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 - xp1024.com
《《寒星》》


寒星 一

<bstyle="mso-bidi-fo:normal">寒星</b><bstyle="mso-bidi-fo:normal"></b>-献给那些在美国奋斗的成功和不成功的留学生们<!---->一<!---->天上有一颗寒星闪烁,冷冷的是那么遥远。

小吉坐在窗口就这么盯着它痴迷地看着,心比那颗星还要寒冷。秋风瑟瑟,树叶在星光里从树梢上飘然落下,在地上打个旋,又随秋风逝去。

丈夫昨天到英国去了,就剩小吉一个人在家里。今天从医院下班家,发现医院旁边新开了一家花店,想起家里花瓶里的花已经枯萎了。需要换一换,就将车停在路边到花店去买花。花店店面不大。一盆盆、一束束的鲜花排放得井然有序。一个头发黑油油,眼睛乌黑发亮的越南女子守着店面。看见小吉进来,她扭动如水的腰肢来到面前,用一口纯正的美语询问小吉需要什么。小吉告诉她需要一束水仙花。她们就在橱窗里挑选起来,结果只有白色的,小吉喜欢一些橘红色的配着才好看,可惜没有。那越南女子说不妨事,店后面有,就冲着店里面喊了一声“迈克”,让送一些水仙花到前面来。

小吉等着,打量着小店,店里溢满了花的香味。不一会,那个叫“迈克”的人从后面店门里抱了一束水仙花出来。他背有点驼,头发花白,两只眼睛没有神采,表情一副木然。他将花束送给那个女子的时候,却叫小吉认了出来,禁不住喊了一声“志明”。那人微微有点吃惊,木呆的脸上有了一点表情,眼线睁大了些。他偏过头来看小吉时,脸止不住一阵抽搐,嘴角动了动终于没能发出声来。他避开了小吉的眼光,低了头,驼着背,一声不响地到后面去了。那越南女子听不懂小吉说的什么,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有点诧异地打量着她,然后选了几枝色鲜的桔红水仙花递给了小吉。小吉捧着花,临出门的时候过头来问了一声那女子:“那是你丈夫?”那女子点点头嗯了一声,目送着小吉出了花店。

小吉到家里,打开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将窗前玻璃桌上的玉瓷花瓶换了新花。她打开窗帘,一阵晚风吹进来,夹着秋天的气息。水仙花清丽欲滴,婷婷地在绿枝顶端绽开着。小吉呆呆地看了一阵,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个人独坐在窗前,玉手托腮,调头望着天边的星星,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满怀内疚地想,这就是志明么,怎么这么苍老了。她和志明间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有如烟云一般铺天盖地卷过来。

志明曾经是一个朝气蓬勃,才气横溢,非常活跃的小伙子。小吉第一次知道志明是在国内上大学时,他俩同校,却不认识。他写了一本诗集,风靡了整个校园,被广为传抄,让成的女生们为之倾倒。小吉在宿舍里初读这些诗时,觉得清新爽口,热情似火。她想象着写诗人的模样,多想了一会,脸就有点发烧,心也快跳起来,害着羞用诗稿捂住脸,可还是止不住少女特有的一份情不自禁。

小吉初识志明是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在学校的田径场上。那天学校开运动会,跳高场地周围吸引了许多人,小吉也在那里。小吉自己好静,却喜欢看田径,特别是男生的跳高。一群生龙活虎的男生飞身越过横竿,那姿势非常的优美,看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享受。跳高很能满足人们的征服欲望。横竿在半空中一节节地往上升,把人的心和兴奋程度一步步地提了上去。跃过了众人喝采,失败了一片惋惜,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横竿升到一米九时,其它人都被淘汰掉了,只剩下一个人。这人身材颀长,皮肤白晢,四肢匀称,弹跳力特好,只见他用步子测量着到横竿的距离,然后站在起跑点。他用手将覆在前额的头发向后掠了掠,两眼凝视横竿,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小吉发现自己对这个男生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每次轮到他,小吉就不自觉地在心里为他加油,愿他一跃而过。这时人们屏住气,眼睛都盯着这位男生。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绪静了静,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迈开大步向前腾跨,只见他身子向上一纵,一个背越式就飞身灵巧地越竿而过。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轻松自如,赢得了周围一片喝彩声。那个男生从沙堆上站起来,抬头望着那半空中的横竿还高高地挂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征服者的笑容。小吉看得着迷,真是漂亮极了。那男生喊口渴,问谁有水,小吉赶快将手中的汽水瓶递了过去,那男生向她感激地一笑,仰起脖子将瓶中的汽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文革”后八十年代初民风气渐开,校园里各种论坛和演讲会渐渐兴起。有一天小吉到食堂打饭时看见一则广告:当天晚上在物理楼大厅举行演讲会,由各个系的学生会席上台演讲辩论,阐述当代大学生的历史使命,希望各系的同学踊跃参加,为自己系的学生会席加油。下面列着各系学生会席的名单,小吉无意中发现化学系席就是那个“诗人”的名字。小吉觉着很有意思,想看个究竟,吃过晚饭就邀上同寝室的孟选早早去了物理系大楼,占了一个前排位子坐了下来。她一面和孟选背着英文单词,一面等着演讲会开始。陆陆续续各系的学生都来了,文科的理科的黑压压地把大厅坐满了,后来的只有坐在台阶上或站着,最后的只有挤在门口或坐到窗台上。学校的校长副校长们也来了,兴致勃勃地坐在前排和学生们济济一堂。气氛既热烈又兴奋。

大会由校学生会席持。他分头长发,青年学生装,显得成熟而老练。他讲了今天演讲会的规则,介绍了各位评委。然后请各个系的学生会席轮番上台。

打头炮的是历史系的席。他开篇尧舜,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论述了我们祖先开创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阐述了诸子家知识分子在先秦时代开了我国思想解放的历史先河,并痛斥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行和倒行逆施。接着他讲了知识分子在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各个时期的使命和对历史的推动作用。特别高度评价了自唐以来的科举制度,让知识分子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对于近代史,他着重阐述了“五四”青年运动及其深远的影响,还有新中国的开国元勋们大都是从青年时代起就有历史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最后他得出结论,从历史的角度看,凡是历史上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时期,会就前进,就发展,反之则倒退。他口若悬河,上下古今五千年,滔滔不绝地从历史的角度阐述了当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人们一阵掌声,特别是历史系的学生一片叫好。

第二个上来的是数学系的席。他头发有点卷曲,好像刚从书堆里爬出来,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带一付深度近视眼镜,镜片一圈圈地在灯光下聚着光,有点吓人。他两眼直朝前看,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盯在何方。可是此公一开口,却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说话不紧不慢,逻辑思维极强,语声里没有情绪化的腔调,多的是理性分析。他说会上有许多的历史使命等待我们去完成,可是人的生命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知识分子,顾名思义,就是要献身知识,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首要历史使命,也是我们每个在座青年学生的历史使命。这项使命是光荣的,崇高的。我们都要向陈景润学习,一个人能够排除私心杂念,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科学的高峰上攀登,这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精神,一种了不起的伟大,是历史使命感强的表现。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执著于这项使命,我们就能完成一项伟大,这个伟大表现于它能改正谬误,坚持真理。历史上有天圆地方说,有太阳围着地球转说。有人为了改正这些谬误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可是换来了真理战胜谬误。所以说我们肩负的是一项神圣的使命,想想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光荣更值得我们追求的历史使命呢。会场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书呆子讲得真好。

下面上来的是外语系的席,一个女生。她脸若桃花,一双柳眉,只甜甜地一笑,先就把观众征服了一半,男生们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一张口,更是了得,声音脆得莺莺燕燕,字字珠玑,更没有让人它顾的份。她说现在世界的发展日新月异,地球村越来越靠近。各个国家的会人文,科学技术都发展很快,竞争日趋激烈。我们国家经过十年动乱,许多东西都落后了。现在刚刚开放,我们的第一感,当前的头等历史使命就是要多多了解世界各国的发展情况,开展广泛交流,缩短差距,迎头赶上。我们要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吸取众长,补我所短。她停顿了一下,莞尔一笑,然后奉劝大家都要学好外语,才能完成这个使命。会场又响起了掌声,不少男生打着唿哨为她喝采。

哲学系的席上来了。他认为中国刚刚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们思想禁锢,不敢摆脱陈旧的教条义。会要发展,历史要前进,我们当代大学生应该进行思想探,发展出一套切国情的理论来。这是历史使命的历史使命,没有这个前提,任何历史使命便等于零。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等于有把尚方宝剑悬在头上,心有余悸,束缚人们的思想行动。中国是一个十亿人口的大国,要是能够真正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不扣帽子,不打棍子,蕴藏在人们心底的巨大能量就会迸发出来,产生推动会前进的动力,我们就会无往而不胜。他讲得有根有底,有条有据,让人折服。

接着好几个系的学生会席都上了台,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讲得很精采。小吉听得入了迷,觉着他们都很棒,准备得很充分,能不拘常套,根据自己的特点引人入胜,把观众吸引住。会场上气氛热烈,情绪高涨,大家活跃地讨论,交换看法,有时观众席上插话,有不同的看法,和台上的席先生女士们辩论。

当宣布化学系席上台时,小吉给愣住了。走上来的是那个跳高的英俊男生,而他就是那个写诗歌的人。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也有些发热。

化学系席站在台上,一副潇洒。他像跳高时那样掠了掠浓密的头发,笑着对观众做了一个诙谐的动作,说:“本来想好了几招的,结果还是被先前的几位席先生女士们说完。现在没词了,只好站在这里出洋相。”引得台下一片哄笑声。“我觉得他们说得都非常好,非常有道理。一个有志的青年大学生,都应该有前面诸位阐述的历史责任感。可是这种历史责任感的产生,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远大的理想。当理想在我们心中燃烧时,我们就浑身热血沸腾,就有一股为了理想去奋斗,去献身的历史责任感。作为一个青年知识分子,我们的理想是什么呢?当然是求知。我刚才在台下犯急,现编了一首诗,讲的是我的理想,算我对这场演讲会的交差。”他清了清嗓音,环视了一下大厅,用那宽广的男中音,带着满腔的激情朗诵起来。

<!----><!----><!----><bstyle="mso-bidi-fo:normal">我的理想</b><bstyle="mso-bidi-fo:normal"></b>我张开翅膀凌空而去满心焦急地求心中的理想。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眼望雄关万道心中一片迷茫。

<!----><!----><!---->风说,留下吧这里有花前柳下,儿女情长。

我说,这不是我的理想。

<!----><!----><!---->云说,留下吧那边春光明媚,风清月朗。

我说,这不是我的理想。

<!----><!----><!---->雷说,快去吧前面千难万险,不可向往。

我说,那又何妨。

<!----><!----><!---->电说,快去吧四周有陷阱,小心上当。

我说,我愿赴火蹈汤。

<!----><!----><!---->顶着风,驾着云,不怕电闪,穿过雷鸣,一心追求着心中神圣的理想。

终于我来到了知识的海洋。

<!----><!----><!---->海洋像年轻的母亲,敞开她博大的胸怀她是那般和蔼,这般慈祥。

我躺倒在她怀里,尽情地吮吸着她甜美的乳汁,拚命丰富自己的营养。

她吻着我的脸,摸着我的头,轻声告诉我,这,就是理想。<bstyle="mso-bidi-fo:normal"></b><bstyle="mso-bidi-fo:normal"></b>他朗诵完了,大厅里一片寂静,在场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诗境里,被青年诗人那豪迈的激情给感动了。好一会,大厅里才响起了乌拉声,叫好声。孟选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诗真好,小吉凭着记忆,赶紧将诗写在了本子上。写完了,她抬头望着化学系席,他也正看着这边,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似乎还记得小吉,向她友好地点了点头。小吉却一脸绯红,含羞地笑了笑。

那个时候还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不久,人们的思想很禁锢。青年学生们除了上课、政治学习和劳动外,几乎没有什么文化娱乐。为了改变这种死气沉沉的校园生活,学校团委决定组织星期六晚间舞会。这消息传出后,在大学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是年轻人,青春在心中蠢蠢勃动,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跳舞,比什么都难受。可是大家又有很大的顾虑,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跳。于是小吉就和同寝室的孟选关着门在房间里练舞步。小吉的妈妈年轻时舞跳得很好,小吉到家里妈妈手把手地教她。不到一个星期,小吉和孟选就很有心得了。

星期六的晚上,一轮明月皎洁地挂在校园山岗的上空。月光下,桂花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一阵阵沁人肺腑。小吉和孟选邀上班上的其它几个女生,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学生食堂,这里是临时改造的舞会会场,吃饭用的长条桌子和凳子都排堆到一个墙角,偌大一个食堂空空荡荡的,几只大瓦数灯泡发着炽热的光芒。小吉她们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里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校团委书记,中文系的一个高个男生正在拨弄一台老式留声机,看见她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打着招呼请她们进去。大家都沿着墙根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拘束。留声机的舞曲播了一遍又一遍,谁也没有勇气“下池”。渐渐人越来越多,还来了一些老教授看热闹,食堂里人声嘈杂起来。

人们只看不跳,局面有点尴尬。一个白发的政治经济学系老教授笑眯眯地说“五六十年代那会儿学生们跳舞跳得可勤,觉都不睡。”物理系的一个学生问:“王</personname/>教授,您那时跳吗?”“跳,当然跳”,老教授指着身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讲师说:“我当时专和姚</personname/>老师跳,她是全校有名的校花,舞跳得最好。”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还真看不出来。”“请王老和姚</personname/>老师来一段,让我们开开眼界。”周围的学生们有点起哄。

老教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文化大革命中挨批斗,罪状之一就是搞封资修,跳舞跳得太多,心有余悸,心有余悸。”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吉正听着王教授说话,却看见那个化学系席走了过来,他停在小吉身旁,很自然地和小吉打着招呼:“你也来了。”小吉点点头,心跳又快起来。

“我们跳一段怎样”化学系席动邀请小吉。尽管他很小声,大家敏感的神经却全注意到了,立刻周围一片鸦雀无声。小吉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脸颊微微发热。她的每个皮肤细胞都感觉得到四周射过来的目光。她使劲地绞着手帕,看见他期待地等着,心中跳得厉害。身后的孟选轻轻推了小吉一下:“去呀,人家等着呢。”化学系席伸出双臂,向小吉点点头。不好让人家这样老等着,小吉红着脸将双手搭了过去,手绢还攥在手上,身子不由自地和着拍子转了起来。

他们转到了学生们围起的“舞池”中央,众目睽睽下随着曲子旋转,食堂里一片寂静,沙沙的舞步声和着舞曲声一下子清晰异常。一旦跳起来,小吉反到觉得很轻快,并不怎么费劲,也不觉得难堪,慢慢地,她心中的拘束放松了。化学系席的身子挺拔,点子踩得准,两人的舞步很拍。小吉抬起头来看了化学系席一眼,他眼里正闪动着会心的微笑,小吉也笑了。宽大的食堂就他们两人在跳,随着舞步的旋转,小吉裙子的下摆像一朵牵牛花一样地张开了。他们有一点尽兴和陶醉起来。原来跳舞有这等的乐趣,小吉生平第一次跳便感到了吸引力显然这吸引力也开始吸引了大家,慢慢地有人加入了进来,一对、两对,男同学,女同学。

后来王</personname/>教授也熬不住了,和那位女讲师一起下了“池”。大家的舞姿千姿态,大多很笨拙,可是都很认真,也很兴奋。一曲终了,化学系席向小吉彬彬有礼地说了声谢谢。小吉面颊绯红,微微喘息着,胸脯不断地起伏。她两只眸子闪闪地看着他,只是莞尔地笑了笑。

家的路上,孟选对小吉说:“你们俩跳得真好。”小吉一面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里,一面对孟选说:“没有一点准备他就来了,心里跳得厉害,真不好意思。”然而她心中非常愉快。原来他的舞也跳得这么好。

两人慢慢熟了,在路上或教学楼里见了面,免不了打声招呼,志明小吉地叫着。四年级上学期两人又同修一门高级生物化学课,交往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晚上他们一起去晚自习,穿过宿舍旁边的一片树林子,沿着石径小路去图书馆。来的时候,两人踏着月光,徜徉在树林子里聆听初夏虫子那赏心悦耳的鸣唱,自有一份说不出的快感。

交谈中他们两人很快都发现对方很喜爱文学,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小吉受父亲影响,西方文学名著读得较多,最崇拜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普希金、大小仲马。学校附近有一个很有名的东湖,和杭州的西湖齐名。这里垂柳依依,细浪拍岸,烟波浩渺。湖上桨声帆影,晓风残月,晚钟客船,一片诗情画意。两人经常散步到这里,没完没了地讨论中外文学名著。志明似乎对中国的古典文学情有独钟,满腹经纶。除了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的小说外,他还喜欢《离骚》、《诗经》、《史记》。对历史上的建安七才子,竹林七贤,唐初四杰,宋八大家的作品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烂熟于怀。志明尤其爱好魏晋骈文和赋体。许多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

有一天,湖上霞光万道,群鸟飞翔。看他那一副得意的样子,小吉想故意难为他,说:“志明,你能背诵《古文观止》吗”不想他头一偏:“随便哪一篇,命题来”倒把小吉给愣了一下。小吉说:“王勃的《滕王阁序》,正好应这景色。”志明听了并不答话,把手一背,摇头晃脑地背起来,那模样特别滑稽,活像古时候的教书先生,逗得小吉前仰后。背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小吉忍不住和了上去,两人同声同景同情,在晚风中齐诵这千古绝唱,尽情地领略前人的意境情怀一直到玉兔东升,两人还留连忘返。

志明说:“我们再来一段苏东坡前后《赤壁赋》中咏月的片段怎样?”小吉额首。月华下两人诵古怀古。他们坐在湖边露天游泳池上的凉亭里。小吉问志明:“从古到今,你最喜欢哪一篇文章?”志明想了想,说“曹植的《洛神赋》。一个人可以和一个神相恋,而且写得那样栩栩如生,凄怨婉转,如胶似漆,真是绝笔。”小吉对这篇文章不熟,她请志明为她背诵。志明说:“这篇文章有点长,我给你背诵其中描写洛神的一段吧。”他望着湖水背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月,飘摇兮若流风之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懕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徽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邀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写得真好。”小吉听完不免赞叹。脑子里浮现出洛神那翩翩起舞,若即若离的倩影。她无限感叹地对志明说:“能不能什么时候把这篇文章找给我看看,太优美了。我们和古时候的人能够共同欣赏的大概只有这些文章和这个月亮了。我有时犯傻,总想要是能和古人一起谈谈心该有多好。”志明也有同感:“这叫物换星移,古月照今尘。”有一次为了拿一本宗璞五十年代写的小说《红豆》,志明上小吉宿舍来,顺便带来了《洛神赋》,宿舍里生物系其它的女生都慕名聚了过来。大家只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和门里面的志明聊东聊西,谁都愿意和这个校园里的名才子认识认识。小吉喊她们进来,大家都不肯,只冲着小吉做鬼脸,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一个女生瞥见志明手上拿的书的封皮,大惊小怪地说:“唷《红豆》,上小吉这里来借《红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那个相思的‘红豆’?”女生们开始起哄,明知故问,说得小吉满脸通红。她站起身来要将这些烂舌头轰走,让志明给拦住了。志明笑着对着这群女生说:“鄙人首次造访,你们就如此不客气,生物系女生的名声可是成问题啰。出去宣扬开,看谁还敢来和你们交朋友。”这群女生们都不是好惹的,个个生着莲花般舌头,正想和志明多说几句话,这下来了劲。

“这‘鄙人’就像宝玉进大观园,不给众姐妹说好话就想把林妹妹接走,大家说怎么办?”“没门!”众人异口同声。

“罚这个‘鄙人’做诗。”大家都知道志明是个才子,想尽兴一。

志明没想到有这一手,傻了眼,知道不是对手,赶快看着小吉求援,小吉早已笑作了一团。

“你就给她们做一首吧,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小吉说。

志明讨饶,这帮女生只是不干,非让他做一首不行。志明只好来一首,以谢众怒:男生化学系,女生生物系。

只为借《红豆》,相煎何太急。

志明以为交了差,不想女生们不干,认为没有诚意:“不行,这是篡改曹植的《七步诗》。好像我们不仁不义,错在我们。重新来。”<!----><!---->志明只得又来:女生生物系,个个有出息。

貌比王昭君,才赛木兰媳。

“这诗肉麻。”众人喊道,还不通过。

小吉看见她们没完没了,只好出来打圆场:“你们真难打发,抱怨也不是,吹捧也不是,要人家怎么下台嘛。好歹也是我请来的朋友,以后人家还怎么敢来,要是真的名声传出去了,我们这里不成尼姑庵才怪。”大家这才作罢,却十分佩服志明的出口成章。她们走后,志明直吐舌头:“妈呀,真厉害。”小吉也上志明的宿舍去了几。他宿舍房间的墙壁上挂一把大吉他,床头是一些人体艺术摄影书。志明确实多才多艺,小吉想。和志明同房间的是一个卷头发男生,叫连诗卷,看见小吉来了就闹大红脸。小吉和他打招呼,他哼哼两下,背起大书包就仓皇出逃,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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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 二

<bstyle="mso-bidi-fo:normal">二</b><bstyle="mso-bidi-fo:normal"></b>八十年代初国门渐开。学校不断请一些外国专家来讲学。一次,生物系和化学系请了一位美国著名的权威生物化学专家欧瑟到学校讲学。两个系的学生把一个礼堂挤得满满的。欧瑟学识丰富,妙趣横生,课讲得生动活泼,让大家大大地开了眼界。散场后,小吉和许多学生都围着欧瑟教授,想多了解美国的事情。大家边走边谈,出了礼堂,沿着长廊来到大楼外面的露天阳台上。欧瑟很被校园里的迷人风光所吸引,特别是那错落有致的欧式建筑群。他细心地询问学生们的课业情况,问他们想不想将来到美国去深造,那里有非常好的学术环境。他很喜欢这一群求知欲旺盛的中国青年学生。

小吉发现自己的记录本忘在了礼堂里,就返身去取。进了礼堂,她看见志明还坐在礼堂台阶的顶端发呆,空荡荡地就他一个人。一缕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射在他的脸上,像一尊雕像。

“志明,怎么一个人还呆在这里?在想什么?”小吉有点不解地问。

志明仿佛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冲着小吉笑了笑。小吉拿了遗忘在座位上的笔记本,走上台阶,坐在志明邻近的位子上,问:“是不是欧瑟教授的报告太发人深思?”志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国外的科学技术这么发达。我们十年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多少时光,落在了人家后面这样多。”他激动地站起来,挥臂对小吉说:“看来要想赶上人家,我们只有出国留学,才能学到真正的东西,发挥理想,英雄有用武之地。”志明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焰,热辣辣地看着小吉。他这时显得十分的英俊,有点慷慨激昂,像一个古罗马东征十字军的元帅,信心十足。

小吉被他的情绪鼓舞起来,很信服地点点头,她也有同感。可是有点信心不足:“能去得了吗?”小吉没有把握。

“有志者事竟成。”志明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从这以后,公共场很少再见到志明,他也不常上小吉的宿舍了。有一次小吉上他的宿舍找他,见到他和连诗卷两人关在房里听英语录音磁带,案头上多了许多的美语教材。他们讲话也只用美话交谈,小吉说中文,两人装傻不懂,逼得小吉无法,只好跟着说英文。不料小吉的美语说得很漂亮,大出两个人的意料。殊不知小吉父亲早年留学美国,是耶鲁的医学博士。她从小耳濡目染,在家中一直和父亲讲美语,一口纯正腔调。文革后,父亲以前的老同学老同事来华讲学,看望父亲,父亲就让她陪着,客人们每每惊讶她美语的流畅。甚至谈起医学专业知识来,她也能讨论,有时还搬来父亲的大部头英文著作引经据典一番。这些志明他们自然不知道,所以小吉一开口,志明和连诗卷就有点目瞪口呆了,许多地方接不上来。

从这以后志明自然不肯放过小吉,每天早晨做完早操以后就约小吉一道练习口语。连诗卷没有这个勇气,只有老远地瞄着,手里拿一本《英语九句》,心不在焉地读着。

时间荏苒,不觉到了毕业分配。小吉考取了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的研究生,并被推荐参加中美生物化学作项目考试。志明由于各方面都十分优秀,被学校留了下来,参加另一个由哈佛大学多林教授组织的CGP化学赴美考试。

为了在教育部重点学校中争名次,学校将获得资格参加各项出国考试的考生们集中起来,住在学校招待所,突击复习考试。一天校长来到招待所亲自鼓励动员。他风度儒雅,谈吐斯文,带一付秀琅眼镜,是五十年代留学苏联莫斯科大学的老留学生。他把这群学生招集在一起,眼睛里闪着亮光,对大家说,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废待兴,国家建设需要人才,需要大批的青年学子远渡重洋,到西方国家去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重建中华大业。中华民族有五千年文明史,但要立于民族之林,还得奋起直追,自强不息。他用当年在苏联留学时受毛泽东接见时毛泽东讲的一句名言鼓励大家:“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一席话,说得志明小吉一伙人浑身热气腾腾,有点坐不住。校长希望大家考好,多考上几个人,为学校争光。

刚刚举行完毕业典礼,小吉就收到了纽约R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马土想到了志明,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结果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吃中午饭的时候,志明端着饭盒子来了,一脸兴高采烈。小吉的心平平实实地放下来了,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录取通知书来了?”她问。

“来了。是纽约C大学化学系。”志明将饭盒放在小吉的书桌上,高兴得吃不下饭。眼睛熠熠闪光。

“真的!”孟选喊出声来,“我们小吉今天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也是纽约。这下你们两人可以同到美国去了。”孟选嘴没遮拦,冲着两人说:“但愿你们俩比翼双飞,枝结连理。”这话像一粒小石子投进了湖水里,激起了一阵涟漪。小吉低了头,微微抬起睫毛瞥了志明一眼,志明的脸也有了一点微红。他略微有点不自然,掉头向窗外望去。

孟选又嚷道:“来,我这里有家里刚捎来的蟹油和咸鱼,给你们俩加餐,庆贺庆贺。”<!----><!---->当时的政治气氛还很浓。凡是出国留学的人员都得上北京参加出国人员政治集训。大家住在北京语言学院里,一伙人天南海北地聚集在一起,一面听一些教委的司局长们作国际国内的形势报告,一面等着办理去美国的签证。大学紧张的学习刚刚结束,去美国的留学生活还没有开始,落在一个空档里。

小吉住在学院里,无忧无虑,难得的轻松,生活十分自在,只是吃不惯食堂里的玉米面粥。坐在食堂的大餐桌旁,志明看着小吉皱着眉头难以下咽的窘态只发笑,于心又不忍,于是拿出自己的细粮票换小吉的粗粮票。

“有什么好笑的,这东西真难吃。”小吉当仁不让地接过志明的细粮票,“惩罚你天天吃粗粮,过忆苦思甜的生活,看你还笑不笑。”小吉没好气地说,末了扑哧一笑。

北京是小吉十分向往的地方。文革时的歌曲,十有八九是歌颂这里。还有数不清的纪录片,领袖们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国庆的焰火把天安门广场映照得十分美丽。小吉印象最深刻的是上中学时看的一组西哈努克亲王参观游览北京的纪录片,他带着自己的美貌妻子和一只小绒毛狗,在中国的高级别党和国家领导人陪同下游遍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少女时代的小吉富于幻想,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陪着自己的白马王子一同游览北京。这次真的来了北京,她一定要圆少女时代的梦。她拉上志明,还有几个新结识的留学生,沿着当年亲王的路线,故宫、北海、天坛、颐和园一路玩下来,当然也少不了逛王府井,钻北京的小胡同,吃北京的果脯和羊肉串。

他们对北京的古文化新风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伙人不知疲倦地东奔西跑。这天来到了八达岭,一下子就被长城的雄伟气魄给慑服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股血液直冲脑门子。只见那莽莽群山间,雄关古道上仰卧着我们祖先们创造的巨龙。它在湛蓝的苍天下,碧绿的丛林中翻腾飞舞,傲视乾坤。一起的一个去德国学建筑的瘦高个,站在长城上看傻了眼,眼圈都红了,口中喃喃道:“妈呀,这长城真比想象中的强十倍,提精神,太伟大了。我一直认为国外的建筑好,最好的在这儿呢。我它妈的还出去留什么学,让外国人来这里学咱们的长城!”小吉站在志明的身旁,深深感觉出志明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大家都默不作声,尽量地将这长城鎸刻在脑海里,容纳于心中。要出远门了,有这长城做脊梁骨,气势和胆子要壮得多。风势很劲,满山的树林子都哗哗地发出响声,像那古代的勇士们冲锋陷阵时的呐喊。志明伸手从城墙外的一棵枫树上采下一片早熟的红叶,仔细观赏着叶子的筋脉,然后情不自禁地放在鼻子下嗅着。过了一会,他把这片树叶递给小吉,说:“留着做个纪念吧。”一个从内蒙古大学来的学文学的壮实汉子忍不住随口诌了一句:“天苍苍,野茫茫,我们出国去留洋。”平添了一分壮士一去不还的悲壮气氛。

临近集训结束时,教育部用专车组织这些公派的出国人员参观毛泽东纪念堂,进行爱国义教育。大家排着队,缓缓地随着人群在天安门广场上移动。天气有点阴,空气很沉闷,这气氛让小吉记起了小时候过少先队生活时看的一部苏联电影,人们在红场上也是排着长队瞻仰列宁遗容。小吉看看四周,那在画册里见过无数次的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都矗立在那里,仿佛都在向躺在纪念堂里的共和国缔造者肃穆致敬,小吉有几分激动起来。志明在身后说:“小吉,你在想什么?我觉得自己站在我们国家的心脏上,感觉得到她的脉搏在跳动。”小吉过头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志明,然后说:“不知怎的,我有一点舍不得离开这个国家。”他们进了纪念堂的大门,猩红的地毯两侧笔直地站立着两个卫士,雪白的手套端握着长枪,帽徽、领章、肩章在徽弱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缓缓地走到灵堂旁,水晶棺材里躺着一个时代的巨人,他化了妆,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大家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大厅里很静,有点压抑的感觉。志明停了下来,恭敬地向这位伟人鞠了一个躬,用手臂拭去泪水。这时有一个军官走过来,告诉志明这里不可停留。他们又随着人群走出了纪念堂。出到外面来,天空明亮了许多。

“你刚才怎么了?”小吉问志明,她从来没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心里一发热,眼泪就止不住。一个时代就这么完结了。我很崇拜他。”志明说着,眼睛看着纪念堂旁的巨大工农兵雕像。

“可是这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啊。不然,我们恐怕还上不了大学,更不用说出国了。”小吉有自己的看法。

“那当然。可是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功过自有人评说,要紧的是一个人在有生之年要多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才好。我想,在这一点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得上毛席。”“我们现在上哪里去呢?是随专车学院,还是自己去玩?”小吉转了话题,看见有人已经上了车,赶紧问志明。

“教育部发的七元制装费还没用,我们是不是到王府井出国人员服务部去看看。”志明建议道。

“对了,得买一些行李箱和衣物。这些天光顾到处玩,出国的行装一点也没有买。”小吉很高兴志明的这个建议。

他们来到王府井商场里的出国人员服务部,在门口被拦了下来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让他们出示证件,态度很有点趾高气扬。小吉他们只得掏出证件,那人方才允许他们入内。进到里面,嘈嘈杂杂地挤了不少人,有大腹便便,前额宽广的教授,也有扎着长辫,羞羞答答的女学生。这里面的东西是专供出国人员选购的,许多东西外面根本看不着,档次也高一些。能够在这里面买东西,让人无形中产生了一种优越感。可是服务员的态度很差,一个个活像阎王老子,大呼小叫地训斥人。这个不能碰,那个也不能看。要什么,张嘴,他们给拿,不能挑选。志明想买一双黑皮鞋,一个男服务员取了一双给他。小吉发现左右脚大小有点不一样,请换一双,男服务员不让,态度非常生硬。小吉动了气,非换不可。那男的瞅了瞅小吉,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好,我给你们换一双。”就走到后面去了。不一会出来,手里拎了一双皮鞋往柜台上一扔,说:“这双可以了吧。”却是一双更糟糕的皮鞋,鞋帮都脱了线。

“这双不行。”小吉说。

“不是要换吗?就这双,别的没有了。”男的眼皮耷了下来。

小吉指着他身后的许多鞋盒说:“那里不是有许多吗?”“那是给别人的。”男的眼皮抬都不抬。

志明挡住了小吉,对那男服务员说:“就要先前的那一双吧。”“交钱。”男服务员冷着脸说。

买完了鞋,小吉肚子里憋着火,怪志明太老实志明倒宽宏大量地安慰小吉:“不就是一双鞋吗,穿在脚上看不出来。”“你不买不行吗?”小吉还是不高兴。

“这里不买,外面的质量更差,还不一定买得着。”没办法,两人又一人买了两只航空旅行箱,全是一个式样,这是外面绝对没有的。除此之外,小吉就再也不要买任何东西了。她对志明说:“外面的北京人热情似火,连问个路都说半天,生怕你找不着。这里面的人怎么这么恶劣。”<!----><!---->政治集训完了,护照和去美国的签证也由国家教委集体办妥发了下来。另外飞机票也发了下来,通通由国家出钱。上飞机的这天一大早,小吉和志明就来到北京语言学院留学生宿舍的门口,只见这里早已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其他留学生和送行的亲友们。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放下行李,和大家一起等车去机场。去德国的瘦高个和其他几个相熟了的留学生都来送行。

人群里有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光亮,看上去很体面的人。他手里拎着个袋,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钢精锅、莱,叮叮咣咣地乱响一气,那样子非常滑稽,引得大家侧目,他自己也极不自在。

“我说老兄,您这是要到美国去开餐馆怎么的?”旁边有人问。“不,这是我自己做饭用的。”他脸有点发红。

“我让他不要带这些东西,美国那边肯定有,他就是不听。”他身旁一个穿着时髦,看上去像妻子或女朋友的人接上话头,样子有点赌气。

“人家美国人都吃面包,喝牛奶,根本没有这些。”他红着脸争辩,嗓门有点高,有点掩饰自己的不体面。“再说我在国内买的多便宜,即使美国有,花美金在那里买也不划算。”他又为自己找了一条理由。

“可是您提着这玩意上飞机,进海关多难看。”有人揶揄他道。

“都出国留学了,还带上这些,不值得。”“这能值几个钱,扔到太平洋里去算了,何苦来。”众人七嘴八舌,说得这人不好坚持,恋恋不舍地将袋递给了身边的那个女人。

“这人真有意思。”小吉看着这一幕说。

“也难怪,第一次出国,谁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志明倒是很同情那人,“我听说有人出国箱子里装的都是卫生纸。”“哪能呢。”小吉不信。

“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去德国的瘦高个作旁证。

不一会,一辆大专车开来了,大家伙有点乱了秩序,提着行李箱和旅行袋就往车门里挤。司机手一拦说:“别乱,是不是都去美国?”大家齐声说:“是”司机说:“好,留学生和行李先上,送行的后上。”按照秩序,大家都上车坐好了。司机发动了油门,驶离了语言学院,驶离了市。小吉望着车窗外逝去的景物,一阵难分难舍。她心中一阵潮涌,眼眶都红了。

她和志明坐在前排,志明不一会就和司机聊上了。

“您已经送了多少人出国了?”志明问司机。

“有好几人了吧?”司机答说,“我真高兴看见你们这些青年学生出洋,我们国家真是强大了。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正在朝鲜和美国鬼子打得你死我活呢。”“您当过志愿军?”志明问。全车的人都在注意听。

“没错,你看我这只手指头就是在朝鲜战场上冻掉的。那时人家欺负我们,为了保家卫国,我们打得真艰苦。美国的武器先进,飞机贴着头皮擦过去,我们只有用机枪打,总算没有给自己的国家丢脸。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现在你们要到人家那里留学了。要有志气,得好好学,不要给咱们中国人脸上抹黑。希望也像我们当年一样,为中国人,为我这个老志愿军争口气,干出好样子来。”司机满头霜雪,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那邃亮的眼光盯着前方,仿佛沉浸在自己血与火的青春年月里。他情不自禁地哼起当年的《志愿军军歌》来,那有点沙哑的男低音极富感染力。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这熟悉的歌声显然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从小到大,不知听过了多少遍,很壮士气。车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唱起来。大家的心情现在很复杂,马上要到美国去了,除去兴奋,多少有点紧张,唱唱这歌,正好能驱除心里的不安,壮壮胆量。歌声飘到窗外,引来路人好奇的眼光。唱完了车内一阵哄笑,自然是因为歌词的内容和现在的情形太不相称。但大家却觉得很有意思。

寒星 三

<bstyle="mso-bidi-fo:normal">三</b><bstyle="mso-bidi-fo:normal"></b>从首都机场登上了中国民航的飞机,大家告别了亲朋好友,横跨太平洋来到了美国纽约。

下了飞机,出口处有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的人来接机。他先领着大家去取行李,然后让在纽约读书的留学生到机场大门口等着去领事馆。他到停车场去取车。有几个到其它城市的留学生要转飞机,不能一同到领事馆,大家就此道别。互相珍重,后会有期。车来了,大家上了车,驶离了机场。

一出肯尼迪飞机场,一股繁华就扑面而来。让人又兴奋,又窒息。高速公路上一辆辆小轿车、大卡车急驶而过。炽光灯、霓虹灯照得处处如同白昼。大家两眼紧紧盯着车窗外,车内一片寂静。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大家都累了吧?”司机先开了口。

“有一点。”有人答话。

“这纽约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有得你们看、你们玩的。”司机说。

渐渐地,小吉注意起前方远处密如繁星的灯火来。它们是那样奇特,高高在上,飘飘忽忽,从形状各异的摩天大楼里闪射出来。这群星般灿烂的灯光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案,勾画出一个轮廓,在夜空里像一艘军舰航行在海上。“志明,你看前面那是什么?”小吉问坐在身边的志明。

司机接上了话:“那就是有名的曼哈顿,领事馆就在那里。”那就是曼哈顿?小吉和志明的学校也在那里。两人和车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前方。小吉从小从父亲那里听过不少关于曼哈顿的离奇故事,那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冒险家的乐园,原来它是这般地辉煌璀璨。人类真了不起,可以创造出如此的现代文明,是一种和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不同范畴的文明。想到自己将要在这花花世界里求学生活几年,小吉的心里不免有点兴奋。那个由千千万万盏灯光组成的巨大图案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及至到了它的跟前,一下子变得眼花缭乱起来。那堂皇,那富丽,那嘈杂,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车子进了曼哈顿,路两旁商店林立,灯火通明,店门却是关着。路上各种肤色的人行色匆匆,不见有悠闲散步者。司机这时话明显多了起来,沿途介绍。他对这一切很熟悉,习以为常。车开到一个地方,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突然骤增,巨大的广告牌闪着奇蓝亮紫,异绿艳红,这里的店门却是开着,那橱窗里都是裸体女。路旁三三两两地站着打扮怪异的女郎,紧身超短裙刚刚遮住臀部,高跟鞋衬出双腿的修长。在这繁华的闹市里,可以看见全副武装的警察骑着高头大马,嘀嘀哆哆地在宽敞的马路上巡逻。

司机告诉大家,这里是时代广场,有名的红灯。穿过广场不远,街灯稀疏下来,车开到了一条河边,是一个很大的游船渡口。离河边不远,矗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大楼,这就是领事馆了。卸下行李,早有领事馆教育处的杨领事等待大家。他先把大家集中起来,说有要紧的事情交待。

杨领事穿着蓝布中山装,尖瘦。看见大家坐好了,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不远万里来到美国留学,辛苦了。到了这里,领事馆就是你们的家,我们就是你们的亲人,有什么事来找我们。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人在美国,还是要讲组织纪律,一切行动听从安排。你们是公派生,出门在外,代表着我们的国格,一言一行都要格外注意。特别是党团员同志,要像在国内一样,做好表率。”他停顿了一下问:“是党团员的举手。”大家都举了手。“嗯,不错。大家的政治素质很高。这里以前是一个旅馆,我们买下来了。你们刚到这里,还没有在外面找到住房,可以先住在领事馆,每天交十二美元。”他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接着说:“好了,时间不早了,各人到门房先领钥匙,赶快安顿好。食堂已经给大家准备好了饭菜,吃饱了好休息。另外明天早上到十四楼教育组报到,填写登记表,每人可以免费订一份《人民日报》。这是优待,为了和祖国加强联系。”小吉和大家一起在门房领了钥匙。坐了电梯上到二十楼。她和一个爱因斯坦医学院的女留学生住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这一夜小吉没睡好,是时差,还是兴奋,她说不上来,两眼睁着,和同房间的人聊着天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梳洗完就到二楼的食堂就餐。食堂很大,吃早餐的人很多。这多少有点出乎小吉的意料,在这里一点也感觉不出是在美国。那早点也是国内常见的,烧饼油条加豆浆,精白面粉的馒头花卷和稀饭,还有那金钩豆瓣,香油咸菜萝卜丝和豆腐乳。小吉拿了几样,异常上口,比国内的做工还好。看来戴白帽穿白衣的厨师们个个手工娴熟,技艺精湛。

“嘿,师傅,您这手艺真不赖,家常早点吃起来和山珍海味似的,比得上一流的。”有人忍不住夸奖道。

旁边有人插话了:“什么比得上一流的,人家本来就是一流的。这位是国家一级白案厨师,以前专门做国宴的。”小吉端着早点来到餐厅,看见志明和一群人高马大的姑娘们坐在一起聊天。小吉只觉得这群人好面熟,在哪里见过。见小吉经过,志明喊住小吉:“小吉,快过来见见中国女排。”小吉这才恍然大悟。可不是,郎平、周晓兰、陈招娣、张容芳、梁艳,还有那个袁伟民,电视上见过千的面孔都在这里。小吉可没少为她们哭过,在冲击世界冠军的各个大赛中,她们失败了小吉生气得哭,她们胜利了小吉激动得哭,她们站在世界冠军的台子上小吉笑着哭。孟选经常奚落她,说她是个哭迷,中国女排的第一号球迷。是她的泪水感动了上帝,才赐给中国女排世界冠军。这些往事飞快地掠过她的脑际,现在和这些心中膜拜的女神们蓦地相见,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心想这大概是上帝的安排。中国女排的姑娘们都冲着她友好地笑着。小吉心里一闪念,让他们签个名,寄去给孟选看看。她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女排姑娘们都挺大方,一个个龙飞凤舞般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小吉像完成了平生的一件大事一样,把记事本收好。她和志明一直是体育爱好者,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和女排队员们谈得火热起来。这次中国女排是来美国参加中美对抗赛的,途经纽约。

吃完了早饭,小吉和志明来到教育组,已经有好些人在那里了。杨领事不冷不热,有点首长的派头,让大家填表格和《人民日报》的订单。小吉想打个电话,和R大学取得联系,问杨领事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他办公桌子上的电话。杨领事有点不高兴,让她到走廊上的收费电话上去打。可是小吉身上没有零钱,只有教育部发的四美元,一元一张,四张。这下她可犯了傻,不知怎么办好。有人告诉她,隔壁是教育组财会室,杨领事的爱人在那里管钱,可以把钱换开。小吉就到了隔壁,一个短发漂亮的女人坐在那里看报纸,听了小吉的要求,脸一沉:“没法换。大家都来,哪有那么多?”一脸的不美丽。

一声“没法换”,又让小吉记起了在王府井商场志明买皮鞋的事情,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志明又去和杨领事通融,说明没有零钱。杨领事只是不干,而且有点光火了:“你们这么多人要是都来用我的电话,我还怎么办公?说了要有组织有纪律,如果有人打重要电话进来,我这里占线,岂不要误大事。”算了吧,小吉和志明对望了一眼,屋里的其它留学生也都干瞪着眼,气氛有点尴尬。大家出了教育组,心中可是有点不高兴,“不就是用一下电话吗,何必这么小题大作!”志明安慰她说:“不用着急,我看见食堂旁有一张大纽约地图。咱们找找,我陪你去。”两人来到地图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在地图上曼哈顿的东边找到R大学。领事馆的门前是42路车的起点站,一直朝东开到联国,转十五路车北转就可到R大学。看清了行车路线,两人心里有了谱,带上入学材料上了路。

R大学坐落在一个繁华地段,四周都是医院。学校用铁栅栏和外界隔开,闹中取静,里面满是盛开的鲜花和藤蔓,绿气荫荫十分宜人。志明也要到自己的学校报到,两人在R大学的校门口告了别。

小吉向门口岗亭里的一个黑人门卫打听学校研究生办公室怎么走。他问了小吉的来历,然后和里面通了电话,十分认真负责的态度。他放下电话,很和蔼地对小吉说,前面那个爬满了青藤的古楼就是研究生院,办公室在一楼右手边。

小吉谢过了门卫,沿着一段小坡上到古楼前。进了漆金大门,里面古色古香,墙上挂满了名人油画。她看见一扇门上有研究生办公室的字样,就敲门进去。里面坐着一个衣衫十分整洁的女秘书,正在打字,看见小吉进来,她停下手上的工作,面带笑容地问小吉有什么事。听说是新来报到的研究生,她立刻显现出一股热情,非常亲切地让小吉在一个沙发上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她让小吉等一等,自己进到里面屋子。

不一会,一个上了年岁,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向小吉打着招呼,老远就伸过手来和小吉握手。女秘书从旁介绍,这是研究生院肖邦院长。听说是院长,小吉赶快站起身来。院长示意小吉到里间他的办公室去谈。

院长的办公室很大,有点凌乱,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小吉略显拘束地坐在一张大棕色办公桌旁的椅子上。

“刚到美国”院长刚在自己宽大的皮椅子上坐下,就欠过身来问。小吉点点头答说:“昨天到的。”“住哪里?”院长一脸和蔼,有一种老者的亲切和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现住在中国领事馆。”“是这样。那你应当赶快办完入学手续,就可以住到学校的宿舍里。我们这个学校对学生很优待,条件很好。每年只招收二十名学生。”“只收二十名学生!”小吉惊叫起来。“而且都是研究生,没有本科生。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也说明你很优秀。我们挑选学生是非常严格的。你要知道,这个学校出过十几个诺贝尔奖得,一半以上的教授是美国科学院的院士。在我们这里,你一定会得到一流的科学训练。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院长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

小吉真的很吃惊,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么好的学校里求学。她从院长的办公室出来,拖了长长的一串惊叹号。在秘书的指点下,小吉很快地就办好了入学手续,拿到了自己房间的钥匙。学生宿舍不是很大,二层楼房。小吉打开自己的房门,是一房一厅,带厨房厕所。书桌、书架、床、冰箱,里面样样都有,还铺了地毯。真不错,院长讲的都是真的。这么说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人,可以住进来了。小吉没想到一切都这么顺利。

小吉楼上楼下转了转。一楼有一个健身房,小吉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个白人女生正在练芭蕾舞。她穿着背心和紧身裤,不停地打着旋子,身子像燕子一般轻盈,很是优美。练了一会她停了下来,一面用毛巾擦着白白肌肤上的汗水,一面冲着小吉笑了笑。小吉注意到她的睫毛长长的有点弯曲,眼睛大得出奇,闪闪地很有光采。

晚上小吉到了领事馆,又在食堂里碰上了志明。两人都办好了入学手续,准备明天搬出去。吃过晚饭,两人来到领事馆的顶楼平台上。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宽广的哈得逊河在不远处滔滔不绝地流淌,强劲的河风吹来,十分地惬意。他们凭栏远眺,近在咫尺的摩天大楼又放华光,映照出纽约一片不夜城来。在这一片星海之上,最引他们注目的就是帝国大厦,它那高耸入云的顶端在强大聚光灯的照耀下,就像一颗硕大无比的钻石镶嵌在夜空里,熠熠闪着蓝宝石般的光芒。

月亮似乎也不甘落后,盈盈地挂在天边,又圆又大,皎洁地独占风采。

“这月亮真好看,在繁华都市的上空,又是一种情调。”小吉仰着头看月亮,睫毛晶莹闪亮。

志明的情绪很高涨,看着月光下美丽的小吉说:“人生真是的,想不到今天会站在这里,在举世闻名的大都市里求学。将来学成归国,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看你,才刚到美国,就雄心壮志,鹏程万里。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知学不学得下来,听说这里的淘汰率很高。”小吉真的有点担心不过。

“哪有什么问题,人家有脑袋,我们也有脑袋。中华民族是优秀的民族,我们一定要争一口气,苦苦奋斗几年,拿到博士学位。”“看来你很兴奋,也很有信心。”小吉被志明的情绪感染了。

“我真的很兴奋。想想看,人生能有几搏。虽然我们做不了像爱因斯坦和牛顿那样伟大的科学家,但扪心自问,多少能为人类的科学事业做一些贡献。”一个人如果有一种信仰,他就有信心,有了信心,就有了动力,就能攀高,世界上再也没有事情能难倒他的。小吉心里这么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志明时,志明飞身跨越横杆的情景。一丝会心的微笑悄悄地挂上了小吉的嘴角。

“你在想什么?”志明看见小吉默不作声。

“没有想什么。”小吉目不转睛地看着华都上空的月亮。河风一阵阵吹过来,把小吉的秀发高高地撩起,柔和地拂在志明的脸上,那里面有一股幽香。

小吉忽然觉得头发有一种被拽住的感觉,偏头一看,原来志明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发梢在轻轻地吻着。小吉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上发热,像有各种各样的彩色音符在敲打着脑门。她没有动,心里有一股甜甜的泉水在涌动,她不想破坏这种感觉。这一切太突然。却又理所当然。

过了好一会,小吉才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天边传来:“吉,我们作个朋友吧。”小吉浑身一阵幸福的震颤,低声喃喃说:“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我说的是那种更进一步的朋友。”小吉微微点着头,头不由自地靠在了志明的肩头上。两人就这么依偎着,默默地面对着眼前的不夜城,尽情享受这初恋的一刹那带来的美丽。那灯山灯海真像神话故事里的一样,照亮着坠入爱河里的人们的心扉。

第二天早上,他们办妥了各项手续,把钥匙交给了门房。出了领事馆大楼,天气有点阴沉起来,一般冷风从哈得逊河上吹来,小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们裹紧了风衣,头看了看门上的国徽和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国旗,心中有一份依依不舍。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怀着向往和希望,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留学生生涯,汇入了纽约这迷幻般的大千世界。

寒星 四

<bstyle="mso-bidi-fo:normal">四</b><bstyle="mso-bidi-fo:normal"></b>小吉住进了学生宿舍,她又在走廊上见着了那个练芭蕾舞的女孩。对方似乎已经和她很熟了,大方热情地嗨了一声。原来她就住在小吉的隔壁,自我介绍叫丽莎。于是两人站在各自的房门口聊了起来。

丽莎也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很是出乎小吉的意料,她说学这个专业并不是本人的自愿,而是父母亲的意思。她家里很有钱,和洛克菲勒家族的渊源很深。一天洛克菲勒一个在银行当董事长的成员到家里来看望父亲,很是喜欢她,极力怂恿父亲让她到由洛克菲勒家族办的这所世界医学名校读医学和分子生物学双博士,连考试都不用。父母亲满心欢喜,自然一口应承,问都不问她一声就让她来这里上学。可是她本人十分迷恋芭蕾舞,受过名师指导,做梦都想着舞台上的天鹅湖以及柔密欧和朱丽叶的那份优美情恋。世界闻名的纽约芭蕾舞团认为她的身材和素质都十分出色,准备录用她了,可一向喜欢看芭蕾舞演出的父母却不同意,认为那个职业不符家庭的身份。他们当初让她学芭蕾舞,要是想培养她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学医和法律才是他们这种富有人家小姐应该选择的职业。她那大大的蓝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特别的灵秀。小吉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了无尽的怀恋和惆怅之情。世界上有多少优秀的青年想进入这所学术重镇而不得其门,丽莎得来容易,却情另有所钟。这世界真是有点阴错阳差,小吉不无遗憾地想。

是秋天的季节,大都市里的树叶子变得殷红起来。不知不觉到了感恩节。一天志明打电话来,问小吉要不要参加一个到美国人家过感恩节的活动,是他们学校中国学生会组织的。小吉刚刚小考完,有一点空闲,自然非常乐意去。

感恩节的那天,小吉一大早就坐着地铁到了城北志明的学校。志明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寓里。小吉环视着屋子,这是一个自带厨房和厕所的统间公寓,门窗油漆剥落,年久失修。家俱都很陈旧,甚至有点破烂,十分地寒碜。这里的条件显然比不上自己的学校。隐隐地小吉闻到了一股肉香味。

“这里的味道真好闻,你在吃肉?”小吉问志明。

“红烧肉,要不要尝一点。”志明打开冰箱的门,除了一些饮料外,有两只大锅子,一大锅饭,一大锅红烧肉。

“你这些饭和肉一个礼拜都吃不完,怎么煮这么多?”小吉看了不觉惊讶地问。

“实在太忙,我和你不一样,除了有读不完的书,上不完的课,还要给教授做助教,给本科生上课,因此还要备课。没有时间每天做饭,我每个星期就煮这两大锅,到家又省事,又果腹。”志明说着给小吉盛了一些放在煤气炉子上烧了烧。小吉用心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甜甜的,咸咸的,比自己做的三明治可口多了。

“你怎么租这么旧的房子?”小吉心疼地问,鼻子有点发酸。

“我这还算好的了,一个人一间。他们都喊我是单身贵族,高要求。其他人都租一个公寓。学生穷,穷学生,只好这样凑了。”志明满不在乎,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你瘦了。”小吉说这话时,眼睛有点发湿。

“是吗?”志明摸着脸颊,“可是比我当年在农村时要胖。过了这一阵子,好好地补一补。”“你呢,还好吗?”志明反过来关心小吉。

“我很好。和你们相比,我真是生活在天堂里了”小吉说。

“那就好。我一直担心你吃不消,不能适应这里的紧张生活。”志明放了心,“好吃吗,要不要再来一碗?”“不用了,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都吃了,你该饿肚子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差不多了。在校门口上车。”志明答说。

志明穿上从国内带来的风衣,和小吉一起来到校门口,正好车子开来。大家一面上车,一面打着招呼,很快小吉就明白了:志明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

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个年岁有点大的人,刚从国内来,志明称呼他老刘。志明和老刘很快就聊上了。志明问老刘想不想家,这一问不打紧,老刘说想,想得厉害,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是个访问学者,单身一人出国,老婆孩子丢在国内工厂里。“这不,这些月饼、桂花糖都是孩子他娘中秋节托人带来的,也没有心思吃它们,看见了心里就难过。这次到美国人家里过感恩节,我都给捎上,也算圆。”老刘的失态,勾引得车上其他人也想起自己在国内的亲人,有说有笑的气氛有点沉寂下来。小吉望着车窗外崎岖山道旁的枫树林,只剩下了不多的几片红叶在风中瑟瑟摇动,他又想起前不久站在地球那边长城上的情景。

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来到康州的一个小镇上,已经有许多的人等候在那里。看见车来了,都有欣喜的表情,有人还不断地向车上的人招手。

下了车,每家每户都举着一个牌子。于是各人对号,热闹成一片。迎接志明和小吉的是一个有几分秀色的中年白人妇女,她显得有点苍白,一对大大的眼睛深深地凹进了眉骨里。双颊上的淡淡红晕,不知是涂的胭脂,还是在冷风中站久了的缘故。看见了自己的客人,她很是高兴。自我介绍叫安。看着志明和小吉,问他们是不是一对恋人,两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让小吉教她如何正确地念他们两人的名字。小吉的还好,志明的名字让她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念好,听起来像“痴迷”。逗得小吉直发笑,她也跟着笑,知道自己发音不准。

她领着小吉和志明来到一辆只有两扇门的破车面前,打开车门,先把前面的座位放倒,然后让小吉他们钻进后座,自己再放好前座坐了进来关好车门。车内一片零乱,甚至有一点霉味。她点了几次火,车都像一头有气无力的老牛一样哼哼,发动不起来。她过头来向小吉和志明抱歉地笑了笑。无奈地说:“大概车在冷天里冻久了,让我再试试。”她又试了几次,车终于发动了,一股浓烟从关不紧的车窗缝里进来,呛得小吉赶紧用手捂住鼻子。她一面开着车,一面聊着,介绍这小镇的风光。清冷的街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栋一栋的小木屋整齐地排着,并不见节日的气氛。安问小吉和志明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说是中国。安听了不禁十分羡慕,说自己一生就只住在这里,没有出过方圆一里。小吉听了口惊得溜圆。原来美国也有这等奇事!记得以前在农村插队时,那里的农民也是如是说。称县城为衙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小吉和一帮知青戏称那里是二十世纪的桃花源。

“纽约这么近你也没有去过?”小吉问。

“没有,那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吧?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那个地方。天堂一般。”安十分向往地说。

“我的前夫曾在南韩服过役,离你们中国不远吧。”安的语气里有了一点自豪,好像是自己去过一般,很为她的前夫骄傲,尽管他们已经离了婚。末了她又轻声叹了口气,“他就是爱酗酒,当兵时染上的坏毛病。等我的大孩子去当兵,一定不让他喝酒。他是一个乖孩子,一定会听我的。”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像涂了一层迷人的光彩,一种从母亲心底发出来的爱才会有的慈祥。其实她的年龄看上去并不大。也就三十来岁,一定很早就结了婚。小吉心里这么想着。

说着话车就开到了她家,也是一幢小木头屋子,两层楼。前院的街边上停了一辆崭新的车。他们下了车,就见一个男人从门里出来,肚子腆腆的,笑着向小吉和志明招手。安介绍说这是她的丈夫杰夫。大家握了手,杰夫第一句话就是指着那停在路边的新车说这是他的车,那神情分明是想让小吉他们明白自己和安开的车毫无关系。大家进了屋,里面有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八岁,和志明差不多高,大概就是那个可能会当兵的,脸上却有一副明显的娃娃稚气。另一个十二三岁,一见面就向志明炫耀手上的一个玩具照像机。杰夫说是他给买的感恩节礼物,安赶快让小男孩谢谢爸爸,小男孩非常开心地谢了杰夫,杰夫就一副施舍大度的模样摸了摸那男孩的头。大的一个冷落地站在一旁,安小声对他说:“年后你当了兵,有了薪水,自己可以买一个真的,啊。”是安慰,也是乞求。当儿子的默不作声,只是朝母亲点点头。

天色向晚,安就在厨房里忙了起来,杰夫就手拿一罐啤酒陪着志明和小吉聊天。不知怎的,他老喜欢谈自己,说安和前夫离了婚后,经济上有困难,房子要卖掉。和自己结了婚后,他付一半的房钱,可以保住房子,其它的就不管了。他觉得自己屈就了似的,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每一个人,没有他这个家就完了。安一面忙着厨房里的事,一面还不时地过来恭维杰夫几句。杰夫满脸受用的表情,两眼不住地在安好看的身材上打转。

看着安那份小心翼翼,万般屈就的样子,小吉有点不满杰夫的夸夸其谈和一副救世的模样,对安充满了同情。见她一个人忙着,小吉要过去帮忙,让杰夫给挡住了:“你们是客人,坐着就可以了。”她的那个大儿子一直没有露面,一个人躲在楼上。

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安赶快去开门,口里一面兴奋地说着:“一定是吉姆。”门开了,一个和煤炭一样黑的年轻人出现在眼前,他和每个在座的人打着招呼,衬出雪白雪白的牙齿来,还有那溜溜的白眼球也格外地分明。他和安很热乎,一看就是老熟人。安把他介绍给小吉和志明,说他是非洲来的留学生,在小镇附近的一个通讯学校读书。他赶快伸出手来和志明小吉握手,小吉握着那手,心里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

菜肴一切都已就绪,安让大家坐好,她端上来了一只烤得金黄的火鸡,味道香喷喷地袭人。大家团团围坐一桌,刀叉匙齐全。吉姆的到来使一家人的气氛活跃起来。

吉姆一面吃着,一面问志明:“中国的革命形势现在怎么样了,伟大的导师毛席最近又有什么指示。志明顿了一下,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吉姆又说,毛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是亚非拉人民的大救星。看看志明和小吉闷在那里,他有点奇怪:“你们不是从中国来?”“毛席已经去世六年了。”志明告诉他。

“吉姆以为志明开玩笑,神情严肃地说:“不可以乱讲,毛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吉想笑,可是看见他那十分认真虔诚的样子,就忍住了,知道他对中国的情况不了解。

“这里的报纸都攻击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要理他们,文化大革命一定要轰轰烈烈地搞下去,我们非洲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全心全意地支持你们。”吉姆的表情有点神圣。

小吉和志明相视而笑,觉得吉姆很可爱。没想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有这样深远的影响,深入世界人心。

“可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小吉说,有点担心这位非洲的朋友受不了。

果然吉姆听后有点失望,黑白分明的眼球滚动了一下,厚厚的嘴唇翻了翻,小心翼翼地,将信将疑地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小吉和志明严肃地点点头:吉姆不再做说声。

安不断地为大家切着火鸡片。杰夫说:“你们知道我们美国人为什么一定要在感恩节这天吃火鸡吗?因为我们的祖先早先从欧洲移民到北美洲,饥寒交迫,土著的印地安人就用火鸡招待大家。于是我们就定下了感恩节吃火鸡,纪念那些印地安人。”他说完了认真地看着志明和小吉脸上的表情,脸上有一种博学的光彩。其实小吉和志明都知道这个故事。

安做的各样菜都很可口,加上同情和怜悯她的遭遇,小吉就像一般的中国人一样吃得很饱,以示对人的感谢。没想到正餐吃完了,安又从烤箱里拿来了一个很大的用南瓜做的糕点。“当年除了火鸡以外,印地安人还用南瓜招待我们的祖先。按我们的习惯,饭后要用糕点,大家就在感恩节这天用南瓜做成南瓜糕。今天请大家多享用一些。”看着偌大一个南瓜糕,小吉实在吃不下了,要了一小块。志明却很有情绪,要了很大的一块,有滋有味地一下吃完了。安很高兴,又劝志明吃一块,志明有点不好意思,说快十年没吃南瓜做的食品了。安很惊奇,问志明中国也有南瓜吗?志明连声说有,他告诉安,文化大革命中他下放到农衬,那里很穷,粮食不够吃接不上的时候,就用南瓜充饥,一年之中总有一两个月天天吃南瓜,因此对南瓜有一份特别的感情。志明随意说的话,引起了吉姆的不小震动,他喃喃地说:“这么说这里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报道是属实的了。”他的心里正经历着许多中国人当年经历过的那种信仰危机。

安的小儿子却十分向往起中国来:“中国是不是天天过节?你们有那么多的南瓜吃。我们家只有感恩节才有得吃。”小吉告诉这个天真的孩子:“天天吃南瓜的日子可不那么好受。”小吉也像志明一样,对下农衬吃南瓜记忆犹新。和志明不同的是她现在一闻南瓜味就想吐。当时有几个女生直吃得皮肤泛黄,全身浮肿。这些美国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有她和志明才拥有的遥远故事。

吃完了丰盛的晚餐,杰夫说有事,就出了门。吉姆帮着安收拾餐桌,然后,两人站在厨房里小声说话。志明和小吉从他们的对话中猜测到他们在讨论安的前夫。安的眼圈红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交给吉姆,让他转给那个人,不许用这钱喝酒,说这钱是镇上给的,用来招待外国学生用的。吉姆尽量地安慰着安,问安现在的生活怎样。安叹息着,轻轻地摇着头,以后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很难听得到。

吉姆走了,小吉和志明留下过夜。安领着小吉和志明到楼上的一个房间,让他们好好休息。小吉急忙问还有没有另外的房间,一男一女不可以睡在一起。安显出了十分吃惊的模样:“你们不是在恋爱吗?”“可是我们还没有结婚。”志明也有点着急,怕她误会。

“那有什么关系,这么好的事,谁愿意放过。”她眨了眨一只眼,嘴角上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在美国,没有结婚同居的多着呢。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客房啦,实在抱歉。”安走了,留下志明和小吉在房里。小吉的心跳得咚咚直响,满脸的红潮。两人相视而立,无语半晌。末了,志明轻声说;“我睡地上好了,这屋里是地毯,又有暖气。”“我们可以睡在一起,我不介意。”小吉鼓足了勇气对志明说。

志明摇摇头:“算了,我不愿意给你增加思想负担。”“我没有负担,我们订一个君子协定,除了亲吻,不碰其它部位,好吗?

志明想了想,默默点了点头。房间里这时静极了,只有一只小闹钟滴答滴答作响,和着两个人的心拍。本来两人的关系极好,而且还确认了恋爱关系,可是如此这般地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毫无思想准备,弄得都有点紧张。

淡淡的灯光下,两人和衣躺下,都睡不着。小吉的手指尖在被子里触摸到了志明的手,被志明紧紧握住。小吉顿时觉得浑身有一股电流通过,微微地有点震颤。她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奇妙的感觉,感到幸福笼罩了全身的每一个神经细胞,脑子里是七彩花环。隐隐地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被很轻很温柔地吻了一下,那感觉极好。不如不觉中小吉的头靠在志明的怀里。

朦胧中小吉被惊醒,听见有人在说话,那是杰夫和安的声音。仔细听听是从隔壁的墙那边传过来的,两人好像在讨价还价。

安说:“结婚时说好了,做一次爱三十块,你已经有好几次没有付钱了。”杰夫:“你是我老婆了,还讲那个,只有妓女才给钱。”安:“你除了房租外,其它什么都不付。订好的条件就得遵守。”杰夫:“我已经熬不住了,完事了以後再说好不好?”安:“不行,今天不把前几次欠的钱还清就别指望上床。”一阵沉寂。然後就听见了安的呻吟声,杰夫还不断地让安换着姿势。这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小吉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志明握着,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也在急剧地跳动。小吉的浑身有着一种按捺不住的骚动,血液在壁管里四处冲撞找出路。她不由得紧咬牙关,极力控制自己,一直到那边安静下来。她和志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们到了纽约。小吉到宿舍时又碰见了丽莎,她旁边还有个身材挺拔,和她非常相称的标致青年男子。丽莎很大方地向他们作了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安德鲁,前苏联莫斯科大剧院的台柱子、芭蕾舞演员,几年前叛逃到美国,现在纽约芭蕾舞团当演员。那个男的笑着纠正她:不是叛逃,是投奔自由。

寒星 五

五考完了最后一门,第一个学期就算正式结来了。这天早上小吉躺在被窝里懒洋洋地不想起来,舒服极了,一种少有的轻松。以前在国内上大学时也是这样,考完试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喜欢睡懒觉,一直到日上三竿父亲来敲门。待梳洗完毕,母亲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各种她喜欢吃的点心,她就在父母慈爱的目光下尽情地享用。那时光真好。小吉怀念起父母来,今天的第一件事得给他们写封信了。

想到这里小吉不由起了身,在桌前拿出书笺。她打开窗帘,惊喜地发现窗外一片晶莹,树梢枝头上恰似千朵万朵梨花开。原来昨夜悄悄地下了一夜的雪。不远处有一只小松鼠在雪地里恣意奔跑玩耍,还不时地停下来头看看身后留下来的浅浅脚印,它那茸茸的大尾巴和机警的神态,简直可爱极了。小吉正看到高兴处,有人来敲门了。打开门,原来是丽莎。她穿着一件校服套头棉毛衫,金黄的长发松松地搭在肩头。

丽莎那双漂亮的蓝色大眼睛看着小吉:“还没有起床”“刚起来。”小吉有点不好意思。

“圣诞节除夕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在林肯中心上演《天鹅湖》,我想请你一起去看,你没有其它的安排吧”丽莎道明了来意。

“真的”小吉有点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没有其它的安排。”小吉有个小姨五十年代到苏联莫斯科大剧院进修过《天鹅湖》,国后在中央芭蕾舞团工作。小时候到小姨家去玩,看过许多苏联演员的剧照,那里面就有不少是《天鹅湖》的。听小姨讲,《天鹅湖》是芭蕾舞中的经典名作,柴可夫斯基作曲,莫斯科大剧院的保留剧目,堪称芭蕾舞皇冠上的明珠,这真是难得的机会。小吉想起了志明,要能约他一起去就好了,犹豫了一下终于没好意思向丽莎张口。

圣诞除夕的那天晚上,小吉横穿曼哈顿中城,坐六十五路公共汽车来到灯火辉煌的林肯音乐艺术中心。小吉一下子就被那极富艺术色彩的建筑群吸引住了。它们并不雄伟,却非常的博大,看上去也不古典,甚至有些现代气派,却异常地引人遐想。这里的空气中仿佛跳动着音符,闻都闻得出音乐味来。它由三个部分组成:费歇尔音乐厅,要演奏交响乐,也是著名的朱丽叶音乐学院所在地;纽约芭蕾舞院校剧院,要供学院的师生们演出;大都会剧院,要演出世界各地专业剧团的歌剧和芭蕾舞。三个艺术的殿堂鼎足而立。各自的门前都有一扇扇的灯光广告牌,互相争奇斗艳,一年四季节目都排得满满的,各种演出不断。小吉看着那一幅幅的广告,或剧照,或人物肖像,或水彩画,或剪纸,都设计得精美绝伦,独具匠心。一一看过来,非常地惬意,留连忘返。这里的中央有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灯光喷泉,水柱哗哗地喷到半空中,被彩灯映照得七彩变幻,像是仙女们的天上瑶池。水池边的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人,不少人手里拿着热狗,端着热咖啡,在寒冷的空气中吃着喝着,那个愜意劲儿看了真让人羡慕。

《天鹅湖》的演出地点在大都会剧院。小吉随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走进了剧院的玻璃大扇门。里面前厅高大空旷,暖烘烘地充满了温馨的情调。小吉放眼向四周望去,止不住惊叹起那让人炫目的富丽堂皇来。大厅的整个墙壁和地面都是用上好的大理石做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色彩。墙璧上满是精美的雕塑,配上鎏金图案。猩红的地毯铺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沿着巨大的扇形楼梯一级级地向剧场里面伸展开去。让人眼花缭乱的巨型水晶吊灯照着满厅的俊男美女,绅士们西装领带,淑女们穿着齐胸的晚礼服,玲珑剔透的珍珠翡翠首饰反射着水晶灯耀眼的光芒。大家一个个显得温文尔雅,鱼贯而入地通过检票口。小吉没想到平时穿着十分随便的美国人现在如此地正规,体现出了良好的素质和对艺术的尊重。

进到剧场里面,色调暗淡柔和下来,灯光在天顶上熠熠闪光,像晴朗夏夜里的星星,高而远,亮而柔。红绒布的座位,涂金的墙壁,很像油画中欧洲剧场的古典格调。小吉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按照号码找到了座位,紧靠前边的几排,丽莎和安德鲁已经坐在那里了。丽莎今天打扮得非常地漂亮,发髻高高挽起,硕大的钻石耳坠在耳垂下微微摇晃,招人眼目,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挂在白晢的粉颈上,直垂挂到深红暗花的丝绒晚礼服胸前,一派雍容天姿国色。小吉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甫在丽莎的身边坐定,另一边的一个男子动和她打起招呼来。丽莎向小吉介绍,这是R大学刚来的年轻教授,叫舒特。

小吉和年轻教授礼貌地问了好。舒特很健谈,一头薄薄的金发,很是潇洒。乐池里在试音,他就向小吉讲解各种乐器的功能和在剧中将演奏的角色,完全是行家里手,没有丝毫的卖弄,接着他问起小吉在美国生活习不习惯,课程紧不紧张。小吉因下学期开始需要选几个实验室实习,以便从中确定一个作为以后论文的课题,她自然就问起了舒特的研究方向和实验室的情况。舒特向小吉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概况,十分鼓励小吉到他的实验室去工作几个月,保证她会喜欢。他刚来很需要学生。交谈中小吉发现他很有头脑,年富力强,思维非常地敏捷,特别是见解很新奇,不落俗套,绝非平庸之辈。他说话时眸子里闪着奇蓝的光芒,像是智慧在闪耀,很让小吉着迷,于是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时前排的空位子上来了一批衣冠楚楚的人,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子和一个富态雍容、穿金带银的妇人亲呢地和丽莎打着招呼。等他们坐定了,丽莎轻声在小吉的耳边说这就是她的父母。那个坐在父亲旁边的叫川普,是纽约建筑界的翘楚和暴发户。非常有钱势,他打一个喷嚏,全纽约都要跟着感冒三天。最近他又要盖一幢摩天大楼,正在跟父亲商量贷款的生意。不知怎的,小吉顿觉周边的空气压强增大,有点不自在起来。

说着话,大厅里吊在空中的数盏水晶灯徐徐上升,光线更加暗淡下来,演出开始了。乐池里响起了小吉非常熟悉的《天鹅湖》的优美旋律,随着紫绒大慕徐徐开启,柔和的天蓝色灯光下,一群白色得天鹅在天池的林中起舞。演员们身穿白纱超短裙,头带白发夹,或独舞,或双人舞,或群舞,动作非常非常地轻捷柔和和整齐划一。她们是那样地悠闲,那样地自在,一群尤物尽情地享受着天国里才有的情趣,让人觉得如痴如醉。特别是那只领头的白天鹅,双腿尖尖点水,两臂柔柔拔浪,悠游天地之间,唯有孤芳自赏。蓦然间,惊首,不期和在林中打猎的王子相遇,两下里一见钟情。一个含羞自掩,娇态媚;一个惊世骇俗,欲罢不能。看到这里小吉猛然记起了在杨柳依依的东湖之滨,志明为她背诵的《洛神赋》,那和曹植作神恋,“蜿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洛神和白天鹅是何其相像也。演王子的那个男演员肌腱十分地发达匀称,在表现追求白天鹅的过程中有一大段精采的独舞,他弹跳力极好,旋子打得飞转,迎来了满堂的喝采。小吉不由自地侧过脸去看安德鲁,只见他双目紧盯台上,神色黯然,让小吉吃惊的是他眼睛里居然有一片泪光。这些大概都是他以前的同事吧,免不了触景生情,小吉想。

中场休息时,大家都到走廊上喝饮料。小吉左看右看,却不见了安德鲁。她问丽莎安德鲁哪里去了,丽莎告诉她安德鲁到后台去找他以前的恋人了。她说那话时的神态自然,不以为意。看着小吉吃惊的样子,丽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跳白天鹅的领头女演员。舒特问丽莎:“我在报纸上看见,他当时叛逃,是因为私人的原因,到底是怎么事情?”丽莎说:“他和这个女演员以前是老搭档,都是王牌名星,在苏联家喻户晓。两人相恋很深,可组织上就是不同意他们结婚,因为有一位政治局委员的儿子看中了那位女演员。这件事缠得两人痛苦万分,他一气之下,趁出国演出的时候就留在了美国。听说这位女演员现在还是独身。刚才在台上演王子的那位男演员以前一直是安德鲁的替身,只有在他生病或有事时才替补他的位置。”小吉想那位男演员跳得那么好才是安得鲁的替身,可见安得鲁的身手不凡。刚才安德鲁看着台上的恋人,心中的那份苦涩该有多深。两个人相爱却不能生活在一起,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小吉很能理解安德鲁的苦衷,中国不也发生过这类事情么?她的小姨年轻时和部队歌舞团的一个独唱演员也是爱得死去活来,可是小姨的家庭成份不好,人家是军人,组织上也是不同意,除非那个人退伍,当然也意味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完结。那人后来和小姨分了手,跟一个军司令员的女儿结了婚,小姨为这事伤透了心,发誓终生不嫁。

大家说着话,丽莎的父母和那个叫川普的建筑大亨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川普对丽莎笑容可掬,问什么时候也能够在舞台上看她跳芭蕾舞。丽莎噘着嘴告诉川普,她已经不跳了,现在R大学读医学和分子生物学双</personname>博士。

“哦,”川普一脸不解,问丽莎:“你跳芭蕾舞是很有天份的呀,这样不是很可惜吗?”“这都是我父母的意思。”丽莎当着客人的面表现出了对父母这一安排的不满。

“是这么事,”川普似乎明白过来,哈哈大笑地说:“不要紧,以后我请你到我的舞会上去跳,给你开一个专场。”他们没有跟舒特和小吉讲话,就摇摇摆摆地走了。

下半时的演出开始了,安得鲁的座位上还是空空的。丽莎已无心观看,头四处地张望,不久也起身走了。台上的白天鹅在和装扮成黑天鹅的魔鬼抗争,被打得羽翎凋落,无力反击。小吉因为坐得比较近,她仔细地观察那个扮演白天鹅的女演员长相,发现她长得异常地美丽。特别是那一双眸子,和丽莎的一样,大而明澈,蓝蓝地如同一汪湖水,淡淡地透着忧,透着弱,十分慑人的魂魄。她的大段独舞,跳得非常优美感人,把内心深处的不屈和愤怒表达得淋漓尽致,演到情深处,竟双眼泪光盈盈,至哀至绝,忧伤无比,让人觉得心口都在滴血。小吉的灵魂深处只觉得山崩地裂般地震撼着,她赶快地低下了头,眼泪止不住地泉涌出来。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人递过来了纸巾,接在了手里,赶快擦干了眼泪,她从来也没有这般感动过。她抬起头,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舒特。舒特十分体谅地向她笑了笑。他们又继续观看演出。

剧情当然最后是王子战胜了恶魔,救出了白天鹅。可小吉的脑子已经不在台上,猜想着安德鲁和白天鹅相会的种种情景。一直到谢慕时观众的掌声把她惊醒过来。观众们全体起立,长时间地鼓掌,演员们一一谢幕。特别是演白天鹤的女演员,谢了一遍又一遍,人们热烈地欢呼,不断有人隔着乐池,向台上扔鲜花。

看完了演出,只剩下舒持和小吉。他们随着人流出了剧院。来到汽车站,小吉让舒特先乘公共汽车去,她想一个人走去。舒特犹豫了片刻,对小吉说:“我陪你吧,今夜圣诞除夕,我们一起去洛克菲勒中心看世界上最大的圣诞树。”两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小吉的情绪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剧情里转过来。沿街的大商店都在街窗里陈列着各式精美的圣诞饰物,还有带音乐的橱窗剧。空气虽然寒冷,却柔柔地泛着一种节日的光彩和温馨。空旷的大街上,清晰地响着两人鞋跟碰击着水门汀地面的声音。

“你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好一点了没有?”舒特首先打破了沉寂。

“其实这个剧我以前也看过,不像今天这样。我想,大概是有一段动人的故事藏在背后,所以看时,心情就不一样。不过那个演员确实演得好。”小吉向舒特讲了自己小姨的故事。不知怎地,她有一种向这个年轻教授表述自己的欲望。是一种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可能是舒特看剧时递过来的纸巾,也可能是他毫不拐弯抹角的关心询问,让人有一种贴近感。人和人的关系很微妙,相处了很长的时间,不一定有很多的话想说,刚认识,却又无话不说。

听完了小吉小姨的故事,舒特说:“我明白了,这叫共鸣。物理学上,当两个东西发出的频率相同时,就会引起振动,心理学上,这个原理也很适用。这些故事本身确实都很感人。”讲着话,就来到了摩天大楼耸立的洛克菲勒中心,一片耀眼的灯光和熙攘的人群。这里有一棵几层楼高的巨大圣诞树,上面有无数的彩灯泡。舒特告诉小吉,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圣诞树,每年都从外地运来。他让小吉猜猜看上面一共有多少灯泡。小吉没法猜出来。舒特告诉她,一共一万只。听得小吉睁大了双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大灯泡惊得说不出话来。说那是大灯泡,是因为它们和房间里照明用的灯泡一样大。圣诞树面临着一个露天溜冰场,里面潇潇洒洒地有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溜冰。小吉和舒特挤进了人缝里,凭栏俯视着下面溜冰的人们。溜冰池里播放着祥穆温馨的圣诞音乐,一个穿着鲜红白边外衣,戴着满脸大胡须的人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礼物袋。他一面娴熟地滑着,一面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逗引得满场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他在前面滑,溜冰池里的许多小孩跟在他的背后一溜排开,在溜冰池里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小吉的情绪转了过来,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

他们从人群中出来,沿着第五大道漫步,这里也是人山人海。小吉觉得奇怪,刚才一路冷冷清清,这里却热闹非凡。马路边的商店里,地面上,路灯杆上,甚至半空悬着的,都是闪闪烁烁的各式灯饰,拼成巨大的各种美丽的图案。小吉以前从一些老书上看见过有关中国古时候的元宵灯会,在脑子里编织过不少情景,却不及眼前的这般繁华灿烂。人们摩肩擦踵,款款而行,全不见了平日里纽约人的那种行色匆匆,争先恐后。有的家出动,一团一团地东看西瞧;有的情侣双双,明眸皓齿,一面肆意地笑着,一面当众接吻;也有那形瘦神销,衣衫槛楼的流浪汉立在阴暗的背角处,两眼幽幽地似鬼火一般窥视行人。

在一个地摊上,小吉看中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圣诞饰物,是一个小铃铛,有红色的彩带和两片绿叶衬着。她买了一个别在胸前,非常好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边卖热狗的香味扑鼻而来。舒特说肚子饿了,问小吉要不要吃热狗,小吉又记起了刚才看芭蕾舞时那些在林肯艺术中心喷水池边吃热狗的人们,很是羡慕,于是点点头。他们排着队一人买了一只热狗,腾腾地冒着热气,香香地吃着。这时大马路上来了一辆仿古马车,夹在车流中慢腾腾地踢沓而来。车上一对年轻人拥衾而坐,对都市的现代气氛有点木然,一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模样。小吉问舒特这是怎么事,舒特说这是纽约街头的一个旅游项目,半个小时二十块钱坐一趟。吃着热狗,看着这西洋景,小吉觉得有几分滑稽,却非常地惬意。

吃完了热狗,他们觉得心里暖和了许多,随着人群向前走去。来到一幢金碧辉煌的摩天大楼面前,楼少说也有四五十层高,门前立着两个大大的T字。金扇门不停地转动着,人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小吉站下来观看,舒特问小吉还记不记得看芭蕾舞时和丽莎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川普先生。小吉说记得,好像很有钱。舒特说岂止很有钱,这栋摩天大楼就是他的,他就住在这楼上,他在纽约拥有二十多处像这样的大楼。小吉听了张着嘴直冒热气,心想一个人居然能够这般地有钱,够资本义的了。

“要不要进去看看”舒特看着小吉一副惊奇的样子。

“这对外开放吗”小吉有些疑惑。

“当然,这些进进出出的都是游客。”他们从旋转的大门进到里面的大厅,大理石嵌着金色,明晃晃地刺眼。老远地听到水的哗哗声,向里走去,迎面却是一个室内大瀑布,清波碧水紧贴着棕色的大理石墙面飞泻,在明灯的照耀下,薄如蝉翼。瀑布下面是绿色的常青植物和室内鲜花。旁边一棵笔挺挺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金色的和大红的彩球和绶带,衬得大厅富丽堂皇。这里有一处喝咖啡和饮料的地方,小吉问了一下价钱,听了直吐舌头。两人什么也没买,转了一下就出来了。

“这人真富有。”走到外面冷空气里,小吉眼里脑子里还是金晃晃的一片。

“其实这个人是个穷光蛋。这些钱都是借来的。”舒特耸了耸肩,一点也没有羡慕的表情。

“怎么会呢?”小吉又不解了。

“这人是一个暴发户,只有四十出头。他就是胆子大,先从银行里贷款,盖好了大楼后租出去还债。想想看,如果有一天房地产价格下跌,没法还钱,他不跳楼才怪。所以这些楼表面上看来是川普的,实际上是丽莎父亲的。”小吉开始有点清楚丽莎是怎样的一位阔小姐了。难怪她父亲不让她去跳芭蕾舞。但不知这对她来说是好命还是不幸。

两人走的路多了,有点乏力,于是叫了一辆黄色的出租汽车到了学校。舒特住在一路之隔的学校教职员工公寓大楼里。

到学生宿舍自己的房间里,小吉觉得有点累,一晚上的花花世界和所见所闻搞得小吉的头脑都有一点乱了。在这繁华的背面,隐隐地凸现出了贫穷的安和那个落后的小镇。这真是一个多么不相称的国家。

小吉烧了一杯咖啡喝了,然后洗了一个热水澡,才觉得大脑皮层放松了些。她打了个电话给志明,志明约她明天去他那里过圣诞节。

寒星 六

<bstyle="mso-bidi-fo:normal">六</b><bstyle="mso-bidi-fo:normal"></b>第二天圣诞节一大早,小吉乘地铁去了志明那里,她给志明买了一个取暖器。上次她听志明抱怨说房东为了省钱,经常不开暖气。小吉心想,这么冷的天,没有暖气怎么过冬。志明的学校和纽约大多数的学校一样,没有自己的学生宿舍,学生们都到外面租公寓,条件比较差。

到了志明那里,刚一进公寓楼,就听见志明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哄笑声,非常热闹。小吉推门进去,却见一群人围着,志明坐在中间让人按着剃头,七弯八扭,头上面开了几条很不雅观的道道出来。围着的人还开心,找乐子。小吉却生气了。她把取暖器放下,一把推开理发的人,夺过理发推子,一声不响地细心推起来。众人一下子没有过神来,都愣在了那里,等看清了是小吉,一个个直吐舌头做鬼脸,红着脸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

“你来了,”志明和小吉打了个招呼,“今天圣诞节,有点时间,这头发太长了,想剃短一点。大家都不会理,互相学习。”志明为他人解释道。

“坐好,”小吉有了一点威严,扳正了志明的头。只见她纤纤玉手在志明头上来来了几趟,一个整齐漂亮的发型就出来了,熟练得很。众人一旁看得有点傻了眼,原来是一个女理发师。上次见过面的老刘夸奖说:“哟,看不出来小吉还真有两下子。这头剃得有水平嘛。”其实小吉理发已经有年头了,以前在家里小吉的父亲从不到外面去理发,一直在家里由小吉理,单位的人问起,就说是外面理发店里老师傅理的,大家还真信。

“是不是帮我也来一下。”老刘看着志明那清爽利落的发型对小吉说。不少人开始抚摸起自己的头来,却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特别是刚才捉弄志明的那几个。小吉心中虽然还在生气,可是看见这帮留学生们一个个虽然谈不上垢面,却是蓬头,心中老大不忍。也是的,大家一天到晚埋头在学业里,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看着那一个个朝自己憨笑的顽皮脸孔,都是讨饶的相,小吉心就软了。她给志明拍打掉身上的头发,然后让大家排好秩序,一个一个地按在凳子上理了起来。

众人满心欢喜,理着发,聊着天。有人打趣道:“谁让咱们刚才和志明过意不去,现在遭他女朋友修理了不是。”大伙哈哈笑了起来,连小吉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你手艺高,干脆开一个留学生理发店好了,保证生意兴隆,也解决了我们的老大难问题。”有人得了好处,开始怂恿小吉。

“就是,外面的理发店理得不怎么样,还十几美金一个头,谁理得起。”“算了吧,人家还不是忙,除了不用像我们定期理发外,哪一样也不少。再说志明保证不干,占用了人家谈情说爱的时间不是。”“谁在那里烂舌头,待会剃光头。”小吉杏目微睁,羞红的脸上一副不饶人的样子。众人吓得不吱声了。

志明到厕所里镜子前照了照,果然很好,内心深处怦然触动。心想和小吉认识这么久了,不知她会理发。刚才理发时,她的手在头上抚摸,很轻柔,很体贴,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和姐姐外,还是第一个女性这么抚摸自己。理发时,她呼出的气息让自己的头发根子很舒服。大概有点生气的缘故,那呼吸是急促的,胸部也起伏得厉害,触在自己的膀子上让人又想起了睡在安家里的那个晚上。志明觉得自己和小吉确实太保守了,没有结婚以前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此刻,志明闭上了眼睛,头脑里满是小吉的倩影,她平日里的一颦一笑,这时都从心底的深处浮显出来。小吉美丽,聪慧睿智,悟性很高,有一种大户人家淑女的明秀和涵养。她身上没有一丝许多漂亮女孩特有的那种矫柔造作。志明心中荡着涟漪,他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自来水冲洗着沾满了碎发屑的头,借以让自己清醒清醒。洗完头,他来到外间,老刘好了,也进去洗头。

大家见志明出来,有人说:“我昨天到系里去看了考试成绩,志明有几门课都考了第一。在系办公室听人家说志明有一门本来考了一分,可是那个考的犹太老太太不同意给他满分,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评分的其他老师说他的答案全对,挑不出来毛病。你知道那个犹太人怎么说,她对评分的老师说,别忘了,他是一个中国人,在他语法中找找,准能找出什么来。最后她从志明的考卷中找出了几个标点符号的小错,楞给扣了几分。

“这是怎么事嘛,又不是考英文。考试那么紧张,谁没有几个语法上的小错。真要挑毛病,美国学生一样有。”“就是,系里的秘书都为志明打抱不平,说那个犹太人一直都很歧视中国来的学生,多有刁难。”“志明,找系任说说去,这样不公平。”志明摆摆手说:“算了,不就几分吗,第一就行。”“志明好脾气,要我非得找她不行。不过听说那个犹太人挺惨的,父母兄姐妹都被德国纳粹在二次大战中用毒气毒死,然后扔到火炉里灭迹。她自己也被关在集中营里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妓女。”“我说她怎么那么怪怪的,好像跟谁都有仇似的。”“算了,不说这个了。”志明制止了大家。

“志明,听说你当选了大纽约地的中国学生会席,有没有这事?”有人问志明。

“有这事”志明说。

小吉停下理发推子,有点惊讶地看着志明。志明忙解释道:“是昨天才定下来的”“你这新官上任,准备放什么火?”大家来了情绪。

志明说:“这不是什么官,为大家办点事罢了。大伙说说看,组织一些什么活动丰富一下咱们留学生的生活,有什么要求,我给领事馆去说。“有人嚷道:“可以来一次春游。”“是不是从领事馆搞点电影片子来放放。”“还可以搞聚餐。”一个胖一点的留学生说。

“志明是纽约地的学生会席,哪管这个。那么多人这餐怎么聚,你就是好吃,难怪胖。”另一个瘦一些的留学生反驳道。

“你咒我。”胖子两眼圆睁起来。

“本来就是。”瘦子也不示弱。

“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抬杠。”大家把他们俩一哄而散。

“听说国内春节期间有一个表演艺术团要来纽约,请他们来为留学生演一个专场怎样?”又有人建议道:“干脆来一个中国学生学者自己的联欢会最好。”“这是个好意。听说,国内许多有名的演员都在纽约,有的还是留学生。把他们请来,演出水平一定不比国内差。”“那场地呢?”“许多学校的大礼堂平时都空着,借一借不就得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一片嚷嚷,志明将这些一一记录下来。

小吉一面理着发。一面饶有兴趣地听大家讨论着。她的学校只有她一个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平日里有点孤单。志明这里是大学,各系都有中国学生和访问学者,平时可以经常聚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有了困难互相帮助,精神上不寂寞,真让人羡慕。小吉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让每个人都容光焕发一遍,大家高高兴兴地到洗脸间洗了头,照了镜子,都很满意。有小吉在这里,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人们也不多打扰,谢过小吉后都走了。

房间里地上都是发屑。志明歉意地向小吉笑笑,给她倒了一杯饮料,让她坐着休息,自己打扫着房间:“大家平日里都太忙,圣诞节有点空凑在一起互相理个发,都是臭水平,没想让你给碰上了。累得够呛吧?”志明关心地问。

小吉揉着发酸的手说:“不要紧。”“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理发的?”志明止不住好奇心问小吉。

“下农村的时候。生产队长是个好心人,看我干不动农活,让我学理发,全生产队的头都包给了我,还给记工分,慢慢就练出来了。有时候公书记也来理。”小吉瞥见桌子上有一份申请表,拿起来一看,是连诗卷的。“你在给你以前同宿舍的连诗卷申请研究生”小吉问。

志明点点头:“毕业后他分配原来的部队单位工作,觉得专长得不到发挥,想出来深造。”“他是部队来的”小吉很吃惊地问道,一个腼腆得像大姑娘的男生居然是军人,那腼腆简直有点可爱。

“看不出来吧。要是常人像他那样的性格是很难进部队的,他是高干子,父亲是大军司令员。”志明让小吉再吃了一惊。“告诉你一个故事吧。上大学时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我和他同宿舍,对他知道得也不多。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一个一看就知道是纨绔子的军人开着军用吉普车,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香港小姐到学校来找他,那是他哥哥。结果全系上下惊动,才知道他父亲是大军司令员。结果他一夜之间就成了系里的重点,当了团支部书记。”小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要是不满意现在的工作,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尽可以调换呀。”小吉说。

“其实他现在的待遇好得很,上大学时已经连级带薪,大学毕业后一去就是副团级了。只是他也很羡慕我们这些考出国的,认为这才是真本事。他倒是一个正直的人,不看重自己的家庭背景,有时甚至认为那是一个负担。自己得到的,不知道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有多少是属于家庭的。"志明话锋一转:“其实他也很喜欢你呢。”“瞎说。”小吉一下子绯红了脸。

志明知道连诗卷深深地爱着小吉,单相思害得很厉害。尽管小吉每次来宿舍他总是躲着小吉,逃一样地避开,那是一种神经质的反应。志明很清楚,他内心深处煎熬得很痛苦。志明有时夜间醒来,听见连诗卷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有时看见他瞪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我也收到了孟选的信,让我在国外给她联系一个学校。我的学校每年只招收二十几个研究生,很难进,能不能在你们学校也给我要一份申请表。”小吉对志明说。志明答应可以。

“你这屋真冷。晚上怎么看书”小吉跺着双脚,搓着双手。

“这房东,就是不肯开暖气。晚上寒气袭人,只好裹着棉被看书,双脚还冻得发疼。不过也能熬得住。以前在农村,不光是天寒地冻,还睡地铺,就一层稻草。有时实在太冷,几个知青就起来举石磨,发发汗。现在要看书,不能动,只好干坐着。”“我给你买了一个取暖器。我们把它装上吧。”志明和小吉一起动手装好电热取暖器,插上插头,热风就吹了起来。两人都觉得很舒坦。

“你那宿舍里什么东西都齐全,真让人羡慕,也省得我操心。真谢谢你买了这个取暖器,要不这个冬天还不知怎么过。”志明说。

已经时近中午,小吉刚才干了不少体力活,腹中有点饥饿了:“今天吃什么,是不是又是红烧肉加大米饭”小吉打趣地说。

“哪能每次让你吃那玩意,连我都吃腻了。我昨天到唐人街去买了一些新鲜蔬菜,还买了一条鱼。”“我来做。”小吉就要去开冰箱。

志明赶快拦住她:“你刚才忙了半天,坐着休息。今天我做,尝尝我的手艺。”“你会做菜”小吉饶有兴味地问,两只眼睛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志明。

“当然,下农村那会,我是知青点的厨师兼会计。几十个人的口味都由我调。”志明有点小得意的样子。从冰箱里把东西拿出来。

“你近来好像挺喜欢提起农村,动不动就是农衬的时候。上大学时很少听见你这么说呀。”小吉起身帮着志明择菜洗菜,侧着脸问志明。

志明摇摇头说:“自从来了美国以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常常想起以前在农村的往事。说实在的,下农村的时候艰苦,现在也艰苦。都有熬不住的时候,以前一个人十六岁远离父母到那荒凉的山沟里求生。那时是体力累,不堪农村的重活,挑着九十多斤重的水桶一担担地往山顶上送水浇梯田。现在是脑子累,那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论文就像一座座的山一样,等着去攀登。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不一样,一切都由国家包干,不愁吃不愁住不愁没有工作,思想上没有压力,路都铺好了,只等着你去走完,所以很轻松。这里不一样,一切都靠自己。我们这些公派的留学生还好,学校有助学金,不管是助教还是助研,都有一份工作,基本生活费有个保障。那些自费生更难,许多人都到外面餐馆打工维持学业。当然,人有点压力并不是什么坏事,真金还得火炼。不过小吉,你真幸运,学校一流,每个人都发奖学金,除了学业以外,其它什么都不用操心,所以感觉不出来生存的压力。”“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有点生活在真空里的感觉。”小吉承认地说,“不过下学期我得开始到教授们的实验室去实习了,我们那里以研究为,强调出成果,压力在后面呢。”“你准备向哪一方面发展呢?”志明问小吉。

“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年轻的教授,很希望我到他那里去。他的题目很尖端的,我想去试试。”小吉把洗好的蔬菜放在菜上,问志明有没有心中既定的目标。

“我想搞生物大分子的拓扑学,很有意思。我们系里有一个教授,在国际上很有地位,是这方面的专家,到他实验室去转了转,可洋气呢。”志明似乎已经拿定了意。

小吉洗完了菜,其它的也插不上手,就坐在那里看志明做菜,果然一副大师傅的模样。那条鱼在他手里翻来覆去,去鳞剖肚,先油锅里一炸,然后葱、姜、蒜下锅,和着糖醋一焖,满屋里就有了一股香味。起了锅,志明端着盒子放在小吉面前的桌上,拿了一双筷子给她,让她尝尝。小吉看着整鱼,轻轻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口感极好,酸酸甜甜,滑嫩无比。“嘿,你真行!”小吉夸道。志明又快手快脚地烧了一个明虾,一个西施豆腐,一个上海青菜,小吉尝一个爱一个。

两人吃着中饭,谈着留学半年来的各种酸甜苦辣。大家都各自奋战在自己的战场,或教室,或实验室,或图书馆。研究生的学习生活不是开玩笑的,课程量非常大,用紧张万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有时一堂课下来,教授信口开河,列出几十篇参考文献,都得到图书馆去查找,细细地读。一堂课的材料还未读完,下一堂课又开出许多来。考试测验的内容都在这些文献里面,很难猜出教授们在想什么。志明说,有个教授专选冷僻的地方出题,一个不留神,稀里糊涂就考砸了。有的学生气不过,责问他为什么不考基本概念,他自有一套阴阳怪气的理由:查看你准不准备得充分,挑不挑食。

小吉还算比较好,学校没有本科生,不用代课。志明却不同,除了自修四门课外,还在化学系教两门课。那些美国学生笨笨的,脑子死不开窍,花去了志明的许多时间。

吃完了饭,小吉帮志明收拾好了碗筷,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你现在还看不看文学方面的书籍”小吉问志明,提起了老嗜好。

志明说:“太忙,哪有时间。不过前几天到超级市场去,买了一本英文小说《TheThornBirds(荆棘鸟)》,讲澳大利亚一个天教神父和一个女孩子相恋的故事,非常地感人。我刚刚读完,你要不要看?”志明从床头拿起书递给小吉。

小吉接在手中,厚厚的,桔黄色的封面。她打开扉页,上面写了一段短小的神话故事:有一种鸟,它的一生都在找着刺树。当它找到时,就将身体向刺树上最长最尖刃的刺扑去。当刺戳穿它们胴体的一刹那间,它就发出了世界上最动听、最美丽的声音。当全世界都在聆听这声音时,上帝在天堂里微笑了,因为他知道,最美好的东西只有用最痛苦的代价才能换取来。小吉一下子就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起来。

志明煮了一些浓酽酽的香咖啡,给小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里面放了一匙白糖和一点牛奶,这是志明喜爱的。两人品尝着咖啡,静静地读着文学书籍,仿佛又到了国内的大学时代,暂时忘却了这繁重的留学生活,那感觉真好。日落西山的时候,小吉告别了志明,拿走了《荆棘鸟》。

尽管是圣诞节,纽约地铁里不见人少,座位上坐满了人。小吉手拉扶手站着,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地充实、平和。偶然间她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东方女孩在看书,从打扮上看,很像是大陆来的。她一头黑色短发,瘦削单薄的肩膀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车厢摇晃得厉害,人都有点站不住了,可她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书本不放,像是钉在了上面。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弯弯地像月牙儿,迷迷地似雾中的小湖。尽管她脸色疲惫苍白,却是顽强和执著的。这大概又是众多打工留学生中的一个,小吉心里这么感慨地想。

寒星 七

<bstyle="mso-bidi-fo:normal">七</b><bstyle="mso-bidi-fo:normal"></b>牛顿是一个伟大的自然科学家,他发现的万有引力定律证明:天体界的每一个物体都具有向心引力,在这股引力的作用下,天体围绕着互相旋转。天体的质量越大,靠得越近,它们之间的向心引力也越强。当一颗天体围绕着另一颗天体在自行轨道上运行时,突然间有另一颗天体出现在附近,就势必影响这两颗天体的运行轨道,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一颗吸引到自己的周围旋转。自然界的许多定律也可以运用到人际关系中来,两者往往具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小吉没有意识到,新学期一开始,她的运行轨道就悄悄地,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并最终产生了不可逆转的结局。

第二学期一开始,小吉就进了舒特的实验室。他们研究的是生物的衰老问题。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题目。人从出生下来到幼年、少年、青年、壮年,然后走向老年,衰老直至死亡,形成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过程。这是客观规律,而且是与人们愿望反其道而行之的客观规律。从古到今多少人想长生不老,发明了多少荒谬绝伦的方法延长寿命。不管是帝王将相,平民姓,结果都归于失败。人们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渺小,悲观失望的结果是信奉上帝,在中国就是信命。

可是人类从来就没有终止过自己的追求,他们创造出了许多的古代神话来寄托自己的愿望。神话里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都是长生不老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研究手段的创新,人类一刻也没放弃对这一问题的探讨研究。进入二十世纪,生命科学突飞猛进,特别是五十年代后期分子生物学的创立和发展,科学家们已经开始认识到了衰老的本质及其控制这整个过程的发展演变规律。组成生物包括我们人类的最基本单位是细胞,要认识衰老,就得从细胞的命运着手。

每个细胞如同一个小小的微观宇宙,它包含着千千万万个生物大分子,这些大分子如同宇宙中的灿烂小星球在微观宇宙中有规律地运行,互相间起着反应。有意思的是这些大分子也像一个人体一样,有着自己产生和灭亡的过程。许多这些大分子是人体发育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也就是说,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它们就消失。如果不该出来的时候出来了,或不该消失的时候消失了,人类就会生病。从衰老的角度考虑,当人体发育到衰老这一步时,细胞里面一定会出现一些衰老有关的生物大分子。如果能够用现代实验方法捕捉到这些大分子,研究它们产生的过程,就有可能阻止延缓衰老的发生。事情是两方面的,在衰老发生时,一些与保持年轻有关的生物大分子就会消失,如果能够搞清楚这些大分子的产生和消失机理,就有可能延长青春。

舒特的科学研究,就是要找到这些生物大分子。

真是太奇妙了,这简直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迷宫。小吉自从进了舒特实验室后,不断地和他探讨这方面的问题。讨论得越深入,越了解,小吉的兴趣就越浓厚,渐渐地她也像舒特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项课题,废寝忘食地干起来。这是舒特十分聪明的地方,他并不死盯着人一天干多少小时,而是让你对工作了解透彻,喜欢上了,自然就愿意加班加点,乐在其中了。年轻教授手下人员很少,除了小吉以外,只有一个实验员。实验室虽说很小,工作却有条不紊,一切很紧凑。舒特是一个十分勤奋的人。早上七点钟到实验室,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钟才离开。他很聪明,办事说话快捷,从不拖泥带水,而且亲自动手作实验。他有许多奇妙的实验设想,屡试屡中。舒特虽然工作态度严肃,却又很诙谐。往往在大家工作很紧张,情绪高度亢奋或压抑时,时不时地讲一两句笑话,引得小吉和实验员两人捧腹大笑,气氛顿觉轻松下来。

时间不长,小吉对舒特有了敬佩之感,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实验室。每天走进实验室,房间里那特殊的气味和各种闪烁的精密仪器就让她兴奋不已,直感到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冲动跳跃。她觉得衰老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地神秘,通过自己的双手做出来的各种实验数据和图表,使她看得见摸得着衰老的脉搏。有时候为了等一些关键性的结果,她顾不上吃喝睡觉,两眼熬得通红。每当这种时候,舒特总是陪着,和小吉一起守候结果出来,那神情又兴奋又焦急,像是等待新生婴儿出世一般。有时实验做不出来,或结果不理想,小吉的心情就很糟,如同掉进了深渊。这时舒特就拿过实验数据皱着眉头冥想。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吉,和她一起讨论改进的方法。那些想法像火把一样,每每让小吉又看见了光明前途,涌起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跃跃欲试。有那么一两次,实验结果意外的好,那样地激动人心,兴奋得两人喊叫起来,结果引得隔壁实验室的人都跑过来看,不知出了什么事,弄得两个人倒不好意思起来。当然,他们的好消息也不胫而走,全科室的人都知道他们发现了新大陆。

经过几个月的日日夜夜,小吉用分子筛选法找到了一群和衰老有联系的蛋白质因子,通过反复的验证,这些因子都有致衰老功能,她把全部的身心都用在了分析鉴定这些因子上。这批结果,让舒特兴奋不己,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衰老学科的钥匙,为征服人类的衰老向前迈了一大步,在整个领域里处于领先地位。

他们的这一系列进展,引来了室任的高度注意。他以前从不到小吉这儿来,见了面也不怎么打招呼。现在是一天来三趟算少的,对小吉热情有加,问长问短。室任五十岁不到,有点女人气,喜欢不时地整理自己略带花白的头发。他十分关心小吉的学习生活情况,详细听取了解小吉的实验过程,认真查看小吉的实验记录本。对小吉大加赞赏,十分鼓励。小吉发现他说话时容易红脸,两只浅蓝的眼睛就像深深的吸缸,一字不漏地把你所讲的所有东西都吸收进去。

舒特有一个特别的嗜好,击剑。他每个周末都要到击剑俱乐部去。他办公室里除了专业书籍以外,就是击剑方面的杂志了。办公室墙上有一幅照片,是舒特身穿白色击剑服,头带防护罩弓步跃进向前突刺的英姿。现在到了星期五,任就来邀请舒特一起去击剑俱乐部,原来他也是击剑好手。听舒特讲,还是任介绍他到这个俱乐部去的。

有了好的成果,大家的心情十分舒畅。舒特这天中午请小吉和实验员到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这家餐馆位于闹市街口,生意很好。大家进了门被领到了一个临街的窗口前,桌上一束绢花,几枝绿叶陪衬。店里装潢别致,一只大鱼缸里水草翠绿轻浮,几只憨憨笨笨的龙眼珍珠金鱼摇头摆尾,悠哉悠哉地闲游,不时吐出几串水泡泡,十分雅致。

大家甫才坐定,就有一位小巧玲珑的店小姐来上水。只见她娟娟素手加好了冰块,在每个人杯里盛满清水,然后站立一旁,轻声柔语地问大家点菜还是吃便饭。那软软的款语十分地好听,小吉不禁抬起头来看时,觉得有点眼熟,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弯弯地像晨雾中的小湖。想了想,却是上次从志明那里来时,在地铁看见的那个女孩。小吉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亲切感,心中又隐隐地有点发酸。同为留学生,自己的待遇这么好,不用为生计发愁,她却要打工,一面挣钱糊口,一面学习。小吉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看书的那个神情,地铁车厢晃晃荡荡,沉重的书包压在肩上随着车身的晃动一会儿左斜,一会儿右斜。她当时站都站不稳,全身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动,那就是眼睛,只有眼睛不动,全神贯注地看书。小吉当时心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般的毅力呢。一个如此瘦小的身体,却有这样钢铁般的意志,实在让人钦佩。这样想着,小吉不免有点汗颜起来。这几天得到好结果的春风得意九霄云外之感一阵风似地全吹跑了。她觉得自己所做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比不上眼前这位小姐。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那甜甜的语调又在小吉的耳边响起。小吉过神来,赶快点了一份豆腐牛肉饭:“你是大陆来的?”小吉问。

“嗯。”店小姐粉脸微赧。

“哪里念的大学?”“南京。”店小姐礼貌地向众人点点头,拿着菜单向厨房走去。

小吉望着她那袅袅婷婷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怅然和同情。

“你们认识?”舒特听得一头雾水,他对中文一窍不通。

“不认识。”小吉摇摇头。

“她很美丽。”舒特用欣赏的口吻说。不一会,小姐就将食物端了上来。她动作非常熟练,完全是一个行家里手。她笑容可掬地,请大家慢慢享用,然后就去招待其它的客人去了。

饭桌上,舒特似有什么事情隐隐锁在眉间。小吉又不便问。吃饭的时候,舒特和实验员两人刀叉齐全,一会儿刀一会儿叉地按部就班吃着。而小吉只用一双筷子,像两根魔棍一样轻灵快捷,非常随心所欲。舒特像个孩子似的神奇地看着,眼睛眨都不眨。小吉见舒特盯着自己吃饭,不知为什么。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碗筷,并无什么异样的地方,于是她不解地问舒特看什么。舒特一笑,说:“我看你做实验又快又好,非常灵巧,经常能用很简洁的思路和方法解决很复杂的难题,往往比美国学生又快又省力,现在我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小吉知道这个年轻的导师很喜欢动脑筋,好奇地问。

“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用你这种方法吃饭”舒特用一副猜中的神情问“嗯。”小吉点点头,显然舒特对中国是一个文盲。

“你看,你只用两根棍子,却能把餐桌上的各种各样的复杂动作都完成了。从小就打下了基本功,所以实验做得又快又好。我们却要用这许多的工具,而且吃得慢。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无论干什么事情,能简单就不要繁琐,这样事情才能办得又快又好。步骤一多,好像规章制度齐全,面面俱到,其实是增加了出错的机会。看来你们中华民族对这个真理的认识走在了前面。”小吉对舒特的见解又同意又不同意,他的认识不全面。她笑着将舒特的军:“你认为我们的方法简单,抄近路,来试试看,你能不能用我的筷子把你碗中的那颗腰果捡起来?”舒特是一碗腰果鸡丁炒饭,听小吉这么说,很想用用筷子,就接过小吉的筷子来试。他认真地捡起来,忙乎了一阵子,手像婴儿的手一样不听使唤。这挑战使他来了情绪,像做实验一样出奇地认真,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地对付那颗腰果,不信这么简单的事会难倒他,那腰果从盘子的一边在他的驱使之下骨碌到盘子的另一边,然后来来了好几趟。他把科学上的所有聪明和才智都调动起来了还是无济于事。小吉和实验员看着他那笨拙的模样早就笑成了一团,不断用餐巾纸擦着笑出的眼泪。那位店小姐也远远地看着这边发笑。舒特的脸涨红了,十分孩子气,有一次还真让他夹住了腰果,刚刚举到半空中开始得意,想笑,结果破坏了平衡,腰果滑落了下去。他一脸沮丧,只得重新又来,再没有成功过。慢慢他泄了气,无可奈何地看着腰果兴叹,最后用手捡起腰果快速地放进口中使劲地嚼,咬牙切齿地嚼,表情有点悻悻然。

“怎么样,简不简单”小吉眨着一只眼问。

舒特直摇头,连声说:“搞不懂,搞不懂。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这般狼狈过。”这个小吉相信。

于是大家就谈到了许多中西文化上的差别。小吉说:“来美国快一年了,我观察到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思考方法不一样。西方人思考问题喜欢从小到大,先做了再说,看看效果如何,从具体的事例演绎出大道理来;东方人则相反,喜欢从大到小,先要问清楚大方向、大道理在哪里,然后才肯花力气动手,用具体的事例来验证这大道理是否理。当然这是总结真理的两个不同途径,不同方法。”“何以见得”舒持很感兴趣地听着。

“就算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用你们东方人的思维方法,你已经有了这个大道理,具体事例在哪里?”实验员马上想验证。

“比方说写信,信封上要写,我们中国人先写国名,省名,城市名,然后街道名,最后才是人名,一切顺理成章;西方人却反着来,人名第一,国名殿后,只是苦了邮差,先告诉你有一根针,然后到大海里去捞。”听小吉这么说,舒特和实验员两个人都笑了,确实是这么事。

“这么说我们的思维逻辑方法有问题”舒特不服气。

“在这件事情上是有一点问题。但在其它问题上很难说优劣,要看具体情况。”小吉说。

“这个问题将来要多探讨。看来两个民族要互相学习才是。”舒特若有所思地说。

吃着谈着,舒特转了话题。犹豫了一下对小吉说:“任想安插一名博士后和你一起工作。具体地说,想插手衰老研究。”舒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什么”小吉感到意外。

“他今天早上找我谈过,我没有表态。”舒特说。

“我们做完了最艰苦的工作,已经要写论文了,他一点贡献没有,现在插进来,不是揩油抢功吗”实验员受不了。

“他现在不是来贡献了吗。”舒特有点自嘲地说。

原来任这些天来转悠是有目的的,小吉想起了那双吸缸一样的眼睛,后悔不该告诉他太多的东西:“我们要是不同意呢”小吉试探着问。

舒特苦苦一笑:“你将来的毕业,我将来的晋升,都掌握在他手中,怎么斗”美国也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小吉的心里愤愤然:“能不能把他向后推一推等我们发表了文章后再作?”小吉退了一步说。

“他现在提出要求,就是想挂名。”舒特也有点情绪不对了。

“这家伙是一个有名的独裁者,花样手腕很多,听说他经常窃取他人的果实,要不怎么混上了今天这个地位。”实验员年轻气盛,气头上说话有点难听。

“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许多实验细节,你不让他来,他也可以让自己的博士后和学生在他的实验室重复。这些成果太重要了,谁要是先抢占了这块阵地,将来拿个诺贝尔奖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他是铁了心一定要来争这个名份的。”舒特轻轻扳着头说,“只怪我们自己不小心,过早地露了风声。”小吉知道事情是无可挽了。想想这些日子的辛苦和心血,心中实在不甘心。其实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具体事情,这整个的实验设想和计划都是舒特的。他是那样的聪明和杰出,那些奇妙的创新想法和严密谨慎的逻辑思维相结,才导致了今天的成功。他出身名门,从哈佛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后,到斯坦福大学做了三年的博士后,这期间他就出了几篇有名的科研论文,是现在这个任亲自写信邀请他来加强科室阵容的,看中的当然是他的才华。他的到来,一下子使R大学的衰老学研究从弱项变成了强项,特别是最近这批结果,更使整个学校走在了这个项目的世界前列。现在任插一脚,用心十分昭然。小吉很为舒特打抱不平,她和舒特两个人一起渡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使她对舒特的为人和科学天才以及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深深了解和敬佩。

小吉两眼盯着鱼缸里面的鱼,心想在人家的缸里,只有让人摆布了不成。

付了帐单,出了餐馆,大家心头都搁了一个铅块。

这一整天,小吉都有一点闷闷不乐。到宿舍里,她又捧起了那本《荆棘鸟》。可是读着读着,思想老是开小差。小吉忽然想起了志明,想和他聊聊心中的烦恼,一晃竟几个月没见面了,而且也没有打电话。这段时间她一头扎进了实验室,用心过度,无暇旁顾。志明除了学业外,正筹备大纽约地中国学生学者联欢会,也不知他现在忙成了一个什么样子。小吉拿起电话,拨了几次,那头没有人接。她放了电话,想起今天还没有拿信,就到楼下信箱里去看看有没有书信报纸。在楼下,小吉又看见丽莎在练芭蕾舞。

小吉打开自己的信箱,里面有一封信,是孟选来的,拆开来看,原来她已被录取到志明的学校,下个月就要来美国了。小吉一阵惊喜,老同学又要见面了。孟选在信中问小吉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来,并希望到时能去机场接她。

很晚的时候,志明打电话来了,听着话筒那边的声音,竟有点陌生的感觉。志明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告诉小吉纽约地中国学生学者联欢会已经搞好了,将在下个月开。小吉关心地问他累不累,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志明说还好,周围有不少热心人,累是累了一点,但很有意思。志明告诉小吉,连诗卷要到他的学校攻读学位了。小吉也将孟选要来美的消息告诉了志明,多谢他在这件事上的帮忙。志明说连诗卷已经在信里告诉他了。通话的末了,小吉让志明多当心身体,不要太累,就挂了电话。

寒星 八

<bstyle="mso-bidi-fo:normal">八</b><bstyle="mso-bidi-fo:normal"></b>小吉和舒特终于作了让步,让任的一个博士后参加了衰老课题的研究。这时,小吉第一篇论文的实验已经进入了尾声。这样任的名字就名正言顺地挂进了他们的关于衰老因子的论文。世界上的事情奇奇怪怪,既不公平,又显无奈。这么一折腾,小吉的实验热情顿减许多,每看见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心里就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别扭感觉。看来想在象牙塔里做一名科学家,人际关系学这一门不属于课堂里的必修课一定要先通过才行。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过了不久,他们发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显然是带有任务来的。他对舒特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经常向小吉打听那些衰老因子放在哪里。小吉这时已经有了防备之心,她向舒特作了汇报。舒特听了皱起眉头,两人的心头打着结,极不舒坦。他沉默地思考着,脑子里在权衡。末了告诉小吉,一定不能让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知道衰老因子放在哪里。那些衰老因子是大家的心血,实验室的荣誉。有关衰老因子的实验暂时不做,做一些其它方面的衰老实验,让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没有机会接触衰老因子。舒特还告诉小吉,他正在写一个有关衰老研究的课题,准备向国家卫生科学院申请经费,希望小吉这几天在计算机上的情报库里查一查有关衰老方面的文献。

就这样大家打开了太极拳。博士后心怀鬼胎,看见小吉不怎么做实验,成天坐在计算机前查看文献,表面上装着无所谓,心里很着急。他搭讪着跟小吉和实验员聊天,小吉和实验员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逗他,笑他,弄得他很尴尬。脸禁不住地红白泛滥。小吉和实验员就在背后偷偷窃笑。大家都忍着,倒也相安无事。

话说孟选和连诗卷转眼就到了美国,志明和小吉约好到机场去接他们,在机场见面时,孟选和小吉两个抱作一团,亲热不够。后来还是小吉理智一些,告诉孟选不要太亲热了,要不人家会认为她们是两个同性恋。孟选听了直吐舌头。

连诗卷还是老样子,见了小吉就脸红,大姑娘一个。知道他是大军司令员的儿子,而且副团级,小吉那双好看的眼睛就露出好奇的眼光盯着他看,想找出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可是不管怎么看,小吉无论如何在连诗卷身上也找不出一点将门虎子的气息来。这一来,越发让连诗卷窘困,眼光完全没有勇气和小吉相碰。

末了小吉伸过手去:“欢迎到美国来。”孟选在后面推了一把,对连诗卷说:“快握手呀,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志明告诉连诗卷和孟选,房子已经替他们找好了,不过要过几天才能住进去。这天晚上,连诗卷和志明走了,孟选就住到小吉那里。

新来乍到,孟选对这个大都市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在小吉宿舍里,两个人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说话。孟选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小吉:“你和志明两个谈对象了”小吉说是,都快一年了,只是大家都忙得不行,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不像在大学里那样。

孟选惊叫了起来:“都快一年了!瞒得这么紧,写信从来也没有听你提起过。”她又羡慕地说:“在机场我就看出来。其实在国内你们就该谈了,这么般配的一对。”“你也坦白坦白,是不是也有了对象,瞒不过我的眼睛”小吉也不肯放过孟选,“最好坦白一下恋爱史。”“其实很简单,和连诗卷一起办出国手续,交往多了,就粘上了。”孟选直人快口地说。

“是你粘的他,还是他粘的你”小吉对连诗卷的好奇心不散。

“我粘的他。”孟选咯咯地笑起来,“他那个人,要是女人不找他,恐怕一辈子都会打光棍。

“听说他是高干子。”“我可不是冲着这个才找的他,事先根本不知道,关系确定了以后去他家才发现他爸爸的那个官大得吓死人。事先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那个豪门大院。”孟选赶快申辩道。

“这么说你是真爱他了?”小吉搔了搔孟选的胳肢窝,“也太速战速决了一点吧。”小吉知道他们两个以前并不认识。

孟选一躲,从床上掉了下来,坐在地毯上性不起来了。她靠在床沿说:“其实开始也没有想到爱不爱的,他那人第一眼瞅上去你还真爱不起来,心想要出国了,有个伴才好,现在不抓紧,一学几年,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后来发现他是一个好人,木讷其表,慧敏其内。做一个丈夫,绝对标准。慢慢地爱情的感觉就上来了。”小吉侧过身子用手支撑着头笑着说:“有你这么谈恋爱的吗,也是你的命好吧。”孟选继续说:“当然,我也不想装出清高,有他那样的家庭背景,我们的这段爱情就更加锦上添花。”她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最羡慕你和志明的,男才女貌,女才男貌,都让你们俩占全了,兴趣又是那么地相投。有没有近期结婚的可能?”孟边问。

小吉垂下睫毛说:“还没有。学习这么紧张,大概要等毕业以后再说了。”两人一直说到天快亮了才睡。过了几天,孟选就被连诗卷接走了。

任找</personname>博士后谈了一次话,来后,博士后显得特别地躁动,坐立不安。他像一只在林中觅不到食物的动物,来逡巡。小吉他们看在眼里,知道一定是博士后没有完成任务,任给他出了难题。他们都有点同情起这个博士后来。这任太不应该了,驱使人干这见不得人的差事,让人良心都没地方搁。

这天早上,小吉清理低温冷冻箱。发现她的所有生物试剂都被人翻过了一遍,特别是装有衰老因子的盒子,里面少了几只试管。她不免大吃了一惊,马上想到了那个博士后。小吉赶快跑去告诉舒特,他也吃惊不小,有点愤怒地说:“怎么能这样没有职业道德!”<sup></sup>想了一下,他又问小吉:“你确信有人动过”小吉点点头,但是她没有证据在手。

从这以后,那个博士后再也没有到舒特的实验室来过,更证实了大家的猜想。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见了面反而更加热情有加。过了一两个月,小吉就听说那个博士后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离开了任的实验室。

事情的风波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小吉和舒特两人一直都在提心吊胆,预感到这平静的后面正酝酿着一场风暴。果不其然,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舒特到实验室里来找小吉,那脸色阴沉得吓人,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吉,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舒特说。小吉跟着舒特来到他的办公室,舒特把门关好。他拿了一份稿件给小吉看。只见上面题目写道:《群A族细胞衰老因子的特征和调控机理》。作者是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和任,小吉和舒特的名字也在上面,但不是要作者。小吉的脑子嗡了一下,翻看了起来,只见里面全是她以前给任讲的东西,任只不过在自己的实验室重复了一遍,就成了他的文章。小吉仔细看了文章中使用的试剂,和自己的竟一模一样,但是换了名称,显然证明了</personname>博士后确实偷走了试剂。通篇文章看下来,任恬不知耻地以衰老因子的发现者自居,滔滔不绝地大谈其结构和功能。小吉心中愤怒异常,一阵冲动,眼眶都湿润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舒特,发现他也是满眶泪水。他们一起在衰老因子上凝聚了那么多的心血,没日没夜的辛勤劳动被人强盗般地就这样抢走了,怎么能不心疼呢。“这是怎么事”小吉用微弱的轻声问舒特。

舒特擦擦眼睛,说:“刚才我到任那里去谈工作,要是关于向国立健康中心申请研究经费的事情。他说他也准备写这个题目。他对这个课题的兴趣十年前就开始了。最近取得了进展,并感谢我们的配,说完就给我看这篇稿子,真是岂有此理,这完全是剽窃。”“可是我们的文章也写好了呀,内容和这篇大同小异,不是说下个星期送给英国《自然》杂志吗?”小吉提醒舒特。

“这些任都知道,他是存心要赶在这个时候的。这样他就可以争得衰老因子发现者的荣誉。”舒特说。

“怎么可以这样呢”小吉心中淤积着一口难平的气,忍不住伏在舒特的手上哭出了声,肩头抽泣不能自己。

舒特抽出手来,一面在小吉的背上平抚,一面语气坚决地说:“我准备向上面反应。他以后要穿小鞋就让他穿去。”两人心情都不好,一直在办公室里呆到下班,今天正好是星期五,舒特要去击剑俱乐部,他问小吉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小吉没怎么犹豫地就点了头。今天这心情,一个人呆着日子难打发。另外她也想看看俱乐部是个什么样子,小吉一直对舒特的击剑有好奇心。

俱乐部位于下城的一个十九世纪老式建筑里。外面是结结实实的钢筋水泥结构,墙面上精美的雕花图案在一个多世纪的风雨飘摇中显得斑驳陆离。这一带是老城,曾经是曼哈顿的繁华地段,随着岁月的流逝,商业中心的北移,这里逐渐冷落了,显得颇为凋敝。马路两旁的店面很破旧,开的大多是古董店,夹杂着几间不显眼的酒吧,走在其间让人有一种算不上古老,却是怀旧的感觉。如果有谁不懂岁月随想这个词的含义,上这里来走走,就能明白。

小吉随着舒特走进那个老式建筑,里面有一个宽大的门厅,全是上好的木质地,踩在上面有一种踏实厚重的感觉,昔日的繁华气派历历在目。转了几道弯,来到了一个大厅,里面一派龙腾虎跃,热气腾腾的气氛。几十个人白衣白面罩,一柄细细的长剑在手,捉对厮杀。剑身相击,其声铿锵。或跃起、或退避;或劈刺,或轻拨;或虎啸、或龙吟。刚劲中有柔软,勇武中透清丽。小吉记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叫《三剑客》,里面的侠客都是穿的黑颜色的大髦。

舒特进去更装,小吉在场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正看得出神,一个人走了过来,他摘下面罩,原来是任。他热汗涔涔,和小吉亲热地打招呼,小吉一阵恶心,脸上没有好的表情。任并不在意,问小吉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时舒特走了过来,接过话头,告诉任小吉只是好奇,想来看看。任说想来看,好哇,最好下个星期也来,他和舒特之间有一场决赛。然后转过身走了,没几步又过头来,向小吉眨了眨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不是对手。”他不是对手,两个年轻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味这句话。这自然是双关语,颇有挑衅和蔑视的味道。舒特向小吉解释,这个俱乐部最近举行了内部选拔赛,胜者将参加市里的锦标赛,现在只剩下他和任两个人了,下个星期举行决赛。舒特没加入这个俱乐部时,以往都是任优胜。舒特来了以后和任对垒时,出于礼让,剑力只使了七分,任胜多负少,才有刚才的狂言。

“你有信心吗”小吉望着舒特余怒未消的脸问。“他不会有机会的。”舒特的嘴角挂了一丝轻蔑和自信的表情,手中的长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响弧,然后走进了练习场。

纽约中国学生学者联欢会是星期六晚上在纽约市通讯学院举行的。这里有一个设备和场地都很不错的礼堂。晚风在马路上溜着小步,随意吹拂,掠过电线时,打着轻松愉快的口哨。天星繁盛,街灯憧憧,留学生们从纽约的旮旮旯旯、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来。那个时候国家管理很严,不许家属出来陪读,留学生之间就显得格外亲热,特别以前在国内就认识的老同学,老远看见了直嚷嚷。男生见了都给几拳,女生则笑作了一堆,丝毫不改大学时代的浪漫和清纯。一眼望去,人还真不少,少说也有四多人。礼堂里气氛热烈,大家在一起,互相感染着对方和被对方感染着。学生们总是清寒的,穿的都是从国内带来的短袖衣衫,特别是扑素的的确凉。这一惊奇的发现,让大家都觉得我的中国心还没有变,自然不自然地,大家全都讲中文,英文扔一边去。只是人群中那些被中国留学生们带来的美国学生,傻傻地站着,憨憨地笑着,完全被遗忘在了那里,感受异族同胞们相聚在一起的欢乐。

人群中小吉看见了志明,满心欢喜地上去和他打招呼,不想他只匆忙地应付了一声就走开了。他今天是角,里里外外一把手,组织会场,忙得说不上话,小吉被晾在了那里,却看见他身边有一个女孩子,志明前台后台跑,她前台后台跟,两人不断商量着讨论着,志明说话的时候那个女孩两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志明看,等志明讲完了,她就会心地笑了,然后点点头。小吉老远地看着,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些什么,大概是与会场有关的一些事情吧。看着他们那自然而亲密无间的态度,小吉的心里起着一种微妙的变化,有点不是滋味,泛起一种被遗忘在一边的冷落感觉。小吉猛然觉得这几个月下来,自己居然对志明有了一种陌生感,没有像那个女孩子一样参与到这次盛大的活动中,现在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她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用女人的敏感和细腻心理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孩子,观察她,想从她的举动中品尝出什么东西来。这一段时间打电话很少找得到志明,小吉知道他忙。小吉自己也忙,成天在实验室里打滚,打电话的时候也不多。那天和志明去机场接孟选和连诗卷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谈自己的事情。她原本想今天和志明见面,向他述说心中的烦恼,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可是眼前的情景让她有点犹豫了,他忙着,和大家一起忙得不可开交。小吉知道志明不是有意冷落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活动,他根本没有时间顾得过来。但毕竟自己是他的女友哇,怎么一点特别亲热的表示也没有呢?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了实验室,想到了衰老因子,想到了舒特,想到了那些让人烦恼的事情。所有这些,她这几个月来都是在实验室里日日夜夜和舒特一起分享的,而志明却不知道。小吉惊讶地发现,她和志明之间的生活居然有了不相交叉之点,不像大学时代那么地了解对方的生活内容,一起分享它们。小吉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坐在那里很不舒服,本来就很低落的情绪,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正想得出神,孟选来了,在小吉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你在想什么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喊你这么多声都没有听见。”小吉过神来,脸上有几分不自然:“连诗卷没来?”小吉岔开思路,她知道孟选问起来没个完。

“让他过来就是不肯。随他去算了。”孟选说,“志明呢?”小吉用嘴努了努前台的一个角落说:“他在忙。”孟选看见了志明,也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神秘兮兮地对小吉说:“我才来几天,就看见那个女孩成天和志明在一起,一心追着他,志明好像对她也挺好的,你可要当心。”小吉心中一咯噔,刚才的担心得到了可靠的证实:“她是谁”小吉装出一副不经意的表情问孟选。

“她是表演系的一个本科生,十二岁就进了广州军文工团。前些年随父母移居香港,后来移民美国。在校园里非常活跃。”孟选将仅知道的一点情况告诉了小吉。

这时志明走上舞台的麦克风面前,请大家坐好,宣布晚会开始了。等大家都坐定以后,他理了理头发,还是那般地潇洒。他今天穿了西装,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神。他说这是纽约地中国留学生第一次举办这样的活动。大家远在它乡异国勤奋学习,为国争光,希望通过这次活动联络大家的感情。他说晚会的成功举行与许多人的热心支持是分不开的,他十分感谢为这次晚会献计献策的人。志明在台上说者无心,小吉在台下听者有意,心中惭愧。志明接着告诉大家,这次晚会参加表演的大部分都是在国外留学的国内著名艺术家,许多人都曾在国际大赛中拿过金奖。阵容之强大,可以和在国内举行的任何一场音乐舞蹈会相媲美。最后他请晚会的节目持人肖芳报幕。

肖芳就是那个和志明形影不离的女孩。她落落大方,仪态甜美,尽管小吉坐在后排,也能看得见她脸颊上的两个会笑的酒窝。她的普通话说得极标准,十分动听。随着她的报幕,晚会井然有序地开始了。上台表演的果然都身手不凡,绝对专业水平,身边的孟选巴掌拍得山响,说在国内也不一定能看得上这么高水平的演出。只是小吉无心欣赏,脑子里始终摆不平地坐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了殷承宗要出来表演。小吉这才来了情绪。这是一个文革中家喻户晓的人物。四人帮倒台以后,作为他们亲信的殷承宗日子自然不好过,最后只得流亡海外,靠卖艺为生。从他的身上,充分体现出了世态炎凉,人间沧桑。他出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面孔,小吉以前在电视上不知看过多少遍,只是现在显得有点憔悴。他恭恭敬敬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然后坐到了钢琴旁。他弹了两支曲子,一支《牧童短笛》,一支《思乡曲》。他技巧高超,出神入化,心中的彷徨苦闷淋漓尽致地在他的手指间自然流露出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从琴音里听出他十分怀念祖国的情感。弹完后殷承宗向观众们鞠躬准备下台,大家却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放他走。不少人高声叫道:“来一段《钢琴伴唱红灯记》!”他愣在了那里,眼睛里有了泪光,很激动。经过后台协商,最后决定由殷承宗钢琴伴奏,肖芳唱铁梅。不想肖芳嗓音清亮,唱得有有眼,很有一点铁梅的味道。这熟悉的曲子,引起了全场的共鸣,不少女留学生都跟着唱起来,构成了西洋国度里的东洋景。小吉没有唱,可是她的情绪被深深感染了,坐在那里用心味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少女时代。这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音乐,那个时代他们就只有这个。

晚会整整开了两个小时,留学生们一个个意犹未尽。散场后。小吉知道志明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不想打扰他,加上心情复杂,就先走了。

寒星 九

<bstyle="mso-bidi-fo:normal">九</b><bstyle="mso-bidi-fo:normal"></b>第二天一大早小吉刚起床,志明就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小吉昨天晚上散场后为什么不等他。小吉撒了一个小谎说实验室有一个实验要完成,不得不先走,心里暗暗吃惊自己第一次没有向志明讲真话。志明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没有在意,然后问小吉晚会办得怎样,满不满意。小吉笼笼统统地说很好,特别是殷承宗那段。志明也说真没有想到,前些年红遍全中国的大明星,现在竟落魄到这般田地。小吉问志明下一个活动他准备办什么。志明说办完这一次就够了,忙得学业都顾不上了,下一次改选他不想当学生会席了,不然拿不了博士学位。从现在起他得一心一意做实验论文,争取发几篇文章。

志明很关心地问起小吉科研有没有进展,全然不知小吉的重大突破以及最近的一些烦恼。小吉在电话这头沉默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和志明说这些。这时志明突然说有人敲门,让小吉等一下,然后放下活筒去开门。从电话里传来了志明和一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小吉听出那是肖芳的声音。两人高高低低地谈晚会的一些善后的事情。过了一会志明拿起话筒,很抱歉地对小吉说:“小吉,有人找我有事,过两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小吉说好,就挂了电话。她默然坐在床边,觉得心里有一个小红球慢慢在隐去,一直退到内心深处的一个未知的地方。

舒特到学校去汇报了任的情况,结果是意外地糟。校长哈顿一味地偏袒任,说作为科室领导,实验室的所有成果他都有权过问和参与,并且成为要作者。来后,舒特的情绪非常地糟,小吉想安慰他,自己却流了泪。为了不落人后,他们只有赶快将自己的文章按计划寄给了英国的《自然》杂志。任已经将他们的文章寄给了美国的《科学》杂志。这是目前世界科学界最具权威性的两家性学术刊物。

小吉中午到自助餐厅吃饭,碰到了丽莎。看见小吉情绪低沉,她显得十分地吃惊,问小吉出了什么事情。两人端着食物在一个靠墙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这墙其实是一面茶色的大有机玻璃,外面的景色历历在目。外面是宽广的河面,艳阳下河水奔腾,不少私人游艇在河面上乘风破浪,快速猛进。那些游艇像飞鱼般飞离水面,后面是两道白链般的波浪排开。沿河并进着高速公路,大小车辆对驰飞流如水。小吉一五一十地将最近科室里发生的任剽窃一事讲了,对科学界里的这种不道德行为非常痛心。丽莎听了不服气,用手绞着金头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小吉说,那又怎么样呢,他是任,权术玩得山响,又有校长作后台。丽莎问为什么不向上反应,小吉告诉她舒特在校长那里碰钉子一事。

丽莎听了十分地愠怒,眼睛里燃起了一团无名之火:“真有这事”她的脸都有些因气愤而涨红了。小吉点点头,眼圈又止不住泛红。

“我不喜欢我父亲那个圈子里的人,就是因为商界里的尔虞我诈,巧取豪夺。没想到这神圣的科学殿堂也有这臭气。”忽然丽莎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玩世不恭的表情,眨着眼对小吉说:“让他们互相斗斗,看看谁的手腕高,以恶制恶。”小吉听出了她话里有音,问她要怎么着。丽莎笑笑,让小吉宽心,并转告舒特,保证没事。小吉不好再问,转个话题,说好久没有看见安德鲁了。

这轮到丽莎红眼圈了,她叹了口气说:“他最近酗酒酗得很厉害,而且专喝从苏联进口的伏特加,止他不住。”“为什么呢”小吉不无关心地问。“还不是为他以前的那个女友。听说那个女友国后就自杀了。”丽莎悲哀地说。

小吉的心灵里猛地震颤了一下。那只有着洛神般美貌的白天鹅自杀了!小吉还记得舞台上的她是那样地尽善尽美,把神话中的天国表演得纯真纯洁,却经不住人世间的摧残。这生活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幸和不公不平,悲伤的故事世世代代演不完吃完了午餐,小吉到实验室,和舒特一起讨论了下一步的实验计划。舒特决定实验还是要超前赶,不能在挫折面前屈服,停止不前。小吉惊奇地发现舒特和刚从校长那里来时情绪上判若两人,好像冶炼出来了一般。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奇亮,有一种亢奋。小吉感觉得到他显然在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中得到了超脱。就像孙悟空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跳出来了一般。世界上有两种人,或在打击面前一蹶不振,从此放弃;或刚强奋起,视压迫为动力,直视人生。舒特属于这后一种人,他意志不倒,内心坚强,对衰老学的热爱一往情深。他其实很年轻,可是为人处事成熟而深沉。他真是一个正直、勇敢、才华横溢的人。小吉望着那金黄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心里想着,无形中情绪得到了感染。

谈完了实验,舒特轻松愉快,对小吉说:“今晚有没有时间,给我助助兴。我和任在俱乐部击剑决斗。”小吉当然去,她应该给舒特支持,更想看好戏。

古典气息的俱乐部里灯火通明,俱乐部成员和家属们都来了,黑压压有几号人。大家都想看看以往独霸剑坛的任和新加盟的舒特谁高谁低。

舒特和小吉走进俱乐部时,任已经先期到了,正在做准备活动,看见他们,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缴械投降吧,何必上去出洋相呢!”舒特把剑袋放到地上说:“你手下留情就是了。不比比,对不起观众。”任一脸自负,怡然自得地说:“那倒也是,让你少输几分就是。”舒特脸上谦恭而诡秘地一笑。他转过身子向小吉眨了一下眼睛,就进去换服装去了。小吉会心地一笑,她坚信舒特一定会赢。

击剑台是一个窄窄的长方形,小吉捡了一个最前面的位子挤着坐了下来。俱乐部经理先上台讲了几句话,介绍了两位比赛者的简历。然后宣布比赛开始,胜者将获得资格参加纽约市锦标赛。

比赛开始了。任和舒特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击剑服里,看不见表情。舒特身子显得略高,英俊挺拔。他先把长剑端举在胸前,剑身笔直向上,和鼻梁平行,静立片刻,剑猛地下滑,一道弧光带出了响声,向任行了一个击剑礼。然后摆好姿势,身体略略后倾,右手紧握剑柄,臂肘微弯,剑尖直指对方的鼻端。左手则向后高高举起,弯成一个弧形,似一只站在山岩顶端傲视乾坤的雄鹰。这架势立刻引起了全场的惊叹,令对手站在那里微微发愣。

“古典式,绝对的古典式。”小吉身旁的一个满头银发的教练惊叹道,他对另一个教练说:“现在用这个招式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这两人都是其它俱乐部来观摩的。

另一位教练说:“现在的年轻人见都没见过,我也只是在一次欧洲大赛上见过一次,那人后来拿了冠军。来后我翻了一下古谱,是古普鲁士一位酷爱剑术的王子创立的。当时他用这个招数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是太难掌握,人们不得其要领,几近失传。”“看来这年轻人有点来头。”银发教练说。

任似乎对全场的赞叹声不满,他用剑身敲了敲剑台的边缘,把大家的注意力引过来,然后也摆好了架势。随着裁判的发令,两柄长剑略略对峙了片刻,便似银蛇般绞在了一处,人们眼前随即一片弧影翻飞,叮当闪耀。任的剑气十分霸道,剑如其人,左右开弓,欲取欲夺。舒特并不急于进攻,却是紧紧逼住对方,不让对手有丝毫的缓冲余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那高高悬于头顶的左手不断摇晃,似乎洞察一切,指挥着右手一一化解对方的凶猛招数。慢慢地人们看出来了,舒特的剑术如蟒蛇缠身,越缠越紧。任几番进攻,均未得手,想撤调整一下,对手的剑又直逼门户,胸口吃紧,穷于应付。特别是对手剑法怪异,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有时那剑刺花花招数不断地递过来,眼前明晃一片。有时那剑蓄而不发,以静观动,却讨不得他半点便宜。舒特和平时训练时判若两人的表现让任发急心虚,招法有点乱了,一个疏忽,当胸已吃了一剑。

再战,任改变策略,却不改本性,一上来就大吼大叫,大劈大刺,不跟对手缠,想速战速决。小吉看得出任有些情绪化,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他大概没有料到自己的手下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相让地和自己比高低,以他那样的气量和心胸,这口气实在难咽。舒特在来势汹汹的对手面前,不慌不乱,不紧不慢,一柄剑舞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赢得观众席上一片喝彩声。任打了半天无功而返,却气喘嘘嘘。他杀得兴起,求胜心切,毫不松懈地一波又一波地向前递猛招。不想后方空虚,门户洞开,被舒特看准机会,四两拨千斤,又被击中。

小吉坐在那里,和所有的观众一起欣赏舒特那精湛绝枝,刚开始的担心已经全无。连她这个外行也能看得出,只两,任已经只有招架之功。在这剑坛上斗狠斗智,他完全不是舒特的对手。小吉这时心里非常地解气。

旁边两个教练又发话了。

一个说:“这年轻人太棒了,看来今年的纽约冠军非他莫属。”另一个说:“他这水平,多训练一下参加全国职业选手的大赛,拿个名次也不稀奇。”两人都转过身来,非常和善地和小吉打招呼,知道他们是一路来的,就向小吉打听舒特的背景。当听说舒特是大学教授时,两人那惊讶神情表露无遗。

第三刚一开始,小吉就见任猛一发力,以自杀的方式向前突刺,那架势显然是要和舒特同归于尽,这样他可以和舒特各得一分,不至于抱鸭蛋。那力道是那样地凶猛,他几乎是用整个身体扑向前去,一切看来势所难免。小吉心中叫道不好,怕舒特受伤。不料舒特一声大吼,右臂一挥,力道千钧地迅疾以剑相迎,活生生将任的剑震脱了手,那剑哐当掉落在地。任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束手就擒。舒特用剑尖在他面罩上先画了一个圆圈,然后轻轻在他身上一点,又得一分。

此后任方寸大乱,像一只老鹰手下的小鸡一样任人摆布,完全丧失了斗志。舒特却不急于将他处死。猫玩老鼠一样地东晃一剑,西刺一剑,直杀得任心惊肉跳。在场的恐怕只有小吉一个人能够了解舒特此时的心理状态,他想让任好好尝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滋味。任在工作上的蛮横霸道,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实在伤透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看着舒特那毫不留情的戏弄,任的狼狈实在惨不忍睹。到最后,任的神经实在忍受不了这羞辱,愤然摘下面罩摔在地上,没有比赛完就离开了场地。

离开了俱乐部,舒特和小吉走在秋夜略带凉气的大马路上,两个人的心里不知有多痛快。谁也没有想到将来任会对他们怎么样。路边有一个小酒吧,殷蓝和浅红的霓虹灯映着啤酒“Millar”的牌子。舒特的身子还在发热,他买了一瓶冰镇啤酒,一古脑儿喝了个精光。

小吉的脑子里还在为刚才比赛的情景激动着。她又想起了那两个教练的话,心里好奇,想探个究竟。她问舒特是怎么学起击剑来的。舒特说,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小时候,有一年暑假,他父亲带他德国看望住在那里的祖母。每天早晨,他都看见一个远房的叔叔在场子里练剑,那漂亮的雄姿一下子就让他着了迷,看着不肯走。那位叔叔很喜欢他,试着教了他几招,后来就跟这位叔叔学上了。为此他留在了德国上中学。这位叔叔在欧洲巡比赛,他就跟着,耳濡目染,剑术突飞猛进。本来想跟这位叔叔一起当职业剑手的,无奈父亲不同意,只好又美国念大学。

“听说这剑术是一位普鲁士王子创立的”小吉问。

舒特惊奇地问小吉是怎么知道的。小吉告诉他是从两位教练那里听来的。舒特说确有其事。

“这么说你是皇族后裔了?”小吉问。

“家谱上是这么记载的,其实也没什么,欧洲的皇族后裔多着呢,现在干什么营生的都有。只是这剑术很珍贵,有几手绝招,只在族人中世代相传。”舒特道。

两人谈着走到地铁站,刚好有一辆地铁开来。他们上了一节车厢,里面人不多,显得有点空旷。甫才坐定,小吉无意中看见志明和肖芳正坐在前面,背对着这边说笑。他们并没有看见自己。小吉心中一阵发跳,心中很不是滋味。舒特和她说话,她低着头不作声。舒特对她突然沉默觉得有点奇怪,问她怎么啦。小吉说可能是刚才看比赛太兴奋了,现在有点乏。

车开到42街的中央车站,志明他们下去了。去志明的学校,必须在这里转车。小吉从车窗里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这个周末,小吉没有加班,哪里也没去,一个人在房间里想心事。她想了许多许多。只是搞不明白,和志明之间好好的,怎么不知不觉地就脱了轨。大家都忙,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是一个客观因素。但这远远不是要原因。要原因是肖芳的出现。小吉在脑子里仔细地把肖芳的音容笑貌过滤了一遍,想找出她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志明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起过她,要么觉得很一般很正常的关系,没有必要提起。要么自己新交了女友,故意隐瞒。不过不太像是后一种可能性,小吉非常了解志明的为人。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孟选告诉她的情况,是肖芳追志明,以志明那样的才气和条件,这是很自然的。志明是不知不觉,暗中埋伏。作为志明的女友,小吉对他们之间的无拘无束,真诚相待的态度是不能忍受的。小吉的脑子里像晃荡的浆糊,在事业和爱情的挫折面前不知该怎么办好。

一个周末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星期一去上班,刚一出电梯,在走廊上就听见任和舒特在舒特的办公室里大声争吵。门是关着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小吉心想任真要报复了。小吉走进实验室,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揉着发胀的眼睛。这时实验员走过来告诉小吉,学校让任把他的那篇关于衰老学的论文撤来,不能发表。小吉问为什么,上个星期校长还一味地偏袒任,怎么才一个星期就变了呢。实验员说她也不清楚,她是刚才在楼道里听任对舒特说的,那个时候门还没有关。

这可是一个好消息,小吉压抑的心情像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兴奋了起来。她到实验室的门口去张望了一下,舒特办公室的门还关着,不过里面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小吉到冷室里去冲洗沉析柱,准备提纯细菌生物工程表达的衰老因子,这是她和舒特上个星期讨论的新实验。冷室里小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仔细检查了所有要用的仪器,一切都正常。刚一出冷室,就迎面碰上任从舒特的办公室出来,他满脸怒气冲冲,看见小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恨不能将小吉吃了。要是以前小吉见了这神态一定要吓坏了,今天却很泰然。特别是看了他在击剑台上的外强中干表现,更有几分瞧不起他。经过舒特办公室门口时,小吉被叫了进去。舒特关好了门,那表情既高兴又迷惑。

“有人打电话到《科学》杂志去,把任剽窃的事告发了,杂志今天早晨通知任不刊用他寄去的那篇文章。这事是不是你干的”舒特问,“希望你讲实话。”小吉摇着头:“我没有哇。”“另外学校董事会也知道了这件事,责成校长调查,校长已经和任通了气,让他把论文撤来。这又是怎么事”舒特又问。

小吉还是摇摇头,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舒特自言自语地说,“他刚才来向我大发了一通火,以为是我干的。”“不管是谁干的,这很对呀。我们的成果他凭什么强行夺走。”小吉说。猛然间小吉想起来了,“我知道是谁干的。”“谁”舒特赶紧问。

“丽莎。”“丽莎!”小吉讲起了那天在自助餐厅碰见丽莎的情形。

“原来是这么事。”听完后舒特如释重负,“有她出面,任和校长就奈何不得了。”小吉说:“中国古时候有一个诗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怎么讲?”舒特自从那次在中国餐馆用过筷子后,就对中国文化大感兴趣。

“中国的这位叫陆游的诗人曾经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舒特想了一下,连连击掌:“妙,妙。真是一位天才诗人。多么复杂的事情,这么简单地就表达得淋漓尽致。只有会用筷子的民族,才能培养出这么伟大的诗人来。这首诗和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舒特已经对中国的筷子文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寒星 十

<bstyle="mso-bidi-fo:normal">十</b><bstyle="mso-bidi-fo:normal"></b>小吉他们的论文如期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这是衰老学领域里的一项划时代突破。它用崭新的分子生物学方法从根本上革新了衰老学的理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景一片广阔。文章一出来,立刻引起了世界轰动。舒特一举成名了,一时间成了众目所瞩的耀眼新星。来取论文复印件的信件雪片般地飞来,好几个头牌实验室都要求作。各种学术会议更是邀请不断。小吉因为是第一作者,对衰老因子有重大贡献,功不可没,纽约科学院很快就决定授予她今年度的最佳研究生奖。另外舒特申请的国立研究经费也批下来了,一共五年二万美金。舒特开始大量招兵买马。另外各个大公司也纷纷找上门来,加州的一家生物大公司愿意出价三千万美金买下这批哀老因子的专利权,一千万给舒特实验室,二千万给学校。小吉听了这个数字直吐舌头,惊叹美国科学技术和商业利益之间的转换速度之快。

在这名利双收的时候,只有小吉和舒特两个人才能充分体会出苦尽甜来的滋味。在一个美丽晴朗的周末,年轻教授邀请自己的第一个同舟共济的杰出学生到他父亲的海滨别墅去休闲一下。

别墅坐落在长岛一片细白的沙滩上,面对蓝色的海湾,海湾里泊满了各种各样的白色帆船和游艇。这里别墅林立,风光明媚,树影婆娑。

舒特的父母在别墅里盛情地接待他们。两人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们很有兴致地领着小吉参观别墅的建筑结构。这是一个二层楼的德国式样小洋房,外面漆成淡蓝色,和这海湾的天空海水很协调。前后院都是绿茵茵的草坪,高高矮矮的装饰性小树被精心修剪过,碧绿可掬。各种花卉在温柔的秋阳下静静地开着,或门边、或道边、或墙角、或树下,多一份恬静的感觉。特别是那些品种各异、颜色亮丽的菊花,开得美丽,却不夺目,仿佛还没有给人看,自己已经先醉了,不似春天里的花朵那般争奇斗艳,哗众取宠。楼的后院外面是一片高尔夫球场。绿茵茵的草地上星星点点有许多人穿白衣、戴白帽,闲适潇洒地正在挥杆打高尔夫球。

楼里面一层楼整个是一个大厅,没有隔成小间。地是棕褐色大理石,厅的正中铺着米黄色雕花地毯,上面是一架深棕色的钢琴。四壁镶着浮雕壁画,淡淡的壁灯映照着,颇具古典艺术气息。家俱都是黑漆色的,却亮得鉴可照人,里面陈放着瓷器古玩,看着让人沉思遐想。那落地窗帘也十分讲究,红绒布镶着金黄丝绦。厅的一角是一个面积很大,由高台拦起来的酒吧式厨房,顶上倒悬着一排高脚酒杯。

沿着铺着深蓝色地毯的宽大楼梯缓步而上,二楼是三个卧室加一个书房。书房的所有一切,墙、书桌、椅子和书架都是樱桃红木做的,学究气浓厚,而且有一股沉香的味道。书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了精装书籍。墙角里放着一具可转动的地球仪。书房的墙上挂着许多帧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小吉无意中在墙上看见了一幅她非常熟悉的照片,以前在父亲的书房里也看见过,一模一样。小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怕是眼花,揉了揉,一点不假。

“我父亲也有这张照片。”小吉脱口而出。

“你父亲”舒特的父亲睁大了眼睛看着小吉不解地问。

小吉一眼就从照片上找出了父亲,指给大家看。

“他是你父亲?”舒特一家人都愕着嘴巴,一个天大的想不到。

“我父亲以前是耶鲁大学医学院毕业的。五零年了中国。他的书房里一直挂着这张毕业照。”小吉对舒特一家人说。

“太意外了,太意外了,知不知道,我和你父亲同宿舍住了四年!”舒特的父亲记得小吉的父亲是一个外交官的子,又聪明,又富有。他们两个上医学院时同宿舍,常常一起远足。实习的时候,也都是在一组。他告诉小吉,韩战爆发后,他劝小吉的父亲留在美国或去台湾,小吉的父亲却愤然于美帝国义的强行霸道,执意要中国大陆。从此音信中断。

他们来到屋顶阳台上,一群海鸥在头顶上蓝天下飞翔,清亮的叫声响彻长空。大家坐在大太阳伞下喝着饮料,一任和煦的微风拂面,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谈。舒特的母亲也认识小吉的父亲,她眨着眼睛揭小吉父亲的老底,告诉小吉她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个很漂亮的美国女朋友,那人现在在芝加哥。她开玩笑地对小吉说:“如果你父亲当年不去,今天就没有你坐在这里了。”小吉对这些全然都不知道,非常疼爱母亲和自己的父亲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艳史。父亲从来都不曾提起过这些,他当然不会提起。这老爸,瞒得严严实实,什么时候去好好盘问他一下,小吉心想,让他好好坦白坦白。小吉忽然记起来了一件往事。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去父亲的书房,父亲正在整理以前的书信。小吉看见书桌上有一张很漂亮的外国女人照片,她拿在手上仔细端详那卷头发、高鼻梁的女人,问父亲她是谁。父亲的脸有一点泛红,告诉小吉是以前在美国的同学。他很快拿过照片去放进抽屉里,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张照片。这事小吉脑子里印象很深,一直是心中的一个谜,她会不会就是舒特母亲提到的那个女朋友呢舒特母亲进到屋里取出以前的许多照片给小吉看。小吉看到了当年在美国留学时又年轻,又潇洒的父亲。这些照片有的是在课堂里拍的,有的是在宿舍里拍的,有的在看病人,有的在做解剖。还有许多是生活照,有郊游,有打高尔夫球,有赛马,有游泳,有跳舞。许多照片里,父亲都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有些还有亲昵状。

舒特母亲指着丈夫说:“他那时是摄影爱好者,拍了许多好照片,现在来看,具有价值。”她又指着一帧泳装照片说:“这就是你父亲,他旁边的这个女孩叫珍妮,是你父亲当时的女友。”小吉盯着照片看,上面是父亲和舒特父亲一群青年学生,后面是海滩。那个女孩和十几年前看见的那个女孩显然是一个人。她真美,修长的腿和双臂,还有那微笑,弯弯的眉毛和眼线甜蜜蜜地伏在脸上。她的一条臂膀勾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笑得开了花。小吉的头有一点眩,中规中矩的父亲原来曾经这么浪漫过。

和老友的女儿邂逅相遇,真是一段奇缘,她正好又是儿子的学生。舒特父母开心异常,问了小吉许多她父亲在中国的情况。小吉娓娓地叙述了父亲这几十年的曲折经历,告诉他们父亲现在是中国一所医学院的院长。

“我们这位也是医学院的院长。”舒特的母亲拍着舒特父亲的肩膀告诉小吉。

舒特父母听罢小吉的讲叙,十分感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一节,世道沧桑,世事如棋。

舒特父亲说:“当时我让他留在美国,他却一心向往那个新成立的国家,白吃了这许多的苦。他后悔吗”“这个我不知道。”小吉答说。

小楼的前边是海洋,海滩上花花绿绿地开着太阳伞。天气有点凉,没有人下水,也很少有人在沙滩上散步。天高云淡,不时有一排排大雁向南飞去。

舒特的母亲关切地问小吉:“你对美国的生活习不习惯”“还能适应。就是黄油和奶酪太多了点。吃不习惯。”“你知道吗,你的美语讲得很好,除了个别发音以外,我以为你是出生在这里的女孩。”舒特的母亲很客气地夸奖小吉,“你的美语都是在中国学的吗?”漂亮的小吉,特别是那一头黑亮的秀发和细长的睫毛很讨她喜欢。

“是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我。”舒特一直睁大了眼睛听他们谈话,对整个事情完全不能置信却又十分惊喜。这真是太巧了,他这时摘下茶色眼镜,好好将小吉看了个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小吉:“这一切如果都是真的话,那你一定是土帝送给我们家的礼物了。”小吉的脸一下子绯红到了脖子根。舒特的父母却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说了不少话。小吉一直被远处那蔚蓝色的海洋吸引着,她想去海边看看,舒特就陪她一块去。海原来是这样的美丽,小吉从来没有到过海边。海的波涛一浪又一浪地涌过来,带着轰隆隆的响声,夹着咸涩的腥味,落到脚前只剩下细碎的花朵。金灿灿的夕晖把海浪映得红彤彤的一片璀璨,辉光也映在小吉的脸上、头发上和长长的睫毛上。海风吹着,海浪鼓着,小吉前额的一绺头发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小吉似乎感觉到了舒特在盯着自己看,她侧过脸去,正碰上舒特那双诚挚深情的眼睛,那瞳孔正在夕晖中熠熠闪光。小吉的心有些慌乱,脸上又腾起了绯红,双眼含羞。那美姿美态,似娇似嗔的神态几乎都要把舒特给溶化在这夕晖里了。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真美。”小吉把头偏过去,避开舒特的目光。舒特却搂住了小吉的肩头:“和我结婚吧。我真喜欢你。”他在小吉耳边和着海浪声说。

小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着大海在心里问志明:你说呢?听到的只有海涛的声音。

舒特见小吉不说话,拦在了她前面:“你听见了吗”小吉摇摇头。

“好,我再说一遍。”舒特一只腿跪在海水浸湿的沙滩上,一只腿半蹲着,两眼看着小吉说:“和我结婚吧。”看着舒特那求爱都带着古典式的样子,小吉不知所措起来:“快起来吧。”小吉说。“你还没有答我。”舒特没有动。一阵较大的海浪扑过来,海水漫过了舒特跪着的裤脚管。

这是一个执著的男人,没有答案,他会一辈子跪下去的。“快起来吧,我答应你。”小吉眼里噙满了泪水,不知是幸福,还是惧怕,整个身心在凉凉的海风中打颤。她喜欢舒特,非常非常地喜欢。特别是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两人的心灵有了一种契。可是她对另一个男人有过承诺,而且她也曾经非常地喜欢和崇拜那个男人。可是她现在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背叛另一个了。

舒特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在小吉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孩子一般地欣喜若狂,他们从海滩来,小吉明显地感觉到舒特父母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却只抿着嘴笑而不作声,有预谋一般。大家然后像一家人一样用晚餐,舒特十分地开心,饮了酒,谈兴很浓。他告诉父母,他要和小吉订婚。舒特的双亲都十分地惊喜,有老友的女儿作儿媳,又是这般地漂亮、淑雅、有学问,和爱子志同道,真是求之不得。

这天夜里小吉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她两眼望着天花不能入睡,思潮澎湃。两个男人撞进了她的生活圈子,都是那么地英俊,那么地有才气,且品行高尚,受她崇拜。自己要是一对孪生姐妹就好了,一个人嫁一个。可是不行,只能作痛苦的选择。现在她选择了舒持,自己的导师,以后怎样向志明交待呢?她又想起了和志明一起睡在康州小镇上的那个夜晚,两个人紧握着手,强力抵抗着肉欲上的极大诱惑,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式正人君子。此时此刻,小吉忆起了许多和志明在一起的时光。志明乐观,上进,通情达理,助人为乐,且又才思横溢。对小吉来说,这些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因为他让许多女孩子崇拜,为之倾倒。至少上大学时,她就知道班上有几个女生暗恋过他,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才没有明确表示罢了。现在在美国情况不同了,风气开化,两人尽管同意做朋友,可是两人不生活在一起,别人就有空子可钻。那天晚会上,肖芳仰着头听志明讲话,吩咐依从的神态就是一个一览无余的证明,还有孟选的情况。小吉这么思量,心中不免叹息,想起以前两人一起奋发出国,实在太引人味了,只可惜月老无情。小吉想到这里心中泛着苦涩,很难过。

舒特同样才华出众,对自己的事业一往情深,足智多谋,性格刚强。况且他是自己的导师,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前程远大。他满脑子的智慧,有时在实验室里听他谈天说地,评论时事,都有精辟的见解,不落俗套。做实验有时是一件很枯燥的事,实验员喜欢打开收音机听一些古典浪漫的抒情音乐。舒特要是在,他可以讲出许多音乐名人的轶事和浪漫典故。小吉是一个比较保守的女孩子,在男人面前有一种矜持,但在心灵深处总希望有一个白马王子出现,一任爱情的旋风将自己高高抛起,在天空里飘浮不能自。志明欠缺的就是这个激情。在安家里的那个晚上,志明如果对自己有任何非常的举动,自己都会乐于接受。特别是安做爱的时节,小吉多么希望志明热烈地拥抱自己,可是他过于理性。第二天早晨离开安家里时,小吉那颗希望得到爱情滋润的心,不知有多么失望。舒特却具备这激情,这大概是东西方文化上的差异。舒特求婚的姿态是那样地罗曼蒂克,此后在沙滩上说了许多缱绻缠绵的情话。小吉背靠在他怀里,像贴在了一尊坚实的山崖上。舒特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腰,吻着自己的头发,一任海风吹拂。两人面对着大海,看着月亮明镜般地在海面上慢慢升起。小吉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的月亮,在它的照耀下,连海水都变得无比地温柔,绸缎般地华软。他们从月亮里面看得见自己的身影。小吉向舒特讲了月老为媒的典故和嫦娥的故事,舒特说,你要是在那月宫里,我就飞到那里去向你求婚。你是我所见到的世界上最美丽,最神奇的女子。你们的民族,你们的文化又是那样地博大,那样地精深。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谁要是将你从我手中夺走,我就用我的剑和他决斗。这些话听了真舒服,女人的耳朵是软的,心是糍的,喜欢男人们的抚爱关怀和耿耿忠心的表白。

第二天早晨,大家在楼下用早餐,舒特正看着《纽约时报》。他突然大声对小吉说:“快看这条消息,安德鲁和丽沙出事了。”说着递过来报纸。小吉赶快接过报纸,上面有一条醒目的新闻:前苏联著名芭蕾舞演员安德鲁和他的女友、银行巨贾的女儿丽莎在曼哈顿公寓里喝了加安眠药的烈性酒,双双身亡。小吉蓦然地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充满正义,为人肝胆相照的富家女子,前不久还帮了她和舒特的忙,使他们绝处逢生,却自己这么想不开,不,也可能是什么都想开了,和自己的男友为他以前的女友殉了情。小吉一下子泪水溢满了双眼。这完全是一出跨国际的政治爱情悲剧。

小吉和丽莎的感情很好。虽然年龄、国籍、民族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两人却很谈得来。她总是郁郁的,像一个不快乐的漂亮天使,她似乎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不喜欢自己的万贯家财和父母对自己事业的安排,一心钟情于芭蕾舞。她和小吉讲了许多次,那才是她的爱好,她的事业,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她常常向小吉抱怨上帝的不公平,让自己投错了胎。小吉听着她的倾诉,不免想起王子和贫儿的故事。丽莎每天都练舞,从不间断。每每小吉从实验室到宿舍,就能看见丽莎美妙的身段和旋转的舞姿,晶莹的汗水浸湿了紧身衫,淌在白暂的脸颊和雪白的臂膀上。她每天都是那样转呀转,小吉从她身旁走过,一面和她打招呼,一面替她难过。可怜的丽莎,一辈子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就这样去了。

星期天,舒特一家要到教堂里去做例行礼拜,今天小吉和他们一起去。丽莎的死,在小吉和舒特的心里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舒特的父亲开着车,沿着平坦的柏油路开往教堂。教堂是一个不大却很堂皇的白色建筑,一柄金属十字架高高竖立于教堂的顶端,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放出耀眼的光芒。下了车,舒特一家和许多教友打着招呼,大家陆陆续续地都来做礼拜。

进了教堂里,一排排长条椅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小吉是第一次进教堂,浑身感到一种肃穆安详的气氛。窗子都是拚起来的彩色玻璃图案,描述着圣经上的故事。高大的正面墙上,是一尊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难雕像。前台的一侧是一排巨大的铜管风琴。一个神父走上前台,讲了一些最近发生在教友中的事情。然后问大家有没有事情要宣布。舒特的父亲站起来,向的教友们介绍了家庭未来的新成员小吉,以及和她父亲的一段交往。人们发出了一片惊奇的赞叹声,都向小吉投过来热情友好的眼光。接着神父开始向大家讲圣经中的第几章,第几节,然后领着大家向上帝祷告忏悔,唱圣歌。这一切对小吉来说是第一次,她学着大家的样,双手十,在心中乞求上帝保佑丽莎的在天之灵,把她留在身边跳她心爱的芭蕾舞。小吉还向上帝表白,她在爱情上迷失了方向,希望指点迷津,如果她有对不起志明的地方,乞求上帝的原谅。

小吉渡过了一个既愉快,又矛盾痛苦的海滨周末。

寒星 十一 (完)

<bstyle="mso-bidi-fo:normal">十一</b><bstyle="mso-bidi-fo:normal"></b>星期天的下午小吉刚到学校宿舍就接到志明的电话,小吉只觉得心虚发紧,不知道该如何向志明解释这个周末发生的一切。

“你好小吉,打了一个周末的电话给你都找不到人,上哪里去了”志明在那头问。

“到导师的海边别墅去了。”小吉的声音有点低,答着志明的询问。

“难怪找不到你,怎么样,玩得痛快吗”志明问。

小吉只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感冒了?声音怎么这么沉。海边的风很大,当心别着了凉。”志明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就好。”志明放了心,“你还记得安吗?她到纽约来了,一直问起你。这个周末我本想带她到你那里去,可是你不在。她刚刚去了。”听说安到纽约来过,小吉有些懊悔自己不在。她问志明带安去逛了纽约没有,志明说带安玩了很多地方,一个周末都搭进去了,她玩得很开心,只是很遗憾没能见到小吉。

“志明,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希望你能冷静。”小吉是一个诚实的人,志明也是一个诚实的人,一切必须实说。小吉的心跳得紧。

“什么事?”志明有点意外。

“我和导师要订婚了。”小吉的喉头发哽,每个字都像是坚硬的石子划舌头。

那头一片沉寂,显然非常意外。志明默不作声,气氛非常尴尬。

“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志明过了很长时间才问了一句,语调已经有点不自然。

“就在这个周末。”小吉心中一阵酸楚,心里还不很清楚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决定。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呢,还是什么都不解释的好?说也说不清楚。

又是一片沉寂。小吉拿着电话熬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末了,志明说了一声:“好吧,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两人就这样分了手,来美国才一年多一点,一段美好的姻缘就此画上了句号。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惊天动地。小吉和志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不过马上小吉就发现自己对志明的猜测是错的,从此内疚终身。

有天孟选来小吉这儿玩,小吉还关心惦记着志明,却旁敲侧击地问起了那个肖芳。孟选一面翻看着小吉的一本杂志,喝着冰镇可乐,一面漫不经意地说她前不久毕了业,最近香港去结婚了。顿时惊得小吉目瞪口呆。“你不是说她追着志明的吗”小吉质问孟选,有点气急败坏。

看着小吉急成那个样子,孟选笑话起小吉来:“看你急的,我是误会了,刚来美国没有搞清情况,关心你,瞎向你汇报一气,请不要介意。”孟选满不在乎地说,“听说那个肖芳一直有个男朋友在香港,是影视圈里的明星。”末了她调皮地向小吉一笑:“应该早些告诉你这些情况,免得你担心。”孟选显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边小吉却簌簌地落了泪。

刚分手的时候,小吉对志明恋恋不舍,却多少有点两不相歉的感觉,认为志明有负在先。那时候她的情绪正处于谷底,和舒特一道反抗着任的欺世盗名,精神很脆弱,需要依靠,事情很容易想不开。所以当看见志明和肖芳在一起互相信任,互相帮助,加上孟选的及时汇报和几个巧的事件,感情出现了滑坡,一念之差,对志明不能原谅。如果当时她要是知道志明和肖芳并不是那么事,她大概不会答应舒特的求婚的。无论是感情上、道德上她都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尽管舒特是一个非常称心如意的人。毕竟她和志明有约在先,她又是那样欣赏他的才气和情操,加上两人有着共同的兴趣,共同为理想而追求的志向。但一切为时已晚,她和舒特已经订了婚,甚至有过超越的行为,舒特在这方面比志明开放动得多。她已不可能是以前的小吉了。

孟选先是奇怪小吉的举动,待问清了情况后,却直跺脚,知道是自己给办坏了事。从和孟选的谈话中小吉得知,志明已经全面开始了博士论文的实验阶段,而且干得很有成果,很得导师的欣赏。小吉听了心中才有了一点释然。孟选还告诉小吉,他的导师抓得很紧,特别喜欢用日本人,对日本人心挺黑的,称他们是工作狂,没日没夜地逼着他们在实验室加班加点。过了一段时间,小吉在分子生物学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志明的关于拓扑酶的研究,心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她在心里不断为志明祈祷,祝愿他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借此弥补内心的歉疚。

冬去春来,物转星移。一九八六年春节,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在纽约学习的中国留学生的指导老师们,增加热络他们对祖国的感情。当时的胡耀邦总书记非常关心留学生们在国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经常指示教育部和各个使领馆尽一切可能,帮助留学生们渡过难关,顺利学成归国,为四个现代化服务。

舒特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这天他显得非常地兴奋,专门跑到唐人街买了一条中国风格的领带打上,和小吉一起来到领事馆。进了领事馆大门,里面大厅里热烘烘都是人,中国总领事正在致辞。小吉和舒特在一个角落里站下来听。一转头,小吉发现志明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留起了络腮胡子,神情谈不上沮丧,却很严肃,最让小吉吃惊的是志明的眉头上打着结,显然有什么心事缠绕。志明也看见了她,目光相碰,小吉立刻感到里面缺少了一种志明往日所特有的那种朝气蓬勃的光彩。小吉曾经无数次地洋溢在那种光彩里面,被鼓舞着,激励着,浑身上下都是一种轻松愉快,奋发向上。这时的志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干燥的嘴唇翻起了一层皮。他淡淡地笑了笑,有点惨然,算是和小吉打了个招呼。他的眼光在舒特的身上很快地溜了一圈,然后就移走了,再也没有向这边看过。那神情使小吉震颤,伤心难过。她知道志明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一个只有经过感情火山冶炼折磨过了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小吉隐隐感觉得到志明已经彻底地变了。

致辞完毕,开始了丰盛的晚餐。晚宴的形式完全是美国式的,大家一人手里托一只盘子,把饭菜盛在里面,站着吃,这样好和人交谈。舒特用的是筷子,水平已经不低,听小吉说这些饭菜是中国最好的厨师们的手艺,他夹了许多在盘子里,堆得小山似的。小吉责怪他没有吃相,舒特伸了伸舌头,告诉小吉,不光是他,其它被邀请的教授们都一样。小吉一眼望去,果然个个老美全然不顾学者风度,盘里都堆得小山似的。舒特碰见了以前的几个同事,聊作了一处。

小吉离开了舒特,在人群里找志明。几年以前,他们曾经在这里领事馆的楼顶上,面对一轮明月和繁华的花花世界,情意缱绻,憧憬未来。这一切却这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过错在己。小吉只想和志明聊几句,问问好,哪怕说声对不起。小吉看见了志明学校的老刘,就走过去和他聊天,询问他老婆孩子在国内可好。老刘一脸喜气洋洋地告诉小吉:“胡耀邦前些时作了指示,放松留学人员家属探亲的尺度,不要卡得太严。我老婆刚来信,说上个星期已经到美国领事馆办好了签证。我现在正忙着给她们买机票。这下可好了,一家人团聚,不再受两地相思之苦了。”这时孟选和连诗卷走过来,小吉问他们看见志明没有,他们告诉小吉,志明已经走了。小吉知道志明不原谅自己,轻轻叹息了一下。

“志明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小吉不无担忧地问他们。

孟选自从知道小吉和志明分手后,一直都责怪自己没遮拦的嘴,现在说话也谨慎了,在小吉面前没有原来那么大大咧咧。小吉从两人默不吭声的表情里面猜测到了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连诗卷闷了半天,才用眼睛瞟了一眼小吉,然後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他现在处境很不好。”“怎么了”果然有事,小吉迫不及待地问。“最近他和导师为了一个学术问题意见相左,心情很不好。志明是对的,但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导师光给他穿小鞋。他心里很苦闷。”连诗卷顿了一下,一反原来的腼腆,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光直视小吉,“志明曾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可是他最近明显地消沉了,很需要帮助。”他声音很轻,口气中带有明显的责备。

孟选叹着气,向小吉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有一件小事,志明过于认真,不想为自己种下了祸根。有一次志明重复以前实验室一个博士后的结果,结论正好相反。又做了几次,还是一样。他跑去跟导师讲,导师的脸不免一阵阵泛红。听完了志明的报告,导师说,这是以前的结果,不去追究了,而且志明现在做的实验也不要再做下去了。志明却不愿意,虽然结论相反,却正好证明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他把这些都讲给导师听了,导师还是不同意,结果两人发生了争执。因为志明分析得很有道理,最后导师让了步。到实验室,志明将这些和一个年资较深的美国女学生进行了讨论,志明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愿来那个</personname>博士后的结果和导师的一个理论很符,导师曾经在许多学术报告会议上引用这个结果,还将结果写进了许多述性文章里,成为他理论的一个经典论据。如果要将这个结论反过来,就意味着他的理论出了问题,这可是他的招牌。美国学生不愿意再往下讲了。只是劝志明不要太坚持己见。

志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想科学是严肃的、求实的,不能掺假,发现了错误,就应该纠正。如果大家都在一个错误的理论下进行研究,一定会后患无穷。如果导师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他会同意自己的看法的。凭着一个青年人的闯劲和涉世未深,志明决定完成自己预先定好的实验计划,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志明太天真了。导师对他的态度明显地趋于冷淡,对他的结果开始不闻不问。而且处处掣肘,经常安排志明做一些与论文不相关的课题,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他非常地苦闷。

小吉用心听着,摸着手上的订婚戒指,心头上压了一块大石头。美国学术界的不干不净,小吉已经深有体会。自己是幸运的,有舒特在上面顶着,有丽莎在旁边相助,才得以险渡难关。志明现在是孤军作战,那巨大的压力志明能承受得了吗小吉有点不寒而栗。小吉想要是自己现在还在他身边,给他出谋划策,和他一起共渡难关,那该有多好呀!就像当时和舒特那样。人有时只需要一丝的温暖和柔情,就能获得巨大的力量支持下去。可是志明现在不会要自己的同情和关心,从他刚才那一脸的表情就能知道。他那冰冷的心窟紧关上了大门。小吉心里清楚,恐怕志明心里最冷酷的地方,就是自己给他的创伤。

小吉很快地获取了博士学位。她的婚礼和毕业典礼在同一天举行。婚后不久,舒特因在衰老学方面的杰出贡献,应邀到美国中部的一个医学院当系任,来到了现在的城市,小吉也随行。受父亲的影响至深,小吉没有做博士后,而是进了医学院学医,继承父业。四年一晃而过,她又获取了医学博士,做完了住院医生,现在在医学院做副教授。小吉和舒特的感情一直很好,他们没有孩子。

这期间,她和孟选他们还有联系,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志明的情况,都是不好的消息。志明在那个实验室做了八年的研究生,中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导师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还连续发表了不少文章。可是八年的时间快到时,那个导师不同意给他学位,理由是他的成绩不突出,没有创意,水准太低,不符一个名牌学校研究生的标准。八年是读研究生允许的最长年限,如果还拿不到学位,就不能再继续读下去。原来那个导师存心整他,先稳住他,不让他存有转系或转校的念头,让他卖力,然后慢慢拖,不让他毕业,毁他的前程。

小吉听说这些后,心中悲痛欲绝,知道志明过于天真,存有幻想,上了人家的当。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人就这样毁掉了。后来就听说志明不愿国,无颜见江东父老,和一个有绿卡的越南难民结了婚,不知了去向。

小吉忆着这段遥远的往事,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意外地在这个中部城市和志明碰了面。他显得是那样地历经沧桑,麻木不仁,眼光中充满了陌生感,和当初刚到美国来时的豪情壮志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小吉扳着指头算了算,他们来美国已经十四个年头了,两人分手也已经十三年了,心里感慨万千,这命运也真是的。

小吉静静地观看着秋空中的明月,几丝云彩正掠过月面。秋虫在窗外清脆地鸣叫,平添了几分凄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股惆怅情绪盘结在心头不去。

窗外的树林子里有许多的萤火虫,这里一闪,那里一闪,不免又勾起了小吉的忆。记得上大学时,有一次和志明从图书馆宿舍,经过一片树林子,班驳的月光下满是流萤飞舞,多得像天上的繁星闪烁,很富有童话的意境。志明触景生情,对小吉说:“小吉,我打一个字谜给你猜猜,是一个人的姓。能猜得出来吗?”“试试看。”小吉盯着月辉下的志明说。

“听好啊。”志明的眼睛也像萤火虫一样故意闪了闪,“这是一首描写一个妇人盼望丈夫家的词:花园草,化为灰。

秋风起,萤火归。

夕阳西下一点沉西坠。

相思心已去,惊听马蹄归。

“真优美!”小吉在月光下小声惊叹道,“是一个什么字呢”小吉望着眼前的流萤思。”花园草,化为灰,只剩了个草头。秋风起,萤火归,去掉火字,是一个禾。夕阳西下一点沉西坠,没有了中间的一点。相思心已去,是个田。惊听马蹄归,加上四点。拼起来是个什么字呢"小吉在手心里画着,忽有所悟,“有了,是一个繁体字‘苏’(蘇),对不对”小吉很有把握地看着志明。小吉姓苏。

志明点点头:“你真聪明。”两人在斑驳的月光下欣赏了很久的萤火虫,小吉在心里反复地味着这首小词。

第二天下起了绵绵的秋雨。小吉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下班。她路过花店,里面还亮着灯。小吉停下车子想进花店,却打着雨伞在花店外面犹豫徘徊,一直到里面的灯灭了,一个人穿着雨衣出来锁门。

“志明。”小吉忍不住轻声对那个人喊了一声。那人一下子凝固在了那里,半天没有动静。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一幅水帘子隔在他们的中间。四周一切很寂静,只有雨水击在水泥地上的噼啪响声。小吉走过去,站在他背后,又轻声说:“志明,我是小吉,一直都惦记着你。”那人缓缓地过身来,满脸的泪水和着雨水对小吉说:“你走吧,我的一生都毁了,我们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不,”小吉在雨中大声地喊着,“我们是同学,曾经相爱过,我不忍心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伤害过你,乞求你的原谅。”小吉的脸上也淌满了泪水。

雨越下越大,隔着雨帘子没有声。“我们能谈一下好吗?”小吉几乎是在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看在以前老同学的份上。”两人来到了一间咖啡屋,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小吉向服务生要了两杯浓酽的咖啡,她帮志明放了不少牛奶和糖。她记得最后一次和志明在纽约他公寓里相聚时,志明就是这么做的。志明若有所悟,捂着杯子的手都有一点抖。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咖啡,从外面进来有一点冷。

小吉打量着志明,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怜惜和悲伤。他的头发都有一些花白了,眉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记录着不平凡的磨难和煎熬。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现在生活还好”小吉首先打破了难熬的沉寂。志明并没有讲话,好像没有听见小吉讲的是什么,低着头闷喝咖啡。

见志明没有反应,小吉又问“那是你</personname>太太?她很漂亮。”话中有明显的恭维。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志明还是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说话?”小吉绝望了,“恨我吗”小吉的嗓音在打颤。

志明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这个世界完全与他无关。

小吉心里一阵痛苦,望着一个完全麻木了的人。那个以前朝气蓬勃,热情向上的志明哪里去了呢?那个跳高的男生、那个热情似火的诗人的身影又在小吉的眼前飘浮。小吉记起了一首诗,尽管很遥远了,却还是清晰无比,烂熟于心。小吉不由自地轻轻背诵起来,那里有太多美好的忆和向往,她喜欢那个有诗人气质的志明。

<bstyle="mso-bidi-fo:normal">我的理想</b><bstyle="mso-bidi-fo:normal"></b><bstyle="mso-bidi-fo:normal"></b>我张开翅膀凌空而去满心焦急地求心中的理想。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眼望雄关万道心中一片迷茫。

风说,留下吧这里有花前柳下,儿女情长。

我说,这不是我的理想。

云说,留下吧那边春光明媚,风清月朗。

我说,这不是我的理想。

雷说,快去吧前面千难万险不可向往。

我说,那又何妨。

电说,快去吧四周有陷阱,小心上当。

我说,我愿赴火蹈汤。

顶着风,驾着云,不怕电闪,穿过雷鸣,一心追求着心中神圣的理想。

终于­我来到了知识的海洋。

海洋像年轻的母亲,敞开她博大的胸怀她是那般和蔼,这般慈祥。

我躺倒在她怀里,尽情地吮吸着她甜美的乳汁,拚命丰富自己的营养。

她吻着我的脸,摸着我的头,轻声告诉我,这,就是我的理想。

小吉含着泪水念完了诗。透过泪光,她看见志明渐渐地抬起了头,已经泣不成声,一脸羞惭。小吉十分动情地说:“志明,振作起来。你的这首诗,时时刻刻地激励着我,让我为理想和事业奋斗。它让我味无穷,永远珍藏心底。你曾经是那样的富有朝气,富有理想。我们都不应该失去它,它太珍贵了。我曾经伤害过你,请你原谅。我还爱着你,崇拜你。这辈子铸成的错,但愿下辈子加倍地偿还你。”志明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想到你还记得那首诗。我的那些理想,是不谙世故,不懂人情,一派天真,最后害了自己。”“不能这么说,人活在这个世上,需要那份理想,那份纯情,那是十分美好的东西。要不然活着就没意思。每当我默诵你的诗句时,就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小吉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那本桔黄色封面的小说《荆棘鸟》,放在志明的面前,轻声说:“这本书十几年前就应该还给你了,我读了无数遍,深受感动,是一本难得的好书。我时时刻刻都和那个神父一样,活在忏悔之中。有时我想,你就像那些荆棘鸟一样,用自己的身子扑向刺树,忍受煎熬,却把人类最美好的赞歌献给了他人,点燃起他人对生活的希望。”志明手摸着书的封面,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咖啡屋的灯光投在街上,映出一片光明,尽管雨还一直下个不停。

一九九六年五月完稿(补后记这是我十五年前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在997年中国文联办的《四海》杂志上。记录了七七级大学生在美国求学的故事。值此大学毕业三十年之际,重新登出,怀恋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在此感谢我的同事李维华教授将此文扫描出来,得以整理,和大家再次分享。由于扫描软件问题,有许多错字,虽多次校对,不免遗漏,望大家指正。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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