动工。而偏院内究竟是何景象,连我也未踏足其内,只听婢女有时私下议论,总说此处杂草丛生、阴气甚重,平日大门紧闭,除却偶尔打扫,并无一人居于其中。
  我心中惴惴不安,既有些惧怕鬼怪之说,又觉此事蹊跷,只怕另有内情,而炜儿……
  石崇也一样神思凝重,似有所思,却如我一样不敢肯定。只是脚下步伐加快,害得身后随从,几乎小跑方能跟上。
  纵然这般仓促,但金谷园占地极大,及至远远瞧见那偏院一隅,已花了一柱香时辰,而那院落位于山凹蔽阴之处,院前树木久久无人清理,茂密太过,仿佛被弃于荒郊之宅,屋顶有杂草丛生,院门漆色斑驳,合榫锈迹斑斑,一开一合,既发生刺耳的吱哑声……分明是艳阳高照,却似有寒气从内而外散出,不禁让人心生凉意。
  胆小的婢女已不敢入内,唯余几名从奴跟在我与石崇身后,颤惊惊左顾右盼,似随时都会有厉鬼出没。
  我支楞着耳朵细听,这荒弃的院内,唯有树叶沙沙作响,偶尔吹过一阵过堂风,掀起众人衣角,看周围茂密树林层层相围,却不知这风往何处吹来。
  院中所铺青石阶,受雨水侵蚀,又少人踩踏,地衣遍生,青苔与荒草长满整个院落,早已看不清初建时规划的路径。
  石崇回身握住我的手,略带些责备道:“此处偏僻,绿珠何必相随。”
  若在平日,这些事自然轮不到我管,但炜儿失踪已整整一天,心有所念,自然想一探究竟,遂故作轻松道:“素闻女鬼貌美,今日也想开开眼界。”
  石崇一愣,轻笑出声,正想说什么,只听一阵风响,那风声过后,便有极细的哭声传来,若隐若现,如婴儿低泣,又似无限委屈,惊得众从奴四下逃躲,口内直嚷嚷:“那鬼来矣。”
  我也忍不住头皮发麻,但见艳阳于顶,身影相随,又鼓足勇气朝哭声处走近。
  “绿珠~”石崇唤我,侧目时,他的眉心微微蹩起,仔细聆听那哭声,往角落一座小屋传来,那屋子窗纱已破,屋门倒落于地,因背光看不清里屋情形,但觉黑暗处,处处藏有玄机。
  越是走近,越是心惊胆战,当石崇推开一扇窗格,“喵呜”一声,惊得我倒退数步,满眼乱冒金星,再定睛瞧时,一只老猫从内跃出,擦着我二人身体跳上房梁,蹲于其上,冷漠犀利的猫眼仍死死盯住我们,似责备有人擅闯它的禁地。
  石崇低喝一句,“装神弄鬼,下人常为这些畜牲所惑。”说时,那哭声停了,我侧耳细听,这静静的院落,又只剩下偶尔的风声,带动树影摇晃,废屋如同被遗落在时光之外,在这晴朗的夏日清晨,颓废萧瑟,寂静冷清,似独立于世,与外界再无半点关联。
  我有一瞬的恍惚,站在天井里,看碧空如洗,映衬着这荒屋弃院,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而石崇已趁此良机,放开我的手,独自一人跨入那小屋。引得园中众从奴惊呼,“主人,不可。”
  只听见石崇在内扬声问道:“何人在此?”
  顾不得这许多,我也相随入室,那室内昏暗,积尘甚厚,屋角堆着一剁柴,还有一个水缸,再无半个人影,而刚才的哭声,分明是从这屋中传出。
  “是谁?”我也战惊惊问了一句,再细瞧这屋内陈设,似一间仓房,最醒目的便是屋角的水缸,那缸巨大,但已有裂纹,纵贯整个缸体,仿佛随时都会裂开。
  话音刚落,那哭声又起,这次哭得更响,抽抽泣泣、哽哽咽咽,如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控制不住。那哭声从缸中传出,再不似鬼魅般飘乎,反而越哭越实,越哭越委屈,却又偏偏不肯露面。
  恐惧慢慢远离了,而欣喜越来越胜,我不敢大声惊吓到缸内之人,但直觉让我忍不住连声询问,“是炜儿吗?是炜儿在里面?”
  石崇也如我一般反应,但他几步跨上前,俯身往缸内一探,低呼道:“炜儿~”
  “姨~姨父……”
  心提到了噪子眼儿,我几乎不敢踏上前,仿佛害怕看见炜儿受到伤害,而极喜之下,忘了呼喊,呆愣在原地,直到石崇将炜儿抱出水缸。
  小丫头哭得眼睛都肿了,头发散乱,衣裳沾满灰尘,一只鞋掉了,连袜子也不知去向,光着的脚丫脏污不堪,连脸上都如花猫般,一道黑,一道黄。泪水还在眼中打滚,看见我越发忍不住,一边伸出双手想要我抱,一边放声大哭。
  “炜儿怎会在此?”我连声问她,忙不迭从石崇怀中将她接过,小小的身子绻成一团,炜儿回答不出,只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绿珠,莫问矣,找到就好,先送炜儿回屋。”石崇一旁相劝,我也忍不住哭泣,将炜儿紧紧抱在怀内,连连点头应允,急步转身出屋,一脚才跨出那荒院,见院外阳光明媚,曲径幽然,如同另一番天地,心中豁然而开。
  炜儿似哭得累了,且恐怕一日未进水米,还未走到崇绮楼,她已窝在我怀内沉沉睡去,眼角犹有泪痕,裹了泥尘,在小脸上流出道道脏痕。
  未将她送回自己屋中,我直接把炜儿抱到了我与石崇的厢房,吩咐人烧水沐浴、准备饭食,又命人将炜儿的被褥取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妥当,已是下午时分。炜儿一睡未醒,想来昨夜未眠,许还受了惊吓,纵有满腔问题要问,却又不忍心将她唤醒,只得守在炜儿身边,看她酣然睡眠,整日焦急终于有了着落,如紧绷的琴弦得以放松,昨日焦躁与忧虑,终化作委屈、激动、宽怀……复杂情绪难以表述,只是眼角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总是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炜儿平安无事,绿珠还有何伤心之处?”忙毕,石崇在一旁轻声问我,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又温柔无比,未劝住泪水,心中反而更加酸楚。
  “不知这妮子整夜不归却是为何?虽则她安然无恙,但睿儿因此染病,高热尚在反复……”说时低叹,身心俱疲,却不得不收拾心情,起身打算去看石睿。
  “睿儿处,吾去便可,绿珠陪着炜儿,怕她醒来无人在旁,心中恐慌。”石崇扶住我,目光中透着怜惜,嘴角轻轻一扬,笑道:“睿儿身子骨素来结实,这病来得虽凶,去得必快,绿珠无需挂怀。”
  话虽如此,不担忧却是不可能的,明知争执不过,且又念着炜儿,我将石崇送至屋外,满腔言语,也只不过说出两句,“季伦转告睿儿,待炜儿醒时,吾带她亲往探视。”
  “嗯。”石崇说时点头,握了握我的双手,二人皆已疲累,但这结局尚不算太坏,我冲他微微一笑,悬着的心终究是放了下来。
  ……
  炜儿这一觉,睡得又稳又沉,直到黄昏时分,她方悠悠转醒。小孩儿家神思薄弱,见了我,炜儿怔忡半晌,这才唤了声,“姨娘~”
  我忍不住笑了,将她从床榻上抱起,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不肯轻易松手。
  “炜儿这整整一日,究竟为何在那废院之内,真正急煞姨娘与娘父。”
  “姨娘~”她怯怯叫了一声,却又并无下文。
  “婢女说炜儿落水,姨娘几乎吓死,且又从潭内捞起炜儿之鞋,这却又是为何?”疑问太多,逐一问来,似乎怎么也问不清楚,而从昨日到现在,不过一日有余,然而时日温长,如同过了数日,等了数月,终于盼到一个结果,再回想昨日此时的焦虑,便恍然如在梦中。
  炜儿尚不及答言,外间已有婢女轻声问道:“夫人,小姐已醒,是否现在沐浴,抑或用食?”
  我看了看炜儿脏污的小脸小手,还有被汗水尘灰粘成饼状的乌发,沉吟道:“命人将木桶抬入屋内,再盛一碗薄粥,一边洗一边喝吧。”
  “姨娘,炜儿饿矣,想吃烤羊肉串子。”她掘着小嘴,泪痕未干,已开始贪食,引得屋内婢女掩面而笑,俱躬身退出屋外,各去准备。
  “小丫头淘神,尽饿了一日,怎能吃这些上火的?先喝一碗薄粥,待沐浴更衣后,姨娘喂炜儿吃鸡脯子肉如何?”
  炜儿尚不情愿,但也不再坚持,乖巧的嗯了一声,趴在我肩头,软软的唤了声“姨娘~”惹得二人俱有些感伤,一时间几乎泪又落下。
  “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姨父回来若瞧见炜儿又哭,保不准不许炜儿与姨娘同睡。”
  “今夜姨娘与炜儿同睡?”她兴奋起来,雀跃不已,一张小脸写满欣喜,搂着我笑盈盈道:“姨娘,汝不怪炜儿?”
  “嗯?”我并未思量这话深意,见婢女将木桶抬入屋内,又置上屏风,吩咐她们退身出屋,自个儿亲自为炜儿沐浴。娇小的身体,脱光了就如同一尾小鱼,滑溜溜的抓不住手,白净净的细腻无比。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的孩子也平安长大,是否也如炜儿般皮实娇嫩,还散发着淡淡的乳香……
  思绪纷杂,未注意到炜儿一直偷偷将我打量,而想到早夭的骨肉,我的唇角不自觉上扬,口内轻轻哼着夜曲,一恍神功夫,天就暗了下来,夏虫开始呢喃,晚风在窗外吹拂,炜儿细滑的身体乖乖的任我摆弄,而她及肩的长发,在水面摇曳,就好象水底的柔苔,随水纹晃悠,让人暂忘却烦恼。
  “姨娘~”
  “嗯?”
  “睿儿哥哥……他,他无事吧?”炜儿悄声问我,大眼睛偷偷上抬,与我的目光一碰,又疏尔落下。
  “睿儿?睿儿以为汝落水,情急之下投入潭中相救,此时高热始退,尚在病榻休养。”
  一面说,一面以手掬水,想为炜儿洗头,却瞧见她长长睫毛下,蕴着满满的泪,才一低头,一滴泪珠落入水中。
  “炜儿怎么了?”
  “姨娘,炜儿知错矣……”她开始抽泣,泪一旦滴落,便流成河,伤心之处,比清晨寻到她时犹胜。
  我心中似有所明,此时无需紧逼,炜儿站在桶中,一句句从头诉来:“炜儿顽皮,与丫头玩笑,将鞋掷于潭中,见众人慌张,未免得意,躲在暗处偷笑……疏知,疏知……害睿儿哥哥生病,炜儿怕,怕……”她抽泣着说不下去,而我又惊又怒,抬起手欲打,却又怎么也落不下去。
  “姨娘,炜儿愿服侍睿儿哥哥,求姨娘带吾去看睿儿哥哥。”
  炜儿拉住我的衣袖,边哭边求,小脸涨红了,到后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素来调皮,但一直很有分寸,我与石崇担惊受怕一夜,疏料却只是一个游戏,我简直分不清是该庆幸炜儿平安、园中无事,还是该气恼她太过顽劣,闯下此祸。
  正思量间,外头有婢女隔屋回话,“禀夫人,小公子病重,药石不进,主人急恼交加,适才于园中滑了一跤,此时……”
  “什么?”哗一声,我推开挡在桶前的屏风,急声问道:“老爷究竟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看到很多新朋友的留言,心中甚喜,谢谢大家!
尽量保持日更,但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固定,因为现在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如果实在想休息,会停更1、2天,但不会长,希望亲们常来看看,留言给我,是最大的鼓励与安慰。
病势
  盛夏,金谷园葱葱茏茏,树木疯长、野花绽放,本是盛景,但我已无心欣赏。潭水恢复了平静澄澈,荷花荷叶迎风招展,顺风飘来阵阵花香,每年的此时,是金谷潭最美时分,但今年,潭边少人赏景,唯有忙碌的婢女,来往或引着医士,或端着汤药,人人面上皆被愁云笼罩,因为睿儿的病势,三天过去了,竟无好转。
  三天,睿儿躺在病榻上,情况时好时坏,高热时退时起,除了请医用药,别无他法,只有等待。而石崇扭伤了脚踝,关节处肿涨与小腿同粗,每日敷药轻揉,也不得不遵照医嘱,卧床休养。
  我来往于崇绮楼与珍瑞馆之间,既担忧睿儿病势沉重,又心疼石崇扭伤了筋骨,心有所虑,却又不能前往探视亲子,身心煎熬,他的面颊瘦了,目光尽是疲惫,虽膳食正常,但脸色焦黄、双眸充血,整个人如临大病,连言语皆少。
  自数年前小产后,我再没见过石崇这般模样,不想接二连三的厄运,又将我二人侵袭。而事情的起因,竟然仅仅是为了炜儿顽皮,见闯下大祸,又不敢出来认错,耽误了一天,惹出这许多麻烦,尤其睿儿,病势反复,后果不可预料,令人惴惴难安。
  石崇心忧睿儿之病,又不肯明说,每日见了我,总是勉强一笑,自嘲道:“未料这无妄之灾亦会降临在吾身上,却劳累绿珠两边奔波,这几日功夫,绿珠瘦矣。”
  “寻常百姓,谁不是七灾八难的。自吾得来洛阳,养尊处优,世人皆妒,上天因此降罪矣。”原是安慰石崇的玩话,说起来又带许多自责,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真如风言风语那样,是个不祥之女,否则为何保不住石崇的骨肉,如今又因炜儿,害石睿重病于榻。
  “绿珠,尔无需自责。”石崇自然懂我的心思,沉吟劝道:“炜儿年幼,一时顽皮,谁能料引来这许多祸端,可知本是天意……”
  “虽为天意,又何必报在睿儿身上,他尚小,且素来敬重庶母,爱护幼妹,不该担此惩责。”我接过他的话头,不自觉长长叹息,侧身坐在床沿边,掀开被褥一角,强自笑问:“今日疼得可好些?”
  “好得多了,除了肿涨外,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夜间也能安睡。”
  “看来这药有奇效,肿虽未消,淤青倒全给逼了出来。”一面说,一面解开石崇脚踝的布帛,一层层取下,那药膏乌骨,浸入肤理,与伤处青乌相连,入目甚为惊心。
  婢女跪于床前,手捧铜盆,每次清理换药,皆是我亲手为之,头一次见石崇这般狼狈,我竟不能忍住泪水,从来他都是强者,坚定而又高大,疏不知也有受伤软弱之时,瞧他这般躺于床上静养,诸事不能理料,心中越发疼惜,因此不愿假他人之手,总是服侍完睿儿用药,又赶回崇绮楼照顾石崇。
  “绿珠,睿儿处自有如意看护,尔无需来回奔波,衣不解带,这几日功夫,眼眶俱已深陷。”他握住我的手,表情有些复杂,既是感激,也是怜惜,更多的却是自责,无奈笑道:“想从前沙场征战,热血沸腾,何曾这般娇贵。”
  “季伦又说从前,从前绿珠还是倚红楼的伢女,如今也贵为石府侧夫人,怎生好比?”
  他苦苦一笑,长叹数声,闭目假寐,但鼻翼却轻微张动,似乎强忍心中酸楚,又怕我瞧出,转身朝里,再无言语。
  “夫人~”烟霞在一旁轻声唤我,手指珍瑞馆方向,似有事回报。
  我忙以指封唇,又示意烟霞屋外再说,她颌首退出。我看向石崇,替他盖严了被褥,故作轻松道:“季伦平日太忙,无瑕睡眠,这下,却有机会把数十年所缺之觉一古脑儿全补回来了。”
  他似乎低低嗯了一声,并不细答,须臾功夫,呼吸绵长,倒似真的沉入睡梦当中。
  不由低叹,随手拢了拢发髻,无瑕换身衣裳,又急匆匆赶往珍瑞馆。一路走,一路盘问烟霞情形,见她说话吞吐犹豫,心中便料到情况不妙。果然,才至院门,便瞧见宫中几位医士俱集聚于此,神思凝重,一旁数名从奴交头接耳,见了我,忙不迭躬身行礼,为首的医士慌忙上前,恭敬道:“微臣见过夫人。”
  “劳几位医士齐至,却不知小公子病势如何?连日汤药饮下去,虽偶有好转,但高热时常反复,昨日又添了痰症,不知药方可有改良?”
  “这~”几个医士俱有些为难,面面相觑无人出来应允。烟霞急道:“好歹回句话,也让人心底有数,这呀那的,到底算怎么回事儿。”
  “烟霞。”我低喝了一声,将为首的张医士让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是否小公子病势不容乐观?劳烦张大夫给句准话儿,吾才好向老爷交待。”
  “不瞒夫人,公子之病,凶多吉少。”
  虽在意料之中,但从医士口中说出,毕竟不同。我强忍住心中慌乱,连声问道:“可有回天之术?”
  “这却为难老朽矣~”张医士连连摆手,末了见我神色凄凄,又加了一句,“医者父母心,夫人且莫着急,所谓生死有命,何不请道士前来算上一卦,以卜小公子前程。”
  “生死既有命,又算他作何,有劳医士全力看护,若好便罢,若不好……”我说不下去,连想都不敢想,莫说睿儿是石崇唯一的血脉,就算看在他对我的亲近之情,对炜儿的回护之情,早已亲如一家,又怎忍他因病早夭?
  思及此,不由正色道:“众医士需全力以赴,莫再说什么凶多吉少之话,需知众志成城,老天也会从人愿,若小公子有事,无人能脱干系。”
  张医士见我动怒,微一怔愣,这才慌忙跪于地上,颤声道:“微臣自知关系重大,必不敢有负所托。”
  说话间,天暗了,夏日暴雨将至,笼罩在金谷园上空的阴云,同样也将每个人的心绪笼罩。我已身心皆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入屋看视睿儿。只听外间狂风大作,夹杂着泥尘与水腥,眨眼功夫,天墨如夜,屋暗似井。
  石睿躺在床上,全无声息,我只当他睡了,俯身以额相触,他的体温仍高居不上,烧得孩子的脸上,猩红一片,眼睑浮肿,似查觉有人,微微跳动,努力眯开了一条眼缝。
  “阿母~”他唤我,声音嘶哑难听,气息不稳,说话甚是费力。
  “睿儿莫再言语,待睡会儿,阿母喂睿儿吃药。”
  “阿母,莫怪炜儿妹妹……”他犹惦念炜儿,自那天往破屋废缸中寻得炜儿,我怕病势传染,只让他们见了一面,便命婢女送炜儿回屋,如今回想起来,倒是那天,睿儿的精神很好,靠着枕垫,半坐于榻上,与炜儿玩笑。
  “阿母~”石睿的声音带着哽咽,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替他敷上一块湿帕,冷得他即刻打了个寒颤。
  “再过两天,这病必好了,到时吾带炜儿来瞧睿儿若何?”
  “阿母~”他笑了笑,嘴唇即干裂渗出血珠,脸色灰暗,尚且稚嫩的脸上,却浮现大人般的笑容。“若吾病不能好,阿父必定伤怀,到时还劳阿母多加照顾。”
  “睿儿。”我打断他,鼻中酸楚,几乎难以自持。“这是何话?睿儿乃石府嫡长子,谁能取代睿儿于阿父心中地位?”
  “阿母~”他呼吸急促,说话却比刚才平稳,语气淡然,回忆道:“吾对亲生阿母,并无半分印象,自记事来,便住在大伯家中。”
  “睿儿,等好了再说行吗?”我难忍心中悲痛,想起出生即夭亡的骨肉,只觉再难面对生死离别。
  “大伯为人严刻,吾常思某日得回阿父身边,年复一年,直等到七岁上,方见有人来接。”
  雨下下来了,打在窗棂上,噼叭作响。从门隙望出去,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激起小团灰尘。这才发觉,今年夏天雨水偏少,艳阳蓝天看得久了,只道风光怡人,疏不知积尘甚厚,早该来这么一场暴雨洗涤人间。
  “天天盼、年年盼,疏知盼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府、一个完全陌生的阿父,还有一群完全陌生的庶母。”说时,他苦笑几声,引来一阵猛咳,我忙将他扶起,拼命替他顺气儿,“睿儿年少吃苦,他日必有所为,此刻只需静养,莫惹汝父挂念。”
  那咳嗽之猛,听上去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方才舒坦。我高声唤道:“来人,快给公子上药。”
  话音落,他反而不咳了,只是微笑安慰我道:“阿母莫急,睿儿无事。”
  纵然强忍悲伤,我还是止不住泪落,将他抱在怀内,柔声道:“上苍有眼,睿儿必定无事。待他日全愈,接管石府之日,不知汝父怎生开怀。”
  “阿母~”石睿在我耳畔轻笑,又咳了数声,方道:“若非炜儿妹妹,石睿恐难与阿父阿母亲近,妹妹年幼所吃之苦,胜吾百倍,还望阿母莫责备于她。”
  “已知,已知。”我连声应着,抹掉眼角的湿润,冲他努力一笑,颌首道:“难得睿儿与吾娘姨二人这般亲近,此番情义,吾不敢忘,炜儿必也深记于心。”
  他笑了,那笑意灿烂到有些恍惚。我突然害怕,害怕自己抓不住这样的笑容,害怕真的凶多吉少,害怕他走了,留下一个永远愧疚的自己,还有一个深刻悲切的石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悲伤,我与石崇俱承受不起。老天,如果你有眼,让所有的惩罚应在我身上,换他们一个平安,换他们一个长久持续的未来。
  暴雨成势,噼叭声转为哗啦声,如盆泼般从天而降,似欲将世间一切淹没。我跪在石府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那雨便下了一夜,仿佛与我一道哭泣、一道祈祷、一道渲泻,直到天光亮时,被人搀扶起身,这才发觉,屋子一角,一个小小的人影,同我一道跪在这屋内,见我瞧她,炜儿一字一句道:“炜儿愿伺候睿儿哥哥,直到他好。”
  尚带稚气的声音,奶声奶气,却这般坚定,让人感慨不已。
  张张嘴才要问什么,一旁的烟霞接道:“今日一早,小姐听闻夫人跪在祠堂整整一夜,执意前来,且不许吾等通报。”
  “炜儿~”疲累不堪,两腿酸麻,我有些站不住,斜倚在烟霞身上,缓缓向她走近。
  “若睿儿哥哥不好,炜儿愿相陪。”
  ……
  天亮了,雨停了,满世界都是湿润,如被泪水浸泡的心灵,但不知,这样的祈祷,能否换来有所转机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会不会不习惯这样的石崇?
但我觉得,男人有时候会特别软弱,无关乎他是否真的软弱,但偶尔,男人是挺让人心疼的。
另:今天想去看樱花……TO缘大,尽管干旱,该开的花儿还是开了,山茶妩媚、桃李灿烂,原来生命的力量有时候这样强大,强大到势不可挡!!
阴雨
  雨季仿佛刚刚开始,一场场阴雨过后,院子里满处都是被雨打落的缤纷夏花,婢女来不及收成的金银花残了,落于泥土之中,而枝头犹有新的花苞生长、开放,一拨接一拨的,似乎不受这阴雨天气的影响。院角的蔷薇却不同,一场雨,便催落一片花,昨日尚且茂盛的枝头,今日再看,已只剩下残缺的花蕊,于湿润的微风中,微微颤动。
  这是百花盛开的季节,桃李谢后,牡丹便开,牡丹落了,便有栀子、睡莲、茉莉,以及西域远途而来的玫瑰,绽放在金谷园各个角落,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金谷园最热闹之时,宾客来往、车马喧哗,繁荣如同洛阳城中。
  然而今年却不一样了,众人忙于照顾重病于榻的石睿,非但无宴无欢,且众人愁锁眉头,皆不敢露喜色于面。
  我坐于珍瑞馆中一处山亭之上,看一株倚亭脚而生的植物,延伸它的绿叶从回廊间隙伸展而出,那叶片肥厚,被雨水洗刷干净,叶脉清晰、亮绿喜人,不知不觉,就看呆了过去。
  “妹妹莫太焦虑,小公子病势虽未减,然也未增半分,可知尚有希望,并无想像中无可挽回。”
  自睿儿病重,金谷园再无访客,唯檀郎夫妇偶尔前往探视,今日杨氏独来,强拉着我到外间散心。不敢远走,我二人坐于珍瑞馆山亭之中,一盏茶功夫,茶未饮下,言语也少,似乎各怀心事,我们都有些怔忡。
  “季伦也这般安慰吾,然未有定论之前,谁又能真正安心。”
  “说起常侍,却不知他脚伤好得如何?”杨氏随口一问,神情并不关切,末了又淡淡道:“听闻已能下地,总算开始转好,想来小公子之病亦该有所起色矣。”
  “阿嫂~”我有些感伤,许是为了这连锦的阴雨,许是为了睿儿的病势,许是为了石崇的忧心……每一样,我都无法改变,我能做到的,无非是整日整夜守在睿儿身边,不断的探试他的体温,不断的观察他的情况,不断的为他换下冷敷的手帕,不断的,祈祷他的好转。
  杨氏握住我的手,精致的小山眉紧蹩在一起,眉目间颇多怜惜,“难为绿珠矣,这几日,每见一次皆憔悴几分,连吾心中亦疼。”
  “阿嫂~”勉强一笑,冲她展颜道:“许应了阿嫂吉言,病势若能转好,便吃些苦并无关碍。”
  “正是,但不知这几位医士用药如何?”
  “御前医士,医术自当高明,但听季伦言,这帮老学究,在朝堂混得久了,用药但求稳妥,却无奇招。这数日来,季伦已往各地寻访名医,不多时便有回音。”
  我一一道来,眼瞧着山亭下的石径上,婢女从奴捧药来往,心中亦自焦急,思量着欲走,杨氏突然悠悠唤了我一声,“妹妹……”那声音悠长,似有无数心事藏于其间,然而回身时,却又没有下文。
  半晌,我起身刚欲告别,亭间拂来一道夏风,带着湿气,带着泥土的淡香,带着几滴叶间的露水,带来一阵清凉。杨氏似乎从臆想中惊醒,嘴角一扬,笑容颇为无奈,缓缓开口道:“妩娘有了身孕。”
  我有片刻的怔忡,连日的阴郁让人反应不过来这样的好消息,心底似一片空白,呆愣半晌,方喃喃道:“多久了?这下,恒儿当有弟、妹矣。”
  她笑而不答,神色有些无奈自嘲,再不若往昔大度从容,圆圆的脸上,透出丝丝落寞,也如寻常怨妇,自持最后的风度,却于不经意间,泄露心底淡淡的哀伤。
  “阿嫂~”
  “从前担忧潘府后继乏人,恒儿出世,阖府俱欢,吾只当自己是个贤妻,疏不知一月前再闻妩娘怀孕之消息,心中竟恼恨多于欣喜,真正连自己也未预料得到。”杨氏不待我言,兀自娓娓道来。这才发觉,她今日来访,原是有话要说,而这些话,显然已憋在心里很长时间。
  “其实郎君未必多去妩娘房中,而妩娘为人清淡,素来不与府中其他人来往,吾……”
  “阿嫂,恒儿尚年幼,若能添一弟、妹扶持,其实也算好事。”我不知该怎生劝慰,睿儿尚在病榻,而石崇脚伤虽渐愈,终究心思郁结,难见笑容,心里挂着珍瑞馆中数人,本无心逗留,此刻,却又不便离开。
  “不怕妹妹笑话,吾每次见睿儿与炜儿,总情不自禁想起吾与郎君幼时,两小无猜,形影不离,彼时郎君若病,吾亦同炜儿般痴心,守于榻前,不肯离开。”杨氏说时长叹,轻轻一笑,低下眼睑瞧向自己尚柔软细腻的双手,“若能常在彼时多好,胜过成家立室,万千烦恼接踵而至。”
  “阿嫂说笑,炜儿身份低微,怎能与阿嫂同比。”
  “身份?说起身份,妹妹身份何尝高贵?却比多少京中贵妇优雅妩媚,其才情更是世上难有,可知各人福祉不同,却不在身份高低贵贱。”杨氏越说越激动,目中竟蕴出点点泪光。
  原来千古女人心,皆是一样的。明知贪恋男子痴情,乃是无妄之想、无根之念,但心系于情,总难断此痴念,反反复复,再回首处,惊觉早已失了当初单纯欢愉的心境,纵然得厮守一生又如何?得到与失去之间,的确难以平衡。
  “吾一直不屑于各府妻妾,明争暗斗,争抢一夜之宠。”杨氏说时一笑,苦笑数声,端起面前的茶盏,那茶温凉,且泡得久了,茶汤发暗,滋味儿必苦,但她却如品尝佳酿,一饮而尽,犹不尽兴。
  我忙喝命亭中侍女换上新茶,却被她挡住,摇头道:“茶味儿苦,甚合吾意。”
  “阿嫂何需这般恼意?绿珠虽与妩娘情如亲人,但自来洛阳,阿嫂对绿珠诸多回护之情,绿珠深记于心,自不敢轻待阿嫂。妩娘之事,虽说阿嫂心中凄苦,然命中注定,吾等无人可改,便如绿珠,纵享尽雨露,亦难有身孕,可知此与恩宠无关,关乎前世因果。吾今别无他念,只望睿儿得愈,石府有继,便心满意足矣。”伤心事,各不同,说着说着,我又绕回到睿儿身上,不能细细体会杨氏之苦楚,只是思前想后,也不由诸多感慨。
  杨氏摇头低叹,收敛脸上复杂的神情,似乎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冲我笑道:“让妹妹笑话矣。”
  微一摇头,想起石崇每去其他姬妾园中,我那种寂寞而又淡薄的心绪,仿佛不被伤害,却早于不经意间这般在意。原来世间女子,总是很难洒脱,既便故作大方,其实心中之苦与寻常妒妇并无异处。这想来便是所谓得失之心——既已得到,就怕失去;既已得到,便想要更多。
  “阿嫂~”
  “吾非绿珠,早年离丧,许是吾早年太过完满,因此今日颇多怨念,有时是恨身为女子诸多无奈,有时又恨自己不够大度,惹人议论,有时甚至会恨郎君,恨他心中,除我之外,竟也,能装下别人……”
  这话勾起如烟往事,烟雾散了,而往事犹在,似乎风清云淡,只是偶尔跳出众人心头,原来变作藏在诸人心底的一只怪兽,时不时出现,便扰乱了平淡沉静的生活。
  “说到底,吾竟不如妹妹心胸宽广。”杨氏对我,其实感触良多,她也如妩娘一般,不肯承认、不肯面对檀郎的心意。连我都不敢面对那些如同梦境般青涩的悸动,一晃就过了,有时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阿嫂,睿儿病重,绿珠心有挂碍,实不能静心与阿嫂细谈,等睿儿全愈后,绿珠定当奉陪,亲往阿嫂府中一叙若何?”我无心再谈论那些前尘往事,现而今,甚至无瑕理会旁人痛苦,我只是害怕,害怕再失去亲如己子的睿儿,害怕再陷入空落落的心境,如沉入黑潭,被无望紧紧包围,看不见半分光亮。
  杨氏一愣,这才起身,面上陪笑,多少带几分尴尬,一面将我往亭外送,一面笑道:“原是吾昨夜饮了酒,今日还未醒全,倒劳妹妹相陪多时。”
  “无他,却是绿珠招呼不周,失礼矣。”
  “这有何关系,只是妹妹也莫太过操劳,睿儿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
  轻嗯了一声,还想劝杨氏几句,终于只是冲她微一福身,道:“绿珠如今不能亲往府上贺喜,然妩娘之事,还望阿嫂体谅包容,吾等同为女子,也只能唏嘘命中有无罢矣。”
  杨氏的笑尚在脸上,但目中带着思量,将我上下打量,半晌,方颌首道:“吾未错看妹妹,果然是个玻璃心肝儿人,端得澄透清澈,便如这金谷潭水,静悄悄,掩映世间万物。”
  还欲答上几句,眼角瞟见烟霞急匆匆往这边赶,慌忙回身提起裙角,拾阶而下,那山路湿滑,落英点缀其间,用不了多久时日,便化作花泥,再无踪影,谁知枝头哪枝花,是去年哪朵残英的轮回?吾怕见这凋零的花朵,如同萎谢的生命,纵然再投入来生,却无法掌握今世。
  “妹妹~”将到假山角下,杨氏立于亭中唤我,见我回头,缓缓道:“不知妹妹可记得孙秀其人。”
  孙秀?这名字久无人提及,可我怎会忘记,他留时的固执,走时的决绝,稚气的面宠,还有坚定的神情……只是眼下,眼下,我顾念着石睿,急切几乎落泪,又有何心思打探故人消息。
  杨氏高高在上,手扶栏杆,虽看不清神色,莫名觉得她的目光复杂,沉吟片刻方道:“无他,今闻赵王已放其自立门户,洛阳城中北门街上,正是他的府弟,为官之日不远,只是……”
  “阿嫂,绿珠真要去矣。”烟霞已赶至我跟前,无心再听下去,一面说着,一面已随烟霞随那石径一转,急忙往内室赶去。
  ……
  “只是,只是朝内风波,只怕日胜,他日各为其主,各自为政,未有了局。”杨氏叹息着,自言自语,见绿珠身影已隐于花丛之后,随手摘下一朵亭边的茉莉,那花儿被雨水打蔫,连香味亦淡,便如这阴雨的天气,谁能料得明日情形。
  ……
  
作者有话要说:昆明终于下雨了!!!
真是鼓舞人心呐……
七夕
  七月初七,乃传统七夕乞巧节。从前在倚红楼,每到这天,楼中娘子穿七孔针于开襟褛,人人喜形于色,若当晚天气晴朗,便结伴出游,观银河横贯天际,南北灿烂,照亮夜空。河之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辰,隔河相望,便是传说中一年只得一次相聚的牛郎星与织女星。
  这天是民间的女儿节,既便青楼,也会歇业。难得的清闲,令众娘子有些与众不同——寻常百姓家的少女盛装打扮时,却是青楼娘子洗尽铅华,淡衣素妆之时,出街游厉,最怕被人另眼相看,赏遍人间男色的青楼娘子,今日也不过小女儿情怀,满心憧憬,等待着生命中的男子许在今夜出现,从此得脱离苦海,修成一段寻常人的人生。
  妩娘亦如此,她常带着我向织女祈福,乞巧乞巧,民间女子多为乞求智慧与巧艺,但我想,妩娘所求,应该是良缘一段、美满婚姻吧……
  彼时我尚小,心思单纯,只觉这日得散荡游玩,实在开心,便无所挂碍,寻得七孔针,与楼中伢女攀比谁的手巧眼明。待石崇将我带回这天下繁华富贵之地、温柔迷醉之乡时,我尚未明了己身已寻得姻缘,再往后,便失了乞求良人的资格,只有守住身边这一个,遇到谁,便是谁。
  这是天下女子共同的命运,所不同者,无非有人良人得遇,有人却所遇不淑。我之所幸,便是能遇石崇,纵然诸多波折坎坷,二人始终相倚相偎、相扶相伴,共渡这或平淡,或波澜壮阔、曲折从生的寻常日子。
  又是一年七月初七,自我嫁来石府,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与石崇同乐,或乞巧、或观星、或夜宴、或吹奏起舞……届时,金谷园流光溢彩、华灯如昼,笑语盈盈,于夏秋之交的夜晚,这人间美园,极尽奢迷繁华,令人不禁恍惚。然今年不同,今年,睿儿已卧榻半月有余,身上分明瘦了,脸上却浮肿发胖,面色亦猩红灰暗,甚不匀净。
  我日夜守在他身旁,不敢稍离片刻,石崇亦告病在家,谢绝一切访客,一心寻访名医游道,请神问卦、延医请药,人人俱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期盼某日睿儿突然好转,渡此厄难。
  从黄昏到深夜,这是一天中,我从前最喜爱的光阴——绚烂的火烧云似乎比朝霞更加瑰丽壮美,墨蓝色澄透的天空,月影依稀;晚风拂面,似催眠夜曲,令人沉醉放松。坐于窗前,看那天色渐暗,星辰放光,白日的燥热退去了,余下,只有夜的清凉与寂静,如金谷潭水,碧朗的,欢快的,流过心田,带走一切烦闷与焦虑。
  然而现在,我日复一日坐于床榻前,却再无心观赏黄昏时灿烂燃烧的景致,一心注意睿儿的点滴变化,目中干涩,反应迟缓,就这样守着这个重病的嫡子,累翻了金谷园中的婢女,更累翻了石崇与我的日夜期盼等待着的心情。
  “绿珠~”他低声唤我,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石崇脸上阴晴不定,看不出悲喜。“绿珠苦守,已半月矣,睿儿病势既不加重,今夜便回崇绮楼休息可也。”
  “然……”
  “睿儿处有婢女从奴若干,若伺候不周,自有惩责。”他打断我,声音甚为平淡,似乎连担忧之情也减少了许多。
  “婢女虽心细,奈何总非亲人。”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他冲我微微笑了,憔悴的面庞,恢复了些许神采,充血的双眸,变得灵动含情,一如往年七夕,无限深情,令人有片刻的恍惚,仿佛一切厄运俱已远离。
  嘴唇一动,不自觉轻声应他,“季伦~”
  天暗了些,屋内有婢女端上烛台,而石崇挥手道:“汝等皆退下,无需点亮。”
  “诺。”
  睿儿的帐子日夜高高掀起,只为能时刻留意他的情况。今夜,高热已退,睿儿静静躺在床榻上,偶尔,会有急促带痰的呼吸,一天中,清醒比睡眠多,但现在,他闭着眼,气息略为深切绵长,显然睡了。
  石崇侧身看了看睿儿,轻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吾只当自己豁达,并未将子嗣骨肉看得多重,如今才发觉,不经意间,也做了痴心父母,这半月来,失了常态,真正可笑矣。”
  “睿儿是嫡夫人遗孤,又是石府唯一血脉,季伦怎会不在意?且素来孝敬长辈,怜爱炜儿,疼顾下人,莫说季伦与之骨肉相连,便是绿珠,也将睿儿视为亲子,却……”
  “嗯?”
  稍有延迟,石崇双眉一蹩,轻声询问。无从解释,我轻笑摇头,顾左右而言他,“前日杨夫人前往探视,言睿儿之病,不添新症便是好兆头,彼时吾未放在心上,今日细想,果然此话甚为有理,便如绿珠幼时,曾得重病,乡人贫苦,无力医药,躺在榻上月余,不添症,便自慢慢好了。”
  七夕之夜,夜凉如水,已有了几分秋的意味,往事如这夏秋之交的晚风,偶而拂来,便将二人带入如梦般的意境。
  我想了从前,石崇也许也想起了琴娘,那个为他生下嫡子的结发夫人,想起属于他们之间的往昔,点点滴滴,少年情怀,毕竟是他人无法替代的悸动与纯真。
  “彼时阿姐尚小,又帮着阿母操劳农务,吾躺在土炕上无人照顾,唯有家中那只大黄狗,时不时以舌舔面,继而呜呜两声,如通人性般,眼中也嚼泪花。”
  石崇静静听我道来,并不插话,而其实,我也并不需要回答,往事,只用在心间流淌即可,一切都过去了,回忆让人沉醉,却无法改变所有已发生的事实。
  “待吾病好,那大黄狗老得啃不动骨头,贫家何来软米,不过一天往四处讨些米汤以哺之,再过月余,入冬后,几阵寒风,它便抵挡不过,死在家外一堆柴垛旁……那年,落了雪,只如飞絮般飘了数朵,雪花飘在它干枯的短毛上,似欲将一切淹没。”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哭了,有些事,哪怕明知亏欠良多,却无从补偿一、二。阿黄的死,便是童年时的一抹灰暗,总不敢触及记忆深处的悲伤,但每每想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恸,让人几乎无法自拔。
  石崇并不深劝,只是将我揽入怀中。往事如潮,潮水涨退间,便能依稀看见梦中的博白,不像从前那样明晰了,有些模糊,仿佛隔着层纱,想要看清时,又迅速消失。
  陷入记忆深处时,总是特别软弱,石崇的怀抱温暖,还带着水边艾草的芬芳,我贴近他的胸膛,无声哭泣,一任那泪水,肆意浸湿了他的衣襟。
  “吾记得幼时,家中也有一只这样的大狗,秉性憨厚胆小,吾常以石子投之,它从未反抗,将吾视为小主人,常欲亲近。”石崇的过去与我的竭然不同,他从小经历的那样富贵与繁华,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既便如此,也并非事事顺遂,他很少提及过往,更不愿提及自己的阿父,那个平时过于严刻,对他近乎刻薄的至亲。
  “彼时,吾与睿儿差不多年龄,九岁已满,十岁将近……”故事便断在这里,再往下,便是石崇无尽的沉默,寂静中,我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隐约间长长的叹息。
  也许我能猜到几分,比如他对睿儿习惯了的不苟言笑,比如他总是将关切深藏于心,面上却甚冷淡;比如他想起从前,想起自己的父亲,诸多感慨,却又无从改变。
  就好象我,明知往事已矣,多想无益,却还是控制不住思绪,常常念及家乡。
  无从改变,有些东西,几乎成了每个人生命里的烙印,变作一段段宿命,紧紧将我们纠缠包围。
  “季伦~”
  “今夜七夕,纵无歌舞,绿珠为吾吹上一曲若何?”他有些与前几日不同,好象恢复了以往的淡定,又好象无奈间接受了事实。
  我的心也累了,看睿儿静静睡于床上,仿佛已经离我们而去,哭泣无法渲泻的心情,忙碌无法释放的恐惧,还有对前程不可稍解的忧虑,全都化作一场静夜下的促膝长谈……那些仿佛与今朝无任何关联的往昔,那些根本算不得往事的往事,那些记忆深处的软弱与悲伤,让我变得脆弱而又敏感,再无心想改变什么,或者无力,只是拿起无比熟悉的短笛,放到唇边,笛音,穿透这寂静的黑夜,在睿儿床榻,在珍瑞馆中,在石崇身边,他揽着我,摒声静气,任那些思绪与乐声在静夜中传扬飘荡。
  长相守,从前,这也许仅仅是一首恋曲,今夜,却被赋予更多意义。
  长相守,我所期盼的,不只是我与石崇,更是我与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长相守,多美的词语,多美的乐声,长长的相守,仿佛可以长过一生。
  长相守,原来一直躲在我心底,是一生最长的期盼,最真的愿望。
  长相守,如果可以,我愿意让一切重来,但一切重来,我还是愿意守在石崇身边,守在睿儿身边,守在炜儿身边,一生纠缠,再无分离之时。
  长相守……
  一曲终了,世间万物,似还沉浸在饱满舒悦的笛音当中。我的泪干了,从窗缝间泄入的丝丝晚风,带走了心底的悲哀,静谥而澄透的夜,如同水洗,墨蓝的、清晰的,虽然黑暗笼罩,但衬着淡淡的月光,潭水山色愈发明晰,明晰到,似慢慢清亮起来的心情。
  那夜,我与石崇相拥入眠,很久没有这般深眠,紧绷的思绪终于得以放松。我窝在他怀内,似乎作了无数朦胧而又美丽的梦,又似乎一夜好眠,无梦相扰。
  睿儿的病,暂时远离了,还有杨氏的哀愁、孙秀的处境、妩娘的身孕,甚至深藏于心底的檀郎温柔明媚的眼神……每一样都远离了,在我与石崇的爱情以外,哪怕只是暂时的。
  放爱一条生路,别因琐事生生将我二人困死其中。我想,石崇定也这般思量,所以,他收起了这半月来的软弱与悲伤,虽然缓慢,但终究,又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夫郎——坚定的,明朗的,不容人拒绝。
  天明时,我尚在睡梦中,迷糊间,听见烟霞隔帐反复道:“回主人、夫人,小公子醒矣。”
  醒?这是什么话,天亮了,他醒了,每天都如此,何必刻意禀报?我尚未清醒,又贪恋石崇温暖的怀抱,往他怀中蹭了蹭,反而听见他的闷笑,“绿珠如猫,亦这般懒散。”
  “嗯?”随口一哼,双眼犹闭,而烟霞的声音逐渐清楚,隔着纱帐,她一字一句回道:“小公子昨夜安睡,今早高烧未至,精神大好,正与小姐与床榻上玩闹。”
  ……
  
作者有话要说:歌曲是大明宫词的配乐——长相守。
今天三八节,祝姐妹们都能找到那个可以长相守的人!!
看到有亲不喜欢后续情节的发展,很难过,但我觉得,一个人的性格是多变的,或者说有很多面,一个男人,偶尔也会软弱,尤其是面对心爱的女人……
我自己总结呢,也许懊侬的前半部分,石崇更符合女性的梦想——坚定、霸道、有能力;并且从情节上说,也比较明快。而后半部分,他们之间,掺了很多繁琐的因素,爱情反而感觉淡了,如同寻常夫妻也一样,日子久了,明珠也蒙上灰尘……
所以婚姻需要经营,所以有时候,需要我们去调拭、去改变。
今天他们两个人的互动,看似有些莫名其妙,但有时情绪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的。
谢谢亲们的支持,请多多留言,毕竟这是我们交流最好的方式!!
生辰
  哪怕最阴霾的天气,我也不怕,因为相信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夏季的暴雨终于即将结束,当秋天越来越近,天空越来越高远,云彩越来越淡,金谷园恢复了应有的美丽与欢悦恬淡的氛围,众人脸上的愁云渐淡,来往园中的婢女从奴,连步伐也渐轻快……
  睿儿终于开始康复,虽然这过程等得有些心焦、有些漫长,但终究,他一日好过一日,面上的红潮散尽了,尽管还很消瘦,但多了一些红润,精神也渐长,慢慢的,可以下床走动走动。
  每当这个时候,炜儿总是争着扶住睿儿的手臂,努力踮高脚尖,人小力微,也不知是她扶着睿儿,还是睿儿提携着她,两人共同向前。
  莫名眼眶便有些湿润,却无悲伤哀愁,只是感慨良多——如果人生,可以这样永远扶持下去,就算经历再多波折坎坷,其实也值得去回味与珍惜。
  我永远都记得七夕第二天的清晨,我与石崇,匆忙从崇绮楼赶往珍瑞馆,才进门时,便听见炜儿稚气的噪音,娇柔的,微微发颤,似乎鼻头酸楚了,犹强忍着泪意,反复问睿儿道:“睿儿哥哥,汝当真好了?不再发烫了?也不再躺着不理人了?”
  说到后面,声音哽咽,呜呜的接不下去。
  睿儿似轻了一声,想说什么,倒引来一阵咳嗽,但咳声清朗,痰音已无。
  我不敢相信一夜好转的奇迹,哗啦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风。睿儿一怔,冲我与石崇露出一丝丝微笑,怀中仍抱着炜儿,任她俯在自己胸前,放声大哭,一发不可收拾。
  “睿儿~”我急声唤他,大步跨到床边,以手探试额头,体温已降了,额间温凉,蒙着一层虚汗,而他的眼神清明,再不似前几日混浊肿涨。
  “传医士。”石崇毕竟沉稳,但他的声音也控制不住的高扬,比往日多了许多希望与惊喜,走近前连声问道:“睿儿此刻觉得如何?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无他,劳阿父阿母费心,睿儿错矣。”他欲起身行礼,却被石崇一把按住,半晌,方听他沉吟对睿儿道:“好便罢,好便罢,如此,尔母可安心矣。”
  我不知道这个“尔母”指的是我,还是嫡妻琴娘,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将睿儿抱入怀中,连同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炜儿,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人伤心,众人伤怀。偶一抬眼,我瞧见石崇眼中闪烁的泪光,只是一瞬,他回身走向桌前,只留一个背影,但那个背影比平日柔和了许多,垂手一立,让人觉得他其实也是慈父,只是不曾表露于形。
  “阿母~”睿儿的声音尚嘶哑,但久违了的笑容,重又浮现在他大病初愈后尚有些苍白的脸上。
  “睿儿哥哥莫再一睡不醒,不顾姨娘啼哭,不顾姨父焦虑,不顾炜儿心中惧怕矣。”炜儿抬起小脸,这半月功夫,她也瘦了,原本的圆苹果变作尖巧的杏仁核儿,泪如珍珠,串串滴落于锦被之上,濡湿了湖绿色的缎绸。
  睿儿也自感伤,忍泪颌首,向我道:“劳阿母照拂之情,不知可有回报之日。”
  “快莫这般言语,莫说睿儿素来孝敬乖巧,便是这祸,亦为炜儿闯下。因吾而起,便多尽些心力亦是该当的,却又怎比得过乃父心焦,告病于家,抛却公务,一心只盼睿儿病好。”
  “阿父~”石睿带笑的眼中,重又蕴满泪水,展眼瞧向石崇的背影,而后者明显一窒,屋内似乎突然就沉静下来,连炜儿,也懂事的依向我,偶尔小声抽泣,却静悄悄看着石崇,小脸红了,目中干了,小嘴一撇,刚要说什么,石崇转身道:“好了便罢,此次炜儿顽皮,但汝为兄长者,行事太过草率,不足以夸。”
  “季伦~”我轻声嗔他,既是病体得愈,又何必重提往事,又是这副嘴脸,真正教人难以亲近,还欲说什么时,睿儿展颜一笑,朗声应道:“诺。阿父放心,他日必不会这般莽撞,让阿父阿母担忧,实为罪过。”
  “汝知便好,然知错尚需改过方为知礼懂仪,尔既为石府嫡长子,当明其中道理。”
  “诺。”
  “落下的课业……”石崇还欲说,炜儿已跑至跟前,张开双臂仰面道:“姨父,炜儿昨日与猫儿玩耍,今晨累矣,莫如姨父抱炜儿回屋。”
  噗哧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泪痕未干,心中欣喜之情几欲溢出,摇头叹道:“季伦严厉惯矣,却磨不过炜儿这个丫头片子,一物降一物,谁能料降得住季伦者,炜儿也。”
  一屋子的人,包括婢女,都忍不住欢笑,或掩面、或开怀,我笑着,又哭了,然后又笑……将近一月的磨难似乎就要远离,而连日来暴雨成势的天气也快退去了吧?秋高气爽,必定是另一番景象……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看什么都觉得美,包括被整个雨季浸湿了的泥土,包括那些绿油油生长的过于茂密的树林,还包括满池凋谢的荷花,耸拉着脑袋,垂在池面上,荷叶枯了,荷花干了,蜻蜓渐少,只有稀罕的几只偶尔掠过池面……但那池水清碧,映衬着高远的蓝天、雄伟的崇绮楼、如岱的青山、曲折的回廊,也映衬着持重的睿儿,手牵娇巧的炜儿,所谓两小无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睿儿的病彻底全愈,已是八月初,石崇有时带着他拜访朝中显贵,有时又拿家中帐簿与他看验,教他一些核算技巧,以及简单的治家道理。
  睿儿是否真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石崇的心意似乎越来越急,急着想要他成材,也急着想摆脱什么,也许,是摆脱朝中日益风涌的浪潮,一波接一波袭来,越来越多的朝臣难以自保,丧家于皇族之间的权力斗争之中,石崇之所以地位坚实,无从撼动,多一半儿是因为富比天下的豪气,人人俱欲拉拢,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他不惧怕,也不曾退缩,脸上甚至还写着满满斗志,但他急需一个并肩而行的伙伴,不,比伙伴还亲,他需一个攀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家族,来支撑他的梦想、他的野心。睿儿,便是他唯一的骨血,一场急病,让他突然害怕失去这样的血脉相连,这样的血统传承。
  金谷园越发热闹了,来往其间的,除了皇亲贵戚,更有各地来往的客商,奉上珍稀宝贵的玩物,从树高几尺、形态舒展的珊瑚,到西域夜明宝珠、天竺铜塑佛像,再到犀角茶盏、翠玉珍珠,可谓汇集天下奇珍异宝,连金银钱两也归于平常。
  豪富奢迷,让人顿生恍惚之感,住在这如同仙境的园林,享用堪比皇宫的宴食,穿戴金丝镶边的衣裙……纵然我已来此间数年,然今时之盛景,还是让人如坠雾中,分不清天上人间。
  我醉了,无酒自醉,因为这几乎完满的岁月,哪怕只是琐碎的寻常日子,也同样充满了爱意与宠溺,得夫如此,别无他求,今又得睿儿孝顺、炜儿讨喜。一切尽如人意,因此,一切便如梦境……无酒亦醉。
  八月初五,是我的生辰,恰逢睿儿病愈,可谓双喜,照石崇喜好热闹的脾性,金谷园,又一次宴满宾客、灯火如昼。
  歌舞笙平、酒香四溢。谈笑间,佳酿香飘口齿;行动时,轻纱弱拂脚踝。鬓边的金步摇、凤头钗,额前的梅花妆、桃花红,还有耳上所饰珍珠米、宝石坠……看不尽这人间繁华,原来,都集于一地,极尽荒唐奢侈之风。
  出乎意料之外,妩娘竟也随檀郎、杨氏前往相贺。我瞧她薄粉敷面、淡妆素衣,如以往般淡雅姿态,唯唇间点有赤红胭脂,点睛一笔,娇艳夺目,引得不少人注目,而杨氏,反而普通了,温婉的神情、慈爱的长相,静静跟在檀郎身侧,礼貌与席间贵妇周旋,姿势是端庄的,而态度,甚为凝重,自有一种高贵藏于其中,令人不敢小觑。
  我迎上前,微福身道:“绿珠恭迎阿兄与两位阿嫂。”
  檀郎眉目微挑,嘴角一扬,虚扶我一把,目光灼灼逼人,“绿珠生辰,吾带了贺礼,但不知可合绿珠心意。”
  “阿兄肯来,便是绿珠之喜。”我笑,接过他手中的锦盒,顺势递给身后的烟霞,他有些许怔忡,仿佛有淡淡的失望,然而还是展颜道:“还为睿儿备有礼物,吾去去使回。”
  “阿嫂~”我低低唤了一声,不知该怎样与妩娘亲近,她的目光落于远处,手袖似不经意般遮在肚腹上,虽只有三个月,还看出变化,但妩娘的姿势已多了几分母亲的韵味,唇边似笑非笑,时不时回身照顾恒儿,恒儿快四岁了,比炜儿小两岁,说话口齿稍不清楚,躲在妩娘身后,怯怯的唤了一声,“恒儿给石夫人请安。”
  “恒儿都这般大了,数月未见,又长高了一头。”我拉着恒儿的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缠在他腰上,而那孩子,只是仰头看了看妩娘,有些惧怕,又有些期盼,仿佛是在询问能否收此礼物。
  “罢矣,既是绿珠所送,恒儿便带着吧。”说话的人,是杨氏,她今日的神情,总有几分落寞,看向妩娘时,带着疏离与怨恨,这时,我才发觉,她的面庞瘦了,目光中尽是复杂,强撑着一个贤良女子的美名,似乎已经十分疲累。
  反倒是妩娘,嘴角微微一扬,那艳丽的红唇便如同一朵花瓣绽放,轻声笑道:“恒儿快谢过石夫人,可惜吾身子沉矣,未便向夫人问安。”
  她手抚着小腹,一如我当年,也这般用心呵护腹中的骨肉,可惜一场梦完,唯余遗恨。不自觉的,便想起往事,历历在目,我终究是不能保住那个孩子,而那之后,便没有消息,空受着石崇的宠爱,还是不能回报最宝贵的子息传承。
  “好了,汝带恒儿去找炜儿,由他们玩会儿,吾等先至席上相候。”杨氏接过话头,不动声色挽住我的臂腕,行得远了,仿佛还能感觉到妩娘的目光,久久相随,带几分高傲,带几分嘲讽,更多的,却也如杨氏,只有无尽的落寞而已。
  明朗的秋夜,澄透的天空,半弯的月亮……
  满桌的佳肴,绵长的酒香,盛妆的贵人……
  这些,原本都不在我的生活范围之内,我的生活,本来只是日复一日的伺候别人,再繁华、再富贵,我也不在其中。
  可转眼,就变了,妩娘变了,细看,她眼神中的纯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忌恨与算计;
  檀郎也变了,他送给我的贺礼,是一幅字画,他的字,似乎没有从前那样清瘦绝尘,染上些许人间烟火味道,我知道,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带着淡愁的诗意男子了;
  杨氏变了,她心中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只会剩下无尽的怨念,冲不破这个樊笼,便得不到解脱;
  其实,我也变了,有时暗自思量朝内起伏,不得不承认,我的私心,是多么希望富贵能永恒长久下去,而顾不得他人死活……
  生辰宴,刚刚开始,王公贵族,始将来齐,我看向门厅处,忽听见人传,“侍御史孙,有贺礼至!”
作者有话要说:晋时官名,没查到很详细的,所以按汉时官制封孙秀一个侍御史,相当于县令。
大家,周一了,上班了,也来留言吧!!!
今天满百章了,大家帮我散散花吧~~
转眼,又是百余天一起走过的日子!
秋兴
  孙秀,曾经是檀郎的书僮、石府的驭马奴、我的近身护卫、赵王的娈童,但现在,他是侍御史,同县令级。官阶不大,权势却大,仗着赵王之势,众人都给三分薄面,供职仅短短半年有余,已在北门街上置一府第,听闻府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地方虽不大,然精致有序,别具一格。
  我有多久没见他了?细数,连自己都有些模糊,只记得他离开石府的时候,尚是一青葱少年,端得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细长的眼眸斜瞟过金谷潭内的荷花,便迷倒了府中妙龄婢女,人人争相上前,只为能得他青目。连赵王,也被他迷惑了,那带着丝丝媚态的眼神,那笔挺的鼻梁,那红唇轻轻一抿,衬着如墨的黑发随风轻扬,多少风情便已无从用言语形容。
  恐怕晋朝上下,唯有檀郎能与之并肩,只是檀郎终究更老成些,神情间染上几许苍桑,笑容里,带着无奈的妥协与媚俗。时光把他曾经的光华打磨掉大半,如今,洛阳城中再谈风华绝代的稀世美男,亦很少提及檀郎,取而代之的,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孙秀。
  我不肯思量,究竟孙秀是自己愿意跟赵王走的,还是因为石崇,为了保护我,旁人对他来说,都是棋子,必要时,毁之弃之,并没有半分犹豫。我也不肯去回忆,回忆那个倔犟的少年,目光中不易查觉的悲痛与狠决,仿佛每走一步都是艰辛,但这艰辛背后,是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野心。
  三年了,赵王终于肯放他走,终于给了他一个前程,只是,我总觉得众人看他的目光带着暖昧,相视一笑,秘而不宣他的过去,但那些嘲讽与不屑,全都写在脸上,写在那几分不够真诚的笑容上。
  三年了,不,将近四年,他再没有踏进石府半步,也许这里藏着他卑微的往事,以及那些不愿追忆的付出与得到。
  这是他为官后,第一次给我的生辰送上贺礼,而人,始终未到。
  来送礼的,居然是个太监,细白的皮肤、尖厉的噪音,人捧一个锦盒,身着太监常服,眼睑微垂,如轻视这园内一应贵人。将众人一一打量后,他方弹开拂尘于身后,高声唱道:“石府侧夫人生辰,孙御史特备有贺礼,今命杂家奉上。”
  我坐在屏风之后,见石崇并无反应,这才缓缓应道:“有劳公公,多谢孙御史惦记。”说时,递给身旁的从奴几两碎银,命他上前接礼。
  “夫人多礼,此前,御史刻意吩咐杂家,不可收夫人赏银,夫人之恩,杂家谢过,就此告辞。”
  “公公何不用些膳食再走?”我急忙起身,孙秀得势,明眼人一观即知,否则,一介小小御史,又怎能使唤这唯有皇亲国戚方能差遣的太监?我也学乖了,周旋于朝内重臣家眷之间,哪怕只图一个富贵长久,又如何能象从前般单纯天真。
  石崇瞟了我一眼,淡淡接口道:“既然公公有事,本官不便强留。”说时一顿,扬声道:“来人,送客。”
  诺大的前厅,芸集的宾客,来往的婢女,偏偏此时安静得落针可闻,隔帘望出去,人人脸上都带些明了的笑,仿佛孙秀曾经的足迹,往他们心上过了一遍,那神情鄙夷,但又不肯轻易露之,怔愣片刻,酒盏相碰声再起,还不待那太监出门,金谷园,又恢复了适才的热闹与喧哗。
  锦盒被呈了上来,我犹豫着是否打开,因为石崇的脸色已不太好看。侧眼看那精致的盒子,雕着桃花、镶有贝饰,本质细腻沉重,色泽匀润饱满……似装了一个秘密,打开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它被送来了,就勾起前尘种种,令人颇多猜测。难怪石崇不喜,连檀郎,也出声拦道:“这许多贺礼,也不过留上三、四,其余物件,又怎能与金谷园所藏珍宝相比。”
  “阿兄~”
  “正是,这孙秀再得宠些,不过凭借男色,以色事人,终究有被弃之日。绿珠来自青楼,自然明此道理。”刚一开口,身边的妩娘淡淡开口,她的动作还是那样优雅,斟酒倒茶、举箸饮汤,每一样都没变,变的,只是她的态度,对人对物,再不似从前宽容,对我的恨,更是绵绵无期,竟无尽时。
  哗啦一声,石崇推翻了桌前的酒盅,任那佳酿滴滴落于毯上,惊得众人侧目,有婢女欲上前清理,他抬手止住,看向我时,反而笑了,“早闻安仁之妾才情出众,今日始知,口舌亦甚伶俐,既这般才高,想必不甘于相夫教子,莫如……”
  “季伦~”忙不迭出声制止,看妩娘脸上阴沉,而檀郎尴尬,杨氏无动于衷,似未有所闻。“此乃吾之生辰,季伦好歹消消气儿,何必与妇人一般见识。”
  “哼~”他鼻中冷哼,满脸不屑,揽紧我道:“当年十斛珍珠,果然未换错人矣。”
  话音虽小,足以让檀郎夫妇三人听见,不待他人反应,妩娘愤而起身,牵着恒儿便走。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这话伤了妩娘,其实,也伤了我。
  生辰宴,只换得余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仍在席间高谈阔论,余下这几个至亲之友,反而不欢将散。势已难以挽留,我仰脖干尽一盅烈酒,苦涩笑道:“珠有价,十斛也罢,百斛也罢,终可量。若得选,绿珠愿为无价之宝,斗胆随心爱之人远赴他乡,共建家园,何其乐哉。”
  妩娘脚下一顿,身影微窒。那些如潮往事,分明人人亲历,而如今,却不能见融于彼此,我们渐行渐远,过了那个交集点,竟再无缘份亲近半分。只是片刻功夫,她还是毅然携恒儿退席。虽然那句话,是她的过去,可谁又能知,那句话,不是她的疮疤?
  众人都陷入沉默,料想中欢愉轻松的生辰宴,竟因孙秀送来的贺礼,这得沉重隔膜。展眼看去,我们这一席上,唯有炜儿尚懵懂不明事理,缠着睿儿与她绷绳,而石睿垂首若有所思,嘴角一抿,站起身郎郎道:“阿母生宴,儿子未备大礼,便以近日所作文章为贺,祝阿母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当此秋日高爽之季,吾为阿母奉上一篇秋兴赋,尚请阿父阿母指教。”睿儿的气度不凡,虽年龄尚幼,已有石崇伟岸自负之风,郎郎数句,已引得屏风外诸人停箸相望。
  夜风徐徐,凉爽怡人,天幕墨蓝,星辰璀灿。偶有秋虫呢喃,已不似夏日般恬噪,轻言细语,如同恋人的情话,似有似无。
  炜儿仰着小脸瞧石睿,神色间尽是崇拜与依恋。石崇的唇边浮现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看向石睿时,难掩赞许之情。
  我其实于诗理上所知并不深刻,空负一才女之名,所写也不过廖廖数句。睿儿之秋兴赋,所作甚长,我只听见数句:
  耕东皋之沃壤兮,殊黍稷之馀税。泉涌湍於石间兮。菊扬芳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鯈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
  一诗终了,石崇的笑意更深,而席间有人当先喝采,起身走至屏风后,赞道:“小公子年纪尚幼,竟有这般诗才,实乃晋朝之奇才矣,他日飞腾,定在常侍之上。”
  “涂议郎谬赞,此子尚小,如今结论,为时尚早。”话虽如此,石崇其实心中甚喜,自斟得一杯醇酿,起身与那涂议郎饮了一回,又向檀郎道:“安仁诗才在吾等之上,小儿这诗,还请安仁评论则个。”
  檀郎笑而不答,半晌方叹:“自叹弗如。”
  于是席间复又开怀,最得意者,当为石崇,他传唤从奴,高声道:“赏。”
  连炜儿也兴奋了,拉着睿儿的衣袖央求道:“睿儿哥哥若得了好东西,莫忘了炜儿才是。”
  引得杨氏终于忍不住展颜,掩面轻笑,向我道:“这丫头脾性倒与妹妹有几分相似,心眼这般宽宏,真如霁月光亮无可遮挡。”
  “阿嫂何不直说炜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连个避讳俱无。”我也忍不住摇头,众人见炜儿娇巧模样,俱笑矣。檀郎将炜儿抱在膝上,逗弄道:“何需稀奇乃兄之物,为叔者,送炜儿一样物件,定能将乃兄之物比下,炜儿可信?”
  “吾不信。姨父富比天下,阿叔有何物强于姨父之藏?”炜儿歪着脑袋,童言无忌,又惹众人哄堂。我忙将她抱下,喝斥道:“炜儿无礼,须知世上之物,真正贵者,非钱物可量,阿叔带炜儿之厚情,与乃姨父相差无别,又怎能以物衡之。”
  炜儿似明非明,红红的脸蛋如同扑了粉,衬着发辫上的红绳,衬得小脸越发娇嫩,虽已六岁,然身量尚小,比恒儿还矮小些,只是越如此,越显得炜儿可疼可爱,大眼睛一扑闪,便有无数奇思妙想。只见她双眼眨巴几下,扭头道:“炜儿知了,比如姨娘之美,便不可用钱两换得。阿叔若真疼炜儿,将炜儿化作姨娘模样可好?”
  这方是童稚趣语,再料不到她下一句会说什么。众人尚在怔忡,石崇已哈哈大笑着抱起炜儿,摇头道:“乃姨娘之美,百年方出一人,可惜炜儿生晚了,待他生轮回,许有机会矣。”
  “季伦~”我嗔了他父女二人一眼,半羞半喜,自坐回椅中,抿得一口蜜酒,终于因睿儿懂事乖巧,还有炜儿童言稚趣,将适才的不快淡化了许多,生辰之乐,亦有所体会。
  “噫?涂议郎为何还不落座?莫非嫌少了些丝竹之音,酒兴不兴?”正思量间,石崇询问屏风外的涂议郎,而后者似有话说,见此情景,又忍了回去,笑而摇头道:“此话下官不敢当,只是早闻夫人笛技超群,不知可有幸闻仙乐洗耳。”
  若在平日,石崇定然婉拒,偏今夜,因睿儿大展诗才,石崇心中甚喜,回望向我,意似相询,其实自己早已拿定主意,“如此也罢,只恐众贵人得闻仙曲,他日耳中再听不进人间乐音,到时日日相索,吾却难以招架。”
  涂议郎一愣,笑道:“早闻常侍府中藏尽人间美色,却独宠夫人一人,今夜观之,果不其然。既如此,下官不敢相求,还望他日多加走动,以期有朝一日,有缘得赏夫人之技。”
  我总觉此人有事相求,有话想说,适才上前,话已至嘴边,让炜儿一闹,又未便开口。心有所虑,再从帘缝间细细打量,只觉此人身形微胖,面目平和,神色坦然,并无特别之处。
  兀自将他上下打量,身侧的杨氏悠悠道:“此人有一小女,年方八岁,听闻,前几日,已向朝中求牵线之人,意欲将此幼女许配给睿儿。”
  ……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首秋兴赋,是潘大帅哥的诗作,今天偷来给他结拜兄长的儿子,罪过罪过……
收藏日增,留言反少,果然是写得不能引人共鸣了?
但后面的故事刚刚展开,一些铺陈是必须的,期待亲们的支持!
秋夜
  富贵人家的公子,定亲往往很早,比如檀郎与杨氏,十二岁时,便已成亲。我一直把睿儿当成孩子,不经意却发觉,他已经长大了,虽然身量尚未长开,眉目也还稚嫩,但神色间已有些老成持重的味道,如同石崇,笑时,只是嘴角微扬,目光却甚冷淡。
  而炜儿尚小,稚气未脱,出身低微,所学单薄,除了孩气天真,言语能引人发笑,实在不像皇亲贵戚家的小姐——行动矜持、大家风范。
  也许还不等她成年,睿儿便已结亲,毕竟他是石府的嫡长子,金谷园如山产业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敢奢望炜儿可以做石府的当家夫人,但从心底,我真不愿炜儿如我般,只能与众多妻妾分摊一人爱恋,纵独宠,亦难免哀怨之情。
  若待她成年后,将她许配予寻常子弟呢?其实又有何分别?男子一旦得势,总少不了三妻四妾,这道理看起来寻常,不知背后,伤了多少痴情女子心意。且瞧睿儿待她之情,与众不同,同吃一张桌,同睡一张床,两小无猜,羡煞旁人。若此心意能够长久,又怎忍拆散这双小人儿?尽管人心易变,终究难觅这般稳妥合适的姻缘。
  杨氏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突然发觉,虽然炜儿尚且稚气,但她的终身,已成为一个问题,高不成低不就,顾得了富贵,便顾不了长情;顾得了长情,又顾不了周全。当真是官宦人家,外人看起来不知如何光鲜,孰知操心之事甚多,每行一步,必小心翼翼,唯恐行差步错,终身抱憾。
  说到底,终究难有十全之事,人人都只在权衡利弊后,做出最现实的选择。石崇也一样,我所了解的他,并不会为了一段情、一个女人,放弃所有野心与规矩。你看这金谷园,不也和从前一般广而集美、莺燕成群吗?你看这园中的美色,当必要之时,不也成了朝臣相互交换的礼物吗?
  女子,说到底,当真只能依附于某人,然后奢望一份真情吗?我从不敢想这么多、这么深,今夜却感慨良多,似乎无论怎样安排,都无法做到事事如意、人人顺心。
  抬眼看向石崇,他正瞧我,目光中,带些思量与复杂。我二人目光才碰,他眉梢一挑,似心意已定,刚欲开口时,睿儿上前道:“儿子此诗,送予阿母作贺礼。若得父亲大人青目,儿子便以一求作为赏赐若何?”
  “哦?何求?”石崇挑目看向睿儿,唇边带丝淡笑,如他一贯的神情——胸有成竹,将一切握于手中。
  睿儿稍一正色,虽是向石崇索求,却朗声引得席间众人侧目。
  “父亲大人尚在少年时,便立下功业,得武帝器重,受朝臣敬佩。儿愿学阿父雄心壮志,若无所成就,业之未立,家便不成。”
  他句句朗声道来,席间反而安静了,偶有耳语,亦不过私下议论,石崇轻笑出声,淡淡道:“吾儿有此志向,吾心甚慰,如此,赏便罢矣,只须谨记今日之言,莫让尔母多虑。”
  这话说得这般明了,连我都听出背后意图。檀郎冲我微笑颌首,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从未料到石崇明我之忧虑,肯为我解此烦难,我有些怔愣,而席上诸人,显然并不以为然,首当其冲者,涂议郎是也,但听他鼻中冷哼道:“古来成家立业,俱先有家事,后有业绩,小公子才情即高,行事果然与众不同,这般言论,恐难负嫡长子身担之责。”
  “涂议郎~”我缓缓起身,推开挡在桌前的屏风,今夜月色朗朗,衬着我身上的青纱,如镶有一道柔绿色的淡晕,人在景中,同亦为景。不意外的,瞧见那议郎略带些惊艳与意外的神色,他慌忙垂首,不敢直视我的目光。“早闻涂议郎励精图治,颇受皇上爱戴,今日初见,议郎风度翩翩、举止不俗,又这般器重睿儿,实为一诚厚长者,睿儿若得议郎扶持,定可别有一番作为。吾今有一求,但不知议郎以为如何?”
  “夫人但说无妨。”他恭身行礼,始终垂首以对,我微微一笑,才欲说时,石崇已大步走至我身边,开怀道:“不想绿珠与吾同等思量。”
  “嗯?”
  “吾意让睿儿拜涂议郎为义父,可与绿珠之意相合?”
  我的目光不由温和起来,沉浸于他深情似水的眼眸,如阳光下慢慢融化的冰雪——己身再冷,竟也能感到温暖的包容。
  月光映在石崇脸上,他的面庞从未这般柔软,漆黑的双瞳如被月色点亮;微扬的嘴角,将笑意从心底带出。分明望着我,却继续他刚才的话道:“不知涂议郎意下如何?可愿收睿儿为义子?”
  席间哗然,继而议论纷纷。我知他们的话题,离不开石崇对我的宠爱,而不待涂议郎应允,睿儿已拜于跟前,一面行礼,一面道:“石睿拜见义父。”
  “这~”涂议郎失了分寸,连退数步,刚要客气,檀郎已起身相贺,恭维道:“如此甚好,议郎学识渊博,为人持重,睿儿若得此义父教导,建功立业,为时不远矣。”
  话音才落,众人纷纷附合,道喜之声,不绝于耳,那涂议郎不由尴尬,见此阵仗,不得不扶起跪在地上的睿儿,叹道:“得义子如此,也算可慰平生。”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归于无形,席散时,我已带着薄醉,又不舍晚风凉爽,诸人散尽后,尚与石崇坐于金谷潭边,看半圆的月亮在潭面上缓缓移动,水波一漾,似虚似实,我与石崇的面容俱在潭内摇晃,他离我那样近,近到两人身影,如同一人。
  “季伦怎知吾心中所虑?”我笑着欲推开他,酒后无力,反而被他揽在胸前,笑声在胸腔里又低又沉,别有一种诱惑,越发醉于他的身上淡淡的艾草香。
  “吾自初见绿珠,便明绿珠心意,可惜这数年以来,绿珠始终有所顾虑,不敢全然放开胸怀。”他的话语近在耳边,如微风拂过耳垂,触痒不禁,我咯咯笑着,似懂非懂,却不愿深究。
  石崇低低叹了一声,突然打横将我抱起,脚边的石子跌落潭中,掀起层层涟漪。我看见水中的我们,一层层漾开来,然后消失在潭心,仿佛就要与他离别这俗世,化作潭底深深相羁的泥根。
  “季伦,快放吾下来。”酒后头晕,猛然天眩地转,水中月变作天上月,而他的双眼,含情将我凝视,带着些许无奈,俯低脖颈,含住我的嘴唇。
  “绿珠~”音低恍若梦境,他一面唤我,唇齿却未稍离,含糊间,我诺诺应道:“嗯?”
  “吾若为绿珠舍弃这家业,便如何?”
  “嗯?”秋的深夜,尚有小虫呢喃,我不懂他话里藏着的深意,阖上双眼,却感觉到他的灼热的体温,将二人燃烧。
  “吾知绿珠,一向不肯全心爱吾,便为这富贵之所,佳丽芸集,若他日吾辞去官职,与绿珠隐于这金谷美园,彼时,绿珠可会多些情义绵长?”石崇的唇吻遍我的面颊,话语里带着颇多无奈,我想笑,最终眼角却有些湿润,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
  那些规矩礼仪、三纲五常,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我不想改变,只是偶尔会觉得遗憾——为何得遇良人,却不能全心以赴,说到底,许是为着我的私心与怯懦,不敢,亦或不愿,像他一般爱我,毫无保留。
  夜深似墨,碧空如洗,石崇喝退了崇绮楼内一应侍者,将我抱至一架金银花后,那花儿芬芳,于夜间犹甚,几处花架,将中间草坪围起,天为被、地作床,他轻轻将我置予青绿带着露珠的草地上,解开了系于裙间的丝带。
  “季伦~”我慌了,酒醒大半,月光下,我的外袍已被除去,余下桃红色的两当,衬着散落的乌发与牙黄色的肌肤,无遮无挡,就这样呈现于天地之间。
  夜是透明的,金银花开着墨绿色的花叶间,随风轻扬,银白可爱,芳香扑香,草地深绿似黑,桃红色的两当,如绽放的牡丹,肆意铺陈。
  石崇轻笑摇头,吻住了我的耳珠,低声道:“这般香艳,吾却头一次见。”
  面颊烧了起来,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他挑 逗的话语。
  他轻轻抚上我的身体,顺着那些曲线游走,所到处,他掌心的温度便将我点燃,含羞欲退,身体却不自主的迎合。
  两当尽除,裸呈于石崇面前,肤如腻脂,发似缎面,与柔和的月光相衬,肌肤也似微微散发瓷实的光亮,柔软的承欢其下,看发丝于肩头滑落,石崇的目光亮过遥远的星辰,他吻住我的颈窝,顺势而下,舌尖所到之处,便引起一阵阵颤栗。
  “这下,绿珠该放心矣。”
  “嗯?”我已无力思考他的话语,看明月悬于我二人头顶这方天空,恍惚间,不知是自己在对那月儿微笑,还是它笑着笑着,便笑弯了嘴。
  “绿珠心中永远家人最重,吾却次之。如今炜儿,吾已当作亲女看待,便是他日有何变化,也必不会令炜儿吃亏。”他的眼眸分明已开始沉沦,然思绪尚清,句句道来,欲解开我的心结。
  风拂过,身体不自觉轻颤,石崇似有所觉,轻笑如月,俯下身来,抱住了我。
  两个纠缠的人,两颗交织在一起的心。我与他,总是忽远忽近,一时近了,便如同生生世世轮回相依的深缘,一时远了,又如同隔着一层水面,捅过来便有一指相连,缩回去,又是看得见、触不到的永世相隔。
  秋夜,似有薄雾笼罩,我看不清这世间万物,唯看得清石崇深切的目光,点滴流露出的怜惜、疼爱与淡淡的轻愁。似这薄雾般,不碍眼,却又挥不去。
  他的石青色的长袍,绣着云纹,环绕在衣襟上,落在我身前,便如一道道云彩,轻飘飘,与之共飞;微颤颤,与他同醉。
  悸动如潮,将人淹没其间,涨了一拨,落了一拨,然后又是一拨接着一拨。我不自觉抱紧了身前的男人,听他急促的喘息,听他沙哑的低吼,感觉他的激情,一浪高过一浪,似欲将天地吞没。
  无法克制的悸动,终于将两人带至浪尖,我抓紧了身旁的青草,咬住嘴唇,却还是忍不住轻吟出声。
  两个人的纠葛与羁绊,是不会因为日常琐事而改变的。而我对石崇时隐时现的感情,其实早就深植于心,若要连根拔起,只怕也非易事。
  夜凉……似水~,终于,我还是靠在他的怀内,静听二人的呼吸,绵长的,在这秋的园林当中,静静回荡。
作者有话要说:H,缓解一下连日来的阴霾。
虽然留言很少,我知道是因为情节到了转折铺陈的时候。
静待亲们的评,期待长评!

第六卷:花开繁华
玄机
  洛阳的冬天,寒冷无比,北风一刮,残余在枝头的枯叶便落于泥土,树木唯余青灰色的枝桠,朱漆的栏杆依然鲜艳,雕龙画凤也同样富丽,然而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淡灰色,一切景致浸于这写意的泼墨画中,便少了些热闹繁华,多了些凄清况味。连大地也慢慢冰封,踩在脚下,硬如青石,仿佛所有生命都冻结于此,等待来年春风的吹拂。
  金谷园中的婢女从奴皆换了冬衣,厚厚的棉袄、挡风的精布,纵如此,每逢阴冷天气,寒风过时,犹难以抵挡,人人缩头拱肩,越发显得人小衣厚,急促行于园间,不若夏日从容。
  我却独爱这洛阳的冬,期盼天气一阵冷过一阵后,终有一天,起床推窗时,外头已是白皑皑的冰雪世界。
  每年初雪,我总带着几个随身侍卫与婢女,前往洛阳城中浮屠寺拜佛祈福。今年也不意外,石崇上朝时,我便与之同往城中。马车外,雪花尚飘,一夜功夫,已积得数寸,放眼望去,四周旷野为白雪所覆,极远处,与灰色的天际相连,分不清何为人间,何为天上。
  石崇闭目养神,对此景像早已习惯,唯有来自南方的我,自到洛阳,年年见雪,还是忍不住雀跃欢愉。
  掀开车帘一角,带进一阵寒风,吹凉了马车中的暖炉,鼻头一痒,忍不住连打几个喷濞,引得石崇道:“看了数年,绿珠竟还未看够这雪景?”
  我嘻嘻一乐儿,手指远方道:“听闻佛陀往西方而来,但不知西域贫脊之地,可也同晋朝一般景致。”
  “绿珠也言贫脊,又怎可同晋朝相比?”
  “然如此贫脊,怎还教化得出西方圣者?往东传教,有日益昌盛之势。”我其实对这些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只是见石崇懒散,找些话头引他开口。
  果然,石崇无奈睁眼,看向我摇头道:“绿珠禀性谦和,偏偏爱寻根问底,己身已如牡丹盛放,却总改不了这孩子脾气。”
  “每每询问那浮屠寺中老和尚,总是故弄玄虚,将西方诸佛说得神乎其神,吾只知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并未有此教传入,难道彼时便无神佛庇佑?”
  “这话该从何说起?但凡鬼神,总是信便有,不信便无。此教初传入中土,并未引起太多关注,民间亦不过零零落落几名信徒,难成气候。直至东汉永平十年,明帝夜梦金人飞行殿庭,次晨问于群臣。太史傅毅答说:西方大圣人,其名曰佛,陛下所梦恐怕就是他。明帝即遣中郎将蔡愔等十八人去西域,访求佛道。蔡愔等于西域遇竺法兰、摄摩腾两人,并得佛像经卷,用白马驮着共还洛阳,并建白马寺供奉。此后,方渐兴盛。绿珠常去浮屠寺,也颇有些年代,其中智通禅师,为朝中诸贵人推崇,听闻,精通佛法,可通古今。”
  “古今?此禅师吾亦见过数面,却只谈些佛理,并不妄言过去未来之事。既季伦如此说,只怕有些本事,待吾今日试他一试。”我笑着挽住石崇的臂腕,看他清淡的眼神慢慢浮出丝丝笑意。
  “绿珠莫要顽皮,当心得罪高人,上天降罪。”
  “高人虽高,非上天矣;绿珠虽顽皮,非无度矣。季伦记得下朝便来相会,吾二人于集市中一逛可好?”
  天气虽冷,兴致却高,不经意也感染了石崇,他笑且颌首,命车夫加鞭而行,转眼,已至城门。
  洛阳城,乃天地之中、天子所居,自三国鼎立,纷扰乱世以来,武帝一统天下已有数十年,今民生渐稳、耕织渐复,百业虽不似汉时兴旺,究竟也比魏、蜀、吴时昌盛几分。洛阳城集天下之富,城门宏伟,气度非凡,我与石崇自东门而入,他叮嘱得数句,又吩咐随从好生护卫,自往朝中议事,我便前去东城一隅,拜佛敬香。
  沿路俱是民宅,富贵些的,便以青砖筑成,四角飞檐、门廊刻花;寻常些的,也有一个小小院落,白日大门敞开,伸头便可见其中孩童玩耍、主妇忙碌;就算那等极贫穷的,因在天子脚下,太过寒酸有碍观瞻,便也有瓦屋草舍半间以避风雨。比起博白家徒四壁、衣不敝体的贫苦人家,要好上许多。
  浮屠寺座落于洛阳城边,倚一处小山包而建,虽在城中,但地偏人少,平日人烟罕至,唯初一、十五,善男信女前往敬香,方有些热闹。其余日子,不过几个小沙弥并一个老和尚智通打理此寺,心静人闲,那智通禅师便往各处寻些繁花盆景,精心养植,倒比别处长得繁茂,香火一薰,更添了几分世外仙气,□清幽、寺钟悠长,每每来此,便忘乎岁月时光,恍惚间,只觉已远离尘世,莫名心安。
  今日亦然,既非初一、十五,禅寺唯有智通长老陪着我理佛上香,香炉前轻烟渺渺,绕花了人眼,人心,却如尘埃缓缓落定,神思淡泊而从容。
  小沙弥于一旁诵念佛经,敲打木鱼,我抬眼瞧去,见那宝相庄严,而侍佛的沙弥不过五、六岁模样,双目低垂,口内含含有词,耳大唇阔,倒生得一副福相。不由称赞:“禅师行修日深,连所收小徒天姿亦甚聪颖,佛经艰深,却能背得如此流利,可知前生宿缘,今世命定。”
  智通禅师笑而摆手道:“夫人有所不知,徒儿虽熟背佛经,孰料不过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当不得一回事。”他说时摇头,无奈却又带些宽容,果然是个慈悲长者,难怪这寺内多半小沙弥皆是无父无母无家无命的孤儿,被智通禅师收留了来,几年间,也有十数位之多。
  “禅师说笑,此时要他们既明佛理道义,又能通背经文典藉,实属为难矣。”我忍不住多看了那小沙弥几眼,不由想起数年前夭亡的骨肉——若还在世,也四岁了,与这小和尚差不多大小,只是缘份浅薄,不知此年此月,他轮回至何处?有怎样的人生?是否也富贵安康?
  才一怔愣,智通禅师似有所明,引着我往屋外而行,那雪花尚飘,如飞絮满天,纷纷扬扬,挂在我的发端眉梢,竟不化去,而呵气成雾,迷茫了双眼,人在雪中行,未免有些恍惚。
  浮屠寺古木参天、曲径通幽,虽比不得金谷园景色怡人,但小巧精致,另有动人之处。值此隆冬时节,白雪覆地、寒风彻骨,行于不大的禅院中,看禅房青黑色的瓦片与雪相衬,青白醒目,着实令人心爽神怡。
  皮质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嚓嚓有声。我极喜欢这别致的声音,唯有冬天,才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须臾功夫,脚底便粘上雪层,踩集成冰,硬的有些咯脚,却便有丝丝欣喜从心底缓缓而生。
  “夫人看这雪花,与去年有何不同?”行走间,禅师突然回身问我,玄青色的僧袍卷起飞雪几朵,我兀自低头看自己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顺着小径蜿蜒,稍愣方道:“绿珠凡夫肉眼,看万物变化皆不大,唯人情最难把握,世间常多物是人非之事,人间苍桑尽,却等不来物换星移。”
  “夫人天姿聪慧,见人见物往往细微,老衲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禅师但讲无妨。”我看他眼中笑意犹在,却又带几分玄机,不由想起石崇之语,接道:“听闻禅师博古通今,绿珠早有所愿,欲请禅师指点则个。”
  智通禅师笑了,面容越发显得慈祥悲悯,双手合什道:“此言定为石常侍所说,然老衲虚名在外,却并非世间所传那等神通。”
  “禅师客套,谁人不知这洛阳城中达官贵人、皇亲显戚皆奉禅师为大智慧者,知前知后,看透人世辗转波折。”
  “知前知后这般神通,老衲却是没有,不过于此禅院静心修行,颇看得些是非道理,身于红尘外,自然更豁达些。”
  豁达。这话仿佛许久都没听见了,而从前,常有人言我豁达,诸事如风,不萦心上。却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心事也开始沉重,思前想后,落了人间俗套,想改,亦不能够矣。
  思及此,不由轻轻叹息,那老禅师耳目皆聪,对我微一颌首,缓缓道:“夫人言人世苍桑,人心易变,孰不知世间万物皆有轮回,人命如此,国运,亦如此。”说时一顿,继而道:“那富贵看似长久,繁华怎忍抛却,其实,也不过鉴中花、水中月,待得醒时,繁华如梦矣……”
  这话透着玄机,我半懂不懂,平日并不愿深究,今见他似有所预料,忍不住问道:“禅师突言此语,定有些原故。绿珠虽知富贵难以长久,但不知可有何法,能保此生安稳,不受风波侵扰。”
  话才落,智通禅师笑而摇头,手执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禅师~”
  “夫人执念,需知人生于世,便如滴水溶入江海,微不足道,而江海有变,水滴又如此自保?吾亦为汝、汝亦为吾,二者合一,岂有不受世间侵扰、常保富贵之法?”
  “依禅师之意,富贵难久,恩宠有度,绿珠之福竟将尽矣?”我始终不敢将这话题扩而至石崇,甚至金谷园,年龄既长,得失心便重,如今我所在意者,非己身,却比己身更重更沉,只要顾念石崇、睿儿与炜儿等人,便失了往昔豁然,不能轻松面对。
  智通禅师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引着我,往一处山径攀沿而上,那山势并不陡悄,平缓开阔处,只见洛阳城东一角,人间烟火,其实也近在咫尺。
  “夫人来自乡间,看惯河流山川,当知水到渠成、季到花开,万事自有道理,无须夫人挂碍。”
  “绿珠愚顿,似明而非明,禅师既言万物皆有定数,人于其中,难以自保,又何来尽人事、听天命一说,不如随波逐流,由他去吧。”
  “夫人,汝看那晋朝江河,地广物饶,风姿卓越,可能想像不过数十年前,这片河山饱受征战之苦,民不聊生,国弱族衰。大汉几百年兴盛强大,也经不起数十年战乱纷纷。”智通禅师忽尔论及国运,指点人间,眉目便显悲凄之色,不待我答,接又叹道:“罢矣罢矣,老衲终是一介俗人,心系太多,不能终正成佛。”
  “禅师,家国大事,绿珠不懂,绿珠但明寻常百姓,唯祈求一个国泰民安,且管不得这天下由谁人来坐,且天下人来人往,未有定数,若想在乱世中求一安稳,恐怕唯有凡夫俗子,欲求越少,越易自保其身。”
  我思而接口,引得那禅师回身瞧我,双目一蹩,半晌,方频频点头,反复道:“此言通透,夫人果然慧根深种,纵身陷温柔奢迷之乡,质本清洁,心自清明。”
  说时不再多言,右手一让,将我让至山坡下内院,笑道:“这厢有故人为夫人备了热茶,还请夫人移步相见。”
  “故人?是谁?”
  他不答,眉目一笑,话中又有玄机,“故人,乃过去之人。过去之人若还有未尽之缘,便亦为现在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新,实在是太累了,亲们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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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TO liuliulaoguai:JJ的长评,字数比较满1000,系统才会认可。昨天我查了一下,亲的长评有700多字~~不过还是感谢亲的留言。亲一个:)
故人
  后院,是一处自成规模的小四合院,平日若有前往敬香的贵人累了,便在此间饮茶、休息,因此陈设不似寻常僧舍那般简陋。精棉细布、垂帐纱幔,并案几香炉、贵妃软榻,布置虽清雅,却也有几分人间烟火气象。
  此间亦为智通禅师礼佛之处,我跨过那顶以蔷薇花攀延修饰的拱门,不禁笑道:“禅师乃世外高人,礼佛之所却这般舒适,倒不似传闻中的苦行僧,以身尝苦,终证菩提。”
  智通嘴角一扬,不然道:“佛乃大智大慧大仁之人,世人觉悟,皆可成佛。而修行之法甚众,非关乎四周处境,关乎内心己见,是否有澈透了悟之时。夫人若愿修行,金谷繁华之地,亦可为清修之所,又何必固执佛堂清静?须知佛在心中,不必往他处寻觅。”
  “大师佛理深刻,言语机智,非绿珠能及,绿珠脱不了这凡人俗念,尚有一事欲问究竟,不知禅师可愿透露天机。”
  “夫人既言天机,老衲非不愿,乃不能矣。”话虽如此,智通禅师似已窥破我的心事,末了又加上一句,“世人烦恼,多因执念而生,夫人慧根深种,心思细腻,本无须老衲多言,然身处顺境已久,多有蒙敝之时。老衲唯有一语,说毕,夫人自然明了。”
  “何语?”我不禁追问,压在心底的那个愿望日益深切,日复一日,我向神佛祈求的,不过是能诞下一儿半女,以报石崇之情,延石府香火。
  “夫人为人慈悲善良,若能放下心中执念,今世必然圆满。”他不肯多说,言语中结局非喜非悲,而这个圆满,实在难以理解,究竟何为圆满?不知是否连高僧大德,也想不透澈。我有些糊涂,担心之余,又有些释怀——若果然能得圆满,是否比单纯的喜悦更加完美?
  说话间,已至内院当中,展眼瞧去,这小小的院落并无他人,我看向智通,他微微笑道:“里间已备好茶点,夫人稍作歇息,老衲外间伺候。”
  “大师~”我回身唤他,只见智通禅师的僧袍随脚步掀起,一阵风,夹带着飞雪而过,他极快的顺石径一转,便出了这个目测即可观全貌的小小内院。
  故人,毕竟是过去之人,乍然既未见,便也未系于心上,只是一心盘算着洛阳的集市,集天下之物,丰美异常,可惜今日飞雪始终不停,只怕未必热闹。又想起妩娘,怀有身孕,六月有余,眼看便将生产,令人羡慕不已。被檀郎扶为侧夫人,于潘府中地位越发显贵。眼见儿女绕膝,她的神色更加矜持了,常常斜眼一睨,倒比杨氏还多几分威严与高傲。
  只是我与她渐行渐远,此时再见面,除了对面问安,竟无其他言语可以寒喧。而杨氏,虽一般和蔼可亲,但眉目间渐多愁思,常常便走神呆愣,看向檀郎时,目光越发落寞。
  这便是世间情爱吧?以为长久,终不长久。想檀郎与杨氏两小无猜,情义深长,至如今,也生了间隙,再回不到初时的甜蜜心悸,越是用力,越是力不从心,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纱纸,想要靠近,却始终只能模糊见其人影,岁月时光久矣,连那人影亦显憔悴。
  有时我不禁会想,也许妩娘是聪明的,而且真正快乐,因为恒儿,她便有了立足之地——血脉传承、骨肉相连,毕竟不同于男女情爱,至老有倚,终究也是一种无奈的幸福。
  思绪纷纷扰扰,繁杂理不清始终,我避开满天的飞雪,躲进温暖的里屋,一回头,却见案前一面铜鉴内,映着自己模糊的身影——大红色的皮袄上,落满久久不曾化去的飞雪,面颊被腮边的风毛翻领所衬,生生把鹅蛋脸衬作瓜子脸,显得尖巧灵俐,少几分温柔妩媚,却多了几分娇艳精致,与往日有些不同。
  我走近了些,看清自己鬓边带着的红珊瑚缀饰,还有漆黑的长发、散乱了几缕披在额前,被雪花浸湿了,拂开,便是一道水痕。华丽的狐毛风帽下,是一张美丽妖娆的脸,端得唇红齿白、肤腻如脂,连自己,也有些怔愣,不自觉,抬手抚向腮边的细腻。
  我有些陌生,因为禅院的内室铺陈再精细也有限,淡雅的房间里,站着一个盛装艳丽的女子,多少都有些突兀。定睛打量鉴中的自己,不知何时,记忆中青涩稚气的丫头长大了,过了二十岁,才是一个女子盛放之时——眉目如画、眼眸似星,红唇微启,形如菱角……眼波流转间,多少韵致暗暗流露;身形一动,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貂袍,也隐约可见身段玲珑、婀娜有致,再不似少年时单薄瘦弱、短小无形。而面颊红润,目光含笑,分明是沉浸于欢愉中的少妇,如花般绽放,似叶将繁茂。
  这铜鉴,如同他人之眼,透过其中,便能窥出平日查觉不到的细微。我从来不知自己可以这样妩媚柔和,我从来都觉得被俗物缠身,总不能释怀,其实不然,其实我如被雨露滋润的莲花,娇羞间含苞欲放,不经意,便沉浸于天地的恩宠当中。
  石崇便是我的天地吧?那华美的金谷园便是我俩厮守之所,我不是从前的丫头了,也不是初初入园时心惧胆小的绿珠,如今的我,更像一位侧夫人,时日久了,连神情也带了些贵人的娇矜。
  屋外风雪有渐强之势,偶尔刮起窗前的帘帐,便可见天地一片灰暗,天阴越沉,此时反而不若清晨时明亮,虽已将近午时,天光被阴云遮敝,屋内也暗了下来,如同黄昏时的明魅,令人无端慌乱。
  才欲回身唤烟霞时,门吱哑作响,有人跨进了内室,我只当是智通禅师,笑着回头道:“烦劳禅师……”
  话只到嘴边便咽了下去,来人不是智通,那身形高大而又欣长,身着牙白色长袍,进得屋来,将雪帽一抖,笑盈盈站在我面前。
  我呆住了,虽然屋内未点蜡烛,光线暗沉,但他的样子我又怎会忘记,虽然从前未长开的眉目,眼下有了些成熟苍桑的影子;虽然从前尚单薄的身量,如今却欣长健硕……似乎一切都变了,但又未必,他眼神里的那点固执与狠决还在,嘴角一弯,长目入鬓,似檀郎般儒雅,但下巴处坚毅的线条,却又让人觉得冷酷。
  “秀……”我喃喃开口,末了,又忙俯下身去,垂首道:“绿珠不知孙御史于此间拜佛,惊扰之处,望御史见谅。”
  “绿珠怎生这般客气?”他伸手欲扶,我侧身躲开,前尘如梦,如今他再不是我身边的近身护卫,乃是堂堂朝官,私下会面,诸多不妥,便不怕人言,又怎生了得。
  孙秀一窒,自嘲笑道:“从前在绿珠身边时,尚无这般多礼,如今吾亦在朝为官,怎么绿珠反生嫌隙?”
  他直唤我的名字,态度不似往日恭敬,反而气度娇奢、咄咄逼人,果然是得宠的朝臣,再不似从前幼弟般依赖于我。微一稳神,侧身道:“孙御史如今贵为皇上宠臣,绿珠只是石府侍妾,不敢放肆。”
  “如此说,当年绿珠言将秀视为家人之语,乃是玩笑?”他挑高了音调,似责问,又似嘲讽。
  “不。”情急出口,乍一回身,不妨孙秀站得近,我几乎撞到他怀里,忙稳住脚步,仍垂首辩解,“从前言语,绿珠不敢忘矣,何况御史几次救绿珠于危难,此等恩德,绿珠长记于心。”
  “长记?”孙秀冷笑数声,走至窗前,看窗外满天飞雪,似欲将人世吞没。“夫人享尽专宠,又怎会把故人放在心上?而前尘往事,俱已……俱已过去了。”说时叹息,那背影坚强到有些孤独,我不忍回首他的往事,曾怎样屈辱,今日一见,心下凄楚,竟有些哽咽。
  “好歹都已过去了,这往后,御兄前途未可限量,重振家风,指日可待。”
  “重振家风?绿珠以为吾当年是为重振家风?”孙秀鼻中轻哧,兀自道:“吾孙秀何人?孙家就算显赫,尚不在吾眼皮当中。”
  “自然,御史人材了得,前程未可限量,或可超越先人。”
  “绿珠~”他打断我,猛然回身,神色焦急,似有万千话语,末了,却只是摇头叹道:“秀常记昔日之情,凡绿珠所言,从未敢忘记半分。”
  我们中间隔着多少年?连我有时候也会糊涂,不为年代深远,却是这前后境遇太过不同,让人恍然两生之久。如今孙秀就站在我面前,他的容貌绝美,比檀郎犹胜几分,可他的目光狠厉,让人不自觉心生畏惧。
  我向后退了数步,喃喃道:“御史……”
  话才出口,他的目光已复杂起来,纠结着痛苦、怨恨与忿忿,扬声道:“秀唤绿珠名讳,却不想绿珠待秀这般生分。”
  “御史,此乃规矩,不可逾越,绿珠位份虽低微,终究是石府侧夫人,已嫁作人妇,与朝官相对,又怎能直呼其名?还请御史莫逾矩而行,强作难处,令人难堪。”我回身,不欲再看他犀利里隐着悲伤的眼神。
  此话说出口,只当孙秀会动怒,疏不知,他反而沉默了,良久,久到听得见那风声在小院里来回劲吹,几阵过后,外头似安静下来,我往窗缝间瞧出去,风停了,雪未停,慢慢飘成洁白美丽的雪花。
  “石府侧夫人?”孙秀终于开口,又是一句反诘,不屑笑道:“富甲天下的石侯爷、石常侍,绿珠可知朝内风波起伏,如今赵王之势日见昌隆,不知哪天,那金谷园便换了主人。”
  “孙秀!”终忍不住厉声喝他,每常听到有人对石崇不敬,我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的身家性命,便是我的,如今我与石崇生生相连,又怎能独善其身?又怎忍他果真不能长久?
  “往日之事,绿珠铭记于心,未敢忘矣。而朝堂政事,绿珠不懂,更不愿懂,今生唯愿得伴季伦,永不分开,唯此而已。若有人欲陷害于他,绿珠无能,不可保家人周全,但求生可同裘,死亦同穴,如此便足矣。”
  “绿~”他的目光渐冷,不是狠,只是绝望。我突然有些明白孙秀的情义,也许并不如我想像中,只是姐弟那般简单。
  多少年了,乍然明了,连自己也觉心慌,深看他一眼,急往屋门而去,却听他唤道:“绿珠,秋时生辰,秀送去贺礼,为何退了回来?若果真尚记往昔恩情,又如何这等疏远,连礼皆退。”
  礼?我想不起来,我只能想起那夜迷醉后,与石崇的缠绵,在金银花架下、在天地之间,忘乎所以,只记得他深情的眼神,如星辰般,闪着微光,将我二人点燃。
  细细追忆,那夜似乎有一太监送来贺礼——一只精美的锦盒。而我,尚未打开,早已忘记。
  见我不答,孙秀冷冷笑道:“果然如此,果然是他……”
  说时,往袖中取出一件物件,趁我不备,硬塞到我怀里,嘴角一挑,目光突然柔和起来,“放心,无论何时,吾总保绿珠周全,无论何时,吾愿常伴绿珠身侧。”
  不待我答,孙秀转身而去,留下一个骄傲却又寂寞的身影,消失在那天的茫茫风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心情复杂,想起旧梦里的四四,对我,也如同故人……
故人带来的冲击,总是很复杂的,有情,却又难以接近。
孙秀是绿珠命里的劫,好也罢、歹也罢,谁都逃脱不了……
雪夜
  有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比如初至金谷园时,茹娘婉转如若莺啼的娇声,还有萱娘笑容可掬的亲切;再往后些,是石崇对我的宠纵,令金谷园满园美貌骤然失色,再多怨恨,也不敢泄露半分,因为曾经的当家娘子都因我被逐出了繁华似锦、富贵如梦的金谷美园。
  原来连权势也是不能长久的,比如茹娘,比如孙秀……曾经的起伏背后,隐藏着多少辛酸与无奈。今天是孙秀终于熬出了一个身份地位,明天呢?繁华落尽,谁能料明日风波。
  怔怔的,看屋外的雪花,如柳絮般轻扬,风势减了,天光亮起来些,他来去匆匆,如同一梦,而我手里,分明握着一支……一支短笛。通体碧绿、冰凉圆润,一支玉做的笛,散发着柔和的光,衬着我的大红斗篷,还有白晰的双手,好象一个故事,一个故人在寂静的夜,缓缓倾诉的故事。
  今日尚未完,我却总觉得,今日似乎早已发生,只是深嵌在我的记忆里,日渐清晰,日渐明了。
  那是洛阳最大的一场风雪,瓦檐白了、树枝白了、路白了、屋白了……天地白茫茫一片,似乎再也分不出贫贱富贵,再也不会有纠葛纷扰。
  风雪阻路,当石崇冒雪赶往浮屠寺时,城门已闭,就算不闭,我二人也回不去距城十里的金谷园。他接着我,往檀郎府上避雪渡夜,马车顶风而行,往洛阳城中穿城而过,穿巷的寒风有时会鼓起车篷,我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街道上空无一人,青石板路被我们的马车压出两道车痕,俊马吃力,蹄下常常打滑,赶车人费力,一张嘴,便吸进一阵寒风。
  昔日热闹的洛阳城呢?好象沉睡了一般,走过条条街市,除了肆虐的风雪,我竟没看见一个人影、一缕人烟。世间缤纷的色彩被这白雪所覆,那些富贵与华美,都变作黑白相衬的单薄颜色,两相对比,心如空镜般,落寞难忍。
  我想哭,反而笑了,袖中的玉笛被体温捂得温暖,怕石崇查觉,我将它藏得很深,紧紧握住宽大的袖口,仿佛一个秘密,一旦揭晓,便不得安宁。
  “那老和尚竟没对绿珠透露几分天机?怎生绿珠这般沉默?”察觉到石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带些探究与疑惑,淡淡开口,声音比平日柔和。
  “季伦~”我唤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虚虚一笑,半晌方道:“季伦且看这洛阳城,为雪所覆,不见昔日繁华,这般凄清寂寞,倒似荒弃已久的废都。”
  “吾道绿珠心神不宁,却原来因雪感伤。说来这场雪,果然是数十年未曾得遇,势虽不急,奈何连下未停,时大时小,已下了一天一夜。”
  “若再这么下下去,终未有尽时,洛阳城是否会彻底被白雪所覆,待百余年后,再被世人发现,吾等,皆是废嘘下分不出究竟的骨骸。”
  “绿珠~”石崇眉心一蹩,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今日怎这般伤怀?莫不是那老和尚与绿珠说了什么?”
  智通说了些什么,其实我也不太记得,和尚的话,总是半遮半掩,不得通透的,倒是孙秀的出现,让我一时感悟良多,昔日故人已渐显贵,他日树敌石崇,争斗,沦为这皇室权势交叠的牺牲品。总有人会胜,总有人会败,当至亲之人对立两边,我很难期待那结果的来临,如车行窄巷,进不得、退不得,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凄惶。
  “季伦,今日下朝晚矣,可是朝内有何风波?”我忍不住问他,末了,又加上一句,“如今皇上令众皇亲固守晋朝边陲,各地边防虽固,然诸侯割据之势渐成,朝内权势斗争愈演愈烈,朝臣难以自保,各投皇亲派系,晋建朝不过数十年,竟也……”
  “绿珠。”他打断我,正色道:“朝内之事,妇人不可妄言。吾知绿珠有所忧虑,然家业已立,绿珠当安享今世之福,无须自扰。”
  “然……”
  “况且朝事,语多必失,虽则这车内唯吾二人,然恐小人有心,反而不美。”他以指封唇,我抬眼望去,握住了石崇的手指。欣长而又有力的食指,骨节处的坚硬、指根的粗茧,还有指甲的光滑……这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了,仿佛自己的手,虽然两个人那样不同,但感觉却那般熟悉,就好象不经意间,我就变成了他,他也变成了我。
  “绿珠自知才疏德浅,并不奢望富贵长久,但愿一世平安,可与季伦白发到老,此生足矣。”
  话未完,石崇似有所感,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二人相拥,静听车外雪花飘落的声音,渐渐的,明晰起来。
  花开花落并无声,那些人世代谢的唏嘘之声,只在每个人的心头。我阖上眼,刻意忽略此刻存在于心底的雪花飞扬之声,只是紧紧贴近他的胸怀,去感受他的力量与坚强,去聆听他的心跳与血流,反复的告诉自己,纵然世道将乱而未乱,也许这个过程会长过我们的一生,也许上天垂怜,起码,可保今生无虞。
  檀郎府上早备了羊肉锅子,黄昏时,雪下得小了,我们围坐厅中用膳,四人各坐一方,中间隔着羊肉汤锅的雾气,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模糊,阵阵白雾背后,有檀郎依然清越的眼神,只是他身边的杨氏,已经不复当年幸福的甜美,透过升腾的雾气,我隐约看见她落寞的神色,掺杂着失望的苦笑。
  “安仁将添次子,今日叨扰,可曾扰了二夫人清静?”
  “石兄此话过于客套,竟不合吾二人兄弟情深。妩娘因身怀有孕,不便上前伺候,还望石兄与阿妹见谅。”檀郎笑着,突然看向杨氏,那目光怜悯,越发的柔情似水起来,当着我与石崇之面,他唤杨氏的小名道:“月仪,今日寒冷,此汤专为月仪所备,羊肉性温,多喝些冬日暖身。”
  杨氏轻笑颌首,终不曾答一言,樱唇微抿,似乎所食并不香甜,我凑近身欲寒喧,不经意间,却发现她眼角竟浮现出几丝细纹,纵然隔着冬日的雾气,也甚明显,令往日甜蜜的笑容,如今却带着苦涩的意味。
  我们也常见,但见她心事一次重于一次,遥想初见杨氏时,她的大度与宽容,再瞧今日,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始终难以释怀妩娘的子女之福。
  “妹妹不常来,陋舍难与金谷园媲美,只是这汤,乃名厨所制,妹妹身子骨外强内虚,也该多饮些才是。”不待我言,杨氏笑着劝菜,才一侧身,见我正注目于她,不由得一愣,只得片刻功夫,自个儿勉强笑道:“这几日身上懒惫,倒让妹妹笑话了。”
  “阿嫂~”我欲劝,又没了言语。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檀郎仙人之姿,只得一妻一妾,已属不易,妻不能生,妾因而得势,这本是太正常不过的世间常理了,我能说什么呢?虽然明白杨氏的无奈与心寒,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绿珠。”石崇不动声色,往我碗内添了一片豆腐,淡笑道:“今日往浮屠寺一去,倒似参悟了不少,没来由的,这般悲天悯人。”
  话刚落,檀郎哈哈笑了起来,摇头道:“妇人多虑,乃常事矣,吾亦多为此烦恼,奈何劝说无益,只得由她们去罢。”
  “阿兄~”我未免着急,嗔了檀郎一眼,有苦难辩,恨恨道:“当真男子薄情,享尽齐人之福,末了犹怪女子心重。”
  两相争执,倒惹得石崇笑了,那笑意透过一时聚一时散的白雾,落到我眼中,便是安慰似的轻轻颌首。
  “安仁莫与绿珠一般见识,她是小女儿心性,一心巴望事事如愿,而世间,哪得此十全十美之法?不过是尽其所能,求身边人安心而已。”
  这话说得明显,连檀郎与杨氏惧一怔,二人相对无语,眸中,却浮出淡淡愁绪,似那些属于他们的前尘往事俱上心头,一时感触,都有些伤怀。
  羊肉汤兀自沸腾着,满屋都是肉的醇香与酒的清洌,我袖中的玉笛静静藏在深处,与肌肤相贴,时刻提醒着我,今日发生的种种。
  “石兄,皇上身子日益衰弱,朝里暗流涌动,各处诸侯纷纷藏粮储军,一场风波在所难免,石兄素来见识广博,但不知有何构想?”良久,檀郎突然开口,却谈及朝事,我与杨氏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
  石崇瞟了我一眼,笑道:“难得与安仁共聚,且今又是初雪之夜,何必言此烦恼之事,吾二人把酒吟诗岂不比朝内政务来得畅快?”
  檀郎何等聪明人,话才到一半儿,他便笑了,应允道:“正是,许久未有诗情赋意,今日定然好好吟诵一番。”
  佳酿爽口醉心,还不待我与杨氏食饱,他二人已有些半醉,于席间放歌,倒是难得的好心情。
  杨氏微微一叹,与我耳语道:“此刻雪已停了,莫如妹妹陪吾于外间走走。”
  “诺。”
  雪停时,更显天地寂寂。白雪皑皑,一片凄凄。杨氏似有话要说,但顺着那回廊来回走了两遍,仍不见她开口。两旁的灯笼照亮她的面容,于这清冷的天地中,显得尤其淡然秀美,似乎诸事皆不萦于心上。
  “阿嫂,汝不恨绿珠?”不知为何,我开口问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有些吃惊。
  “此话怎讲?”杨氏回身望我,突然笑了,“绿珠心性,还如以往般直接。只是潘府之事,与绿珠无关,连月来多思,也怨不得旁人,无非是吾不够大方而已。”
  “绿珠懂……”
  “妹妹如何能懂?妹妹享尽石常侍宠爱,可谓良人得遇,又岂知吾心中酸楚。”
  “阿嫂曾对绿珠言,女子痴心,无非是盼一心人厮守。绿珠虽无阿嫂之福,究竟亦为女子,将心比心,若他日石府有其他妾会议怀上夫君骨肉,绿珠同样五味杂陈,难述心境。”
  这是头一次,我与杨氏谈及此事,她的脚步一顿,并未回身,仍朝前走去。
  “阿嫂~”似乎要说的太多,只是寒风一吹,掀起几片雪花,隔在我与她之间,如同隔着礼教与世俗,再勇敢些,也迈不出关键的最后一步。
  我无从改变,杨氏也不能,连妩娘,说到底也甚凄凉。上天似乎是残忍的,细想之下,又好象公平。比如我得到石崇全部的爱,便得不到子女绕膝的满足;比如杨氏与檀郎两小无猜、感情深厚,却始终只能看着别人为她心爱之人生子产女;比如妩娘一代风华,终究只能靠儿女安慰平生。
  雪之夜,想要快乐,心情却总是沉在谷底,我跟在杨氏身后,一步一步,踩在回廊的青石板上,厚厚的靴底,同样留下脚步的回音,细听,无限沉重。
  不知石崇与檀郎喝得如何了,杨氏转身,正欲回正厅,前头有人急跑过雪地,穿过院落,似有急事欲回。
  我与杨氏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只见那人在我们之前进得屋内,跪地回道:“主人快进宫。”
  “何事?”
  “适才宫里传出消息,皇上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自己很喜欢这句:两相争执,倒惹得石崇笑了,那笑意透过一时聚一时散的白雾,落到我眼中,便是安慰似的轻轻颌首。
我觉得石崇很懂绿珠,比绿珠想像中犹甚。得男子如此,真的可说今生足矣!
另:关于这段历史,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晋朝隔得太久,而且只短短存在了几十年,再而且,那时候的纪年很混乱,我一查资料,脑子就会有些模糊,所以如果和史实有何出入之处,亲们莫当真,就只看大环境下那两个人的内心演变吧(如同旧梦也一样,我其实,对历史,真的只是一知半解~)
今天周一,亲们想来上班了,那也给懊侬加加分吧,亲大家!
反诘
  永熙元年,晋武帝司马炎殁,时年五十五岁。
  开国之君一朝薨毙,朝内风波顿起,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借进京悼亡之故,摆局布子,安插势力。
  继承皇位者,乃武帝第二子,司马衷。禀性憨直愚顿,为人痴愚笨拙,听闻,于继立大典上,嘻笑无度,竟被皇后贾南风喝斥,令朝臣哗然。
  山雨欲来,晋,越发乱了。
  天子丧,天下皆哀。金谷园满园奢华,也换作素净颜色,纱帐垂幔、窗格摆设,皆以静雅为要,连园中诸姬亦同样着素色以应国丧。
  那场大雪,似将人间繁华统统洗净,留下的,却不是悲伤,而是对另一个帝王、另一个时代的无限期许。
  一朝天子一朝臣,惠帝继位以来,朝内重臣俱设法与皇亲国戚走动,欲保一席之地,欲争更高之位,各为其主,可谓人人费尽思量、耗尽心血。疏不知朝廷内部自有杀伐争斗,帝位虽定,野心难平,众多司马氏皇族,皆不安臣服于惠帝脚下,各自招兵买马、收揽人心。一时间乱作一团,倒也分不出高低输赢。
  石崇也不可避免的被卷入这场风波,每日或与密友商议,或与朝臣走动,紧锣密鼓,酝酿着下一场更加奢迷的盛宴。
  我有些惶恐,有些忐忑,既怕行差步错,引终身之恨;又盼平安顺利,延金谷之荣。想来,满园妻妾,都是一样的思量,平日里暗自勾心斗角,争宠夺爱,现而今倒异常齐心,人人俱安静待在自己的后院,生怕打扰石崇于朝中的权益相争。
  崇绮楼,反而清静了。这清静下面,隐藏着心绪如潮、暗涌翻滚,夜夜,将我淹没。
  这是洛阳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既便崇绮楼内燃着暖炉、铺着厚垫,然观窗外天地阴沉灰暗,心底也不自觉发凉。
  坐得久了,百无聊赖,见烟霞正于案前描着花样,猫咪躲在暖炉前取暖,绻成一团,鼻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睡得正香,不管外间地冻天寒。
  不由笑了,想起前夜与石崇的温存,两情正是相悦时,这只雪白色的猫咪无声无息跳到榻上,柔软的毛蹭过我的颈窝,一阵酥痒,她长长的“喵~”了一声,将我二人从瑰丽的温柔乡中惊醒。
  “畜牲。”石崇不禁骂,手一挡,那猫儿被他推到榻下,嘴里呜噜两声,自往别处而去。而石崇眼中□未退,神色去不免讪讪。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掩唇道:“季伦亦有吃此哑巴亏之时。”
  他面有懊恼,见我娇笑,嘴角却又一扬,以指拨开我胸前的发丝,俯耳道:“绿珠便如那猫。”
  “嗯?”
  “尽兴时,音如猫鸣,妩媚撩人,令吾难以抗拒。”说时,他含住了我的嘴唇,任由我面红耳赤,极缓的,湖中的涟漪便掀起了浪潮……
  如果你愿意,冬夜的月,也可以这般柔情似水。我记得那天难得的晴朗,月儿从雾中探出头,半明半暗,斜斜挂在树梢,嵌在窗户上,那样温柔,又那样从容。淡淡的月晕,映在冬日的薄雾中,虚实难辩,让人心生恍惚。
  我眯上眼,抱紧石崇的肩背,肌肤相抵,他的如此结实,而我的,这般柔滑。原来生命便是如此——坚实的港湾,总是渴望浪潮的归依;而枝桠四处蔓延的藤萝啊,一直在寻找的,不过是一处可以缠绵、可以依靠的大树。
  谁能料有一天我就遇到他了呢?谁能料我们之间的缘份竟这般奇妙?谁能料他宠我,不,也许不单单是宠,更有一点点真爱,那些我一直期盼的,却又一直不敢全盘接受的人间情爱……
  这般矛盾的心境,不知石崇是否能体会?世人总追求难以得到的东西,比如真情于女子,比如权势于男人。
  “季伦~”混身脱力后,我俯在他的怀中,床帐并未放下,眼看着那轮月从窗之一角移向另一角,出了窗框的范围,只余下一点微光,屋内,于是便暗了一些。
  “嗯?”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抬眼瞧他时,双目已阖,似欲睡去。
  “朝里……”我还是忍不住问,石崇的眼皮微跳,倒也没有阻止。
  “如今新帝登基,争斗如涌,皆在暗处。季伦可有十成把握?”
  “把握什么?”他接口反诘,眼睛却未睁开,“把握一个更高远的将来?还是把握一个现世安稳?”
  “绿珠唯愿平安……”
  “平安?”石崇扬高了音调,垂目看我,目光似很严厉,然语气却是一带而过的,“吾有一语,早想询问绿珠。”
  “何语?”
  “若有朝一日,金谷园不复今日繁华,烟消云散后,平安虽得保,富贵却难求。绿珠可愿随吾共担贫穷、同食糠菜?”
  不料石崇突有此问,我反而愣住了,那些贫穷的日子虽然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比如阿母的消瘦、阿姐的眼泪,还有我哭着喊着想吃一碗白米饭,哭累了,睡过去,连梦里也全是彻骨的饥饿与寒冷,夜复一夜,将我折磨。
  “嗯?绿珠可愿?”见我不答,石崇追问,他难得这样不依不饶,撑起半身与他对视,他面上的疲累渐退,眼眸,居然变得无比认真。
  “季伦,可知绿珠今生所食过最好吃的一道菜是何物?”我笑问,泪光却在眼中闪烁,不待他答,自己接道:“想那年才入倚红楼,未得到妩娘房中伺候,一众伢女挤在一间破屋共宿,午时,有人扔了几只碗进来,里头装着楼中娘子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数顿集成一海碗,天气炎热,已有些酸腐之气,我狼吞虎咽,竟觉香甜无比,内里一块肥肉,也够回味半晌……”
  话未完,声已哽咽,不堪回首的岂止是往事,还有那些痛入骨髓的艰难滋味。
  “绿珠~”他也为之动容,只是抚着我的长发,一下并一下,没有言语劝慰。
  “季伦未尝贫苦,个中酸涩,苦不堪言。”
  “吾懂。”他打断我,却惹得我想笑,那丝笑还没挤到唇边,一滴泪已顺势滴落。“非为绿珠不愿与石崇捱穷,实为不敢矣。”
  他的双眉一蹩,动容下,竟流露出丝丝怜悯。
  良久,久到月儿彻底不见了,久到桌上的烛台即将燃尽,久到我的泪早已流光,久到石崇抚着我的肩头,轻笑摇头道:“如此看来,哪怕单为绿珠,吾也只可成,不能败矣。”
  “非为绿珠,此金谷园上上下下数百人,皆仰仗季伦鼻息而活,近有睿儿,远有众多妾侍,更有这些从奴婢女,吾等命运前程,皆系季伦一人。绿珠不求富可敌国,绿珠但求衣食无忧、众人平安。”
  “吾懂矣。”他轻叹颌首,将我揽入怀中,长长叹息,似有话埋于心中,然追问时,石崇微一思量,故作轻松道:“无他,保一平安既可,绿珠所求不多,吾今夜便可应承。”
  “应承二字,季伦可得三思方能出口。”我勉强与之玩笑,手指滑过他身上结实而又流畅的线条,继续道:“若出尔反尔,便非大丈夫所为。”
  “哦?依绿珠之言,大丈夫所为可像这般?”说时,他俯下身来堵住我的嘴,一切言语变得多余,一切挣扎显得渺小……他已欺身上前,反剪住我的双手,痴绵的吻与热烈的情,让人不自禁再一次沉沦。
  ……
  屋中的暖炉似太热了,我的面颊有些隐隐作烧。思及那夜的柔情似水,竟如初初爱恋时一般不忍分离。
  “夫人,小姐来矣。”正自沉迷,外间厚厚的门帐一掀,炜儿梳着双髻的小脑袋便露了出来。
  “姨娘,外头好冷,还是姨娘屋里暖和。”她的小手冻得冰凉,连鼻尖也红,伺候的婢女跟在身后俯身道:“小姐吵着要出来逛逛,奴婢已为小姐备了手炉,奈何小姐抱不住,眼见不错,又跑去玩雪了。”
  “罢了,汝等何尝是她的对手?连吾都将管不住这野丫头矣。”我斜倚在榻上,拍拍身边的软垫道:“炜儿快上来,让姨娘替尔捂捂。”
  “姨娘的手亦冷,不若姨父与睿哥哥那般暖和。”炜儿掘着小嘴,话虽这样,倒也乖巧,一面说一面脱了鞋抓上软榻,搂住我道:“姨娘每日在这内室消遣,竟不觉烦闷?”
  “谁都像炜儿这般顽皮,再有十个金谷园亦不够闹腾。尔心不静,去到哪儿也嫌烦闷。”我嗔了她一句,替她围拢衣上的围领,小小的皮袄精致华美,橙红的颜色衬着炜儿的脸蛋,愈发觉得可爱,而她不以为然道:“姨娘好性子,炜儿学不来。可为何连睿哥哥也颇沉静,这些日子来,越发像姨父了。”
  “哦?炜儿姨父什么样,汝睿哥哥怎么个像法?”我忍笑与之玩笑,却见炜儿侧头思量半晌,方认真道:“姨父虽也疼炜儿,却不若姨娘亲近。且素日严厉,不苟言笑,未免令人生畏。”
  “炜儿怕姨父?”
  “炜儿不怕,然院内从奴侍婢皆怕,连其余夫人亦怕。”炜儿年小,说话毫无避讳,此亦为她天真纯粹之处,往往讨喜惹人忍俊不禁。可今日不同,思前想后,牵绊众多,忙不迭正色训斥,“姨父心内甚疼炜儿,然炜儿年幼,不知其好处。今后,不可在他人处这般言语,可记住了?”
  见我神情郑重,炜儿不禁点头,可神情分明写满疑惑,小手捂在我的衣襟下,怔怔的,想要缩回又犹豫留在原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泄露了她有些彷徨无措的心绪。
  烟霞见状笑道:“夫人亦太小心矣,小姐年龄尚幼,怎懂得这许多。且又在崇绮楼内,无须如此谨言慎行。”
  炜儿见有人为她说话,即刻又来了兴致,拉着我的手撒娇道:“今日天晴,雪将化矣,莫如姨娘陪炜儿出去走走,好过待在此间无事呆坐。”
  说时,也不待我答言,小身板从榻上一跳,早有烟霞送过斗篷来相帮,“小姐所言极是,久坐生乏,夫人也该多往园中逛逛。”
  我摇头,却也推脱不了,因为炜儿,倒比适才提了几分精神,无奈与炜儿出得屋来,外间尚冷,乍暖又寒,不自觉腮边便起了一串冷疹,然天地静美怡人,自有一种清洌的雪香,行于其间,倒也有几分趣味。
  一路行,一路与炜儿玩笑,并不觉得寒冷,反而脚步轻松悦愉,听她童言真挚,也颇解心中所累。不知何时,便出了崇绮楼,顺石径踩雪而行,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金谷园西南一角,展眼望去,亭台错落有致,回廊依势顺行,将我二人,引至一处小院,此间遍值秋季花种,每当秋高气爽时节,往往于此间赏菊食蟹,风光舒丽、景色雅致,却为“怡院”是也。
  此时却人少僻静,连打扫的从奴亦自在各处躲懒,怡园一丛花木围有一池碧水,形似葫芦,此时水面结有薄冰,透亮静止,如一面铜鉴,光滑而又平整。
  我分开两边花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道隐于其间,正欲行时,却瞧见左侧一排黄杨背后,隐约可见一张躺椅,有一双人,正坐在上头谈笑……
作者有话要说:绿珠是个普通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身体上的折磨比心理上更加直接……贫穷对她,永远是个噩梦,光是想想都会被惊醒。
所以原谅她有时候的自私吧……
风波渐生,不知石崇与绿珠会怎样面对……
另:看到有亲习惯打分不留言,空评会被场管清零的.所以,亲们还是多少说两句话.
晚霞
  冬日,树木唯余枝桠,青黑色的枝干,将眼前的那双人分隔,但其实,他们同坐于一张椅上,男的半躺,女的,则倚在他脚边,半立半靠,坐于他怀中。
  我有些怔忡,一时竟无法反应。炜儿见我呆愣,自往一旁玩雪,天空有寒鸦掠过,“哇”的一声,掩蔽了她的脚步声,却不能遮挡我的双眼。
  晴朗的天,倒比前两日冷,因为化雪,这如画般的景象即将消失,而眼前的人,却深深印在眼底,如同烙印般,无法抹去。
  风动了,吹拂那女子鬓边的碎发,她痴痴娇笑着,欲用手抚,却被环住她的男人挡开,细致的,替她将那缕顽皮的青丝别向耳后。
  “凤娘娇憨之态,如春风沐人、秋雨沁脾。”他低语与她调笑,然而那风吹来,将这甜言蜜语带到我的耳中。冬尚深、雪尚厚,二人坐在空旷处,竟不觉寒冷。
  “老爷又拿妾身取笑,其实这金谷园中,有谁能与夫人容姿譬美?妾身常恨己身才薄貌陋,羡慕夫人绝世美貌。”
  “绿珠?”他轻轻一笑,手指拂上她的肩头,微挑,拨弄得她耳边的坠饰来回晃动,“凤娘乖巧,自与绿珠不同,且心性憨直,令人无心累之虞。”
  心累?原来他竟心累了。数年宠爱,两相折磨。我们竟未多尝几分爱慕之甜蜜,换来的,却是小心翼翼相处、战战兢兢思量。
  呆呆站在原地,看见这幅画面,听见这些私语,心底,却是麻麻的痛。
  鸾凤娇羞的笑意里,多了许多满足与安慰。她环紧石崇的脖颈,目光如水,柔声道:“夫人才情既高,自然挂碍亦多,却不若鸾凤不识曲谱、不认诗词,因此反而少忧。”
  “绿珠若能像凤娘宽怀……”石崇接口,欲说而未欲,良久,听得他长叹一声道:“罢矣,凤娘如今身子渐沉,当小心为是,吾今往别处寻得几名仆妇,一会儿便送至紫菡园供凤娘差遣。”
  “多谢老爷。”鸾凤说时微福身,手抚在小腹处,虽然此时尚平坦,但她的神情温婉,满溢幸福之情,一如曾经的我,不用想,也能知,鸾凤已怀有身孕。
  钝钝的痛,如重锤敲击在心底。我回身欲避,不经意间,泪已模糊了双眼。园中细致的雪景迷茫了,如同我此刻的心境——无法分辩究竟是妒?是恨?还是无尽的悲伤与怨念?
  很多事,我无从改变,也无力阻止其发生,便如这世间伦常,便如这夫纲妻道。一面安慰自己,此乃石府喜事;一面,还是止不住泪落于腮。
  想逃的时候,他们的声音越发明朗,句句传入我耳内,变成了芒针刺身,扎得深,不易拔出。
  “妾身谢老爷恩宠。”鸾凤的声音从未这般娇柔动听,每吐出一个字,便如同铃当作响,叮铃铃响在我心底。
  “却不知何时才能向夫人言明,若待到肚腹隆起,妾身怕瞒不过夫人。”
  他瞒着我,或者说,他们瞒着我。
  我笑,手扶一旁花枝,混身已禁不住乱颤。
  “姨娘瞧炜儿捏的雪团,可大?”心乱了,脚步便乱,慌忙间欲逃,炜儿拦在我的跟前,模糊的泪眼中,有她明晃晃的笑,手捧一个雪团,举得比头顶还高,笑嘻嘻唤住我,也唤醒了树丛后的一对鸳鸯。
  “绿珠~”有人急步赶来,皮靴踩在雪地上,他穿过积雪的草地,抄小路走至我身后,那声音急切,似欲解释,却又无从说起,半晌方道:“绿珠亦来此间赏雪?”
  轻嗯一声,我忍住眼中的泪,回首冲他微笑,正巧见鸾凤亦随后而至,神色惶恐,双手,不自觉的,护在肚腹处。
  鸾凤,如我进府时一般大小,面目尚有些青涩,双眸紧盯着自个儿的脚尖,生怕引来祸事。
  我反而有些释怀,颌首道:“此乃喜事,妹妹何须惊慌。”
  “夫人~”她偷偷抬眼,瞧瞧我,又瞧瞧石崇。
  “老爷子嗣单薄,便吾数年一如所出,正靠尔等替石府开枝散叶,往后,不可莽撞行事,一切需以腹中胎儿为要。”我一一交待着,越说越慌,越说越停不下来,仿佛一停,又被悲伤淹没。
  石崇微蹩眉,侧身向鸾凤道:“汝自回紫菡园,吾改日再来探视。”
  “诺。”
  “鸾凤姨娘要生小公子了?炜儿这回不但有了睿哥哥,还有阿弟可依。”炜儿抛开手上的雪团,乐得双脚直跳,她的小脸冻红了,笑颜绽放时,犹似阿姐。
  我也跟着轻笑出声,神志恍惚间,分不清究竟是悲是喜。
  石崇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掌心还如以往般温暖,指尖却冰凉,与我的一样,轻轻一触,心中便是一凉。
  “绿珠,此乃……”微一思量,石崇斟酌道:“此乃规矩,绿珠心中当明。”
  笑一直挂在脸上,悲哀却如潮汐,极快的,涨满了胸怀——原来什么都规矩,什么都无法逾越规矩。真情也罢、假意也好,说到底,都只能服从于规矩。
  我到现在才明白杨氏的心死,不因妩娘的身孕,是因为檀郎也如石崇般,对不一样的人,说着一样的话,行着一样的体贴。清冷的气息中,听见自己的心,瓣瓣碎裂的声音,如花开花落,寂静的,静到天地间似乎都充满了那种长久低沉的叹息。
  极痛反而镇定了,我看向渐行渐远的鸾凤,她的身影娇巧,一袭淡紫色的斗篷,如开放在雪地里的妖花,怎么看,怎么刺眼……
  不经意间,我的心胸果然窄了许多,是因为在意吗?还是因为女子本性使然?微俯下身,我一字一句回道:“绿珠懂,适才失态之罪,望季伦见谅则个。”
  他有些疑惑,然还是携着我往崇绮楼去。我挺直了腰背,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刚才的一幕幕如在眼前静静重现,一时是伤及反淡,一时又是自嘲自怜。
  炜儿不明就里,正欲说什么时,石崇扬声唤不远处的婢女道:“将小姐带回房中,今日不可再出屋半步。”
  “姨父~”炜儿拉住我的裙角,撒娇不肯离开。只是刚一抬头,待她瞧清石崇复杂阴沉的表情,又忙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胆怯道:“那炜儿去寻睿哥哥可好?”
  “也罢。”石崇摆了摆手,颇不耐烦,也许长久以来,我都是他的一个负累,想着怎么相爱,怎么开怀,怎么劝解……已然令二人心累,更何况,今日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复杂的局面,无从解释,唯有在我二人之间横生出一道间隔,再怎么圆场,也圆不来文君白头吟中所期盼的爱情。
  连唱出《白头吟》的卓文君,同样等不来地久天长的一心一意。我开始恍惚了——是否世间,真的存在那些一生一世,唯你而已?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得久了,便有些刺目。只是我一直瞪大了眼,直到双目酸涨,这样,泪才不会滑落。
  “月余前,鸾凤有了身孕,彼时正值先皇驾崩,诸务繁杂。吾一直未曾告知,一为国丧当前,不便宣扬;二为怕绿珠伤怀。拖来拖去,反而拖成了心病。”路上无人,他句句道来,声音甚是平淡。
  “且绿珠一直心忧石府子嗣单薄,难以为继,如今……”
  “如今正好。”我接口,手指向天边慢慢燃起的云彩,恍然一笑,满目血红灿烂,“到底是晴了,这火烧云烧得正好,烧得满天满地,都是喜庆。”
  “绿珠~”
  “阴了整个冬天,终究还有这样的夕阳余辉,吾几乎,将忘矣。”
  那云烧了起来,不管不顾的,红遍了半边天空,像金子一样的颜色,却比金子更加光华夺目,直直烧到我眼底心中,整个人,如同生生嵌于晚霞当中,极致的美、拔不出的痛、浴火般的纠葛,交叠在一起,灼伤的,岂止是身心,岂止是一世?
  “季伦~”我唤他,此时反倒平淡,“汝瞧那云,原来,也逃不过规矩伦常。”
  “嗯?”
  “它生、它灭,来来去去,皆有定时。天明为云,天暗为影;天晴便无,天沉渐厚……如今,便是那云烧的时刻;眼下,便是石府该添丁添福的时刻。”
  前言不搭后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石崇神思凝重,不再多言,将我送至崇绮楼,纵使不瞧他,也知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久久,起身道:“绿珠早些歇息,吾尚有未完公务欲理。”
  云又暗了,变作一朵朵深浅不一的浮影,半飘于墨蓝色的天空,沉静的,好象从来没有燃烧过、灿烂过。转瞬,又是寂寂如死。
  见我不答,石崇似有迟疑,脚步微窒,然最终,还是回身出屋。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坚实,一如既往的……落寞。
  再用力些,也无法跨越很多障碍;再费心些,也不能为他分忧一、二。我自然明了这前因后果的缘份,自然知道各自有各自的福祉。然亲眼面对,总是难以接受的。
  那一夜,无眠,直等到蜡烛滴尽,石崇未再回崇绮楼。我眼前,尽是他以指拨弄鸾凤耳坠的场景。那长长的珠玉耳饰,晃着晃着,便晃出鸾凤娇巧而又憧憬的笑容。
  夜深了,夜又明,日得一日,皆是同样的东升西落。我有些心灰意冷,抱紧双膝,轻轻吟唱着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反反复复,不知不觉,天光即已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绿珠是那个年代的女子,但当她真的爱上他,眼见这样的情形,不会开心吧?
何况她专宠,却无所出,所出者,另有其人,单为这点,心中也够难堪落寞的……
琼浆
  冬末初春时,妩娘即将生产。说来也巧,恒儿也出生在初春时节,那年,我与石崇共赴河阳,她生下恒儿,而我,也怀了身孕。
  转眼便是四年,四年过去了,恒儿长大了,妩娘又将临盆,而我,还是婕然一人,没有自己的骨肉。
  然而石崇即将迎来儿女,睿儿也不再会是独子,石府越发热闹了,我却越发,越发凄惶。
  说不落寞那是骗人的,我从未这般失落过,心似被掏空般,晃来晃去找不着落点。
  每次见了鸾凤,心情格外复杂。看她温柔的笑,在我眼中无限的放大,是一个母亲宽宏而又期待的笑容——唇角微微扬起,眼神充满慈悲。令人不禁与之一道变得柔软、温和,如夕阳晚照,将天地万物融化其间。
  我也曾是一名待产的母亲,如何不能体会她的心境?只是,只是她的身边还站着我的郎君,他陪她在紫菡园漫步,他陪她在竹雨亭用膳,他陪她……也如,陪我一般。
  夜深时,那些激情不复存在,不是因为石崇不归,而是因为我的心境,再难象从前那般平和沉静。站在窗前,黑夜如同一只怪兽,张大了嘴,仿佛随时都欲将世间万物吐噬。我努力保持着平静,象一个最最平凡普通的侧室——大度的、礼貌的、疏远的,与他一起等待新生命的降临。
  石崇沉默了,因为他也无从说起。但凡爱,总是会伤,我们伤了彼此,恰恰是因为相互爱的深切。于是,他的眼眸里充满了怜爱、顾惜,却独独没有愧疚。对,他不需要愧疚,这是规矩,一切都依规矩而行,他没错,鸾凤也没错,如果连我也没错,那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规矩错了?
  园中的玉兰花开了,枝头满是花苞。粉白柔红的花瓣娇羞的打开一丝缝隙,于寒风中微微发颤,慢慢的,越开越多,越开越美,盛放着,被风吹落几朵娇艳,是无法收拾的春色烂漫……如我心底,无法收拾的伤痕迹迹,也似这春花,无声无息便来了,无声无息又停滞了。
  天尚寒,地犹冻,却还是止不住万物于不经意间的复苏生长。生命前仆后继,赶赴一场场盛宴,过了这一季,又是长长的一年,才到自己的花期。怎能错过?怎能错过?错过,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花期反而被春风吹灭了,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解开心结,才能与之执手,无怨无悔,只求与之携老。
  那天,天空阴沉,飘着如细雪一般的飞雨,早开的白玉兰,谢了一地,被雨一湿,着人一踩,贴在青石板地面上,烂在稀泥的土堆里,曾经的美丽,转瞬,便凋落成残败腐朽,满目仓夷。
  我站在金谷潭边,看水中的倒映,山依旧、树依旧,只有潭边的人影,随涟漪微微起伏,看不清的眉目却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有几次,当石崇深情将我凝视,欲说未说的神情,反而将我引笑。于是,我拿着手中的花样子,又或者是崇绮楼中一件玩物,故意道:“这东西好,精巧又细致,正配鸾凤身份,莫如,就送予她吧。”
  “绿珠~”他有些怔忡,半晌方讪讪道,“既是绿珠心意,送她无妨。”
  差点,我便问出口了,我想问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仅仅是专宠,不仅仅是爱恋。可不可以不要那些规矩,只有我和他,便是生生世世相依,便是清清静静一家人?
  只是我怎能说出口呢?怎能自私至此,不允许别人替他开枝散叶呢?毕竟,连亲如己子的睿儿,也是琴娘所生。若早若许年便得入府,究竟是她看我不顺,还是我能看她不顺?说到底,亦不过天下女子的痴心与悲哀……无力,去改变分毫。
  “夫人,有客至。”站得久了,腿有些酸涨,烟霞在身后唤我,上前搀扶道:“潘府杨夫人来访,夫人可去换身衣裳?”
  衣裳?对,我太过随意了,不过披着一件睡时的长袍,绸质的衣裙,绣着一朵朵独开的茉莉,清柔淡白的小花儿,穿得久了,变作哑哑的浅黄,落在身上,如干枯了自己的风华。
  女为悦己者容,不知何时,我居然也这般无心描眉点唇、以衣饰人了。
  “夫人如此也透着清灵之态,只是杨夫人似有心事,面容凄凄,只恐相谈甚久,还是多加件衣裳为是。”烟霞如看透我的心思,嘴角一抿,垂首含笑。
  我反倒有些呆愣,傻傻的看她柔和大度的笑,忽然问道:“烟霞成亲已有年余,想来也快做阿母了吧?”
  “夫人~”她微微一嗔,似羞又似恼,如一切未做母亲的初嫁娘,既憧憬,又羞愧。
  也许旁人皆不及我获宠于石崇的恩爱,也许旁人皆不及我享尽富贵的奢华,更不及我命运转折的戏剧与侥幸,但似乎,她们都比我有希望、有将来,平凡的嫁人了,平凡的依着规矩,平凡的做小俯低,平凡的怀了身孕,然后,平凡的终老,等待平凡的儿孙成年。
  能够从始而终的平凡,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可惜我从开始,就注定命运多折,就注定不能如平凡人家的小姐,等待一段平凡却又稳妥的人生。
  我的路如一条曲折的小径突然断在中间,虽然想,却不敢再奢望转角处的惊喜与无限延伸的永恒。
  烟霞见我叹息,不禁道:“夫人何须伤感,且不论主人对夫人情深意坚,非他人可比,但论夫人尚且还年轻,喜讯,兴许隔天就会传来。”
  “罢矣,此乃命数,求不得盼不得,吾亦不做他想,便安心做这崇绮楼的侧室夫人吧。”
  虽是玩笑,言之也颇为无奈。此时方知,当一个女人只剩下一个名份,有与没有,都无关紧要。我给不了石崇所需的一切,包括权势与子嗣,同样,他也不能安慰我心底的寂寞。越是尽力,越是将彼此推向另一个方向,眼看着远了,更不知何年何月,我们的爱才能圆满、才能重逢。
  言多无用,烟霞默默为我换了一身娇艳衣裳,桃红色的裙摆,镶着青绿色的滚边,衣身上绣着嫩青的树叶儿,仿佛刚萌芽的柳枝,柔软稚嫩的颜色,便如心头一个个尚未实现却又即将实现的欲念。
  点唇,唇如丹朱;敷粉,面似琼脂;画眉……我的手停在半中,想起初遇时石崇的话——此女曲意婉委、身姿曼妙,最难得明眸传神,眉舒则长,绿彩鲜明,蹙则如珠,神色悲戚。安仁,汝为其取名绿珠,应在今晚……
  绿珠,泛着青绿色的珍珠,我的名字,被他二人解释起来,各有说法。如今,我坐在铜鉴前,细细打量自己的面容——蹩如珠、舒则长。我的眉果然如此吗?仔细辩认,我已回忆不起当年的模样,只是鉴中的自己,愁思点点,眉蹩含悲。
  无奈苦笑,于额前点上一朵盛开的桃花,迎着屋外透蓝的天空,扶着婢女的臂腕,款款行来,我依然是众人眼中矜贵而又貌美的石府侧夫人,华丽的服饰、贵重的发钗、精致的妆容……谁能看出我内心的孤寂?谁能明了我复杂的心境,纠葛着怎样的自怨自艾、自恨自伤。
  人世便是如此,再苦再累,也不过自担矣,旁人,只能安慰,却不能分忧。
  杨氏坐于正厅,我跨入时,她低着头,似在打量自己裙围处的点缀,十数日未见,乍一相逢,她瘦了,衣裙显得犹为宽大,纤腰萦萦一握,抬眼时,两颊微陷,双目清透,面容凄美,倒比往日多添数分舒丽之姿。
  我迎上前,她起身笑道:“今日吾可是搬了行李前来,非要扰妹妹几日方能作罢。”
  “嗯?”我瞟见杨氏身后的婢女,各挽一锦绣包袱,所携不少。不禁疑惑,杨氏从不单独宿于金谷园,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有此举动。
  杨氏摆手一笑,不以为然道:“早羡慕妹妹这园子,干脆多住些时,也省却于府中劳心劳力。”
  “阿嫂~”才张口,旋即明了,妩娘快生了,应该就在这两日,杨氏睹人伤情,这才往金谷园中寻一清静。忙拉着她坐在一旁,笑道:“刚好今日庄子上送来野鹿,洗净了或烧或烤,吾正愁无人同乐,阿嫂竟寻香而至。”
  “妹妹果然好客,如此更好,吾亦带了好酒,正配妹妹家中的鹿肉。”杨氏音调微扬,不若平日沉稳,反而多了几分洒脱之态。我也不由展颜,见天色渐沉,吩咐烟霞道:“将杨夫人行囊送至厢房,命膳房此刻备菜摆酒,吾欲请夫人共食。”
  “夫人~”烟霞踌躇欲言,瞟了一眼杨氏的包裹,俯耳与我低声道:“潘府虽走得近,然杨夫人独自前来,恐背后人言,夫人还是通报主人与潘公子为好。”
  “怎生?这丫头还欲拦吾?”不待烟霞说完,杨氏已挑眉相询,上前道:“妹妹放心,吾来,吾家夫君亦知,待下朝时,与常侍同往金谷园,这般,便依足了规矩吧?”
  规矩,又是规矩,我现在,听见规矩这个字就无端烦躁。多少柔情遣绻,皆因规矩而分离;多少心境飞扬,皆因规矩而约束。连走亲访友、私聊闲谈,也必得顾忌府中的规矩。这黄金珍宝打造的洛阳城,这偏居一隅的金谷园,规矩比温柔乡中的倚红楼还多,每行一步、每言一句,都逃不过规矩的束敷。
  我厌了,疏尔无法控制,拉着杨氏便高声道:“吾亦打理园中俗务,今日便定下新规矩,尔等须听明白,从此后,吾与阿嫂来往无可约束,你来我往,不可背后妄议。知否?”
  烟霞一怔,俯下身来,恭敬引众婢女唯唯应道:“诺。”
  而杨氏侧头看我,似有所明,颌首轻笑,“好一个无可约束。既如此,今日,妹妹可愿陪吾一醉方休?”
  冬春交叠之夜说来便来,掌灯时分,石崇犹未回府。而我,却已饮得半醉,一壶好酒,二人各执一个绿玉盏,看那琼浆满溢,半透半明,如隔着一层纱纸再瞧人世,痛与喜皆不甚清晰,离得远,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
  且醉一次吧,且放纵一次。待明日天明,我便又是此间的侧室,又要恢复从容淡定的为人——大度的、疏远的、包容的,与我的夫君一道,迎接他的儿女。
  而今夜,我只是一个欲求白头相守的寻常女子,摇曳的烛火下,是一颗其实已经受伤,却又不愿承认的内心……
  季伦,汝可知,若轮回千遍,我只愿是尔杯中的一滴美酒,饮尽于尔身体深处,化作一点点醉意,将你,生生迷醉……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哪怕是完美的男人,幸福的婚姻,其实也是在不断的心寒中渡过的,这是切身体会……
有时候不是说故意,有时候也不是说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真的就会把彼此伤得很深……
接受,也许就有机会慢慢调试,慢慢再爱上对;不接受,也许就只有分手。
男人的调情,很多时候与爱无关,但女人接受不了,至少别让女人亲眼目睹~~~
越女
  入口是甜丝丝的,喝到胃里是暖融融的,令四肢百骸无不舒畅痛快。只是,饮得多了,就变作毒液,将那些尘封的前尘往事一一唤醒,洒在心头,苦涩难言。
  难怪世人好酒,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连我也爱上了这一杯杯佳酿,琥珀半透明的颜色、沁人的酒香、入喉的绵长,全化作当年清湖畔的初遇——他的眼神清冷,而我的懵懂,笑意盈盈间,已是今生永恒……
  如果可以,真想从头来过,我保持着彼时青涩的心境,守住内心的爱恋,不爱上任何人,是否,便可以过着平淡的日子,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如果可以,在命运的转角处,我不会趴在阿母坟前痛哭,也许你也不会出使邻邦,隔几千里,永远没有交叠的可能。
  如果可以,是否我不会再随你踏入这个繁华的都城,不会听见你的甜言蜜语,不会看见你的深情如水,只把你当作寻常恩客,一曲终了,又是再无交集的人生。
  如果可以……
  我醉了,吃下无数“如果”,又剥开无数“如果”。每一种都没有可能,每一种都无从改变,当命运踏上既定的因果轮回,我们都避不开彼此,无论是爱,还是伤害。
  醉后,不是哭,便是笑,今夜这般凄苦心境,反而始终微笑着,往杨氏杯子中斟酒。
  “阿嫂好酒量,从前倒瞒得紧。”
  “从前?”杨氏一挑眉,目光闪亮,兴致甚高,“从前吾乃潘府正室,白日要料理俗务,夜里要服侍夫君,既便想,又如何能够?”
  “这么说,倒是这当家夫人当错矣?”我抿嘴一笑,惹得她道:“绿珠还不知其中之苦?为人姬妾,不过图一恩宠。为后院之主,不单要讨郎君宠爱,且要平衡诸姬得失,纵有再多委屈,也只能端着个架子,以示大方平和,个中滋味,吾算尝够矣。”
  “阿嫂~”我怔怔唤她,有些话私交再亲也不曾透露半分,人人压在心底,仿佛说出来,便是不守妇道,犯了忌讳。但今夜,夜凉似水,前尘如梦,就算偶尔放肆,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们没有妨碍任何人,妨碍的,只是自己心底的那份快乐。
  杨氏低叹一声,自斟自饮道:“遥想年少时,豆蔻花开,公子多情,四目相对,一眼,便同一生。”
  “阿嫂今夜果然喝多矣,怎生这般伤感?”
  “伤感?”她轻笑摆手,冲我道:“吾从未这般轻松,哪怕成亲时甜似蜜水的相依相亲,也比不过此时大开大阖的愉悦舒畅。”
  我跟着,饮尽了一杯酒,甜甜的蜜酒有些苦了,含在舌根处,不若初品时甘洌,反而似一团小小的火焰,燃尽口中最后的湿润,唯余下,涩苦难言。
  “阿嫂,为何吾等皆回不去初时的天真与单纯?”我抬眼望她,眼角揉沙,酸涨却无泪意。
  “绿珠亦言‘初时’,而彼时,吾等何尝用过心思。”
  “嗯?”
  “无心方无痛,眼中唯一人而已,无这些人伦纲常,无这些世俗礼仪。彼时,那人眼中也唯己矣。”她喝得多,言语颠三倒四,见我兀自望着满桌佳肴发呆,又道:“说来可笑,此时正是潘府热闹之时,吾却跑至妹妹处散心,只是不知妹妹何事忧伤?眉目间竟憔悴了几分。”
  “阿嫂~”我低唤一声,有些泪意涌上心头,但只勉强冲她笑道:“说来也是喜事,秋时,石府也将添子添福。”
  话未完,杨氏的神色竟哀凄起来,放下手中酒盏,欲劝未劝,半晌方接道:“果然福祉缘份,各有不同,常侍如此宠爱妹妹,疏知也不能盼来一子半女?!”
  每次说到这些,心如刀割,说到底,我总是不能免俗,为儿孙的期盼,有时,甚至会超过对情爱的眷恋,点点滴滴渗入骨髓,时刻扰得你不得安生。
  杨氏沉默了,也许她想起恒儿,想起妩娘,想起那些纠缠着理不清的头绪,一时是为妇者的德行,一时又是心底无法抹平的创伤。
  二人相对无言,一席饭菜,凉了又撤下,换了新的样式铺陈上来,一筷未动,只听见屋内蜡烛发出的噼叭声,响作一团。我与她的影子也随之跳动,明暗间,面目有些模糊,隔着那些杯盘碗盏,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障碍与鸿沟——我们可以相互理解,却做不做相互安慰。
  婢女上前替换下即将燃尽的烛头,脚步轻巧、来去无声,但杨氏还是颇不耐烦,连声道:“汝等皆退下,未有命,不可入。”
  众人皆有些迟疑,纷纷瞧我,意似询问。
  杨氏已醉,她忘了此间并非潘府,离了那个人,她便只是一个寻常妇人,喝令不动一应侍从婢女。
  “皆退下吧,再取些被褥过来,今夜,便在此间安寝。”分明是已经醉了,偏偏心绪这般清醒,想要一丝糊涂,换来的只是无所顾忌的嬉笑嗔痴。酒烧了起来,烧得面颊发烫,我起身脱下外袍,只余一件薄质长裙,扫在脚背上,痒酥酥的,似小虫爬过一股,挠过身体,痒的却是心底。
  “其实说来,石府与潘府,是该开枝散叶才对。”杨氏望着酒壶发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低垂的眼睑,微微扬起的嘴角,似乎毫不在意,自嘲道:“原以为自己大方,末了,却惹世人笑话。”
  “阿嫂此话怎讲?莫说人人俱知阿兄敬重阿嫂,与众不同;且说阿嫂为人,连石府下人亦皆称羡,最难得和平庄重,为人宽怀,又怎会笑话?”
  “绿珠无须安慰,吾到底……”说着又是一叹,壶中的酒尽了,又端上一壶,烛台上的蜡烛也滴尽了,她也不容下人再换。昏暗的房间,唯有月光泻入,那月华完整,天空澄透,静静悬于窗边的圆月,静静俯瞰人世,无悲无喜。
  “今夜敢是十五?怎生月亮这般圆大。”我走至窗前,仍晚风掀起自己的长风,束发的丝带散了,一头乌发披于腰间,时不时随风扬起,与轻纱质的内裙共舞,人未动,心已随之翩翩。
  “说来,妹妹到底是有福之人,虽则府中姬妆有了身孕,然常侍待绿珠之情,既深且长,并不为碍。”
  “绿珠何尝不知此理,然见他与她温存,心便如针扎,欲拔除,反而刺得深了。”
  杨氏一怔,尚未答话,我继续道:“每每看见鸾凤,甚至会分不清,究竟吾与她,谁才是绿珠?谁才是那个与郎君心心相映的人?谁才是那个得郎君一心爱恋的人。”
  “妹妹亦是痴人,与那妩娘却是极像。可惜妩娘目中无尘,纵得了子嗣亦未满足,疏淡之色,令人心寒。”
  “阿嫂莫尽说些家务琐事,这样好夜,这样好酒,绿珠舞兴刚起,不知阿嫂可愿观之?”我说时扬起了双臂,手腕一转,夜如水,似有乐声流淌;裙如海,翻卷着内心的波浪。
  起舞,是一个舞姬天生的本领,我也曾是一名舞姬,学会了,便再也忘不了。沉迷于夜风舞影间,恍惚看见自己似嗔似怨的眼眸,白晰的臂腕,婉转出曲曲哀伤;旋身时,便开出一朵朵如浪似海的浪花,长发纠结了,玉色的耳坠转成一个优美的弧线,我在那弧线以内,跳得越快,泪意越发潮涌而上,待渐渐放缓的速度,那泪反而作变丝丝笑意,挂在唇边,化作自怜与感伤。
  原来,短短数年的倚红楼生活,已将我彻底变作一名舞姬——再富贵、再高雅,也习惯了将泪咽下,以笑示人。
  回身时,便看见杨氏的面容,一晃而过,一时是哀凄的,一时又带着嘲讽。今夜的她,也不相同了,见这样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也可以无限伤心起来,我恨不能变作檀郎,从开始,一心一意,一直到最后。这样,她的笑将永远似十六岁那般明媚温婉,哪怕经历再多风雨,也不足以摧毁她心中最神圣美好的愿望。
  那是普天下女子皆相同的愿望吧?虽然谁都不敢开口说出,然而一生一世的期盼,又怎会因为规矩礼仪的束敷而消失呢?我们只是沉默了,被迫选择了接受,无奈的妥协,让起初平淡从容的灵魂,也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痕。
  舞似未有尽时,而人已晕眩,我笑着趴到桌上,往壶中倒出最后一杯琼浆,举杯道:“让阿嫂见笑矣~”
  她说了什么,我有些模糊,此时,是真的醉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一饮而尽那变作毒夜的清洌,于是往事便历历在目,于是石崇温柔的目光便似乎在眼前乱晃……
  杨氏扯起一丝苦笑,摇头道:“妹妹这般人才,难怪,难怪吾与妩娘,皆败于妹妹。再恨,也恨不来最初的那个檀郎了。”
  “昔有越女,泛舟于江;楚有王子,欣长独立。昔有越女,目所窥之;楚有王子,衣袂飘扬。昔有越女,心向王子,吟诗于江,笑意浅浅;楚有王子,曼妙仙姿,目之灼灼,二人同往。”
  我低低念着这不通的越女歌解,仿佛看见渡江的鄂君子清淡的神情,还有那舟头的越女,含羞的目光——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浅吟低唱这心底的奢望,疏料,他回身淡笑,似已明了她的心意……
  如果可以,让爱恋永远停留在心悸那一刻吧,初始之时的天昏地暗,初始之时的桃花朵朵,初始之时的懵懂青涩……仿佛只有那样,才对得起爱意的澄澈与清透,不掺不丝丝俗务的,我们,就在此时,化作永恒!
  夜深矣,酒且尽。我倚在桌前,醉眼腥松,累了、倦了、哭了、笑了,便是滚滚的睡意袭来,无法抵挡。
  眼皮干涩,阖拢即,仿佛瞧见,杨氏超脱淡然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末了,亲们想必又开始计划休息或旅游,祝大家快乐,空闲时,上来留言……
越女歌,说的是划舟的越女,爱上了渡江的楚国王子,于是唱出这首歌。
据说,楚国王子听懂了她诗里的意思,微笑着将她带了回去……
我很喜欢这首歌,很喜欢这里面的意味,可以让人无穷尽的想像——仿佛,爱情,就是初遇时那一刹那的心悸,就是初遇时,他不掺一点点世俗的微笑……
自缢
  我想自己是累了,压在心底的那些悲伤与疑问,生生将人摧垮,而甘醇的蜜酒,让人暂时忘了那些琐碎与烦恼。我趴在桌上,沉沉入睡。恍惚间,似乎还能瞧见月光泻入的房间内,杨氏凄清的面容——瓷白泛着淡青色的脸,哭过恨过以后无悲无喜的神情,还有怔忡的目光,仿佛思索着什么,又仿佛一切都未萦于心上。
  酣甜一觉,连梦境也显得深沉安稳,就如同黑暗的石洞,越往里走,光线越少,慢慢的,只能听见自己绵长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仿佛世界只剩下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好眠醒来时,屋内昏昏的有些发亮,我有些怔愣,眯开眼,睡眼惺松,只瞧见一桌佳肴,俱已冷了;手边的一只酒壶歪倒,壶口尚悬有一滴琼浆,悬悬欲落,晶莹剔透。
  思绪慢慢回落,这才想起昨夜的舞、昨夜的酒、昨夜的话,还有昨夜失落的两个人……一睡又是一天,悲伤过后,还是得收拾心情重头来过。无奈轻轻叹息,唇边不自觉微笑,似回忆起昨夜的痛快,生命里难得的任性与洒脱。
  只是口中干涩无比,身子昏昏发沉,连额际也有些隐隐作痛。果然宿醉难醒,醒时也这般混身不得劲儿,甚为沉重。
  不知杨氏在何处休息,我把眼四处张望,桌边唯我一人,房门紧闭,只有一丝丝天光从中泻入,案前空落,香台冷寂,榻上婢女早早铺垫好的被褥,冷冷清清,显然并未有人于此宿眠。
  未免诧异,起身往房内而去,两腿酸麻,身上无力,走得数步,额际突突乱跳,扯得眼皮也甚疼痛。我低下头,以手撑额,暗恼饮酒无度,图得一时痛快,引来这宿醉之苦。
  回身正欲唤外间婢女取些蜜水来解乏,却瞧见窗外,天光亮了些,晨风从开阖的窗户徐徐而来,掀起屋内帐幔,一层层飘起,又一层层落下,此起彼伏,如海浪微漾。最靠里的床榻处,一顶绛色的纱帐也缓缓扬起,似一片祥云,舞动着、飘扬着,便露出其中一个女人的身影。
  “阿嫂~”我笑迎上前,杨氏坐在床边,随着那纱帐一起一伏,看不清她的面容。
  “昨夜喝多矣,不知外间怎生取笑。”一步步走近了,她并未答言,双脚齐整整放在塌上,风一鼓,便能瞧见摆在膝头的双手,端庄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琉金镶宝的戒指,那手指细长白腻,留着长长的指甲,涂满红红的蔻丹,与一双粉色的绣鞋相应,显得格外喜庆。
  只是她为何不应我?坐得这样端正,却仿佛没听见般,一动不动,直等我走近前,风住了,垂幔瞬时而下,将杨氏藏在其中,就如同刚才只是幻觉。
  “阿嫂~”我又唤了一声,酒后心智混沌,想都未想,便伸手掀开那垂着的帐幔……
  咣当一声,我撞翻了身后的檀木椅,又打翻了几上的犀角摆设,犹不自觉后退,后退到门边,一跤跌坐在地上……张大了嘴,想喊却喊不出来,想要挪开目光,可双眼如同着魔,定在杨氏身上,无法移转。
  她坐在床榻边,一身大红色吉服,头发一丝不乱,妆容精致整齐,然长舌微吐,双目翻白,颈上套一白绫,结在床架上,上身倾斜挂于白绫之中,已然……断气了。
  “嫂~”我想喊她,便喊不出来,又想唤人,也唤不出口。所有的言语堵在唇边,胸中气涨,呼吸亦变得困难,仿佛那白绫套在我颈上,不断的拉紧、不断的变小,杨氏的生命在我身上点滴流失,我甚至能体会她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
  要怎样的勇气才能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要怎样的痛苦才会对生了无意趣?我想像不出来,但她的青紫色的脸仿佛说明了一切……
  终于,门口有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隔门问道:“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奴婢能否进屋。”
  嗯嗯嗯应着,连串的颤音,连自己也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噪音沙哑,充满了恐惧、置疑与惊慌。
  “夫人?”外间似是烟霞,她试探着推开了房门一角,见我坐在地上,忙不迭跨入里屋,引着两名婢女,七手八脚欲将我扶起。
  她们站在我跟前,挡住了我的视线,杨氏好端端坐在床上,帐幔被我高高掀起,一时看得见,一时又看不见,只是缝隙处,她的一双绣鞋总落在我眼底——粉红色的,绣着一双并蒂花开,如枝藤缠绕,绕花了人眼。
  “起开。”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推开几个婢女,以手撑地,往前爬了数步,终于唤出一声,“阿嫂~”
  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向角落的床榻,两名年幼的婢女尖叫着跑出内室,烟霞一窒,高声唤道:“快来人呐,杨夫人自缢了……”
  杨氏自缢了,她死的那天,恰好妩娘生产,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姐。檀郎却在石府,料理杨氏后事,乍一见她时,檀郎亦如我般,满脸不可置信,满脸极悲反喜。
  “安仁~”石崇走上前握住檀郎的肩膀,沉吟道:“还是先将弟妹安置妥当为好。”
  “素女~”檀郎喃喃应着,是杨氏的乳名儿吧,他夫妇二人私下的昵称。
  温柔得浸着悲伤的爱语,却唤不醒床榻上的那个人,一袭红衣,刺目扎心,只是她走得决绝,白绫结成死结,不给自己任何寰转余地。
  石崇将我抱起,面目铁青,大步迈出房间。
  眼见杨氏越来越远了,只余下一个红色的人影,不知为何,我吐出几个字,“如此,便干净了。”
  “绿珠~”石崇混身一震,紧紧将我圈在怀内,命令道:“不许看,不许想,过得今日,又是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我能有吗?如果我有,杨氏也没有了。檀郎一直跪在地上,任由婢女将杨氏从绳套上解下,安放于床榻,又将面目整理从容。在出门那一刹,我看见她的红鞋,落了一只在地上。
  “阿嫂~”低低唤了一声,不待众人反应,檀郎已冲上前,亲手,为她,穿上了那双绣着并蒂花开的粉鞋。
  又是一双并蒂花,双双含苞,双双盛放。讽刺的是,并蒂花开的同时,另一朵娇艳,也随之一同绽放。
  我忘了哭,甚至忘了悲伤,我只记得杨氏的笑意,漾在唇边,似有非有,淡淡的,似乎立刻就会消失,如同昨夜凄清的月光。还有她清透的杏眼,有时故意朝你一瞪,似嗔似怒,好似少女时,无忧无虑的嬉闹。
  这下,一切都没了,人一走,音容笑貌俱无,所有的前尘往事,留待活着的人细细去品味,如同咬啃,一点点,噬尽自己孤独的灵魂。
  我不知道檀郎该如何面对刚出生的女儿,也不知道妩娘这下是否趁愿?我只知道,杨氏走了,拼尽最后的力气,用尽最彻底的方法,让自己,永远活在檀郎心底。
  没留下只言片语,她的死,就是最好的陈述。陈述她对檀郎的爱,日益深了,便容不得他对她人的好;陈述她的伤心,痛入骨髓,却又无法争脱世俗规矩礼节。
  以死了之,看似简单,其实又有几人能做到?万念俱灰后,谁不是挣扎着爬起来,继续不黑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生?
  只是我呢?我该如何走下去?越想,越迷茫;越想,越悲恸;越想,越绝望。我也企求长久唯一的爱,但是从来不敢,直到杨氏仙逝,这才发现,其实不经意间,我已经将石崇视为唯一的依靠,深入灵魂的伴侣,不离不弃,只愿与他长相厮守。
  原来我也是决绝的,只是不够勇敢,不够以死……断情的勇气。
  石崇一路无语,只是将我抱在怀中,急步行来,崇绮楼仿佛离得更远了,那曲折的回廊、幽静的小道,还有精心种植的花木、费力堆起的石山,从前看起来多么精致美丽,今日却都是障碍,阻挡着我们的归程。
  “季伦,吾,吾……”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杨氏的面容总在我跟前晃,那微微吐出的舌头、翻着白眼的双眸,还有紫青色的脸,配着鬓边那支富丽的金步摇,荒唐的,却又讽刺,显得那样恐怖、不可思议。
  “吾知矣。”他接口,双眉紧蹩,半晌方继续道:“此事与绿珠无关,绿珠且莫放在心上。”
  话才出口,我反而笑了,俯在他肩头,看金谷园内的美景倒退着、远离着,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变化,总有新的景致跃入眼睑,如同……如同这金谷园芸集的美色。
  “其实,吾知阿嫂为何自绝生路。”我喃喃在他耳边低语,不容他答话,抢着道:“不怕伤心,但怕心死。阿嫂是心死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懵懂与青涩,初识时最简单的心悸,原来便是所谓永恒。”
  石崇微微摇头,反诘道:“那厮守,竟敌不过那些琐碎与过失?”
  过失?这里头果然有过失吗?我不认为妩娘错了,想当初,我也一心巴望着妩娘能与檀郎厮守。只是我忘了,男子多情,女子却痴心。
  流失的岁月,与琐锁的寻常日子,将曾经光鲜的情爱打磨得所剩无几,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回初时心心相映的两情相悦。
  苦笑摇头,酒意似退未退,夹击上来,变作阵阵恶心,额际越发疼痛,在寒冷的清晨,无原由的便出了一身细汗。
  “这下,阿兄该记起从前种种矣……”低低叹了一声,阖上双目,任清泪顺势流下,只觉身心俱疲,其他的,且由他人去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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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次“意外”,说实话很伤心,很无言,很无奈,我不想多说什么,只希望能有一个清静的环境,能全心全意写文,仅此而已。
谢谢亲们一直的支持!!
这章较短,是因为内容已较完整。
悲恸
  杨氏出殡那天,我与石崇去了潘府,还未进灵堂,便听见婢女从奴哭灵之声,哀哀不绝,如这阴沉的天气——春将近了,反而越发阴寒起来。
  我的双眼酸涩,纵然满心凄楚,却流不出眼泪。展眼望去,潘府上下垂满白幔纱帐,一应下人皆披麻戴孝,更有恒儿,以潘府长子之名,为嫡母送灵。
  可惜这些都不是杨氏想要的,她想要的真情,如今看来,是以悔过居多;她想要的子嗣,说到底,是妩娘的骨肉;她想要的长相厮守,被自己彻底掩埋在黄土地下,唯盼来生……
  灵堂庄严,充满了悲伤,最悲伤的,莫过于檀郎吧?他愣愣坐在椅上,忘了与我们招呼,双眼已然红透,十数天功夫,人已憔悴苍老了一截。如今再看,哪里还是当年目光灼灼、美动天下的绝世男子,分明只是一个消瘦、失神的鳏夫——灵魂随杨氏而去,余下的,不过是一个空洞孤独的躯壳。
  “阿叔节哀。”睿儿上前抱拳,后退半步,正欲跪下行礼,檀郎一把将他扶住,怔怔的,半晌方道:“世侄无须多礼。”
  他的唇边满是胡茬,刚一张口,声音嘶哑,目光随看向我们,然全无神采,如两个空洞,装满无尽的悲伤。
  我突然难以自持,这不是我印象里那个笑颜美若桃花的檀郎,也不是那个衣袂飘飘、赋诗弹曲的才子,更不是杨氏身边温和体贴的丈夫……为何会这般结局?为何所有的情走到尽头,都不能如当初那样纯粹深刻?为何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悔不来故人重逢,悔不来逝者重生?
  努力克制着即将失控的情绪,我捂紧了嘴,害怕哽咽出声扰乱了檀郎的哀思,匆匆行礼,便跟着仆妇往女眷席上退去,带走了睿儿,留下石崇,与檀郎作陪,回身即,他二人四目相对,欲笑不笑,欲哭未哭,神色反而淡然超脱——如兄弟间无言的安慰,非旁人能够懂得。
  檀郎官阶虽不算大,然在朝中颇有些名气,而杨氏为人素来大方谦和,因此今日到场者甚众,上至皇亲,下至同僚,皆前往相送。
  女眷席隐于东厢房一隅,我携睿儿至时,早已荟集贵人命妇,几桌素宴,将众人聚集,神情或悲或淡,虽则俱无笑容,但真心伤怀者,廖廖无几。
  拣一不起眼处坐下,早有婢女奉上清茶,我摆手道:“罢矣,因连日来悲伤忙碌,无暇前往探视,但不知府上侧夫人与新生小姐可好?”
  那婢女微有愣神,倒似反应不过来。我无奈笑了,才一咧嘴,又想哭泣——这一悲一喜,让人如何接受?杨氏果然爱之深,恨之切,这般一走,便带走了府中人的期望与爱恋。
  “不如睿儿陪阿母至后院探访侧夫人与新生小姐若何?”睿儿端坐一旁,他倒比我镇静,坚定的脸上,看不出恐惧与厌恶,倒似一个心智早成的少年,不动声色想要撑起一片天地。
  我摇了摇头,解释不清我与妩娘的纠葛,现在去,不过是雪上加霜,她孤清的性子,容不得一切同情与怜悯。
  “睿儿若饿了,便用些膳食,今日恐耽误甚久,一时半会儿不得回府。”替他整了整衣襟,却不禁悲从中来——我也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以拼了命的亲近,不留一点余地。
  “阿母~”睿儿喃喃唤了我一声,他的乌发只长过肩膀,束起一冠,仍有几许碎发散到耳边脑后,尚稚气的模样,却掩不住眼底的果敢与从容。那眼神象极了石崇,象极了我们初遇时,他看定我的淡然与冷静。唯一不同的是,睿儿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而我的呢,似已与石崇一道走向了尽头。
  从未这般绝望过,我记得从前的自己是怎样的豁然与开朗,可为何?未历经波折,而享尽荣华与宠纵的绿珠,居然没有往昔那样澈透的心境与如同清泉般的点滴欢愉呢?
  假意替睿儿整理腰前的缀饰,我将他抱在怀中,一任泪水落在睿儿尚且单薄的胸前。
  他显然查觉到了,微一挣扎,却并不坚持,乖巧的,任我将再也无法控制的悲伤,当着人前,渲泻在最不容易查觉的地方。
  良久,久到旁桌贵人的话语慢慢传到我的耳朵,这才抬起眼睑,镇定道:“这厢噪杂,汝去陪陪恒儿,他尚小,恐有不周之处。”
  “诺。”虽犹豫,睿儿还是恭敬应允,带着一名随行小厮,转身离开了这贵妇集聚之地。
  抬手,轻描淡写拂去眼角的泪痕,我坐直身体,保持应有的姿态。心中的悲伤渐渐淡去,换上另一副面孔,应付俗世间无法回避的人情来往。才一侧身,早有一贵妇俯上前道:“公子小小年纪,气度非凡,更难得孝敬庶母,石夫人乃有福之人矣。”
  “姜夫人谬赞,小公子乃石府嫡长子,老成些亦为应当。”
  “话虽这么说,然夫人且看此间长子,今日灵堂之上,并无半分神采,且哀怨不乐之色溢于言表。可惜了杨夫人,虽得了名份,却连个贴心贴意之子女俱无,难怪潘侍郎神伤。”
  我不置可否,捻起几粒瓜子儿,“嗑”的一声,细细碎在心头,再追忆进屋时恒儿的态度,一切了无踪迹,只是果然如此,又让檀郎情何以堪?用怎样的面目与先逝的杨氏相对?用怎样心境,去教导自己与妩娘的骨肉。
  姜夫人见我无语,转而向他人窃窃私语。杨氏自缢,是最近洛阳城中最大的新闻,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猜测与怀疑,每位贵妇的眼中,都隐隐藏有淡淡的亢奋。仿佛是一块石子投入波澜不惊的深潭,终于掀起了层层涟漪,带给她们莫名的紧张与刺激。
  “听说否?这潘侍郎不顾夫妻情深,独宠侧室,因此酿此惨祸,可怜杨夫人才情卓然,终敌不过这青楼出身的小妾。”有人在邻桌低语,目光仿佛瞟向我一边,怕我听清,又巴望着我能听见一、二。
  “这却未并,吾听闻虽则这侧室连生二子,但潘侍郎向来敬重夫人,只可惜杨夫人无子孙之福,眼看小妾接二连三得孕,岂有不气恼之理?”
  “真正的这潘府,小姐出生之日便是杨夫人死忌,这往后,不知这母女二人怎生立足?”
  “潘侍郎多情柔和,能对她们怎样?倒是杨夫人娘家颇为不依,听见说,亏得石侯爷与几位朝中显贵压制方了了,否则潘杨两府世交,眼看便断于此辈。”
  “果然,潘府与石府交好,难怪坊间传说那石府的侧夫人……”
  话未完,众人皆忍笑明了,那细碎的笑声,如同老鼠磨牙,听之,心下便生不快。
  我猛然起身,冷笑道:“诸位夫人此番前来悼念逝者,倒颇有些与众不同,悲者不悲,伤者不伤,俨然已超越生死,得大解脱矣。”
  我只当自己义正辞严,趁得一时口舌之快,正欲走时,身后有人淡淡道:“听闻石潘两家交好,一应玩物器具,皆共享之,果然,河阳之桃花,但为石夫人所种,而杨夫人自缢,居然选在石府……”说时轻笑,继而道:“此间种种,吾等外人又怎能猜测一、二。”
  “尔~”我为之气结,怒而相向时,那贵人脸上一派淡漠,剔了剔指缝间的残垢,又向席间笑道:“吾等良家妇女,自然不若青楼女子见识广泛,所行所言,俱透着……媚惑。”
  媚……惑……再挣,也挣不脱那个出身了,想当初,只为一顿饱饭,哪知,竟换来生生世世洗不干净的罪名。怒极反笑,我倚在门廊之上,鼻中轻哧,摇头道:“同为世间女子,同为伺侯夫郎,诸位若果真高尚,何不禁得自家郎君莫留恋于烟花巷?想来也不过如此手段,又何必与小女子树而为敌?”
  “贱妇~”
  “吾为贱妇,汝为何物?”我哈哈笑了,心中重复着“贱妇”二字,痛彻骨髓,竟无法摆脱。
  眼看为首的几个就要冲上前,我被婢女扶了出来,外间阴沉的天空,让人压抑到无法呼吸,再看向不大的潘府,似乎杨氏正笑盈盈迎上前,拉住我的手,替我挡开这些闲言碎语的伤害。
  真的,唯有她,才真的将我视为与之相同的人,没有那些出身贵贱,没有那些前尘往事,甚至没有我对檀郎曾经的动心,她一直护着我,如同阿姐,没理由的,便将我宠溺。
  这是缘份吗?奈何缘份这般薄,我刚刚明了一丁半点,她已走了,端坐于订,颈套绳索,就这般,咽了气。
  听说这般自缢的人,死后,灵魂不散,犹能看清亲人与世的情景。我想喊她的名字,问她是否能看见檀郎的自责与我的悲伤?但天阴如尘,将世间所覆,莫说魂灵,便是我,睁大双眼,也看不清世间道理。我想让时光重来,起码让我为她起舞,为她解开那个心结,然而同样不能够,她的心结,是檀郎种下的,而我的呢?妩娘的呢?石崇的呢?
  越想,越糊涂,我哭着,却无泪,推开婢女,跌跌撞撞往杨氏的灵堂而去。远远望去,那些白纱,在青灰色的天地间,扬起,又落下,仿如杨氏死时的床帐,飘忽着,隐藏了她的绝望与情伤。
  沉积了十数日的悲哀,终于在这一刻爆发,还未走到灵堂,我已跌坐地上,痛哭不已。一身素色衣裳,散开满地,如悲伤的花朵,盛开在尚且冰封的大地。
  有人从远处急跑而来,我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是用尽混身力量,哭泣着,想要渲泻一切黑暗的、沉积的抑郁与绝望。
  万事俱已了尽,万念似都灰飞,我从未这般失态,这般无法控制自己其实一直都很自私的内心。
  阿母走了,于是我自投青楼;
  阿姐走了,然而我安享富贵;
  腹中的骨肉夭折了,我也只不过痛哭两场,便努力提醒自己忘了过去;
  如今,阿嫂走了,不,不是她走了,仿佛是她的痴心、我的情爱,俱走了,走得一干二净……
  “绿珠~”有人急急欲将我扶起,那声音熟悉,面目却仍然模糊,仿佛隔着一层纱纸,怎么捅,都不能做到合二为一的痛快。
  “阿嫂走了……”我哭,分辨不清自己在说什么,继而又笑,笑向他道:“吾亦欲走,却舍不下,舍不下……这万丈红尘、十里富贵。”说时笑不成声,气息早乱,握住石崇的手,混身乱颤,“红尘万丈呐~竟寻不来一个白头鸳鸯,携手相伴……”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人的情绪会在瞬间爆发,甚至不象素日的为人。
我相信无论古今中外,真正的爱上一个人,是很难容忍旁人的分爱的。
只可惜,好象无论过去现在,无论我们怎样拼尽全力,好象也很难保全心中那份纯粹真挚的爱意……
长门
  痛哭过后,便是沉默;任性与荒唐过去,我们都无力改变什么,还是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但我彻底自闭于崇绮楼,谢绝与一切访客与府中妻妾的来往,静悠悠的,以为这样便可自得安宁。
  其实不然,杨氏走了,带走了我内心最后的奢望,那些臆想中的情爱与厮守,难道真的只是千古女子的痴心?不能,也不会实现。
  此时方能深切体会卓文君写下《白头吟》之无奈——回首看当年自己的决绝与勇气,两相比较,未免让人心寒。
  便如同武帝那位建金屋又贮之的陈皇后,也曾经宠冠后宫,风光一时无人能及,羡煞多少嫔妃侍姬,也只能隐藏着妒羡交加的心绪,低垂着眼睑,恭敬拜倒于其裙下,任由那骄傲高贵的皇后差遣分派。疏知这样奢华嚣张的宠纵亦不能长久呢?汉武帝这样快就忘了过去种种,他乃一代君王,唯有江山才是心中永恒的梦想,而女人与缠绵,显得太过幼稚轻巧。
  空留下那首《长门赋》,令世人心生怜悯,却也换不回郎君回心转意。一生太短,但女子所求情爱,竟比一生还短……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反反复复吟唱,辗辗转转思量。长门宫里失宠的陈皇后,独自泪垂,究竟是在感叹恩宠不长呢,还是回忆两小无猜的过去——她一声娇笑,他一个回眸,便已是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追随。
  有时我竟不那么悲伤,因为记忆中的桃花满天遍野开放,点点柔红,烧灼了我的双眼,似一个恍惚的笑厣,人人俱在其中,沉浸于人生最美、最精华的那一刹那。
  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长门赋》这样长,我只觉得总也唱不完,手抱琵琶,轻拨琴弦,心绪便融于千百年来的烟雨风尘中,漫天迷雾,遮挡了前程归路。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一曲未终,有人接着往下唱,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其中自有另一种况味,另一种意境。
  “吾以为绿珠喜唱《昭君赋》,疏不知也爱这凄怨之歌。”唱毕,石崇已走至我跟前,琵琶音回旋婉转,绕梁久久不散,似隔在我二人中间,欲要倾吐心事,奈何总不能够。
  见我不答,石崇长长叹了一声,接过我怀中的琵琶,挨身坐下,“吾非武帝,绿珠亦非阿娇皇后。当世情迷,又为何作茧自缚,不肯……”
  话未完,他瞟见我案上的一幅织绣,是得知鸾凤怀孕之后,我命烟霞做的几张婴儿围嘴。都未完工,绣得半途,杨氏便自缢于石府,众人心神不宁,便将这事儿搁置了。
  二人俱无语,良久,我轻轻颌首,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惶恐,越发不能从容。起身欲走,却被他握住了手腕,“绿珠既心伤难愈,待天气转暖些,吾陪绿珠回博白为母扫墓如何?”
  “阿母~”我有些怔忡,说话间泪便盈于眼眶。清湖畔的母坟如今怕已长满了青草,有路人游客从旁经过,也难分辨此乃一堆荒冢,埋着怎样凄苦贫困的母女二人。
  “早想将岳母大人之坟迁往洛阳,以便照看,奈何接二连三总有意外,倒将这事耽误了。既绿珠早有还乡之愿,莫如趁此机会,把岳母与岳姐阴宅迁到洛阳如何?”石崇一面说,一面将案前的围嘴细细打量,末了,竟笑了,“初遇时,为求绿珠倾心,可谓用心良苦,费尽思量。谁知两情相悦后,反无从前欢愉。不知当为绿珠终肯倾心于吾开怀?还是为绿珠为俗世所累负疚。”
  “季伦~”我不禁低声唤他,沉吟着抬眼与之对视,这才发觉,十数日功夫,石崇也有消瘦,面颊微凹,显得凤目深刻、剑眉浓厚,末端处斜斜插入鬓角,目光越发清迥有神,衬得整个人气度非凡。
  “吾从前常劝季伦减些饮食佳酿,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虽只瘦得二、三分,倒越发神采奕奕,欣然独立矣。”
  他愣住了,唇边的笑反而渐淡,换作另一番若有思量,半晌,石崇将我揽入怀中,叹息道:“得绿珠如此,吾别无他求。然凤娘……”
  “凤娘之事,季伦可怨绿珠心胸狭窄,不容于世?”
  “心胸狭窄?”石崇反诘,哈哈笑得几声,那胸腔里便发出低沉的回音,闷闷作响,让人突然便生出几分泪意。
  “若绿珠果然心胸狭窄,又为何为那未出生的婴儿赶作这许多精细穿插戴。”
  轻笑出声,却带几分无奈,将头颈深埋至石崇胸前,又揽紧了他的腰腹……
  又爱又彷徨,又伤又自嘲,又痛又欣慰,又绝望,又时时不肯让自己绝望……爱的滋味,原来是矛盾的,即使有了伤害,总是忍不住会去原谅。何况,这里头,究竟是谁错了呢?连我也想不通,只能反复告诉自己:男儿志在家国,不可因儿女情长或有怠慢。
  “谁让绿珠一介俗女子。”我喃喃低语,引得石崇轻嗯了一声,手拂着我的长发,似并不追究。
  “舍得了情爱,舍不下季伦;舍得了命途,舍不了这万丈红尘……”
  不知石崇是否听见我的低语,他沉默着,只是置于我发端的双手,以指轻缠,一圈又一圈,将我的乌发缠于他的指端。就如同一个生死与共的契约,原来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不知道寻常夫妻是怎样的,但我与石崇,虽从未分离,但心之煎熬,时亲时疏,时聚时散,有时觉得身心俱疲,有时又觉得甜蜜如初。也许爱也在变化当中,年少时,心之悸动便是一生;年稍长,红烛摇曳,洞房春宵又是一生;更过后,生儿育女,寂寂平淡,也是一生……只可惜我们始终不曾有儿女,也因此,始终不曾真正归于平淡。
  总有那些琐事相扰,总有那些意外发生。总有一些东西是他必须做的,而我注定难以接受的;总有一些过往是我不能忘记的,但他却总是介怀。
  比如孙秀,他谢绝他的一切拜礼,从不与之来往,连带着,也疏远孙秀所亲近的那派皇亲贵戚,远远的,与他划清了界线,居高临下的,不肯轻易与之称为同僚。
  这是两个男人的心结,就好象从前他与檀郎的心结。事过境迁后,什么都淡了,唯有檀郎曾经的心意,也同样是石崇心底的伤疤,不但自己不肯面对,连带旁人,也不能随便提及当年博白的往事,仿佛一提,他便输了一着。
  有时我也难免会想,倘若当年不是那样,那现在又会是怎样?
  这样的倘若是不可以想像的,不但没有结果,连开始都会变得混沌。终于,我发现自己深陷了,虽然一直抗拒着,一直不肯承认,一直都刻意保持着最后的底线,但杨氏一死,我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早就深陷了,所以不能大度、不能豁达、不能原谅,却又,终究原谅。
  我去见了鸾凤,看她怔怔坐于床榻,手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神情却是失落……不由心软了,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又送上许多补品汤药,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其实,能盼什么呢?如果我有石崇的爱,她便只有这腹中的胎儿值得期盼,值得依赖。
  “夫人~”出屋时,烟霞迟疑唤我,似有话要说。
  “怎么?倒不似汝素来的爽利脾气。”头未回,斜眼一睨,相处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由笑道:“何苦与人为难,与人为难便是与己为难,总不能占尽世间好处,况且,鸾凤她……她好似当年吾初入石府,满心惴惴难安,看人他人脸色。既知得那苦处,又何必强加予鸾凤,倒让人背后议论——石府侧夫人肚量原来这般狭小。”
  “只是杨夫人仙逝……”左右不便措词,烟霞摇头道:“听闻潘侍郎先得几首悼亡诗,甚是悲切,想杨夫人地下有知,亦可瞑目矣。”
  “换作吾,便要生着相依,不要那几篇纸字,一把火石,烧给何人看?不过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个出口,否则难以解脱罢矣。”
  这些话,原是自我安慰的,因为人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也只能苦笑三声,继续爱着,也继续被伤害着。然烟霞若有所思,半垂着眼睑,手捧为我预备的暖炉,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竟没瞧见石径转弯处,那横在直道上的一堆奇石。
  “呀~”的一声低呼,不妨烟霞失神绊了脚,从我身后扑上前,手中暖炉朝前一送,就泼在我身上。
  “夫人~”一旁的婢女惊叫,冲上前料理那些摔碎的炭石,泼了满身乌炭,幸而天气尚冷,所穿甚厚,并未伤人,只是心有余悸,不禁嗔道:“汝一向妥当,今日怎么走路亦不当心。”
  “夫人恕罪。”烟霞亦慌了神,跪在地上连声求饶,“愿是奴婢听夫人妙语自含深意,不由呆住了,不曾留心脚下。”
  妙语?这算哪门子妙语?这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出口,没奈何继续这注定无法完美的爱意罢了。
  我摇头,不自觉轻叹,摆手道:“起吧,知道汝本无心,只可惜这织金的袄子坏了。”
  “夫人莫急,奴婢自会缝得。”烟霞起身含笑,知我不会罚她,眉目间轻松了不少。
  正欲走,一旁有人将那摔在地上的暖炉拾起,却递到我的手中,低声道:“天气尚寒,此暖炉虽无炭了,到底还暖,夫人还是抱着吧。”说时往我手心一握,极快的随一众下人躬身退到一旁,也无从看清面目。
  心中自觉蹊跷,紧握着手中那团细纸,眼瞅烟霞并未在意,一路行,一路加快了步伐,才进崇绮楼内室,便摒退了一应侍者,将房门关闭,放下怀中早已凉了的暖炉,展开手上那团捂皱了的棉纸,凑到光亮处细瞧,果然有几行小字:
  “后日万不可依计出行博白,须告急症于家,闭不见客,切记切记!”
  我心下砰砰乱跳,却因那字迹熟悉,虽克意规矩了那些不羁的笔画,然起伏转折,甚是清秀有力,分明是当年近身伺候的孙秀所书。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新,最近家里事比较多,老公工作变化,从下星期开始就不能每天回家了,公司和家离得太远……
所以忙着准备,总是想起这样又忘记另一样,而且又不舍得又挂念,吵架也是常事,觉得挺累的……
对不起亲们!
另:最近因为心情一直起伏,和老公吵架也成了常事,刚刚老公打电话来,说是下午出发,带我到大理散散心,所以往后几天不能更新了,亲们,真的对不起,我想应该放松一下,发泄一下,让我在理想世界满足的同时,对现实也多些信心!
起程
  孙秀的字,笔力苍劲,但字形飘逸出尘,颇有几分世外仙气。这几个字虽然刻意写得规矩古板,但内形犹在,熟悉之人,一眼即能知晓。
  掩卷而思,终不得头绪。我只知朝内暗流涌动,皇后贾氏窥视皇权,世人皆知,然碍于皇戚权臣牵滞,各方势力相当,一时未有结果。但孙秀此话究竟有何深意?我与石崇返乡探望,是否有何利害关系?我始终想不透彻。又不敢留着这密信予石崇知道,揣入怀内,见左右无人,将之附于蜡炬。
  满心疑惑无可询问,一夜辗转,倒将身侧的石崇吵醒了,他嗯了一声,双眼未睁,翻身搂我在怀,气息匀长,似乎又要睡去。
  “季伦~”我低低唤了一声,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当他又睡着了,孰知过得片刻,石崇口中问道:“绿珠何事烦心?这一夜竟未深睡。”
  “吾……”张了张嘴,到底不知从何问起,怔忡半晌方道:“无事,睡吧。”
  此时他反而醒了,怀住我的手臂随意搭在我身后,轻拂微乱的发丝,缓缓道:“后日即便起程,绿珠若休息不好,难抵这旅途劳顿。”
  “季伦,汝当真走得开?”听他如此说,忍不住抬眼追问,石崇的眼神温柔,与这夜色一般,静谥的,却又仿佛在慢慢流淌,轻易的,便将我融于其中。
  “怎么?绿珠不信为夫?”
  “非也,只是……”
  “只是什么?”石崇语调轻快,心情甚好,虽是被吵醒的深夜,但并不感觉疲倦与恼意。
  “只是新帝登基,时日未久,此时离开,若朝内风波起伏,岂非……”
  “绿珠。”他打断我,沉吟道:“如今朝中各派明争暗斗,虽帝位又定,但形势微妙,结局难以预料。然吾久在朝中,便看不清情势,亦知明哲保身之理。此时参与其中,甚不明智,莫如就此前往博白,待他们闹干净了再回洛阳,彼时岂不清静?”
  “果真能清静?可季伦素日与朝中权贵,一般也有亲疏,若疏者得志,便如何?”
  话未落,石崇轻笑出声,摇头叹道:“吾之绿珠也开始担心前程富贵矣。却不知此间蹊跷,并非亲疏一词能概括得尽,解释起来甚为繁复,绿珠且莫挂心,吾虽富比天下,然权势却小,无论谁人当朝掌政,皆无碍矣。”
  他的话,似尽非尽,我细细思量,似乎有理,又似乎有些疏漏之处,然石崇不待我答,翻身欺上前,他的掌心已开始湿热,微微迷起的双眸、稍稍上扬的嘴角,还有俯身凑近前的气息,已然说明了一些。
  窗外夜风徐徐,天气凉而不冷,清透墨蓝的天空,深遂能将人安抚……这样的夜,不适合思索,只应该沉沦,我们沉沦于彼此,贪恋肌肤相亲的温存,不自觉间,夜更深了,烛火闪烁欲熄,我枕在他怀中,喘息着,他的粗重,我的急促,如同一首夜曲,谱成一篇诗词,没有言语,却胜过世间一切甜蜜交流。
  天气说暖便暖,不经意,春意便浓了。桃树的枝桠发出嫩叶,点点包得紧实的花苞,偶尔露出一丝柔红,嫩黄青绿交叠的春天,不知不觉降临人世。仿佛只是一夜,天地便已苏醒,金谷潭水深且幽绿,流淌于金谷园中,欢畅奔腾,仿佛沾染了春的活跃气息。梅树已开得满园,清香沁人,怡爽舒适,早开的品种落英已然铺地,随春风一扬,飘洒满天,便如梦境般令人恍惚。
  偏是这样美丽时节,偏要与之告别。我们的行李装得满车,随行的仆妇带了十余人,一行五辆马车、数匹俊马,收拾齐整,挑得一个艳阳高照之日,兴冲冲便要离开这极美之园,远赴我那贫瘠的家乡——博白。
  虽是途中,然衣裳焕然一新,我穿着绸袄,围着狐皮制成的脖圈,簪着一枝搀丝镶珠发饰,配一对珊瑚耳缀,衣上的绣纹铺陈开来,是一朵朵或盛放、或含羞的牡丹,颜色深浅不一,或娇黄,或粉红,或深紫,与湖绿色的绸裙相依相衬,娇美如真,艳却不俗。
  石崇一身常服,乍一看去并不起眼,手摸上那些面料织物方知衣料便已不俗,轻滑沉坠,似丝似绸,非棉非缎,令汗不湿身,躁能纳凉。
  我看这阵势,心中不由凄楚,己身富贵已极,如今衣锦还乡,却唯有感慨万千,并不觉富足的华美。
  “汝等皆回吧,吾与夫人此去,短则月余,长则数月,若家中有事,自有人会料理。”石崇交待完管家执事,又与园中诸姬作别。我站在一旁,微微抬眼,便瞧见鸾凤稍隆起的小腹,脚步欲动未动,似有万千言语想说,只是碍于我在跟前儿,稍一迟疑,福身行礼,扶着丫环正欲走,我忍不住开口道:“凤娘身子渐沉,诸事小心,此乃石府骨肉,尔等俱不可大意行事,若有何差池,依罪而论。”
  “诺。”一应下人恭敬应诺,齐整整的声音,引得炜儿咯咯直笑,拉着我的手道:“姨娘不带炜儿去,倒留炜儿一人于洛阳,好无趣味。”
  我蹲下身,替她整了整衣裙的折痕。不知为何,要回家了,心情却无端沉重,“炜儿尚小,旅途劳顿,待炜儿年长些,让睿儿哥哥带尔返乡,岂不更好?”说罢,又扭头向石睿,思量道:“汝虽尚未成年,然身为石府嫡长子,该有担当之处,若炜儿调皮,万不可纵容,该骂该打,教予师傅处置。”
  “阿母放心,睿儿自有分寸。却是阿父阿母,远行在外,多加小心才是。”石睿上前作别,我见他不过数十日,又长高一截,眉目间更显英姿过勃发,心中稍慰,然有石所缚,总不得轻松,尚欲说什么时,石崇道:“天将大亮,出门再晚,恐有误行程,睿儿这便带炜儿回吧。”
  话刚落,炜儿便赖在我怀中,适才还笑着,这会儿已哽咽不能言语,又碍着众人,不肯落泪,双目已然憋红,仍鼓气儿不肯使弱。
  “炜儿~”不禁唤了一声,知她思及阿姐,心中也自凄苦,万般无奈,将炜儿揽于怀中,感觉她的倔犟,连我自己,都差点泪落人前。
  “姨娘,这是炜儿做给阿婆阿母的荷包,就当是玩意儿,烦劳姨娘替炜儿捎给……”说到这儿,炜儿便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泣不出声。我也不禁泪湿,接过她手中粗陋的两只荷包,努力笑道:“汝母当年针线精细,瞧见这个,不定怎么取笑炜儿呢。”
  “姨娘~”终是忍不住,炜儿扑到我怀中放声大哭,搅得人心都碎了,搅得我不知是否应当回这趟家乡。
  石崇见状,上前安慰道:“不过数月,转眼便见,到时将岳母与乃姐之坟迁往洛阳,时常相伴,不必如此伤怀。”
  炜儿哭得抽泣难言,而我心下复杂,将要踏上旅程,博白仿佛更远了,远得只是心中的一个臆想,或者前世的一层模糊记忆,经不起再去碰触,似乎一碰,一切都随之化为幻境。
  孙秀的信、鸾凤不舍的表情,时常在我心头乱晃,似一片阴云,如影随行,不得畅快。
  也不知怎样放开了炜儿的手,也不知怎样便转身进得轿中,只记得鸾凤的眼神,牵肠挂肚,几乎将石崇看穿,嘴唇微微颤着,想要说什么,最终,也只得到石崇一句寻常的“保重。”就此作别了,我与石崇双飞而去,便留下这满园子凄凄的娘子,日夜期盼着夫君的归来。
  我也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只是世间是否有十全之法,能令众人俱得安生?从鸾凤身旁走过,不自觉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的哀怨,我的无奈且充满歉意。
  为什么女人总不能像男人那般云淡风清?为什么女人总是牵挂太多,无法释然?为什么女人明知不可求,依然生世相求?为什么我明明恨石崇多情又薄情,却最终,还是原谅了他?为什么我不再是从前的丫头了,可以无忧无虑,万事不萦于心。
  无数的疑问,皆寻不到答案,我坐在轿中,不用看,也知道这一转是出了金谷园的哪道门;那一拐,又错别了园中哪处细致的景象。
  “朝里竟无事?”喃喃低语,听得轿外人声渐沸,知道大门将近,必有石崇之友前来送别,去势已成,为何心头总有暗忧?
  “绿珠,吾去去便来,汝自在院中换乘马车,且莫露面于人前。”石崇兴致颇高,言语亦多,俯身近前轻声道:“绿珠今日艳色逼人,莫让他人得了便宜。”
  “去。起程在即,何来这些胡言乱语,亦不怕人嘲笑。”我嗔了他一句,面上微红,转头向里,不再理哈哈笑着下轿的石崇。
  侧耳听去,可听见外头笑闹的寒喧,然檀郎似乎未来,自杨氏死后,他自闭于家门,谢绝访客。听闻,每日饮酒作诗,竟无清醒之时。
  不知杨氏知如此,心中作何想?我反而觉得嘲讽——生前未在意,死后方知情意深,只怕比任何人犹甚,而当年,我亦曾为他心悸,他也曾失落失之交臂,这可是宿命呢?若当年成全了我与檀郎,只怕也是寻常,不见得深刻。
  正思量间,有仆役上前扶我下轿,又将马车赶入,那婢女低着头,一面扶我上车,一面耳语道:“夫人当心!”
  话语似有些熟悉,正欲瞧时,她继而问:“夫人为何不依计而行?”
  “嗯?”
  “那纸条……”
  极轻极快的几个字,如一个惊雷,猛然将我击醒。定睛细瞧面前的婢女,面目生疏,并不知何房何处伺候,更不知是否那日送信之人。当下不敢造次,微微颌首却不答言,只听她探头继续道:“夫人何不眼下称病,急症传染,方能避此祸端。”
  “何祸?”我不由追问,目前风平浪静,即将走了,还有何祸?
  那婢女摇头道:“主人命吾传话,其余皆不知晓。”
  这却怪了,此人想是听命于孙秀……
  思及孙秀与石崇朝内不和,不自觉惊出一身冷汗,我扬声道:“汝~”
  刚刚开口,不及外人听闻,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引得一众人回身探看,一看之下,外间诸臣忙不迭跪地,口内只道:“微臣不知皇使驾临,有失远迎,恕罪矣。”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周日就从大理返昆,结果乐不思蜀,多待了两天。
看高原碧蓝的天空,还有变化多端的云彩,青黛色的山脉,波光粼粼的湖泊,印着一方古城,城中来往的游人,满城特色的小商品,白族老太太健康黑紫色的面膛……
不自觉就沉醉了,让懊侬停滞这么久,对不起亲们,今天恢复更新,希望亲们继续支持!
皇旨
  展眼望去,远远一骑黑马,扬鞭急奔而来,带起阵阵轻尘,模糊了金谷涧中的小径。
  心下没来由慌张,步上前几步,那婢女想要拦我,奈何一旁人多,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而我,一步步走近大门,眼看着,那一人一骑便到得跟前。
  急勒疆绳,骏马驻于众人跟前,石崇朝前一步抱拳道:“不知公公驾临寒舍有何吩咐?”
  “常侍车马齐备,众官相聚道别,莫非就要远行?”那太监并未下马,他手持马鞭,控住马头,居高临下,态度倨傲而又带几分自得。
  “本官于上月已向皇上言明,将携家眷回故里探访,今日即将起程,不能招呼公公,还望公公见谅。”
  “常侍客气矣,咱家前来,乃奉命宣旨,看来,常侍要耽误些时。”说时,那太监跃身下马,走至人前,目光四巡,如在找人,看至金谷园大门时,陡然一凛,惊得门后的我乍乍往里倒退数步。
  “未知皇上有何旨意?”石崇侧身拦于他跟前,语气已然不敬,但那太监并未在意,淡笑道:“咱家此来,乃宣皇后之旨,非皇上矣。”说时,不待石崇答言,高声向内道:“石府侧夫人绿珠接旨。”
  尖细的噪音,穿过那道半开半阖的厚重木门,我藏于其后,却被人又推又扶送至人前,不得自主。斜眼一瞟,见我身后的婢女兀自着急,却也无计可施,跺脚往人堆后头一闪,便没了踪迹。而众人俱有些诧异,瞧向我时,神情各异。
  不及思量,跪于那太监脚边,只听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一字一句,缓缓道:“宣绿珠夫人入宫陪伴皇后,即刻动身。”
  “公公~”石崇跨步上前,急问道:“不知皇后何事宣召贱内?然皇上已准微臣之假,如此以来,岂非耽误行程?”
  那太监眼眉一挑,轻笑道:“皇后宣夫人进宫作伴,并未让常侍相陪,常侍尽可云游四方,不必担心夫人。”
  “这~”石崇一时语塞,心急反乱,还欲拦时,只听太监尖细的噪音又再响起,“夫人即已收拾好衣物,这便随咱家去吧,莫让娘娘久候。”
  我跪在那儿,半晌,似乎听不懂他的话,该来的始终要来,只是为何宣我进宫?万般猜不透皇后之意,怔怔就开口应道:“绿珠接旨。”
  “绿珠~”石崇急拦,拦在随后而至的宫轿与我之间,然而势难阻当,一旁已有宫女上前相请。
  “季伦,此去,未知何因,吾……”我结巴着说不完整,虽不知皇后召我何事,然此时突然宣召入宫,看来绝非一时兴起。
  众官面面相觑,私下低语,有年长者上前劝道:“想来皇后仰慕夫人之才,宣夫人入宫相伴数日,常侍何不等天气再暖些再行,如此便可两双。”
  顾不得话别,石崇目光渐冷,一把挡开上前相搀的宫女,淡淡对那太监道:“如此,本官便一同入宫,有劳公公引路。”
  那人一愣,继而呵呵笑道:“常侍既不放心,同行矣可,然皇宫内院,非外官可入,送至宫门,也当道别。”
  “哼~”石崇鼻中轻哧,拂袖道:“公公请。”
  宫轿狭小,二人同坐,俱无言语,然轿内清晰可闻木隼吱哑、轿夫步伐、宫女微步,还有那太监的黑马,四足踏地,甚为有致。错落嘈杂的声音时刻在耳畔回响,堵住了我的嘴,也堵住了我的思绪,心中一片空白,如团乱麻,理不清线头走向。
  金谷园离洛阳城约十里,平日行来多费些时,然今日唯恐早到,耳边听着轿外脚步声响,手心竟出了一层虚汗,心下慌乱,不由开口道:“季伦~”
  孰知他也同时唤我,那声“绿珠”过后,二人俱是一愣,石崇勉强展颜道:“事有凑巧,偏今日这般运气。”
  “季伦~”我迟疑着想要说出孙秀的密信,怕他误会,终究不敢开口,只是试探道:“季伦素与皇后亲友交好,却不知这里头可有些关联?”
  “贾氏?”石崇微一沉吟,蹩眉道:“朝臣来往,多为浅交应酬,吾与贾氏一族,也不过客气礼让居多,说到交好,除却安仁、左思等数友,皆谈不上。”
  “这般说来,季伦并不知皇后有宣吾入宫作伴之意?”
  “虽说平日也偶尔宣召豪门贵妇入宫作陪,可……”
  “可既然皇上准假,远行在即,专挑此时,只怕有些故事?”我不由接口,思及新帝呆滞笨拙,后宫内务并朝厅政事,多由皇后插足进言,未免心忧,且又置皇权争斗之即,此时入宫,纵然无祸,定然不得清静。
  石崇反而不答了,侧身向他,他的嘴角紧抿,神情甚为沉重。
  “季伦~”
  “绿珠莫慌,此中缘由,吾自会查明,绿珠且进宫小住数日,凡事小心谨言即可。”始一开口,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既便置此多事之秋,我还是不由点头应允,没来由的,心便放下了一些。
  轿未停,而人声渐沸,城门已近,时候不多。石崇凑近前与我耳语道:“宫中有一执事太监,姓陈名展,乃吾之亲信,绿珠若有事,可托他捎信出宫。”
  话说得快,似未听清,然句句印在心底,尚欲问时,石崇冲我微一颌首,“莫怕,皇宫乃天下极奢之地,绿珠只当到此一游便可。”
  这话好生轻巧,说得二人俱无奈轻笑,末了,石崇在我额间亲吻,那吻轻如蜻蜓掠过水面,只是几个起伏落点,随即离开。
  “季伦,若吾有事,炜儿……”话未完,他以指封唇,轻声道:“谁都不会有事。”
  千言万语不及诉,千担万虑不能扶。须臾间便至宫门,那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印入我眼睑的是宽广的皇宫、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有来来往往,摒声静气的宫女太监。
  分别就在眼前,当有人扶我下轿,石崇已被挡在宫门之外,不得入内。
  “夫人,这边请。”宫中非有特准者,不可乘轿,我也不能例外,若大的皇宫内院,需一步步行来,方能得见天颜。正所谓一如宫门深似海,眼瞧着石崇被隔在门外,万千嘱咐与担忧,唯化作一个对视的眼神,相互安慰着,给彼此勇气。
  我悄悄深吸了口气,挺直脊梁,如初入金谷园时,内心彷徨无措,仪态却也可以落落大方。
  回身即,瞧见石崇欣长的身影,那袭藏青色的长袍,随清晨的微风,轻轻向后扬起,鬓边一缕发丝,贴于面颊,身形未动,一任晨风吹拂,直到那宫门又缓缓阖拢,他的身影一点点被挤成一条细缝,仍站在那儿,似入定般不肯离去。
  哪怕转过无数回廊,经过许多宫殿,看尽宫室富丽,眼观宫人华美,似乎仍能感觉石崇的目光追随我的背影,关切的,却又给人无尽的鼓舞与信心。
  “不知娘娘宣绿珠前来,有何要事?”我笑着向引路宫女探话,那宫女长发束起,一身茶色宫服,低眉垂首,碎步而行,听我出声相询,微侧身恭敬道:“奴婢不知。”
  我笑,从发边取下一枝发簪,欲塞于她手中道:“吾来自乡间,不通礼仪,还望姐姐多加照应。”
  “夫人万万不可,奴婢不敢收此重礼。”她双手齐摇,朝后推着,一脸惶恐。
  “这算什么重礼,不过玩意儿,就算是见面礼罢了。却不知姐姐怎么称呼?”一面问,一面将那发簪硬塞至那宫婢手中,幸而左右无人,太监也离得远,想来看不清楚。
  “奴婢翠云,若夫人叫着别口,宫内诸位娘娘皆唤奴婢云儿。”翠云忙着作答,疏于防范,只一眨眼,那簪便落在她掌心,日头照下来,金丝缠绕处,黄灿灿的甚为耀目,翠云不自觉藏于袖中,微俯身道:“谢夫人重礼,翠云谢过。”
  “谢却不必,吾倒想问问,宫里共有几位娘娘?”我迟疑着问,怕过于急躁,让人起疑,但心中焦虑,实在按捺不住,试探着,见翠云神色自若,并无特别之处,这才加了一句,“虽到洛阳数年,却无福进宫,今日来了,又怕得罪贵人,因此多问几句,云儿莫笑。”
  “夫人哪里话,宫里规矩大,小心些亦是应当的。”她引着我,往后宫深处而去,一路景致错落不同,但无心细瞧,只听翠云道:“话说宫内共五位娘娘,却唯皇后为尊。”
  “这是自然,皇后乃一国之母,尊贵些当在情理之中。”我接口,却无意间瞧见翠云唇边扯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若有若无,似含深意。
  “除皇后外,丽妃娘娘与婉妃娘娘乃皇上登基前旧人,因此地位不同,其余几位娘娘,入宫未久,奴婢亦不熟识。”
  “如此说来,云儿亦为旧人?”不禁追问,面前这丫头年纪虽轻,但言语有度,行止大胆,只怕并非等闲宫女。
  “奴婢入宫前,在皇后娘娘房中伺候。”翠云淡淡答话,并未有傲人之处,但态度从容,反而令人不敢小觑。
  嗯了一声,我轻笑道:“果然云儿不同寻常,原来早得娘娘教导,自然沉稳大方。”
  这般赞美,也算探探虚实,我久在倚红楼内,自然知些人际相处,察言观色,但见翠云面如常态,不骄不躁,显然听惯虚词,见惯阵仗,并未放在心上。
  未免后悔适才不该冒然以簪行贿,盘问宫中秘事,又恨自己沉不住气,敌未至,先已慌,懊恼不已,正欲说些玩笑化解时,早有几名宫女上前相随,并听得一名传事太监尖声道:“石府侧夫人至。”
  乍然被惊,猛地抬头,却见一道宫门即在眼前,宫匾上几个大字,金碧辉煌,字体架构严谨,下笔端庄,上书着“凤翔宫”三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清明节假期,不知亲们可有短途旅行的打算,我也很想出去呢……
贾氏
  光线穿过门柱,透过窗户,洒满凤翔宫大殿,可那些吉兽,那些陈设,那些富丽堂皇的纱帐罗幔,似被一层薄雾笼罩,看不真切。
  殿内未见皇后,只见七、八名宫女,恭敬立于角落,摒声静气,人虽众,然此间却无半点声响。
  翠云将我引至殿中,便退于一旁伺立,半晌,殿内寂静,再无人指引我究竟该做些什么。站得久了,也偷偷打量这华美的宫殿,与金谷园不同,金谷园之富饶,满满就欲溢出,而这深宫内院,殿堂宽敝,布局平稳,一应器物,乍一眼瞧似乎普通,却都透着皇家气派——内敛精巧。
  单看那东侧的一张贵妃榻,木质沉厚,雕龙画凤,上铺金丝所绣软垫,花样细致华美,如殿翅之凤,昂首欲向天宫而去。
  果然皇家气派,乃普通人难以启及,一一品味,金谷园再富丽也不过是黄金珍品打造的人间奢华之地,却无这沉稳内敛之势,似能纳天下之物而不显,别有一种海纳百川之势。
  再抬眼,案前文房四宝俱备,而香炉轻烟袅袅,缕空之纹繁复缠绕,将那只青铜蓄香之鼎修饰成一件宝器——不起眼处,分明便是件稀世珍品。
  殿内淡香萦绕,却不似寻常女子所喜清甜香味,这香厚重浓密,另有一股辛辣之味,嗅之提神,又浓郁太过,令人无处可躲。
  微蹩了蹩眉,我不喜这香,不自觉挪移脚步想离那香案远些,其实哪里有用,这般浓香,早就殿内薰了个透,只怕连衣裳一并沾染了这古怪香味儿,难得清爽。
  “久闻夫人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佳人。”怔愣间,有声音从某处传来,那声音沉厚,如这香气,压抑却又让你不得不提起精神相对。乍听此言,慌乱间四处张望,而殿内依然只见几名宫女,身形未动,如石化般规矩侍候。
  几声阵笑,却如铜铃清脆,寻声而去,却见案几后,垂有一幅帐幔,与墙面一色,且细腻不知用何物所织,紧实细密的织物,将那方天地隔开,我看不见那背后的人影,却听见她继续道:“金谷园富藏天下珍宝,不知这晋朝皇宫可入得夫人之眼?”
  话音未落,窗缝间泻入缕缕清风,将那布幔微微掀起一角,一双凤头鞋便映入我的眼睑。
  纵无人提醒,也知敢在正殿喧哗之人,必然为此间之主,我慌忙跪地,故意放缓了语调,以平复自己惊乱的内心,“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吧,莫自轻称为奴婢,夫人乃先皇亲封石府侧夫人,本宫仰慕已久,早有亲近之意。”她从帐后步出,说话之声近在头顶,而一双绣鞋停在我跟前,这才瞧见她玫红色的裙角,红得沉重匀称,无半点绣饰,更见那衣料平整缀重,颜色饱满欲滴,实乃上品。
  早有宫人将我扶起,但未得旨意,不敢抬头,我随皇后身转微挪步伐,始终以面相对,不敢轻慢。
  “听闻夫人原想回乡寻友,却被本宫拦下。”皇后说时轻笑,侧身向我道:“夫人不会怪本宫不近人情吧?”
  “奴~”
  “嗯?”她扬高了语调,虽是客气,但态度不容人抗拒,高高在上,俨然是晋朝当朝第一贵妇。
  思量着该如何自称,左右不妥,只得谦卑福身谢罪,“绿珠得娘娘青目,乃前世之福,何来怪罪之理。”
  “好个大方得体的美人儿,难怪金谷园遍藏天下之美,石常侍却独宠夫人一人。”皇后淡笑接口,末字刚尽,陡然间便敛了笑意,沉声命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细瞧瞧。”
  适才尚轻松的语调,此刻变作命令,就算没有这尊贵的身份,她的气度也高不可攀,所言不容拒绝。我不自觉抬起下额,眼角只是微微一扬,却看见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庞。
  面前的人,贵为晋朝之后,掌皇宫内院三千佳丽,却有一双大小分明的眼睛,白多黑少,似时常带恼含怒,两边眉毛稀疏难描,眉尾向下一掉,无端添了几分愁态,而肤色苍白,虽敷粉扑红,然厚粉不能遮其粗质肌肤,面上留有暗印,麻麻点点,配着一张瘪唇,分明年纪尚轻,却如四十老妇,干瘦无姿。
  难怪坊间传闻,皇后贾氏容貌丑陋,性格刚硬,不得帝心,我尚以为此乃笑谈,孰料一见之下,方知空穴不会来风,只是这般姿容,怎能得掌三宫六院?若非手段了得,便无从解释得清。
  心中越发谨慎,一时竟无言语。
  皇后见我呆愣,嘴角一扬,淡淡道:“怎么?本宫不是夫人想像中模样?”
  “不敢。”忙不迭垂下眼睑,唯恐得罪贵人,小心道:“娘娘乃一朝之母,天颜不敢妄评。”
  细碎的笑声,极短的,却又刺耳,我自然不敢说实话,但又不敢刻意奉承痕迹太重,只得陪笑道:“不知娘娘宣绿珠此来有何要事?”
  “下棋。”她随手拾起桌上一粒棋子,似笑非笑,继而道:“饮酒、赏花、作赋,早闻夫人不但貌美,才情也甚高雅,本宫闲来无事,想与夫人取些乐子。”
  我瞧她神色异样,笑中有笑,似有所谋划,又似胸有成竹,一时难以猜透其中缘由,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再作打算。
  “来人,将夫人送至凤翔宫西厢房安置。”皇后摆了摆手,冲我笑道:“今夜备了宫宴,请夫人与本宫同用。”
  “绿珠不敢……”
  皇后仰面哈哈笑得数声,手扶宫女,一面往里走,一面道:“夫人恐在宫中要多停留些时日,又何必拘礼客套。”
  长长的裙尾与我擦身而过,皇后干瘦的侧脸,鼻尖紧挺微翘,很奇怪的面相,孤独中透着坚定,坚定里又带着几分孩气。
  “哦,云儿,汝一路送夫人前来,可有何话语?”还未离大殿,皇后突然回身问殿内的翠云,我心中一咯噔,怕她透露私谈,只肱臾功夫,手心便出了一层细汗。
  翠云微微福身,并不看我,淡定道:“一路行来,夫人未有话语。”
  “果然出身低微,更懂得权衡利害,但不知石常侍可也同夫人一般懂事。”
  刚放下的心,又因为皇后这几句话提了起来,才欲问时,她呵呵笑着退于内室,只留下一个背影,孤傲的,又无限凄凄。
  ……
  虽说是宫宴,只有我与皇后两人,并无嫔妃相伴,若大的正殿,两桌方几,遍铺美食,皇后思无心饮食,夹得两箸便停了,我亦不敢造次,连声称饱,放下碗筷,以为她有话要说,疏不知,那夜,只听见蜡烛爆裂,宫女来回,皇后再无只言片语,平淡的神情,映着摇曳的烛火,看不出端倪。
  一夜半梦半醒,迷糊时,全是石崇焦急关切的眼神,还有他温暖有力的双手,将我的握住,似不愿再分离半刻。但其实,我们分明已因为某种原因分隔,并且,似乎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
  人在世上,亦如舟在海中,多有不得已处。便如此刻,任他料事如神,又怎能知道其中缘由,任我看遍世事,又怎避得了权臣争斗?
  只盼这场风波早来早去,换一身清静,再图与之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节至,有些悲意,点点滴滴的……
这章太短,呵呵~
既然短假又来,等亲们恢复看文的心思我再写吧……
宫闱
  皇宫,金瓦红墙的华丽殿堂,不知藏着多少已经尘封或者正在发生的秘密。我看不透这黄金笼中的任何一个人,就连小小宫女翠云也似乎深不可测、难以捉摸,更别提皇后,这个地位尊崇、无人可比的一国之母;这个统领后宫、颐指气使的高贵女人;这个站在皇帝身边,俯视众生、心机深厚的奇丑女子。
  自我进宫,一连五日,每天都陪皇后对奕、用膳,除她之外,只见数十名凤翔宫宫女、太监,并未有一名嫔妃前来问安,也始终不曾得见天颜,是否如传说中痴傻不已。这本身已透着奇怪,更奇怪的是皇后对我的态度,不清不淡、不冷不热,每日闲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只是从不提及石崇、朝事,以及宣我入宫的真正目的。
  越等,越心急;越清悠,越烦躁。我渐渐失去了耐心,有几次,差点就直言相询,究竟将我羁留在此有何目的?然而始终没有,对权势的恐惧,对前途的担忧,战胜了几乎无法压抑的好奇,我忍了下来,低眉垂首,小心恭敬,等待着终有一天,真相大白。
  只是我与外界完全隔离了音讯,很难想像此刻,我与石崇、檀郎、孙秀,一同处于洛阳城中,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隔绝了一切,也隔绝了石崇焦急的等待,与众人关切的猜测。
  惦念石崇,惦念金谷园,惦念崇绮楼,更惦念炜儿与睿儿,不知此次风波,可会波及无辜小儿?
  每当夜深,皇后睡了,连值夜的宫女也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远远的打更显得夜更沉静,我总是无眠,悄悄立于窗前,看那月光浮于夜色,闭上眼,就仿佛能看见石崇坚定的目光……
  “季伦~”呼唤只在心底,泪意却涌上心头。窗外的风拂过睡裙的丝布,就如同他的爱抚,轻柔的、温存的,似乎长久,其实只是一带而过,就像……梦境。
  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自己在作梦,梦醒,我与石崇又会在返回博白的马车上。岁月一日千里,向回而倒,我们同乘一辆马车,我称他为“主人”,他眼中始终带着无奈与自嘲……
  彼时我尚年幼,心中眼底,唯有桃林中檀郎的笑容,明亮的眼神,令人心悸;孤寂的身影,又让人心疼。
  转眼,已有当年妩娘年纪,思及她行事三思,不易欢愉的心境,终于也能有些感悟。
  只是在最初时,我错过了石崇,也错过了檀郎,心里惦着的,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永远忽视了身边耐心等待着的另一个人,只是谨慎小心的,伺候他,好象自己只是一介从奴。
  真想回到从前,不错过一时半刻,不错过任何相依相亲的机会,紧紧的握牢他的手,贴近他的胸膛,多一刻是一刻,好过甜蜜似流水,总是抓不住、留不下那些美好时光。
  第六天,我尚在梦中,又有人前来宣召,已经习惯了的尖细太监噪音,眼下听起来并不刺耳,只是失于睡眠,未免肉懒身沉,这边才懒洋洋起身,那边早有宫女前来伺候梳洗,一通收拾,也不管打扮成何等样式,就被人簇拥往凤翔宫正殿而去……
  双眼朦胧、神思昏然,当我站在皇后面前时,只模糊看见她唇边一抹极轻的微笑。
  “想是这皇宫,未必如金谷园之舒适,夫人只不过宿得数夜,人倒憔悴了几分。”
  话刚落,我已醒了大半,忙强打精神陪笑道:“皇后说笑,这皇宫乃晋朝之根本,非富贵一字所能比之。”
  “晋朝之根本?”贾氏轻扬起眉毛,昂首走向凤榻前道:“只可惜根基未牢,遇风雨,难免飘摇。”
  她的指尖划过矮几前的瓷盏,那瓷轻脆,长长的指甲才一碰上去,便发出一条细微的轻响,带得人心一颤,思量着不知如何答言方才周全。
  “正是春时,春意渐浓,夫人莫如陪本宫于园中逛逛如何?”正为难即,贾氏缓缓开口,如以往一般,明为询问,实则不容你拒绝,一面说,一面已领头向宫外走去。
  春日迟迟,一月末的天,似比往年阴冷。天空薄云弊日,阳光射处,只见一个闷亮的日头,圆圆的晕开一个光环,却刺不破云彩满空。斜风过处,尚带寒意阵阵,轻扫起地上枝叶杂物,乍一瞧,只当是秋日寂寂。
  贾氏长长的裙摆拖过青石铺就的地面,身形矮而干瘦,偏仪仗十足,挺胸昂首,两相比较,反倒有几分滑稽。我跟在其身后,眼睛盯着那绣着凤纹的长裙,凤饰逼真,展翅欲飞,看着看着竟专注于此,未曾注意皇后行止。
  “虽是冷春,这杨柳竟也开始萌芽矣。”出神即,贾氏冷冷开口,我随之抬眼,却撞见一双冰冷无比的双目,透着狠绝的目光,一只手拂上那棵适才发出嫩芽的杨柳,似是轻拂,陡然,长甲一掐,折断了一枝杨枝。
  “来人,将这园中所有杨柳连根伐去,不得留下一株枝桠。”
  “皇后~”不禁出言欲劝,却瞧见她张大了嘴,哈哈笑着,似无比痛快,看太监三下五除二便砍去数株已成气势的杨柳,那笑声越来越放肆无忌,以致面目扭曲。我站在当下,不由心生惧意。
  “对了,夫人可喜这杨柳?”她忽然转向我,面上冷笑犹在,又暗藏着杀气,不待我答,自己先答道:“对矣,听闻夫人素喜桃花,春时桃开,花色烂漫,亦如夫人容姿,令人不敢逼视。”
  笑始到唇边,贾氏继续道:“不知夫人可至河阳观过桃花?春时,满山遍野,竞相绽放,乃洛阳辖内一大景观矣。”
  每一句都似含深意,我不信她不知潘石两家的渊源,更不信她未听到檀郎为我遍植桃树的传言。于是每一答皆成艰辛,据实恐惹祸,据虚又怕正中下怀。半晌方沉吟道:“那年潘侍郎任河阳县令,绿珠曾随夫君同至,以贺其长子出生。”
  贾氏扬眉,那两道八字眉的眉梢越发高了,嘴角一撇,继而道:“潘侍郎,美男矣,论当世之世,唯孙秀能与之相提并论。未知夫人以为如何?”
  “同为朝内重臣,绿珠不敢妄议。”我躬身行礼,一字一句皆不敢大意,只觉今日所言,绝非闲聊,定另有深意。
  “好个不敢妄议。夫人既如此谨慎,又怎会私传信件予石常侍?”话未完,贾氏扬声喝问,收起脸上阴笑,怒目微睁,寒光一凛,惊得一众宫女早已跪地。
  我也惊疑不已,始一张口,她从袖中取出一张书信,隔空而望,那信纸上赫然画着一幅丹青,依稀可辩乃是一树桃花,却正是前日夜里我随手画就,又写得几行字,欲传予石崇,苦于无法,但不知何时落入她手中。
  “皇后,此乃家信,绿珠不过告知夫君一切安好,令家中莫挂……”
  “住口!”贾氏低喝,逼近身恨恨道:“此乃皇宫,非尔等那民宅小院,私相收授,便是死罪。尔可知,本宫今可下令,免去汝夫之职?抄家罢官!”
  嗵的一声,我也跪地了,这其中牵连甚多,虽只是几句寻常私语,未触及朝里密事,然已触怒贵人,焉知她不是正等着这一天?等着石崇失势,等着我失宠失恩?
  “皇后恕罪,绿珠初来宫室,不明规矩,愿领责罚。”
  “罪人!”她怒喝,声音低沉,一脚踏上太监伐倒的杨柳,绣花鞋猛地一踏,并不知所骂何人。
  良久,久到膝头酸痛,难忍地面坚硬,只知贾氏尚有惩治,却不料她轻描淡写道:“夫人起吧,本宫适才心中绞痛,一时失态,望夫人体谅则个。”话语从容,仿佛适才并未动怒,前后差异之巨,令人难解。
  “只是这宫里,自有规矩,比不得寻常百姓。夫人即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才女,自然懂本宫苦衷,不用多言。”末了,她又加了一句,鼻中轻哼,拂袖,自我身边昂然回宫矣。
  自阿母早丧,我入倚红楼来,也见得许多异人异事,独看不透贾氏之怪诞脾性,一时兴起,便嬉笑无度;一时怒起,又恶语严行相向。然她对我,始终未曾有真正责罚,只是那笑容或冷或阴、或嘲或讽,每每思及,便起得一身鸡皮疙瘩,不得自在。今日已然,我跪在地上,未立即便起,只是片刻功夫,心中几转思量,一一将我宫内伺候之宫女想遍,已知贾氏耳目众多,且往往“欲加之罪”,因此更不敢大意行事。
  逾日,皇后召我在正殿相见,说得数句,听外间有太监来报,“禀皇后,皇后所召之人,今已在殿外相候。”
  贾氏轻笑出声,扬起一笼水袖,我这才发觉,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敷粉、点唇、描眉,又在额间点了一朵金莲,更添几分富贵;长发并未挽起,只是随意以缎带相束,重饰皆未插戴,只簪得一朵粉花儿,娇羞欲放,倒有几分姿态;连那身长裙,也不若皇后身份般贵重,反取轻纱质地,极淡的天青色与牙黄色相衬,身上肌肤若隐若现……若不看脸,只瞧这身打扮,只当是个绝色,疏不知那脸上干瘦,不禁厚粉相饰,一笑,粉即裂开,全无风采。
  我正疑心来者何人,贾氏吩咐道:“来一故人,烦夫人帘后相候。”
  “诺。”
  心中虽疑,也不能多问。我随宫女躲往帘后,那帘帐看似厚实,其实身于其后,隐约可见帘外人影,影影绰绰,刚好能见其身形、听其话语。
  这边始刚落座,那边已有一人步入正殿,身着官服,低头急走,不及细瞧,已上前行礼道:“微臣向皇后问安。”
  “御史快快请起。”贾氏忙不迭一把扶住,竟前所未有的热情。“本宫相请多时,御史每每推托,今日到底把御史盼来矣。”
  那人抬头,我惊怔当场,外间来者,分明便是昔日近身从奴、赵王私宠——孙秀。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节,老公还是到公司驻地上班了,我也跟着过去3天,条件还很艰苦,又不得常回家,郁闷得很~~
现在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写东西,有些不习惯呢~~
不过停了几天,感觉动力又回来了,期待亲们留言!
贾氏,历史上奇丑,我在想,缺什么想什么,但凡丑,总是垂涎美色的……
私情
  “未知皇后宣微臣前来有何要事?”孙秀始终低垂着眼睑,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但我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猜测不透贾氏的意图。
  贾氏走近他,近到那身轻薄的衣裳拂过孙秀的手臂、脚面,轻轻一扬,这殿内便有一股与以往不同的淡香,清雅怡人。
  “孙御史年少得志,又听闻才高八斗,本宫早欲结识,奈何万般不得亲近。”说时,皇后双目一扬,侧身向孙秀轻展笑厣,原本严肃狠厉的面容,忽尔这样一笑,极度反差之下,令人惊悚。
  我不愿看清,奈何那帐幕所制精巧,从外间看只是一帘密不透风的幔布,从里望去,却能将外间看得清楚。
  孙秀微错身,似思量着如何应答,只听贾氏轻叹道:“世间男子皆爱皮肉,未料到孙御史这般清秀人儿竟也落了俗套,竟不肯正视本宫一眼。”
  “不敢,皇后乃后宫之主,母仪天下,面貌尊严,肃正端庄,微臣不敢仰视。”
  “母仪天下?”贾氏鼻中轻哧,自坐于几前。那矮几上已布置有茶具,清泉将沸,新茶早备。只见她手挽衣袖,以一木瓢勺起一瓢沸水,缓缓淋于茶具之上,如此两三次,将器皿暖热,方才投以茶叶,高扬木瓢,浇以沸水,又挡开微沫,这才倒出一盏,盛以一只犀角杯,递予孙秀道:“此茶乃高山茶种,终年云雾缭绕处蕴得几丛茶树,传闻清香扑鼻、饮之回甘,乃茶中极口,今年共得不过数件,孙御史尝尝可果真名副其实。”
  茶的清雅香味儿,透过我面前的垂幔,虽沸水浇淋,弥温在凤翔宫正殿。
  急切间,我想看清孙秀的神情,只见他微微一怔,还是走上前,背对着我,挡住了坐于几前的贾氏。
  “谢娘娘赐茶。”说时,孙秀仰面饮尽那盏清茶,以空杯相示,倒如同在饮一杯佳酿。“娘娘既召微臣前来,定有要事相商……”
  话未完,贾氏似一扬手,打断了孙秀。片刻功夫,清泉又沸了,发出咕嘟的响声,而贾氏任由陶罐中的水沸着,并未冲泡空置的茶壶。
  良久,我只见她站起身,露出半边脸,仰面看向身前的孙秀,神情凄婉,悠然道:“御史以为,本宫召尔来,所为何事?”
  孙秀不答,半晌,他的手,竟揽上了她的腰……
  我几欲低呼出声,拼命咬牙忍住,怕一旁宫女看出端倪,然满心恨其自贱身份,情急下,双目已然酸涨。
  “果然御史体贴,胜过那不识情趣的潘侍郎,本宫写信相邀,他竟以妻亡心痛为由,拒了本宫。”贾氏娇柔一笑,我紧张四顾,怕宫女泄露一、二,可她们倒仿佛见怪不怪,个个平淡从容,视若未见。
  “原来,娘娘想见之人,乃吾晋朝第一美男,潘郎矣。”孙秀淡淡接口,语含嘲讽,“可惜自杨氏亡,侍郎闭门不见外人,更做得数首悼亡诗,其情真意切、词藻华丽,乃世人不及。可见夫妻情深,倒让娘娘伤心矣。”
  咣当一声,我打碎了桌前的琉璃盏,气急交加,急步向前,正欲掀帘,已被宫女齐齐拦住,“夫人,娘娘私密之事,若夫人捅破,乃亡身破家之罪。”
  宫女声小,只在我耳边叮嘱,但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恨孙秀小人行径,又恐他一朝走偏,悔之晚矣。
  外间的两个人,分明听见这帐内的动静,却都不动声色。贾氏撇开孙秀,唇边挂几丝微笑,走近垂幔几步,缓缓道:“听闻御史曾在石常侍家为奴,此事当真?”
  “微臣……”
  “石常侍之侧夫人绿珠,美名远扬,据说有幸观者,莫不忘魂,不知御史可曾得见?”
  话题陡然一转,我才抬眼,便看见贾氏凶恨的目光,透过那层帐幔,逼视于帐后的我,仿佛是警告,又仿佛妒意难忍。
  “微臣当年不过在马厩学艺,并不曾得见绿珠夫人容颜。”孙秀淡淡回应,却也趁贾氏背对于他,看向帐后,似乎在寻找,然最终,唯有失落。
  “哦?如此说来,御史竟是近水楼台未曾得月?”
  “微臣不明娘娘何意。”
  “不明?御史何等聪明,又何需绕圈,本宫相邀数次未果,未何今日才请,御史便匆匆赶来,究竟是为这皇旨?还是为其他何人?……抑或何物?”贾氏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却暗含深意。廖廖数句,已将前因后果带出。我惊疑不定,简直难以想像深宫内院,一国之母,竟这般堂而皇之的寻私宠、觅男色。
  孙秀双眉微蹩,思量道:“微臣能得娘娘青目,实乃三世之福,从前多有怠慢,亦是惶恐之意,怕有负娘娘错爱。”
  贾氏笑了,那阴冷的笑容慢慢扩大,转身时,已明媚如春日的阳光。莲步微移,她走向孙秀,玉臂一展,已搂住孙秀脖颈。“御史清秀无双,女子难及。依本宫之见,那绿珠,恐空有其名,难及御史一、二。”
  “娘娘~”他二人声音渐低,一双人影合二为一,耳语调笑,听不清说些什么。
  又急又羞,我不欲观此丑事,急转身,却是皇后寝宫,不能入内;坐于旁,又时不时能听见贾氏娇柔轻吟,刺耳难堪。走,不能;留,不是。我恨这贾氏玩弄于我,又奇她怎无所谓旁人观此私事,正两相为难,只听孙秀道:“既是两情相悦,何不命殿内诸人退散,以此方能尽兴。”
  贾氏一愣,仰面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黄牙,仍作妩媚道:“秀果然心细如发,当真瞒不过分毫隐蔽。”
  我知他,一定查觉我在帐后,却不知他今日俯就,究竟为何。心痛之余,思绪万千,正愁难以化解此刻情形,外间有人隔门急报,“娘娘,正隆宫执事太监陈展,有要事需面见娘娘。”
  陈展?这名字我牢记于心,时刻不敢忘记——临别前,石崇曾提到这名字,他是石崇隐于宫内的人,此刻前来,莫非有何消息?
  贾氏罗裳已解,面目微红,正是得趣处,却被人无端打断,满心情素,化作一腔怒火,喝道:“陈展何人,不见!”
  “娘娘莫因微臣耽误大事。”孙秀见机,进而相劝,陪笑道:“何况这殿内并不清静,待他日微臣寻些好香来,燃香落幔,怡人提神。”
  贾氏何等样人,怎会分不清孰轻孰重,又见孙秀如此体贴,不由展颜道:“倒是本宫多心矣,御史既这般真切,又何必……”说时一笑,顺手牵起衣裳,挡住半裸的肩膀,走向殿门,沉声吩咐道:“宣陈展入内。”
  我借故问一旁的宫女正隆宫乃何人居所,见其不备,脚下使绊,那宫女不曾提防,一个踉跄,跟着就跌出帐外,引得众人回首,而帐后的我,已然落入外间诸人之眼。
  贾氏双目一眯,极快的,扫过孙秀,见后者淡然,这才淡淡道:“夫人后房小憩,不知睡得可还香甜?”
  敛神、展颜,我提裙走近,不顾一旁孙秀焦急,直直向贾氏道:“有劳娘娘,所睡甚为香甜,却被一阵鸟啼惊醒,出得一头细汗。”
  “鸟?这将午时节,何处来得鸟啼?”她扬眉,而其身后的殿门缓缓开启,带进一束光,映在她的侧脸上,清晰可见那些过于严厉的线条,让她如一个男子般冷酷刚硬。
  “正是,绿珠亦只当是场梦呢。”我笑,引得她也笑,须臾间,已将我上下打量数遍,这才转身向跪在外间地上的太监道:“汝何事?速道来。”
  “回禀娘娘,小的带来一密报……”那太监微抬目,话未完,意思却已尽。
  贾氏侧头瞟了一眼我与孙秀,沉吟道:“凤翔宫中,俱无外人,公公但讲无妨。”
  不知是她别有心机,还是自负太过,她不防孙秀,起码应该防我,可她分明有意让我知道这许多内幕。冷眼旁观,前因后果,难免令人费解。
  陈展似有些为难,但见他思量片刻,低声回道:“禁军,已落入杨辅政掌控之中。”
  “什么?”话音才落,贾氏大怒,急上前一把拽住陈展衣领,双目圆睁,厉声喝道:“禁军向来由宫卫掌领,怎能落入他人之手?如此以来,这宫中还有何稳当可言。”
  “回娘娘,杨辅政已于今日撤去禁军统率,并其下几名副领,如今都是辅政亲信。”
  贾氏的脸,越沉越阴,那些厚粉,仿佛掩不住她的怒火,此刻看来,她面上作黑,牙关紧咬,双手握拳,怒,显然已至极处。
  “好,好,好,好个杨骏,一朝不防,便生出这许多是非。本宫倒要看看,他能笑得多久。”说时,也不管殿内尚有诸人,贾氏拂袖而去,满宫宫女太监,紧而相跟,留下数名执守,皆立于角落,平静恍若未曾听见、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绿珠~”孙秀低唤,却又怕耳目相传,与我错身而过,从袖中塞过一个纸团。一刹那,他便被宫人带走了,只是他的神情,关切而担忧,如石崇般,并无二至。
  “公公,这边请。”更有人上前请那陈展出宫,他嘻嘻一笑,继而道:“汝等不可大意,凡宫中器物火烛,皆要小心。”
  突然听此言语,众人未免诧异,但见陈展将拂尘一扬,换了一副清高嘴脸,斜眼睨那近前侍卫道:“娘娘宫中,不可有男者入内,这规矩尔等忘矣?”
  “未敢。”
  “那……”陈展拖长了声音,目光一凛,倒吓得侍卫忙欲请罪。
  “罢矣,此次初犯,吾亦不欲追究,然若有下次,定告知皇上不可。”
  “诺。”
  “尔等俱退下吧,本公公要查验凤翔宫执事。”
  “诺。”
  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一众随丛,我虽不懂太监官阶,也知他于宫中地位不低。
  想问,又怕其中有诈,片刻间,思绪万千,然脚下未停,直身往殿外走去,陈展终于上前,恭敬道:“夫人,主人有话传予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皇后软禁绿珠,可谓一石数鸟之计。
她是故意让绿珠看她与孙秀的好戏,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意图……
另:可能有的亲又要说,皇宫内院,哪里这么疏松的?其实后宫,也是淫秽之地,不但是皇上,还有那些空虚的、高高在上的女人,读史实,有时大胆狂妄得让人心惊!
思春
  孙秀已走至殿外,又似乎听见陈展与我耳语,身形一窒,似欲回头,终究还是只得离开。
  看着他倔犟挺直的背影,我忽然有些伤感,只觉转瞬间,当年那个稚气固执的少年不见了,他的隐忍与委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为了我?
  “夫人,主人言夫人在宫中,万事小心,若皇后有事相询,皆告不知即可。主人已设法接夫人回府。”陈展近前急语,那话又快又轻,再瞧他眼珠急转,一面说,一面四顾周围,倒是个极机灵谨慎之人。
  只是我犹不敢全然相信,虽则石崇曾亲口对我提及此人,但宫中险恶,谁能保他有几分忠心。
  “朝中争斗只有近月内便见分晓,夫人稍安勿躁,万不可言及朝事。”
  “近月?”我喃喃低语,待这朝中风波平定,又会是怎样一番景像?新帝已定,然大局不定,风雨飘摇中,何事能求一个安心?
  见我怔忡,陈展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件,递上前道:“夫人且安心,此玉佩,乃主人信物。”
  顺手接过,孙秀的纸团尚捏于掌心,而另一只手已然莹玉在握。那玉我太熟悉了,因常常细细把玩,就算不瞧,那些质感与轮廓也告诉我,石崇托陈展带来的,分明是新婚前送予我的玉佩——一对鱼,相依相生,晶莹剔透,是石府当家夫人的象征。
  泪雾上眼睑,看什么都一片模糊,我急转身,避开陈展的目光,手握那玉,相思、担忧、恐惧……刹那间便涌上心头。极力忍着,却几乎失态,我真想冲出这黄金牢笼,飞奔至石崇身边,不求长久,但求一个生死相随,好过如今两地煎熬,既受思念之苦,又被权势相争所累。
  陈展在宫中久了,颇懂得察言观色,见我这般,心下自然明了,低声劝道:“夫人莫悲,若有何话,可由小的传予主人。”
  万千言语,反而平常,原来夫妻夫妻,到头只是平淡如水,离不开,却又说不出哪里好。
  陈展一笑,将手中拂尘挡向另一边,了然道:“主人言夫人万事谨慎,果然如此,既这样,小的先行告退,夫人且按耐些时日,短则数天,长则一月,定见分晓。”说时,他转身欲走,身形才动,我忍不住开口,只吐出数字,“吾安好,各珍重。”
  一字如千金,想再多说什么,也觉得尽了,不待陈展答言,我长叹一声,往偏房而去。
  玉,欲也。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厣。我如今的欲念,便是手中这块玉,想像着,它带着他的体温、他的体贴、他的牵念,温润的,便也如这块玉般给人莫名安慰。
  烛光下,孙秀的信已被我烧了,而石崇带来的玉,始终握在掌心,透过那层萦柔淡青色的玉光,仿佛可以看见他的眼眸——坚定的,又可以无限温存。
  烛台下,孙秀的信只余几缕青灰,有时微风一扬,轻轻摇晃,似欲飞去,然终究留在原处。我盯着那些纸灰,看它们飘起,又落下,思绪停滞了,简直不明白这些飞灰所承载的讯息,究竟代表怎样的含义。
  原来昨日贾氏命人伐去杨柳,不为杨柳青青,不招她喜,而是因为朝中权臣杨骏,正与贾氏明争暗斗,我今被禁,也多与此有关——皇后欲夺权,需有银两支撑,然而石崇为人乖滑,虽与贾谥交好,但处事不偏不倚,不肯轻易投靠哪派哪系,疏不知,以为得以保全,却又成了我入宫被禁的因缘。
  谁能料这前因后果?我反正是想不通的。权力之争,向来未有尽时,当年为求富贵,得入洛阳,如今锦衣玉食,反牵挂众多,既恐石崇失势,家业难保,更怕牵连甚广,累及炜儿与石睿。还有鸾凤,她腹中怀了石崇的骨肉,我怎能?怎能忍心?
  又痛,又怨,又恨,又爱……终于忍不住伏案放声痛哭,再也顾不得这宫内四处皆是耳目。
  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间睡着,魂梦相牵,仿佛回到崇绮楼,等待着应酬晚归的石崇,我也这样伏案而睡,一直到夜深,有时甚至是天明,听见他的脚步声,因气恼,故作假寐,而他走近我身侧,低唤两声,见我不应,便解下了身上外袍,披在我肩膀处,又替我拂开腮边发丝……
  风拂过,如同他的气息,我不愿睁眼,睁眼,梦境就只是一个梦境。
  他的外袍,带着他的气味,极淡极轻的艾草香,令人迷醉,不自觉嘴角便已轻轻扬起。于是他笑了,俯低身在与我耳语,“夜之珠,暗泛柔光。将吾引来,竟无需火烛。”
  “去~”忍不住睁眼嗔他,引得他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额间道:“宫人以画饰额,却不若绿珠,以绣饰相印,一朵暗花,好巧不巧便在额头。”
  我知伏案太久,袖上的绣纹又印在面颊,不禁羞涩,复俯首入双臂,闷闷道:“昨夜太困,竟睡着了。”
  “绿珠不是等吾?”他反诘,带着狡猾的笑,一把,便将我搂入怀内。“日头将升,陪夫君榻上共眠如何?”
  “季伦亦说日头将升……”我娇嗔,下面的话,却被一个吻堵住,他口中残余的酒香,醉倒了两个人,旭日,映在窗纸上,一天将始,而我们,却相拥沉沦于彼此的情爱。
  眼角湿润,分不清究那些温柔如同一泓泉水的过往是梦,还是眼下,被禁于凤翔宫偏院,举步难艰是梦?
  我宁愿从前点滴皆是真实,若能撑过此劫,也只愿往后点滴皆能平安。
  一夜,似睡非睡,至第二日清晨,便有些头晕脑涨、目涩口干,混身酸软无力,挣扎欲起,然伏案太久,乍一站直,四处皆旋,摇晃难定,几乎摔倒。
  “夫人当心。”翠云上前搀扶,末了又道:“奴婢竟不知昨夜夫人不曾安置,实在罪过。”
  “不关尔事。”我以指轻揉额间,抬眼处,瞧见铜鉴中的自己,模糊的面容,却掩不住虚弱憔悴的神态。不自觉看向额间,被布纹压出几道皱折,越发显得苍老,仿佛一夜间,便年长了十岁。
  “今日娘娘可曾宣召?”我问身旁的翠云,她笑回道:“未曾,夫人若烦闷,可至御花园中逛逛,眼下春色渐浓,正是赏时。”
  “也罢,然此时身重乏力,汝命人备水沐浴后再赏春色不迟。”
  “诺。”翠云福身领命,即刻便吩咐下去,只须臾功夫,屏障已支,窗门紧闭,木桶内洒了数朵桃红,水汽蒸腾,淡香怡人。
  解发束、除罗裳,当宫女将我的两当也退去,赤身,便沉于水中。
  热水将人环绕包围,如石崇的抚慰,轻抚过我身上每一寸肌肤,人便松散了,如安心靠在他的怀抱,再无思欲,此生已足。
  肤如象牙,浸了水,更加润泽;发如柔苔,随水纹晃动,一来一回,挑拨心底最深处的渴盼。
  我试着摒气将头顶也没入,不过眨眼功夫,早有宫女忙上前将我拉出。不禁对着她们开怀大笑,不知这过分的小心是为了怕我出事,还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被皇后利用。
  “夫人当心,这水加了麦饭石,滑腻无比。”见我放肆,小宫女在一旁相劝,又围上前用加了香料的布袋替我洗身。
  “夫人真美。”有人不禁称赞,引得四个近身宫女连道:“肌肤柔腻,面若桃花,此晋朝上下,当为夫人最美矣。”
  对水自顾,水光摇曳,我的身体,如一块玉,在水中晃悠。果然是美艳的,只是越美,越自怜自艾。我宁愿平淡安稳的一生,也不要时刻担惊受怕,一时是为了自己,一时是为了石崇,一时又是为了尚未长成的后辈小儿……炜儿尚需要人照拂,睿儿虽老成,不知是否为受朝事牵连。原来富贵与权力,却带来这许多的烦恼;原来美貌,也变作一件负累,没有了便神伤,有了,又生出这许多故事。
  宫女以瓢勺水,从我的肩头淋下,水流碎成几股,随着身体滑落。垂首,便瞧见自己成熟丰腴的身体,细腻的肌肤,白里透红;线条起伏,如有一只手,顺着那些转折处游走……
  没来由的面红耳赤,竟突然思念石崇的爱抚,极度空虚着,渴望涨满。
  脸上一阵阵作烧,怕人发觉,转身走向桶边。只觉羞臊难言,连自己都惊异不已。
  算起来,这不是我与石崇最久的一次分离,但说不清重逢究竟要等多久。于是等待变得越发艰难,而思念也更加迫切。思念他的人、思念他的眼眸,思念他的柔情万种,令人痴迷。
  羞对这样的自己,哗啦一声,我从桶中站起,带起水花,打破沉静,拉下屏上的轻纱,展臂刚欲穿时,却瞧见窗外有人,透过微微开启的窗缝,那双眼睛,一大一小,流露着妒恨与羡慕交加的复杂神情,见我看她,目光骤冷,鼻中似是轻哧,啪的合上窗户,喝令道:“回宫。”
  嘶哑的声音,干瘦的人影,简直难以相信,在窗缝中偷窥之人,竟是……皇后贾氏。我呆在当场,又惊又吓,耳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怔怔的,竟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末了,犯春困的人应该醒醒了吧?呵呵~
皇后心理变态,不过深在宫闱,又长得这样丑,恐怕难免不变态。
秘密
  这凤翔宫内,人人都透不寻常。淡定沉稳的不仅仅是翠云,就连最低微、最卑贱的粗使宫女,也练就了一身处事不惊的本领,听若未闻,视若未见,这宫内多少秘事,在她们眼里,兴许都是寻常。
  黄金榻,辗转难眠;金丝笼,插翅难飞。这权力铺就的网,其实将天下所有人网罗在内,谁离权力近一些,谁就离危险近一些,而我与石崇,俱逃不开这张疏而不漏的大网。
  一连数日,皇后未在召见我,倒是陈展曾借故前来探视,因为我病了,那日染了风寒,又被撞破皇后偷窥浴池,身心惊累不已,倒在榻上,鼻塞身重,再无力起身。陈展借查验各宫器物为由,替石崇传信——司马氏宗族明争暗斗,而贾杨之争又已上场,千万保重,勿需牵念。
  连着三天夜里,我都听见雨声,嘀嗒嘀嗒,异常清晰,然春日的夜,何来雨声?透过半开的窗闱,能瞧见碧朗的夜空,繁星点缀,澈透如水……一面瞧着,一面仍听见淅沥的雨,丝丝缕缕,润在心头,带着清新的雨气。
  将石崇的话放在心底,有人无人,独自细细咀嚼,不由笑了,才咧开嘴唇,便撕开一道血口,从裂着的唇角渗出一颗血珠,抿唇一含,血化在嘴里,带着淡淡的腥咸,却提醒我身处逆境,身系众人,不能再这般消沉软弱下去。
  第四天,我从榻上挣扎起身,高热并未完全退去,但意志渐坚,努力饮了满碗粥食,便扶着翠云往凤翔宫后的花园而去。
  第五天,热度下来了,御医的药方略改,猛药减得只剩一、二味,其余皆以调养为要。
  第六天,腹中饥饿,见那清粥,全无胃口,命宫女奉上梗米饭,泡上鸡汤,一气儿就吃了大半碗,额间鼻头满是细汗,人虽虚弱,但终于精神渐长。
  第七天,御药留下一副药,但笑言喜吃便吃,若喝腻味了,便不吃也罢……
  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了,屈指一算,到这凤翔宫已有半月,而病后数日,未见皇后,想来也正紧锣密鼓招兵买马,未得空闲拿我作趣。只是孙秀……他是否……我不敢想下去,就如当年,只是更加不堪,说起来,又是死罪一条,怎能委曲求全?
  第八天,正思量设方与陈展联系,询问外间动静,翠云手捧一只漆盘,笑迎迎道:“夫人,此乃今日刚下的鲜花儿,夫人择几枝插戴。”
  伸头看去,那盘内装着玉兰、晚桃、粉樱……色彩绽纷,鲜艳欲滴,又用一层浅水养着,看起来娇嫩艳丽,仿若未曾离枝,立于枝头,迎风招展,娇憨喜人。
  “病得数日,春光愈胜,不若到园中走走,身置春色,胜于以花相簪。”说时起身,换了件橙红色衣裙,命翠云数尺外相随,独自一人,往园之深处逛去。
  果然满园春色令人心醉,单看那樱花点点,落红满地,已是胜境,更别提玉兰开满枝头,淡粉柔白,婷婷玉立,姿态怡人;还有那绿叶渐密的桃树,抽展开来,枝壮叶细,透着繁冒生机;而篱笆上的蔷薇正自结苞,花苞结实饱满,仿佛就要绽放,偶尔随风点头,似博白村中娇羞又健壮的少女,微微泛红的面颊,眼神羞涩而又大胆。
  翠云跟随在后,相隔甚远,难得这般自在,心情也跟着愉悦,我有意加快了步伐,拉开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曲径通幽,越往深处走,枝繁叶茂,景色更加怡人。
  病了数日,天气已暖了,阳光斜射入花园,落在身上,已有些微微热意,我朝枝头摘下一朵玉兰,簪在耳后,清雅的花香便时刻相随,又似带着淡淡的草叶之味,沁人心脾。
  日头渐升渐高,除了偶尔有园中伺候的太监,并未见一位宫中主位,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到凤翔宫花园靠西一角,再转过前面的假山,便是一个水潭,再往前,那水潭之水随墙根流处,不知何往。
  正在翻过假山之时,忽听有人在山后说话,声音虽轻,但山石疏漏,仍清晰可辩。
  “娘娘,下一步该做何打算?”一惊之下,我旋身躲入假山之角,想走,还是忍不住留了下来。
  “楚王与汝南王可曾答复?”皇后的声音冷酷平淡,可细细一听,这四平八稳背后,仿佛是她的胸有成竹。
  “尚未答复。”
  “哦?礼送去时也未有吱言?”
  “礼随信至,楚王不过微一颌首,汝南王倒还派了些还礼。”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那是皇后,从缝隙间看过去,她的面目不甚清楚,但底气十足,显然万事把握在手。
  “这二人本就是司马氏皇族,又怎会甘心被外戚夺权,不过三、二日,既便本宫不出言相邀,他二人定会有所作为。”
  “娘娘料事如神,奴婢自愧弗如。”
  ……
  再待下去,翠云就该来了,我心下暗忖,又欲多探些虚实,见一侧有一死角,不易被人查觉,又错身往里而去。
  “娘娘,但留着这石府一侧夫人,实在不妥。”
  终于说到我了,这下更不能轻易就走,我整个人贴在石壁上,几乎忘了呼吸。
  “不妥?汝却不知,此人用处极大。”皇后说时有衣裙悉索之声,似乎说话的两个人朝另一边走去。
  “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就算有才,又当得何事?”那宫女不屑,才露鄙夷,又恐惹皇后气恼,忙又道:“但娘娘行事素来自有谋划,奴婢不该妄言。”
  我只当贾氏会生气,却听见她哈哈笑了,半晌方停道:“汝若凡事与本宫所想相同,又怎会只是一介寻常宫女?”说毕接着道:“汝只当此女卑贱,疏不知石崇富可敌国,若无他相助,又怎能有十成把握?”
  “早听闻石常侍独宠此女,然连日来,却不见其有何动静,只怕一个女子尚撼不动常侍心意。”
  “撼不动?依本宫瞧,不止石崇焦虑,且连带朝中诸人,皆有所动静,不过此时正思量对策,一时无人现形罢了。”皇后冷笑,阴森妒恨。我从石缝中望出去,只见她猛然回身,目光恨恨落在我身前的假山上,虽明知未被发觉,仍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出十日,石崇定有所表示。”贾氏说时冷哼,一字一句道:“可恨此人素来与贾谥交好,本宫只当好说话,疏知八面玲珑,一到关键时,从不见他倾向何人。”
  “娘娘,莫如吾等与之言明,若想保侧夫人性命,以钱相换。”
  “这般美人儿,怎能杀得?且钱财是其一,单石崇亲近那些文人朝官,潘岳、左思,谁不是旷世奇华?本宫不但要其钱财,更要他心甘情愿臣服。如此,便可助本宫成就大业。”
  “若他竟不依,那又该如何?”
  “不依?哼~那这美人儿,就留给本宫消受吧。”冷嗖嗖的话,令人不寒而栗,我躲在山石后,惊出了一身冷汗。错眼,便瞧见□处,翠云的身影依稀前来,左右是躲不了了,莫如被发觉,不如先撞破,始一细到,便顺那山石便攀上假山之上,又爬过半壁山脊,绕到皇后身侧,见下方有一山洞,便咬牙跳下,慌乱间,并不曾站稳,脚下一崴,却也顾不得,微整衣裙,忍痛笑从那山洞中钻出,向皇后道:“未知娘娘在此,绿珠惊扰矣。”
  皇后一愣,侧身半笑半疑,“不知夫人何时来的,竟无半点脚步声?”
  “娘娘可曾见云儿?吾往那边寻她不着,见这里隐约有人,便过来了,疏知是娘娘凤驾。”
  “不妨,这花园,本就是闲散之地,倒是夫人,面色尚有些青白,病可全愈矣?”
  正客套间,翠云往这里来了,见了贾氏,俯身行礼,又向我道:“夫人好找,眼见还在前头,眨眼又没了踪迹。”
  “吾往玉兰林中去了。”我笑向贾氏,手指发边的玉兰花,“娘娘清雅人,所育花木亦甚繁冒,为金谷园难及。”
  “夫人客气,这天下,谁人不知金谷园遍植奇珍花木,乃世间第一美园。”皇后说时绕着我走了一圈,似有所思,半晌方道:“夫人这身衣裳,颜色好生鲜艳,本宫只当看花了眼,尚疑假山后,开了一株橙花。”
  又惊又惧,心中乱跳不已,然面上仍作镇定,回身道:“这园中春花烂漫,娘娘心有所想,自然目有所晃。”
  贾氏一怔,再一次哈哈大笑。这仿佛是她的喜好——越是张扬,越显得与众不同,地位尊贵。
  我恭敬含笑,垂首站在一旁,这貌似平静的背后,每个人都各有算计。我知难以脱身,更忧石崇境遇,只是片刻间,千种思量便滑过心头,但无一成熟可行,也只能故作平静。
  “云儿,送夫人回房,病体初愈,不益久在外间。”末了,皇后沉声吩咐翠云,又向我道:“早闻夫人舞技卓绝,改日请夫人一舞,以饱眼福。”
  她的目光似笑非笑,让人想起那日的窥视,不由心中作呕,但此时,稍一不慎,便可能祸及家人,我努力展颜,福身道:“得娘娘青目,实乃绿珠之幸。”
  “好个妙人儿,难怪石常侍愿以身家性命相换。”我已欲离开,只听见皇后轻轻一言,似自言自语,又似故意说予我知晓,心中一酸,再忍不住,只作耳聋,快步走出这假山所围的一方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六了,明天打算休一天,亲们周末快乐!
下一章可能会插一章番外,以叙凤翔宫外之事。
石崇番外-相谋
  绿珠被皇后软禁的第一夜,我独自一人宿在崇绮楼,摒退了一应婢女从奴。
  登高望远,想象绿珠的家乡此刻已是桃红遍野,斜风一吹,点点柔红,便是当年绿珠印入我眼睑时的模样——懵懂倾城,依稀模糊。
  从初识,到相守,再到如今两地分隔,究竟过了多久?今夜细细思量,竟觉无从追溯。仿佛从前生、前前生,或者更早,就已经开始——我们生生世世相依,每一生每一世,都注定会在某个地方遇见她。注定的,每一次初初相识,我都会沉沦于她清澈动人的眼眸。
  如果没那些意外,此刻,我与绿珠应该将到博白了吧?近乡情怯,不知她会是怎样的心境?不知她可会痛哭她的阿母与阿姐,又或者,洒脱的在桃林中翩翩起舞?
  如果没有权力更替,我们或许还有空闲能游历晋朝山水,赏尽天下之美,再归洛阳,也许已是另一番天地。
  如果没有这些富可敌国的财富,我始终只是一介散骑常侍、无职闲官,谁会注意到我呢?哪怕改朝换代,亦能和绿珠安然白头吧?因为,普通百姓便是这样生活的。
  ……
  可惜没有如果,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可惜所有既定的事实都无法回头——绿珠是天下至美,而我是晋朝首富。单凭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安然平稳一辈子。所以,我这一生,都无法让绿珠真正满足。
  原来如此,而从前,我竟不懂。
  我一直以为,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权力,才能保护这样一个清透纯粹的女子;只有豪富奢迷的生活,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原来我错了,开始时并没错,当错的时候,我发现是因为……自己真的爱上了绿珠,而不是一个男子的炫耀,更不是一个侍妾的跟随。而是我们不能分离,一分离,便被彻骨的思念淹没,这相依相偎的愿望那样强烈,我希望她能生世都站在我身边,无论我们是以怎样的身份出现,过一种怎样的生活,都可以……生死相依。
  只是,我想生死相依的时候,终于发觉,当初一切让我得到绿珠的便利条件,如今都成了扼杀我们幸福快乐的根源。悔之晚矣,维今之计,唯有将绿珠救出宫外最为迫切。
  夜已深了,重重宫墙背后,我知道绿珠也同样在担忧、焦虑,委曲求全周旋于皇后左右,千方百计欲摆脱困境,这才是她的为人吧?坚强的,从没放弃过希望。
  “来人。”不禁扬声唤屋外的婢女,沉吟道:“命人传话予陈展,命他即日起寻个妥当的宫里人,多往汝南王府走动。”
  “诺。”身边的婢女从奴皆是可信之人,我看向手掌烛台的婢女领命而去,黑暗中,突然想起一个人,他也曾卖身于石府,他也曾近身伺候绿珠,他也忠心耿耿,从未有异,而眼下,他官运亨通,于朝中结交甚广,最关键的,皇后一直垂涎他的美色……
  “来人。”那婢女尚未走远,听见我唤,忙又返回,烛光映在她脸上,也是个清丽佳人,可我竟未曾心动,只是急道:“下贴,请孙御史过府一叙。”
  山穷水尽处,柳暗花又明。我从未想过还有一天会这般礼遇孙秀,自然,他也不同了,步伐稳健、气度卓越,早不是当年石府马厩内的小厮,只是眉目间仍然清秀脱俗,风度愈发翩翩。
  以色侍人,终究是可悲的,尤其是一名男子,胸有大志,饱有奇才,却都被他异常美貌的外表遮掩,甚至当年美动晋朝的安仁,也不如孙秀眉目里那点自信与狠绝,更容易打动少女情怀。
  不自觉望向案几前的铜鉴,不愿意承认,原来,我也有些苍老了,鬓边多出几丝白发,眼角细纹渐生渐密,还有目中的光华,早已不似年少时的轻狂与自负。有些悲伤,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居然得绿珠之爱,以这样的面容,这样曾经辜负的姿态。
  “常侍唤秀前来,未知何事?”见我久久不言,孙秀忍不住开口,我知道,他今日来应邀,全是因为绿珠,当年被拼命相护的女主人,其实便是他心头最深刻的爱恋,只是,我从不愿承认,也从不愿相求于他。
  “闻御史高升在即,特请故人一叙,以示恭贺之意。”
  孙秀嘴角一撇,不以为然道:“身外之物,秀一向未曾放在心上。若说高升,还得谢故人提拔。”
  桌上的清泉将沸,茶叶清香若有若无,在屋子中回荡,我仿佛看见一双玉手,轻萦、优雅,将壶中之水缓缓浇淋在茶碗里,须臾功夫,便成就一盏碧青澄透的茶汤。
  不经意抬眼,孙秀也正看向桌前的茶具,手指不自觉顺茶盏轻绕,似陷入回忆,我便知道,他也想起了绿珠。
  “御史才情卓越,且朝中人脉极广,升迁乃早晚之事,吾却不敢居功。”
  “常侍客气,若非当年自投于常侍门下,尚不知何日才可重振家风。”
  越是关键的谈话,越难找到切入点。我知他妒恨于我,妒恨于安仁,全因绿珠,而从前自献于赵王府中,也有大半因由,是为绿珠。如今想来。这等痴情,却是连我,也自叹弗如的。
  “秀闻常侍之子石睿,小小年纪,沉稳老练,豁达开朗,实为少年英才,且石府又将添丁,这等喜事,当真值得一贺。”孙秀语含嘲讽,说时陡然扬声唤屋外的随从道:“来人,将贺礼送予常侍。”
  一只锦盒,呈于我面前。水沸了,却无人煮茶。孙秀自看向一旁,神色似怒似笑,分明满怀愤恨,趁此际,终得发泄。
  伸手将锦盒推到他跟前,我笑道:“开枝散叶,乃是家中琐事,不必御史破费。”连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说了这句话,可眼下的情形多么可笑,他有何资格嘲笑我?有何资格为绿珠抱不平?
  孙秀倒也不恼,冷笑道:“常侍富甲天下,自然不把下官之物放在眼中,更不把府中之宝当一回事儿。”
  “孙秀。”不待他话音,我猛然起身,终是忍不住这小子的狂妄与莫名其妙。“吾今相邀,当为朝事,御史若不屑与本官来往,尽可回绝便是,又何需应邀前往。”
  “常侍向来沉稳,今又何须动怒?若只为朝事,常侍见识极广,为秀所不及。”他倒沉得住气,一派云淡风轻,可我分明见孙秀衣下的手紧紧握起,侧目看向一旁,目光中还有年少时的倔犟。
  转眼,他成长为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而我呢?案上的铜鉴告诉我,我开始从山顶下坡,走一步滑两步,当年爬得艰辛,现在却跌得痛快。
  没来由的一阵慌乱,我从不知自己也可能护不住绿珠,护不住这份家业,可今天,在孙秀似未曾改变的目光中,突然害怕,有朝一日,会失去曾经得到的一切。
  “既是御史无心相谈,本官亦无须作陪,就此告辞。”不知不觉间,孙秀反客为主,我竟欲走出自己的屋子,让一个外请的客人。
  刚至门前,孙秀道:“新帝登基未久,朝中各派相争,常侍有何高见?”
  停在那儿,未曾进退,两人都有所挂碍,自然不能轻易放弃。只是我讨厌孙秀对绿珠的用心,今日犹胜,左思右想,不愿服软。
  “新帝痴愚,不能理政,而皇后家世显赫……”
  “御史。”我打断他,提到皇后,倒想起一件事,“司马氏皇族虽相争甚烈,然终是一家,比起旁人,到底要好得多。”
  孙秀聪明,话未说明,意已领会。但见他垂首微一思量,即抬头道:“依常侍之意,可从皇族中设法?”
  我笑得两声,终于走近前与之对视,缓缓道:“这还不够,皇后何等狠辣人,若一味逼迫,反怕她狗急跳墙,倒伤了……”话到这儿,忙又闭口,仿佛我二人之间,谁先提及绿珠,谁便败了气势,输对方一截。
  “釜底抽薪即,便给些甜头,方可十拿九稳。”
  “甜头?”他尚不明,双眉微蹩,正困惑时,我微微一笑,转身向屋门而去,临了唯道:“投之所好,迎其所欲,必可化险为夷。”
  仿佛岁月又退回到从前,我劝他随赵王而去,其实全出于私心,今日亦然,我知,话说到这儿,孙秀已然懂了我的意思,只要他肯,事便成了几分,这法子虽上不得台面,究竟为了绿珠,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二日,派人前往安仁处,使者未归,他的信倒先到了。果然相交甚深,所见略同。于是分头行事,他游说各地诸王抗杨骏,齐保司马之江山,更往汝南王与楚王处私相走动,以图早达目的,我则备厚礼、整重金,进宫觐见皇后。
  凤翔宫正殿,皇后贾氏端坐于凤椅,居高临下,神情威严,半晌方道:“常侍欲见本宫,有何要事?”
  命随行婢女命人奉上数相金帛,这才回道:“娘娘凤体尊贵,臣奉上薄礼以示亲近之意。”
  贾氏缓缓从凤椅中站起,顺那台阶,步下殿中,“常侍虽出手不凡,但宫中自有规矩,本宫又怎能收下。”
  “规矩乃人定,且娘娘何等样人,莫说这后宫,便是堂堂晋朝,不也一样被娘娘打理得蒸蒸日上。”
  贾氏笑了,干瘪的嘴一咧开,便能瞧见满口黄牙。“常侍如此说,本宫禁不起。”
  “娘娘,臣愿以身家所托,定不负娘娘厚待。”
  “身家?”她回头指向那几箱金银,摇头道:“就这些?”
  “非也,臣尚有……”
  “本宫听闻常侍与舍弟相交甚深,此亦为缘份,何不就此结拜,也全此缘。”贾氏话未完,我已出得一身冷汗,这女人所想,远不止我所料那般浅显,原来她要的,是我身心全交,与之成党。
  良久,殿内未有人声,但闻自己的呼吸,仿佛是沉静的,其是已是百转思量——若答应,与司马皇族相对,其后更多危险,举步维艰;若不答应,绿珠尚在其手上,轻易救不出人。
  “如何?”贾氏见我不答,含笑追问,末了又加上一句,“令夫人才色双绝,甚得本宫心意,真不舍放其归家。”
  “臣正有此意,又恐高攀,哪怕皇后心意竟与臣不谋而合,甚喜甚喜。”我俯身行礼,话已不自觉出口,想象绿珠此时同在这凤翔宫中,早已失了耐心,只盼能摆脱困境,夫妻重聚。
  贾氏仰面哈哈大笑,干瘪的嘴咧开,露出稀疏的黄牙,而鼻孔朝天,丑陋异常。
  “臣告退。”此间再不用留,我回身离开之即,只听见她仿佛自言自语道:“未料坊间传闻不假,此女果然是宝。”
  与贾谥结交,便意味着我参与到了党争之中,且与杨骏为敌。然今日之计,唯有令一面孙秀迎皇后之好,一面挑拨司马皇族与杨辅政之利害关系,由汝南王与楚王出面,扳倒杨骏,之后,皇上痴愚,皇后自然手握大权,万分妥当,才可求绿珠安然……
  我顾不得这以后的许多了,唯有行一步算一步,再图将来。
  夜又深,思念深入骨髓,夜风如水,轻易就逼出了我心底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石崇绝不是什么完美好人,他也很阴险,很现实。
唯有他与绿珠之间的真情,为他洗刷了不少罪名,如今再看,石崇亦不过是个可怜男人,有软弱处,有计短时,幸而,他对绿珠,尚是真情真义……
暴雨
  春色满园即,我却被困于凤翔宫,看尽这明媚花色,也看不穿层层宫墙。心早已飞回僻静清雅的金谷园,身,始终滞留于繁华富丽的金丝笼。
  每夜抬头望月,恍惚间,那温柔的月色便化作石崇似水的目光,如金谷涧的溪流,缓缓在暗夜里流淌。
  白日里,陈展派亲信送来讯息,告之石崇已与贾谥结拜,如此一来,便是公然与贾氏结党,再不似从前周旋于各王孙贵族之间,除几个亲近密友,其余只能算泛泛之交。
  心底不由一凉,虽知此举乃迫于无奈,但现而今,如同往自己身上绑了千斤重物,想要摆脱,难于登天。
  “夫人,主人还有一言欲问夫人。”正事都说完了,来者又加了一句,我有些怔忡,总不能从那些权力争斗变化中醒来,半晌方应道:“何事?”
  那小太监想是学着陈展之言,一字一句背来道:“千金易散难聚,未知夫人可还记得从前之言。”
  从前之言?凝思蹩眉,依稀记得石崇曾问我可舍得下富贵……我当时似乎说: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衣食无忧,家人平安。
  此时突然提及此话,心下隐隐明了——石崇是在告诉我,随朝事斗争,官阶、钱财,甚至性命都可能难保。
  不禁从椅上起身,走至窗前,看向窗外无限春光融融,眼底,无端便有些酸楚……从前最怕捱穷,今日倒反而豁达了。顺手拾起几前一把薄刀,不及思量,便伸手割去鬓边一缕青丝,那刀极快,割伤了手指,染在发上,鲜红也是乌青,看不出本色,便如同此刻……决然的心境。
  “拿去。”伸手一递,并不回头,泪早雾上眼睑,但流不出,此刻,唯余下坚定。
  那小太监稍一迟疑,上前双手接过那缕乌发,尚问道:“夫人可还有何言语想传予主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兀自低语,就仿佛回到数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他执着我的手,说出我心底最炙热的渴盼。这许多年过去之后,方才发觉,从那时起,我已注定与之纠缠,也许生世相依,再无尽时。
  隔日,陈展亲往凤翔宫,趁皇后午休之即,送来石崇回话——原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多美的誓约,他终于肯应允,虽然到底是晚了些,虽然美玉还是微瑕,虽然我无力改变金谷园美色芸集的事实,虽然家中还有待产的姬妾……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是爱我的,此刻,比以往犹胜。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好象有些变化,虽然隔着重重宫墙,心,却只以往近了。只是既已将身家性命俱与贾氏一族相连,这高墙应再也囚不住我,但不知皇后何时放我出宫,静坐于屋内等候,日复一日,心底,没来由阵阵慌乱。
  宫内看似平淡,实则藏有暗涌,不过半月余,形势已大有不同——杨骏虽贵为朝中唯一辅政,但毕竟乃先帝所封,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杨骏大权独揽,同时,也引得各路诸侯颇多不满,其中以汝南王与楚王为首,此二人得皇后密报,与己之见不谋而合,纷纷从领地带兵入京,才到京郊,已得京内诸王响应,一时间司马氏气势大振。而杨骏专横,气焰极其嚣张,朝内百官早有怨言,今见此势,纷纷倒戈……
  纵是我身处深宫,这些事,依然断断续续传到耳中,杨骏已是四面楚歌,成败可说都撑不了多长时候。然而其久在朝中,树大根深,想要于朝夕间毁其根基,到底不易,两相抗衡,一时似乎拖延下来。而皇后还是偶尔找我闲聊,城府极深的贾氏,面上绝看不出任何端倪,如一局外人般风清云淡……
  这日天阴,乌云密集,盛春,便有雨亦少,然看这阵仗,倒如阴晴不定的苦夏,天空阴蔽,风中夹带着雨气,狂风一时肆虐,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天气反常,宫女们忙着收拾晾在后园的锦被衣物,我也低着头往屋内跑,才跑得数十步,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溅起泥土飞灰,一双绣鞋,片刻便脏污不已。
  “夫人,还是亭中略避避再行。”翠云于一旁相劝,那风势之大,天疏尔便黑沉下来,吹得众人眯眼,竭力扯着噪门说话,还是听不真切。
  角落处有一洗衣房,本置予屋角的木桶木盆,此时满园里乱滚,嘀哩当啷,害得洗衣宫女弓身追着到处乱跑。
  瞧这雨势,必不长久,我一面用手抱住乱飞的发丝,一面颌首往不远处的山亭跑去,不过几步路罢了,鞋已尽湿,连衣裳也湿透,春风一吹,寒气逼人。
  大病初愈的身子骨有些脆弱,须臾,已冻得瑟瑟发抖,双臂环绕,立于避风处,再看那凤翔宫后园,风卷枝叶,飞沙走石,天地昏暗一片。
  相随宫女不敢亭中与我同立,躲在外间树下,人人仪貌皆乱,衣裙随风招扬,引得众宫女忙不迭以手压裙,而狂风之势未曾稍减,更有浓云滚滚往这边而来,夹杂着黄豆大的雨滴,落到身上,砸得生疼,细一瞧,雨已结成冰雹,一粒粒在地上轻跳,连亭中也不得半块干燥之处。
  这样天气,记忆里只是年幼时经历过一次——春时回暖,百花竞放时节,博白突来一场雹子,一夜间,花儿萎了遍地,以致来年桃实、樱果收成大减。乡人以为不祥,纷纷祈福祭拜,但灾情已成,那年,又是一个记忆深刻的灾荒年。
  不禁蹩眉,恨这天象无常,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受苦受难。思绪兀自乱飞,园中宫女突然敛神端正立于角落,虽衣发乱飞,但姿态规矩恭敬,似有宫中执事或主位前来,但这样天气,谁人还会外出?
  正疑惑间,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狂妄、放肆、嘶哑,在这凤翔宫深处,除了她,没人敢这么笑。
  惊疑看向翠云,后者一脸平静,隔着亭柱,她站在檐下,冲我微一笑道:“娘娘喜狂风暴雨,每至,必到园中赏景。”
  景?这是贾氏心爱之景?可我抬眼,只瞧见天地昏暗,事物不明,风卷沙尘,令日月无光。心中不由一紧,看贾氏渐近,她全身都混透了,衣物紧贴身体,仰天狂笑,发端不断淌下细流,顺着面颊,合着雨水,大喜之情恍若大悲。
  我不自觉一步步后退,面前哪里是什么一国之母,分明是个失心疯的颠狂妇人,双臂张开着,面目扭曲,似早已失了心智。
  忍不住低呼一声,我扭头就往另一边跑,暴雨突至,山石滑腻,脚下一个不稳,便摔坐在地上,也并不觉得疼痛,但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贾氏的脸——干瘦如柴、疯狂似颠,如泣如喜,目露凶光。
  起先,贾氏未曾留意到亭内尚有人在,待我跌倒于地,她的目光缓缓寻来,见是我,陡然一凛,继而又笑了。
  “夫人这是作何?难不成亦喜这狂风暴雨?”一步步挨近,我便一点点后挪,她笑着,但诡异异常。
  “娘……娘~”所有的应酬功夫俱没了,我不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疯子,但满心惶恐,说不出的惧怕与惊诧。
  “夫人快快起来,当心泥水藏了夫人的娇躯。”贾氏伸出手,似欲扶我,慌乱间,拔起腿就向后跑,却被一堵红墙挡出,退无可退,她又欺身站在我跟前,一回首,便是她极度扭曲的丑脸。
  “夫人怕本宫?”贾氏如疯似魔,水顺着她的眼睫毛滴滴落下,雹子似小了些,但我二人俱已湿透,相对甚为滑稽可笑。
  “夫人真乃娇身□。”越说越离谱,她已抬起手,仿佛顺着我身体的曲线游走。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惧怕,我起了满身冷疹,惊恐的盯着她的眼睛,早忘了此举失仪。
  “娘娘请自重。”颤颤的说出一句话,便引来身前的女人哈哈大笑,手插腰间道:“自重?本宫无需自重便已重冠天下,夫人若不信,可否试试?”
  “啊”的一声低呼而出,我从未这般惊慌失措,就连当年睿儿落水,亦不曾失态至此,但今日,狂风大作,贾氏疯颠,这深宫内院,亲人远离,便独自死了也无从知晓,一时心智大乱,一心只想逃离此地。
  “慢着。”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袖,不待我惊呼,便已换了一幅凶狠模样,“夫人进宫日久,想来思家心切。”
  嘴唇颤抖着,想说,又说不出,我哪里还是那个圆滑世故的绿珠,我分明是久被石崇宠爱的姬妾,早已失了独自生存的能力。
  “不想?”贾氏反诘,啧啧道:“本宫愿想放夫人出宫与家人团聚,这般看来,夫人留恋在皇宫内院,不妨多待些……”
  “娘娘,绿珠愿回府。”不等话完,我急忙接口,却见她狡黠一笑,微眯双目道:“夫人进宫至今,尚未睹天颜,且本宫连日事忙,多有怠慢,待今夜宫宴后,便送夫人回府如何?”
  “绿珠位轻人贱,不敢……”
  “就这样定了。”她打断我,嘴角一扬,冲翠云道:“今夜务必好生为夫人梳妆,万不可辜负了这般花容月貌。”
  “诺。”
  “娘娘~”此事只怕不妙,正欲推托,贾氏声音一沉,极快出手托住我的下颌,那手指干瘦无肉,又硬又有力,倒仿若男人。
  “夫人不想见故人?”
  “嗯?”
  “今夜,可有夫人故人前往。”贾氏说时摇头,叹道:“说起来,唯有此故人才配得上夫人仙姿曼妙呐~”
  心向下一沉,隐约猜到来者是谁,更不愿见其委曲求全,不自觉,目光竟露出几分忿忿。
  “原来夫人不喜?本宫还道夫人念家之情,早已急不可耐,疏料这般清淡,妄费石常侍一番心机,可惜可惜……”
  “娘娘!”我沉声打断她,风雨声渐小,但水随发丝流淌,和着胭脂,流到眼中,涩涩发疼,令人清醒,“绿珠不知娘娘所言何事,但若欲放绿珠归家,便先谢过娘娘大恩。”
  “原来这宫中,竟一天也待不得。”她鼻中冷哧,似带些自嘲,但只是须臾功夫,又恢复了淡定冷酷,正色道:“本宫自有打算,待今夜事成,定放夫人回府,但宫宴之时,还请夫人应邀助兴。”
  ……
  风停了,雨也住了,那些雹子片刻便化为泥水,润到地底,归于池塘,再看不出原先模样。雨势一消,天便放亮,一盏茶长短,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似是数天时光。我再难以忍受,多待一时亦是压抑,想到今夜后便可归家,渴盼压倒了一切,一心一意、一点一滴细数着时辰流逝,只觉等得心都老了,天方渐渐暗了下来,四周微弱的烛光星星点点流动于夜色中,这寂静的凤翔宫,似乎将迎来另一场变故与惊悚。
作者有话要说:溜了半天班,转了3趟车,终于到家了……老公帮不上忙的生活,的确很辛苦!
惠帝
  早有宫女为沐浴更衣,以香膏洗浴后,混身散发着淡淡花香;长发以金丝带束之,耳后簪一朵新摘下的粉玉兰,犹带着一滴露,晶莹剔透,藏于花芯深处;架前挂着一套新衣,色似粉胎、薄如蝉翼,裙摆处层层漾开的荷花折儿,如湖心涟漪,卷卷成浪;面上敷了细粉,唇点作樱红,额间又画上一朵五瓣梅,配着两道精致的峨眉,除妩媚艳丽外,整个人显得格外妖娆。
  那身衣裙,是皇后命穿,连身上的挂件佩饰,无一样不是按她的意愿打扮。想换,便是抗旨,而穿上,似乎就变做她的棋子,只不知下步应该怎样行使。
  末了,翠云又为我系上一条珍珠链,深紫发乌的颜色,正是珠中上品,连金谷园中也属罕见,以指相抚,珠面细腻柔滑,映着烛光,微微泛着温和淡雅的珠光……分明是一件宝物,却无端让人慌乱,我还想拖延时,只听外间有太监高声唤道:“传夫人觐见。”
  再也无法躲避,这逼人太甚的命运已走至不得不翻开关键那页的时刻。我悄悄长叹一声,微敛神思,看向鉴中的自己,如花开七分时的妖娆妩媚。起身、微笑,想像自己还在倚红楼中,为了生计,不得不接待一切恩客,由不得挑选,便如今夜之绝望……若真如此,又如何?难不成不活?我笑,笑便融于漫漫夜色中,诡异又凄凉。
  不知今夜赴宴者皆有何人?不知石崇是否也应邀前来?不知我们夫妻相对,是否有口难言,唯眼眉传神?
  不,我不要他来,如果皇后对我尚有企图,我不要他在,难堪的,摧毁一个男子的尊严。那孙秀呢?皇后显然对他有意,他倔犟的眼神,多年来一直未曾改过,只是那执着背后,是利剑刺心的锥骨之痛。
  “夫人,这边请。”引路太监手执一盏羊角灯,昏暗的光线在我脚下晃悠,他引着我,走向凤翔宫偏殿,那儿灯火辉煌,侍者如云,却听不到宴席的乐声与来客的笑谈。
  “今夜都有何人?”明知问不出名堂,还是忍不住开口相询,果然,那太监恭敬回道:“杂家不知,但皇上御驾已至。”
  惠帝也来了?我脚下一停,心中疑惑更深——自来了近一月,从未见惠帝驾临凤翔宫,也未见其他嫔妃向皇后问安,这宠大的后宫中心,每日倒是朝臣芸集,那个男子不得进后宫的禁令,仿佛只是一个玩笑。
  “夫人,娘娘已候多时,还是紧走些为好。”小太监兀自催促,手中的羊角灯一晃,指向殿内道:“皇上于此间休息,娘娘特邀夫人为今晚宾客侑酒弹曲。”
  说时,已有一队宫女列队迎出,为首一个搀住我笑道:“今夜宾客已齐,就差夫人献舞,娘娘命奴婢前来迎接。”
  不由分说,已半推半扶将我送至殿中。此时,便是心中惧怕慌乱亦顾不得,唯有硬着头发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垂首俯身正欲行礼,却发现这大殿安静异常,偷偷抬眼一扫,除却两旁宫女,并未见有其他人影,而四面白墙落地,并未悬有珠帘,一旁博古架上,摆着数盆盆景,连餐案香炉亦未设就。
  “这~”回身正欲问时,身后上来几位乐师,怀抱琵琶、古琴,各坐于屋子一角,神色平淡,看不出端倪。才坐停当,乐声便起,几个回音落下,余乐渺渺,便有人吩咐我道:“请夫人献舞。”
  乐符缓缓流淌于静夜,这哪里像一个皇帝皇后齐至宫宴?这分明只是一间清静的屋子,几名乐师正督促舞姬起舞,而乐声清越,不急不徐,似有人对你诉说衷肠。
  不舞,又是抗旨,这宫里,任何一项违令都可能丢其性命。我想像自己还是丫头,被鸨母穿戴打扮一番,推到人前,隔着纱帐,依稀可见今生第一位客人——他的眉似乎永远微蹩,他的眼眸冷静中透着丝丝笑意,他的手轻扣桌上的酒盏,似为我打拍……
  前尘似梦非梦,每每思及,心头便有余温,纵然今夜并非良宵,我还是不觉笑了,仍唇边悄悄上扬,抬起双臂、挽过眉心,舞从心底流出,纵然那曲子不熟悉,亦可以这般曲意奉承。
  轻纱飘扬,舞姿曼妙。乐急处,似江水澎湃,急旋时,只见四壁渐连成片,一个个人影,一晃即过;乐缓时,又如流水叮咚,抬眉低眼,皆是风情。
  透过那身轻薄淡粉的衣裙,可见象牙色的肌肤,在隐隐的烛光下,似玉温润,似脂柔腻。我总来不及打量自己,除了起舞时,我便是这世间的唯一。所有不堪的境遇,所有不喜的旁人,皆与我无关,我只随那些音乐或悲或喜、或舞或停,每一个流留,每一处辗转,都融尽血泪痴欢,仿佛我不是绿珠了,也不是从前的丫头,我只是一个乐魂,与世人再无牵连。
  若这般便能乘乐归去,那该多好……我总是痴想,想着想着,眼角便有泪意,烛火模糊了,连众人也跟着模糊,反而是心上的那个人,渐渐清晰,清晰到仿佛就站在我面前,抬手,便抚上我的眉眼。
  “季伦~”我有些恍惚,无酒先醉,数日来压抑的深情瞬间崩发,那刻骨的思念,将人生生噬空。
  乐音渐稀,舞已停止,唯有屋外的夜风,透过窗缝,拂过门帐,掀起我的裙角,飘扬着,久久不曾落下。
  乌发微乱,耳后的玉兰摔落在地,我怔怔站在当下,眼角尽是泪痕,如不能止般,流成小溪,定然,也弄花了精致的妆容。
  繁华落时,心上那个人并不在身边,我颓然坐地,无声泪,变作抽泣。
  “好舞,人同此舞,已然化魂,夫人果然与众不同。”有声音响起,我知那是皇后,可展眼望去,并无人影。
  “秀郎觉得此舞若何?”她继续问着,笑声得意。
  秀郎?秀郎?我睁大了眼,想看清周遭的一切,但没用,我只是皇后掌中的玩物,她要我出丑我便出丑,她要我毫无防备的立于人前,我便连她们的人影也找不到。
  “果然……致美……”
  是孙秀的声音,微微颤抖的,不欲被我发觉,但我们都是皇后的玩物,她若想向我示威,又怎会放过孙秀。
  “秀……”我从地上爬起,恢复了从前的称谓,想要寻他让他离开,却听皇后调笑道:“秀郎以为奴家美,还是夫人美?”
  ……
  良久,未言,只闻衣裳悉索,贾氏闷声笑着,继续道:“秀郎身形欣长,不想亦这般结实。”
  她的声音如同噩梦,想醒,偏偏醒不了,我瞪大眼,张大口,无法留在此地,然脚如生根,移不了半寸。
  “秀郎肯允了奴家,奴家便放夫人回府若何?只是她回府了,亦是别人怀中之宝,与秀郎何干?”
  一字一句,字字穿心,我以为这已是极至,岂知忽闻孙秀似猛然送力,贾氏低呼一声,娇喘连连。
  “秀……”我撑着几面,人都呆愣了,想要呕尽腔中的热血,呕出的,偏偏是苦涩的黄胆。
  拖着脚步一步步捱面门边,孙秀不言,可他的神情、他的伤口,我分明能见,血淋淋的,不堪回首,偏日日重现。
  “秀郎~”贾氏还在低呼,末了又陡然变声道:“若那贱妇敢有何言语,奴家为秀郎除去石崇若何?”
  心头一凉,惊恐万分。我抬眼四处寻找,想要找能救孙秀、石崇与我之人,还有谁?还有谁?慌乱间,突然想起惠帝,他也来了,他就在凤翔宫,他定不会饶恕贾氏,他是皇帝,他是天下之主……
  “皇上~”我颤声吼着,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四处跑,跌跌撞撞,然再怎么跑都在这偏殿以内,被众宫人围住。
  “谁呼朕?”四面无路,已是绝望,突然外间有个人影窜入,一身鲜黄的衣裳,哧溜一下就跳在我跟前儿,眼珠子乱转,嘻嘻笑道:“汝何人?”
  “皇~~~”我呆住了,这是惠帝?他就在屋旁,可为何皇后还敢这般放肆?
  “大胆,见了皇上,还不下跪?”一旁的太监喝斥着,一脚踢在我脚窝,咚一声,我跪倒于地,双膝生疼。
  “朕见汝如此白腻,不如朕纳汝为妃若何?”尚未疼醒,便听见惠帝痴言。
  “妾身已有……”惊惧抬头,正欲拒时,却见惠帝怀抱一只白兔,傻笑逗弄着,分明是在和白兔说话。
  世人传惠帝痴愚,我只当以讹传讹,今夜看,不但是痴愚,他根本就是个傻子,嘻笑无常、言语无度,难怪新帝虽立,斗争更烈,连皇后,也敢明目张胆在宫内偷情。
  又惊又惧,半晌,思绪仍混乱不能理清,而惠帝早就忘了问过我的话,抱着那白兔,与宫人嚷道:“快去,朕要加封爱妃,快去取玉玺前来。”
  宫女不禁折腾,纷纷忍笑避让,忙乱间,那小白兔挣扎着从惠帝怀中跳出,一蹦一跳,往殿外去了。引得惠帝高呼,“爱妃,爱妃……汝等快去给朕追爱妃。”
  “诺。”再荒谬也是皇帝,再白痴也是天子,众人追了出去,留下我与几名乐师,还有藏在暗处的皇后与孙秀,那些令人难堪的娇吟低喘渐平静了,这殿内,反而开始显得诡异恐怖。
  烛火一闪一熄,我欲逃离,催促那几名乐师道:“尔等快走,快走!”
  想说又说不出来,他们与我俱听见皇后的丑事,贾氏会留我等性命?如果我尚有石崇撑腰,那这些乐师呢?也许今夜便是生命最后一晚。
  听是唤了数声,无人应我,忍不住不前推搡,面前的一位乐师终于缓缓抬起脸庞……
  我呆在那儿,极怕之下,已无力叫喊出声——细瞧下,这几位乐师皆被剜去了双眼,眼窝处,唯余一个黑洞,而神色木讷,分明,连听觉亦无。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下午要出门,周末才回来,所以现在赶紧写明天的章节!谢谢大家支持!!
夜凉
  “夫人亦想如他们一般?”惊疑不定,尚未回神,屋侧花屏后,竟打开一个暗门,皇后款款而出,衣发皆乱,只用手围拢衣襟,但面目红润,含笑道:“无耳无眼,却也清静,夫人这般灵透,其实烦恼甚多。”
  “娘娘~”我跪于地上,明知此刻自身难保,又未免挂念孙秀,见贾氏衣容不整,心下不禁凄楚忿恨,然不敢发作,强忍着,整个身子已然抽搐。
  “夫人若不愿,本宫自然亦不舍,但只不知石常侍若知夫人今夜窥破密事,又该生何法搭救夫人?”
  密事?我猛然抬头,这才反应过来她早有预谋将她与孙秀私通之事展露于我跟前。虽则惠帝痴愚,但这般宫廷丑闻若传扬开来,贾氏未必遭殃,然我与石崇……
  不敢再想下去,越想,牵连越广,不单是我与石崇,还有睿儿、炜儿,金谷园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
  “娘娘,绿珠什么都不曾看见,也未曾听见。”明知辩白无用,我还是跪着求她,伸手抓住贾氏的衣角,就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现而今,唯有设套之人方能解套。
  她哈哈笑了,微一侧身道:“秀郎,汝以为如何?”
  花架后,是一间隐藏在内的暗房,烛火原本就昏暗,透过那些垂枝的蔓条,孙秀似坐得很深,看不真切,唯有他的一袭白袍,映着烛光,如月色般凄凉。
  “娘娘乃守信之人,又何需微臣操心。”他的声音也淡,淡到让人心灰意冷。我已跌至冰窑,恍然间,这才发觉,一生所欠所多之人,实乃孙秀,便是将此身付予,也难报一、二,更何况,他始终不是我心底那个人影,模糊的,却又从不曾散去。
  贾氏受此冷言反语,倒并不气恼,只是嗔道:“适才秀郎对奴家何等亲热,为何眼下便又冷酷?既如此,本宫便让这女人将功赎过如何?”
  “娘娘~”孙秀出言欲拦,可谁能拦住皇权?我们都不过是棋子,真正落子之人,乃面前的贾氏。
  “来人。”
  “娘娘有何吩咐?”
  “执此命牌前去,命杨辅政进宫赴宴。”
  宫女接过一方令牌,眼角一扫,我瞧见那是皇上御用之物。
  “哎~说来也是,这汝南王与楚王入京,本该同邀至此,齐赏夫人之舞,奈何他二人今夜尚有要务,脱不得身,倒害夫人仙姿容貌,不能为世人所赏。”
  我猜不透贾氏心思,迟疑着问,“未知娘娘有何吩咐,但恐绿珠不能为娘娘分忧。”
  话未落,贾氏鼻中轻哧,摆手道:“常侍已将身家性命俱交予本宫,今日,更是联合数名朝臣进言献策,且又跪在宫外,已有七、八个时辰,只为接夫人还家,但大事未了,本宫如何舍得放夫人还府?夫人何等聪明人,自知其间利害,若不能分忧,便与家人来生再聚吧。”
  难得她说得利落,我也听得明白——过得了今夜,便是她手中长久的砝码;过不了今夜,便是石崇能搬动金山银山,号令百官朝臣,亦换不回满府性命,我与他,真个儿只能图来生相会矣。
  “绿珠愿效犬马之劳。”我颤颤伏身于地,未曾瞧见暗屋内的孙秀,忧虑痛恨的眼神,透过中间隔着的案几、茶台、花架、贾氏、神兽,直直的,落在我的身上。
  重洗面庞,重整妆容,重换了衣裳,重收拾心境……顾不得眼皮浮肿,顾不得心身俱疲,顾不得今夜惊惧异常,我只知自己捱不过,石崇所做妥协便也付诸东流;我只知阖家性命,如今握在贾氏手上,容不得半分差错;我只知孙秀所作所为,一切皆因我而起,终生,欠下无法偿还之债。若不能闯过此关,连孙秀所做牺牲亦俱辜负,还能以何面目与之相对?
  政权之争虽尚未有定论,但这次,我与石崇、孙秀,甚至牵连檀郎、左思等人,皆败于贾氏精密的策划之后。从开始就跳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而其后,圈套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致命,若行差一步,我们便是贾氏的陪葬者。
  这时方隐隐有些明了,原来朝事,并不能如想像中那样随己所愿,结成党派者,也未必皆是政见相同之人,只不过权其利害,不得已为之罢了。
  “请夫人移驾听花阁。”翠云上前相请,我呆呆坐在鉴间,事已至此,心下反而澄明一片。
  “请夫人移驾听花……”
  “云儿~”我打断她,回首一笑,问道:“花乃用以观之,何以此阁命名为听花阁?且问花开无声,又怎能听之?”
  不妨此时我尚有闲心,翠云明显一窒,仓促间回道:“奴婢无才,不知其中根由。”
  我笑了,笑时起身,带得身后长长的裙摆扫过屋内光滑的地面,“花开虽无声,声在心上;吾今虽无力,力自在心中。”
  翠云满头雾水,不明就里,张张嘴欲问,还是恭敬上前扶道:“夫人这边请。”
  换了一身衣裙,也一样轻纱慢扬,极长的裙摆,掀起层层涟漪,嫩嫩的天青与夜色相融,唯有滚边处的金丝银钱,反着月光烛火,偶尔散发出耀目的细光。
  耳边的璎珞缀饰,随身形微微晃动,殷红似血的颜色夺目美丽,便如同此刻决绝的心态,此一去,便无归路。
  “夫人,听花阁将至。”沉默反而让翠云的话多了,她试探着与我交谈,手指前方不远处道:“此处遍植夏花,此刻景致未到全胜之时,若夏日夜晚,值此阁中,静听蛙鸣虫啼,别有一番情趣。”
  抬眼望去,听花阁静静的浮于一片池塘之中,那灯火与墨色里静静流动,整个听花阁,如浮在海上的一叶华舟,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一列宫女将我迎入,这下,真有宾客在内,只是我身前挡有一架屏风,只瞧见他与皇后相对而座,半晌方道:“未知娘娘请微臣来有何要事?”
  “杨辅政日理万机,本宫今夜相邀,只为替辅政解乏,有什么要事?”贾氏陪笑起身,走至桌前,举起酒杯道:“相请数次,终得辅政应邀而至,本宫先饮为敬,与辅政把酒言诗若何?”
  杨骏鼻中轻哧,似低语道:“以皇上命牌相邀,谁人敢不应?”
  原是极忤逆的一句话,却引得贾氏掩面而笑,“敢情辅政未曾把本宫这凤翔宫放在眼里,既如此,辅政独自慢用,本宫去去便来。”说时,她仰面饮尽杯中酒,又把那酒壶置于案前,似笑非笑道:“壶中酒甚为清洌甘甜,待本宫送予辅政府中几坛。”
  杨骏不答,偏头朝向另一侧,贾氏倒也不恼,唇角一扬,往屏风后款款而来。
  她的笑意带着腾腾杀气,而嘴角微抿,又似成竹于胸。我越发糊涂了,但此刻,唯有依令而行,走一步是一步。
  “久闻夫人笛技了得,今夜良宵,便为杨辅政吹笛以娱吧。”
  “诺。”
  正思量未带笛子入宫,贾氏已从袖出取出一支短笛,含笑道:“夫人此笛想是未嫁时至爱之物,本宫从金谷园崇绮楼取出时,常侍脸色好生难看。”
  眼角才一扫,已不由惊在当下,竟忘了伸手相接——那笛,分明是孙秀所赠,通体碧玉,触感凉润,我藏于箱中,除自己外,无人知晓,但年月日久,早已忘怀,疏料贾氏竟知有此物件,并派人从崇绮楼搜出……这一月功夫,当真什么都发生了。
  “怎么?夫人不喜?”贾氏反诘,却又不待我答,哗啦一声,推开了挡在跟前的屏风。
  “辅政,此乃金谷园侧夫人绿珠矣,今特为辅政助兴,本宫乏了,欲往后间歇歇,还望辅政
  见谅。”
  乍听此言,杨骏目光一亮,寻声向我,惊艳下,竟有些倾慕之情。
  贾氏了然一笑,将玉笛塞入我怀中,极轻极快道:“杨辅政久闻夫人美名,夫人当多劝些酒才是。”
  心下虽慌乱,但到底无可推诿,只得陪笑上前,俯身行礼,“绿珠献丑矣。”
  “夫人快快请起。”杨骏忙不迭上前相扶,口内赞道:“传闻夫人乃晋朝第一美人儿,吾只不信,今夜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低垂眼睑,侧身含笑,“辅政谬赞,绿珠担当不起。”
  杨骏哈哈大笑,皇后一走,他的神情便恢复自如,“常侍独宠夫人,吾以为今生难有缘再见,岂料竟在宫中得遇夫人,但不知夫人何以在此凤翔宫内?”
  “这~”我为之语结,若说被软禁于此,又怕逆了皇后之意;若编个理由,却又怕他在宫外便有所耳闻,反而起疑。沉吟再三,方道:“未知辅政喜何曲调,绿珠即便奏来。”
  “随夫人之便,吾今能见夫人,已是意外之喜,若能闻夫人之笛,真乃三生之幸。”比起贾氏,杨骏实在没什么城府,见他欣然而笑,我勉强落座于椅中,笛放在唇边,良久,方提起精神酝酿曲意。
  然今夜,惊惧太多,适才的桩桩件件,仍历历在目——惠帝的痴愚、孙秀的委屈、贾氏的心狠手辣……就如同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谁也无从预料,最恐惧、最惨烈的事,究竟会发生在哪一刻?哪一个时辰?
  还有这唇边的玉笛、跪在外间的石崇,以及眼下防备之心渐除的杨骏……仿佛一切都无法逃脱皇后的计划,仿佛她早就将我们窥视得一清二楚。
  笛只发出几声断续难听的音符,尚未成曲,我已坚持不下,无奈垂下手,歉意陪笑道:“绿珠今夜身子不适,辅政莫怪。”
  “夫人脸色苍白,还是歇歇为好。”他倒好说话,欲再捱近些,又碍着礼数,脸上始终带些讪讪之情。
  我努力试着寒喧,但经此一夜,混身无力,连说句话也觉懒惰。夜越发深了,已是宵禁时候,听花阁内只有我与杨骏并数名宫女,酒菜换了数遍,然杨骏显然有所戒备,不肯动一食一盏。
  “夫人怎在这凤翔宫中?适才还未解惑。”难堪的沉默,让杨骏又想起这个话题,再三追问之下,我无奈笑道:“与辅政一般,皇命难违。”
  说到这儿,杨骏的脸沉了下来,目光一凛,令人陡生寒意。
  不自觉抬酒便饮,他急唤道:“不可!”却也来不及了,满满一杯琼浆,早已灌入腹内,烧得喉咙火辣,顺肠而下,整个身体便暖了起来。
  “夫人可有何碍?”杨骏凑近身急切询问,而我此时反而不怕了,虚虚一笑,展颜道:“辅政怕是忘了,吾家夫君与贾氏一族交好,皇后又怎会心生歹念?”
  真的,我从不疑问贾氏会于宫中谋害于我,她就算恨我到了极至,也不会不考虑石崇的财力与人脉,况且尚有孙秀,只怕她甜头尚未尝够,怎舍得孙秀翻脸不认人。
  杨骏见我半醉俯于案前,忍不住挨身坐下,调笑道:“夫人之言甚有道理,想来是吾多心矣,只是这酒,难咽得紧,莫无夫人相陪,却实在饮不下去。”
  男子好色,乃本性使然,刚才还身正言端的杨骏,此刻已趁我无力,欺身上来,握住我的手,赞道:“夫人肤若凝脂,真正羡煞世人。”
  夜凉了,他的手倒是暖和得紧,我半笑半恨,只想能安然渡过今晚,其余,皆已无足轻重……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散散心,下周恢复更新……
不知为什么,自觉得特别累……
劝酒
  杨骏何等人?乃当朝唯一辅政矣,老谋深算、心计极多,便是色迷心窍,又怎会饮皇后宫中所酿?
  倒是我,左一杯、右一杯,无多一会儿,反把自己给灌醉了。醉眼朦胧,看听花阁内,四处皆晃,那些灯台火烛闪烁着,光晕时大时小,似将整个内室融成暖洋洋的火红色。春日的夜,原本还透着些许凉意,然酒气阵阵涌上,我只觉躁热难忍,额间面颊出了层层细汗,发丝黏在耳边,怎么撸都不肯归复原位。
  “夫人醉眼惺松,面若桃红,真不愧美人矣,奈何吾二人缘份竟如此之浅,难不成只得今夜一会?”杨骏说时连叹数声,欲更亲昵些,又碍着身份,不敢乱来。
  瞧着他急切懊恼的样儿,一如倚红楼中的寻欢客,猴急无状,斯文扫地。我不由笑了,那笑意挂在唇边,竟不能停,端起酒盏,起了揶揄之心,“辅政既如此说,何以不愿饮奴家手中半滴酒?莫非瞧不起奴家?”
  杨骏忙忙摆手,撇清道:“此话从何说起?吾钦慕夫人,由来久矣,只恨常侍将夫人藏得太深,这等美人儿,竟不能让世人同赏,实是可惜。难得今夜有缘,吾愿为夫人……”
  “如何?”我挑眉问他,男子誓言说得越是轻快,越是不值得深信。这等浮萍之缘,更加不可依靠,便是他眼下要许我富贵长久,也不过戏言一句,与我有何干系?
  “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杨骏面目微沉,似下了决心,坐得又近了些。
  “犬马之劳,奴家却不敢当,辅政但敢喝了这盅薄酒,就算看得起奴家矣。”他越是不敢喝,我越是以此相邀。不为皇后之命,只觉得这场面何等可笑,仿佛自己又回到从前,回到倚红楼中,仗艺卖笑为生,看尽世态凉薄、世人滑稽。
  原来世间不分高低贵贱,连这气势恢宏的深宫内院,也不过同是追欢逐利之所,与倚红楼并无二致。
  杨骏有些迟疑,蹩眉思量,到底不敢在宫内造次,只嘻笑道:“夫人身上淡香怡人,却不知是何香料,这般雅致醉人。”
  “奴家衣裙,向来由府内贴身侍婢专人伺候,自入宫来,一应香料俱未带得,却不知何来香味。”
  “如此说,竟是夫人体香如少女般清幽淡雅,倒不似已嫁作人妇。”话越说越离谱,只差一丁点,他几乎就与我贴身而坐,规矩眼看就要捅破了,我朝身侧稍一挪移,杨骏既已查觉,眯眼笑道:“常侍虽富甲天下,然侍奉皇上、皇后并朝中权臣,颇多艰难,莫如美人儿随吾同去,虽无崇绮楼楼高百丈之富贵,却可同瞰世间苍生,笑谈人事变化,岂不乐哉?”
  越听,心越凉,说到底,石崇再富贵,也不过是一介无职散官,曾经的权力渐消后,唯留下四面周全的仓促、小心偷生的可悲,一不小心,连身家性命皆成了他人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便如同现在,他自在宫外焦急,我自在宫内举步难艰,每走一步,似都是最后一步。
  心下恍惚,说不清走到今天这步,究竟是因为他不够高位,以掌生杀大权?还是因为他已处于漩窝当中,再怎么躲,始终躲不掉风雨侵袭。
  不由重重叹息出声,酒盏送到唇边,敬人之酒反而自敬,一杯才落,不觉眼角便有些湿润。
  “梨花带雨,娇艳欲滴,夫人果然致美,一笑天地俱笑,一啼万古皆悲。”杨骏啧啧叹着,已然忍耐不住,将脸涎了过来,以鼻深嗅道:“此香甚为精妙,淡中渐浓,浓又不腻,细细品之,变化无穷,回味悠长。”
  “辅政说笑矣,难不成奴家还藏有何独门秘方不成?”我笑,却也闻见身上的香味儿,渐渐浓了,似化不开的蜜水,稠得能将人粘住。
  香味儿虽好,太浓难免让人恶心,我挣扎着想要起身,此时才发觉酒沉了,头晕目眩,混身酸软无力,一动,便是一身细汗,却也难挪移半点。
  “夫人……”杨骏的声音有些模糊,他凑近前的脸也时近时远,一双眼带着笑意,双眉一挑,按耐不住道:“若得夫人相陪,便死也无憾。”
  “辅政~”我欲推开他,反而如一摊烂泥倒在其身上,分不清是谁身上滚烫,透过衣裳,他的手如同直接触摸我的皮肤。
  “哇”的一声,我偏过头欲吐,憋得满脸通红,却又吐不出半分一点儿。
  杨骏面上一忧,断而一喜,低声自言,“难不成这酒中果然有毒?这般美人儿却不舍错过。”
  “汝~”
  “待吾好生疼疼夫人,也强于这般难受。”他嘻笑,眼看唇舌近了,手臂如铁箍般将我紧紧围住,纵是使尽混身力量,亦不能挣脱出怀。
  “来人呐~”我拼命高声呼唤着,声音却已发颤,这寂静的听花阁,当真只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却无一丝人烟气息。
  “夫人不喜?”杨骏的眼睛似越来越红,凑得越来越近,根本看不清面貌,“那这般如何?”他将手挪到我的腰部,手上一用力,便扯下一条丝带,“且不管那老妖婆是何居心,放着夫人孤单,在下实在余心不忍。”
  “此乃后宫,辅政竟不怕入局难以自拔?”最后的奢望,就是皇后的用心,搬出这个救兵,期望能得以脱身,但杨骏却笑了,眯眼道:“今夜自然是局,但若夫人亦为局中之人,吾又何惧?况且这酒……”说时一顿,他眉梢一挑,以指勾起我的下颌,“美人可是难受得紧?不曾想常侍虽与贾氏交好,夫人却也变作皇后棋子,这是这棋,死棋也能下活。”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连我也有些惊异,心绪渐明,再看向那酒壶酒盅,月白半透明的薄瓷,盛满琥珀色的琼浆,于烛火下,那颜色饱满欲滴,似乎真酝酿着穷穷毒汁,呕得我五脏六腑俱开始翻腾。
  酒中果然有毒?原来皇后恨我,竟胜过企图石崇的家产?才一想到,酒便全醒,但恶心更胜,既推不开杨骏,便俯于他身上几乎把满腔佳酿齐齐呕出。
  “这,这……”杨骏忙不迭躲,反将我一把推开了,从袖中掏出锦帕,藏也嫌弃,不藏也嫌弃。
  本已极为难受,见他这副模样,却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笑意苦涩,摇头道:“适才辅政尚说欲惜吾二人之缘,疏料这么快便嫌奴家肮脏,可知所言尽虚。”
  他不答,目光清冷下来,恨恨道:“红颜渐消,却也不舍得就这般看夫人死于眼前。”
  “吾死,关汝何事?辅政若想临死害绿珠不得清白,以此要胁夫君……”话说到这儿,连我也冷清下来,仿佛想到石崇,便有无限勇气,我知道此刻,他定跪于殿外;我知道我死,也许带来无尽后患;我知道这名声,未必便能保住……但又何妨?我还知道他懂我,胜于我自己,这便够了,不但是伴侣,更是知己,便死,又有何憾?
  杨骏哈哈的笑声,响彻空荡荡的听花阁。眼前的他,分明是另一个贾氏,虽相互为敌,却其实同是狂妄邪恶之人。
  “自那妖婆设此局以来,夫人之清白,便是一句空谈,莫如死前痛快一场,待夫人归西,吾亦可为夫人美言,或可减些世人风言风语。”
  他说时走向我,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显得邪魅诡异,“夫人以为后宫乃清静之地?疏不知此间藏污纳垢,最是浑浊不堪,便是那丑婆娘,不知有多少丑事,倒与她相貌相符。吾今以设下反局,她若敢动吾,玉石俱焚,谁也讨不了好。”
  一步步挨近了,我便一步步退,直退到一架博古架前,我停了下来,情急之下,顺手便抬起架上之物砸将过去……犀牛角饰、琉璃瓦盏、珊瑚玛瑙,噼哩啪啦碎了一地。
  杨骏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甚,左右侧身躲过,摊手道:“夫人面容红若胭脂,又何必妄费精神,反让毒发更快?”
  他的脸,印着烛火,微微发紫,说时嗽了两声,脚下却不停,直直追过来,已动手解开身上衣结。
  低呼一声跑至架后,想都不及想,伸手便推翻了那博古架。可惜满架奇珍皆毁于瞬间,而这般响动,却不曾引来半个人影,展眼望窗外望去,唯有黑沉沉的天空,连一丝月光亦不曾见。
  “季伦~”慌忙间喊出声,竟是我心底深藏的那个人。只是,他不在我身边,就算在,也可能无能为力。
  天意弄人,但我却料不到这结局,这般幼稚可笑,而之前,我竟天真到以为他会顾及身份,顾及皇后,顾及由此引来的种种麻烦……对,我只是一个常侍府中的侧夫人罢了,若无石崇的宠爱,便是卖买送人也稀松平常,更何况,杨骏贵为当朝辅政,既便天下尽知今夜之丑事,又能拿他如何?
  他越走,笑便越近,笑越近,心底的恐慌便淹了上来,将我没了顶,天地一片混顿,看不到任何光亮与希望。“夫人~”跌跌撞撞的,我们之间似隔着许多东西,一时是地上的碎片,一时又是厅中的矮几。
  我眼中的泪意干了,但定睛细看,怎么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黑紫的肤色,黑得……似这暗夜。
  “汝再行半步,吾便~”说时拔出发端的银钗,明晃晃的光在我眼前一亮,心下陡然生凉——原来,今夜,便是死期。
  然他又怎会听呢?双唇一咧,便似欲将我整个吞噬。
  不是世人疯了,便是我疯了。在此之前,我怎么敢想像,便在惠帝眼皮底下,便在这满是耳目的深宫内院,便是这晋朝国母,居然敢在宫中私通朝臣,又在宫中摆毒设局;不是今夜之荒唐,我又怎知当朝权臣,竟敢在皇帝后宫放肆,仪态尽失。原来他二人相争,早已不分伯仲,两相抗衡,真正谁都不怕谁。
  “杨骏!”我高声直喝他的名讳,眼前的人,倒有一窒。
  “尔听着,绿珠本来自青楼,所谓清白,看得甚轻。只是……”说着我目光一凛,无尽的恨意涌上胸头,冷笑数声,心中默默道:“季伦,来生会~”一支钗便猛然插向喉处。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回来的,累极了,而且生病……
不过倒是痛并快乐,还去了江里游泳,被急流冲着,感觉人都能飞起来……
突变
  生死二字,向来甚重,轻易抛却不得,但今日之势亦由不得我,纵然不舍,又怎能逃过死劫?
  冰冷的钗乃石崇送赠之物,如此也好,便如同他亲自送我,强于命丧这凤翔宫中的毒酒。清白来清白去,我的唇角不自觉上扬了,颌上双目,仿佛看见阿母与阿姐款款走来。
  钗头已至咽喉,刺破皮肤,尖锐的疼痛感即时传遍,只听那杨骏低呼一声,似冲上前抢夺,跌跌撞撞却打翻了屋内的桌椅摆设。
  “绿珠,不可!”手下正自用力,殿外有人惊呼我的名字,那声音熟悉,不自觉眯开一道眼缝,眼前的事物却有些模糊——杨骏身形高大,然站立不稳,向前向后仰着,一手指向我,一手扶住胸前,摇摇晃晃似欲扑来,但只听得“哇”的一声,从他口中喷出鲜血,颜色红艳浓稠,一口吐在我衣裙上,刹时,便红了一片。
  我忘了反应,呆立当场,自己的血也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绿珠。”殿外的人冲了进来,从身后一把夺过我掌中的发钗,急切道:“汝可有事?”
  然我竟不懂得回应,一任他将我抱在怀中,眼睛却直楞楞看着面前的杨骏,他的双目圆瞪,鲜血一口接一口从口鼻涌出,似欲说些什么,但脸膛憋的乌紫发红,面目扭曲,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绿珠,别看。”仍是身后抱住我的男人,他转身向前,挡在我身前,欲挡住那可怖的场面。
  我也不想看,只是那一幕幕逐渐变得清晰,杨骏的双目鼓起,手抓在咽喉处,似有说不出的痛苦,颈上青筋暴露,连耳中都开始流出鲜艳的红血。
  殿门被打开了,一阵夜风从屋外吹来,案前的烛台也跟着闪烁,烛光跳跃,欲灭未灭,明暗间,衬得杨骏的脸狰狞痛苦,口口鲜血从腔中呕出,越呕越急,越吐越多,那紫红色的面膛转而发青,只须臾功夫,便已透着苍白虚弱。
  “绿珠~”身前的人低低唤我,噪音略带些沙哑,透着焦急与关切。他扯下衣袍一角,缠在我的颈间,一圈又一圈,欲阻颈上血液流失,但迅速的,血便浸透了布帛,我只觉得颈上脉搏猛跳,跳得人心乱眼花。
  “他……”我抬起手,杨骏已直直跪在地上,满身满地的血,此时变得又乌又紫,他还在呕,然只余血沫,再无鲜血涌出。
  适才尚胸有成竹、调笑无度的杨骏,此时亦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反而是我,饮了那许多毒酒,眼下却心神渐回,意志渐清。无瑕细想其中究竟,我抻手欲推开挡在跟前的人,他却一把将我紧紧搂在了怀中,“无事矣,无事矣,绿珠无事矣。”
  真不明他是庆幸我安然平安,还是庆幸这场风波总算告一段落,才欲问时,只听有人纵声笑着跨入内殿,这不大的听花阁,瞬时便热闹起来——点灯的、捧盒的、传话的……各式宫女太监簇拥着贾氏步入内殿,个个衣着鲜明、态度从容。仿佛我眼前恐惧的幕只存在于我的心底,而在她们眼中,这听花阁,一切如常。
  “好你个杨骏,处处与本宫作对,不料也有今天?!”贾氏笑停,从我身旁绕过,直走向趴倒在地的杨辅政。后者唯余一丝气息,强撑着,不甘离世。
  “早知尔狐狸心性,不会饮这阁内美酒,疏不知酒乃毒香解药,辅政不饮,因此毒发,这却怪不得本宫矣。”
  话落,我的心绪却忽明忽暗,一时明白,一时模糊,只觉一场噩梦将醒,但无论怎样努力睁眼,却还深陷于噩梦当中。
  “秀郎以为如何?本宫既应允秀郎饶了此贱妇性命,自然不会失言。”
  ……
  秀郎?缓缓调转目光,定睛在抱住我的男人身上,他似不愿放手,纵然屋内已集聚宫人,仍将我搂在怀中。
  “秀~”喃喃吐出一个字,孙秀的面容渐渐清晰了,真不敢相信,经过那么多事、那么多年,他依然可以清秀无双,依然可以风姿卓越。
  “绿珠~”他低低呼我,无限温柔,一如从前,甚至,一如石崇。
  “哈哈哈哈,秀郎适才尚与本宫亲热,为何此刻反抱着这贱妇不放?岂非亦如杨辅政般被她迷了心窍?”贾氏狂妄大笑,她至喜的面容亦如杨骏至苦之状——扭曲、失态,且又无法控制。
  孙秀狠狠看向皇后,目光流露点滴怨恨,但只片刻,他恭敬答道:“多谢娘娘成全,此番娘娘得以完成心愿,秀能尽一、二分绵力,虽微不足道,却也足矣。”
  好甜的嘴,甜得皇后笑得合不拢嘴,我呆呆的望着他与贾氏,竟不能分辩今夜究竟是梦是真。
  “妖妇!”众人言语间,不提防身后的杨骏猛然纵身而起,紧紧抓住贾氏的裙角,目露凶光,牙关紧咬,似欲将人生生活吞。
  想是我也快死了吧,极度的惊恐,却不曾呼出一字半句,躺在孙秀怀中,直直看着杨骏的脸,苍白的,陡然间又憋红了,全身紧绷,却被贾氏一脚踢开,鼻中冷哼道:“强弩之末,难不成本宫还怕矣?辅政安心去,今夜,尔府中一百六十三口亲人仆妇,俱会与辅政地下相见。”
  “你,你……”杨骏手指贾氏,双眼瞪圆,一口气提不上来,两腿猛蹬几下,终于俯于地上,一动不动,这下,是死绝了。
  “来人,将这逆贼拖将出去,示众三日,焚尸!”贾氏恶狠狠的话,带着嗖嗖凉意,令人不寒而栗。我努力的,想闭上眼,这当这一些只是梦境,然而不能,孙秀抱住我,正欲走时,却听贾氏继续道:“秀郎这是去哪儿?”
  “容微臣带绿珠离宫。”
  “离宫?”贾氏冷笑,展袍坐于椅中,一侧的太监将杨骏从她身旁拖出,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满屋里,皆是浓血腥臭不堪的气味儿。
  “秀郎与夫人在凤翔宫中私通,本宫无法向常侍交待,此罪,说走便走?”
  “娘娘~”
  “罢!”贾氏抬手打断孙秀,继而道:“这宫内宫外,谁人不知孙御史爱慕夫人,并非朝夕之事,疏难料夫人独得金谷园之宠,却也做下这般丑事。如今,汝二人衣裳不整,被本宫撞个正着,且不论扰乱内宫之罪,单论这私通人妇……”
  她的话未完,我的心都凉了,此时方看清孙秀,外袍敞着,内里未着分毫,肌肤相贴,他的如此结实有力,似能撑起大片天空,但其实,唯有皇后,才是这盘棋局的唯一胜者——一局棋,竟除掉了一切碍眼之人。
  “娘娘~”孙秀急欲撇清,但情急之下,何来良方。且皇后分明想要一网打尽,又怎会轻听求饶之言。
  “此事甚是麻烦,本宫不欲插足,唯有请常侍本人前来。”皇后的唇边露出一抹自得的微笑,嗔了孙秀一眼,居然颇为有情,“早闻孙御史才华横溢、样貌出众,强于潘侍郎,如今看来,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怎及得上潘郎半分翩然于世外之气度?”
  这是何话?孙秀气恼,满面涨红,但不得分辩,贾氏已从容起身,正欲走时,外间有人匆忙来报,“禀娘娘,贾谧有事求见。”
  贾氏双眉微蹩,自语道:“他来何事?”
  “言是急事,此刻人已在殿外相候。”小太监急把话说完,眼角向我一扫,无端觉得此人异常眼熟,但我意识渐渐消退,双眼欲睁又闭,众人只余人影,在我眼前乱晃,脖颈处的脉搏,跳得越发急了,但又更弱,抵不住失血昏昏然,等不及诸事了结,已然昏倒在孙秀怀中。
  “绿珠!”恍惚间,有人高声唤我,分不清究竟是石崇还是孙秀。眼前似有烛火乱闪,但只是一瞬,又归于沉寂与黑暗。
  余下的事,我已无能为力,只觉得昏迷中,时而有人唤我的名字,时而有人为人清理伤口。而我呢,在迷糊里哭着喊着想要醒过来,总是不能,往往折腾得满身大汗,双眼就像被胶粘住,再也睁不开半分。
  “绿珠,莫怕,一切皆过去了。”
  “季伦~”我想喊他的名字,却也张不开口,似乎能听见周围琐碎的声音,只恨无法回应。
  “夫人伤口虽深,但所幸未伤及筋脉,尚无大碍。”
  “然为何夫人不醒?”
  “想是惊惧加交,且又受了些刺激,因而一直未曾醒。常侍莫急,待三日后,老夫以针灸之,定能清醒。”
  “为何此刻不灸?”
  “此刻?”医士微一沉吟,答道:“夫人身心俱疲,莫如就此好生休息,待醒来,诸事俱完,岂不更好?”
  ……
  这是崇绮楼吗?真的那些只是梦境吗?我无法分辨,只知石崇在我身边,便无端放心,长长喘息出声,任由自己,沉向无边黑暗。
  ……
作者有话要说:生病,在家休息,写了这篇。
至于绿珠怎么脱险,下回自有分解,但自然是石崇之力……
孙秀番外——辗转
  凤翔宫,听花阁,我紧紧抱着怀中人,久久不愿松手。
  外间,贾谧与皇后正在交涉,而我,痴痴看着晕到在我怀中的绿珠,不自觉,泪便涌上眼睑……但唇边却带着微笑,极小心的抚上她的脸——柔软的,如凝脂般光滑细腻。这触感无比真实,却又真实到令人恍惚。
  宫人往来于内室厢房之中,脚步声纷杂,我却只看见绿珠的容颜,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啊,如今终于在我怀中,且不论这前因后果,我抱紧她,一刻也不肯放松。
  记不清从何时起,她便深烙在我灵魂深处,无时无刻、随处随地,皆是内心最迫切的渴望与期盼。
  最开始,是缘于那封信吗?遥忆当年,我只是潘府小吏,避雨躲进一家食馆,乍然闯到她跟前,抬眼,便是慈悲的温柔与尚带青涩的倾国容颜。再往后,绿珠始终是石府的宠姬,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只能远远仰望着,离得越近,隔得越远。
  心仿佛空了,我日夜守候着她,却只能看着她与石崇日夜欢好,始终是晚了,不止是晚了,并且,以我的身份地位,纵然与她早早相识,又怎能守护?怎能长久?
  重振家业只是一个幌子,我不敢对自己承认,随赵王而去,归根结底,其实是为了这样一个美人儿——心细似发,笑厣如花,目光流转,娇声似啼。
  美人儿也多,赵王府中便藏尽天下之美,窈娘纤秀、福姬艳丽……但怎么看,总少了些什么,美则美矣,不达心底。
  “秀乃至美,犹胜潘岳,但始终独美难成景致,若能……”赵王时常感慨,我知他心意,也念念难忘绿珠,心中,竟陡生怨意,怨她过分妩媚,于不经意间,引世间男子俱赴之。
  “王爷不喜秀?”我刻意放低姿态,无限怨恨,手拂琴弦,几个单音缓缓流出,如那晚的月色,寂寞而又凄清。
  “怎会?”赵王挑眉一笑,侧过身揽住我的肩背,以口中酒,渡于我口中,于是我便醉了,沉醉不愿醒,不愿看见这般陌生的自己。
  第二日,他放我出王府,并允了我一个前程,一个官阶。数年生涯,就此了结,今日再作回想,恍然犹如一梦。
  离开是为了重聚,从那时起,每走一步,都觉得离绿珠近了一步。虽然她仍是石府的宠姬,虽然她养尊处优,也许早已忘记当年陪伴身旁的小厮,但有何关系?男子一旦出人头地,便有更多手段、更多机会、更多可能去实现心中梦想。
  原来她一直深藏心底,越想忘记的人,越是深入骨髓,我想自己已经无法放手。若初时只因她倾国的容颜,但后来,已是因为前世的纠葛,似一个漩窝,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绿珠~”我低低唤着,前所未有的满足,虽然她晕倒了,虽然这是在后宫,虽然皇后一心想毁灭一切她忌恨之人,我还是忍不住含泪微笑,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为她把发丝别向耳后,为她擦净颈上的血痕……仿佛她是我的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既然贾氏欲加之罪,我便应了又如何?反正说到底,我所期望的,恰恰是贾氏想污陷的。
  “绿珠,吾二人同去若何?如此,便不再寂寞矣。”我低念着她的名字,俯身在她额间轻吻,不舍与幸福几乎同时存在,若选其一,还是愿与之携手,哪怕是共赴黄泉。
  若有来世,愿化作你腕边的一株青莲,静静生长、酝酿,开出洁白泛青的花朵,只等你来采摘;若有来世,愿化作一双比翼齐飞的朱鹮,于天地间共舞,再不分开片刻……
  “绿珠,如此可好?”仿佛她能听见我般,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就要醒来。然此刻醒来又能如何?今夜杨骏暴毙宫中,府内百余人皆被汝南王等尽数诛杀,虽是政变,但杨骏死于毒烟之事,却不能宣诸于口,皇后一不做、二不休,定不会轻饶绿珠,这般算来,唯有死,方是唯一出路。
  心念已决,伸手打翻桌上的烛台,以蜡针相对,不顾宫人上前拦阻,我沉身道:“尔等听着,谁敢再上前半步,莫怪本御史手下不留情面。”
  一喝,众人皆顿,有太监上前欲劝,有宫女欲出屋相告,我凄凄一笑,再看一眼绿珠,她昏若沉睡,双眉微微蹩起,似已厌倦此生波折。
  不会再有波折了,我带着你,就我们俩,今日毕,又是全新的开始。
  天有些灰蒙,黎明将至,而明日,宫内便会四处传扬我与绿珠自杀相殉之事。我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潘岳、石崇,你们皆晚了,再如何,与绿珠生死与共的人是我,只此一条,便足以推翻过往一切。
  蜡针已至喉处,绿珠似轻嗯一声,神智才分,只听屋外贾氏扬声喝道:“糊涂,汝岂能这般糊涂。”
  “阿姐~”贾谧放低了声音,软言相求,“虽是一介女子,究竟是石崇的心头肉,若此时便下毒手,怕他就此反了,也是棘手之事。”
  “一个无职闲官,就算造反又当得何事?况且那贱妇与朝官私通,丑事一出,难不成石崇尚且顾念旧情?以石崇素来性子,不必吾等动手,那贱妇自不得好处。”
  皇后的话阴森严厉,纵然未见其人,也似可见她咬牙切齿之模样。针到喉边,反而顿住,不为贪生怕死,只为外间的对话背后,似另藏深意——难不成石崇尚有逆天之术?
  “阿姐此话差矣,依吾之见,石崇虽以冷酷无情著称,然对此女,情根深种。且不论其他,阿姐如今大业将成,单冲他以椒涂墙,以蜡为柴的豪富,就该缓步而行,若相逼太甚,他虽无职,然朝中势力雄厚,万不可小觑之。”
  说毕,外间沉默下来,皇后似在思量,权衡利弊,一时未下决心。
  宫人见我怔愣,早有太监扑上前夺过蜡针,绿珠似受了惊扰,呻吟着辗转身体,痛苦之状令人骤然心痛,我揽紧她,忍不住大声喝斥道:“蠢奴才,滚!”
  她颈间的伤口已不再血流,布帛上的鲜血渐渐转乌变干,桃花般艳丽的面庞,眼下却苍白虚弱,眼皮微微浮肿,嘴唇只余淡淡一抹柔粉。
  不过一瞬光阴,心念几转,我怎忍心她死?怎忍心她就此香消玉殒?怎忍心我二人尚未开始,已经结束?不,不能。我要与她从今生开始便生世相依,我要图一个更长久、更辉煌的未来,我要她看清我,以妻身份,爱慕自己的夫君。
  门哗啦一声开了,贾氏恶狠狠站在门口,身后的烛光将她剪作一个干瘦的黑影,投在我二人身上,似欲吞没那些引她不喜之人。
  “秀郎真是歹命,才与梦中人相聚,此刻,石常侍与潘侍郎已在殿外相候。眼看着鸳鸯又将分离,本宫好生不忍。”
  她含笑的话,却让人背生寒意,我稳了稳神,故作恭敬,“多谢娘娘相邀,让微臣有幸得见后宫真颜,今日去后,定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以报娘娘青目之恩。”
  贾氏目光一沉,知我以宫中规矩要胁,反而笑了,“好个青年俊郎,果然聪慧了得,不妄本宫疼汝一场,既这般,还望日后常聚。”
  这边话音才落,早有宫人将绿珠接了过去,我抬眼望向窗外茫茫之色,天光尚未亮起,如未可预料的前程,但只要绿珠活着,只要渡过此劫,希望似乎就在不远处招手……
  我颓然坐在地上,一任黎明前的夜风吹凉了敞开的胸怀,似仍能感觉到绿珠的气息,曾经停留在那儿,萦绕在那儿,一生,都不会被抹灭。
  ……
  杨骏杀后,杨府满门皆被抄斩,惠帝痴愚,宫中大权由汝南王司马亮与元老大臣卫瑾把持,而楚王司马玮因诸杀杨氏一族有功,委以卫将军兼领北军中侯,贾氏之亲也担任要职,权力分割,看似风平浪静,而世人皆知,皇后对未独揽大权耿耿于怀,暗自培养力量,图谋再掀波澜。
  权臣皇亲,各有思量,连我,也藏于暗处,伺机而动,唯盼有重逢之日,永不分离。
  这日尚在府中午休,下人来报,“石君侯来访,外间相候。”
  不由笑了,该来的自然会来,早料到石崇将有一会,倒没想到他这般主动,竟亲自登门拜访。
  “请~”
  ……
  “常侍轻易不肯俯就啊。”我坐在主位,笑饮一杯茶水,那茶中,仿佛绿珠正自对我展颜。
  “此番前来,却为答谢。”石崇沉吟接口,见我不答,继而道:“绿珠之事,有劳御史。”
  我不由摇头叹道:“非也,若非常侍神机妙算,搬来救兵,吾与绿珠,早于听花阁内相殉……而死。”
  话中有话,面前的男人果然面露恼色,但只是一瞬,他即恢复了常态,拱手道:“吾自在外间焦急,有劳御史内里劳碌。”
  “尔~”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轻描淡写一句话罢了,将那夜的疮疤狠狠揭开,贾氏故作情意的目光似就在眼前,令人作呕,但也就这般,全了她的心意。
  “御史无需动怒,吾今此来,另有相求。”
  “何事?”我冷言以对,却见石崇笑而起身,走近道:“这次化险为夷,多亏御史相帮,但御史可知皇后为何最终改变了主意?”
  “嗯?”
  “那贾谧,本是皇后最小一个弟弟,素来甚为得宠,且贪得无厌,世人皆知。吾不过许了些财物,又派人暗中搜集些贾氏一族谋位欲权的证据,一软一硬,两相夹集,贾氏自然不得不重作打算。”
  “常侍老谋深算,今日来,只为邀功?”我反诘,偏过头,不愿与之亲近。
  “这却不敢。吾今此来,是想与御史联手。”石崇说时一顿,俯身低言道:“此役贾氏胜之不全,他日必有大乱,吾辈皆在其棋局之中,究竟难以长久,莫如联手将之连根拔除,以此,方可求长远妥当。”
  我不禁抬眼看他,石崇脸上杀气滚滚,与从前的平淡冷酷判若两人。看来绿珠一事,将他惹怒,既如此,莫如全他之意,也可保绿珠平安,待此役终究,方是你我二人之战。
  ……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结束了,我竟然无比心痛孙秀,因此有了这篇番外。
执着的人……能怨他什么呢?

终卷:流水落花
惊梦
  夜黑,伸手不见五指,我自在其间摸索,越走越累,越走越吃力,哭着欲喊谁的名字,话到嘴边又是一片茫然。满头大汗,想要停下休息,脚似不听使唤般,兀自朝前。
  好容易见得一丝光亮,不敢稍作停留,朝前一路赶过去,跌跌撞撞,绊倒了身边的器物,哗啦声响,似打翻了什么瓷器,我回身,正欲拾起,一个黑影猛然从眼角一晃,继又消失了。
  “季伦~”惊惧间,我不由高声唤出石崇的名字,再抬眼,仍是一片漆黑,那黑似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儿。
  “哈哈哈哈……”一阵尖利的笑声,带着那个飘忽的人影,又在我眼前晃荡,躲无可躲,我依着身后的坚实,徒劳无功想看清他的面目。
  “尔乃何人?”
  “夫人这么快便忘了?”他的声音虚无,似在这黑暗中悠游,我只觉得甚为耳熟,再想时,又遍无线索。
  “尔欲做甚?”
  “夫人手细似脂,让人难以忘怀,想讨夫人手中之酒,不知可允否?”那孤魂仍在我身边飘荡,时近时远,近时,他的气息几乎将我压倒。
  不自觉看向自己的双手,空无一物,正欲推托,那黑暗刹时消退了,烛光一闪,这儿便亮了起来,展眼望去,这屋内灯台案几、纱帐垂幔,富丽堂皇,精致贵气,却又不像金谷园,我努力思量,总回忆不起此乃何地,又是何时。
  “绿珠无酒。”怔怔的答出这句话,空荡荡的屋里于是响起凄厉的笑声,分明是暖洋洋的内室,却无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夫人且看案前。”他指引我,目光才落上本来空无一物的案几,那上面立时铺陈了一只酒壶,并几个酒盏。
  “愿借夫人手,饮尽壶中酒。”那黑影逼迫上来,我竟也不怕,直愣愣就送上满盅佳酿,长袖迎风招展,他刚欲饮时,屋外陡然传来一声厉喝,“尔敢!本宫便诛杀石府百余口人。”
  咣当一声,酒盅摔碎一地,我回身寻屋外之人,却看见一张扭曲的脸——面膛发紫、双目鼓起、口吐血沫。一步步,朝我走近。
  讷讷的,早忘了反应,想喊喊不出来,想逃又逃不出去,我只见他越发近了,双目□,面上渐渐转白,伸出了如枝节般的双手,似欲扼住我的咽喉,口中似念念有词,当离我尺余远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尽呕在我裙间。
  “不!”惊叫出声,夺路狂奔,他倒在我身后,但那血腥的气息,萦绕在我四周,未曾稍离,反而越来越浓重。
  “绿珠~”有人惊呼我的名字,擦身而过,他衣衫不整,神情焦急,我只当是石崇,疏料寻声望去,却是孙秀,长发披散着,长衫也未曾系带,神情凄惋,似对我说,又似对别人说:“微臣愿效犬马之劳,唯求娘娘放绿珠归府。”
  “何须秀郎做犬做马?只须秀郎共渡春宵若何?”
  孙秀凄然一笑,从我身边走过,竟仿佛未曾留意于我。“娘娘所愿,乃秀之所欲。”
  光又暗了,暗到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他身侧那个干瘦的人影,仰天长笑,极度狂妄自得,她的样子逐渐清晰,一双眼睛,一大一小,黑瘦的脸,过于干瘪的嘴唇,还有目光中凛冽的寒意……
  我呆在那儿,良久,喉间一动,“啊”的一声,终于叫喊出声。
  ……
  “姨母快醒醒,醒醒。”身边有人摇着我的手臂,睁眼,尚有一瞬的恍惚,半晌方应道:“炜儿怎么来了。”
  “姨母又在风地里午睡,难怪噩梦缠身。”炜儿不以为然,坐在我身旁,如今,她的身量与我一般高了,十二岁的豆蔻芳华,青春气息逼人,再不是当年那个童趣天真的宋炜。
  “不过略歪歪,谁知便睡着了,秋高气爽,倒甚为惬意。”我从贵妃榻上坐起,手拂向额间,鬓发已被细汗所湿,黏在额前,屡拂不顺。“这件衣裳何时做的?从前没见过。”
  “这衣料是刚得的,姨母若喜欢,也照样缝一套如何?”炜儿偏头一笑,颇是自得,她身着一件孔雀翎毛所织衣物,颜色饱满,又以金毛相饰,更显得华丽无双、富贵异常,衬得炜儿的面庞,越发细白红润,非寻常贵人衣饰可比。
  “汝那些衣裙,便是一天穿一件也穿不完,眼下纵然繁华,也无须这般糜费。”不由嗔了她一句,这些年,炜儿便成了府中的千金小姐,吃穿用度,无人能出其右,便是鸾凤后生的小公子,也不若她娇生惯养,刚来时的寒酸瘦弱早不见了,如今的炜儿,身形丰腴健美,肌肤平实白腻,眉目间虽有几分像阿姐,但更多的娇奢之态,倒似石崇。
  “几件衣裳值得什么?姨母也太谨慎了,眼下不比从前,若穿得寒酸,岂非丢了姨父颜面?”
  “汝姨父之颜面,何须炜儿来撑,汝瞧睿儿,吃穿却也寻常,然气度逼人,年仅十四罢了,俨然已是石府顶梁之柱,汝若有半分……”
  “姨母~”炜儿倔着嘴,缠住我道:“睿哥哥乃姨父嫡长子,自然应该稳重妥当些,炜儿一介女儿家,若学了他,那还有甚乐趣?”
  “又是乐趣?这些年,汝也娇养太过,吾本欲阻,奈何怜汝年幼丧母……”
  “绿珠。”正说话间,石崇拂开杨柳,顺□步入这花架搭成的一片天地,眉目含笑,柔声道:“女儿家本该娇养,炜儿虽奢费些,到底知礼,绿珠莫再责怪。”
  “皆是季伦惯的,如今连吾之言亦听不进去。”我斜倚在枕上,适才惊梦,尚觉虚弱,此时秋风一吹,竟有些凉意。
  “姨父,姨母适才又作噩梦。”炜儿怕我责备于她,忙向石崇告状,果然,一听此言,石崇眉心一蹩,低语道:“这医士所开之药甚为无用,待明日再换个高明些的来。”
  “这却何必?风地里躺着,一时为梦所魇,却与安神汤有何干系。”就势靠在他身上,炜儿见状,眯眼一笑,乐呵呵道:“炜儿尚有事,这便去了,姨母若心烦,改日便带炜儿进城逛逛。”
  “整日不得消停,这两日睿儿事忙,不曾注意汝两天,便总缠着吾不得清静。”我嗔她,不待话完,这丫头早蹦跳着走了,看她那背影,轻松自在,心底却不由长叹。
  “近日来怎么了,动辄长吁短叹,却不似初识时之绿珠。”石崇将我揽入怀中,柔声询问,不待我答,继而道:“风波早过,这些年来,也该忘了。”
  “吾亦想忘,奈何季伦身在朝中,风起云涌,又怎能轻易忘记。”
  他低低一笑,将我鬓边的发丝别向耳后,轻言道:“任他风起云涌,这石府,还不一样富甲天下?”
  “季伦,绿珠不求富甲天下,自那年……”我说不下去,每当忆起,杨骏那张扭曲的脸,还有贾氏狂妄的笑容,以及孙秀委曲求全的卑微,一并涌上心头,让人不敢再回首面对。
  “吾知绿珠欲求何物,然此时脱身尚未到时候,睿儿锋芒初露,正是升腾之时,且鸾凤与威儿……”一句话未说完,我已知他心意,府中牵挂太多,不单是我,更为子孙辈前程所羁,还有鸾凤,她到底为他诞下香火,纵然石府其余姬妾可尽数散尽,然鸾凤呢?总不能让她孤身离开。
  “晋自开国以来,不过数十年,然纷争不断,杀伐愈演愈烈,当年汝南王助贾氏除杨骏,何等风光,不过数月,便被楚王斩杀于府,继而又诬楚王伪造手诏害死汝南王,几日后便将之处死,如今贾氏一族大权独揽,然司马皇族又怎会甘心久居人下,风波必然再起,届时,又该如何明哲保身?季伦久在朝中,当知厉害,而睿儿年轻气盛,难免有顾及不周之处,难道真要等……”
  “绿珠~”石崇打断我,沉声道:“朝内之事,吾自有分寸,此恶妇一天不除,天下俱不得安生,但今日之势,贾氏风头正是盛时,不便与之公然为敌,吾早有打算,唯待时机成熟。绿珠莫急,凡事,有汝夫君代为把持。”
  一阵风起,吹落片片秋叶,石崇衣发被风拂乱,与我的纠缠于秋风落叶当中。凉意渐起,秋已深了,看世间苍茫一片,我靠在他怀中,无限依依。
  “季伦自有算计,是吾多虑矣。”
  他轻抚我的长发,隐约,似听见一声喟叹,“绿珠心意,吾已尽知,唯盼早日理清这俗世纷杂,吾二人,同游于博白山水之间,便算今生无憾矣。”
  不自觉眼角已湿,泪落在他胸前,石崇似有一悸,未有言语,此刻,言语已是多余,携手同渡半生以来,他早就如我的亲人,血浓于水,原比情爱更加刻骨难弃。
  只是当年激情渐消,余下的,是一个处心积虑为报私仇的石崇,还有一个身心俱疲不堪忆及往事的自己。二人相互扶持,且不论能走多远,我早不似当年心高气傲,自那年惊魂,过一天便是多出来的一天,如此厮守,纵有担忧之时,亦觉尽矣。
  “绿珠~”他低唤我的名字,一如既往的深情温存,只是那声音,多了些疲惫与仓凉。
  正欲应时,石崇俯身吻住我,他还带着初识时的气息,那淡淡的檀香,似已变作他本身的味道,我深深嗅着,一生,竟似未曾闻够。只是变得熟悉了,熟悉到仿佛融入我的血液,从此,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分离。
  缠绵的吻,让天地为之旋转,我沉醉于他的柔情万丈,早已不再顾虑周遭之物。而下人婢女熟惯了,不知何时,这小小的花架下,唯余我与石崇,衣带尽解,赤身以对,无从前的娇羞,却多了几分坦诚与温柔。
  如今,我可以与之四目相对,再无少女时的避让,相互迎合着,那浪潮渐起渐高,天地茫茫,只余一叶扁舟,风雨飘扬,唯剩我二人进退与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虽是承上启下章节,但个人很喜欢,夫妻间平淡的感觉,有时让人心灰,有时又让人感动。
还是那句话,小石不是最好的,甚至也许不是最爱绿珠的人,但他们之间的夫妻缘,是不容置疑的。
恍惚
  秋雨过后,金谷园便萧瑟了。仿佛一夜之间,树叶凋零,天地寂寂。连秋菊也萎得只剩下枯叶,残花落于泥土,几场雨、几阵风,便踪迹难寻。
  偏是在这万物调零的深秋,檀郎于府中设宴相邀,石崇见我终日为噩梦所扰,精神短少,所幸携石睿、炜儿相伴,共赴潘府小住数日,独留鸾凤带着刚满六岁的次子石威于府中料理日常琐事。
  这些年来,我对鸾凤,冷淡多于客套,疏远多于亲近。若说那夜突变前,尚与她保持礼节性来往,但自杨骏暴毙后,我被石崇接回府中,俗世规矩便甚少放于心上,懒散随意惯了,虽同居金谷园,然一年到头,也不常见,偶尔园中相遇,她带着幼子石威,二人态度甚是恭敬,相处倒算得上融洽。
  只是心底终有歉意,看她悉心教导威儿、认真打理府务、细心伺候石崇……替我分担了许多日常琐事,却不曾得一个应得的名份,仍是小心谨慎于府中做小俯低。
  “季伦,莫如回府后,给凤娘一个名份吧。”马车内,我淡淡开口,倒不是豁达,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有些东西,反而不那么在意了。年少时看重的“名符其实”,眼下,还真成了一场虚幻。
  石崇一怔,嗯了一声,问道:“怎么突然提及这个?”
  “威儿究竟是石府血脉,其生母若只是一介寻常姬妾,待他日成年,心中定然有所怨恨,到时反为不美。”
  “绿珠~”石崇凝视我良久,沉吟道:“近年来,汝多有倦世之意,对周遭之人事,俱不放在心上。吾虽知……然毕竟事过境迁,绿珠不必一直为此所累。”
  “非为累也,只是平心而论,凤娘该更尊贵些才是,且她之出身,并不算低微,便扶做石府正夫人……”
  “行了。”他打断我,急切间摆手,有些不耐烦,“凤娘母子之事,吾早有安排,绿珠莫再提及。”
  一番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二人俱有心结,轻易难得解开。眼看洛阳城将近,即将到达潘府,不由想起数年前自缢身亡的杨氏,一生大度持重,未曾想结局这般惨烈。自她逝后,檀郎诸事不理,几乎半隐于朝,官职多年未见升迁,却也不曾放在心上,每日里只在府中抚琴逗鸟,又或者教恒儿文章道理,整个人清瘦出尘,再不似年少时醉心功利。
  我想,他最爱的人,毕竟是杨氏,或许从前不知,因为夫妻情份最容易被忽略——虽深厚,到底平淡。总要到失去,才发觉整个人少了一半儿,心空了,身还活着,日复一日,形同行尸走肉。
  思及此,不由打了个冷战,我倚向石崇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低声唤道:“季伦~”
  “嗯?”
  反询,却又无话,我埋首在他怀里,不肯让他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这又是为何?绿珠近日来常易感伤。”石崇本欲将我扶起,最终只是以手抚向我的背脊,他的掌心宽大温暖,隔着秋衣,能查觉他的力量,给人无限宽慰。
  我摇头,喃喃道:“只求吾二人白头到老,其余皆随他去吧。”
  石崇在我耳畔低笑,半晌方道:“此亦乃吾之愿,若亦为绿珠所求,吾便无所挂碍矣。”
  患难夫妻,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我从车帘望出去,睿儿骑一高头大马,年纪虽轻,然风姿卓越,气度不凡……后生晚辈已然长成,只愿他们,不再经历那些杀伐争斗,平安渡日,从容一生。
  潘府,还是一样亭台楼阁,下人芸集,但少了一个杨氏,这里便冷清了许多,虽有妩娘打理府务,但杨氏似从未离开,不仅在檀郎心中,连一应从奴心底,也随主人般,只尊杨氏为府中正夫人,理所当然的女主人。妩娘因此凡事不肯多管,点到即止,连访客亦不肯多见,只退居于深院之中,带着膝下小女,平淡渡日。
  我们到得早,宾客未至,檀郎迎了出来,远远的便瞧见他欣长的身影,蓝灰色的长袍迎风贴于身前,目光清迥,气度翩然,虽两鬓隐约可见零星的白发,但面容清瘦,眉目含笑,依然是那个风姿卓越,美冠晋朝的翩翩男子,只是神色里多了许多年少时未有的苍凉与豁然。
  见了我,他颌首微笑,眼眉一弯,眼角处的细纹便清晰可见,心下未免凄凄,仿佛岁月似湍急的流水,越往后,越难抓住,我俯身回礼道:“经月未见阿兄,倒有些生疏了。”
  石崇与檀郎俱是一愣,末了方玩笑道:“可是见一面老一回?”
  “若如此说,绿珠亦当是。”
  他二人哈哈笑了,石崇扶住我道:“初时绿珠时,吾二人尚正值壮年,光阴如梭,如今绿珠仍然花开妩媚,吾与安仁,却已垂垂将老,怎不让人感叹。”
  话虽夸张,语终时,石崇脸上仍现感伤之色,我忙接口道:“今日来,怎不见恒儿与悦容。”
  “恒儿于学中念书,悦容随妩娘在厢房学些女红,原该相迎,然前些日悦容偶感风寒,妩娘恐院中风大,不许其出屋玩耍。”
  “今年时节不好,秋意刚浓,天竟凉若初冬,悦容从小身子骨儿弱,是该谨慎些。”
  说话间,石睿与炜儿上前问安,一行人顺青石小路,蜿蜒至潘府厅堂,此间视野开阔,乃十年前破土重修,而杨氏逝世时,工程便拖延下来,直至前年方才完工,我看那厅内摆设,仍随杨氏生前喜好——简洁大方、古朴内敛,连主位前杨氏惯用的那只绿玉盏,仍端放于几上,好似从未发生那些生死离别。
  我与石崇皆有些怔忡,落座后,半晌,石崇方淡笑道:“安仁真乃性情中人,为吾所不及。”
  檀郎见我二人目光皆落于那只绿玉盏上,心下即明,苦涩道:“石兄又以吾之懦弱取笑,其实也不过是惯而为之,又怎及得上数年来,石兄苦心经营,卧薪尝胆之苦心。”
  他二人话中有话,皆不言明,身侧的炜儿早已待不住了,悄声央求道:“姨母,莫如吾与睿哥哥前去探视悦容阿妹可好。”
  “正是,与其在此枯坐,不如与睿儿园中逛逛,连绿珠也到竹雨轩休养片刻,待晚间客至再出不迟。”檀郎笑着招呼,又对睿儿道:“朝内这些青年显贵中,独睿儿学识最广,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待恒儿下学,汝该多教教他才是。”
  “诺。”石睿恭敬回话,末了,犹看向石崇以示其意。我知檀郎与石崇定有密事相商,遂起身携了炜儿道:“汝在此,亦闹得慌,莫如后院走走,将所备之礼,送予潘夫人,也算一趟差事。”
  心下其实惦念他二人相商之事,又知徒留无意,满心恋恋往屋外走,刚欲出那厅堂,石崇唤我道:“绿珠~”
  旋即回身,我其实也有许多话要说,但未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一颗心高高悬着,自数年前,一直不曾放下。
  石崇紧走几步,握住我的手,唇角一弯,柔声道:“昨日夜间,绿珠又被噩梦惊醒,未曾好生休息,此时尚早,绿珠且去小睡一觉,待醒来,便是高朋满座,繁华于厅。”
  我看向他的眼神,真挚而温柔,万千言语,终化作微微一叹,勉强笑道:“早知季伦有心相瞒,吾在此碍眼得很,这便走。”
  一句玩话,惹得炜儿一路缠着我问,“姨父何事相瞒?连姨母也不愿告之。”
  我正感慨世事变迁,难以预料,哪有心思与她纠缠,随口嗯嗯着,敷衍了事,哪知这丫头见我走神,竟恼道:“姨母事事不肯说予炜儿知晓,从未将炜儿视作亲人。”
  话才落,脚步不由顿住,怒极反无言语,瞪着她只觉得异常陌生。
  “炜儿妹妹~”睿儿不禁低喝,沉声道:“这是何话?阿母素来唯妹妹一人为重,妹妹不是不知,怎能口出妄言,惹阿母气恼。”
  “睿哥哥也向着姨母,若果真如此,为何姨母之事,府中从未有人向吾提及?连姨母所喜衣裙颜色,姨父亦不许炜儿穿戴,此便是‘亲人’?”
  我呆站在那儿,竟说不出话,当年那个乖巧可人的炜儿呢?眨眼间,竟长成一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大小姐,屡次顶撞,从不以为然,今日尚在潘府,她已然当面不敬,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懂事知礼的小丫头。
  不待我答,炜儿含泪跺脚朝内院跑去了,留下石睿急道:“这……阿母,妹妹尚小,言语冲撞,阿母莫放心上。”
  我如何能不放心上,见她这般,更加不能放心,忙命睿儿道:“快将她追回来,这气恼哭闹,也该在自个儿府中,若被外人瞧见,金谷园之颜面何存?”
  “诺。”睿儿迫不及待,话刚起,人就朝院内追去,留我一人,并几个丫环,无尽伤感忿忿,一时竟不能解。
  竹雨轩内,虽累不能寐矣。躺在贵妃榻上,辗转反侧,每每思及阿姐,泪不能停,总觉炜儿今日之脾性,皆是我一手娇惯的结果,再任由发展下去,只怕连博白家乡、贫穷幼年、亲情恩德,一一俱忘。若如此,怎对得起阿姐在天之灵?一切,皆成枉然。
  不知不觉,暮色渐沉,远远听去,潘府内人声渐沸,热闹已至。只是隔得稍远些,那热闹有些虚无,虽婢女几次相劝,仍懒得动身前往赴宴,直至屋外有人轻声唤我,“姨母~”
  那声音尚带怯意,缓缓的推开一丝门缝,炜儿的脸已重新均了脂粉,盛妆之下,尚带青涩的容貌,透着无穷活力。
  我闭目不欲理,她嘻嘻笑了,进屋挽住我道:“姨父几次催,姨母也该起身矣。”
  “谁是汝姨母?吾不识得。”不由冷言相向,其实心底却渐暖。
  “好姨母~”炜儿腻在我身上,陪笑道:“午间原是炜儿的错。”
  “那又如何?”
  “姨父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姨母便忘了吧。”她向来嘴甜,每每闯祸,总能哄人开心。我面上不由一软,还欲说时,炜儿拉着我道:“若少了姨母,便少了晋朝第一美人儿,这宴,还有何趣味?”
  “好坏言语,皆汝一人所言。”不由嗔她,却也耐不住又推又拉,不自觉便跟着出屋。
  黄昏,天色尚未全然黑沉,半明半暗间,朝内贵人已至大半。展眼望去,灯台戏影、华衣丽服,又是一个繁华迷醉之夜,这十余年来,早已看惯,却仍觉恍惚,似乎一切尽在梦中,连那些故人笑语、官场客套,俱不真实。
  不由一笑,侧身正欲对炜儿说什么时,却见她的眼眸亮了,似被烛火所燃,翌翌有神。
  我随之望过去,只见一人,如众星拱月般,负手立于众人之中,月华初上,其风采卓然,独立于世,分明便是经年难得一见的——孙秀。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了,明天打算休息一天~~~~自版纳回来就病倒了……
亲们周末快乐!!
多多留言鼓励吧,也算安慰~~
秋夜
  “姨母,此人是谁?”
  “此人御史大夫孙秀是也。”未料到今日宴席他也会来,我朝炜儿身后微侧,却瞧见孙秀往这边看过来,目光似是一灼。
  “早闻孙御史姿容美妙,犹胜潘世伯,吾只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疏料今日一见,果然气质若仙,风度出尘,令世人钦羡,不负‘秀’之所名。”炜儿对孙秀,不吝赞赏之词,正欲上前时,睿儿远远迎了过来,笑道:“阿父眼神极好,于屋中已隐约见阿母前来,特命孩儿相迎。”
  因怕与孙秀相处,慌忙拉着炜儿往正厅而去,却未曾留意身后略带失落的目光,还有炜儿一直回眸,满怀钦慕的神情。
  潘府难得这样热闹,不但平日私交甚笃的左思、欧阳建等人悉数来齐,便是政见未必相合的孙秀、赵王亦同赴宴席。连妩娘亦携小女悦容在各女宾间周旋,见了我,悦容半个身子躲在妩娘身后,怯生生唤了句:“给夫人问安。”
  “别太见外,便与炜儿一般唤吾姨母便可。”我从袖中取出早早备好的一块平安扣,挂在悦容脖颈处,还欲说什么时,妩娘已客气道:“这又何必,每每来,总带礼物相送,下午已收了许多,此时又送她这个。”
  “不过玩意儿罢了,取个吉祥意思,又不是何珍稀玉种。”我拉着悦容,不知为何,对这个被檀郎冷漠的小女儿总有无限怜悯,每次看见她漆黑灵动的目光,忽闪忽闪的,菱角一样的小嘴,与妩娘极像,心底不由便柔软了,由此及彼,想起很多幼年时的坎坷往事。
  “快谢过……”妩娘推了推悦容,略为一顿,终于道:“快谢过姨母。”
  我不由抬眼望她,这些年我二人生疏,连寻常交情者亦不如,今见妩娘松口,未免颇多感慨,嘴唇一动,眼角已有湿意。
  “前面还有客,恕不多陪。”妩娘似有所觉,避开我的目光,拉着身着粉衫的悦容欲走,我忙唤住悦容道:“既是客多,悦容便留在吾这儿,与炜儿作伴若何?”
  一面说,一面回身,然刚才还在我身旁的炜儿,此刻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展眼望去,厅中织锦满目、笑语声声,独不见炜儿身影。正恼她一刻也闲不住,妩娘笑道:“罢矣,绿珠十余岁时,亦是错眼得空便找不见人矣。”
  不料她突然提及往事,我有一瞬的怔忡,那些共同走过的岁月仍历历在目,而转眼,已是物是人非,我们几乎与彼此陌路,将满一生。
  往事已矣,而前路仍长。我始终不曾忘怀倚红楼内妩娘对我的照拂与教导,名是主仆,倒似姐妹,亦亲亦严,无她,岂有今日之绿珠。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不禁让人感触良多,再不曾顾及席间贵妇们的寒喧,亦不曾留意石崇与朝臣权贵间的言语交流,我只看向桌前那只盛满青茶的细瓷碗,净白的碗身、细腻的瓷质,衬得茶汤青碧,那绿意融融,几欲溢出。
  “绿珠,何故走神?这般繁华之宴席,却似在思他人他物。”良久,石崇斜倚过身,含笑问我,他的眼眸灼亮,衬着烛火,借着丝丝醉兴,神色温暖而带撩拨之意。
  “思及幼年时往事。”
  “哦?彼时若何?”
  “彼时吾尚小,最恨随师傅学艺,每每听见师傅微恙不能前往,总是窃喜难当。”
  话未完,石崇哈哈笑了,向身旁的檀郎道:“总听绿珠埋怨炜儿不肯用功,疏料自个儿从前也是个顽惫的。”
  檀郎亦饮了酒,面目微红,朝我婉尔一笑,摇头道:“少年心境,思来又是半生,吾几人中,唯绿珠更胜当年风采,且温婉明媚,正符‘珠’名”。
  不提,我都快忘了,绿珠这名字,尚是檀郎所起,当年倚红楼中何来“绿珠”,不过丫头矣。
  石崇也似为往事所没,低眉颌首,唇间笑意虽在,然眉目微垂,早已陷入沉思。
  “既从前学艺辛苦,所幸艺成,何不就此献上一曲。”檀郎见我二人俱无语,亦知所言造次,半晌,方笑言其他,始一开口,便知他又与我为难。
  “阿兄惯会以吾玩笑,且听得多了,未免腻味,莫如让炜儿奏上一曲,以娱宾客,若何?”
  “这~”檀郎一顿,挑眉向石崇低笑道:“炜儿师出名门,自然不可小觑,然石兄竟不怕此席间贵人众多,炜儿又才貌皆高,若被人相中,岂非……岂非落空。”
  一句玩话,二人共笑,连我也不由抿嘴,斜睨了一眼一旁相陪的石睿,他年轻英俊的脸上,已泛出点点红晕,却又不便插话,稍顿方道:“才貌再高,谁吃得消她那野劲儿。”
  这下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以手掩之,再看此席众人,俱已开怀不已。
  “这说了半天,炜儿人呢?怎不见其相伴?”笑了一通,石崇疑惑询问,我这才反应过来,炜儿离席竟已久矣,既便有些私务,也该回来才是,见石睿正欲起身相寻,忙拦道:“汝陪尔父共饮,待吾去寻那丫头。”
  “还是让孩儿去吧,阿母且坐。”
  “罢矣,这丫头定是怕席间献丑,此刻不定何处藏躲,睿儿若去,怎扭得过她?彼时,汝二人同往林间私语,却害吾等苦等。”
  一语才落,笑声又起,睿儿的脸越发红了,却又不敢争辩,无奈落座,眉目间却是藏不住的喜悦与羞臊。
  我不由想起自己,当年的心悸仿佛尚在眼前,那时的我,亦如炜儿般年纪,豆蔻花未开。情爱在我心底,不到是一张青涩朦胧的网,若隐若现,并不真切,却没来由让人期待,仿佛那网后,便是说不尽的甜蜜美妙。
  哪怕仅仅是回忆,也一样让人不由展颜,恍惚中,仿佛又看见清湖畔的桃林,只是林中那个稚气的女孩儿,如今变成了炜儿,一身绸衫,满面娇嗔,盛放如同桃之艳艳。
  “夫人往何处去?”潘府的婢女手持灯笼,躬身询问,我接过她手里那盏赢弱的微光,含笑道:“可曾见宋炜往何处去矣?”
  “一柱香前,隐约见小姐往后院去了,却不曾留意。”
  “吾自去寻她,汝不必相随。”
  “诺。”
  潘府不大,然花木葱笼、曲径通幽,眼下秋意虽浓,万物凋零,然天地高洁,夜风清凉,独自行于这精致小院,却也别有一番意趣。与金谷园不同,此厢虽无天然之景造势,但一花一木,皆有好处,胜在人工细腻、匠心独具,单论这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古朴自然、形质天真,似更胜于金谷园惯用之青石。
  我知炜儿亦喜这精致小院,每次往来,总留恋不舍,想来她藏于这花树掩映中,刻意放轻了脚步,欲吓她一跳。
  轻手蹑足,随灯笼的微光莹莹,穿过一片桂花林,尚有晚桂清香,在这静夜里犹是清淡怡人,偶有秋虫啾啾,不若夏日烦躁,倒显秋日寂寂。
  不知她可能瞧见我手中的微光,照亮极小的一片天地,光晕柔和泛黄,便如今夜之月,月晕朦胧,照不亮天空,却美若诗曲。
  置此清静幽僻之地,心旷神怡,思虑全消,能否寻到炜儿都无关紧要,横竖,她也出不得这府弟,只是思及睿儿适才的神情,未免好笑,于静夜里,噗哧一声,竟笑将出来。正嘲自己不够老成持重,目光一瞟,那树影背后,似乎一动。
  “炜儿,还不快出来。”我冲那边高喊,末了,又没动静了,夜风袭来,吹动树梢沙沙作响,一阵风过后,分开两棵桂木,其后,只是另一条小径,通向另一处幽僻之所。
  当真是眼花了?心下疑虑,正欲回身时,却听有人唤我,“绿珠~”
  我呆怔在那儿,不用回身,亦知道身后是谁,他的声音并不常听,却又这般熟悉,熟悉到根本不能忘记。
  “夜凉,如何不披衣外行?”他一步步走近,低沉的噪音停在我身后最近的地方,气息相闻,已能感觉到他身上极淡的芬芳,混合着青草淡香与薰衣之辛辣之气,令人混身一凛,慌忙欲逃,“离席久矣,这便要回,御史也快回席才是。”
  “绿珠竟不肯见故人一眼?”孙秀轻声苦笑,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
  “御史~”当下为难,走、留不是,我不得不抬眼与之对视,他秀丽的容颜,在月光下越发凄美,双眸似暗藏无尽深情,但细观之,却又有野心勃勃。
  孙秀,已不是当年潘府的小吏了,更不是我的近身侍卫,也不是赵王的宠臣,更不是几年前于凤翔宫委曲求全,救我逃离的御史大夫。他现在是权倾朝野的朝臣命官,是与赵王私交甚笃的同盟之友,是与石崇两相抗衡又两相利用的朝中势力,更是声名鹊起、心计极重的后起之秀。
  秀,真正不愧其名的是他,无论容貌气质、城府算计,无一不独秀其林,而我所欠孙秀,其实良多,又能以何面目与之私下相对呢?
  “绿珠~”所有的话语,只不过一个称谓,他再次唤我,却也未曾细说。
  “夜深宴好,御史若不去,恐有人寻。”
  “寻?”孙秀低笑,直视我的眼眸,目光咄咄逼人,“恐有人寻者,应是绿珠。”
  “吾既为石府侧夫人,自然该言行谨慎。”
  “若不为呢?”他猛的打断我,嘴角一抿,那个固执的孙秀便又回来了。
  微定神思,冷静道:“御史再莫提及此话,既不合规矩,又不合人心……”
  “人心?吾之人心便不为人心?”
  “秀~”我低声求他,唤了他的名字,听见院内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又惧又急,颤声道:“今世所欠,唯有来生。”
  孙秀目光一凛,双眉紧蹩,不管那脚步渐近或渐远,似反复思量,终于正色道:“若为来生,今世早已断在凤翔宫内,既已苟活至今,吾便要取绿珠为吾府中嫡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太晚,对不住亲们~
自己吼自己生病都吼了无数次了,这次终于到了必须入院的地步,不过会继续写文的,期待支持!
婚姻
  自檀郎设宴,不久便是中秋。
  中秋佳节,家人团聚,共赏一轮秋月,缓缓从山谷中升起,起初月大如盆,色艳炽黄,光晕柔和,待家宴一曲终了,美酒若巡后,再抬头,那月亮渐升渐高,远似茶盅,洁白如玉,光华四射,竟与初升时完全变了个模样。
  若论喜好,我独喜初升之月,似犹带羞怯谦和,光晕柔软,色泽温和,如佳酿初饮,薄醉心情,别是一番滋味;而石崇偏好高升之月,言其飞腾之相,不可小觑,而光芒四射,照亮天上人间,风采不输白昼。
  此乃你我之别,还是男女之别?我只当女子皆喜月之初升,柔和温婉,疏料侧身问炜儿时,她仰头思量片刻方道:“吾亦喜高升之月,渐升渐小,心随之远。”
  乍听此言,不由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石崇哈哈笑道:“若何?看来今夜,绿珠不得相助矣。”
  “孩儿与阿母相类,亦喜初升之月,柔情若水,心随之软。”睿儿不由接口,引得我笑了,挑眉看向石崇,心下颇为得意,“季伦有炜儿相帮,吾亦有睿儿同见,今夜便是擂台亦打了个平手,难分高下。”
  一席话,众人皆欢,年仅六岁的石威,虽听不明白吾等言语,亦知倚在鸾凤怀中痴痴发笑,其眼眸乌黑有神,形似石崇,而神情婉约,却若鸾凤……正是天真无邪时,只可惜我与石崇膝下却无这样的亲生儿女。
  思及此,不由长叹,不过极轻一声惋惜,石崇既已察觉,他从袖中伸出手来握住我,唇角一扬,虽未言语,然深情厚义、两相知底,更胜言语万千。
  自嘲一笑,挽袖举杯,向鸾凤道:“年来,幸得凤娘相帮,吾省却许多心力,今夜中秋,借酒言谢,凤娘莫辞。”
  “夫人,不敢。”她尚推辞,急起身欲回礼,我一把拦住道:“莫再多礼,本是家宴,多礼终无意趣。”
  再三推托不过,鸾凤眼瞅向石崇,直到见他微一颌首,这才敢举杯应邀道:“鸾凤惶恐,谢夫人抬爱。”
  本是客气话,说起来也颇为真心,我二人举杯共饮,滴酒未剩杯中。末了相视一笑,俱有些薄薄醉意笼罩,不若平日冷淡疏远。
  今夜心境开阔,更难得平和无忧,醉意微薰,笑容竟未曾稍离。
  “绿珠醉态迷人,犹胜月华之美。”石崇在我耳畔低语,气息撩人,引得我咯咯直笑,侧身刚欲应允,却见炜儿托腮坐于一旁,似看着天际那轮明月,满腹思绪难以寄托。不由开口问道:“从不见汝这般文静,今日如何故作沉思?”
  “姨母~”炜儿嗔了我一句,面上似微微泛红,我瞧她桌前的酒盅,却仍是满满一杯,未曾饮用。
  “睿儿,怎不见汝二人饮酒对诗,却不似往年景象。”心下疑惑,转向石睿,连他也有些呆怔,中秋良夜,神情却若有所失。
  石崇不由笑了,将我揽入怀中道:“绿珠惯以操心,却总操不到点儿上。”
  “嗯?”未免诧异,抬眼相询,鸾凤在一旁轻笑出声,眼瞟向炜儿道:“女大心重,夫人亦该知晓。”
  女大心重?我看向炜儿,她对我们的谈话似乎未有耳闻,仍专注于天边的月亮,眼角竟似有些湿润。
  一语点破梦中人,自中秋节后,再瞧炜儿,果然时常心事满腹,不似从前开朗豁达,眉目间淡愁与娇羞同在,时常旁若无人的低低一笑,双眸便如被烛光点亮,暗藏多少情意其间。
  少女心事,一眼便知,却苦了睿儿,亲近也不是,疏远也不是,每日随石崇打朝里回府,便站在炜儿院外,思来想去,难得敲开门一叙,却往往吃这丫头的冷脸,几句话不合,又给撵了出来,灰头土脸,哪里还是那个青年一辈中杰出醒目的石府嫡长子?
  冷眼旁观,仿佛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原来竟这般可笑——自以为深藏不露,其实旁人早已窥破你的心事,点点滴滴,尽是少女情怀。
  暗忖是否该从旁相帮,又恐石崇另有打算,这日坐于榻前,纱帐半垂,手持一副绣品,半日未走一线,正自思量,屋门处婢女扬声道:“夫人,小姐前来给夫人问安。”
  “进来吧。”我抬手挡开纱帐,只见炜儿着一身淡紫衣裙,远远的即冲我笑道:“姨母~”
  “手里拿得何物?”我放下绣片,让出身由炜儿挨身而坐。她挑眉一笑,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袖中,整个人几乎赖在我身上,“这个不是给姨母,吾昨儿得了些秋梨,本想分给姨母,又思这金谷园中,但凡有好东西,总是姨母先得,炜儿那几个秋梨,拿出来恐惹人笑话。”
  嗔了她一眼,从侧面看过去,炜儿的确长大了,面容饱满,五官秀丽,长发绾于腰处,乌黑发亮,披及半个身子。为她拂顺耳后的碎发,忍不住开口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愁,不知何时,连炜儿亦该嫁人矣。”
  “姨母~”炜儿虽羞,态度倒甚为大方,面颊微红,当下并不反驳。
  “炜儿,莫如,吾向汝姨父言明,趁眼下朝中不忙,便……”
  “姨母,炜儿婚事,当自己作主,无须劳姨父费心。”她打断我,声音小而坚决,提及终身,不知为何便有些激动。
  “这是何话?自古婚姻,谁不是父母之命?”
  “姨父与姨母亦非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不也恩爱无双,羡煞旁人?”炜儿语速极快,适才的笑容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焦急烦躁,令人不解。
  听她这般说,我竟无言以对,当年轮落青楼,其实只为求一饱饭,其中艰辛,又怎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炜儿能懂?但不能以清白出身嫁予石崇,始终是我心底的一根刺,扎得深,拔不出,又无从改变,每思及,总心灰意懒、幽怨难平。
  “虽无父母之命,却为父母俱不在世上,此乃无可奈何之事,怎能同比?且女子以乖顺为要,其余诗才技艺皆是陪衬。汝虽生于贫困,但长于富贵,凡事宠纵惯了,这些道理竟不懂得?”
  “乖顺?”炜儿似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话,越发按耐不住,憋得半晌,终于一口气道:“谁人能乖顺过吾阿母?名是富家小妾,实则连下人亦不如,喝汤咽菜、洗衣做饭,何尝想过改变,不过日复一日,期盼来生顺遂而已。结果呢?结果阿母分明便是被人折磨而死……”
  “炜儿!”我高声喝她,难忍满腔怒意,责道:“汝母之事,前因后果,俱难考矣,既便吃尽苦头,却不是因为性格乖顺,只为命运弄人,不得善终罢了。汝小小年纪,从何处学来顶撞长辈、私拿主意?长此以往,怎能服众,岂非辜负睿儿一番心意。”
  “姨母!”适才还肯安静受训的炜儿,听见睿儿二字,整个人从榻上跳起,急诉道:“炜儿之事,不劳姨母费心。”话未完,自个儿拔腿便往屋外跑,尚不及唤,只见她低着头冲出屋门,婢女忙不迭打帘,却差点撞到正进屋的石崇身上。
  “呀~”的一声低呼,炜儿急刹住脚步,却不予石崇问安,一错身,又往外头跑开了。
  “这,这丫头……”我气不迭,从榻上起身,手指炜儿向石崇道:“季伦历来惯她,如今越发没规矩矣。”
  石崇一怔,笑道:“绿珠又将错推予吾身上,这炜儿性子,历来说风是雨,岂是教出来的?根本便是天生的。”
  “天生?阿姐与阿母皆不似这般莽撞脾性,亦不知她随了谁。”
  “好了,想是又想起什么好事儿,急着出去,这才忘了规矩,绿珠莫放在心上。”
  “如此便罢矣,季伦却不知刚才她胡吣些什么。”我由气不平,为石崇脱下外袍,口中念念道:“婚姻之事,虽亦有自作主张者,究竟上不得台面,且如今石家大富,朝中何等脸面,天下尽在眼中,岂能由得她胡来。”
  “哦?究竟何事惹绿珠气恼,听这般说来,倒有些根源。”石崇往桌前一坐,神色本来凝重,及至抬眼瞧我,却又笑了,俯身一揽,将我整个人抱于膝前,柔声道:“这样说话,听得清楚些。”
  “快别闹~”我欲推开他,无奈被抱得更紧,气息相闻,他的吻已轻点在我颈间,似不经意般,一吻即离。
  “季伦这般,却教吾如何说来?”
  “绿珠但说无防,吾洗耳恭听。”他低低笑着,刻意捉弄般,不肯放手。
  “季伦~”
  “嗯?”
  “汝竟不担心睿儿终身大事?”我正色问他,半嗔半恼,一推一拉挣扎间,鼻尖便出了层薄薄的细汗。
  石崇一顿,以指抚上我的面庞,叹道:“有妻若此,吾便有十颗心,俱挂于绿珠一身所系,其余诸事,难免照顾不周。”
  “季伦惯会甜言蜜语,然睿儿终身,岂能大意?”
  他笑了,带着暖暖的气息,露出好看的白牙,摇头道:“绿珠总说睿儿,其实,是为炜儿担心吧?”
  一语道破心事,我偏过头自语道:“炜儿之事正是睿儿之事,有何区别?”
  石崇闷笑出声,在我额间一吻,断而叹道:“爱不释手绿珠之美,又怎会将绿珠心事遗落不顾?”
  “嗯?”
  “吾已打算,睿儿满十五岁,便为他二人行成家之礼,若何?”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然炜儿出身低微,若……”我未免颇多顾虑,抬起眼角看向石崇,他微笑颌首,接口道:“出身不由己定,且炜儿从小在石府养育成人,从前出身,谁人追究?”
  “可……”
  “无可,早应允绿珠,许家人一个平安富贵,又怎能失言?”
  “但炜儿心气儿太大,一时压制不住,未必肯听人言。”思及她适才之话,心头一忧,一五一十告知石崇,石崇却不以为然,安慰我道:“炜儿尚小,且年幼时吃了些苦头,但她与睿儿从小一块儿长大,两小无猜,情义颇深,又怎会拒绝?若论睿儿,求之不得,更不成问题,绿珠若尚有顾虑,待秋后冬来,吾便先为他二人定下婚姻之约,若何?”
  思量再三,终于颌首,然思绪复杂难言,竟不觉轻松,炜儿倔犟的眼神与坚定的语气似流露非同寻常的信心……只盼是我多虑,只盼此事顺利,只盼春来,万物俱会复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是休假了,开始医养结合……
其实也不错,趁机好好休息!!
多谢亲们的关心,我会注意身体的。
还请亲们多关注文章,写来辛苦,也期望能有回音。
宋炜
  自年少时背井离乡,细数也有十多个年头,算起来,在洛阳的日子反比博白多,但这么些年过去了,总有些打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总有些水土气候难以适应。
  比如洛阳的冬天,北风凛冽,大雪纷飞,便是我无法忍受的寒冷。每年入冬后,便窝在屋里难得出门。下雪还好,最怕乍然变天,眼瞅着还晴呢,睡一觉起来已冷得刺骨,北风呼啸,穿院而过,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天地同色,分不清东西南北、高矮低下。
  今年天气越发阴冷,寒风刮了几回,愣没催下一场雪来,金谷园万物萧瑟,连崇绮楼下的金谷潭水也沉静欲凝,每日清晨,水面上俱结起一层薄冰,晶莹透亮,如一层纤膜,点指便破,待午时气温回升,便又全化了,潭水缓缓流向园内四处,不若夏时欢快悦愉。
  屋里倒不冷,暖炉升着、帐幔挂着,连风亦暖和,只是常坐于舒适之地,未免神思倦怠,倚于榻前,阖目即欲睡去,朦朦胧胧间,似乎已看见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似欲将天地覆盖。
  石崇知我怕冷,崇绮楼内的暖炉总比别处燃得早、灭得晚,又另备了各式皮制衣袍、长靴并精致手炉、风帽,单貂皮制的大氅、狐毛围的领圈、羽翎做的披风……便有无数,一年穿不完,来年又添上些,长此以往,只怕连丫头心里也没个准数。再三劝说无用,也只能由得他奢靡豪费,将世间各种奇珍异宝积聚于崇绮楼,繁华极至,比以往犹胜。
  这日闲来无事,想起炜儿独爱狐毛,命婢女从箱出寻出几件白狐皮裘,难得领处的风毛做得富贵华美,正配炜儿青春年纪,命婢女以锦绸包好,见外头风势渐弱,捧着手炉,戴上昭君帽,扶着个小丫头,缓缓往崇绮楼一侧的炜儿居所——宝成院而去。
  冬日的金谷园,不若夏时繁茂,也不似秋时缤纷多姿,万物沉寂了,反而有种萧瑟之美。晴时,园中似笼罩一层雾霭,天蓝水清,叶落枝枯,隔着那层薄雾,看什么都不太真切,恍惚犹在梦中。但今日可不是晴天,呵气成雾,露滴变霜,天空阴霾,覆于谷中,分不清天地界线,唯觉一片茫茫。
  我捂着手炉,手上暖了,脸上还冷,纵戴着雪帽,围着狐领,骨子里仍冻得发抖,说话亦不利索。
  “夫人,天气寒冷,夫人无须亲往,交由奴婢送予小姐便可。”身侧的婢女知我不惯严寒,上前劝阻,我瞧了瞧回廊尽处,再穿过两道小门既是宝成院偏院,摇头道:“整日呆在屋里,却也烦闷,不若寻个机会出来走走亦好。”
  “诺。”
  说话间,已穿过一座偏院,再往前,便是宝成院的侧门,微敝开着,有从奴在此当值,见了我,忙不迭迎上前行礼道:“今儿天冷,夫人倒亲来了。”
  随口嗯了一声,脚下未停,仍往里院而去,“因寻了几件皮氅,寻思着炜儿喜欢,便送来了。炜儿在做什么呢?”
  “这~”那从奴有些语塞,半晌方道:“小姐不在府中。”
  “不在?可是去寻睿儿了?”
  “长公子却在院内,然小姐,却不在府中。”那从奴小心应允,似怕我动怒,只是这话,我到眼下方才听明白。“快说清楚,是不在府中还是不在宝成院?”
  “回夫人,小姐自天明便出府去了,此刻未归。”
  “出府?去往何处?怎无人予吾通报?”我忍不住扬声询问,已吓得看门从奴跪地道:“小的只在侧门当值,并不知小姐去往何处,然近日来,小姐常常外出,长公子每每来寻,多有落空之时。”
  “睿儿还在?”
  “长公子尚在里屋。”
  话音未落,我急往内室而去,心中疑虑颇多,却又猜不明白,唯有找个执事的问个清楚。
  尚未入前厅,睿儿已迎了出来,扶住我道:“阿母历来怕冷,怎么倒来了?”
  “再不来,却不知这丫头连日私自出府,越发没了规矩。”我忍不住责备一旁的婢女,“燕儿,汝乃宝成院执事,小姐连日出府,当报予吾知晓才是,怎么连半点风声亦无?”
  前厅内的婢女见我动恼,俱俯于地上,战战惊惊回道:“因小姐下了严令,不许透露消息,奴婢两相为难,不知如何处理。”
  “不知如何处理?这若大的金谷园,人人俱依礼而行,若都像她这般胆大妄为,岂非天下皆乱。”
  “阿母消消气儿,坐下再说不迟。”睿儿却还沉稳,将我扶至榻前,又为我解下外袍,命婢女抱来一张厚毯覆于身前,神色犹豫,沉吟道:“孩儿已问过这院中之人,知炜妹妹近日来私自出府,已有数次,每次只带贴身侍婢一名,且并未向院内人交待去向归处。”
  “这么说,这宝成院上上下下数十名婢女从奴,皆不知炜儿去处?”我扬声喝问,燕儿整个人俯在地上,颤颤回道:“奴婢本欲向夫人回明,然小姐言此次定是最后一次,又……”
  “又许了汝等许多好处?”
  “不敢,夫人明查,小姐历来任性,行事大胆,若奴婢多有拦阻,便整院从奴俱不得安生,打人饿饭、罚薪跪地,惩治之法层出不穷,奴婢实在为难。”
  啪的一声,我已将婢女奉上的茶碗掀翻,极怒反笑,气急道:“好个石府大小姐,吾未料炜儿私下竟这般顽劣,汝等位份虽贱,然始终职责在身,她这般无礼,怎不报予吾知晓?”
  “回夫人,小姐,小姐……”燕儿哽咽着说不出话,倒是睿儿,连声劝道:“阿母莫气,等孩儿派人寻她回府。”
  “心若野了,身便回府又有何用处?吾素来只当她虽任性,大谱总错不了,如今看来,竟错矣。”
  “来人!”睿儿见我气恼无状,语气未免焦急了些,扬手便欲唤人前去寻炜儿。不知为何,心下突然一动,我拦住他道:“此事吾自会处理,睿儿先回屋吧。”
  “阿母~”
  “炜儿之事,当下应先问明缘由,若乍然派人追寻,她那个脾性,汝不是不知,固执起来,什么都不肯说,倒不如好言套出,兴许还有些指望。”
  “可……”睿儿尚不肯走,他的表情复杂,既盛满担忧,又甚是自责,半跪在我跟前,良久方道:“炜儿年幼,阿母莫太刻责。”
  看他这样,心下未免一软,伸手拂上睿儿的发髻,叹道:“这些年苦心教养炜儿,时常将汝忽略,未料到睿儿这般体贴孝顺,教吾愧对……愧对汝生母在天之灵。”说时不由泪湿,忙偏过头去,努力平息自己波折矛盾的心情。
  “阿母这样说,孩儿当不起。莫说阿母视孩儿为亲子,便是这些年温柔大度、怜下惜贫,府中谁人不赞?炜妹妹不过一时莽撞,阿母万万莫为此伤心。”
  “罢矣,汝父已提及汝二人婚事,待年后,便将此事做定,只是往后,便要多劳睿儿管教于她,阖府亲睦和美,吾亦可放心矣。”
  一番谈话,二人俱有些动容,睿儿走时,似尚有许多言语未说,一步一顿,只是始终未曾回头。我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当年石崇负手立于桃林中的背影——坚强,却又孤单。也许从那个时候起,那个背影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只是当时,自己并不知道。
  年少时,人便如水中的鱼,活在水里却不知水为何物,等慢慢体会到水的包容,也许已经老了,也许一切都过去了,也许穷其一生,都未必能知晓原来水就在身旁,一刻未离。
  我也差点错过将我暖暖融化的那泓水,我也差点就以为这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得已,兜兜转转后,幸而未错过身边之人,未错过一世之情。
  那炜儿呢?她能否感知睿儿的用心?她是否乐意接受这样一桩婚姻?她能否体会身边的温暖?又是否珍惜得来不易的安适生活?还有她那天的话……
  思及此,神思一凛,人倒清醒起来,忙沉声向燕儿道:“炜儿私自离府之事,暂不可传予府中其余人知晓,老爷处亦需三缄其口,若问起,吾自有打算。”
  “诺。”燕儿不明我为何变了主意,回答得有些犹豫,然此刻怎解释得清,我只正色道:“连小姐处亦不可告知今日吾来过之事,尔等若有违令者,金谷园从不缺下人从奴。”
  这下,众人只当我有心隐瞒,俱不敢再含糊,齐声应诺,不敢怠慢。
  出屋时,北风又起,刮得雪帽亦戴不住,几次滑落,然我竟不觉得冷,自宝成院回崇绮楼一路思量,斟酌再三,也只能如此而行……
  婢女小珊,近年一直贴身服侍,其谨言慎行,不输前者。至屋中,摒退众人,唯留心腹一、二,如此这般,定下计来,当下,依计而行,各有差事。
  是夜,天阴,无月,有风。石崇一如既往柔情似水,唯有我,心事暗藏,布局已设,只等探子一探究竟。
  窗户微微开启,偶尔掀起帐幔一角,我睡在向里深处,看石崇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笑颜入睡,仿佛梦中也是至美。我竟不忍打扰他,亦不忍再多些事让他心烦,就现在这样多好——朝里暂无风云,睿儿沉稳孝敬,连炜儿,也还是我们心中那个虽任性,却还识大体的千金小姐……一切都停留在最好的时候,只是不知,再往下去,是越来越如人意呢?还是波澜渐起,无人挽回。
  未来总是难以预料,我总以为跨过眼前的坎便可以海阔天空,疏知这些年来,跨过无数道坎,面前还横着更多无数。似乎这便是人生,总不让人满意,总不让人轻松,却又永远让人留恋、不舍、爱恨交加……这许多复杂情绪的背后,也许世事变迁了,然我与身畔这名男子,却越来越紧密相连,骨血相依,分不开,也再也挣不脱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五一小假期,我已经休息了几天了,反而没感觉....
看到一则让人哭笑不得的留言,等我去回她们....
入城
  睿儿知我自有打算,并未在炜儿跟前走路风声,而石崇向来不管家中琐事,也未留意宝成院异同。抛却此二人,诺大的金谷园,便无人能约束我的言行,即便是鸾凤与威儿,也自在己院内安生过活,心平气和,从不插手府中旁务。
  这让我静下心来,耐心等待探子回报,然炜儿自上次出府,安静了十余日未见动静,若果真只是顽皮出园却也罢了,我稍稍放下些心来,想着寻个机会,好好和她谈一番,再往后,行止举动虽不加约束,总要禀明去向归期才是。
  十月底,洛阳下了今年第一场雪,雪花不大,纷纷扬扬如同冰粒儿,未等堆积厚实,已然停了,石崇于城内酒楼定了席,派车马将来迎我,炜儿送至二门处,精神却有些短少,不由劝她道:“汝睿哥哥亦在城中,莫如同往,也可逛逛集市。”
  “天儿冷,吾懒得动。”说时,炜儿打了个哈欠,以手遮挡,含糊道:“姨母快去吧,迟了恐姨父久等。”
  “若在平日,听得能出府,不知高兴得怎样,且管他天气是冷是热,今儿这是怎么了?这般懒惫。”不禁有些疑惑,瞧她素日来眼眸无神,眼圈发黑,显然是走了困,失于睡眠,然这丫头,素来无心无肺,挨枕便能熟睡,瞧这模样,倒似心事颇多。
  “无事,昨儿夜里睡得晚了,想在家中补眠。”一面说,一面回身往里院走,尚不及告别,已见她转过拐角,裙角一翻,竟先回屋了。
  满腹疑惑难消,上马车时,心念一动,唤小珊低语道:“吾自往城中,汝不必跟随,且命人看着小姐,莫阻她行止,但若离府,速派人回予吾知晓。”
  “诺。”
  马车缓缓向前行进,金谷园越来越远,渐隐于山峦屏峰之后。远远望去,唯有崇绮楼高耸醒目,仿佛一座灯塔,提醒归航的方向。
  不知为何,一路行来,我都有些莫名慌乱,睁眼闭眼,全是炜儿略带倦容的神情,似乎那背后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远非我想像中那么简单。
  刚至城门,车外从奴已隔帘回道:“夫人,主人与长公子在前面相迎。”
  我一愣,掀起车帘一角,寒风即吹入车帘,尚带着丝丝雪意,又下雪了,这次,雪花结片,飘扬于天地间,扯绵拉絮般,迷花人眼。
  风雪中,石崇父子身着皮裘长袍并肩而立,这么瞧,睿儿竟与石崇一般高了,只是身形尚瘦,未曾长开,稚气犹存。
  我忙喝令马车顿住,起身欲出,车帘被人高高掀起,石崇已大步跨上前扶住我道:“原想绿珠怕冷,却又难得今日城内集市热闹,于是在三合春定了一桌,顺便绿珠也出府走走。”
  “今年虽冷,雪却下得晚,这都快十一月了。”我笑,在石崇含笑的双眸凝视下,并不觉得冷,反而丝丝暖意,甚是动人。
  “阿母~”睿儿也走上前,似无意的往车内又望了望,目光一暗,神情有些落寞。
  “炜儿本欲同来,但看她昨夜失困,眼圈发黑,吾便止住了,命她自在屋内休息。”乍见他这般表情,我忍不住撒了个小谎,睿儿勉强一笑,尾随身后道:“飘雪,阿母该穿件斗篷才是。”
  “这皮裘已尽暖和了,斗篷遮雨所用,雪中披来,却煞风景。”
  本是与睿儿交谈,回身时,却见他心不在焉,满腹心事,手中把玩着一颗绿松石项缀,目光呆滞,似有所思。
  心下不忍,又不知如何劝慰,随石崇一道,往东门入城,再向一旁小巷中转入。此处虽偏僻,然藏有一家酒楼,历史悠久,膳食精致味美,与众不同,乃朝内达官贵人喜聚之地。
  “三合春这名字,倒起得别致。”我抬头看那块额匾,黑底金字,透着富贵大方,非寻常酒楼可比。
  石崇手指那匾额道:“此匾乃前朝文豪所书,店主家传至今,以为镇店之宝,绝不肯卖买送人,因此格外引人注目,若说好处,嗯……”他微一沉吟,扭头笑问我道:“绿珠以为此名好在何处?”
  我笑而摇头,连声道:“吾向才疏学浅,且凡事懒于思索,怎知其深切寓意?不过为这三个字透着民间喜气,至俗反雅,倒甚合这集市风水,难怪延续百年之久,生意越发兴隆。”
  话音未落,有人从店内步出,哈哈笑道:“绿珠所言,向来精辟,短短几句,虽浅显粗陋,却往往点破真相。”
  “阿兄亦来了。”我俯身行礼,檀郎忙将我们往里让,边走边道:“难得石兄兴起相邀,又正值初雪,怎能推托。”
  虽是雪天,大堂里挤满了食客,见有女客,众人俱侧目关注,其间亦有胆大者,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石崇站在我身前,挡住大部分目光,又将我领前的风毛围严,三步并作两步,一行人齐往楼上雅间而去。
  店小二高掀起雅间垂幔,一时间,浓郁的香味儿便弥漫开来,我不禁赞道:“这羊肉好香,比家中所制更具风味儿。”
  “绿珠好鼻子,三合春最出名的便是这羊汤锅,取羊骨、羊肠、羊肝、羊头、羊肉同煮,头晚上便上锅,文火熬制一整夜,至天明时,汤白似雪,浓香满溢,至两条街外都能闻见。”
  “果然好菜费事,只是鲜肉久煮,未免失其鲜美,不知这羊肉可还美味?”
  话未完,石崇与檀郎倒笑了,睿儿扶着我道:“阿母会品,美食尚未到口,亦然知其弱处。”
  “这么说……”
  “这么说,这三合春的羊汤,奇就奇在不吃羊肉,只取浓汤作底,烫些小宰羊(豆腐)、菜蔬,取羊汤浓香,合菜蔬爽口,最是难得。”
  一番话,虽是普通,但适才车内焦虑已消去大半,我暂时忘了炜儿之事,安心跪坐于木榻前,看一锅煮沸的羊肉汤,雪白滚着各类稀少菜蔬,内有小宰羊,饱吸羊汤浓郁,食来格外鲜美,再饮了两碗浓汤,周身暖和,无酒亦醉。
  我半依于案前,看石崇与檀郎、睿儿,已开始饮酒斗诗,高谈阔论,气氛难得的轻松惬意。睿儿年少,纵素来老成,然眉目间仍有隐藏不住的雄心壮志;檀郎文质彬彬,比从前多些出尘不染之气,偶尔目光转向我,已不似初遇时灼灼有神,却多了许多回味与沉思;而石崇呢?他似乎不会变,坚毅的神情、硬郎的线条,除了鬓边零星的白发,还有眼角的细纹,一切似乎还与从前一样——霸道、深情,不容置疑。
  不知众人眼中的我是否变了,岁月苍桑,能恒久不变也许唯有时光,不急不徐的流淌,你催它,它不会更快;你求它,它也不会更慢。在不经意间,抛却了红颜、打磨了情感、淘汰了朝代、风化了世间万物,却还是那样既定的姿态——不急不徐,向前流淌。
  我有些怔忡,思绪飘忽,游离于过去与现在之间,仿佛任何一刻光阴都能作变永恒。而席间人笑语声声,从诗词,聊到曲乐,再到人情世故,兜来转去,石崇忽然长叹道:“今日欲与安仁同醉于此,又担心城门早闭,有家难回。”
  “这有何难?一会儿睿儿先送绿珠至吾府中休息,吾二人便在此地不醉不归!”檀郎说时豪情即起,起身为石崇满斟一杯,又向我道:“绿珠亦喝几盅?”
  “不了,绿珠酒浅,恐人前失态。”我忙推辞,引得石崇笑道:“初识绿珠,便不善酒力,这十余年白渡,竟与年少时无甚差别。”
  “季伦~”不由嗔了他一眼,思及博白初遇时光,不禁痴了。
  檀郎似有些感慨,欲语还休,半晌方道:“石兄乃有福之人,坐享天下之富,又抱得至美在怀,令世人艳羡呐~”
  “安仁此话何意?吾兄弟二人,同甘共苦,已然半生,除至爱外,何物不能共享?再往后,情势渐明,再至高处,亦非不可能矣。”
  话说到这儿,我心下一明,抬眼看向石崇,他眉目扬起,神色自得而带些期许,似许多话并未说尽,但胸中已有成竹。
  “正是,石兄今日进宫觐见皇上,可有何进展?”檀郎压低了声音,正色追问。
  又是朝事,可我们还真离不了这些朝事,牵一发动全身,谁不在私下暗自蠢动,各有算计,只企求一切如愿,富贵更长。
  石崇微微一笑,微颌首道:“皇上愚痴,朝事俱由贾氏专断,由来久矣,却也引起朝臣不忿。幸而太子见识颇广,沉稳老练,这晋朝……”说时一顿,低语近似无声,“恐将易主矣。”
  “可是季伦,汝与贾谧有结拜之交,若易主,岂非己路断绝。”我忍不住插话,一直以来担心的事终于问出口,末了,无奈叹道:“怪他曾经如何,只要保得现世平安,绿珠可忘从前之仇。”
  座中人皆是一愣,不过一句话罢了,那年的风波又回到眼前,石崇面目一沉,怒气便隐于眉目之间;睿儿那年虽小,那亦懂事明礼,自然知道风险非同寻常,乍一提及,亦陷入沉默;唯有檀郎,终究不是切身体会,连声劝我道:“绿珠莫急,这结拜之事,其实也是幌子,朝内人谁会当真?且眼下太子对石兄颇为器重,他日大权在握,自然知道谁敌谁友。”
  “话虽如此,然终究是一把柄,若无十全之法,一动莫如一静。”
  “绿珠~”石崇终于开口,接过我的话头,淡笑道:“绿珠所念亦为吾之所念。放心,吾已全盘布局,总不至于将自己绕了进去。”
  我自然信他,却又难免担心,正欲说什么时,外头守候的从奴高声禀报:“主人,夫人之婢小珊前来相寻。”
  不由一凛,听石崇沉声问道:“何事?”忙起身笑道:“原是绿珠出门忘了带手笼,想是这丫头送来矣。既是她来了,吾便出去略走走再回。”
  石崇只当我欲小解,却也不拦,颌首道:“外间风寒,披上皮裘,速去速返。”
  “诺。”
  一问一答,已走至雅间门口,有从奴掀起厚幔,小珊立于屋外,见了我,眉目一闪,一面作势行礼,一面搀着我往外间而行。
  “可是炜儿又私自外出?”走得十数步,我急切询问,小珊点头道:“夫人才出府,小姐便喝令院中人不得走露消息,自个儿跟着出府矣。”
  “可知去往何处?”
  “奴婢已派人相随,却见……”小珊说时一窒,偷眼看我,小声道:“却见小姐与贴身侍婢同入城来,往孙御史府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五一节,祝亲们快乐,想必很多亲有短途旅行计划,可惜这次我不能出去玩了……
只能趁空码字,也算劳动者,祝自己快乐!!
相谈
  “孙秀?”
  有时,人的思绪总是在电光火石间清晰起来。我忽然想起那夜檀郎府中设宴,炜儿初见孙秀时灼灼的目光,心底,不由慌了,追问道:“此时已在御史府上?”
  小珊连忙摇头,“不知为何,小姐只在府前徘徊,而孙府守卫亦曾入内回禀,却不见御史相迎。”
  思量再三,不得其法,眼见天色昏暗,似有更大风雪即将来临,恐石崇派人来寻,向小珊耳语道:“汝速去孙府,不可惊扰小姐,只在暗处留意言行,晚时再报。”
  “诺。”
  一番安排妥当,心事满腹独回席间,石崇与檀郎皆已半醉,倒是睿儿,手持酒盏,虽也左一杯右一杯,脸色却越喝越白,神情也越来越落寞。
  心下不忍,欲劝时,只听檀郎道:“太子才情皆高,若继位,晋之混乱有望就此了局,吾等亦能全身而退,彼时,石兄府中若再有大喜之事,便可一洗历年来沉郁阴霾。”
  石崇瞟了一眼睿儿,哈哈笑道:“此时便下定论,为时尚早,届时若果能承安仁吉言,定备礼相谢,把酒言欢。”
  一番话,本意指睿儿婚事,然我偷眼瞧身旁的睿儿,半垂着眼睑,面上波澜不起,仿佛未曾听见父辈的谈话,神思游离于三合春之外。
  ……
  是夜,石崇已安睡,我辗转于榻上,反复不能成眠。回府时小珊私下对我说的话,盘旋于心田,怎么挥也挥不去,细想,竟觉茫然失措。
  “小姐至孙府,逗留多久?御史可曾相见?”
  “回夫人,自夫人出府,小姐尾随而去,久在孙府徘徊,求见未能,递信一封。”小珊迟疑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顺手接过那信,却见炜儿清秀的字体,写着“孙御史亲启”几个字。未免诧异,抬眼相询时,小珊道:“此信交由孙府守卫送入,自小姐回府,奴婢正欲相随,孙府内却有人将此信送出,言请传予夫人。”
  “哦?”微一沉吟,我从已撕开的信封中取出炜儿的书信,廖廖数行,起初甚为普通,不过是些问候之语,然看到后来,笔峰一转,语气便不同了……
  久慕公子才华,自恨无缘一见。潘府初识公子,才容俱绝天下,竟无言语形容之。
  小女子无德无才,本不敢高攀公子,然被公子光华所覆,哪怕于至远处能得一席之地瞻望公子风采,心便足矣,望公子成全之。
  ……
  虽在意料之中,终于得以证实,还是惊异非常。信纸从我手中滑落,一时间,睿儿的痴情、石崇的苦心、历年的教导、孙秀的固执,一一浮现眼前,额际突突乱跳,片刻功夫,竟疼痛难忍。
  “夫人~”小珊上前扶住我,关切道:“夫人莫急,此事急却无用,当下之策,该早日令长公子与小姐完婚才是。”
  完婚?若炜儿心意已决,以她的性子,纵嫁给睿儿,亦不过凭添烦恼,且辜负睿儿深情,更愧对石崇养育之恩。如此这般,怎能轻易完婚?微定了定神,我从地上拣起那封书信,往烛台上一燎,须臾便化作灰烬。
  “此事暂不能声张。”
  “诺。”
  ……
  一夜无眠,至天明时反而朦胧睡去。石崇起身时,似欲将我吵醒,轻手蹑足,对贴身伺侯的婢女道:“外间梳洗,莫惊扰夫人。”
  我有些泪湿,翻个身终于沉沉睡去,本以为小睡便醒,疏料睁眼,已近午时。待伺候我起身,崇绮楼内方才热闹了,婢女从奴来回走去,各司其职,小珊一面替我梳头,一面道:“不知夫人欲在何处用午膳?”
  从打开的窗户一角望出去,今儿是个晴天,阳光隔着雾气,不甚温暖。院角回廊尚有昨日残雪,但已融化无几,再过些时,尽皆化水,踪影难寻。不由思及炜儿之事,眉心一蹩,沉吟道:“今儿小姐可曾出府?”
  “未曾。”
  “将午膳摆在宝成院即可。”
  “诺。”小珊并不多问,兀自出屋吩咐膳房摆膳事宜。而我,思绪万千,却不得不收拾心情,换衣匀面,看时辰差不多了,扶着个丫头,慢悠悠往宝成院寻炜儿问话。
  昨日之事尚在心中徘徊,虽现下炜儿心事已明,然孙秀为人,固执太过,心计颇深,又怎是良配?若苦劝不听,又该怎样了局?且昨日孙秀将炜儿之信送出,分明便知我的人在外间窥视,他既明炜儿心事,又不曾明言拒绝,这般隐密,让人猜不透行事计策……凡此种种,颇是棘手。
  一面思量一面走,不知不觉已至宝成院。守院的从奴将我迎进,高声传予炜儿知晓,然她并未外出相迎,踏入屋时,只见炜儿坐得深,靠在一张贵妃榻上,眼望屋角的铜鉴,顺口应着回话的婢女,神思落寞,只至我唤她数遍,方才怔怔回头,木讷开口道:“姨母来矣。”
  “天儿晴了,想这你这院里精致,命人将午膳摆过来了。”我努力笑着走近前,挨在她身边坐了,万千言语,又一时不知从何处着手。
  炜儿似也有话说,然半晌方低声应道:“好啊,多久没与姨母一同用膳。”
  “近日来汝姨父朝中事忙,连带睿儿也忙,倒把……”说时一顿,我瞟了一眼神情复杂的炜儿,继续道:“一家人倒未曾好好亲热团聚一番,今日横竖无事,吾娘俩儿便饮些蜜酒无妨。”
  “姨母~”炜儿轻声唤我,欲言又止,末了还是陪笑道:“盼姨母也盼不来,今日却好,炜儿亦有话对姨母说。”
  我差点出口追问,忍了再三,这才按耐住焦躁之心,拉着她一同往院中一所花亭而去,彼处,从奴已布置好酒菜,铺了满满一石桌,菜香四溢,然我二人似乎皆无食欲。
  “昨日炜儿躲懒,不肯入城,疏料那三合春的羊汤果然卓绝,吾不禁多饮了几碗,到今日反没了胃口。”我笑,偷眼瞧她,炜儿面色平静,并无波澜。
  “听下人说,炜儿昨日在屋里睡了大半天,也不见人,今儿可缓过劲儿来了?”
  “姨母~”她忽然打断我,一手捏着一只酒盅,微一沉吟,抬眼看我,一字一句道:“炜儿有一事相求,望姨母能帮。”
  “何事?”我的心提到了噪子眼儿,未料到我不曾言及,她已忍不住提起。虽面上云淡风清,但二人思潮澎湃,身体都已僵直。
  “闻孙御史早年在石府当差,是姨母身边的侍卫,此话当真?”
  “真……又如何?”我反问她,炜儿轻声一笑,手上犹握紧杯子,手指俱已发白。
  “果真如此,可算旧交?”
  “个人命势不同,御史才情在胸,非久在人下之人,离去高升,皆在意料之中。”
  “既姨母亦看重御史,炜儿愿,愿……”她急急的却说不下去,片刻,牙关一咬,坚定道:“炜儿欲随侍御史,未知姨母以为如何?”
  “咣当”一声,我的碗碟跌落于地,一旁的婢女欲上前打扫,我摆手道:“汝等皆退下。”说时,声音已控制不住的微微发颤。
  “姨母~”
  “吾以为,睿儿之情,不可辜负。”我冷言接话,引得炜儿一愣,方才继续:“炜儿素来将睿哥哥视同亲兄长看待,并无他念。”
  话及此,我倒笑了,无奈又苦楚,“御史风华绝代,引少女钦慕亦非难事。然御史为人若何?家中可有妻室?朝内是否与姨父相合?心中……心中可有恋慕之人?这些,炜儿尽知否?”
  “炜儿无需尽知,炜儿只知见御史则心悸难挡,不见御史则焦躁难安。相思之苦,日胜一日,若姨母愿相帮……”
  “住口!”我忍不住打断她,猛然起身道:“汝虽出身平常,然自小养在富贵之地,当知女儿羞耻,此话怎能出口?”
  “为何不能出口?一嫁一娶,终身之事,炜儿不想凭他人摆布,遗憾一生。”
  怒及反笑,我连声道:“他人?他人?原来辛苦养育,吾与汝姨父俱为他人?原来吾心道炜儿乃唯一亲人,而炜儿心中,并未将姨母视为重要之人。”
  “姨母自然是亲人,是重要之人,然并非炜儿夫媚,炜儿若嫁,定嫁孙御史,才华卓越、气质比仙,晋朝上下,无人可出其右。”
  “若吾不同意呢?”我厉声逼问,炜儿反而不惧了,挺身道:“女子之幸,乃身随心愿,若姨母反对,炜儿唯有自求御史,随他而去。”
  “汝~”我气不过,见她满脸无所谓,半晌方道:“好,好,好。难为汝姨父当年辛苦将汝接至洛阳,今日看来,竟是多余。”
  “姨母,炜儿有心喜之人,愿随之去,有何错处?”听我此言,炜儿眼中蕴满泪光,然神情固执,不愿落泪,强忍着,双眸已红。
  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前因后果,齐齐涌上心头,然我与孙秀那些过往,又怎能对她言及?当下只得柔声劝道:“女子若能身随心愿,自然圆满。然炜儿可曾想过,但凡男子,薄幸寡情者众,难得睿儿对汝,一往情深,自陷其中,难以自拔,吾二人两小无猜,一同长大,若错过身边之福,又谈何追逐无望之幸?”
  “睿哥哥虽好,不是炜儿心头所念。纵相结,不过委屈渡日,亦同样对睿哥哥不公,且炜儿心中仰慕御史身居高位、手段了得,非睿哥哥能比,若论女子终身,当托负予成就非凡、心胸了得的大丈夫。”
  成就非凡?心胸了得?睿儿成败,居然只在年轻位低?我叹道:“好,既使不为睿儿,汝可曾想过,若御史已有嫡妻?或者,或者他心有所属?”差一点,我几乎就说出口了,终于还是忍住,侧过身,不愿瞧炜儿固执坚定的表情,恍惚间,竟与孙秀有几分相似。
  仿佛思绪百转,良久,炜儿方接口道:“无论御史可有嫡妻,无论御史可有心爱之人,男子三妻四妾,本来寻常,炜儿只愿能相随左右,哪怕只是一名使唤丫头,心意亦足。”
  哗啦一声,疏芜的树丛后,有人攀断了一枝枯枝,我回首,睿儿绝望痛苦的面容便映入眼睑。
  愣愣的想唤他,却见睿儿凄然一笑,落寞道:“吾祝炜妹妹心想事成,与之携手,共渡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这时候更新,是上班前,现在变成输液前了,呵呵~~~
亲们五一过得好吧?我好很多了,谢谢亲们的惦记。
也谢谢所有喜欢懊侬的人(我用心最多的一篇文)!!
寻访
  炜儿的话让我想起很多,如果孙秀没有那些执念,如果他不与石崇为敌,也许他也是个良选,毕竟少女心事,偏向才貌皆美者,亦为常事。然炜儿又如何清楚这其中纠葛,牵扯太多,并非一厢情愿便能称心如意。
  却是睿儿,自那日后,便沉默寡言,少有欢愉之色。听下人言,亦甚少前往探访炜儿,可有一天,我前往宝成院寻炜儿说话,因往鸾凤处来,便择了另一条小路,蜿蜒隐密,不易查觉,才走至一半,小珊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夫人,您看~”
  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睿儿孤身一人,藏于树林,看向不远处的宝成院,神色凄楚又带些自嘲。半晌,未见他离开,只是手扶枝桠,不经意间,折断了一树枯枝。
  心有所感,脚下未免停了。我看着睿儿,他却遥望炜儿,满腹心事,落于这寂寂的冬日,显得格外荒芜沉重。
  “走吧。”良久,我回身往来路返回,走得远了,再回头,仍可见睿儿孤寂的身影,一袭青衫,在冬日凛凛的寒风中,固定成一道落寞的风景。
  心有所系,不是旁人规劝便能回头的。何况炜儿向来任性,认定的事,无人能撼其心意,一时间,我竟无良策相对,唯禁其私自出府,其余事宜,本欲与石崇商量,又恐失及睿儿面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几个人,各怀心事,言少笑寡,金谷园显得冷清了,似乎这漫长的冬天,没有尽时。
  不知石崇是否查觉这异常的氛围,数日后,洛阳再度飞雪,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天地一派洁净雅致,他未曾上朝,携我在金谷园中赏景,尾随者甚众,除睿儿、炜儿外,鸾凤亦带着小公子石威作陪,另有数名妾侍,捧盒执物,随侍左右。
  寻常家人团聚罢了,今日却有些不同,威儿年幼,见雪兴起,按耐不住便往雪地上撒野,鸾凤几次牵他不住,石崇笑道:“由他去吧,男儿家不可娇养,放任些无妨。”
  “季伦,威儿还小,玩雪恐着凉矣。”我忍不住劝,其实自己也起了玩兴,见威儿蹒跚于雪地,每走一步,双腿便深陷入雪中,行来吃力,小脸反而憋红了,鼻头犹甚,走得两步,摇摇欲跌,回身兴奋道:“阿母,雪甚凉,可食否?”
  不待鸾凤上前,我已几步踏入松雪,那嚓嚓声听来悦耳,皮靴没入雪中,几步路罢了,玫红色的靴面已成深红。“雪凉,威儿小,不可食。”双手捂住威儿的脸蛋,他的脸如冰雪般冷,但双瞳乌黑晶亮,闪动着,低低唤了声,“大娘~”
  “嗯?”
  “雪甚厚,威儿恐被雪埋,大娘怕否?”
  一句童言,惹得众人皆笑,鸾凤上前抱起威儿,含笑指责道:“怎能与大娘玩笑?平日阿母所教道理俱忘矣。”
  “未曾忘,阿母言,大娘,夫人矣,敬重之,不可轻慢。”
  话音刚落,石崇赞道:“威儿虽年幼,却甚知事,为父有宝砚一方,赠予威儿习字所用。”
  童言无忌,然我看向眉目间多了些苍桑老成的鸾凤,突然有些感慨——曾几何时,她尚是身量未曾长开的少女,于金谷园满园美色中并不醒目,只因从未逾矩失礼,行事小心谨慎,对我恭敬谦和,因此得石崇青目,待她有别于寻常侍妾,除我之外,府中以她为尊。有时候看着既像鸾凤,又像石崇的威儿,我甚至会想,是否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若没有我,石崇也许爱的是她,十全十美的一家子,没有一丝遗憾。
  “绿珠~”兀自走神,石崇在一旁唤我,他也步入雪中,挽起我道:“汝素来不耐冷,如何今日倒又喜这积雪?”
  恍惚一笑,目光落于他身后的石睿与炜儿身上,低叹道:“雪落银白,只当是永恒矣,孰知亦不能长久。此乃定数,可惜吾从前竟不能悟。”
  石崇双眉微蹩,不解道:“适才兴致尚高,如何转瞬又低落至此。近日来,绿珠颇多思量,又不肯明言,难不成有何心事?”
  此语才出,炜儿脸上便有些阴沉,偏向一侧,也说不清是怨是嗔。
  勉强笑道:“无他,唯见威儿渐已长成,心有所感。”
  他低低一笑,携了我的手,突然朗声道:“今日赏雪,家人齐聚,吾有一喜事欲宣诸众人,绿珠听后,定然至喜。”
  我不禁看向炜儿,她的脸色苍白了,极快的与睿儿对视一眼,刚要说什么,睿儿微一咬牙,跪地道:“孩儿有一事相求,望阿父应允。”
  石崇话到嘴边又被打断,未免微带恼意,只见他眉心一皱,沉声道:“何事?”
  “阿父十五岁,已建功立业,得先帝器重,而今孩儿亦将满十五,仍一事无成,有愧先祖。今朝廷欲在京中选拔年轻官员前往边塞任职,孩儿欲自请前往,以成事业。”
  想众人皆未料到睿儿突出此言,半晌,鸾凤道:“长公子乃石府嫡子,又助老爷朝中政务,怎能轻易离府?”
  “正是,睿儿不可莽撞行事,抛却家人,独往边塞,此为不孝矣。”我连声劝他,心知睿儿此举,只为成全炜儿,末了又上前欲拉他起身,然睿儿如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事业未成,何以为家?待他日光宗耀祖,方不负阿父阿母养育教导之恩。”
  “汝~”石崇一时语塞,又恐我失望,厉声喝道:“男子有宏愿固然极好,然婚娶之事,由父母作主,又怎能妄为?”
  “季伦~”我接过话头,拦在他父子二人中间,急切道:“睿儿年轻,行事难免焦躁,然儿女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且缓缓再论。”
  “不可也,子逆父意,是为不孝……”
  “姨父~”正说时,炜儿走上前,跪拜于地,缓缓道:“睿哥哥胸有大志,姨父何不成全?炜儿愿祝睿哥哥他日飞腾,以耀门楣。”
  这下,再木讷的人也会有所查觉此事另有蹊跷,更何况,石崇何等精明,只沉思片刻,便轻笑道:“此事稍后再议,今日莫再提及。”
  一场风波,化为无形,但石崇从此多了个心眼,冷眼旁观,似已明了全局。然碍于我的情面,他不便点明,此事一时停滞下来,而朝中,太子声望渐高,皇亲贵戚拥护者甚众,贾氏一族表面拥立太子,暗地则收兵买马、笼络人心,半月内,遣人前往金谷园,问石崇要了许多财物。
  置此朝事变幻、人心不稳之即,赵王一党反而沉寂了,连同孙秀,俱看不出有所偏向,常听见孙府宴请宾客,又或者他告假在家,悠闲渡日,凡有来访者,只谈风月,不论朝政,一时间,风头尽收,倒不似孙秀素日为人。
  我有些羞愧,无论是朝事还是家事,都不能相帮一、二,如今炜儿又这般顽劣,辜负其养育之恩、成全之意,便拖得了二、三年,又如何拖得了一整世?长此以往,必生怨气,届时人人皆伤、反而不美。
  思量再三,别无良策,孤注一掷,也只能寄望于孙秀,若他明言拒绝,兴许炜儿此念便消,纵然一时不能移情,然来日方长,谁能说她现在不是少女情怀,一时心悸,却与真爱无关。
  这日石崇上朝,前脚刚离,我也跟着入城,随行只带小珊与一名车夫,怕落人口实,马车取了石府标识,又捂得严实,悄悄的,往孙府后门而去,待临得近了,小珊上前报予看守,我从车缝间望出去,那看守颇不耐烦,吆喝道:“御史事忙,不在府中,汝等改日再来。”
  “这位大哥,吾家主人乃御史旧交,烦劳通传一声,御史定见。”
  “去去去,何处来的小娘子,不懂规矩,这拜访故人,岂有从后门而入之礼?”那看守尚自骂骂咧咧,我从袖中取出一物,轻声唤小珊道:“汝将此物交予那看门人,自有说法。”
  一支玉笛,晶莹剔透,被我揣在袖内,捂的时间长了,犹冰凉沁人。自那年在凤翔宫,贾氏以此物要胁,转眼,物是人非。更可笑,这东西如同命里带来一般,无论怎生风波,总还在我身边,难离难弃。自石崇知玉笛乃孙秀所赠,心下不满,却不露声色,只从府中择了一方玉砚送往孙府。那玉砚长宽相等,中间微凹,以玉岩原始姿态打磨出一只貔貅神兽,端坐于砚首,通体碧绿,如金谷潭水,不掺一丝杂物,守望凹处聚墨,神态逼真,微妙微肖,莫说一支玉笛,便是再多十支,其价亦难抵此方宝砚。
  孙秀如常纳之,并无回礼,二人心照不宣,皆不肯谈及往事。然事过境迁,唯石崇所赠双鱼玉佩与这支玉笛,时常随身,偶尔吹奏,我便也惯了这笛声清越,与众不同。
  那看守稍一迟疑,见玉笛乃非凡之物,倒也不敢怠慢,寻了一个从奴,命他捧着往府内急奔,自个儿仍靠在石狮上,一面剔牙,一面不以为然道:“吾家主人事忙,未必便见汝等,再候些时,若无信,便回吧。”
  微微一笑,我自坐于车内,不肯与之分辩。及至此时,反而犹豫了,既希望这事情圆满解决,又希望他不见我,从此陌路,再无挂葛。只当从前皆是梦一场,梦醒,那些执着便都烟消云散,连同那些无法还清的亏欠,一道沉入轮回,待来生,待懵懂糊涂的两个人重逢,记得也好,忘掉也罢,能重新开始,总可以比较轻松。
  越想,越踌蹰,裹足难前,正欲逃离这现世的纠葛,后门开了,那看守正欲吆喝,待睁眼看清,心不跌跪地,连话都未曾利落出口,早有人迎了出来,朗声道:“绿珠来矣~”
  我自然熟悉那声音,因为不可忘怀,犹豫着,从车中探头而出,他欲相扶,我抢先扶住小珊,避开了孙秀如常的热情与期许。“因有要事相谈,故而打扰御史矣。”
  孙秀无奈苦笑,错身让我道:“若不为旁人之事,绿珠又怎会踏及孙府半步?”
  无言以对,我抬眼看他,一袭月牙白长袍,衬得孙秀越发俊美,灼灼目光下,竟不敢与之对视。
  “御史即知……”
  “绿珠有事相求,秀定当鼎力相帮,然既有求于人,何不入府一叙?”他打断我,不待我答,已命一旁软轿道:“送夫人入府。”
  “这~”我兀自迟疑,然念及炜儿之事终须了局,不由命自家车夫道:“汝在此守候,过些时,可入宫迎接老爷。”
  话中有话,孙秀反而笑了,摇头叹道:“绿珠既不信吾,今日何必前来?既来,便倾心而谈,有何挂碍?”
  我不答,他的心事不用细说,我二人都明了,即便秀乃君子,我又如何能不防着人言?见那车夫颌首,微一沉吟,反携着小珊,径自往孙府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们的关心,我现在中午都遛回家,就早上输液,具体什么时候可以停止,眼下还没定论。但是精力实在太差,总处于头晕眼花状态,随时随地相睡觉啊~~~
因此更文时间总不能固定,对不起大家了。
争执
  这是我第一次来孙秀府上,然而一景一物,总觉得特别眼熟。那些假山背景、亭台楼榭、迂回曲折,好象另一个金谷园,虽然更小,倒因此反而更精致。就连院中一条蜿蜒清沏的流水,亦如金谷涧欢腾奔跃,因地势起伏较大,并未因冬日寒冷而凝结成冰。
  我有些诧异,不明城中何来水源,又不便询问,尾随孙秀其后,却并未往正厅而去,而是穿过一处偏院,至孙府后花园中,越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此处景致空阔、地势平坦,且筑有水塘,水色碧绿,倒映着几位娇娘,咯咯的笑声犹为悦耳,见有人来,俱将目光投向我,纵未曾细瞧,亦能查觉她们好奇的神情。
  自水边而过,众娇娘俯身给孙秀问安,然他置若妄闻,笑向我道:“绿珠怀旧,此园乃比照金谷园修建,不知绿珠可喜?”
  不便作答,我只微微颌首,余光一瞟,瞧见众娘子惊异探究的眼神,目送着我与孙秀远离,无人敢上前寒喧。
  越走越远,我不禁停下脚步,唤他道:“御史,吾今此次,唯几句话矣,不必入内相扰。”
  孙秀又走了两步方缓缓顿住,半晌方道:“吾曾到绿珠家乡博白,见清湖畔桃林浓荫中,隐有两处坟冢,年代虽短,然青草依依,风吹寂廖。思绿珠曾生于斯、长于斯,不忍相离,便携博白故土返回洛阳,种下一院绿珠家乡桃树,已育种多年,初见规模,绿珠竟不肯细观?”
  “御史~”我已忍不住哽咽,回身打断他道:“绿珠感念御史多年情义,然此生已有所托,终究难以回应。御史如今身居高位,且才貌出众,何愁无佳人为伴,又何必……”
  “绿珠~”他猛然回身,逼近道:“绿珠以为心中至爱亦能常换?”
  “非也,吾只道御史为一叶障目,兴许反而错过良缘。”
  “良缘?绿珠意指炜儿?”他挑眉,唇边带丝嘲讽,继而道:“虽说炜儿出身不高,然到底是绿珠至亲,眉目间,偶尔流露与绿珠相似神情,如此这般,炜儿亦算良选。”
  “御~”我接不下去,气结道:“御史自有主张,看来绿珠错来矣。”说时欲走,始一转身,便被孙秀拉住手臂。
  “放肆。”不由高声喝斥,刚一回首,却跌入他柔软的目光,如同受伤一般,带着企求与不舍。
  “绿珠~吾,吾……”吱唔着,孙秀接不下去。
  我一时愣住了,他的眼神刺痛真切诚肯,却刺痛了我的内心,在亏欠那么多之后,我又如何能对他狠心呢?如何能对他决绝。
  半晌,孙秀自嘲道:“明知绿珠前来,不谈己身,然吾还是忍不住将信奉予绿珠,正是期盼绿珠念炜儿心切,有朝一日能入府共叙。”
  “秀~”我唤他,沉吟道:“睿儿乃石府嫡长子,且人才出众,青年一辈难出其右。炜儿少女情怀,有所迷恋亦不足怪,然炜儿自小被接入石府养育,娇养惯了,任性跋扈。本来男女之情,发乎自然,绿珠原不该插手,但一则以亲,一则以……以友,伤其任何一方,绿珠皆愧疚不已。今日前来,不为其他,只为问秀一句,若炜儿拿定主意非秀不嫁,秀又当如何?”
  “绿珠希望吾如何?”他反诘,逼得我不得不正色道:“若比才华,睿儿虽好,到底输秀一截;若论容貌,如今晋朝上下,唯秀最美,无须多言;若是地位,秀乃赵王近臣,又是朝中新贵,睿儿望尘莫及。三者相论,秀亦为良配。”
  “哦?”孙秀苦笑出声,摇头道:“原来吾在绿珠眼中,尚诸多优点。既如此说,看来炜儿真该非吾不嫁。”
  “但秀与季伦,素来为敌。赵王一派亦与季伦政见不合。虽同不满于贾氏,然朝内纷争,瞬息万变,不足为外人所料。他日无论谁成就天下之主,汝二人必有一伤,彼时,往昔亲人,又该以何面目相对?”
  越说,孙秀越是阴沉,直至话完,他脸上的笑便全消失了,换作阴狠,额头微微仰起,不以为然道:“绿珠是盼谁胜?”
  “嗯?”
  “以绿珠言,吾与石崇,胜败必然相对。那依绿珠心愿,夜夜求佛,是拜石崇胜出?还是故人胜出?”
  一席话,问得我哑口无言。这问题从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每思及,总忙不迭避开,永远都问不出答案,永远都不敢面对答案。
  “嗯?”他逼问,手上加大了力量,仍握着我的手臂,不容我躲避,几乎,也不容我思考。
  “女子~”我避开了他强势的目光,看向一侧清幽的水面,那水光晃花人眼,也冷静人心。
  “女子如何?”
  “自然嫁夫从夫。”极缓的,我含笑抬头,只见孙秀双眸眯起,鼻头微蹩,狠狠道:“好个嫁夫从夫,绿珠既这般坚贞,看来只能娶绿珠为妇,如此,方能心向吾心。”
  “御史~”我为之语结,还想说什么,只听见外头有人吵闹,纷纷攘攘往这边而来,孙秀嘴角一抿,目光仍看向我,但喝问赶来的从奴道:“何事?”
  “回主人,朝中石君侯来访,不待通传,径自带人闯进来矣。”
  “季伦~”我忍不住高声唤他,才一转身,孙秀一把将我拉回,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好一派夫妻情深,然绿珠若嫁予他人,不知可会‘再嫁从新夫’?”
  话音极冷,令人不寒而栗,但我一心念着石崇,不及细细思量,用力一甩,挣脱孙秀,不觉手臂处隐隐作痛,回身便跑。而另一边,石崇已迈入孙府后院,见了我,急步上前,脸上铁青一片,见了孙秀,反而笑了,“早闻孙御史府上颇为精致,今日不请自来,御史莫怪。”
  孙秀鼻中冷哼一声,侧身负手道:“早备有佳酿恭请君侯,奈何君侯乃太子红人,吾等高攀不起。”
  石崇又走近前两步,挡在我与孙秀中间,颌首道:“早欲亲近御史,又恐赵王心生嫌隙,固此,反而疏远了。”
  一句话未完,孙秀面色早变,这是他不可触及的往事,偏偏这往事世人皆知,得空,便有人旧事重提,就算如今孙秀位高权重,一样摆脱不了靠美色获宠的丑闻。
  心下不忍,唤了一声,“季伦~”却引得石崇继续道:“御史年纪尚轻,仕途平坦,连皇后也对御史颇多青目,羡煞旁人矣。”
  “石君侯~”孙秀冷冷接口,目光一凛,顿生杀气,“若论手段,这晋朝上下,谁人能比君侯八面玲珑?若论富贵,又有谁能及君侯搜刮得法,富甲天下?秀自愧不如,改日,设宴请教君侯为人道理,今日在下尚有他事,失陪。”
  说时转身,却被石崇唤住,“慢!”
  孙秀已然背对我俩,并不回头,淡淡道:“君侯还有何事?莫非与太子走得太近,皇后处不好交待。若如此,秀愿出面讨个旧情。只是君侯两面讨好,就不怕有朝一日引祸上身?”
  虽石崇甚少与我谈及朝事,但他的为人偏向,自然也知道一些。今见孙秀乍然提及,自然并非空穴来风,心下一紧,不自觉握住石崇的手。本是无意为之,然孙秀眼尖,面色一沉,刚欲说什么,石崇抢先道:“即说起为人处事,吾今送御史几句,听或不听,全在御史。”
  “洗耳恭听。”
  “晋之一朝,虽为司马氏天下,然天子者,唯一人矣。皇亲虽贵,一朝没落,更胜常人。御史何等聪明,须知天下为有能者居之,非此能,纵趁乱而胜,必不长久……”
  “君侯~”话及此,孙秀打断石崇,唇边微扬,叹道:“君侯美意,在下心领,然各为其主,多说无益,亦只能擅自保重。”说毕,拱手一礼,兀自回头,背影坚决,再不肯多停片刻。
  我知石崇气恼,虽未责备于我,但回府途中,一路无话,只是看向马车外,冬日萧瑟之景,映入二人眼睑,我只觉前路茫茫,便如这万物枯寂的冷冬,无论朝事家事,皆难辩方向。
  回到金谷园,已是黄昏,鸾凤携威儿迎了出来,见我从马车而出,微有惊异,然须臾,便又恢复了沉静,谦和道:“晚膳已备,老爷欲在何处用膳?”
  石崇一顿,目光似瞟向我,沉声道:“将吾与夫人之膳食送往崇绮楼,未有通传,旁人不可打扰。”
  “阿父~”威儿怔怔开口,如有话说,但石崇已拂袖而去,甚至不等我同行。
  我还记得那夜的月,朦朦胧胧悬于半空,如梦如幻,并不真切。石崇几乎一夜无话,饮食也甚少,吃了半碗梗米便不肯举箸。我命下人撤了饭食,换上一壶佳酿,斟满两只绿玉盏,举杯道:“季伦若有气,或责或怒尽可,却不能闷在心里,吾……”
  “绿珠~”他打断我,缓缓抬头,双目竟有些泛红。“吾并非责备绿珠,然炜儿之事,事到临头方才有所知觉,实是,实是……”说时长叹,神色间,竟显出些许疲态与自嘲。
  “炜儿之事,不可预料。吾今所愿,唯朝事平稳,家中平安。只是炜儿愧对季伦养育之恩~”话未完,石崇摆手道:“此事绿珠莫放心上,莫说人心向来难测,便是恩爱夫妻,亦有分飞之日……”
  “季伦~”我忍不住捂住他的嘴,眼角已湿,颤声诉道:“季伦何出此颓废之言?绿珠不喜听矣。”
  他的唇,在我的手心咧开,绽放的,却是个无奈苦涩的笑容,两手相握,石崇道:“若有朝一日,果然前事不如人意……”说时一顿,继而道:“他虽无礼,对绿珠却是真心一片。”
  “季伦!”我厉声喝住他,整个人,紧紧抱住他的腰腹,哽咽道:“季伦若不信绿珠,今夜吾便以死明志若何?”
  “绿珠!”石崇猛然摇头,双手抚过我的长发,似乎满腹心事,欲说未说。良久,只听他叹道:“绿珠不怕?”
  “嗯?”
  “若如孙秀之言……”
  “不怕,成败一线之间,既便如他所言,又如何?”我笑,泪却不断落在他的衣襟上,片刻,便打湿一片。
  “吾一直以为绿珠有所顾忌。”
  “绿珠贪生,却不怕与季伦赴死。”我几乎立刻接话,而在这之前,却从没想过同生共死之约。
  石崇似混身一怔,将我扶起,目光已泛出点点泪意,如金谷潭粼粼的波光,投在我眼中,轻易刺痛了心底。
  “从前只觉绿珠若即若离,纵然身心交付,奈何总有隔阂……”
  我在他怀中轻轻的笑了,既因为歉疚,也因为石崇的温柔与深情,多年未变,竟越沉越深。
  “季伦~”低声唤他,他以指肚拂去我眼角的泪痕,末了,却从袖中掏出一信,交予我手中。
  “此是何人之信?”正欲拆时,石崇将我的手握成团,郑重道:“此乃太子继位文书,绿珠千万收好,待时机一到,此书可保吾全家安然;若时机不到便泄露于世,定然惹阖府大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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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
  “季伦~”我知事情重大,欲问个明白,话刚出口,眼前一晃,崇绮楼正厅的窗外,似乎有个人影。
  “谁?”不由惊异问道,说时起身往窗边而去,只听到“咣当”一声,急走近前,只见墙头上一只猫影,迅速往外头跑去,消失在渐沉渐深的夜色里。
  “有人?”石崇亦随后而至,他的神情倒还平静,望夜色里四处观望,安慰道:“崇绮楼内外皆是自家人,绿珠莫慌。”
  然我兀自惊疑不定,这崇绮楼后院靠近山谷,行人罕至,又因四周有军士把守,可说极为隐密,万无一失。但事关朝内风波谋算,非同寻常,乍见黑影,又闻声响,心中终究放不上,将那信藏于袖中,转身问屋外婢女道:“汝等可曾瞧见有何人影?抑或者适才可有人拜访崇绮楼?”
  两名侍女相顾摇头,皆茫然道:“未曾有人拜访,吾等环视四周,亦未曾见有何人影。不过一只猫咪跃过墙头,打碎了几只瓦片,院内从奴欲追,奈何猫儿性灵,怎生追得上?”
  “绿珠~”石崇接过话头,柔声道:“说来却是吾太过认真,反而吓到绿珠。罢矣,那玩意绿珠收好便可,却无须挂在心上。”
  “这……”
  “绿珠可愿赏脸陪饮几杯?以解今日劳顿。”本是性命攸关之事,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倒似乎真没那么严重了。迟疑着走向桌前,未曾留意石崇一个严厉的眼神扫过屋外侍立的管家,而那家仆旋即明了,躬身行礼,急匆匆带着两个从奴,往院外而去。
  太子继位的文书,藏在哪儿都怕人发现,翻箱倒柜,几乎想遍了所有角落,仍不放心。只得寻出一只荷包,将其内香料尽数掏空,又小心卷起那纸文书,以细竹筒藏之,封以石蜡,小心装在荷包,随身携带,即便沐浴,亦不敢交由婢女,只放在目光所及处,时刻提防着,期盼时机到来。
  炜儿的事一时被搁置了,所幸她年纪尚轻,便多等几年无妨,唯有这朝事变更,迫在眉睫又不可预料。
  这日朝中有事,至晚石崇皆未回府,晚膳时分,崇绮楼内丫环侍立,各捧食盒,虽只有我一人用膳,也铺陈了满满一桌。鸡鱼海物皆属寻常,最难得置此寒冷冬日,金谷园中却从不缺绿色菜蔬,自南方辛苦运来的贡品,除了供皇帝嫔妃食用,其余极少数,皆被位高权重者瓜分,纵如此,亦不能保餐餐皆有爽口菜蔬。但石崇因财力雄厚、为人奢华,在南方广置土地,所产之物,皆千里迢迢运到洛阳,每年冬日,别家饮食单调乏味,唯崇绮楼内仍常换食牌,日日有所不同。
  只是独自用膳,兴致低落,又惦念石崇,坐在桌前看摇曳的烛火渐亮,夜黑透了,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恍惚得紧,心中空落落一片。
  “夫人,小姐来矣。”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珊上前回禀,又命人撤换桌上菜肴,添酒挑灯,屋内反而亮了,我有些怔忡,看向迟缓入屋的炜儿,数日不见,有些陌生。
  “姨母~”炜儿怯怯唤我,自她表明心迹,整个宝成院换了一半从奴婢女,这下,她是插翅亦难飞出金谷园。然心结种下,有意与我生疏,十数天来,这是头一次主动相见。
  “坐吧。”我指了指身旁的座位,万千思绪从头理起,思量着想说什么,又无从着手,炜儿也一般拘紧,挨着椅沿小心而坐,始终半垂着眼睑,半晌无语。
  “姨母~”良久,她刚一开口,外头有从奴跪地回道:“夫人,主人差小的知会夫人一声,今日太子相留,至晚方回,夫人莫等。”
  太子?心中咯噔一下,不自觉便抚向贴身的荷包,兀自出神,炜儿怨道:“多日未见,姨母亦不问问炜儿为何而来?”
  勉强笑了笑,强打精神自饮了一杯佳酿,这才开口,“许是见了什么好东西,故而前来索要。”
  炜儿的目光一沉,猛然摇头道:“金谷园藏尽天下奇珍异宝,吾还有何索求?”
  “那便是又欺负了睿儿,怕吾怪罪,前来讨情?”明知不该提及石睿,却又管不住自个儿,果然,话才出口,炜儿便有些不耐烦恼,打断我道:“睿哥哥自在朝中理事,谁有空欺负他。”
  “炜儿~”
  “姨母。”说时,我二人同声开口,继而皆是一窒,我的话刚到嘴边,炜儿抢先道:“这几日不见姨母,心中甚是挂碍,又怕姨母尚在气恼之中,屡次欲来探访,屡次裹足不前。姨母~”她颤颤唤了一声,引得我也不禁哀凄,将炜儿揽入怀中,感叹道:“那年将汝接回洛阳,仿佛尚在昨日,疏知转眼间,炜儿已长成矣。”
  话及此,她也有些伤感,俯在我身前,不肯抬头,良久方道:“炜儿亦不舍姨母。”
  “傻丫头,又不远离,何来舍弃?”
  “姨母~”听我如此说,炜儿悠悠开口,思量再三,沉吟道:“若他日吾嫁作人妇,终不能守在姨母身边一辈子。”
  不由一愣,知她心结并未解开,但又无从细述,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嫁予睿儿,吾娘儿俩人,便不用分离。”
  “可~”炜儿性急,说着便突地起身,见我镇定,方忍耐道:“可入朝为官,升迁不论,若睿哥哥亦被派往他处,同样亦得分离。”
  “人生在世,如浮萍漂泊,时聚时散,亦为常事。若汝与睿儿能得百年之好,相携到老,平安如意,吾便心满意足,无他愿矣。”
  “无他愿?”炜儿陡然扬高了音调,气急道:“姨母从不将孩儿心事放在心上,若吾不能嫁给心爱之人,纵然与人结合,又有何趣?终生郁结,才乃姨母所喜?”
  “炜儿!”我沉声打断了她,微一思量,只觉这么绕下去,不如将话挑明,若她明理,自然知人生不能事事顺遂。
  “汝来时尚小,但已记事,却不知可还记得幼年在博白之往事?”
  乍然提起从前,炜儿有些困惑,随口嗯了一声,点头道:“虽记不清,到底有些模糊印象。”
  微微一笑,我起身走向窗前,外头天色发红,虽夜深,却甚明亮,“快下雪啦……”
  “姨母~”
  “吾甚少回忆从前,皆因从前太苦,无论是阿母、阿姐,或者是……在倚红楼内学艺长大的自己……然不回忆并非记忆,吾至今仍记得阿姐出嫁的无奈、阿母亡故的悲伤,还有汝初来时,幼猫一般怯懦又温顺的眼神。吾梁家家运衰竭,至吾辈香火便已断绝。所幸者,吾尚有命得遇良人,虽幼年吃苦,然终归安享富贵之日更多。汝亦因此有所庇护,昔日无人在意的小丫头,如今养在这深闺内院,吃穿用度,皆为汝生父难以想像。”
  “姨母~”
  “若无汝姨父,吾不过是青楼卖艺女,随波逐流,难以长久;若无汝姨父,汝不过是地方乡绅家小妾所生女儿,既不能承续香火,更不能得父母心欢,孤苦长大,莫说什么婚姻大事,欲自己作主;便是最基本的衣食无忧,亦甚难求。”
  “姨母何必说这么多,既便不说,吾亦非不通事理之人。”炜儿小声嘀咕着,两手不断的将衣带绕紧,又松开,再绕紧,再松开……片刻功夫,绸质缎带已然皱了。
  “好,炜儿懂自然最好,最怕炜儿只是嘴上懂,心里却不甚明白。”我踱到她跟前,缓缓道:“孙御史人才出众,莫说炜儿,便是天下少女为之倾心亦不足怪。”
  炜儿笑了,展颜之间,容貌如桃花盛放,少女心事如芳华艳丽夺目,难以掩盖躲藏。
  “然炜儿可知御史与赵王同道,却与汝姨父背道而驰,朝内为敌,朝下不合,若炜儿执意嫁予御史,又如何面对汝姨父养育之恩?”
  “姨母,姨父之恩,吾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怀。然此事怎能与终身大事相连?便是他们朝内为敌,炜儿自在后院安生,绝不插手男人议政,亦绝不有所偏向……”
  话未完,我忍不住无奈苦笑,摇头道:“炜儿以为朝事乃小孩过家家?谁输谁赢不过一场游戏,逾日清晨,输赢两家又可牵着手重来一遍?”
  “无论政见如何?皆为天下安康。”
  “天下安康?”我反诘,看向一脸单纯的炜儿,真不知是该高兴她的天真,还是该悔恨一直以来对她的娇养,甚至让她不明世事艰难。“原来炜儿心里,一直以为男人议政,是为了天下安康。”
  “若不为此,却为何?”
  “男子野心乃事业飞黄腾达,朝内为敌,便是生死之敌,一朝输,许是阖府俱输,一朝赢,便是鸡犬升天。汝以为若御史他日得胜,会怎生对待汝姨父?”
  “胜胜负负关姨父与御史何事?同在朝内为官,便是争夺天下,亦是司马一族之事,哪里轮得到姨父与御史两相残杀?”炜儿一脸真挚固执,断不肯信这其中竟是生死厉害,她睁大双眼,眸中黑白分明,一派澈澄,质问我道:“姨母说得意正词严,那若姨父胜出呢?难道姨父这等气度,亦会对御史不利?胜者已然胜出,败者羞愧不堪,此便是结局,何需赶尽杀绝,俯瞰众生,此乃胜者之姿。”
  “谁说吾有俯瞰众生之姿?”说话间,我与炜儿皆未曾留意石崇打屋外而来,微俯身避开低垂的帐幔,径直走到跟前,向炜儿道:“炜儿心仪之人,虽非良配,然亦为人中龙凤,若炜儿一心向之,吾绝不相拦。”
  “姨父~”
  “季伦!”
  我与炜儿同声开口,然她的惊喜,我的惊异。石崇冲我微笑颌首,继续道:“但朝内风波,瞬息万变,如汝姨母所言,他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皆不可保证矣。”
  “姨父~”
  “纵如此,炜儿亦非他不嫁?”石崇步步紧逼,炜儿两相为难,挣扎下,双目已红,半晌方道:“炜儿感念姨父养育之恩,自然期盼姨父升官晋爵、永享富贵,但朝内输赢罢了,又何必置人绝路?只要能得偿所愿,炜儿不怕捱穷,哪怕与心仪之人远走他乡,亦不足惧。”
  “炜儿无礼!”我忍不住喝斥,“孝者,以顺为先,汝这般言语,已然辜负众人心意。且官场相争,如同猎场杀伐,岂能事事由己?”
  “姨母!”话未说完,炜儿高声打断我,目光斜睨,看向我时竟满是怨恨,虽泛着泪光,却倔犟不肯哭泣,“吾从不知姨母竟这般薄情,为一己之私,甚至不顾故人安危。妄费御史一番情深,又数次相救,这些情义,又怎能辜负?”
  越听越惊讶,我瞪大了眼,难以相信她居然知道这些陈年往事。心下胶着一片,须臾间,矛盾、忿恨、愧疚、痛苦,齐齐涌上心头,竟不知该如何反击。
  “啪”的一声,不待我答,石崇扬手便打了下去,炜儿头一偏,以手捂住侧脸,目中忿忿,点头道:“若非姨母,姨父又怎会倾心教养?炜儿此生,受姨母之恩太多,可笑结局,连个心上人也抢不过……”
  “你~”我说不出话,以手相指,心潮澎湃,胸口处绞痛不已,失望之余,终于泪落,却眼见石崇再次扬手,抱住他哭道:“过去眼下,凡乱者,皆因绿珠而起,季伦若气,便打吾吧。”
  “哼~”炜儿鼻中冷哼,顿足拂袖而去。这屋子立时安静下来,心中伤痛更深,终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哀哀痛哭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周末,阳光晴好,希望亲们有个好心情、好身体!!
永恒
  那夜,痛哭脱力,是石崇将我抱至楼上,又命婢女烧水沐浴,待摒退一众下人,他替我淋湿长发,柔声道:“炜儿到底年轻,绿珠又何必与她较真。”
  “话虽如此,细想之下,未免令人心寒,想当年……”
  “当年事,莫再提及,炜儿心性高傲倔犟,越是讲理,她越是反感。本来不是非卿不嫁,见吾等态度坚决,反而没了转还余地。”
  “那以季伦之意,便由她去?且不说汝与孙秀素来不合,便是孙秀……”我说不下去,以孙秀的执念,数十年未变的痴心,炜儿既然尽知,时日长久,难免不心生怨恨,彼时,亲人相见如敌,又怎对得起阿姐在天之灵。
  水汽蒸腾中,石崇反而笑了,他的手有意无意撩拨我露出水面的肌肤,凑近前亲吻道:“个人命数不同,多有不顺心意之处,强扭之,未尝如意。”
  “季伦~”我犹哽咽,然泪水早干,再想起炜儿今夜言语,心情复杂难言,分不清酸甜苦辣。
  “这又何必?不过自伤其身。”石崇轻叹了一声,除去衣裳,也跟着沉入木桶,水声哗啦,溢出的热汤便弄湿了居所,直淹到屏风后。
  “快起来,这地上所铺皮裘尽毁矣。”我忙不迭欲起身,却被石崇拽住手腕,含笑摇头道:“这许多年,绿珠仍不改节俭脾性,一张皮裘罢了,便是毁了这崇绮楼,又当得何事?”
  “季伦,如今虽豪富,然不可……”
  “绿珠~”话未完,石崇打断我,嘴角一扬,极熟稔的,便将我环入怀中。
  我只听见偶尔响动的水声,滴嗒滴嗒,如同我们两人的心跳,慢慢的,便平静下来。
  “自绿珠入洛阳,算来已有十余年。世人常言,金谷园藏尽天下稀珍异宝,富过晋朝皇宫国库,不知绿珠以为如何?”
  “嗯?”不曾想他突然提及此事,我有些诧异,细细追索,这些年所过奢华日子,当真难以形容,不但寻常达官贵人难比,便是坐拥天下的司马氏,同样也觊觎石府财富,也因此,数次党派相争,金谷园依然毅立未倒,皆拜此钱财之恩。
  石崇见我思量,叹息道:“年少时敛财,不过为一己之私,结果却发现财能保身……”
  “季伦,财虽能保身,然已能害己。从前绿珠穷困,诸难不怕,最怕捱穷,以为富贵便可换欢愉舒悦,及至入金谷园,冬尝菜蔬,夏卧凉冰,可谓穿遍天下绫罗,享尽天下之福。如今细想,却无当初所预料之安然舒坦,反而时刻焦虑,难得开怀。此虽非钱物之过,但确因钱物而起。眼下皇权之争愈烈,多少朝臣也因此命丧黄泉,财物虽可保身,终难长久。绿珠不求富甲天下,但求季伦能安然无忧。”
  “绿珠~”石崇低低唤了我一声,环住我的手臂一紧,水下,我二人肌肤相抵,他的力量仍如往昔般坚定结实。
  “人生世上,命各不同。有人行走江湖,畅快人生;有人终日劳作,只为温饱;有人争权夺利,待坐拥天下时,趣味尽失,无所倚托。吾素来喜奢华之风,又常与朝臣斗富,如今回想,其实也是难得的痛快淋漓。能这般豪富一场,又因这豪富得抱美人归矣,此生已足,且管他人以史相谏,吾只求豪迈一生,俯瞰众生,便因此而死,亦无可憾。”
  “季伦~”我回身捂住他的嘴,瞧见他眸中流露的柔软与真挚,不由轻轻笑道:“俯瞰众生?疏知炜儿之话竟说对矣,季伦果然有俯瞰众生之志。”
  话未完,石崇哈哈笑了,朗声问道:“绿珠以为尽得天下者方可俯瞰众生?其实不然,以安仁论,其美灼灼,其才如江,就此二者,天下无人敢与之比,此亦为俯瞰众生。汝夫君既无安仁之貌,亦无安仁之才,唯有此身外之物足可显富天下,亦因此,世人不敢小觑。
  ”
  “如此说来,季伦尚不知足?”我反问他,心有隐忧,却又无法辩明,只觉今日的石崇,有些深藏于心的豪情壮志,是我所不能彻底了解的。
  “自绿珠将吾视为亲人,相依相偎、相亲相爱,其实已然足矣,若非前些年……”说时一顿,那年凤翔宫中之事重现眼前——贾氏干瘪的脸,还有一大一小的眼睛,故作娇媚,依在孙秀怀中,目光却是自得与蔑视。我有些骇然,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紧紧靠在石崇怀中,水雾上来,泪意又生。
  “绿珠~”他似有所觉,欲将我扶起,却反被我抱住,双手环在他的腰间,良久,颤声恳求,“绿珠出生贫贱,以为一生漂泊,疏料还能这般安享荣华,又得与良人为伴,再无所求。只愿那……那信,早日脱手,便舍了这满园富贵,避走乡里,亦无所惧。便是欠下他人诸多情债,难以偿还,亦只能歉疚于心,不欲强还。”
  他并未答话,只是低头亲吻我的湿发,又轻又长的那声喟叹,让我读懂他的心事……也如想要挣脱长线的风筝,飞得高了,无所畏惧,只是想要离开,离开过去的牵绊。
  于是,我攀住他的脖颈,主动送上嘴唇,如一个承诺,在这寒冷的冬夜,两个相互取暖的人,答应对方的那个前程……
  心安了,反而更加乏力,我躲在他的身下,承受那些温柔的、深情的爱抚,几乎不能控制身心的悸动,一次又一次,如涨潮的潮水,漫过沙滩,漫过堤岸,漫过心底最后的防线,甘心沉沦了,成就这一夜无尽的柔情与迫切的相爱。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是否有勇气与他生死相依,直到今夜,当所有的过去都迅速退去,当所有的爱意都有机会沉淀,当我能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当他可以放下那些曾经的雄心大壮……两个普通男女,原来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两段世俗人生,原来才能抛开所有顾虑、所有牵挂、所有执念,坦然面对刻骨铭心的爱意。
  “季伦~”我轻唤着他,眼角尽是泪痕,却不为悲伤与失望,只为今夜满盛的爱啊,将我们装满,然后溢出,无处收藏、无处躲避、无处逃遁,极致的幸福与圆满,原来也可以表现为痛苦与苍凉。
  沙漠里的绿洲,总是格外珍贵。原来,如果年少时的檀郎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梦境,那一直相守的石崇,则是命定的港湾。无论这港湾是否是你最初想要停泊的地方,无论这港湾是否是你最心仪的地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上,只有这一个港湾是属于你的,其余,皆是过往。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我突然依依不舍,仿佛十余年的相守都已白白错过;一切会重新开始吗?我依然惶恐失措,但却不似从前举足不前。
  本是寒冷的夜,我们却都出了满身细汗,他将我抱起,整个人坐在他身上,仿佛怀中的宝,四目相对,尽是爱慕与感动。
  “绿珠~”石崇突然笑了,笑容绽放在唇边,无比明朗灿烂,眼眸如被小星点亮,只那一刹那,美过灼灼盛放的桃花。
  我轻叹了一声,仍由浪潮卷起浪花,漫天漫地,淹没了金谷园,淹没了冬夜静谥的树桠,淹没了那天晚上发红的天空……
  天空一发红,不是雪天要晴了,就是晴天要落雪了。果然,第二天睁眼,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天地素雅。
  难得石崇没有上朝,他仍睡在榻上,因我起身,便也醒了。
  “怎么不入朝?”
  “入朝亦不过那些人和事,莫如待在家中赏雪。”
  “季伦怎知外头积雪?”
  “绿珠瞧那窗际发白,难不成是换了窗纸?”他笑,说时起身,披上一件长袍,唤婢女道:“扫雪煮茶,今日任何人不得前来崇绮楼相扰。”
  “诺。”小珊恭敬应允,却又吱唔着似有话说,站在当下半晌,方犹豫道:“自昨夜始,小姐不肯用膳,至今日,兀自郁结于房内,闭不见客,亦无饮食。”
  “这还了得。”我急上前,却被石崇伸手拦住,沉吟道:“由她去,若不愿吃,汝等皆不可相劝,若不愿见人,便把宝成院封起来,省得麻烦。”
  “季伦~”我尚欲劝,他摇头向我道:“一直以来,太过娇纵,炜儿虽本性善良,然任性太过,必然酿下大祸。绿珠放心,她还没傻到吵一回架便舍了性命的地步。”
  “可~”我兀自担心,石崇使了个眼色给小珊,那丫头也不待我言语,慌忙转身走了,到屋外还听见她吩咐园中人,“小心伺候小姐,诸事不可劝阻。”
  本来尚且担忧,听见这句,不由哑然失笑,无奈道:“偏是季伦这般洒脱,若让炜儿知道季伦所言,不知又该如何气恼。”
  “她便是气性太大,莫说如愿嫁予孙秀,便是嫁予旁人,亦多有烦恼之时,此时不煞煞她的锐气,将来吃苦更多。”
  “哎~”我长叹一声坐在榻前,苦笑道:“谁能料到此生无儿孙之福,倒尝尽育儿之累,阿姐若知,不知怎生心酸。”
  “罢矣,今日不谈烦心事,便专心赏雪若何?”石崇接过话头,安慰我道:“如今朝内太子呼声渐高,支持者众,连往日相争之司马氏亦多看好太子。贾氏虽狠毒,究竟并非正统,时日一长,便难支撑。”
  “哦?但不知赵王偏向何方?”
  “他?”石崇扬起双眉,不以为然道:“赵王虽有势,然在皇亲贵戚中,却又不然。”说时一顿,看向我道:“还担心孙秀?”
  “这是何话?”我嗔了他一句,自己倒接不下去了,片刻方道:“他究竟数次救吾于危难。”
  “绿珠。”石崇打断我,微一思量,展颜道:“成败无人能料,吾二人且同昨夜般释怀,如此,瞬间亦可永恒。”
  永恒其实真的只是一瞬间,有了那一瞬间身心相融的爱恋,有了那一瞬间看透世事的洒脱,所谓的结局便不是那么重要了。我一直有些遗憾,因为石崇的爱太过平稳,没有波折;因为金谷园的生活太过富庶,没有悬念。也因此,始终有些渴盼,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偶尔会渴盼另一种迭荡起伏的人生,渴盼另一份更加显露于形的爱意。其实真正的爱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复一日,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多不少,增一分则溢,减一分又少。
  一夜间悟了很多,反而超脱了,朝事变更虽不可料,但人心稳定却可求。依偎在石崇怀,看天地茫茫,听寒鸦啼鸣,不知不觉,太阳从阴沉的乌云后露脸,阳光穿透雾气,朦胧中,山谷起伏隐约可见,绵延向天地尽头伸展,仿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没有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虽然算是过渡章节,我自己却很喜欢。
每天从医院回家,休息、吃饭、喝汤,然后抽一点点时间和精力写文……
看见老公在厨房忙碌,突然就很心酸,觉得……原来是这样的……
有亲质疑炜儿初见孙秀就非他不嫁,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事到今天还经常发生,何况炜儿的性格,其实被宠多了,容易叛逆,越是反对越是激进,像我从前……
还有关于情节的偶然性,我觉得人生每一个选择都是偶然的,无论你深思虑还是乍然兴起,其实都会影响整个人生的方向,而所有的决定和偶然组合起来,就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
这个不是强辞夺理,只是最近因为生病,感慨很多……
谢谢大家的支持!!
嫉恨
  我一向不甚精通女红,从前也难得做一件绣活儿,多半是描出了花样子,交给丫头,兴起时也绣上几针,大多数时候皆由小珊等婢女完成。因此,炜儿的绣工亦普通,从小跟随我学笛习舞,这两样虽好,奈何她没有耐心,起舞吹微,只得其形,难有韵味。
  不知为何,今年冬天虽冷,倒起了刺绣之兴。我寻出一方锦布,约摸有半幅门帘大小,也不依定式,边描边画,边画边绣,一笔一勾、一针一线,皆由自己完成。也不是山水,也不是素来喜爱的桃林,却是一池荷花,映衬一潭碧水……深深浅浅不同绿意,铺陈在我心底,只等绣而成形,成就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片青绿。
  “夫人,冬日手冷,绣活不易,莫如让奴婢绣来。”小珊手捧一暖炉,放在我膝上,又道:“夫人这画,全用深浅不同的青绿色丝线,绣起来实在费眼。”
  我笑而不答,从一旁牵过一丝碧绿色的孔雀丝线,轻轻一捻,穿过细小的针眼。手袖一扬,摆陈在绣架两旁,我低声道:“待来年春末,季伦生辰时,便将这绣画送上。”
  小珊抿嘴一笑,揶喻道:“原来是夫人送予主人的生辰贺礼,难怪不愿借他人之手。”
  “可不许说漏嘴,吵嚷得阖府尽知。”我叮嘱了一句,末又低头继续绣一片叶脉,画中叶络清晰,盛着一滴露珠,摇摇欲滴。“对了,这两日炜儿可还闹着情绪?”
  “回夫人的话,主人之言甚对,打昨日起,小姐便恢复了饮食,瞧她的神情虽带忿忿,但精神却好。”
  “没提要出府的事儿?”
  “不曾提及。只是央着主人许她在园中闲逛。”
  “哦?有了闲逛的心思,这心病也快好了。”我笑,沿着花样,穿丝引线,末了又问,“这几日怎么不见威儿?”
  小珊明显一窒,这才继续道:“小公子身上略感不适,因此不便出屋。”
  “冬日风冷,想是被风扑了,威儿人小体弱,难免受寒。汝去将凤娘唤来,问她总清楚些。”我偏头吩咐,目光一瞟,瞧见小珊略为为难的神情,吱唔道:“凤娘子因在屋内照看小公子,主人怕时气不好,再沾染了夫人,不许凤娘子出屋。”
  “这是何话?”心中一窒,针头戳破手指,渗出一滴血珠,落在绣布上,浸染开来,如同一朵粉莲。
  小珊低呼一声,刚欲上前伺侯,我坐直身摆手道:“无妨,却是威儿,虽是庶出,但同为老爷骨肉,且又自小聪明灵伶,若有病痛时,该多些人去看视,既是他们出屋不便,吾就过去瞧瞧不妨。”
  “夫人~”小珊似有些惊慌,又不敢拦阻,正欲说什么,我已顺手披起一件皮裘,抢先步出屋外,吩咐众人道:“汝等不必跟随,亦无需传予管家知晓,吾去去便来。”
  “诺。”
  “夫人~”小珊追了出来,手上犹抱着那个暖炉,犹豫道:“凤娘子欲回娘家小住,因行程在即,难免诸多琐事,因此未给夫人问安。”
  我已有些疑惑,当下不便点明,微一颌首,径自出了崇绮楼,前日下的雪并未化尽,从枝桠滑落一片,砸在我的雪帽上,却也不及整理,越走越急,只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顾不得满园子的下人从奴避让不及,纷纷跪俯于地。顺金谷涧蜿蜒而行,才出崇绮楼,绕过一道假山石,眼见不错,前头不远处月牙门洞处,一个身影一闪,便朝一旁走去。
  “炜儿?”我低念了一声,急步欲追,及至走到墙后,听见她与人说话:
  “管家便通融则个,吾有几句话欲问凤娘,问完便走。”
  “小姐还是安份些,此乃禁足期间,何必惹事?”
  我从墙缝间望出去,炜儿似有不郁,半晌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塞到内院管家怀中,陪笑道:“不过几句话罢了,耽误不了多时,定然不会拖累管家。”
  内院执事颇不耐烦,错开身躲过炜儿塞过来的银两,冷笑道:“明日此时,凤娘便启程回娘家,此皆拜小姐所赐,眼下,就算知道得再多些亦不敢乱言。小姐还是给他们母子多些时候相聚吧。”
  心中咯噔一跳,惊得我两眼发花,不知鸾凤为何得罪了石崇,但听管家所言,必与炜儿相关。小珊于一旁着急,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小珊规矩伺立,再不敢设法出声提醒。
  “这么说,姨母与御史……”炜儿低头沉吟,片刻,鼻中冷哧,“姨父何等伟岸之人,偏偏对姨母情根深种。这些话,又不是凤娘子有意言之,且既然真有这些过往,又如何能瞒得住?偏要为了姨母,堵天下悠悠之口,这等小心呵护,亦太过矣。”
  “小姐,小的劝小姐谨言慎行,此金谷园中,真正的女主,唯夫人一人,连小姐眼下所得,皆拜夫人之恩,又何必念念于怀,知恩反恨。”
  “哼~”炜儿满脸不屑,微一思量,转身就往外跑,口内道:“吾这便去向姨父明言,既是瞧吾碍眼,便将吾撵出,何必错怪凤娘。”
  “站住!”终忍不住高声喝她,内院执事见我从围墙后步出,惊得神色慌张,忙不迭躬身道:“夫人何时来的,小的有失远迎。”
  “炜儿若要走,刚才所言,一句句给吾说明白再走不迟。”
  “姨母~”她怯怯唤了一声,稍一迟疑,咬牙看向我道:“姨母为人和善大方,且又美冠天下,无人可比。但独享姨父之爱,惹身边人俱因此遭祸,难免有失公允,惹人忿忿。”
  “哦?何人忿忿?”
  “夫人~”小珊欲劝,我摆手道:“汝等皆退下,今儿吾与侄女儿倾心一谈,若有人相扰,定不轻饶。”
  “这~”小珊与那管家相顾茫然,不敢妄做决定,我喝道:“这金谷园内,何时连吾的话都成了耳旁风?”
  众人见我恼怒,这才躬身而退,但也在不远处伺候。我知必有人入城报予石崇知晓,也无心追究,只想解开我与炜儿之间的心结。
  “便如同眼下……”炜儿见众人皆退,鼓足勇气道:“平时看来,姨母甚为和蔼,其实所见所识古板迂腐,且心思郁结,纵得享天下之福,亦难得欢愉之时。因此府内下人虽敬重姨母,心中却怕因惹姨母气恼,惹祸上身。譬如,譬如……”
  “譬如什么?”我追问,因为寒心,反而冷静了。也许我一直都不了解炜儿,一直以为她没长大,其实她早就在暗处打量、思索,并且得出自己的结论,当我终于发现,我与她之间已经不如从前亲密,似乎也晚了,再难回到最初时的感动与体贴。
  “譬如孙御史之事,姨父怕姨母为难,相瞒甚严,府中人俱不敢提及。那夜凤娘不过酒后失言,略说了两句,吾便留心打听,因此得知一、二,本来既非杜撰,姨父何必大动干戈,欲将凤娘休回娘家?”
  “休回娘家?”
  “正是。”炜儿说时冷笑,嘲讽道:“姨母自然不知,这金谷园内,但凡能惹姨母气恼者,姨父必然相瞒。纵然凤娘为姨父生得一子,又素来行事稳妥,颇得爱戴,也因犯了姨母禁忌,遭此恶果。如此看来,姨父因姨母迷了心窍,若他日功成名就,也必然为断姨母过往,大开杀戒!”
  “住口!”我刚喝出,身后有人与我同出一言,不禁回头,却是石睿,满脸阴沉,步上前道:“炜妹妹纵年幼不懂事,又怎能这般言及阿母?”
  炜儿见了睿儿,便有些软弱,鼻头一酸,落泪道:“睿哥哥自然帮着姨父姨母,说到底,吾终究是外人。”
  “炜儿!”思及从前夜夜惦念亲人,再看今朝与炜儿渐行渐远,心下凄凉,颤声道:“若炜儿真作此想,吾亦无法。然多年养育,竟这般了局,亦是……亦是命定。既如此,炜儿之事吾再不敢相拦,汝要走要嫁,要去要留,皆由汝一人作主,只望往后,莫再怨汝姨父颇多回护,须知无这回护,亦无炜儿此人此生。”
  “阿母~”睿儿见我伤心,上前扶道:“炜妹妹尚年轻,一时心急,并不真作此想,阿母万不可当真。”
  “也罢,也罢。”话未说完,炜儿点头,唇边带丝自嘲,向周围道:“汝等俱听着,金谷园夫人如今说了,汝等再敢拦吾出府,当作忤逆。”
  “你~”我心痛难忍,强撑不住,看向她颈间所挂那块银盘,乃是阿姐遗物——她唯一的嫁妆,终忍不住心痛落泪,颌首道:“未曾养儿女,却受儿女怨。吾已用尽其力,待他日与亲人重会,阿姐当不会怪罪吾未曾好生教养吧?”
  “阿母~”睿儿扶住我,欲劝我又无言语,欲骂炜儿,终又狠不下心。只得勉力将我扶向一旁石凳上坐了,喝命下人道:“还不上热茶,给阿母定定神。”
  “诺。”
  说话间,炜儿已兀自跑开,当下,竟无人敢拦,眼见她跑远了,也不知奔向何处。
  “阿母放心,孩儿这便去劝劝炜妹妹。”睿儿欲追,我拉住他道:“罢矣,炜儿现在气头上,汝越劝越不敢其法,由她去吧,只愿再过些年,她能明白个中道理,也懂吾之苦心。”
  “炜妹妹懂,只是,只是……”
  “只是不愿领情?”我苦笑,“她从小寄人篱下,哪怕锦衣玉食供养着,到底心怯,难怪这般反应,皆因吾从不曾细想炜儿心事,太过娇惯之由。”
  睿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只化作一个无奈的微笑,呆呆的,二人相对而坐,心事虽异,皆因一人,纵万千头绪,亦理不清了,这般孽缘,也只能等时日化解,余者,皆是无力。
  府里闹了这么一场风波,石崇纵不在家,也必然尽知。只是他不提,我便也不好谈起,唯有鸾凤之事,萦绕心头,颇是挂碍。入夜,为石崇沐浴。暗夜里,烛火摇曳,沉默中,唯听见哗哗的水声,我扬手,水花顺着他的背脊、我的手臂流淌,濡湿了衣袖,贴在身上,有微微的凉意。
  “绿珠有心事?”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两手湿滑,但仍能感觉他掌心的纹路,渐深了,反而让人安心。
  在他身后轻笑,摇头道:“季伦在朝内定然累矣,绿珠心事不足道。”
  他似乎也跟着展颜,感慨道:“说来初识绿珠,正是炜儿这般年纪,却无半点相似。”
  “炜儿之事,便如季伦所言,由她去吧,如今想管,难矣。”
  石崇微一点头,叹道:“也罢,原是吾太过娇纵于她。”
  “说起娇纵,此园中,谁人能及季伦对吾?”我反问,引得石崇失笑出声,拉住我的手臂回身欲说什么,只见他眼眸一亮,笑容又停滞了,半晌方道:“旁人之事,吾再想想。”
  我一愣,随即明了,原来他也知我顾念鸾凤,心有不忍。
  二人相顾,不禁开怀。缓缓俯于他身前,顾不得衣裳尽湿,只低低说了一句,“因为懂得,越发慈悲矣……”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女孩子第一个梦中情人是自己的父亲。
对炜儿来讲,石崇就是她可以崇拜、可以倾慕的第一个对象。
而石崇对绿珠的宠爱,恰恰让炜儿觉得不公平,当然这些是潜意识里的,她自己还是觉得她是站在真理的那方——绿珠太得宠了,因此伤害了很多人。
其实开始写到宋炜这个人时,我并没想到她会引出这么多故事,所以,还是那句话,故事一发展,作者就无法控制了。
突变
  夜里,思绪纷纷杂杂,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时是炜儿怨恨的脸,一时又是鸾凤凄清的表情,仿佛哀哀欲诉,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化作一个眼神的低回。或者,又想起与阿母、阿姐相依为命的时光,阿姐分明比我坚强,谁能料命运却这般辛苦,终其一生,也未能尝到幸福滋味,唯留下一个女儿……
  一个女儿,也如同我亲生的一般。数年过去了,如今静静躺在暗夜里,我仍然能清楚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瘦弱、胆怯,躲在仆妇身后,不似阿姐那般明秀,但小嘴一撇、双目含笑,却是阿姐一样的神情。
  一转眼,时光飞逝,当年怯懦无依的小女孩儿,也变成娇养任性的大小姐。穿不尽的绫罗,饮不尽的琼浆。哭笑随意、行事乖张。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长成另一个人,虽然天天见面,却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
  若阿姐知道……我转了个身,眼角的泪滴顺势流下,聚在眼窝里,怎么也不肯滑落。只是浅浅的悲伤,奈何淡淡将人环绕,怎么也不能无视,那些浅愁低绪,整夜整夜将我困扰。
  那些纷乱的点滴,分不清是梦还是思绪。阖着眼,那些亲历的人和事,如走马灯一般,一遍遍在心底重历。恍惚间,身体轻悠飘起,越窗而出,顺着金谷园地势起伏、小径蜿蜒,绕过那些亭台楼阁,看见四处灯火依稀,有值夜的婢女从奴一边冲着瞌睡,一边聊着天,一旁的酒壶已是半空,冬夜里,他们的脸庞微微发红,时不时起身跺跺脚,埋怨道:“何时方难投胎富贵人家,不用捱此冻寒之苦。”
  “安份些,吾等此命,再修几世俱赶不上绿珠夫人,不但貌美,且安享专宠,竟能长久。”
  我听着,仿佛在听别人的事,心中竟无悲喜,才一抬眼,只见前头闪烁的烛火,有人坐在微弱的烛光下暗自垂泪。我走近些,却是鸾凤,抱着已然熟睡的威儿,目光茫然,一滴泪落在威儿脸上犹不自知,那泪顺着威儿饱满的侧脸滑落,摔碎成无数飞沫,我竟能瞧清。
  心底一痛,我与石崇私爱,毕竟辜负太多。于此一世,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知要伤害多少?毁灭多少?方能成就一双。
  我也有些泪意,上前才欲与她说话,鸾凤缓缓抬头,看向一处光亮,那清秀的凤目棱角渐圆,眼神从忧怨变作忿恨,再细想时,却是炜儿。手中捏着一个项坠,嘴角紧抿,鼻翼微扇,似挣扎良久,猛然起身,就案前写成一封短信,以蜡封好,递给贴身侍婢道:“汝将此信送予孙御史,若有人拦,便说出府替吾买办。”
  “小姐~”
  “还不快去?”炜儿见侍婢为难,厉声道:“姨母已解了吾的禁足令,可知无甚能防,汝既不去,吾便自行出府。”
  “炜儿!”我喝她,然而屋内人皆无所觉,仿佛我只是个透明的影子,能瞧见他们,却不被他们瞧见。
  未免心惊,欲上前抢夺,哗啦一下,似乎一阵风起,沙尘满天,迷了双眼,连衣袖亦不能当,只得绻起身体,躲在角落,耳畔风声呼啸,几个起落,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此时已知梦厣,奈何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双眼,慌张费力,一时便出了满身细汗,梦中才欲睁眼时,只听见一个熟悉的笑声,张狂的、嘲弄的,仰天大笑,半晌,方停了下来,似乎与婢女说了几句什么,我支楞着耳朵,愣是没有听清。只是无端惶恐,仿佛大事将临。
  此时恍惚,一时觉得身处数年前的困境,一时又觉得不过是魂离错觉,当不得真。悄悄掀开一角帐帘,果然看见贾氏低矮干瘦的身影,肩膀似一高一低,站在一处矮几前正低头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思量,有时身影一颤,似乎在笑。停停写写,半晌,方一笔勾起,交由婢女道。略一沉吟,猛然转身,那一大一小一双眼睛仿佛穿过了挡在我身前厚实的墙壁与冬幔,直射在我身上,咧嘴一笑,又狠又阴,惊得我跌坐地上,满头大汗,挣扎着便叫,“季伦~”
  “绿珠!”与此同时,也有人不断高声唤我,晃动我的肩头,急切道:“快醒醒。”
  这梦厣又深又沉,我已醒来,犹不能睁眼。混身紧绷着,眼角早已尽湿。拼尽力气,方才“啊”的一声惊呼坐起。眼前一片模糊,只觉手心紧纂,额角全是汗濡,慌乱间抱住石崇,刚要说什么,只见外头烛光亮了,有婢女问,“主人已睡,何事回禀?”
  “急事召主人进宫。”
  ……
  此语才出,惊得我两眼昏花,紧握住石崇衣袖,仿佛一放手,便无从掌握,颤声道:“季伦莫去。”
  石崇眉头微蹩,稍一思量,扳开我的手指道:“皇旨岂能违抗,吾去去便来,绿珠莫慌。”
  “季伦~”他的衣袍顺着我的指缝滑落,待我追出,只看见他在外间匆忙换上朝服,吩咐婢女道:“夫人适才为噩梦所困,安神汤奉上。”
  “诺。”
  “季伦~”我穿着睡袍,冲上前几步,也不知为何,心底慌张生生将人吐噬,我竟找不到依托,嘴唇微颤,连寒冷都不觉得。
  石崇背影一顿,仍然举足,却回身冲我展颜,那笑容灿如星火,明亮得让人害怕。仿佛还在梦境里,唯有梦境才会有这般灿烂的笑意,甚至,甚至明媚到如春日的阳光,隔着一层薄雾,怎么看都不真实。
  他的笑,深深映在我眼底,只是想拦,脚步不听使唤,我倚着墙,缓缓跌坐在地上,眼见他跟随着一盏昏暗的烛台,消失在不远处,如被暗夜所融。
  怎么回到床上,怎么喝下了那碗安神,怎么入睡,怎么分辩现实与幻境……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睁大双眼,却无知无觉,额际不断冒出冷汗,明明已是黎明,却仿佛等了几生几世,屋内才渐渐亮了起来,当那丝曙光冲破昏暗的天空,透过床幔,落在我身侧的枕头上……伸手抚上去,仿佛他的余温犹在,而昨夜,仍然如一个梦厣,难以清醒。
  早膳未用,我披衣坐在窗前,苦等;
  午膳将至,瞧见金谷潭边似乎有人在走动,犹豫着要上来,与婢女交涉数句,又落寞离开。仿佛是鸾凤,只是我不愿思量,兀自苦等;
  午膳时,突然想起睿儿,命人去传,才知昨夜与石崇一同入宫,至今不曾有何消息传来;
  下午时分,本来晴好的天气又阴沉了,不知何处吹来的浓云,阴沉笼罩天空,寒风刺骨,从打开的窗户刮入,婢女上前欲关,我拦住她,目光停留在金谷园大门方向,摇了摇头,却无言语;
  冬日天短,须臾又是黄昏,我最怕这明暗交叠的光阴,让人无端空茫,今日犹甚,仿佛只余一躯壳,而魂灵,早已失于昨晚。
  “来人,派人入城打探,若不得入宫,便往潘府询问,总要有些消息方可。”
  “夫人~”小珊笑着安慰,“半夜入宫,此乃常事,夫人无需过于担忧,还是用些饮食为好。”
  “快去!”我失了往日的耐性,也许因为那个梦,也许是因为预料到不好的结局,心下焦急,两腿却软弱无力,想走,走不得;想骂,眼中一酸,落下泪来。
  小珊见我失态,未免慌张,连忙吩咐几名从奴赶入城中,那边尚在语中,这边又上烛台。光亮在我眼一闪,石崇的面容仿佛浮现在那微光中,万千言语,皆化作临走时的灿灿一笑,融了世间万物,也融了我素来过于冷静坚硬的内心。
  “季伦~”不自觉抚向胸前,触到衣裳下的一个荷包,心下一惊,忙不迭取下来瞧,荷包仍缝着,竹筒还是蜡封着,里头的文书安然无恙……什么都没被动过,却并未因此稍稍安定,反而觉得这平静背后,异潮暗涌。终于按耐不住,起身道:“备车,吾要入城。”
  “夫人,稍安勿躁,前头派去的从奴只怕就要回矣。”
  “夫人,您还未着皮氅。”
  “夫人,此刻城门将闭。”
  身后纷纷杂杂,皆是劝阻的婢女,我竟仿佛一句也没听进去,胸中烦闷焦虑,顾不得整理衣裳,只系了一件家常衣裙,便急步出了屋门。
  寒风果然凛冽,刮在脸上生疼,然我并不觉得冷,一步踏入泥地,抄近道走至崇绮楼边,金谷潭水已然结冰,水中倒影全无,坚实的冰面下,似乎天地皆被冻住,一路相拦的从奴见我志坚,竟不敢蛮力阻止,出了崇绮楼,过了宝成院,炜儿似乎站在院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犹豫情绪,终于未曾跟上……
  “夫人~”正自往前,不妨身前噗嗵有人跪地,正欲喝时,却是鸾凤,只见她双目含泪,求道:“不知夫人为何焦急,然妾身听闻老爷昨夜入宫,至今不归,心中难免挂碍,求夫人带妾身同往城中,以便安心。”
  “汝~”
  “大娘~”我欲将她扶起,威儿也随母亲跪在一旁,小声道:“威儿思念阿父与阿兄,已是多日不见。”
  本来是没来由的慌张,眼下,却是众人都感到颇不寻常。如今朝事微妙,难以预料,正置此多事之秋,石崇与睿儿突然夜召入宫,且派去之人,俱无消息传回,当真有些诡异。我还想劝她母子二人,张张嘴却无言语,正思量着如何拒绝,只见不远处有人急奔过来,满面惊恐,发冠散乱,还未到跟前,已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张口道:“夫人,大事不好。”
  “何事?”
  “昨夜太子酒醉,天将明时,不知皇后从何处得来一封书信,乃太子逼皇上退位之文书……”
  我惊得分不清好坏,只见鸾凤回身催促,“然后呢?与老爷何干?”
  来人急喘之下,说话断断续续,勉力接道:“朝内重臣,皆于昨夜入宫,太子,太子……”
  “如何?”我急问,顾不得身份,将他从地上拽起。
  “太子已于今晨被废!”
  “那又如何?老爷素与贾氏交好,为何此时尚未回府?”
  “回夫人,太子被囚于洛阳之郊金墉城。主人本欲回府,奈何今日午时,潘、潘……”那从奴偷眼瞧我,不敢说下去。
  “潘什么?”
  “皇后言,太子所为,乃潘侍郎挑唆,连那逼皇上退位文书也是潘侍郎所书,据此将侍郎府上团团围住……”
  “你、你说什么?”我忘了斯文之语,只觉头晕眼花,站立不住就往后倒,不知被谁扶住,急声劝道:“夫人莫慌。”
  “如今侍郎如何?”我握紧背后之人的手,强撑着一口气度,但闻来者道:“潘侍郎已被捉拿,其余家眷,皆被圈于府内,等候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去检查,走之前上来更新。
亲们,期待你们的留言,写完懊侬,我有些想淡出江湖了……
家财
  仿佛晴空霹雳,炸响在我额际。刹那间,心中一片空白,惊异之下,直直往后一倒,身后的人撑不住我,二人同坐于地上,她哭道:“这可如何是好?老爷与侍朗素来交好,不知此次风波可会牵连老爷。”
  真的,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以潘石两家的交情,即便与石崇无关,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当下,我也分不清是替檀郎着急呢,还是担心石府受到牵连,电光火石间,万千思绪闪过,皆无一条可行之策,却是鸾凤,一手抱住兀自啼哭的威儿,一手抱住我道:“这可是谋反之罪,但凡沾惹半分一分,皆是诛连九族之祸呐~”
  一时间,院内的仆妇下人,议论纷纷,皆露出慌张无措之色。大事虽未出,心神俱已散,留下这满院子繁华依旧,然人心却开始离涣。
  “尔等听命~”微敛思绪,我知此时若自己慌了,众人越发没谱。从前有石崇庇护,性子亦变得软弱,但贫苦丫头野气儿,却在这时候恢复了几分,稍一思量,我沉声道:“朝事变迁,原本寻常。善恶忠奸,自有皇上定夺。老爷为人,重情重义,今既挚友危难,全力相帮亦在情理之中。凡金谷园诸人等,不可背后妄议朝政,若有违者,家法重罚。”
  众人尚在震惊中,见我正色道来,片刻皆未回神,却是鸾凤呐呐道:“夫人~”
  “凤娘,汝乃金谷园侍妾,且育有威儿,地位不同,言行更需谨慎,置此多事之秋,断不能人未乱、己先乱。”我缓缓看向她,鸾凤年轻的脸上,泪痕未干,怀中抱着啼哭无泪的威儿,神色凄然,半晌方缓过劲儿来,虽是声音兀自哽咽,目光却露出坚定。
  “诺。”
  话音才落,满院仆妇皆跪地道:“谨遵夫人之命。”
  情急之下,谁都没发现,院落一角,一个寂寞的身影,藏在树后,将事情原委听得一清二楚。其神色复杂,眼中胶着着担忧、恐惧,还有丝丝困惑、疑虑,皆装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却又不便询问。良久,她举步欲出,终于,还是忍了回去,稍一停滞,往后院匆匆去了。
  ……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还是那个躲在石崇羽翼之下,安享平安福贵的石府侧夫人,吹笛、奏琴、作诗、写赋……凭栏远眺,伤春悲秋,日子是数不清的重复与平淡,有时似乎忧愁到极点,但仍然可以与相爱的人携手共迎夕阳,相拥同枕香衾。
  而眼下呢?眼下,石崇暗自支持的太子被禁于洛阳郊金墉城,前程难料;最亲近的知己已被定为谋反罪,阖家难逃;还有因此变故,乱作一团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只怕无人能逃脱这场风波。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此时,崇绮楼依旧耸立于暮色中,但天地苍茫,竟难辩阴晴,人人心沉步重,相对无言,静候之下,其实难忍心中波起云涌。
  我才欲出府入城,石崇已派贴身从奴奉上书信一封,只得廖廖数语,上书:此时尚好,绿珠万不可轻举妄动,且候佳音……
  佳音?我还能等来佳音吗?我只巴望着能等来一个平安,不止是金谷园的,也是檀郎的、妩娘的,一切亲近的故人,一切无法舍弃的亲友。只盼着皆能渡过此劫,便舍了这些身家又如何?
  无声苦笑,如今,我才发现,原来,钱财,真的……只是身外之物。
  等待让时光放慢脚步,我只觉等得身心疲惫、焦躁难忍,侧耳听打更人夜里的鸣唱,却只是人定时分,亥时一刻,往日,石崇正在沐浴洗身。
  沐浴洗身?不自觉,我看向那架收起在角落的屏风,仿佛它展开在我眼前,那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华丽的凤羽拖满半架屏风,千姿百态的群鸟,皆臣服在其高傲的头颅之下,那精巧的羽翎,如一枝盛放的花朵,招展着,无限风光。
  ……
  我突然焦躁起来,寒冷的冬夜,无端出了一头细汗,看着那架收笼的屏风,仿佛将石崇隔在不能触及的另一个角落,十余年恩爱,满腹相思忧虑,只相隔仅仅十里,竟不能传达一点半点。
  一夜未眠,却无半丝困倦,天刚蒙蒙亮,鸾凤已至崇绮楼寻我,身后跟着几名侍妾,仅几个时辰罢了,人人脸上俱有些憔悴,脂粉掩不住发青的眼圈,束起的长发额际零乱,显然,这一夜,金谷园内无人能眠。
  “夫人~”鸾凤俯身欲问安,我扶住她道:“免了,即是担忧老爷,吾等同命,便免了这俗礼吧。”
  “夫人,昨夜可有消息?”她也不谢,急切追问,目光里既充满希望,又害怕我回答。
  “没消息才是好消息,可知老爷尚平安。”
  这是安慰众人之言,亦为安慰己心,已是身心俱疲,哪里还禁得住一干人等抱头痛哭?我坐在椅中,一碗茶换了数遍,那汤色渐清,已近月牙的淡黄,仍无焦渴之意,然心中,一时冷静,一时烦恼;一时觉得风波会平,又时又觉得万念俱灰……几乎无法忍受这来来往往的思绪交叠冲撞。
  众人见我无话,俱不敢开言,或坐或立候于崇绮楼正厅,时不时张望屋外,那一池碧水,无风无浪,结冰的湖面衬着初升的阳光,耀眼夺目,不能长久注视,然我已看向那儿许长,看得双目酸痛,亦不见来个熟悉的人影。
  “夫人,如今只能等待?不可想些他法?”鸾凤靠近前,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再看屋内众人,服色不若往日光鲜,也少了些敌视之意,人人自危,俱因这一家之主如今吉凶难辩。
  我忽然有些辛酸,发现一直以来看重的东西,其实都太轻巧,经不起推敲。一旦大难临头,其实大家都是寻常男女,连敌对怨恨俱不足道矣。
  “昨夜……”微一沉吟,我缓缓道:“昨夜,吾已将金谷园中财物,装得几箱,叫人秘密送往城中。”
  “财物?”
  “朝内众臣,俱贪金谷园奇珍异宝,如今只盼着因财免灾,能救潘侍郎阖家性命,如此,方可保自家之身。”
  “以财疏理?”鸾凤眉心微蹩,思量道:“若犯小事,钱财确能打通关节,然此为谋反之罪,不知是否可行?”
  我如何不知其中道理,但唯今之计,别无他法,无奈苦笑道:“若以情论,朝内诸友,唯潘侍朗最为亲近,可共担祸福,其余人等,皆是面上之交,大难未出,早已分散;若以势论,老爷虽少年得志,封官进爵,然已赋闲多年,他日部下,或高迁、或守边、或辞官离职,难寻可靠之势。
  思来想去,这繁华金谷园,唯有财物多余,珊瑚犀角、珍珠玛瑙,即便贵重犹胜国库,究竟不过玩物。只盼人心皆贪,见宝眼开,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可是,夫人……”一旁伺立的侍妾廖氏迟疑开口,嘴角一撇,不以为然道,“人心之贪,如无底沟壑,这般偷运财物,便是园中尽藏天下之珍,又怎禁得起夫人这般大度。”
  “住口!”话未完,我怒目瞪向她,手掌啪的一声击在案上,打翻了精致的茶具,任那茶水滴淌满地,我起身走向屋中,环视一屋娇娘,一字一句道:“尔等一衣一物、一饮一食、一生一命,皆系于老爷一人,若明事理,从今日起,静心为老爷祈福;若有怕事惧变者,趁此时变数未定,若欲离开,吾绝不相留。”
  一席话,众人禁声,皆不敢再妄言多语,然我毕竟有些心寒——虽明知府内之人,不可能齐心同志,但大难尚未临头,人心俱开始慌散,再想到石崇与威儿不知怎生情形?檀郎与妩娘又是如何心绪?由此及彼、因二连三,层层带出心底忧虑,额间晕眩,颓然坐于椅中,身心已疲。
  倒是鸾凤,强自镇定,领一班侍妾上前行礼道:“夫人莫太焦急,吾等此刻便自回屋中,为老爷祈福,若再有他念,定遭天遣。”
  “凤娘~”我低声唤她,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眼神带着安慰,一个眼神带着茫然,却都如寻找依靠与温暖的小兽,彼此扶持,虽无济于事,到底令心中一暖,言语不自觉缓和了许多,“汝好生看待威儿,无事时,多来走动。”
  “诺。”鸾凤微抬眼角,恭敬应允,领着众人便出屋了,而她背影立得笔直,步履端庄、态度从容,压得身后那帮侍妾,只如她的跟随丫环,一眼之下,已分高低。
  我在府中,等了三日。
  第一日,鸾凤她们走后,思量百转,欲出府,奈何身疲心劳,两相夹击,竟起了低热,胸中郁闷难结,将所食之物尽数呕出,满面通红、双眸干涩,引得阖府俱慌,连自己也怕就此病倒,只得沿医请药,卧床养病。
  第二日,昏天昏地一觉醒来,身上已轻松了大半,低热也退,只是汗湿发际,有些虚弱。忙不迭命人备车,欲入城相寻,石崇的信却在这个时候到了:
  绿珠,安否?吾甚好,暂居城内旧府,除安仁事扰心外,暂无他忧。然因太子被废,朝内暗涌变作明争,各路人马皆有动作,于此多事之秋,绿珠万不可冒然入城相见,需知此时,吾等一举一动,皆落于旁人之眼,须防有心人,切记切记。且金谷园定然人心慌乱,若绿珠走之,余下些痴儿愚妇,难免多生波折。
  唯安仁事,颇多奚跷。吾知安仁断不会写下此信,欲查仿其笔迹者,暂无头绪。且穷尽良方,亦不能于牢中相见,唯有明查暗访此事根源,以图翻案。
  绿珠所送财物,俱已收悉。望此回,财仍能保身,渡此险恶,吾二人方可相依白头。
  睿儿尚好,唯挂炜儿,不知炜儿安份否?置此变化之际,万不能擅自离府,劳绿珠多加看顾。
  勿念。
  ……
  掩上书信,感慨万千,便如他站在跟前,虽有愁容,仍带微笑,似乎有这个微笑,哪怕勉强,亦觉心安。倒是炜儿……这两日皆没见她,我因心焦,竟忽略了。忙唤人来问,只说这两日静待在屋内,倒甚乖巧,才下方安,写了廖廖几笔,安抚劝慰,命人送往,亦不见回书。
  石崇的信,反复看了数遍,舍不得烧,直至夜幕降临,看天际墨蓝,星空澄澈,这才就着烛火,燃为灰烬。心下凄凄,竟无悲喜……
  第三日,焦躁又起,等了整日,奈何并无书信,我欲出屋走走,外头黄昏正好,火烧半璧。
  小珊为我披上一件皮裘,晴天,反而更冷,凛冽之气刺骨,暮色苍茫下,只觉园中有些萧瑟清冷,正欲命人唤鸾凤携威儿前来,外头有人来报:“夫人速至前厅见客。”
  “来者何人?”
  “乘凤辇、驾宫车,来者乃皇后也。”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一直支持我的亲们!有时候看到你们的只言片语,心里就很暖,无法舍弃。
这次生病,有些身心俱疲,虽然现在出院了,仍在家中静养。
谢谢一直挂念我的亲,谢谢一直支持我的你们,谢谢!!!
我想也许往后会淡出,但不会就此不写的……
惊闻
  “娘娘驾临寒舍,臣妾迟迎不周,望娘娘恕罪。”金谷园正厅,我与皇后再次见面,已隔了数年,但不用抬头看,她的气势依然逼人,一如当年的高傲与放纵。
  果然,话音刚落,就听见贾氏鼻中轻哧,冷笑道:“绿珠真乃晋朝第一美人,这许多年过去了,姿色竟未减半分,反而更显妩媚妖娆。”
  “娘娘过誉。”
  “不施脂粉,不配重饰,亦这般清丽动人,难怪听闻石君侯人虽在城中,心却时刻惦着夫人,做了十余年夫妻,竟未做够?”
  心中虽厌恶,又怎敢流于言表,只得勉强道:“夫妻乃前生缘定,岂有做够之说?”
  “哦?”贾氏挑眉,嘴角一扬,轻笑道:“世人多有不能如愿之时,所谓时势比人强,今时势变化不定,便是强拆散鸳鸯亦属平常。待那时,夫人又当如何?”
  她越说,我的心越凉,仿佛沉到谷底,四面皆壁,无一物可相助脱身,一时语塞,竟不知怎生应对。
  “怎么?夫人向来伶牙俐齿,素闻连罪臣潘岳亦臣服于夫人裙下。怎么今日倒语塞至此,全无往昔之灵透。”
  “娘娘,坊间传闻,未可信矣。”我急辩,见她淡笑颌首,忍不住接着道:“请娘娘明查潘侍郎一案,侍郎对娘娘,一向忠心耿耿,又怎会替太子拟书逼皇上退位?”
  “嗒”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我的话,再抬眼时,贾氏端坐于正位,以指轻扣桌面,似不经意道:“这南山之木,乃木中极品,千年难腐,连宫中亦无多少,谁成想,金谷园竟轻易得见。”
  “娘娘~”我向来,猜不透她的心思,更不敢冒然行贿,思量再三,试探道:“娘娘下月诞辰,此乃至喜,却不知娘娘素喜何物?臣妾为备这贺礼,绞尽脑汁,难得今日娘娘驾临,莫如提点一、二,以解臣妾备礼之苦。”
  “呵~”贾氏轻笑,继而重重叹了一声,起身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本宫只道夫人只得皮相之美,疏料还这般聪慧,连人情世故亦甚精通。”
  这话我无从接起,只得讪讪而笑,半晌,刚欲言时,却见贾氏面色一沉,目露凶光,直盯住我道:“凡妇辈,不可参与朝政,此乃古训。夫人既明事理,为何适才妄议政务,为那潘岳求情?”
  “臣妾~”
  “况且那潘岳安危,关夫人何事?莫非坊间传闻亦有可信之时?”她语调一扬,眼角斜睨向我,神色轻蔑……今日此来,其实不过玩弄。
  稍一怔愣,我垂首回道:“潘石两家,私交甚好,且潘府侧夫人妩娘,乃臣妾恩师,数年相依,情深不比旁人。而潘侍郎为人,吾夫深知,其性情恬淡,与世无争,自嫡妻逝后,越发超脱,身虽在朝中,心早飘然于世外,断不会参与谋逆之事。于公于私,潘府若出事,石府未有不帮之理。”
  “好个未有不帮之理,如此说来,夫人不但貌美,且心肠慈悲,竟是个难得的完人?”
  “不敢,若论私心,臣妾亦为保石府阖家平安。”微敛心神,复又跪于地上,一字一句道:“仅平安而已,不过娘娘举手之劳,臣妾愿为此散尽家财,以求家人安稳。”
  “散尽家财?正是,听闻夫人趁夜将府中稀世珍宝装了几大箱偷送入城,如今朝内重臣,少则数件,多则整箱,皆是平生难得一见之宝。果然这金谷园富甲天下,所言非虚,连本宫见了,亦觉稀罕。”
  “娘娘~”
  “只是……”她猛然打断我,目光一凛,逼问道:“此财过于眩目,若要万世安生,莫如本宫报予皇上,抄归国库若何?”
  心里一凉,我几乎跌坐在地上,然不得不强自镇定,颤声道:“自绿珠随夫君入洛阳城,转眼已有十余年,十余年同枕共衾,十余年耳鬓私磨,十余年情真意切……可恨绿珠愚顿,直至今日方知此缘可贵,而不能回报夫君半点恩情。若娘娘肯应允臣妾所求,绿珠愿舍弃繁华、抛却身份,甚至性命,换……”
  “夫人~”她冷冷插话,并不为之所动,淡然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杨辅政?”
  “嗯?”
  “哦,如今没有辅政,杨骏风光再厉,死时亦不过是一个罪臣,诛连九族,恐来世亦难翻身。”
  贾氏突然提及往昔之事,我有些怔忡,那些惊恐的过往,眼下并不占据心中,唯有孙秀零乱的长衫、复杂的眼神,偶尔划过,四顾难以周全,满心矛盾痛苦。
  “本宫记得,杨骏乃喝了夫人手中之酒,方才毒发而死。”
  “娘娘,辅~”我一窒,连忙澄清道:“杨骏乃吸入毒烟而亡,却与臣妾所饮之酒无关。”话未完,猛然警觉中了贾氏之计,将杨骏真实死因脱口而出,心中恐惧,额头已布满细汗。
  有片刻功夫,厅内安静无声,贾氏似未听闻,面上含笑,却看不出喜怒。
  “娘娘~”
  “夫人真是好记性,这许多年,倒还记得清楚。若非夫人提醒,连本宫都已忘了。”
  “嗒”的一声,一滴汗珠顺鼻尖跌落地面,摔碎成无数细碎的水滴,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我心中乱跳,连呼吸亦开始急促,不知一时急躁,可会引来无端祸事。
  然而贾氏并不追究,只是皱眉嘀咕道:“却忘了还有失魂烟,倒浪费了本宫的金屑酒。”
  金屑酒?我只觉得连心跳也停止了,不敢细想,贾氏又用这致命毒酒害了谁的性命?若是安仁,或是季伦……才一思及,痛彻心扉,呆在那儿,身前的铜鉴内,映出一个脸色煞白的自己。
  正自失神,外头有太监尖声回道:“禀娘娘,所召宋炜已到。”
  “宣。”
  炜儿?皇后召炜儿何事?我跪在地上,思量不透,那边炜儿已换了盛装,跨入厅内,见了我,微一怔,这才跪地行礼,“宋炜见过娘娘,祝娘娘万福金安。”
  这情势愈发复杂,我怕贾氏又对炜儿不利,接道:“此乃臣妾阿姐之女,因阿姐早丧,因此接来金谷园抚育,因自小宠溺,难免任性失礼,却不知娘娘召她何事?”
  贾氏不答,一步步走近炜儿,低眉垂目左右打量,半晌,方轻笑道:“夫人教女有方,令人羡慕。”
  “嗯?”
  “若非此女,本宫尚在犹豫,不知何时方敢动手。”此语才落,炜儿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嘴唇微微颤着,想说什么又不曾说出口。
  贾氏哈哈大笑,俯低身在我耳边低语道:“听闻夫人贴身带一荷包,不装香,不绣花,却用来装着一封密信?”
  我不自觉便抚上胸口,其实那封信我早烧了,胸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惊惶失措,连半分招架之力也无。
  却听见炜儿在一旁“噫”了一声,似有些困惑,口内喃喃道:“分明,分明……”
  “分明是送予孙御史之信?”贾氏接口,淡笑摇头,“宋小姐原来不知御史与本宫……?”
  “炜儿,汝究竟写了何信?”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也顾不得规矩,只觉此事太过蹊跷,仿佛一切的根源,其实近在身边。
  “姨母~”炜儿似有所顾虑,偷眼瞧我,只一刹那,又将目光垂下,跪在地上,混身拘紧,不若往日大大咧咧。
  “怎么?原来夫人不知?”贾氏如同恍然大悟,不解道:“这等大事,本宫只当是夫人授意,让宋小姐传信予孙御史,如此一来,帮了孙御史,亦报答了从前之……恩呐。”
  须臾间,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却又挣扎着不肯相信,跪行至炜儿跟前,颤声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汝好生交待清楚?”
  “姨母,姨母……”炜儿不断的往后挪,怕我责罚,又不知后果究竟有多严重,语结气短,神色复杂。
  “夫人,依本宫看,宋小姐与孙御史却是良配,夫人又何必为难?引得她私下传信,不曾想落入本宫手中,方才得知夫人有密信一封,原来君侯是人在本宫身边,心却在太子之处。”
  说到后头,贾氏渐敛了笑容,面上只余萧杀之气,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我,鼻孔张开,牙关一咬,哧道:“真正人心难料,本宫怎能想到,君侯这般富贵尊重之人,亦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鬼把戏。”
  “娘娘,不关姨父之事。”炜儿急爬至贾氏跟前,一把便拽住了贾氏的裙角。
  “去~”只听贾氏低喝一声,抬脚便踢,我欲拦,已晚了,那脚直接揣在炜儿胸前,砰一声闷响,可见用力之大。
  “娘娘留情~”我哭喊着欲护炜儿,却见炜儿并不松手,哭道:“娘娘,那信乃宋炜无知所书,上面无一句真言,还望娘娘明查。”
  “明查?石常侍与潘侍郎勾结,怂恿太子夺位,已成事实,还需查什么?”
  “非也,那是,那是……那是孙御史所诬。”情急下,炜儿已忘了心属孙秀,竟将祸端又退向孙府。我跌坐于地上,痛哭无泪,无法想像原来一切的源头皆因我起,因这个当年孤苦无依的阿姐遗孤而起。
  贾氏掘嘴摇头,半晌方道:“夫人既明事理,当知讨人欢心,除投其所好外,还有一法。”
  “何法?”我急问,仿佛看见一线生机,只要她开口,能救得石崇与檀郎,便是死……亦无憾矣。
  然而贾氏又不说了,她啧啧如同自语,“本宫最恨貌美之人,红颜祸水。”说时,哈哈笑着往外走,及至门前,突然顿住道:“本宫差点忘了,适才从金墉城来,被那谋逆太子一番折腾,却忘了告诉夫人,如今已没什么石君侯矣,石崇之爵,已于昨日被革!”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这样的变化,往往顾此失彼,有描述不周之处,亲们见谅。
正式出院,不过人虚了很多,而且大病一场,有虚胖趋势,无可奈何啊,人生,连体重都是无可奈何的……
今天周一,期待亲们继续支持懊侬。
宫变
  一夜惊梦,比醒时更累。一会儿是贾氏飘乎的神情,一会儿又是石崇离去时,那一回首明媚的笑容,只一瞬间,便又消失了,变作炜儿复杂自责的目光,欲言又止,含泪道:“姨母,孩儿不知御史会将信转予皇后。”
  我无语了……极怒反笑,扬起手欲打,炜儿不避不躲,只是怯怯,一如当年初见。
  梦里痛哭无声,连我都说不清眼前这结局,是否真是前生注定?是否当年执着于亲人之念,真的错了,真的最终害了石崇、害了檀郎?还是说这是命中所定,自那年,洛阳城中遇到仓皇避雨的孙秀,一切,即已无可挽回。
  若如此,我宁愿,宁愿……宁愿什么?思绪一片空白,我在榻上辗转,分不清何时醒,何时睡?只觉得一切都是混沌的,再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石崇被革爵一事,既瞒不了,又不能宣诸府内,只怕此时他人在城中,府里一时得了消息,人心慌乱,难以维持。思量再三,天明时,我将鸾凤唤来,摒退了众人,阖窗关门,屋内一下显得空荡了,两个人站在其中,有些突兀。
  “不知夫人唤妾身来有何事?”她忍不住问,见我并未立刻答言,继又道:“昨日皇后突然驾临,许是朝内有变?”
  “凤娘~”我打断她,沉吟道:“未知老爷在凤娘心中,是何人物?”
  “嗯?”鸾凤不解,诧异看向我,眉目里,还有少女的青涩。
  “吾记得当年凤娘入府,年纪十二,尚还稚嫩,并未引人注目。”
  “夫人~”
  “说起来,吾随老爷入这繁华富贵之乡,亦不过十二岁。”我兀自缓缓叙来,思及往事,不禁泪湿,转身走向窗前,继续道:“当年尚小,未知情爱恩义,只道嫁夫随夫,从此,别无他想。”
  “夫人,如今之计……”
  “凤娘,吾但且问汝一句,只盼凤娘诚心告之,如此,方有计可施。”有许多话,来不及诉了,我只觉风雨欲来,太子被废只不过是个开头,再往后,不知谁才是幕后真正的筹划之人。
  鸾凤一窒,继而有所感知,正色道:“夫人但问无妨,妾身绝无隐瞒。”
  “想吾初来时,并不知情爱深浅,而这十余年,金谷园中虽集美甚广,然老爷真正宠爱之人……”我说时一顿,侧身向她,继而道:“今日敞开窗户说亮话,吾亦不愿相瞒,此次风波,已然干及老爷,且不知何时能完,金谷园可谓风雨飘扬。”
  鸾凤之神情愈发阵重,颌首道:“妾身知夫人之意,这十余年来,妾身亦看在眼里,心底明白,老爷爱重之人,唯夫人一人是也。其余,其余不过……”
  “妹妹~”我突然唤她,改了称谓,拉住凤娘的手,颤声道:“吾今此问,但问妹妹只把老爷当作威儿之父?还是一生敬重之夫君?哪怕未曾公平,亦愿与之生死相伴?”
  “夫人究竟要说什么?”鸾凤也有些哽咽,她回握住我,她的手稍暖,我的冰凉,纵然身处这暖如春日的崇绮楼,依然身心俱凉。
  “太子被废,虽与潘侍郎无关,但造化弄人,因果报应,朝廷已然定罪,且将老爷牵扯其内,前日已然革爵。”
  话说到这儿,鸾凤惊呆在原地,微张着嘴,又目圆睁,却又无话能说,一时间,整个人呆愣了。
  “妹妹需知,这朝内风波,须臾变幻,今日此人当政,明日便换了江山。如今老爷与睿儿独自在城中苦挣,吾欲相寻,又怕园内无人看管得住,四下逃散,令世人耻笑。今日唤妹妹来,只因园中虽人众,然唯有妹妹一人,淡然大度、处事公允,吾甚放心……”
  “夫人快别说这些客套话,同侍一夫,吾等本该同心。只是夫人只身入城,未必妥当,莫如再等几日?”
  “等,却等不得矣。吾虽一介妇人,其实不能相帮,但终究有个依傍,只是如此,更对妹妹不起,将这金谷园交由妹妹打理,自己……”
  “夫人~”鸾凤说时跪地,我二人四手交叠,眸中皆泛泪光。“且莫说今乃非常之日,便是往昔,妾身从不敢想与夫人争爱夺宠,有了一个威儿,便是上天眷顾,眼下只愿老爷平安,便是遣吾母子出府捱穷亦无甚关碍。”
  我尚自犹豫,思前想后,难以两全,却听鸾凤继续道:“适才夫人问妾身,对老爷究竟何意?妾身不若夫人聪颖,然自出阁,心中唯老爷一人,老爷便是妾身的天地、妾身的所有,除却老爷,妾身再无他想。”说着,鸾凤突然凄凄一笑,才一垂目,眼中之泪便直接滴落,“妾身无福,不懂所谓情爱,但知魂里梦里,皆系老爷。莫说妾身贪恋这荣华,便是再贫苦些,亦愿随老爷同始同终。”
  我已泪湿满面,分不清是为鸾凤的痴心,还是为了心底的歉意,或者,只是为了终于能脱身去寻石崇。眼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这园内能安稳,我便插翅,亦要飞回洛阳城中。
  还欲说什么,想起炜儿惹下的祸,让我有何面目对人说明?让我以何面目与石崇相对?终于长叹一声,点头道:“如此,吾可放心矣。”
  “夫人,小姐处?”凤娘吱唔欲问,引得我苦笑道:“想来这园内已有风传,可恨这丫头年少不知事,犹不知闯下多大祸端。”
  “夫人,人在朝中,难免受其牵连,依妾身之见,便无小姐莽撞,似今日这般豪富,又置朝内权力更叠,祸事上身乃迟早之事,无可避也。何况小姐痴恋御史,情窦初开,又怎能料到官场险恶,非常理能度量之。”
  “妹妹~”我低低唤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塞在她手心道:“此物待吾走后再打开不迟,若府中有人不服,汝可将此物示众。”
  “夫人~”她迟疑接在手中,问道:“此乃何物?”
  我犹盯着锦囊上繁复的绣花,仿佛那贴身戴了十余年的配件仍握在手中,质地温润、触感冰凉……不知不觉,泪雾上眼睑,欲滴未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妹妹谨记,此金谷园,乃老爷半生心血,万不可任其荒废。”
  “诺。”
  “若有事,急报予老爷知晓。”
  “诺。”
  ……
  万千言语,亦来不及一一尽诉。眼看着凤娘手持锦囊出了屋子,重重叹得一声,仿佛欲把半生所积郁结之气从此叹出。末了,我自椅中站起,重匀脂粉,梳理发簪,换得一身轻便常服,打开内室之门,外头天蓝云白,竟似秋高气爽。
  “夫人,车马已备,于外间相候。”小珊躬身行礼,神色比往日镇重。虽然石崇被革爵一事,我并未对她提及,但身边这几个从奴侍婢,皆似知晓此行非同寻常,个个敛声静气,与平日不尽相同。
  我不曾言语,直直向外走,经过宝成院时,脚步微顿,心中凄楚,依稀回忆起昨日炜儿的神情,还有我极怒之下,扬手却打不下去的矛盾。满心悲愤呐,最终也只是心灰如冷,错身从她身边走开,冷漠如同陌路。
  有时,我真的不敢想,这许多事都皆她的一封书信引起,更不敢想孙秀已然开始部署,你死我亡际,无论谁输谁赢,对我,一样是无尽的痛苦与无奈。
  只是他素与贾氏不和,更因数年前那场贾杨之争,恨之入骨,又为何会将消息传予贾氏?让其有机会铲除太子,大权仍握?我想不透彻,官场之中,结交都为私利,敌友朝夕可变,越想,越觉得连亏欠甚多的孙秀,亦开始变得冷酷陌生,无法预料。
  思量间,不觉已到金谷园偏门。我命鸾凤暂时不必对其余侍妾言明我的去向,只打算悄悄出府,尽快与石崇汇和,便是同生共死,也强于现在两地相隔,心如油煎。
  果然,除了几个心腹并一驾车马,偏门并无旁人,简单的行囊早已收拾好,随行的侍卫亦不过两人,我不敢回头,仿佛回头再看一眼这熟悉的园子,便没有勇气身赴斗争的漩窝,从此吉凶不定。
  一脚踏上轻便马车的车阶,身后忽然有人唤我,那声音响亮,就如同压抑了很久,终于憋足力气喊出,“姨母~”
  我顿住了,却未回身,炜儿急步跑近,到了跟前,又收住了,隔着一段距离,怯怯的,不敢靠近。
  “何~”
  “姨母~”我二人同时吱声,见我停住,她抢着道:“姨母此去,望告知姨父,炜儿知错,若能改得,便是赴汤捣火,亦在所不惜。”
  “炜儿~”我打断她,回身道:“以往之事,再不必提及。小错易改,大错,却只能教人悔改,教人成长。姨母之念,只盼他日汝能聪颖对世,冷静对人,便无他求矣。”
  眼前的少女泪光盈盈,欲说,却化作声声哽咽,终不能自持,痛哭跌坐于地,直至马车远了,还能看见她坐在那儿,失声难以控制。
  因心中焦急,催车夫扬鞭打马,车儿行得快,车厢内颠簸异常,我抓住座椅一角,努力稳住心绪,奈何离得越近,越是焦躁难安。
  不多时,已至城门,因此多事之秋,凡车马俱要掀帘查验,不耐兵士粗鲁,待外头扬声问道:“来者何人,入城何事?”
  车马一停,我便下车,站在一旁,任由他们翻验。裹着青灰色不起色的长袍,将雪帽捂得严实,靠墙根站了,倒也无人对我起疑,却听见那几个守城的侍卫一边动作,一边窃窃私语:
  “太子被废,果然有蹊跷。”
  始一提及太子,不觉精神一凛,侧耳听过去,那两名侍卫继续道:“可不是,吾当时便说,这其中必然有诈。”
  另一个嘿嘿笑道:“汝若能预知,怎会还在此处看门?早高升矣。”
  “汝~”
  “哎~别说,这婆娘亦有今日,敢下金屑酒毒死太子。”
  “幸而老天有眼,昨日之事,今日便走露了风声,眼下,这婆娘亦被赵王收监于建始殿,昔日赫赫威风,如今,亦是贱妇一名,性命迟早不保!”
作者有话要说:绿珠此时,已抱着死的心去做活的事了……

第七卷:风起云涌
重逢
  接踵而来的变故,让我几乎应接不暇。乍一听见两名侍卫这般议论,思绪停顿了,脚下却不由自主踉跄前行。唯觉脑中一片空白,早已分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说,意味着更大的风波?
  “夫人,夫人……”随丛在身后唤我,那声音就在耳畔,却总觉得飘忽遥远,仿佛现实只是梦境,而我,身于梦境当中,不能自主。
  跌跌撞撞往前行,满目皆是洛阳城中的商人、农户、百姓,还有那些齐整的屋舍、高挑的招牌,丰富的人和事充斥了整个世界,我拨不开,也辩不明,身前这些慌忙让路的路人,究竟是谁?与我有何关系?
  “夫人~”尾随的从奴终于抓住我粗布制的衣袍,我愣愣回身,眼角,却瞟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那驭马之人,高喊着:“让开,让开!”
  街上的行人匆忙让道,人流仿佛被一支利箭穿过,让出一道缝隙,骑马的人近了,贴身从奴慌乱间拉住我就往一旁让,那马儿神速,打我面前经过,面上一阵劲风,竟带落头上风帽,一缕乌发,顺风招扬。
  “噫?”马上的人似有疑惑,本已将出城门,却猛然勒马,才一回身,惊呼道:“夫人怎么入城了?”
  寻声望去,我有片刻的呆怔,直到那人翻身下马,大步跨上前,急问道:“可是府内有事?”
  本能摇头,这才慢慢认出眼前这位老而健壮的骑者,乃是金谷园中当家管事,半主半仆的吴管家。
  “夫人~”吴管家扶着我走向偏僻处,急声问道:“夫人怎会在此?莫非府里有变。”
  “吴叔,老爷呢?老爷可好?他在何处?太子被杀了?皇后……”太多疑问,全都涌到嘴边,我急于知晓答案,却被吴管家捂住了嘴,四顾左右,谨慎道:“此处人多,夫人还是随老奴回府再说不迟。”
  “不,吾匆匆赶来,只为见老爷一面,怎能不谋而别。”我抓紧了吴管家的衣袖,仿佛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便有了希望。
  吴管家似面有难色,沉吟半晌,将我拉至一个角落,两面皆墙,看周围路人并不曾留意,这才压低声音道:“主人一切安好。”
  “那吴叔扬鞭催马,却是要往何处?”
  “夫人~”吴管家见我追问,沉吟道:“昨夜宫变,太子已然被害,而皇后也于今晨被赵王以擅弑太子之名禁于建始殿,如今宫内大乱,皇上无能,朝政已然被带兵而入的赵王把持。”
  “那潘府呢?是否因此脱罪?老爷呢?是否也能撇清?”
  “这……”他神色凝重,缓缓摇头道:“此时定论尚早,然主人与赵王……”
  话虽未说完,我其实懂他的意思,赵王与石崇素来不睦,便是面上交好,私下却一直较劲儿,再加上孙秀……这根本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纵然抽到线头,也不可能顺丝解开所以的死结。
  “夫人,主人早有计划,自可保阖府平安,夫人快随老奴回府,只怕晚了又生波折。”稍一顿,吴管家连声催促,一面说,一面拉着我往马车处走,那边的守卫已开始盘查另一辆入城的马车,我隐约听见他们大声说道:“迟些只怕会封城,倒省得兄弟们这般劳累。”
  “正是,天儿又冷,合着该去喝酒暖身了。”
  封城?城若封了,必有大事。城若封了,我与石崇如何见面?顾不得细想,我连连摇头道:“吴叔快去,府中尚在凤娘与小公子,若能保她们平安,石府便不至断了香火。”
  “可……”
  “此时不必再争,吾已知老爷之意,然送出吾等一干妇人,便是保了绿珠性命又如何?留他在这龙潭虎穴,独迎风雨?”
  “夫人~”吴管家声音哽咽,十余年来,我头一次见他这般失于控制,整个人似欲跪地,又碍着城内人众,压抑道:“早在此前,主人早已瞒着夫人,在一处隐秘之地买地屯田,并转移了近半财物,便是防着有朝一日不能保身。今大事尚未出,夫人若再犹豫,只怕脱身便难,如此辜负主人一番情深,夫人又怎过意得去?”
  “吴叔~”我双手反握住他的掌心,哀声求道:“自绿珠入府,吴叔处处关照,更知十余年来,绿珠多有辜负老爷之处。今既陷危难,怎能独自离开?”
  “夫人~”
  “吴叔,老爷与睿儿,孤军而战,四面皆敌,便是能遣散家人,心中必然孤苦,吴叔跟随老爷一世,又于心何忍?”
  两相争执,他不再答言,心内似煎熬无比,人来人往、风过风去,似乎等了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刚欲求时,吴管家缓缓颌首,正色道:“既如此,老奴这便赶回金谷园中,但盼此次宫变有缓和之时,再同迎夫人与主人回府。”
  “吴叔~”我已转身,又忍不住回头叮嘱道:“炜儿她……惹下大祸,要补救亦来不及了,唯盼吴叔大度,将炜儿一并带走,便自作前世因缘,她的错,由绿珠来还吧。”
  “夫人~”吴管家尚欲说什么,但隔着两名贴身从奴,他只是郑重颌首,翻身跃马,扬鞭而去。
  余下一缕轻尘,模糊了吴管家远去的背影,而城门终于缓缓关闭,仿佛隔绝了一切后路,从此,只能专心与石崇一道,在这洛阳城中,杀伐撕斗。
  仓促间离了吴管家,我甚至忘了乘车,提起裙摆就往城中旧府急奔,穿过小巷,抄近路而行,任那车夫驾车往大路赶来,身后跟着两名从奴,穿街过巷,只恨洛阳城大,不能瞬间而至。
  洛阳的集市,还是那样喧嚣,临街的商铺,一如既往的热闹。好象太子被杀了、皇后被废了、天下将乱了……都和寻常百姓的生活没多大关系,就在这城中最富丽的宫殿里,就在天下朝政的中心,乱的人兀自乱着,而普通百姓,尚未曾查觉这血腥相争,平淡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虽然乏味,却比宫墙里穿金戴银的皇亲国戚安稳悠闲了不知多少。
  我突然开始怀念博白的岁月,白江水打村边流淌而过,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不曾改变它的姿态;而江边的村落,百年前那样贫苦,百年后依然穷困,生活其间的村民,生生死死轮回,腊黄的脸上,布满皱纹,粗壮的双手,长满老茧,感情如生活一般贫乏,却从未有那么多烦恼,除了吃饱穿暖,似乎已没有多余的欲念。
  思及此,鼻头一阵酸楚,感慨涌上心头,脚下却不敢停留,侧身穿过一条窄巷,石府旧宅便近了,近得能看见那道斑驳的大门,紧紧阖拢着,仿佛将一切危难拒之门外。
  跑得急,不曾留意脚下一块石坎,只觉那门近了,石崇便也离我近了,心下越发焦急难忍,刚一迈大脚步,只觉脚尖一拌,平衡不住,整个人便往前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夫人~”身后从奴连忙扶起,我也不觉得疼,直扑到门前,扣响门环,高声道:“快开门呐~”
  那朱漆掉落的大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守宅的老人有些眼花,半晌犹认不出我,兀自问道:“何人喧哗?”
  “张卫,还不快开门?夫人来矣。”
  “夫人?夫人?哪位夫人呐?”他犹记不清,眯着眼直打量我。
  越到了跟前,越是忍耐不住,我已哽咽,扬声便唤,“季伦~”
  门缝里望出去,前院有个人影经过,听见我唤,身影一窒,急步走来,口内道:“阿母?难道是阿母?”
  “睿儿,快开门。”急拍着门环,我已挤进半个身子,那老奴如同大梦初醒,怔怔道:“夫人来矣,夫人来矣。”人虽然认清了,动作却还迟缓,不曾将门大开,直到睿儿走至跟前,一把推开他道:“阿母,今晨吴管家已赶赴金谷园,怎么阿母倒来了?”
  “汝父何在?”不及解释清楚,一面走,一面问,睿儿跟在身侧,微迟疑道:“宫内一夕变化,阿父,阿父……”
  “怎么?”我的声音颤了,唯恐寻来又扑了个空,仿佛那夜,便是永别。
  “阿母莫急,阿父于房内思量对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本欲送阿母走……”
  “哎~”我重重跺脚,也顾不得睿儿相随左右,径自往内院跑去,不大的旧宅,须臾便至内厅,只是眼前为泪光所花,看不真切,只恍惚厅内坐着一个人,日夜所思,此刻,反而顿住了脚步。
  “阿母~”睿儿刚一追上,我忘了规矩礼仪,颤声唤道:“季伦~”话音刚落,泪水便一同滑落,如收不住的洪流,倾刻濡湿了面庞。
  屋内的人似乎有些困惑,缓缓回头,半晌,方喃喃道:“绿珠……”
  再想说什么,已经全是哭声,我几乎扑倒在他怀内,也看不清身前的人是否瘦了?是否憔悴了?只因为那熟悉的温暖,那让人沉醉的淡淡檀香,还有那个结实的怀抱……一切都没变,一切都来得及再次体验,一切仿佛了隔了一生之久,其实,也只不过数天之遥。
  “绿珠~”他尚似不可置信?抬起我的脸,反复道:“真是绿珠?真是吾之绿珠?”
  “季伦~”泣难成声,我摇头道:“汝怎能弃吾于不顾?”
  话刚落,石崇紧紧将我抱住,双臂如同铁箍,极喜之下,反而不能成语。
  “绿珠愿同生共死,季伦怎能擅自遣绿珠独安?”
  还有许多话,涌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因为我发觉,抱着我的男人哭了,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他压抑的痛哭之声,似乎想呕出久藏于心底的血泪,然而,挣到气结,也不过双目通红,无一丝湿润。
  忘了我们相拥了多久,忘了身边还有许多人,忘了问他安危前程,忘了问檀郎眼下如何,忘了……一切皆忘了,我只知道我们重逢,虽然只隔数天,也如再生重遇般,隔着层层往事,隔着刻苦相思,再不愿错过,再不愿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本来是终卷,昨晚改成第七卷,因为觉得一时结束不了,虽然已是尾声。
纵情
  我以为生死存亡,已经是人生最大的问题;想像中,再次与石崇相会,不知如何悲痛恐慌,谁料其实不然?当我被他揽紧在怀内,感觉他坚实的胸膛,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还有熟悉的温暖,一切的厄难仿佛都可以置之度外——只要,我能在他身边,便是风雨,也能幻化出道道彩虹。
  此刻,我们彼此贪恋、彼此眷眷,甚至忘了这数天朝内的风波,还有陷于危难的事实,紧紧相拥,似欲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已无法表达那些被相思、忧虑、分离所折磨的复杂心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石崇的眼眸清亮了许多,看着我,似笑非笑,半晌方道:“绿珠怎么来了?吾听闻城门已闭,不许出入。”
  “吴叔……”我低声责他,话到嘴边,反而笑了,“季伦倒算得准,吴叔一出城,那城门便关了。”
  “绿珠~”石崇神色一沉,拉着我正色道:“吾命吴才送汝等出洛阳,汝怎擅自独来?”
  眼前的男人,似乎还如当年初遇时那般沉稳冷静,深遂的眼眸、紧抿的唇线,还有下颌处刚毅的线条……不自觉,我伸手拂上他的面颊,却发现,其实不同了,那鬓边抽出的白发,腮上零乱的胡茬,还有眼角唇端的细纹,每一样,都叙述着这许多年来的相依相守,虽然不长,究竟,也不能算短。
  “那年,季伦的十斛珍珠究竟买了谁?”
  “嗯?”
  “若是买的绿珠,而今绿珠无钱赎身,唯有以身相随;若是买的别人……”我一顿,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眼角,再一次湿润了,“将错就错十余年,季伦便勉为其难,继续错就一生吧。”
  “绿珠~”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替我拂开额角的碎发,神色复杂,似哭似笑,一面摇头一面道:“珠十斛,所买之人究竟是谁,如今早已忘矣。但记得,绿珠乃吾至亲、至爱、至死不渝红颜知己。”
  “这么多?”我的泪尚在腮边,却不由噗哧一声笑将出来,末了,却又再度涌出……“那季伦这十斛珠,真是得了便宜,竟能换一个十全之人与己相伴。”
  “十全?”他反诘,声低如同自语,“果然十全,但不知吾在绿珠心中,可算称职?”
  什么样的男子才是女子心中称职的夫君?这问题,在没遇到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之前,朗朗月空、清风拂面,每个少女,每一天,每一次悸动,都会将那个梦中之人设想百遍。也许是俊朗的,也许是睿智,又或者体贴温存,笑若春风……真的披上嫁衣嫁了,所嫁之人往往不是想像中那样,也许更平凡些,也许爱得不是那样深刻,也许只是无数个碌碌无为的日子,就这样过不完的过下去。然而,到最后,谁能说谁才是那个真正的良配呢?
  他也许没想像中温柔,却比想像中实在;他也许没想像俊朗,却比想像中耐看。不知不觉,他就变成你骨髓里的另一半,好也罢歹也罢,血浓于水,便是再也区分不开的生死纠葛。
  我摇了摇头,早已不能用言语形容石崇在我心中的位置。
  石崇低低一笑,倒似心有感应,柔声道:“既来了,便进屋吧。”
  下人们皆退下了,连睿儿亦无踪影,这时才想起那些无法摆脱的烦心事,还有檀郎、妩娘……我迟疑着想问,又怕破坏了眼下难得的轻松,挣扎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后被废,未知……”
  “绿珠~”他打断我,走近前二人同坐于一张榻上,细细的,以指抚过我脸庞的每一个角落,目光似怜似爱,万千感慨,涌到嘴边,反而没了言语。
  “季伦,炜儿她……”
  “嘘~~”石崇以指封住我的嘴唇,柔声道:“眼下,且抛开这些前因后果,只图一聚若何?”
  “可明日……”
  “明日变数,无人能料。吾只当绿珠会远避他乡,以求安稳,既是来了,又何必操心明日?”
  四目相对,我突然有些泪意,这才细瞧清他深陷的两颊,还有青乌的眼圈、疲惫的神态,不过短短数日,他竟瘦了,眸中流露出的疲倦与柔软,那样陌生,仿佛经此一役,结局未定,却已心生困倦。
  毫无征兆的,一滴泪凝在眼睫毛上,嗒一声滴落,继而又是滴……仿佛不需要酝酿,滴滴跟落。
  似闻石崇长长叹息,俯低身,极轻极轻的,含住我的眼角,让泪,落于他口中。
  “季伦~”我低唤他,双手环住他的腰腹,不自禁的,将数日来积聚的恐慌、惦念、无措、挣扎……一骨脑儿发泄在他怀中。
  泪如断线的珍珠,怎么收也收不住;他的唇,滚烫如同夏日的骄阳,急切的诉说着那些同样的折磨与煎熬。
  我尽情放纵着自己的情绪,柔弱如同一泓水,只愿化在他怀里,生世相依;他慢慢不再控制自己压抑的热情,唇未稍离,呼吸却变得急迫,一把扯下了我的斗篷,欺身上前,隔着衣服,已能查觉他燃烧的体温、坚实的欲望,就似一堆雄雄燃烧的烈火,急不可耐想要释放自己全身的力量,冲垮挣脱那些束缚、羁绊,与生命里无可奈何的悲哀。
  我有些想笑,似乎挣脱万难来此,只为这不可抵挡的肌肤之亲。笑才至唇边,便被他吻住了,急切的,以舌撬开了我的唇,追逐、纠缠、吸吮,甚至狠狠的以牙相咬。
  “绿珠~”我听见他的呼唤,带着悲音,一面索取着,一面游离到我耳畔,“吾命吴才送石府夫人入城,这下,只救得满园妇孺。”
  “夫人?”我笑,将他的手拉至我腰间,往日,那个象征石府正妻的玉佩皆挂于此,从不离身,今日,腰际空落落的,石崇的手一窒,才欲问时,我环住他的脖颈,淡笑道:“凤娘诞下威儿,真该当此玉。”
  “绿珠~”石崇有些焦急,张口欲说,这下,却被我反吻住,极致的缠绵,极致的相思,全化在这一吻里,和着不断流下的泪,微笑着,却这般悲辛。
  石崇抱住我,片刻,他开始回应,犹放在腰际的手顺势一扯,那束衣的丝带便散落了,衣襟敞开,露出绣着一片水荷的两当。
  “绿珠要与吾抛却世事?”一面问,一面细细抚摸我的身体,隔着绸质的底衣,他的掌心灸热,似已肌肤相抵,引起阵阵颤栗。
  “不~”我含住了他的耳垂,低声道:“吾欲与季伦抛却身家性命,不知季伦可敢?”
  他在我耳边低笑,笑意渐渐变得苦涩,当双手抚到我胸前的柔软,不自觉的混身轻颤,石崇似再无法压制,低呼一声,撕落了身前唯一的遮挡。
  十余年夫妻,我却突然开始羞涩,侧身欲躲,却被他将整个人抱起,架在他腰际,狠狠道:“便是世事难容,吾亦敢与绿珠同生共死!”
  话音未落,石崇猛然一挺,牢牢将我缚紧于他身前,那灸热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在我体内,急切的冲撞。
  “季伦~”从未这般急迫,从未这般热切,从未这般……无法抵抗。我以手欲推开他的胸膛,然而如何能够?石崇托住我的身体,每一次用力,都带来身体深处的悸动,不自觉腿上用力,想要抵御这无法承受的浪涌,他似乎越发激进,喉咙处发出的低吼,便如同野兽,再也不顾世俗规矩、礼仪羞耻。
  帐幔被我扯落了,连矮几上的茶具也被他推翻,情起时,石崇将我抱至墙壁一角,手上刚一松力,身上却爆发出更强势的力量,将我逼至墙壁,无处可逃。
  我紧咬着下唇,全身紧绷,跨间满是湿濡,承受着一波接一波的浪涌,看见他额头的细汗,于此隆冬,竟顺着鬓角滑落。
  “季伦~”本无力呻吟,才一唤出,娇喘声声溢出,难以自持。
  石崇似未所闻,他的双臂牢牢托住我的腰臀,手指似无意般,轻撩过私密处的敏感。本就难以承受,眼下更是无力控制,混身似脱力,又似急切间找寻出口,连噪音也憋在喉间,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终于混身一紧,整个身体绻起,剧烈的收缩着,似未有终了之时。
  石崇一顿,突然含住我的胸前,起先只是以舌相舔,继而以牙轻咬。
  “季伦~”难忍疼痛,刚欲推托,他闷闷的低吼一声,抱着我,肌肉紧绷,半晌,方缓缓放下劲儿来。
  彻夜抵死缠绵,我俩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只觉今夜月清似水,竟不像萧瑟的冬日。
  我有些恍惚,仿佛那些波折与危难,全都只是一个梦境,梦醒,他又是石府君侯,年少便已成就功业;我又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石府侧夫人,早已注定与之相伴相依。只是前尘历历在目,渐渐浮现心底,竟清晰得有些不太真实。
  天将明时,石崇沉沉睡去,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细细打量他的容颜,如同不经世事的孩童,轻蹩的眉目间,尚留有一丝稚气。
  不自觉,拂上他的眉目,一如乍然重逢那一刻,滑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挺立的鼻梁,还有他紧抿着的双唇、瘦削的下巴……还未分离,已经不舍,我愿终其全力,只是不想忘记他的模样、他的身体、他的一切。
  细细的,将指尖的触感记在心底。那些结实的肌理、已有细纹暗生的皮肤,还有棱角分明的线条……似乎每一样都深刻在我心底,哪怕经过生死轮回,哪怕错过几生几世,依然存留,依然记得,指引着我们,来生来世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用了很多省略号,因为觉得情感爆发下,言语其实很无力,难以表达。
虽然这章不长,但自己比较喜欢,不是因为H,是因为这H太绝望……
潘府
  破晓时分,石崇醒了,从身后揽住我,顺手撩开了帐幔一角,黎明微弱的光从窗户泄入,整个屋子亮了一些,那些桌椅摆设,显出模糊的轮廓,半明半寐间,思绪如袅袅上升的轻烟,飘忽而又渺茫。
  “天刚蒙蒙亮,季伦再睡会儿。”我轻声对他言道,一手,握住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石崇嗯了一声,片刻方道:“冬日夜长,此时,天虽尚暗,然早朝将散,并不算早。”
  是啊,从前未革官爵,待天大亮时,我从床上懒散起身,往往石崇已打城内返家。我的一天刚刚开始,他与睿儿已在议论着朝内新闻,摆棋布子,为下一步升迁进爵作着打算。
  “季伦,睿儿他……”
  “他定前往朝内打探消息了,皇后被废,虽是咎由此取,然终究非皇上,乃……”说时,石崇一顿,这才继续道:“终究非皇上亲旨,昨日封城,将贾氏一族尽数困于城内,只不知下一步,赵王意欲如何?”
  我不由笑了,细抚着他掌心的深纹,叹道:“权势斗争,总是出于意外,如这般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之事,数之不尽,可惜竟不能预料。”
  石崇也低低笑了两声,他的气息在我的颈窝,惹得人酥痒欲躲,末了却缩向他怀里,二人整个身体紧紧相贴,虽是风雨欲来,却难得的踏实心安。
  “只当他乃一介富贵王爷,玩耍游乐,从不将政务放于心上,疏料养精蓄锐,深藏不露,引皇后毒死太子,又假召废皇后为庶人,现而今,纵世人皆知其用心不善,然赵王占全道义,义正辞严,倒让人哑口无言。”
  “却不知……”
  “绿珠~”我刚欲接话,他打断我,微一沉吟,缓缓道:“妩娘已逝……”
  黎明的光静悄悄的将内室点亮,然而我只觉得一切都变得恍惚,连石崇的言语,也显得遥远空洞。
  “那日安仁于府内被擒,妩娘急切之间欲与官差相搏,怎奈女子力小,被人一把推开,竟撞在桌角上,当场便晕了。”
  他的话音近在耳畔,又轻又缓。我睁大了眼,努力看清周围的一切,眼角干涩,酸涨却流不出泪。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倒仿佛看见那天檀郎被拘,混乱的潘府,哭的哭、跑的跑,拘人的差役打碎了前厅桌前案几的摆设,直直冲向内院,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几束光柱射入简洁雅致的内室,为首的那个刚欲吆喝着拿人,却瞧见檀郎坐在一架琴旁,长衫飘逸、神色淡然,微一拨弦,余音绕梁,良久不息。
  “侍郎好兴致,且待往后更得轻闲再弄这雅物不迟,怎样?随吾等走一趟吧。”
  “尔等何人?怎敢擅闯私邸?”檀郎尚未答言,屏风后的妩娘已按捺不住,急步挡在檀郎身前,她的面容比从前丰腴了些,姿态却一如既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差役鼻中轻哧,冷笑道:“侍郎想抗旨?”说时,伸手便打翻了案上的古琴。
  檀郎眉头一蹩,拦住一旁又急又怒的妩娘,淡淡道:“恭候多时,这便去吧。”
  “夫君~”妩娘声已哽咽,拉着檀郎的衣袖,死死不肯放手,哭诉道:“夫君此去,抛下妾身与恒儿兄妹,便如何是好?”
  檀郎神色凄然,俯身将妩娘拉起,半晌,方叹道:“今生辜负妩娘情义,但盼……”
  “侍郎话太多,留待他日牢内再叙吧。”拘人的差役可没这么多闲情逸致,几个莽夫说着便动手将二人分开,妩娘紧紧拽住檀郎衣袖一角,不禁拉扯,整个人跪在地上,仰望,泪反而蓄在眼中,不曾流出。
  “夫君~”颤颤一声唤,檀郎的双目便红了,当下不能言语,狠心欲将妩娘的手掰开,那差役早不耐烦,这边拉扯着檀郎,那边为首的一个扬手便给了檀郎一耳光。
  ……
  “啪~”的一声,那耳光仿佛打在我身上,我的脸猛然侧向一旁,心痛麻木,人反倒怔住了。
  “绿珠,此乃天意~”石崇语调平淡,却紧了紧环住我的手臂,片刻,突然道:“若某日,吾遭此厄运,绿珠万不可执着,吾……”
  “季伦~”我低声唤他,眼中分明无泪,声音却是嘶哑,喉头轻颤,难以控制,“若当真有此一日,绿珠愿先赴黄泉。”
  说毕,自己反而愣住,似不曾细细思量,又似这话藏在心底太久,始一说出,两行清泪毫无征兆便流了下来。
  “绿珠~”石崇急切间翻身欲与我对视,我淡淡笑道:“吾想,妩娘定是又恨又怨又怕,又不舍又无奈,万般情伤下,欲与那几名差役拼命,疏料旁人不过一挥袖罢了,她便撞在桌角上,一时鲜血如注,却再也听不见阿兄悲愤相唤,直至被人拖出内院,见满府混乱之象,心灰意冷,便任他人差使,再无力反抗。”
  “绿珠~”
  “阿兄为人,虽才情俱高,然一生怯懦,既辜负了阿嫂情深,亦令妩娘半生心酸,无处可诉。今逢此厄难,倒成全了妩娘孤傲性情,强于一世憋屈。只是,只是恒儿与悦容……”
  人死并不可怕,一了百了。然而留下亲人骨肉,未知如何悲伤。恒儿亦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始才提亲,年少稚气,怎料突逢家变,生母惨死,父亲又被拘于牢内,阖府性命系于心头,一夜间,未知怎生悲凉惊恐。
  石崇微一颌首,长叹道:“吾本欲将他兄妹二人偷送出京,奈何此案牵连太广,难以下手,直至昨日,方托得一人情,将悦容接出潘府,与鸾凤、威儿一道,着人连夜送往妥当之地。”
  “季伦,如今可还有转寰余地?倾巢之下,府内家眷究竟能否周全?”我一直疑虑,终究挂念着石府一干亲眷,不知不觉中,他们也变成我相伴半生的亲人。
  “绿珠~”石崇沉吟欲答,眉头却紧紧蹩起,半晌方道:“何为周全?若能,吾愿与绿珠抛却尘世,同隐于乡。奈何此生羁绊太多,终不能如愿。如今赵王得势,虽将贾后一网打尽,然吾与赵王、孙秀等辈,素来不睦,难以窥其用心,只能行一步是一步,但府中几名妇孺罢矣,吾尚有力护之。”
  张嘴还欲说什么,终还是忍了回去。石崇在我身后反而低声笑了,他转身长长的伸了懒腰,平躺于榻上,叹道:“若无这些琐碎之事,这几日倒难得的轻松。”
  “轻松?”我扭过身嗔了他一眼,埋怨道:“身懒心累,偏季伦倒想得开。”
  “美人在抱,还有何可心累之事?”他扬眉反诘,外头天已大亮,二人却在床上玩笑起来,石崇一手环着我的脖颈,一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调侃道:“绿珠细瞧瞧,这数日不用上朝,吾之白发又黑了不少。”
  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正为之气结,石崇侧头斜睨了我一眼,两人对视,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冬日的清晨,寒风尚凛,纵是晴天,天地间亦裹着一层白雾,万物朦胧,难辩其廓。我依偎在石崇怀中,突然生出一种永恒苍凉之感,仿佛我们的爱意,酝酿在这天地初生之际,不过刚刚开始,尚有无穷尽数不尽的将来。
  两日后,历史仿佛重演,贾后被赵王一掌禁于洛阳郊金墉城,最后,以一杯毒酒结束了她的性命。
  仇人死了,却没有意料中的畅快。那日晚膳时,听闻侍从送来消息,石崇一怔,冷笑数声,兀自饮酒,也看不出悲喜嗔怒。倒是睿儿,迟疑道:“阿父,此恶妇一死,赵王恐有独掌朝政之心。阿父何不趁此良机向其示好,亦可为潘世伯平冤。”
  “示好?”石崇音调微扬,不屑道:“奸臣逆党,纵得势,最终亦不过与这妖后同等下场。”
  “阿父……”
  “罢矣,今夜菜不甚可口,睿儿去膳房吩咐他们另备一碗蛋羹。”我放下碗筷,刻意打断父子二人的争执,却见睿儿憋红了脸,又不愿忤逆,片刻,方猛然起身,恨恨而去。
  黄昏,天色将暗,我紧跟着追出来,见那少年急切的步伐,带着无法渲泻的复杂情绪,顺屋角一转,眼看便要拐到偏房,忙唤道:“睿儿~”
  “阿母何事?”睿儿身形顿住,却不愿回头,我走至他跟前,不经意发现睿儿的眼眸红了,眼角尚有泪痕。
  虽明白他心忧潘石两府,又思念炜儿,内心煎熬,无人可诉,然此刻,方觉言语苍白无力,安慰亦是多余,沉吟半晌,方道:“朝内之事,吾不懂,但汝父向来依重睿儿,汝不可……”
  “阿母~”不待我说完,睿儿突然开口,挣扎道:“孩儿只是想,何必因过去瓜葛,惩一时之能。今时不同往日,许因意气用事,反累潘石两家万劫不复,亦未可知。”
  我看着睿儿稚气尚存,但目光坚定的脸庞,多少有些感触,有时我们所坚持的,也许真的并不值得,待百年后,谁又在乎谁得了天下?谁占全了道义?往事如风飘散,乍一看,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现实里切身的利益与成败。
  “何况金谷园亲眷、婢女、从奴……等等,人数众多,救得了一、二,救不了三、四,试问这当中谁亲谁疏?谁又该当命丧一人失势?”
  “睿儿,汝在担心炜儿吧?”不待他话音落,我淡淡接口,侧身看向苍茫的暮色,天际四合,漫无边际,将一应芸芸众人淹没其间,想此刻,炜儿当在外逃路上,几驾马车、几个随丛,并数十名又惊又惧、心力憔悴的妇孺,同样仰望这样的夜色,不知她心中作何思量。
  他怔住了,片刻方喃喃道:“炜妹妹应随吴管家同行,此刻,恐已至怀县。”
  “吾听汝父言,当初曾命睿儿送庶母及幼弟离开……”
  “这如何能行?”睿儿一个劲儿摇头,连声道:“莫说孩儿乃石府嫡长子,理应与石府共存亡,便是让孩儿丢下阿父与阿母独自逃生亦万万不可。”
  “既如此~”我接过他的话头,叹息道:“难为睿儿矣。”
  “阿母~”
  “若是放不下威儿与炜儿,便随他们去,吾与汝父亦甚放心;既是选择留下,便随了汝父心意,虽说降一时姿态,许能保阖家性命,可人活一世,本就短暂,心底那点净土,便留着吧,哪怕陪上性命,却也甘心。”
  “阿母~”睿儿怔怔的说不出话,眼角一湿,慌忙侧身躲开我的目光。才欲对他说些什么,外头急匆匆有人来报,“长公子,外头有人候着,说是石府家眷。”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了,这星期是端午节,突然很想吃粽子……
终卷时,懊侬收藏终于到600(有可能还会掉),呵呵,想想真是艰辛~
鸾凤
  我二人同时一愣,不约而同便向外走。猜不透此时金谷园中何人敢来,越走越急,几近小跑,将至大门时,竟将尾随的两名婢女甩得远远的。睿儿也一样难耐心绪,才一瞧见那朱红色斑驳的大门,顾不上我,兀自撩袍便往前大步急奔,那道陈旧的朱门缓缓打开,我瞧见一顶小轿,青布围拢,甚不起眼。心下却咯噔一跳,也顾不得规矩,便往门外而去。
  睿儿早已按捺不住,不待婢女掀帘,径自俯身,扬手际,我听见他急唤了声,“炜妹妹~”
  我也只道是炜儿来了,一半因愧疚,一半因放不下睿儿,可那轿帘一掀,里头的人缓缓抬头,一双凤目含水,两弯细眉微蹩,分明是数年来谨小慎微、恭敬有礼,又替石崇育下香火,得一时之爱的……鸾凤。
  “凤娘~”我不自禁唤她,惊诧间唯恐府内众人出事,忙不迭问,“威儿何在?炜儿呢?”
  鸾凤一顿,这才答道:“夫人莫急,那日夫人至城中寻老爷,便有吴管家前来,略为收拾,前日已带着威儿、小姐,并几名侍妾仆妇,悄悄出了洛阳。”
  “那……”
  “阿母~”睿儿目光四寻,摇头打断我,压低声音道:“还是回屋再说,此时虽无变数,但恐听者有心。”
  鸾凤倒甚为镇定,却是我,因惦念金谷园,一路行来片刻功夫罢了,心急如焚,便又不便询问,直至后院,正厅的烛火亮着,外头的掌灯婢女迎上前,我回身欲嘱咐几句,却见鸾凤双目已红,顿在那儿,直望内室,嘴唇竟微微发颤。
  顺其目光望去,只见石崇坐于几前,手持一笔,正凝思书写。一旁婢女躬身回禀,他一愣,抬眼望了出来,那目光似乎穿过我,越过睿儿,直直投在鸾凤身上。同样的四目相对,我的心,陡然一紧,眼角一酸,差点落下泪了。
  “威儿尚幼,汝怎可抛下独自前来?”屋内,石崇负手立于窗前,言语虽冷淡,但记挂之情,点滴流露,竟不似往昔孤绝,却多了几分儿女情长。
  鸾凤难忍悲伤,声带哽咽,几次强作镇定,方道:“老爷放心,威儿自有吴管家带携,出了洛阳,定然平安。”
  “炜妹妹呢?可还安好?”睿儿终忍不住插话,说时一顿,继而追问道:“吴管家走时,吾曾托其带有一物,不知炜妹妹可收到?”
  “长公子勿需挂念,吾与小姐别时,小姐曾交予吾一封书信,言定亲手转予长公子。”鸾凤说时从袖中取中一封信纸,许是写得仓促,连信封亦无,墨汁透过宣纸,乌青颜色,仿佛可见炜儿复杂心绪。
  睿儿大步跨上前,迫不急待一把接过那张薄纸,心情焦急,匆忙间展开,已不小心撕裂了信纸一角。
  石崇微一蹩眉,才欲说什么,我轻轻摇头,挽住他的衣袖,走至一旁低语道:“凤娘辛苦来会,季伦怎能这般冷淡?”
  “绿珠~”他一窒,牵住我的手,半晌方苦笑,“早知绿珠这般大方,吾是否该多纳些侍妾?”
  “季伦嫌少?凭是金谷园富甲天下,又怎禁得住满园藏娇,脂粉染混涧水,纵金银成山,亦难恢复绿水青山。”
  说时二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微一侧目,这才发觉鸾凤侍立一旁,风尘仆仆,神情多有落寞,唇边带着一丝苦笑,僵在那儿,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心中一软,感慨良多,勉强想要撮合,手中却不自禁握紧了石崇,爱的自私与同为女子的悲凄,两相夹击,一时间竟难以把持。
  石崇微一怔愣,瞬间便有所感。他反握住我的手,走近前向鸾凤道:“难为凤娘辛苦赶来,今夜便洗洗风尘,好生休息,待明日一早,吾送凤娘出城。”
  “老爷~”鸾凤说时欲跪,却被石崇一把扶住,郑重道:“置此危险之即,威儿亲身不可无一名亲人,便是吴管家忠心,又怎能将石府血脉交予外人?”
  乍闻此言,鸾凤脸色一变,颤声问道:“老爷之意,是指……”
  “凤娘~”石崇打断她,淡然道:“日升日落,乃世间常态。若此次能避过眼下之祸,吾定携绿珠前往乡间,与家人团聚。”
  “若不能呢?”鸾凤急迫追问,细瞧才发觉,她未着上妆,一张素面,清淡憔悴,眉梢稍往下一拖,时刻带着悲凄之情,然眼下,她内心恐惧哀伤,恐怕并不因为这与生俱来的悲容。
  “若不能……”石崇沉吟着,转身看向屋外,满月初升,月华柔和。如此晴朗的冬夜,却不多见,那泛着淡淡象牙黄的月光,莹莹将万物笼罩。
  石崇的话语越发清淡了,便如那月光,渐升渐高,渐说渐远,清淡仿佛在谈他人之事。“若不能,石府到底有睿儿与威儿,香火已继,总算不负先人。”
  “老爷~”鸾凤哭喊着跪在地上,哀哀欲绝,片刻功夫,泪湿满面,已哽咽难言。
  透过昏暗的烛火,我仿佛看见同样绝望悲恸的妩娘,就这般哭求檀郎,唤不回过往的岁月了,甚至唤不回深刻的爱意,却还是舍不下生命里唯一的依托,半生相伴,爱恨皆已模糊,谁还能记得清,当初入府时,究竟是怎样复杂心情?
  那夜,鸾凤被安置在后院偏房,直至夜深,她的哀哀哭诉仍然依稀在我耳畔,千般不舍、万般不愿,竟由不得自己选择。
  夜静悄悄的,我知道石崇也未熟睡,不由叹道:“可怜女子痴情,季伦又辜负矣~”
  “半生追逐虚妄的名利、过烟的富贵,已辜负绿珠太多。如今既不能周全,唯愿与绿珠同渡余生。”
  “到底她生了威儿……”
  “因此凤娘虽苦,却还有依仗。”石崇说时一笑,在我颈间轻吻,自嘲道:“吾却唯有绿珠可依。”
  “季伦尚有睿儿。”
  ……
  一番短短对话终了,思绪却越发纷杂,我想起太多,最无奈者,乃是炜儿,虽不希望她独返洛阳,但轿帘掀起那一刻,又莫名失落。与睿儿一样,盼着她、惦着她,又有些恨着她、怨着她。
  思时不由重重叹息,阖上眼,便有清泪溢出。石崇一怔,并无询问,只是将我揽在怀中,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似在安抚,又似在鼓舞。
  “幸好茹娘早逝,否则今日见金谷园这般情景,定然难以承受。”
  “嗯?”
  “茹娘~季伦忘了?她也曾是金谷园的当家夫人呢,彼时绿珠尚小,初入园时,仰望其风采气度,亦曾叹服惊艳。”
  “怎么突然提起她?”石崇反问,手指绕着我肩上的发丝,一缕缕,缠绕着卷。
  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拂开帐幔一角,外头月光皎洁,照得半璧天空澄透明亮,夜风从窗缝间泻入,偶尔掀动纱幔飘摇……或动或静间,时空仿佛停滞了,将此刻凝固,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不知为何,最近总想起很多从前的人和事。有些清晰可见,如在昨日;有些恍然如梦,仿佛从未发生。”
  “那绿珠可记得吾二人初会那天?”石崇笑了,不待我答,自言道:“吾尚清晰记得那天,绿珠穿着一件淡绿色衫子,短短的裙摆在风在轻扬,趴在阿母坟头哀哀痛哭,末了,又笑了,便如桃花般灿烂夺目。”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恍若回到那年,初遇时他的清冷与孤寂,还有一副过于严肃的面容,怎么想,也没料到居然就在那样一天、那样一个清晨,遇见了这辈子注定厮守的那个人。
  “这样说起来,绿珠还记得更早些时,初见阿兄,虽只是一个转身的背影,却已说不尽华采灼灼,引得倚红楼诸娘子,心悸不已。”
  “那绿珠呢?”他一面问,一面搂紧了我,恨恨道:“若非吾眼疾手快,绿珠怕早随安仁去了吧……”
  “季伦~”抬眼刚欲分辩,石崇笑而摇头道:“往事已矣,绿珠以为吾还在乎?”
  张张嘴,却再也无需说什么,连这件他一直放在心里,难以释怀的旧事,如今也不过成了一句笑谈。我怕他失了斗志,失了这场生死之争;又庆幸他终于摆脱了一直以来的羁绊,能与我这般坦诚相见,能抛开那些俗理纷争,再也不用顾及旁人感受。
  一心一意享受当下的相守,自私到不肯让出哪怕分毫。这样的时光,多一刻是一刻,多出的那一刻,便已是永恒无极限。
  昱日清晨,我与石崇送鸾凤出府,她不舍,又不敢忤逆,眼圈红了,动手收拾着不多的衣物,越理越慢,那动作,几乎就要停止。石崇叹了一声,交待众人道:“伺候凤娘梳洗,于前厅用膳后启程。”
  “诺。”
  东西本来就不多,皆是她昨日带来的随身衣裳,一个小小的包袱罢了,想来昨夜又全都翻了出来,只为拖延这一时半刻,奈何也改变不了石崇的主意。
  下人们七手八脚便将一应衣裳,并几件首饰收拾妥当,我拉着鸾凤往屋外走,一面走,一面道:“凤娘,诸多亏欠,绿珠唯有来生再报,然威儿年幼,实在需要提携,老爷嘴上不说,其实将希望皆寄予威儿身上,汝能为老爷诞下此子,已是难求的福祉。”
  “夫人……”
  “吾只叹今生无子,若有子嗣,便是拼着性命,也要保他周全。情爱,却在一旁。”
  鸾凤瞪大了眼,许是没料到我会这般直接,神情说不出的惊异。连我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与她剖腹坦心相聊,从前隔着的那些人情世故,如今皆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威儿等人的安危。
  “若无这些变故,吾二人尚疏远难以亲近。说起来,非要到了生死离别,方能放下执念,坦诚交往。吾……”我正思量如何诉说心中复杂的歉疚,那边睿儿急匆匆赴来,面容竟不似往日冷静从容。
  “睿儿,何事慌张?”不由追问,他一面往前厅跑,一面急道:“赵王拟诏自封为相国,独揽皇权日,由今日始。”
作者有话要说:越到结束越不舍。
昨天跟一个亲聊天,写文真象养孩子,有一个阶段,巴不得完结,远走高飞,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等终于要离开了,心里说不出的失落,难以形容……
尤其是懊侬啊,我费了太多心血,也投入了太多关爱,虽然得不到太多回应,难免是寂寞的,但究竟,是自己最钟爱的一篇文……
孙秀
  如果一定要让我回忆,我当然记得那一次次脱险于危难,皆源自孙秀的舍命相护;如果一定要让我铭记于心,他怎样的爱慕,怎样的执着,怎样的牺牲,怎样的孤注一掷……却不知为何,似乎我从未记起,仿佛他一直以来恋慕的心情,从未真正存在。
  往事历历在目,不可谓不清晰。然孙秀在我心中,始终是初见时,那个稚气尚存、顽固倔犟的幼弟——清澈的目光、尚未长开的秀气容颜,还有委屈时一垂首,欲诉未诉的哀凄神色……
  始终不敢相信,他便是逼得潘石两府生死离别的主使之一;始终不愿相信,哪怕他站在外间,华衣美服,目空一切,大权在握,杀伐随心……但看向我时,目光还可以如初见那般澄透。我想,天真单纯的不止是炜儿,还有我。因为,一直以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他怎样的用心险恶,在我心底,他仍然是那个依仗于我、仰慕于我的兄弟、亲人,终究,不曾改变。
  好象现在,他站在厅中,随丛将整个石府团团围住。我与鸾凤躲在一架屏风之后,从缝隙间望出去,石崇与睿儿相迎而出,言语虽恭敬,态度却甚是倨傲,总不肯正眼与之对视,一如从前,只是……怨恨更深。
  “御史大驾光临,恕草民不曾远迎。”石崇说时一顿,对,他现在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平民,虽还着丝饮浆,谁知明日又会怎生凄凉。
  孙秀尚未答言,他一旁的随侍高声道:“吾家主人,刚刚封了大郡,乃六军统领,且不是什么御史矣。”
  果然,他早已不是潘府的小吏、石府的从奴、赵王的私宠……熬了这许多年,孙秀终于可以出人头地,六军统领啊~这么看来,非但朝政,便是兵权,也被赵王统握在手,这晋朝,当真要易主矣。
  石崇唇角微扬,淡淡道:“如此,恭贺郡王高迁,也不枉……数年苦心经营。”
  话带嘲讽,引得孙秀随侍喝道:“大胆。”说时欲往前逞威,却被孙秀拦住,只见他轻笑道:“吾与石府渊源甚深,若无当年石常侍提携,也无本王今日之高位。”
  语毕,石崇脸色一沉,又不便抢白,侧身避开孙秀逼视的目光,冷冷道:“未知郡王前来有何要事?草民如今既无官爵,郡王该不会有朝事相商吧?”
  “朝事?”孙秀撩袍坐于椅中,抬起案前的一碗茶水,略赶去浮沫,又不见饮,半晌方道:“吾今此来,专为与常侍叙旧,其余人等,皆退下吧。”
  “诺。”
  众人应声,躬身退出,唯留下石崇与睿儿,孙秀眼皮一抬,摇头道:“难怪石府败落至此,果然规矩大不如前,小辈竟敢忤逆官旨。”
  “你~”睿儿气结,才跨上半步,又强自忍下,唤了声,“阿父~”
  “汝下去吧,于外院相候。”石崇摆了摆手,睿儿似尚迟疑,目光瞟向角落的屏风。从这个方向看去,我看不到石崇的表情,而鸾凤有些忍耐不住,着急欲言,却见睿儿终于微一颌首,大步出了厅门,又顺手将门阖拢,只听他在外间高声吩咐从奴道:“尔等在此守着,不可令外人轻易接近。”
  孙秀笑了,放下茶碗,叹道:“早闻青年显贵中,唯石府长公子有过人之处,今日一见,不仅孝顺,且行事颇有章法,从容大度,当真不凡。可惜……”
  “既是话旧,便直说吧,无需谈及晚辈。”石崇打断了孙秀,声音更加冷淡,连半点虚假的谦恭亦无。
  “虽是话旧,然皆因今日本王私闻有石府晚辈消息,因思常侍闭居于城中,未必知晓,这才匆匆来欲告知常侍。”孙秀话音未落,鸾凤大惊失色,因担心威儿,双眸瞬间便红了,却仍紧捂着嘴,唯恐出声引人注意。
  石崇的背影似乎也有一窒,稳得片刻,方道:“多谢郡王记挂,却不劳郡王操心。”
  “常侍深思熟虑,着着先行,向来为吾所钦佩,今次亦然,若非派四方军队各处打探,几乎以为金谷园中诸人尚在安享富贵。”
  “若郡王前来,只为富贵……”
  “本王不求富贵,本王所求之事,常侍当心知肚明。”两人极快的几句交谈,不但鸾凤,连我也难以自持,虽心知终于到了这步,却苦无对策,权势虽是过眼浮云,却突然发现,许多东西,依旧需仰仗于权势。
  石崇自然也猜到几分,只是不肯点明,负手一立,淡淡道:“君子不夺人所好,郡王乃君子,当知此理。”
  “错矣,错矣。”孙秀连连摇头,起身道:“此好,分明乃吾之至爱,被常侍占去多年,如今讨回,亦是讨回私物,怎能言夺常侍所好?”
  “你!”石崇不由暴怒,始一回身,孙秀笑而摆手道:“常侍息怒,君子一怒,当怒有所值。吾深知常侍为人,重情重义,如今潘石二府俱系常侍一人之身,识实务者,未必不肯割爱。”
  潘石二府,系石崇一人之身?我反复思量着这句话,良久,却仿佛听不懂一般,心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却是鸾凤,她拽住我的衣袖,极低的唤了一声,“夫人~”
  那两个字只是唇语,然似乎敲在我心上,沉重又压抑。也许,潘石两府,不是系于石崇身上,却是系于我身上……
  孙秀重重叹了一声,继而朗声道:“本王无心与常侍猜谜,来此,只为求一人,得此人,吾可保石府一干人等安然,且恢复官爵,连狱中潘岳,亦能无罪开脱,他愿为官便为官,不愿为官,便衣锦还乡。”
  “郡王若索金银,石府所有,尽可拿去;郡王若索美人,园中侍妾,任由挑选;郡王若索金谷,便连着山峦,一并送予……”石崇一字一句,答得清晰,我从屏风后望出去,只见他缓缓回身,唇边,竟带着一抹淡笑,目光流转,似与我低语道:“然郡王若索草民心爱之物,哪怕一碧一珠,恕草民不能割爱。”
  一碧一珠?碧潭深处珠光转。我竟不自觉展颜,隔着眼前厚重的屏风,却隔不断相通的心意。
  “好个不能割爱……”孙秀怒极反笑,双目圆瞪,狠狠道:“既如此,常侍便等着替潘岳收尸,两府家眷为奴,永无翻身之日!”
  那字字如同芒针扎心,句句将人推向无望的深渊,情急之下,胸窒如闷,一口气喘不上来,只听他继续道:“吾已彻查过金谷园,绿珠未在园中,而石府幼子早被人偷偷送出洛阳,一众家眷,亦无绿珠。吾知绿珠必在此府中,若常侍愿交出,便众人平安;若常侍执意相守……”说着一顿,继而道:“孰轻孰重,常侍博古通今,自然不须吾言明。”
  “夫人~”鸾凤哭着跪在我跟前,大悲之下,仍忍着不肯出声,仍悲恸难以言表,俯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混身早已抖作一团。
  良久,石崇缓缓道:“绿珠……乃吾所爱,便赔上身家性命,不可割爱。”
  话音落,我的泪也跟着落下,来不及分辩泪滴是甜是咸,孙秀面容一沉,目光狠厉,扬声道:“来人,将逃逆之徒石威捉拿,潘岳处死。”
  “且慢。”不待思索,话已出口,哗的一声,我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风,急奔至孙秀跟前,跪地求道:“求郡王饶潘石两府性命,妾身愿,愿……”
  “绿珠~”石崇大惊,欲上前将我扶起,却被孙秀拦在中间,追问道:“绿珠愿什么?”
  “只要郡王应允妾身,饶过潘石两府数百人性命,保他们安享余生,绿珠愿随郡王前去。”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哈哈大笑,我抬眼望去,竟不是孙秀,而是石崇。他笑得诡异,整个人跌跌撞撞扑到在桌前,满面凄楚,似自嘲,又似怨忿,连声道:“吾只当绿珠前来,只为与吾同生共死……谁知到头来,吾既留不住绿珠心意,更保不住石府诸人,哈哈哈~”
  “老爷~”鸾凤上前死命挽住他,他的双眸通红,却无一丝泪意,望向我,突然狠绝道:“既然绿珠这般心意,便去吧,去吧,倒强过同死之凄凉无状。”
  极痛,心下反而麻木了,我不懂得哭,更不懂得申辩,只是怔怔的跪在那儿,对着面前的人笑,面前的人,不是石崇,是孙秀,他将我扶起,那面容仿佛带着欣喜,又带着些不甘,连声道:“绿珠让吾找得好苦。”
  同一个名字,从不同的人口中唤出;同样的深情,却是绝不相同的感觉。我木然的冲他笑,然后又直直跪了下去,朝着石崇,凄凄展颜,屋内的人俱是一愣,口中的话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绿珠心意,季伦早知。今此去,只为潘石二府平安,从此,心随季伦,同死矣……”
  “绿珠!”孙秀喝我,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又急又怒,连声道:“吾盼了十余年,十余年……”
  “郡王~”我萦萦欲拜,被他托住手肘,双膝微绻,淡然求道:“绿珠既应允郡王,绝不食言,但求郡王宽限些天,待绿珠收整妥当,定自投郡王府中,以侍终身。”
  孙秀本喜怒交加,乍听此言,倒怔住了,看着我,似思量,更似挣扎,半晌,方点头道:“吾向来深信绿珠,既如此,三日后,吾亲往府上迎绿珠为孙府正夫人。”
  若是从前在博白,有个有权有势有貌的公子愿意说这句话,我一定乐翻了,觉得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份。而眼下,却只觉得讽刺可笑,兜兜转转,命运与我们开着玩笑,最后笑的,也唯有命运,而身在其中的我们,谁都不能笑得随心如意。便是孙秀,得到与失去一线之隔,我不信他还能如少年时般轻松,纵是得到,也定然诸多忿恨无从弥补。
  每个人都失去太多,所以疯狂的想要得到、想要厮守、想要将一切紧紧握在手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和命运抗衡。其实,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谁还能说清最初时,我们究竟想得到什么?是情?是爱?还是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标志?一个象征?一个符号?
  “但请郡王不食己言,保潘石二府诸人平安。”我的声音渐渐冷静下来,如同湍急的溪流,渡过最狭窄的那个关口,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其实,心死,便可无痛,何需身死呢?身死,图留悲伤而已。
  孙秀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仿佛一松手,连承诺也会消失。听我此言,他连声应道:“吾知,吾知。”说时向屋外高声道:“传本王令,将潘岳放出,送往府中暂拘,以待他日昭雪。”
  我真的是一切的源头吗?只为清湖畔的那次邂逅,只为半生前的那次起舞,只为洛阳城中的那封书信……一切就都变了。若没有那次与石崇的邂逅,若没有倚红楼的那次起舞,若没有暴雨天孙秀送来的书信,是否就没有这样的结果?没有这样的纠葛?没有这样的生死离别??
  怎么想都想不透,并且,也不需要想了,再过二、三日,若能相忘,便是天涯陌路;若不能相忘,便是两两相望,再无重逢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端午节,早早更新,祝大家端午快乐。
小假当前,能出去玩的,千万别闷在家里,闷在家里的,记得一定看懊侬。
谢谢妖妖的评,我非常非常想看那评的全部,期待JJ别抽了。
另:昨天晚上将近10点半来电,上来看见妖妖半篇评,突然就得了力量,写起今天这章来特别有灵感,到夜里12点多写完的,谢谢妖妖!!
绿衣
  结局早知,其实是一种折磨,我静坐于烛火下等石崇,一夜,如同一生那么长,他没来……
  第二夜,同样的等待,却不那么悲哀了,也许泪水早已流干,也许眼下,要我们两两相对,真的只是折磨。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离开,不如就把今生封存于孙秀来之前的那晚——彻夜的迷醉,彻夜的放纵,身心合一,难分彼此。至此,已是天涯海角,无穷尽时。又何必再强索更多呢?我们的幸福,都已满溢。
  不大的石府旧宅,似乎处处都站满了从奴婢女,我卧在屋内、立于园中,或者顺青石板小径穿院过户,每一处,都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每一处,都仿佛能看见他们好奇玩味的目光。几名婢女私下里说到我,总是心照不宣,抿嘴而笑……原来,我的人生,在旁人眼中,其实也只不过是场笑话。再痛些、再苦些,痛融入骨血,也仅仅牵连自身而已。
  “生得美貌,不过红颜祸水。想吾家主人何等荣耀,疏料败于美色,此次祸端,皆因夫人引来。”
  “说得正是,吾还听闻,郡王早已垂涎夫人,处心积虑,只待今日。”
  ……
  本已将恩怨置之度外,听见这些风言风语,心下却依然隐隐作痛。我木然从她们身边经过,便如一具行尸走肉,遥望天边朦胧的月色,也不知是月色昏暗,还是泪光模糊,眼中的一切都似笼罩着一层薄雾,人于其中,同样难以澄透。
  “阿母~”立得良久,身后有人唤我,不必回头,也知是睿儿,那个与我毫无血脉关系,却唤我为“阿母”的少年。世事变幻无常,本该远离洛阳的他,苦苦守在石崇身边,打探消息、周旋关系,又惦念幼弟与炜儿,不过几日功夫,竟觉脸上又消瘦了些。
  “远远听见阿母吟唱,孩儿不自觉便寻声而至,阿母莫怪。”睿儿说时深深拜下去,我忙扶住,半晌,却又无话可说。
  “阿母所唱之曲,是否《懊侬》?孩儿尝听阿父言及,阿母初来洛阳,思乡心切,故而作《懊侬》吟之,其曲简单古朴,词意委婉动人,唱尽离乡人思念之情。”
  《懊侬曲》……我有多久没有吟唱?是否,早已把洛阳,当成自己的故乡?如今再次唱响,虽无需远离,却突然又生出无尽绵绵思乡之情。原来,故乡可以不是出生之地,或者生长之地。故乡,只是那个你愿意与亲人终老的地方。
  洛阳不是我的故乡,博白也早已退出我的生命。我的故乡在石崇身边,也许是金谷园,也许是这石府旧宅,也许可以是一所茅芦草舍,只要……他在我身边。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我以为早忘了,这无关思乡的句子,却透着浓浓思乡之意。再望向冬日的夜,思绪穿过那些错综的枝桠、齐整的飞檐、微微发红的天光,瞬间,便回到从前。
  从前是懵懂依稀的心境,无论在众美相争的倚红楼,或者桃红飘扬的清湖畔;无论我是阿母的幼女,还是妩娘的侍婢;无论是檀郎略带忧伤的眼神,或是石崇坚定冷酷的双眸……倾刻涌上心头,掀起阵阵波涛,汹涌着,难以平复。
  “睿儿,吾走后,劝汝父与阿兄辞归故里。”
  “阿母~”
  “孙秀虽允诺保两府平安,然朝内风波,未知何时再起,一朝人臣,一朝人囚,石府富名在外,便是散尽家财,同样招人忌恨。”
  “阿母,阿父已……”睿儿似有话说,却又有所顾虑,急切打断我的话,沉吟半晌方低语道:“赵王虽一时夺权,然司马皇族多有不服,阿父早在事发前秘谋齐王、河南王及成都王,眼下,若再拖延些日,兴许……”
  “睿儿~”我虽知石崇必有打算,然听睿儿此言,还是不由惊惧,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几乎哀求道:“皇权之争,胜者乃皇族,败者却牵连太广,引一班朝臣俱难以保身。这些年来,石府之所以周旋于众皇亲,得保一时之安,皆因钱财之故,但亦因如此,四处交好,八面玲珑。需知为君者,最忌不忠,石府人缘极广,已犯此忌,若能避过此劫,阖府悠游于朝政之外,兴许能平安终老,以续香火;若不能,人已在漩窝之中,溺水,乃早晚之事。”
  “阿母~”睿儿低低唤了一声,眼神有些困惑,似思量,又似挣扎,眉心紧蹩成结,既有无奈,也有忿忿难平。
  “吾知以睿儿才干,退隐山间实属埋没……”
  “阿母,孩儿不为己身。只为,为……”他说时重重叹息,垂下眼睑,不肯与我对视,“想阿父阿母厮守半生,情深义厚,眼见阿父独自悲伤自责,阿母又……孩儿怎咽得下这口气?”
  他说着,我的眼角竟湿了,唇边却不自觉上扬,叹道:“吾幼时孤苦,幸而得遇汝父,却又享尽独宠,未曾诞下子女。睿儿虽非吾亲生,其情真切,更胜亲子。若以此身,能换潘石两府平安,便算作回报汝父一片深情,回报睿儿极孝之德。更何谈什么气与不气?”
  “可孙秀那厮……”
  “许是因果循环,其实吾欠他良多,终究不能独善其身。”我无奈轻笑,夜里,起了一阵寒风,腮边冻出一串冷疹,不由紧了紧斗篷,回身道:“睿儿孝敬汝父,吾并无挂念,然此去,炜儿便无亲人,但盼睿儿莫恨她犯下大错,真心相待,吾便无念矣。”
  “阿母~”他急唤我,似还有话说,但我已离开,越走越急,便如逃避般,再不肯细叙那些未知的将来。
  旧宅的居所处亮着烛火,走得近了,偏偏顿住脚步,站在树下,终忍不住痛哭出声——那窗户上印着一个人影,只是一个随烛光跳跃的模糊人影,却只用一眼,便控制不住泪湿满面。
  他在那儿,隔着这两天,便如同隔着两生般长久,但他的身影还是那样熟悉,挺拔的、孤独的,绝望的……似乎在等待,也似乎在无妄的期盼,犹豫着走到窗前,推开窗那刻,我几乎不能呼吸。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简单的曲调,简单的诗句,轻轻的吟唱,我的声音细如弦丝,飘浮在这静夜中,如微波起伏的湖面,将两个人的心绪打乱。
  窗前的人怔住了,他站在那儿,隔着远的气息,隔着园中层层的花树,隔着来往走动的从奴
  ……隔着中间数不尽的障碍,天地间,却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人。
  原来诗意,有时可以只是心声,而与诗句无关。想当初作《懊侬曲》时的切切思乡之情,如今,也变作眷眷留恋之意,不愿分离、不舍分离、不肯分离,却偏偏不得不分离、不得不了断、不得不至爱作陌路。
  我扶住一段树枝,哀哀欲绝,却谁也无法改变这曲折的命运。
  “季伦~”他的名字在我心底,如针深深扎入,再不能拔出。已然难以辩明,那细细的疼痛、绵久的纠葛,究竟是源自刻骨的爱意,还是朝夕相处的亲情。
  夜,出其的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我们两人的心跳,静得让我似乎能洞悉他的耳语、他的心境。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甚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晞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石崇缓缓唱念着,他的噪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悲恸,而曲调平淡,极痛之下,仿佛已不能表达。我的心一点点被撕成碎片,零散一地,再难拼就完整。
  泪干了、笑容也尽了,连此生,都在他的缓沉悲伤的歌声里结束。就当他的怀念吧,虽然我还活着,此去,与死别又何分别?
  真的,诗意只是心意,而非语句。古人悼念亡妻,其情极伤,便同眼下,我们二人共同的心意。无法挽留,又无法承受。我冲那窗户极轻的颌首,他的歌,还在夜色里弥漫,如涨潮的潮水,铺天盖地,将我淹没。
  再回头,石崇的身影掩映的夜里,反而越发分明——深夜,天光反而更亮了,红得反常,似一场风雨即将来临。我匆匆与之告别,无需言语,已将心肠揉碎。
  只带了两样心爱之物,称着夜深人静,不曾与谁话别,当我独自一人,站在孙秀新的府邸门前,天空,开始飘雪了,扬扬洒酒,漫天漫地。
  孙府的守卫团团坐于屋檐下,暖一壶酒,嘻嘻哈哈聊着天。
  “未料到咱们主人也有封王拜相之日,吾等亦跟着出人头地。”
  “吾家主人深得赵王欢心,有此一日,亦算不负数年用心。”
  “正是,但听闻明日便要迎娶王妃,但不知这世间还有何等女子能配得上吾家主人之才貌双绝。”
  “汝等有所不知,主人所娶王妃,乃晋朝第一美人,先皇御封石府侧夫人绿珠是也。”
  “石府?这美人儿再美,到底非未嫁闺女,如何能做王妃?”
  “非也非也,吾尝闻主人数年心血,皆为此女,可知这绿珠美色非凡,吾等难以想像。”
  ……
  绿珠?我仿佛听见另一个人的名字,与我无关,风更紧了,从耳畔呼啸而过,落雪如同冰另子,刮在脸上生疼。只听守卫中有人喝道:“来者何人?此乃新封郡王府上,汝速速离去,不可久留。”
  斜刺里驶过一阵寒风,将我的雪帽刮落,乌丝轻扬在发际,我听见自己淡笑嘲弄的声音,缓缓道:“吾乃石府侧夫人,绿珠是也,今自投于孙府,汝等还不速去回禀!”
作者有话要说:只觉石崇现在的心情,唯有诗经那样的清亮澄透、那样的古朴厚重,才能表达一、二。
可惜我对诗经不熟,不能做到信手捻来,看了好多首,不知为何,就被这首《邶风 绿衣》吸引了,这其实是一首悼亡诗,叙述一个男子怀念亡妻的悲切心情……
便如同眼下,虽是生离,其实也同死别,从此再见无期,再见也唯有茫茫而已……
此生终了,只剩下无法摆脱的责任,有时,要成就大我,必须牺牲小我,但这样的牺牲,痛彻心扉,其实很是悲辛……
谢谢妖妖,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想对一直支持我的亲们说,等懊侬完结了,理理思绪,我会写封信给大家!!
再次感谢妖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已不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感谢!!
我看玲珑的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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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文跟拍电影似乎有得一比。
有相当一部分叫座的电影,所谓大片,票房那个高啊,无数人竞相观看,但我想说,也就是一部媚俗之作。虽然不能打翻一船叫座的片子,说他们都是媚俗,但是可以肯定,绝对是大多数,因为创作者(比如导演啊,制片啊,编剧啊)就是带着迎合的意思来创作的,他们体察大众的口味和眼光,用心揣摩大众的和敏感和兴趣,预测和推动着大众传媒的潮流,至于他们自己的审美观、自己的视角、个性化很强的演绎则只能处于从属的地位,这么一从属,也就只能随波逐流了,如同大食堂的免费汤那浮面上敷衍地浅浅地漂着的油花,没有高汤厚底的滋养,一吹就没了踪影。看这类电影,你看不见创作者的影子,里面有的只是众生像,看到的全是观者自己的好恶喜乐。
也有一类电影,是有叫好不叫座的,国内国外都有,而且永远都会有,他能成为某一类影人的挚爱,在那一类人心目中,不是所谓的TOP 10排行榜所彪炳的,但确是私家珍藏,不容下档的。
我常常偏爱这类作品,这类作品是带着鲜明的作者自己的色彩的,自己的个性化的东西,你会愿意去揣摩,去试图看清这个作品背后的用心和深蕴的内涵,看出来了,你会很开心释然地从心底里笑起来。
透过这些作品,你能发现你在看一个鲜活的欢腾着的个体,有着只是清丽的外表却有着丰富深刻的内涵,满满的张力让你看完了全片还久久不舍离去,思绪剪不断,这类作品放到任何时代都是特立而独行的,都是能独当一面独树一帜的。
说了这么多,看似万能评,貌似也能发到影评上去,其实不然,我针对的是文,JJ的文,玲珑的文。JJ的很多文在媚俗。
或许呢有人跳出来说,你这个俗字用得不得当,大众的并不是俗的!我要说的是我从不认为情趣有雅俗之分,却也承认品味有高低之别。媚俗俩字重点不是这个俗字,而是个媚字。
何为媚?玲珑改了去写飞扬洒脱畅快淋漓的绿珠那便是媚,写出她的文风之外,读者人人抚掌叫好的绿珠来,那便是媚。
比较欣赏玲珑的话:写文,首先要娱己,才谈得上娱人。
以抒己见为出发点的文便不是媚,不是有所企图讨好众人的文便不会荒腔走板,扭曲跑调。
《清旧梦》里的宝儿的性格是软弱的,却也有韧性,但是绝不一味的执着。宝儿坚定地爱着胤禛,可当指婚给胤誐时,她实在难以辜负,这是一种很深切的无奈,要宝儿坚定的跟胤誐决绝吗?她虽然也尽力争取了,可是她真能跟胤禛远离庙堂之高,深处江湖之远?不能,宝儿不能,人物的性格走到这里已经难以让她决绝了,这便是玲珑笔下的胤誐和宝儿的故事,情牵一生,只为不愿相负,看得人柔肠百转,同时,也为宝儿和胤禛的恋情扼腕痛惜。看文的时候也看评,读者似乎也分了很多阵营,往往会发评打击玲珑,玲珑似乎也很郁闷,却并未改变路线。这便是不媚。
《清旧梦——续》似乎是偿还了宝儿的心债、胤禛的心债,也是偿还了玲珑的心债。柔弱的宝儿变为吉雅,身份既变,不需再隐忍,身登大宝的胤禛也不再隐忍,他专宠吉雅,毫不顾忌周围的眼光,文写到这里看似圆满了,但是上一世的情又牵到了这里,与毓歆的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之情,与胤誐不再是夫妻的夫妻之义,与阿拉坦的两世情牵,与牧仁与弘昼的亲情非爱情……倏忽十数年,两心相牵的两个人中间长长地隔着远远的江湖。与阿拉坦、与牧仁甚至与弘昼的戏份时又听到了有很多读者的声音,各种阵营,而玲珑依然坚持己见,专为娱己。
《懊侬曲》即将曲终人散(观众人气不会散啊!),看着绿珠一步步走来,心智似未有多大改变,许是向来历练得多,从小便已很世故,但感情的成长却一直到终局才渐渐清晰坚定明了起来,终于偿了石崇的情债,终于对得起这个情深至斯的男人的一颗不变心。
绿珠的心路历程在《懊侬曲》中描写得尤其有层次,步步推进,层层揭晓。这是篇古文对话的文,极其华丽,极富韵味,常常让我想起《大明宫词》里的布景和意境,那么华丽精致、幽远而静谧,玲珑坚持了娱己的初衷,并坚持到了最后。当然,古文肯定会牺牲一部分点击率,而玲珑依然坚持娱己。
可以说,《懊侬曲》是一篇极富玲珑个人色彩的文。女主软弱而坚韧,却并不执着,同她笔下的宝儿、吉雅如出一辙。她会为了怕拆散妩娘和檀郎而主动投身石崇,看到今天这章也是大为震动,她为了石潘两家阖府家眷,为了鸾凤的无声的哀求,竟主动投身孙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或许能算作大爱,她的视界不止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她的选择总是在力求完美。
玲珑的人物塑造很本色化,笔下的女主,宝儿也好吉雅也好绿珠也好,从没酣畅淋漓心无旁骛地爱过,从没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执着地追求不息地奋斗,她抛不开的东西太多,她要负担的东西总是太沉重。可是她却也从没断然决然地伤害过爱着自己的人,希冀着每个人都能好好的,总是臻求完美,替别人想得太多,结果终究是苦了自己一个人,然后回来就是一身的内伤。常常也恨女主问什么多自私一点或者多开朗一点或者多任性一点那多好啊,好过空留怅惘给无尽的孤苦。哎,真是七窍玲珑心,多愁多病身啊!
而玲珑笔下的男主性格形象刻画很饱满,并没有在女主的戏份下受影响。而且这些男主都是很专情而执着的,甚至男配也是如此。胤禛、胤誐、石崇,阿拉坦、牧仁、孙秀,甚至弘昼、石睿,在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不同于女主的毫不含糊的坚定地爱。
不亚于男主的是,牧仁和孙秀也是我非常喜爱的人物,总觉得玲珑在文案的后面因为拘于男配的次要地位,删减浓缩了许多内容,因此这两个人物描写反而极富张力,引人遐思,让人超越了对男主的关注分外期盼他们的戏份。
檀郎这个人物很是特别。他的性格跟绿珠很像,有着内心的坚持,却从不执着,不会勉强周遭的人,一心善待爱自己的人。他有着极其华丽的出场,一场场的演出着跟绿珠如此相像的性格,他与他的原配夫人、妩娘、和绿珠之间的爱恨纠葛和绿珠与檀郎、石崇、孙秀之间的爱恨纠葛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副双面绣,不着痕迹地刻画了两个不同的人的内心,一个虚,一个实。这个人物,看得出来,玲珑倾注了很多心血来描写,可是或许我对潘安的看法一直比较停留在历史人物的背景中,也或许背景太华丽以至于虚幻缥缈,总觉得不如石崇嬉笑怒骂跃然纸上,那么血肉饱满,爱与不爱那么清晰明确。
玲珑的情节设计也是很费巧心思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清旧梦》里的那盒巧克力。看到胤禛送给宝儿那剩下的那半盒巧克力,我真的是泪如雨下,感觉是一种阔别已久的感情,重又用宝儿的故事让我记了起来,仿佛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我便是故事中的宝儿,如身临如亲历。文中前后两次写到巧克力,前后不同的心境、处境竟给人物是人非、天意弄人的感觉,这个情节设置真的是个点睛之笔,当初二人共尝既甜且苦的巧克力,见证了他二人感情发展最巅峰的一刻,当时的苦是相思不能时时相伴之苦,当时的甜是相爱而有盼头的,可是到了第二次出现巧克力的时候,苦依然是苦,但那种相思已经断了缘分,那种相爱已经没了甜蜜的期盼,只剩浓浓的苦,是这种场景很巧妙的,描写出来更是很见功底的。
玲珑的文不管情节如何,人物的塑造如何,都饱含着浓浓的玲珑的味道,男主也好男配也好,女主也好,都是这样!透过这些人物,我看到一个完整的世界,玲珑对爱情亲情友情的诠释,一个特立而独行的世界,不媚俗,只为娱己,却也赢得了我的心,引为私家珍藏。 张艺谋不是有句名言么:中国的才是世界的!很对啊,人家大导演摆的这是哲学造型,咱玲珑也有一说,先娱己而后娱人,这也是不算摆造型,但是此说很有理。
有感于玲珑的娱己娱人之说,写下此文,贴了两次没贴上,玲珑倒是谢了我好几回,所以又加了点内容进来,真怕依旧粗陋的文对不住玲珑的期盼,汗颜!
回想玲珑也是常常抱病卧恙,希祝玲珑身体健康,私心地认为你不该退出,还盼望你的新文的继续出现。
   评论文章:懊侬曲 所评章节:148 文章作者:段玲珑 所打分数:2 发表时间:2009-05-29 19:07:00 [该书评违反了评论规则,我要投诉] 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 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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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卷:流水落花
金谷
  四月清明,细雨霏霏。路上行人匆匆,神情俱都哀凄。油纸伞不耐飞雨侵袭,时候长了,鞋袜尽湿,衣发半濡——天地被雨水浸透,人心亦仿佛半湿半伤。
  另有一人一骑,扬鞭催马,长衫迎风招展、乌发随风飘扬,年轻的脸上,除了意气风发,还有不易查觉的点滴忧伤,以及一丝渴盼,焦急的,打马穿过山间上坟的人群,绝尘向北而去。
  ……
  洛阳,已经不复当年都城的庄严肃穆,但却另有一种旖旎奢华之风,与那盛放的杜丹一样,张扬着,辅陈开来,是收都收不住的强盛与富丽。
  洛阳城郊,凡地势开阔、土壤丰美处,皆被贵人所占,开辟园林,遍植牡丹,此时花期刚始,已有长安贵人远到而来,赏花饮酒、作赋论诗,悠闲惬意,轻松舒畅,谁还记得曾经,这里发生的故事,那些杀伐与争斗,那些死亡与悲歌,还有那些爱与被爱……皆随风散了,如同一阵阵急急纷飞的桃花雨,时而紧、时而缓,随斜风飘扬于天地间,只余惊艳,却再不能拾及。
  那一人一骑穿过集市,驶过洛阳城,途经一座座繁华富丽的优美园林,一路向东,身影没入一处山谷,谷中清溪流动、山林葱茏,直往前,更有飞鸟啼于林间、野花缤纷绽放,一条弯曲山径,将人引至山谷深处,本是一派自然山水之像,却随着山路蜿蜒,眼前景色陡然一变,一处园林,隐于其间,只见那大门朱漆斑驳,墙头杂草丛生,然展眼望去,其占地之广,竟不能一眼观尽。
  来人下马正欲叩响门把,那漆色陈旧的木门吱哑一声开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哈哈笑道:“久候摩诘兄,算来今日该至矣。”
  “有劳越兄,此番前来打扰,却给越兄添了许多麻烦。”
  “这话说得见外,我二人经年不见,今日得在此园中一聚,乃平生幸事,快进来吧,我已命人备好酒菜,只等摩诘兄一醉方休。”
  说着,二人相让进了园子。但见此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一望数十里,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涧内清泉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树茂花繁,竹柏青翠,更有亭台屋宇掩映其间。满目青绿、水声潺潺,其美竟难以用言语形容。然年代久远,又失于修缮,许多景致却已荒芜,窗纸破漏,漆色脱落,屋檐损毁,杂草渐生,本是满园清秀,如今入目,却是满园凄凉。
  此间主人见来客神情复杂,不禁笑问道:“因搬来未久,尚未将整园理清,倒让摩诘兄笑话了。但如此荒废,却也另有一番意境,摩诘兄素来善于五言律,不如即兴赋上一首,也不负此园曾经美名?”
  摩诘唇角微扬,欲笑未笑,半晌方道:“可惜当年至富至美之地,竟也败落至此。”
  “若非这般败落,我却买不起它。幸而这般败落,此园,终归得复石姓。”
  “石姓?”摩诘口中低喃,眉心微蹩,念念道:“是啊,此园,本就姓石,转眼数百年,终究复归石姓。”
  石越轻轻一笑,继而引着来客往园内道:“说来,我二人一别已有六年。当年长安初见摩诘时,仿佛尚在昨日,这一转眼,竟已为家为室,为人父矣,却不若摩诘兄孑然一人来得轻松自在。”
  “越兄才识俱美,且积富渐厚,自然家室美满,我却怎能相比?”
  “摩诘兄过谦矣,想那年初入长安,于岐王府中一见,便有太平公主赞兄道‘妙年洁白,风姿郁美’。遥想彼时,兄台一曲琵琶,应手挥弦,意态潇洒,其风华毕显,夺人眼目。所奏‘郁轮袍’更是凄切哀碗,动人心魄,不但令席间众折服,更使得公主青目。科举之日,一举夺冠,可谓少年得志,半生平顺。只不过兄台才高人美,寻常女子难以相配,因此耽误至今。若非摩诘目高于顶,只怕作了公主入幕之宾亦非难事。”
  “越兄此话过矣。”摩诘淡然一笑,二人绕过一处破败的阁楼,越往里,那景色越见丰美,金谷涧水汇作一潭,四周美景倒映其间,潭边遍植桃花,按理此时已过花期,然谷中凉爽,桃红片片,开得正艳,人入其间,见花雨纷飞,虚实难辩,有如梦境。
  “这桃花……”摩诘有些惊诧,抢先步入桃林,赞叹道:“彼处桃花颜色稚纷,何以此园中桃红片片,竟有耀目之光彩,且花瓣殷红,竟不似寻常品种。”
  “摩诘兄没见过这般艳丽的桃花吧?连我初次见时,也甚为惊异,以为非凡,并一应慕名前来游园者,皆被此花所迷,言之比梅艳质,比桃妩媚,竟是难得一见的仙品。”
  “越兄……”摩诘难忍惊艳之情,一回身,青灰色的长袍扫起几瓣落红,那花雨仿佛能感应来者心喜,一阵急飞,映衬得这花雨中的郁美少年神采熠熠。
  “我早知摩诘兄定喜此花,因此备酒设宴,正在林中。兄台这边请,我二人与这桃花仙子共醉方休。”
  酒,乃山西杏花村汾酒,香飘四溢,回味悠长;菜,却是江浙一带送来的鲥鱼,去鳃留鳞,以香菇、笋片同蒸,肉肥味鲜、细软爽滑。摩诘不由连连称赞,“越兄好享乐、喜美食,我今沾光矣。”
  石越却也不反驳,放下筷箸,唇角一扬,看向远处一片废墟道:“那儿,便是盛极一时的崇绮楼,如今唯剩下瓦砾,谁还能想像当初的豪富与奢华。”
  “崇绮楼?”
  “对,史书记载,此楼高百丈,可极目远望,乃晋代豪富石崇建成,以供绿珠远望家乡所用。”
  “绿珠~”摩诘喃喃念着,兀自起身远眺那堆废弃的瓦砾,眼角,竟已湿润。
  “听附近老人言,这园中的桃花,开了败、败了开,数百年来,也不曾有人悉心照料,却是老树发新枝,桃核长新树,年复一年,自成一景,任园中树木兴衰,唯此桃花,越发兴旺矣。且颜色渐红,便如……”
  “如什么?”
  “传说中,绿珠坠楼,血溅当场,点点殷红溅上桃枝,昱年,这桃树便开出这样颜色的桃花。若映在夕阳下,颜色饱满欲滴,如泣如诉。”
  石越一壁说,摩诘一壁瞧,双目却已红了,强忍着泪意,讪讪道:“此绿珠真乃奇女子也,非但全了石崇之爱宠,更救下石府数十人性命,谁料这等红颜,结局竟这样惨烈。”
  “可不是,说起来,我尝听祖父言,绿珠坠楼时,已有三月身孕。”
  “啪”的一声,摩诘手中所持酒盏跌落在地,石越回身,只见他面目苍白,嘴唇微微发抖,忙上前扶住道:“摩诘兄可是旅途劳顿?怪我不当心,兄台远道而来,该稍作休息再饮酒不迟。”
  “适才越兄所说,竟是真事?”
  石越还欲劝,但见好友执意追问,不禁感叹道:“天下痴情者甚众,想那孙秀,其实也是为情所苦,本以为终得抱回佳人,疏料一待石府平安,众人远走,绿珠便毅然坠楼,只留下一首诗揣在怀内,也被鲜血染红,难以辩识。”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摩诘如同魔障了一般,兀自低声念着这诗,反反复复,年轻英俊的脸上,竟止不住的悲哀与沉重。
  “嗯?”石越不解,正欲询问,却听摩诘道:“此诗,乃石崇与绿珠同著,绿珠若自坠楼了断此痴情,身上所携,定然是此吟诵昭君之词。自伤身世、自悲命运。”
  “然绿珠毕竟不同,想她得与至爱厮守半生,虽最后无奈随孙秀而去,到底也未曾吃苦,堂堂皇皇的孙府郡王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亏得孙秀执念,方才以绿珠之身,换下阖府性命,其实,她既怀了孙秀身孕,便是天意如此……”
  “住口!”不待石越将话说完,摩诘已忍不住喝斥,咬牙道:“绿珠与石崇,乃是生死相随之情爱,孙秀若懂,早不该以此要胁。”
  “她究竟得宠多年,既然石府有难,自然该当偿还。”
  “非也非也,未料到越兄也这般迂腐。想绿珠一介女子,有何义务担承这阖家之重?石崇若有才,不该让石府身陷此险;孙秀若有情,亦不该拆散绿珠所爱。”
  “摩诘兄,我敬你才高八斗,为当世人杰,但若谈及先祖,却不可辱之。话说石崇虽一朝势败,却也在绿珠坠楼之时有了脱身良法,并与几位皇族相连,推翻赵王指日可待,唯此绿珠一死,其心灰意冷,竟抛下家人,独自赴死,其情虽可歌可泣,然终为绿珠拖累,换得个一世为贪、结局凄惨的评价。”
  “以越兄之意,那绿珠该安份做她的郡王妃,将前情旧欢一并抛却?”摩诘冷笑,负手看向远处苍茫的群山,连绵不绝,与天相接。群山无语,而世人欢笑悲辛,几生几世,也学不来那般从容淡定,只因那前尘印入骨血,竟无法摆脱?
  谁能说清呢?连摩诘自己都说不清,那每天每夜困扰着他的梦境,那梦境里穿着一身青衫,笑嘻嘻走近前的娇憨少女;那少女萦萦起舞,身姿轻萦、笑厣如花;倾国倾城,原来不仅仅是容貌,更是她的意态,一回身、一低眉、一颦一笑,皆是说不出的悸动与牵念。
  “绿珠~”他记得,他这样唤她,可她哈哈笑着跑开了,手上尚提着裙角,回身笑道:“谁是绿珠?”
  是啊,谁是绿珠?连摩诘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一直魂牵那位跳楼殉节的倾城女子,她曾令石崇爱宠,令潘岳仰慕,更使得孙秀痴狂。
  如今,过了数百年,晋完了,五胡乱华也结束了,天下大乱之后,盛唐来临,你看那满街艳美的服饰,你看那堂皇的大明宫,你看那娇嗔丰腴的少女……看迷了眼,心底的牵念,却始终只有一人,那个夜夜于梦中不停追逐的少女,前世尽忘,唯他忘不了吗?是否因为所欠甚多呢?若如此,又为何不让他寻找到她?以此生,补前世?
  念及此,摩诘自嘲一笑,手扶向一枝桃枝,摇头道:“何必为古人伤感,我二人经年不见,正该痛饮一回才是。”
  “摩诘兄所言极是,连我这个石府后人都不愿回顾先祖往事,摩诘又何必耿耿于心?”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便如同潺潺流淌的金谷涧水,十年、百年、千年,都可以是一样的姿态,连它们也忘了吧?曾经有怎样一位姿色绝美之人,手捧一泓清泉,那里面便倒映出她如春风般妩媚明艳的笑容。
  那夜喝得晚,摩诘醉到在桃林中,石越上前相扶,却听见一句有些可笑的话,“若娶妻,定娶绿珠……”
作者有话要说:摩诘,便是唐代诗人王维的字……
如果今生太痛苦,是否允许我,将你记至来生??
亲们,《懊侬》突然就快完结了,连我自己都没料到……
所以我说,结局不是作者写的,结局是他们自己选的……
今天这章还未完结,不过将完,不远矣……
回忆
  “绿珠,等等我。”
  “等你做什么?你是谁?”
  “绿珠,我,我……”
  梦又来了,自从成年,王维的梦中便夜夜都有这名叫绿珠的女子,仿佛与他骨血相融,却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你什么?”娇憨的少女咯咯直笑,绕过一树桃花,侧头看他,她的鬓边粘着几瓣桃红,眼眸似夜空中的星辰般闪亮,透着顽皮却又柔和的光采。
  “绿珠,你不识得我了。”王维有几分失落,梦里,他总在追逐,而她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难以触及。她不记得他,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追随着她,仿佛前生命定一般,今生,注定他苦苦相思一个故去的人、一个虚妄的人、一个今世不存在的人。
  “你也不识得我,我不叫绿珠。”
  “那姑娘叫什么?”王维一面问,一面追了上去,只觉得少女的衣裙在他眼前晃,咯咯的笑声,充斥着个天地,但再怎么努力,他始终不能赶上她的脚步。
  “慢些~”王维撩起长袍,正欲加快步伐,却见那少女回身娇笑,脚下一不留神,“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
  “绿珠~”王维惊呼,几步跨上前,几乎不假思索,便跪在她跟前,扶住了她的手臂,“可还好?”
  跪坐在地上的女子怔住了,嘴角一撇,似欲哭泣。王维急得慌了手脚,俯身欲背少女离开,却听见她噗哧一声笑将起来,以手掩唇道:“我自小就作从楼上摔下来的梦,每次摔到半途,双腿一蹬,又飞起来了。所以我才不会跌伤呢,哪怕楼再高,我也能……”
  “绿珠~”话未完,王维的眼圈红了,情不自禁以手封住少女的嘴唇,颤声道:“不许跳,哪怕只是两级台阶,也不许跳。”
  少女神色一窒,不解道:“为何?”
  “说不行就不行,你……”王维暴躁起来,解释不清自己心底的恐惧,就好象她跳了,他的四肢百骸便跟着碎了,感同身受,连她最后眼角滴落的那滴落,仿佛也落在他脸上,温热的、湿润的,还没待它干,她便咽了气。
  “绿珠~”惊呼着,从梦中醒来,已数不清是第几回。
  ……
  长安的新贵中,最醒目的,当数王维。出生山西望族,少年时进京赶考,即被歧王与太平公主赏识,言其举止得体、风度端凝,难难得风流儒雅,谈吐清新,青年公子,无人能出其右,科举之日,螯头独占,多少长安少女朝思夜想,正是她们理想中的夫郎。
  说来也怪,至二十余岁,昔年同窗好友俱已成家立室,唯王维尚且孤身一人,虽有贵人牵线搭桥,又有才女自送书信,更有乡里再三催促,却总是笑而摇头,身边,连个侍妾也无,每日只喜与亲友相聚,斗诗作画,饮酒谈笑,倒把终身大事置之一旁。久而久之,便有人言,当代诗才王维,虽人才出众,却有断袖之癖,可惜了这满腹经纶、郁美皮囊,可知世间,并无完美之人。
  “摩诘兄当真要走?我二人相聚不过三日,别情尚未话清,此番一别,再聚又待何年?”几天后的清晨,石越将王维送至金谷园外,虽二人言语有些冲突,但此番别离,又惹淡淡愁意,石越欲留客,客却执意要走。“既是摩诘兄要走,但还请告知去处,以便书信往来。”
  “我今此去,意欲云游天下,却无定处,越兄无需挂念,若回长安日,定当差人告知越兄。”王维说时翻身上马,那枣青色骏马嘶鸣一声,前足始一踏地,便奔离数丈之远。
  却听见石越在身后追道:“且慢,此处尚有一物送予摩诘兄。”
  “吁~”王维拉住缰绳,侧身笑道:“金谷园从来豪富,石府后人亦有此风,然我素来清淡惯了,受不起越兄重礼。”
  石越急追上前,微喘连连,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却见那帕子破旧不堪,更染上些许脏乌,难辩原本颜色。王维眉头一蹩,正不解时,石越道:“我见摩诘兄对绿珠之事甚感兴趣,此物乃石府家传之物,闻祖上言,绿珠嫁予孙秀后常戴在身边,从未稍离,便是坠楼,也携有此帕,可知意义非凡。我欲送予摩诘兄,又怕太过不敬,迟疑至今……”
  “我看看。”王维脸色一沉,双手接过那方陈旧已快腐去的绸巾,细细观之,难掩心中思潮澎湃。那帕子粘了血污,年代又久,细辩也难看清上头的蝇头小楷,似细细密密写着一首诗,落款处,却刚好绣着一朵莲花,花正半开,染了墨汁与乌血,紫红发黑,仿佛在叙述这那些惨烈悲壮的往事。
  “昔年几位好友同聚,谈及春秋时的息夫人,众人皆嘲此女无节无德,红颜祸水,引国亡家破。唯摩诘兄挥笔写下《息夫人》,我今尚记得清楚——莫以今日宠,忘却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石越缓缓吟出这诗,自嘲一笑,叹道:“从前尚觉摩诘兄儿女情长,如今再看,祖上的绿珠夫人,也同这息夫人一般心境吧?既不得不辜负前夫所爱,又不得不面对后夫所疼,两相折磨,难为她活得艰辛。”
  “越兄……”
  “不瞒兄台,石府后人皆不愿提及绿珠,多怨她红颜祸水,害得富可比国的金谷园,从此荒废,难寻昔日风光。我父亲犹为耿耿于怀,从不许将绿珠牌位供奉于祖先牌位之中。”石越说时低声轻笑,继而又道:“其实说来,石府,也多亏绿珠舍身方能令香火不断,沿续至今。有时夜深细想,真不知是该恨这倾国倾城的绿珠夫人,还是该谢她大义自投孙府,保得石崇两子俱得平安。”
  一番话毕,二人共陷入沉默,仿佛往事汹涌而来,竟难以招架。过得良久,日头渐升渐高,王维终于将那方绸帕细细包裹,藏在怀中,朗声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越兄既是有情之人,当明绿珠无奈之举,实属辛酸。”
  石越还欲说什么,终于忍了回去,前尘往事罢了,还由不得他来评说,更何况,其中牵连,乃自己先人,或赞或贬,皆不妥当。只得站在当下,目送王维渐行渐远,马蹄踏起飞尘,淹没一人一骑的背影,天地复归于寂寂。
  遥想当年,自己的先祖也曾这般站在园外迎送宾客,彼时金谷园繁盛之极,遍藏当世稀珍异宝,连皇宫内院也难与之比肩。而园内每日歌舞笙平,宴客享乐,乃人间仙境……
  石越不由痴了,仿佛透过远去的王维的身影,看见这金谷园真正的主人——石崇。胸怀天下、目高于顶,生性奢华、豪迈不羁,从未将世上风波变化放在眼里。甚至到最后,当石府脱难,异地安家,绿珠也已怀有孙秀骨肉三月有余……
  前尘已尽,羞愤难当,唱尽一曲《懊侬》,纵身跃下崇绮楼,自尽身亡,石崇极悲反笑,面目凄切,再不肯参与争权夺势、复仇报恩,也不顾赵王已步入末路,长幼二子尚需提携,抛下红尘,几日后从容赴死。死时怀中犹揣绿珠生前一方锦帕,那帕子,粘染了两人的鲜血,帕中所绣荷花,饱吸鲜红之色,渐渐变暗,连字迹也模糊难辩。
  一段恩怨就此落幕,没过多久,赵王势败,孙秀散尽家财,半痴半傻,任由前来问罪的成都王拘拿,竟无丝毫反抗。身上所着,却是一条女裙,深浅不一的青绿色,还有裙边微微成卷的荷叶边……众人骂他痴愚,他却置若妄闻,唯口中念念唱着一曲,反反复复,连唱数日,不待定罪施刑,便身死牢内。死后,也无亲眷认其尸身,更不知其所归之处。
  谁能料一代美男子死时这般凄凉?谁能料他也不过因为情痴,却最终害了深爱之人,万念俱灰后,已无颜再活世上。
  三个月的身孕……初听此消息时,孙秀一定高兴疯了,而绿珠呢?绿珠一定悲愤难言,又羞又恨。泪干心死,静候良机,重回崇绮楼,只为凭吊,孰料竟遇上不肯远离的石崇,二人相对无言,半晌,绿珠倒笑了,盈盈拜下身道:“吾今为季伦舞上一曲,却不知季伦可愿赏之?”
  石崇一怔,勉强裂了裂嘴唇,摆手道:“多久未曾见绿珠之姿,未料尚有今日之缘。”
  二人俱已红了眼,却谁都没有哭泣。绿珠眼望向这座繁华的园子,人去楼空,唯留下一夜苍老的石崇,还有数不尽、忘不了的相依岁月……
  缓缓的,她展开自己的手臂,宽大的水袖铺陈开来,如一朵盛放的莲花;两鬓的乌丝,缀着红珊瑚制的发饰,随绿珠旋转,那殷红似血的缀饰便开始跳跃、舞动,似一个精灵,被簪在发边,急欲摆脱,却命定不能相离;还有她怀了孕却越发瘦削的身体,仿佛回到从前,那倚红楼中,娇憨的丫头,身量尚未长足,妩媚一笑,已能迷倒众生。
  石崇看得呆过去了,他没注意到绿珠唇边的笑意,那样凄清,那样绝望,他也不曾发觉,她急速的旋转着,越跳越急,越舞越狂,仿佛希望甩掉什么,然跳到泪流满面、面目发青,一跤跌到在石崇怀中,绿珠终于哭道:“今生无缘,来世再聚,季伦当与石府诸人再聚,隐姓埋名,恬淡一生。”
  “绿珠,跟吾同走。”石崇如大梦初醒,拉着绿珠便跑,身后的娇人却哭了,半哭半笑,手抚向小腹,凄然道,“今日得见季伦,心愿已了,他生重逢,盼季伦还不曾忘却今世之爱。”
  “绿珠~”石崇大惊,正欲问时,却已晚了,绿珠挣脱开他,几步跑向窗前,纵身一跃……石崇仿佛只眨了一下眼,就只瞧见她淡青色的衣裳如一片云彩,轻轻扬扬从眼前消失了。
  ……
  也许这些接二连三的祸事皆由绿珠一人而起?又或者,他们只是命定的纠缠,生生世世,无法逃脱的宿命。
  石越想不透彻,他不过是当年石府侍妾所生之子石威的后人,隔着那么多代,隔着那么多人和事,他已无从体会曾经发生的杀伐争斗,还有那些可以同生共死的情爱恩怨。对他来说,一切都过去了,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对他来说,日子最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就这样代代传承下去,只求平顺,再无福消受那些过于饱满、难以承受的激情与大爱。
  就让好事者去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味他们的故事吧,石越自己,只庆幸当年到底不曾赶尽杀绝,以使得石府后继有人,终有光宗耀祖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似水,清清浅浅的,却又有淡淡哀愁萦绕……
我想,绿珠一定想说:今世如果太过沉重,没关系,我们还有无数个来生来世……
另:《懊侬曲》报名参加了JJ首页那个彩虹杯征文大赛,好象从昨天开始手机投票了,但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怎么投……无论如何,希望得到亲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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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
  都城长安、越地博白、蜀国成都、河之南北……王维几乎踏遍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只是心里那个人、梦里那个影,依然只在心里,一旦醒来,又是茫茫。追寻,却永远不知她在哪儿,甚至不知是否有她,而他,如同中了魔障,停不下追寻的脚步。
  于是,唯有酒,能让人长醉,醉后能长眠难醒。但凡睡着了,她便翩翩来了,着一身深浅不一的青衫,肤如玉、眸似星,长发如云,似是绿珠,又似不是——她不再是她了,她是另一个人,就如同他不再是石崇,他是当代万人敬仰的诗才。他们,只是这大唐盛世最最普通的一对男女。
  是否因为太普通,他总遇不到她,可他永远能感知她的气息,仿佛就在不远处,等待着,一等,就是数百年。
  有时,在梦里,他会看见那些被历史长河淹没的片段,零散的,不甚真实,唯有她哀凄的表情是真实的,隔着长长的岁月,隔着遥远的空间,他仍能在梦中看清她忧伤思念的面容。
  ……
  “绿珠,此乃天意,天可怜见,可怜吾十余年无望守候,终得回报。吾这便去禀予赵王知晓,待孩儿出世,便可世袭爵位,一生优厚。”乍闻太医言绿珠怀了身孕,孙秀狂喜不已,竟有些语无伦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没留意榻上的绿珠,神色一黯,眼底,竟透出丝丝绝望。
  “绿珠,绿珠,汝注定与吾世世相依……”孙秀喜难自禁,半跪在绿珠榻前,双眸含泪,却是极喜之情,“吾早说过,只要绿珠与吾相伴,不用十年二十年,吾二人,便是天下艳羡的夫妻,谁也夺不走,谁也比不了。”
  绿珠的面目越发清淡了,闻此消息,竟无悲喜之情,只是注视着身前这个男子,良久,缓缓扬起手臂,朱唇轻启,只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孙秀有些疑惑,却又不及细想,紧紧握住绿珠的手,他的喜悦,让榻上的女子,再不忍多看一眼。
  侧身、回头,绿珠没有哭,她已无泪,有的,只是碎成千瓣万瓣的心,对得起石府,却负了石崇;对得起石崇,又救不了石府。算来算去,今生如同一个玩笑,让她与他十余年相伴,却无子嗣,而她与……他呢?才几十天吧,她竟开始作呕、犯晕,他慌了神,延医请药,得来的,竟是她怀了身孕的消息。
  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俱是无声无形的,心碎在腔子里,谁能感觉得到呢?季伦可以吗?她的爱人,一直到最后,她才知道可以为他去死的那个爱人。他能感觉到她竟怀了别人的孩子吗?他的心是否也和她的一样,碎成了沙子,硌得五脏六腑生疼,再也不能拼就完整。
  ……
  在梦里,王维哭了,泪濡湿了枕头,人也跟着清醒。可他不愿清醒,醒来,梦里的人就慢慢淡去消失。翻了个身,想让梦境继续,虽然,他也同她一样心死如灰。
  强迫梦境继续,梦却渐渐散了,就好象笼着一层淡薄的雾,雾里面的人,似幻似真,一时是笑着的,一时又无尽悲伤;一时冲他莞尔,一时又似嗔怨。
  桃花树下,她一直坐在那儿,不近不远,但当王维用力闯入那层雾后的世界,她又消失了,唯余下漫天漫地的桃花雨,纷纷扬扬,将整个天地遮蔽。
  ……
  他吟诵西施、感伤息妫,追忆古人、回思往事。每次执笔,总有才思如泉涌;他画青山、描绿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当世无人能与己比肩。但每次,当他想要记述那些离奇的梦境,描绘梦中人的模糊影像,却久久不能落笔,仿佛,她住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想要描画,却嵌得太紧,抠不出来。
  至爱无言,许是应了这句话。王维不由苦笑,不敢告诉任何人,哪怕挚友亲眷——他越来越爱的那个人,是一个早已作古的先人。
  他不懂这其中的关联,只知道,当自己驻足于金谷园中,看那已成废墟的崇绮楼,就仿佛能看见她纵身跃下那一瞬,衣袂飘飘,鲜血染红了桃花,也将他的心,浸得生疼。他能感受到,那个玲珑剔透的灵魂,怎样的愧疚与绝望,那样绝决的心意,也同时将他生生压垮。
  ……
  转眼,又是三年,三年后的那个夏季,北方天气炎热,晴朗少雨。王维游历到江南富庶之地,见山青水柔、人美花艳,一派秀丽旖旎风光,浸在细雨纷飞的烟雾之后,街头的青石板、河底翠绿的柔苔、桥礅上准备戏水的孩童……江南如烟似雨,令人心底一软,不禁有逗留长休之意,便暂居友人家中,闲时便往四周游山玩水,又得与友人斗酒作诗,心情难得的舒适惬意,倒把寻人之事谈忘了许多,只当缘份未到,一切顺其自然。
  “摩诘兄久在京中,又得贵人器重,如何这般闲瑕,有空来我这儿相会?”这日午后,细雨初歇,天空透蓝,空气湿润清新。好友裴迪拎得一壶好酒,独往王维所居竹里馆。几碟精细小菜,一张细藤案几,二人坐在藤树下对饮,几杯酒下肚,裴迪的话多了,王维反而越见沉默,半晌方道:“裴兄此处清雅怡人,令万烦俱消,难怪裴兄不肯入朝为官,若换作我得了这样一处雅地,也甘愿就此终老。”
  “摩诘兄说笑,这地方虽好,却不如城外清碧溪,算来正置荷花盛放,摩诘兄不如明日前去游赏。”
  “荷花?”
  “一碧清流,两岸苍翠。更难得遍植荷花,点点柔红,点缀其间,可谓美不胜收。”
  王维却也动心,嘴角一扬,笑道:“江南果然不负温柔之乡美名,不但景致柔美,且连裴兄谈吐,也比从前文雅许多。”
  裴迪一窒,哈哈笑了,亲自为王维斟满一杯,挑眉道:“摩诘兄才高八斗,我自然不敢相比。然兄台亦不可太过自负,需知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这谁又能料,兴许下一个时辰,摩诘兄便对谁动了心,从此甘愿做回寻常人。”
  “嗯?”王维兀自饮酒,并未体会出裴迪的话中话,后者见他并不答言,继而又道:“江南景美,却也普通,然那清碧溪上,每年置荷花盛放,总有采莲女打桨划舟,对歌采莲,此景却不可不瞧。”
  王维笑而摇头,手指裴迪道:“我道裴兄这般热心,原来不为景美,却为人美。”
  “非也非也,我乃看摩诘兄久不成亲,想带你出去散散心罢了。”裴迪哈哈一笑,举杯正欲饮,却又叹息道:“兄台可还记得那传说?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便唱了一首歌——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王维低低重复,最后那几个字,几乎只是耳语,哪怕裴迪坐得近,却也听不见他说,“心悦珠兮……珠不知。”
  “摩诘兄人品高洁,风流儒雅,比鄂君子皙更加风华绝代,若也在这溪上遇一倾心女子,岂非一桩美谈?”
  王维连连摆手,感慨道:“这诗之美,在于没有结局,仿佛几千年来,那越女还在溪边伤怀,不生不灭,皆因这诗中的淡淡哀愁,便如一朵朵轻浮于水面的莲花,远观即可,若要将其摘却,便流于平凡,再无当初的意境。”
  “依摩诘兄言,这世上成就的爱情皆是平庸的爱情,唯有无法到达的彼岸,才是心中真正的港湾?”裴迪扬高了声调,双手一摊,不以为然道:“依我这俗人俗见,爱情再美,也得开花结果,那才圆满,若只是一点点意味……”说时鼻中轻哧,嘲道:“那不过是诗词曲赋,赏赏还行,却不能安慰。女子温柔、男子坚毅,又怎是诗词能体悟得到的?”
  本是酒后闲议罢了,王维却有些怔忡。仿佛醉了,总缓不过来,任一点点酒意在心头辗转,无缘无故,乍然间,思念如潮澎湃,淹没过来,无半点余力招架。
  扬州城外清碧溪,因溪水清透得名,且汇聚成湖,不知哪朝哪代,有人在那湖中遍植荷花,每年盛夏荷花盛放,荷叶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青绿不一;荷花半开半放,点点柔红缀于山水之间,迎风摇摆,便有淡香四溢。
  每年此时,总有当地乡绅前来游玩,其间多有点着梅花妆的贵妇,手扶侍女,娇而无力,面似满月,衣如薄云,眉描小山,唇点朱红,引得寻常百姓引颈而望,却只能见其模糊背影,还有空气中,隐约飘来的香风,沁人心脾,引人痴迷。
  湖边各处树荫下,皆有贵人所搭凉篷,一应茶水,所备甚齐,主有二人,仆便有五、六人,各占一方,笑语相闻。更有喜动者,包下舟人小船,划入湖中,分叶泼水,近观荷美。
  王维生性冷淡,见此景致虽美,然人多热闹,意境吵嚷,未免失望,也顾不得裴迪与夫人赏景,信步往僻静处走去。那湖形似葫芦,细腰处远看似乎可以跨越,走到跟前才发现,水深流急,宽丈许,不能越之。王维有些失望,正欲走时,那边却传来咯咯的笑声,展眼望去,几个划船的女子在后湖偏僻处打桨,正往一丛荷池而去……
  “真讨厌,那些贵人们,仗着有钱罢了,却折损了许多荷花莲篷。”
  “可不是,又害得我等不能上前湖采莲,再过些日,又老了。”
  “要不你去,前头多少达官贵族,兴许被瞧上了呢?”
  “你这妮子……”
  一阵笑声远了,几架轻舟相互追赶,舟上的女子以桨打水,泼湿了对方,越发笑得肆无忌殚。
  王维心有所感,唇边也带丝微笑,欲跟上,又恐惊扰采莲女,正欲走时,却听见一阵歌声传来,那声音清越,穿透山隔水阻,曲调婉转优美,音色澄透干净,竟让人为之一震,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要结束,所以舍不得,偷懒了,今天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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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清越的噪音,越过清碧的湖水;婉转的曲调、婀娜的身影,还有远远望去,秀丽灵巧的容颜……王维心念一动,追上前几步喊道:“这位姑娘且留步,敢问这汉乐府诗乃谁人作曲?”
  打桨的女子寻声回头,咯咯笑了,“这位公子问得好生奇怪,汉乐府诗向来这般曲调,难道公子从前没听过?”
  王维一怔,无话可接,挠头笑道:“姑娘见笑,虽从前也曾听过,却不若这般悦耳。”
  “想来公子从前皆在厅室内听艺人唱来,无这水音相伴,自然逊色许多。”那少女一面说,一面撑篙,划开道道水痕,眼看便远了。
  “姑娘~”王维顺水而追,顾不得脚下泥泞,追一程喊一声,挥手道:“姑娘留步。”
  可那打桨女子并不理会,眼瞧着便划入湖中,淡青色的衣裙没入一片荷叶,眨眼,便似乎消失再不可见。
  王维有些慌张,甚至难掩心中淡淡失落,忍不住扬声唱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萎。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适才还嬉笑热闹的湖面,此刻突然安静下来。湖上的采莲女面面相觑,半晌,方齐声哈哈笑道:“珠娘,这位公子向你求嫁娶呢。”
  一阵荷叶刷啦啦响动,王维不自禁走上前,未曾留意脚下已湿,引得湖上众女笑声更响,以手掩面,几乎不能自持。
  “何处来的轻狂子弟,且回家左拥右抱饮酒取乐去,莫来此处闲荡,免得坏了名声,也辱没了这青山绿水,天地灵秀。”珠娘面上薄怒,杏目一嗔,两弯眉毛即微微蹩紧,更显得娇巧艳丽,不可方物。
  未料到珠娘这般伶牙俐齿,王维展颜一笑,长久以来的期待似乎有了归依,也顾不得鞋面已湿,踏入水中道:“姑娘便是这天地灵秀,我以歌诵之,却有何错?”
  “你~”珠娘满面嗔怒,刚欲发火,忽尔唇角一扬,抛下一丝媚笑,柔声道:“公子既赞这天地灵秀,想来有些才学,不如自做诗词,何必吟诵古人,如那鹦鹉学舌?”说时,俯低身采摘莲篷,一双素手,洁白如玉,露出半截皓臂,便如细瓷,与深绿色的莲叶相衬,如同蕴着一层淡淡的月光,柔和娇嫩。
  王维呆站在湖边,有些怔忡,向来敏捷的才思,今日却甚为迟滞。似乎心底的牵念终于有了寄托,乍喜之下,反而满心感伤,难用言语形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突然,便被这一抹萱草色的身影吸引了,目光追随着她,看她采莲,看她打桨,看她一颦一笑、一转身一回眸……只觉数百年的等待终于得以解脱,他找到她了,情深只在一瞬,或者已是几世,却注定不能自拔。
  珠娘清越空灵的噪音再次在湖面上传扬,一众采莲女随着她的舟船,出没于碧水青莲之间,那舟儿时而聚头,时而散开,众少女时而嘻闹,时而互相玩笑,有时又偷眼看向岸边的王维,抿嘴一笑,玩闹道:“珠娘,这下,不必到前湖,你却找到如意夫郎矣。”
  珠娘唇角一扬,含笑道:“我的夫郎,要当世之杰,无须高官厚禄,然要才高八斗;无须家财万贯,却要深情如斯;无须貌若潘安,却要心善如佛。但凡能做到这些,便是一介农夫,嫁也心甘。”
  众女哈哈笑将起来,调侃道:“这样十全之人,却往何处寻?便有,定然妻妾满屋,珠娘便忍得?”
  “对了,还有一样。”说到这儿,珠娘扬高了音调,骄傲道:“不求富贵,不求高官,不求貌美,但学卓文君,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话音才落,王维心中咯噔一跳,仿佛有另一双眼眸含泪注视着他,欲伸出手,却已全身筋骨尽断,唯余一丝微弱气息,缓缓吐出几个字,“但求来生,双宿双飞……”
  双宿双飞。来不及了,无论那世怎样爱、怎样想要坚持,从开始,他就负了她。他的满园娇娘,他的固执古板,每一样都伤害了她,所以结局才会这般惨烈,因为她已了无生趣,因为在那一世,最爱她的人,似乎不是他,而是那个让她有了身孕的偏执男子。是他们,共同将她逼上绝路。
  他等了多久,就忏悔了多久,几乎以为等不到,几乎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却终于,还能见到她,还是这样美,却又这样明媚,如同清碧溪上的阳光,点点斑驳,灿烂不掺半点余阴。
  珠娘斜眼睨向王维,有些不屑,轻哧道:“却不似这般纨绔子弟,虽生的齐整,可惜是个无才轻浮之人,我却瞧不上,你们若瞧上了,估摸着他也来者不拒。”
  “姑娘并不识得在下,何以这般诋毁?”王维忍不住问,又走几步,水已漫至膝盖,绸衫飘于湖面,随波轻漾,搅起湖底淤泥,一方水混了,便如这此刻有些模糊浑沌的心情。
  “公子也不识得珠娘,却为何言语调笑,有失体统?”珠娘却不以为然,驳了一句,也不待答,兀自划舟往深处去。
  “姑娘,在下句句真言,并非调笑,还请姑娘留下姓名居处,以便在下寻访。”眼见舟船远了,王维一时情急,提起长袍,顺湖岸边追边喊,“在下山西祁县王摩诘,未知姑娘姓名?”
  湖上传来阵阵笑声,却不闻珠娘相答,不过一转眼,那小舟驶入一片荷花海,顺着一条狭窄水道,没入人高的菖蒲丛中,再往前追,却被湖水挡住,眼睁睁看着那抹萱草青嫩色,隐于湖光山水中,再无可寻。
  便如一场梦境,她出现在梦里,然后又消失,空留下这清灵的山水,似乎还能听见她的歌声,那样美妙,那样澄透,就如这清碧溪般,虽然生平头一次踏足,却仿佛早在梦里来过。
  无从解释爱情,这是千百年来同样的难题——为何遇上你,在你最美的时候,却不一定,是你也同样爱我的时候;为何遇上你,在初见的那一瞬间,便已不可避免的深陷,仿佛早已注定,这样纠缠牵绊下去,没有终了之时;为何遇上你,在芸芸众生里,唯有你,是我最终的牵念与归依,似乎隔着数百年、数千年,哪怕换了皮相,哪怕前尘尽忘,哪怕我们在轮回中错过了几生几世,依然不敢淡忘最初的誓约。虽然,我已记不清那誓约真正的内容;为何遇上你,偏偏又这样离散,短暂如同幻境,在幻境里,你唤醒我前世的记忆,却独自离开,却再也……记不清从前那些爱与纠葛、分离与痛苦。
  “绿珠~”王维喃喃念出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在无人的湖畔,终于敢面对内心一直以来的渴盼,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他的前生,曾这样辉煌过,却又以惨败告终。
  直至日暮,夕阳烧红了半壁天空,瑰丽的云彩恍若盛放的牡丹,肆意铺陈绽放美丽。清碧溪畔的贵人陆续散了,晚风吹袭,卷起莲叶层层,如同起浪的海面,哗啦啦带来水的淡腥,和着荷的清香、泥土的芬芳,令人心静如水,任前尘缓缓流淌而过,提醒众生记起一切前因后果。
  王维久久徘徊湖边,直到裴迪前来相寻,彼时,日落于远山之际,唯剩一丝余光,映衬得两人面目微红,双眸奕奕有神。
  “叫我好找,摩诘兄倒寻得这方清静之地。”裴迪气息微喘,摆手让道:“这便回府吧,若喜欢,常来不妨。”
  王维但笑不语,俯身拾起一朵随水漂至岸边的青莲,叹道:“天地钟秀,俱聚于此,但不知今日一别,何日才可相会?”
  “嗯?”裴迪有些疑惑,正欲问时,王维笑道:“此花乃采莲女摘下,却又被其不小心遗落……千朵莲篷,但愿我不是你恰好错过的那朵。”
  话越说越玄,裴迪双眉微蹩,想不透彻,但见王维衣角尽湿,径自往归途而行,其背影融入将暗未暗的夜色,竟有说不出的柔软与深情,将世人尽皆感动。
  昱日,王维便前往清碧溪,日日守候采莲女,打探珠娘消息,然天公不作美,自那日后,便连日阴雨连绵,纵偶尔有女子泛舟湖上,却都不是珠娘。这雨连下了近满月,方才渐渐收了。可惜那满池荷花,雨打消残,花颈低垂,全无初见时妩媚娇艳。
  王维心烦意乱,又不便托人打听,也顾不得长安家中来信催促,执意留在扬州,满腹心事,唯挚友裴迪略知一、二,也时常抽空与王维一道在清碧溪附近寻找。这日午后,二人同至荷花池畔,微见满池荷花俱开始凋零,唯余荷叶尚还肥砾,顶着露水,映衬于阳光下,闪闪发亮。
  裴迪走得累了,见池边有一段枯木,急赶几步,抢先坐下道:“这倒成了我的错,引得摩诘兄这般痴迷。却不知那打桨女有何姿容,却让兄台这般着迷?”
  “若说姿容,我却记不清。”王维唇边轻笑,回忆那日相遇时的点滴,其实他能记得,她眸中的骄傲、善良与透澄,如同这清碧溪水,不掺杂质般清洌。
  “记不清?”裴迪连连摇头,“我说摩诘兄所见绝色亦不在少数,何以被一村女吸引?这其中定然有些故事,不如说来听听。”
  “有何故事?难道裴兄也能解释清当年对表妹的痴念?”
  “这却不同。”裴迪刚欲分辩,继而却又调侃道:“当初摩诘兄可是说过,越女之与王子,乃是因为无果而歌,这才流传百世,若二人成全其好,却又有何意趣?”
  话未落,王维脸上的笑容渐失,日光照在头顶,二人额间俱出了层细汗,却听王维正色道:“无果虽美,然对当世之人,只求一生相守,不求流芳百世。”
  裴迪还欲玩笑,却见王维阵重,不由敛了笑容,起身道:“既是前世因缘,我便舍命陪君子,定要将那女子觅出。”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只听有人从林间走出,议论道:“珠娘心性太高,前日又拒了邻村张家。”
  “可不是,虽她生得貌美,且又识文断字,究竟是农家采莲女,眼界太高,终害己身。”
  “且不论她要配才子,但说这什么‘一心人’……”说时,那人啧啧叹道:“这世上,打哪儿寻去?”
  一面走一面说道,眼看着又要拐入林间,王维急步追上前,高声询问,“二位且慢,但不知二位口中这位珠娘现居何处?乃何地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王维吟的诗经,是说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求婚的意思。但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渴暮之情,不一定落得那么实!
短信参赛这个事,实在太累人了,又花钱又累人,我不适合竞争,如果亲们喜欢懊侬,还是多多留言比较好。呵呵~~
谢谢大家!
五年
  时光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又很短。就如同人的影子,有时候被拉得斜长,有时候又只剩下脚下的一团。
  五年光阴,其实算不得长,但如果是在等待中度过,就会变得漫长难熬。一时焦虑难忍,一时又灰心丧气;一时觉得五年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然而一回头、一眨眼,却又在转瞬间将岁月抛在身后。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初生的孩童会跑会跳了,及笈的少女也许已嫁作人妇,年轻的少年变作老成的当家,科考的才子成就一段功名,又或者曾经的诗人高升为尚书右丞,朝廷的栋梁、皇上的宠臣。
  但有些东西却一直没变,比如等待的心情,比如爱慕的思恋,比如王维,一直在等五年后的这一天,他可以重返清碧溪,去寻找那个梦里的人影,去实践今生的诺言。
  五年前,扬州,青山如黛,绿水似绸。满池荷花招展,几尾红鲤游曳,更有蜻蜓立于荷尖,随风摇摆,当你靠近,又扑翅飞离。
  五年前,扬州,清碧溪水清洌可见水中柔苔,湖中一众采莲女打桨划水,更有珠娘清越的噪音飘荡于湖面,湖水映衬她娇好的容颜,荷叶衬托她凝脂般细腻瓷白的肌肤,一回眸,美目盼兮;一展颜,巧笑倩兮。
  初遇便已深陷,或许就不是初遇,或许天下所有的一见钟情,皆是前生所定,便如王维,一直寻觅,一直相信,一直等待,直到她的出现。
  他永远都记得,花了月余时间,方才寻到她的居所,山凹处清秀的小村庄,她的茅屋隐在一片竹林内,两母女相依为命,贫贱不掩其美,劳苦不夺其娇。她依然是朵青荷,哪怕过了几生几世,依然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期盼、最深刻的爱恋。
  他永远都记得,他绕着那条羊肠小道,泥脏污了鞋,袍角也被露水所湿,几经辗转寻到她时,她坐在屋门外剥莲蓬,手如柔荑,肤似青玉。
  “珠娘~”王维的音调有些微微发颤,引得身畔的好友裴迪侧眼相看,有些惊疑,再顺其目光看去,眼前剥莲的女子清秀不减其丽,娇艳却又风雅,虽生于山中、长于农家,却是位难得的佳人,难怪眼高于顶的王维也会为其痴迷。
  “这是哪儿来的贵公子,却不怕陋室污了公子衣袍?”珠娘抬起眼睑,只扫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是谁来了?”屋内笑着迎出一位妇人,面上虽被风霜侵蚀,但笑容可掬,观之可亲。“珠娘,既是来客,为何不迎?”
  “娘,这二位公子走错了地儿,迎他作甚?”珠娘不以为然,语带轻蔑,抬起满箕莲子,捧到妇人面前道:“今年莲子清香更胜往年,待卖了这一箕,便可为娘添匹布帛。”
  “为娘已老,何须添衣?倒是珠娘,眼见便长成了,也该置些嫁妆。”
  母女二人含笑言语,一个慈爱,一个孝顺,竟似不曾留意站在门外的王维与裴迪,却是裴迪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妈妈,这位乃山西王摩诘,诗画著称于世,特来拜访。”
  那妇人一愣,忙不迭错身让道:“老身不识贵客,这厢请。”
  “娘~”珠娘挡在前头,斜眼睨了一眼王维,朗声道:“小女子虽生在农家,却也曾听闻王摩诘乃当世奇才,诗词曲画,无一不通。然盛名之下,难符者众。摩诘既为当世之才,又怎会光顾寒舍?怎会四处追逐美色?”
  “珠娘~”王维一时情急,竟为之语塞,素日来的才华横溢,遇上珠娘便有些哽窒,仿佛她,便是他命中注定不能越过的坎。
  “娘,我们进去。”
  “珠娘,不可如此无礼。” 珠娘说时扶着妇人欲往内走,却被妇人挡住,但见她将王维上下打量,陪笑道:“小女无知,贵人莫怪。
  ”
  “娘~”
  “无妨,在下今日来,却为求一宝物。”
  “宝物?贵人可是寻错了地方?老身这穷苦之地,有何宝物?”
  王维含笑看向珠娘,深深作辑道:“虽是唐突,然憋在心底时日已久,不吐不快。”
  话虽未说清,众人俱猜到几分,老妇人眉心微蹩,显然有所顾虑;裴迪瞪大了眼,惊异之色溢于言表;唯有珠娘,身微侧,躲在其母身后,满面微红,却不是娇羞,而带几丝薄怒。
  “月前,在下曾在后湖偶遇珠娘,一见倾心,欲求之,偏又惹珠娘误会,这一耽搁,竟费了月余才寻到此处,还请妈妈体谅在下用心,将掌上明珠许配于在下。”
  “你~”珠娘刚欲动怒,老妇人拦道:“小女虽贫贱,然打小也曾读书识字,心性便养得高了。公子虽是贵人,这般追逐乡女,恐怕有失体统。”
  “妈妈所言极是,然在下寻了半生,终于得遇,心急似焚,望妈妈见谅则个。”
  “娘,我不嫁人,嫁人也不嫁这般轻浮子弟。”珠娘满面嗔怒,继而道:“既便只能嫁给无才乡人,也要一心人,不可满园春。似这般贵公子,家中只怕早已妻妾成群,珠娘虽命薄身贱,尚不愿委曲求全,含泪一生。”
  “珠娘,在下家中并无妻妾。”王维忍不住插话,想要再多说几句,却又梗在心头,难以言表。毕竟那些梦境与牵念,只有他一人能知,她还记得吗?他觉得她一定全忘了,因为太苦,所以选择遗忘。
  “便是眼下无,难保日后有。公子既才情出众,又是朝廷栋梁,珠娘自知高攀不上,还请公子自重。”
  “在下与娘子心愿相同,只求一心人,不愿满园春。”王维情急之下,声音微颤,此话刚出,珠娘忍不住抬起眼睑,有些猜度,有些思量,更多的,却是困惑。
  一旁的老妇人,偷偷打量王维,但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眉目清朗,气质淡雅,虽言语多有失礼之处,但情真意切,态度坦然,却不像平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虽猜不透为何一见之下,便已倾心,但男女之事,多有难循常理之处。老妇人微一沉吟,颌首道:“公子若有心,便进屋内喝杯粗茶若何?”
  王维虽急,却也明白此事实在唐突,躬身进得茅屋短舍,只见家徒四壁,却干净整洁,一床草铺上放置着一只柜子,一台木几,并几只土制茶碗,一眼,便可看尽整屋。
  裴迪多有不惯,坐立难安,却是王维,虽自小长于富足人家,从未见过这样贫寒,但安坐于椅中,态度从容淡定,便是饮茶吃水,并不见嫌隙,反而自有一种随和之态。
  老妇人冷眼旁观,笑道:“公子不嫌寒舍粗陋,便尝尝老身亲做的糕饼。”
  王维淡笑不语,手中轻捻一只糕饼,黑灰也看不出用何物所做,含在口中,粗糙扎舌,若和水吞食,也梗在喉头,难以下咽。裴迪却不过情面,也曾尝了一口,便觉又涩又干,连饮了几口水吞了,正欲向王维说什么,却听他开口求道:“在下诚心求娶珠娘,还望妈妈应允。”
  此时的珠娘,面目泛红,躲无可躲,坐在角落处,也分不清是羞是恼,却无适才牙尖口俐,听王维此言,只抬起眼睑看向老妇人,瞬即又调转目光,顺手往床边拾起一方布帛,缝绣着,漫不经心。
  “公子既有心,也是小女前生的福份,但小女自小心气便高,若轻易嫁娶,只怕对不住她早逝的父亲。”
  “但不知妈妈有何要求,在下定然全力为之。”王维听此言轻动,心下一喜,忙不迭起身,却见那老妇人目光一闪,唇边微扬,安抚道:“公子莫急,贫家嫁女,愿是寻常琐事;富贵人家迎娶,说来其实也不过如此。但若贫富相和,门不当户不对,便有诸多不便,更让人难以放心。”
  “娘,女儿不嫁。”珠娘毕竟是少女面薄,被人当面求娶,娇羞难当,眼角低垂,樱唇微倔,更添几分巧丽,端坐于这陋室当中,却如一轮皓月,将整个屋子照明。
  “在下寻得半生,只为寻生世相依之人,如今既然寻访得到,绝不会以势压人,但请妈妈三思。”王维说时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挚友,裴迪正思量如何相帮,那老妇人接话道:“既如此,便有几点,若公子能做到,便算情深,老身不敢阻挡。”
  “哪几点?”王维心急,竟碰翻了茶碗,老妇人也不收拾,笑而缓缓道:“小女虽长于乡间,却识文断字,老身许下愿望,但求一有才之人作婿。”
  “这位妈妈,摩诘兄乃当世奇才,非但诗文好,连画也独树一帜,可谓诗中有画,画里有诗,若妈妈求有才之人,摩诘兄当之无愧。”裴迪插话应答,引得老妇人连连点头,继而道:“小女虽贫,但才貌不俗,且打小痛恨薄情失义者,若嫁于公子,便不能委曲求全,做小俯低。”
  “妈妈,在下唯求一心人,此刻便可立下誓约,若负珠娘,天诛地灭。”王维指天发誓,倒让珠娘面色一沉,定睛望去,有些惊诧。
  “若如此,公子五年后来迎娶小女吧。”老妇人却也沉稳,将那几上泼翻的茶水顺手一拂,不再看王维,向珠娘道:“去将莲子送于集市,再晚恐迟矣。”
  裴迪见此,忍不住道:“妈妈,摩诘兄年龄不小,既是妈妈应允,又何必多等五年?才子佳人,正是良配,何不择吉日早行婚约?也……”
  话未完,老妇人扬手制道:“若有心,五年算不得什么;若无心,亦有反悔之机。既是老身应允五年之约,此五年内,珠娘定待字闺中,静候公子佳音。”
  王维本欲分辩争取,听老妇人这番言语,却也懂她用心良苦,但怕珠娘所托非人,当下镇重行礼道:“如此,在下便等五年,若五年后珠娘不允,在下可等一生,无有期限。”
  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在珠娘心上,她抬眼偷望,不知为何,心底一悸,似乎有些东西已然开始改变……
  五年,王维时时算着日子,他的信,几乎与五年的光阴一样长、一样多,封封沉于海底,似乎沓无回音,但他似乎能看见她,趁老妇人夜深睡去,坐于桌前,昏暗的烛光下,一行行读着,或许是诗,或许是曲,或许是画,如同清泉,点滴渗入心间。
  他仿佛能看见她唇边的那丝微笑,越来越深了,目光含情,再不若初见时嘲讽不屑;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叹息,似乎叹在他的心底,长长的,轻柔的,似感慨,又似困惑。
  隔着这千山万水,他与她一同在灯下傻笑,两年后,珠娘方有回赠,有时是一只荷包,有时是一个香囊,有时是一方锦帕,一针一线绣来,多少心思便藏在这朵朵青莲、株株并蒂里。
  第五年元宵,王维独自一人在府中赏月,有侍者匆忙跑来,递上一封信,本无心细看,但几行娟秀的小字,立时吸引了王维的目光——她终于有只言片语了,不再沉默,是否代表着不再抗拒?
  信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捏在手上,细细碎碎不知藏了何物,王维展开信纸,但见珠娘清丽的字体,如同她的面容,渐渐清晰浮于纸上:
  青丝一缕如浮云,与君共系此生情。
  ……
  青丝,他握着的,是她的承诺,是她的一生一世。不,是她们的生生世世。王维的眼睑湿了,手中紧握那个香囊,对月,一行清泪,模糊了眼前的景物。
  等候太长,幸好还有结局,幸好不曾错过,从今世起,你我便不是那对苦情的鸳鸯;从今世起,再无人能将我们拆散;从今世起,轮回中不曾改变的深情,再不会被遗忘。
  五年,新升的尚书右丞,迎娶他唯一的妻子。长安的贵人,以为乡女必然出丑,纷纷前来看笑话,疏料,只看到一株盛放的青莲,其身姿婀娜、容貌如无瑕的皎月,一回眸、一垂首,多少风情自在其中。但她眼里,却只有他,如他一般,整个天地,哪怕塞满了人群,他们眼中亦只有彼此,相依相系,此情柔如细水,轻轻便将周围人排斥一旁。
  又是五年,她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还是五年,他为她建造了一个别院,集山水之秀,借天地之气,二人同往,不觉生熟,但觉已在此处过了几生几世;
  再是五年,她的美貌如同不断盛开的金莲,不减风韵,反增艳丽,令世人钦慕;
  又过五年,他们的儿女都快长成,然他只觉得他们的相处,只在一夜之间,幸福如同满溢的水桶,不断的溢出,不断的加入,却从未干涸半滴;
  ……
  人生有几个五年?其实算起来真的不多,他们共渡了几个五年?身处幸福中的人,很难数得清楚。然而有一个五年,他携珠娘同游,在长安城外的半山腰上,依稀可见皇城的繁华。有山风徐徐而来,吹来了她鬓边的碎发,珠娘依在王维怀中,轻轻叹道:“若君乃寻常人,便远离这繁华,更可得清新养心之幸。”
  他一怔,心中一惊,猛然记起,她曾经多么担心他的富贵引来祸端,又曾多么期盼一同隐循,诸人能保平安。他差点忘了,哪一世,她的负重与悲剧,皆缘于他抽身太晚,终于不能保全。
  中年后,他们隐于终南山。数不清第几个五年,得好友赠予蓝田辋川别墅,他还记得,搬进去的那年,珠娘突然病了,卧于榻上,握着他的手,含笑道:“摩诘为何能忠于当初约定,数十年不变?”
  王维眼中含泪,唇边带笑,柔声问道:“珠娘不记得了?”
  枕上的珠娘微微摇头,泪从眼中溢出,“不记得,但从今生起开始记得,又怕郎君忘怀。”
  “记得太苦,且让我为珠娘记得,生生世世,也会去寻珠娘。”
  一串串泪水如同深海的珍珠,濡湿了珠娘的枕芯。他一直携着她的手,如同诗经里唱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昱日,珠娘先王维而去,自此,王维再不曾续娶,静候于佛前,终其一生,只默默静盼来世之缘,在不知何时何地何故,重又相遇、携手、结发、相依、相别……生世轮回,亦不觉孤苦。
作者有话要说:遥想两年前的生日,开坑写了旧梦;
转眼,两年后的生日,将懊侬完坑……
这章写了好几天,今天终于完成,心底也如他们一样,圆满而没有遗憾!
两年,因为写文,认识了很多朋友,大浪淘沙,始终有亲在我身边,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两年,因为写文,改变了我很多观点,说就此丢弃,说不舍得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两年了,我突然觉得后怕,好象时光留不住,越留越如水逝。
但是两年了,我突然想要休息,让他们的故事在我心头辗转,也许只是一段时间,期望只是一段时间……
等他们的情绪慢慢消散,也许我会再次提笔,但短期内,请允许我能去回味一下,包括宝儿、吉雅、嫣然、绿珠。
本文已全文终,但还想写一篇感言,今天不行,今天老公等着要一同去庆祝生日。珍惜眼前人,祝亲们都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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