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谋乱世》(全本)作者:沐凤诺 - xp1024.com
[穿越重生]《凤谋乱世》TXT下载(全本)作者:沐凤诺



小说类别:权谋朝争
简介:
突然拥有凤凰之火的地府孤魂,经历寒冰炼狱七百年折磨,
重获新生、降临异世,却躲不过命运盘剥、宿世纠葛。
惑尽天下却深陷一人白衣,从此只愿倾尽柔情、不死不休。
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前世有缘?江湖武林,朝堂沉浮,八荒天下一朝翻覆!
且看他如何凤舞长歌,灭世焚天,一阕清歌,葬送山河!

标签:古风玄幻 养成慢热型 帝王、腹黑、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情有独钟


  正文

  楔子

  “父神者,万灵之主,复姓阑夕,名为盘古。其仁如天,其智如渊,生而神勇,执斧劈斩,终开混沌,分化天地。父神手擎苍穹,足踏海陆,穷历亿万年光,方成大千世界,始有诸神灵长。三界六道,皆依缘法;阑夕为尊,统御天界。”
  ——《三界通史之天界志》
  三界之一的鬼界里,地府以酆都鬼城为中心,由五方鬼王分域而治,上承鬼帝之命,下御十殿阎罗之责。而鬼帝一族久居酆都城中,以丰都为姓以彰尊荣,在三界之中的地位只比天帝阑夕一族稍逊一筹。天界苍铭帝二十三年的邪神郁风之乱过去几十年之后,三界短暂的和睦安泰让曾经因为地狱鬼满为患的鬼界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如今除了专司人间寿夭生死、统管吉凶祸福以及审判众生罪业的十殿阎罗之外,五方鬼王和高高在上的鬼帝都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索性自己给自己放起了长假,或外出游历或修炼历劫,连最亲信的下属一时之间也休想找到他们。
  此时,一连求见几位鬼王和鬼帝不得传召的第二殿阎罗楚江王,正围着酆都城的鬼帝大宅急得团团转。想他千万年来兢兢业业恪守本分,除了几千年一次的鬼界盛会,几乎从不踏足酆都城内。却没料到在这众位上司集体休假的时候,他这第二殿下居然出了那么大的差错!楚江王思来想去,一咬牙一跺脚,提起官袍朝鬼界少主丰城柳的住处奔了过去,这鬼帝不在,只能求少主给他指条明路了!
  “少主!少主!第二殿阎罗楚江王求见!求少主救卑职一命!”
  楚江王向府中鬼奴打听好了少主的所在,一路高喊着就扑了过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未等通报就冲进了大殿,扑通一声跪在阶下。“少主!您可得给卑职做主啊!”老头这一声少主喊得声泪俱下,急迫也有,惶恐也有,倒也不全都是作伪,头上的乌纱颤颤巍巍随着他不停的叩首差点掉了下来。却听座上一道不温不火的声音不耐地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如此?先起来回话。”
  被鬼奴从地上搀起的楚江王朝上首一望,膝盖一软险些再次跪倒在地。只见他们那位一袭银丝曼珠沙华暗绣黑袍的鬼界少主丰城柳身旁还坐着别人,那一身秋色金丝锦鲤纹明珠绢衣,头戴九龙黄金冠,丰神俊朗、神采飞扬,不是天帝之子、天界少主——太子凌楼又是哪个?瞧着自家少主不甚在意的样子,和凌楼太子那笑眯眯的模样,楚江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自己这样丢人的失误若是让天界知道了,他的罪名岂不是更重?
  “楚江王,出了什么事,你但说无妨。”见楚江王瞅着他二人发呆,丰城柳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只好轻咳一声提点道。
  早知道出门前就该让第一殿的阎罗秦广王先替他算算吉凶……楚江王定了定神,咬牙说道:“禀报少主,卑职失察,竟教寒冰炼狱中那个受罚的魂魄逃了出去,还请少主责罚!”
  寒冰炼狱里关着的不是……丰城柳一挑眉,脸上的表情缓和许多,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楚江王闻言一怔,连忙说道:“少主!那寒冰炼狱中的魂魄曾在奈何桥推翻孟婆汤,打伤几名鬼差致使数个排队投胎转世的魂魄私下轮回,故而判他在寒冰炼狱中受坚冰刺骨、寒风刀戕以思己过。如今他不知如何逃出炼狱,定然又要为祸人间,少主难道不要立刻派鬼差将他捉拿回来?……”
  抬手打断还要喋喋不休的楚江王,丰城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气,脸上现出几分笑意。“不怪楚江王这般着急,原是本尊忘了把那人的身份告诉与你。他唤作凤殷然,乃是天界凤族之主伊祁悠闲所配墨玉龙凤玉佩幻化而成两仙之一,出现在我们鬼界本就是他历劫的过程,出了什么纰漏也自有天界的司命星君担着,不用我们来操心。”他说着瞥了一眼旁边专心品茶不发一言的阑夕凌楼,微微笑道:“若说这天界鬼界之中喜好把玩金银玉石的神仙又何止十位百位,万幸只有你们天界的七十七重宸安景埏和伊祁氏凤族居所灵气充沛,出了那么几个由玉器修成人形的小仙。否则仅仅是安排仙人历劫入世,都够我们忙活一阵了。”
  “阿柳这个语气,难道是羡慕小叔和悠闲有这等福气么?”凌楼放下茶杯,依旧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模样,“且不说众仙们历劫之前都央求司命星君将他们安排到小叔所创的霙墟之境而非我们这三界,就连我们几个不都时时去霙墟游玩客串那边的下界主事么?如今小叔与那位郁风邪神的纠葛就快了结,我们几个也不必牵挂他们,不如也去下世胡闹一番,可好?”
  扭头看了眼阶下听得云里雾里的楚江王,丰城柳不甚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淡淡吩咐道:“此事便任他顺其自然吧,本尊与太子正忙着品茗,楚江王你可以先退下了。”
  “是。”安下心来的楚江王只当没看到上首的两位少主像人界的少年人一般地笑闹,眼观鼻鼻观心地唯唯诺诺地低头倒退着走出了大殿。仰头望着鬼界独有的万年阴霾密布的暗色天空,满心欢喜的楚江王却觉得周遭的景致也分外可心了起来。
  那个逃出寒冰炼狱的魂魄管他是历劫的仙人也好,扰乱过鬼界的罪人也好,只要不归他管,就是最好。摇头晃脑的楚江王哼着小调慢悠悠地朝自己的第二殿走去,心里不忘嘀咕着,但愿再也不要见到那个魂魄就好。
  而此时此刻,那个因扰乱地府而被关在寒冰炼狱七百年、机缘巧合之下逃出鬼界的孤魂凤殷然,却不知道他早年曾经得罪过的司命星君,为他安排了怎样的劫难与宿命……


  卷一

  第一章

  冰冷的雪花混在细碎的雨丝里,以灰蒙蒙的天空为背景,阴沉沉的堆在眼前,堵得人心里也不由地跟着烦闷。
  拄着下巴呆望了半天窗外的小丫鬟雪赋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床前,伸手试了试床上躺着的小男孩额头的温度,转身冲坐在暖炉边的风谣叫道:“风谣姐姐,少爷这烧怎么还是退不下来呢?”
  正专心绣着手中锦帕的少女听了只是点了点头,也不回头看那个才分到这房来刚满十二岁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小丫头一眼,吩咐道:“再绞一块冷帕子给少爷换上吧。”
  “哦。”雪赋应了一声,换了帕子又凑回风谣的身边,“风谣姐姐,我听府里的嬷嬷们说,能被分去翾少爷那里照顾,那才是顶好的差事。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聪明能干,那时候怎么就不愿意被分去翾少爷房里呢?”
  风谣摇了摇头,手中的绣活却是一针不乱,“你这小丫头,是嫌弃如今的差事不好么?”
  雪赋一听,急忙摆手:“不是不是,风谣姐姐可不能这么冤枉我!能在府上做事已经是我天大的福气了!雪赋哪里敢抱怨呢?”
  瞧着小丫头又急又委屈的样子,风谣不禁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姐姐跟你开玩笑呢。他们都以为翾少爷自小就聪明伶俐,深得老爷的疼爱,却忘了咱们少爷才是老爷的嫡亲儿子。何况咱们少爷虽然天生痴傻,倒是十分安静乖巧,不会苛责下人也不会打骂我们,岂不是最好照顾的主子么?”她说着放下手里的鸳鸯锦帕,抬手替小丫头理顺拨乱的齐刘海儿,“你来少爷这院子的时间还短,但是也应该看到老爷日日都会过来探望少爷,翾少爷更是一有空闲就腻在这边。还有咱们小姐进宫做娘娘之前,也是最疼惜小少爷的。”见雪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风谣捏了捏她的脸颊,笑着叮嘱道:“你还小,慢慢看着就会明白了。这府里最受宠的就属咱们小少爷了,所以能照顾少爷的我们就是府里最清闲最舒坦的下人了。”
  听话地点了点头,雪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风谣咧嘴一笑,“那雪赋就跟着姐姐好好照顾少爷!”她说着又朝小少爷睡着的大床走了过去,一边嘴里还嘀咕道:“唉,少爷这都病了好些日子了,那么苦的汤药喝了这么就也不见好,真不知道少爷好端端地,怎么就跌进那结着冰的水池子里去了呢……”她念叨着拿下男孩额上的帕子,却在触到男孩儿的肌肤时骇了一跳,“风、风谣姐姐!不好了!你快来看!少、少爷他刚刚还烧得滚烫,现在怎么、怎么身上都凉了呢!”
  风谣也惊了一身冷汗,连忙丢下手里的绣品,奔到床前,只见躺在床上的小男孩脸色青白,一动也不动,确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风、风谣姐姐!这、这可如何是好?少爷他是不是死了?老爷回府一定不会饶了我们的……”小丫头毕竟年幼,看着那男孩冷冰冰的身体,不由小声哭了起来。
  “你慌什么!”一把捂住小丫头的嘴,风谣定了定神,低声呵斥道:“快去,去请翾少爷过来!”
  雪赋头一次见她如此严厉肃然,吓得忘了继续哭泣,“翾、翾少爷?”
  抓着小丫头的胳膊,风谣缓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对,去请翾少爷过来。”她望着小丫头惊惶失措的眼睛,郑重说道:“雪赋,你一定不能自己先慌了神!一会儿见了翾少爷,你就说是少爷醒了,请翾少爷过来说话!”
  雪赋听得一愣,“什么?说少爷醒了?”
  也不管小丫头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风谣扯过架上的斗篷给她披上,将小丫头一路送到门口。“雪赋,一定要记住姐姐的话,你要是想活下去,就不能慌!平平静静地告诉翾少爷,少爷醒了,请他过来说话!”她捏了捏小丫头的肩膀,把她推出门去,“一定要记住!快去吧。”
  目送雪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风谣倚着门框站了半晌,任冷风吹透了她的衣裳,这才醒过神来,咬牙转身进了房门。一路踉跄着走回床前,风谣呆呆看着锦衾暖被里躺着的男孩儿,眼泪终是止不住落了下来。说起来,她被送入凤府的时候比如今的雪赋也大不了几岁,那时小少爷也不过是刚刚降生而已。这数年来,她陪着少爷长大,也怨过少爷为什么是个天生心智不全的傻子,让他们这些下人升迁无望,说到底却仍是疼惜这个自小没了母亲的孩子多一些。
  跌坐在床边,风谣忍不住抬手颤抖着向床上的男孩儿伸了过去,想再摸摸他嫩滑精致的脸颊。她一直不明白,少爷生得眉目如画肤白胜雪,为何老天不肯给他正常人的心智,现在又要连他的性命都残忍地夺去。而她这个口口声声说怜惜这个孩子的人,为了保住自己和雪赋的性命,竟然想着用他的死来做文章……只要雪赋和自己能一口咬定少爷刚刚自己醒了过来,让翾少爷来发现少爷的去世,老爷那里对她和雪赋便不会格外苛责,这样她们才能在凤府中保住自己的小命……
  就在风谣的指尖快要碰到男孩儿的肌肤的时候,突然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钳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教风谣一时动弹不得。她惊讶地抬头,正撞入小少爷清亮的眼神里,从前那清澈天真的眸子,现在竟满是冷漠淡然的幽深和洞察世事的深邃。除了翾少爷,风谣还从没见过哪个小孩子能有如此让人心惊的眼神,如今这样的眼神居然出现在少爷脸上……见少爷渐渐皱起了眉头,风谣这才清醒过来,一时半刻也忘了继续猜想少爷是如何死而复生的,赶忙站起身来立在一旁,小声说道:“少爷,您觉得身子好些了么?”
  少爷?刚刚醒转过来的凤殷然闻言一哂,前一刻他还被囚在鬼界的寒冰地狱里受坚冰风刀的折磨,这一刻怎么就成了一袭古装的美貌丫鬟口中的少爷了?推被坐了起来,凤殷然瞧那丫鬟一脸诧异地盯着自己,也懒得与她解释什么,只揉着额角毫不客气地淡淡说道:“帮我送点热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
  “少、少爷……”风谣惊恐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小少爷,明明还是那张脸,怎么却像换了个人似地呢?以前的少爷可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居然会使唤下人了?
  冷眼望着风谣的表情,凤殷然不禁又皱起了眉毛,难道自己这个少爷身份有什么问题不成,怎么支使个下人竟是这么个反应。可惜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这具身体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对过往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落入冰冷的水池里那一刻。顾不得深究这美貌丫鬟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凤殷然慢悠悠地又道:“怎么?没听明白我的话么?”
  风谣一震,心知少爷等得不耐烦了,忙不迭答应着喏喏退出了房间,慌张唤人准备起少爷沐浴用的东西来。
  ……分割线……
  闻听雪赋带来然少爷醒了的消息,正在练字的少素翾直接扔了手里的毛笔,披风也没穿就径直往南苑冲了过去。一路带着风扑进房中,少素翾看着那满屋氤氲的水汽,不由愣在了那里,却听屏风后有人语带不满地说道:“能把门先关上么,很冷。”
  这个声音是阿然的没错,可是……少素翾心里一紧,反手关上房门,将身后几个惴惴不安的下人探视的目光挡在门外,稳了稳神抬腿向屏风后面走去。浸在热水里的小男孩在他直勾勾地目光中败下阵来,颇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你这是有看人洗澡的癖好么?”
  “你……”少素翾脸上的表情一凛,手上已拔出了腰间配着的短剑,直指水中男孩儿的心口,“你不是阿然,你是谁?”
  像是没有看到他指在自己胸口的锋利短剑,被人打扰了洗澡兴致的凤殷然心头火气,只觉得他那两个字的熟稔称呼在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自顾自地拿过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凤殷然自浴桶中跨了出来,抬眼冷冷看着似乎与自己这具身体一般大小的锦衣男孩儿,“你又是谁?”
  “我是少素翾!”手里的剑抵在对方的心口,少素翾虽然有些舍不得伤害挚友的身体,但是担心阿然的身体被其他杂七杂八的鬼魂霸占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心疼。手上微一用力,尖利的剑尖在只着一件宽袍的男孩儿心口刺出一点血痕,少素翾忽略了对方脸上似喜似悲的神情,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低头幽幽一笑,凤殷然仿佛自语般地呢喃道:“阿翾,上一辈子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一起偷东西吃,一起被院长关禁闭,一起捉弄看不起我们的所有人,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一起找到你的父母,甚至,一起过了奈何桥……还好我们换了面容换了声音,没有换掉名字……”他缓缓抬起头来,从少素翾朦胧的泪眼中看到自己同样泪流不止的眼睛,“阿翾,你怎么会认不出我是谁呢……”
  手上的短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少素翾一把将凤殷然搂入怀里,七年来第一次任由软弱的泪水决堤,“阿然!你个臭小子!这七年你到底去哪里了?!明明一起走了黄泉路,在奈何桥上说好不喝孟婆汤这辈子也要一起走的,你却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守着你没有灵魂心智的躯壳……”上一辈子他们不过是社会最底层的流浪儿,辗转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孤儿院和学校以及生存的夹缝中艰难前行。就在他们终于毕业了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突然一个自称少素翾亲生父亲的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带来了富足非凡的家世,也带来了人心不足的死亡阴霾。在地府与凤殷然走失之后,少素翾常常忍不住回想起往昔的事情,也更加怨恨自己将阿然一起卷入那豪门纷争之中。
  耳边充斥着他的控诉,凤殷然突然觉得在寒冰炼狱中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再也不值一提。安慰似地拍着少素翾的后背,凤殷然无奈地说道:“你替我看管这身体这么多年,我用不用交保护费给你啊?”
  少素翾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瞅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有些哭笑不得,伸手轻轻碰了碰凤殷然心口那细微的伤痕,少素翾小心翼翼地问道:“刺疼了没?”
  这点小伤,怎么比得上寒冰地狱里带着刀的寒风呢……凤殷然挑了挑唇角,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拉着少素翾回到自己的大床上,连人一起裹进自己温暖的棉被里面。“好歹比我多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你不打算给我讲讲这里的事么?”
  “哦。”见凤殷然一副畏寒的样子,少素翾替他将被角掖了掖,起身拿了个手炉塞给他,扭头找了纸笔,在桌前写写画画起来。“就我所知呢,这里是称作霙墟世界中,兵蘖大陆的荣韶国。发展的程度和咱们古代明中叶差不多,只是官位品秩不同,现在皇帝叫做纾颜荣,只有一个太子。你在这里的爹名字叫凤桐,是荣韶国的右丞相,除了你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个女儿叫做凤茗妍,今年年初才嫁入宫中做了皇后。而我呢,据说是凤叔叔收养的孩子,不过凤府上下对待我和你这个少爷没什么区别。”
  他说着把写好的纸片交到凤殷然手里,“这上面以你为中心的人际关系图,虽说你以前是个智障小朋友,但是这些东西现在也该记在心里了。”
  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凤殷然扫了一眼纸上写的东西,忽然问道:“凤茗妍今年十六岁,那,这个胤帝今年多大了?”
  倒是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少素翾活动了一下手指,答道:“大概和你父亲差不多年纪吧,据说自从你姐姐出生,皇上就点名要让她进宫了。凤叔叔反对过,但是,你懂得,这里皇权至上。”
  “凤桐……不对,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父亲大人了。”上一世的回忆和地狱中的痛苦,与如今想要融入的生活,混乱得让凤殷然有点心神不宁。抬手按着略微有些发痛的额头,凤殷然不知自己要多费力才能让自己的眉头不皱起来,“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那强撑着的疲惫模样,哪里能逃过少素翾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按着凤殷然强迫他躺下,帮他把被子盖好,少素翾不留情面地使劲揉了揉他的脸颊,笑道:“是个很优秀又很和善的人,对以前的你、对我、对身边的人,都很好。行了,这些事也不必急于现在知道,先休息吧。凤叔叔一会儿忙完了公事应该会来看你的,你若是还没做好准备见他,就装睡吧。”
  “你说以前的那个孩子,是个心智不全的智障儿么?”虽然很困很累,凤殷然仍是坚持着不肯睡去。“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掉进冰冷的水池里么?”见少素翾一脸茫然,无奈的殷然不由叹气,“是被人推下去的啊,那个孩子被一个女人推下了池子才死掉的!”
  双手不由一僵,“什么?!”少素翾忘了压低音量,大声喊道:“你说是有人想害死你?!”
  凤殷然连忙拿手去捂住他的嘴,免得他将守候在房门外的下人们惊动。“嗯,能看到那孩子掉下去之前的记忆,有一双冷笑着的眼睛,尽管有些模糊,但我确定那是个年轻的女人。”
  难道是府里的人么……少素翾略一沉吟,安慰道:“这事你先不要想了,赶紧修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如今你借着这场大病脱胎换骨,估计以凤叔叔对你的宠爱,府中上下不敢有人质疑。等你都恢复好了,我们再慢慢查那个想害你的女人到底是谁。睡吧。”
  见少素翾转身要走,凤殷然连忙拉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不是我在做梦对不对?等我醒来,阿翾你会在我身边对不对?”
  多久没看到阿然露出这样孩子气的神情了呢……心里一软,少素翾回握住他的手,仔细地塞回他的被窝里,“你要是不放心,我一会儿让人把我的铺盖搬过来陪你一起可好?”
  脸上一红,颇有些恼羞成怒地凤殷然把脸埋进被子里,嘟囔道:“你还真当我是小孩子啊?赶紧走吧。”
  “好好好。”少素翾一叠声答应着,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嘱咐道:“被子盖好,小心着凉。你那爪子怎么那么冰呢……”
  掩上的房门将少素翾关心的唠叨隔绝在门外,这才探出头来的凤殷然看了看自己瘦弱纤细的双手,唇边不禁挑起一丝苦笑。是啊,他的身上,即使刚刚泡在热水里,依旧没有一星半点的暖意,就像那个困了他七百年的寒冰炼狱……猛地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嵌入掌心,凤殷然望着四周华美典雅的陌生装饰,自嘲地笑了起来。经历了上辈子那样无可奈何的无辜死亡,和阎王殿里寒冰炼狱的痛苦折磨,他凤殷然,再也不想做一个无法保护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可怜虫!老天!既然你许我新生,我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第二章

  深冬日短,才将将过了申时三刻,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昨日又一场鹅毛大雪,凤丞相府上的庭院楼台俱都被白雪覆盖,映着垂垂西斜的落日,隐隐透着淡淡的荧光。暖意融融的房间里,仰躺在铺着绒毯的雕花摇椅上的凤殷然,身上盖着件狐裘,手上抱着个手炉,正悠闲地翻看着记载霙墟历史风物的杂书。对于他来说,无论是远古诸神创世的神话,还是历朝历代一生传奇的帝王将相,闲时读来都别有一番趣味。坐在外间的风谣和雪赋两个小丫鬟,则看管着一旁火炉上煨着的淮山莲子珍珠羹,精致的瓷制炖盅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蒸腾出一室的清香甘甜,教人心里莫名的柔和温暖。
  转眼之间,凤殷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个多月,渐渐地居然也习惯了这样腐败又清闲的日子,每日读读杂书、学学六艺,惬意自如非常。对于他突然“变聪明”的这个事实,他现在的父亲凤桐凤丞相倒也没有多问,仍旧日日抽空过来探望,偶尔陪他习字、给他讲解诗文,竟也真的如平常父子一般无二,令凤殷然心安不少。过年的时候,凤老爹特别包了大份的红包送给殷然,里面还装了个压惊辟邪的护身符,在少素翾“鄙视”的嘲笑中被凤殷然珍藏了起来。大年初一的早晨,凤殷然那位在宫中还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的长姐命宫人送来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赏给他们两个,另有不少御赐的珍玩绫罗以及朝中大臣进献的礼物,堆得库房满满当当。
  一向“爱财如命”的少素翾自然少不得兴奋地拖着他一起跑到仓库里一顿挑挑拣拣,倒让凤殷然瞧到了几件称心的玉饰,统统吩咐掌事的司库送进了他的房间,又给了少素翾一个“笑话”他的机会。前世他就很喜欢玉石,奈何早些年是个仰人鼻息的孤儿,尽管后来沾了少素翾的光变成了有钱人,也没享过几天荣华富贵。如今有机会见了这么多上等玉器,自然是喜爱非常,也顾不上会不会让少素翾笑话了。不过从管家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三好父亲”凤桐竟把儿子喜欢美玉的事情放在了心上,毫不吝啬地为两个孩子添置了许多玉器摆设、吊坠佩饰,不经意间带动了京城士大夫们的跟风效仿,倒是让京城各大玉石店铺赚了个盆溢钵满。
  至于凤府上上下下的下人,都只当然少爷是大病一场之后因祸得福开了心智,绘声绘色的说他是被神仙点化,传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见他这个少爷聪慧伶俐丝毫不逊于翾少爷,又想起他才是老爷的唯一嫡子,对他便格外巴结关怀起来。而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风谣和雪赋,一个大方得体、灵秀过人,一个天真烂漫、乖巧可人,在凤殷然软硬兼施耍了几个小手段之后,已经成功转型为他的心腹助力。虽然暗中查过了凤府上下所有的佣人,却没能找到他模糊记忆里那个想要加害他的女人,但是他好歹开始有了危急时刻能用得上的帮手。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凤殷然经常忍不住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知道是自己真的经历前世与地狱的种种来到此处,还是以往苦痛都是现在的自己臆想出来的噩梦……视线还停留在书页上,凤殷然却开始走神,时间过得越久、日子过得越舒适,他就越难以清楚的回忆起寒冰地狱和上一世临死时的怨恨。当初他一时激愤,打翻了孟婆汤,推阿翾入了轮回,自己因着心中那无边无界的怒火,几乎大闹了整个酆都鬼界,终被锁入那人间一年、地狱百年的第二殿寒冰炼狱,生生世世受寒冰裂骨七百年以静心思过。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不过一抹孤魂,怎么会有那样焚天燎原、鬼神退让的惊人力量迸发而出?而阎罗殿的楚江王,又怎么会大发慈悲提前放他回到阳间呢……
  “阿然!”
  只听得一声愉悦地呼唤,少素翾携夹着冷风冲进屋来,鹤氅锦衣、银冠皂靴,包子一样的小脸儿上笑出一对可爱非常的酒窝。“听说国师凌晏凌大人带着徒弟来府上做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早有乖巧懂事的风谣盛了糖水端来,收拾起心神的凤殷然拿了一碗递给兴致勃勃地少素翾,搁下了手里的书卷,“一下午没见你人影,倒是关心这个去了。不知这位凌大人有何出奇的地方,竟惹得你如此心向往之?”
  美滋滋地喝着汤羹,少素翾头也不抬地回道:“都叫你不要成日守着那些旧书了,瞧你现在说话都文绉绉、酸溜溜了,还不如和我多去打探一下外面的故事。”他咬着勺子,朝凤殷然咧嘴一笑:“这个凌国师据说是伊柯安灵界族长的首席弟子,道法仙术和剑术武功都十分厉害,十分得皇帝的器重。伊柯安灵界你知道吧?就是号称霙墟半仙灵族聚集地的神秘地方,好像每一代的荣韶国国师皆是出自那里……”
  见少素翾还要絮叨这些没用的东西,凤殷然扬了扬手里正看着的那本《霙墟七陆八海传说大全》,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白眼。
  少素翾倒也不恼,缓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这不正要说重点呢嘛。虽然这个凌大人乃是灵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做了国师总要听从皇帝的安排吧?三年前他却执意收下邻国沧爵送来的质子为徒,并把自己扬名天下的斩情剑倾囊相授。那可是质子哎,**那些个变态人人恨不得跺上一脚多欺负一下好讨得皇上欢心,这位皇子能平平安安活着都是万幸。可咱们这位凌大人还有意将未来大国师的位置传给那个身份尴尬的邻国质子,对自家徒弟好的不得了。更离奇的是皇上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默认了凌国师的安排。你不觉得这个神棍真的很特别么?也不知道那个邻国来的质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一会儿国师一会儿神棍的,你这究竟是不是佩服这位凌大人啊……凤殷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忍俊不禁地问道:“这些八卦你都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少素翾笑道:“前院的下人们都在谈论呢,我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啊。怎么样,要不要去远远看上一看?”
  终是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凤殷然起身帮少素翾擦掉嘴角沾着的珍珠米,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点了头,“那,便去看看吧。”
  ……分割线……
  凤府的格局布置精巧,东面是凤家诸人居住的庭院,西面则是以山水花园为主,叠山理水、构思奇妙,天然景物与人工雕琢相辅相成又和谐相融,处处亦诗亦画犹如天上人间。府内引地下泉水,自成莲湖并各处流觞曲水,建飞檐翘角的双顶小亭于湖中心,往来之间可由蜿蜒曲折的小桥登亭,亦可自撑湖边小舟迤逦分花拨叶而上,盛夏时节满湖碧叶白莲,堪称京城一景,比之宫中奢华旖旎的庭院亦不逊色分毫。
  一路随少素翾前来的凤殷然,站在湖边遥望正在亭中举酒对饮的凤桐和凌晏,与这四周白雪皑皑的景致,不由喃喃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曲桥一痕与湖心亭一点……果然很美。”
  少素翾看着他那满面喜色,刚要说话,却听身旁传来一道温和悦耳的声音:“这满目白雪与一痕一点,倒真是一副可以入画的难得景色。”
  两人双双回头,却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素色织金绣云衣袍,腰系梨花白璇璧长穗宫绦,足登软底嵌玉官靴,眉眼含笑地望着二人。凤殷然微微有些失神,只觉那少年精致迷人的面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令他不由自主地想与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更亲近一些。
  “在下方临渊,听到小公子的妙论忍不住搭话,唐突之处,还望二位海涵。”方临渊悠然一笑,谈吐之间让人如沐春风,只一句随意的客套,便教人生出许多好感。凤、少二人听了他的名字却一怔,若不是重名那般巧合,眼前这位优雅温柔的少年,正是邻国沧爵的七皇子、凌国师的高徒如今住在荣韶国宫中为质的方临渊!
  醒过神来的凤殷然连忙拉着少素翾见了礼,好歹人家是客、自己是主,总不能失了礼数。“殿下客气了。闻听凌国师与殿下来访,小子凤殷然特与少素翾一同前来拜见。”
  见面前这两个只七八岁的孩子成熟老练的与自己对答,方临渊饶有兴味地又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番,他不愿打扰凌晏与凤桐之间的谈话,这才告罪出来随意走走,没想到竟遇到这两个有趣的小孩。不知是不是凤桐的家教方式得益,才能培养出这样两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方临渊忍不住微笑起来,弯下腰望着凤殷然的眼睛道:“不必称我为殿下,只当我与你们是世交子弟便好。你今年多大了?竟也学得大人这套客气但是听起来很无聊的客气?”
  凤殷然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不该老实回答他的问题。说起来,自己的表现确实不像个七岁的孩子,可是让自己跟柯南一样装乖扮可爱,他还真是办不到……轻咳一声,凤殷然不自在地退了一步,避开方临渊探视的目光,偷偷拽了拽少素翾的袖子。
  好笑地瞥了眼不太正常的凤殷然,少素翾抿了抿嘴偷笑着没有说出心里的话,仰脸冲方临渊露出他那两个招摇的酒窝,“我们该喊你什么?方公子?方大哥?”
  “称呼而已,你们随意唤我名字就好。”方临渊直起身来,四周天色渐暗,早有下人点了宫灯,映得积雪闪闪发光。“师父与凤丞相相谈甚欢,想必一时三刻不会离开。两位小少爷不打算带我四处看看么?”
  昏黄温和的灯光,莹莹闪耀的积雪,这样的背景下,将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衬得方临渊分外飘逸如仙。凤殷然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幅与眼前景象相差无几的画面,却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一时间反而惹得自己心神俱乱。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凤殷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召来一旁的下人吩咐他准备酒菜,一路引着方临渊来到湖边的芙蕖水榭。
  凤府的这座芙蕖水榭依湖而建,跨水部分以梁、柱凌空架于水面之上,临水的栏杆设鹅颈靠椅供坐憩凭依,室内则摆放着凤家历代收藏的乐器和曲谱,供凤家诸人自怡观景。三人才刚入座,早就对凤桐珍藏的那支非金非玉材质特殊的笛子心动已久的少素翾便技痒难耐的冲上去拿起笛子把玩起来。
  已经见惯不怪的凤殷然一边替方临渊斟满烫好的美酒,一边笑道:“传说这只灵玉飞音,是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神仙之作,至今无人能够分辨制作此笛的材料。父亲早说过那支笛子阿翾既然喜欢就带在身边好了,可是他总是脸皮太薄,不肯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他说着回头对少素翾一笑:“看你今天兴致这么高,不如吹一曲吧。”
  少素翾点头应下,虽有方临渊在旁倒不怯场,手腕一转、笛子在指尖转动挽出几个花样,“说吧,想听什么曲子?”
  室内的明灯映照着水榭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从落地的明窗中隐约能看到突然又飘起来的白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随着风飞舞回旋着落了下来,融入地上的积雪里,仿佛一连串无声的叹息。凤殷然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扬唇道:“寒夜雪花轻,推门玉满庭。孤灯一盏酒,凝伫到天明……不知怎么地想起这首《夜雪》,那就吹一曲《夜雪》,好不好?”
  少素翾也不推辞,举起笛子缓行几步依窗而立,望着那飘摇而落的雪花,宛转的笛声顿时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恍如微风袭卷庭间枝桠,细雪纷繁门前帘幔,萦绕成满天如雾似幻的空茫,凝结成一地仿若梨花的芳华,教人分不清是听到了那空灵的笛声,还是真的置身在风回雪舞的莹白天地之中。方临渊眸光一亮,起身来到放置着古琴冰清,随手一拨,应和着少素翾的笛声弹奏起来。二人一琴一笛,一旷远一悠扬,为这支原本普通无奇的曲子平添了几分缥缈幽深的意境。一曲终了,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笑了起来,目光中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心知这二人因为这首合奏的曲子都有把对方引为知音的意思,凤殷然也不说破,重又举壶添酒拉两人回桌坐下。“音律这方面,我一向没有心思钻研,如今白听了你们两个的曲子,就以区区水酒,当作我的谢意吧。”他说着一饮而尽,三人推杯换盏就此熟络起来,谈笑闲聊亦自在许多。
  瞧着窗外纷纷扬扬越下越大的白雪,凤殷然频频独饮,眼中醉意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心的作用,微眯着眼睛,凤殷然低笑着呢喃道:“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爇红炉,周回下罗幂。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汁滴。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呵,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亦成了这醉唱玉尘飞的豪贵人家……”
  抬手捂住凤殷然的嘴,少素翾怕他一时激愤说出更多奇怪的话泄露了两人二世为人的秘密,忙圆场道:“临渊你莫要见怪,阿然这家伙酒量不好偏偏酒胆就奇大,刚刚高兴没有留心,竟让他偷喝了这么多酒,一会儿醉死了凤叔叔肯定要责备我了。”
  挑眉魅惑地笑了起来,凤殷然拨开少素翾的手,摇摇晃晃地起身要走,谁料一头栽进了对面方临渊的怀里。他悠悠仰脸,染了酒气的眼睛水汪汪地像是凝聚了星光,苍白消瘦的脸上亦添了两抹可爱的红晕。方临渊看着他那张尚显稚嫩天真的小脸,又想起他方才语带嘲弄的感慨,对他的好奇倍增许多。“殷然,你还好么?不如叫下人送你回去先睡一觉吧。”
  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凤殷然的心不受控制地刺痛起来,带着些不甘与怨怼。他惨然一笑,没头没脑地对方临渊慢慢说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少素翾同方临渊俱是一怔,却见凤殷然这个始作俑者说完这番奇怪的话便头一歪睡了过去,将满腹疑问的二人晾在了当场。少素翾挠了挠头一时理不清头绪,这么多年来阿然的情绪变化从来无迹可寻,他早已习惯,却不知道方临渊会不会多想。
  低头望着毫无戒备在自己怀中熟睡的男孩,方临渊心里莫名地一软,忍不住莞尔一笑,帮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窗外墨黑的天幕下仍旧有雪凌乱飘落,婆娑起舞仿佛开出千万朵娇妍明媚的素色小花,至寒透骨、肆意尽情……

  第三章

  隔了几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皇上设宴款待群臣以示君臣和睦,因着念及凤桐的功劳以及新晋皇后凤茗妍思念幼弟的心情,胤帝纾颜荣特意下旨准凤桐带凤殷然与少素翾一同进宫参加宫宴。
  由凤桐牵着手一左一右送进了皇后的寝宫,一路睡眼朦胧的凤殷然总算清醒了几分,茫茫然望着端坐在首位上刻意压抑着一脸喜意的皇后娘娘。从昨天临时接到被召入宫的消息,到今日一大清早起来梳妆打扮被带入宫来,二人被逼着跟乔管家恶补了一夜数不胜数的宫中规矩,饶是精力旺盛的少素翾都满面的倦意,更别提凤殷然这个还喝着汤药调理身体的病弱少爷了。
  听阿翾说,他这个唯一的姐姐进宫之前对弟弟十分的宝贝,疼爱的不得了。当初他刚醒来的时候不亲近父亲还能说是病糊涂了,可是如今见了姐姐也不亲热可是说不过去了。想到这里,凤殷然只好在皇后娘娘殷切的目光中走到她身前,认认真真的行了个大礼。
  今年才满十七岁的凤茗妍,眉目之间与凤殷然依稀有几许相似,却比如今身量尚小的凤殷然更具几分女子特有的妩媚和娇柔。大红色的凤穿牡丹宫袍罩在她瘦弱娇小的身上,端庄华贵却又像一道束缚的枷锁,让这个少女背负了许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和无奈。凤殷然望着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忍,小声唤了一句:“姐姐。”
  心疼的摸着凤殷然瘦了一圈的小脸,凤茗妍话还没说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把把弟弟搂进怀里,也不管这屋里是不是还有下人在,完全失了皇后的仪态。“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病了呢?现在身子好利索了没有?府里的人都是怎么照顾主子的?还有素翾,好长一段日子没见你,长高了怎么也瘦了?你也到姐姐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凤茗妍语无伦次的哭着,还不忘抬手把早就视为亲弟的少素翾也叫了过来搂在怀中。
  “皇后娘娘……”台阶下的凤桐无奈的看着乱了分寸的女儿,却不忍心苛责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今日是皇上与百官同庆上元节的家宴,娘娘一会儿还要和皇上一起主持晚宴,不如先休息一下养好精神。”
  知道父亲的意思,凤茗妍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泪擦了,温婉的笑道:“父亲说的极是。我看然儿有些疲惫,想是身子还没有休养好,不如就让他们在我这里小睡片刻,待开席了我再领他们过去。”
  听了她这个建议,凤桐倒是出人意料的没有反对,“也好。殷然和素翾就留在这里吧,臣先去殿前与同僚们闲话一阵。”他说话恭敬有礼,目光中却都是对儿女的宠爱。把刚刚十七岁的女儿送进宫里,他也很舍不得,但是……有些落寞的行礼告退,凤桐也不停留,转身就出了皇后的凤栖宫。
  眼见父亲走远,贵为皇后的凤茗妍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拉起自小由自己一手带大的两个弟弟,朝内殿走去。
  凤茗妍素来不喜欢热闹,所以偌大的凤栖宫中奴仆不多,摆设布置也都以简单素雅为主,根本不像一宫之后的居所,只是从四周的椒房之壁能看出皇上对她的格外恩宠。不过,凤殷然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她有任何新为人妇的娇羞和开心,想来她对皇上更多的是君臣畏惧而不是男女之情。
  弟弟心中的所思所想,凤茗妍自然无法知道,把他们安置在床上亲自给他们盖好被子,她娇俏的笑容里透出二八少女该有的天真烂漫温柔的摸着凤殷然的脑袋说道:“身体好些了么?姐姐听御医说起你那时病情的凶险,吓得几天都睡不好,就怕你出什么事。还好你都好起来了,大概,是母亲在天上对我们的庇佑吧。”她说着凑上前用脸颊蹭了蹭凤殷然的小脸,柔声说道:“然儿,母亲生下你之后就撒手人寰,留下那么小小的你,成日里哭闹不止,真是让姐姐头疼死了。还好那时候父亲带回来的翾儿乖巧懂事,给姐姐减轻了不少压力。”凤殷然拿眼睛扫了一眼偷笑的少素翾,忍了忍没有说话,听着凤茗妍继续絮叨下去。
  似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凤茗妍接着说道:“可是随着你慢慢长大,姐姐却发现,你是个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她叹了口气,努力的理顺自己的思路,“姐姐从没嫌弃过你不聪明,只是希望你和翾儿能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长大。如果不是皇上下诏让我进宫,我真的很想一辈子陪伴你们……果然姐姐离开你们几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大事,都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们。”
  看着她自责又心疼的样子,凤殷然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小时候在孤儿院时,曾遇到的一个对他们很照顾的女孩子。一样的柔弱,却有无畏的勇气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心中的柔软被触动,凤殷然忍不住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姐姐,对不起,这么多年来,让你费心了……”
  “然儿?!”凤茗妍吃惊的看着一脸严肃的弟弟,从小到大,她从没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你……”
  话都已经说出口,凤殷然只好硬着头皮编了下去。“额……这个……姐姐,我病着的时候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所以,额,现在的一切都是母亲的功劳。”
  又惊又喜的凤茗妍捧住凤殷然的小脸,开心地追问道:“然儿你真的梦到母亲了么?她,还和当年一样么?可是,母亲去世的时候,你还那么小……”
  被问得一噎,凤殷然咬了咬下唇,所以说他一直不喜欢说谎,就是因为一个谎话紧接着要用无数个谎话来圆满。“姐姐是不相信然儿么?”故作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凤殷然知道自己借着现在这张小孩子的脸卖萌很不道德,但是为了稳住凤茗妍一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姐姐,母亲这么疼爱我们,自然会在冥冥之中保佑我们,不是吗?”说着偷偷掐了一下憋着笑的少素翾,凤殷然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个正常的七岁小孩,“姐姐,我好困哦,可不可以先让我睡一觉,以后再说啊。”
  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凤茗妍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和疑虑,帮两个孩子把被子盖好,“其实姐姐还有好多话想跟你们说,”凤茗妍分别亲了亲两个孩子的额头,笑着看他们顿时羞红了脸颊,“不过现在嘛,你们还是先好好睡一会儿吧。乖,到时间了姐姐喊你们起来。”
  凤殷然一怔,脸上顿时犹如着了火似地烧了起来,愤愤瞪了一眼同样有些脸红的少素翾,埋怨他为何没将凤茗妍这个习惯早点告诉自己,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直到凤茗妍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少素翾这才摊手笑道:“这不怪我哦,谁知道凤姐姐进了宫,还是没忘掉这个惯例。”
  凤殷然脸上的红晕刚刚褪去,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点,“抓紧时间睡一觉吧,这宫里总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一会儿的宴会上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少素翾回头瞟了他一眼,撅了撅嘴没有接话,不客气得拱进被窝里和凤殷然挤在一起,两人也是真的累了,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分割线……
  “没想到,只是几年不见,你便摇身一变,成了万人景仰的大国师的徒弟了。”与川流往来的大臣们隔了一条小路,两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并肩而立,似乎对这热闹非凡的上元节宫宴没有什么兴趣。
  被同伴打趣的少年只是淡淡笑了笑,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正是日前陪同凌晏前往凤府做客的沧爵国七皇子方临渊,“机缘巧合而已。倒是你,同陆伯父共赴沙场历练这一番,确实变化不少。”
  旁边着墨衣的少年点了点头,对他的说法并不否认。那一身不怒自威的隐隐杀伐之气,的确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拼杀之后才能积累出来的。“既望不穿西京烟雨清空,不如饮尽沙场烈日西风。以前我从没认真想过,父亲在外征战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而现在,满手沾染了敌人的以及同袍的鲜血之后,我才真正懂了父亲说这句话时的感受。临渊,说实话,我更怀念的反而是当年咱们争风玩闹的时光。除了你,我在这肃穆的皇宫之中,还真找不到几个朋友了。”说着拍了拍方临渊的肩膀,陆墨尘的笑容中却有一丝落寞。众人只道他是如今风光得胜回朝的陆将军的独子,却没人想过这个被寄予太多厚望的少年背负了多少压力。
  方临渊扫了一眼远处分散攀谈的大臣们,脸上的神情也冷了下来。陆家一门在沙场上屡立战功,除了朝堂上的大人们不愿看到陆家一家独大,更担心陆家功高震主的只怕是龙椅上的那位皇帝。“最是无情帝王家,若非无法选择,我也不愿被囚困在这尔虞我诈、笑里藏刀的皇宫里。”低声呢喃了一句,方临渊摇了摇头,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有些低落的气氛。“好了,你好歹也是未来要继任抚远大将军的人啊,这般伤春悲秋可不太合适!”
  “伤春悲秋?算了吧,这种风雅的事情还是比较适合你这种文人,和我搭不上什么关系!”陆墨尘摆了摆手,一抬头,却见掌灯宫女引着右丞凤桐走进了花园。“临渊,你瞧前面那不是丞相凤大人么。凤大人的女儿被封为皇后,在朝中可谓掀起了好一场轩然大波。皇上似乎对新晋的皇后娘娘宠爱非常,好像皇后说想见胞弟,皇上便破例招了凤家的小儿子来赴宴。”
  “没想到我天天待在这皇宫之中,对朝中的大事却还没有你了解的清楚。前几天我陪着师父去了趟凤府,倒是见过凤家的两个孩子”方临渊半开玩笑的说。
  陆墨尘看了他一眼,突然正色道:“国师明知你是邻国沧爵送来的质子,还要收你为徒,有意让你继承衣钵,究竟是为了保护你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淡淡一笑,方临渊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师父他……”提到自己师父,方临渊半点尊敬也没有,“或许是因为他与我家有旧,或许,只是单纯的为了好玩而已。”“好玩?!”陆墨尘蹙了蹙眉,棱角坚毅的脸又冷了几分,强忍怒火没有发作。似是知道陆墨尘心中所想,方临渊笑着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在这里当了这么久的质子,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没有本事能保护得了自己吧?”见陆墨尘脸色稍霁,方临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招呼他一起入内,却忽然听到不远处几位大人毫不掩饰的讥笑。
  “听说凤丞相把他们家那个傻得四五六部分的小儿子也领来了?也不怕冲撞了陛下!”语带嘲讽开口的是户部尚书张年申,他素来与凤丞不和,而妹妹张贵妃原本是最有可能坐上皇后宝座的人,这些事朝中大臣也都知道,他一开口,与他交好的几位官员也都附和了起来。
  户部侍郎跟着笑道:“凤丞一向很宠他家的傻儿子,这京城之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月前他家那个小公子突然高烧不退,吓得凤大人六神无主,全城寻访名医呢!可见他对这小儿子有多重视啊!”
  另外一部户部的官员道:“别看那凤家小少爷是个天生痴傻的呆头小子,人家可有个刚刚被册封为皇后的亲姐姐!皇上允许凤大人带儿子来,也是因为皇后娘娘想念弟弟。到时候见了面,咱们也得称他一声‘国舅爷’呢!”
  几位大臣听了这话都哄笑起来,凤家幼子自幼心智不全的事情京城之内几乎无人不知,要是真的让他们叫一个傻小子国舅爷,任谁心里都会有几分不屑吧。
  “不过,我倒是听闻近日坊间风传,凤丞家的小少爷大病一场之后,好像开了窍不傻了。”笑了一阵后,一个随侍在后的户部郎中小心翼翼地说道。
  张年申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的结束了这个话题。“傻是不傻,一会儿宴席上试上一试就知道了!”冷笑了一声,张年申整了整官袍,招呼道:“各位,咱们进去吧。”
  望着唯唯诺诺跟着张年申向大殿内走去的户部官员们,陆墨尘与方临渊对视一眼,不禁莞尔。“没想到,堂堂一朝大员,闲话起来倒是同市井无赖没什么区别!”陆墨尘皱了皱眉,说起来他们陆家和凤家也算世交,虽然他没见过几次凤家的人,但是听到有人这样讥讽凤家,心中也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眼前浮现出漫天雪花下,临水吹笛的少素翾和那个幽幽念着诗文的凤殷然,方临渊目中不禁染上笑意。“以凤桐大人的阅历,对那些隐患不会不清楚,此番作为却不知是何心思。所以说,这场暗中的交锋,孰强孰弱还未可知呢,你我静观其变就好。再说,凤家的那两个孩子,实在不是会任人欺负的软弱之人。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入席了。”早已习惯了这些朝中大臣互相的明争暗斗,方临渊很好的掩饰了自己心中的鄙夷,依旧风轻云淡的优雅一笑,拉着陆墨尘往大殿里走去。
  

  第四章

  贵为一国之母的凤茗妍驾临,满朝文武自然是要起身恭迎的,所以跟随皇后凤辇一起到场的凤殷然和少素翾甫一进门,就享受到了皇后才有的待遇,被众位大人膜拜着去了坐在皇上下首的父亲身边,格外让不服凤丞相的官员越发的记恨。
  一番歌功颂德之后,无聊的晚宴终于开席。只补了一觉便状态良好的少素翾眼里只剩下了桌上的美味佳肴,若不是碍于还没忘掉突击学习的宫廷礼仪,只怕要上手去抓了。凤殷然在旁边还是有些昏昏欲睡没什么食欲,却不得不小心监督着少素翾,有丝毫失礼的举动就赶紧偷偷提醒他一下,一顿饭吃的格外索然无味,脸上的表情也不由淡漠了起来。
  “哎,临渊在看你呢,不打个招呼么?”正狼吞虎咽的少素翾居然还没忘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拿着手里的鸡腿冲对面的方临渊挥了挥,以示招呼。
  细心地帮少素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早已放下了手中筷子的凤殷然,抬头对方临渊笑了笑,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吃你的饭好了,管那么多干嘛。”那日的记忆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反而像是已经印刻在他的心里。每当想起对面的那个人,他的心里就会不自觉的轻松自在下来。
  拿起酒杯朝凤殷然遥遥一举,方临渊对着凤殷然摆着口型念道:“寒夜雪花轻,推门玉满庭。孤灯一盏酒,凝伫到天明……”他晃了晃酒杯,似是想到了那日凤殷然醉倒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没想到那天自己只是念了一遍,方临渊便记住了他说的话,同样记起自己那日窘态的凤殷然不自然的蹭了蹭鼻子,低头专心致志地研究起盘子里的食物来,似是突然有了无限的兴趣。
  偷眼瞧着两人神色的少素翾也低低笑了起来,拿手肘拐着凤殷然小声笑道:“临渊在念叨什么啊?好长一段。对了,上次忘了问你,你睡着之前念的那段,是《诗经》里的哪一篇啊?”
  双颊蓦地一热,凤殷然戳着盘中的菜叶,恶声恶气地道:“都说了让你好好吃饭了,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还问什么?”他正又羞又恼,却忽然听到热闹的大殿中响起一个声音。
  “素闻凤丞写的一手好字,想必他家的小公子也是尽得其父真传吧?今日皇上与民同乐,不如就让凤大人家的小公子写几句吉祥话,讨个好彩头,也让我们大家都见识一下,如何?”
  歌舞才歇,就听对面的礼部尚书张年申突然开口,言语中带着些等着看好戏的意味。整个大殿莫名其妙的都安静下来看着这边,本来埋头吃饭的少素翾听了这话也皱了眉头,虽不甚担心还是有些恼火,毫不客气地恨恨盯着对面暗暗冷笑的张年申。愣了愣,凤殷然嘴角挑起一丝冷笑。不过是朝政党争,居然把战火烧到无辜的家眷身上,何况他表面上还是一个小孩子!这个张年申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啊!随即又想起让他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的凶手没准还在凤家大宅里逍遥法外,本就心中不爽的凤殷然目光不禁又冷了几分。
  高高在上的胤帝纾颜荣闻言也是一愣,望着凤殷然的目光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怜惜。“凤家小儿子毕竟年幼,此事……”看了看沉吟不语的凤桐,和身边忧心不安的皇后,纾颜荣刚想把这个话题岔开,却见凤殷然自己站了起来。“既然张大人开口了,那殷然只好在陛下和娘娘以及各位大人面前献丑了!”他说着微微躬身一礼,身上自然而然一股冷傲之气,恰到好处又不卑不亢。
  方临渊扫了一眼周遭大臣们不同的表现,目光与凤殷然的触在一处,见他眼中云淡风轻的自信,心中竟莫名其妙的也安定下来。碰了碰几乎要拍案而起的陆墨尘和愤愤不平的太子纾颜屏羽,方临渊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笑着对凤殷然点了点头。
  说话的功夫,宦官已经端了纸笔送到了凤殷然面前。翘了翘薄唇浑然不把文武百官的注目放在心上的凤殷然,只冲座上一脸担忧的皇后点了点头,又朝对面的方临渊笑了笑,想也没想抬手行云流水般的在纸上落下八个大字,墨迹尚未干透便被呈到了皇上的面前。
  望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八个字,纾颜荣的不由眼前一亮,身边的皇后也安下心来,自豪又欣慰的瞧着自己弟弟。观望中的大臣们还没反应过来,凤殷然便适时的躬身道:“殷然仅以此书,恭祝陛下御内,河清海晏、天下康宁!”
  “好!好一个河清海晏、天下康宁!”纾颜荣刚赞了一句,底下“聪明伶俐”的群臣立即齐声重复着“河清海晏、天下康宁”山呼万岁起来。龙颜大悦的皇上一边吩咐内侍把字裱起来,一边笑道:“来人啊,赏!”
  眼看凤家那所谓的傻小子如此轻易的接下挑衅,还赢得如此漂亮,张年申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有些挂不住地在群臣安静下来的时候阴恻恻地夸了一句:“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可是小时候这般出众,长大了可未必优秀。”声音虽不算大,倒是让全场听了个清楚。
  少素翾差点就要掀桌,却被凤殷然伸手按住,挑了挑眉,凤殷然客气地一笑,当下也不客气地回道:“看张大人现在这样,想必小时候是十分出挑的!”
  “你!……”凤派的大臣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奚落张年申的机会,很配合的大笑了起来,窘得张年申额角青筋突起差点没暴怒跳脚,张凤两家的梁子真是越结越大无法调和了。龙椅上乐得看戏的纾颜荣强忍了笑意,挥了挥手示意凤殷然回座,“好了好了,想要真正做到河清海晏天下康宁,没有爱卿们尽心尽力的辅助是不可能的。朕敬各位爱卿一杯!”
  ……分割线……
  因为群臣散后又被皇后娘娘拉着闲话了两句家常,等凤家的马车出了宫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一刻。原本热热闹闹游赏花灯的百姓早已归去,三三两两或遗落在路边、或悬挂在树枝上的花灯,仍旧尽职尽责的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如梦繁华,看在眼里却倍添狂欢之后空余的寂寞寥落。
  鹅毛似的雪片不知什么时候就飘了起来,透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分外缤纷缭乱。这几日京城的雪下的如此频繁,抬头仰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一地银装,凤殷然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许多事,而那段他被困在寒冰炼狱痛苦难熬的日子里,他只有靠着回忆过往的快乐记忆才能抵抗得了那些痛苦。彼时彼刻的绝望和茫然,仿佛还在眼前,却也恍如隔世。就像他时常会想,会不会有一天他突然惊醒,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酒醉后的一场荒唐大梦呢。而他和阿翾,只是这世上普普通通的两个男生,仍旧在为生计发愁,平凡却有简单的快乐……直到一阵疾风挟杂着雪片打在他脸上,痴痴看着车窗外的凤殷然才猛地醒过神来,小心地挡好窗帘,又回身仔细地替偷喝了果酒,却没想到那果酒度数很高,结果睡得人事不理的少素翾掖好毯子。
  凤殷然这一系列动作做的自然而然,收回手方想起来父亲凤桐也在车上,只好大大方方的与正盯着他的凤桐来了个对视。“父亲,我今晚……”他本想说自己作为一个小辈,在宴席上丝毫不给礼部尚书张年申面子,有些过分的狂妄了。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凤桐就先一步打断了他:“刚刚你已经做的很好。”
  凤桐摸了摸他的头顶,和声说道:“你今日在百官面前给他个下马威固然是煞了他的威风,加深了两派的仇怨,来日他必定要扳回劣势,两派的党争会更加激烈。”见儿子面露歉疚,凤桐摇了摇头又道:“可是这一切,正是皇上最想看到的。”
  “父亲是说皇上他……”凤殷然眼眸一转,立即理清了头绪。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帝不是倚仗着大臣又提防着大臣的。凤张两派此消彼长的不断争斗,只要皇上能适时调和,让他们彼此牵制,就没有任何一方能独大继而威胁到皇权的无上威仪。今夜他若没有强出头,想必皇上也能另外找来由头安抚凤桐一派,这段时间他独宠凤皇后不就是明证么。
  “伴君如伴虎……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个份儿上实属难得,之前那两句贺词也想得很得体很应景。”观他神色,知他想明白了个中因由,凤桐不由赞许地点头,“你大病一场之后通透很多,这般的天赋若是多加磨练,将来的造化不会低于为父今时今日的成就。只不过……”目光柔和下来,凤桐伸手把儿子抱上膝头,语带怜惜,“把你姐姐送进宫里,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你们的娘亲了。为父又怎么忍心让你也陷进这个机关算尽的官场之中?!”凤桐揉了揉他的头顶,洞察一切的语气让殷然微微有些心惊,“当初你生下来的时候,凌晏便说你的七魂三魄没有归位,是我硬要留你下来,让你过了这七年浑浑噩噩的日子,被人嘲笑戏弄。而今你终于回到为父身边,”凤桐轻叹一声,语气里分不清是遗憾还是欣慰,“你这性子,本就不喜欢被这些尔虞我诈束缚。若是可以,为父当然希望能护你一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若是不能……就算我和你姐姐都不能再保护你了,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这,本就是为父亏欠你的。”
  眼睛一酸,凤殷然痴痴问道:“父亲,你知道我……”
  抬手止住他说下去,当初在凌晏的陈述中已经惊讶过疑惑过的凤桐,如今反而释然,既然他已经渐渐想通,又何必让自己的焦虑平添这个孩子的负担呢。握住殷然冰凉的小手,凤桐仿若自语地问道:“这七年离家的日子,不知你经历过怎样的艰辛……”
  前一世从未体验过的亲情温暖,在这一刻终于有所体悟,凤殷然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觉得亏欠他们良多,才让他们有了现在这个身份,占有了凤桐和凤茗妍父女俩对家人的爱护。心中默默坚定,凤殷然明白,这一生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避开这承重亲情的束缚,但也不舍得推开这份温暖安心。“父亲,”反手回握住凤桐的手,下定决心的凤殷然粲然笑道:“殷然身为凤家唯一的儿子,继承父业、照顾长姐,自然是殷然责无旁贷的使命。难道父亲不相信儿子有这个能力保护凤家么?”
  欣慰一笑,凤桐捏了捏殷然的鼻子,给他裹紧了大衣。刚要开口说话,不料骏马长嘶一声,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老、老爷,有人挡在路中间,我们这……”驾车的马夫不知见到了什么,声音发颤地禀告道。
  凤桐闻言目光一沉,将凤殷然推到身后,左手掀起车帘,右手中却多了几点寒光。只见空旷的大街上,一道人影孑然而立,数盏花灯的光芒映照在他身上,恍若谪仙。看清来人凤桐反而一愣,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收起了指间的兵器,身手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琉音?你怎么回来了……”
  凤殷然从门帘后探出头来,但见那人只穿着件款式简单的红色单衣,赤足立在积着白雪的街上。明明眉眼精致,可是你看着这个人,除了觉得他刻骨的萧索与默然,竟然完全无法描述甚至试着去记住他的模样。只有他那一双斜飞的凤眼,仿佛有摄人心生的光华蕴藏其中,教人忍不住沉沦在他清冷的目光之中。
  “凤桐,你的凤府已不太平,我不能把他再留在京城。”那名唤琉音的红衣男子平静答道,声音似比这漫天大雪还冷上几许。
  沉默片刻,凤桐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终于还是让了步,“先上车吧,有什么事,咱们回府再说。”
  ……分割线……
  一觉醒来推开门就看到那袭明红的身影,凤殷然顿时觉得头疼了起来。
  “琉音……叔叔……”很是艰难的开口,一想到自己这样正经八百的叫一个亦仙亦妖的男人“叔叔”,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那个……我……”
  “你就是凤殷然?”
  努力组织语言的某人一听人家叫自己名字,脑子几乎立刻当机。琉音的声音确实很冷,但是同时也冷得很纯粹很干净,教人除了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分心去注意其他。他虽然容貌妖媚,但是没有人能不特别的、在望向他的第一眼便去注意他的眼睛。琉音的眼睛很亮,那邪魅的凤眸仅仅瞥你一眼,也能让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宛若灼灼桃花、苍苍翠竹、漫漫红叶、皑皑白雪一齐堆到你眼前,四季轮回、万物死生,全都近在咫尺,浮生百年不过弹指一刹,让人分外意兴阑珊……心中猛然一凛,凤殷然只觉得大脑里的一切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样,只剩下狂跳着像是就要蹦出来的心脏,藏着尖锐的痛感在体内叫嚣不止。
  忍不住退了一步用手抵住心脏的位置,凤殷然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和下来。“你刚才……为什么会这样?”若不是心口处还略微刺痛,他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个梦,才会看到琉音用那般魅惑的眼神望着自己。一个凝视便让人忘乎所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妖术了?不过他连酆都鬼界都已经见识过了,也不怕再碰到几个妖魔鬼怪了,何况琉音比起那十殿阎罗,可是耐看多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
  凤殷然心中想什么,琉音懒得猜想,也没那个必要计较。开心地笑了起来,冷得如冰如雪的琉音眉目含笑的样子,与方才那一眼凝望一样,有让人为之疯狂的力量。看得一呆,凤殷然定了定心神,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听琉音说话。
  “我的惑心术练成之后,能在被我控制后一瞬之间便清醒过来的,这世上只怕不超过五个。”琉音那山河失色的笑容稍纵即逝,只是眼中激动的光芒更甚,“除了你之外,其他四个都称得上是不世出的绝顶高手,虽能从我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也要拼尽全力付出五脏俱伤的代价。”他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表情,但奇怪的是凤殷然居然能从中听出他目空一切的骄傲。“没想到你如今只有七岁,便能安然无恙地摆脱我的控制。凤殷然,你,很好。”
  这算是夸奖?凤殷然眉头一挑,差点想翻白眼。大清早的站在别人门口,拿什么武林高手都招架不了的“惑心术”去考验一个身体年龄只有七岁的孩子(当然,心理年龄就先忽略不计了。)!能做出这种事的,要么是个高人,要么就是个疯子!
  “这世上除了你,只怕没有人更适合学我的惑心术了。”仿佛看出了凤殷然的腹诽,琉音也不强求,轻轻一笑,“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他说完转身便走,绝不强求。
  “等等!”凤殷然连忙冲上去拦住他。
  琉音不由面上一喜,“决定了?”能教冷漠如斯的他做到这个份儿上,可见他是真的很想收下这个徒弟。
  凤殷然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你要收我为徒,可我总不能对自己师父和要学的武功一无所知就答应拜师吧?这世上最难懂最难防备的,便是人心,更别提想要靠一介凡人之身去操控影响。你不跟我说明利弊,如何能吸引我学这门奇术呢?”
  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琉音大大咧咧往石阶上一坐,仍旧是单衣赤足,看得凤殷然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凌晏说你最近这段时间魂魄才刚归位,我本不信,现在听了你这番话,没准那个神棍这次没有骗我。”
  心中腾地一声烧起一股怒火,没想到自己视为辛秘的事情,凌晏那个神棍国师居然到处宣扬,凤殷然真是后悔那日凌晏前来的时候,没有当面会会他。“喂,你到底要不要介绍惑心术?”
  看着他恼怒的样子,琉音不禁心情大好,自怀中掏出一本旧书随手丢给凤殷然,“自己看吧。不过提起说故事,我倒是更想听听你的。也不知道还应不应该拿你当七岁小孩子看……”
  咬牙压住自己的火气,凤殷然生硬道:“你何不去问问凌晏国师,我倒觉得他更像个会把小事说得天花乱坠、鬼神莫辩的说书人!”瞪了一眼笑盈盈的琉音,凤殷然突然觉得他冷冰冰的时候更好看,“惑心术的事情我还要仔细研究,认不认你这个师父还是后话。不过,昨晚你说的那个他,指的是阿翾吧?”虽然是猜测,可没有根据的话他是不会胡乱说的,“你对父亲说凤家已经不再太平,是不是查到了些什么?既然我和阿翾也身在危险之中,没理由不把这些事情透露给我们知道。”
  低头望着一脸义正辞严、口气强硬的凤殷然,琉音也不气恼,淡淡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很对我脾气。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这个徒弟我是收定了。”
  凤殷然身子一僵,琉音说这话时,那双妖魅的眼睛轻轻向他一瞟,便有强大的气势威压过来,教他无法开口说出一句反对的话。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日尚短,又因为之前那段日子一直在调理身体,到现在武功底子还是一片空白,与天生就一身蛮力早跟着凤桐修习武功心法的少素翾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此刻琉音演示的惑心术,就像是一把钥匙,勾起了他心底对力量的渴望,更是一种诱惑。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了解,操控人心的能力让他多么的动心。
  扫了一眼手里的那本旧书,凤殷然倏地抬头,释然一笑:“也许我不但是最适合学习惑心术的人,更是最期待学习惑心术的人。”将那书塞回琉音手上,凤殷然满不在乎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要学,有什么困难和弊端,就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了,这本书想必没有用武之地,还是还给师父你吧。”
  倒是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干脆,琉音愣了愣,欣然赞许的点了点头,也不拘泥于什么拜师入门的礼节,简简单单地交代了几句,便认下了殷然这个唯一的正式弟子。“一会儿和少素翾一起到凤桐的书房来,你想问的事情,等一下就会得到答案了。”
  

  第五章

  颇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下人们把早点摆满桌子,少素翾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飘向门口。这段时日里雷打不动跑来叫他起床,陪他吃早点的凤殷然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翾少爷慢用。”送饭的婢女恭声说着就要退下。
  正担心的少素翾连忙扯住她问道:“你看见然少爷了么?”
  “回翾少爷,然少爷他只是吩咐奴婢把早饭送来,便随琉音先生往园子里去了。”被拽住的丫鬟吓了一跳,连忙答道。
  皱了皱眉,少素翾快速跳下凳子,“那我去找他。”
  “阿翾,”刚跑到门口的少素翾和迎面而来的凤殷然险些撞在一起,“我又不会突然失踪,你担心什么。快吃了早饭,我们去父亲的书房,他们有事要说。”
  被他拖回桌边拿起筷子,少素翾瞧着凤殷然笑盈盈的样子,狐疑地问道:“难得看你一大清早这么开心的样子,不会是那个神神秘秘的琉音跟你说了什么吧?”
  正故作认真戳着盘里的流沙包的凤殷然闻言抬头,露出一个大吃一惊的表情:“哇,阿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不会是做梦梦到我刚刚做过些什么吧?”成功得看到少素翾被他故意卖萌的样子恶心到,凤殷然开心地拿起流沙包印上自己的牙印,“好啦,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决定了一件事,所以心里轻松很多很开心而已。”他说着讨好似地往少素翾盘子里夹了好多他喜欢吃的点心,“快吃饭啦,不吃早饭会变笨哎。你说你本来就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留情地互相调侃起来,一顿早饭几乎把服侍左右的奴婢们憋笑憋出了内伤。万幸两人都惦记着凤桐和琉音要宣布的事情,只是匆匆吃了几口,就急不可耐地往凤桐的书房赶了过去。
  冲凤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少素翾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瞟着站在窗边的那个红衣男子。昨晚遇到琉音的时候,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说这人要带他离开,现在才算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样浓烈的红色穿在琉音的身上,并不俗气,反而恰到好处的衬托出他的耀眼和冷艳,同他与生俱来的疏离形成一种很强烈的反差,教人没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他正发愣,却听到身旁的凤殷然对着琉音开口,唤出了一个让他大惊失色的称呼:“师父。”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知道什么时候“串通一气”的师徒俩,少素翾扯了扯凤殷然的袖子刚想让他给自己好好解释一下,上首的凤桐已经指了指椅子吩咐二人坐下,略一沉吟开口道:“殷然,素翾。今日让你们过来,是想把素翾的身世跟你们说明一下。”
  “身世?”少素翾与凤殷然互相对视一眼,面上露出惊讶之情,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的了然。就连个把月前才成功“归位”的凤殷然都看得出来,少素翾名为凤桐收养的义子,却自小与他这个正牌少爷待遇一样,还准他使用自己的本名,身份不特殊才是怪事呢。心如明镜的两人倒是默契的没有出声,安静的等着凤桐讲解起来。
  “此事虽然说来话长,但你们已经长大,也是时候知道这些皇室辛秘。”凤桐呷了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当今江湖中除了号称正义之士的武林盟和被正道不齿的魔教,以及依附于这两大派系的小帮会之外,还有一支唯一有实力与正邪两大实力抗衡的中立力量,叫做飔肜宫。相传飔肜宫的创建者殷风月原是我们荣韶国英宗纾颜城的义子,又与明宗纾颜子顼共同由英宗的皇后抚养成人,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为了协助明宗共同守护荣韶国的安宁,殷风月退位之际便订下了规矩:历任飔肜宫的继承人只可从纾颜皇室中挑选,以飔肜宫及其麾下专司情报的遣星阁和专司商贸的景曜会一起,共同作为皇族的暗卫,世代匡扶宗室。”
  “就在十五年前,先帝挑选了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圣上纾颜荣继承了大统,大皇子纾颜莫化名少逸莫接管飔肜宫,另外还颁布了一道密旨交给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晋阳王纾颜茂。而当时接管景曜会的宁西楼,同那时执掌遣星阁的我和琉音,以及大皇子纾颜莫基本算是自幼一同长大且师从一派,情同手足。那段时间三位皇子各专其位,朝廷江湖才能相安无事。直到八年前的一天,身为飔肜宫主事的少逸莫突然失踪……”
  凤桐微眯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回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就在大哥少逸莫失踪的一年之后,与荣韶相邻的沧爵国忽然进犯荣韶国边境。朝野上下为了战事焦头烂额的时候,大哥却把尚在襁褓之中的素翾送了回来,连他的生母是谁都没有交待便随大军出征去了边境,一举将沧爵国的军队打出了边境,但至此之后便音信全无,生死不知……飔肜宫失去主事,我又不得不应下纾颜荣的要求进入官场,以便沟通双方也算是让纾颜荣可以直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琉音的惑心术又……”凤桐看了一眼倚在床边的琉音,欲言又止,“所以我们几人协商之后,只好让西楼暂时统领飔肜宫,琉音隐居在北疆的冰雪韶华谷负责景曜会的生意运转,而遣星阁则托付给了我们的另一位好友,凌晏。”
  少素翾听后愣了半晌,他这几年来只是暗中猜想自己身世定然不凡,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传奇。真正的龙子龙孙,还有个神秘的亲娘,老爹还生死未卜,还能不能更乱一点啊……同样被这个秘密绕晕了的凤殷然定了定神,率先理清思路,试探着问道:“既然飔肜宫是皇室的底牌,为什么还要隐瞒阿翾的身份呢?”
  目露赞许,凤桐似乎很满意自家儿子的发问,欣然答道:“当年西楼、琉音和我在调查大哥的第二次失踪的时候,最后查到了晋阳王纾颜茂的身上。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已经可以肯定大哥他最后多半是栽在了他的手上。隐瞒素翾的身份,一来是为免纾颜茂加害于他;二来是因为皇上至今只有一子纾颜屏羽,如果没有素翾的存在,飔肜宫的权柄只怕就要交到纾颜茂的儿子手上了。”
  又是兄弟阋墙、权势相争的戏码么?少素翾撇了撇嘴,之前他本以为皇上和他爹之间还算兄友弟恭,没想到晋阳王却不安分。“那如今琉音……额,琉音叔叔他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之所以当初将你留在京城,是因为还在襁褓中的你需要凤家嫂子的照顾,而凤桐亦有保护你的能力。”悠然站在的琉音接口道,“可是月前殷然突然落水的事情却提醒了我们,凤家也渐渐开始不安全了。”
  老朋友这样直接不留情面的解释,教凤桐不禁微微有些汗颜,“纾颜茂这几年越发不安分起来,朝堂之中也慢慢有干戈四起的迹象。既然你们都已长大,殷然他也安然度过此劫,素翾你的武功也初具威力,不如就随琉音隐居一段时间,潜心研究你父亲留下来的武功秘籍。等你学有所成,再宣布你的身份,让你顺理成章的继任飔肜宫的职务。”
  “那,阿然会跟我一起走吗?”少素翾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看没出声的凤殷然咬牙问道。
  微一顿,凤桐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琉音,不禁叹气。琉音已经一意孤行地收下殷然为徒,想必也是准备将殷然一并带走的。只是前些日子,负责遣星阁的凌晏到访时,曾叮嘱他一定要留住殷然,定然也是有意传授殷然武功的。而他自己,更是舍不得殷然随琉音出京城,何况冰雪韶华谷这个存于传说之中的特殊地方,常年冰积雪满的并不适合殷然那样畏寒的身体……
  见凤桐这个表情,凤殷然和少素翾都明白了答案。安慰似的捏了捏少素翾的手,凤殷然朝他眨了眨眼睛,摇头示意他先不要拒绝,“父亲、师父,就算阿翾真的要随师父回去,也不必急于这几天,能让我们先好好理顺一下你们所说的事情么?”
  见琉音并不反对,凤桐想起还有要事与琉音详谈,挥了挥手让两个孩子先行离开了书房。
  ……分割线……
  自皇宫内城的奉先门出来,继续向东走一盏茶的时间便是历代国师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祈福的邀仙坛,途中还要经过供皇亲国戚们练习骑射的小校场。不过天气尚未转暖,来这里“强身健体”的皇族想必也不会很多。想到这里,走在前面的方临渊不禁自嘲的笑了起来,自己这个留在荣韶国为质的沧爵国七皇子,这样算不算是在厌烦见到纾颜氏的皇族呢?
  “临渊!临渊,等等我!”
  方临渊闻声回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一朵黄云似的太子纾颜屏羽飞奔了过来。“临渊!你好不容易进内宫一趟,怎么不到东宫去找我?”差点要扑到他身上的太子被早已习以为常的方临渊轻巧地推开,立刻不屈不挠地又凑了过去,“临渊,你都好一阵子没进内城了!难不成国师管的很严吗?”
  “太子殿下,我是来替师父呈上公文,又不是来游玩。”方临渊指了指身边那个捧着皇上批阅过的几份卷轴的小太监。“再说,这个时辰你应该在书房里好好用功……纾颜屏羽!你给我站远点!”
  不情不愿地退后一步,纾颜屏羽讪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了!今天凤先生告假,我偷懒出来逛逛。”很没形象地挠挠头,纾颜屏羽不再努力扑到方临渊身上,继续他们那个从小就有的惯例游戏。“既然碰巧遇到,说明咱们有缘嘛。反正你的事情都办完了,不如就陪我玩一会儿再回去吧。”纾颜屏羽说着拍了拍跟在方临渊旁边的那个小太监,“喂,你回去告诉国师,是我把你家公子拖走的,国师不会怪罪的!”
  没想到堂堂的太子殿下会突然伸手来拍自己,力气还那么大。端着卷轴的小太监一个踉跄,手里的东西全飞了出去。急得小太监差点没哭了,慌忙去捡,手却被一人狠狠踩住,疼得他不由哀嚎一声。
  纾颜屏羽刚要发作,可那个踩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飞扬跋扈的三叔——晋阳王纾颜茂!这京城之中,谁不知道最不能招惹的就是这个连胤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晋阳王!与同样面色凝重的方临渊对视一眼,纾颜屏羽咬了咬牙,强忍下了胸中的怒气。
  “哪家的狗奴才?东西都拿不住!差点砸到本王,是嫌自己脖子上顶着的脑袋太沉了么?”嫌恶的踢开那个小太监,纾颜茂瞟了眼纾颜屏羽,不咸不淡的哼道:“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又来找方公子玩啊?”
  “三皇叔。”微微点头算是见了礼,纾颜屏羽笑得若无其事,“刚才是这个奴才不当心,没伤到三皇叔真是万幸。侄儿回去一定督促临渊好好管教这个奴才!”
  “冒犯了本王,岂是太子一句话就能圆过去的?”纾颜茂倒是半点面子也不给,“何况这不是方公子的奴才么?要说情也轮不到太子殿下吧?”
  朝纾颜屏羽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和不讲理的晋阳王强辩,方临渊倒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知王爷的怒气要怎么消解呢?”
  装模作样的四下看了看,纾颜茂故意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往校场走去。“既然这里是校场……那,麻烦方公子站到那边的木板前面,给本王当一回靶子!”纾颜茂笑得残忍,“方公子尽管放心,本王一向不擅骑射,准度奇差。只要公子不随便乱动,相信本王是绝对不可能射中公子的。”
  “三皇叔!你……”眼看纾颜茂真的挑了只弓拿在手里,纾颜屏羽也慌了神。
  “殿下还是站远点好,不小心伤着你可不好。方公子家的狗奴才冲撞了本王,他少不得要担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就是闹到皇兄那里,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劝太子殿下和方公子还是同本王私了的好。你说是吧?方公子。”认认真真从箭囊里挑了几支羽箭出来,纾颜茂似乎笃定了方临渊会答应一样。
  瞥了一眼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方临渊轻叹一声,拦住还想争论的纾颜屏羽,“既然王爷已经发话了,那么就按王爷说的办吧。”
  纾颜屏羽知道这话临渊既然应承了,就绝没有收回去的余地。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走过去,站到靶子前面,虽然不担心方临渊的好身手躲不过这几支箭,纾颜屏羽还是觉得一颗心都跟着吊了起来。
  微眯了眼睛,纾颜茂忽然道:“方公子这样的妙人儿,磕了碰了都教人心疼。若是不慎受了伤……其实方公子只要说一句肯去本王府上过一夜,莫说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就算让本王把月亮摘来给你都行。”
  比起已经暴跳如雷的纾颜屏羽,方临渊倒是平静许多,仿佛言语间被轻薄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抬起右手朝纾颜茂做了个请的手势。靶子前的方临渊只说了三个字:“王爷请。”
  “那还请方公子不要乱动噢。”冷冷一笑,纾颜茂举臂、拉弓、搭箭,一气呵成的熟练动作哪里是像他说的那样不谙骑射?!纾颜屏羽心里更急,只见纾颜茂一连几箭齐发,角度古怪又刁钻,所幸都被方临渊险险躲过。眼看几支羽箭都钉在方临渊身后的木板上,纾颜茂阴恻恻的一笑,从箭囊里又抓出一支箭簇上寒光闪闪的羽箭,“都说了让方公子不要乱动了,难不成公子是不喜欢这个小太监的服侍,想让本王帮你挑选个新人么?”
  微微皱眉,方临渊弹指打断碍事的箭杆,负手重又站到靶子前面,“王爷放心,在下绝不会再动一分一寸。”
  纾颜屏羽一听,差点没喊出声来,刚刚纾颜茂那几箭换做是他,都不知道躲不躲得开,何况如今临渊答应不动不避的让他来瞄准。赶紧扯下衣领上的珍珠扣子攥在手中,纾颜屏羽死死地盯着纾颜茂的动作,只盼自己这三脚猫的暗器功夫能及时出手打偏纾颜茂射出的箭簇。
  弓弦越拉越紧,场中三人的心思似悬在那箭尖之上,竟没有一人察觉到一团小小的身影奔了过来,正撞在纾颜茂身上!
  “哎呦!”
  “叮!”
  伴随着稚嫩的痛呼声,箭簇堪堪擦过方临渊的肩膀,牢牢地扎在了他身后的木板之上。纾颜屏羽这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迎上逃过一劫的方临渊。谁料人家方公子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径自朝还躺在地上的那个小娃娃走了过去。
  

  第六章

  急中生智运起自己刚学的轻功飞奔过来“英雄救美”的结果就是——壮得跟头牛似地纾颜茂仅仅是手抖了一下射偏了箭,而自己却狠狠地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止不住眼前金星乱转的凤殷然恨恨地咬牙,怎么千算万算就是忘了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呢?!还有那个可恶的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冰块琉音,明明随便扔个什么暗器就摆平了,偏让他自己解决!真把他摔死了,谁去跟他学什么劳什子的惑心术啊?!还是他该谢谢他那个琉音师父没一时兴起抬手把自己当暗器丢过来?!
  “可是跌伤了哪里?”
  凤殷然迷迷糊糊地仰起脸,被自己从“野兽”箭下救出的“美人”正俯下身来,关切的看着他。那一身飘逸如仙的素色衣衫,映在冬日暖暖的阳光底下,直晃得他眼前发花。
  见凤殷然没有答话,方临渊还以为他伤的很重,不由蹙起了眉头。“地上凉,先起来再说。”他说话间半扶半抱得把凤殷然从地上捞了起来,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晕晕乎乎的凤殷然闻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清香,倒是清醒了许多,却不着急开口,只是偷偷拿余光扫着在场几人面上的表情。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兔崽子?!”莫名其妙的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纾颜茂恶狠狠地喝道。若不是碍于纾颜屏羽在他面前拦着,只怕已经冲过去把凤殷然抓起来了。
  “三皇叔这一回倒是看走眼了!这个孩子可不正是凤先生的小儿子,母后的亲弟弟,上元夜晚宴上一手行楷惊艳全场、后又驳得户部尚书张大人哑口无言的那个凤家小少爷凤殷然!”纾颜屏羽自幼文从右丞相凤桐、武从大将军陆衡,对两位老师向来是尊称先生的,“父皇还让我把那副字挂在书房里日日观摩,教我时时刻刻记住这八个字,多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着想。”
  教贵为太子的纾颜屏羽如此一夸,饶是凤殷然也不禁脸颊发烫。知道太子这是在拿皇上来压制晋阳王以维护自己,凤殷然只好继续装可怜博同情,“王爷叔叔对不起,殷然真的不是故意来打扰你们的。”心里小小的鄙视了自己一下,殷然眼见将自己护在怀里的方临渊微一愣怔便暗暗笑了起来,连忙偷偷拿手指头戳了戳他,提醒他陪着一起演戏不要拆台。“殷然不小心惹恼了师父,怕师父责罚,所以才慌不择路的跑来这里,还差点撞伤了王爷叔叔……”本来因为身上摔的太疼,凤殷然眼睛里早就蓄满了泪水,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愧疚委屈得要哭出来,“我,我……”
  他这一副可怜的小模样,纾颜屏羽哪里还忍心看得下去,连忙又哄又劝:“哎,你别哭啊。三皇叔大人有大量,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计较这些的。有什么事有本太子给你顶着,你不用担心!”
  没想到搞定太子殿下这么简单,凤殷然心底偷乐,不知道应不应该自己给自己颁一个最佳表演奖,一边继续胡说八道:“太子哥哥也不要告诉我师父好不好?”场上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裹着红色披风的琉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过他们,在校场中心的高台上坐了下里。冷着一张脸倚栏远眺,看也不看他们这边。
  方临渊和纾颜屏羽见他不知何时越过他们几个到了高台之上,只是钦佩琉音的轻功,纾颜茂看到他的瞬间却变了脸色。“小……小娃娃,你说他是你师父?”
  一派天真无辜的点头,凤殷然自顾自的说道:“是啊,那就是我师父琉音叔叔啦。听父亲大人说过几日还要带我去拜见二师父和三师父呢。”
  听他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说的有趣,方临渊二人都是一笑,却没发现纾颜茂脸色早已变得煞白。惶惶不安地深深看了一眼凤殷然,纾颜茂甩袖便走,连手里的弓箭都忘了放下。
  “咦?三皇叔居然如此轻易的就走了?”纾颜屏羽一愣,随即释然一笑,“小殷然,刚刚真是多谢你了。”
  狡黠一笑,凤殷然毫不客气的避开纾颜屏羽想拍他头的手,“太子殿下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好!”他说完拍拍手口,从方临渊的怀里跳了出来。“临渊,没有伤到哪里吧?”
  “没有。多谢殷然你出手相救,说起来这个人情应该算是我欠你的。”笑着冲他一揖到底,方临渊认真道:“下次请你吃饭如何?不过,我可再也不敢放任你喝酒了。”
  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凤殷然红着脸摆摆手,丢下方临渊和纾颜屏羽二人,径自向高台上的琉音跑了过去。
  唤醒处于震惊状态的纾颜屏羽,方临渊目送凤殷然走远,语气淡淡的笑道:“若不是与他早就相识,并且还记得晚宴时他的表现,只怕我也会被殷然刚才故作天真的样子蒙混过去。这个孩子还真是不简单。”
  “不过,他的确是帮了我们,不是吗?”回过神来的纾颜屏羽展颜一笑,指了指还跪在那里的小太监,“你不是早知道他是被安排到你身边监视你的探子么?怎么不趁机把他一并打发了呢?”
  听到这话,小太监浑身一僵,太子毫不顾忌的在他面前这么说,只怕是不想留他活口了……
  “屏羽,不必为难他。”微微摇头,方临渊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小太监起来。“小墉子,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看过没听过,回去一个字都不要提起,知道了么?”
  重重的给方临渊磕了个头,小太监带着哭腔道:“谢谢主子!以后小墉子这条命都是主子的!绝不会在做任何对不起主子的事!”
  “罢了,在这宫里连我自己都做不了主,又如何能庇护得了你……小墉子你自己多小心就好。”转过头去,方临渊又看了一眼高台上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静默片刻,拉着聒噪不停的纾颜屏羽,朝邀仙坛方向去了。
  ……分割线……
  晋阳王府的密室中,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晋阳王纾颜茂正跪在台阶之下,姿态谦卑恭敬,诚惶诚恐地说道:“天字廿三给少主请安。”
  “起来吧。”高坐在铺着虎皮的玉石扶椅上的少年语气慵倦,黑色的衣摆上洒绣着金色的丝线,衬托着他那与生俱来的贵气,高傲非凡。“天字廿三,今日你做的非常好。”黑衣的少年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几颗黄玉珠子,“太子与邻国沧爵的质子交好,罔顾身份地位,来日都是你弹劾他的资本。”质地上乘的黄玉珠子在他修长的指间不断碰撞,叮当作响,“不过,既然被那个凤家的孩子扰乱了我们原本的计划,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帮凤家和太子更加亲密几分。”少年捏起一枚珠子细细打量,仿佛那小小的珠子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停顿了片刻,突然说道:“只是跟凤家孩子一同出现的那个红衣男子……天字廿三,你似乎很忌惮那个男人啊。”
  垂首立在下面的天字廿三腿一抖差点又跪了下去,“少主息怒!属下无能,连魅眼琉音回到京城都没有察觉,请少主责罚!”
  手上的动作一滞,黑衣少年收起黄玉珠子,眸子一亮饶有兴趣地问道:“原来他就是号称惑魅三界的琉音,倒是不知道他的惑心术与母亲的魔音琴相比,哪个更胜一筹?母亲只说当年曾与琉音、凌晏有过一场比试,三人大战一天一夜,无分高下,却不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少主万不可大意!”天字廿三见少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连忙劝道:“当年琉音的惑心术与凌晏的斩情剑、主上的魔音琴并称人间三劫,武林中人无不谈之色变!少主虽然早已修习到魔音琴的最后一重,斩情剑也渐具威力,也决不能以身犯险去领教成名已久的琉音啊!”他这话倒是发自肺腑,早年他曾有幸目睹人间三劫相约比试时的惊天一战,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拂袖一笑,黑衣少年眉间隐隐有些睥睨天下的傲气。“我不过开玩笑罢了,天字廿三你不必多虑。再说,对阵琉音有几成把握,我自有分寸。现今琉音与凌晏似乎都有了接替衣钵的弟子,来日我与他们也是少不了一场比试的。只是没想到琉音挑选出来的徒弟,居然会是凤殷然……”他说着将那几枚珠子丢回案上的锦盒中,再不去理会,“天字廿三,你自小跟在真正的纾颜茂身边,又假扮他将近十年,几乎无人能辨真伪。连他的老婆儿子不都对你言听计从毫不怀疑么?今天却只是见到一个琉音就失了分寸,仓皇离去。他日,本教事成起义,把你捧上龙椅的时候,你岂不是更加难当大任?!”
  慌忙跪倒,天字廿三哀求道:“属下知错,求少主再给天字廿三一个机会!属下必不会再辜负主上和少主的信任!”虽然高高在上的黑衣少年始终是谈笑晏晏的样子,天字廿三却深知少主喜怒无常,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比终年闭关极少露面的教主更加心狠手辣。全教上下名义上仍由教主统领,实则全部听从少主一人调遣,生杀大权全在少主一念之间。何况像他这样顶替他人身份的探子本就不在少数,只怕少主一个不高兴斩杀了他另派死士都是平常易事。“少主,琉音隐居这么多年,突然回京必有要事。那凤家小儿尊他为师,恐怕和失踪的大皇子纾颜莫脱不了干系!”天字廿三急切的说道,“属下猜测,那凤家小儿,极有可能不是凤桐的亲生儿子。”
  “哦?”黑衣少年挑眉轻笑,“你是说,他也许是纾颜莫的儿子?”
  “少主圣明。属下早年有缘见过大皇子纾颜莫一面,也觉得那凤家小儿眉目间真和纾颜莫有几分相似。”天字廿三毕恭毕敬地答道。
  对天字廿三的称颂充耳不闻,黑衣少年略一沉吟,低声吩咐道:“天字廿三,不管他是不是纾颜莫的儿子,这都是一个试探凤家、琉音甚至是纾颜荣的大好机会。这件事若是再办砸了,你便自己去刑堂领罚吧。”
  想到刑堂的手段,天字廿三不禁手足冰冷,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道:“是,属下明白。”
  挥手让他退下,黑衣少年似是不胜困倦得倚在椅背上,眸中却闪着兴奋的灼热。凤殷然,难道你真的是纾颜莫的儿子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局游戏,实在是越来越有趣了……
  ……分割线……
  天气才将将暖和了几日,突然又飘起了雪花,狂风肆虐,阴冷跗骨。素来畏寒的凤殷然恨不得此刻整个人都能缩进温暖的狐裘之中,正百无聊赖地在棋盘上摆着黑白两色棋子。今日国师凌晏请凤桐到邀仙坛一叙,指名要他随同前来。只不过二人另有要事商谈,便让他在前厅稍作等候。偏偏琉音一早抓了少素翾去学什么穿霄箭的入门心法,要不然他也不必独自一人在这里左右互博了。
  这一局黑白双方纠缠在一起早厮杀的难分难舍,凤殷然捏着白子敲着棋盘边缘,满心犹豫着要不要痛下杀手剿灭了黑子的大龙,亦或者是再添一把火让黑龙剿灭白棋四散的兵力,忽然被窗外传来的琴声吸引,不禁弃了手上的棋子,推门循着乐音向院子的凉亭走去。
  初时,琴声悠扬婉转,仿佛冰消雪霁、春风拂面,好似在面前铺开一幅烟花三月、春暖花开的迤逦画卷。随即,音调急转而上,美景霍然崩塌粉碎,倏忽之间山河失色、天地动荡,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金戈银枪寒光刺目,直教人热血沸腾、内心激荡。最终,音韵渐缓,开疆拓土、封侯拜相都成梦幻泡影,徒留月夜孤灯、离人幽怨,万物同归寂灭……
  凤殷然沉浸在琴曲之中,久久难以自拔,好像一颗心随着那乐曲的起伏跌宕,患得患失悲喜无状,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呆立在亭子外直到一曲终了,凤殷然这才回过神来,却见亭中抚琴端坐的方临渊正微笑着望着自己,不由面上一热。“抱歉,搅了……额,殿下弹琴的雅兴。”
  尽管知道方临渊是沧爵国的七皇子,几年前被送来荣韶国作为谈和的质子,凤殷然还是在称谓上迟疑了一下,私底下他和方临渊已经见过几面互称姓名,此刻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就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给方临渊或是凤家制造麻烦。大度的一笑,方临渊的白衣俊颜、素手古琴,在凤殷然眼中皆成风景,“奏曲却无知音赏识,岂不寂寞?殷然不必客气,进来坐吧。”
  见方临渊诚心相邀,自己若是推辞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凤殷然当下也不再同他客气,大大方方的在方临渊旁边坐了下里,接过下人奉上的清茶,捧在手上暖着。“殷然才疏学浅,知音二字绝不敢当。只是被临渊琴声中纵横捭阖的婉约壮阔所吸引,一时之间有些忘乎所以了。不过,我倒是更喜欢你那日和阿翾合奏的那首夜雪之后,随意弹的那支曲子。”凤殷然扫了一眼在旁侍奉的奴仆,不咸不淡地说道。
  修长的手指随意的拨弄着琴弦,弹起那首家乡小调,方临渊闻言一笑,心情顿时莫名的大好。凤殷然这番说辞看起来敷衍客套,实则避重就轻略过他琴音里的杀伐之意,倒是颇有回护他的意思。毕竟作为一个邻国质子,胸中常怀征战之志很容易招致上位者的忌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守在一边的侍婢,方临渊似是对身边形形色色的监视者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十分在意,“殷然可会抚琴?”
  “并不曾学过……”凤殷然一愣,还要推托反被方临渊拉到了琴案前面。几乎是以一种环抱的姿势被方临渊圈在身前,凤殷然嗅着他身上似有似无的清香,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之前虽有两次被方临渊抱在怀里的经历,但是一次是因为他贪杯醉的不省人事,一次是因为事急从权为了蒙蔽晋阳王纾颜茂,可是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翾,他还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临渊……我……”
  “这样说话方便。”在他耳边低语,方临渊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复又扬声说道,“那日素翾吹笛子时,瞧你也不像是不通乐理的样子。不如我今日教你弹琴可好?”
  “好。”看着他俊逸的笑颜,听着他清泠的声音,凤殷然觉得自己一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情不自禁的就应了下来。恍惚地望着方临渊认真的侧脸,凤殷然心中最后一丝警觉顿时显得苍白无力。心里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方临渊的琴声是比琉音的惑心术还厉害的邪术不成?……
  没有注意到身前的凤殷然神色有异,方临渊闲闲地撩拨着琴弦,若有所思地望着似乎往暖炉里添了些炭火的婢女。
  “你不是邀仙坛的人!”
  正专注辨认宫商角徵羽五音的凤殷然,突然听到方临渊冷冷喝道,手腕一疼被方临渊拖拽着推了出去,错愕地回头,只见方临渊侧身而立一脸严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挡在那个侍婢和他之间。“火炉里加的熏香有问题……殷然,快走!……”说话间,方临渊身子晃了晃,半靠着凉亭的柱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手里的剑仍然固执地拦着那个侍女。
  “临渊!”凤殷然心头大乱,虽知事宜从权但情急之下如何也狠不下心抛弃方临渊独自逃跑。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什么内力的原因,那熏香对他的作用还不是很大,至少他现在仅仅是有些乏力而已。此处离正厅也不算太远,凤殷然在心中迅速盘算着,若是他运气好的话应该会捧上巡逻的侍卫,但是那个人会不会伤害临渊?!
  “不必担心,”原本娇弱温婉的婢女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出一张男人的脸来。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欺身上前制住了方临渊,男人冷冷一笑,自左边眉峰出蜿蜒至右侧嘴角的刀疤越发狰狞刺目,“你们一个也逃不掉的。”
  见他望向自己身后,凤殷然心头一凛,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觉得后颈一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七章

  一阵冷风吹过,方临渊幽幽醒转,只觉全身乏力、头疼欲裂,想来是迷香的药劲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关系。他四下打量一番,四面窗户破败、梁上蛛网密布,断了条桌腿的佛龛上供着尊只剩半边身子的佛像,似乎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破庙。许是因为笃定他们的体力武功一时半会无法恢复,把他们掳来的人倒是没有捆绑他们。
  扶着身后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的凳子勉强挪到旧蒲团上坐了起来,方临渊略一低头,便见凤殷然还昏睡在他手边,身上那件狐裘大衣不知被丢在了哪里,此时正瑟缩成一团,脸色青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方临渊莫名的心里一软,将他揽进怀里的动作不觉更加温柔了几分,“殷然,殷然。”
  “临……渊?”忍不住哆嗦着向方临渊怀里又靠了靠,刚刚醒来的凤殷然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自己的处境,他本就因在寒冰炼狱受罚七百年而越发畏寒,虽然跟琉音学了几日的武功勉强能压制体内寒气,可是中了迷香之后气息不畅,本就阴寒的内功如今倒像是要把他的血液都冻住一样。“好冷……”
  “你身子很烫,可能是着凉了。”方临渊伸手试了试凤殷然额头的温度,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若不是我拉着你听我弹琴,也许……”
  迷迷糊糊差点又要睡过去的凤殷然闻言一愣,就着姿势不客气的扯了扯方临渊的衣襟,只是话没说完手指就无力的松开了。“没准是我连累了你呢,与其纠结这个,不如想想他们到底图什么,或者我们怎么逃走比较实际吧。”
  方临渊一怔复又一笑,“说的也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凤殷然不再与自己客气疏离,即便口气不善,方临渊还是觉得很开心。“我的身份尴尬,若是死了,父皇绝对不会为了我与强盛的荣韶国开战。”方临渊自嘲的笑笑,低垂了眉眼看不清神色。
  一手抵着太阳穴使劲揉着,凤殷然虽然头疼的厉害,思维倒还是清晰的。“可你若是背上擅自逃走,还加上一个拐走凤丞之子的罪名……荣韶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没准还会借机与你们沧爵国再次开战。”凤殷然嘴上说的漫不经心,脑子里却忍不住盘算,日前陆家大军已顺利平定了西北蛮荒之地的骚乱,从边境调回有开拔驻扎荣韶与沧爵边境之势。近年来荣韶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而沧爵国自从当年兵败之后便一蹶不振,最近又频发天灾、民不聊生。若说像胤帝纾颜荣那样自认圣明强盛的君王没有开疆拓土的心思,只怕是不可能的。如此说来,为了外交辞令给侵略他国领土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便狠心抹杀掉他们这样弱小的存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凤殷然想起父亲和琉音为纾颜皇族的尽职尽责,只觉嘲讽,“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他正想着不自觉便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突觉额上一凉,方临渊微冷的手指已搭上他的额头,力道恰到好处。“殷然,你到底多大了?”凤殷然一惊,却听他继续道:“你在我面前并不特别掩饰,是不是代表你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呢?”
  相信?他们两个好像这只是第三次见面吧?虽然自己对临渊的感觉很不一样,想起他的时候也会莫名的心安,可是……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凤殷然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灼人的目光。方临渊作为沧爵国战败谈和送来荣韶的质子,在这里能平安的活了五六年,手段心智肯定都是上乘,又怎么会对他完全的信任?这番说辞,难道仅仅是试探?还是……凤殷然咬了咬牙,也许,他也不是为了引起晋阳王纾颜茂的注意才出手相救,不是因为他一曲琴音就乱了心神……他待方临渊,就如同第一次见他时就在心里刻下了他的影子一样,似乎也是很特别的吧……可是,为什么……
  “我……”心里乱作一团的凤殷然刚要说话,本就残破不堪的大门忽然被踢开,先前装扮成宫女把他们抓来这里的男人领着个高个子的手下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因为那道可怖的疤痕而显得有些狰狞,“估么着迷药的分量你们也该醒了,两位小公子爷不必惊慌,等天字廿三大人的指示来了,我们就送你们回去。”
  天字廿三?代号么?凤殷然和方临渊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
  “头儿,你说天字廿三大人会怎么处置他们呢?”那个高个的手下点头哈腰的问道,目光却盯在凤殷然的身上。
  毫不留情的在高个子的头上打了一巴掌,刀疤脸阴笑道:“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还能不知道?!这可都是身份高贵的雏儿,就算是享受也轮不到你这种下贱东西。”他说着上下打量起两人,笑得下流,“不过这两个小子长的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看着还真教人……”
  方临渊闻言皱了皱眉,怀里瘦小的身躯明显的僵硬,让他心里腾起了几分杀意。低头看着竭力掩饰着厌恶和恐惧的凤殷然,方临渊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听不到也不关心刀疤脸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虽然霙墟大陆素来不忌男风,但是凤殷然这个从小被凤桐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即便心智再早熟也不该对这些调戏轻薄的话反应如此激烈,难道他遇到过什么不愿回忆的事情……
  同样没有关心对方都说了些什么的还有凤殷然,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几乎是自嘲地咬了咬牙,他没想到对方只是几句话便勾起了他在寒冰炼狱用了七百年试图去忘记的回忆。手腕一翻,三柄小巧却锋利的指刀出现在凤殷然的右手指间,他朝方临渊递了个眼色,心里渐渐放松下来。还好父亲的指刀是安置在手腕上的小机关里的,极为隐蔽倒没让刀疤脸那些人搜了去。
  “临渊,”低头埋首在方临渊胸前,凤殷然轻声道:“你还有力气逃跑么?”
  不必细看也能想象得到凤殷然那稚弱的脸上定是十分严肃郑重的表情,方临渊莞尔一笑,“放心,不会拖累你的。”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我是瞎担心了。”凤殷然也是一笑,凝神望着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刀疤脸和跟在他身后的高个子,暗自计算着距离和角度。
  正当凤殷然屏气凝神准备瞄准的时候,刀疤脸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气,不耐烦地说道:“天字廿三大人的回信怎么还没有到?”
  高个子点头哈腰地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只腿上绑着竹筒的信鸽从破窗的空隙中扑棱棱地飞了进来,高个子连忙抓住信鸽,拿了竹筒里的纸条,毕恭毕敬地递到刀疤脸的手里。
  就在刀疤脸和手下一起凑上去看那封信时,凤殷然手里的三柄指刀同时发出,两刀分别取刀疤脸和高个子的咽喉,一刀却大力朝门扉打去惊动了门外守着的其他匪徒。就在刀疤脸二人慌忙闪躲、门外众匪闻声冲入的刹那,方临渊默契地也丢出了两枚药丸,撞到一起在众匪徒面前形成一片浓密的白色烟雾。众匪呛咳着好不容易挥散了烟雾,破庙之内却早已没了方临渊和凤殷然的身影。
  “快给我追!天字廿三大人要活的!”刀疤脸狼狈的擦了擦手背上被指刀划出的血痕,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
  ……分割线……
  从窗户翻出破庙,凤殷然在方临渊的搀扶下一路踉跄的在雪地中跑着,天色渐黑的山道辨不清方向,二人只能尽力狂奔,希望能趁着烟雾弹的白烟消散之前,躲进枝桠茂密的树林之中。
  气喘吁吁地抱着一棵大树站定,几乎脱力的凤殷然只觉得呼吸像是一种疼痛的折磨,“这样不行,”他努力喘匀呼吸,隐约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匪徒们叫骂搜寻的声音,“雪地上会留下我们的脚印,这样跑迟早要累死我们!”
  同样才刚刚退去迷药力道的方临渊也没法运用轻功,这一段路的狂奔也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我们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要是能及时找到洞穴一类的藏身之处就好了。可是天快黑了,林子里只怕更不安全。”
  眼见远处已经看得到火把的光亮,勉强缓过一口气来的凤殷然只能拉着方临渊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没办法,这叫前有虎狼后有追兵,我们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这几日天气转暖,林中的积雪化了又冻,湿滑难行。两人才走了几步,凤殷然突然身子一歪,脚下顿时一空,顺着陡坡掉了下去。方临渊来不及多想,连忙拉出他的胳膊,把他护在胸前,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朝坡下滚了下去。
  一连撞了几块大石滚到坡下,被方临渊搂在怀里的凤殷然慌忙爬了起来,朗朗月光照着方临渊苍白的脸和他白衣上晕开的血迹,格外惊心动魄。“临渊!你怎么样?摔伤了哪里?”
  忍痛活动了一下左臂,方临渊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大概是被尖利的石头划伤了,没有伤到骨头,不要担心。”
  咬着唇查看了一下方临渊左肩上的伤口,凤殷然解开衣襟从里衣上撕下几块干净的布料,小心的压在方临渊的伤处上止了血,再仔细地替他拿布带绑住。“没伤到骨头就好,咱们从坡上摔下来,他们应该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我们先休息一下。”说着凤殷然扶着方临渊坐好,撇了点干净的积雪喂他吃下,“伤口痛不痛?”
  看着凤殷然手法娴熟地替自己包扎好,方临渊认真地注视着他忙碌,却没有问出心中的疑问。“你身上没摔到吧?别光顾着照看我,活动一下四肢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凤殷然回他一笑,四处看了看后突然道:“临渊你看,那边是不是官道?!”
  强撑着站了起来,借着月光方临渊辨别了一下方向和位置,惊喜地说道:“没想到我们失足掉下来竟然因祸得福,看来这里正是据京城最近的小遥山,我们只要朝西南走五百米应该就能看到北城门了。”
  得到方临渊的肯定回答,凤殷然也提起了精神,赶忙扶起方临渊往官道走去。
  “老大!他们在这里!”
  凤殷然一惊,身后嘈杂的脚步声逼近,眼看官道就在面前,两人已被刀疤脸带着手下围了起来。“居然敢逃走!看来两位小少爷是嫌我们招呼不周了,那我们就陪你们好好玩玩!”狞笑着冲跃跃欲试地高个子抬了抬下巴,刀疤脸阴恻恻地笑道:“记得,别玩死了。天字廿三大人可是指明了要活的,还有,别碰那个穿白衣服的,知道吗?”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高个子猥琐地笑起来,招呼着几个同伴才朝凤殷然走了几步,却听一人一骑飞驰而来,一片刀光晃过,已带下那个高个子的大好头颅。方临渊同凤殷然只不过一个愣神的时间,众匪徒接连哀嚎着躺倒在地,已然没了呼吸。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尸体,凤殷然这才抬头望向那个突然出现的绿衣女子,脑海中闪过几许模糊的熟悉,不知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哪里遇到过她。刚刚出刀连毙多人的绿衣少女,随手回刀入鞘亭亭而立,俏丽明艳的面容有一种不逊男子的英气。
  “阁下是……”方临渊警惕地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牵动了左肩的伤处让他疼的皱起了眉头。那绿衣少女也不答话,只是径自走到凤殷然面前跪了下来,“属下湖瑛,见过少阁主。”
  少阁主?……凤殷然一愣,皱眉问道:“你是说遣星阁么?”
  “是。”自称湖瑛的少女将头垂的更低,“湖瑛保护不周,请少阁主责罚。”
  偷偷瞄了一眼方临渊,凤殷然一时无语。他只是日前从凤桐那里听说过现在是由大国师凌晏暂时打理遣星阁的诸项事务,这遣星阁就算有什么少阁主,也应该是凌晏的唯一弟子方临渊,而不是他吧?
  似是看出了凤殷然的疑惑,湖瑛盈盈一笑,解释道:“其实自您出生,我们晖卫便奉命保护您的安全。直到不久前您正式觉醒,阁主就传令由您继任遣星阁了。”
  “觉醒”……凤殷然一阵恶寒,难不成这个破词是凌晏那个神棍给他魂魄归位的又一个说法?……见方临渊并不在意他与湖瑛的对话,好像根本不知道遣星阁的诸事,凤殷然这才心下微微释然。“你先起来吧,”凤殷然冲方临渊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心,这才转头对湖瑛道:“父亲和阁主已经知道此事了?”
  “是的。请少阁主随属下去同阁主和凤先生会合。”湖瑛谦恭地说道。
  略一沉吟,凤殷然还是说道:“嗯,临渊受了伤,骑马容易颠簸到伤口,还请湖瑛你先去城中雇一辆马车来吧。”
  “是,少主,属下这就去,请少主和方公子稍等。”望着眼前这个一身劲装、飒爽英姿的少女的背影,凤殷然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疑虑,自己应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叫做湖瑛的女人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他兀自出神,却没注意到身边的方临渊也正注视着他。
  没想到湖瑛的手脚倒快,不一会儿就赶了马车过来,沉思着上了马车,凤殷然这才觉察出疲惫,意识也模糊起来。昏昏沉沉地靠着车壁,凤殷然不由苦笑,自己这具身体还真是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哪像他和阿翾上辈子的时候,得罪了地痞流氓被教训个半死,第二天还不是要爬起来去打零工……
  迷迷糊糊地任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凤殷然刚随着马车的晃动趔趄了一下,身子就被方临渊拉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竟也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宽阔和稳重,教人不自禁的贪恋那份温暖。
  “临渊?”嗓子也开始嘶哑,凤殷然不禁皱眉,“没碰到你的伤口吧?”
  “你还在发烧。”方临渊用右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忍不住蹙了眉,“别胡思乱想了,先休息一下吧。”
  固执地摇了摇头,凤殷然虽然顺从地倚靠在方临渊肩上,眸子却愈发的灼亮。思来想去仍旧放心不下的他忍不住唤了湖瑛停车,掀起车帘微笑着望着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眼眸仿佛星辰坠落、瑰丽非常。“湖瑛,”凤殷然的声音略带嘶哑、满是蛊惑,“立刻送我们回凤府。”
  被蛊惑的女子怔了怔,机械地点头重复道:“回凤府,立刻回凤府。”面无表情地扭头继续驾车,动作生硬迟缓,显然已被凤殷然的命令左右。
  见初试得手,凤殷然心神稍稍放松,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地跌回方临渊身边。他的惑心术尚未纯熟,要不是湖瑛刚刚对他毫无防备之心,他恐怕没这么容易得手。“临渊,”对上方临渊关切的眼神,凤殷然发现自己似乎过于紧张了些,但是唯有这样做了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不在强撑,“对不起,我要先睡一会儿了……”
  “殷然,殷然!”亲眼看着凤殷然在自己面前昏厥过去,饶是一向优雅自如的方临渊也一时方寸大乱,确定他只是体力不支昏睡过去,方临渊这才心下稍安。虽然被在石板路上疾驰的马车颠簸得伤处发痛,方临渊还是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将凤殷然抱的更紧了些,生怕凤殷然哪里再磕到碰到。轻轻动了动疼痛的左臂,方临渊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白衣又看了看昏睡着的凤殷然不由苦笑,他这又是何苦让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却又甘之如饴呢……
  

  第八章

  在满目的血光之中惊醒,凤殷然仿佛又看到湖瑛的刀光划过之后,那满地的头颅黯然失色的眼睛一齐盯着他,带着满腔的惊恐与怨愤,冷冽刺骨。
  “你醒了?”守在床边的少素翾被他的动作惊动,凑过来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脸色稍有缓和,“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发着烧还强行使用惑心术,你是嫌自己这条命来的太容易是吧?”越说越气,少素翾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那天强出头去搅合晋阳王与太子、临渊之间的事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算计好了?就算你和临渊素不相识,你也会上前帮他解围,因为你早就打定了主意让纾颜茂误会你是纾颜莫的儿子,然后把危险引向你,你告诉我,是不是?!”
  “阿翾,我……”让他呵斥的哑口无言,凤殷然愣愣地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点头承认他猜的都没有错。
  抑制不住地扑上去抱住凤殷然,少素翾忍不住眼眶发酸,“你这个笨蛋!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跟着琉音走?!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了!”他说着要起身冲出门,谁料身子刚动手腕就被凤殷然拉住。他的手上明明没有什么力气,指尖只是轻轻在少素翾腕上一搭,倒教少素翾愈发不忍心甩开。“阿翾,别这样。”
  少素翾怔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虽然赌气不肯看着凤殷然的脸,可听到他剧烈地咳嗽,心里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紧,越发安静下来。
  喘息片刻平缓了一下呼吸,凤殷然其实很想躺下去继续休息,但瞧着少素翾别扭的样子,不禁叹气。“阿翾,我承认,这次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可是这次的试探,确实让有心人露出了马脚。”指尖抵着额头,凤殷然半眯着眼睛,慢慢梳理着整件事。“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绑架我和临渊的人说过一个代号-——天字廿三。”
  见少素翾仍不理他,凤殷然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不管这个天字廿三是何方神圣,他既然能派人到邀仙坛掳人,必然也能把手伸到凤家来。还有那个送我和临渊回来的湖瑛,我总觉得她奇奇怪怪的,你们查了她的身份没有?她真的是遣星阁的人么?!”
  “我真的不想管什么遣星阁什么飔肜宫!我只想和你好好的享受再世为人的日子!”少素翾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抬高了嗓音全然不顾避忌,他扳过凤殷然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难道你的办法只有牺牲自己来保全我么?!难道你想让我像上辈子一样眼睁睁看着你死却什么也做不了么?”
  那双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墨色眸子,蕴藏着深沉的怒火,以及更多的伤痛。凤殷然呆呆的望着面前压制着怒气的少素翾,双肩被他抓得很痛,但他不想理会。前世今生的记忆里,这似乎是阿翾第一次用这样恶劣又认真的语气呵斥自己。如此严厉,那般惨痛。他突然就想起了那段努力被自己尘封的记忆,上一辈子临死的那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扔进大海里的阿翾,似乎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以致于他们一起走过黄泉路奈何桥时,自责的阿翾都一路都不肯再放开他的手……只是说到底,他凤殷然豁出性命去保护少素翾,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无法承受背负他人恩德独自活着的内疚,还要把那种痛苦强加给阿翾……
  “阿翾……我……”心口猛然一抽,剧痛伴随着脑海里纷杂的画面碎片一起袭来,凤殷然痛呼着捂着胸口栽倒在床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好痛……心脏、好痛……”
  见他这样,少素翾顿时慌了手脚,之前的怒气早抛到了九霄云外,“阿然!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我不凶你了还不行么?!”
  抓着他瞬间冰凉的手,凤殷然痛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想让他担心,只好道:“我……还好……”
  “素翾你让开!”几乎是带着风冲了进来,凤桐和琉音抢步上前,一个扶起几近昏迷的凤殷然,一个拉开手足无措的少素翾。“素翾,我不会让殷然有事的,你放心。”凤桐说着把少素翾推到一边,转头低声向琉音问道:“殷然他怎么样?”
  右手在凤殷然胸前轻点几下封住他几道大穴,琉音扶他坐正,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惑心术本就是一门邪术,有些人一生都难以企及,而有些人却能一夕之间登峰造极。”琉音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迅疾利落,“更有百年难得一见如殷然这般天赋异禀,若是能熬过这道诛心之劫,即便是我都无法再抵御他的惑心之术。可若是不能,只怕要内力尽废,将来再不能修习武学心法。”
  琉音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是一惊。凤殷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开口道:“诛心之劫要怎么过?”
  “有我和凤桐在旁辅助,你要渡过此关并不困难。不过,你要考虑清楚。”琉音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早跟你说过,如你这般悟性,既是幸事亦是不幸。事到如今,我再提醒你一次,今日你如果安然度过诛心之劫修成此术,往后你控制人心的次数越多,你的惑心术就会越来越不受你的控制。直到有一天,哪怕那人仅仅与你对视,都会被你心中所想操控。而到了那个时候,只要出现任何一人能够不受你惑心术控制,就会导致你筋脉寸断而亡。”
  凤殷然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这话我当日听你提起只当是玩笑,没想到真的会应在我自己身上。如此,也罢……”
  见琉音和凤桐都不说话,少素翾若不是被凤桐拦着早扑了上去,“琉音,阿然他不学了,你们快劝他不要学了啊!”
  对少素翾的叫喊充耳不闻,琉音只望着凤殷然道:“我只问你,如何抉择?”
  低头一笑,凤殷然倒是出奇的平静,“抉择?哈哈,那日你问我的时候,我便说过,我一定会学成惑心术,千难万难不改初衷。”
  “阿然!你发什么疯!不能学!不能学啊!以后练不了武功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我保护你啊!”少素翾哀伤地看着凤殷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让他打消继续学习惑心术的念头,他奋力地挣扎着,好不容易甩开了凤桐的桎梏奔到凤殷然身前,语气软下来,满是祈求,“阿然,求你,不要。”
  轻轻叹息,凤殷然狠下心来扭过头不去看他,“阿翾,谁又能保护谁一辈子呢?这本就是我的命运,合该由我自己去抗争。你……不必再理会我。”
  “阿然……你……”一脸难以置信地注视了凤殷然半晌,少素翾扭头向屋外冲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凤桐望着任由少素翾离去面露不舍却不改决然的儿子,终是将自己的担心和忧虑埋在了心里,朝琉音点了点头道:“我先帮殷然疏通经脉,你去看看素翾,若是他想通了,就带他回来。”
  ……分割线……
  一路冲出丞相府跑到自己气短,少素翾这才停了下来,扶着一户人家的围墙大口的喘息起来。心肺间因疾跑而产生的针扎般的刺痛,与心上的茫然无措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脑海里挥之不去全是凤殷然那清冷的一张侧脸,还有他那句冷冰冰的话。少素翾愣愣地倒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阿然倒也没说错,现在的自己哪有资本去保护他……
  “哎呦!”
  漆黑的夜色里,突然有团软软的东西从天而降,正砸在站在原地发呆的少素翾头上,直接把他扑倒在地上。痛得眼冒金星的少素翾刚想抱怨,嘴巴便被一只温暖的小手堵住,“嘘!小点声。”
  忍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明生物,少素翾借着月光好歹看清了这个天外来客的样子,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一个男孩,浓眉大眼、肤白唇红,倒同那年画上的娃娃一样讨人喜欢,不过前提是他没有差点砸死他。
  “你干什么的啊?!”甩开那蓝衣小娃娃扶着自己的手,少素翾没好气地问道。
  小孩神神秘秘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拉着少素翾七拐八拐地远远地绕开了他爬墙的那户人家。“我叫……清、清寒。”小娃娃不时向身后看着,似乎担心有人追出来,“这是我第二十七次逃出来了,千万不要还是走了几百步就被抓回去啊。对了,你叫什么啊?”
  得,原来是个习惯性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少素翾撇了撇嘴,这孩子还没怎么学会撒谎,一眼就能看出来没说真话,不过和他也扯不上关系。“他们都喊我少爷。”
  “少爷?这是什么名字啊?”清寒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少素翾,“少爷,你真可怜,居然有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这孩子还真是实心眼……少素翾不禁有些汗颜,岔开话题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离家出走?”清寒挠了挠头,“你是说半夜从家里逃出来?这是姑姑定的试题啊,如果她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找到我,就算我过关了。”小清寒一脸认真的努力解释着。
  能想出那样的试题,这一家人果然都不能小觑……少素翾回头瞅着紧紧攥着自己衣角不肯撒手,一副要跟他跟到天涯海角样子的小清寒,这才发现自己是招惹了多大一个麻烦。“你不是要躲你姑姑么?还不快找地方藏起来?”
  表情无辜地眼巴巴瞅着少素翾,小清寒半天才支吾道:“我想跟你一起走,我、我怕黑……”
  怕黑你还大半夜爬墙出来……少素翾已经彻底被这个奇怪的小孩子打败,只好认命地任由他拉着一起漫无目的地瞎逛着。街上没什么灯火,所幸天上一轮满月,光线尚好。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遥遥传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枯燥又单调。少素翾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凤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除了凤殷然,他还有谁可以挂念……
  无聊至极的少素翾一时兴起运起轻功翻上一户人家的墙头,坐在房顶看得到这家院子里的小池塘。粼粼波光映着皎皎明月,倒也是个休憩望天的好地方。打定主意跟着他的小清寒自然是手脚麻利地爬了上来,顺理成章地依着他也坐了下来,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少、少爷,你为什么这么晚了也一个人在外面啊?这是不是就是你刚刚说的离家出走啊?”陪他呆呆地看了许久的月亮,有些睡眼朦胧的小清寒终于耐不住寂寞地问道。
  翻了个白眼,少素翾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本想语气凶狠一点吓吓他,可就怕弄哭了更闹心。自己和阿然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在孤儿院学着糊纸盒子赚钱了,哪像这些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的少爷小姐们成天扮十万个为什么讨大人的欢心。
  “清寒,你有想保护的人么?”随口说了心里想的话,少素翾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也真是闲的,跟一个小屁孩讨论这个干什么……
  扑闪着大眼睛瞅着少素翾,小清寒认真想了想,十分郑重地答道:“有啊。”少素翾一怔,却见他掰着手指头数道:“像娘亲啊,爹爹啊,姑姑啊,可是他们功夫都好厉害,用不着清寒保护。还有做饭特别好吃的刘婆婆,每天帮清寒穿衣服梳头发的秦姐姐,看大门的大狗阿黑……好多好多呢!”
  很不留情面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素翾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小清寒的头顶,忍不住继续逗他:“那如果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能和他们见面,但是回来之后你就有能力保护他们了,你会不会去呢?”
  “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娘亲和爹爹还有姑姑了么?”
  “是啊,你刚刚说的那些人,哦,还有狗都见不到。”
  “比后院的梅花开了又谢还久么?”
  “嗯,比那个还久。”
  “比前院的阿黑从小狗长成大狗还久么?”
  “嗯,比那个还要久。”
  “久到清寒都变成大人了?”
  “是啊,等再回来就是个大人了。”
  “呀,那真是好久好久了!”似乎无法承受设想中的长久离别,清寒眼圈微红,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却难掩语气中的坚定和固执,“就算这样,清寒也是要去的。”
  心中一震,少素翾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替他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清寒想要保护的人啊!”仿佛是理所当然地做出这样的回答,小清寒仰着小脑袋,十分认真地看着少素翾,圆嘟嘟的小脸笑起来能清晰地看到一对酒窝,“只要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清寒就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会怕么……少素翾微垂眼睑,释然一笑,是啊,自己本就做好了随琉音离开的决定,只不过找不到说服心中那些不舍与挂念的理由罢了。也许,不是阿然不近人情,而是他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会做出的选择……伸手戳了戳清寒的酒窝,心情大好的少素翾莞尔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这么多道理。”
  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清寒突然望向少素翾身后,脸上刚扬起的笑意顿时垮了下去,“姑姑……”
  少素翾猛然回头,但见一位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盈盈月光照在她白璧似的面庞上,迎着徐徐夜风飘飘欲仙。“寒儿,随我回去吧。”那女子浅浅一笑,又冲少素翾也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过来。“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家里不知道该有多着急呢。来,让姑姑送你回去吧。”
  “不劳顾姑娘费心了,素翾是我的弟子,自然有我来看护。”
  眼见琉音负手施展轻功犹如踏月而来,少素翾心里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安定。难得乖巧地到琉音身边站好,少素翾这些天来似乎是第一次唤他:“师父。”点了点头,琉音并不看他,只是望着那年轻女子,目光淡淡地,不甚在意。
  “没想到一向清高的你也有了弟子……”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女子脸色一变,深深打量着少素翾,“难道他是……”她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抚摸少素翾的脸颊,却被琉音挡了下来。
  “顾怜晚,他是谁与你何干?”琉音拉着不明所以的少素翾退后半步,语气冷漠,不留半分情面,本就冷艳的脸上像是要结出冰来。
  自嘲地笑笑,被称作顾怜晚的女子略一福身,“是我失态了……我还有家事要处理,先走一步了。”说着便带着眼巴巴瞅着少素翾一脸舍不得的小清寒扬尘而去,所施展的轻功步伐飘逸非凡倒是特别好看。
  直到月下再也看不到顾怜晚的影子,琉音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师徒二人静默良久,琉音才缓缓道:“如何?你肯跟我离开京城了么?做了决定,便不能后悔了。”
  洒脱一笑,少素翾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痞里痞气地答道:“决定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很晚了,也不知道阿然那个小子怎样了……哎!我说琉音,要回去看阿然你也不用这么急吧!快放我下来……”
  “臭小子,不想摔死就闭嘴!”似乎是心情不错,一向冷酷的琉音竟然也学会了开玩笑,脚步却是分外迅疾起来。
  放弃抵抗伏在琉音的肩上,少素翾听着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做出决定,只是还缺少一个真正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如今,小清寒误打误撞倒是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己纠结呢。阿然,少素翾望着朗朗星空,在心中默念着,终有一日我会拥有能够保护你的力量……
  

  第九章

  晚冬的阳光,总是带着些许欺骗的意味。看上去永远那么的温暖和煦,却如何也驱不散那彻骨的严寒。
  凤府临街的高楼上,凤殷然和少素翾并肩坐在屋脊上,随手指点着眼前大半个京城的形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我记得你最喜欢桃花,可惜今年应该没有机会陪你一起看了。”此时已经是二月下旬,天气虽还寒冷,却已渐渐有冰雪消融大地回春的迹象了。因为琉音的体质比较特殊,在春天到来之前,少素翾就必须随他一同前往琉音隐居的冰雪韶华谷,的确赶不及京城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了。
  埋在温暖狐裘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凤殷然大度地摇了摇头,成功熬过诛心之劫的他如今身体还在康复之中,武功心法和轻功却已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隐隐有反超少素翾之势,不过看起来身体倒比少素翾羸弱许多。“京城的桃花每年都开,等你回来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就好了啊。”笑着拿手指戳了戳少素翾的脸颊,殷然半打趣半认真的道:“就算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长大了,这对酒窝也不许不见哦。”
  看着他弯如月牙的明亮眸子,少素翾也忍不住开怀一笑:“成天被你这么戳来戳去,我这对酒窝想不见都难!”抓过他的手指用自己的掌心裹住替他暖着,“我们这才见面几个月啊,又要分开那么久……”
  甩了甩手没有挣脱,凤殷然也就任他握着,“少来这套,搞得好像我们有什么似地。”
  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小凤殷然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这点少素翾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贪图安逸的生活,答应老头子认祖归宗带你一起回少家。我那个不想分家产给我的二叔也就不会雇凶杀人那么绝了吧……也不晓得害死我们之后,他有没有得到报应……”
  随着少素翾的叹息,同样想起上辈子的凤殷然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僵,抿了抿嘴唇没有吭声。彼时阿翾的确是冲着少家的家世背景才认下了亲生父母,可是多半也是为了他凤殷然能跟着一起有个安定日子。可惜天真的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即便阿翾已经私下向他的二叔保证不会和他争什么公司的股份,他的亲二叔还是做出了绑架勒索、雇凶杀人那种事情。也正是因为对阿翾的二叔没有防范警惕,他才会没带保镖便去赴与芊芊的约会,落入少家二当家的精心布局之中,不但害了阿翾,也害了芊芊。
  抬头望着晴朗天空中漂浮的几朵白云,凤殷然面上虽然云淡风轻,收在袖子中的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嵌在掌心,觉不出疼痛。提起芊芊,那个自大学起就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他的女孩儿,眼角有颗淡淡的泪痣,在他的面前永远阳光活泼、清纯可爱,即便被他狠心拒绝,仍不改初衷一如既往想方设法的对他好,就连旁观的少素翾都忍不住埋怨他的无情。然而正是那个他唯恐给不了她舒适生活,一次次推拒她的柔情但也不想看她伤心的好女孩芊芊,却无辜的牵扯进了对凤殷然和少素翾的谋杀之中,最后当着凤殷然的面被打手们百般羞辱后凄楚地死去。同阿翾一起走过黄泉路上了奈何桥的时候,打翻孟婆汤的一刹那,凤殷然心中的激愤更多的则是由于这个无辜的女孩儿,即便是打伤了无数鬼差惊动十殿阎罗被判入寒冰炼狱受罚七百年,他依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无法原谅这天道的不公,更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如今再世为人,即便惑心术的后遗症再大,他都不能再忍受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支配。
  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少素翾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的苦楚,毕竟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们彼此熟稔得像是同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意。虽然不知道阿然被自己那个二叔绑走之后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是少素翾赶到时芊芊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亲眼看着深爱自己的人惨死,想必对阿然的打击一定很大,心疼得把他扯过来抱在怀中,少素翾安抚似地拍着他的背脊,轻声道:“阿然,我这个人虽然一直神经有点大条,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的样子。但是在我答应琉音跟他回冰雪韶华谷的时候我就考虑清楚了,不管我们前世是没投对胎也好,是命中注定也好,既然这一世又给了我们再活一次的机会,那么我们就要做个人上人,不能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伏在他怀里的凤殷然抬起头,微微泛红的眼睛满是茫然无措,“阿翾?……”
  “阿然,上辈子总是我欠着你,这辈子让我还你!我少素翾保证,我一定会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来保护你。”少素翾拍着胸脯说道。
  很不给面子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过神来的凤殷然推开少素翾扭过头去,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谁要你这个二货保护啊?”
  “喂!阿然你也太不留情面了吧?居然这么伤我的心。”明白他要面子不肯示弱,少素翾也不说破,抱着他的胳膊故作伤心的说道:“没几天我就要离你而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一点也不挂念我?”
  拿他没辙的凤殷然只好告饶,两人说说笑笑一阵重又把目光投向行人渐少的街上,突然几辆辆马车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要说这几辆马车本身十分普通,但是偏偏两人目力极佳,都关注到了最后那辆马车后面一路掉落下来的小小布条,每隔几步似乎就有人从车板的缝隙间偷偷扔出来,颜色大小不一像是故意要向路人求援。凤殷然和少素翾也算是被人绑架过的明白人,顿时对这几辆行色匆匆的马车起了疑心,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仓促之间也来不及通知旁人,连忙运起轻功从楼顶一跃而下,悄悄跟在了马车的后面。
  ……分割线……
  燕语楼乃是京城之中除了妄璇阁外第二大风月之地,与兼有凤馆鸾馆、清雅奢靡的妄璇阁不同,可以称得上是这荣韶国中,独营男风的第一妓院。此刻天色尚早,燕语楼门前不似夜晚那般人声鼎沸,只见几辆马车悄没悄声的从后门驶了进去,便有龟奴连忙关紧了后门,匆匆跟了进去。
  赶车的几个彪悍大汉自车上揪出十来个穿着打扮不一的男孩儿,这些眉目清秀的孩子似乎一路被打骂虐待,此刻虽然心里害怕却都不敢出生哭泣,教人推推搡搡地一齐关进了燕语楼的后院柴房之中。
  “我说老板娘,这回的货色可是个顶个的漂亮,尤其是那对双胞胎,别看穿着打扮一般,稍微调教一下就能迷倒无数男人。”为首的大汉冲燕语楼的管事齐尤娘一脸谄笑地说道:“你看咱们这价钱……”
  齐尤娘妩媚一笑,“李大哥也不是第一次往我这里送人了,难道还不知道我齐尤娘的为人么。您先领着弟兄们进屋里歇歇脚喝杯茶,等我先瞧瞧这次的货色,挑选好了价钱自然好商量。”
  那姓李的大汉也不是不懂规矩,他们弟兄靠拐卖幼童发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除了这燕语楼外,剩下的没被选中的孩子还要送到别处去找其他买家。与齐尤娘客套了几句之后,李老大便欣然带着手下弟兄进了内堂,喝茶聊天去了。
  却说这边李老大与齐尤娘闲聊的时候,那边一路尾随的凤殷然和少素翾早已趁着燕语楼的龟奴们忙着把拐骗来的男孩关进柴房的时候,抢先从后窗翻了进去,冲发现他们的男孩们使了个眼色,偷偷混进了人群之中。
  想来这些男孩都是人贩子们从各地拐骗而来,彼此之间也都不熟悉,一路风餐露,又被那些大汉们稍有不如意便横加拷打,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认命的漠然,对于凤殷然和少素翾的加入并没有多少关注和好奇。两人四下打量一番刚想说话,柴房的门忽然一响,燕语楼的老鸨齐尤娘嫋嫋娜娜的走了进来,对着十来个男孩一番挑挑拣拣,在看到那对双胞胎的时候终于露出了点笑容。“那李老大倒也没夸张,这对小家伙倒真是生得极为清秀。”她话音才落,便有龟奴领了那对双胞胎到一旁候着,如此又挑选了一个身量柔软的男孩,齐尤娘终于看到了缩在人群后面的少素翾和凤殷然,眼睛顿时一亮。
  “瞧着衣着打扮,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哥,竟出落得这般伶俐出挑,活脱脱的美人坯子。”齐尤娘满意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着两人,竟每一处不称心的,“那李老大有这等好的苗子也不早说,难不成是想卖给别家不成?”她说着叫过跟在身侧的龟奴,“快,快去请李老大过来,这两个孩子,我出重金买了。”
  好笑地看了一眼绷着脸的凤殷然,少素翾倒是不甚在意这年约三十的老鸨对着自己发花痴,偷偷勾了勾凤殷然的手指,微微一笑更是喜得那齐尤娘笑弯了眉眼,恨不得立刻就签下了他们两个的卖身契把他们收入她的燕语楼。
  喜滋滋跟进来的李老大看到齐尤娘身边的凤殷然和少素翾两人却是一时傻了眼,如何也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拐带了这么两个神仙似的人物。“我说李大哥,这两个孩子我齐尤娘要定了,一千两一个,你看着办吧。”
  一千两一个?!头一次听买家给出这么大价钱的李老大呆呆地忘了回话,齐尤娘生怕他不肯,忙又道:“我再每个人加五百两,咱们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李大哥你若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是我齐尤娘办得到的,绝不推脱。”
  这才回过神来的李老大咧着嘴挠头笑道:“老板娘你可是太客气了。就三千两,这两个孩子,外加那对双胞胎和你挑的那个男孩儿,我老李一起送给你们燕语楼了!”
  “好!李大哥果然爽快!”生怕他反悔的齐尤娘赶紧命人拿来了银票,又特别加了打赏,欢欢喜喜送了李老大和手下带了剩下的男孩儿出门,这才笑吟吟地来到关着她买下来的五个孩子的房间。
  齐尤娘推开门刚进了屋内,便见双胞胎和另一个男孩站在屋子中央,而穿着狐裘的那个小少爷正大大咧咧地坐在主座上转着茶杯,清淡的眼神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哟,我们齐老板这是害怕了么?”
  耳边传来一个轻笑着的声音,齐尤娘一惊,脖子上一凉,却是站在凳子上但威风不减的少素翾拿了殷然的指刀搁在她颈间,“敢买下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齐老板也不怕燕语楼这破庙太小请不动这尊大佛么?”
  强作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容,齐尤娘也算是在风月场上见惯了大大小小场面的人,不慌不乱地问道:“尤娘不知两位小少爷竟是凤丞相家的公子,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还望两位小公子见谅。”
  “好说好说。”得了凤殷然的眼神暗示,少素翾也不担心齐尤娘喊了人来,收回指刀走回凤殷然的身边,微笑着听他与齐尤娘说话,天真无邪的一张小脸却透着周身的凛然杀气,教齐尤娘犹感刀锋在侧。“我瞧这燕语楼上上下下的布置,和齐老板与人交往的一番谈吐,窃以为齐老板的为人不该是同人贩子合作,助纣为虐的歹人才对,不晓得这燕语楼之中,还有多少被迫与父母分离的可怜人呢?”凤殷然说着手里的茶杯在桌上重重一磕,隐隐地威压唬得齐尤娘一哆嗦差点要跪倒在地。“凤少爷明见!那李老大乃是虎狼帮的人,多年来一直靠拐卖妇女儿童、打家劫舍的营生过活。今日凤少爷也亲眼瞧见了,即便我燕语楼不收,他们自然有其他的买家会收下这些孩子。反倒是我这里有衣穿有饭吃,也不特别苛责打骂他们,难道不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么?”
  瞧齐尤娘说的在情在理,凤殷然默默看她片刻,扭头对堂上三个男孩道:“你们都是哪里人氏?愿意留在这里么?”
  那个身量瘦小的男孩率先开口回答道:“我早就无父无母,是被亲戚卖给那些人的,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那对双胞胎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道:“我叫墨兮,这个是我弟弟叫琴兮,家中遭了山贼,父母也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兄弟二人不想留在这里,还求两位少爷收下我们,劈柴打水我们都能做,只求两位少爷能赏我们一顿饱饭就好。”
  凤殷然望着这两个眉目生的一般无二、衣衫褴褛的两个男孩儿,目光触及墨兮眼角的那颗泪痣,心里一颤不禁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看你们衣服的样子,想必偷偷将布条扔到街上的就是你们吧?要不是你们示警,我和阿翾也很难找到这里。既然你们想跟着我们,一会儿就随我们回凤府去吧。”他言语间便做了主,也不管齐尤娘答不答应,“齐老板,你打开门来做生意,我们虽是好心救人,却也不该扰了你的生意,等下你买人的三千两,我自然会差人送来。”抬手止住齐尤娘的推辞,凤殷然又道:“至于虎狼帮的事情,自会有人来处理,还望齐老板以后莫要再同人贩子勾结,也希望你能善待你买下的那些孩子,今日之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人再来追究。”
  “多谢凤少爷。”齐尤娘连忙一揖到底,又惊又喜地道了谢。今日倒是她一时看走了眼,这两位少爷能文能武,若是得罪了,她这燕语楼只怕明天就要在京城除名了。千恩万谢地送了几人出门,齐尤娘扶着大门差点瘫软在地,被几个龟奴搀扶着这才回了内堂。
  

  第十章

  回到凤府立刻从账房支了银子送去燕语楼,凤殷然把那对双胞胎丢给风谣和雪赋吩咐她们带两个男孩下去吃饭梳洗,这才分别向凤桐和琉音请了安,同少素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两人才捧了茶杯坐下,少素翾便开口问道:“你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毫不夸张的说来即便是有人突然在你面前挂了,你应该也不会多看一眼才对。今日为何要好心救下这对双胞胎,还这么大方的拿了银子赔给那个齐尤娘?不会是瞧那两个小孩子长得漂亮,就心软了吧?”
  教少素翾如此打趣,凤殷然倒也不恼,一点头竟欣然承认:“齐尤娘的燕语楼能在这卧虎藏龙的京城之中开的风生水起,想必身后另有其他势力撑腰,为了几千两银子无谓与她纠缠。再说我的确是看上他们了,你有意见?”
  “不是吧?我就是随便猜猜……”少素翾咂舌道:“我还以为凭你的眼光,怎么也该看上方临渊那种……”
  冷冷瞪他一眼,凤殷然呷了口茶,望着窗外幽幽道:“也许是你没注意,那个叫墨兮的孩子左眼的眼角,有颗淡淡的泪痣,和芊芊一模一样……都说长着泪痣的人都极其爱哭,如果芊芊在的话,看到这种父母骨肉分离的事情,恐怕又要开始落泪了……”
  灯光映照着凤殷然雪雕玉琢般的侧脸,微垂的浓密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如他心底驱之不去的伤痛。心知从那件事情之后,芊芊便成为凤殷然永生难忘的愧疚,少素翾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握住他的手,冲他展颜一笑。曾经发生过的悲伤无法逆流回溯,但愿未来的喜乐哀伤他们都能一起无所畏惧的勇敢面对,只要身边有那个可以比肩携手的人陪伴,即便再大的险阻都无法延缓他们前进的脚步。
  抬头望进少素翾清亮的眸中,不需要他过多的言语,凤殷然已然知晓他的关怀。展颜回他一笑,重又打起精神来的凤殷然拿起纸笔将今日所见虎狼帮的所作所为大略记了下来,准备把此事交由父亲凤桐严加查办。少素翾正贴心的替他研了墨,却听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声道:“遣星阁四大护法,求见少主。”
  遣星阁的护法……凤殷然看了看同样一头雾水的少素翾,皱了皱眉终是扬声将人唤了进来。却见三男一女进屋之后在他面前一字站开,瞧他们的身量气度,俱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那为首的老人手拿拐杖、发须皆白,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透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带着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地恭敬说道:“遣星阁四象护法,玄武、青龙、白虎、朱雀,奉阁主之命特来拜见少主。”
  淡然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坐在上首依旧笔走龙蛇的凤殷然并不格外分心关注四人,仿佛遣星阁的四大护法不是第一次与他相见,倒像是早就拜倒在他麾下任他差遣。偷偷抬眼打量他的四位护法,瞧着凤殷然那一身坦然处之但不容置疑的威仪,渐渐打消了之前心中对阁主命令的疑虑,面上的表情越发肃敬起来。
  笔锋一顿完成了这封书信,凤殷然拉了少素翾坐下,这才把目光投向立在堂上的四位护法,“不知四位护法这么晚来找我,所谓何事?”
  身居四象护法之首的玄武上前再次行礼,苍老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阁主有令,特命我们四人为少主送来遣星阁历代阁主所佩的九野摘星环,恭请少主前往总阁接受试炼,正式接任阁主之位。”玄武说着捧出一个精致的漆盒奉到凤殷然的眼前,盒盖一开,由九枚不同材质的灵珠和九颗小珍珠相间分布的珠串便似蕴藏了漫天的星光般呈现在凤殷然与少素翾的面前。眉头一挑,凤殷然颇有些不以为然地对玄武笑道:“我似乎,从未答应过继任遣星阁的下任楼主,也根本没承认过这个什么少主的身份。”
  四大护法中唯一的女子朱雀闻言笑了起来,眉眼间装饰着朱红火纹的她高鼻阔眼,倒是极具异域风情。“少主一生下来的时候,命星就已有入主遣星阁之象,更兼撼动天下之势。若说是我遣星阁对少主死缠烂打,非要您坐上阁主之位,不如说是上天早有明示将少主与我遣星阁联系在一处。朱雀斗胆,敢问少主左胸之上是否有一块凤尾形的印记?”
  凤殷然一愣,不由转头朝少素翾看去,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他们的左胸处一个长着龙纹胎记、一个长着凤尾的胎记,从上辈子一直带到了今生,形状颜色没有一丝改变,竟然和遣星阁的传说息息相关。难道他们会来到霙墟世界,不是巧合而是命中注定不成?
  见凤殷然和少素翾面露疑惑,朱雀心中已有了答案,不由娇俏地抛了个媚眼,继续说道:“还请少主收下这九野摘星环,不要为难属下。明日我等会在总阁恭迎少主大驾,只要您成功通过试炼,您的疑问自会由阁主亲自为您解答。”
  压下心中重重疑惑,刻骨的淡漠让凤殷然只是微微皱眉,再看不出任何情绪。抬手将盒中光华璀璨的九野摘星环取出缠绕腕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凤殷然居然觉得这珠串像是有灵气般的亮了亮。望着堂上面露喜色的四位护法,心中略有些不满的凤殷然淡淡问道:“这遣星阁的总阁在什么地方?”
  此言一出,饶是终年面无表情的青龙护法脸上都有了一丝动摇,却听朱雀狡黠笑道:“少主只需带着这九野摘星环到京城中第一风月之所妄璇阁去,自然有人会前去接应少主。”
  刚从燕语楼出来,明日又要去妄璇阁……眉头难以抑制地一跳,凤殷然强压住想抽出指刀伤人的冲动,召来下人把这四位“为老不尊”的遣星阁四象护法赶紧送了出去。
  ……分割线……
  在霙墟流传至今的传说中,乃是天帝的弟弟——天君玄月一时兴起创造了这个世界,命名为霙墟。以虞渊、滆鱼、潇碧、芹藻、金波、石闺、曛染、苜蓿八海,将这里分为巧篁、水裔、南北辞源、火旻、兵蘖、正朔、人寰七陆。任由人、妖、灵、魔四界在不同的大陆上各自为政,并不干涉。除了天君玄月之外,天界的太子凌楼、公主凰舞和乐神殊音等人也经常来霙墟游历,居住在遥不可寻的栖碧仙境,更有不少仙人将这里当成了历劫的好地方。所以可以说在霙墟的人界,同样混居这许多隐藏着自己身份的妖魔和神仙……
  站在华而不奢、美而不俗的妄璇阁前,凤殷然不由想起了书本里读来的那些神话与传说,大概也只有法力无边的神魔才能有如此的手段,设计建造出如妄璇阁这般清新脱俗的建筑。这座在京城中名声响亮的特殊建筑,虽不及皇宫的恢弘壮美,却别具一种不似人间的特别,难怪会在京城几百年来长盛不衰。在霙墟历史中记载,一千三百年前,四界因为来历劫的仙奴莲若,发生了一场几乎毁灭了霙墟的大战。最后神界被迫出手干涉才平息了连绵几年的战火,但始终无法真正化解四界之间的积怨,直到三百年前,霙墟创世以来唯一一个震慑四界的人——殷风月突然出现。仿佛是如有神助,荣韶国的瑾晏王殷风月最后不但赢得人界各国臣服爱戴,还联合妖界、魔界,通力合作度过了天帝对霙墟的试炼,得以保全了这个霙墟大陆。更有甚者有理有据地猜测殷风月便是来霙墟历劫的天君玄月,才能有那样的绝世风华创建了飔肜宫以及遣星阁、景曜会,并有资格调动七陆八海的众多奇人异士。而这座京城第一青楼妄璇阁,也是在被景曜会收购之后,由殷风月一手打理,才有了今日这般的名气。
  “听说三百年前,这里的主事泓,身份可是大有来头。”对荣韶国奇闻轶事如数家珍的少素翾一边拉着凤殷然进门,一边说道:“说起这个泓,原是樊薄魔界的一任魔君,乃是一千三百年前那场四界大战中唯一的赢家,因为只有他夺得了莲若的芳心,成功抱得了美人归。”一提起这些传说便兴趣高涨的少素翾侃侃而谈的样子活像个茶馆里的说书人,“不过为了这位莲若美人,泓也甘愿放弃了魔君的地位,带着莲若四处游山玩水同样也是为了躲避四界某些顽固分子对他们的追杀。直到三百年前殷风月出现,他们才住到了这里,名为替殷风月打点生意,实为将这里当做了最好的避难所。”
  “翾少爷身为飔肜宫的未来主事,对我们妄璇阁的故事了解的还真不少。”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徐徐行来,碧眼纱衣、雪肤卷发,正是遣星阁四大护法中的朱雀。来到二人面前盈盈拜倒,朱雀温柔笑道:“阁中卷宗对这些事情都有详细的记载,少主和翾少爷要是感兴趣,不如随朱雀一同进去看看可好?”
  若是没能力坐上下任阁主的位置,自己和阿翾哪有资格去翻阅这些珍藏的卷宗?没有将心里的埋怨说出来,凤殷然对那个所谓的试炼本就不甚在意,若不是为了正式与那个口无遮拦的神棍凌晏见上一面好亲自问出心中的重重疑问,他才不会答应这无聊的阁主试炼。“朱雀护法不必再为了劝我接管遣星阁而故意说些勾起我们好奇心的话了。”不留情面的戳穿朱雀的用心,四下打量着悄无声息的大堂,凤殷然不由设想夜幕降临时这里的热闹和浮华。“还请朱雀护法前面带路,莫要教凌国师久等了。”
  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想她朱雀好歹也混迹青楼多年,一直代为打理妄璇阁的生意,监管遣星阁二十八星使南方七宿,主管遣星阁的财政大权。没想到今日却让凤殷然这个小孩子看轻,不由心中有些暗暗惊讶。轻咳了一声盖过自己的尴尬,朱雀连忙打点精神领着凤殷然和少素翾二人穿过雕栏玉砌的几个院落,来到一扇不起眼的石门面前。
  毕恭毕敬地向凤殷然一揖,朱雀似乎对这扇石门十分畏惧,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这里便是遣星阁的禁地,历来只有阁主和待选的继承人可以进入。朱雀只能送少主到这里,属下会带着翾少爷去另一个出口先去拜见阁主,还望少主在禁地幻境中一切小心。”
  “阿然,你自己一个人……”不放心地上下观察了一下那扇石门,少素翾只觉那石门定睛看起来就像活了一样,隐隐约约透着瘆人的幽光仿佛巨兽大张着血盆大口要吞掉进入其中的人一样。他看着凤殷然满脸跃跃欲试的模样,知道劝不住他,只好转头恶声恶气地朝朱雀问道:“喂,这个什么禁地,不会有危险吧?”
  摇了摇头,朱雀同样一脸茫然,“虽然属下从未进去过,但是幻境中的任何动静阁主都能在铜鉴中看到,若是少主深陷险境,阁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得了她这个保证,少素翾这才稍稍安心了几分,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凤殷然满不在乎地对他自信一笑:“不用担心,凌晏还没正式见过我这个名义上的徒弟,哪能这么容易就让我挂了?你且随朱雀先去凌晏那里,顺便替我瞧瞧这些神神秘秘的幻境、铜鉴到底是什么稀罕玩意。”
  明白他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少素翾解下腰间佩剑交到凤殷然手中,郑重看了他一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同朱雀先行离开。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开门的机关,凤殷然伸手摸了摸石门,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时周围场景已然变换一新,哪里还是那庭院深深的妄璇阁,俨然是过去七百年里他最熟悉不过的寒冰炼狱!
  ……分割线……
  锋利如刀的冷风擦着脸颊袭卷而去,寒冰炼狱千万年不改的冰天雪地模糊地传来其他地狱中鬼哭狼嚎的声音,由不得人拒绝地像是要扎进凤殷然的心里。他奋力扯了扯四肢上绑着的玄铁锁链,磨破的手腕脚腕上的血一流出来便冻在那里,染得锁链血迹斑斑。凤殷然垂头盯着能映照出自己影子的明亮冰面,里面的男子有一双酒红色的眸子,妖魅更胜灼灼桃花的容颜浅浅一笑便能教山河失色、众生癫狂。微敞的单衣露出他白皙的肌肤,几乎要与这里的皑皑白雪融为一体的苍白肌肤上,一枚殷红的凤尾形状的胎记,仿若沾染了鲜血般绝美妖冶。
  就是这张脸……幽幽一笑,凤殷然心中的寂寥默默蔓延,在寒冰炼狱里他看了七百年的这张脸,属于他灵魂的这张脸……一瞬间似乎有很多残缺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里,可惜散乱如麻无迹可寻,凤殷然瞧着自己的眉梢眼角,渐渐从这张举世无双的惑人容颜中找到了几分凤家幼子的影子,心中一凛这才醒过神来,忽然之间像是有把打开一切谜题的钥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凤殷然,快喝了这碗用忘川之水熬制出来的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速速转世投胎去吧……”孟婆苍老刻板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凤殷然一怔,面前的场景再次变换,他失神的片刻,居然来到了奈何桥头,孟婆正端着热气腾腾地汤碗凑到他的眼前。下意识地在往来的人群中找寻阿翾的身影却没有结果,又惊又骇的凤殷然倒退了半步避开孟婆抓向自己的手,扭头正瞧见几个鬼差拖拽着一个少女往六道轮回塔走去,衣着打扮竟是受尽凌辱死在他面前的芊芊。
  “芊芊!……”众鬼魂们的叫喊低语掩盖了凤殷然撕心裂肺的呼喊,他眼睁睁地看着芊芊被鬼差们投下轮回,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芊芊朝他瞥来的最后一眼。无边的怨愤如烈火般在凤殷然心底燃起,仰头振臂怒喊出胸中的不甘,凤殷然双手一挥,所到之处俱成火海,几个鬼差在他掌风中摔了出去,落入黄泉之中立刻被水底的冤魂拖拽下去不见了踪影。他听着周遭的哭喊,只觉胸中痛快不已,一路打杀下去,直到惊动了十殿阎罗一齐出手前来镇压才堪堪阻止了他继续在鬼界胡闹。
  一袭银丝曼珠沙华暗绣黑袍的鬼界少主似乎在他被投入寒冰炼狱前伏在他耳边说过什么……深陷在自己回忆里的凤殷然倏地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重回鬼界,而是进入了遣星阁禁地的幻境之中,困入了自己不愿提及的记忆里。思及朱雀临走之前说过的一席话,若是这个所谓幻境里的一切都能通过铜鉴被外面的人看到,那么自己曾在鬼界寒冰炼狱辗转七百年的日子不但让凌晏看了个遍,可能阿翾也……“凌晏!”冷冷低声怒喝,凤殷然再一睁眼,果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长年居于邀仙坛只在祭祀时现个身的国师大人此刻正捏着酒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时的道貌岸然。“哎呀,乖徒弟,你这样喊师父我的大名,师父我可是会伤心的啊。”
  咬了咬牙才没破口大骂,凤殷然瞅着凌晏那一脸笑意,不禁格外想要扁他。“我这就算是通过幻境的试炼,战胜所谓的心魔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凌晏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样子看着凤殷然,“乖徒弟就是乖徒弟,真是聪明。”
  “那些事情你都看到了?”心情欠佳的凤殷然懒得与他客套,冷冷一瞥的漠然眼神瞧得凌晏亦是心里一惊,很没面子的收敛了笑意。“阿翾呢?我在鬼界的事情他知道多少?”
  摸着鼻子掩饰掉自己的小小畏惧,伊柯安灵界这一辈中最有名气的凌晏大国师讨好似地媚笑道:“不知道不知道,一丁丁点也不知道。素翾他刚刚让宁西楼那家伙带走了,乖徒弟你要是想他了,为师这就派人去接他回来。”
  这个人果然叫神棍恰当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凤殷然也不同他客气,径自走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缓了口气又道:“你为何一定要收我为徒?”
  “乖徒弟这话,临渊那孩子也曾问过……”凌晏自言自语地说道,却没注意凤殷然听到方临渊的名字,面色已稍有缓和,“我若说是为师这是顺应天意而为,你肯定不会善罢干休。可是除了这个,我还真没有其他说法拿来骗你。”凌晏摊了摊手,倒是一脸的诚恳,“这些都是命定的因缘,就像乖徒弟你来到霙墟之前在寒冰炼狱里一样……”见凤殷然脸色又阴沉下来,凌晏连忙话锋一转又道:“我虽是灵族的后人,却也不比法力无边的神仙,仅仅能窥探一丝天意的预示,却无法深究其中的奥妙。不过乖徒弟你就不一样了,你和素翾绝非池中之物,没准这天机便能由你来揭开谜底。”
  说了等于没说……头疼地揉了揉额头,凤殷然顿感有些疲惫,“你又凭什么认定我闯过那幻境之后,一定会答应你接任那什么阁主之位?”
  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狐狸似地笑了起来,凌晏附到凤殷然的耳边,缓缓道:“我一早算过你和素翾的命格,这么多年来得到的都是这十六个字——凤舞长歌,翾临天下,灭世焚天,名冠八荒。”
  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倒犹如一对蛰伏已久的狂龙和凤凰忽然展翅腾起,气势逼人的迎面扑来,惊起流血千里天下缟素……凤殷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自古君王最忌讳的几乎都在这十六个字的卦象中囊括,莫说是传到胤帝的耳中,就是其他几个大陆的君王听说了这段卦象,不但他凤殷然和阿翾性命不保,恐怕整个凤家和与他们有关的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
  知道他会想通其中的关节,凌晏安慰道:“若说起这七陆八海之中,掌握天下情报的遣星阁要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所以你来接手这遣星阁,不但是天象的预示,更是你保护自己和少素翾以及凤家的另一个手段。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待你不比琉音对你差吧?”
  深深看了一眼满脸笑意的凌晏,凤殷然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虽然眼前这一切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团,犹如有人在幕后操纵般一步步将他和阿翾牵扯其中,但是他身在局中已没有任何退路。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九野摘星环,想通了的凤殷然扬唇一笑,朗声说道:“我看,师父大人还是抓紧时间处理交接琐事的好,待到几日后阿翾随琉音师父离开京城,我便正式领下这遣星阁阁主之位!”
  命运的齿轮按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启动,很多年后凤殷然仍旧没有后悔过他曾经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至少在他身边,那人始终不离不弃……

  第十一章

  转眼之间已入四月,京城之中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一派春意浓浓的景象。墨兮提着个点漆描金的双层食盒,沿着山路攀爬许久,这才在接近山顶的桃林中寻到凤殷然的身影。
  娇媚鲜艳的大片桃林之中,一身淡雅青衣的凤殷然正倚在树下摆放的藤椅上,专注地翻阅着几卷书稿。阳光从花瓣枝桠的罅隙间倾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间面上,如同给他精致秀美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越发教人移不开目光。墨兮正痴痴看着自家少爷发呆,却见树下的少年似有所察的抬头望向这边,璨若珠晖、莹如水玉的明亮双眸在看清是他的一刹冰消雪释,笑意融融地招呼道:“墨兮,你来了。”
  自他们兄弟俩那日得凤殷然与少素翾搭救逃离燕语楼至今已逾一月有余,二人之中温柔乖巧的哥哥墨兮留在了凤殷然的身边,开朗爱笑的弟弟琴兮则跟了少素翾一同前往了远在北疆的冰雪韶华谷。虽然要与弟弟分开许久,墨兮倒不觉得难过,因着他面容姣好又是最好相与的脾气,凤府中上至管家账房下至厨娘伙夫,对他都格外照拂疼爱一些。此时的墨兮身上穿着风谣亲自缝制的新衣,头上扎着月白缎带,唇红齿白的模样倒比雪赋那小丫头更娇俏几分。手脚麻利地从食盒中取出各式精美的点心一一摆在树下小几上,一路提着重物急行的墨兮脸颊绯红,抹着额上的薄汗半玩笑半埋怨地说道:“少爷只管躲在这个好地方看书偷闲,倒教墨兮好找。”
  挑了块点心塞过去堵住墨兮的嘴,凤殷然好笑地看着他愣愣地叼着糕点发懵,拿起笔在手中的卷宗旁思量着批注了几行小字,只喝了口茶便又忙碌起来。送走阿翾和琉音之后,他便依约接替下了凌晏的遣星阁阁主之位,这一个月来除了要熟悉遣星阁这个霙墟最大的情报机构的运转模式和部门分工,还要慢慢通读阁中琅嬛斋里堆着历代重要的事件概要,实在是忙得凤殷然恨不得将自己一分为二。此刻他看似在这漫漫桃林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其实不过是嫌遣星阁里四位护法并二十八星使因他前几日一时没忍住提点了他们一些现代的管理方法,所以总想法设法地缠着他想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好点子,这才叫人把桌椅搬到了城外山上的桃林之中,好清清静静地继续研读旧时的典籍。
  见少爷心无旁骛地认真用功,墨兮含笑在旁研墨添茶,将散乱一地的卷宗分门别类地堆放妥当,自娱自乐地翻看起凤殷然扔在一边的随笔草稿。随侍在凤殷然身边时日久了,墨兮渐渐也摸透了少爷外冷内热的性子,知道只要是对他脾气的人,少爷便会一根筋的将人家当做“自己人”,一味地护短。虽不知自己是哪里得了少爷的青睐,墨兮尽管年幼,但也明白少爷经常当着自己的面处理遣星阁中诸多大事,对自己比之他的贴身侍婢风谣、雪赋,更多几分信任和重视,因此墨兮私底下也就格外用心,只盼自己能尽早成为少爷的助力而非负累。
  捧着整理好的卷宗埋头苦读许久,墨兮正看得入迷,忽觉少爷自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搁下手中朱笔,另行倒了一杯新茶,朝桃林的一个方向掷了出去,扬声道:“既然找来这里,还请搁下不要嫌弃我这里的杯陋茶淡。”
  墨兮茫然望去,却见林中一个紫衣少年分花拂叶翩翩而来,素白修长的指间赫然端着凤殷然掷出去的那杯热茶,施施然立在他们面前,淡淡说道:“没想到遣星阁新任阁主果然是个特别的人物,在下飔肜宫段紫漪,今日有幸领教了。”
  暖风刮过,携卷着轻盈蹁跹的灼艳桃瓣漫天飞扬,迷离了两人对视的目光,平添几许似水柔和。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紫衣少年,恍然间凤殷然还以为看到了少年时的琉音,一样的清丽明艳,只是却更多几分浑然天成的邪魅妖娆。那一双异于常人的紫色眸子美得惊人也美得纯粹,仿若最珍贵的紫色水晶,能望到人的心底,带着些许嘲弄的通透。略略抬眼间自有一丝诱人深陷的邪气,倒也当得起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凤殷然歪头想了想,段紫漪这个名字他倒是并不陌生,前几日翻看琅嬛斋里关于飔肜宫的介绍时,还曾看到过关于段紫漪的记录。据说这个今年才满十二的少年,大约是因为那双妖异的眼眸被亲生父母遗弃,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由宁西楼收养,亲自抚养长大,将来定是辅佐少素翾、接任飔肜宫副宫主一位的不二人选,不过在那档案中也记载了宁西楼待他并不亲近的事实。本来凤殷然对这个身世连遣星阁都无法查证的特别少年还有些心存疑虑,却在此刻亲眼见到他的一瞬间放下了戒备。经历了亲生父母的抛弃,被周围人视作妖孽又不被收养自己的师父疼爱,同样有着孤儿身世的段紫漪让上辈子饱受周围人冷眼的凤殷然心里顿生几分感同身受,只感叹这般如秋水明丽又似妖魅邪气的美人儿,怎会遭受如此不公的对待。
  “段紫漪、紫漪……”轻轻重复着他的名字,凤殷然扬唇一笑,竟起身走过去牵起了段紫漪的手,趁着他晃神的片刻拉了他到小几前的软椅上坐下,“来尝尝风谣亲自做的点心可好?”
  懂事的墨兮见自家少爷露出这样的神情,心知眼前紫衣紫眸妖孽般的少年准是对了少爷的脾气,已经不知不觉间被自家少爷内定为朋友,连忙从食盒低层取出备用的碗筷替段紫漪摆上。不由分说地塞了筷子在段紫漪手里,凤殷然瞧他还在发呆,不禁莞尔:“怎么?紫漪不喜欢这些糕点么?”
  尚显稚弱的天真笑脸凑到面前,被他牵过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男孩儿微凉的温度,段紫漪心头一热,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几近陌生的人面前展露了笑颜,“没有,我很喜欢。”那淡雅灼亮的瞳眸仿佛光华流转的紫色水晶般高贵灵秀,偏生几许叫人心惊的妖气,看得人心里恍然。
  “紫漪你笑起来真美……”见段紫漪脸上顿时晕红,墨兮也掩嘴偷笑,凤殷然这才惊觉自己太过唐突,支吾片刻终是与他二人一起笑了起来。暂时忘记了堆积如山的书卷与同样忘记自己所来初衷的段紫漪攀谈起来,间或有墨兮不时提出几个有趣的疑问,逗得三人格外轻松自在。一时之间桃林之中笑语不断,倒似乎真成了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
  ……分割线……
  近几日来,京城之内突然多了许多身配武器的武林中人出入,倒是一时带动得京城的客栈酒楼茶馆都分外热闹。有好事的百姓多番打探,才知道原来城中顾家大宅的这代家主顾留明,竟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以锄强扶弱、正气浩然为己任的武林盟的盟主。而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过几天便要在顾家城郊的山庄中举办,这才吸引了大批的江湖人士慕名而来,各门各派都想借着这个机会向武林盟主讨教几招,以便一战成名从此扬名天下。
  此时京城郊外的顾家山庄正是人声鼎沸,江湖中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都手持请帖入住山庄观摩为期三日的比武大会,而其他蜂拥而至叫不上名号的武林侠士亦是将顾氏山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前两日的比武都是一些散兵游勇和小帮小派之间切磋对战,或是一些武林世家互相角斗争强,这第三日却是九大门派轮番挑战武林盟主顾留明的压轴好戏。据说按武林盟创建时定下的规矩,凡是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除了才德服众之外必不可少的就是武艺要好,故而才有这每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选能者居此高位。
  顾氏山庄比武场旁的高楼上,凭栏而立的凤殷然与段紫漪同楼下摩肩擦踵挤得衣衫不整的江湖中人比起来,倍添几分飘渺出尘的风雅。他们所处的位置,不但能俯瞰全场,又清爽自在,就连九大门派的掌门都没有这个荣幸入座。不过身在福中的凤殷然却没有这个觉悟,对欢呼叫好声此起彼伏的楼下众位高手的兴致,还比不上对身边段美人的千分之一。
  “九大门派派出的挑战者,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却这般车轮战的上去和顾盟主交手,真是好不要脸。”被楼下众人吵得心烦,青衣素服的凤殷然口气也分外清冷,明眸之中透出一股凛然。他的遣星阁三百年前被殷风月收归飔肜宫之后,便同飔肜宫一样非武林正邪任何一派所属,隐隐与武林盟、魔教成三足鼎立之势。不过这一代的武林盟主顾留明并不是个呆板刻薄的所谓正人君子,早年又和失踪的少逸莫惺惺相惜,故而飔肜宫、遣星阁在收到武林帖之后,还是由段紫漪这个未来副宫主陪着新任遣星阁阁主凤殷然一起前来走个过场,算是给了顾留明几分薄面。
  俯瞰着楼下擂台上接连战败几位掌门人的武林盟主顾留明,段紫漪亦觉得这个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浩然风骨的武林盟主,要比那些道貌岸然笑里藏刀的各大掌门要亲和许多,言语间也如凤殷然般对顾家有所偏袒。“师父说过,顾盟主的碎玉刀霸气天成且兼爱世人,就这份胸怀苍生的气度,也是九大门派比不了的。”见顾留明始终一脸轻松自信的微笑,段紫漪心知他应付这些挑战者实在是游刃有余,便不再关心战况如何,转头望着凤殷然笑道:“你腕上的这个,就是象征遣星阁阁主之尊的九野摘星环了么?”
  毫不在意地解下珠串递到段紫漪眼前,凤殷然对这个什么阁中众人视若瑰宝的神物倒没什么珍视之心。这九野摘星环乃是用墨玉、白玉、碧玉、黄玉、碧玺、猫眼石、蓝宝石、红宝石和紫水晶九种不同材质的宝石打磨而成的剔透珠子,配以九颗一般大小的圆润珍珠串联而成,九颗灵珠分别对应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灏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和东南阳天,乃是存放不同资料典籍和珍宝古玩、稀有兵器的九野宝阁唯一的钥匙。传说其中还蕴藏着足以撼动七陆八海的惊天秘密,不过因为年代久远,这个奇闻已经无迹可寻只能当做传说自娱自乐一下了。瞧着殷然随随便便就把这么重要的信物塞到自己眼前,纵是已慢慢习惯殷然脾气的段紫漪也不禁一愣,眼波流转间便多了分柔和颜色道:“这信物连我都晓得,想来江湖中知道惦记的人也不会少。你倒是如此张扬的示于人前,竟是半点避忌也没有。”
  明白紫漪这是担心自己的招摇会引来觊觎眼热的杀身之祸,凤殷然露出个心中有数的浅笑,眼中透出几分随性。最近他的行事作风的确肆意高调,搅得本就因为武林大会而不太太平的江湖格外热闹,不过就算是置身事外的普通人,听说一个还没满八岁的小孩子继承了霙墟第一情报机构,也会不屑大于惊讶吧。所以他的有意造势和几番雷霆手段,倒让暗中对遣星阁虎视眈眈地仇敌们一时摸不清底细、不敢轻举妄动。
  “紫漪哥哥!殷然哥哥!”
  两人正就近日发生的事情闲谈说话,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转眼一个可爱的小娃娃风风火火地跑了上来,正是武林盟盟主的儿子、顾家小少爷顾清寒。因为宁西楼与顾留明私下有些交情,而顾留明的妹妹顾怜晚又破例收了段紫漪为徒,礼尚往来的宁西楼偶尔也会指点一下顾清寒这个名义上的弟子,所以凤殷然之前也是见过这个所谓的小师弟的。说起来,清寒这孩子只不过比他小了一个月而已,倒也老老实实地喊他一声哥哥,乖巧伶俐、天真简单,全不似他这个多活了一世的“伪正太”。
  段紫漪任由蹦蹦跳跳的小清寒撞了个满怀,对他的亲近并不抵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怜晚师父呢?”
  “姑姑和娘亲还在下面忙着招待客人呢,她们都怕我跟着添乱,所以才打发我上来找你们的。”不甘心地撅着嘴,小清寒似乎对大人们对自己的评价极为不满,“殷然哥哥只比我大一个月而已,娘亲和姑姑提起他却都是称赞有加,难道真是清寒做的不够好么?”
  翻出袖中揣着的糖块塞给小清寒,凤殷然听着他故作认真的发问,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清寒这个真正的小孩子,哪里能跟他这种穿越而来的游魂相比。“你这是在埋怨殷然哥哥给你添麻烦了么?”
  慌忙使劲摇起头来,可爱的小清寒嘬着糖块,大大的眼睛天真无邪,“殷然哥哥和紫漪哥哥对清寒最好了,清寒最喜欢两位师兄哥哥了,怎么会埋怨殷然哥哥呢?”
  对这种萌死人不偿命的小孩子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立时败下阵来的凤殷然眉开眼笑地牵起小清寒的手,扭头拉上段紫漪,懒得再管楼下仍然战得如火如荼地什么比武大赛,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擂台上的功夫,一齐偷偷溜出顾氏山庄,回城内闲逛去了。
  

  第十二章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心经营,遣星阁渐渐按照凤殷然逐步渗透进去的现代管理思想,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更习惯居于幕后统筹规划的凤殷然便也轻松许多,每日大半时间多用于流连在琅嬛斋的书海之中,竟慢慢地也习惯了在霙墟世界的生活。
  这一日处理完遣星阁的日常琐事,凤殷然趁着四位护法并二十八星使都在的机会,颁布新令:着四大护法分管人事、运作、财务与资料诸项事宜,只每个月月底统一向他做个总结汇报,非紧急要务不得前来打扰。眼见阁主就此放手不管,做起了甩手掌柜,四大护法听得面面相觑,却也在凤殷然近日的点拨下已对这种特别的管理方法有了些心得,当下领命带着手下星使回去研究自己的事务去了。
  从妄璇阁的后门出来,左右无事的凤殷然忽然想起几天之后便是小清寒的生辰,他这个做师兄的总不好两手空空地前去道贺,于是打发了墨兮先回丞相府去,自己一个人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才转过街角,一袭高洁雅致的白衣便映入凤殷然的眼帘,仿佛于千万人中,只得他一人入目。凤殷然愣怔驻足而立,远远望着站在一家医馆门口的方临渊,自那日邀仙坛绑架事件之后,他虽也差了下人前去问候方临渊的伤势,但因为遣星阁事忙一直没能亲自前去探望。此时骤然巧遇,重见他风华入骨的仙人之姿,心中倒是生出几分愧疚。
  忍不住迈步走近,只听得方临渊细细对药房掌柜吩咐着什么,抬头看到是他,一抹微笑立时跃上眉梢眼底,温声唤道:“殷然。”
  清泠温润的一声呼唤,仿佛珠落玉盘,震得凤殷然心中一颤。忍不住想起那日的雪地里,方临渊白衣染血的模样,凤殷然低声问道:“肩上的伤,都大好了么……”
  “一点小伤,已无大碍。你若不急着走,不妨稍等我片刻。”似乎对他的关心很受用,方临渊转头对那掌柜说道:“王伯,我刚刚提过的那几家病患来取药时,切记分文莫取,抽空差人买些柴米油盐,也给他们送过去。”
  频频点头,王伯笑呵呵地回道:“东家放心,老奴都记下了。”又与方临渊探讨了几句其他小事,这才转身回了医馆堂中。
  和煦清风拂起方临渊素雅的衣袂,凤殷然歪头看着他清俊的面容,只觉他举手投足间俱是温文尔雅的从容不迫,便叫人只是看着他也能心下平和安稳,世间万般难事都可一笑置之。正自发呆出神,耳边却听方临渊含笑唤他:“殷然,在想什么?”
  想你二字几乎冲口而出,凤殷然抿嘴遮掩的一笑,随着他一同前行,不答反问道:“那家医馆是你开的?我竟不知道你还通晓医理。”
  “少时无聊,便学了些皮毛。”低头看着青衣少年的消瘦侧脸,将近两个月未见,彼时苍白羸弱的少年如今浑身散发出一种骄傲不羁的耀眼光芒,越发让人无法逼视。“好久不曾见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遣星阁的事情不知方临渊了解多少,殷然略一沉吟,终是抬手亮出腕间的九野摘星环,老实交代道:“凌晏师父很不负责任地把遣星阁推给了我。”
  闻言一怔复又展颜微笑,方临渊听他如此回答,忍不住心下愉悦非常,“我还道师父近日为何如此清闲自在,原来是诓骗了你来帮他忙碌。”方临渊说着细心地伸手摘去落在凤殷然发间的落花,如玉温润的脸上笑意浓浓,仿若春晖融融。凤殷然被他灼人的目光看得脸上一热,忙侧头避开他的视线,扭头瞧见前面一家古玩铺子,赶紧躲了进去,“我来给小师弟选生辰贺礼,权且进去看看有没有称心如意的物件,也好过这般四处乱转。”
  方临渊依言点头随他走进店中,早有掌柜迎了出来,想来是因为凤桐曾为爱子大肆收购玉器的事情,竟也识得凤殷然这位贵客。“原来是凤少爷来了,小店昨日刚进了批新货,凤少爷先随便看看,可有合心意的东西。”殷勤地抬了大大小小一堆上乘货色出来,掌柜命人搬了椅子又亲自奉上两杯好茶,“凤少爷今日想选些什么样的东西?可是还要看玉?”
  倒是没想到自己偏好玉石佩饰的事情闹得京城珠宝古玩界人尽皆知,当着方临渊的面略有些汗颜的凤殷然轻咳一声,连忙截住掌柜的话头,接口说道:“本少爷今天不看玉器,有没有银制的佩饰拿来给我瞧瞧?”
  金主发话,掌柜自然莫敢不从,赶紧挑拣了许多精巧细致的银饰奉到凤殷然面前。仔仔细细挑拣一番,凤殷然相中一柄纯银的佩刀,大气狂野的繁琐雕刻与简约古朴的刀身巧妙结合在一起,小小一把佩饰小刀倒也尽显英雄豪气,难得的是刀鞘上还镶嵌点缀着几颗蓝宝石,正合清寒佩带。满意地试了试刀锋,“财大气粗”的凤少爷价钱也懒得问,只吩咐掌柜的好生帮他把佩刀装盒打包起来。这才发觉方临渊并不在身边,四处寻去却见他站在散放作一堆的次等玉饰前,手中捏着块玉佩正和店中伙计说着什么。
  “公子你看,这块凤凰玉佩虽然稍有糖色,但是雕工却是一等一的精致,瞧您也是合了眼缘,不如我给你算便宜点?……”
  凤殷然走上前来,听那伙计喋喋不休地大力推荐,翘脚去看方临渊握在手里的玉佩,心里却是一动。只见那玉佩雕刻成遨游天际的凤凰形状,质地细腻、光泽滋润且状如凝脂,精光内蕴教人爱不释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佩右下角有块几乎血红的沁色,不过经得雕刻师傅的匠心独运,将那血色同凤凰绝美的尾翼匹配在一处,倒也相得益彰、美丽非凡。凤殷然只管愣愣地望着那块凤凰玉佩,却不知自己此时眼中全是喜爱之色,被一直盯着他的方临渊全看在眼中。
  丢了一袋金铢给那奋力推荐的小伙计,方临渊摇手吩咐他不必找赎,调了绳子的长短,亲自给凤殷然戴在了项上。“这块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上等羊脂白玉,我虽也无法解释这块血色痕迹的由来,但也能肯定它的价值绝非一袋金铢可以衡量。实在是很合你的气度,怎么样,喜欢么?”
  没料到他选了这块凤凰白玉竟是为了送给自己,殷然想了想,终是没有拒绝他的心意,握着那块温润的玉佩,用力点了点头,一时放任自己沉醉在眼前白衣少年的清浅笑容之中。
  ……分割线……
  胤帝十六年四月二十七,着凤家幼子凤殷然入宫伴读的圣旨从宣和殿颁布下来,立刻在朝堂宫禁之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胤帝至今只得太子这一个儿子,陪伴太子读书也就意味着会成为下一朝天子的得力助手,凤桐身居丞相之位多年,现如今长女稳坐皇后宝座,小儿子又被安排到了太子身边,可谓荣宠一时无二。相较于早前得诏送次子进宫伴读的张年申,接了这道圣旨的凤桐却没表露出过多的喜悦之情,倒是叫冷眼旁观的百官好生奇怪。
  作为当事人的凤殷然对这道旨意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推了遣星阁繁琐小事的他也乐得有些其他活动消磨时间,再者这十几天来日日前往文华殿陪同太子一起上课的除了他还有沧爵国的七皇子方临渊,枯燥繁重的课业也就不觉得多么无聊起来。
  略有些温热的微风拂过,隐约带来夏日的清爽味道。坐在飔肜宫一棵大树下乘凉的凤殷然合上手中的书本,仰头望着天上的白云,思绪渐飘渐远。摒弃脑中的课业、心法、招式,这样奢侈的发呆让他生出几分漂浮在云端的快感来。
  “殷然,师父让我来陪你过招。”
  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凤殷然不出所料地看到慢慢走来的段紫漪。仍旧是一袭浅紫色的衣裳,毫无赘述的简单反而更加衬托出他妖魅天成的绝世姿容,纵然是自觉已经阅美无数的凤殷然,亦是常常不由自主地沉沦在他光彩熠熠的眼眸之中。这张脸虽然已经看了一个多月,但是凤殷然仍是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只怕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了“段美人”紫色眼眸的流连一瞥,若是能让段紫漪学了琉音的惑心术,不知是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你怎么又开始发呆了?”段紫漪依着凤殷然在树下坐了下来,倒也不急着陪他拆招练武。仰头学着凤殷然刚才的姿势望着万里晴空,心中一时分外开阔明朗的段紫漪唇角扬起,笑着问道:“可是今日太傅布置了什么折磨人的功课了?倒教你这般费心。”
  扬了扬手中厚厚的一本编年史,凤殷然伸了个懒腰,厚着脸皮随意地靠在段美人的肩膀上闭了眼睛。“太傅明日要考究我对霙墟旧事的评析,屏羽和纾颜流风那个臭小子之前也是勉勉强强过了关,被太傅逼问的差点要发疯,所以现在都等着明天看我笑话呢。也不想想我才进文华殿几天便能追上他们的进度,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吹嘘,也不怕大家笑话。”
  段紫漪侧头看了他一眼,微眯了眯眼,嘴角挑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因为与方临渊交好,殷然进文华殿的第一天就被晋阳王的独子、小王爷纾颜流风警告威胁过,偏生殷然又是最护短的性子,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渐渐发展成如今的水火不容之势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你若当真不喜欢纾颜流风,哪止千万个法子可以整治于他,何苦与他置气?”
  瞧着段紫漪露出几分嗜杀的邪恶气息,凤殷然非但不觉异常,反而也笑了起来。宁西楼如何整治飔肜宫中下属们的手段,他亦是亲眼旁观过的,更明白宁西楼为人是何等的枯燥无趣。难为紫漪在这么个面瘫似的冷酷师父身边长大,没有变成另一个冷面冷心的硬汉,真教殷然欣慰不少。即便经历过飔肜宫死士的铁血训练后,紫漪的杀伐决断都越发狠戾无情,这种不加掩饰的率性倒让凤殷然心向往之。“毕竟是晋阳王的儿子,小孩子之间玩闹纵使有时候稍稍出格,也不怕纾颜茂来找我麻烦。我也是闲极无聊拿他凑趣,否则哪有那个闲工夫理他是谁。”
  “紫漪哥哥!殷然哥哥!”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顾清寒来了,凤殷然打了个哈气,慵懒地冲急忙跑过来的顾清寒招了招手算是打了招呼。段紫漪也是一笑,任由几天前才过了七岁生辰的小清寒一阵风似地扑了过来。“怎么了清寒,又有什么稀奇玩意要拿给我们观赏的?”把他也抱到自己身边坐下,他这个挂名的师兄,也就在这两个小师弟面前能露出几分温柔的笑颜。
  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手工精致的香囊,小清寒傻笑着塞给两人,一边笑道:“要过浴兰节了!娘亲说怕宁师父和凤师父不懂这些繁琐的规矩,忘记给你们系长命缕,所以绣了香包让我带给你们!”他说着开心地指着自己胸前那个宝蓝色的香囊,“清寒也有呢!娘亲说戴了这个就不怕蛇虫鼠蚁了!”
  凤殷然听得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清寒所说的浴兰节很类似现代所谓纪念屈原,赛龙舟吃粽子的端午节。可是不知道这个没有屈原存在的世界,这个节日是怎么兴起的。会不会也有粽子可以吃呢?
  “又发呆了。”段紫漪习以为常地捏了捏殷然的鼻子,唤他回神,手上动作却没停,利索地将其中一个香包挂在他的脖子上。梨花白的锦缎配着朱红色的花样,衬得殷然更加灵气。“果然还是这个颜色适合你。”满意地笑笑,段紫漪把剩下的紫色香囊系在腰间,眼波流转间隐隐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绝艳,让人不由暗自揣测他长大了该是如何的惑魅人间,“清寒,记得回去替我们谢谢顾夫人。”
  药草的清香散在微风里,带来一股清凉。凤殷然心念一动,也顾不上明日的考试,丢了手里的编年史,“紫漪,清寒,你们想不想吃粽子?”
  “粽子?”两人都是一脸茫然,似乎没有听过这种食物啊。
  不由分说地拉了两人往厨房方向跑去,凤殷然故作神秘地对他们说道:“只有我会包粽子哦,你们想不想学?”
  饶是大一点的段紫漪,也还是孩子心性,更别提最喜欢玩闹的顾清寒,两人哪里经得起好奇心的驱使,立刻嘻嘻哈哈地陪着凤殷然忙活起来,一边吩咐下人准备箬叶、糯米和诸多配料,一边撸起袖子学习起来,架势倒真是有模有样。三人边包边玩,拿来丢人玩的配料到处乱飞,扔的比用的还多。一时之间,飔肜宫的京城行宫分外热闹,厨房内外都忙乱了起来……

  第十三章

  按荣韶国历代皇子继位的惯例,太子年满十五岁便可协助父皇处理简单政务,将各部呈上来的奏折批阅之后再送去皇上那里。而其余的皇子到了岁数则要被安排去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试练,并每日酉戌交接时到太子处报备。因着胤帝纾颜荣这一辈只得纾颜屏羽一个儿子,监管六部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晋阳王之子纾颜流风的身上。
  于是,每日戌时初刻,纾颜屏羽就不得不面对堂兄那张阴沉的脸,听他用没有起伏的声音汇报着一日的琐事……
  就比如今天,难得临渊主动来宫中寻他,帮他审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喜得太子殿下连茶点都多吃了两块。结果没开心多久呢,那位不招人待见的堂兄便准时来报到了。纾颜屏羽拄着下巴看他埋头念稿,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真不明白堂兄长得挺英俊一少年,为什么总嘴角下沉、表情阴郁,活像每个人欠他几万两银子似的呢。
  这么想着,太子的心不自觉地飘回了坐在他旁边的方临渊身上。望着他低头替自己复查奏折的认真模样,一颗心恍恍惚惚地。前年父皇破例让纾颜流风、临渊和张尚书家的小儿子张文硕一起进宫陪他读书,近日又颁了旨意安排了凤丞相家的小儿子凤殷然进入文华殿,不知是存了什么样的计较。虽说自己天天能见到临渊别提多开心了,可是自己那位堂兄拉着张家少爷明里暗里总喜欢找临渊的麻烦,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花样比戏台上还繁多。自己是得了父皇的旨意不准对堂兄不敬,而临渊自然是半点也不屑于同纾颜流风置气纠缠,可是凤家那个凤殷然,哪里是容得了别人欺侮自己人的?于是乎,从凤殷然进入文华殿的第一日起,这太子上课的地方倒成了宫中最热闹的地方。
  “太子可还有什么教诲?”纾颜流风终于念完了长长的一篇文稿,抬头见太子殿下正瞅着方临渊发呆,不由脸色又暗了几分。
  “啊?!哦,辛苦堂兄了,余下的事孤自会处理。天色已晚,堂兄还是早些出宫回府吧。”被抓了个现行的太子殿下不太自然的撇了撇嘴,心里早恨不得把纾颜流风踹出东宫了。
  又瞪了一眼埋头写字的方临渊,纾颜流风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前日他支使张文硕调换了方临渊和凤殷然的试题害他们重写,结果第二天凤殷然便寻了条双斑锦蛇藏在他书匣里,一脸得意得看着他被狠狠咬了一口。一个战败之国送来谈和的质子,却被当朝太子和丞相幼子当成心头宝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临渊的狐媚功夫太厉害了点!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觉得不舒服呢?
  “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就不打扰了!”没好气地行了个礼,纾颜流风转身便走,倒是和他父亲晋阳王一样飞扬跋扈。
  “明知道他看我不顺眼,你还在他汇报的时候走神,只怕他明日又要想手段对付我了。”瞟了一眼立马凑过来的太子殿下,方临渊放下手中的朱笔,不禁笑道。
  唤来候在殿外的太监把整理好的奏折送去父皇那里,纾颜屏羽挠了挠头,讪笑道:“你是怕殷然会反过来找他的麻烦吧?他虽然顽皮又鬼点子极多,终归是知道分寸的,又不会真把纾颜流风怎么样了。”见方临渊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纾颜屏羽赶紧凑上去讨好的问道:“今晚陪我用膳可好?”
  “不了,”方临渊起身扯回被纾颜屏羽攥在手里的衣角,“我怕太子殿下你一时高兴,不小心吃多了撑坏脾胃。”他说得一本正经,又语带关切,等纾颜屏羽反应过来这不是关心而是揶揄的时候,他人已经走出殿外,恼得纾颜屏羽差点没学**那些被冷落的妃子一样咬碎了帕子。
  却说方临渊一路漫步回到邀仙坛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满天繁星灿烂,望之不觉愁思尽散、胸中开阔。他在门前又静立了片刻,才回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刚到门口,便见他的近侍小墉子守在那里,巴巴地迎了上来。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递上绞好的帕子让方临渊净手,小墉子一边引着方临渊入内一边说道:“凤家少爷傍晚时送了样新奇食物给国师品尝,说是他亲自做的,起了个名叫粽子。还特地给主子留了一份,正等着主子回来呢。”
  方临渊听得一愣,“殷然还在?”
  “凤少爷执意要等,又不肯让小墉子先给他传膳。小墉子没办法,只好答应到门前张望着,等主子您一回来就通报给他。”小太监经历了前次在校场的事情之后,一门心思要报答方临渊的恩情,所以对待自家主子极好的凤殷然也存了感激之心。见他没用晚膳,自己先自责了起来。“主子您快进去吧,小墉子这就吩咐厨房把饭菜热了端上来。”
  从傍晚到现在已经快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那傻孩子等急了没有。方临渊连忙推门进屋,却是一愣,只见凤殷然搂着桌上那个用热水温着的食盒,正睡得香甜。许是因为累极了,一向浅眠的他连方临渊拿开了食盒都没有被吵醒。
  小心地寻了件外衣为他披上,方临渊打开食盒,盯着那从未听说过的、还温热着的粽子,不由莞尔。那唤作粽子的新奇食物看起来像是用莹白如玉的糯米,配上酥软香甜的蜜豆所制,尝起来似乎米香中又透着箬叶的清新,当真是齿颊留香、回味甘甜。放下筷子的方临渊瞧着好梦正酣的凤殷然,忍不住轻轻地念着他仿佛能融化在唇齿之间的名字:“殷然……”
  熟睡中的孩子似被惊扰地皱了皱眉,却没有醒来。眼底划过几许犹疑、几许感慨、几许挣扎,最后统统化作一抹寂寥的疏离,方临渊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莫说旁人,竟是连他自己都渐渐看不清楚。若有所思地望着睡梦中的凤殷然,伸出手似是想要帮他展平愁眉的方临渊终是收回了手,俯身抱起他朝里屋走了进去。
  ……分割线……
  京城最繁华的小吃街上有一家肠粉店,口味正宗、用料鲜足,不少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夸赞他家的肠粉“白如雪花、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吃起来鲜香满口、细腻爽滑”,辞藻华丽丰富,却抵不上一句普普通通的:“让人一吃难忘,越吃越爱吃”。
  捧着一碟子热气腾腾的蒸虾肠粉,顾清寒正吃的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得哪里还有点富家少爷的模样。对面的凤殷然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食欲不振,拿筷子戳着盘里的点心,一脸不耐。
  “殷然哥哥,你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已经保持了好多天了,到底是怎么了啊?还好你之前练武的时候没有出错,要不然师傅们肯定要重重责罚的。”顾清寒咬着筷子,恨铁不成钢的教育道:“紫漪哥哥又被宁师父留下来苦练,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肠粉。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当然要替他多吃点啊!”
  毫不客气地丢给他一个白眼,凤殷然揉着额角,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说起来,那时他与方临渊被代号天字廿三的神秘人物雇人绑架,又冒出一个叫湖瑛的奇怪女子假冒遣星阁的身份前来搭救,虽说他心存警惕用惑心术控制了湖瑛逃过一劫,但是也就此失去了查证这件事的线索。本来他对自己的遣星阁信心满满,可是偏偏调派了许多人手也调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那个所谓的天字廿三和湖瑛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有威胁隐患在身边不得铲除,怎能不教他心烦。“一会儿多帮紫漪买点吃的回去不就行了。”提起又无缘无故遭受师父责罚的紫漪,殷然露出一丝疑惑,想了良久之后,终于说道:“今天宁西楼的脾气不太对劲啊……哎,我说清寒,早上是不是有琉音的书信送来?”
  “好像是吧,”塞了满嘴食物的顾清寒口齿不清地回答道:“宁师父似乎经常传信给琉音叔叔,但是回信很少,而且啊,一有回信他脾气就不太好……”在凤殷然的点拨下发现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顾清寒一惊,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差点没扑到对座的凤殷然身上去,“殷然哥哥!你是说宁师父的脾气变化和琉音叔叔的信密切相关,唔……”
  眼疾手快地用筷子上夹的水晶包堵住他的嘴,凤殷然没好气地叮嘱道:“你小子要是嫌命长就回去可劲的把这话说给大家听啊,宁西楼准会拨了你的皮!”见小清寒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凤殷然无可奈何地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怕了你了!好了好了不吓唬你了,不过这话连紫漪那里都不能说,知道了么?”
  乖巧地点头,顾清寒咬着筷子、扑闪着大眼睛继续不自知地卖萌,“殷然哥哥,你说紫漪哥哥的亲人,会不会也有那么漂亮的紫色眸子呢?”
  从遗传学的角度讲,会不会都有可能吧?凤殷然舀了勺汤送进嘴里,“会吧。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哦,刚刚看到窗外经过一个眸子是紫色的神仙姐姐啊。”顾清寒认认真真地答道。
  “噗”地一声把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鸡汤喷了出来,凤殷然狼狈地咳嗽着,丢下结账的银子,拉起顾清寒就跑,“这么大的事情不早说!那个女子朝哪个方向去了?咱们快追!”
  两人手忙脚乱的沿着街道一路追过去,终于在街角跟上了顾清寒所说的身着粉衣的女子。凤殷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慌张得连师父们传授的轻功都忘在了脑后。“这位姐姐!请留步!”
  被突然挡住了去路,粉衣女子停了下来,见到是两个小孩子拦住自己,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不知两位小少爷有何事?”
  气喘吁吁地凤殷然抬头,一时呆在了原地,眼前的女子容貌出尘、衣袂飘摇,难怪清寒叫她“神仙姐姐”。她本就生的娇艳明丽,配上那双紫色灵动的眼眸,真是越发的美艳逼人。
  “神仙姐姐,你好美啊!”手里还拿着个包子的顾清寒看得也忘了啃包子,傻乎乎地赞叹道。
  掩口轻笑,粉衣女子似乎早已听惯了人们的赞美,只是淡淡道:“两位小少爷与奴家的小儿子年纪相仿,如不嫌弃,唤未亡人莫氏一句姨娘便可。”
  “见过姨娘。”拉着顾清寒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凤殷然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瞒姨娘,我们两个如此冒冒失失地追上您,全因您与我们的一位朋友容貌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紫色的瞳眸!”虽然这位莫夫人始终微笑以对,凤殷然还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恍惚。“我们与那位朋友不巧失散,无从寻找,不知道姨娘您家中还有没有什么亲人也是紫色眼眸的?也许正是我们那位朋友也未可知。”
  听了他这番话,莫夫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未亡人这双殊异的眸子世上罕有,家中更是无一人相似。若不是听两位小少爷说起,奴家根本不知道还有人也是紫眸。帮不上两位小少爷的忙,还请见谅。”
  将莫夫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凤殷然扯住还要追问的顾清寒,礼貌客气地说道:“麻烦夫人了。晚辈家住城南凤府,夫人改日假若见到同样瞳色殊异的人,还请差人去我府中知会晚辈一声。有劳。”
  “凤少爷不必客气。”莫夫人微微欠身还礼,朝拐弯处走去,那里停着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似是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目送莫夫人上了马车扬长而去,顾清寒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略有些沮丧,“难道神仙姨娘真的不是紫漪哥哥的娘亲吗?”
  凤殷然摇头,皱眉沉思不语。这个莫夫人,就算不是紫漪的亲人,怕是对异于常人的紫色眸子也有另一番领会。他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要跟上去查探的冲动。“走吧清寒,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给紫漪带点东西,赶紧回去吧。”
  还在纠结懊恼的顾清寒听话的跟了上去,东拉西扯地念叨该给段紫漪买些什么,倒是很快把刚才的烦恼忘了个一干二净。看着他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样子,凤殷然无奈地笑笑,神色凝重地又望了望那位莫夫人离开的方向,就被顾清寒拽到了前面的一家糕点铺子里去了。

  第十四章

  刺眼炙热的日头下,段紫漪几近机械的挥动着手里的冰刃扇,一遍一遍演练着整套的武功招式,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松懈。
  光影一闪,一道长鞭从后袭来,破空震响如惊雷般炸响。段紫漪连忙回身格挡,却仍是慢了一步,手中折扇飞了出去,臂上已添一道血痕。
  “就你这般的身手,哪里有能力保护未来的飔肜宫宫主。我和你定下的期限已到,你靠着自己的修行完全没办法接下我的偷袭,还不肯学习缚魂诀么?”
  耳边传来师父宁西楼的冷冷训斥,跪在地上的段紫漪低了头没有说话,任凭宁西楼手里的鞭子再次向他袭来,狠狠抽在他的背上。“我收养你回来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
  “段紫漪活着,只为了将来用性命去保护飔肜宫的宫主。”咬牙说出这句重复了千万遍的语句,段紫漪的眼中露出恨意,脸上却是不肯服输认错的倔强。“师父若是想为将来的接班人培养死士,当初和我一同受训的那批根骨优秀的孩子哪一个都可以,为什么最后你偏偏要选择我学习那该死的缚魂诀?”无所畏惧地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宁西楼,段紫漪的紫色的眸子里满是桀骜不驯地嘲笑,“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和琉音有几分相似?”
  宁西楼万年坚冰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动容,怒不可遏的他一时没有收住力道,鞭尾划过段紫漪的左脸,在他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能从那些待选的孩子中脱颖而出,最后成为稳坐未来飔肜宫副宫主之位的你应该感到庆幸,而不是心有所怨!”
  “飔肜宫的副宫主?不如说是未来宫主的贱奴更贴切吧?”一再激怒宁西楼的段紫漪笑得有些疯狂,“在宫主未继任之前,受到严格的训练并代为打理飔肜宫的一切事务;在宫主正式继任之后,却要一生一世听命于他,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这样的副宫主,师父你为何不自己来当?”
  盛怒之下的宁西楼望着依稀与琉音有几分相似的段紫漪,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闷,手指一动,在段紫漪背上心俞穴注入一股内力,用的正是对付死士的独特惩治法门,痛起来如同万箭攒心、生不如死,直教段紫漪恨不得晕过去才好。“你若当真一心求死,我也只好成全了你!”宁西楼说着长鞭一收,运掌如刀便要朝段紫漪的百会劈去。
  “住手!”
  “宁师父!”
  就在宁西楼这绝情的一掌劈向段紫漪的时候,正巧出去闲逛游玩的凤殷然和顾清寒拎着几样小吃点心一起进来,瞧见这个架势连忙双双扑了过来,一个拦在宁西楼身前,一个扶起段紫漪躲开,危急时刻倒是突破了二人武功的极限。心有余悸地看着已经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的段紫漪,凤殷然护在痛得面色惨白的段紫漪和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的顾清寒身前,强压怒气语气不善地对宁西楼道:“宁前辈,不知紫漪做错了什么,竟劳您动手杀他。”
  若说段紫漪容貌间有一点像琉音,那么凤殷然却是和他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和目光,半分疏离半分冷漠,仿佛千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得让人望而却步。宁西楼望着眼前酷似琉音的一对弟子,心中的苦涩有如翻江倒海,高举的手掌竟是再也没法狠心打下去。“段紫漪,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今日若是真的决定不做这个副宫主,我立刻一掌杀了你成全你的心意。”
  被他语气里的森然杀意惊得心头一跳,凤殷然回头看了看咬牙硬撑着的段紫漪,他虽然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甚明了,但是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段紫漪受罪,不禁皱眉顶撞宁西楼:“宁前辈这话是什么道理,这飔肜宫副宫主的位置难道不肯接受,便要杀人么?”
  不等宁西楼开口,靠在顾清寒肩上勉强缓了口气的段紫漪已然低低冷笑出声:“这事换了别人,不做副宫主,无论是留在飔肜宫任个闲职或是退隐江湖都是可以的,只是我如果不肯,却必须一死……”低垂的眼中一片痛色,泄露了段紫漪的真正情绪,“因为我,生来就是个祸乱世间的妖孽……”
  “紫漪哥哥你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是妖孽呢?难道就因为你的眼睛是紫色的么,那我和殷然哥哥刚刚还在街上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姨娘也是紫眸,难道她也是什么祸乱世间的妖精么?”顾清寒努力用小小的肩膀撑起段紫漪的身子,鼓起勇气说道。
  早就看那面瘫似的宁西楼不甚顺眼的凤殷然,此刻听说宁西楼是因为这么个破理由便视紫漪为妖邪,不但多年来对他不咸不淡、如今又为了他不肯继任飔肜宫副宫主这种小事就要痛下杀手,脸色不由更冷了几分。“宁前辈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难道也相信鬼神之说、无稽之谈么?”
  其实身上的疼痛哪里比得上如同在滴血般的心痛,早已习惯周遭人的白眼和态度的段紫漪突然轻轻一笑,迷离的紫眸中说不清是对自己的厌弃还是对这个世界的痛恨,“殷然,能认识你和清寒,我段紫漪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副宫主之位是何等艰辛,竟让紫漪宁愿死都不肯接受。凤殷然暗自叹气,也不去管宁西楼脸上此刻是什么神情,兀自趴在段紫漪耳边说道:“紫漪,人这一死,今生的种种便再无瓜葛,你当真狠得下心连我和清寒这些关心你的人都抛弃?莫说你狠得下心,也不该死的这么窝囊啊……只要一息尚存,何不与那可笑的天命争上一争?!”紧紧抓着段紫漪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凤殷然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紫色的眸子,就差要动用自己的惑心之术,“紫漪,你还记得我送你的扇面上写着什么吗?”
  涣散黯然的瞳眸中渐渐光华重现,似是有所感悟的段紫漪终于一扫颓唐之气,一字一顿地答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他说着望向负手而立站在凤殷然身后的宁西楼,清洌的紫眸烁烁地闪动着骄傲灼亮的光芒,“师父既然认定缚魂诀能困我一生一世,我倒要试上一试让师父看看!”
  扭过头去避开段紫漪那惑人心神的灼灼紫眸,宁西楼丢下缚魂诀的秘籍,再不理会这三个徒弟,转身出了院子。余下三人见他走远,这才放松下来,倒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出了一身的冷汗。“快扶紫漪回去歇息吧。”凤殷然朝清寒点了点头,一起搀起段紫漪,忍不住又向段紫漪叮嘱道:“紫漪,你今日既然答应了我们要同这该死的命运一较高下,可不能再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了!”
  伸手轻轻擦了擦脸颊上的鞭痕,将那染了血的指尖印在自己没有血色的唇上,段紫漪微微挑了挑嘴角,眼中悲喜莫辨,“殷然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
  ……分割线……
  京城东郊原有一处荒废已久的大宅,几年前被一个莫姓的大户买下。因着女主人喜欢,院里院外四处都移栽了合欢树,每至盛夏开花时节,清香四溢、满院绯红,绒花飞扬、羽叶繁复,当真是美不胜收。
  如今已值七月上旬,城中其他地方合欢花期早过,大多凋败零落。唯独这莫家院中的十几棵合欢树仍旧是花团锦簇、娇艳宜人,见者莫不称奇。此时月上中天,清冷如水的月光映照在莫府花园中搭起的芙蓉帐上,与帐内四角的明亮宫灯交相辉映,端的是流光溢彩、恍若仙境。但见那宽敞明亮的芙蓉帐内放着一张铺着朱红色锦被的大床,一个身着鹅黄色抹胸和灯笼裤的女子侧卧其上,不盈一握的纤腰上系着条纯金小叶子串联而成并佐以许多打磨光滑圆润的猫眼石缀着金银流苏的腰链,映衬着她白净细腻的肌肤越发莹莹如玉。
  映着烛光望去,只见她精致的左侧锁骨下纹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像蝴蝶又像凤翼,繁琐中透着神秘,与她白嫩酥胸上佩戴的雕琢精美的红宝石链子似乎同出一源、相得益彰。缓缓伸出涂了丹蔻的玉手冲站在床前三尺开外的清秀男仆招了招手,她那风情万种的紫色瞳眸略微一挑,眼波流转间妩媚入骨、妖艳迷人,却正是那日凤殷然和顾清寒在街上偶遇的莫家夫人。
  那侍奉在旁唤作莲韵的男仆确实如莲清雅、灵秀可人,得了莫夫人的指示,他立即恭敬地爬上大床,利落地除下身上本就不多的衣物,欺身上前,沿着她的纹身一路在她颈间印下一串细碎的轻吻。他慢慢扶上莫夫人的香肩,另一只手揽上莫夫人的蛇腰,扳过她的身子让她在床上平躺,温柔地手指在她傲人的双峰上流连轻点。见莫夫人没有反对,莲韵轻轻的在她滑腻平坦的小腹上画着圈,在她的娇笑声中,乖巧地问道:“今日教主想玩些什么?”
  一翻身将莲韵压在身上,莫夫人枕在他的胸膛上,答非所问地说道:“你可知本座为什么独爱合欢花吗?”不待莲韵开口,她便接着呢喃道:“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缕缕朝随红日展,燃尽朱颜……”仰头看着面露疑惑的莲韵,莫夫人只是笑笑倒也不指望他听得明白自己在叹些什么。“本座众多男宠之中,只有你眉眼间同那人有三分相似,却是如何也学不会他的半点神韵……”她突然露出几许惆怅,起身坐了起来,意兴阑珊地摆弄着胸前的红宝石,向闻言惶恐不安的莲韵摆了摆手,“罢了,你且退下吧。”
  望着如释重负般的莲韵立刻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芙蓉帐,莫夫人微微一笑,步下大床,扯过一件金色的纱衣披在身上,挥手示意帐外的奴仆卷起帐门。似是才注意到帐外立着一个黑衣的少年,莫夫人脸上露出几分喜悦迎了上去,颇有些小女儿的娇憨烂漫。她一走动,腰链上的流苏撞在一起,迷乱撩人,煞是好看。“渊儿,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只在帐外候着做什么?看来你的功夫是越发的好了,竟然连为娘的耳朵都瞒过了。”
  深深一揖,那少年玄色衣袍上绣着同莫夫人胸口纹身相似的图案,眉目间浑然天成一股王者英气,却正是魔教的少主、沧爵国七皇子——方临渊。任由莫夫人拉扯着他的手朝房内走去,方临渊戴着银制面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亦是淡漠疏离,“母亲,你千里迢迢从沧爵赶来荣韶帝都,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儿子?”
  芳华绝代的莫夫人瞥了一眼儿子的神色,掩口一笑,语气满是宠溺:“难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有为了教中事务才能与你相见?就不能是因为为娘想念儿子了,单纯想见你一面么?”她说着拉了儿子在身边坐下,笑眯眯地望着他道:“我在沧爵待得无聊,此次前来荣韶一是为了看你,二是因为从你的传书中得知失踪已久的琉音再度现身,想跟这个老朋友叙叙旧。”眼中流露出一丝邈远的回忆,莫夫人不知是想到了往日的什么事情,眉目间透出一股浅浅的哀伤,“可惜他此刻又不知去了哪里,怪不得阿莫总说他是个神出鬼没的妖精。”
  听到阿莫这个名字,方临渊微垂的眼眸里闪过些许黯淡,却终是淡淡说道:“儿子考虑不周,没能留心琉音的去向,不能为母亲分忧,还望母亲恕罪。”
  莫夫人将他举止神态都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明艳照人的脸上倒是仍旧带着笑意。“你这孩子永远对我这个当娘的都是这样客客气气的,也怪我不该将你留在宫中,留在你那个狠心的爹身边,倒教咱们母子之间生疏许多。自从被沧爵皇室除名之后,我方柔就再也未把自己以前的公主身份放在心上,所以沧爵国的兴亡早与我毫无干系,更与我圣教上下没有关联。但是这个圣教早晚要由渊儿你来接替,无论是否匡助沧爵,为娘绝不会干涉,更不会责备你什么,只求我儿开心便好,否则也不会放手把圣教上下都交给你去折腾。”
  伸手摸了摸方临渊用以遮挡容貌的银色面具,方柔自知自己并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也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巴不得将世间的一切都奉到自己的孩子手上,只图他开心一笑。“听说你对凤家的那个孩子颇有兴趣,为娘今日在街上与他有缘相见,倒也觉得我儿眼光不错。”
  方临渊闻言一怔,“母亲说笑了……”他刚要辩解却被方柔却不以为意的打断:“渊儿你若是喜欢他,切记要以真心相待。莫要向为娘这样失去了才觉懊恼可惜,而今唯有靠着残存的记忆了此余生。”她自幼便是个至情至性又随心所欲惯了的人,对待感情更是认真到极致却不在乎俗世虚名,否则也不会从一国公主转变为而今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魔教教主,此刻对儿子说起这些,竟也不觉尴尬。“感情不是棋盘对弈,在乎的可不是输赢。你只管顺从自己的心意,以你这性子,倒也不至于像为娘当年那般离经易道。太过小心翼翼,未免束手束脚,当心作茧自缚。”
  方柔此刻说起自己的陈年往事,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还有几分得色,她抬手捏了捏方临渊露在面具外的下巴,在他愣神的瞬间摘下他的面具,慈爱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凤家那个孩子为娘觉着很合心意,改日带来给我瞧瞧,莫要忘了。”
  

  第十五章

  拜别了母亲方柔出得莫府,方临渊遣散了暗中跟在附近的手下,沿着幽暗的街巷徐徐前行。夏夜的风中夹杂着浓浓的花香,同彻夜笙歌的舞坊青楼里遥遥传来的歌舞升平一样挥之不去,映着如水月色,另有一番味道。
  柔和的月光洒在他散绣着金银丝线的黑衣上,折射成潋滟的波光,使得方临渊衣袂拂动间恍若谪仙。略一低头对着阴影下的巷子停下脚步,方临渊忽然一笑,慢慢说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藏呢?”
  “七弟果然是好耳力,看来几年不见,大哥我更加比不上你的功夫了。”
  说着一人头顶紫金冠、身穿明黄色金丝五龙袍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五官同方临渊似乎有些相似,但是配合在他的脸上却多了些阴狠怨毒的刻薄颜色。“自从七弟你被送来荣韶国做人质,大哥我可是好久没能和你把酒言欢了。”沧爵国的大皇子方庭梧努力想要做出一番友爱兄弟的样子,却难掩神色中虚情假意的不屑,“一别多年,大哥我还真是思念七弟的紧,这不父皇有令于你,大哥我就巴巴地赶了过来,也趁机见上你一面啊。”
  沧爵国现任的皇帝方桦,相貌英俊、凉薄成性,**的佳丽各个为他如痴如狂,更是争斗得死去活来。而这母妃之间的争宠构陷自然也就传承到了皇子公主们的身上,加上方桦至今没有确立太子之位,更是引得皇子们为了将来能够安安稳稳地继承大统而明争暗斗不休。各位皇子龙孙们的夺嫡斗争,亦有各个派系的臣子们支持,这样不死不休如火如荼的内斗,自然也就解释了为何沧爵国处处受制于周围几个强大的国家,还要靠联姻和送质子来讨好这几个强国的颓势了。
  看着这位当初在本国就与自己算不上亲厚的大皇兄,纵是涵养极好的方临渊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只微微躬身算是行礼,淡淡问道:“不知大皇兄此次不远万里的来到荣韶,带来了父皇什么旨意。”
  对方临渊的冷淡并不放在心上,方庭梧眉头一挑,随意活动着手脚笑道:“七弟你也知道,除了你掌管的魔教之外,父皇那里自有其他暗卫负责打探各国消息,否则周边虎视眈眈的几个强国这么多年来又怎会一直不敢与我们决战。”他说着似是想要靠近方临渊,不料被他周身冷冽的气场一震,讪讪地又退了回来。“父皇接到暗卫们的密报,得知你与那荣韶丞相凤桐的幼子凤殷然素有往来,加上他又是人间三劫之一的琉音亲传惑心术的唯一一个弟子,不拿来利用岂不是十分可惜?”方庭梧猥琐地舔了舔嘴唇,补充道:“父皇今次的命令便是要你与凤殷然多多亲近,好骗得他用他的惑心术一步步控制荣韶国阻碍我们大事的那些大臣们。当然了,必要的时候,七弟你牺牲一下色相也是可以的。”
  闻言星眸微眯,方临渊原本温润如玉的君子风度顿时被莫大的杀意取代,冷冷一眼间似有剑气直指,“父皇送我来荣韶的时候,不是早就不关心我的死活了么?如今这等大事,何不委派大皇兄这样的得意儿子来做?”
  浑不在意地挺身站在方临渊的剑气威压之下,方庭梧一脸闲适地弹了弹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灰尘,颇有些女子阴柔之气的嘴唇提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七弟如今有魔教撑腰,家大业大也从不把沧爵的皇位放在心上,自然对父皇的旨意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过,”他说着上前一步,拿指尖点着方临渊的胸口道:“七弟可莫要忘了,你的生身母亲,也就是咱们的姑姑,曾经的沧爵国柔曼公主,她可是个不人不鬼、受制于父皇的半妖!”
  手指微动,也没瞧方临渊如何动作,他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正横在方庭梧的颈间,“方庭梧,以前在沧爵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们,若是有人再对我母亲出言不逊,莫说你是我大哥,就算是父皇我也一样不留情面!”
  有恃无恐的方庭梧捏着两根手指把寒光凛冽的长剑轻轻推开,欺近方临渊面颊,在他耳边轻轻笑了起来,“七弟,你对大哥无情没什么,可是不要忘了柔姑姑的性命那可是和父皇绑在一起的啊。父皇要她活她便活,父皇要她死她便死……难道七弟你能忍心看着柔姑姑那样芳华绝代的美人,在你面前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脸色一沉,方临渊弹指间回剑入鞘,退开一步和方庭梧拉开距离,嘴角竟勾起一丝笑意:“多谢大皇兄提醒,临渊受教了。今日之赐,有朝一日,我方临渊必定百倍千倍奉还于你。”
  哪里听不出他语气中暗含的威胁,方庭梧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一边理顺垂在胸前的金冠发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想来七弟还记得湖瑛那个女人吧,父皇为了更好的控制她的那个妹妹,决定借凤殷然和你的手来除掉她。”
  “皇兄和父皇真是打得好算盘,那个女人本就和凤家是世仇,也不枉你们这般火上浇油再多一桩恩怨。”不愿与方庭梧再做纠缠,方临渊冷冷一笑转身要走,却被方庭梧抢步拦了下来。“七弟莫要着急,难道你就不关心凤家那个孩子的死活么?”
  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到方庭梧的挑衅,方临渊怒极反笑,白皙的肤色在月华笼罩下隐隐透着如玉的光辉,衬得单薄朱唇分外妖娆迷人。“看来大皇兄又安排了什么好戏,等着请临渊前去一观了?”
  望着方临渊笑容浅淡的俊雅容颜,方庭梧脸上的笑意莫名一僵,表情也冷了下来,“好戏谈不上,只不过湖瑛那个蠢女人今夜设了局想要那凤家小子的性命。大哥我劝你最好赶紧去沈家废宅瞧瞧,若是慢上一步,恐怕不能完成父皇指派给你的命令,只能给凤家小子收尸了……”拖着尾音喊完这句话,方庭梧瞧着方临渊渐行渐远的背影,噙着一丝阴毒的微笑,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回到巷子的阴影之中。“方临渊,我的七皇弟,父皇这个计策实在太过高明,只怕不只是能够利用凤殷然的惑心术操控荣韶官场,更能帮我除掉方临渊你这个隐患……”
  ……分割线……
  却说凤殷然陪着段紫漪安然睡下之后这才回了凤府,刚到大门口,他的贴身侍婢风谣、雪赋两个丫头便巴巴地迎了出来,将一封系在发簪上的信函承到了凤殷然的手里。
  “少爷,这封信是早些时候有人射到内院匾额上去的。”风谣垂首立在旁边,也不好奇那信上写了些什么,只是紧缩的蛾眉泄露了她心里的担忧,“另外墨兮那孩子早上陪少爷出门之后,到现下还没有回来。可是少爷指派他去办什么事情了么?”
  一目十行地看完纸上的内容,凤殷然听了风谣这话,又看了看手里这支熟悉的不得了的发簪,心下已然明了。今日宫中的课业不甚繁多,他便遣了墨兮先行回府,自己陪着清寒闲逛去了。看来墨兮多半是在回府的路上遭人挟持,用来做威胁他的人质。当初凌晏做这个遣星阁的阁主,自恃武功甚高,从不曾配备什么暗卫保镖,如今他接管遣星阁,虽是年幼力弱,四位护法却都没有想起给他调派几个护卫,也不知是存了试炼他的心思还是真的忘了此事。现下墨兮出事,事出紧急也来不及去遣星阁找人帮忙,只好他亲自上场了。
  “风谣,你带雪赋先回去。这件事暂时先不要让父亲知道,若是他等下回来,就说飔肜宫那边有点事,今晚我可能住在那边。”顺手把墨兮的发簪揣入怀中,凤殷然一边吩咐门口的小厮去马厩里牵匹马给他,一边对风谣叮嘱道:“若是我今晚没有回来或是没有差人回来报平安,你就让府里的下人拿着这个去妄璇阁找朱雀姑娘,叫她去查查城北的沈家废宅有何古怪之处。”凤殷然说着解下系在腰带上的一枚小巧玉章塞进风谣手里,见她二人俱是一脸的不舍和忧虑,终是不忍她们担惊受怕,露出一个沮丧的表情玩笑道:“哭丧着脸干什么,难道不相信你们家少爷有这个本事救墨兮回来?”
  雪赋毕竟还是小丫头一个,见凤殷然伤心自己先慌了神,“不会不会,雪赋知道少爷最厉害了。”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完,发现凤殷然和风谣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这才明白自己被少爷给骗了。“少爷!人家担心你和墨兮,你居然还拿人家寻开心!”
  “好了好了。”凤殷然见小厮牵了他的马过来,不再和雪赋说笑,足尖轻轻一点便灵巧地翻身上马,朝风谣点头问道:“我说的话都记住了么?”
  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好奇问出口,却又能恰如其分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凤殷然看重风谣的正是她的聪明。“少爷尽管放心,”贤惠地应声微笑,风谣举手投足间透露的气度不像一个相府丫鬟倒更像一个侯门大妇,“还望少爷万事小心,风谣和雪赋会备下您喜欢的点心,等少爷和墨兮回来。”
  赞许地看了风谣一眼,凤殷然催马急行,往城北的沈家废宅飞奔而去。信上虽然没有署名,但是从那秀气的字迹来看,留书的应该是个女子。能将附着书信的玉制发簪钉在匾额上又不损伤发簪一丝一毫,想来那个送信的人身手也一定不差。凤殷然自问接掌遣星阁之后尚未树立半个仇敌,而提起武功高强的神秘女人,似乎也只有那天误打误撞救了他和方临渊的湖瑛了……
  所幸夜幕已深,街上行人不多,否则凤殷然这一路快马加鞭的狂奔,不知要撞翻多少摊位百姓。勒马停在城北的一处废弃老宅子门口,早把京师地图烂熟于心的凤殷然抬头看着破败的门楣上那摇摇欲坠的“沈府”二字,不由皱了皱眉。要说眼前这栋大宅子的主人在十多年前也曾经烜赫一时,当年这里的主人沈浩延官居一品,乃是先帝亲封的太傅,一直到如今的胤帝继位也是风光无限。只不过不知这位沈太傅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胤帝,紧接着一夜之间流传出许多沈浩延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罪证,没几天便被胤帝下令抄家法办,沈家一门百余口人一起赴了黄泉。
  凤殷然信步走进沈家的大门,只觉这阴森森的沈家在夏夜之中也透着丝阴寒之气。相传沈家一夜灭门之后,这座沈家旧宅每到午夜总会传出鬼夜哭的声音,所以没人敢搬入这座大宅子,就任它这十几年来一直荒废着。转过照壁进入正厅,凤殷然眼前一暗,也不知这宅子的结构当年是如何设计的,外面明明月上中天光华如水,正厅之中却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黑漆漆地伸手不见五指。心下顿生警惕,凤殷然努力将神识集中在双耳之上,突觉身后传来细微的一点声响,一把粉末状的东西便劈头盖脸的洒了下来。
  下意识地挡住了眉眼口鼻,凤殷然试探着放下袖子,没感到丝毫不适,稍稍放松些许,却见一道刀光迎面削来,黑暗之中对他的位置倒似一清二楚。连忙抽剑格开对方的快刀,凤殷然就势向后退去,不料那人改削为突如跗骨之蛆般追了过来。眼见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对自己的情形了如指掌,疲于应对的凤殷然低头扫见自己的衣袖,方才发现刚刚洒在他身上的粉末乃是泛着荧光的夜光粉,难怪对方能在这一片漆黑中准确的分辨他的方位。早就察觉敌人内功比自己深厚许多的凤殷然仗着斩情剑各种剑招的灵巧多变,勉强挡了几十招后便渐渐不敌,背上臂上都添了几道伤口。
  “不知凤殷然哪里得罪了前辈,还请前辈现身说话。”刀剑相击碰出几点火花,凤殷然嗅到对方身上隐隐的脂粉香气,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想引这暗处的敌人说几句话好判定她的位置而已。仿佛看透了他的用意,神秘人招式越发狠戾,忽然横出一掌重重击在凤殷然的胸口,直飞了出去摔在了废旧的桌椅上。
  “咳……”喉头一甜,呛咳着的凤殷然吐出一口血来,胸口痛得如同烈火灼烧,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只当你的惑心术了得,却没想到你武功也是不错,要是让你再练上几年,我哪里能如此简单的伤了你。”一击重伤凤殷然,躲在暗处的神秘人笑了起来,婉转如歌的声音,正是当日救过凤殷然与方临渊的奇怪女子湖瑛。凤殷然勉强抬头循声望去,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大略能看到湖瑛的身形轮廓,却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湖瑛,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些疯狂地尖声笑了起来,湖瑛幽幽道:“我是你们凤家的仇人,我是沈家的人!”
  果然……凤殷然平稳了一下自己的紊乱的气息,倒是有几分同情这个早被仇恨逼疯了的女人,“当年沈家的案子究竟有何内幕有何冤情,该找的恐怕不是只做了监斩官的家父,而是幕后的始作俑者当今陛下吧?”
  急急上前几步像是要拖起地上的凤殷然,湖瑛倏地又停了脚步,似是对当初轻而易举地让凤殷然用惑心术控制还心有余悸。“跟纾颜荣的账,我们沈家自然回去算。那日没能淹死你算你命大,今日我一定要杀了你,让凤桐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原来推那孩子下水的人是你……”低声呢喃着,凤殷然轻轻笑了起来,在这本就鬼气森然的老宅里回荡不绝,听得湖瑛亦觉诡异恐怖,“小子,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小看了我的惑心术……”眸中光华更胜,凤殷然说着眉头一舒闭起了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沈湖瑛,”他一字一顿的慢慢念道:“我要你亲手,废了自己的武功。”
  一瞬间思绪凝滞,湖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毫不犹豫的起手运功,狠狠一掌拍向自己的天灵,剧痛之下更多的则是满腔的惊恐。踉跄着退了一步摔坐在地上,她这才回过神来,“你……”呕出一大口鲜血,湖瑛惨然一笑,“为什么……你明明看不见我……”
  死命压制住翻涌的气血,凤殷然咽下满口血腥,知道自己重伤之下强行施展惑心术,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伤人伤己。“谁说惑心术非要靠目光相接才能催动……快说墨兮现在到底身在何处?”
  湖瑛冷笑着瞪着凤殷然,俏丽的容颜扭曲可怖,“凤殷然!我武功尽废又如何,好歹能拉上那个小书童和你来做陪葬!就算是做鬼,我们沈家人也不会放过当年害过我们的每一个人!”
  眼见湖瑛晃晃悠悠地拖着长刀往自己这边爬过来,凤殷然暗骂一句疯子,身上却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又急又气间又吐了几口血,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十六章

  不小心牵动了伤处,疼痛终于使凤殷然从冗长混乱的梦境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眼前陌生的屋子倒一时有些愣怔。他依稀还记得最后湖瑛几近疯癫地拖着长刀爬向自己的狰狞模样,却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的几处刀伤都已经经过了包扎,不知涂了什么伤药,倒减轻了凤殷然不少皮肉之苦。不过湖瑛打在他胸口那一掌确是又狠又重,加上他还强行运功施展惑心术,此刻除了内息不调、呼吸不畅之外,更觉胸口痛楚难当。勉强将体内的真气按琉音传授的心法运转了一个周天,凤殷然隐约觉得自己体内多了一股内力,帮助自己凝结了涣散的真气,护佑在心脉周围。只不过这股内力比凤殷然自身的气劲甄纯深厚,需得他慢慢炼化收为己有,否则日子一长势必会同他自己的内力相互冲撞起来。
  按着心口脚步蹒跚地走出屋子,凤殷然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原来是邀仙坛的偏殿小院,拐过照壁便是方临渊的居所。此时天还没亮,估摸着也就刚到寅时,方临渊这里伺候的仆人本就稀少,如今院子里更是一个人影也无,空荡荡的落针可闻。
  瞧方临渊平素放置医术药材的小屋门扉虚掩还透着烛光,凤殷然轻声推门进去抬头望去,但见拐过那书架药柜的里屋,只搁了一张描金雕花的梨木榻,以手抵额侧卧其上的黑衣少年正是方临渊。与他相识至今,凤殷然倒是第一次见他不着白衣改穿黑衣。见惯了他平日白衣出尘的模样,此刻看他反而越发陌生起来。那宽大飘逸的衣袍颇有魏晋轻裳缓带之风,深邃内敛的黑色配上衣摆上用金银丝线精心绣上的蝴蝶凤翼图案,映着方临渊敞露在外的玉色肌肤,更衬出一股诡谲妖异的天家华楚。
  他袍子上的图案设计地特别又艳丽,凤殷然看着眼熟,总觉得在哪里曾经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旁边的药罐里正煎着汤药,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熏得满室药香。凤殷然望着他安稳的睡颜愣在门口,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迟疑间心口气息一窒,一口凉气呛在嗓子里,不禁闷声咳嗽了起来。
  本就在浅眠的方临渊听到声音立刻醒转过来,见凤殷然捂着胸口正在咳嗽,身形一动立马迎了上去。“胸口还疼么?”直接半扶半抱着凤殷然把他放在榻上,运功替凤殷然疗伤又守在他身边彻夜没睡的方临渊刚刚才调息了一会儿,此刻面上却不露一丝疲态。“内伤还需些时日调养,这段时间切记不能再用内力了。”伸手给凤殷然把了脉,方临渊说话间不自觉地显出几分医者对待病患的气势来,“我给你开了付药,一会儿煎好趁热喝了,再休息半日胸口便不会这么难受了。”
  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凤殷然一喘匀了气就连忙问道:“找到墨兮了么?”
  “嗯。”方临渊来到药罐前看了看,小心倒了汤药出来盛在碗中,端回床榻之前。“他被吊在沈家后院的树上,只受了点皮肉伤,我已叫人送他先回了凤家,这才带你回来疗伤。”细心吹凉了碗里的汤药喂到凤殷然嘴边,方临渊板着脸说道:“昨夜我赶到时你已人事不省,好在那个叫湖瑛的女子武功全失是个动作迟缓的废人。见有人来救你,竟立时自尽,不肯苟活。否则我若慢上一步,你只怕要有性命之忧。她信中要你孤身前去,你就当真如此守信?”
  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凤殷然也知自己这次确实太过托大,险些栽在了沈湖瑛的手上。昨夜若不是方临渊及时赶到,恐怕他不但救不了墨兮,更得把自己搭进里面。“临渊怎么会凑巧经过沈家老宅?那湖瑛的尸身此刻还留在沈家老宅么?”就着方临渊的手喝了药,凤殷然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湖瑛那女人虽然三番两次的想要害他,说起来也是个被仇恨蒙蔽的可怜人,自己虽不至于圣母到不还手的任她报仇,但此时听说她自尽而死,心里终究是有些敬意的。
  “今晚我恰好去凤府找你,听你身边伺候的风谣雪赋说了此事,放心不下这才自作主张的前去找你。”让凤殷然靠着自己躺下休息,方临渊拿起锦被替他盖好,生怕他体虚气弱的时候再染风寒。“那沈家的事,我来荣韶时候尚短倒也听人说过一些。”他兀自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对这些宫廷官场之事看的太多,早就不觉稀奇。“我这身上带着颗夜明珠,黑暗之中也能用作照明。进到屋里便看到你昏倒在地上,那个湖瑛颤颤巍巍地拿着刀就要朝你心口刺下。我心中着急挥掌全力向她击了过去。谁知她竟是内力全无,被我这一掌击飞,摔了出去。”他说着盘膝而坐,运气内力帮着凤殷然调息,消化他早先输给他疗伤的那股真气。“因着惦记你的伤势,我也顾不得她怎样,先去探查你的情况。谁知我刚把你扶起,那湖瑛突然引颈自尽,我来不及回救于她,眼睁睁看她冷笑着断了气。正巧遣星阁也派了人寻到沈家助你,我便借你的面子让他们就在沈家后院埋了湖瑛的尸体,托他们把墨兮先送回凤府休息。他本来不肯,想要跟过来帮着照顾你,被我好不容易劝了回去。”方临渊轻叹一声,收回了搭在凤殷然命门上的手指。“那湖瑛可是沈家后人?”
  由他辅助着炼化了一些内力,又将药性同时传导体内,凤殷然徐徐睁眼,气色瞧起来好了许多。“临渊你猜的不错,这个女人就是因为念念不忘沈家灭门的仇怨,把奉命监斩的我爹也当成了假想敌,所以千方百计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她还说下一步要找皇上算账,不知是不是还有其他党羽,明日我得加派人手去彻查此事才行。”
  方临渊望着他那一脸谨慎认真的模样,想起昨夜大皇兄方庭梧带来的那道父皇的旨意,顿时有些感慨莫名。拿锦被将凤殷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方临渊也不和他招呼,俯身抱起他就往之前安置凤殷然的偏殿走去。“天色尚早,再去睡一会儿。你的内伤刚刚才有了起色,何苦这般劳心劳神,这些事情等睡醒了再想不迟。”
  觑着方临渊严肃的表情,凤殷然吐了吐舌头,明白方大神医最是心系病患的身体,不敢再和他讨论这些琐事,乖乖地合眼窝进他的怀里,困意上涌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分割线……
  因着边疆局势日好,皇上心情愉悦,特意准了太子一日的休假。难得清静,纾颜屏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放松的好机会,当即拽了方临渊和陆墨尘到太**把酒谈心、开怀畅饮。
  只是太子殿下若是预知到自己此刻的处境,恐怕绝不会邀请陆墨尘前来赴宴。
  “墨、墨尘!我、我再敬你一杯!”纾颜屏羽大着舌头笑道,举起酒杯就往自己嘴里倒。连着被陆墨尘变着花样的劝酒,他现在倒是越喝越自觉,一杯接着一杯豪饮不停。“临渊!别管我,我没醉!”傻笑着顺着方临渊拉扯他的手臂攀上去,纾颜屏羽痴痴地看他半晌,呆呆地自言自语道,“临渊,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的心里是不是满满当当的没有我的半点地方?”
  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跳,方临渊安慰似地拍了拍纾颜屏羽的后背,转头却狠狠瞪了正自斟自酌好不惬意的陆墨尘一眼,“你明知道他酒量差的要命,还这样不知轻重的灌醉他。若是宫里突然来喊人,如何交差?”
  自小跟随父亲大将军陆衡南征北战,陆墨尘早已习惯了军营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活,太子私藏的这几坛子绵柔醇香的竹叶青与他常喝的烈酒根本没法相比,故而他如今在三人之中最是清醒。微笑着饮尽杯中酒,陆墨尘满不在乎地说道:“如你这般时刻担着小心,处处谨慎谋划,即便是在我们面前也要保持着清醒,”他抬头望进方临渊明亮深邃的眼睛,认真问道:“临渊,你当真不累么?”
  “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同样喝了不少酒的方临渊少了几分平时云淡风轻的优雅,多了几分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落寞。“是啊,是很累。”方临渊用修长的食指敲打着杯口,嘴角漾起一丝笑,“可是你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又能比我自在多少?”
  陆墨尘沉默了片刻,见已经酩酊大醉的纾颜屏羽还在嘀咕着让人陪他喝酒,颇有些不耐烦地把他摁趴在桌子上,任他睡得人事不知。“这么看来,我倒是有些羡慕屏羽这小子,至少他还能醉。”
  “怎么?大将军你在京中待的并不开心?”斜眼看着大发牢骚的陆墨尘,方临渊摇着酒杯问道。
  耸了耸肩,已有无数军功在身,前几日才荣升抚远将军的陆墨尘一边给自己添酒一边回道:“什么抚远将军,不过是信口封赏的杂牌职位而已。我家老头子在边疆拼死拼活,却把他唯一的儿子困在京城做游手好闲的杂牌将军。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我现在是与你同样的作用?一个时刻担着小心引颈就戮的人质,有何资本风光?”
  恩威并施的好手段,还要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那个高高在上的胤帝,倒还真是个合格的帝王……方临渊不置可否地笑笑,指了指睡着了还嘟嘟囔囔个不停的纾颜屏羽,打趣道:“说起来,你不会是听说皇上有意将你妹妹许给屏羽做太子妃,所以才故意灌醉他的吧?”
  提起这事,陆墨尘脸色一变,险些要把手里的杯子砸到地上。“太子妃的位子谁爱坐谁坐,反正不会是我陆墨尘的妹妹!别说宫里水深火热我舍不得雪芯受苦,就冲着太子是屏羽这小子,他心里又一早有了别人,我就绝对不会认他做妹夫!”
  他说着没好气地捅了捅含笑不语的方临渊,“屏羽对你的那点小心思,怕是连皇上都快看出来了。你既然无心,就早早断了他的念头才好。至于你自己的那些事……”陆墨尘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我瞧着你和凤殷然相互之间都有好感,反正龙阳之好在我荣韶国又不算什么礼法不容的事情,你若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言明,陆某倒是很愿意成人之美帮你一把。”
  皱眉推开厚着脸皮凑过来的陆墨尘,方临渊随口岔开了话题,“听说陆大将军又打了胜仗,他日班师回朝,你便不会如此寂寞了。”
  陆墨尘扯了扯领口,脸色冷了下来,“边疆捷报频传,意味着沧爵国的境况越来越危急。那是你的国家,你的子民,我不愿意提醒你这些,你竟然还能安然自若的坐在这里,心安理得的谈论这些?”
  仰头大笑,方临渊似乎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你莫忘了,我是你们强盛繁荣的荣韶国从沧爵国得来的人质。如今,你难道指望我撒豆成兵,千里驰援,以一个低微的质子身份去光复河山么?”
  “方临渊!”被他的笑声激起几分怒气,陆墨尘丢下杯子,指着方临渊的鼻子道:“这么多年我是如何考量,你心知肚明!只要得你一句话,我便是陪你杀出皇宫,一路逃到沧爵国去又有何难?你本就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忠君爱国的人。何况圣上虽然是个明君,却绝不是个宅心仁厚的好皇帝。为了巩固屏羽继承大统的道路,如我们陆家这样的重臣、旧臣,迟早会被一一清算……”
  伸手捂住陆墨尘的嘴,堵住他越来越离谱的话,方临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清楚你的意思,但是荣韶国毕竟是你的家,我不想你因为我背上叛国的骂名。何况陆大将军一生为荣韶国南征北战,你又怎能坏他声名。还有雪芯,和伯母,你这一走,连累的可就是她们……我知你苦心,但是你与我身份不同,还有整个陆家整个宗族要看顾。而我虽然贵为一国皇子,却是深陷敌国,即便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舍却性命亦非难事。今日这番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可再说与第三个人知晓!不过,你且宽心,我方临渊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自有我自己的一番打算计量。如若我有朝一日能回到沧爵,如若你我无可避免的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他顿了顿,慢慢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更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的赢你。”
  “好。”望着方临渊灼灼逼人的眸子,陆墨尘终是哈哈一笑,亲自斟满二人的杯子,举杯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手中光照见影的白瓷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二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两人正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之际,方临渊身边的侍从小墉子突然闯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冲到二人面前。“主子!凤家少爷出事了!”来不及喘匀呼吸,小墉子就急不可耐地嚷道。
  心中一凛,方临渊抛下手里的酒杯连忙扶起跪在地上的小墉子,“殷然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小墉子气喘吁吁地说道:“主子,小墉子刚刚在御花园瞧见凤家少爷偷偷跟在小王爷和张少爷身后往冰窖方向去了,不放心便也追了过去。谁知到了冰窖门口却见小王爷他们把凤少爷锁在了里面,还守在门口不许旁人接近!主子,您赶快去救凤少爷吧!”
  小墉子的话音刚落,方临渊便似一阵风一样地冲了出去。难得看到他如此焦急几乎方寸大乱,陆墨尘好笑地搁下杯子,拉起还在地上跪着的小墉子:“你叫人来照顾太子,我陪你家主子去冰窖那边走一趟。”
  

  第十七章

  凤殷然因着内伤未愈,这几天请了假待在方临渊那里养伤,偶尔也去皇**中陪姐姐凤茗妍闲聊一会儿。今日他才从姐姐的寝宫出来,远远便瞅见纾颜流风和张文硕在檐下神神秘秘地嘀咕着什么。反正没什么好事吧。凤殷然撇了撇嘴,刚想绕开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却隐约听到他们提到冰窖、方临渊什么的,终是抵不过心里的担忧,连忙悄悄一路跟了过去。
  凤殷然在宫中陪伴姐姐的时候,也常听下人们谈起宫里的趣闻,曾说起这专为宫廷提供冰食的冰窖建在地下,地面上只露出一米来高的四壁,不留窗子不见日月。窖顶做成人字形的起脊双坡,覆盖琉璃筒瓦,墙体用砖砌筑而成,白灰勾缝,非常地坚固。连窖门都有一米多厚,密不透风耐热隔温,若是被困在其中,除非赶上有人去取冰,否则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到。
  越想越觉心惊,凤殷然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守卫,也顾不得自己内伤未愈,提起轻功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那二人身后,却在转过照壁来到冰窖面前之后,突然失去了二人的踪影,只余面前虚掩的厚重窖门。
  慢慢推开沉重的大门沿着台阶走下去,一股寒气迎面而来,瞬间就将凤殷然一身的酷暑炎热驱散地一干二净。四壁吊着几盏长明灯,但是映着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总让人不由生出几分虚幻的感觉。凤殷然四处看了看,整个冰室虽然很大,可是除了冰块还是冰块,哪里藏得了半个人。心知中计,凤殷然跃身回到门口,不出所料地看到窖门已被从外面锁上,任他如何推撞,仍是纹丝不动。
  依着台阶坐下,凤殷然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竭力平缓着自己喘息的频率。如此明显的一个圈套,可惜自己关心则乱,就算满腹疑虑,也没法克制确定方临渊是否安全的念头。刚刚顶着炎炎烈日跟踪纾颜流风二人,他的里衣早被汗水湿透,现在几乎结冰。周围的寒气虽然激发了他自身内功的抵御,但是如今他本就内息不调,竟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使劲搓手呵气,凤殷然靠在台阶,抵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努力抗拒着睡意,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寒气发起了呆。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寒冰炼狱之中,人间一年,地狱百年,说起来,自己那时候在寒冰炼狱一共苦熬了七百多年,倒也没像如今这片刻这般难过。自嘲地笑起来,凤殷然瑟缩着蜷成一团几乎睁不开眼睛,与之前相反,他现在呼吸和心跳都慢了下来,连寒战都没有力气打,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如果真的冻死在这里,肯定会让阿翾笑话的吧。还有临渊那个严肃认真的“大夫”,一定又要板着脸责备他了……
  凤殷然自嘲地撇了撇嘴,连一丝笑容都欠奉。吸入了太多寒气,他本就畏寒又受了重伤的身体不堪忍受,心肝脾胃肺集体开始抗议,几乎没有一处不疼的。强忍着痛楚,凤殷然只觉自己渐渐习惯了寒冷,仿佛还是在寒冰炼狱万年不变的冰天雪地之中,茫然朦胧地依稀靠着回忆起前世今生的回忆苦苦煎熬。
  突然,紧闭的窖门被人撞开,阳光带着暖意照进冰窖之中,蒸腾起更多的水汽。感觉到热气的凤殷然还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他编排的美梦里面,却猛地让人拉进怀里抱出了冰窖。
  骄阳清风,温暖的胸膛和熟悉的熏香,凤殷然听着方临渊焦急的呼唤以为自己又开始做梦,不禁对梦中的他展颜一笑:“临渊,是不是我习惯了在危急时刻被你救助,怎么出现幻觉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呢?”
  见他还是神智未醒,心急如焚的方临渊更是怒火中烧,疼惜地扯开衣襟将凤殷然裹在怀中暖着他冰冷的身体,素知殷然畏寒且旧伤未愈,不知他被困在冰窖多久的方临渊强压怒气柔声安慰道:“殷然,这不是你的幻觉,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说着小心地半扶半抱着凤殷然站了起来,方临渊心头莫名又怒又痛,手中的软剑挑起一个剑花,遥遥指向在一旁看戏的纾颜流风和张文硕,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纾颜流风,你若想玩,我方临渊奉陪到底!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心思动到我方临渊在意的人身上!”一手执剑一手揽着凤殷然,盛怒之中的方临渊犹自带着笑意,却宛若地狱修罗、冷酷森然。本来正为自己计谋得逞沾沾自喜的纾颜流风见他满身杀气,也不由心生怯意、进退失踞。
  自从进宫伴读以来始终跟在纾颜流风身边鞍前马后的张文硕在这次的恶作剧中自然也没少出力,现在被方临渊拿剑指着,又见他确实起了杀心,退不得逃不掉,急得脸色是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方临渊!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若是胆敢伤了小王爷一根汗毛,陛下和王爷定会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张文硕壮着胆子这么一喊,倒把纾颜流风喊回了魂儿,他随即也对方临渊喝道:“姓方的,马上给爷磕几个响头,爷就网开一面不去皇上那里禀报你对本殿下不恭的事……”
  “小王爷还真是宽宏大量,在下谢过了。”冷冷一笑,方临渊身形一闪已然来到纾颜流风面前,反手软剑一挽抵在他的颈上,锋利的剑刃立时在纾颜流风脖子上印下一道血痕。
  始终在旁做抱臂上观的陆墨尘没想到素来稳重温和的方临渊竟是真的动了肝火,为了一个凤殷然全然没了平时的谨慎小心,赶忙拦上去压低声音劝道:“临渊,莫为了一时意气断送了自己的将来。再说此刻当务之急该是带凤殷然去医治才是啊。和纾颜流风的账,我们以后慢慢再算。”他说着这话,眼睛却不敢稍离被剑指着的二人。说起秋后算账,只怕就算方临渊此刻收手,以小王爷纾颜流风的脾气,这件事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站在纾颜流风身边的张文硕看了方临渊这鬼魅般的身法,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陆墨尘这一打岔,他缓了缓嘴上立马“忠心”护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的纾颜流风道:“方、方临渊你、你敢伤害小王爷?!”
  微风吹动方临渊宽大的袖袍,白衣素带、翩翩公子,若不是这手拿长剑、面色冷傲的模样,倒真有些临风欲仙的出尘风骨。目光缓缓地划过两股瑟瑟的张文硕和担忧皱眉的陆墨尘,最后定在满脸惊怒的纾颜流风脸上,方临渊唇角一扬,似乎又变回那个宠辱不惊的优雅少年,语气却比那窖中的寒冰还要冷上三分:“你且看我,敢是不敢。”
  他说着手上加力,动作一气呵成,饶是已有戒备的陆墨尘都来不及阻拦。陆墨尘心念急转知道劝他不及,只好搜肠刮肚地开始考虑如何收拾残局。他与纾颜流风本就没有交情,又一向看不惯晋阳王作威作福的行止,若不是怕牵累了方临渊,他是决计不会为纾颜流风求情的。所以见方临渊执意要杀这骄纵恶劣的小王爷,也就不再格挡。眼看纾颜流风就要血溅当场,张文硕骇得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了出来,忽然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搭上了方临渊的手腕。
  “殷然?”方临渊想也不想丢下了手里的软剑,回握住凤殷然仍旧冰凉的手,迁就他的高度蹲下身来搂住他,再也不理会面前那三个,温声问道:“还好么?”
  他这一只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力道的手,竟然生生打断了方临渊的动作,救下了纾颜流风,看得陆墨尘也是目瞪口呆。轻轻摇了摇头,千钧一发之际留下纾颜流风一命的凤殷然同样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他再晚片刻清醒,只怕方临渊就要铸下大错。弑杀小王爷这样的大罪,不用晋阳王开口,皇上也断然不会饶恕方临渊这个沧爵国的质子……凤殷然抬头飞快地扫了又惊又喜的方临渊一眼,喘息着环住他的腰,借着他的力量站直身体,也不管一边还有陆墨尘在场,强定心神转头盯住才在鬼门关游走了一遭、这时早瘫软在地的纾颜流风和同样惊魂未定的张文硕。
  “纾颜流风,张文硕。”顾不得身上仍有不适,凤殷然一时之间神识大开,郑重非常。“今日之事,你们不能泄露半分,此生此世都要忘个一干二净。”练成惑心术之后,这还是凤殷然第一次尝试同时控制两个人,还好宫中冰窖甚少有人前来,否则要他一次扰乱多人心智,他也没有把握。
  “是。”与凤殷然光华璀璨的眸子对视少顷,纾颜流风和张文硕呆愣了一下,便双双应是,爬起来转身走了。凤殷然见此情景,知道自己大功告成,终于放下心来,软倒在方临渊的怀里,心头却是如同火烧火燎般又疼了起来。
  紧紧将他拥在怀中,感受着他冰凉的身体慢慢回暖,方临渊探他脉搏的手指格外温柔许多,“早叮嘱你这段时间不要动用内力,何苦为了他们两个妄动真气,催动惑心术?”
  暖和过来的凤殷然倒没觉得自己伏趴在方临渊身上的姿势太过暧昧亲密,一时也没注意到一旁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陆墨尘。“我还好……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回……”
  “邀仙坛给你备好的汤药只怕又要另换一副了。”方临渊接过他的话茬,语气中略带嗔怪,不由分说地抱起凤殷然便向邀仙坛的方向行去。嗅到他一身酒气,凤殷然只道他因为多喝了几杯,才这样方寸大乱有失考量。但是这件事起因是自己的不小心,他哪里还舍得苛责一心为他的方临渊,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乖乖地靠在了方临渊的身上。
  不紧不慢跟在他们身后的陆墨尘摸了摸下巴,看向伏趴在方临渊肩头的凤殷然,目光不禁又深了几分……
  ……分割线……
  过了中秋,除却正午十分还有些难消的暑热之气,早晚之间慢慢地已经有了凉意。秋风轻轻拂过,总能带下几片树叶残花,叫那负责打扫院子的小厮下人们每日叫苦不迭。
  凤殷然披了件风衣坐在高台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台下两人一组比试拳脚的一众少年,不时回头帮正在整理文案的墨兮指点一二。自从出了湖瑛劫持墨兮威胁他的那件事之后,他就意识到武功修为比不上凌晏的自己,应该从遣星阁挑几个人暗中保护一下自己的安全。而这个想法,在他被纾颜流风设计困在宫中冰窖里面之后,更是在他心里生了根。伤势好转以后,凤殷然出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遣星阁见了四位护法,着主管人员调配与选拔培训的白虎亲自选了十数名阁中高手专职凤殷然和凤家主要人物的安全。
  当初凤殷然和少素翾碰巧遇到虎狼帮拐卖儿童的勾当,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了父亲凤桐处理。借着官兵和飔肜宫江湖势力的,双管齐下一举取缔了虎狼帮的势力,收留了一匹无家可归的孩子安置在遣星阁,打算看他们各自的天份教养一段时日后分派到不同的职位之中。如今凤殷然既然有心组建一支只听命与他的暗卫,自然不会忘了这些少年,一番挑挑拣拣倒也让他选出十来个可塑之才,由青龙、白虎两位护法亲自调教了这个把月来,一招一式瞧起来竟也是有板有眼的,令凤殷然欣慰不少。
  “少爷,上个月的账本和资料,我都已经挑选重要的部分整理出来了,请您过目。”墨兮誊完最后一笔,吹干墨迹理好纸张,一齐递到凤殷然面前。经历了沈家老宅的事情后,性子柔顺温和的墨兮格外沉默内敛,处事冷静谨慎,像是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凤殷然看了他一眼,明知他还在为拖累自己涉险的事情自责,却不说破,粗略看过他誊抄好的重要文案,突然问道:“墨兮,你最近跟着玄武老头学习武功和处理各种事务,他可有好好教你?”
  收回打量台下练武少年们的目光,墨兮对着自家少爷总算露出点笑意,“爷爷待墨兮很好,倒是墨兮资质平庸,只怕学不到爷爷那么高强的本领,辜负了少爷的安排。”
  听他喊玄武老头爷爷,凤殷然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按墨兮这小子这么乱叫,要么自己得管玄武老头叫一声爷爷,要么墨兮就得对他称一声祖爷爷了。懒得理清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辈分,凤殷然连忙转开话题,“墨兮啊,你瞧台下这几个人,如何?”
  随玄武习武也有一段时间,又有凤殷然从旁督导,墨兮的眼界自然不是台下那些出身穷苦的少年可以比的。“他们才跟两位护法学了一个月的粗浅拳脚,轻身功夫和内力还需要用心,不过从他们这神情和态度上,墨兮总算是明白少爷选出他们几个时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工夫了。”
  这支暗卫将来不但要负责他的安全,也是他为未来的遣星阁培养的一支主力接班人,不用心怎么可以。难为墨兮对自己的心思懂得几分,凤殷然搁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冲墨兮笑道:“那如果让你带领这些人,墨兮你可有信心?”
  闻言浑身一震,望着凤殷然认真的神情,不敢置信的墨兮吃吃道:“少爷,墨兮、墨兮怕难当此重任……”
  见墨兮眼里闪过些许愧疚,凤殷然哪里不明白他心中的不自信,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建这只护卫队有何用意,你自己想不明白只怕玄武老头也跟你说过了吧?将来等到玄武他们四个护法退休,额,就是告老归田了。你和这些尚需打磨雕琢的少年,就是接替他们位置的首选。”他说着震袖起身,明明比墨兮还要矮上几分的身高居然有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气势,“也许现在的你确实没有接管玄武职责的能力,但是墨兮,我今日只问你,你是想成为我的左右手,还是我的拖油瓶?”
  “墨兮当然想要做少爷的左右手!”挺起胸膛迎上凤殷然审视的目光,墨兮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昂然直视着自家少爷,心中似有热血滚烫,“请少爷放心,墨兮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少爷的吩咐,绝不让少爷失望。”
  像是早就料到墨兮会有这样的反应,凤殷然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揣中掏出一块小巧的令牌塞到墨兮手里,“还叫我少爷?”
  墨兮稍显女气的柔和面庞上闪过一丝羞涩和迟疑,最终被这少年人心中的信仰和骄傲取代,他微笑着在凤殷然的身前跪下,无比认真的说道:“是,阁主,墨兮领命。”
  好笑地瞧着墨兮分外小心地将那枚令牌放进怀里,凤殷然捏着手里那几张手稿,重回自己榻上坐好。“你先带这些弟子退下,也和他们熟悉熟悉。以后上午还随我去文华殿读书,其他时间就替我跟在玄武老头身边监督他工作,你可莫要被他倚老卖老的样子骗了才好。”
  眼见墨兮领命带着一众弟子退了出去,凤殷然摇了摇头刚拿起手稿仔细看了一页,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校场那头响起,一抬头却见他方才频频提及的玄武老头拄着根红榉木的拐杖迈着小步慢慢挪了过来。
  虽说嘴巴上一句一个玄武老头叫着,见了这位侍奉了三代遣星阁阁主的老人,凤殷然还是亲自迎了下来,一边命人奉上茶水,一边扶了玄武到台上坐下。“阁中大事素来仰仗您老,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同传,非要劳动您老的大架呢?”
  抱着自己的拐杖优哉游哉地品着凤殷然端给他的香茶,已经年过耄耋的玄武护法和蔼的笑了笑,倒有几分像那普通人家里含饴弄孙的老人,只是一双精光隐现的眼睛泄露了他的身份。“墨兮那个孩子,老头子我瞅着实在是喜欢,就斗胆认了他做干孙子,阁主可不要见怪啊。”
  玄武说着也不等凤殷然搭话,眯了眯眼睛道出了一句叫凤殷然大吃一惊地话来:“阁主,伊柯安灵界的族长,刚刚由凌大人陪着来逛了一圈。”
  

  第十八章

  邀仙坛位于荣韶京城皇宫东面,从荣韶纾颜氏开国以来便全权负责皇族求吉问凶、祭祀拜神的所有事务,更有伊柯安灵界的族人世代继承国师一职,在霙墟七陆八海的众国之中也算是鲜有的殊荣。
  除却供奉宗谱神像的大殿和国师门人们的住所以及花园祭坛外,在邀仙坛的东北角上,还耸立着一尊汉白玉雕刻而成、高十余丈的女神像。那神像雕工细致,将神女温婉端庄的雍容美丽与怜悯世人疾苦的神情都展现的惟妙惟肖,远远看来倒真如一位九天仙女翩翩而立,臂弯间搁着一柄长剑,双手微微合十为芸芸众生虔诚祝祷,祈求荣韶国世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说起来,这位神女出身伊柯安灵界,曾帮助纾颜氏的先祖南征北战,一同创立了如今的荣韶国。更有传奇故事中说这位闺名诺微宸的灵界少女,差一点就做了荣韶国的开国皇后,不过最后她勘破红尘得道飞升,太祖皇帝挽留不住,只好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耗费十年时间雕刻出这么一座神女像,借以缅怀伊人仙姿。
  此时此刻,女神双臂间横置的那柄长剑两端,各立着一道人影。这尊神像高约四十多米,即便是这柄长剑的高度,也距地面将近三十米。这两人却不借用任何外物,轻轻巧巧地便飞身上去,在那漫天星光和徐徐晚风的背景下,倒真有几分神仙下凡的感觉,还好邀仙坛平素少有人至,否则只怕不等明日便要轰动全城,引得百姓们纷纷前来朝拜了。
  站在剑鞘左端的荣韶国国师凌晏俯瞰着脚下的皇宫和京城,毫无形象地斜倚在神女合十的左手上,偏着头笑着望向站在剑鞘右侧的伊柯安灵界现任族长,不疾不徐地说道:“掌门师妹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就是为了看看我那个小徒弟吧?”
  立在女神像右手旁的覃可儿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不过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明眸清光透澈,不沾染人间半点烟火情感,冷傲高贵如眼前这尊雕像。“师兄既然还记得我是你的掌门师妹,怎么能瞒着族中上下随便就收了如今的那两个徒弟?我灵界一族,虽向来随性而为,但也要尊天重道。尤其咱们师门修的是通天修仙之道,历代先祖为求羽化登仙钻研炼丹修炼几乎费尽心血,往事种种,师兄难道都忘了么?”见凌晏面色不虞,覃可儿也不客气,继续说道:“你那大徒弟方临渊我之前也算见过一面,勉强也知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可是今日又见了你这小徒弟凤殷然,你那点筹谋我是再也看不明白了!难不成你是真的和这两个孩子投缘才收了他们?”
  凌晏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早已习惯了师妹覃可儿这冷冰冰的态度,“投缘是必然有的,这可是天兆预示,我可不敢违背。”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覃可儿怒气冲冲的模样倒像是把她从天上带回了人间,终于沾染了些人气,倒显得娇俏可爱,“师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修罗杀神,一个是夺舍还魂,将来都会在霙墟掀起血雨腥风,你又何必和他们有所牵连,还无微不至的为他们铺平道路。而且师父临终前曾说过,你来日必会折于嫡亲弟子之手,怎么不多多避讳,反而收了这么两个命硬至极的徒弟呢?”
  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凌晏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脚下灯火通明的皇城,忽然说道:“可儿,咱们师兄妹虽是伊柯安灵界这一辈中最有天赋最有灵性的两个通灵师,却仍是个凡人,堪不破生死大道……”
  抬手指了指远处细微若蝼蚁的人影,凌晏脸上隐约显出几分玩世不恭地笑意来,“即便是我们这些妄图修成仙道的灵界族人,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活个七八十年罢了,早晚不过一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在青史上搏个一席之地的好。”
  瞧着他那一脸坚定的模样,覃可儿叹了口气,倒也不再劝他:“如此说来,师兄是打定主意修那入世之路,非要在这苦难的人世间折腾一番了?”
  摘下腰间的酒壶颇为潇洒地豪饮一通,凌晏哪里不懂这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对自己的关怀之情,安慰地语气不禁又软上几分,“天命既定,何不任性肆意地活一天算一天?可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别忘了你修的可是出世之道,最忌讳七情六欲的。”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覃可儿咬了咬嘴唇,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说起来,师兄何不在这两个命相奇特的徒弟身上多用点心思,想他们一个是不死之身,一个死而复生,若是能从他们身上窥探到生死天道的奥秘,岂不是圆了咱们师门的心愿?……”
  “说的轻巧,这些命相也不过是你看了他们面向和生辰八字后的估算罢了,难道为了这点玄之又玄地说法,就让我这个当师父的去把两个徒弟杀了试试他们能不能再活过来么?”凌晏伸手就往覃可儿的头上敲了过去,完全不理她是不是伊柯安灵界现任的族长,“果然是族长当的久了,越发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被一同长大的师兄教训,贵为一族之长的覃可儿竟也不敢还手,只是暗自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这些命理星象,你不曾用心学过么?”
  “还敢顶嘴?”凌晏佯作生气,丢了酒壶作势要去抓她,唬得覃可儿一甩衣袂优雅地往下面祭坛飞了下去,“现在没有师父护着我,师兄就要欺负人么?可别忘了你的事情还有求于我,再对本族长无礼,明日我便不去见那个什么荣韶皇帝了!”
  “你这丫头……”凌晏一笑,却没有跟下去追她,反而蹲身在这几十米的高空中的石雕剑鞘上坐了下来。夜风鼓吹着他的衣摆,带着些秋天的凉意,但凌晏并不在乎,只是抬头仰望着朗朗星空,望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繁星发起呆来。这苍穹之上千万种星象变化,师父当年都一一传授,他也是烂熟于心。可是待他年岁渐长,倒是越发看不透这世间种种机缘变化,堪不破那桩桩俗世沉浮。师妹说的那些话,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当他从铜鉴中看到遣星阁禁地幻化出凤殷然待过的寒冰炼狱时,那种终于接近师祖们索求毕生的生死奥妙的狂喜,几乎让他忘乎所以,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更多的落寞。阴阳殊途,即便看到生死界线,又怎么能一步登仙呢……
  足下一蹬似一只雄鹰般划过夜空,悠然落在祭坛中央。凌晏回头瞟了一眼身后那满脸悲悯的神像,撇了撇嘴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修仙之路遥不可及,倒不如看开一点,自在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正经事……
  ……分割线……
  晋阳王府大宅之下秘密修建的小型地下城终于完工,清一色玄武石铺就的地面在长明灯的照耀下隐隐透着如烟似雾的黑色光芒,令本就阴森庄严的地下密室倍添几分鬼气冷然。
  穿着绣有凤蝶双翼图案代表赫连圣教少主身份的黑色衣袍高坐在大殿之上的方临渊,才起身推开堆积在桌案上的公文,便有身边侍候的乖巧属下蝶笙捧了精致茶壶过来。只见那清澈的水柱由壶嘴倾泻而下,如游龙般翻滚在皎洁胜雪的白瓷缠枝牡丹盏中,激荡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温热的水汽立时扑了满面,清芬醉人。氤氲雾气掩映着娇俏少女素白的双手,颇有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雅之意。方临渊习惯性地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却不去伸手取那杯香茶,侧头望着站在阶下的一个圣教教众,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座不是嘱咐你们务必安全护送教主回杜蘅山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禀少主,”那名灰衣打扮的教众长相普通,足以让人过目即忘,却也是他作为暗卫探子最好的保护色,“教主行至鹤引城,忽然想要去城中四处走走,并遣了属下先行回来向少主报个平安。教主说近日里不会回杜蘅山闭关,等她早年走过的几座名城游逛够了,再回杜蘅总坛。以后教中事务都交由少主代为打理,这枚教主印信也命属下带给少主保管。”
  自幼跟在方临渊身边侍候的蝶笙闻言立刻放下茶壶,替少主将那印信取了过来,奉到方临渊手里。这枚琉璃印章七彩兼具,做成一枚指环的样式,只是表面上雕刻了一串异族文字,乃是赫连圣教的教主信物。方临渊瞧见这圣教中人人敬畏的宝贝,面上却没有一丝欣喜,只拿起那枚指环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又并指为刀,划破自己右手食指,将鲜血抹在了指环的镂雕上面。
  只见微微泛红的清光一闪而逝,七彩指环上飘出一阵幽幽的香气,不多时便有一只他们赫连圣教奉为至尊的琉璃凤蝶凭空冒了出来,寻香飞到方临渊身边,盈盈立在他的手指之间。蝶笙和阶下那名教众一看到这只翅形优美而巨大、全身在黑天鹅绒质的底色上闪烁着纯正蓝色的光泽的圣物,连忙恭敬地跪了下来,口中齐声诵念起赫连圣教的祝祷词,一边恭贺少主得樊僰诸魔庇佑执掌圣教来。方临渊见状微微皱眉,却也不出声打断他们虔诚的祷告,任由他们念完这段祝词,才轻轻呵气吹走了那只不知哪里飞来的琉璃凤蝶,挥了挥手叫那教众退了下去。
  “少主,”蝶笙挽起袖子一边替方临渊研墨,一边柔声说道:“方才燕语楼的齐尤娘派人来报,说是凤家少爷遣了妄璇阁的人过去,说合燕语楼归并到妄璇阁之中,利益好处分析得连齐尤娘都差点动心了呢。”
  方临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垂眸看着杯中沉浮不定的茶叶道:“你们不是一直查不到遣星阁的总阁所在么?既然先后掌管遣星阁的凌晏和殷然都和妄璇阁这样一个烟花之地关系密切,想必这两个地方也定然脱不了干系。殷然有这个心思,让齐尤娘将计就计便并入到妄璇阁旗下吧。不过,以后向教中报信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谨慎才是。”
  “是。”蝶笙福身应了一声,轻轻搁好墨锭,“少主,风谣自幼被我圣教收养调教,送入凤家监视凤桐,这么多年来对圣教也算尽心尽力。”她说着偷眼瞧了瞧方临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蝶笙不明白,为何少主来到荣韶国京城许多年来,一直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见。如果风谣知道七皇子便是少主,少主便是七皇子的话,少主您出入凤家如此频繁,同她消息往来岂不是更方便么?”
  偏头朝正值豆蔻年华的蝶笙望去,方临渊作为赫连圣教少主,在圣教之中素来冷酷无情,对于这个从小就跟在身边服侍的婢女却宽容宠爱,听她这样小家子气的质疑,也不恼怒,只是笑道:“本座不是叮嘱过你了么?沧爵国七皇子和赫连圣教教主本就是两个人,蝶笙可莫要再忘记了。”
  眼珠一转,蝶笙似乎已经想通了各种关节,使劲点了点头,“蝶笙记住了,就像少主也不会在凤家少爷面前透露自己少主的身份对吗?”
  正批改教中事务的方临渊笔锋一顿,眯了眯眼睛,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本座留你在身边的时候,还说过你每天只能提一次问题,难道几日未见本座,原先定下的规矩就都忘光了么?”
  慌忙跪倒在地,蝶笙也顾不得额头正压在少主的衣摆之上,只一个劲地磕头告饶,颤声说道:“求少主开恩,饶过蝶笙这一回吧,蝶笙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方临渊瞧着瑟瑟发抖的女孩,脸色稍有缓和,“你先下去吧,若无大事,叫他们别来叨扰本座。”
  “是,少主,蝶笙告退。”如蒙大赦的蝶笙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眼泪含在眼圈中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转身退了出去。她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时就被圣教收留,自小就倍受少主偏爱,故而一时忘了忌讳。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被少主如此严厉的训斥,恐怕不是因为她多问了一个问题,而是她的问题里提到了不可以提到的人。她真的很想去见一见那个让少主多次失态的凤家少爷——凤殷然……
  直到整个空旷的大殿重归寂静,方临渊这才意兴阑珊地丢下手里的纸笔,推开桌案仰倒在铺在身下的软垫之上。借着穹顶上镶嵌的无数夜明珠的光辉,方临渊似是无比认真的盯着自己刚才割破的右手食指,只是片刻的功夫,那道小小的伤口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一丁点的伤痕。
  近乎妖异的修复能力……方临渊扯了扯嘴角,嘲讽地低哼了一声。若不是他生来就有这种骇人听闻的自愈能力,在那人吃人的沧爵皇室里又怎么能活到现在?可是如果他没有这种可怕的力量,又何苦继续留在身世受那些苦楚……人生因果轮回,当真可笑……
  宽大的袖子因他抬起的手臂而滑了下去,露出他右手腕上折叠缠绕的一串佛珠。那暗棕色的精巧珠子乃是一颗一颗精心挑选的小巧凤眼菩提子,配以黑色玛瑙珠子串联而成,共是一百零八颗,是几日前殷然亲手给他戴在腕上的。那时殷然还念叨着什么佛家有云,凡人生有六根,而每一根都有六种烦恼存在,六六三十六,每世三十六烦恼,那么三世便有一百零八个烦恼。而这珠串的每一颗凤眼菩提子可以消除一个烦恼,故而名为三生无忧。想起殷然彼时彼刻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方临渊心头愁绪一尽散去,当真是无忧无愁。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一颗颗打磨光润的凤眼菩提子,方临渊起身垂袖,面上又是那副云淡风轻、无懈可击的优雅。既然这可笑的老天给了他这具诡异的躯壳,他又何不欣然接受,好好利用?且看他方临渊,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这天下为棋局,苍生为棋子,努力为母亲、为殷然,建一个真正三世无忧的新王朝!
  

  第十九章

  荣韶帝京的天空这几日阴霾密布,越发冷冽的寒风和昏暗阴沉的天空,似乎都在等待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来解救一切。
  段紫漪跨坐在连接妄璇阁和燕语楼的天桥之上,任头上斗笠的白纱在风中飘荡不休,遮挡住他眸中如这天气一般酝酿的深沉,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殷然借景曜会的名义,说服了齐尤娘把燕语楼并入妄璇阁之中,并将本就毗邻的两座院子合二为一,在两座主楼之间搭建了这座奢华婉约如同架设在云端天际的长桥,成为了帝京年末最大的谈资。而他自从答应了修炼缚魂诀之后,宁西楼对他的态度反倒是有所缓和,不但让他进一步涉足飔肜宫的内部运作事宜,还把景曜会的一些商业事务交给他打理。所以当殷然顶着丞相独子的头衔无法以妄璇阁真正幕后大老板身份出面时,段紫漪这个大股东也就理所当然出来帮忙,时不时的来这里露个面,也算满足一下帝京达官贵人们无聊的好奇心。
  “紫漪。”
  听到呼唤,段紫漪嘴角的冷笑顿时收敛,紫色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些暖意。他回过头去,望着一身女装、轻纱覆面的凤殷然,眼睛不由一亮,愣了片刻才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确定朱雀给你出这个主意真的是为了方便你出入这里?我怎么还是觉得她是在蓄意整治你呢?”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凤殷然香气袅袅地走过来,大大咧咧的往段紫漪身边一坐,学他那样把两腿悬空荡在栏杆外面,“别提了,你真应该看看朱雀她方才给我打扮完之后那副表情,也不晓得是不是老鸨当久了成职业病了,居然问我要不要在这妄璇阁里挂牌?!还说过几年之后头牌的位置肯定要让给你和我,真是……”他故意说得夸张可笑,眼睛却偷偷瞟着紫漪的表情,见他笑得真切,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练了那个神神秘秘的缚魂诀,如今的紫漪武功虽然提升极快,在他和清寒面前也依旧是体贴入微的好师兄,可是在属下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总是分外冷酷阴沉,仿佛有无边的恨意跗骨缠绕、割舍不掉,教他和清寒好不担心。
  “你还没满八岁呢,懂什么啊……”笑着戳了戳凤殷然的额头,段紫漪帮他正了正头上的宝石簪子,忽然指着楼下道:“莫不是你最近为吞并燕语楼造势闹的动静太大了些,怎么连太子殿下都大驾光临了?”
  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望过去,凤殷然一眼便看到楼下长街上正摇摇晃晃往妄璇阁院子里进的太子殿下纾颜屏羽,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了下去。也不知道这位荣韶国的太子爷犯了什么疯,大白天的就这么孤身一人招摇过市地逛青楼,似乎还喝了不少酒。叫那些无聊至极的言官们看到了,免不了又要在皇上那里参他一本!到时候不要连累了文华殿那位太傅才好。
  一旁的段紫漪倒没想到凤殷然这一瞬之间考虑到了那么多事情,见他望着楼下发呆,便继续说道:“看到这位太子殿下,我倒是想起了常和他在一起的方临渊。这几个月你一有空就要往邀仙坛跑,方临渊也是你们凤府的常客……你们之间,似乎不只是同门之谊吧?凌前辈前几天说有要事要回伊柯安灵界一趟,邀仙坛那里,飔肜宫安排的人和遣星阁安排的人都要秘密撤换。这些事他那大徒弟方临渊好像并不知情,你要早作打算才好。”
  早在凌晏带着那个不肯露面的灵界现任族长跑到总部远远偷窥自己的时候,凤殷然就从玄武老头那里听说凌晏要回灵界参加族祭,只不过这几个月一直忙着改建妄璇阁和燕语楼的大工程,凌晏又神出鬼没的找不到人,凤殷然连灵界族长的事还没机会打听呢,这件事更是忘了个一干二净,此刻段紫漪提起才记了起来。“白虎他们已经暗中将人调到其他宫里了,刚好皇宫和晋阳王府都要加派人手,邀仙坛那里不再需要眼线,倒是解决了我不少麻烦。我身边那支暗卫才刚刚成立,那几个孩子不但身手武功需要调教,待人接物、行动办事也要从头教起,偏偏凌晏还要给我添麻烦……”
  习惯了他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段紫漪正微笑着听他唠叨,忽见朱雀身边的侍女莹娘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站在桥头喊道:“大老板、二老板!姑姑此时不在,楼下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你们快下去看看吧,太子爷喝多了,直说要带九姑娘进宫呢!”
  一听纾颜屏羽闹事,凤殷然连忙拉着紫漪奔下楼去,只见花厅里一众莺莺燕燕围了一圈,万幸白日里客人不多才没堵个水泄不通。被围在中间的纾颜屏羽正拉着名叫九儿的清官人不肯撒手,一边高声叫嚷着,“父皇要给我选太子妃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呢?临渊你也不来帮我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他说着又凑过去问那九儿,“姑娘,你跟我回宫,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九姑娘才挂牌半月不到,又是个陪客人吟诗品茶的清官人,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偏偏扯着她不肯松手的还是当朝太子殿下,她不敢使劲挣扎,急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旁边这些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劝说着,吵得是不可开交。凤殷然瞧着头疼,顾不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足尖一点翻身跳到太子身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点了他手上麻穴,趁他松手的时候把九姑娘拽了过来。
  “莹娘,带九姑娘先去歇着。”将惊魂未定的九姑娘推到莹娘怀里,凤殷然朝她递了个眼色。早受了朱雀提点的莹娘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得了他的吩咐哪里敢不遵从,忙扶了九姑娘对呆立当场的姑娘们喝道:“还站着干嘛,散了吧散了吧,都回自己院子里去。”
  好不容易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终于嫋嫋娜娜地散了个干净,凤殷然才松了口气,袖子却被醉的不轻的纾颜屏羽攥在了手里。“我都要成亲了,也该给临渊挑个媳妇!你们瞧这个小丫头长得像不像殷然?我要把她送给临渊……”
  倚在楼梯扶手上看热闹的段紫漪闻言很不给面子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说这是青楼舞馆,朱雀倒也不敢给自家阁主准备太出格的衣服。因着凤殷然年纪还小,如今又是冬季,朱雀便给他换了一身缕金百蝶穿花桃红短襟小袄,下着近日流行的蹙金莲纹白绫窄脚胡服裤子和鹿皮短靴,衬得人纤腰欲折、双腿修长,的确怎么看都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不过他轻纱遮面,纾颜屏羽居然也能看出他“像”凤殷然,这眼力还真是叫人佩服。
  恼羞成怒的凤殷然抬手重重点在纾颜屏羽的睡穴上,任他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踹了一脚。“要不是看在临渊的面子上,我一定要把他扒光了丢到大街上去!”
  “我瞧他倒是对方临渊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段紫漪随口一笑,听在凤殷然耳朵里却是一惊。太子今日这么一闹,连紫漪这样的局外人都一眼便看出了他对临渊的心思不一般。这大庭广众之下人多眼杂,若是传到好事的人那里,指不定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这个人头猪脑的纾颜屏羽……心里不爽的凤殷然忍不住又踹了地上的太子一脚,却还是喊来下人把纾颜屏羽送了回去。
  ……分割线……
  胤帝十六年冬月初三,都察院御史袁振邦上疏,直言储君耽于酒色,流连青楼妓馆,白日宣淫,荒废政务,难当江山重任。帝大怒,遣太子入太庙跪拜思过,禁足一月;文华殿太子太傅教导不善,罚奉一年以示惩戒;太子近侍及挚友沧爵国七皇子方临渊,纵容太子且不加劝解,廷杖五十以儆效尤。
  凤殷然收到方临渊被皇上下令廷杖的消息时,帝京今年冬天酝酿已久的第一场大雪终于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正听着遣星阁四大护法做每月例行公事汇报的凤殷然得了宫里递出来的消息,哪里还坐得安生。连鹤氅雪帽都没来得及带上,便急匆匆冲出屋去,随手从院中一个属下手里抢了马缰,就往禁宫大门飞奔了过去。守门的侍卫本就被这下的又急又大的铺面风雪吹得睁不开眼睛,待看清闪电般冲撞过来的凤殷然时,他早连人带马越到了身前。两个侍卫骇了一跳,只当是边疆有什么紧急军情,刚要上前问询,心急如焚的凤殷然已丢下入宫腰牌施展轻功绕开他们闯了进去。两个侍卫瞧了瞧手里的腰牌,方才闯门的可不正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当今丞相大人家的小少爷!这位国舅爷进宫也是常事,不过这么心急火燎不顾礼数却是头一回,一时不知该不该喊人拦截,这一耽误,白茫茫的大雪里哪里还能瞧见凤殷然的影子。两个宫门侍卫面面相觑,只好退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守起大门来。
  进了内宫下马之后,一路踏雪狂奔跑到邀仙坛的凤殷然刚来到方临渊住着的小院门口,却忽然被人拦了下来。“陆墨尘?”一袭雨过天青软烟罗绒衣早让大雪打湿,停下脚步的凤殷然这才觉出冷意,不禁皱了皱眉头,强忍住想要打哆嗦的念头,“太医来过了么?临渊的伤势怎么样了?”
  瞧着他狼狈的样子,陆墨尘满面的寒霜略有缓和,扯下自己的披风给凤殷然罩了上去。“皇上照顾临渊是沧爵皇子,廷杖改成了脊杖也准了他没有脱去小衫,不过这次太子闹得离谱了些,皇上有气自然都出在了临渊的身上。行刑的狱吏下手极重,临渊又被封住了内力没法自保,所以伤的不轻,他又不肯让御医上药……”
  凤殷然脸色一白,推开陆墨尘就要进门,却又被他拦下,手上一沉竟是陆墨尘塞了个羊皮纸的小册子给他。
  “这份名单是……”随手翻开那个满纸名字官职小本一看,凤殷然久在遣星阁查看朝中重臣的资料,立时发现几个熟悉的人名,今日早朝上疏进言的都察院御史袁振邦赫然也在其中。他眉头一跳,却听陆墨尘压低声音道:“家父早已厌倦了和沧爵国的战事,也同情那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百姓,所以在我回京的时候把这份名单交给了我。在这册子上记录的每一个官员,都致力于吞并沧爵,不过有的是为了名垂千古,有的却是为了搜刮钱财,其实说到底都是利益使然……”他嘲弄地一笑,望着凤殷然的眼睛道:“自那日冰窖门前,看到你能操控人心,我才知道这份名单只有交给你才能发挥作用……”
  “你想让我改变他们的想法?”合上那薄薄的一本册子在手中把玩,凤殷然心思急转,利害关系已罗列了个一清二楚。惑心术的效果如何,他也尚在实验之中。再说如果改变几个主战派的想法,就能带给两个国家和平,他倒不如直接去控制皇上纾颜荣更加方便简单了。
  “不,我只是明白你想保护临渊的心思。”陆墨尘摊了摊手笑道:“过几日我也要带兵出征,既然你为了他已经要跟晋阳王抗衡,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册子后面还有一些晋阳王罪证的细数,尽管靠着这点东西不能扳倒他,也算我略尽绵薄之力了。”他说着摆了摆手,扭头就走,“该如何做,得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了。告诉临渊边疆那里我会想办法,叫他安心养伤。”
  收起册子低头思索许久,凤殷然脑中无数计划乱作一团,顷刻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正愣神发呆,却见房门一开,人已被方临渊拉了进去。“这么大的风雪,连件大氅也不穿,还在门外吹风……我去煎一剂药给你……”
  屋里暖意一熏,凤殷然这才发现自己的外衣已经湿透,可是看见方临渊披着件袍子就要出去煎药,他哪里还有心思管自己冷不冷,连忙挡在他的身前。“陆墨尘说你伤的很重还不肯看御医,怎么不好好歇着,折腾什么……”他转头瞥到桌上那一团染了血的里衣,心里又痛又气,“上药了么?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殷然,我的伤已经好了……”方临渊静默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慢慢说道。
  凤殷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轻轻叹息着握住他的手,方临渊轻车熟路地摸出他藏在右腕机关里的一柄指刀,随手朝自己指尖上一划,血痕氤氲开来的同时,伤口渐渐愈合起来。正瞬也不瞬盯着凤殷然表情变化的方临渊见他皱眉,心中不禁苦笑,这种妖异的能力,的确不该期待让常人接受的啊……如果殷然因此远离自己,也该怪他这个愚蠢的决定……方临渊眸中杀意慢慢腾起,不料割伤的指尖突然一暖,却是凤殷然含住了他的手指,吮干了上面的血迹。
  错愕地低头看向凤殷然,方临渊还没开口,便教凤殷然狠狠瞪了一眼,“伤口能自己愈合又怎么样,不是一样会痛、会流血么?!”不由分说地亲自查看了一下方临渊的后背,他早听说狱吏用的栗木廷杖都包着铁皮,随便打下去都会让人皮开肉绽。此刻亲眼看到方临渊背上伤口已经淡去,只剩下一些深紫的淤痕,凤殷然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些伤痕,脸上现出心疼。“还痛么?早知道纾颜屏羽那个猪头会连累你挨打,我昨天就应该真的把他扒光了游街示众……”
  他正愤愤不平地念叨着,方临渊一回身已将他搂在了怀里,轻轻在他耳边说道:“殷然,你知不知道我要有多大的克制力才能说服自己耐心的等你长大?”方临渊温热的薄唇从他小巧的耳垂缓缓流连而过,温柔地印在他的脸颊上,凤殷然只觉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乱哄哄的脑海里只剩下方临渊清泠温润的声音,说着近乎血腥的情话:“老天既然让我遇到你,今生今世,我就不会允许你有机会逃离我的身边。殷然,你记住,我只这一颗真心,若有一日你不再需要,我便让这万里江山、芸芸众生,一同给它陪葬……”
  <第一卷完>
  


  卷二

  第二十章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慢着点,小心别摔着了!”
  伴随着一众下人奴仆的惊呼,一团小小的粉色身影动作轻盈敏捷地穿过花圃和回廊,一边笑一边欢快地喊道:“都叫你们不要追了!我要去找小舅舅,你们都不要跟着我!”
  后面追着的乳娘侍婢虽听了这话,但是哪里肯由她一个人胡闹,只好敷衍地应着,不敢动手拦她,却始终护在左右生怕她跌倒了磕碰到哪里。跑在前面的小丫头见甩不掉这些“影子”,懊恼地撅了撅嘴跑得更快了些,还故意左躲右闪借着自己身子瘦小灵巧专门走些狭窄低矮的地方,把跟着的一群仆人耍得是不可开交。
  就这样追追赶赶地来到一处院落,那小丫头眼睛一亮,立马冲了进去,大声喊道:“小舅舅!快来跟盼儿玩啊!”
  守在房门外的女子看清来人,连忙迎了上来,端端正正地朝那小女孩行礼说道:“殿下,侯爷正在沐浴,还请殿下先移步前厅,雪赋这就去请侯爷出来。”
  小丫头用小手拍着胸口缓了缓气息,理也不理气喘吁吁追过来的下人们,偏着头疑惑地问道:“母后沐浴的时候,盼儿也跟着的啊,为何小舅舅沐浴就要避着盼儿呢?”她一扬头,天真烂漫地脸上满是委屈,“盼儿好不容易才求了父皇和母后准我来外公家小住两日,小舅舅再不多陪陪盼儿,盼儿就要回宫去了。我不管,我要进去找舅舅!”她说着便往房门跑去,雪赋吓了一跳,手抬了抬到底不敢拉扯公主,急忙去看跟她前来的几名宫婢,却是同自己一样的无可奈何。正犹疑间,一把清亮嗓音响起,随即房门从里面拉开,走出一个墨发青衣的少年来。“盼儿,你又调皮了。”
  听到他的声音,院子里的几个宫婢赶紧随着雪赋一起跪了下去,口中说着“侯爷安好。”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努力上翻,只求能偷偷朝那盛名已久的望舒侯瞄上一眼,那才不枉随小公主出宫来凤府走这一遭。但见那立在门前的年轻侯爷,随意披了件兰草为饰的天青色大袖绸衣,尚未干透的及腰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衬得他艳若春桃又冷似冬雪的俊脸平添几分慵倦和柔和。那一双眸光更胜星辰皓月的眼睛,瞳孔似黑非黑,隐隐透着些许酒红色的幽光,教人不敢与他对视。眼看他的嘴角缓缓扬起,几个宫婢明知小侯爷这笑容是对着公主,心里却忍不住一阵激动雀跃,如同得了上天的恩赐一样更加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站在众人前头的和安公主纾颜盼儿今年还没满六岁,胤帝这一脉只得她和太子纾颜屏羽一对儿女,加上她又是皇后所出,更是宠爱得无以复加,故而规矩礼数上对她从不苛责。如今下人们跪了一地,盼儿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仰头望向微笑着的青衣少年,双手一伸,奶声奶气地撒娇道:“小舅舅抱。”
  将湿发拢到背后俯身抱起纾颜盼儿,青衣少年状似无意地把滑出衣襟的那块凤凰形状的白玉佩饰贴身放好,只当没有看到盼儿公主那渴望喜爱的目光。若是寻常事物,哪怕这孩子多看了一眼,他都会千方百计寻来送她,可是这块玉佩意义不同,他亦舍不得转送。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年轻的侯爷一边答应她会另找新奇好玩的玩意给她,一边抬了抬手示意侍婢们起身,淡淡吩咐道:“雪赋,你带这些人先下去吧,顺便让风谣去库里把那套青玉打磨的九连环送到姐姐宫里,就说是我送给小公主的玩具。”
  “是,侯爷,奴婢告退。”雪赋甜甜一笑,清秀的眉眼间尚有几分年幼时的活泼爽朗,却是稳重静雅许多。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身边太多闲杂人等跟着,雪赋也不管那些个公主带来的宫婢们心里有多舍不得离开,一面招呼着一面手脚麻利地把人领出了院子。
  眼见那些天天跟在自己身边的“应声虫”散了个干净,小公主立时眉开眼笑,也忘了刚刚还惦记着小舅舅的那块凤凰玉佩却索要未遂的事情,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欢喜。“小舅舅最好了!如果每次进宫的时候,都能多陪陪盼儿,再去找临渊舅舅就更好了!”她说着“吧唧”一口亲在少年的脸颊上,蹭了他一脸的口水。
  拿她毫无办法的青衣少年又捏了捏她的鼻尖,抱她来到凤府西苑的莲湖山水,由着她泼水抓鱼、爬高扑蝶,玩得小丫头前俯后仰笑个不停。陪她玩闹了一个时辰,见小丫头又喜欢上了秋千,青衣少年便斜倚栏杆坐着,远远看护她的安全,心里却在盘算着其他事情。
  这位惯穿青衣的少年,自然就是当朝丞相凤桐的独子、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凤殷然。想起年前自己刚过了十五岁生日就被胤帝突然下旨封为了望舒侯,引起朝堂一片震动和京城上下议论纷纷的盛况,饶是过了快有半年,凤殷然依旧是有些哭笑不得。这几年胤帝每见他一次,对凤家的封赏便多一次,众人只道是皇上对凤丞相颇为倚重,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唯独凤殷然觉得事有蹊跷,心里总担着几分警醒和抵触。尤其是他注意过胤帝瞧他的那个眼神,迷茫怅然中带着几许柔情,每每让他心底生出几分不寒而栗来。
  他换了个姿势,瞧着从小便爱黏着他的盼儿公主像只粉色蝴蝶般荡着秋千在空中飞舞,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想起昨日阿翾寄来的飞鸽传书,对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不出两年定要荣归京城,凤殷然见他字里行间不改过去那肆意张扬、阳光鲜活的性子,不禁莞尔摇头。自得了陆墨尘交给自己的那本名册后,凤殷然暗中将满朝文武调查了个遍,仗着惑心术日益精深,把那些与晋阳王私下来往密切的官员们都探访了一番,虽不至于直接强行改变这些朝廷大员的想法性格,但也从中挖到不少晋阳王大逆不道的罪证。这几年来的亲身试验,凤殷然对惑心术的优缺利弊慢慢领悟调整,除却一双眸子隐约露出些酒红色的光芒,其他方面倒也没什么损害,让他有些怀疑琉音当年的叮嘱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而那个晋阳王这些年来安分许多,正盘算着是该静观其变还是逼他现行的凤殷然刚端起茶杯,就见他的一个暗卫翻身落到他面前,躬身道:“阁主,墨兮总管派人送来消息。”那暗卫低声说着,表情和语气里没有半分情绪,“陆衡将军遭了琅弗国秋氏的埋伏,全军覆没。”
  ……分割线……
  第三天早上,陆大将军战死的消息才快马传回京城。听到家中下人来报的时候,早已得了密报的凤殷然终是放下手里的毛笔,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家和凤家私交已久,只不过陆衡长年征战在外,这么多年来凤殷然也只是年节的时候跟着父亲见过他两三次。依稀还记得威名在外的陆大将军笑起来却是一团和气,对他们这些小辈也格外和蔼宽容,从边关带些特产小吃,总不忘给太子、临渊和他带上一份。
  沧爵和荣韶之间的拉锯战持续了太久,始终韬光养晦在旁观战的琅弗国去年新帝登基,想来是怕沧爵和荣韶的战火有朝一日要烧到比邻的琅弗国土上,趁着荣韶没有防备,在三国交界处设下伏兵,把巡边的陆衡所带的几百兵士一举全歼。坐镇军中的陆墨尘得了消息,悲愤之下倒也沉着,亲率陆家军冷静反击,直把琅弗边界的三座城池全部占领,骇得琅弗新帝秋仲立刻修书求和,愿意用万两黄金、千名美女向荣韶国换回被夺的三座城池。同样得知此事的沧爵国皇帝方桦也派人送了书信过来,居然对用兵如神打的他沧爵军队节节败退的陆衡大加赞扬,不但表达了自己沉痛的哀悼之情,还表示希望送来一位公主与荣韶联姻,只盼能和荣韶重修和平邦交。
  这两封国书几乎和陆衡的死讯一起承到胤帝的面前,送信的小黄门瞧着龙椅上面色阴晴不定的皇帝,连忙悄悄退了下去。大殿里静了许久,终传来胤帝砸了茶盏香炉以及一堆摆设的声音,紧接着便急召了凤桐等几位重臣入宫议事。第二日就传了旨意出来,着陆墨尘扶棺回京,并正式同意了与沧爵和琅弗签订免战谈和协议。
  诏书传出来的时候,凤殷然想起陆墨尘当年曾说起陆衡对战事的厌倦,心中莫名有些恻然悲凉。终是没了看书练字的闲情,唤来风谣备下奠仪等祭拜之物,换了身衣服往陆府去了。
  虽然陆衡的棺椁还没有运回京城,陆家上下已然是满堂尽白,在大厅中设下了灵堂。凤殷然由下人引着到陆衡灵位前去上了柱香,想到遭了埋伏力竭战死的陆衡可能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不禁皱了皱眉头,对来答礼的陆夫人和已做了太子妃的陆家小姐陆雪芯更添几分同情。
  “多谢小侯爷。”陆雪芯搀扶着陆夫人上前还礼,一身白色孝服显得这个只比凤殷然大上两岁的女子格外憔悴单薄。慈父骤然离世,陆雪芯自然也是伤心难抑,只难为她时时刻刻还要想着身为太子妃该有的仪态礼节,一丝一毫都不敢失了礼数。
  “还请夫人和太子妃节哀,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凤殷然叹了口气,难得多话地温声劝了几句,陪陆夫人多聊了几句,直到又有官员前来吊唁,这才告辞退出了压抑肃然的灵堂。
  在温暖的春阳下站了许久,凤殷然这才觉得周身的悲凉之感稍稍褪去,两世为人的他本以为自己对那谁也无法逃脱的生老病死早已看淡,然而当他再次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和事之后,反倒再难像以前那么豁达。
  凤殷然缓缓吐了口气,抬头却见依旧是一身白衣的方临渊正立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目光柔和清澈地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可以就这样天长地久的注视下去,也不知这样默然陪自己站了多久。呆呆看着方临渊朝自己走来,凤殷然望着他如同白玉雕刻的精致面容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心中倒是慢慢安定轻松下来,不由自主扬起微笑迎了过去,声音里莫名多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意味,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道:“临渊。”
  伸手牵过凤殷然素来冰凉的双手包在掌心里替他暖着,两人宽大的衣袂遮挡住他们交握的双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站的近了些。仰头看着方临渊近在咫尺的粉红双唇,凤殷然心头狠狠一跳,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地想要吻他,用嘴唇温柔敏感的触觉,来平息灵魂深处那些压制不住的不安和无措。他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平息一下自己的浮躁,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闹,门卫匆匆跑了进啦,一路喊着:“太子殿下到!”
  眼见院中还没离开的几个官员立刻站到道路两边躬身迎驾,方临渊和凤殷然还没来得及回避,就被走进门来的纾颜屏羽瞧个正着。当着这许多朝廷大员,纾颜屏羽不能耽误给岳父吊唁的正事,也不便同他们招呼,只好递了个“等我出来”的眼神,整理了一下衣襟袖摆,行色匆匆地进了灵堂。
  虽说方临渊因为太子德行有亏让胤帝借口责罚已经过了七八年的时间,但是凤殷然却一直很难改变对他的成见,自从不必去文华殿侍读,私下里几乎连面都不愿和纾颜屏羽碰上。此刻见了太子姗姗来迟,不禁就皱了皱眉,却听到身旁的方临渊慢慢道:“屏羽来的这么迟,只怕也被留在宫里商议谈和的事情了。”
  议和……凤殷然一愣,像是突然明白了隐藏在心里的那丝不安和无措究竟是因为什么,咬着唇问道:“荣韶和沧爵签订了停战协议之后,临渊你就要回沧爵去了,是么?”
  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方临渊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不见,抿了抿唇,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拉着他避开来来往往的宾客和下人,似是本就没打算等纾颜屏羽出来,径直和他出了肃穆悲戚的将军府,这才回头说道:“天色尚早,不如去城外走走吧。”
  那宛若琉璃环佩碰撞般的清澈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暖柔和,与他比肩而立的凤殷然从逆光的角度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眼睛倒似教那明媚的阳光刺痛般险些要流出眼泪来。有几分恼怒他此刻的反应,也有几分恼怒自己这如闺阁女儿般的小家子气,凤殷然咬了咬下唇,正不知怎么拒绝他的邀约,却见自己的暗卫牵了他的腾雾马过来,躬身说道:“侯爷,顾公子方才差人送来了顾盟主的拜帖,请您去顾府走一趟。”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应声翻身上马,有了借口告辞的凤殷然拉着马缰回过头来,却见纾颜屏羽急急忙忙从里面跟了出来,不由皱眉淡淡说了句:“先走了。”便扬鞭朝顾氏山庄奔去。
  纾颜屏羽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的追了过来,却只看到凤殷然纵马而去的一个背影,回头瞧见方临渊板着脸难得表情冷漠,一个没忍住冲口问道:“怎么了这是?你们吵架了?……”话没说完,方临渊已经转身走了,噎得纾颜屏羽一愣,本想跟上去,无奈碰上几个来吊唁的大臣寒暄了几句,再抬头哪里还有方临渊的影子,只好不甘心的作了罢……
  

  第二十一章

  专挑僻静宽敞人烟稀少的道路策马疾驰的凤殷然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心里一团乱麻似的情绪总算平息了几分。临渊的天赋才学,他再了解不过,也知道若是让临渊回到沧爵国夺得皇位,必然会是一代名君霸主,终有一日会将沧爵国变成荣韶都无法抗衡的强盛大国。或许也不是没有机会一统兵蘖和火旻这两个相连大陆上的五个国家,甚至统治整个霙墟人界,成就一番大事业。
  自从明白自己喜欢上方临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考虑过这许许多多的问题,也正是因为存着要襄助临渊登上皇位的心思,这几年凤殷然才会格外关注遣星阁在荣韶国以外的发展,也做好了陪他远赴沧爵抛弃此间一切的准备。可是……凤殷然挥着马鞭,眼睛盯着前方脑海中却全都是方临渊那张看不清的脸,心中也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气恼,更不知道该埋怨方临渊还是责怪自己小气。明明都已经决定要不顾一切,却还拿什么分不分离的问题,招惹得两个人都不痛快……
  “殷然!”
  被这一声呼喊骇了一跳,凤殷然急忙勒住马缰,一抬头竟然已经到了顾家山庄门前,守在门口等他的顾清寒冲他挥挥手,一见他从马上跳下,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殷然,你可算来了!”
  说起来一同学武的三人之中,凤殷然偏爱安逸,常爱待在房中看书,又厌恶酷暑炎阳,加上学什么都比清寒快一点,所以受罚和独自苦练的次数比起清寒来可谓是少之又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起凤殷然还小了一个月的顾清寒,却长得比他要高半个头,身板瞅着也更结实些。两人站在一起,格外衬得凤殷然像个文弱书生,倒像是比顾清寒年幼似地。
  凤殷然被他勒得差点背过气去,赶紧手忙脚乱的挣脱顾清寒的拥抱,“越大越没规矩。”明明小时候最喜欢跟在他和紫漪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叫的那个顺嘴,现在竟也能轻轻松松在拳脚上赢过自己了……凤殷然一边合计着自己是不是该好好练练武功了,一边怀念着清寒小时候那个萌得不得了的小模样,耳边却是一刻也不得清净。
  “我一早就派人去请你,到了才知道你去了陆府,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功夫。”顾清寒一路扯着他往里走,一面说个不停:“我从西海回来就想找你们出去喝酒,没想到赶上这么个破事,这几天忙得我是焦头烂额,这不刚刚才把送走崆峒派的掌门送出去,紫漪就来了,现在正在书房陪我爹喝茶呢。”
  “顾盟主还请了紫漪?”凤殷然听到这里,眉头一跳,加上他自己,武林中三大势力除了魔教之外就算是齐聚一堂了。顾留明稳坐武林盟主之位十多年,江湖各派一直相安无事,此番请了飔肜宫和遣星阁的人来商议事情,不是为了对付魔教,就是武林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崆峒派远在北疆,居然千里迢迢亲自跑来京城,不知所为何事?”
  顾清寒借着自己身高的优势,拿手勾着凤殷然的脖子,外人瞧着只当他二人关系亲近,却不知两人这一路都暗暗叫着劲,只差要用上内力比试一番。“那邱掌门的师弟金大侠收了张奇怪的拜帖,隔天出了门就再也找不见人影。邱掌门听说北疆其他几个帮派和武林世家都接连发生类似的失踪事件,便自告奋勇赶来京都向父亲求援。”他说话间一个不留神被凤殷然点中肘上麻经,霎时间整个胳膊像被千万个小针一起扎了上去,连忙从凤殷然肩膀上抽了回来,一面惨叫道:“喂喂喂,殷然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啊……”
  瞧也不瞧顾清寒甩着手臂呲牙咧嘴的模样,凤殷然施施然熟门熟路的转过回廊,远远就看见顾留明的书房门扉大开,坐在房门边红木椅子上的段紫漪手里正晃悠着他出门常戴的斗笠,一扭头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湛紫的眸子顿时漫开一丝笑意。
  “以前我总觉得你给紫漪写的那句藏头诗‘紫焰双瞳惑天下,漪涟浅笑误苍生’太言过其实,”顾清寒活动着手臂跟了过来,瞅见段紫漪的那张妖魅笑颜,不禁啧啧叹道:“可是这几年每次看到紫漪的笑容,才发现你那句诗写的太应景。还好江湖里没几个人见过紫漪的脸,否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凤殷然虽没搭话,心中却是深以为然。段紫漪如今掌管飔肜宫的大小事务,在江湖中行走时总是头戴斗笠,以白纱覆面。武林中嫉妒他地位势力的便风传他长相丑陋不堪不敢示人,又因飔肜宫主事有自称公子的先例,江湖上便以“紫衣白纱,公子无颜”一句代称,唤紫漪为公子无颜。紫漪自己虽不甚在意,但见过他真容的几人初次听到这个称呼都不禁莞尔,说起来,段紫漪这张邪魅无双、妖艳无俦的容颜,也的确是无法用词汇来形容描绘,这无颜二字误打误撞,倒也起的贴切。
  两人说话间已经并肩进了书房,上首坐着的顾留明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自己寻地方坐下,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已经年近不惑的顾留明拿起桌上几份拜帖递给殷然和紫漪,抚着胡子说道:“紫漪、殷然,飔肜宫和遣星阁素来对江湖辛秘之事了解甚深,你们且先看看,写这拜帖的人,你们可曾听说过?”
  几份拜帖都是同一款式,织锦的封面,里面衬着乌丝栏的绢纸。被邀请的都是北疆有名的武林世家中武功不错却不管事的“二把手”,见面的地点多是近郊的树林或小茶馆,落款上写着“文茂昌”,倒是个从没听闻过的名字。凤殷然看了看段紫漪,见他也一副毫无头绪的样子,便对顾留明道:“顾盟主,你可问过崆峒派的邱掌门是否听他师弟提起过这个人物么?”
  顾留明摇头道:“不但邱掌门不认识此人,就连其他几家也都一口咬定从未听说过这个所谓的文茂昌。”
  “这就怪了……”凤殷然用指尖点着拜帖的落款,沉吟道:“这拜帖措辞平平无奇,送拜帖的人又名不见经传,如何能吸引这些武林世家的子弟前去赴约呢……”
  显然与他有同样的疑惑,顾留明和紫漪、清寒三人闻言都点了点头,重又仔细检查起那些拜帖来。“这印章似乎有些古怪……”段紫漪盯着落款旁的朱红色印章,突然蹙眉道:“中土各国很少用这种六角图案做印,而且这个图章看久了,教人有些眼晕……”
  “眼晕?”凤殷然一惊,只瞧了那印章一眼便连忙夺下其他三人手上的拜帖丢在一旁,见他们三人虽面露惊讶但还神色清明,这才说道:“这不是印章,而是一种符咒。还好咒印在启动后已经失去最初的效力,否则咱们也就不光是看着头晕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之前那个问题倒是顺理成章的解答了,可是更大的疑团却浮现出来:到底是什么人利用这个符咒约见那些武功高手,又把他们带去了哪里呢?顾留明望着散落一地的几份拜帖,拈着胡子不由摇了摇头,这几年江湖表面的风平浪静,他也要守不住了啊……
  凤殷然虽看过不少杂书,对那符咒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过这京城中却有一人称得上是此道的行家。“顾盟主,你既然将此事告知我和紫漪,自然是希望飔肜宫和我遣星阁能助你一同查清此事。”殷然说着拾起一本拜帖,他的遣星阁一向以买卖情报盈利,倒是很少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你既然信得过我们,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我来彻查,如何?”把玩着手里的拜帖,殷然淡淡一笑,也许,他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北疆散散心而已。
  顾留明本就打算借助遣星阁遍布七陆八海的情报力量,见凤殷然答应的如此痛苦,不由欣慰一笑:“如此甚好,就让清寒跟你一同前往北疆,协助你调查此事。”
  看清寒满口答应恨不得立刻打包行李的兴奋样子,殷然知道拦他也没有,便勉为其难应了。谁知刚点了头,那边紫漪又道:“最近飔肜宫也没什么大事,不如我陪你们同去。”他手指微动,玉骨绢面的折扇在他手中一开一合,颇有些提鸟遛狗的纨绔子弟的架势,只是那一双紫瞳中清光潋滟,当真是醉人心魂。“此人既然精通符咒,又喜欢约人比武切磋,想来武功也是不俗,你们两个可不要轻敌了才好。”
  明明是去彻查奇事,如今倒像是结伴踏青一样……见他们二人坚持,凤殷然只好妥协:“也罢。我现在先进宫一趟,把这符咒拿给凌晏师父看看。你们先收拾了东西到遣星阁等我,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分割线……
  马不停蹄地赶到邀仙坛,凤殷然本想直接到后殿去寻凌晏,又怕与方临渊撞上,正踯躅不前忽然看到侍奉方临渊的内侍小墉子从院子里出来,忙拦下他问道:“小墉子,国师在么?”
  “参见侯爷。”小墉子还没跪下便被凤殷然扯了起来,“国师方才得了圣上的旨意,往忆竹苑去了。”凤殷然这几年来一直是邀仙坛的常客,来了也多是去偏殿寻方临渊,莫说邀仙坛的侍卫们,连宫中的下人们也是知道的。小墉子见小侯爷来了却不入内,心中虽有些奇怪,却还是习惯性地说道:“不过主子刚刚回来,小的这就去同传。若是主子知道侯爷来了,定会高兴的。”
  没想到小墉子一时高兴嗓门太高,只怕后院都能把他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凤殷然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隐约听到偏殿小院里开门走动的声音,生怕一抬头就瞧见方临渊,赶紧摇头道:“我有要事去找国师,若是你家主子问起,千万别说我来过。”
  “哎,侯爷您……”小墉子看着小侯爷急匆匆头也不回的走了,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说起来刚刚他瞧着主子的脸色也不太好,该不会是两人闹了什么别扭吧。前些日子他还听宫中传言皇上要给侯爷指婚,莫不是自家主子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两人吵架了?他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方临渊的声音:“小墉子,你不是要去内务府么?怎么还杵在门口?”
  被他这一吓,小墉子差点没直接腿一软跪在地上,“哎哟,我的主子哟!你这是要吓死小的啊!”
  方临渊站在阶上,远远便瞧见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青色背影,不禁蹙起眉道:“方才可是望舒侯来过了?”
  虽然小侯爷再三叮嘱过,但是人还没走远呢,以自家主子的眼力,哪里认不出来呢……“侯爷去忆竹苑寻国师去了,瞧那着急的样子也不晓得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主子你不跟去看看么?……”
  忆竹苑?听了这话,方临渊眉头蹙得更紧,每年这个时候,胤帝必会传召凌晏到忆竹苑办法事,更叫纾颜屏羽中元节的时候前往上香祭拜。他早知道此事,却没有过多在意,只是殷然现在冒冒失失地跟过去……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方临渊望着那垂垂西斜的落日,思来想去仍然放心不下,也顾不上再听小墉子说了些什么,连忙往忆竹苑的方向追了过去。
  却说殷然一路向几个宫娥打听,转了几圈好不容易寻到忆竹苑门前,不料这里朱门紧闭、方圆百步之内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想起那几个宫女提及这里时小心翼翼地模样,凤殷然看着这森然静谧的宫苑,倒对那些宫婢说这里闹鬼的事情有了几分好奇。胤帝选了这样一个与冷宫无疑、荒无人烟的宫殿传召凌晏前来,难道真是为了请他这个大国师来捉鬼的?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乐,凤殷然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让凌晏那个大神棍抓贼还行,捉鬼?还是算了吧……
  使起轻身功夫翻过有些破败的宫墙,稳稳落在院子里的凤殷然举目望去,只见各间房门上都挂着铜锁,显然已经荒废了很久。不过正殿旁边的那片竹林倒是生的极是繁茂,翠绿青葱煞是讨喜。林子深处隐隐有水声传来,似乎是工匠为了迎合修竹幽幽溪水潺潺的意境,特意引了活水进来充作山涧流水的样子。凤殷然循着水声走进竹林,这才发觉竹林比他想象得要大许多。林中除了竹叶的清香外,还混合着一种似檀香又似花香的味道,仿佛有灵性般萦绕在他的身侧,倒像是指引着他往竹林深处找寻什么似地。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
  忽然一把柔婉女声入耳,凤殷然一愣,却见一个身穿翠绿衣衫的女子正半蹲半跪在不远处的溪水边,一边用手鞠着清水浣发,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缓缓抬起头,朝凤殷然这边看来,浅浅一笑不胜娇羞,“荣哥哥,你又偷听竹儿唱歌……”
  “你是谁……”凤殷然瞧着那抬起头来的女子,不禁微怔,眼前这张脸看起来有五分与凤茗妍相似,却又比她多了许多堪比桃花的娇艳,也更加璀璨夺目,除了那双点漆似的墨色双眸,倒有九成九像是凤殷然做了女装打扮。那女子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手慢慢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半低着头羞涩地说道:“荣哥哥,竹儿有了你的孩子,你欢不欢喜?”
  这里难道是像遣星阁禁地那样的幻界不成?凤殷然越看那绿衣女子越觉心底发凉,正想近前仔细查看,却发现面前场景频繁更替,一会儿是那女子腰身渐宽的怀孕画面,一会儿又是那女子生产时血流不止的样子。周遭忽而有丝竹悦耳,忽而又人声嘈杂,最终伴着那女子痛苦的惨叫一起戛然而止,简单几个镜头竟已诉说了这个女子短暂的一生。眼见那女子形容憔悴的一点点退出自己的视线,凤殷然刚要去追,却听到身后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回头望去竟是胤帝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眼神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流泪唤道:“竹儿……每年你的忌日我都要在这里点起返魂香,布上招魂阵……可你为何不肯多陪我待上一会儿,总是转瞬即逝……”
  听他唤的正是幻境中那个女子的闺名,凤殷然知道胤帝定然误把自己错认成了那个竹儿姑娘,未及开口却听胤帝又自顾自地说道:“竹儿,我执意要娶你的侄女茗妍,本是因为她有五分像你……可是没想到,如今殷然那孩子一日日长大,竟与你有九分相似……每每看到殷然那张脸,竹儿,你可知我心中有多痛,又有多恨……”
  竹儿……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凤竹……凤殷然心中大惊,这才把刚刚瞧见的那个女人和凤家宗祠里供奉的一个写着凤竹名字的牌位联系到一起,没想到他那个父亲避而不谈的姑姑凤竹,竟然是纾颜荣的爱人,还曾经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凤殷然一个晃神,一时不察被突然奔过来的纾颜荣死死攥住了手腕,耳边只听他状似癫狂地说道:“竹儿竹儿,为何你从来不曾托梦与我?难道你不惦记我们的孩子么?你瞧,除了屏羽,这宫中再无一个皇子出生,因为未来的皇帝,只能是我们的孩儿……我这般想你念你,却连一个有你相伴的梦境都不曾有过。竹儿啊竹儿,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恨母后她那般狠心,害你诞下屏羽之后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含冤而死……”
  一连串的宫廷辛秘听得凤殷然晕头转向,他努力想抽出被纾颜荣攥着的手腕,谁料有些疯狂的纾颜荣力气大得出奇,见他挣扎立刻按住他的命门。“竹儿,不要走,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眼看完全陷入自己幻想的纾颜荣欺身凑了过来,凤殷然正犹豫着要不要对他使用惑心术,但见方临渊突然从纾颜荣身后走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掌劈在纾颜荣后颈上,直接把纾颜荣打晕了过去。
  “临渊?你怎么来了……”揉着被胤帝捏的生疼的手腕,殷然瞧着方临渊神色不快的样子,一时间倒也忘了两人还在冷战。讪讪地瞥了眼晕倒在地的纾颜荣,凤殷然才要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女孩子柔柔弱弱的声音,甜甜在他身后唤道:“然然,然然,我们一起去赏花好不好?”
  

  第二十二章

  “然然,然然,我们一起去赏花好不好?”
  愣怔回头,凤殷然望着那个盈盈立在他身后的少女,只见周边的景物瞬间转变,仿佛时光倒流,突然之间又回到大学时某个阳光晴好的初夏。与自己相识不过三个月的俏皮少女,穿着鹅黄色及膝太阳花连衣裙,清新秀丽长发飘飘,一手压着帽檐一手举着牛奶味的华夫甜筒,站在阳光底下冲自己笑弯了一双眼睛,眼角的泪痣隐在她眼角浅浅的笑纹里,甜甜说道:“然然,然然,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芊……芊……”艰难地唤出她的名字,凤殷然下意识地想近前一步,却依然走不进她的那个世界,仿佛那阳光永远也无法照耀到他的身上。
  “然然你喜欢吃什么?明天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然然,我们去看电影吧,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然然,你快说,你爱不爱我?如果从我和少素翾里面选,你是要我还是要他?……少素翾你闪开,然然都说了和你只是好朋友啦……”
  她明明隔得那么远,那无比坚定又自信的声音却犹如在他耳边说道:“就算你现在不回应我也没有关系。然然,你放心,我会一直一直等你,一直一直问你,直到你说爱我的那一天……”
  “芊芊……”颓然跪倒在地上,凤殷然一手撑在竹子上,眼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你这个傻丫头、笨丫头……都说了不要叫我然然了,那么难听,好像叫小狗……”
  他嘟囔着他们一贯的对白,可是如今却再也没有人坏笑着固执地继续喊着“然然”跑开。远远地作为一个局外人重新看到当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凤殷然明明知道眼前出现的种种不过都是源于他记忆的假象,竭尽全力地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可是当场景更迭转换,自己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芊芊被那些该死的猪狗不如的打手们压在身下粗暴的蹂躏糟蹋,而那时的自己正在阿翾的叔父少毅身边苦苦挣扎想要扑上前救她又一次次被人按在地上毒打,凤殷然终是忍不住捏碎了手下的竹节。尖利粗糙的竹刺深深扎在他的掌心血流如注,却怎么也抵消不了他心里的痛楚和恨意。身边似乎有人在跟自己说话,但此刻的凤殷然眼中心里剩下的只有那个用全部真心苦苦痴恋了他五年的女孩子,正哭着呼喊着他的名字,痛苦亦绝望……
  “殷然!殷然!不要再看了……”方临渊拉开他扎着竹刺的手怕他不小心再弄伤自己,一面努力想把他圈进怀里,不让他再看那些穿着打扮奇怪的男人欺凌折磨那女子的场面。“殷然,没事了……都过去了……”见他双目无神满脸泪痕的样子,方临渊心中又痛又急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好抱着他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呢喃着说道。
  额头顶在方临渊的胸口,凤殷然眼前早已被泪水模糊,却还是漏不掉那些曾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当时一样,无力地看着那些混蛋从前后同时进入芊芊的身体,无力地看着血从她的裤管一直流到地上,无力地看着那些混蛋用皮带、木棒不停地抽打、刺穿芊芊的下体……
  “咳……”凤殷然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一侧头呕出一大口血来。知他这是七情内伤动了肝火,方临渊眼见他吐血不止,连忙拔下殷然头上固发用的银簪,刺在他合谷穴的位置上。“殷然!殷然!你清醒一点!”
  视线慢慢挪到方临渊的脸上,殷然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像是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呆呆喃喃道:“芊芊她……不在了……”
  方临渊扫了一眼那个随着那场景的消散而渐渐模糊的女子,直到最后一刻,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还落在殷然的身上,穿越生死般诉说着款款情深……心头一紧,方临渊一时对这个神采飞扬地对殷然大胆表白的姑娘竟再也无法生出丝毫的嫉妒。“殷然……”动作轻柔地轻轻擦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方临渊不由自主地低头吻上他沾了血的嘴唇,任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带着分外小心的怜惜与抚慰,“殷然,我会一直陪着你……”
  “临……渊……?”终于从自己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凤殷然望了望面前满脸担心的方临渊,又瞧了瞧还昏倒在地上的胤帝,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我……”他自己的“来历”实在太过离奇,除了阿翾和凌晏几人外,一直没向别人提起过。而今临渊误打误撞看到这些画面,不知会作何猜想……
  “你们两个小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两人双双回头,却见国师凌晏循着胤帝的踪迹找了过来,看见自家两个徒弟一个泪眼模糊一个忧心忡忡不禁一怔,“哎呀!你们撞进流连返魂阵了?怎么样,有没有不小心伤到自己?”
  借着方临渊的助力站了起来,凤殷然强笑着对凌晏摇了摇头示意无碍,指着地上的胤帝道:“师父,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不过得先麻烦你把皇上送回去。”
  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胤帝,凌晏这个做国师的倒是一点紧张关心的样子都没有,“一会儿我会安排人送皇上回去,你们先回邀仙坛等我,让临渊替你包扎一下伤口。”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脸色煞白的小徒弟殷然,设下这个阵法的凌晏自然知道这个阵法的效用。想当初他也是被胤帝磨得没有了办法,这才以返魂香和八卦阵法相结合使入阵的人能看见心中关于最挂念的逝者的一些回忆,而且执念越深就越逼真也越伤神伤心。虽不及遣星阁禁地那个幻境来的霸道凶悍,但也对身心无甚好处。殷然这孩子心中本就忧思过重,催动此阵必然带来加倍的威力……“临渊,带殷然从休门出去,莫踩错了方位。”
  瞧着靠在他怀里低着头仍旧有些失神的殷然,方临渊点了点头,俯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了起来,就像他们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凤殷然破天荒的没有挣扎也没有羞涩,浑浑噩噩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凌晏望着两个弟子按着奇门遁甲的方位走出竹林,抬头看了看那星罗密布的夜空,这二十多年里才在北方升起的那两颗星星越发的闪亮耀眼,仿佛要与月华一较高下。“千年未出的帝星,居然有两颗……所谓天意难测,大概也不过如此……”摇头一叹,凌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扶起地上的纾颜荣转身离开了竹林。
  ……分割线……
  夜半时分忽然下起雨来,带着春雨独有的淅沥缠绵,轻语般的击打着窗棂。
  为了明天的出行,段紫漪正挑灯夜战批复着一些紧急的公文,除了江湖中的一些琐事,飔肜宫私下实际也经营着很多产业,虽比不上号称天下第一商会的景曜会那样富比天下,但维持宫中各项事务的开销尚算绰绰有余。明日随殷然、清寒动身前往北疆,少说也要耗费月余时间,偏巧宁西楼有事外出不在京中坐镇,所以紫漪这个名义上的现任宫主不得不安排好一切才能放心离开。
  又放下一本账簿,紫漪拿起茶杯正要喝茶,这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整个飔肜宫处处机关密布,外人想要进入机要重地可谓九死一生,所以飔肜宫几乎撤销了全部负责守卫巡逻的人手。现在子时将近,侍奉段紫漪平时饮食起居的两个下人之前都被他打发回去休息了,此时想要喝水,只得他段宫主自己亲自动手了。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背,段紫漪刚提了茶壶准备出门,却见一人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险些和他撞在一起。
  “殷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殷然天性懒散不喜欢练外家功夫,拳法脚法都不愿钻研,肯乖乖跟凌晏学斩情剑恐怕也是觉得那套剑法招式精妙优雅,这才勉强用心学了。不过他们几个当中,殷然的轻身功夫倒是公认的第一,再加上有雨声的干扰,连一向警觉的段紫漪都没能听见他的脚步声。眼见凤殷然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右手手掌上缠着的绷带上还有血迹,一张脸煞白煞白的,隐约透着暗红的一双眼睛却亮的灼人,段紫漪不禁一愣,连忙放下茶壶把他扯进房间,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出什么事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不躲不避地任他试了额头的温度,凤殷然低低咳嗽了一会才老实答道:“我从邀仙坛逃出来的,想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大半夜的从邀仙坛逃出来,还不敢回家不敢去遣星阁,看来这是诚心要躲着某个人了。段紫漪听了也不追问,只道:“你正发烧。我去叫下人给你准备热水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赶紧去睡觉。等会我叫人去通知清寒,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再启程。”
  “紫漪,”从后面拉住紫漪的袖子,殷然习惯性地用了右手之后才觉出疼痛,赶紧换了左手接着拽住他的衣角,“我没事。明早还是按原定的计划出发。符咒的事情我问过凌晏了,可能这件事有点棘手,他去联络他的掌门师妹去了,大概会在北疆和我们汇合。”
  “牵扯了灵界的人?”事情果然越发复杂,虽然很想知道凌晏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是考虑到殷然现在的状态,段紫漪只好压下心中疑问,“快把这身湿衣服脱了,除了洗澡水,还得让厨房给你煮碗姜汤喝。”明白殷然认真起来脾气比毛驴都倔,段紫漪叹了口气不再浪费口舌劝他,“你先歇着,我顺便去吩咐他们准备多备一辆马车。”
  正暗自盘算着凌晏交待的那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免再回想起关于芊芊的画面,也不让自己想起临渊担忧的目光,凤殷然用手撑着太阳穴闭着眼睛说道:“让我在你这里挤一晚上吧,大半夜的收拾客房太折腾了。”
  应声出了房间,段紫漪才把几件事情交待下去,便有值夜的下属跑来向他禀报,“宫主,方才凤阁主来时有人跟在他身后,现在那人还在咱们门前守着,如何处置还请您示下。”
  这三更半夜的,他这飔肜宫还真是热闹……段紫漪一挑眉倒是把自己气乐了,“看清长相了么?”
  “回宫主,那人站在雨里看不清相貌,不过那一身白衣十分显眼。”
  白衣……尾随殷然追到这里还穿着白色衣衫,除了方临渊想必也不会再有别人,也不知道这小两口闹什么别扭,竟把殷然逼得跑到自己这里躲难……段紫漪摇了摇头,转身回自己房间,“他要等就让他等着吧,淋一夜雨又死不了。”
  听出段紫漪语气不善,那护卫连忙一叠声应着退了下去,生怕宫主心情不佳迁怒了他。只是没跑出去几步,却又听段紫漪在后面喊他,“算了,你出去告诉他,殷然我替他照看,让他回去吧。”
  那护卫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讶,自家这位素来冷峻严厉、手段狠绝的宫主,只要事情涉及到凤阁主和顾少侠,便会异常容忍宽和。得了宫主的命令,那护卫半点不敢怠慢,赶忙小跑着出了院子,果然见方临渊仍站在门前,随意的负手姿势就算淋着大雨全身湿透,竟也不显半分窘迫。
  “这位公子,”晓得这位白衣公子和凤阁主的关系必然不一般,那护卫倒是对他十分恭敬,“我家宫主说,凤阁主他会替您照看,请您先回去吧。”
  方临渊闻言皱了皱眉,对那传话的护卫倒是客气一笑,“有劳。”
  见他半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值班的护卫想来想去,宫主只让他带话,又没说要赶这人走,他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对方临渊行了个礼,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回去值他的夜班去了。
  看着厚重的大门再次关闭,方临渊玉雕似的面庞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他此刻不是站在雨幕之中,而是正与美人闲庭漫步般优雅从容。有人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把手中举着的油纸伞撑到他的头上,语气里却带着些嘲讽的笑意,“咱们的七殿下,居然也有被人拒之门外的时候啊。”
  慢慢闭上眼睛又睁开,方临渊也不搭话,转身便自顾自走了,倒让那为他撑伞的男子不得不快步赶了上来。“怎么?恼羞成怒了?还是准备为了那个凤殷然,要和我翻脸了?”
  “灵晔!”
  被方临渊一瞪,那唤作灵晔的男子立刻乖乖闭嘴,只是安静了不到片刻便又忍不住嘀咕道:“早知道就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先来荣韶,只不过离开了你那么两年,竟然就被那个凤殷然有机可乘……”见方临渊嘴唇轻抿露出要发火的征兆,灵晔赶紧话锋一转,认真说道:“谈和送亲的队伍大概一个月后就到,我们该着手准备了。”
  “我知道。”漆黑的夜色中,只有灵晔手上拿着的那颗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光亮,一如方临渊灼灼的双眸,回头又望了一眼飔肜宫那片隐入夜色之中的建筑,方临渊沉默了片刻,终是低声说道:“灵晔,吩咐下去,最后一轮准备,可以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

  春光正好,到处柳枝飘摇、乱花迷眼,最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顾清寒不疾不徐地驱赶着胯下的骏马,一边伸着懒腰四处张望,一边侧头冲刚打马从后面过来的段紫漪问道:“殷然怎么样了?”
  “还有点发烧,而且倔脾气又犯了,死活不肯吃药。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要不然你过去试试?”头也不回地指着身后的马车,段紫漪放下斗笠上遮面的白纱,有气无力的说道,似乎真的对凤殷然的倔强一筹莫展。
  接过紫漪丢过来的苹果使劲咬下来一口,顾清寒毫无形象地大嚼着甜脆的苹果,摇头说道:“得了吧,你都劝不动他,何况是我?那家伙犯倔了比驴还要命,这么多年来除了邀仙坛那位谁治得了他?!要我说咱们干脆去请那谁帮忙算了!……”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紫漪瞪他一眼,回头见殷然在马车里没什么动静,倒觉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跟做贼似的,“昨天我们出发的时候,你又不是没瞧见方临渊在城头目送,那时候怎么不想着说合?”
  咬下最后一口,顾清寒耸了耸肩,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姑姑教育我,小两口打架千万别劝,小心劝来劝去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咱们啊,还是别跟着添乱的好……”他说着随手把吃剩的苹果核往后一扔,却听身后“哎呦”一声惨叫,紧接着响起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叫骂声:
  “哎呦,少爷您没事吧?!是哪个小兔崽子敢偷袭我们家少爷!还不快滚出来给我们家少爷磕头谢罪!”
  顾清寒和段紫漪双双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被簇拥在一堆仆从中间,头戴紫金冠、足蹬白羽靴,虽是朗眉星目一表人才,倒让人一眼就瞧出了纨绔子弟的架势,偏偏脑袋上顶着那枚啃剩的苹果核,两相对比倍显滑稽可笑。顾清寒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拱手道:“这位兄台,那苹果核是我扔的,实在是对不住了。不过兄台你的运气也忒差了点……”
  仆从们手忙脚乱地帮男子把头上的果核摘下来扔掉,那纨绔大少还没说话,便有当先一人指着顾清寒的鼻子叫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楚爷这个发型,那是今早从倚翠楼走的时候,兰儿姑娘亲自替我们楚爷梳的!现在被你这乱七八糟的破玩意破坏了美感,更破坏了我们楚爷的兴致,你拿什么赔我们楚爷?!”
  “给你三分颜色,便想开染坊么?”段紫漪摆弄着缰绳,突然一笑,虽有面纱遮挡也叫人感觉得到他眼中的肃杀之气,“却不知你们的这位大少爷,到底是哪一家的公子?”
  那下人正要嚷嚷,便被那纨绔少爷拦了下来,“在下楚黎归,徐州首富楚夏正是家父。”他略微点了点头,神态倨傲张扬但并不十分惹人厌恶,“这位公子声线如此动听,想必容貌也是极美的,为何要用白纱遮挡不肯示人呢?”
  知道紫漪素来最忌讳别人谈论他的容貌,顾清寒看这自称楚黎归的大少爷的眼神里不禁添了几分同情,正窃笑呢就见身旁的段紫漪手上已然多了一把玉骨金边的折扇。不明就里的人只当他要拿扇子扇风装风雅,却不知这把看似平平无奇的扇子其实内藏玄机,扇骨之中暗藏锋利无比的尖利刀刃,一旦触发必然见血方休,收回时又能不沾半点血迹,故而江湖人称之为冰刃扇,乃是当年霞影仙子顾怜晚的成名兵器。见紫漪连自己的兵器都拿出来了,顾清寒微微咂舌,心说方才紫漪因为殷然的事情心里本来就有些不痛快,现在估计都要发泄在这姓楚的小子身上了。他撇了撇嘴,好心冲楚黎归喊道:“哎我说这位楚公子啊,我劝你还是赶紧带着下人走吧……”走晚了一步,这小命可就要交代了……
  谁知那没有眼力见儿的楚黎归还惦记着紫漪的长相,一个劲儿的盯着段紫漪的面纱发呆,就差没扑过去自己动手掀开白纱了,“我说这位公子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就让在下一睹芳容嘛……”
  啧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词,这位楚少爷肯定没上过私塾,就算听教书先生上过课肯定也没用心学……抱臂旁观等着看好戏的顾清寒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自顾自地坏笑着,而那几个围在楚黎归身边的下人们更是跟着添乱,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让段紫漪赶紧摘掉斗笠,众人一时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眼看段紫漪一握扇柄想要动手,千钧一发之际却从马车中传出几声低声的咳嗽。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过去,只见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慢慢挑起马车的帘子,车中人声音微有些沙哑的说道:“都给我闭嘴!”
  教这人一喝,楚黎归带的下人们平时被主子训斥惯了,倒是奴性大发立刻乖乖闭嘴安静了下来。楚黎归不禁觉得好笑,顺着那撩开帘子的手望过去,竟是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当场。自视此生阅美无数的楚黎归,见了这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少年,也不由赞叹:这样绝美的长相,配上这少年那淡漠疏离的气度,倒像是天界的仙人一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一双透着酒红色光彩的眼眸,随随便便地往我身上瞧上那么一眼,就教人觉得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个先回过神来的仆人,见自家主子不言不语,还道是他们这般不济事的表现惹得少爷不开心,连忙梗着脖子叫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命令我们家楚爷!哎呦……”那奴才正说得唾沫横飞,突然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一抬头对上楚黎归恶狠狠地眼神,赶紧自觉地把嘴巴闭了起来。
  “在下楚黎归,方才我这不争气的家仆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喋喋不休地凑到那青衣少年的身边,楚黎归又是作揖又是拱手,态度好得不得了地说道:“还没请教公子的大名,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哎,我说这位楚少爷啊,我们去哪,跟你有什么关系?”顾清寒说着和段紫漪翻身下马,一个挡在楚黎归面前,一个自然而然地护在了凤殷然的身边。“这歉我也道了,你废话也啰嗦过了。这大路朝天,我们还是各走一边,但愿咱们莫再碰上才好呢。”
  一众仆从眼看自家少爷被人奚落,不禁愤愤不平想要说话,却碍于楚黎归的面子不敢出声。虽被顾清寒隔开了视线,楚黎归还是好脾气地笑着道:“惊扰了美人的确是在下的不是。不过,我瞧这位美人气色不佳,定是身体不适。你们这样急行赶路实在不妥,不如就让小弟我做东,请三位到前面镇子上稍作休息可好?”
  瞧他呆头呆脑地样子,凤殷然倒是懒得与他计较。方才他在车中听这楚黎归说自己的父亲叫做楚夏,根据他之前看过的北疆各个大户的资料,想必他所说的楚家,指的正是经营丝绸生意的徐州首富。“此事就不劳楚公子费心了。”凤殷然淡淡一笑,懒洋洋地靠在紫漪肩头说道:“天色不早,我们还是不耽误公子的行程了。”他也不管是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便十分暧昧的在紫漪面纱间扒开一道缝隙把头伸了进去,小声道:“紫漪,乖啦,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啦,不生气了好不好?”
  紫漪眼波一转,故意板着脸道:“你老老实实吃药,我就不生气了。”
  听了这话,凤殷然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点了点头正要乖乖随段紫漪回到马车上喝药,身后只听楚黎归不死心地追问道:“哎,美人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因为答应了紫漪乖乖吃药,本就心里老大不愿意的凤殷然对楚黎归这个惹恼“罪魁祸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我叫什么,与你何干?”
  “人家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公子这样如仙人般的人间绝色,在下这样爱美成痴的凡人当然希望有幸结交一下了。”楚黎归这一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瞧他看着凤殷然那呆头呆脑地模样,没准还真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呆子。
  一手撩开帘子刚要进去,凤殷然受了楚黎归的夸赞不但没高兴,反而脸色更加阴郁,回头对他冷冷道:“一个人的容貌美丑,那是父母的恩德,跟他自己又没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值得骄傲自喜的?”
  教他这话一噎,楚黎归当下无言以对,从前他这个富家才俊,随口夸人一句,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哪有一个不是欢欣愉悦立马投怀送抱的?何时有人像这个青衣少年这样冷言冷语、怒目相向的!眼睁睁看着这三人扬长而去,楚黎归愣怔半天,突然一跺脚对身旁面面相觑的下人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追上去!一会儿要是跟不上青衣美人,你们以后就都滚去马场晒草去吧!”
  ……分割线……
  赫连圣教在荣韶国分坛总部设在晋阳王府的地下,经过多年来的不断修缮完备,除却平日办公住宿的楼阁房屋之外,也设置了许多别致的亭台景观。虽无日照阳光和花草点缀,但各处用宝石水晶装饰的建筑沐浴在穹顶上镶嵌的无数夜明珠的珠光下,俨然一座如梦似幻的地下城池。
  一株用白玉雕刻而成的玉兰花前,装扮成晋阳王模样的圣教弟子天字廿三朝那躺在花树下软榻上的彩衣男子毕恭毕敬地说道:“灵晔大人,今次春试恩科,中举的学子之中有三分之二是我们安排的人手,现在已经全部安排进了国子监之中。经过圣教多年的努力,如今咱们的教众不但遍布沧爵、荣韶两国,就连其他几个大陆上的国家也都有圣教的分坛。现在七陆八海各处都在风传帝星降世的事情,天下思变,正是教主起事逐鹿八荒的大好时机啊。”
  悠悠打了个哈欠,灵晔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一朵离他很近的白玉兰花的花瓣,懒懒说道:“帝星降世的消息,本来就是我让他们放出去的,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我自然比你清楚。”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眼睛一闭似乎就要沉沉睡去,“你安心当好你的晋阳王,其他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是,灵晔大人,小的明白。只不过,”天字廿三想了片刻,终是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几年来,教主命我韬光养晦,对凤家和胤帝的暗中监视不闻不问,处处示弱于人前……凤家那位小侯爷多年来几番闹腾,我原先安插在朝堂之上的党羽被他暗中打压了许多,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竟让我的人不知不觉透露了许多内情,虽然不至于危及圣教,但也使咱们的行动受到诸多牵制。偏偏教主早有禁令,圣教之中谁也不得动小侯爷分毫……灵晔大人您虽然神机妙算,却也奈何不了教主一心要辅助太子登基,甘愿继任下一届的国师啊……”
  “放肆!”灵晔豁然睁开眼睛,弹指间一树玉兰全都被他的气劲震碎,稀里哗啦落了一地。“教主的事情也是轮得到你来妄加评论的么?!看来几年王爷当下来,天字廿三你,已经把圣教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天字廿三慌忙跪倒在地,也顾不得正好跪在了满地的玉屑上面,“属下只是一心为圣教着想,为了圣教主着想,绝对没有半点对圣教主不敬的念头!”在圣教之中,谁不知道宁可被教主处罚,也莫要惹灵晔大人生气。这位灵晔大人自幼跟随在教主身边,更是一手掌管刑堂和人事调配,而且为人喜怒无常、难以捉摸,若是触怒了这位灵晔大人,还不如一死来的干脆。“属下一时失言,望灵晔大人恕罪!”
  天字廿三战战兢兢地说完,只觉眼前一花,灵晔那五彩斑斓的衣摆已经从他面前掠了过去。“天字廿三,你也是教中老人了,教众失言多嘴该怎么处置你不会不知道吧。”灵晔整了整衣袂,如斯招摇俗气的一件彩衣穿在他的身上,却分外相得益彰地俊逸潇洒,“教主不在这段时日,我也懒得与你们置气,你就自己去刑堂领罚吧。”
  他说着也不理身后一个劲磕头谢恩的天字廿三抬腿便走,谁料才出了小院,就被一人拦了下来。
  “灵晔大人,”挡在灵晔面前的女子微微颔首行礼,一张俏脸兼有野性的妖冶和少女的纯洁,配上那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和弱若无骨的纤细腰身教人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中好好疼惜一番。“蝶笙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不知可否耽误大人片刻功夫。”
  看清来人是她,灵晔颇感头疼地蹙了蹙眉,十分无可奈何地四下看了看,知道这女人肯定是有备而来,只怕周围的下人也已经提前让她驱散干净了,便认命地点了点头,随便挑了一个柱子懒洋洋地倚在上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甭客套了!蝶笙姑娘有话就直说吧。”
  似乎早就习惯了灵晔这副爱答不理的傲慢样子,蝶笙也不恼怒,依旧笑吟吟地说道:“灵晔大人是个爽快人,更是个聪明人。那蝶笙也就不妨开门见山。”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扫灵晔之前待过的院子,抬眼望着灵晔道:“灵晔大人的刑堂里自然有千般万般手段,叫教众们乖乖闭嘴听话。可是,大人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只因为一个凤小侯爷便让教主消磨了全部的雄心壮志,大人甘心么?或者,”她娇笑着贴近灵晔身前,呵气如兰,“大人还有什么手段能够令教主回心转意不成?何不早点使出来,也好叫蝶笙开开眼界……”
  听了她这满是讥讽的话,灵晔不怒反笑,抬手勾住蝶笙的下巴,一脸玩味地说道:“我一心助他登上帝位,是尽自己的本分,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愿。那么你呢?”灵晔说着审视地上下打量着妆容艳丽却不掩处子特有清纯的蝶笙,“难道,你是为了他的皇后之位么?”
  侧头挣开灵晔的手指,蝶笙一手撑在灵晔胸口,一手从他领口慢慢下滑到腰间,仿佛顷刻间便要扯去他的腰带。“皇后?呵,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个卑微的侍女,哪有资格奢望有朝一日能与教主比肩而立?……何况教主眼里的……”轻轻推了推灵晔借力站直身子同灵晔拉开一步的距离,蝶笙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本就没乱过的衣带,语气怨毒:“灵晔大人,至始至终,蝶笙都知道自己无论容貌还是才情,哪里都比不上您和凤小侯爷万万分之一,自然也及不上您二位在教主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您也莫要忘了,在教主的心里,最重要的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却绝对不会是你我!”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蝶笙微微一笑,又变回那个风情万种的妩媚少女。“大人也瞧见了,凤小侯爷前脚刚出了帝都,教主立刻无心政务马上跟了过去,什么天下、什么权位,统统抵不过一个凤殷然!这样的教主,还如何能纵横天下一统八荒?!”
  “你说了这么多,”如同看戏般逍遥的灵晔歪头望着面前这个既可怜又可笑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接口道:“无非是想和我联手,除去凤殷然罢了。”他靠着柱子,意兴阑珊地打了个长长地哈欠。“不过,你就不怕我现在帮你除去凤殷然,然后将这个罪名完全推给你,直接借临渊的手,把你也除掉么?”
  蝶笙一愣,只觉灵晔眼中的杀意虽是一闪即逝,却分外真实冷酷,似乎自己在他眼里,本来就是毫无威胁的尸体。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待蝶笙回话,灵晔已展颜一笑,和蔼说道:“蝶笙姑娘莫怕,因为,你对我构不成一星半点儿的威胁,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浪费在你身上……”看着蝶笙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灵晔笑得格外开心惬意,“笨女人,你以为教主喜欢的凤殷然,没点真本事,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么?何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咱们的好教主方临渊失控的人,就是凤小侯爷凤殷然。”这些话好像已经在他脑海中重复了太多遍,熟悉得几乎要烂在他的心中,一次又一次催促他狠下心肠去做点什么。他叹了口气,满脸的笑意却语带寂寥地呢喃道:“而这个世上,唯一能杀死凤殷然的人,也只能是,方、临、渊……”
  

  第二十四章

  一轮残月挂在半空,昏黄惨淡、半隐半现地躲在乌云之后,衬着四周时不时响起的乌鸦叫声,分外教人觉得毛骨悚然。
  楚黎归强作镇定的提着灯笼,贴身的里衣却早已被冷汗打湿,粘在身上黏黏腻腻地,又冷又重像是在背上背了个人似地。让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楚黎归一边念叨着诸天神佛的名号,一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着,只当自己没有看到脚边散乱着的那些森森白骨和散发着阵阵尸臭残缺不全的尸体。
  “阿弥陀佛……元始天尊……有怪莫怪!有怪莫怪……”不知道踩到了骨头还是断肢,楚黎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一具被野兽掏空了肚子的死尸上面,吓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没命似地朝前跑了起来。说起来,他只不过是对前几日见过的那个冷艳美人念念不忘,一时头脑发热打发了所有跟班先回家里,死皮赖脸地跟着冷艳美人他们三人一路颠簸,想要碰碰运气弥补一下美人对自己的坏印象而已!没想到几天下来,美人完全把他当做空气似地,连个招呼都不肯和他打一下。不过,好在他楚大少爷在对待美人的问题上有绝对的耐心和毅力,非但不会气馁反而不遗余力地寻找一切能和美人缓解关系的机会,虽不知美人在调查什么也一直跟着美人东问西问、四处打听。
  今日半夜时分,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楚黎归,一看到美人和他的两个同伴神神秘秘地出了客栈,想也没想便跟了出来。可是没想到人家的轻身功夫实在太好,他跟着跟着就连美人的影子也瞧不见了,只大概看他们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却怎么也料不到他们大半夜的居然跑到乱葬岗上来了!这么个鬼气恐怖的地方,和他日思夜想的冷艳美人怎么能扯上关系呢?!难不成他们都是山中的修炼成人的精怪,三更半夜要出来吃人维持人形不成?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再也跑不动的楚黎归气喘吁吁地倚在一棵大树上,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冷艳美人那一双似黑似红的漂亮眼眸,终于为自己身不由己地迷恋上冷艳美人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个怎么也不肯告诉自己名字的美人,肯定是山中的精怪!……喘匀了气息,楚黎归抹了把头上的汗,决定原路返回客栈,明早见到美人的时候一定要向他表明心迹,让美人知道就算他把自己的心肝挖去吃掉,他楚黎归也是心甘情愿的……
  楚黎归正胡思乱想着准备离开,却听到前方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朵,骇得他手一抖就把灯笼丢在了地上。担心美人出事,楚黎归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循着惨叫声的方向就冲了过去。只见乱葬岗高处的空地上,一个短装打扮的彪形大汉正抱着自己的右手不断哀嚎着。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完全看不出是男是女,手里端着一个类似小丹炉的东西,猜不出是什么名堂。
  一路冲撞过来的楚黎归到底是动静大了些,那个裹着斗篷的神秘人警觉地收起手里的东西,朝那还在发狂的大汉低声说了句什么,随手指向楚黎归的位置。还在坡下的楚黎归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刚刚还惨叫着的大汉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低垂下来的右臂像是瞬间胀大了数倍,黑色的指甲几乎要耷拉到地上。楚黎归被那大汉绿幽幽地眼睛看的全身冰冷,理智告诉他该立刻逃命,双腿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动都都不了,只能眼瞅着那大汉一步一晃地拖着他那条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右臂朝他挪了过来。
  还没问到美人的名字就要命丧乱葬岗,还是死在这么丑的怪物手下……楚黎归本能地退了一步,脚下一滑跌坐在地,心里除了不甘心还是不甘心。想他楚家大少爷自小立下宏愿阅遍天下美人,到头来却要这么狼狈难看的死去,传出去也太没面子了……
  眼见脸色铁青的古怪大汉随手扔开挡路的死尸骸骨径直来到自己面前,隔着几步已经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朽味道。楚黎归干脆把眼睛一闭,只觉一阵疾风袭过,还不等他发出尖叫,身子已经离开了地面,一个淡漠却分外熟悉的声音随之在他耳边响起:“你还能站得稳么?”
  楚黎归迟疑地慢慢睁开眼睛,一见面前赫然是他最惦记的冷艳美人,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叫道:“美人?……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着又想起那个诡异的大汉,赶忙说道:“美人你快走!千万莫教那个怪物伤到了!……”
  “呆子……”瞧着他呆呆傻傻地样子,凤殷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头见清寒绊住了那个壮汉,紫漪与黑衣人还在纠缠,便对楚黎归道:“你在这里等着,别来帮倒忙就好。”
  听话地点了点头,楚黎归犹豫着要不要叮嘱美人注意安全,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正踟蹰着,却听美人转身时忽然说道:“我叫凤殷然。”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楚黎归疼得一咧嘴,脸上倒挤出一个笑来,看起来别提多别扭了。凤殷然……反复念着冷艳美人的名字,楚黎归正傻笑着,却见那黑衣人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倏地越过围攻他的凤殷然和段紫漪两人,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清寒!小心!”
  凤殷然三人这几日一直追查着武林中人失踪的事情,今日终于等到文茂昌向擎威镖局的二把头田海下了拜帖,便趁机跟来想要一探究竟。虽不确定这个黑衣人是否就是文茂昌,也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凤殷然很肯定那个被控制了已经不知是人是鬼的田海,一定是按照这个指令行动的。所以当下凤殷然也懒得理那黑衣人逃到了哪里,抬手一柄指刀直往田海的后脑射去,一边出声提醒顾清寒多加提防。
  此时,距离田海最近的顾清寒也觉出了异常,手中的碎玉刀刀锋一转,顺着凤殷然发出的这枚指刀,避开田海胡乱挥舞的右爪,于凤殷然正中田海后脑的指刀同时一刀直插入田海的胸口。顾清寒一招得手,还不等他松口气的功夫,被击中两处要害的田海居然怒吼一声,像一只受伤发狂的野兽一样,尖利灰黑的指甲猛地就朝顾清寒抓了过去。
  “嘶……”尽管顾清寒还算身手敏捷地避开了田海的正面攻击,右臂上还是让他尖利的指甲划到,伤口中渗出青黑发紫的血水,整个右臂顿时就变得毫无知觉。顾清寒眼前直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几乎听不清殷然和紫漪喊了些什么,只闻到田海身上那股如腐尸般的腥气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晃了晃发沉的脑袋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就在顾清寒以为田海的鬼爪马上要刺穿他的胸膛的时候,一道破空声划过,一只软鞭突然甩了过来,缠在田海的手腕上将他隔在了顾清寒面前。
  这一系列动作仿佛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惊魂未定的凤殷然等人同时抬头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暗红越罗锦袍的少年仿若郊游踏青般站在这乱葬岗上、残月稀星之下,手中一根瞧不出什么材质的长鞭紧紧地绕在田海的小臂上,任田海如何挣扎摇晃硬是纹丝不动。
  凤殷然望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心中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在这混乱紧张的场面下竟忍不住扬起了唇角。还不等他喊出来人的名字,只听那个红衣的少年洒脱一笑,露出脸颊上一对深深的酒窝,悠悠道:
  “哎呀,这三更半夜的,演的是哪一出啊?植物大战僵尸,还是生化危机啊?”
  ……分割线……
  红衣少年此话一出,段紫漪、楚黎归和顾清寒都是一脸茫然,唯独凤殷然会心一笑,身形疾动上前救下已经昏迷过去的清寒,将他交托给段紫漪后,这才来到那红衣少年身边,展颜笑道:“你这家伙怎么来了?”
  似是不满他语气如此平淡,红衣少年撇了撇嘴,一扬鞭居然轻轻巧巧地就把那癫狂嘶吼、虎背熊腰的田海甩飞了出去,摔在高岗下一片七零八落的墓碑上。“小爷我一听说你来了北疆,好不容易才趁琉音闭关这几天偷偷溜出雪谷来找你,被琉音逮找了还指不定怎么责罚呢!七八年没见面,你居然连个拥抱都不给我,太过分了吧!”少素翾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抬手便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凤殷然的肩膀上,手指顺势就要往凤殷然的脸上摸,“我说,这京城是不是风水特别适合你啊。几年不见,你这张脸真是越发妖孽了!唉,小爷我都有点羡慕方临渊那小子了。”
  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凤殷然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答话,忽觉身后传来异响,心中一凛连忙拉着少素翾一起闪身避开,未及站稳便见那脑后还露着半柄指刀的田海正扑到二人方才站着的地方,砸起一地尸骨残骸四下乱飞,诡异的场景瞧得在场几人俱是头皮发麻。
  “我靠,还真是要演生化危机啊,打都打不死!”本来看着笨手笨脚的田海,现在倒像是越挫越勇,古怪的右手挥舞得虎虎生风,逼得少素翾、凤殷然两人是左闪右避、不得片刻喘息。少素翾见凤殷然为了护着受伤的顾清寒和武功低微的楚黎归,朝自己递了个眼色便抽剑迎面向那怪物攻去,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手下鞭子却是一刻不停地配合着凤殷然截住了田海的去路。
  “紫漪!先带清寒和楚黎归回去!”眼看这怪物竟似越战越亢奋,凤殷然瞅准时机一剑斩下田海的左臂,却被他用那怪异的右手紧紧攥住了剑身,一时摆脱不开。情急之下,凤殷然索性把心一横,将想要过来帮忙的少素翾推向段紫漪他们那边,屏气凝神盯住田海浑浊无神的双眼,沉声喝道:“田海!”
  田海锋利如兵刃的右手一用力,凤殷然的佩剑已被震碎成几段,残片飞射出去顿时划破了他的脸颊和胳膊,他却来不及理会,只死死盯着田海的双目,眸中红芒如火:“你早已是个死人,又何必留恋在阳间?”
  耷拉着肩膀的田海听了凤殷然的这句话,愣了片刻居然真的停了下来,庞大魁梧的身躯晃了晃,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喉头一动吐出一颗圆滚滚的闪着绿光的珠子,便再也不动了。本就是孤注一掷拼上了身家性命赌这一回,凤殷然确认那怪物的的确确是死透了,心神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倒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你不要命了!”狠狠在他肩头锤了一拳紧接着又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眼圈微红的少素翾还是忍不住后怕得全身颤抖,“每次都这样!……你是非要吓死我是不是!……”也不管凤殷然身上有伤,气急败坏的少素翾情不自禁地吼道:“凤殷然!这种牺牲拼命的戏码你再敢有下一次,我、我就跟你绝交!”
  听了少素翾“恶狠狠地威胁”之后,凤殷然很不给他面子的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也是事先和凌晏打听过,才敢如此冒险使用惑心术的。再说就算我刚刚失手了,以我的轻功也来得及逃命的。”
  愤愤地又瞪了他一眼,少素翾瞧着他脸上、身上好几处被断剑残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的狼狈模样,心肠立刻软了下来,轻哼了一声,倒没有再继续责骂他的鲁莽。
  见围过来的紫漪也是眉头深锁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凤殷然讪笑着清了清嗓子,倒也懒得理会凑到他身边查看他伤势的楚黎归。“额,那个,清寒他没事吧?”
  强压住自己的火气,段紫漪虽然气恼,但也清楚殷然那个性子任旁人说什么也是改不了的,便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顺着他的问题摇头说道:“像是中了毒,我喂他吃了颗解毒的丹药,不过没什么起色。”他瞥了一眼直挺挺卧倒在地上的田海,又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城中去吧。你和清寒身上都有伤,得马上寻个大夫医治一下。”
  一旁的少素翾正偷偷打量着段紫漪,无奈他那斗笠把整张脸挡得严严实实的,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听了他这话,少素翾是再赞成不过的,立刻接口道:“趁天亮城中行人多起来之前,咱们可得快点回去。”他说着把自己的缚龙鞭收回腰间,“不过那种小县城可别指望能找出什么高明的大夫来,反正这里离药王谷不远,咱们不如回去挑几匹快马,直奔那里。”
  素来听闻药王谷能从阎王殿中救活死人,甚至能够为人改头换面,只不过谷中规矩繁琐严苛,只挑想医之人来医、想救之人来救,不合眼缘的哪怕是帝王君上,药王谷也不会理会。如今看阿翾这自信随意的样子,定是与药王谷交情匪浅,也不知道他这几年是不是真的乖乖跟着琉音待在冰雪韶华谷里。思及此处,凤殷然便也点头答应下来:“我们还是兵分两路,楚黎归你……”
  “我要跟着殷然你!”还没等他说完,楚黎归就忙不迭地喊道。
  凤殷然白了他一眼,倒记起来他轻功不好,也就遂了他的心意,继续说道:“那就辛苦紫漪和阿翾回客栈收拾东西、准备快马和马车,楚黎归和我带着清寒到前面路口去等你们。”他说着简单查看了一下顾清寒的伤处,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套用锦囊装着的金针,动作娴熟地在顾清寒伤口附近几处穴道上扎上了几根,看得少素翾不禁啧啧称奇。
  “你居然研究了这个,还随身带着金针,没指刀的时候当暗器么?”少素翾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却不料凤殷然抿了抿嘴,淡淡回道:“上次临渊落在我那里,忘了还给他而已。”不知想起了什么,凤殷然蹙了蹙眉,顿了片刻从衣襟上撕了块布料,弯腰隔着布料拾起了那颗从田海嘴里掉出来的绿色珠子,惨淡昏暗的月光下,那幽幽的绿色显得格外瘆人。盯着那枚透着诡异的珠子看了许久,凤殷然脸色突然一变,忙对已转身准备回城的段紫漪和少素翾喊道:
  “紫漪,路过城南那间糕点铺子的时候,记得告诉掌柜的,立刻把消息传回遣星阁!让墨兮务必想办法联系到凌晏,叫那个死神棍马上滚到药王谷去和咱们会合!”
  

  第二十五章

  “阿嚏!阿嚏!”
  因为睡不着便索性披了衣服坐在船头夜观星象的凌晏突然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惹得倚在船桅边拄着下巴望天的覃可儿不禁回头看他:“师兄,你不是着凉了吧?”
  “没有,没有。”凌晏揉了揉鼻子,无奈笑道:“估计是有人正骂我呢。”
  笑着瞥了他一眼,覃可儿裹紧身上的薄毯,打着哈气道:“是啊、是啊,我猜肯定是你那个好徒弟。”时间仿佛在她的身上无法留下丝毫流逝的踪迹,多年过去,她却仍是一副二八芳龄的娇俏模样,此刻摘掉覆面轻纱的她少了几分作为伊柯安灵界族长的那种高贵冷漠,倒如邻家小妹般亲切可爱。“师兄,”望着那倒映在粼粼河水中的满天星辰,覃可儿眉间现出一丝愁绪,“我倒希望是我们太过大惊小怪,那个如今在北疆生事的人,不过是凑巧也叫那个名字罢了……我真的不想再重演当年的那一幕……”
  起身来到她的身边,凌晏像小时候常常做的那样,伸手扶住小师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不管那个兴风作浪的人是不是他,那个用灵界的咒符谋害人命的人,我们都必须亲手除掉。”
  “可是……”闭紧双目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覃可儿像只小猫一样蜷在凌晏的肩头,露出族人们从未见过的柔弱和无助,“大师兄他,曾经待我们那么好……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凌晏喃喃着,不知道是说给覃可儿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在与荣韶国一海之隔的伊柯安灵界,他们灵族世代崇尚的都是凡人终生无法拥有的特殊灵力,虽然几大派系的传人所具备的特殊能力各不相同,但是如果生来没有异能,就只能沦为家族的最底层的奴隶。而凌晏与覃可儿所属的一派名为灵犀,所选门徒俱都是族内拥有占卜观星之能的少年男女,在正式成为灵犀弟子之前,还要经历一关又一关炼狱般的生死考验,在出师之前更要挑战师门尊者共同设立的鬼蜮之阵,方才能保证灵犀一门所有传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当世奇才。同凌晏和覃可儿一届的文茂昌比他们入门都早,是他们的大师兄,对师弟师妹们一直十分照顾,又是难得的天赋异禀,向来很得师叔师伯们的喜爱。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最敬爱的大师兄,竟然会做出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的事情……
  那简直是末日般的一个日子……望着河中的圈圈涟漪,凌晏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堕入魔道的大师兄站在灵犀派的大殿之外,他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人都是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同门,而他的身后,偌大的灵犀山庄被熊熊大火慢慢吞噬……无论过去多久,凌晏都忘不了那一幕,那个本来亲切和蔼如兄如父的大师兄,在那一瞬间,就如同逃出地狱的恶鬼,将死亡一并带到了人间……
  “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梦到那段日子。梦到大师兄为了我们受师父的责罚,梦到大师兄带我们一起去集市上看杂耍,梦到大师兄带着我偷偷溜去思过崖给你送吃的……可是不管梦到多么幸福快乐的日子,最终我还是不可避免的又看到他成魔的那一幕……看到他亲手杀掉灵犀派中每一个人……”像是又陷入自己的梦魇,覃可儿蜷在凌晏的肩头,止不住的颤抖,“我总看到年纪最小的小茹儿临死前还哭喊着大师兄救命……可是她到死都没明白,那个狠心掐死她的恶魔,就是大师兄……”这个平日里如仙人般不染凡尘的美丽女子,现在却在凌晏的怀中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师兄……我一直都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会堕落成魔……”
  凌晏叹息了一声,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灵犀一派只剩下师叔、师父和他们两个,尚还年幼的他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师叔如何玉石俱焚般地重伤了大师兄……“我也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更想不明白他是如何死里逃生,这些年又躲藏在哪里?”他说着忽然一顿,身边的覃可儿也是神色一冷,默契地与他一同站了起来,望着面前一览无余地宽阔河面,神情戒备,“文师兄既然来了,何不当面解答师弟的疑问?”
  “真是难为凌晏师弟和可儿师妹还记挂着师兄我,”一阵冷风飘过,一团烟雾似的黑影突然出现在凌晏和覃可儿的面前,黑色的斗篷掩盖住他的大半张脸,背着月光除了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上下打量着并肩而立的两人,那黑衣人呵呵一笑,“果然是灵犀派百年来天资最高的两个弟子,二十年不见,你们已经远远超越了师父那一辈老顽固。”微风吹动他的兜帽,看不清他脸上那抹追忆的柔情是真是假,“如果当年你们没有因为替我求情而被师父罚跪在山门下的话,你们只怕早已死在我的手下,陪着咱们的同门一起共赴黄泉了……”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凌晏只记得那夜看到大师兄文茂昌屠戮师门的惨状,却忘了此事的起因。如今听文茂昌提起,凌晏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起了什么。
  正盯着他的文茂昌见他露出恍然的神情,点了点头冷冷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入魔么?很简单,就是因为你们两个!”不等两人反应过来,文茂昌继续说道:“从进入师门那一刻,我就为了继承掌门之位甚至未来的族长之位不懈努力着,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偏偏出现了你们两个!”仿佛回忆起人生中最黯淡的记忆,文茂昌悬于半空的身影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你们是百年不遇的灵族奇才,从你们进门那一日起,师父和族中长老们就已经决定由你们中的一个接任下一届的族长!可笑我苦苦努力那么久,却只因为天资不够……也是在那个时候,让我看到了师父从禁地带出来的那本尘封已久的古书!”文茂昌有些癫狂的大笑着:“为了获得能让大家认可的力量,我终于还是没有经住诱惑,选择了那个几近魔道的邪法。可惜就在我马上要成功的时候,终是功亏一篑被师父发现,关入了地牢!”
  文茂昌微微低着头,难掩身上的嗜杀之气,“可笑我还希冀师父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能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他怪笑着摇了摇头,几分癫狂几分悲愤,“谁知道咱们那个道貌岸然的师父,居然要亲手废了我的灵力,让我从此沦为全族的笑柄,终生为奴!”
  “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么?你就是靠着这个借口,心安理得的杀害那么多曾与你朝夕相处的同门么?”
  正桀桀怪笑的文茂昌闻言一怔,抬头正对上覃可儿明亮清澈的眸子,就如同二十年前那个总爱缠着他、爱哭爱笑的可爱师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当年的师妹即便是眼睛里都带着盈盈笑意,如今却是冷冰冰的,连厌恶都没有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让文茂昌的心犹如一下子跌进了湖底。眼眸微眯,文茂昌望着面前不丁不八并肩站着的两个同门,心中一下子生出警惕,“你们故意借回忆往事引我出来?!”
  凌晏潇洒一笑,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凄迷伤感的模样,“那也得感谢师兄给了我和掌门师妹这么个表演的机会不是么?”他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自信到随意的样子令文茂昌心底顿生一股寒意,“大师兄暗地里派人监视我们也有好几日了,不想想办法引你出来,我和师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一面呢。”
  看来凌晏和覃可儿这是早有准备了……文茂昌皱了皱眉,低垂的斗篷遮挡了他眼中的腾腾杀意,就在船上两人以为他要怒起动手的时候,却听他一笑慢慢说道:“凌晏师弟说笑了,为兄我不但关心你们两个,更时时惦记着你的那两个徒弟呢。”见凌晏听了这话果然脸色一沉,文茂昌笑得更加开心:“我记得刚刚见到的那几个少年里,可是有个叫凤殷然的。为兄我一个不留意,可不就有人受了伤,也不记得是不是你那小徒弟。”
  脸上的笑意散尽皆被寒霜取代,凌晏一抬手,自他习武起就陪伴在他身边的那柄利剑青霜已然在手,“师兄你不如今日把话说个明白,你前来北疆,到底意欲何为?”
  “本来我在樊薄魔界混的顺风顺水,只不过近日听说师弟你收了两个好徒弟,为兄一时好奇,便赶来荣韶亲眼瞧瞧罢了。”文茂昌信口说着,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们既然费尽心思诓我出来,我倒要领教一下你们有何本事能与魔一争高下?!”
  他说着手一抬就要发动招式,却见凌晏漫不经心地一笑,只扬起了青霜剑连个防守的姿势都没有,一旁的覃可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满满盛着一罐子的黄土。但见二人相视一笑,忽然一起将那搁在船头的气死风灯猛地朝文茂昌的方向踢扔了过去。
  ……分割线……
  小小的变动只在一瞬之间,随着那盏灯笼摇曳的火光,覃可儿手里的那罐子黄土被河风吹起,凌晏手里寒光凛冽的长剑光华一闪,本来风平浪尽的河面突然波涛汹涌、巨浪翻腾起来,拍打得他们的这艘小船摇摆不定。文茂昌见了这个架势,脸色陡然一变,还不待他做出应对,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霎时被阴云笼罩,一道惊雷不偏不倚地往文茂昌悬浮的位置劈了下来。
  该死!居然没有防备他们发动了“四素五行阵”!文茂昌暗骂一声,身影一动想要遁逃,无奈闪电已经逼近面前,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险险躲了过去,还没站稳眼前一团雾气迎面,已然踩乱了方位被困在了阵法之中。
  “我倒是小瞧了你们两个的能耐。”反正一时看不破阵法布局,文茂昌倒是不忙不乱的笑了起来,“难不成凌师弟和可儿师妹打算一辈子困着为兄不成?”他说着眼中寒光一闪就,“还是想学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废了我的一身修为?”
  面前的文茂昌看似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就得取材,以烛火、黄土、长剑、河水以及木船借助风、雷而成的四素五行阵之中,短短的一句话间,已经不动神色地出招数次,竟能以凡人之躯抗拒雷霆之怒,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凌晏看了一眼身边的掌门师妹,见她也是一脸凝重,不由盘算着如果合他二人之力都无法制住这个魔头,又该如何抵挡他的反击。
  左摇右晃的小船上,覃可儿与凌晏却立的稳稳当当,越发狂肆的大风吹得二人衣袂飘飞,有如谪仙降世。素手托着那个装着黄土的陶罐,覃可儿的俏脸上无悲无喜,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当年师父拼劲一生修为终于将你杀死,连尸体都烧成了灰烬,你究竟是如何复生的?”
  狂妄地仰天大笑起来,文茂昌袖子一挥,一道强劲的内力穿透困住他的阵法直朝那悬于半空的灯笼打去,也一并打散了围聚在他眼前的重重浓雾。“你们以为我堕入了魔道,居然会挨不住那个老头的全力一击?”同时抬手凝聚成黑色影刀往覃可儿和凌晏斩去,文茂昌身形急动转瞬间在四素五行阵里穿梭了一个来回,“那是我刚刚成魔,功力和修为都还不足以抵挡魔族试炼之劫,所以才借那老头的手先行兵解保护住我的元神不灭。”他怪笑一声,抬手再次凝气成刃,却不再攻击覃可儿和凌晏,反而朝他们身后的船舱打去。
  凌晏手里的青霜剑挥舞起来倒像覃可儿手里的白绫一样轻软,不过攻势绵密凌厉不逊雷电,只见他须臾之间堪堪从文茂昌杀气腾腾的气劲下护住了象征火行的灯笼,反手状似拂袖间又隔住了文茂昌朝他攻来的一刀,招式迅疾但举手投足仿若舞蹈般优雅闲适,明明轻松写意偏生让人心底生出几丝对死亡的恐惧。
  与他相比,手握云天绫的覃可儿的招式便真如起舞一样,那样一条柔软轻薄的白色绫罗,在她手中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围绕在她周身翻腾错落,衬托着衣袂飘飘的覃可儿如九天玄女般高贵美艳不可方物。文茂昌的气劲虽然狠戾,却偏偏被她的云天绫轻易抵挡消弭,居然连一丝一毫的伤痕都没有在那看似脆弱的绫罗上留下。文茂昌一再失手倒也不见恼怒,忽然全力一击运气如风般向覃可儿斩去,却在她灵巧侧身避开的时候,紧接着并掌如刀直劈在船舱之上。
  凌晏和覃可儿瞧见他这一掌隐约透着红色火光,心道不好,想要拦截却都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茂昌一击得手,那名为火焰刀的一掌拍出,击中船舱顶部立时烧了起来,熊熊的火势借着河风的助力不多时就将那小船吞噬殆尽。
  与覃可儿施展法术悬在文茂昌对面,凌晏望着藏在斗篷里看不清面容的文茂昌良久,脸上扯出几分笑容来。“师兄果然好手段。如今木船被你烧着,木消火长五气不济,这四素五行阵,倒真让你闯出来了。”他言语诚恳似乎真的在夸赞文茂昌的本事,手里的青霜剑却一直遥遥指着文茂昌的方位,仿佛只要他敢有一丝一毫的异动,便要将他立斩剑下。
  文茂昌不动声色地调息着体内魔功,听了他这不知几分真假的夸奖,脸上一分笑意也没有。如此连番发动功力、对抗阵法的攻击,他还真是有些吃不消,若不是从魔界离开前他的伤势才刚痊愈,也不至于着了他们两个人的道!现在这个状况下,真想在他们二人联手下讨到便宜,只怕不会轻松。说起来,若不是今夜他在乱葬岗见到凤殷然那个身份特殊的小家伙,按捺不住心里的惊奇想要从凌晏这里套话,也生不出这许多事端来。要是被魔君知晓了他这般沉不住气打草惊蛇,恐怕不会轻易饶了他的擅作主张……
  “凌师兄何必与他多说,”素手一扬,覃可儿的云天绫已朝着文茂昌缠了过去,“我倒想领教一下文师兄在魔界躲了这么多年,到底有何高超的本领!”
  “可儿师妹想要和为兄切磋,还是等下一次吧。”两人说话间过了几招,但都摸不清对方的真正实力。文茂昌侧身又让过覃可儿的一击攻势,扭头对冷眼旁观的凌晏笑道:“凌师弟好定力,为兄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你那个小徒弟是否也学到了师弟这种处变不惊的风度,就不陪你们两个玩了。”他说着也不在意凌晏是何脸色,一把绿色粉末抛出,黑色的身影倏地隐入夜色之中,如此宽阔的河面上,竟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踪迹。
  拂散周围的毒粉,覃可儿皱了眉头道:“你猜那魔头说对你家小徒弟感兴趣,到底是为了激你还是真的有什么图谋?”徐徐擦去青霜上刚刚沾染上的血迹,凌晏随着覃可儿一起朝岸边飞去,脸色不善地说道:“不管他是真是假,都是在北疆这里兴风作浪,我们还是早点上岸换陆路尽快赶到景川去吧。”忍不住掐指又演算了一回,凌晏心绪不宁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起来。他早算出自己那小徒弟殷然一个月内将逢劫难,凶险非常但尚存一丝转圜余地,没准得遇贵人搭救便能逢凶化吉,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在文茂昌的身上。可惜他虽能窥探天象示警,到底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反而徒添了烦恼……
  

  第二十六章

  丑时将尽,灰蒙蒙的天色半明半暗,雾气朦胧。通往药王谷的小路上,一乘马车正疾驰飞奔,也不知驾车的人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平稳前进,丝毫没有颠簸之感。
  少素翾歪着头打量旁边正驱赶马车的段紫漪,奈何看来看去只能看到他那绣着莲纹的白纱斗笠,忍了半天终是不由开口问道:“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啊?”话一出口,忽觉有几分像拙劣的搭讪,搞得少素翾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转念又一想,面前这个段紫漪又不是女人,他有什么好别扭的!
  不咸不淡地隔着纱帘瞥了他一眼,段紫漪回头望着前方的道路,轻声说道:“我们没见过。”
  狐疑地盯着段紫漪的斗笠继续瞅,如果眼神有实质的话,只怕他的面纱早被少素翾戳出来一个大窟窿了。鬼才相信他的话呢……他自己嘟囔着,百无聊赖地上下打量着段紫漪的衣着穿戴,希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证实自己心里的猜测。若不是阿然被他自己赶进马车中休息,他一定要向阿然好好打听一下这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怪人。看他一身紫色衣裳,款式料子真的很像……可是单凭一件衣服,怎么能确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
  “你看够了没有?”
  听出段紫漪语气不善,少素翾倒也不生气不恼怒,托着腮帮子干脆光明正大的盯着他,“没有啊,你又不肯把斗笠摘下来,多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对吧?”要不是他们还驾着马车正在赶路,少素翾早就想亲自动手和段紫漪过几招把他那斗笠扯下来了!
  全当没看到少素翾那热情似火的目光,段紫漪把注意力又放回到手里的缰绳上,“你有没有发现?”
  正看得全神贯注的少素翾被他问得一愣,喏喏问道:“发现什么?”
  瞧着他难得露出呆呆的表情,段紫漪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声音里也带了丝笑意,“你没发现这周围的雾气越来越大了么?”
  听他这么一说,少素翾这才察觉到周围如此明显的异样大雾,脸上不禁一热。说起来,他们方才回小镇取了细软马车回来时还是一片朗朗星空,现在却是浓雾迷茫,几乎看不清一丈以内的事物,的确是非常古怪。只不过他之前一直盯着段紫漪打量,哪里顾得上瞧这些个变化。心里“咯噔”一下,少素翾望着四周越来越浓的烟雾,止不住心中发毛,按这个路数,那明明是要演鬼片的节奏啊!
  “我们该不会是撞……”那个“鬼”字还没出口,浓雾深处的树林里突然响起凌乱窸窣的声响和数只野狗的齐声哀嚎,吓得全无准备的少素翾顺势就贴到了段紫漪的身上,“没这么邪门吧,咱们真的撞鬼了啊?”
  没防备被他攥住了左手,段紫漪浑身一僵,他的手干燥又温暖,在此时此刻阴冷潮湿的迷雾里,让他从心底生出许多安稳自如,不由有些贪恋这一丝温度忘记抽回了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寅时鬼气极重,这个时候野狗狂吠,只怕我们是遇到了吹狗螺。恐怕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可能真的是见鬼了……”
  额……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说的一句话居然得到了段紫漪的认同,少素翾强忍着想去掀他面纱的冲动,脑子一热脱口说道:“我刚刚就想问你了……你身上是什么香?很好闻!”
  如果他的认知没有出过差错,面前这个傻乎乎的少素翾好像是调戏女子的口气吧……眉头不可抑制地一跳,面纱后一张俊脸早已羞得通红的段紫漪恼怒地正要甩开少素翾的手,没想到原本发力狂奔的四匹拉车的骏马一起嘶鸣起来,突然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迈动一步,晃得车上众人一个踉跄险些被摔下车去!
  少素翾和段紫漪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听车厢内咕咚一声,紧接着响起楚黎归带着睡意的痛呼:“哎呦!这是地动了还是走水了啊!?我……”后面的话似乎让凤殷然捂着他的嘴巴给憋了回去,只能听到他不满地哼哼唧唧了一声,乖乖地又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回头见凤殷然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段紫漪不自在地赶紧推开像块膏药似地粘着自己的少素翾,给凤殷然让了个地方落脚。“前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这几匹马似乎受了惊,不肯走了。”
  方才不过受了点轻伤,凤殷然跟着方临渊好歹学过些医术,给自己简单包扎过后已无大碍,只是脸颊上那道伤痕瞧着有些骇人。要不是阿翾坚持推他去车内休息,以他的性子当然要在外面帮忙驾车的。眺望着前方的浓雾,凤殷然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却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迷雾中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他们的马车跑了过来,一面大声呼喊着:
  “救命啊!救命!”
  那小女孩不知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踉踉跄跄地冲到他们的马车之前,腿一软摔坐在地上,一边不死心地伸手扒着马车的车板,带着哭腔颤声说道:“几位哥哥!救救铃儿吧!后面、后面有怪物追我!呜呜……”她说着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放声大哭起来,“铃儿的爹爹和娘亲,都、都被那些怪物吃掉了!呜呜……大哥哥快救救铃儿吧!……”
  小姑娘哭得小脸惨白,车板上坐着的少素翾和段紫漪却都沉默着没有理会,倒是站在另一边的凤殷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天色还未亮,这方圆百里又没有村落,你这个小丫头难不成是凭空冒出来的么?”
  抽抽噎噎地继续啜泣着,那小姑娘一身粗布衣服早就脏兮兮地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前襟上混合了她的泪水更是花成一片,满脸迷惑地抬头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凤殷然,似是不敢惊扰他那神仙似都人物,又似被他左边脸颊上那道血痕吓到,瑟缩了一下却仍不肯放开她勾在马车上的那只手。“爹爹和娘亲带铃儿从景川来这边走亲戚,夜里宿在前面的林子里。谁知道铃儿睡得好好的,突然让一阵怪叫吵醒,就看到那些怪物……呜呜……”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铃儿不想被怪物吃掉!大哥哥救救铃儿好不好……”
  任那小女孩哭的如何伤心可怜,凤殷然却是全然不为所动,“瞧你的衣着也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十一二岁遇到如此凶险,竟然还能把事发经过说得这么条理分明,实属不易。”
  打着哈气用手掏了掏耳朵,少素翾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姑娘,右手却不着痕迹地放在了腰间的缚龙鞭上,“哎,我说小丫头。”他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气,人家都说凌晨三四点钟是最疲惫的时候,好像那么点道理。“骗人这么麻烦的事情,除了要演的到位之外,还得注意细节哦。”
  始终低头哭泣的女孩见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终于叹了口气随手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来。“大哥哥们都欺负铃儿,铃儿不依嘛!”她撒娇地扭了扭小小的身子,一派天真烂漫地“咯咯咯”笑了起来,“既然大哥哥们不肯陪铃儿玩,”她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白光一闪,她身上破烂的粗布衣服忽然就变成了一套紫菱金丝绸缎衣裙,包裹着她纤瘦小巧的身体就像个洋娃娃。有些挑衅地望着凤殷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自称铃儿的小姑娘解下腰上挂着的一串紫金铃铛,轻轻晃动起来,“那就让铃儿的娃娃们陪你们玩好不好?”只见话音刚落,十来个一路飘着,不知是纸偶还是木偶的人形怪物便从浓雾中钻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把凤殷然等人连同马车一起包围了起来。
  ……分割线……
  瞧着那奶声奶气、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萌的小萝莉挂着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偏偏眼角的笑纹都没聚拢,一双黑亮的眼睛深得像口深井,少素翾心里着实别提多别扭了。偏生他与阿然两个上一世自幼在福利院里寄人篱下没少经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是年华正好的时候被亲近之人谋害,所以即便是天生性子活泼散漫些的他,初初知道自己再世为人的时候,心里眼中也是这般冷的。若不是后来老天开眼,将阿然也送来与他团聚,想必他即使有凤桐的百般爱护,内里也是个捂不热的白眼狼吧……他想着自己一笑,也不知怎么看了这奇奇怪怪的小丫头的眼神,竟然想起了这些,难为他两世加在一起都活了四十多年了,倒还不如段紫漪这样的“小孩子”镇定自若,实在是丢脸。
  少素翾那里一通胡思乱想,却不知道段紫漪隔着面纱端详那小姑娘的神态,眼中神色也颇有些黯淡。不由自主地竟想起不少儿时受世人冷眼排挤、又不讨师父宁西楼欢心的那些事情来,早在七八年前他彻底对宁西楼寒了心起,他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便不再能搅乱他的心神,没想到如今想起来一样是心中悲恸,若不是他自幼痛恨流泪懦弱无能,换作旁人只怕要哭了起来。
  唯独凤殷然倒是薄唇一勾,轻声笑了几声,便把少素翾和段紫漪两人的神智从魔障中唤了回来。“倒不知铃儿姑娘也是个聪慧伶俐的姑娘,”多年潜心研究修习,如今凤殷然使出的惑心术,早就远远超过当年的琉音不知凡几,更是铃儿所使的那种简单的催眠术不能比的。只见他神识大开之间并不凌厉攻伐,反倒像温吞细水般不着痕迹的把他身边的少素翾和段紫漪外加车中那两个都庇护了起来,似一条待机而动的蛟龙。“只不过许是铃儿姑娘还小,魅惑人心这种妖法,似乎学的还不得要领。”凤殷然一面说着,一面自车板上翩翩落下,忽然就走到了那个自称铃儿的小丫头面前,片刻的功夫早把那铃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通透,“我遣星阁的本事,也不用我这个阁主自谦。七陆八海要说真有遣星阁探查不到的地方、搜刮不出的辛秘,怕也只剩下固若金汤的樊薄魔界和巧篁妖界。而你使得这些个东西和术法,看着可不像妖族。”他虽猜出这个铃儿的出身,自己却是跟着叹了口气。若是反常即为妖,那他自己和阿翾又算是什么呢……
  被凤殷然轻易破了自己的术法,铃儿倒也不闹不怒,娇俏笑道:“魔君大人早跟铃儿说过,要多多提防小侯爷,原来也不是魔君大人故意抬举小侯爷呢。”
  凤眸一眯,凤殷然脸上的笑容仍然浅浅淡淡,“哦?不知本侯哪里得罪了魔君,还请铃儿姑娘指点一二。”他口中说的风轻云淡,心中却有些犹疑。关于樊薄魔界和巧篁妖界的记载,大多只是传说而已,饶是凤殷然自幼博闻强记阅遍遣星阁所有藏书,对这两个地方知道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更不用说什么时候和樊薄魔界的魔君有过什么纠葛了。
  那铃儿只是笑笑也不搭话,抬手一挥,那些飘浮在四周的傀儡便争先恐后的朝他们围了过来。回过神来的少素翾和段紫漪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出手,缚龙鞭善远攻,冰刃扇善近守,两人见面以来虽是第一次联手对敌,却是似心有灵犀般配合无间,轻轻巧巧便把那些个傀儡一个个打散成了齑粉。
  马车边上的铃儿看着她的傀儡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淡,偏偏凤殷然就站在她面前,看似随意实则蕴藏杀机,逼得她也不敢妄动。眼眸一转,铃儿再不去管少素翾那边的战局,歪头对凤殷然粲然一笑,“小侯爷便乖乖跟铃儿回去嘛,若是铃儿的差事办砸了,铃儿自己受罚是小事,魔君大人再派些什么人来抓您可就说不准了。”她说着敛了敛眸子做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若是那些个粗苯下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伤到了侯爷一丝半点的,铃儿可担待不起。”
  “铃儿姑娘言重了。你既不是我的奴仆又不是我的属下,对我的安危生死,可没有半分的责任可言。”凤殷然不是个爱逞口舌之利的人,和那个铃儿几番对答,耐心早就已经消磨殆尽。知道那几个傀儡难不倒少素翾和段紫漪两人,他也折腾了一夜不想拖沓,看着铃儿的眼神便又冷了三分。“不如就请铃儿姑娘现在便回樊薄魔界回禀魔君,本侯多谢他的盛情邀约,只是如今俗事缠身抽不出空来。等什么时候本侯得了闲暇,再去魔界向他请罪。”
  见凤殷然说着似乎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铃儿倒格外不敢掉以轻心,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朝自己脸上一抹,白光又是一闪便见她已然换了副身形模样,那一双弯似新月的笑眼,淡淡一颗泪痣,赫然竟是芊芊的样子。
  这边少素翾配合着段紫漪刚刚解决了最后一个傀儡,回头去看段紫漪还没来得及扯出一个笑容,就瞧见那个叫铃儿的妖女变成了芊芊的模样,毫无阻滞的走到了阿然的身边,距离不过一尺,吓得他差点惊叫出来。段紫漪不明白,他可是十分清楚芊芊在阿然心中是个什么分量。虽然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阿然对芊芊从未产生过爱情,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因为自己惨死,对于阿然来说,只要他一日没有饮下忘川之水,他就不可能放得下对芊芊的愧疚和心疼。如今这个臭丫头居然幻化成了芊芊的模样,若是阿然一个心软不忍,只怕就要……
  他越想越怕,却已经来不及上前隔开二人,更怕此时强行冲过去激怒了那个铃儿,只能看着那个顶着芊芊面容的铃儿踮起脚尖,双手环上凤殷然的脖子,藏在手中的毒针慢慢贴近凤殷然脑后,嘴上却甜腻腻的叫着:“殷然哥哥,跟人家回去嘛……”
  正当那枚毒针的针尖就要刺到凤殷然的后脑上,像个幸福小女人一样埋首在凤殷然胸前的铃儿却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一凉,惊愕抬头正撞进凤殷然那双冰冷漠然如一潭碧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睛里。脖子上的肌肤被他冰凉锋利指刀上的杀气刺激得有些发疼,铃儿怯懦的张了张嘴,嘟着嘴眼圈一红又想开口唤他,却被凤殷然冷冷截住。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骗过我么?”他忽然一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染进眼中,“你现在顶的这张脸,和芊芊一模一样……不过,她从不会叫我什么殷然哥哥……”瞧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熟悉的让他心里又开始疼痛的容颜,凤殷然皱了皱眉,手上微一用力,一道血箭从铃儿的动脉射出,在他眼前氤氲散开,“我宁愿亲手动手,也不想看着你顶着芊芊的脸做丑恶的事情。”
  “你……”铃儿捂着脖子缓缓仰倒,眼中满是不甘,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呆滞地仰望着青衣染血却依旧恍若谪仙的凤殷然,嘴角扯出一丝诡异非常的笑容,忽然身上银光一闪,化成一片银色粉末如同林中之前弥漫厚重的雾气一同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少素翾几个箭步便奔到了凤殷然的身边,忍不住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然,你没事吧。”
  有些恍惚地低头看了看手上还没有风干的血迹,凤殷然只觉后颈上被那毒针划过的地方麻麻的开始发疼。“我没事。”回头给了少素翾一个安心的笑容,凤殷然强撑着回到车厢中,正想安慰急得手足无措的楚黎归几句,却眼前一黑终是晕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并不宽阔的林间小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服饰各异的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地上的血迹还尚未干透。坐在马上的男子胡乱扇了扇手里的折扇,似是不耐初夏已经开始炎热的天气,又像是不喜这周围浓重的血腥气。他动作虽随意但因为人长得俊美雅致,倒也有几分风雅。那男子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指着这一地狼藉,侧头对他身边的白衣男子说道:“方公子,不知你有何高见?”
  依旧一袭白衣的方临渊淡淡一笑,也不说话。与他同行的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藏蓝色衣裳,衣摆上用暗纹绣着苍龙七宿的图案,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其中的心宿三星颜色更加明丽一些。却正是遣星阁二十八星使中,分属护法青龙管辖的苍龙七宿中的心宿——心月狐的标志。偏偏这人又人如其名,狡猾机敏如狐,哪里用得着向他讨教什么。
  心月狐见他不搭话,也不觉尴尬,兀自挥着扇子道:“这些人瞧着不像一个门派的,也不像什么高手,鱼龙混杂倒像是江湖寻仇临时组成的队伍。看他们这死状嘛,杀人的兵器只有两样,一是那飔肜宫段宫主的冰刃扇,另一个大概是鞭子一类的兵器,却没有顾少爷和咱们阁主出手的招式。”心月狐这样头头是道的分析着,自己却先露出了忧色。说起来,都因为阁主这一趟走的匆忙,手下暗卫全都留在了帝都。飔肜宫那位公子无颜素来生人勿进,武林盟的顾少爷又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主儿,所以这三位爷一路前往北疆,身边连个帮衬传话的都没有。昨晚阁主命人给总阁传信要找前阁主去药王谷,留守在总阁的总管墨兮得了阁主的讯息,哪里放心的下,赶紧就传了办完事距离药王谷最近的心月狐先赶过去看看。心月狐得了指示一刻不敢怠慢,便在这条通往药王谷唯一的路上,碰见了同样行色匆匆的方公子。如今离药王谷越来越近,路上却出现了这些武林人士的尸体,也不知阁主是否一切安好。
  凤殷然和方临渊闹别扭的事情,心月狐自然是不知道的,此时在路上遇到了方临渊,又素知他与阁主两人情谊深厚,只当他是要去药王谷与阁主会合,便也没有多想其他。“方公子,阁主他……”要说这世上有谁还让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心月狐惦记着的,那便是他们的阁主凤殷然了。他们这一代的二十八星使,哪一个没有受过阁主的恩惠,尤其是他……
  他的担心,方临渊又怎么会没有。“此刻你我忐忑不安也是徒劳,药王谷就在前面,加紧赶路吧。”方临渊说的云淡风轻,手里却更加紧的攥住一个碧玉剑穗,正是昨夜凤殷然那把断在乱葬岗上的佩剑上面的配饰。遇到心月狐之前,方临渊就一路沿着凤殷然的足迹跟着他们,只不过他为了处理帝都的事情,比凤殷然一行晚出发了三天,所以虽是一直马不停蹄地追赶,却总是慢他们一步。昨晚他在乱葬岗拾到这混杂在染了血的短剑残片中的剑穗时,心里竟是怕到了极点,连设想殷然出事的念头都不敢有一星半点。
  瞧方临渊脸色不佳,心月狐也不再多话,理也不理这一地的尸首,扬鞭打马继续朝药王谷奔去。两人快马疾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终于出了树林。却见不远处的山谷前站着数十个短装打扮的江湖人士,而隔着几步与他们对峙的两个少年正守在一辆马车旁边。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双方一起朝这边看了过来,见是方临渊和心月狐二人,都是一愣。
  那守在马车旁的正是段紫漪和少素翾两人,他们击退了那个来历不明、自称魔族的小丫头铃儿之后,凤殷然便不省人事。二人惦记着凤殷然和顾清寒的伤势,一刻不敢停歇的连夜朝药王谷赶来,谁知路上竟遇到了这些个闻讯赶来的飔肜宫和遣星阁的旧敌。本来这些小喽啰平日里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可是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竟然集结人手埋伏在路上围堵他们。虽说段紫漪和少素翾武功比这些人高了不知多少倍,但是奈何对方人数众多,又瞧出他们惦记着马车里的人,净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所以两人尽管一直稳占上风,到底是受了些轻伤。如今看到方临渊和心月狐,饶是段紫漪也不由面上一喜,即便隔着斗笠面纱,少素翾也感受到了他的欣喜。
  顺着段紫漪的目光重又打量了一遍从马上跃下的两人,少素翾瞧着那一身白衣净若琉璃的年轻男子,尽管七年未见,仍是一眼就认出了方临渊。岁月更迭,眼前的男子依旧如画中谪仙,只是轮廓线条越发棱角分明,更显风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见了方临渊便觉得亲切,又因为他待阿然极好,也就拿他当了“自家人。”毫不吝啬地冲方临渊展颜一笑,露出双颊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少素翾也不管身后还站着许多敌人,只高兴地向方临渊挥手唤道:“临渊临渊!你来的真是时候,快来给阿然把个脉!”
  “素翾?”方临渊望着面前少年脸上那对招牌式的酒窝,又看了一眼他腰间那支非金非玉、不知什么材质名叫灵玉飞音的笛子,便也知晓了他的身份。两人还没顾得上叙旧,段紫漪二话不说便推了方临渊上车,“先别废话了,殷然似乎中了毒,你快去看看。”
  那些个堵在药王谷门前不让段紫漪等人通过的江湖中人里武功最好的是个瞎了只眼睛的独眼,手里拿着个眼袋锅子,似乎是这些人的领袖,段紫漪得罪的人多了去了,通晓江湖辛秘的凤殷然又不在眼前,所以几人没心思也懒得去猜测这独眼的身份。倒是刚向段紫漪见了礼的心月狐抬眼扫了扫,忽然笑了,“我道是谁,这不是金银会的郝掌门么?”
  被他点名指出的郝东海闻言挑起浓密的眉毛,嘴角抽搐了一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来。“不知来的是哪位兄弟,竟也知道我郝东海的名号?”
  心月狐笑着越众而出,因着惯使冰刃扇的段紫漪就在身边儿,他也就把之前那把不离手的招摇纸扇收了起来,摸着下巴道:“好说好说,在下心月狐,无名小卒一个。”
  围在后面的手下们听不出什么,郝东海却是变了脸色。心月狐心月狐,苍龙七宿里边的心宿,江湖上混的明白的又有几个没听过遣星阁二十八星使的名号?这一回他得了一个高人的指点,才得到了段紫漪和凤殷然落单的消息,满心欢喜的带着人埋伏在了药王谷的必经之路上。果然见他们一行出现,凤殷然似乎又是受了伤的没有露面,虽说折损了几个弟兄,但是只要多拖上一阵子,虬龙岛的援兵一到,定能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一举成擒,便是神出鬼没无孔不入的遣星阁,也猜不到是谁下的黑手。可是如今虬龙岛的姜老大还没赶到,遣星阁的二十八星使却来了一个,若是被遣星阁知道了风声,就算这趟得了手,以后逃到天涯海角只怕也会让飔肜宫和遣星阁给抓回来!现今真是骑虎难下,这可如何是好?!
  “一肚子坏水”的心月狐瞥见那郝东海脸上神色几多变化,哪里猜不出他心中担忧什么,嘴上也不到破,只是笑着说道:“郝掌门今儿个带着这么多人到这里来,难不成是有什么疑难杂症要求药王谷出诊么?”
  他丢了个台阶给郝东海顺坡爬,可是郝东海思来想去却不敢领情,冷哼一声狠嘬了一口烟嘴,恨声道:“江湖规矩,杀了人就不要怕寻仇!你们遣星阁和飔肜宫拆了我的地盘,杀了我那么些弟兄,就该想到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
  郝东海说的义正词严,引来身后喽啰的一片叫好赞扬之声。心月狐好脾气的笑着,正要接话,却听马车里传来一个疏离低哑的声音:
  “江湖上传说,郝掌门一根四尺五寸的烟袋杆,格、砸、击、戳、点、捣、挂、撩、磕等等招数耍的对手闻风丧胆。今日一见,凤某才知道,江湖的传说不可尽信。依我看,郝掌门最拿手的功夫,应该是歪曲事实才对!”
  冷冷一番言辞,说得郝东海老脸通红、少素翾笑得前仰后合,心月狐听了这道声音,立马把什么郝东海都抛在了脑后,喜不自禁地凑到车前躬身道:“心月狐参见阁主。”
  马车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楚黎归刻意压低的惊呼,吓地守在马车外的三人直要冲进车里,紧接着却又听到方临渊小声吩咐了楚黎归些什么,这才又听见凤殷然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没事。狐狸,你且把金银会欺男霸女、为害乡里的旧事说上一说。”
  ……分割线……
  车外心月狐得了凤殷然的命令,正有板有眼的讲述着在遣星阁记载中,金银会曾做过的那些恶行,最后被飔肜宫和遣星阁剿灭的旧事。车内一脸疲倦的凤殷然靠在方临渊胸前,看他拈着金针眉头紧锁的为自己忙活着,才终于明白分开的这短暂的几日,自己对临渊是何等的思念。忍不住抬手覆上方临渊眼底淡淡的黑眼圈,小声道:“临渊……对不起……”
  方临渊一愣,只紧紧将他拥在怀里,凤殷然却又将那句抱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们相识七年多来,第一次的冷战以他凤殷然的道歉而终止。不是低头也不是让步,而是真正爱一个人,哪里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哪里舍得与他为了些许小事浪费余生?伏在方临渊的胸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凤殷然轻轻叹息:此事先是因我那莫须有的分离假设无理取闹而起,又因我无法向你解释芊芊的事情而故意逃离,现在又害你因为我的离开担心我。我又如何能忍心再对你冷淡呢……
  在北疆奔波的这些日子,凤殷然早把两人之间的事情想了千遍万遍,却发现症结正是出在他自己身上。紫漪和清寒以为他发烧不肯喝药是还在生方临渊的气,哪里明白他其实是在气恼自己的任性和不坦诚。他早想好这趟事了回到帝都之后,便要把自己的来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临渊,即便他视自己为妖邪,也不想他因为自己的有所隐瞒而让二人之间留有嫌隙。如今见方临渊一路追来北疆寻他,风餐露宿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心里除了自责和心疼,又哪还有半点的埋怨?
  一旁抱着水袋的楚黎归望着眼前相拥的两人,心里酸酸涩涩的难受,却又觉得这两个美人如此契合,教人不忍心拆散他们。没想到殷然美人已经有了心上人……楚黎归痴痴地看着凤殷然的侧脸,想他楚少爷纵横北疆徐州这么多年,一直是众美人争相追捧的对象,从来只有他不堪其扰疏离人家的份儿,哪想到遇到凤殷然之后,不但被他嫌弃嘲讽,还害了单相思之苦,恐怕该是他的报应吧……
  “这种毒我也是第一次碰上,虽然勉强施针将你唤醒,但是要清除你体内的余毒,还要到药王谷讨要些药材。”尽管有些情动想要吻他,方临渊碍于车中还有个呆愣愣盯着殷然的楚黎归和昏睡着的顾清寒,终是将那本能的冲动忍了下来。“殷然……”方临渊刚开口要问他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车外被揭穿了恶行恼羞成怒的郝东海已经和心月狐交上了手,想必素来护短护的厉害的凤殷然再难安心待在车里,便只得罢了问他缘由的念头,“我扶你下去看看。”
  “好。”殷然乖乖点头应了,不躲不避地任由方临渊替他理好衣裳半扶半抱地带下了马车,那听话乖顺的模样,瞧得楚黎归是目瞪口呆。他虽和凤殷然认识的时间尚短,更是直到昨晚才问到了殷然的全名,可是也能瞧得出他是个独立自主又疏离淡漠的人,哪里猜得到他在这个什么方临渊的面前会是这么温顺的样子。却不知凤殷然不过是病中虚弱,加上心中有愧才会如此柔和。他现在这个模样一度让楚黎归认识不清他真正的脾气秉性,不过此乃后话,姑且容后再禀。
  见凤殷然安然无恙的从车里出来,少素翾连忙凑到跟前,只差要从方临渊手里把凤殷然抢了过来。“阿然,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这刚跟阿然重逢不到一天,就状况频频,说不影响心情那可是假的。眼前阿然点头对自己笑了笑,心是安定下来了,可是火气就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了。少素翾嘴角一挑,手里的缚龙鞭“啪”地一声舞出一个好看的鞭花,冲着郝东海就挥了过去,“那谁!让我来收拾这个老小子!”
  少素翾的武功如何,凤殷然即便不是十分了解,但也看得出那个郝东海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那个铃儿使得毒似乎是一种更强效的迷药,以致他现在还有些全身无力使不出力气。“狐狸,你过来。”他才开口,心月狐便巴巴跑了过来,若是被少素翾看到,定要嘲笑他像只忠诚无比的哈士奇。“狐狸,去告诉郝东海身后那些人,立刻弃暗投明,我凤殷然保他们一命。”
  “是,阁主。”心月狐了然一笑,运起内力、字正腔圆的说道:“各位英雄好汉,我们阁主和飔肜宫的段宫主念在你们是受了郝东海这奸人的蛊惑才铸下大错的份上,只要你们现在幡然悔悟不再与郝东海同流合污,今日之事,我们遣星阁和飔肜宫绝不会再追究。”
  教少素翾的软鞭逼得节节败退的郝东海用余光扫见身后的人群因着心月狐这一番话骚动起来,大有要各自逃命甚至背后捅他一刀子的架势,连忙大声喊道:“你们这帮兔崽子别被他们骗了!今日若是不杀了他们灭口,来日这两个臭小子一定会派人剿灭你们!江湖传说遣星阁阁主是个能过目不忘的怪胎,你们被他瞧见了长相,以后天涯海角都没地方躲藏!”
  听到他这另类的“夸赞”,凤殷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挥手拦下愤愤不平的心月狐,只是浅笑道:“郝掌门谬赞了。凤某确实别的本事没有,记性倒是向来不差。你的武功路数,在我们阁中的书籍中也有记载。比如你现在使的这招‘韦陀献杵’,唯一破绽便在左肋之下。阿翾你且替我试上一试,看看我有没有记错?”
  少素翾嘻嘻哈哈地应了作势要往郝东海左肋攻去,骇得郝东海忙不迭翻身躲开,脑门上已出了一头冷汗。他本以为遣星阁阁主和公子无颜年少成名,顶多是武功上造诣不错,却没想到这二人不但功夫精湛深厚,心思更是缜密伶俐。而现在与自己交手的少年更不知是何方神圣,功力居然高过自己不知几重。这次他们还道是老天襄助让这二人落单,却不知自己闯了大祸就要交待在这里了!郝东海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看身后那帮小跟班去意已决,心一横大喝一声从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个葫芦形的东西来。“老子今日要与你们同归于尽!”
  众人定睛一看,才认出郝东海手里举着的竟是个震天雷!凤殷然和少素翾这下也傻了眼,说起震天雷他们上一世在现代是闲着无事的时候也研究过,那是一种铁壳爆炸火器,引线点燃后,铁壳内的火药便开始燃烧,产生高压气体,进而使铁壳爆碎伤人,在冷兵器为主导的古代绝对是杀伤力比较大的兵器。二人来到霙墟多年,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威力,引线燃烧要多长时间,该跑多远、跑多快才不会被爆炸的威力波及到更是半点头绪也没有。他们两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饶是如此,那些跟着郝东海凑热闹的小喽啰更是吓得面色全无,乱哄哄地开始四散逃跑,站在空地中央的郝东海闻声也不阻止,只拿那燃起的火折子瞄准引线,笑容狰狞地瞪着凤殷然几人,只要他们敢稍有动作,便要点燃引线来个玉石俱焚。
  场面一片混乱之下,众人背后的药王谷谷口的两块大石头突然向两边分开,一个衣饰简单的素衣少年翩然而出,身形一闪便已到了郝东海的身边。不动声色之间,竟然只手斩断了郝东海托在手里的火折子,将那震天雷拿到了手中,施施然退到了少素翾的身边。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如顺畅,偏偏又迅如闪电,看得众人半晌才回过神来。最后一搏的筹码就这样被人轻轻松松夺了去,郝东海剩下的那只独眼眨巴了半天,终于眼皮一翻昏厥过去,没听到那素衣少年含笑说道:
  “远来都是客,在下药王谷君闲,这厢有礼了。”
  

  第二十八章

  据天下第一情报组织遣星阁整理的《八荒武林志之兵蘖荣韶篇》记载,在荣韶国境内,最负盛名、八荒闻名的江湖派别要数“一宫一盟一阁两谷”。这宫指飔肜宫,盟指武林盟,阁是遣星阁,而两谷说的便是冰雪韶华谷和药王谷。相传药王谷君家世代悬壶济世,与沧爵国金针易家、翃璟国晋家以及卓渊国乐正家,并称霙墟人界四大医学世家。三百年前,君家那一代的当家——君醉书机缘巧合之下,帮了巧篁妖界紫桑族的族长,得到了一件宝物。虽然至今除了君家每代的家主之外,外人根本无从得知那样宝物到底是什么,但是当年君醉书正是带着这样宝物,来到北疆建立了药王谷,从此天下间也不再有药王谷医治不了的疑难杂症,药王谷君家的名头也就日渐响亮了起来。
  此刻,应邀坐在药王谷辛夷亭喝酒的凤殷然瞧着对面谈笑晏晏的君闲,如何也无法把他同掌管药王谷上下百八十口的家主联系起来。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和阿翾差不多大,贯穿素色衣衫,且是那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样式。和同样喜欢白衣的方临渊不同,君闲的衣服上连一丝一毫的花纹装饰都没有,单调得像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却偏生让他穿出一种恬然随性的感觉。而且与向来自律的临渊不同,别看君闲才满十六,却酷爱美酒佳肴,号称千杯不醉。所以同样是白色的衣着打扮,却没有任何人会把他和方临渊联系在一起比较,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的事情。
  想来无论是君醉书还是后来的君家后人,对景点楼阁的名字都不十分在意,起名时多用药名来替代。因着谷中气候宜人,各处都种植着药材,便也就根据四周的药材来给亭台院落命名。比如他们现在待着的这个辛夷亭,就是因为亭子周围里里外外种着许多白玉兰而得名,可惜如今花期已过,否则定是一片极美的景致。
  凤殷然望了一圈,目光忍不住又落回亭中围坐一桌的几人,嘴角忍不住挑起一丝笑容。要说这药王谷的医术当真十分神奇,连顾清寒所中的尸毒都能轻易化解,令同样医术高超师承沧爵易家的方临渊都自叹不如。因着过去琉音同君家有些交情,阿翾又是和君闲一起长大时常在一处玩耍,伤好后一行人便也没急着离开药王谷,而是留在这里等凌晏那个老神棍前来与他们会合。今日闲着无事,馋虫发作的君闲便把人都约到了辛夷亭来喝酒。
  这七人里最年长的方临渊与最年幼的顾清寒,也没有相差几岁,七个人本就年龄相仿,加上君闲和清寒都爱饮酒,也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男人的友谊都建立在酒桌上,几人相处了两天便熟络得像认识了多年一样。此时临渊正和君闲探讨病理,阿翾缠着紫漪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没营养的话题,大病初愈还有些虚弱的清寒则斜倚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楚黎归讲他以前闯荡江湖的趣事。而“落了单”的凤殷然旁观着几个好友相谈甚欢,捧着茶杯有些傻的弯着嘴角,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欢快。上辈子到他浑浑噩噩地进了地府,统共只有阿翾和芊芊两个朋友。谁能想到他和阿翾迷迷糊糊地夺舍还魂,竟能有如今这般的境遇呢?不过君王眷顾、江湖扬名又如何,哪里比得上与五六挚友把酒言欢来的畅快欢乐?
  他正笑着感慨,却见不远处心月狐匆匆走了过来,藏蓝色的衣摆上心宿图案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倒有几分像夜空中的星光一样。在场几人抬眼看到是他,都知道心月狐这是办完了凤殷然交代的事情回来,也就没和他客气,依旧各干各的接着聊天去了。
  由于自己酒量实在太差被临渊和阿翾勒令滴酒不许沾唇,凤殷然没有福气品尝那坛子君闲亲手酿制的什么药酒,如今见心月狐回来,也就索性倒了杯酒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阁主。”心月狐笑眯眯地接过凤殷然递给他的酒杯,一饮而尽。“君谷主酿酒的本事确实一流,阁主你要不跟他学学吧?”
  凤殷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心道自己在属下面前确是过于随意了一点,尤其是二十八星使更是没一个怕他的。“有凌晏师父的消息了么?”
  见他板着脸,心月狐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依旧笑眯眯地道:“我方才把郝东海那老小子送到左近的那个小镇上的分部,然后在咱们的联络点拿到了总阁的回信。”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倒出里面的纸卷塞给凤殷然,“墨兮总管说昨天得了老阁主的回信,说是路上遇到点事情,不过已经往这边赶了。”
  凌晏说的轻描淡写,但是熟知他性格的凤殷然却知道,所谓的遇到点事情,绝对不是一般的小事。能拖住凌晏的事情,只怕不比他们这边轻松多少。那个凌晏语焉不详、避而不谈的文茂昌,到底是何许人也?想要将他凤殷然带回魔界的铃儿又是哪一方的势力?而把他们前往药王谷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人,和文茂昌有什么关联?和魔界又有什么关联?这个躲在幕后的人,若是对药王谷也没有忌惮,会不会因为他们几个,而殃及到整个君家呢?
  这些事千头万绪一时也理不清脉络,凤殷然一边和心月狐在玉兰树下聊着阁中其他琐事,一边反复思量着北疆发生的这些事情。
  “狐狸,你还是先回帝都去找墨兮。”凤殷然突然开口,听得心月狐一愣。“阁主,这……”没等他开口搪塞,凤殷然便打断了他的话,口气里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定:“苍龙七宿之中,你是整个青龙卫的核心,心思缜密比起火狐也不遑多让,应该能明白我的担心。”远远看着亭中酒宴正酣的好友,凤殷然眉间却难掩忧色,“我总觉得北疆的这些事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些失踪了的武林人士大概都和那个田海一样,被文茂昌炼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但是这个文茂昌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能耐,甚至他长的什么样子,我们都不得而知,实在太过被动。你立刻带着九野摘星环赶回帝都,让墨兮去中央钧天把关于魔界这一代魔君的资料整理出来,然后飞鸽传送给我。”
  九颗颜色各异的宝石在凤殷然白皙修长的指尖发出淡淡的光晕,看得心月狐心中一窒。“是,心宿领命。”愣怔了片刻,心月狐终是郑重地跪在地上,接下了那象征着遣星阁阁主之尊的信物,一言不发地如来时般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
  ……分割线……
  “阿然,心大哥怎么刚回来就走了?”
  凤殷然一回头,却见君闲拎着个酒壶站在他身后,随阿翾一起叫他阿然叫的很是顺溜。“阿然,我听素素说,你胸口有个凤尾胎记和他的龙纹正好是一对,从上一世一直带到今生。哪天让我看看,可好?”
  瞧君闲笑得一脸自然纯真,凤殷然却忍不住脸上微红,也不知是羞是恼,更想不到少素翾那家伙和君闲关系已经如此亲密,竟然连两人转世投胎的事情都向他做了坦白。“只是形状比较特殊的胎记而已,难不成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成?”凤殷然随口含糊着,虽说大家都是男人,但是脱了衣服让人研究自己胸口的一块胎记,想起来还是太诡异了一点。
  没想到君闲脸上的表情却极为认真,先是点了点头,又神神秘秘地伏在凤殷然的耳边说道:“三界惟心妙理,万物非此非彼。无一物非我心,无一物是我己。”说罢抬头冲呆住的凤殷然一挑眉,颇为得意的笑道:“其实你和素素不叫夺舍移魂,充其量就是投胎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罢了。”
  目瞪口呆地瞧着君闲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凤殷然此时就剩三个字,那就是“傻眼了”。没错,向来处变不惊连生死一线时都岿然不动的凤殷然真的是傻眼了。他跟君闲尽管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从一开始就形成了思维定势,只当他是医药世家的传人、药王谷现在的当家人,却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岁想当的君闲居然和伊柯安灵界会有瓜葛!
  三界惟心,无心随他,见物见心,即心是佛,乃是《悟真篇》中的附诗。讲的是一心即是一性,即心即佛,即佛即心的道理。虽是道家讲解修炼内丹得道成仙的诗词,但是却被追求本心之道的灵界中人引为己用,是灵界中修习占星卜算一门的启蒙诗。凤殷然虽然只是对这些鬼神之说心存好奇,并不愿钻研入道,但是毕竟跟随的师父凌晏,不仅是荣韶国的正牌国师,更是伊柯安灵界灵犀一派的嫡系传人,对灵界的常识还是有所耳闻的。此时听到君闲念出这首三界惟心,又谈起自己和少素翾的经历,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君闲不止是会推演卜算,更是精通此道,现在私下跟他说起这些只怕另有深意。
  见凤殷然面露恍然却没有接话,君闲意味深长地一笑,颇有几分凌晏穿起国师吉服的模样,看得凤殷然眼角一跳。“我说阿然啊,我刚刚随便替你卜了一卦,发现你今日咸池入宫,只怕要犯桃花,只是不知道是桃花运还是桃花煞呢?”
  凤殷然一愣,他上一世读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就有一条被各种算命先生占据摆摊的街道,只要有人从那里经过,必会教人拖住,天南海北的一通乱说。要么说你红鸾星动、喜上眉梢,要么说你命犯孤星、要倒大楣……那副样子,几乎就和面前的君闲一个德行……他嘴角抿了抿差点笑喷出来,却看少素翾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一把勾住君闲的脖子,也不理会君闲如何挣扎,只对凤殷然撇嘴道:“阿然,闲闲一喝大发了就四处给人算命,十句话九句半都不能相信!”看少素翾那深恶痛绝的模样,显然是曾经深受其害。“你甭理他,我们接着回去喝酒去!我就不信把紫漪灌醉了,还套不出他的实话来!”
  这种话都能大嗓门地讲出来,看来阿翾也是有些醉了……凤殷然苦笑着架住有些颤颤悠悠的少素翾,举目望去,亭中几人或仰或躺、或唱或笑,大概也只有方临渊还是清醒的了。
  与凤殷然的目光碰在一起,方临渊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被顾清寒和楚黎归扯住的胳膊,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那两人明显是借着酒劲儿装疯卖傻,若不是方临渊让着他们,哪里会真给他们绊在那里?尤其是楚黎归那家伙,这几天总是想方设法地打扰他们,根本不给凤殷然与方临渊独处的机会。想起君闲都已经知道了他同阿翾前世今生的纠葛,自己却依然瞒着临渊,不吐不快地凤殷然偏巧又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向方临渊坦白,只好叹一句来日方长宽慰自己。
  就在他和方临渊眼神交流的这一小会功夫,少素翾不知和君闲在笑闹些什么,手下力道一个没控制住,倒把君闲推了出去,额头正撞在亭子的柱子上,吓得少素翾酒意立刻醒了七分。“闲闲!你不会是真喝醉了吧,怎么站都站不稳了!”和凤殷然一起慌忙扶起君闲,少素翾看着君闲一边呼痛一边自己小声嘀咕着什么,只觉今日的君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闲闲,你说什么呢?”
  “好痛……”君闲看起来真是撞得有些狠了,眼圈都有些不自禁的红了起来,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挥开少素翾伸过来扶他的手,“这报应来的还真快……哎呀,素素你让开!我自己起得来!”
  那句报应来的真快,少素翾没有注意,凤殷然却是闻言一怔。凌晏以前就跟他说过,凡是行占卜演算之人,欲窥天机必将以同等代价进行交换,知道的东西越多、越重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君闲如今说出报应二字,只怕是所卜的卦象将会应验的征兆,这么说来,他方才说自己要犯桃花的事情没准会应验了?桃花这种事……凤殷然撇了撇嘴,下意识想要寻找方临渊的身影,却见他悄无声息地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惊得凤殷然脸上一红,倒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临渊,我……”
  凤殷然话还没说出口,左手已被方临渊握住,包裹在他温暖的掌中。两人互相望着,一时间只觉周遭的人和事仿佛都已隐匿而去,天地之间只剩下彼此眼中的对方,即便就这样对望下去,也能亘古不灭、永不厌倦。教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凤殷然双颊立刻烫了起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一阵女孩子的笑声传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抬眼只瞧见五六个年轻女子沿着小径走了过来,远远地看到亭子里坐着几个陌生男子,似是羞涩不敢上前,笑闹打趣着推出一个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孩子,好像是叫她替大家上去给谷主见礼。那个黄衣的女孩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地笑着便朝亭子这边走了过来,隔着君闲一丈之外站定,甜甜笑道:“谷主有礼了!”
  走到近前的黄衣女子笑容甜美,一双明亮的眼睛弯如新月,本只算清秀的容貌,因着这双含笑的眼睛,和那左眼角下的一颗泪痣,衬得分外可爱秀丽。亭子里闻声凑过来的顾清寒等人望着她毫不扭捏做作的做派,都不禁对她心生几分好感。素日最爱美人的楚黎归此刻心思却都在凤殷然的身上,这时见了这小美人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又把视线挪回到那抹青衣之上,却不料看到凤殷然、少素翾和方临渊三人望着那黄衣女子,脸上俱都是吃惊不已的神色,不约而同地脱口唤道:“芊芊?!”
  

  第二十九章

  站在亭中的段紫漪虽对芊芊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已然认出那黄衣少女的面容与那夜名唤铃儿的小魔女变化而成的女子有些相像,似乎是殷然和少素翾都认识、并且对殷然来说意义非凡的一位故人。
  那黄衣少女听到君闲身旁的三人居然叫出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怔,确认自己没见过方临渊后,便把目光流连在凤殷然和少素翾的脸上,半惊半疑地问道:“你们是……”她捧着自己的脑袋,似是不胜痛楚般颤抖着,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出泪来,指着凤殷然颤声叫道:“然然!你一定是然然……”
  方临渊只觉手中一空,本与他携手而立的凤殷然已经挣脱他的手,快步上前把那哭泣着的黄衣少女揽在了怀中,不断柔声安慰着并小心地拭去她的泪痕。方临渊想起在忆竹苑的竹林中,自己看到的那些存在于殷然记忆中的画面,以及他因为这个名叫芊芊的女孩伤情吐血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酸涩难耐。可是又联想到这个女子所遭受的苦楚,和她对殷然痴醉般的深情,竟教方临渊对她连嫉妒之心也生不出来。他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凤殷然和少素翾围着那女孩问长问短的温馨场面,强忍住想把殷然抓回来禁锢在自己身边的冲动。
  顾不上和其他人解释,少素翾一边招呼着让凤殷然把芊芊领回他们住的客房,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芊芊,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过来的,你还记得么?”
  慢慢止住了眼泪的黄衣女子抬眼看着他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笑容突然拿手指勾了勾少素翾的下巴笑道:“小翾翾,你和然然是不是贿赂了阎王啊?怎么这皮相比上一世更漂亮了呢?”
  眼见自己就这么被这小丫头给调戏了,少素翾笑骂道:“你这死丫头怎么还是一点没变呢!”
  芊芊斜睨他一眼,紧紧抱着凤殷然的胳膊,显然根本不怕少素翾,“我只记得那天是我约然然出去喝咖啡,后来好像有一辆面包车突然朝我们冲了过来……”她歪着头努力回想着,脸上一片茫然,“再往后我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什么药王谷了。他们说,几天前我这个身体昏倒在药王谷外,就让君家出门办事的人给捡回来了。”
  瞧她真的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一直仔细观察她神色的凤殷然和少素翾竟像是松了口气般安下心来。少素翾当时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不过是芊芊受辱而死的尸身,而凤殷然看到的却是她被那些混蛋百般羞辱的全过程,如果芊芊还留着那些不堪的记忆,只怕会成为一生的阴影……想到这里,凤殷然这才记起同样看过他那些回忆的方临渊,回头去找却发现方临渊和其他人并没有跟过来,心里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担忧。自己的来历和那日在竹林里让临渊看到的画面,他还没来得及向临渊解释清楚,如今芊芊突然活生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高兴之余竟忘了临渊会有什么感受和想法……
  “然然,你在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
  凤殷然回过神来,几乎贴在他身上的芊芊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像只警惕自己猎物的小猫。见他终于把注意力又放回自己身上,芊芊这才展颜笑了起来,“前几天我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么个地方,想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可是如今又见到你们,我才明白老天爷是有多优待我!”她说着停下脚步,张开双臂抱住凤殷然,枕在他胸前幽幽说道:“然然,我说过,我会一直一直等你,一直一直问你……可是现在我们都再世为人,你和我似乎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还差了很久……”她仰头看着凤殷然,微微红肿的眼睛又流出泪来,“然然……我还能有机会等你说爱我么……”
  不得不说,眼泪的确是女人最具有威力的武器。凤殷然看着芊芊又哭了起来,眼泪像是怎么也擦不干一样,自己就先慌了阵脚,这丫头上辈子明明是那么开朗爱笑的性格,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呢?他叹了口气,求助地望向少素翾,谁料“不仗义”的少素翾竟然装作对路旁的花花草草很感兴趣的样子,别过头去不看他们两个。凤殷然咬了咬唇,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张如玉温润的容颜,终是叹了口气,狠心说道:“芊芊,可能你还是原来的你,可是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凤殷然……”他咬着下唇,不知是回想起那噩梦般的死亡还是地狱里无边的痛苦以及这些年历历在目的桩桩件件。“你……应该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不需要什么机会,”有些任性的抱住凤殷然,芊芊眨着眼睛认真说道:“就算我们之间相隔几万光年,就算你已经不是当初的然然,我还是爱你的,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
  拒绝的话在嘴边徘徊,凤殷然闭了闭眼睛,勉强扯出一丝苦笑:“芊芊,先回去休息吧,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
  女人的直觉一向再准确不过,芊芊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此时的醋意和幽怨,沉默了片刻,忽然从凤殷然怀里退了出来,强作镇定的大笑道:“哈哈,然然你怎么这么好骗?我苏芊芊重活一世,早就换了口味!我瞅着君谷主就很可爱,你们好像和他很熟,帮我参谋参谋呗?”
  “唉唉唉,闲闲的主意你这个死丫头可不要随便乱打!”低调打酱油的少素翾听了这话终于不再装淡定,连忙打断芊芊的花痴美梦,“他命里注定娶不了老婆的,你别跟着添乱了。”
  苏芊芊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如同前世一般和少素翾你一言我一语的拌起嘴来,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凤殷然在一旁看着,不禁有些恍然出神,仿佛又回到那段生活困苦但却单纯开心的往日,再没有算计和谋划。只是这看似完美的一切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兀自发呆的凤殷然习惯性地抬手抚上胸口,贴着他心口的位置,静静躺着一块白玉凤凰佩,暖暖的,仿若永远带着那个人手指的温度……嘴角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凤殷然转身望向来时的道路,花草掩映之间早已看不到辛夷亭的半点影子,反而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念头。过去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确实很值得回味,但是比起现在,那段时光少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人……再次笑了起来,凤殷然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一双蕴含酒红光晕的眸子越发明亮深邃,“阿翾,你知道君闲藏酒的地方么?”
  正互损得开心的少素翾和苏芊芊被凤殷然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的都是一愣,倒是把争吵的起因都抛在了脑后。“知道是知道,可是你不是不喝酒的么?刚才在席上你分明是滴酒未沾啊,怎么?现在馋酒了?”少素翾挠了挠头,难得露出疑惑迷糊的表情。
  “知道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白他一眼,凤殷然这几年照顾自己的外甥女盼儿成了习惯,顺手就揉了揉芊芊的头顶,不由分说地拉着二人就走,“先送芊芊回她住的地方去,然后阿翾陪我去酒窖转转!”
  ……分割线……
  沿袭了君家起名的风格,药王谷的客房同样是用各种药材的名字代替。比如方临渊的这间名为悉茗,看起来高深莫测,不过是因为门前有几株郁郁葱葱的六月雪罢了。现在花期将至,只零星冒出一两个小小的花骨朵,远远看去,倒和杂草没什么两样。
  向君闲借来的药王谷病例手札终于看完最后一个字,方临渊这才从满桌堆积如山的书稿中抬起头来,却发现屋外太阳已经垂垂西斜,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守着这些医书在房中待了整整一天。因着他昨晚抱着书籍回来时就知会过君闲等人不要打扰他,所以这一日除了来送饭的下人,倒真是清闲了一天。只不过,殷然,也没有来过……
  摩挲着腕上那串名为三生无忧的凤眼菩提子佛珠,方临渊怔怔地盯着那一颗颗打磨光滑菩提子,心里涩涩的有些痛,又有些微微气闷……枉他自负精通医术,对自己的病情病因却半点头绪也没有,思来想去才终于明白,自己这症状好像是,吃醋了?
  自嘲地一笑,方临渊拨弄着腕上的珠串,脑子里满满当当地都是凤殷然的一颦一笑。他本不是犹豫不决、闷声忍耐的人,如今遇上这个局面,却还是不禁有几分踌躇。如果只是像楚黎归那样单恋殷然的人,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一笑而过,可是芊芊……
  竹林里看到过的场面,还有殷然失控吐血的情景,方临渊至今历历在目。虽然他对芊芊的来历身份知之不详,但是聪慧如他隐约也能猜到这个深爱殷然的女子,在殷然心中的地位迥然不同。他用了八年的时间等待殷然长大,是否抵得过那女子与殷然隔世重逢的情分?
  想起他们之间才经历过的第一次冷战,方临渊这才发觉自己的反应居然和当时的殷然如出一辙,以为是给对方彼此冷静的时间,却没想到对双方都是极大的折磨和考验。也罢……方临渊释然地勾了勾唇角,起身准备出门去找凤殷然好好谈一谈,毕竟自己在这里猜东猜西,也太对不起二人之间的信任了。
  他刚站起身来,房门外竟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凑在门板上小声问道:“临、临渊,你在么……”
  凤殷然的声音,方临渊自然是再熟悉不过,此刻陡然听到心中竟有些且惊且喜,一时忘了立刻回应。屋外的凤殷然不明就里,还以为方临渊不肯给他开门,扒着门缝语气里竟带了些哭腔的撒娇,抬高嗓门喊了起来,“临渊临渊,让我进去嘛……”
  直觉凤殷然的语调哪里不对,方临渊怕他惊动旁边客房中的人,连忙拉开房门。倚在门板上的凤殷然毫无防备地顺着开门的力道跌了进去,被方临渊眼疾手快地捞在了怀里。
  “临渊……”伏在方临渊胸前的凤殷然,眸中似染了水光般晶亮,抬手便主动地环上他的脖子,望着他的眉眼痴痴笑道:“临渊美人儿,你是在躲着我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有没有想我?”
  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方临渊瞧着他借着酒劲儿对自己上下其手的迷糊模样,顿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高兴。这孩子自从与他初见那次喝了几杯就酩酊不醒之后,这些年来一直乖乖的滴酒不沾,今日怎么会突然贪杯醉酒呢?顺手关上房门,方临渊将凤殷然抱到自己床上,刚想转身替他倒杯水,袖子却让凤殷然紧紧攥在了手里。
  “临渊……”醉了的凤殷然一个劲的傻笑,扯着方临渊不放他离开半步,有时候人总要借助酒劲才敢抛却羞涩矜持,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他哪里不清楚自己的那点酒量,又听阿翾说君闲酿的酒后劲很大,所以只喝了三杯装装样子罢了。只不过没想到这酒的后劲还真不是一般的威力十足,他现在脑子里虽然什么都清醒明白,但是浑身轻飘飘的不听使唤,还有那么几丝燥热……凤殷然呆呆望着方临渊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的唇边似乎还带着无奈却宠溺的笑,如星璀璨的眼眸中只有自己……脑袋一热,凤殷然不由自主地抬头吻上方临渊的薄唇,那渴望了许久的双唇,倒像是比棉花糖还甜美,好到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依循着本能去啃咬。
  没想到凤殷然会这么主动的方临渊先是一愣,继而不客气的反客为主,灵巧的舌头毫无阻滞地撬开凤殷然的唇瓣闯了进去,轻舔他口中带着酒香的贝齿,与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的凤殷然有点不专心地想着,以前临渊当他是个孩子,从来没有比蜻蜓点水般轻吻更过分的举动,倒让自己低估了他的技术,难道他还和其他人……
  因这个念头而醋意翻滚,凤殷然上一世到这一世虽然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是常识总是有的,所谓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想他也是个二十一世纪受各种电视剧电影小说熏染长大的成年人,虽然不沉溺于此道,也不代表他没看过啊。努力回忆着相关的“知识”,凤殷然一边回应着方临渊动情的深吻,一边不老实地伸手探进方临渊的衣襟。
  他素来冰冷的手碰触到方临渊的胸膛,仿佛冰火相撞,激得二人都回过神来。方临渊捉住他那双不安分的手,涩声问道:“殷然,你想好了么?”
  被他深邃的目光锁住,凤殷然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迷迷瞪瞪地便点了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早让方临渊扔到一边去了。
  方临渊虽不像他那风流成性的父皇和兄长们那般纵欲无度,但是毕竟是生长在皇宫内院的孩子,对房中情事比凤殷然这种空有理论的“小孩子”熟悉得太多。这些年来,无论是圣教之中还是胤帝安排给他的侍婢,想爬到他床上的女人实在数不胜数,却都让他丢给了属下消受。人人都当他洁身自好、不喜渔色,哪里知道他是在苦苦等待殷然长大。现在,心里的这个人主动送上床来,即便自制如方临渊,也再也按耐不住想将他吃干抹净的冲动。
  生出以醉酒做借口这个念头时,凤殷然便料到了如今这种处境,面上红得几乎像是要滴出血来,心中却平静中带着些许期盼。伏在他身上的这人,正温柔仔细地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处处点火烧得他无法思考其他。
  一夜春思,被翻红浪……
  (肉的部分,请去xinlang找沐凤诺的置顶长围脖~)

  第三十章

  掬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畅饮了几大口,心月狐痛快的赞叹了一声,将随身的水袋灌满水扔给身后的同伴,一面笑道:“氐土貉,你还撑得住么?”
  氐宿点了点头,同样的藏蓝色星辰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却没有半点心月狐的那种张扬,倒和他以前的书生打扮没什么区别。因为快马赶路而有些面色苍白的氐宿学着心月狐的样子大口喝水,却不小心呛得自己咳嗽起来,引得心月狐毫不客气的大笑。
  “还好已经得到阁主的消息,说他们往徐州楚家去了。最迟明晚咱们就能赶到楚家,现在可以休息够了再上路。”心月狐倚着大树舒展开四肢,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摇头叹息,“墨兮那家伙抽的哪门子疯,明知道我们要玩命赶路,倒把你这个文弱书生派了出来。”
  氐宿加入遣星阁的日子不长,平时都在总阁中负责整合资料,如此长途跋涉还是头一次。虽被心月狐嘲笑,书生还是好脾气的微笑,耐心解释道:“墨兮总管说,今次阁主要的资料,有些属于阁中机密,若是手抄怕路上被人截去,放在脑子里反倒更加安全。”说起自己擅长背诵记忆的长处,书生有些腼腆的笑笑,“我若也像心宿大哥这样有武艺傍身,就不会还要劳烦心宿大哥护送,耽搁行程了。”
  “我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心月狐摆摆手,氐宿前年被选进阁中,由阁主亲自举荐为二十八星使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办事,对氐宿以前的事情并不了解。“我属于劳碌命,一年到头在外面东奔西跑。不过看你这脑力活也不比我轻松多少,”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打着哈欠道:“介意聊聊你是怎么被阁主选中的么?”
  书生不好意思的半低下头,“那,心宿大哥就当个故事听吧。”他收起水袋,盘坐在心月狐身边,虽也累极,腰背却挺得笔直。“我自幼父母早逝,兄长为了拉扯我长大、供我读书,没少和大嫂争吵。两年前,我大哥东拼西凑借够了盘缠,让我进京赶考,盼着我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没想到发榜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本来名落孙山,我只当自己学问不精,虽有不甘心但也准备认命回家种田,偿还家中欠债。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排名三甲第二的卷子,竟和我在考场中所作的文章一模一样!”
  两年前的朱宏引,不过是山村里走出来的穷书生,纵有满腹经纶却从未遇到过这等事情。单纯的他还以为只不过是整理放榜名单的人出了错漏,傻傻的向路人打听了地址,只身寻到了主考官刑大人的府上。
  氐宿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起来,偏头问闭目养神的心月狐:“是不是很傻?”
  “嗯。”心月狐也没和他客气,认真回答道:“而且很天真。”
  氐宿听了也不气恼,也许两年前的那个穷书生朱宏引,的确是很傻很天真。“我到了刑大人府上刚说明来意,便被他叫来家丁乱棒轰了出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帮那第二名换了卷子的幕后主使,竟当着行人的面还在他门前对他解释说情。如果不是我命好,正遇到阁主与方公子恰巧路过,只怕会被那刑鹤硬说成闹事的疯子当街打死。”
  先注意到他的却不是他们的阁主……氐宿想起当时的情境,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忘记。那时他只觉得围观的路人皆是一脸鄙夷地对他指指点点,黏稠的血液糊在他眼睛上,一片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排众而出向他走来。全身都痛的朱宏引听不清那青衣的少年同刑鹤说了些什么,只是那些家丁的棍棒却没有再朝他落下来。
  “刑大人,就算这个什么朱宏引,是个闹事的疯子,你也不该动用私刑吧。”
  朱宏引努力的抬头,只看得到那青衣少年没有表情的侧脸。后来他才知道,阁主那种极为护短对外人却冷漠无情的性子,之所以会管闲事救他,完全是为了成全方公子的“医者父母心”。
  “我、我不是疯子!”拖着伤腿努力爬向那说话的青衣少年,朱宏引伸了伸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终是没敢去碰那少年的衣摆,“中了榜眼的文章真的是我写的!我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围观的人群一静,继而哄笑起来。涨得面目通红的朱宏引只听得一旁的刑鹤不屑的笑道:“要是人人都背一篇中榜的文章来向本官叫屈,本官这府上的门槛只怕都要被人踏平了。”
  “不、不是的……我写过一次的东西都能背下来……那篇文章真的是我写的……”书生徒劳地低语,抵不过众人的嘲笑。朱宏引痛苦地趴在地上,身上痛、心中更痛。茫然中,却听到那青衣少年随口说道:“刑大人,考生们的卷子,还都封藏在太学院里吧。”
  刑鹤一惊,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国舅爷莫不是也以为本官老眼昏花,竟然连卷子是哪个考生的,都分辨不清了?”
  凤殷然见刑鹤心虚作祟、动了肝火,心中对此事已经了然,他既答应了临渊出手管这档子闲事,便不会半途而废。“刑大人多虑了,我不过一时好奇罢了。”见方临渊已经掏出了金针替那穷书生看伤,凤殷然只好唤出暗卫,小声吩咐了几句,转头又对刑鹤说道:“刑大人贵人事忙,晚辈也就不多打扰了。这个书生,我就先带回丞相府去,帮大人看管几天。”不容刑鹤说话,早有暗卫帮着方临渊扶了朱宏引起身,固若金汤的护卫在凤殷然和方临渊的左右,将刑府的家丁隔离开来。“家父身居丞相一职,科举之事也属份内,晚辈刚刚借了他的名义到太学院去拿那第二甲和这穷书生的原卷,待此事有了定论,再向您讨教。”……
  说到这里,氐宿停了下来,对一直没做声的心月狐道:“心宿大哥那么聪明,后来的事情,都能猜到了吧。”
  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心月狐闻言这才半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接口:“原来前年那次科举舞弊案的苦主居然是你……”他啧啧赞叹着又问道:“可是,以你的学问,真相大白之后为何没去参加殿试呢?”
  书生再次面露羞赧,不知是因为心月狐的问题,还是回想起当年阁主同他说的那一席话。“官场尔虞我诈波谲云诡,实在不适合我这种人。虽说我不比心宿大哥和其他星使有武功懂谋略或生意经,但是万幸我记诵方面有些专长,倒也能勉强回报阁主的知遇之恩。”他说着扭头问心月狐:“心宿大哥是五年前被选为二十八星使的吧?你是怎么遇到阁主的呢?”
  “我?”心月狐睁开眼睛,盯着茂密的树叶幽幽道:“无非是一个比你还要老套的故事罢了……”
  ……分割线……
  五年前的心月狐还是个和如今的凤殷然年龄相近的无忧少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虽不算什么千金公子,但总也是个每日提笼遛狗、使唤下人的富家少爷。那时候的心月狐也不叫心月狐,他有个据说请风水先生专门看过的大吉大利的名字,叫做吴首承。
  也不知真是先生给算的这个名字极好还是吴家新宅子的院落风水布局得当,从吴首承出生到他十五岁的这些年月里,吴家经营的粮油生意一直红红火火,直到这日进斗金的生意“惊动”了晋阳王的大舅子——卫端厚。
  这位卫大官人名字叫“端厚”,实则为人跟这两个字一点都扯不上关系。因为掌管着户部钱粮的肥差,又有晋阳王这个姐夫撑腰,这个卫大官人平时除了欺男霸女之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观摩和霸占风水好的宅院。
  吴家这些年来几乎垄断了半个帝都的粮油买卖,自然也惹得许多同行眼热,而这眼热到了一定程度,便有人故意向卫大官人进言,说吴家的宅子,风水极好,有金蟾聚财之象。对风水之说已经到了盲目迷信程度的卫端厚卫大官人一听,这么好的风水要是让给他,那他还何苦天天去户部看那些老头子的脸色,坐在家里就能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了啊。
  卫端厚想到这里,立刻派人备轿到吴家去品鉴这金蟾献宝的风水局,没想到进了吴家三进三出的宅子,这风水好不好还在其次,却让他碰巧遇到了新婚三日回家归宁的吴家大小姐、吴首承的姐姐——吴佩菁。
  诚惶诚恐迎接上官来访的吴家上下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卫端厚不但沉溺女色,尤其喜欢有夫婿的少妇。那吴佩菁与丈夫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夫妻情浓的时候,自然是春风满面别有一番韵味。虽算不上什么绝色佳人,但也迷得卫端厚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霸王硬上弓将吴家宅子和小美人一起抢到手中才好。
  只是这吴家虽没有功名在身,好歹是帝都中人尽皆知的大户,卫端厚思来想去,终于让他想到一条妙计。他假借户部之名,向吴家收购了一大批粮食作为军用粮饷,又暗中买通了看管库房的伙计,将数袋粮食偷偷换成了细砂,等到户部派人收验货物时,看到那些细砂的吴家老爷又惊又骇几乎晕死过去,当即就被卫端厚指挥官兵打入了死牢。
  前一刻还在酒楼与狐朋狗友斗蛐蛐的吴首承赶回家中的时候,抄家的官兵已经封了吴府的大门,将他的母亲以及弟妹都抓入了大牢,就连他的姐夫一家也被冠上同谋的罪名抓走,而他的姐姐却让人秘密送进了卫府。因为当时不在家中而侥幸逃脱的吴首承怕被满城搜捕的士兵发现,便偷了普通人家的布衣,抹脏了脸躲进了破庙,靠着每天与乞丐抢食,苦挨度日。几日后,他见追捕人犯的巡逻士兵都不见了,这才大着胆子进城打探消息,没想到正赶上卫端厚亲自监斩,以通敌叛国、克扣军饷的罪名,处斩他们吴家上下十几口人!
  挤在围观人群里的吴首承,瞧着弟弟妹妹躲在父母怀中痛苦的样子,咬破了手腕才克制住自己想扑上去与家人团聚的冲动。看着高台上卫端厚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吴首承强忍住泪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杀了那个狗官,给家人报仇!
  此后的两个月里,吴首承一直在找机会刺杀卫端厚,奈何那卫大官人心知自己坏事做的太多,每次出门必会领上十五六个家丁护卫左右,吴首承只好在卫端厚常去的酒楼里谋了份差事,伺机而动。
  这样的等待又过了半个月,当帝都飘起雪花的时候,吴首承终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卫端厚居然没带其他手下,只身一人陪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酒楼包间里面吃饭。十五岁的吴首承虽然只是以前跟护院学过几招拳脚,但是对付卫端厚这么个酒囊饭袋,他还是有点自信的。跟另一个店小二换来了给卫端厚上菜的机会,吴首承拿着在托盘中藏着的那把匕首,借着端菜的时机便朝那可恶的卫端厚冲了过去。
  可惜吴首承还没欣赏够卫端厚那副大惊失色的窝囊样子,屋里暗处便冲出来一个着深色衣服的男子轻轻巧巧地便把他制住按在了桌上。吴首承死命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个暗卫的桎梏,只好嘶声红着眼睛怒喊道:“卫端厚!你还我父母亲人的命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见危险已过,安下心来的卫端厚哈哈一笑,指着因用力抵抗而青筋绷起的吴首承说道:“原来吴家还有漏网之鱼,本官前几日刚处置了那个吴家犯妇吴佩菁,今日有得凤公子襄助抓到你这个吴家余孽,真是天佑本官啊!啊哈哈哈……”
  “你把我姐姐怎么了?!你这个狗官!”
  “这个嘛……”卫端厚色眯眯地笑了起来,“要说你那个姐姐的滋味……还真是让本官回味无穷!我本来想大发慈悲把她留在府中伺候,没想到那个不知感恩的女人居然吞金自尽了!真是可惜啊。”
  这个猪狗不如的混蛋!吴首承只觉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又看到父母弟妹被当街斩首时鲜血漫天的场景。狠狠咽下口中的血腥味,吴首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卫端厚!你这个王八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卫端厚正得意地哈哈大笑,安静坐在上座的狐裘男孩却挥了挥手,示意那个暗卫扶起吴首承站在一旁,“卫大人,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这才把视线转到那十岁小孩的身上,吴首承瞧着那孩子冷冰冰的一双眼睛,倒比那外头的冬雪还要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听得卫端厚生生打了个寒颤。他虽攀得上是晋阳王的大舅哥,可是他那个妹妹只不过是晋阳王的一个妾室而已,连个侧妃都算不上,哪比得上凤殷然这个名正言顺的国舅爷呢。听到凤殷然语气不温不火,卫端厚也不敢托大,一面陪着笑道:“让这么个臭小子搅了凤公子的雅兴,实在是下官的不是,还请凤公子不要见怪啊。”
  侧过头去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卫端厚,凤殷然吩咐那暗卫点了吴首承的哑穴,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子细细把玩,不晓得在想写什么,“卫端厚,你平日为祸乡里的事情,因为有晋阳王在,连京城府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替晋阳王倒卖军粮的每一笔账目,都记在账本上面。”
  “你!你怎么会知道?!”卫端厚听了这话,吓得连杯子都丢在了地上,也忘了什么尊卑有序,战战兢兢地指着凤殷然,颤声道:“不是,你胡说,没有账本这回事!”
  凤殷然淡淡看着坐立难安的卫端厚也不说话,几人正僵持着,却听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一个暗卫打扮的男子拿着本账簿走了进来,恭声对凤殷然道:“阁主,您要的东西取到了。”
  一眼望到那暗卫手里的册子,卫端厚又惊又怒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账本上面写着的可都是他贪墨送礼、帮晋阳王倒卖军粮物资的桩桩件件,平日里被他小心收藏在密室,怎么会让凤殷然给发现了呢。“凤、凤殷然!你莫忘了,这可是晋阳王的账目,你、你还不把账本乖乖还给我?!”
  茫然看着场面发生转变的吴首承只记得那裹在狐裘中的男孩儿漫不经心地一笑,有如漫天飞雪徐徐飘落般清丽缱绻,“卫端厚,我既然敢查,就是为了办纾颜茂!”
  吓傻了的卫端厚抬头正触上吴首承仇恨的目光,惨叫一声:“不!王爷,不是我出卖你的,不是!”他说着竟突然朝窗口撞了过去,从三楼跳了出去,正巧脑袋撞在楼下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就断了气。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凤殷然见卫端厚发疯,倒也没有让人阻拦,只回身瞧着一身店小二打扮的吴首承欣慰又无措的模样,开口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遣星阁去?”说完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禁莞尔摇头。
  回过神来的吴首承呆呆地看着凤殷然的那个微笑,心头一热,狠狠擦去眼中的泪水,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跟你回去!”
  有些惊讶的看着少年认真如发誓般的模样,凤殷然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也罢,以后你就跟着心宿好好学习,做下一任的心月狐吧。”
  

  第三十一章

  “好啦,故事讲完了。”说完往事后沉默片刻,心月狐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忽然蹲到氐宿面前,凑上去仔细看着他因听了那个故事而有些伤感怅然的表情,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了起来:“我说小貉貉,你不会是真的相信我就是吴首承吧?”
  被他的笑声和假设搞得很是错愕的氐宿愣了愣神,眼前的心宿在二十八星使里面是出了名的狡诈和反复无常,他实在没法从这人变化莫测的表情中猜出他真正的心思。见书生呆呆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月狐笑得更加开心,指了指天空中渐渐会聚的乌云说道:“山中天气翻脸比翻书还快,眼瞅着要下雨了,你也休息够了,咱们还是加快脚程赶路吧。”
  虽还在为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反复思量,氐宿仍是乖乖地跟着心月狐起身牵马,吃力地抬起酸痛麻木的腿翻上马背,再次朝徐州城奔去。两人沿着山路刚翻过山顶,倾盆的大雨便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树叶灌木之上,不多时便氤氲成一片浓稠的水雾。
  “快披上。”见氐宿被冰冷的雨水浇得瑟瑟发抖,心月狐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让他一起披在身上,“我说小貉貉啊,你回去还是找白虎护法替你挑一套适合你的粗浅功夫先练练吧。就你这小身板,遇到敌人都不够人家一刀砍的。”
  裹着两件披风的氐宿一脸不服气地别过头去,他好歹也是山野村庄出来的孩子,即便后来长年刻苦读书,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其实小时候也是上山下河、爬树摸鱼的野小子,哪里就跟城里那些少爷一样不堪一击了?!只不过他不像心月狐那样有内力护体,又是第一次骑马出远门,这才折腾地有些惨不忍睹罢了。
  正瞧着他那副别扭样子忍不住偷笑的心月狐突然一凛,暴雨声的掩盖下,一丝细微的声响随着杀气一起冒了出来,令闯荡江湖多年几次徘徊生死之间的心月狐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氐宿见心月狐倏地变了脸色,心知恐怕有强敌来犯,连忙勒紧马缰,催马站到心月狐身边,心中擂鼓似地狂跳了起来。
  “来的可是遣星阁二十八星使中的心宿心月狐?”
  一个连面上都系着黑色面巾的黑衣人从雨雾中慢慢显出身形,被点名叫出的心月狐深深皱起眉头,以他对荣韶武林的了解,遣星阁现有的记载中绝没有类似如此打扮的门派或者帮会,眼前这人若不是乔装改扮怕人认出,就是从未在荣韶境内展露过身手。自己此行除了保护通晓遣星阁机密文件的氐宿之外,更是肩负把九野摘星环归还阁主的大任,此事连阁中都鲜有人知,可莫要在江湖中走漏了风声才好。想到这里,心月狐扬起招牌微笑,拱手客气地说道:“在下正是心月狐,不知是哪位高人指教?”
  “既然你就是心月狐,那就快把九野摘星环交出来吧。”那个个子矮小的黑衣蒙面人自始至终都不曾抬头看二人一眼,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瓢泼的大雨被他周身护体的黑色气息隔绝在外,竟是一滴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心月狐心中警铃大作,知道眼前这人肯定不好对付,面上却还是嘻嘻哈哈地笑道:“江湖之中谁人不知那九野摘星环乃是咱们遣星阁阁主才有资格佩戴的宝物,又怎么会在我这个小小的星使手中呢?只怕是有人开玩笑,戏弄了高人你吧?”
  蒙面人闻言桀桀一笑,缓缓抬起头来。一道闪电在他身后的天空中突然亮起,瞬间照亮他露在面巾外的额头上,一枚纹路繁琐的黑色纹身。
  “樊薄魔界的标志?!你、你不是人,你、你是魔族?!”借着这道闪电,看清那个黑色烙印的氐宿不禁指着那个蒙面人惊叫起来,这些天来他一直阅读诵记关于魔界的资料,对于这个代表魔族身份的烙印自然再熟悉不过。他小的时候虽也听村中的老人讲过一些古老的离奇故事,但是前些日子看阁中专门记载樊薄魔界的古籍时仍是对那个离人族太过遥远的魔族传说半信半疑,如今真的见到这个身带魔族烙印的神秘人物,几乎颠覆了他作为读书人整天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信仰。有些慌乱地朝心月狐望过去,氐宿瞧着他镇定如初的笑脸,强迫自己也冷静下来,一边努力回想着默背过的那些关于魔族的记载。
  “没想到中土的普通人族,竟然也有能单凭这烙印就认出我身份的人。”蒙面人似是很高兴地大笑了几声,“好吧,看在你知道我是魔族的份上,就让你们听一听我的名字,免得一会儿死在我手下,去阴间报到的时候却没办法向阎王告状。”他狂妄地指着对面的心宿和氐宿,破锣似的嗓子徐徐吐出两个字:“千变。”
  听到这个简单的名字,心月狐倒是一惊。他虽不知道什么魔族的事情,却也在遣星阁专门负责传授易容术的讲师那里听说过千变这个名字。江湖中传闻,千变的易容之术几乎出神入化,无论是形貌体型还是声音动作都能模仿的一模一样,连被模仿者都很难找出错漏,堪称易容之道中的传奇人物。只不过大家都当他是早已仙逝的传说,又哪里猜得到他竟是个魔族中人呢。
  “原来是千变前辈。”心月狐拱手在马上作了个揖,这漫天的大雨和水雾里,他很清楚自己的行动能力和听力视力都会大打折扣,贸然和这么个传闻里的魔族交手,实非明智之选。“不知前辈是在哪里听说晚辈拿了九野摘星环的传闻,可惜那宝物确实不在晚辈的身上。如今晚辈还有要事在身,下次要是还能有幸得见前辈,一定请前辈喝酒赔罪。”
  他说着给氐宿递了个眼神就想打马绕过千变离开,却见千变突然身影一闪朝这他们二人攻了过来。早有防备的心月狐立刻踏马飞身而起,迎了上去,与那周身带着黑气的千变堪堪对了一掌。
  “果然是狡诈的心月狐,一边说着恭敬话,一边藏着杀招。”与心月狐对掌后双双退开,千变低笑一声,不知是赞是讽。“可惜,你这个晚辈还是嫩了点,也心软了点。”
  捏着手腕退到马边,心月狐看着掌心蔓延开来的黑气,目光冷冷地落在千变身上。的确是他太过大意,竟没察觉千变的掌中早藏了一枚喂了毒的利针,几乎刺穿了他的右掌。“氐宿!”心月狐咬牙唤着不明情况的同伴,喝住氐宿看到他伤口后的差点脱口的惊呼,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拖住他,你带着那个东西先走。”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狠狠握住氐宿的手,心月狐又亮出他那招摇的笑容:“盒子在我怀里,一会儿我和那老怪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就借机把东西拿出来,然后立刻上马离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务必把东西平安送到阁主手上,明白了么?”
  即便对江湖事愚钝少知的氐宿,也知道心宿这是要拼死掩护他先逃走,眼眶一红泪却强忍着没有顺着雨水滴落下来。“心大哥,要走也是你走!我一点武功都不会,怎么逃得掉呢?……”
  “少废话!”心月狐佯怒,狠狠瞪他一眼,扬声把话说给看戏的千变听:“我说氐宿啊,咱们两个命苦,怕是逃不出千变前辈的手掌心了。临死之前,你就让我抱一抱,全了我暗恋你多年的心思吧。”
  被他的谎话说的面上一红的氐宿茫然让心月狐扯进了怀里,悄悄塞给他一个精致小巧的木头盒子,耳边还听他认真的胡扯着:“要我说,能和你做一对同命鸳鸯,也挺好的,你说是吧?”
  “你们两个小辈还真当我老头子耳聋眼瞎不成?!”千变怪笑着突然攻了过来,直奔氐宿手里那个来不及藏起来的盒子而去。氐宿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倒被心月狐拉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盒子脱手而出,吓得他赶忙要追上去,耳边却听心月狐小声喝道:“快走!”
  轻松将那盒子抢到手里,千变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九野摘星环的影子?心知上当的千变随手把那盒子捏成了齑粉,恼怒地望着人影全无的四周,周身黑烟越发浓重,把他矮小的身子遮掩起来。不过眨眼的时间,黑气慢慢散开,原地哪里还有什么千变的身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身藏蓝色暗绣心宿星纹、笑得招摇不羁的“心月狐”!但见那“心月狐”冷冷一笑,整了整衣摆,飞快的消失在了茂密的丛林之间。
  ……分割线……
  接到父亲回信叫他马上赶回家中的楚黎归一面埋怨自己不该向父亲写信报平安时透露了自己在药王谷的消息,一面不情愿地收拾东西,痛苦地告别他的凤大美人,准备乖乖回去。谁料凤殷然也同时收到了凌晏带着师妹覃可儿直接去了冰雪韶华谷的讯息,正与回徐州的楚黎归顺路,喜得楚黎归忙不迭邀请众人到他家里落脚歇息,好让他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这样一来,凤殷然一行原来三个人的队伍便一下壮大了起来,除了主动成为导游的楚黎归外,唯一知道冰雪韶华谷确切位置的少素翾、头一次离开药王谷而显得有些兴奋过头的君闲、追寻他而来的方临渊,甚至是如今与他兄妹相称时刻黏在他身边的苏芊芊都加入了进来。偏偏这八人各个容貌出众、衣着华贵,走到哪里都是路人目光的焦点,完全违背了凤殷然想要低调行事的初衷。
  少素翾却对这样的热闹很是喜欢,这几年来他跟着琉音住在那么个人迹罕至的冰雪韶华谷中,若不是偶尔可以外出采买并视察景曜会的生意,长期对着琉音一个人的无聊日子,非得把天性爱玩的少素翾逼疯不可。虽然他趁着琉音闭关逃出谷来闲逛的幸福时光就要结束,可是能有新结交的朋友相陪,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何况,他还可以借机与那个要么带着斗笠要么挡着面纱要么戴着面具却就是不肯露脸的段紫漪多套套近乎。
  打马走在前头的少素翾忍不住拨转马头,跑到顾清寒的身边问道:“哎,我说小顾,你和紫漪认识这么多年,肯定见过他长什么样吧?能不能跟我形容一下?”
  骑马走在马车边陪车中芊芊闲侃的顾清寒闻言一脸为难地瘪了嘴,“说不好说不好,我连记人模样都费劲,更别提形容人长相了!”他说着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段紫漪,“再说了,紫漪挡着脸,不就是不想给你们看么。他不点头,我哪敢说啊?”
  丢给他一个“没出息”的嫌弃眼神,少素翾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阿然身上。急匆匆地又赶到凤殷然和方临渊旁边,少素翾陪着笑脸问道:“阿然,腰还疼么?”
  俊脸腾地一红,凤殷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几天前他借着醉意同方临渊一夜放纵,第二天全身酸痛几乎无法下床,只好瞒骗大家说他不小心闪了腰,害得芊芊听说后非要来伺候他养病,被知道实情的少素翾一直嬉笑到现在。“有什么事快说,说完了赶紧闪人。”
  正朝但笑不语的方临渊递眼色的少素翾知他脸皮薄开不得玩笑,连忙转开话题讪笑道:“阿然,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瞧他一脸讨好的样子,凤殷然忍俊不禁道:“我遣星阁问事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清楚,先拿一万两银子再谈。”
  见阿然摆明了狮子大开口要趁机大宰自己一笔,少素翾挠了挠头没敢接话。他虽是天下第一商会景曜会未来的接班人,即将接管景曜会号称独占天下三分之一的财富,但现在比起凤殷然还只算个中产阶级啊。
  “就咱俩的交情,提钱是不是那个了点?”咧嘴一笑,少素翾露出那对深深的酒窝,就差没从马上扑过去抱住凤殷然啃上一口。
  被他卖萌的样子吓了一跳,凤殷然下意识地往方临渊身边靠了靠,蹭了蹭胳膊上莫须有的鸡皮疙瘩,没好气地问道:“得了得了,你说吧。”
  嘿嘿一笑,少素翾见他松口,立刻问道:“你还记得七年前咱俩写信时,我跟你说的那个苏苏么?我怎么看段紫漪怎么像他,你帮我查查呗?”
  听他这么一说,凤殷然不禁眉头一皱,“你不是说那个苏苏是个女孩子么?怎么又和紫漪扯上关系了?”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少素翾只觉自己勒在手心的缰绳都快被他的汗水打湿了。“你别管了,就告诉我,段紫漪的眼睛……”他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问道:“是不是紫色的?”
  “你……”猛地抬头撞进少素翾无比认真的眼中,凤殷然愣了片刻,眉头不由蹙地更紧。阿翾所说的七年前的旧事,他真正知晓的不过只言片语,可是如今看到阿翾这副神情,才明白那段同生共死的经历在阿翾的心中刻下了多么深的烙印。但是紫漪和阿翾……恍然想起当年紫漪答应修习缚魂诀时入骨的恨意,凤殷然生生打了个寒颤,握着方临渊的手不由一紧,面上却故作镇定地反问道:“阿翾,你真的想知道?”
  沉浸在困扰自己多时的疑惑中的少素翾完全没有注意凤殷然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连忙点头催促道:“嗯嗯,阿然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快说啊。”
  轻叹了一声,凤殷然沉默片刻,终是说道:“我以前依着紫漪的名字写了两句藏头诗——紫焰双瞳惑天下,漪涟浅笑误苍生……”
  “啊?你的意思是……”少素翾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我就说你古书看多了,说话也这么拐弯抹角的……”他嘴上埋怨着,脸上却洋溢着欣喜,“也不知道苏苏认出我没有,我要不要现在便跟他坦白呢……”他一边嘟囔着,招呼也不打丢下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便往段紫漪身边凑了过去,左晃右晃地不知同段紫漪说了些什么。
  “然儿。”早已察觉到凤殷然心神不宁,方临渊却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是更紧地攥住他的手,“你在为素翾担心。”
  侧头望着自己倾心爱慕的恋人,凤殷然想起阿翾和紫漪二人的纠葛,一时不知该喜该忧,“临渊,我是不是不该有太多的隐瞒?”
  一本正经地点头,方临渊宠溺地弹了下凤殷然的额头,一面笑道:“是啊,尤其是对我。”
  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方临渊会戏弄自己,凤殷然着实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却听前面带路的楚黎归映着漫天的晚霞回身兴奋地冲众人大叫道:
  “徐州城到了!”
  

  第三十二章

  厚着脸皮享用了徐州第一首富、楚黎归之父楚夏的盛情且又奢华的款待之后,舟车劳顿的众人被突然变得格外体贴的楚黎归吩咐下人送到了精心布置过的客房。刚刚安置好众位朋友,想借机跑到凤殷然房中体贴几句的楚黎归还没等把手伸到凤殷然房间的门上,突然被楚夏派人强行请去了书房,便也就无缘瞧见段紫漪、少素翾、凤殷然和方临渊回房换了衣服先后悄然离开楚府的景象。
  却说方临渊陪着凤殷然到遣星阁在徐州的分部走了一趟,给留守总阁的墨兮传了些指示之后,两人沿着原路慢慢返回。徐州虽说也算北疆一座富庶的大城,但眼下既不是年节又不是庆典,尽管宵禁的时间还没到,街上的路人也基本都回了家中。白日里热热闹闹地街巷,此刻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静谧安详。凤殷然与方临渊并肩携手在皎洁的月光下散着步,说起来实是件非常浪漫温馨的事情,只可惜有些职业病发作的凤殷然如今在和方临渊讨论的问题,却是有些太过煞风景了。
  “方才楚黎归向他父亲介绍我们名姓的时候,只推说我们是他在路上新结交的世家子弟,并没有挑明我们的身份来历。”因着路上行人稀少,凤殷然也就任由方临渊握着他的手没有挣开,“可是楚夏在听到你我二人的名字时,尽管掩饰的很好,眼中还是略有些兴奋的光芒,像是对我们早有知晓的样子。”他一脸认真的分析着,脑子里不知把记得的关于楚夏的资料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可是他作为一个和皇室并无瓜葛的富商,就算是关注也该关注景曜会或是药王谷那些江湖中的消息,怎么会对你我的事情格外上心呢?”
  提着灯笼的方临渊闻言一笑,“你之前也说过,这个楚夏是个在十年内就稳坐首富之位并且这一坐便是二十年的精明商人。既然是个商人,自然是熙熙攘攘皆为了利益二字。或许他近日有意与官家结交,所以打探京城里的消息也就多了些。毕竟你是凤丞独子、皇后娘娘唯一的亲弟弟,又是皇上亲封的望舒侯,风头正盛。或许楚夏正是猜到你的身份,对你起了巴结的心思也说不定。”他说着抬了抬手里的灯笼,“说起来以你我的目力,趁月而行就算没有这灯笼照明也不妨事,分社的下人偏偏特地为我们准备了灯笼,无非是习惯罢了。所以楚夏关心你的身份,也有可能是出于他经商的习惯而已。”
  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凤殷然其实也不过一时无聊,才注意起这些旁枝末节的琐事来。“等狐狸带着我要的资料赶来徐州,咱们便立刻到韶华谷去与凌晏会合,早早了结了此间的事情,也好在陆墨尘扶棺回来前赶回京城去。”他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摇了摇头又道,“阿翾说,琉音近年来性情有些古怪,怕是不喜这么多人前去打扰,不如就让大家先留在徐州盘桓几日,只咱们三个轻装快马,往来也方便些。”
  方临渊闻言却是一笑,“琉音前辈既然不喜生人前去叨扰,你便和素翾一道过去。我只留在徐州,帮你照看芊芊好了。”
  知他故意拿话打趣自己,凤殷然哭笑不得地停下脚步,故意怒目瞪他。今夜月色极好,倒似比方临渊手中的风灯格外明亮,照着他那一身梨花白素银流云蜀锦袍子竟格外的旖旎潋滟,越发衬出他如芝兰玉树般的温雅高洁。也不知是不是这浓稠夜色和清朗月光的双重作用,凤殷然只觉得方临渊那双黑白分明、亮若星辰的眸子深得像是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一样,而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气近在鼻端,分不清是药香还是墨香,由不得人抗拒地诱他更加靠近一些去辨个分明。
  凤殷然脸上伪作的怒容此时哪里还维持的下去,赶忙别过头去,只觉嗓子干的厉害,“凌晏在呢,左右你是他大徒弟,琉音总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留给他吧。”他胡乱反驳了一句,脸上莫名有些热辣辣地烧的慌,偷眼瞧见方临渊似笑非笑的模样,颇似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韶华谷气候特殊,你不爱去便算了。”
  深深明白凤殷然脸皮薄开不得过分的玩笑,方临渊见好就收,抢先一步跟过去顺势便把他的手指又纳入手中,紧紧攥住,“冰雪韶华谷传说长年苦寒冷冽,你自幼畏寒又是个惯不会照顾自己的,我哪里放心得下放你自己前去?”见凤殷然故意绷着脸但脚下步子已然放慢,方临渊扬唇慢慢一笑,“你和紫漪他们出来的匆忙,想来是不曾带着冬衣的,不如明日……”
  那抹笑容在眼前慢慢荡开,倒像是波动了心弦般带起凤殷然心中涟漪不断。他当年初见方临渊时,便觉得对他的音容笑貌极是熟悉迷恋,只他轻轻勾一勾嘴角,都能让凤殷然无比安心,更遑论方临渊有意迷惑他的这个意味深长地明朗微笑了。凤殷然愣了愣神,竟不由自主地想着,莫不是方临渊早就学过什么最对他一人十分有效的催眠方法,为何无论是他的一颦一笑还是一举一动,俱都能牵动他的心绪,令他丝毫招架的余地都没有呢?看着方临渊近在咫尺地粉嫩薄唇一张一合,凤殷然咽了口口水,冲口打断他道:“阿翾手下那么多商铺,肯定少不了经营皮货成衣的铺面,他才欠了我一个好大的人情,不送点什么我怕他于心不安。”信口胡说着就把浑然不觉的少素翾坑了一回,凤殷然微低着头不敢去看方临渊的面容,生怕一不留神再被他的笑容晃了神,却觉耳边一热,方临渊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脸侧,轻声说道:“既然明日不必为衣装皮袄的事情费神早起,那不如今晚,然儿便请我到你房中,细细为我讲解一下琉音前辈的喜恶吧……”
  哪里不明白方临渊打着幌子要做什么,凤殷然脸上腾地一红,正不知该拒该应,忽闻一阵踉跄杂乱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夜中陡然响起,抬头却见两人已然回到了楚家门外,一个半低着头的人影跌跌撞撞走到那楚府大门前,猛地栽倒在地。凤殷然虽站在十步开外,却早把一切看得分明,脸色登时白了起来,只因那人凌乱染血的藏蓝色袍子底摆上,绣的暗纹正是遣星阁二十八星使中,心宿用的样式!
  ……分割线……
  骤然看到这一幕,凤殷然和方临渊都是一惊,双双快步走上前去探看。说起来,这遣星阁二十八星使所着的藏蓝银线暗绣星辰纹的衣袍,每一件俱是由京城第一绣娘邱蔚云带着手下最好的绣娘精心缝制,用细如发丝的银丝沿着上等绫绢纹路将星辰图绣在衣摆之上,除非有心人特别注意,否则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也正是因为如此,外人根本无法作假。凤殷然避开伤处小心扶起那人,只见他一张俊脸像是被尖利石块划过一般添了几道血口子,却正是心月狐那眉眼间不改算计谋划的精明模样!向来护短的凤殷然看着手下这般惨状,心里顿时火冒三丈,一手抵着心月狐的后心为他输入真气护住心脉,一面轻声唤道:“狐狸,狐狸,你怎么样?”
  心月狐费力抬起头来,似是不可置信地望了凤殷然半晌,这才涩声叫道:“阁主!属下终于见到你了阁主!……都是属下没用,才害得氐宿他……”
  “什么?”因为墨兮有意低调行事,所以便是凤殷然也是此刻才从心月狐口中得知墨兮竟派了不会武功的氐宿过来,“狐狸你说清楚,氐宿他怎么了?你们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心月狐咬了咬牙,缓了口气把在山上遇到千变伏击的过程言简意赅地同凤殷然说了,“我和氐宿本来仗着林中树木茂密,原想躲藏一阵躲过风头再趁夜来楚府找您,没想到在徐州城外又遇到了埋伏。氐宿他为了不拖累我,竟然……”心月狐说着语带哽咽,一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如今却红的骇人,“氐宿他,殉职了……”
  终是得了这样一个答复,凤殷然扶着心月狐胳膊的手上不禁紧了紧,雪塑冰雕似地脸上冷然肃穆满是杀意,却忽然扯出一个笑来,“魔界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遣星阁出手,难道真欺我凤殷然不敢直面其锋芒不成?便是肉体凡胎又如何,我倒不信这魔界能翻覆天下闹出花来?!”
  看着凤殷然周身那噬骨杀气,心月狐微一愣怔,这才低下头伸手掏向贴身怀揣,一边说道:“虽然没能护得氐宿周全,属下却不曾辜负阁主所托,安然将九野摘星环带了回来,还请阁主过目。”
  “殷然!”
  见他立刻便拿出怀中事物便要呈上,正蹲在心月狐身边的凤殷然不疑有他,抬手正要接过,却听耳边方临渊一声低喝,拉着他猛地向后退去。事情转变得突然,凤殷然被方临渊拽起身的刹那,只见那原本重伤垂危的心月狐朝他递来的掌中哪里是什么九野摘星环,赫然竟是一枚泛着森森蓝光淬了毒的铁镖!凤殷然心下一凛,正对上心月狐突然漫上眼角的诡异笑容,连忙松开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借着方临渊的助力想要和他拉开距离。没想到那心月狐却像在方临渊出声的时候已想好了对策,眼见凤殷然就要抽身而去,反倒不急不忙地一笑,手中毒镖方向一转,冲着方临渊便掷了过去。
  凤殷然哪里容许他伤了方临渊,当即手腕一翻射出一柄指刀将那毒镖击飞出去,方临渊同时也抽出软剑护在二人身前。谁料在凤殷然的指刀击中毒镖的同时,心月狐忽的攻到方临渊的面前,却在他甩开软剑的一瞬反手便朝凤殷然肩头打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凤殷然只觉心月狐这一掌快似惊雷,尚来不及躲闪避让肩头便已传来剧烈的痛楚。他痛得眼前一阵发黑,手里的指刀倒没有片刻地迟疑,直逼得心月狐忙不迭翻身躲闪,却再难躲开方临渊凌厉的攻势,一剑被刺中右腹。
  “早听闻千变前辈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然毫无破绽。”倚在方临渊肩头望着隔着几步之遥与他们对峙的“心月狐”,凤殷然按着伤处挑唇笑了笑,与目光沉沉的方临渊交换了一个彼此心安无碍的眼神。千变这一掌虽用力打在他右肩上,却半点不损害他的心脉,倒似想要暂时令他无法出手,端得是留了丝情面的,不过他可不明白他这情面因何而来。“既有幸得见千变前辈,凤某少不得要多问一句,我那两个属下,前辈可知他们身在何处?”
  被凤殷然点明了身份,假扮成心月狐的千变索性抬手一抹,周身黑气聚了又散,再度变回他黑衣蒙面、五短三粗的样子。“小侯爷果然好眼力,你是如何猜到是我伪装,而没有怀疑你的手下谋反呢?”
  置之一笑不愿与他多做交谈,凤殷然上一个问题虽未得到答复,倒也不恼,只是再接再厉地接着问道:“千变前辈如此千辛万苦地前来见我一面,不会就是为了关心凤某这些手下会不会谋反吧?”
  “小侯爷聪慧过人,何不再猜上一猜呢?”千变说着,周身护体的真气却隐隐提防,生恐方临渊忽然动手。本来他有魔功护体,修为不知高出铃儿凡几,本不惧人界兵刃,但不知为何竟会被方临渊手里的软剑刺伤,虽不深却也疼得厉害。“我家主上倾慕小侯爷风采已久,派我等前来全是为了能邀请小侯爷前去赴宴,还请小侯爷赏光。”他原想多与凤殷然扯几句闲话,谁料一抬头竟瞧见处理完景曜会账务的少素翾足运轻功翩翩而来,生怕夜长梦多忙把要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同样也看到少素翾注意到这边情况飞身而来的凤殷然哪里察觉不到千变的慌乱,笑容越发亲和欢快起来,“我若是执意不肯呢?”
  眼看少素翾越来越近,千变又忌惮着方临渊的软剑,心中立时便有了逃意。“小侯爷既然不肯给我家主上这个薄面,少不得主上要多派些人来另行相请,才配得上小侯爷的身份才是。”他说着反身便要遁走,“来日方长,小侯爷莫要心急!”
  一直冷眼盯着他的方临渊怎会让他轻易逃了,当下将怀中的凤殷然稳稳推给刚凑到近前来的少素翾,只说了句“素翾,替我照顾好殷然。”便紧紧追着千变跟了过去。凤殷然一时之间哪里赶得及拦他,虽知方临渊武功极好,却仍是担心他敌不过魔族出身的千变,奈何他此时身上有伤无法帮忙,当下又急又气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阿翾你不必管我,快跟过去看看!”
  早接到方临渊临走前的眼神指示,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情的少素翾倒比凤殷然冷静许多,只扶了他去拍楚家的大门,也不怕大半夜地扰了阖府的安宁。“我说阿然啊,临渊的武功当世已无几人是他敌手,你还是多关心关系自己吧。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不见,你就给自己添了伤呢?……”
  被他聒噪絮叨得额头一跳,凤殷然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担忧,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那浓重夜色,终是乖乖地让少素翾扶着先进了楚府。
  

  第三十三章

  捂着伤处的千变一路慌忙逃窜,奈何方临渊轻功比他高出不止几何,任他如何躲藏狂奔,方临渊总轻而易举地不断拉近二人的距离,潇洒飘逸的身影落在逃命的千变眼中分外心惊。
  “啊。”腿弯处忽地一痛挨了一击,千变闷哼着浑身一抖扑倒在地,还没撑起身子,就见方临渊已然绕到了他前面,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狼狈的样子。
  瞧着方临渊那公子如玉温文尔雅的做派,千变心里反而生出几分惧意。想他身为魔族,又混迹八荒多年,那种斗狠逞勇的凶恶角色见得多了,却深知似方临渊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才是真正难缠的主儿。想起方临渊那把不知出处却可斩魔的佩剑,千变掩在面巾下的面皮不禁狠狠抖了抖,站起身子拱手对方临渊说道:“我见公子风姿卓绝,定是常陪于小侯爷身边的那位方公子吧。刚才情急之下未能向公子见礼,还望公子海涵。却不知公子急忙跟来,可是为了替小侯爷去赴我们魔君大人的宴啊?”
  听了这话,方临渊唇边的笑意反而格外浓了些,眼见千变拿樊薄魔界的魔君大人的身份来压他,反倒正中他下怀。“原也是临渊往日不常在江湖中走动的关系,居然连千变前辈这样的老江湖,也不知道,我跟你们魔界,也是有些关系的。”方临渊拂了拂肩头莫须有的尘土,早把千变这一刻的眉宇间的神色变化纳入眼中,嘴上却兀自说道:“今日你伤了殷然但并未取他性命,可是受了魔君的吩咐?你们魔君又是藏着什么心思,三番两次地想要强行掳了殷然回去?那个最近四处挑战的文茂昌,又跟此事有何关系?种种疑难,还望千变前辈不吝赐教、指点一二才好。”
  若不是有面巾遮挡,千变如今的脸色只怕异常精彩,他咬了咬牙,只恨魔族的遁术现在竟一个也试不出来,全身力气都似让腰间那个伤处泻出了体外一样。“方公子才说与我魔族有旧,当下何必苦苦相逼?我只不过是魔君麾下普普通通的一个马前卒罢了,哪里猜得到魔君大人是何心思计较?”
  “哦?是么?”方临渊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只抬了抬左手,袖中突然射出七根银白蚕丝,正缠住千变的手腕,任他怎么挣扎,愣是纹丝不动。千变刚想要用另一只手割断丝线,谁知才一抬手那只被缠住的胳膊便是一疼,柔韧的蚕丝瞬间就勒破了他的皮肤,“方公子这是何意?我竟不知道这中原武林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样兵器,倒像是女子纺织刺绣,端得是妖娆无比。”
  那千变语带讥讽,方临渊却不为所动,只侧了侧身,玉雕般的手指轻轻搁到那丝弦之上,徐徐一拨便有清泠之音悠远晕开,瞬间如雪落人间平息心中所有杂念,却在人想要细听时再也无迹可寻。千变露在面巾外的眼睛立时瞪得老大,哆哆嗦嗦地说道:“大音希声!你!你怎么会使这个?!”
  “我早说千变前辈也不像是孤陋寡闻的人。”方临渊仍是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千变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银白闪亮的丝弦上分外好看,相映成画。“我再多问你一句,如今的樊薄魔君,可还是——麒、非?!”
  瞳孔猛地缩小,千变仿佛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谈笑晏晏的方临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看一头固定在自己手腕上的银色蚕丝,千变终是恍然大悟地说道:“果然是名动天下的人间三劫之一的魔音琴!你竟然是赫连圣教的教……”他的话还没有出口,但见方临渊指尖一扬,一只宝蓝色琉璃凤蝶的幻影倏地闪现,随着那灵动乐声翩翩起舞飞向千变身前,就在千变为之愣怔的一霎那,突然化作一道冷冽蓝光,猛地刺进了千变的心口!
  “我……”千变只觉胸口一凉,大片的血色立刻在他胸前蔓延开来,湿透衣衫。他本以为方临渊还有疑惑等他解释,故而有恃无恐,却没想到方临渊一个答案都没得到,一言不合居然便动手取了他的性命!心上的疼痛扩散到全身,千变缓缓仰倒在地,眼前的月色被那比月光更清冷高雅的人遮住,只看得到那双深渊般冷厉的墨色眸子,忍不住抽着气问他:“赫连圣教……这是要与我魔界为敌么……”
  没想到千变死到临头还关心这个问题,方临渊目中冷色稍缓,笑着说道:“我赫连圣教创立之初,确实诸多仰仗樊薄魔界的手段,这才被中土武林称为魔教。只是我与你家主子麟非嘛,却注定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被他刹那间喷薄而出的杀意骇了一跳,千变万分不甘地恨恨瞪着方临渊,心口又是一痛,还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五短身材终是化作万千粉尘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好整以暇地收起那七根蚕丝制成的琴弦,方临渊挥了挥手,像是想要挥散风中那看不见的尘埃,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不知何时现出身影的彩衣男子冷声道:“你怎么来了?”
  一袭彩衣衬得人格外招摇冶丽的灵晔拍了拍手,施施然走上前来,迎着方临渊那算不得好看的脸色,笑得格外灿烂,“左右京中、沧爵、教中都无事,我便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了你的,不好么?”
  习惯了他的语气,方临渊自动忽略了灵晔语带关切的问询,理好衣袂抬腿便走,“你看了这么久的戏,可有话说?”
  “自然是有的。”灵晔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却眉眼弯弯地顾左右而言他:“你莫不是还为我打趣你的事恼我吧?”
  “怎么?你希望我还恼你?”
  方临渊一个眼神扔过来,灵晔立马投降,“好了好了,还是说正事。”他一时心思百转,面上还是那副精神奕奕地灿然笑容,“我先问你,那魔君麟非当年本与你定下了君子之约,怎的现在又反悔来招惹你了?”
  眸中冷意更盛,方临渊冷笑一声,却只是说道:“他这一回,是惦记着殷然。”
  “哦?”灵晔疑了一下,略一思忖神色认真地说:“如此说来,他攀上大皇子一脉的传言没准也是真的了。临渊,你待如何?”
  皎皎月光照在方临渊白玉似的面上,听了灵晔这一问,他反而敛了怒容,肆意笑容衬得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更加清冷醉人。“十年前我便不曾惧他分毫,而今……就算他仍坐着魔君那个位置,又能奈我何呢?”他说着细细跟灵晔吩咐商讨了几句,顷刻间便定下一个反击的计策来。“这麟非大人既然惦记着我心上的人,我又怎能让他好过呢?”
  瞧着方临渊那冷郁的模样,无端给自己又找了份差事的灵晔暗自叹了口气,心中那个反复思量的念头却是越发刻不容缓了……他把心中刚成型的方案想了一遍又再一次推翻否定,眼中的光芒不弱反炽,凤殷然,你且等着,这一个为你铺设的局,我灵晔定不会让它轻侮你的身份!……
  ……分割线……
  虽然只是刚刚进入夏天,但是因为徐州城地处内陆四面缺河缺海,天气已经一日热过一日,正午时分连路上摆摊的小贩都不愿在外逗留,让人禁不住忧虑入伏之后又该热成什么样子。
  这样蒸烤似的日头下,徐州首富楚家府邸里却仍是一片清幽凉爽。楚老爷心疼儿子的身体,生怕他中了暑气,所以不光是屋子里早早备了冰块降温,就连院子里也每日差人运来小山似的冰坨镇着,看得少素翾连连称奇,直夸楚老爷这比极地馆养企鹅还肯花心思。
  歪在躺椅上的凤殷然从用碎冰凉着的时鲜瓜果中叉了块西瓜放进嘴里,甜脆的果肉带着恰到好处的冰爽随着清甜的汁液一同流进肚腹,让人瞬间舒服无比。
  一旁的少素翾瞄到他餍足的表情,不由跟着一笑:“以前你可是没有冰淇淋活不下去,怎么现在一块冰镇西瓜就满足了?”
  放下手里的银制小叉子顺道活动了一下自己受了轻伤的右肩,凤殷然瞪了他一眼像是埋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倒是想吃冰淇淋,难不成你就能给我变出一台冰淇淋机么?”他说着握了握右手,千变那一掌虽重,到底是没真正伤到他的筋骨,加上有临渊和君闲两个杏林高手的精心治疗,虽只是一夜的功夫,也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并不妨碍他用手。又想了想千变伤他却不杀他的古怪做法,和魔族魔君三番两次派人来请他见面的事情,凤殷然思来想去还是想不起自己和魔界能有什么瓜葛,只好放下这些毫无头绪的问题,转而向少素翾问道:“还没有心宿和氐宿的消息么?”
  少素翾手上不停地往嘴里送着切成小块的水果,倒是一点也不耽误他流利的说话,“昨晚人就派出去了,不光是你们遣星阁的人,便是苏苏也叫了飔肜宫的人也去帮忙巡山呢。”他话落才发现一时顺口又喊了小时候给段紫漪取得那个诨名,又想起是在凤殷然的面前也就没什么顾忌,“临渊和闲闲一早便去逛药铺了,说是先买些治伤的药材,有备无患。”
  从千变口中得知心月狐和氐土貉出事之后,凤殷然回到楚府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下去派人去来徐州的必经之路上寻找他二人的踪迹,也是怕这二人一个身上带伤一个不会武功再遇到魔族的围杀。只是现今人手已经安排妥当,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等待了。凤殷然想着,注意力便换了一个方向,看向少素翾时,面上带了些忧色的问道:“你早知道紫漪的身份了?”
  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少素翾瘪了瘪嘴,脸颊上的酒窝分外明显,“我虽每月只有一次出谷的机会,但是武林上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再说苏苏他……呃,我是说紫漪他公子无颜的名头也挺响的,就算我刚开始听到他名字时没反应过来,后来天天看着他离不开的面纱,再对不上号可就是我真傻了。”
  丢给他一个“你以为你不傻么”的白眼,凤殷然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他就是飔肜宫现在的宫主,可有何打算?”
  “啊?打算?我应该有什么打算?”被凤殷然不着边际的问题搞得更加糊涂的少素翾忍不住皱起眉头抱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啊,东一句西一句把我都搞迷糊了。”
  这个反应慢半拍还天生没心没肺的呆子!凤殷然被他说得一噎,微带酒红色的眸子半怒半疑地瞥向少素翾,“难道你忘了当年琉音就曾说过,等你学成之日便宣布你的身份让你亲自执掌飔肜宫?这些年来,琉音和宁西楼就没再跟你说过这些话么?”
  少素翾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几乎在眉心挤出了川字纹,落在凤殷然眼中怎么看怎么像捏了褶儿的肉包子。“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提起这一茬,少素翾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终于放下不一直不停往嘴里送着的水果,抬眼满脸无辜又委屈地对凤殷然说道:“这事我都不愿意现在就想,因为想来想去根本无法可解。别说琉音和宁西楼这些年一直把我当继承人百般培养,便是因为我那个暂时还见不得光的皇家子孙的身份,那个飔肜宫他们也得想法设法的推到我身上。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倒是不想接手,可是他们能同意么?而我要是接手了,紫漪他要是生我的气可怎么办?你说说这件事是不是老天爷跟我开玩笑啊?搞得我跟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不是人!”
  眼见少素翾一脸苦大仇深的抱怨着,凤殷然心道紫漪要是现在知道你就是那个飔肜宫的正牌当家人,那个导致宁西楼千方百计逼了他学什么缚魂诀,将来要与他命运系在一处左右他生死的人,只怕现在就得趁宁西楼不在把你活剐了!可是瞧着少素翾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对缚魂诀这一桩还不知情,他想了想,终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说道:“好了好了,你跟我诉苦也没用,我这不是也担心你们才多嘴一问的嘛。你只说现在该怎么办才好,眼下紫漪只知道你是冰雪韶华谷的传人、景曜会的下任会长,却没想到你也是未来的飔肜宫宫主。我可是听墨兮传话,说宁西楼此刻也在韶华谷等我们,若是到时候大家见了面,你的身份可是瞒都瞒不住了!”
  正端了酸梅汤刚喝了一口的少素翾听了这话,一口汤水当即喷了出来,若不是凤殷然躲得及时,肯定免不了遭殃。“咳咳……”当下少素翾也顾不得给面色不虞的凤殷然道歉了,只一面呛咳着问道:“你说什么?宁西楼怎么也去了?”
  好心地上前替他拍着后背顺了气,凤殷然抿了嘴唇没说话,这么多年来他们这些做徒弟的有目共睹,谁不知道宁西楼和琉音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不过谁欠了谁、谁又惹了谁这种事就不是他们说得清楚的了。不过宁西楼这几年自从把飔肜宫的事务都交给紫漪打理之后,就经常不在帝都,他原本以为定是来北疆寻琉音了,但是如今瞧着阿翾吃惊的样子,又似乎另有隐情。
  少素翾缓着气不由想起了琉音和宁西楼两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惊心动魄的场景,那时也不知宁西楼哪句话惹火了琉音,这几年心性越发孤僻狠戾的琉音当即大发雷霆,险些拆了整个冰雪韶华谷,吓得他连忙趁乱逃出谷去,在北疆游荡了一个月才敢回去。“不行不行,咱们明天去就赶紧回去,再迟了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呢。”心有余悸地少素翾来不及跟凤殷然解释,又想起好歹凌晏和他师妹也在,两厢规劝着应该不会闹得太凶,“要不我们找个借口,让紫漪留在这里等我们吧,你看怎么样?”
  再次被他这个提议噎了噎,凤殷然盯着少素翾故意卖萌瞪大的眼睛看了半晌,直看到少素翾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这才幽幽开口道:“紫漪见过琉音的画像,虽没听过的你的名字,但是到时候肯定也猜得到你是谁。你若当真不想让他现在就发现,也只好想办法让他先留在这里了。”
  “你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少素翾眼中光芒大盛,只差冲过去抱住凤殷然亲上一口,“好阿然,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快帮我想想,用什么借口好啊?”
  “你还没想好啊?”凤殷然闻言瞪起眼睛,他就猜到这家伙跑来陪他说话送果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是看他近日对待紫漪那小心翼翼的态度,不禁叹了口气,抚着额头道:“你去找紫漪和清寒来,等下我会告诉他们琉音脾气古怪不喜热闹,让他们就留在楚家,也好帮我照顾芊芊,顺便接应狐狸和氐宿。”
  少素翾听得连连点头忙不迭应了,出门之前却又忍不住返身回来,可怜巴巴地趴在凤殷然跟前问道:“你说,紫漪他现在,不会猜到我的身份吧?”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这几年对你这个“死敌”做没做过调查?凤殷然努力把心中所想咽了回去,嘴上宽慰道:“反正我看宁西楼从未透露过你的消息给他,紫漪那里我也没听他说过什么。瞧着这几天他虽对你不冷不热,却也不像是讨厌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当年他这个知情人就怕自己的两位好友将来会因为这件事成了敌人,这些年来两头瞒着惴惴不安,却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阿翾会对视他为仇敌的紫漪有了好感?但是看着少素翾认真的模样,还真是对紫漪情根深种的疯魔样子啊……他想着又叹了口气,不由问道:“你确定你真的是喜欢紫漪?”
  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少素翾支吾了片刻,终是认真答道:“我也不明白这算不算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上辈子到现在,一直也没遇到合适的人。可是我对紫漪……”他顿了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七年前那个年幼的、女装打扮神色冷淡的段紫漪,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眸像是能望到他的心底,直到今天仍旧在午夜梦回时让他怦然心动。“你不懂,我第一次看着他,就有一种心动的感觉。好像突然得了心脏病,又像是那颗心再也不属于我自己。而如今又遇到他,知道他的身份和名字,我才晓得这份心动即便是过了七年,也从不曾变过。哪怕只要待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我也觉得很开心。”
  凤殷然极煞风景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我倒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这出口成章酸掉人大牙的时候。不过你以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喜欢女人么?”
  不满地哼了一声,少素翾跳起来又叉了块苹果送进嘴里,一边出门去寻段紫漪,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之前也没说你会喜欢上男人啊?”
  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凤殷然愣愣地目送他出门,静了片刻不禁莞尔,却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是啊,他和阿翾一样,只不过任性肆意惯了,只要是真心喜欢了、爱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性别、身份呢?如今他遇到了真心待他的临渊,可是紫漪,又会如何对待阿翾呢……
  

  第三十四章

  第二日天才刚刚发亮,便有三骑轻骑由楚府出来,一径出了城往北去了,正是凤殷然、方临渊和少素翾三人。因着前一日已经跟段紫漪等人事先打过招呼,三人不愿打扰楚府众人相送,便拿软布包了马蹄,披星戴月悄悄出发往冰雪韶华谷去了。
  关于冰雪韶华谷的一些传言,凤殷然这些年来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的。传说天君阑夕玄月创造霙墟的七陆八海之后,邀请众位仙界好友于他建在七十七重天的宸安景埏一同观摩品评。席间天帝之女、公主凰舞与乐神殊音笑闹间不甚将一个盛着昆仑冰雪的缠枝花鸟白玉莲瓣碗自天界打翻,正巧落在霙墟的兵蘖大陆上,化作了一个四季皆白雪皑皑的山谷。因为有神界仙气留存,谷中原有的花草树木虽被白雪覆盖却仍有生机,便是普通凡人进入此境,都可保死人尸骨不腐、活人百年不老,所以得名冰雪韶华谷,取其冰封雪覆、韶华不改之意。
  只是如此境地毕竟有违天道,故而天君亲设雾霭丛林,将此谷遮掩起来,独留一径供有缘人寻此世外桃源。不过传说只是传说,千百年来便是历代君王也不乏派人四处找寻这个玄妙非常的冰雪韶华谷,可是真正进入谷中的人却少之又少,更有那再也不曾回返的,也不知是入谷得了长生之道还是葬身在了那冰天雪地之中。久而久之,善忘的世人对这个遥不可寻的仙境的热情便一日一日消退下来,到了如今,更是少有人知道有冰雪韶华谷的存在了。
  凤殷然瞧了那些陈旧的传说之后,便曾修书询问才虽琉音北上不久的少素翾,韶华谷是否如传闻里那么神乎其神。谁料过了半月方等到少素翾的回音,却傻乎乎地反问他,韶华谷那个连动物毛都找不到的破地方,能有什么传说?直噎得凤殷然三个月没再给他写信。不过如今看少素翾生龙活虎的样子,如果那韶华谷真的有令人长生不老的神奇魔力,那他现在岂不是应该还保留着儿时的模样?可见传说毕竟是传说,做不得准的。
  “以咱们的速度,不出未时就能赶到仙霖村。”呼啸的风声把前头引路的少素翾的声音一起吹过来,有些失真。凤殷然和方临渊听了这话只是点点头,夹紧马腹跟得更近了些。
  三人一路也不多话,只是由少素翾引着,走了几处僻静的土路,这才远远看到一座村落的形貌。从高处看去那小小村落呈阴阳鱼形状,木质房屋稀疏错落,只十来户人家。此时正是农忙时节,村中只有耄耋老人与垂髫稚儿在村口的大树底下乘凉闲坐,瞧见有外人前来,几个幼童好奇地跑上前张望,看清当先一人是少素翾,俱都欢呼着围了上去,大声叫嚷着:“是神仙哥哥回来了!神仙哥哥回来了!”
  正翻身从马上跳下的少素翾被这称呼喊得脸上红了红,回头看着凤殷然揶揄的笑只是摇头,却顷刻间让那几个小孩堵住了去路。“神仙哥哥这回有没有给我们带什么好玩的?”这几个小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只有三岁,七嘴八舌地绕着少素翾转来转去,一面偷偷去看凤殷然和方临渊。有那胆子稍大的,便扯着少素翾的衣角叫道:“神仙哥哥,这两位更加漂亮的哥哥是谁啊?也是神仙么?”
  少素翾摸了摸那幼童的辫子正偷笑,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树下的村民过来见礼。“素翾少爷可回来了!天色尚早,几位公子快到我家中歇歇,用些饭食,一会儿也好进山。”
  “那就有劳谢老了。”少素翾向那姓谢的村长拱了拱手,从马上包裹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和小玩具分给围着他的那些小孩,这才牵了马和凤殷然二人一起随那谢村长往村中走去。
  来时路上,少素翾曾简单跟他们介绍了几句仙霖村的事情,只说村中人家的先祖曾受了一位高人的恩惠,为了报恩答应那位高人留在这个地方守护韶华谷。不过这座村落中的百姓并不知道入谷的真正路径,为了祖上一个承诺,就此长住山下,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倒也远离凡尘俗世所扰。又因村民们用了来自山上的水后都身体康健、福寿双全,大家都认为是受了上天的庇护,所以才有了仙霖村这个名字的由来。
  凤殷然和方临渊随着谢村长同少素翾的引领一路往村中走去,渐渐才发现村中的房屋建造看起来似杂乱无章随心所欲,实则是配合着整个仙霖村阴阳鱼似的形状,排列成一个高深的阵法。若无人指引,便是凤殷然这种学过奇门遁甲的一时也参不透其中的奥妙。没想到小小一座村庄,竟连小小孩童也能记住阵法的分布,实让世人汗颜。
  三人跟着村长进了家门,留守在家里正纺纱绣花的谢家儿媳和女儿见有外男进来,虽有些吃惊倒也并不忸怩,笑着奉上自家晾晒的菊花蜜茶,又毫无顾忌地打量了三人许久这才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凤殷然见那谢老似有话要对素翾说,又一早听少素翾说过上山的道路有阵法掩藏,必须得夜间才能找到出路,便与方临渊先去客房休息,把主屋留给了少素翾和村长。
  “素翾少爷!”谢老点起烟袋,抚着花白的胡子道:“自打你这次出谷之后,这山脚下就越发热闹起来。先是有一对男女一起进了山,后又有那常来的宁先生入谷。”他说着面露难色,“这几天更是有不少藏头藏尾的鬼祟小人,在村子周围转悠,不知想要探听什么消息。我安排了些村里青壮夜里轮番巡逻查看,可是三五个汉子也抓不到一个探子!你瞧这事……”
  乍一听谢老说起这事,少素翾也是一愣。在他的印象里,冰雪韶华谷除了名字好听,雪景漂亮外,实在是单调枯燥得一无是处。而他被琉音带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后,能进到谷中的除了宁西楼外根本没有别人。要不是他每个月可以出谷一次,去临近的徐州查查景曜会的账目,这七年在冰雪韶华谷能够面对的只有琉音的日子,非把他逼疯了不可。这么一个已经被世人淡忘的地方,如今怎么会有人突然跑来打探消息呢?难不成是阿然提到的那个凌晏的师兄文茂昌搞出来的事情?……
  他略一沉吟,对上村长忐忑不安的神情,反而咧嘴一笑,深深的一对儿酒窝教人看着就心里舒畅安稳。“辛苦谢老了。一会儿我就发消息给琴兮,让他从景曜会调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来村里帮忙。村中有阵法守护,那些宵小之辈若是进入必然会葬身其中,谢老只消嘱咐大家夜晚不要出门就好。”少素翾又安慰了谢老几句,这才忙不迭去自己平日借宿的屋中找了纸笔给琴兮写了消息,立刻让信鸽传了出去。
  ……分割线……
  随着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落入地平线以下,夏日的夜晚终于姗姗而来。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仙霖村已经归于平静,只有树上的蝉和池中的蛙还在聒噪不停。凤殷然站在谢家的小院里,仰头看着倍显璀璨的星空,呼吸着四周带着草香的空气,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舒心安逸的笑容。
  方临渊从屋里出来,看到的便是凤殷然微微抬头,望着月亮浅笑的样子。清亮的月光洒满他的眉梢眼角,像是镀上了一层潋滟波光,让凤殷然平日疏离冷漠的眉目也显得更加柔和,仿佛月下惑人的妖精,教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忍不住走上前从后面环住凤殷然的腰,方临渊一边收紧双臂不让他逃离,一边低头在他耳边说道:“殷然,跟我回沧爵吧……”
  生恐被旁人瞧见他们亲热的凤殷然本来正羞恼地想要挣脱方临渊的怀抱,听了这话却突然安静下来,握着方临渊手臂的手指不禁缩了缩。回沧爵……凤殷然愣了愣神,耳边却听得方临渊继续说道:“这几年方桦……”说起他父亲的名讳,方临渊顿了顿,最终还是用了平淡的语气一带而过,“作为一国之君,他因为身体抱恙而一次又一次取消早朝的事情,让大臣们把立储君的事情又搬了出来。虽然那个位子我并不十分在意,但是为了母亲,我还是要听从方桦的安排,尽早赶回去看看。”他的呼吸呵在凤殷然的耳边,犹如亲吻在耳垂上一般,窘得凤殷然顿时面颊绯红,耳边却是他不依不饶的声音一径说道:“等墨尘扶棺回京的事情了结之后,你便陪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只当去沧爵游玩一番,好不好?”
  “……”凤殷然张了张嘴,终是没能直接说出那个“好”字来,可是耳边听得临渊如此温声细语的问询,他也是在是拒绝不了。如今方临渊便是让他把身家性命奉上,恐怕他都难以反驳,何况方临渊只是征求他的意见希望他陪着回趟沧爵?“咳,那个,等回了京城再安排吧……”
  瞧着他略微泛红的侧脸,方临渊忍不住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轻声说道:“母亲早想见你一面,这次终于有机会了。”
  见父母……凤殷然怔了半晌,回过神来的瞬间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甩开方临渊的手,“谁说我答应你了?!要回你自己回去!”
  “谁要回去?回哪儿去啊?”
  凤殷然回头看去,却见外出良久的少素翾正笑呵呵地站在院子门口,身后跟着个抱了三件裘衣大氅的年轻人,面容清秀却生了一双略显女气的漂亮眼睛,与跟在凤殷然身边多年的墨兮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左眼眼角处没有泪痣,正是墨兮的双生弟弟——琴兮。
  “凤少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琴兮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凤殷然,抱着衣服便快步跑到他身边,眼睛亮得像发光的宝石,“您跟哥哥在信中形容的一样哎!我真羡慕哥哥他能跟在您身边……”
  “喂喂!臭小子你翅膀硬了是吧?!”少素翾闻言立刻炸毛,瞪了琴兮一眼虽没起到什么威胁的作用,好歹是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了他的身上。“我看你在商会里混的也算是风生水起,反正衣服也送到了,事情也安排好了,你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可怜兮兮地瞟了一眼装威仪的自家少爷,琴兮点头正答应着,却听见凤殷然对他笑道:“我这趟本没打算来韶华谷,否则定要让墨兮一起跟来,好让你们兄弟见一见,好好说说话。”说起墨兮那个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各种公务上的遣星阁大总管,凤殷然不禁挑唇笑了起来,“你既然平常不在韶华谷中,见面倒也方便。等过两日我回去,便叫墨兮来这边看你。”
  琴兮一听,立即喜上眉梢:“多谢凤少爷!”说着还不忘丢给自家少爷一个挑衅的眼神,气的素来没有主人架子导致手下都敢开自己玩笑的少素翾是哭笑不得,只好从琴兮手里扯过大衣,挥挥手令他赶紧走了。
  “素翾少爷真是好大的威风。”凤殷然忍不住开口揶揄,惹得少素翾怒目而视,“怎么样啊素翾少爷,咱们何时入谷啊?”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少素翾原想像以前一样同凤殷然拌嘴几句,但是碍于方临渊“护”在凤殷然身边,想了想还是怏怏作罢,把那三件大衣当麻袋似地扛上肩膀,假装看了看天色,讪讪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进山吧。”
  三人说着也没打扰谢家众人,悄悄出了谢家,往山脚走去。进村时凤殷然就隐隐觉得这村中院落植被都暗自对应着奇门遁甲的方位,此时入了夜,这种感觉便更加明显。眼前景象随着他们每一次转变方向都会配合着改变,原本看起来并不大的村庄竟花费了他们一盏茶的时间才来到山下,且在他们出村的一刹那,身后小路瞬间消失,仿佛三人凭空出现在山脚下一样。
  凤殷然和方临渊也都学过奇门遁甲,虽不一定能很快破解这里的阵法,倒也并不惊奇。少素翾带着他们来到山下之后,脚步不停地继续顺着山路往上走,一边嘴中念念有词地道:“天地人分三遁名,天遁月精华盖临,地遁日精紫云蔽,人遁当知是太阴。生门六丙合六丁,此为天遁自分明。开门六乙合六己,地遁如斯而已矣……”
  这几句诗词出自《烟波钓叟歌》,算是学习此术的必备篇目,只是此时此景,树丛中的鸣虫叫声的背景下,被少素翾这样碎碎念似地说出来,平添了几分搞笑。谁料随着他的声音落下,眼前茂密的树木忽然渐次移开,露出一个洞口只容一人通过的山洞来。少素翾回头示意二人跟上,也不多话,抬腿便向内走去,融入那个黑得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山洞中,竟像是被山中忽现的精魅吞掉了一样。
  方临渊笑了笑,趁着凤殷然愣神腹诽的片刻,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前一后也走了进去。目光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后,借着方临渊腰间夜明珠的光亮,凤殷然只觉少素翾似乎回头递过来一个意味不明的坏笑,忽然对着山洞里面的石壁,朗声诵道:“嗡、缚日罗、驮都、鍐,大日如来,开!”
  

  第三十五章

  随着少素翾的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刺眼的白光和凛冽的寒风一起扑面袭来,夹杂其中的雪花打在凤殷然的脸上时,他才算真正明白少素翾那个笑容的含义。只见霎那间,面前的石壁在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雕雪塑的白色天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竟然还能隐约看到树木花草原本的颜色,倒像是被冰雪包裹的装饰品,却又透出一丝旺盛的生机,鲜明的对比更显妖异美丽。
  凤殷然正微微出神,忽然身上一暖,侧头一看,却是方临渊从少素翾手中拿过了一件狐裘,微笑着仔细地替他披在了身上。
  “走吧,到我平时住的院子,还得走一会儿呢。”少素翾本来只是想拿韶华谷这番奇异景象吓一吓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却没想到方临渊神色如常,仿佛这世上已无何物能扰动他的心神,让少素翾不由赞叹他果然是谪仙似的人物。而阿然的反应……少素翾一边将大衣穿在身上,一边疑惑地瞧着心神不属的凤殷然,总觉得阿然这个样子,似乎很不安,又似乎,很悲伤……
  此刻跟着少素翾向韶华谷内走去的凤殷然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只是低着头机械地迈着步子,宝石似的眸子里满是迷茫。许是看那积雪路面看得久了,凤殷然只觉眼前越来越亮,独剩一片纯净无尘的白色,就像……
  忍不住停下脚步,凤殷然的视线完全被那亮白色遮挡,那样干净纯洁的白色,却教人无比的绝望,让人觉得仿佛已经生无可恋。凤殷然茫然四顾,却看不到身旁的方临渊和少素翾,辽阔的白色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心里不由一痛,凤殷然看着周遭的冰雪,心底涌出一丝惧意。寒冷的风携卷着雪片如刀锋划过脸颊,那风声听在耳中,竟像是不断的哭号,勾起人心底最哀伤的怨怒。他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恐惧,低头间却只能看到冰面上自己的倒影。映着那剔透的冰面,凤殷然的眸子越发妖异,倒像是真的变成了酒红色一样,里面没有惊慌,只有冷笑,如同嘲笑他的胆怯和懦弱。
  浑身一震,凤殷然死死咬着下唇才压住险些冲口而出的惊叫,他明明是与阿翾和临渊一起进入冰雪韶华谷,怎么会又看到了寒冰炼狱的景象?!而且这种感觉居然十分真实,与那时在遣星阁禁地看到的幻象截然不同,教他越发心惊。
  说起来凤殷然大闹酆都鬼域之后,被关在寒冰炼狱受罚足有地府七百载光阴,时时刻刻受风刀冰戕之刑,又随琉音修习惑心术,成功渡过了诛心之劫,心志意念原比一般人要强上许多。可是正是在酆都鬼界七百年炼狱经历,让他心底深处对寒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强烈到他在面对冰雪韶华谷的景象时便爆发开来,竟让他不知不觉间借着冰面反光对自己用了惑心术,让自己陷进了绝望畏惧的幻觉之中。
  “殷然!”
  一声熟悉的呼唤突然在凤殷然的耳边响起,在那冷风呼啸而成的鬼哭狼嚎中听起来分外温暖。凤殷然怔了怔,双眼被一只柔软又暖和的手掌覆盖,整个人落入方临渊坚实的怀抱里。鼻息间满是他身上墨香与药香混合而成的淡淡香气,令凤殷然如坠冰渊的心终于再次有了热度。“临渊……”凤殷然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临渊……”他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那两个字仿佛要融化在唇齿之间,和着他唇上咬出的血一起吞进肚腹。从方临渊清亮的眼眸中,凤殷然看到自己的倒影,比雪色更苍白的一张脸,因染了血而分外艳红的双唇,犹如地狱里爬出的鬼魅,陌生无比。
  看着凤殷然失魂落魄的样子,方临渊心中更痛,他们刚见到这谷中景象的时候,他就觉得殷然的神情不太对劲,却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竟流露出如此悲伤绝望的神色。虽有少素翾在一旁站着,方临渊却也不避忌什么,略一低头便吻上凤殷然的双唇,无声的用自己的温度唤醒恍惚的殷然。
  同样为凤殷然担心不已的少素翾瞧着方临渊的动作,脸上一红忙别过头去,忍不住又偷偷看了看似乎情绪已经平稳下来的凤殷然,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想起殷然刚刚的反应,才舒展开来的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殷然身上还发生过什么事情,是他这个陪了他两辈子的人都不知道的么……
  缩在方临渊的怀中稳了稳心神,凤殷然缓缓顺了顺气息,虽心口痛得厉害,神志却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只是刚刚他在幻觉之中,分明还看到了些许和临渊有关的画面,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反而淡的几乎抓不住痕迹,如今能记得起来的,只剩临渊孑然孤单的背影,和那首不知被谁低声念着的情诗。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殷然?”方临渊看着正出神的凤殷然不知为何突然念起这首诗,虽有些疑惑,但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抱着凤殷然的手臂不由更紧了紧,“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倚在他肩头的少年,在白雪反光的映照下,皮肤通透苍白,像是要随时消失在他怀中一样,教方临渊心里酸楚隐隐作痛。
  凤殷然回神抬头,见方临渊和少素翾望着自己面露担忧,心中莫名的愁绪不禁淡了许多。他重又看了一眼脚下光可鉴人的冰面,想到刚才自己被这漫天飞雪勾起当年在寒冰炼狱的记忆,继而失控使出惑心术的让自己也着了道的种种,心里不由有些后怕。这惑心术本就是一门邪术,操控人心编织幻境全屏施术者的意念操纵,如他方才那般绝望无助的心情,甚至能致中术者自戕身死!若不是他把琉音留下的那两件东西分别送给了方临渊和少素翾,只怕他们刚刚早就身不由己种了他的幻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凤殷然从方临渊肩头退开,煞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可能是最近赶路太急有些累了,等下好好休息就好了。”
  方临渊与少素翾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瞧着他脸色还是不太好,便默契地没有开口继续追问。“那我们……”少素翾正要说带他们到谷中宅院去,抬眼间却瞟见前方路上立着一人,顿时愣在了当场,“琉音?!”
  听得这一声惊呼,凤殷然和方临渊这才注意到茫茫雪地上,一人红衣如火,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正是武林人称人间三劫之一的琉音。时间仿佛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踪迹,此时的琉音与凤殷然七年前初见时毫无分别,唯有眉眼间的冷意更加深重。仍是一件简单大气的红色单衣,仍是赤足如蜻蜓点水般立在白雪之上,这样的琉音让凤殷然不禁怀疑是否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雪夜。他望着琉音,这才惊觉世间似乎只有纯白剔透的冰雪,才配得上艳绝冷傲的琉音,衬得出他亦仙亦妖的美艳妖娆。
  “素翾,你带方临渊回逍遥居等着。”琉音说话间目光只落在凤殷然的身上,眼底有淡淡的暖意,他说着招了招手,一如当年殷然随他学习惑心术那段日子,他常做的动作,“殷然,你跟我来。”
  ……分割线……
  且说琉音带着凤殷然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沿途虽满是冰雪覆盖,但也能看出雪下曾经郁郁葱葱的奇花异草,如同包裹在剔透冰层之中,让人不禁叹而称奇。
  两人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来到一处拿冰砌成的房子前面。一直默而不语的琉音这才回头看了看缩在狐裘中面色发白的凤殷然,忽然抬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带着淡淡清香的衣袂轻轻划过,竟让凤殷然莫名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师父。”习惯了韶华谷中的景物,凤殷然方才从自己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后,已经不再被那些情绪所扰,心神早就安定下来,只是天生畏寒的身体,对这里的寒冷还感不适。见琉音立在冰屋门前,清冷的容颜此时带了些许安慰笑意,凤殷然不禁心头温暖。他虽平时直呼琉音名字,但是心底除了父亲凤桐之外,崇敬孺慕之人便只有琉音和凌晏。如今阔别多年后再见琉音,思及儿时随他修习惑心术的几日时光,张口情不自禁便唤出了这个称呼。“阿翾说师父这几年来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频繁,可是惑心术出了什么差错?”
  琉音虽也指导少素翾习武,但是教少素翾学的武功都是他父亲少逸莫当年留下来的秘籍,而真正传承他的衣钵、归入他门下的弟子,唯有凤殷然一人。见自己这徒儿甫一见面便问出这个问题,琉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拉着凤殷然往屋中走去,一边道:“且不说这些,你跟我过来见见你太师父。”
  太师父?以前从未听琉音提过他的师父,推算起来应该也是古稀老者了吧?难道他老人家也在这苦寒的冰雪韶华谷之中?凤殷然愣怔地被拽进房中,却见屋子中央只放了一口透明的冰棺,里面躺着个极美丽的妙龄女子,脸上还带着淡淡微笑,仿若刚刚睡去一般安然祥和。
  凤殷然正茫然望着那棺中的女子,却听琉音在一旁道:“殷然,给你太师父见个礼吧。”
  虽是满心惊愕,凤殷然还是乖乖跪下,规规矩矩地给冰棺中的女子磕了个三个响头,轻声道:“弟子殷然,拜见太师父。”
  看到这样一幕,琉音微微有些出神,愣了片刻才上前亲自扶了凤殷然起来,温声说道:“婷雪最是喜欢小孩子。我初见你和素翾的时候就常想,若是她还在,定然也会欢喜我亲近你们。”脸上现出追忆的神情,琉音说着抚上棺盖,仿佛隔着那透明的薄冰抚上棺中女子的面颊,“殷然,你掌管着遣星阁,通晓七陆八海种种是非,是否也如世人一般,认为师徒相爱,是大逆不道、有违伦常?”
  琉音颠三倒四地几句话,在凤殷然听来不啻一道惊雷炸在耳边,如果他的理解能力没有出错的话,琉音爱上了自己的师父?岂不是同那小龙女和杨过一样?不过,瞧这棺中女子正当妙龄,怎么也不像比琉音年长的样子,莫不是如小龙女一般驻颜有术不成?凤殷然胡乱想着,嘴上却不由说道:“世间最难得一人真心相爱,又何必拘泥与身份地位,甚至是年龄性别呢?”凤殷然说这话倒不光是开解琉音,更是想到了自己和方临渊。虽说荣韶、沧爵两国民风开放,并不忌讳同性相爱成婚,但若是有朝一日方临渊站到更高的位置之上,成为帝王君主,他和他之间,是否还能和今日一样呢?
  即便并不在意俗世眼光,琉音听了凤殷然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辩白,心中也是十分欣慰。“你果然最适合做我的弟子……”琉音难得眉眼上也染上喜意,眼波分外澄亮迷人,“我这些年困在这里,回想起往昔浪荡江湖的日子,越发感慨怀念,无一日不想豁出性命,随意走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便死在那里也好。”
  凤殷然虽略知晓琉音体质特殊,只能待在酷寒之地,却不知竟严重到如此地步,“师父你……”
  挥手打断他想说的话,琉音并不在意地笑笑,“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话本传奇里的故事。也不知道你看了遣星阁那么多卷宗,是不是还有兴趣听我说说些旧事。”不出所料地见凤殷然忙不迭点头,琉音笑着低下头,望向棺中安稳长眠的女子,冷漠的俊美的面容终被心底柔情化作一泓春水,“说起来,婷雪她,其实是只花妖——”
  关于妖界的传说,凤殷然这些年来也看过不少。与四分五裂的人界不同,位于巧篁大陆的妖界共有五个部族,分别为紫桑、琅瓛、青旸、赫斯和蓝盈,而只有五大部族的族长,才有资格参加妖王宴,争夺千年一任的妖王之位。
  琉音的师父婷雪,正是妖界青旸族中由雪莲幻化而成的花妖。三百年前,她机缘巧合之下与紫桑族的族长夙郗结识,并耗费自身修为救了夙郗的好友殷风月。没想到那以一己之力化解四界千年争斗的瑾晏王殷风月,正是创建霙墟世界的天君阑夕玄月的转世。成功渡劫得返神界的殷风月感念婷雪的恩情,便把这最适合婷雪修炼的冰雪韶华谷交由她来看顾。
  直到三百多年后,婷雪一日回巧篁妖界探亲,返还的途中路过一个全村被敌军屠戮的村庄,心中不禁有些不忍。她四处寻找是否还有人生还,却发现了一个被双亲护在身下免遭一劫的婴孩。婷雪见那男婴生得玉雪可爱、双眼颇有灵气,一时心软便将他抱回了韶华谷,亲自收养照料。因那男婴双眸如琉璃般通透、笑声悦耳,便以此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做琉音。
  婷雪虽是花妖,但因与殷风月等人颇有交情,又受紫桑族长夙郗所托,三百年来同飔肜宫、遣星阁和景曜会多有往来。她见琉音一日日长大,对自己越发依恋,而自己渐渐竟也对琉音有了别样的感情,既觉迷茫又觉惊慌。只好借口琉音已经年满十八,以应该出谷游历为由,把琉音赶去刚换了阁主的遣星阁帮忙。
  婷雪本希望借此机会平静自己的心绪,也让琉音出谷多认识一些朋友,兴许还能遇到让他真正心仪的女子。谁知琉音来到帝都之后,与少逸莫等人走遍周边各国,见过形形色色对他美貌痴迷的庸脂俗粉后,反而更加明白了自己对婷雪的心意,趁着自己加冠之际,便对婷雪表白了心迹。直言即使遭天下人唾弃,也愿与婷雪长守韶华谷中,相依相伴、至死方休。
  说到这里时,琉音顿了片刻,不知是不是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轻狂肆意,眼中的光芒仿若能点亮天下。凤殷然望着倚在冰棺旁低低诉说往事的琉音,不难猜到婷雪听到琉音这话时的反应,也不难猜到他们不畏世俗眼光走到一起后日子的甜蜜。但是……看着冰棺中长眠不醒的婷雪,凤殷然不禁叹息,太早知道了这故事的结局,再回头听那些曾有的欢悦时光,总是让人心头酸楚。
  果不其然,幸福的日子只持续了五年。正当婷雪与琉音沉醉在他们的爱情中时,魔界的新任魔君麒非为了古籍中一个莫须有的仙丹方子,开始大肆搜罗炼丹的物品,其中有一味便是千年以上修为的雪莲花妖的元神。而正在这时,琉音与同他并称人间三劫的凌晏、方柔相约比试,一天一夜的激战后,功力耗费大半的琉音因为宁西楼的失误,半路遇到仇家伏击,受了重伤,若非婷雪用修为替他续命,只怕已经命丧黄泉。以凡人之躯承受了雪莲妖气的琉音,却只能待在寒冷的地方,否则必然殒命。谁知麟非的人马便在这个时候攻入了韶华谷。为了保全琉音,婷雪不惜自毁元神暂时击退了麟非,并散尽自己的功力护卫在韶华谷之外,几近魂飞魄散!……
  “当时我抱着她渐渐僵冷的身子,心中恨意无边,惑心术顿时失去控制。若不是凤桐等人赶来的及时,只怕我已冲出谷去,屠尽周边几个城镇。”琉音说这话时,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说的只是旁人的故事。“他们都劝我,既然婷雪希望我活着,我就该好好活下去。可是,”琉音嘴角泛起一丝冷然笑意,“只有我明白,我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心中陡然一惊,瞧着眼底蓄起杀意的琉音,凤殷然灵光一闪间似乎隐隐猜到了琉音的意图,但是那念头消失得太快,快到他根本抓不到头绪。引他前来北疆的文茂昌之事,接二连三派人劫持他的魔君,二十年前的旧事……一切的一切就像有人布下的棋局,一步又一步诱他深入。
  琉音低头靠在冰棺上,望向婷雪时,他冷漠的面容上满是爱怜,伸手掏出一张画像递给凤殷然,琉音抬头看着他慢慢说道:“殷然,此间事了,希望你能把婷雪与我的事情,写进遣星阁的卷宗之中。”
  双手接过那张画着琉音和婷雪相依相偎在一起的白绢,郑重应下此事的凤殷然,直到三天后,才明白琉音这话的真正用意……
  

  第三十六章

  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大,被吹起的雪片飞旋着飘起,又簌簌地落下,就像在没有季节更替的韶华谷下起雪来一样。
  凌晏和琉音并肩坐在山顶的巨大石块上,从这个角度,整个形如阴阳鱼的仙霖村一览无余,透过影影绰绰的浓雾这么看过去,教人不禁生出几分站在云端俯瞰世人的错觉。
  “你真的决定了?”偏过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琉音,凌晏瞧着那张与二十年前几乎毫无分别的冷艳容颜,想起年少时初识初见的一幕幕场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琉音只是瞧着山下的村庄,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和婷雪去村中小住的时光,眼波中带起一丝缱绻,却即刻又被冷漠替代,转瞬之间恍如隔世。“已经过了两天了。”
  听着他那波澜不起的平淡语气,凌晏心头一跳,咬牙压下胸中弥漫不散的怅然,故作轻松地笑道:“殷然和素翾昨日已经带人去帮村民迁走了,估计现在已经搬的差不多了吧。”见琉音没有接话的意思,凌晏也不气馁,继续说道:“魔君收到你的请帖,也该猜到你早做了布置。你就那么笃定他还会依约前来?”
  琉音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却没有落在凌晏的身上。他似乎在出神,视线直直的钉在雪地上,可是眼底却像是烧起一团火光一样,映着他那一身火红的衣衫,仿佛要把一切焚烧殆尽。“他一定会来。”琉音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不达眼底的笑容配上那副冷淡的神情,格外诡异莫测。“只要他想继续炼制那枚丹药,他就一定会来。”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最终化成一抹嘲讽,“何况他是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怎么会看得起我设下的障碍。”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记忆里的那个魔君麟非已经渐渐模糊,只是琉音心底的恨从未磨灭。“在他眼中,除了那颗不知所谓的丹药,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轻易得到的?我知道,对于他这个魔界之主来说,婷雪与我不过蝼蚁。可是,我想让他明白,强取豪夺,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你要付出的代价呢?!”几乎是冲口而出,凌晏忍不住抓住抬腿欲走的琉音,不甘心的劝道:“总会有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何苦非要……”
  琉音慢慢的挣脱凌晏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微微上扬的侧脸,坚毅决然地像一尊冰雕。“我已经等了太久,婷雪也已经等了太久了……凌晏,”一点一点地掰开凌晏的手指,琉音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嘴角却忍不住挑起,“其实我很欢喜,真的。”
  明明清楚琉音决定的事情自己根本无法劝阻,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想要拦住他,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也好……可惜,那万分之一的几率,确实是太过渺茫……凌晏倒退一步,跌坐在那块再次被积雪覆盖的大石头上,望着那抹大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只觉这漫天飞雪像要把自己掩埋一般。他是修道之人,从未体会过琉音那种浓烈到可以舍弃性命的爱情。可是看着琉音,他似乎也能理解,那种即便百世千年,即便生死相隔,只要是因为那个人,就可以称之为爱情的情感。
  他呆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想起很多过往的事情,甚至想起和小师妹、大师兄之间略显温情的过去。人这一生,即便永远不能回溯到过去,却总是为了那些记忆里的情绪,而不自觉深深陷入无法自拔。尤其是当你狠下心肠想要舍弃某些东西的时候。就算你跟自己再说一万次没什么不可以舍弃,可还是有一些人和事,如同钉子般扎在心头,想要剪除,除非挖肉刮骨、血流如注……
  凌晏不知道自己在山顶坐了多久,冰雪韶华谷的白天永远有浓厚的云层覆盖,阳光艰辛地穿透过来,已经十分稀薄,更遑论以日头的方位来判别时辰。他只是如入定般坐在那里,直到大风刮起的雪片几乎要将他变成雪人。有仙灵修为护体的他感受不到飞雪的寒冷,但是心头却像撕扯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灌入冷冽的寒风,从体内散出一股莫大的冷意。
  “凌晏。”
  恍惚抬起头来,凌晏望着从雪花中走近的宁西楼,那一张已经被岁月侵蚀添了沧桑、没有表情似的脸,哪里还有半点二十年前的模样?
  “西楼。”浑不在意地拂了拂满头满身的白雪,凌晏习惯性地在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那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昭示着他不再是当年肆意张扬的少年而是荣韶国高深莫测的大国师。“你要找琉音?他刚回去了。”
  笃定地说出这一句话的凌晏,换来的却是宁西楼的沉默和摇头。不禁有些错愕的凌晏顿了顿,倒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推断多么的自信,而是不自觉地像二十年前,他们初初相识时一样来思考问题。那时他们几个,约莫也就和现在的殷然、素翾差不多大吧,正是年少纵马且长歌、倾杯仗剑醉年华的轻狂时光。少逸莫是大哥,虽和稳重妥帖不搭边,却是最照顾他们的人;凤桐是智谋最多、最老成持重的一个,更难得是,只要是凤桐讲出来的道理,即便是最桀骜的琉音,也是不得不服的;而他自己和琉音,尽管性格千差万别,却一样都是张扬任性的德行,没少给大家添麻烦;至于宁西楼……
  凌晏摘下腰间的酒壶,全当以往昔下酒,仰头大灌了一口。香醇的美酒顺着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去,绵长温厚的后劲蒸腾起一股热气,轰的一下猛地顶到天灵盖去,犹如烟霞烛影晃得人晕晕乎乎的。他瞧着宁西楼自然地接过他的酒壶,迷蒙不清的视线里,仿佛还能从这张刻板木讷的脸上,费力的找到一丁点和当年那个正直倔强的少年重叠的影子。凌晏看着看着,借着那一点点的酒劲,居然就不管不顾地开了口:“西楼,琉音已经不愿意再等了。那么,你呢?”
  深深地皱起双眉,宁西楼只是低头拿着那个酒壶,认真又专注。凌晏从未想过自己的酒量会变得这么差,刚喝了一口,居然就有些迷茫得可以想起以前的很多画面。第一次撺掇宁西楼喝酒时,他似乎也是这样,捧着酒壶低着头,像是要与内心的罪恶感做斗争一样。不过推让来推让去,宁西楼最后总是会喝的,大概是怕琉音嘲笑他吧。
  他们那时虽然还年轻,但是时间久了也能看得出来宁西楼对琉音的不一样。有时候也想问问那样老实耿直的宁西楼,怎么就会对张扬炽烈的琉音情有独钟,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到底没有谁真的跑去逼问。凌晏依稀记得,因为琉音总是刻意回避宁西楼本就不善表达的感情,两人之间倒也一直维持着类似朋友的关系。直到琉音第一次带了婷雪来见他们。
  尽管对于琉音爱上自己师父的事情,他们起初都有些诧异担忧,但是真的亲眼看到淡雅娴静、美貌大方的婷雪时,几人倒是默契的不再多说什么。不过婷雪的身份还是没有瞒过凌晏的眼睛,他拿这事开琉音玩笑的时候,却没想到被宁西楼正好听到。更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宁西楼的亲生父母和全部的族人,竟然是由于妖精之间的争斗,而无辜牵连、惨遭灭族。
  所谓迁怒,有的时候更是因为自己的心意难平。本就单恋却等不到结果的宁西楼眼见琉音所爱的女子居然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妖族,曾经的爱慕几乎立刻化作满腔的愤恨。这种恨和妒忌,随着琉音和婷雪成亲美满而愈演愈烈,终于浓烈到让宁西楼犯下了一个让他后悔一生的错误。
  “凤桐应该早就猜到了吧,他告诉琉音路上有埋伏的讯息,是我截下销毁的。”宁西楼喝了口酒,忽然开口说道。“我犹豫了很久,赶到时琉音已经……”宁西楼只觉嗓子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样,又狠狠灌下一口酒,才勉强能继续说下去,“我抱着满身是血的他,只剩后悔和心痛,恨不得立刻一剑结果了自己才好。我一直把家破人亡的仇恨归罪到无辜的婷雪身上,可是看着她不要命的救回了琉音,我……”
  如果不是自己幼稚可憎的迁怒,琉音不会身受重伤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而婷雪也不会元气大伤只好用玉石俱焚的办法来对付魔君……宁西楼攥着酒壶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着,多年来愧疚和悔恨以及那消磨不掉的倾慕也让他饱受折磨。他明明最恨妖族,却还是忍不住因为紫漪生得与琉音有几分相似,而亲自收养了他。可是每每见到紫漪,他就更深地陷入自责之中无法自拔,大概这就是他该得的报应吧。
  这些事,凌晏他们其实早就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却没有什么评价的立场。他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的在一旁陪着。脚下仙霖村的村民们此时大概已经在殷然、素翾和临渊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迁移到其他地方。而留在这里的他们,也该收拾起无关紧要的感情,专心备战了。
  ……分割线……
  仙霖村后山的半山腰,少素翾、凤殷然和方临渊三人并肩站在通往冰雪韶华谷的山洞外面,脚下的仙霖村突然火光四起,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大火吞噬一样。
  “终于开始了。”漫天的火光映照着少素翾的面庞,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看不出他的表情是释然还是兴奋。“我们真的只乖乖守在这里?”他一边不甘心的发问,一边去看凤殷然和方临渊的神情。琉音以婷雪残存的千年雪莲内丹做饵,骗得魔君麟非带着魔族手下大举进攻韶华谷,暗中却联络了妖界五族,在这早被他们找人搬空了的仙霖村里设下埋伏,准备一举重挫魔族。此时大火燃起,想必凌晏同灵界族长覃可儿已经联合妖界几位族长发动了布置好的阵法,与魔界交手开战了。
  眼瞅着山下喊杀声此起彼伏的激烈场面,攥着手中缚龙鞭的少素翾不禁有些跃跃欲试,琉音曾说他手中的银鞭乃是妖界族长所赠,有诛妖除魔之能。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些魔族,不让他上场试试自家兵器的威力,他哪能甘心?“阿然、临渊,你俩的兵器不也能斩妖除魔么?凌国师和覃族长毕竟只有两个人,不如咱们去村里帮帮忙吧。”
  凤殷然的佩剑本来因为毒尸田海而毁在了乱葬岗上,现在手上这把“断情”乃是方临渊昨日出谷后带回来的,与方临渊的软剑“斩思”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也是把可伤妖魔、退鬼怪的神兵。听了少素翾这话,凤殷然摸了摸配在腰间的长剑,很不给面子的摇了摇头,“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寻到山上,我们还是守在入口这里,以防万一比较好。何况,”他指了指身后正盯着山洞中通往韶华谷的石壁发呆的宁西楼,同他们三个一样,身为凡人的宁西楼也只能守在入口这里,不必和魔族正面交战。“两位师父都吩咐过,要我们看紧宁西楼,不能放他进谷,也不能让他下山。”
  虽是十分不解和不愿,少素翾撇了撇嘴到底是没有反驳凤殷然什么,只嘴里不住嘟囔着:“你们两个怎么一点都不好奇魔族长什么样呢?”
  方临渊只笑了笑没有说话,虽然只有山洞的一壁之隔,韶华谷内和谷外简直是两个世界,谷内飞雪漫天,谷外却山花似锦。寻了块平坦干净的石头坐下,拿出凤殷然从韶华谷仓库里“顺”出来的一把古琴,方临渊笑着望向少素翾,一边说道:“既然这么无聊,不如陪我合奏一曲,打发时间可好?”
  见凤殷然和方临渊都态度坚决,少素翾无奈只好撇了撇嘴算是答应下来,收好自己的缚龙鞭,将不离身的灵玉飞音拿了出来。“你们两个实在是太无聊了。”他虽这么说着,却老实地到方临渊对面坐了下来,偏头对凤殷然没好气的说道:“想听什么?”
  “阿翾乖,不气不气。”凤殷然像打发宠物似的顺势想去摸少素翾的头发,被他灵巧的躲开,手中落空的凤殷然只好作罢,“既然山下他们战得这么痛苦,你们不如试试合奏入阵曲吧。”
  忽然抬头扫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石壁,方临渊嘴角挑起一丝莫名的笑意,点头起手,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慢慢划过,一连串幽幽乐声带起几许狂狷激昂,口中却淡淡说道:“只盼这一阵能不服所望,肃清魑魅魍魉,换一个乾坤朗朗。”
  隐了身形的魔界之主麟非轻而易举穿过石壁阻隔之前,便将方临渊的这句话听在了耳中,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方临渊说话时带着丝丝嘲讽,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不置可否的打了个哈欠,魔君麟非循着琉音的气息慢慢往韶华谷深处走去,心中却计较着一会儿料理完狡猾的琉音,要不要去和视他若死敌的方临渊见上一面。
  “魔君果然守时。”
  听得这一声半讥半讽的称赞,麟非停步望去,果然望见一袭大红衣袍的琉音出现在他面前。冰天雪地的背景下,那身用金线绣着并蒂莲花的新郎袍格外耀眼夺目,衬得面容疏冷的琉音平添几分艳丽。麟非上下打量了面前冷得更块坚冰似的琉音一番,哪里漏得掉他雪白颈边那一朵刺青似的雪莲花印记,心情顿时大好,忍不住笑了起来:“本来本尊收到雪莲妖元仍在的讯息时还半信半疑,而今见到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庆幸自己费心走这一趟了。”他说着便朝琉音走去,伸出手来仿佛要立刻把琉音抓在手中再不松手,“看在那婷雪为了救你把自己的内丹留在了你体内的份上,只要你乖乖把婷雪的妖元交出来,本尊就不计较你勾结妖族,妄图活捉本尊的事情了。”
  琉音闻言大笑,挥袖间已取下背上的弯弓,拉弦搭箭,将那银制箭簇对准麟非心口,“十多年未见,魔君这骄傲自大的脾气真是丝毫不改。”他说着运起借由婷雪内丹修习而成的妖力灌注到羽箭之上,“我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坐以待毙,绝非我所愿。”那一只银簇的羽箭,如同沾染了星光般破空而去,直戳麟非胸膛,“还请魔君多多指教。”
  随着琉音的话音吹散在寒风之中,一连十支银箭接连而来,仿佛一片白芒笼罩在麟非头顶之上,罗网般封住他的退路,一时间杀机毕现。那莫大的杀气逼近眼前,麟非却只是闲闲站定,眉间墨色烙印突然如同有了生命般流动起来,将他整个人包裹进一团浓重墨黑的烟雾里。琉音的十支羽箭每深入浓雾一寸,箭尖的银芒便暗上一分,直到光芒消失殆尽,被麟非轻易挥落在地。
  似乎早有所料,琉音只是笑笑,反手又是一串急射,随着最后一支羽箭离弦,他忽然身形疾动,一身红衣火云烟霞似地直逼麟非面前。素白的手指划过纷飞的雪花,转眼间幻化出无数利刃般的花瓣,回旋舞落直取麟非双目。
  没想到琉音能展现出如此高深精湛的妖力,麟非也终于认真起来,周身黑雾消散无踪,手中却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与琉音的那些雪莲花瓣撞在一处,顿时如烟花绽放在半空中炸裂成一道淡蓝色的光影。刹那间,整个冰雪韶华谷的雪地被映照成淡淡的蓝色,碎裂的白色雪莲花般徐徐飘洒而下,与雪花混在一起,慢慢在蓝色火焰之中燃成灰烬,消失在了寒风之中。
  因那两股力量相撞而产生的巨大冲力,麟非倒退了一步,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虽是统御魔界、法力精湛的魔族之主,遇上琉音这种玉石俱焚不要命似的打法,到底也是受了点内伤,只不过比起琉音,状况倒是好上太多。“琉音,”那一团业火里,麟非还融入了能逼出他体内妖元的功法,此时那颗幽光四溢的乳白色珠子正落在琉音的身边,风中立时多了些清淡的雪莲香气。“本尊对你竟有了些佩服。不过凡人毕竟是凡人,就算你留着这颗内丹,你也不能成为妖族,更斗不过本尊!”他说着将那雪莲妖元纳入掌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倒在雪地上的琉音,“你和婷雪能死在本尊手下,也是你们两个的福气。”
  随意抹去嘴角的血,琉音勉强撑起身子,流光婉转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得色,歪头冲麟非笑道:“想要亲手杀我,魔君怕是不能如愿。”
  瞧他神色镇定,麟非不禁迟疑,还不待他开口发问,身后忽有一道极强的气势逼近,惊得麟非立即闪身避开,回身却见一人银发紫衣,正站在琉音的身边。
  “小麟非,你这些年真是越发威风了。”那风华无双的银发男子随手拨了拨左耳上的紫玉耳坠,映着他湛紫色的美丽眸子,光华乱心却难掩其中冷冽杀意,更胜这漫天飞雪。“原本我也极讨厌龙衣天那家伙。但是看到你,我却有些思念他掌管樊薄时的日子了。”
  看清来人面容,麟非不禁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才道:“妖王这次闭关的时间倒是短了许多。”
  被称作妖王的银发男子笑了笑,淡淡一个眼神,便教麟非心头大警。“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多加置喙?”
  他虽是言笑晏晏,在了解他手段的麟非听来却有些心惊肉跳。不动声色地收好那枚雪莲内丹,麟非这些年来功力自然也精进许多,但是同眼前这紫衣银发的妖王夙郗比起来,恐怕还不值一提。身为魔界之主却处处受制于妖王,麟非心中自然懊恼非常,也不知这身份特殊的夙郗为何放着好好的天神不做,非要留在霙墟做个妖王。
  夙郗也不说话,只挥手扶了琉音起来,静静望着麟非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听起来,你带来的那些手下,已被收拾的差不多了。”
  麟非一愣,脸色几番变幻终是低声笑了起来,“原来他不惜性命,竟是为你们妖族拖住我。”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麟非的法力虽然比不过夙郗,却绝对高出妖界其他妖类数倍,而夙郗这人在他面前永远以长辈自居,定然是不屑于跟他动手的。想明白这一点,麟非嬉皮笑脸地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多谢妖王相赠雪莲内丹之情,改日本尊再设宴相谢。”
  似是笃定夙郗不会拦他,麟非连法术都不用,一步步慢慢走了出去。夙郗皱了皱眉,却当真没有插手,只回头望着脸色惨白的琉音,“以婷雪与我的交情,你便是要我杀了他,也无何不可。又何必选这一条路?”
  认真地整理好自己身上的喜服,琉音摸了摸那用金线绣在大红衣摆上的并蒂莲花,脸上虽笑着,语气却极其冷酷残忍,“麟非为了莫须有的能忆起前世爱人的丹药,害死了我的婷雪,累得我们分隔多年。如今他拿到婷雪的妖元,满心欢喜的去炼制他的丹药。等他服下仙丹,知道所爱或者找到所爱时,却无奈毒发身亡,好梦落空,岂不是更好的惩罚么?”琉音说着幽幽一笑,红衣雪面,妖娆诡异,“那场面我虽无缘得见,想来定也十分精彩。”
  饶是见多识广的夙郗,听了琉音这话也不禁有些愣怔。得一人可兼爱天下,失一人可葬送苍生,情之一字,着实害人至深……不过他只是为了婷雪昔日恩情来助琉音一臂之力而已,对他的事情倒是不便过问。如今琉音所托之事俱成,夙郗也无心多留,轻叹一声如来时那样倏地便不见了踪迹。
  琉音倒也不在意夙郗的去留,失去婷雪的内丹,他的身体迅速地衰竭,使得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以最快的速度才能在自己无力动弹之前赶到放着婷雪冰棺的房间。棺中眉目婉约的女子一身如火嫁衣,绣的是和琉音衣袍上一模一样的并蒂莲花,美得灼人心神。这本是婷雪为了他们的婚事亲手所绣,却没想到……琉音迈进那巨大的冰棺,躺在婷雪身边将她搂在怀中。他原本就想和婷雪葬在一起,这才亲手雕出这口冰棺,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婷雪,”轻声唤着怀中女子的名字,琉音拿额头抵着婷雪冰冷的额头,脸上的笑容越发宠溺柔和,“当日你我相约定百年,曾说好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么多年过去,你可还傻傻地在桥上等我?”
  瑟瑟寒风中,似乎隐约传来一个女子清甜软糯的笑声,琉音抱紧婷雪笑着闭上眼睛,“韶华谷又剩下你和我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仙霖村后山通向韶华谷的那个山洞的四壁突然摇晃起来,转眼间石块崩塌,将洞口全部填了起来。唯一一条进入冰雪韶华谷的通路,就此再不可寻……
  

  第三十七章

  魔界四将和文茂昌带着魔兵刚走进仙霖村,脚下的大地便一阵震颤,冲天火光猛地腾起,顿时将打头的数十个魔兵吞噬得一干二净。文茂昌不由回头去看四位将领,此时魔君大人已经只身往冰雪韶华谷里去了,便是在这儿也不会管他们的死活罢。
  “四位将军,这……”文茂昌象征性地向四将征询意见,毕竟他的职位不高,这次魔君会选他参加,全是因为他和凌晏、覃可儿有些瓜葛。而面前这四位,虽然并称魔界四大勇将,但四人之中大统领血竭法力最是高强,在魔君面前也最得力,故而文茂昌面上是询问四将,实则是等血竭吩咐。
  那血竭生得高大威猛,但面容瞧着却不显粗俗,反而像个儒将。他骑着匹只剩骨架的骷髅马,此时看也不看文茂昌,只低头望着那坐在他怀里着纱衣的女子——四将之一的南帅秦艽。“艽儿,这里浓烟呛人,你不如回去等我可好。”
  不待那娇娇弱弱的秦艽说话,四将中的另一个女将柳霁奴便没好气地冷笑起来:“在场的这些人,哪个没见识过咱们南帅的本事?偏偏血竭你非要把她当菩萨供着,真真笑死人了。”
  血竭听了这话,脸色立马阴郁起来,瞪着柳霁奴仿佛要吃掉她一样。那柳霁奴却半点也不害怕,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杏眼圆睁的样子俏皮可爱。瞧着这个架势,笑眯眯的北将密陀僧连忙出来说合,“哎呀呀,你们在这里争吵,被手下们看到了,像什么样子啊。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和气生财啊。”
  见密陀僧插话,柳霁奴却一点不领情,扭头连他也一起瞪了,“死妖僧你别跟着添乱!”
  血竭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密陀僧和柳霁奴两人,和颜悦色地朝怀中女子问道:“艽儿,你意下如何?”
  那倚在他胸口的秦艽清瘦柔弱,仿佛一阵风便能把她吹走一样。听了几人吵吵闹闹的说话,秦艽只是掏出帕子掩嘴轻咳了两声,幽幽说道:“妖族的四位族长都来了,咱们几个再不济事,也该替魔君大人招呼一二啊。”
  她这话一出口,其余三将俱都面容一凛,拿出各自兵器做出防御的阵势。唯独秦艽温柔一笑,朝着面前虚空略一点头,轻声说道:“今日能够一次见到四位族长,真是艽儿三生有幸。”
  几人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四个打扮各不相同的年轻男子与凌晏、覃可儿师兄妹一起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些妖族的兵卒。这四位分别是妖界琅瓛族的族长离休、青旸族的族长墨香、赫斯族的族长芹湛和澜盈族的族长文锦,平时除了妖王传召,几乎都留在族中不常露面,今次居然在这冰雪韶华谷外齐聚,确属罕见。
  “哎呦,这不是妖界的四位族长和灵界的覃宗主么?这韶华谷里也不知道住了哪位大人物,能有如此大的面子请来你们几位。”柳霁奴摇着团扇,一边伸手抚摸身下坐骑的毛发,这头老虎到底是兽类,见了妖族这几位难免有些不安。她看了一圈,最后眼波一挑,朝澜盈族的文锦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说道:“文锦族长,这好几百年没见了,你怎么越长越年轻啊?真叫姐姐心里欢喜。”
  顶着一张娃娃脸的文锦闻言俊脸微红,“柳姑娘说笑了。”这些年来魔界和妖界表面上一直是相安无事,但是早年毕竟结过仇怨,偶有两族族人闹事斗殴,最后都是几位族长和魔界四将私下处理,所以文锦和这柳霁奴也曾见过一面。芹湛见老实单纯的文锦被那柳霁奴出言调戏,脸上的笑容登时再也挂不住,“文锦,你理她作甚。赶紧办完王交代的事情,咱们也好早点回去。”
  “却不知几位前来,所为何事?”喘匀了气息的秦艽柔声开口,弱不胜衣的模样教人不禁心生怜惜,让人没法把她和传闻中心狠手辣、嗜血无情的南帅联系到一起。柳霁奴颇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继续跟她争吵,乖乖闭嘴退到了一边冷眼观望。
  离休和墨香对视一眼,后者这才开口应道:“这韶华谷曾是我族弟子雪莲婷雪修炼的地方,如今她虽已不在,到底也有她的后人继承。于情于理,你们魔界都不该来这里打搅。”
  秦艽揉着手中帕子,本是怯懦又带些撒娇意味的动作,因她眼中狂傲杀机反而显得有些狰狞,“你们来这是受妖王所托,而我们四个更是奉了魔尊的旨意。既然无法让步,咱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便手底下见真章吧。”
  瞧着她杀意毕现的样子,血竭却宠溺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多年没有旗鼓相当的敌手了。还是艽儿待我好,知道我的心意。”
  柳霁奴在一旁看得浑身一阵发冷,心里带着不痛快对密陀僧的讨好便愈发厌恶,一边推开凑过来傻笑的密陀僧一边转而对文锦娇笑道:“文锦族长,瞧你便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不如咱们两个切磋切磋,好不好?”
  眼看文锦傻乎乎地便要开口应下,芹湛连忙把他扯了回来,狠狠瞪着柳霁奴道:“柳将军的本事,还是让我来讨教吧。”说着便亮出兵刃,二话不说往柳霁奴的方向攻了过去。
  这个势头一起,余下三将也各自与一位族长战在了一处。四将本是领了魔君之令屠戮仙霖村,眼下到了此处却只见一个空荡荡的村落,心中本就极不自在。如今遇上妖界四位族长,原就嗜杀好战的四人棋逢对手自然打得痛快。而另一边的四位妖族族长,则是得了妖王之命趁机剿灭魔族兵马,此时动起手来自然不遗余力。这几位一言不合就比试起来,跟在后面的兵卒们得了命令便也跟着混战了起来,场面一时乱作一团,喊杀声四起、震耳欲聋。
  文茂昌躲在后面两厢打量,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不知到底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仙霖村中早先就布置好了阵法,折损了不少魔族的先头部队。如今四位魔将虽能与妖界族长们一较高下,剩下的虾兵蟹将却不一定抵得过妖族的人墙攻势。文茂昌一边盘算着,一边召出自己所炼的武尸,这些都是他用北疆的武林高手的尸体精心培养出来的顶级武尸,虽比不上天生的魔族法力高强,对付一般的妖类倒也不见得会输。他刚找到阵法被魔兵们冲撞出的缺口,正准备带着几个武尸先行上山,不想才走出两步,便被凌晏和覃可儿双双拦了下来。
  “文师兄何必急着走呢?”凌晏不紧不慢地抽出佩剑,也不理会那些趁机走出阵法,没头苍蝇似的胡乱转悠着的武尸,这些傀儡没了文茂昌的指挥,战斗力只算一般,构不成什么威胁。“上一次文师兄走的匆忙,咱们师兄妹也没机会好好叙旧,实在可惜。”
  凌晏一副谈笑晏晏的模样,文茂昌心里却分外忐忑。论起法力修为,若是凌晏、覃可儿练手,他并无必胜的把握,何况如今覃可儿已是灵界的宗主,保不齐身上还带着灵界的法器。他本不想与他们正面较量,奈何凌晏和覃可儿看起来根本不想放他离去。“凌师弟唠叨的毛病,真是一点都没改。”他说着运起掌力,突然便朝毫无防备的凌晏、覃可儿攻了过去。
  青霜剑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凌晏也不在与他客套,同覃可儿的云天绫一左一右配合,既攻且防,滴水不漏。文茂昌一时占不到便宜,却也不心急,只小心和他们周旋着,一边还不忘分心去关心山上的动静。
  却说山下一众妖魔打斗正酣,山上等着的凤殷然已经听了半天的琴笛合奏,若是再添一壶好茶,如此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当真是惬意无比。他想到这里不由一笑,正想开口说话,却忽然听到草丛中一阵响动,只见几个全身幽绿眼泛青光、行止怪异的怪物低吼着走了过来,看起来和那日在乱葬岗上狂性大发的田海一般无二。
  “是文茂昌炼制的武尸。”方临渊和少素翾也收起了东西来到凤殷然身边,那几个半人半鬼的怪物走得极慢,但盯着三人的眼中却闪着凶光。“他们都是北疆失踪的武林人士,武功在江湖上也算排得上号,切莫轻敌。”凤殷然说着抽出鞘中的长剑断情,一面仔细吩咐道:“先小心与他们周旋,瞅准时机把兵器戳进他们的膻中穴,便可破咒。”
  三人默契地同时迎敌而上,那五六个武尸虽是行尸走肉,但遇到生人本能的便使出武功来,动作迅疾凶猛,倒也十分难对付。凤殷然一面使着斩情剑法击退围攻他的两个武尸,一面留心观察这些人所用的兵器招式,几个回合后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他虽一直不曾刻苦练习外家功夫,到底也在遣星阁看了许多武功秘籍,对江湖上许多门派武功的破绽也都用心研究过。这些武尸虽比常人耐打力大,实战应变的能力却略逊一筹,很快便被凤殷然找到错漏,欺身刺中膻中穴倒在地上化作一滩血水。
  “阿翾,打他左肋下三寸。临渊,攻其下盘。”
  在凤殷然的指点下,几个武尸终于让三人合力制服。“若是没有趁手的兵器,这些大家伙不知道得打到什么时候呢。”少素翾嫌恶地退开半步,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地上滋滋冒泡的几滩血水,还好他的缚龙鞭上不曾沾染上这些东西。“既然人都打上来了,咱们也下去看看吧。”三人说着便想下山看看战况如何,却不料刚举步要走,忽闻身后山洞传来坍塌巨响。地动山摇之间,一身狼狈的宁西楼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惊愕:“入口,彻底毁了!”
  还不待凤殷然等人从这突变中反应过来过来,却见头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划过夜空,往山下的仙霖村飞了过去。当先那人张狂的笑声顺着夜风吹进几人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琉音已经死了,你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分割线……
  “琉音已经死了,你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凤殷然心中又惊又凉,联想到琉音这几日的反常,以及今夜独自留在谷中和方才入谷唯一通道崩塌,虽不愿承认但也知道这人说的基本就是实情。想起琉音昨日难得唠叨地与他交待的那些关于惑心术的事情,凤殷然只觉双眼酸胀疼痛,险些落下泪来。
  少素翾这些年来随琉音住在冰雪韶华谷里,早视琉音为父兄,此时骤然听了这个噩耗,茫然半晌一时难以接受,“谁在那里胡说八道!”少素翾咬牙大喝一声,也顾不上其他,运起轻功便循着那声音追了过去。
  仓促之间凤殷然还没来得及拦他,一旁惊惶失措的宁西楼居然紧追其后跟了过去。凤殷然担心他们二人冲动之下再生变故,连忙拉着方临渊也往山下追去,却没注意到方临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简单的比了个动作。
  待凤殷然和方临渊来到仙霖村里时,妖魔两界的族人因着妖王夙郗和魔君麟非的驾临,俱都停下了打斗,秩序井然地列队站在两人身后。见到他们两个赶到,麟非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往方临渊的方向看了看,不经意瞧见与他携手而来的凤殷然时,眼睛亮了亮脸色却越发阴郁,教立在他身侧的魔界四将心惊不已。
  “刚才是谁出言不逊咒我师父?!”一片寂静中,少素翾排众而出,执鞭直指对面的魔族众人,却被眼疾手快的凌晏抢先拉了回来。
  麟非闻言只是抬了抬眼,视线仍落在方临渊的身上,开口却对长身玉立、漠然沉静的妖王夙郗说道:“妖王带领四大族长,倾巢出动来找我的麻烦,莫非觉得太平日子过的太久了,想再次与我魔族开战么?”
  有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等那个固执的人轮回转世,夙郗哪里肯独自留在这里,受这份闲气操这份心?“小麟非,我这次可不是全然为了我妖族的利益。”他慢慢地打了个哈欠,似是不胜烦扰的皱了皱眉,“莫不是你的前任龙衣天走的太仓促忘了跟你交待这些了?三百年前四界正式停战的时候,可是签过协议的。”夙郗说着一笑,那双紫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直教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动作,生怕惊了他的一颦一笑。“如今你唆使灵界弃徒荼毒人界,又伤我妖界族人在前,倒是叫我得好好问上一问,魔尊你是否真的要与我们三界为敌啊?”
  “哼,要战便战!啰嗦那么多干什么?!”魔界四将中脾气最是暴躁的大统领血竭忍不住开口怒道,却让麟非轻轻巧巧一个眼神瞧得退了回去。倚在他怀里的南帅秦艽挑唇一笑,掩嘴看了看魔尊的脸色,这才冲夙郗福身说道:“妖王大人,”她的声音柔若无骨,却极是娇媚撩人,“此事全由文茂昌一人而起,我们魔尊大人也是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这才一时心软助他一臂之力。”她淡淡一个眼神飘过去,看得本来闻言惊愕抬头的文茂昌浑身冰冷,浑然间只听那秦艽温柔微哑的嗓音继续说道:“不若就让妾身替妖王和覃宗主料理了这个叛徒如何?”
  “你!……”文茂昌才发出一个音节,秦艽已经纤手一抬,转瞬间直取他后背第二块腰椎,还不待文茂昌哀嚎出声,那看似娇娇弱弱的秦艽早就反身退了回去,纤瘦小巧的素手上托着块鲜血淋漓略带幽光的骨头。
  场上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个柔弱得仿佛风一吹便要晕倒的病弱女子,一出手便直接抽了文茂昌的魔骨、废了他的功法,还娇羞轻笑着观赏把玩那块带着血的骨头,不禁面面相觑、愕然当场。秦艽随手将那骨头丢给柳霁奴的坐骑,回头见魔尊麟非只是笑而不语、不发一言,掏出帕子仔细擦着手上的血迹,瞧也不瞧瘫倒在地上几乎无法痛呼出声的文茂昌,只对覃可儿和凌晏说道:“说起来,灵界的法力逊于我魔界多矣,否则也不必事事仰仗妖族和人数众多的人族了。”她仿佛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绞着帕子嗤嗤笑着,“不过论起占卜预言、窥探天机,却属你们灵界天下第一举世无双。今日就请覃宗主算上一算,这个灵界的叛徒,可还有命见到明日的朝阳?”
  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文茂昌痛极难耐浑身抽搐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覃可儿死死攥紧手里的云天绫,努力想要记起文茂昌血洗灵犀派时同门惨死的滔天恨意,可是无论如何眼前浮现的都是大师兄待他们的好……素白的面纱挡住了覃可儿脸上的神色,却挡不住她心里的忧伤。她直直地望着一滩烂泥似的文茂昌,心中百感交集正自出神,发凉的手指却突然被凌晏握住。
  她看得出凌晏的眼中同样有不忍和怀念,只不过比起她的心软,凌晏坚定的表情已经代表了他的决绝。覃可儿瞧着自己的这两位师兄,一时有些怔忪,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软弱,却不明白当年凌晏师兄为何要力排众议让自己坐上伊柯安灵界宗主的位置。“秦将军,”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白纱覆面衣袂飘飘的覃可儿又变回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模样,当着妖魔两界人马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灵界丢脸。“这文茂昌怎么说都是我灵界的叛徒,该如何处置都该是我灵界做主。秦将军这般心急,莫不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眼见覃可儿与秦艽这两个女人话里有话、你来我往说得火药味十足,麟非佯装无聊地掏了掏耳朵,依旧盯着方临渊和凤殷然的方向,心里不断盘算着要不要顺便把凤心也带走,省得日后麻烦。他正思量着,全当没看见方临渊杀意毕现的目光,方大公子这几年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该找个时间和他谈谈才对。
  “小麟非,”妖王夙郗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虽然音量不大,却惊得覃可儿和秦艽双双安静下来。“其实我今次来,琉音那孩子只托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多多看顾一下他的两个徒儿。”瞧着四下一片寂静,人人对他畏如虎狼的模样,夙郗更觉百无聊赖,说话的语调也带了些慵懒,“所以我劝你,不要太贪心,收起那些心思吧。”
  麟非闻言眼眸微眯,这老妖精果然不好对付……他眼中黯沉,脸上却扬起一抹笑来,“既然有妖王亲自作保,我便再多等几日。”他说着转身便走,“血竭,带人先回樊薄。”
  “是。”
  随着魔将大统领血竭跪下接令,魔界众兵将黑雾般的一下子便散了个干净。妖界四大族长瞧了瞧自家妖王的脸色,也都识趣的领着各自部下撤兵走了。原本人满为患的仙霖村顿时又安静下来,若非四周业火焚烧、一片狼藉,只让人惊疑方才种种是真是幻。
  夙郗仰头望着天上的下弦月,紫色的宽袍大袖映着他周围熊熊烈火,仿佛他顷刻间也会被那大火吞噬一样。他似是醉了般半晌才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凤殷然和少素翾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突然便隐了身形,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双同样是湛紫色的眼眸……少素翾愣愣地呆在原地,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在他终于不得不接受琉音已死的事实这一刻,夙郗临走前那并无意味的眼神,竟让他无法抑制地想念段紫漪。虽然他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段紫漪斗笠下的面容,可是那双记忆中的紫色瞳眸,定然也和这个妖王一样,美得惊心动魄、叫人痴迷。他恍惚地回身望着再也无法进入的冰雪韶华谷,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那个曾经让他觉得厌烦的地方,和那个教导了他八年的琉音一起,沉沉睡去。而他,被丢在门外,再也回不去了……
  这种孤独的感觉令少素翾的心钝钝的疼了起来,像是有把卷了刃、生了锈的刀子在心上一点一点来回割着,叫他越发渴望再看到段紫漪那双明艳的眸子。他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瞧着凌晏和覃可儿亲手埋了已经断气的文茂昌,瞧着方临渊在凌晏的指挥下截断了阵法灭了火,瞧着宁西楼一步一步地朝山上那个被掩埋的山洞走去,直到凤殷然走过来拉着他一起朝入谷洞口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阿翾,琉音死了。”
  我知道……少素翾想大喊出来,可是嗓子不晓得被什么堵住了似地,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望着眼圈通红的凤殷然,干涩的双眼终于涌出泪水。“阿然,他怎么可以这样……”徒劳地抱怨着,少素翾粗鲁地搂过凤殷然,伏在他肩头任眼泪肆虐而出。“琉音那个混蛋,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死了呢……”
  凤殷然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自己的眼泪却管不住地落了出来。周围阵法已破,大火渐渐熄灭,众人的沉默中只听得见少素翾的哭声和嘟囔声。凤殷然反复摩挲着左手中指上那枚琉音昨日留给他的指环,心中似是叹息般的响起一个声音:
  “琉音,真的不在了……”
  

  第三十八章

  同样是这个仙霖村大火漫天、韶华谷入口崩塌的夜晚,距离这里百里之外的徐州城楚家大宅,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静谧的夜色中,那光华流转的灯火看起来如梦如幻,透着令人艳羡的富贵与荣华。
  苏芊芊提了盏玉兔灯笼来到楚家的花园,远远只瞅见楚黎归一人心事重重地坐在凉亭里。昏黄的烛光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一片忧郁的阴影,即使是与他相识不过数日的芊芊,也莫名觉得昔日那个提笼遛鸟的纨绔少爷楚黎归有什么地方悄然的发生了变化,就像素来阳光普照的天空突然有了阴霾笼罩。“楚黎归,怎么就你一个人?”
  因为逆着光,楚黎归好一会才看出那是一身暖色鹅黄衣衫的苏芊芊。她手上的玉兔灯笼衬得苏芊芊如邻家小妹般贴心亲切,在这浓厚的黑暗里,教楚黎归心里多了一丝暖意。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她一个微笑,一边招呼她一起在凉亭里坐下。“方才有人送来消息,在城外嘉祥山寻到了受伤的心宿和氐宿。紫漪和清寒放心不下,拖着君闲一起过去接人了。”
  “哦。”苏芊芊应了一声,伏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她那个做工精细的玉兔灯笼,“你怎么了?这两天闷闷不乐的。”
  楚黎归愣了一下,没料到自己的情绪表露的如此明显,也没想到苏芊芊会问的这么直接。他怔怔地瞅着埋头赏玩灯笼、像个孩子般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见她神情专注仿佛身旁没有自己这个人,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苏姑娘,若是你一直坚信的事情,突然发现不过是一个谎言,你会怎么办呢?”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见芊芊歪头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禁苦笑:“算了,这个比喻真是差劲。你怎么会懂这种感觉呢……”
  略微低下头掩去眼中闪过的嘲讽之意,苏芊芊拿食指慢慢划过玉兔灯笼的四壁,火焰的灼热隔着纸张传到她的指尖,却暖不进她的心里。楚黎归说错了,这种失去信仰的茫然无措,她又怎么会不懂呢?“那就再找一个信仰好了。”她抬头粲然一笑,起身拉着发呆的楚黎归便走。“好了好了,你一个人纠结也没用啊。不如陪我一起叠纸船、放河灯好不好?”
  楚黎归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是看着苏芊芊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来,让佳人伤心这种事,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做不出来的。苏芊芊说是要去做灯笼放河灯,却扯着楚黎归在花园里看起风景来,被她左一句右一句俏皮话逗得终于开怀笑了起来,楚黎归心中沉郁渐消,对苏芊芊越发多了一分感谢。见楚黎归道谢作揖搞得十分郑重,苏芊芊不禁笑道:“楚大少爷你非要‘报恩’,那就把腰上的玉佩送我好了。”
  听了她这句玩笑,楚黎归倒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就解下腰上的青玉环佩。“芊芊姑娘也喜欢玉石?”
  看楚黎归神色认真,苏芊芊也便不再跟他客气,当即将玉佩接了过来。“是啊,”她用手托着玉佩细细赏玩,“只要是然然喜欢的,我都喜欢。”
  “我还一直以为,姑娘与殷然是兄妹,却没想你唤他如此亲热。”楚黎归愣了愣,他之前因为知道了那件旧事,心不在焉得连殷然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多日不见,也不知他的凤美人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他胡乱想着,不由仔细去看苏芊芊的神情。瞧她的样貌也不过十四五岁,方才牵着他的手同他闲聊时热情亲切,不见半分的忸怩造作。想他楚大少纵横北疆欢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苏芊芊这般特别的女子,直教他感叹殷然识得的都是不凡之人。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响起,远远只听得楚家护院的惊呼和兵器碰撞的声音,四起的喊杀声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顿时顺着夜风飘了过来。楚黎归和苏芊芊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忍住惊恐,不约而同地躲到了花园的一座假山后面。从山石的缝隙望出去,几个黑衣蒙面手拿兵刃的高大男子正翻过墙头,往内院走了过来,路上遇上楚家的护院下人便随手杀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苏芊芊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捂着嘴不住发抖,却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她不禁抬头去看楚黎归那张同样惨白的脸,却见楚黎归咬了咬牙,抓着她的手借着花丛的掩护便往内宅跑去,一边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我父亲的书房里有条通往外面的密道,咱们这就去书房找他,一起逃出去。”
  明白躲在那里早晚会被那些不知哪里来的黑衣人找到,苏芊芊虽然害怕,但也知道跟着熟悉楚家布局的楚黎归逃命,生还的几率就大了一倍,当下也顾不上腿软脚软浑身发抖,只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与楚黎归互相搀扶拉扯着一路躲躲闪闪地朝楚夏的书房奔去。万幸那些黑衣人还在内外宅交界处被家丁护院绊住,倒给了二人充足的时间,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书房。
  “父亲!”
  楚黎归带着苏芊芊气喘吁吁地冲进书房,还不忘反手把门闩插上。“外面来了好多杀手!就要杀进内院来了!”
  楚夏手里的毛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什么?她真的派人来了?”他略有些失神,不知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我本以为有凤公子等人在,怎么也能护得你周全。却不料这个时候他们都不在府上!”楚夏叹息一声,扭动机关打开书架后的密道,“快!你快带着苏家小姑娘先走!直接去找凤公子或是段公子,务必小心!”
  被他推进密道的楚黎归连忙抓住楚夏要关上密道的手,“父亲!你为何不走?”
  楚夏摇了摇头,略有些发福的脸上浮起一丝宠溺的笑容,“他们找不到人,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你和苏姑娘先走,我能拖上一刻是一刻。我交给你的信物,可千万小心收好。”
  “不!我不会丢下你的!”
  楚黎归还想说话,却被楚夏不由分说推进密道。“苏姑娘,黎儿就拜托你了。”
  苏芊芊疑惑地看着这对父子,虽不明白楚夏如何放心让她这个“小姑娘”来照看楚黎归,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帮忙拖住楚黎归。楚夏放心地点了点头,机关落下,密道重新被书架挡住,也一并把楚黎归呼喊的声音挡在了里面。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楚夏反而越发镇定,正了正衣冠,走回桌案前,面带微笑地稳稳坐了下来。
  ……分割线……
  楚夏才刚坐下,数个提刀拿剑的黑衣人便踢开房门鱼贯而入,带入一阵血腥之气。只见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低头列作两排,恭敬地迎了位黑衣黑纱的女子进来。
  楚夏瞧见走入房中的黑衣女子,愣了愣神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没想到,竟劳动皇后娘娘亲自带着禁卫军前来,实在是臣之罪过。”
  那黑衣女子皱起好看的双眉,挥了挥手对带来的兵士轻声道:“你们先退出去在门外守着吧。”
  “是。”那些黑衣人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当下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并替她带上了房门,远远站在院门前守着,腰板笔直默如雕像,倒真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小院站出了皇宫禁苑的架势。
  慢慢解下覆面的黑纱,黑衣劲装的女子露出一张娇俏妩媚的美艳容颜,一身不凡气度衬得她倍显雍容华贵。只见她施施然在楚夏对面坐了下来,如同老友重逢般热情一笑,“楚夏哥哥,你我何必如此生分呢。二十多年不见,楚夏哥哥放弃锦衣玉食,远遁到这荣韶国北疆,过的可还好?”
  “不劳皇后娘娘记挂,您贵为文昀国国母,在下升斗小民,万不敢与您攀亲带故。”楚夏说罢,低头自顾自地整理起未完的账目,竟似再也不愿看那女子一眼一样。
  “楚夏哥哥与茹姬自幼一起长大,今日又何必如此绝情。”文昀国皇后周茹姬掏出帕子假意拭了拭眼角,那副委屈可人的模样确是我见尤怜,哪里看得出她已是年近不惑的半老徐娘。“这么多年过去,为何那个小贱人还是能得你们如此青睐?”
  楚夏闻言一笑,只当没看到周茹姬眼中的恨意和妒忌,“自你被誉为文昀第一美人入主**,你便再也见不得有人比你漂亮比你年轻比你得陛下宠爱。这二十多年过去,多少**佳丽和腹中骨血遭你残害!”楚夏瞧着那张依旧艳丽无俦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这张面容儿时时常常露出的羞涩笑容,“茹姬,一个称号,竟然把你变成了这个模样……”
  轻轻地拍了拍手,周茹姬不怒反笑,转瞬间人已来到楚夏面前,手中匕首抵在楚夏脖颈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你说这些,还不是怨我当年狠下毒手,杀了贺诗宁那个小贱人!”她俯身直视楚夏的眼睛,看着他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仍然年轻美丽、倾国倾城的眉目,素白的手指压下刀锋,任鲜血氤氲而出,“她活着的时候,你为了她放弃一切。后来她死了,你不惜散去一身武功只求保她生下的孽种性命!楚夏!你就不曾后悔么?”
  见楚夏只笑了笑却不接话,周茹姬眸光一转,脸上阴郁之色烟消云散。她贴在楚夏耳边,呵气如兰,“楚夏哥哥,不如你来告诉我,那个孽种藏在哪里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把贺诗宁埋在哪里么?我们来交换好不好?”
  这熟悉的撒娇语调,在楚夏的少年时代,曾经听过无数次。记忆中的可爱女孩,身量尚小却已初露倾世之姿,软软的声音又甜又糯,直教人骨头都酥酥麻麻的,再也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那个时候,楚夏一度以为,他和天真可爱的茹姬便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茹姬穿上大红的嫁衣,成为他美丽的妻子。只是后来……
  “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的地位早就不可动摇,又何苦赶尽杀绝。”叹息着闭上双眼,楚夏知道,印象里那个娇媚甜美的茹姬早已不复存在,所有幻想,不过他的自欺欺人罢了。他早该明白,那个视美貌和荣耀如性命,善妒好嫉的周茹姬,即便流露出柔弱或和善,也不过是假象而已。
  周茹姬望着楚夏鬓角的几丝霜白,怔了怔神不知想到些什么,缓缓收回匕首,重回他对面坐下。“这二十年来我再如何培植人脉,说到底仍抵不过血统二字。陛下突然殡天,我的惠儿尚且年幼,若是被群臣知道贺诗宁的孩子还活着,那我惠儿的龙椅怎能坐的安稳?!”她脸上的恍惚迷茫一闪即逝,抬眼间又是那个睥睨尘寰、不让须眉的骄傲王后,仿佛她身上金色滚边的黑衣就是她的龙袍冕服,“本宫欺瞒天下,秘不发丧,就是要为我的惠儿扫清一切障碍,再让他安安心心地登基为帝!”
  骤然听到国主驾崩的消息,楚夏愣了许久,这才苦笑道:“我该恭喜太后娘娘,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垂帘听政,掌握文昀生杀大权。”
  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嘲讽,周茹姬涂着红色丹蔻的指甲划过自己染了血的刀面,自语似地说道:“我记得,贺诗宁给那个孽种起名叫楚黎归是吧?”她不屑地笑了起来,“黎归,离归。离人魂殇,归去来兮。哈哈,便是她做了鬼,你们也念念不忘希望她托梦还魂吧?”她勾起一个残忍的笑意,悠悠对楚夏说道:“你不是好奇贺诗宁葬在哪里么?哈哈哈,我早已将她的血肉做成羹汤送与陛下品尝,他不是恨不能与她生死与共么?我便成全他们,叫他们融为一体,再不分离!”周茹姬低声笑着,眸中尽显癫狂之色,“她那号称举世难寻的美人骨,被我命人磨成粉末,混上能教魂魄离散的符咒,随风散去洒满文昀大地,就这样守着你们的家国,永世不得超生!”
  “你!……”楚夏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一口鲜血喷在账簿之上,胸口闷痛难耐,他看着周茹姬肆意的笑容,朦胧中却似看到贺诗宁惨死的模样,“茹姬,你好狠毒……”
  浑不在意地灿然一笑,周茹姬随手丢掉那柄嵌着猫眼石的名贵匕首,仪态万千地理了理她那本就不曾乱过的云鬓和金钗,“楚夏哥哥,我这瓶锁魂香,用的可都是最珍贵的药材,你可还喜欢?”她笑着掏出帕子,当着楚夏的面一点一点擦掉涂在自己耳后的那点香料,“你别怕,本宫还舍不得让你现在就去见陛下呢。”她重又戴上面纱,开门唤来那些黑衣护卫,将昏睡过去的楚夏捆绑起来,抬了出去。
  “楚黎归……”她笑着寻了笔墨,在楚夏一片狼藉的桌案上留下一张字条,“没人能动摇我惠儿的地位……”
  夜风卷起她墨色的衣摆,徒留一室淡淡余香……
  ……分割线……
  天光破晓的时候,身心俱疲的少素翾三人终于回到楚家门前。冰雪韶华谷诸事已了,随着文茂昌的死,北疆武林人士失踪悬案也宣告终结。凌晏和覃可儿带着文茂昌的骨灰回了伊柯安灵界,宁西楼留在韶华谷外山洞独自清净几天,就此“无家可归”的少素翾决定还是跟着凤殷然一起回帝都,正式接手曾经归属琉音掌管的景曜会。
  勉强打起精神的少素翾翻身下马,来到楚家叫门,谁料手掌随意拍上楚府的朱红大门,那木门便缓缓打开,露出一地死相凄惨的尸首。看着眼前的景象,少素翾心神一晃,联想起突然离世的琉音,心中竟涌出莫大的恐惧,“紫漪!”他大喊着冲进院子,一路寻到后院,顾不上脚下黏稠的血液和横死的尸体。“紫漪!紫漪!你快出来!”
  少素翾只觉这宅子静的可怕,自己的呼唤回荡开来,逼得他几乎发疯。见他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紧跟其后的凤殷然连忙拉住他,将少素翾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手纳入掌中,“阿翾!你镇定一点!”
  “你叫我怎么镇定?!”大力甩开凤殷然的手,少素翾指着满地的死尸,神色憔悴,“琉音死了,连沈家也出了事!紫漪如今生死未卜,你叫我怎么镇定,怎么冷静?!”
  方临渊皱起双眉,在少素翾推开凤殷然那刻便立即将凤殷然护在了怀里,“素翾,”他握住殷然的肩膀,知道众人集体失踪,凤殷然的心里必然也不好受,“这楚家上下都让你翻遍了,虽然没寻到紫漪他们,但也意味着他们还没有遭逢不测。我们与其在这里担心猜测,不如立刻通知遣星阁和飔肜宫的分部,让他们帮忙找人。”
  哪里不明白方临渊说的这些道理,少素翾努力压下自己那些不停蹦出来的悲观幻想,深吸了一口气方要说话,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殷然,出什么事了?”
  少素翾猛地一回头,甫一看清那个紫衣斗笠的身影,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做出反应,直扑了过去抱住了段紫漪。“紫漪!紫漪!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段紫漪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是耳边听着少素翾心满意足地呢喃,心中一时绵软如春水,仿佛感受得到少素翾带他似珍宝般的心意。众目睽睽之下,被少素翾这样枕着肩头,段紫漪恍惚之间竟忘了羞涩恼怒。脖颈间有温热的液体划下,仿佛从段紫漪的心头烫过去,莫名有些感同身受的难过。“少、少素翾,你怎么了?”
  把头埋在段紫漪肩膀上不肯抬起,少素翾摇了摇头,闷声说道:“我没事,紫漪,让我靠一会就好。”
  “紫漪,”若不是情况特殊,凤殷然也不想打扰面前这两人“温存”,“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我和清寒得了心宿和氐宿的消息,便和君闲一同前去救人。现在清寒和君闲正给他们两个治伤,我本想先回来通知楚黎归和芊芊一声,没想到……”段紫漪说话间拿手推了推少素翾,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却能看得出少素翾的悲恸哀伤,见他赖着还是不想起来,也不过暗自叹气,继续任由他抱着,全然忽略了自己心底的那一丝心疼。
  凤殷然听了这话脸色却是一沉,“我们之前已经四下看过,楚家所有仆役家丁,全都被灭了口。但是并没有找到芊芊和楚家父子……”他顿了顿,联想起铩羽而归的魔族大军不由心寒,“若只是楚家的仇家寻仇也就罢了,如果来的是魔族……”
  “殷然你先别慌。”四处查看了一圈的方临渊拿着张纸笺从楚夏的书房里走了出来。“今夜我们也瞧过魔族的手段,我看这些人的伤口都是刀剑一类的兵器,应该不是魔族所为。还有这个,”他说着把那张纸递给凤殷然,只见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迹:文昀皇宫,以命相抵。
  怎么又跟邻国文昀扯上了关系……凤殷然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却忽闻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当下顾不上什么字条,连忙赶了过去。
  苏芊芊和楚黎归顺着密道走出去之后,拗不过楚黎归坚持,偷偷地又折返回楚家大宅,谁料一道门前便又看见这一地横七竖八、死相可怖的尸体,骇得苏芊芊忍不住尖叫起来。两人正担心招来匪徒,一抬头却正看到凤殷然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然!”又惊又喜的苏芊芊赶紧钻进凤殷然的怀里,“我还以为又要跟你分开了呢!”她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被手足无措的凤殷然软语哄了好一会才止住眼泪。
  楚黎归也是一脸受惊过度的惨白,比起芊芊倒要镇静一些,他简单跟众人解释了一下,随即问道:“你们可曾见到我爹?”
  凤殷然想起怀中的字条,却没有立刻交给楚黎归,“屋里没有见到楚伯父,或许也逃了出去。”他打量了下楚黎归的神色,停了片刻这才问道:“黎归,你在文昀可有仇人?”
  文昀……楚黎归闻言苦笑,看了看面前几人,又看了看自己一夜之间被血洗的家宅,摇头低声道:“我爹,不,是我义父前几日才告诉我。其实我的生身父亲正是文昀的国君,而我的生母早被文昀现在的皇后害死。”望着众人难以置信的表情,楚黎归不禁想起自己初次听楚夏说起这些辛秘时的茫然,“我义父瞒过皇后的眼线,偷偷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逃出文昀,隐居在徐州城里。他本想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不料上个月却收到正有人打探我们下落的消息,这才将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准备带我举家迁徙,没想到……”他捂着脸蹲了下来,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猛然抬头盯着凤殷然,“一定是文昀的皇后!一定是她掳走了我义父!”
  “黎归!”凤殷然忙拉住转身要走的楚黎归,“你这不过是猜测罢了,你要去哪里向那个什么皇后要人?”
  “我去文昀,去他们的皇宫!”楚黎归急忙回答,却惹来凤殷然一阵冷笑,“你是去要人,还是去送死?”
  楚黎归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搅作一团,脑子里却无比清晰。耳畔只听得凤殷然好听的声音慢慢说着,带着些诱拐的意味。“黎归,文昀的皇后既然没有直接杀了楚伯父,必然还是想以他引你上钩。你现在贸然出现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岂不是辜负了楚伯父这些年来的努力?”凤殷然说着揉了揉眉心,天色渐渐明亮,可这熹微的晨光依旧照不亮这混乱的一夜留给他们的黑暗。“你且随我们回帝都去。下个月沧爵、琅弗都派了使者来荣韶签订止战盟约,文昀国生怕三国结盟对他不利,也遣了使者前来……”
  “你是想让我藏在使节团队里,混进文昀皇宫?”楚黎归想当然的接口道。
  凤殷然咬了咬牙,差点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楚黎归的脑袋上,可是想想这事情若是换了临渊或是阿翾、芊芊被人掳走,他恐怕也会像楚黎归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救人。“我一定会帮你救楚伯父出来,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冲动,从长计议!”
  见楚黎归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机械的点头,凤殷然叹了口气,瞧了瞧神色各异的众人,回头去望方临渊,得他回以一个安慰的笑容,心头郁郁立时散去大半。东方天际的启明星光芒闪耀,不管怎么说,这个夜晚,总算要过去了……
  


  卷三

  第三十九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际,方临渊终为最后一位来问诊的病人写好了方子,吩咐药童带人去抓药煎熬。自几人从北疆回来,已有六七日光景,正巧方临渊开设的医馆里的坐堂医有事还乡,眼见荣韶上下为了三国和谈的事忙的不亦乐乎,他这个身份尴尬的沧爵质子便借此躲避风头,在医馆中设下了义诊,每日赠医施药分文不取。倒是让这家本就被京城百姓称为善堂的枢问医馆,一时之间更是声名大噪。
  忙完最后的活计,管事王伯已经带着伙计们收拾好了东西各自回家,身为医师的方临渊却仍留在医馆中低头整理着脉案。这几日虽然忙碌,但是胜在充实安心,竟让方临渊一时之间忘记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安静的医馆内,他匆匆记录着今日问诊病人的病历,一截皮肤白皙的手腕突然搭在了他面前的脉枕上,对比着那色彩斑斓的衣袖,煞是好看。
  “我倒不知,令圣教上下谈之色变的灵晔大人,居然也会有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方临渊只随意瞥了眼,倒像是早料到眼前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被讥笑了的灵晔却也不恼,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眼瞅着就要入秋,正是该行进补之事、调养身体的时节。既然教主您如此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赠医施药,不妨也帮教中子弟都调理调理身子,可好?”
  方临渊闻言一笑,倒真的放下手中纸笔,伸了三指搭上灵晔的手腕替他切起脉来。见他认真,灵晔便也安静配合,过了片刻才复又开口道:“陆墨尘扶棺回京的队伍,明天一早就能抵达城门口。沧爵、琅弗两国的使者最迟后日也该到了,据说文昀国不甘寂寞,派遣的使节大概不出五日便可进京。”
  拿过一张纸笺斟酌着写下几味药材的名字,方临渊一边定着药方,一边随口应道:“荣韶的帝都,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灵晔笑笑,见方临渊拿着方子,自然而然地便去抓药,再也不提其他,他也便起身跟过去,倚在柜台上含笑看着方临渊忙碌,“当年看你跟易爹学习医术的时候,我只当你是一时好奇学来傍身,没想到你会真的喜欢这些东西。若有机会选择,只怕你早成了一代名医了,果真造化弄人。”
  仔细称量药材的方临渊闻言一顿,却只笑着说道:“当年你随母亲习武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话痨。”
  “你这家伙!”灵晔愤愤地敲了敲柜台的台面,瞪了方临渊一会儿,却自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教主大人之前吩咐下来的事情都已办妥,不知道教主大人何时有空,亲自回教中审查一下?”
  正把灸甘草、生姜倒在纸上的方临渊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对药材的兴趣明显比对灵晔所说的话多许多,“教中有灵晔你来坐镇,本座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瞧着方临渊接连把人参、阿胶、麦门冬、干地黄倒在纸上,灵晔怔了怔,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近日坊间风传,望舒侯和沧爵质子方殿下流连帝都第一风月场所妄璇阁,可谓日日深杯酒满、夜夜笙歌不断,引得娇娥美姬争相献艺、文人墨客纷纷效仿。我原本还不信,但是看你忙得连教务都懒得管了,恐怕那些传言也不光是传言了。”
  “瞒骗得了帝都百姓,自然也瞒骗得了那些盯着我的人。”又称了些麻仁和桂枝混进方剂的方临渊将几味药分开放好,包好几个纸包,顺手用绳子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会儿顺路买些大枣,每副药煎的时候放六颗。”
  被不由分说塞了个满怀的灵晔愣愣点头答应了,过了片刻才恍然问道:“不是吧?我真的要吃药啊?你这个庸医有没有好好给我把脉啊?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会不会吃出问题啊?”
  重又走回桌案继续整理病案的方临渊闻言头也不抬,“谁说给你喝了?让小厨房煎好了给蒋护卫家里送去,他家的小幺自幼患有心疾,近日病情有些加重。至于你嘛,”方临渊挥了挥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这么多年连个风寒头疼也没见你有过,壮的跟头牛一样,就用不着浪费我的药材了。”
  听着方临渊如此打趣自己,灵晔反而打从心底里高兴起来,直到走出枢问医馆很远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虽然方临渊并没有表露什么,甚至还是那副风轻云淡、心无旁骛的样子,但是灵晔就是清楚的知道,方临渊的心情很不错。这种发自内心的恬然愉悦,在属于他们的儿时记忆里,几乎非常罕见。以至于三年前,灵晔来到帝都,与阔别已久的方临渊重逢时,偶尔见他流露出其他情绪时,竟觉得记忆里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小方临渊的影子变得陌生又模糊。说起来,方临渊的那些情绪,许多时候,都只是因为那个——凤、殷、然……
  灵晔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退去,他停下前进的脚步,忽然回过身来。这是一条空旷静谧的小巷,远离夜市热闹的喧嚣,使得那个哒哒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明了。灵晔歪头看着那人随着步伐飘舞的披风,听着那人的靴子如舞蹈般敲击着脚下的青石板路,脸上再次扬起笑容,礼貌却缺乏热情地欠了欠身:“麟非大人。”
  落下的兜帽露出琅弗魔君看起来十分年轻俊朗的面容,那双碧色的眼眸在夜色中看来分外沉郁浓烈,“我总是搞不明白凡人的心思,”麟非慢慢笑起来,说不出的嘲讽和蔑视,“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前几日你还带着赫连教的影子军团为了你家教主方临渊的意愿,截杀我魔族将士。可是今日在此见面,倒像是分别不久的老朋友了。凡人呐,真是虚伪又麻烦。”
  似乎觉得魔君的感慨十分有趣,灵晔忍不住笑了起来,像他善良平和的面容一样,他的笑声同样纯粹且富有感染力,顿时令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许多。“麟非大人,你忘了,我也不是人界的凡夫俗子啊。”
  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麟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朝灵晔晃了晃说道:“这是你托我找的东西,不过,我为何要相信你这个随时会为了你的主子,与我魔族为敌的人?”
  灵晔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远处京城第一风月欢场妄璇阁那堪称帝都标志性建筑的富丽楼阁。“因为你很清楚,你想要他的心,而我,想让他死。”
  “啧啧,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舍不得渊渊伤心难过呢。”麟非故意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让本就对他那个“昵称”敬谢不敏的灵晔又是一阵恶寒,蹭了蹭胳膊上莫须有的鸡皮疙瘩才皱眉说道:“我们教主的爱慕者一向很多,我帮你除掉一个不好么?”
  麟非却是不依不饶,“可是这个不一样啊,那可是渊渊心尖上的人。”
  仿佛十分认同麟非的话,灵晔用力的点点头,认真说道:“所以,你更应该感谢我帮了你一个大忙。”
  “很好。”似乎终于被说服的麟非说着将那个小瓶子丢到灵晔手里,“灵晔,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缓缓将那个瓶子握紧在掌心,灵晔目送麟非飞舞的斗篷消失在夜色之中,唇边扬起一丝寒冷彻骨的笑意。这样大的一个局,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
  ……分割线……
  韦庄的《菩萨蛮》里有这样两句:“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的是秦淮河畔,年少轻狂流连画舫青楼的旖旎场景。而今少素翾坐在设在连接妄璇阁与燕语楼的华美天桥上的雅间里,瞧着楼下莺歌燕舞、奢靡酒醉的各色男女,除了想起这首词外,只觉四周的空气里都弥漫着粉红色的暧昧泡泡。
  离他不远可以纵观全场的高台上,近日风头炽盛的凤殷然和方临渊正旁若无人地下棋品茗,似乎兴致颇高。在他二人旁边随身伺候的两个貌比娇花的美姬,乃是上月才双双当选妄璇阁鸾馆的花魁、多少王公大臣不惜千金一掷博其一笑的美人,此刻面对他们二人,却也忍不住娇羞窃喜,倾慕之情溢于言表,端得是教旁人羡煞不已。
  少素翾远远看着那两个使出浑身解数、大献殷勤的漂亮姑娘,不禁同情的摇了摇头。虽是陪伴在凤殷然和方临渊身边,但少素翾怎么瞧怎么觉得那两个姑娘根本干扰不了属于他们两个的默契,明明也是艳名远播的花魁名妓,放在这两个人身边却生生被比了下去,连那满头珠翠都勾不住旁人目光。作孽啊……
  鄙视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在众目睽睽之下过“二人世界”的凤殷然和方临渊,少素翾转着面前的空酒杯,忍不住重重叹息了一声:“什么叫寂寞如雪,我这就叫寂寞如雪啊!”
  “这都第八百回了,你有完没完啊。”同他共坐一桌正专心研读文昀国资料的楚黎归忍无可忍,终于丢下书卷,拍着桌子喝道:“少素翾,你就不能老实待一会儿么?”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连忙冲被楚黎归这惊雷般的一吼吓到的几对“鸳鸯”拱手道歉,少素翾回头望着楚黎归,危险地眯起眼睛,“我说小楚子,你最近火气见长啊。知道什么叫淡定么?”
  色厉内荏的楚黎归心虚地低头捡起卷宗,随口转移话题:“殷然都说段宫主贵人事忙,手下生意又多,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抽空来这边一趟。你非不听,偏要天天来等,等不到人还不开心,何苦呢?”
  果然被这话说中心事的少素翾立刻又蔫了,瘫倒在桌案上一副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样子。自从料理完琉音的后事,跟随凤殷然重回京城,少素翾就没再见过段紫漪的面。少素翾自己好歹刚继任了景曜会的商会会主之位,又才把办公的场地设在帝都,每日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经常忙得忘了吃饭也是常事。可是只要他一静下来,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面容模糊、着紫衣的身影,仿佛近在咫尺却如何也触碰不到,教少素翾很是心烦。
  难道自己生病了不成……少素翾只觉心里被猫爪挠痒痒似的抓来抓去,闹腾得他想在地上打滚。一想起自己到现在连段紫漪的真容都没有见过,他就忍不住气闷。难为自己天天为了段紫漪饱受相思之苦,只怕人家段大宫主连他姓甚名谁都快忘了吧。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他非疯了不可!
  楚黎归同情地拍了拍少素翾的后背,扭头望了望周围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各色男女,想当初他在徐州也是过着夜夜笙歌的奢靡日子,而如今……楚黎归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脑袋里的愁绪晃出去,重又放下书卷,楚黎归拄着脑袋看着高台方向道:“我瞧楼下好多色鬼的眼睛都管不住地往殷然他们两个身上转悠,也难为他们两个能泰然处之。素翾,你说他们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啊?”
  少素翾枕着胳膊灌了杯酒,漫不经心地回道:“做戏嘛,自然是做给想看的人看的。若是能让荣韶的皇帝和沧爵国的皇子们都相信临渊留恋美色、胸无大志,这次议和之后,他回沧爵的几率就大了许多。不过倍受荣韶皇帝宠爱的阿然也跟着胡闹,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他说着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楚黎归,“你说你怎么说也是个正牌的皇子,这点小计谋都看不出来,将来怎么回去跟人家斗啊。看了这么多天的帝王之术,半点长进都没有,还不如我呢。”
  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楚黎归摸了摸鼻子失落地说道:“其实我对什么皇位君权都没兴趣,我只想把我爹平安的救出来。我明白殷然说的没有错,去找那个已经成为文昀太后的周茹姬要人,就是去送死。可是我还是想要去做,只要能把我爹换回来,就算让我死又有什么关系呢?”楚黎归说着自嘲地撇了撇嘴,“其实周太后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就我这种榆木脑袋,哪里有本事与她争什么皇位呢?”
  苦恼地抓了抓脑袋,少素翾看着楚黎归这副委屈难过的样子,倒有些后悔跟他说起这些事来。不过这么看起来,就算文昀使节来帝都的时候楚黎归能顺利的混进去,只怕不等救出楚夏就会被周太后先找出来五马分尸了。“哎呀,输人不输阵,你不能自己先泄了气啊。殷然都说了会帮你救伯父,他就一定能想到好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也能陪你混进使节团啊。”
  勉强扯了扯嘴角回他一个难看的微笑,楚黎归点了点头,忽然指了指楼下道:“快看,好像是紫漪!”
  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少素翾奔到天桥栏杆处一看,穿过人群的那袭身影,斗笠遮面、紫衣翩翩,不是段紫漪又是哪个。顿时满血复活的少素翾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眼见段紫漪往凤殷然所在的高台去了,连忙运起轻功也不管周围这么多人看着,直接跳下天桥,朝那高台飞了过去。
  “殷然……”那厢段紫漪刚与方临渊打了招呼才要切入正题,就见喜上眉梢的少素翾冲到了他面前,似乎还想给他来个热情的拥抱,但是明智地生生顿住了动作,嘴里不停地说道:“紫漪,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啊,有没有按时吃饭、好好睡觉,我怎么看你好像瘦了呢……”
  阿翾你……起身挥退陪侍的两个美人,凤殷然对方临渊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忙拖着喋喋不休的少素翾走下高台,“这楼上楼下都看着呢,阿翾你有什么相思之苦,好歹也进了屋再说啊。”
  跟在后面的段紫漪闻言皱了皱眉,心里却意外地并未觉得少素翾刚刚的举动有什么惹他厌烦。可是似乎这种心情本身就有些不太对劲……因着这些心思,进了雅间之后,段紫漪立刻避开少素翾那几乎要穿透他面纱的目光,只对凤殷然和方临渊说道:“我有急事要去西域一趟,殷然你若有空,多帮我看顾一下宫中事务。”
  凤殷然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少素翾抢了先机,“什么?紫漪你要去西域?!去做什么,有没有危险?把我带上好不好?”
  被他一连几个问题问得一愣,段紫漪刚想拒绝,但对上少素翾那殷切的目光,竟一时有些犹豫。
  瞧着这二人这副模样,收到少素翾眼神暗示的凤殷然只好违心的说道:“紫漪你也知道三国使节齐聚帝都,我和临渊都有事要忙。我正好有些消息要阿翾带给驻守西域的娄宿和参宿,不如你们就搭个伴,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听了这话,少素翾立刻给了凤殷然一个赞许的笑容,凑到段紫漪身前不由分说便拉着他向外走去,“阿然说的太对了!我的行李马上就能整理完,紫漪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目送着少素翾拖走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段紫漪,凤殷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片刻却听方临渊在一旁道:“明日屏羽携百官在城门口亲迎陆将军棺椁,殷然你可愿陪我一同去看看?”
  伸手握住方临渊递过来的双手,任他温柔的轻吻从额头滑落,凤殷然含笑闭起眼睛,只轻轻应道:“好。”
  只他自己知道,这虔诚的一个承诺,非关其他,生死无阻、此世不悔……
  

  第四十章

  帝都城外,一队百十来人、个个额系白带的骑兵,护送着一口棺材缓缓前行。当先一人身带重孝,怀中抱着个陶土罐子,身后一面陆字大旗随风招摇、猎猎作响。瞧着那恍如隔世的城门,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背光中没人看得清那少年将军脸上的表情。微微低头,他对怀里抱着的骨灰罐默默说道:“父亲,我们回家了。”
  与方临渊打马越众而出,凤殷然瞧着对面的陆墨尘,经年不见,记忆里的少年面容越发坚毅硬朗,眉脚的疤痕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杀气和冷酷。短促地朝二人点了点头,年轻的将军催马来到他二人身边,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城中行去,看也不看跟着太子纾颜屏羽候在门前的文武官员。
  “墨尘。”有些疑惑的太子撇下重臣追上他们三人,挡在陆墨尘面前忧心忡忡地唤他,“父皇命我带人来迎陆将军的棺椁,亲送回陆府,祭拜之后再领你进宫面圣……”
  太子放软的话语还是被陆墨尘冷淡的一个眼神堵了回去,那一眼中不光是像看陌生人般的冷漠和无视,还带了些教人心惊的仇恨和轻蔑,令纾颜屏羽忍不住勒马后退,让开了道路。十分疑惑地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陆墨尘和陪着他离开的凤殷然、方临渊绝尘而去,纾颜屏羽瞧着那陆字大旗愣了片刻,才回头冲身边传旨的太监道:“告诉负责护运棺椁的将士送棺椁回陆府,让官员们散了吧。”
  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跟着陆墨尘避开热闹的人群,绕过内城往帝都西北行去,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望见一个背倚青山的小村落。眼看陆墨尘抱着骨灰罐弃马朝山顶走去,凤殷然和方临渊也忙跟在他身后,却见陆墨尘在山顶的空地上,寻了个能俯瞰山下村庄、视野开阔、景色秀丽的地方,放下罐子刨起土来。
  想要帮忙却被拒绝的凤殷然与方临渊只好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陆墨尘用随身的佩剑慢慢挖出一个深坑,堆出一座坟来。逆着光的角度,使得凤殷然看不清陆墨尘脸上一闪而过的晶莹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从怀里掏出一块残破的染血军旗系在坟前插的简陋木桩上,沉默已久的陆墨尘跪在新立的坟前,突然开口说道:“我父亲小的时候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陆墨尘把额头抵在他亲手削好的木桩上,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被山风吹散的支离破碎,“很多年前,沧爵向荣韶宣战时,他告别身怀六甲的我娘,怀揣着保家卫国的理想,凭着一腔热血爬上将军之位。后来,”陆墨尘似乎笑了笑,但却更像是一声冷哼,“他打的胜仗越来越多,身边真心待他的人却越来越少。我娘死后,视他如肱骨之臣却又为他如毒蛇猛兽的纾颜荣立刻亲自挑选了亲信的女儿嫁给他续弦。在他为了纾颜荣的宏图霸业拼死拼活驻守边疆的时候,却还要扣押他的子女在京中来提防他拥兵自重……”他抬手攥住那面被鲜血染透的陆字大旗,咬牙恨声说道:“要不是纾颜荣派来的监军一意孤行着急立功,父亲他也不会孤军深入遭了琅弗国的埋伏!虽然这些年来早已厌倦杀戮征战,却还为了那个从未真正信任过他的皇帝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这样的忠臣良将除了所谓皇恩浩荡的谥号外还能得到什么?而我,却还要为纾颜荣的野心和贪念继续这样的人生!”陆墨尘说着倏地抬头望向方临渊,“临渊,是不是想要成为名垂千古的帝王,就必须绝情弃爱?若是你有朝一日登上皇位,是不是也会沉迷于权力皇权,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
  深深皱起双眉,方临渊不躲不避地直视着陆墨尘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尽管他自小所学习的帝王之术,和他这些年来所看到的的勾心斗角,无一不在告诉他想要真正做个心无挂碍、统御天下的帝王,必须要善用猜忌和权衡。尽管他知道若是自己坐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对于手握兵权的臣子也做不到全然放心,就算不用纾颜荣的这套方法可能也会找其他方式牵制。方临渊的目光无法自控地落在凤殷然的身上,可是如果真的只有抛弃所爱才能成为真正的明君,他宁可放弃那个会把人变成鬼的位置。那样无牵无挂的活着,恐怕神仙也难以做到,何况是凡人。他想告诉陆墨尘,是他因为悲伤和仇恨蒙蔽了双眼,想告诉他真正的帝王同样需要容人的气魄。然而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来,无论如何组合堆砌,都让人觉得苍白无力。静默良久,方临渊终是忍不住叹息着问道:“墨尘,陆伯父穷尽一生,都在为了保家卫国泼洒血汗。那么你从军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啊,为了什么……陆墨尘从坟前站起身来,脚下朝气蓬勃的山村和满眼秀丽壮美的景色,都曾经是父亲奋勇杀敌的动力,那么自己呢……是沿袭父亲的遗志护卫家国,还是……过了片刻,陆墨尘回过头来,朝方临渊缓缓点了点头,慢慢说道:“我们回去吧。”
  在这个瞬间,灼烈阳光的照耀下,凤殷然望着眼前悲恸但神色坚毅的陆墨尘,忽然觉得眼前的年轻将军无比陌生,亦或是自己从前根本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或许陆墨尘孝服下的甲胄上还带着洗刷不掉的血腥之气,或许陆墨尘心底里还对纾颜皇室存有深深的仇视,但是他仍是那个荣韶国的年轻将军,无所畏惧地用双肩扛起带领陆家军护卫荣韶的使命,即使他本不甘愿。
  默默跟在后面的凤殷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陆墨尘那些情绪的影响,一颗心沉重地难以纾解。他们每一个人早就懂得人生无法一帆风顺、哪怕是再不顺遂也要咬牙挺下去的道理,可是真的轮到自己时,却仍是很难顺从的接受。
  他不由自主地去寻找方临渊的目光,却发现方临渊也在回头看着他,目光几许宽慰、几许柔情。被这样温暖的视线笼罩,凤殷然只觉一颗心莫名的渐渐安宁下来,仿佛是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艰难,总会有人不离不弃、相伴左右。
  像是为了给陆墨尘提到的帝王之术做注解,方临渊放慢脚步,轻声在凤殷然耳边说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忘记用一切来爱你。”
  听到如此露骨的表白,凤殷然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却仍是在方临渊灼灼地注视下用力点头,笑着应道:“就算去了地府,也不可以忘记。”
  “好,我会一直记得爱你,骨化形销、矢志不渝!”
  ……分割线……
  陆墨尘扶棺回京的这一天,因为胤帝纾颜荣痛失良将陆衡,为显自己对陆家的恩典,下诏要为陆将军斋戒哀悼一天,满朝文武只得陪着他一同默哀,所有官员士子今日之内都不能狎妓冶游,倒是让烟花柳巷在这一夜分外冷清。
  鉴于明天沧爵国的使节团队便要进京,听闻方临渊近日常常宿在妄璇阁的胤帝特别命人通知,让作为质子必须出席明天接风宴的方临渊安分待在邀仙坛的住处,以防明日传召的时候找不到人。
  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找遍了皇宫上下,最后还是贿赂了邀仙坛负责服饰方临渊的小墉子,才得了指点在凤家寻到了正在帮凤殷然整理书籍的沧爵国七皇子。听完传旨太监委婉的转述,埋在一大堆书稿后面的凤殷然很不给面子地大声笑了起来,骇得那年轻太监连头都不敢抬,直疑惑自己不知哪里惹得这位少年侯爷竟如此失态。
  给了赏钱打发了那传话的太监,方临渊重又回到桌前,无可奈何又满是宠溺地望着凤殷然道:“殷然。”
  “哈哈哈……”凤殷然忍不住又笑了一会,想到纾颜荣叫人传话时精彩的心理活动,就抑制不了嘴角翘起来。“既然旨意都下了,我陪你回邀仙坛去吧。”他说着看了看眼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卷,这几日他空闲时都在找对付魔族的方法,奈何收获极少。只不过冰雪韶华谷外一场混战之后,魔界倒是分外安静,不知是忌惮妖族的实力,还是按兵不动另有图谋。凤殷然拄着下巴想了想,又道:“明晚的宴会我也要去参加,得叫风谣把我的朝服装好也送过去……听说沧爵和琅弗各派了一位皇族过来,纾颜荣把人安排在驿馆,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你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两人说着丢下满屋狼藉出了书房,吩咐好一应事宜后牵了马往皇宫行去。“沧爵来的多半是我大皇兄方庭梧,近几年来拥护他做太子的呼声渐高,出使邻国这样光荣的任务,又能防止他在朝中兴风作浪,绝对是我父皇惯用的伎俩。”方临渊说这话的时候,唇角一点浅笑,讽刺非常。“只不过那位来和亲的公主燕燕,据说是我父皇在我离国之后,一时兴起收的一个义女,倒不知生的如何模样。”
  方临渊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微有些闪烁,凤殷然却不曾注意到半分异样。随口聊着些日常琐事和两国的不同风物,眼见邀仙坛的大门就在前面时,两人正巧又说起方临渊回沧爵的事情。“几国的使节大概最多在帝都逗留半个月,趁着这段时间,我也该早日把遣星阁的大小事务吩咐清楚。如今阿翾跟着紫漪要去西域,景曜会和飔肜宫的管事们找不到人的时候,大小事务都跑来问我,叫我如何脱得开身跟你去沧爵呢?”一路盘算着这些事情,凤殷然正想着若是当真要留在沧爵,是要让出遣星阁阁主之位,还是说服遣星阁众人随他迁往沧爵,却听与他并肩而行的方临渊在他耳边笑道:“其实我也可以陪你留在荣韶啊,我如果肯留下来继任国师之位,屏羽想必会开心得摆好几天流水席。”
  “那怎么行!”凤殷然立刻反对,“纾颜屏羽那小子何德何能,让我家临渊屈居臣子?”他脱口说完,才发现方临渊眉目含笑分明是在打趣他,脸上不禁一热,刚要开口辩解,却被方临渊一吻堵住了声音。
  “然儿,”迷迷糊糊之间,凤殷然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居然已经被按倒在了方临渊住的房间里,那双正望着自己的眼睛,深情缱绻,像浓浓夜色,诱人沉醉。“然儿,然儿,”他朦胧中听见方临渊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如他每一次情动的时候一样,“无论哪里,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便是我一生牵挂。”
  或轻或重的亲吻自凤殷然的额头一路印下,恍惚迎合着方临渊的动作,凤殷然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像被点着了一样烧起来,将他的最后一丝神志蒸腾殆尽。“临渊……”无意识地呢喃着对方的名字,凤殷然已有些分不清是疼痛还是快意,只愿与他一起沉沦其中,他攀着方临渊的脖子忍不住想要索求更多,却又害怕自己再也承受不了他一丝一毫的攻伐。让人脸红耳热的呻吟声和撞击声持续了很久,直到最后凤殷然带着哭腔开始求饶。细细吻干他眼角的泪水,方临渊一边在他耳边柔声哄他再忍一会儿,一边匆匆结束了自己隐隐又要抬头的欲望,这才依依不舍地自凤殷然体内抽离出来,抱他去屋后温泉中擦洗干净。
  等二人换了衣服再躺回床上,累极的凤殷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衣领遮不住的地方,露出一枚艳红的吻痕,衬着他如雪的肌肤,恍若不小心落下的花瓣。枕着胳膊侧身躺在他身边的方临渊小心翼翼地拿指尖摩挲着那枚印记,满脸温柔笑意若是被他手下教众看了,定要大呼惊奇。似是忽然感应到什么,方临渊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抬手点了凤殷然的睡穴,替他掖好被角,这才披上外衣,往院中走了过去。
  宫灯忽明忽暗的光亮中,方临渊望着面前刚刚摘下兜帽的碧眼男子,素来温雅的表情中满是冷意森然,“麟非,”叫出对方名字的一瞬间,方临渊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似乎不胜其烦,“你来做什么?”
  想往前一步拉近二人距离的麟非见方临渊抬手便要抽出腰间佩剑,连忙停下动作,“本尊作为沧爵大皇子门下食客,陪同大皇子出使荣韶,明日便要进城。”他说着朝方临渊一笑,“咱们多年不见,偏偏上次好不容易重逢时还有旁人打扰。我挂念你的紧,所以不顾一切的前来看你。可惜你却如此无情,不但派人追杀我魔界族人,还对我冷言冷语……”
  “够了。”见他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方临渊连忙出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你我之间本无交情,也无需客套。我只问你为何要命人强掳殷然,与方庭梧合谋又是要算计些什么。”
  作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样子,麟非抖了抖斗篷的下摆,摇头道:“既然你都跟我形同陌路了,我又有何立场和义务要回答你的提问?”见方临渊脸色沉郁就要发火,玩心大起的魔君却不给面子的继续说道:“若是我说,我惦记着你的小情人,想要挖走他的心,你可相信?”
  双眼微眯,方临渊怒极反笑:“魔尊或许忘了,即便是魔族之主,也不是不死之身。”
  “哦?”麟非听了这话非但不以为忤,反而上前一步握住方临渊拿剑的手说道:“要说不死之身,我倒是极想试试你这个可以自行疗伤的异类,是不是也杀不死……”他说着慢慢挑起嘴角,似乎看不到方临渊那柄可以斩魔的软剑斩思几乎贴在他的胸前,也不理会方临渊袖中魔音琴的琴弦随时会穿透他的心口,“可是,我又怎么舍得杀你呢。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我们上辈子一定关系匪浅!等我炼成了三生奈何丹,证实了我的猜想,再来决定你的生死也不迟。”
  听着他如此狂妄的言论,方临渊扬唇一笑,腕上的琴弦瞬间发出,直取麟非心脉却被他护体的真气弹了出去。抬手在那扬起的琴弦上随手一拨,听到那节音符的麟非脸上终于露出认真的表情,身形暴起退到了五米开外的围墙之上。
  “临渊,保护好你的小情人啊。”重又戴上兜帽的麟非假装好心的补充了一句,说完也不看方临渊是何表情,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琴弦勒在指尖上渗出一滴鲜血落在地上瞬间无迹可寻,方临渊在风中站了许久,直到觉得夏夜的风都有了一丝凉意,这才赶在巡夜的士兵到来前回了房间。望着床上凤殷然恬静的睡颜,方临渊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心中的郁卒方才稍稍纾解。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样把他揽进怀里,方临渊抵着凤殷然的额头,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第四十一章

  胤帝二十四年壬戌月甲子日,宜:纳采、入宅、会见亲友,忌:开市、订盟、出行、嫁娶。
  虽然旧黄历上这样写着,但是在这个沧爵、琅弗两国到访的重大日子里,一向连黄历都懒得翻的国师凌晏,是绝对不会说什么“今天日子不好大家换一天吧”诸如此类的话的。
  而此时,荣韶国巍峨的朱红宫门前,来访的两国使节团很是凑巧的碰了面。因为一路几次偶遇,代表沧爵国出使的大皇子方庭梧,和代表琅弗国出使的六王爷秋池已经私下见过几次。虽然以两国不咸不淡的邦交,这两位之间也互相不是很在意对方,但是基本的礼节却是不能废的。
  方庭梧在马车里率先掀开了窗帘,对几乎是与他并排而行的琅弗国马车招呼道:“六王爷。”
  立刻响应的秋池也撩起帘子回望回去,“方殿下。”
  虽然彼此脸上都挂着虚情假意的礼貌微笑,方庭梧却似早已深谙此道,完全不以为意的继续说道:“这一路长途跋涉,路上委实辛苦。我这又有个待嫁的娇弱皇妹需要照顾,之前多谢六王爷同行看顾。”
  听他随口胡说眼睛也不眨一下,秋池也不道破,只是顺着他说道:“方殿下客气了。”他们两国忌惮荣韶的势力,却又对彼此无法放心结交联盟,三国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微妙到极为脆弱。“说起方殿下这位皇妹,”秋池说着去看沧爵国车队后面装饰着红纱的华贵马车,和跟在后面的丰厚嫁妆。“恕本王愚笨,你的这位父皇,一面把自己的儿子送给荣韶做质子,一面又把自己的义女嫁进荣韶的**,想要做胤帝的岳丈,也不怕被胤帝回绝之后失了颜面。”
  秋池“好心”提醒,方庭梧却是全不领情。“不会不会,我这个皇妹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定然会让胤帝爱重非常。”见自己的自信满满不被秋池接纳,方庭梧不由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来,“六王爷可曾见过荣韶的那位望舒侯。”
  好端端的,扯起旁人来作甚?秋池心中微有些不痛快,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摇头道:“只听说过些传言,真容倒是不曾得见。”
  “不瞒六王爷,我也只是见过那位望舒侯的画像而已。虽是个男儿身,却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似乎已经可以预想到一会儿宴会上的热闹景象,方庭梧很舒心畅快的笑了起来,“而我这位皇妹,比起那位望舒侯来,可谓不分伯仲。”
  被他一番乱七八糟的言论绕的心头厌烦,秋池挑了挑眉,却是一笑:“如此说来,一会儿有机会,本王一定要与荣韶这位声名远播的望舒侯,好好结交一下了。”
  方庭梧点头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倒是不再絮叨不停。两国的车队在进入皇宫之后被分别送去休息,等待晚上宴会上,胤帝的接见。于是沧爵国与琅弗国看似亲切友好的会晤,便暂时告一段落。
  这一段插曲,被无端提及的望舒侯凤殷然自然是不知道的。碍于苏芊芊要求想来宫中看热闹,无奈的凤殷然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好一顿劝说得了她承诺必然安分守己之后,才提前把她送到姐姐凤茗妍那里适应几天。虽是昨夜宿在了邀仙坛那里,今日陪着倍受关注的方临渊同时出席却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是趁着宫中上下一片忙乱,凤殷然离了邀仙坛便径自往姐姐的宫苑来了。
  谁知走到门口,便与迎面走出来的苏芊芊碰了个正着。因为待在宫里的名目不清不楚,苏芊芊只得扮作宫婢跟在皇后娘娘的身边。此时她便穿了一身普通的宫女衣裳,但是胜在年少貌美、窈窕娉婷,就是站在一堆宫婢之中,只怕也是极为出挑的。一直拿她当亲生妹妹一样疼宠的凤殷然见她嘟着嘴似乎不太开心,左右闲来无事,也不急着去拜见姐姐,拦了她道:“芊芊。”
  醒过神来的苏芊芊一看到他,立时忘了生气,“然然,你可来了!”她奔过来想给凤殷然一个拥抱,旋即醒悟过来时间地点都不太对,只好讪讪收回手臂,“我好想你。”
  “傻丫头。”凤殷然摘了朵极衬她衣裙颜色的小花给她别在发髻上,只觉这些年来哄着姐姐家的盼儿公主养成了习惯,如今对芊芊居然也有些对小辈的疼爱姿态。“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可是这宫里没你想象的好玩,那散席之后就跟我回去罢。”
  闻言苏芊芊却一径摇头,“不行不行,茗妍姐姐贵为皇后,为人却极温柔宽和,我还没在她身边待够呢,然然你且容我再多玩两天。”见凤殷然表情早有松动,芊芊便挑开话题说道:“我心烦倒是因为另一桩事。”她说着拉凤殷然一起往宫苑里头走去,隐在回廊的柱子后面远远地指着一个正在打理花草的宫娥道:“然然你看,那个宫女叫翠荻。我这几日跟她住在一处,见她面带忧愁不知遇到了什么样的难事,偏生如何套她的话都不肯说,左猜右想的搞得我自己好生无趣。真是烦死人了。”
  没想到芊芊还有这种八卦体质,凤殷然不由哑然失笑,“就这么点小事,我帮你问问她好了。”
  “你来问?”苏芊芊瞪圆了眼睛看他,“可是这说起来可是人家的私事,人家不肯说,你总不能拿什么主子的架子压她吧,怪不好的。”
  “想知道人家的秘密还不被她察觉?”待芊芊忙不迭点头,凤殷然便笑了起来,“你想得倒美,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苏芊芊一副不可能的看笑话表情,凤殷然也不辩解,只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朝那个唤作翠荻的宫女招了招手:“翠荻,你且过来。”
  在皇**里当差的,哪一个能不识得国舅望舒侯的,翠荻突然被凤殷然点了名,生怕是自己出了什么错漏,连忙惴惴不安地赶到近前,怯生生的问道:“给侯爷请安,侯爷有何吩咐?”
  双眼中暗红色光芒微微闪动,凤殷然本就有意在苏芊芊面前显露惑心术的功夫,如今做来便分外行云流水。“翠荻,你心中有何烦忧。”
  旁边看着的苏芊芊瞧着那翠荻迷迷瞪瞪的因为凤殷然的一句话就絮絮叨叨地把家里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倒比那些现代魔术震撼多了。她眼睁睁瞅着凤殷然听完之后又对那翠荻说了句:“把方才的事情都忘了,去罢。”那翠荻便回到花坛边继续手上的活动,仿佛刚才几分钟时间内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由更为吃惊。当下吃吃问道:“然、然然,你这是催眠术么?”
  “差不多吧。”想起已逝的琉音,凤殷然眸光暗了暗,面对芊芊一脸求知欲的探询,却又笑了起来。“这个叫惑心术,运用得当便能操控人心、摆布他人。”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苏芊芊一时心思转换,面上笑得依旧天真烂漫,“反正离开席的时间还早,不如我们拜见了茗妍姐姐之后,便去陪小盼儿玩吧。你刚刚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等下我去做几个好吃的犒劳你,好不好?”
  知她不过一时兴起关心那翠荻的心事,此时想起其他事情便立刻抛到了一边,凤殷然不甚在意地把这件事自动遗忘在脑后,只任由苏芊芊继续聒噪着拖着他一起往内殿走了进去。
  ……分割线……
  为了彰显荣韶上下对沧爵国、琅弗国来使的尊敬和对这次结盟的重视,胤帝特别挑选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纾颜氏皇族作陪,又命宫中伶人一早排练了新的歌舞以供众人赏玩。
  随父亲凤桐坐在阶下首位的凤殷然一面敷衍着身旁攀谈的大臣,目光却身不由己地追逐着方临渊,看他一路穿过大殿,走到坐在胤帝左侧的沧爵国大皇子身边。虽然是走在一众王公大臣、世家子弟之间,凤殷然却觉只方临渊一人当得起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之名,即便是在这样隆重盛大的宴会中,在这些华冠美服的权贵皇裔之间,依然风姿卓绝,令人瞩目。
  不知方庭梧和胤帝说了些什么,方临渊礼貌的笑了起来,笑容恰到好处却透着十足的客气。凤殷然远远瞧着,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又带了几分焦虑和忧心,如果说是在担忧自己未来何去何从,那完全是没有必要的。难道短短的一日之间,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并不知道但又能令临渊十分头痛的事情么?
  凤殷然正胡乱猜想着,却突然惊觉到两道试探审视的目光,略一抬眼,正望见肆意打量他的方庭梧和秋池,心下不由微有些恼怒,脸上却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朝座上的两尊大神点了点头,随即错开目光,仿佛忽然之间对那些伶人的歌舞有了极大的兴趣。
  被安排在胤帝右下的秋池此时心中却有些疑惑和惊艳,今日早些时候方庭梧没头没脑的对他提起望舒侯凤殷然的时候,他便犹如堕入一团迷雾之中,现下终于得见凤殷然的真容,瞧了他那张教人忍不住胡思乱想的脸之后,更是一头雾水。这样一个姿容出众的年少侯爷,又是皇后的胞弟、丞相的独子,与沧爵国的一个和亲公主又能扯上什么关系。他心中揣测,目光却忍不住总往凤殷然的身上看去,要说他身为琅弗国的王孙贵胄,什么样的绝代佳人不曾见过,却如何会对一个男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凤殷然除了那张美得勾魂夺魄的脸外,他那一双透着淡淡红光的漂亮凤眸,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光华璀璨,映衬得他整个人都分外夺目耀眼,引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方庭梧早把秋池的反应看在了眼里,其实他也一样,虽然是早就见过凤殷然的画像,却在看到他本人时,还是禁不住赞叹。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邻座的七皇弟方临渊,转头朝胤帝纾颜荣拱手说道:“陛下,我父皇有感于两国百姓征战之苦,对这次和谈之盟的成功可谓日夜期盼。为了表示我沧爵上下的心意,父皇愿意把最为疼爱的公主燕燕送来服侍陛下,愿荣韶与我沧爵和平共处、永结秦晋之好。”
  胤帝的眉头几不可查的一跳,早听闻方桦有意送个女人填入他的**,却没想到他居然最后会搞了个公主送过来,论起辈分来,自己岂不是要低方桦一截?因为心中不快,胤帝便没有立刻接话,只听得方庭梧继续说道:“说起来,我这位皇妹虽然不敢说天下无双,却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陛下何不传召她来见一见,再做定夺?”
  见了长相再定夺,岂不是说明自己是个以貌取人的昏聩色鬼?尽管对方庭梧的指手画脚心存厌恶,胤帝仍是耐住了性子,点头对身边的内侍道:“传沧爵国的燕燕公主进殿一叙吧。”
  太监的唱旨声传了下去,大殿里立刻静了下来,一众大臣的目光便都落在了那个迈着莲步缓缓走入的沧爵公主身上。因是为了和亲而来,这位公主着了一袭大红色的喜服,金色的华丽头饰与衣服上金线绣的纹饰交相辉映,闪耀华贵。只见她头上蒙着一块红色的薄纱,容貌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但是却没有人会怀疑她的美丽。凤殷然觉得眼前慢慢走过的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举止动作和那看不真切的容貌,都透露着熟悉的感觉,却没发现身边的父亲凤桐,早已变了脸色。
  同样大惊失色的还有高坐阶上的胤帝纾颜荣,呆呆地看着公主燕燕一步步走上台阶,徐徐掀起遮面的红纱,露出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来,纾颜荣几乎是用尽心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起身抱住眼前女子的冲动,咬牙说道:“你就是沧爵国的公主燕燕?”
  立在胤帝面前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似一泓清水般温柔和顺,她仪态万千地向纾颜荣俯身一礼,轻声说道:“回陛下,燕燕乃是父皇为我取的封号。小女闺名得一竹字,绿竹如娑的竹。”
  如同被惊雷劈中般,纾颜荣死死抓紧龙椅的扶手,这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而和其他王公大臣一样坐在台阶之下的凤殷然,除了觉得这个公主的声音也有些熟稔之外,倒没有看出纾颜荣的面色变化。因为那位燕燕公主面朝着胤帝,又在台阶之上,凤殷然并无缘得见她的庐山真面目,却不料阶上的皇后、太子以及那琅弗国的秋池,居然都一脸震惊的望着自己,仿佛见了鬼一样。
  明明是沧爵国进献公主,姐姐、屏羽和那个琅弗六王爷这样瞧着自己做什么,难不成这个公主哪里和自己长得相像?脑中灵光乍现,凤殷然想起这个公主闺名是个竹字,倏地回想起在忆竹苑竹林里见过的那个幻象——他个姑姑、为胤帝诞下太子纾颜屏羽的凤家女儿凤竹!想起那个与自己有九分相似早逝的苦命女子,和眼前这个偏偏闺名也是竹字的沧爵国公主,凤殷然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他不禁朝方临渊看去,正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心下便渐渐有些放松。临渊之前对他说过来荣韶之前方桦还没有认下这个干女儿做公主,即便见过也不过是没长成的小孩子,自己何必胡乱揣测伤了二人的情分。只不过除了父亲凤桐、师父凌晏和纾颜荣本人,又能有几个人清楚凤竹的往事,而那日在竹林里,临渊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大殿上一瞬间的诡异气氛,大部分朝臣还没有发觉。早就猜到那燕燕公主肖似妹妹凤竹的凤桐连忙起身,朝胤帝一礼笑道:“陛下,沧爵使节远来舟车劳顿,公主身子娇弱,又尚未举行册封大典入主**,于情于理都不必在此作陪。想来若是劳累了公主,方殿下也是心疼的。”
  回过神来的纾颜荣哪里听不出来凤桐的提醒,当即大笑着站起身来,亲自为燕燕公主重新蒙上纱巾,招来宫婢服侍她离席,“倒是朕思虑不周了,委屈公主先到栖梧宫好生休息,朕之后再来看望你。”
  “多谢陛下。”燕燕公主又是一福,这才扶着宫婢的手,拖着迤逦的嫁衣裙摆,朝殿外走去。路过凤殷然身边的时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面纱后的那双眼眸在凤殷然脸上稍作停留,便又不着痕迹地挪了开去。
  望着那个纤弱妖娆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外,不光是座上的胤帝纾颜荣,就连他身边的皇后、太子和下首的凤桐、凤殷然俱都有些食不知味、兴致索然。坐在高处的琅弗国六王爷秋池哪里看不分明,端起美酒脸上笑意更浓。虽说那位燕燕公主顶着一张和望舒侯九分相似的面容,但是比起望舒侯来,总是让人觉得少了些诱人沉醉的魅力。而他瞧着胤帝不同寻常的表现,居然还对那个与自己小舅子长得有些像的公主很是喜欢在意……目光扫过对面正努力克制着笑意的方庭梧,秋池朝凤殷然的方向遥遥举杯,这么有趣的热闹,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凑上一凑呢?
  

  第四十二章

  随便找了个理由出了大殿,方临渊避开巡逻站岗的侍卫,一路寻到刚被胤帝用来安置燕燕公主的栖梧殿,见她已经屏退了身边侍女,便也不客气,闪身悄然无声的进了屋中。
  听到声响回头见到是他,得沧爵国皇帝赐姓的燕燕公主方竹儿放下手中的梳子,甜甜笑了起来,糯声唤道:“七皇兄!”
  方临渊瞧着她这张与凤殷然九分相似的脸,目光越发沉郁,像是暴雨欲来的夜空,“沈洛珊,此处无人,何必再与我装什么兄妹情深。”
  听他叫了自己以前的名字,方竹儿微微撅起嘴,撒娇道:“说起来,妹妹这次来荣韶,还惦记着为七皇兄谋划一番,助你早日回到沧爵荣登大宝。谁知皇兄见了妹妹却是如此冷言冷语,真叫竹儿心寒。”
  望着对面还在拿腔作调的方竹儿,方临渊怒极反笑,心思却是飞快的盘算起来。眼前这个公主燕燕,乃是荣韶国曾经烜赫一时的沈太傅的孙女,沈洛珊。十几年前,太傅沈浩延触怒胤帝纾颜荣招致满门抄斩,唯有他的两个孙女沈湖瑛和沈洛珊年纪尚小,被偶然途经荣韶的方临渊之母方柔救了下来。但是方柔当时又有了身孕,不便照顾这两个小姑娘,便把她们两个托付给了与她算是手帕交的一位皇嫂、方桦的一个嫔妃。谁料方桦得知了这两个小丫头的身世之后,对这两个小丫头悉心培养,期望她们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吞并荣韶的助力。待得她们两个长大之后,方桦安排了沈湖瑛先到荣韶向凤家和纾颜荣进行报复,却在沈湖瑛刺杀凤殷然失败之后,将年幼一些的沈洛珊认作义女,彻底激化双方之间的矛盾,静待有朝一日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方桦百般算计,却没有想到这个沈洛珊长大之后,却对偶尔私下回到沧爵境内的方临渊有了些不一样的心思,被心思缜密的灵晔利用了她的爱慕之情,将她变成了安排在方桦身边隐藏至深的双面细作。不过同样让方临渊预料不到的是,只不过两三年不曾见过,眼前的沈洛珊居然改头换面,变成了与凤殷然极其相似的模样,似乎还对纾颜荣和凤竹的旧事十分清楚。这一系列的安排,到底是他的父亲方桦所为,还是坐镇圣教的灵晔有了隐瞒自己的其他谋划!而眼前这个不再听话的棋子沈洛珊,又是因为什么,敢在自己面前如此胆大妄为。如今沈洛珊顶着这样一张和凤殷然九分相似的脸入主荣韶**,不知会在皇宫里掀起多大的风波,更不知他的殷然会作何想法。一想到这些,方临渊的怒气便更多几分,不过他一向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
  嘴角含了一分笑意,方临渊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杯子在手中把玩,一边对已经改名方竹儿的沈洛珊说道:“皇妹可曾想好,面对宫中上下的质疑,该如何解释?”
  “皇兄认为我该作何解释?”方竹儿嫣然一笑,“对于胤帝来说,他只会当我是凤竹转世,为了弥补与他白头到老的遗憾,重回他身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本公主生得如何模样,与他们何干。再说了,”她揉了揉被满头纯金花冠压得有些酸痛的脖子,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与那望舒侯凤殷然看起来年岁相仿,众人便是有心猜测,也不过担心凤桐是否有女儿流落在外。这样看起来,该头疼发愁的也该是凤家父子,而不是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公主,不是么?”
  似是十分赞同她的说法,方临渊点头应道:“或许是我离开沧爵太久,竟不知道皇妹竟有如此玲珑剔透的心计。”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方竹儿的新容颜,虽是和凤殷然很像,但是两人气质可谓天差地别,而且方竹儿的这张脸,说起来倒像是比照着他们在忆竹苑竹林里见过的那位凤竹来修整的。而在八荒之中,能助人改头换面的奇人异士,他在医术上的启蒙恩师易青邢可是完全算得上名额的。“我多年未见易师父,却不知道他如今的医术却是愈发精湛了。”
  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方竹儿算是承认了自己的面容是由易青邢改换的事实。“时候不早了,七皇兄还是早一点回去吧。虽说咱们两个兄妹情深,但是教旁人看了,也未免有些奇怪。”她突然下了逐客令,脸上的笑容却真挚带着些许迷恋,“如今妹妹我顶着这张足以教胤帝疯狂的容颜,对于七皇兄的帮助也就更多一点,难道七皇兄还不高兴么?”
  算算时间,那场闹剧般的宴会也该结束了,方临渊知道自己不便多做停留,也知道方竹儿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再问也是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的。刚才席上见他那位大皇兄方庭梧面露得色,只怕对方竹儿这张脸的来历早已有所了解,如此说来,方桦的嫌疑就更多了一分。
  “打扰了皇妹休息,却是皇兄我的不是了。”方临渊将手里的杯子放回原位,望着方竹儿的眼睛笑道:“易师父的易容术再高明,也做不到像仙魔妖族那样随意更改眼眸的颜色。皇妹只管假扮好你的凤竹转世就好,千万别打模仿望舒侯的主意!”
  方临渊看似谈笑晏晏,语气里的警告之意却再也明显不过。方竹儿被他眼中杀意吓得一缩,脸上的笑意便有些僵硬。“皇兄多虑了。”用力掐着掌心止住心中酸涩恨意,方竹儿明白自己偷偷爱慕方临渊经年的感情无法一下消失,但是更明白自己想要为沈家上下复仇的决心。她答应了方桦要从胤帝下手击溃荣韶,也答应了灵晔要助方临渊顺利回国,为了压在她肩头多年的灭族之仇,也为了印在她心上多年的思慕之情。无论如何,她如今已经留在了荣韶的皇宫里,走上了这条不能回头的复仇之路,就该收拾好自己无谓的心情,利用好自己这张得来不易的美貌容颜。
  想起灵晔暗示性的提醒,方竹儿看着方临渊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出了自己的寝宫,脸上的温婉一瞬间被狠戾取代。凤殷然,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
  ……分割线……
  正步出大殿的凤殷然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喷嚏,刚揉了揉鼻子,却见方临渊匆匆走来,抓了他的手就往宫门口走去。
  “临渊?”凤殷然被他一路拖着找到了二人存在宫门口的坐骑,见方临渊推着自己上马似乎要带他连夜出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宫中宴会才散席,要是皇上要寻你陪同你大皇兄说话,找不到你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利落的翻身上马,方临渊闻言宽慰一笑:“担心什么。胤帝此刻只怕‘归心似箭’,哪里还有空闲管我的闲事。”他说着揉了揉凤殷然的脸颊,见他有些恼羞成怒这才笑着缩回手来,“我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凤殷然拗不过他,又想着今日燕燕公主的事也要向方临渊问个明白,便索性随他一起策马向城外走去。两人到了城外一处山下,沿着蜿蜒山路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潺潺水声传来,却见眼前似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四面山上青松翠竹,风过叶动,瑟瑟如歌。迎面一道瀑布,在清朗月光下似水晶莹莹,水花溅起阵阵凉意,直扑面上。如今正值盛夏,瀑布周围长着的大片凤凰木正是花期,满树花红如火、绿叶婆娑,倒教人觉得仿佛踏入了仙境一般。
  曾经春日出城踏青,凤殷然也曾打马经过城南这片郁郁青山,却从不知山中还藏着这么一个恍如世外的秀丽山谷。凤凰花本就因“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而得名,即便飘落地上,也是颜色不改如火灼烈,美得让人心生荡漾。何况此时月上中天,似水光华笼罩在那红火的花瓣上,仿佛将那一簇簇凤凰花镀上了一层银光,如梦似幻。他正望着眼前美景发呆,耳边却响起方临渊低低的笑声:
  “都快入秋了,你的手怎么还总是捂不热呢……”
  回过神来的凤殷然闻言微微错愕,这才惊觉自己的左手进山时被方临渊牵着竟一路没有放开过,不禁有些窘迫的想要抽出来,却被他攥得更紧。凤殷然挣了挣,但终是贪图他指尖的温暖,便也由他继续握着,只是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殷然,”把他别扭的模样都看在眼里,方临渊好脾气的笑了起来,“你看这里气候特殊,一年四季都有景色宜人,倒也算别致耐看。不如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里盖一间小房子,品茶赏花,安逸度日,好不好?”他说着也不管凤殷然是否会答应,自顾自地指点着四周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建一间木屋,屋前可以开几块田地,种菜种药,或者侍弄些其他的花花草草。那边小溪里的水可以引过来做个小湖,养几尾鱼供我们闲时垂钓。屋后还要摆上琴案、棋盘,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找借口推脱不肯跟我学琴。春天漫山桃花迷离,夏天凤凰木如火如荼,秋天可以看枫叶,等到冬天——”他说着抬手指着瀑布后面,“转过眼前这片凤凰花木,山中还有一处温泉,在泉边也要搭一座小屋,等到冬天白雪皑皑的时候,我们便搬过去小住……”
  凤殷然望着他那一脸认真的样子,仿佛明天就要将所有规划付诸实际,带着自己一起隐居在这个山谷之中似的,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眼睛却越发酸涩起来。“你早就发现这里了?居然把一年四季都设计好了。”怕自己再不开口应声,他真要一口气说到要死后一起葬在这里,凤殷然故意板着脸瞪他,之前心中那些因为燕燕公主而生出的疑虑倒也忘了个干净,“等你回了沧爵,自有如花美眷陪你似水流年,正是意气风发、一展雄图的大好韶华,何必与我说这些隐居深山的丧气话?……”
  低头吻上他的薄唇,本想浅尝辄止的方临渊却在触碰到他温软的双唇那一刹那再难自控,两手不禁攀上凤殷然的腰身紧紧环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当中,却不觉粗暴,趁着他片刻的愣怔,灵巧的舌头已经触到他的唇瓣。明明已经不是二人之间的第一次亲吻,但是凤殷然还是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那种酸胀的快感如潮水般涌到头顶。失神间牙关已被方临渊的舌温柔却坚定的撬开,对方身上熟悉的香气和温度,让他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了本能的接受,唇齿交融、气息相缠间仿若天生一般的契合,令两人不由自主地渴望更多。
  “临渊!”这种熟悉的渴望几乎将凤殷然溺毙,只得趁着最后一丝理智还在时,连忙握住方临渊滑到他腰带上的手指,“等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笑地吻了吻凤殷然的额头,对自己的自制力还算比较有信心的方临渊却没想到他这脸皮薄又爱害羞的心上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邀请,“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万分愿意。”
  以前怎么没发现临渊竟然也会有这样厚脸皮又无赖难缠的时候……凤殷然知他故意拿自己逗趣,便不与他纠结这个话题,在瀑布前的一块空地上和他并肩坐了下来。“临渊,我有事要跟你说。”
  “先听我说完。”方临渊笑着打断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凤殷然身后那些大片的凤凰花的映衬,方临渊只觉得眼前这双明亮的透着酒红色眸子仿佛一直望进了自己的心里,如它的主人一般在自己的心里生根发芽,就怕穷尽一生也再难割舍。“那个燕燕公主的事情,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是她那张脸,恐怕出自我的恩师——金针易家传人易青邢之手。”
  见他有些急迫的想要在自己面前解释清楚这些潜藏的误解,凤殷然不禁心生暖意,也不插嘴,只笑着点了点头,听方临渊继续说道:“我这位师父易青邢,除了深谙易家世代相传的针灸之术外,全凭着自己的兴趣研究出了这帮人改头换面之法。不但能帮宫中的妃嫔们驻颜,还能将两个完全没有半点相像的人变得一模一样。刚刚我离席的时候,特别找方竹儿确认过,却没有问出她手上的那副凤竹的画像是出自谁手,只能等我们回城之后,再吩咐手下继续探查了。”
  其实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凤殷然自己也不是猜不完全,不过听到方临渊细细向自己解释,似乎生怕他和自己之间生出嫌隙,不禁心情大好。“这些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三刻,倒是我的这件事,拖了很久一直没对你有个交代。”
  虽对方临渊是否能轻易接受留了一丝忐忑,凤殷然稳了稳情绪,还是开口说道:“临渊,你可还记得在忆竹苑里,你看到的那些关于芊芊的景象么?”微低了头不敢立刻去看方临渊此时的表情,凤殷然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其实那些都是我前世的记忆。我七岁那年一场大病之后,突然不再痴傻懵懂,凌晏只说什么是我离散的魂魄终于归位,其实是那个时候刚从地府炼狱里逃出来的我这个孤魂,有幸进入了原先那个死去的凤殷然的身体里……”有些话起了头之后,反而越发顺畅,凤殷然索性将自己和少素翾的关系,上一世如何招致杀身之祸,又如何死后在地府一番大闹,直至在这里重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凤殷然的这些经历在旁人看来不可谓不光怪陆离、难以接受,但是对于天生身负近乎妖异的自愈能力,又亲眼见识过魔族之能的方临渊来说,却并非多么骇人听闻。何况凤殷然之前的遭遇,在方临渊听来,除了心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能遇到你,我是何其幸运……”伸手将凤殷然圈进怀中,方临渊忍不住叹息着吻上他泛着水光的眼睛,“不管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你是我最爱的殷然。”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凤殷然听来,却似将他的一颗心都熨帖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爱的人同样深爱着你又愿意无条件包容你,更让人开心幸福的呢?不由自主地抬头主动的吻上方临渊的双唇,凤殷然禁不住想着,若是之前受过的苦难,只为了这一世在这里遇到方临渊,他定是甘之如饴、心悦至极。
  直到很多年后,烈火般炫目的凤凰花树下,那个嘴角噙着笑意,一身白衣净若琉璃的方临渊,都是凤殷然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想永生永世来铭记的最美画面。
  

  第四十三章

  一架青顶马车自凤府后门出来,在集市中停了几次,采买了些物品之后,从一家米粮店的侧门进了院中。
  待那车夫停好马车之后,便见一个年轻女子步出马车,虽是一身侍女打扮,举手投足间却丝毫不见卑微奴性。吩咐那车夫在院中等着,那女子独自一人进了左侧的房间,刚合上房门,身子就被人从后面搂住。
  “殿下!”吓了一跳的女子嗔怪地惊呼了一声,却没忘了压低声音,免得被那院中的车夫听到起疑。她挣扎着想脱离那个男子的怀抱,到底抵不过他的坚持,只得任他肆意轻薄,一张俏脸早就红透。“殿下!先让风谣把正事说完……”
  听了这话,方庭梧终于安分下来,揽着她的纤腰往房中走去。这风谣本是从小就侍奉在他身边的宫婢,十四岁那年被他收入房中,对他可谓百依百顺。那时他的七皇弟方临渊被选为质子送入荣韶,他便偷偷给风谣换了清白的出身塞进了父皇安排给七皇弟的随侍人员中,来帮他暗中监视方临渊。没想到的是,风谣最后居然被赫连圣教选中,又送进了凤家做细作,还误打误撞地成了凤殷然房中的大丫鬟。这样的效果虽然教方庭梧始料未及,却是极其满意的。
  “这么久没见,你叫本殿下如何有耐性等你说完正事,不如我们边做边说。”方庭梧说着在风谣的翘臀上捏了一把,说起来风谣如今已经快二十五岁,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再加上她现在是凤殷然房中的丫鬟,只是想想都让方庭梧有些把持不住。
  风谣亦是有些情动,毕竟自己的一颗心都系在方庭梧身上,而他,更是自己一生的倚靠。“求殿下怜惜风谣,千万轻一些。”她一边小声央求着,一边乖巧的替方庭梧和自己除了衣物,和他在床上滚作一团。“殿下……”风谣娇媚的叫着,一面迎合着他的动作,一面在他耳边说道:“少爷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除了常去宫中或者远行外,也经常宿在妄璇阁那边……”因为方庭梧的动作急了些,风谣咬唇喘息着,缓了缓才又道:“风谣不明白,少爷他虽然封了爵位,但是在朝中却是没有实权的,殿下为何如此忌惮他。”
  一个挺身引得风谣娇喘连连,方庭梧的手指流连在风谣胸口的温柔,难得好脾气地放慢了进攻:“你莫不是在他身边待得时候久了,对凤殷然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吧。”见风谣惶恐摇头,方庭梧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几年前,父皇便查出凤殷然是琉音的弟子,会使那妖法一般的惑心术。”虽没有亲眼见识过,早听过不知凡几关于惑心术传闻的方庭梧仍是忍不住心生畏惧,“我量他也不会在你们这些下人面前展露什么,你且帮我留意着他近日的喜好和行踪,五日之后,再来此地向我汇报。”
  虽然心底并不愿背叛待自己很好的然少爷,风谣还是抵不住方庭梧曾向她许诺的那些诱惑,温顺地点头应了下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方庭梧瞧着她那娇羞承欢的模样,不知怎地眼前却浮现出凤殷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来,当下头脑一热,抓着风谣的纤腰用力的鞭挞起来。
  这厢两人正在床上风流,外面的米铺正堂却走进来一位穿着彩色衣袍的年轻公子。他笑着冲一脸疑惑的掌柜和伙计摆了摆手,径自朝坐在屋子一角自顾自喝着茶水的麟非走去。
  “我看魔尊大人倒是很喜欢做人食客,为了大皇子,居然肯纡尊降贵跑到一个粮油铺子里喝茶守门,说出去必定叫四界震动。”灵晔大大方方地在麟非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因为早看出麟非在二人周围设了结界,倒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对话被旁人偷听了去。“不知魔尊传召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透过茶水飘出的热气斜眼瞟了灵晔一眼,麟非很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慢慢道:“你们这位大皇子,约了位娇客,正在后院厢房中快活呢。”
  灵晔听了这话,险些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尽数喷了出来,“咳咳,我竟不知,魔尊你还有这样的爱好,偷听人家……”
  目光带着些凉意扫过灵晔阻止了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麟非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渣道:“说起来,他的那个娇滴滴的老相好,竟然在凤府当差,名字叫风谣。”
  “哦?”灵晔脸色微变,却一时有些猜不透麟非的用意,“凤府的家丑,魔尊邀我来看,难不成是想让我替望舒侯管教下人不成?”
  想起那夜方临渊对自己起了杀心的冷酷模样,麟非一想到方临渊和凤殷然蜜里调油般的悠闲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就有些酸涩难平。“人界近几年虽然也有些小的战乱,但是还是太过安逸了点。你既然一门心思想要辅佐什么帝星,就该抓紧时间和机会,先把八荒搅乱才好。”颇有些烦躁的麟非重重搁下茶杯,瞪着灵晔道:“你若是太不济,本尊随意挑一个君王,亦能助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何不比如今这一潭死水、了无生机有趣?”
  虽不知麟非因何怒气冲天,灵晔倒也不惧,只是笑着应道:“既然魔尊想看天下大乱,待得几日后文昀国的使者也来了荣韶帝都,兵蘖、火旻两个大陆的五个大国便聚齐其四,魔尊又何愁没有热闹可看?”他说着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魔尊为了炼制三生奈何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哪里就急在这一时半刻的?”灵晔顿了片刻,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现,眼睛不由亮了起来,“若是魔尊肯帮忙,这台戏不出几天便可开唱。”
  细细听灵晔解释了他的计谋,麟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为何本尊觉得,这个计策的最大受益者除了方临渊和你,本尊可谓半点好处都得不到啊。”但见灵晔笑眯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麟非思来想去却忍不住有些动心。“也罢也罢,我左右在人界待得无聊,且陪你们玩上一玩好了。”
  ……分割线……
  就在沧爵和琅弗两国的使者入住荣韶帝都的五日之后,姗姗来迟的文昀国使者——文昀国厉王世子楚博栾,终于带着新继位的楚氏幼主楚惠安的礼物,来到了荣韶的国都。
  文昀国使者队伍进城的时候,站在妄璇阁门口,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的楚黎归,差点没把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他这些日子,想象过很多次使节团到来时的情境,更是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如何混在其中最后跟着他们返回文昀皇宫,直面太后周茹姬是什么场景。可是真当这些事情一桩桩在他面前成真,哪怕只是此时此刻站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远远望着那高头大马上的厉王世子楚博栾,楚黎归的心底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极深的恐惧和忐忑。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他,只怕会冲动地上前拦住那个厉王世子,或者早就已经跑去文昀皇宫落入周茹姬的圈套吧。楚黎归自嘲地笑了笑,一边默默退回到妄璇阁中。白天的时候这里总是显得有些清冷,如今痴迷段紫漪的少素翾已经追随段大宫主去了西域,而正为了四国结盟和方临渊回国做准备的凤殷然则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剩下自己这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只能留在这里继续啃那些晦涩的古书,一面试图从一团浆糊似的脑子里找到一个适合他拿来救出义父楚夏的好法子。其实从私心来讲,如果可能的话,自己并不想麻烦任何人。这样想着,不由又有些气闷,只恨自己以前不曾好好学过傍身的武艺,若是能有殷然、素翾等人那样的高超功夫,恐怕他早就直取文昀皇宫用剑指着周茹姬让她放人了。
  他有些落寞地跟路过的莺莺燕燕一一打了招呼,便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房中继续跟那些空泛地讲帝王之术的古籍奋斗起来。楚黎归本以为这种与书籍为伍的日子自己还得耐心的熬几天,没想到的却是,将近子时的时候,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客人,突然来到妄璇阁,指名要见他一面。
  “见我?”望着俏生生立在自己房门前来传话的小姑娘,读书读得脑仁疼的楚黎归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他在帝都认识的人,除了凤殷然、少素翾、段紫漪、方临渊、顾清寒和苏芊芊外,就剩出去办事居无定所的心月狐了,哪里会有什么陌生人指名道姓地跑来这里见他。楚黎归第一反应是完蛋了,自己的身份肯定不小心泄露了出去,周太后派了杀手要来结果了他的小命,送他上路了。可是转念又一想,作为一个邻国深宫中的太后,周茹姬就算是手段再高明,只怕也很难在荣韶境内、八荒第一情报机构遣星阁的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寻到这里来。“请姑娘带人进来吧。”虽然心里还有些不安,对凤殷然有些盲目崇拜的楚黎归还是同意了先见一见这个神秘来客。
  待得那传话的小姑娘领了那人进来,楚黎归瞧着站在面前的高大男人,顿时有些傻眼,“你、你不是那个……”
  文昀国厉王世子楚博栾此时也在上下打量着楚黎归,今日他在人群中不知为何便一眼注意到了楚黎归,总觉得他眉目间有些熟悉,等到派了人来询问“楚黎归”这个名字,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真的让他碰到了故人之子,大概唯有缘分二字可以解释。楚博栾心里隐隐有些他也说不清楚的兴奋,当下关上房门,与楚黎归进到内屋坐下,一边跟他说道:“你与你母亲的眼睛很像,真好。”
  “你说什么,你认识我母亲?”面对眼前这个不请自来又有些自来熟的厉王世子,楚黎归除了疑惑更多的则是好奇,他的印象里,对生身母亲贺诗宁一片空白,仅仅有几个靠楚夏描述后自己幻想出来的画面罢了。现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认得他母亲的人,又怎能不让他想探问个究竟呢?
  楚博栾见他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小鹿般的不安和纯真,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含笑替自己拂去身上灰尘的美丽女子。轻咳了一声掩盖住自己追忆的情绪,楚博栾端着架子说道:“我父王是先皇的嫡亲叔叔,论起辈分来,你得叫我一声皇叔,不能胡乱称呼的。”
  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楚黎归瞧着这位厉王世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明明大不了自己几岁,偏偏要在他面前拿出当长辈的姿态来,着实奇怪难懂。却不明白楚博栾这是借由他这个故人之子,回忆着自己儿时第一个思慕的女子罢了。虽然极不情愿,为了从他口中探听更多关于母亲贺诗宁故事的楚黎归还是乖乖地开口叫了声:“皇叔……”
  听了这个称呼立刻舒心不少的楚博栾也不用楚黎归再次追问,当下把自己小时候怎样在宫中调皮、怎样被皇兄们欺负,后来得到宁妃贺诗宁帮助安慰的事情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尽管这个故事听起来再寻常不过,可是楚黎归想着那个别人口中温婉美丽的女子,自己无缘见面的生身母亲贺诗宁,温温柔柔地替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擦去眼泪、整理衣服,细心低声地安慰着的样子,眼睛竟不由有些酸涩疼痛起来。可能那就是他们母子之间深入骨血的、无法分割的羁绊,尽管他根本记不起她的面容,他都不能否认自己是她十月怀胎辛苦诞下的爱子,和自己对她越发深重的思念之情。
  又说了些当年宁妃在**的事情,楚博栾回忆起那个纯善明丽的贺诗宁,亦是难得的话多了起来。任由自己和楚黎归沉浸在思念中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目的的楚博栾收拾起自己那些久远的依恋,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楚黎归说道:“你的身世乃是我父王告诉我的,不过当年宁姨不是将你托付给了楚夏将军么,你为何会只身出现在这个青楼之中?”
  提起楚夏的名字,原本因为听了许多母亲旧事而情绪高涨的楚黎归立刻又发起愁来,立即原原本本地将楚夏被劫走的事情跟楚博栾交代了个明白。他这些年来本就让楚夏保护的太好,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可谓不识人间疾苦,根本不会怀疑楚博栾的用意和身份。何况楚博栾之前还跟他讲了许多贺诗宁的事情,教楚黎归潜意识里便对他有些仰仗和信任。万幸面前这厉王世子楚博栾真的是机缘巧合寻到他的故人,否则楚黎归此刻只怕被人卖了还会乖乖替人数钱呢。
  楚博栾一边从他的讲述中提取出有用的讯息,一边有些感叹楚黎归这个性格,哪里能是周茹姬那个妖妇的对手。不过除了他方才说的儿时窘事外,他们厉王府上下还欠了贺诗宁一个很大的人情,现在也该是归还的时候了。这般思量着,楚博栾打定主意,便对楚黎归说道:“我此次出使荣韶全为后天的订盟之事,最多在帝都逗留不出十日。到时我便说你是我新买的书童,带你一起回去。等你跟我回到文昀见了我父王之后,我们再一起仔细谋划如何将楚将军救出苦海,你看如何?”
  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苦苦挣扎多日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壶甘霖,楚黎归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正为自己出谋划策的皇叔楚博栾,只差怀疑是不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着他,才让他有幸得到这一次又一次雪中送炭般的帮助。“我全听皇叔的安排!”楚黎归忙不迭地点着头,却似想起什么来似地,不好意思的又补充道:“只不过我得先跟殷然和临渊说一声。”
  殷然?难不成是那个望舒侯凤殷然和七皇子方临渊?楚博栾想起楚黎归方才说自己是靠朋友的援手,才来到帝都住在这里以期有机会混进文昀的使节团,方便他来日救楚夏回来,如此说来,那个他很是敬佩爱戴又有权有势有头脑的朋友,十有八九就是望舒侯凤殷然了。没想到他这个呆头呆脑的天真侄子楚黎归,竟然能够结交到凤殷然和方临渊,倒是为他省了些力气……
  收敛起心中的得意,楚博栾一副爱护晚辈的家长态度,拍着楚黎归的肩膀道:“你放宽心,皇叔我一定会帮你拿回属于你的全部东西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之位,确实值得上天下英雄为之一搏,哪怕头破血流、六亲不认,终于成为那个万人景仰的孤家寡人,也在所不惜、百死不悔!这样想着,楚博栾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和蔼,“过几日忙完订盟的事宜,皇叔一定备下谢礼,陪你一起去好好谢一谢你这几位仗义的朋友。”
  

  第四十四章

  荣韶、沧爵、琅弗和文昀四国的结盟仪式,终于在荣韶国的邀仙坛声势浩大的正式展开。
  如同古代诸侯之间的盟礼一样,祭坛下的空地上事先掘出了一个方坎,当着胤帝和其他三国代表的面,穿着一身国师祭祀礼服的神棍凌晏指挥着按生辰八字挑选出来的帮手,在坎上宰杀了祭祀用的牲畜。早已经过无数次演练的帮忙的三个侍卫此时分外熟练,先割掉三牲的左耳,再取适量的牲血。表面道骨仙风的凌晏实则内心中对这些血淋淋的祭祀十分嫌恶,却还是亲自将三牲的耳朵放入珠盘,并用玉杯盛放好牲血。接着蘸着杯中的牲血,按照早就编好的范本,一气呵成地写完了盟书。
  虽然身为荣韶的国师,凌晏此时却是以伊柯安灵界祭司的身份来主持四国的盟誓,在他象征性地宣读了这份根本不会有人现在反对的盟书,算是昭告了护佑八荒的神明之后。还要负责歃血的凌晏拿着玉杯来到胤帝纾颜荣身前,有些恶趣味的蘸了血,一本正经的抹在了纾颜荣的额头上,还很开心的连画了三道,只差没给他填上一竖变成个王字。
  远远看着的凤殷然憋着笑,待凌晏依次在旁边的秋池、方庭梧和楚博栾头上画完,端着杯子左顾右盼似乎想朝他们这边走时,连忙拉着方临渊往后退了一点,躲进大臣堆里。倒不是他多疑,实在是凌晏那种人,顶着国师的光环,想怎么玩都没人敢有异议的。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凤殷然看破了心中所想,凌晏讪讪地把杯子放回了祭台上,指挥着众人将三牲放在四四方方的坑中,把自己写的那份盟书放在其上,在让人仔仔细细地埋了起来。再把早就找人誊好的四份盟书分别交给四国的代表,这才宣告结盟仪式彻底完成。
  事先抄写好的盟书用的是朱砂墨,虽然没有鲜血的腥气,但是四国面对这份盟书,心底里却是不约而同的有些厌恶。帝星的传说,如今已经传遍七陆八海霙墟八荒,试问哪一个君王、哪一个心怀天下霸业的英雄,不曾笃定的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能够一统天下、独霸秀丽江山的不世传奇呢?所以手中的这纸盟书,不过是一时的苟且偷安,只待他们积蓄力量、一朝爆发。
  不过此时此刻,台面上欢欣鼓舞的愉悦,这些该演的戏份,还是一出都不能缺了的。胤帝同其他三国的代表亲切的谈笑着,说话间回头招手,让跟着皇后站在后面的燕燕公主——如今的荣韶裕妃方竹儿到近前来。“竹儿,待得结盟仪式尘埃落定,你的皇兄只怕就要归国离去,再想相见不知何时。你可有何话要带回沧爵给你父皇母后?”
  方竹儿闻言感激乖巧的笑了起来,在外人面前她用轻纱蒙了半张脸,旁人虽觉奇怪,却是不敢当面问询的。在场众人见胤帝如此作态,似是对方竹儿宠爱非常,倒不知他是真情流露还是故意做给三国来看。冷眼旁观的方庭梧也陪着笑,顺着胤帝说道:“父皇身体康健,皇妹不必忧心。再说你的七皇兄常住在此处,定会照拂于你。”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让方临渊继续留在荣韶为质,纾颜荣不知这是方桦的意思还是方庭梧假传圣旨,当下也不应声。方竹儿却只当没有听到,朝方庭梧福了福身,笑着说道:“请皇兄向父皇母妃代为转告,陛下待竹儿如珠如宝,竹儿很是开心。望父皇母妃保重身体,无需挂念女儿。”
  方庭梧像一个爱护弟妹的好兄长一样好生宽慰了她几句,临行前父皇究竟私下向方竹儿布置了什么样的任务,他自然是丝毫不知,也懒得去关心。更何况……他抬眼瞧了瞧不远处正和国师凌晏说话的方临渊与凤殷然,就算他那位好父皇又有了让小儿子回国的打算,自己也不会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完全没有在意到方庭梧目光的凤殷然扭头看到一身精致装扮陪在姐姐凤茗妍身边的小侄女盼儿,似乎很想跑过来找他,却又碍于母后之前的警告,一副乖巧懂事但又无限委屈的样子,一颗心立刻化成了春水。不过此时此刻,胤帝还在跟其他三国的来使客套,他不方便去姐姐身边,只好冲盼儿做了个鬼脸,逗得她终于捂着嘴笑了起来。
  回头看到这一幕的方临渊瞧着凤殷然孩子气的样子,在谨言慎行、循规蹈矩的文武百官看不到的角度,那样真切的笑意在他眉梢眼角绽开,仿佛融合进了灿烂的阳光般温暖,让他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想要相信那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梦想。
  在凤殷然这个不经意的笑容里,方临渊竟有一瞬间的失神。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所选择的,是一条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路,伴随着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一子落错后的身败名裂,以及得到后的患得患失。而比恐惧更让人难以抗拒的,则是青史留名、永垂不朽这些虚荣带来的诱惑,还有终于实现他想保护自己所爱的念头。但是在自己挣扎着向那个位置摸爬滚打的过程中,自己真的能够守得住现在所得到的一切么?
  他已经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如果坐上那个让人如履薄冰、如坐针毡的龙椅,代价是失去他所在乎的人,那他还会不会费尽心机的去争、去抢。而这个问题又像是个悖论,因为假如他彻底退出,他的那些竞争对手们绝对会很乐于落井下石,让他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虎视眈眈的皇兄们,躲在暗处的麟非,迷恋高位的父皇,各怀鬼胎的邻国……方临渊审视着自己坎坷的未来,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他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情,这一次也不得不学那些赌徒一样,孤注一掷的堵上自己的执念。既然出身伊柯安灵界相门的灵晔都信誓旦旦的称自己为传说中的帝星,早已堕入黑暗泥泞的自己,为了他唯一的救赎,又如何能畏首畏尾、坐以待毙呢?
  “殷然,你似乎很喜欢小孩子,这可怎么办呢?”
  凤殷然被他问的一愣,左手不知不觉间竟然就落在了方临渊的手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虽然知道不会有人看到,但是仍是有些不自然的脸红起来。却听方临渊一脸怨念的继续说道:“若是有一天,你为了能有一个小孩子,不要我了,怎么办?”
  难不成自己看起来很像那种为了能有个子嗣传宗接代,就胡乱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的人么?“难道七皇子有朝一日继承皇位,就会随便娶几位妃子替你生儿子做太子么?”凤殷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禁小声反问道。平时很少瞧见方临渊这样撒娇委屈的表情,倒像是因为自己多关心了盼儿一点让他吃了醋似的。
  “不会不会!”连忙摇头否认,趁着凌晏同其他人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方临渊飞快的在凤殷然脸颊上印下一吻,在他没来得及恼羞成怒之前,附耳说道:“我此一生,得你一人,于愿足矣。”
  ……分割线……
  说实话,当凤殷然见到负责景曜会在帝都所有生意的大老板白圭之后,最初是略微有些失望的。在他的潜意识里,景曜会分别掌管各地运营、以古时七位传说中的财神为名的七个大老板,应该都是目露精光、干练利落的样子,却没想到白老板其实是个矮胖矮胖的谢顶老头儿,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的基本看不出来,倒是一团和气的样子。
  “白老板请坐。”正筛选查看着这几天各地发生的有用讯息的凤殷然放下手头的东西,让人奉上香茶给白圭。“白老板急着找我,可是景曜会出了什么大事?”
  许是天气炎热让白圭很是难过,他一面擦着止不住冒出来的汗珠,一面笑眯眯的说道:“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老朽厚着脸皮来找凤阁主,其实是想替会里问一问,咱们会主此刻人在何处?”
  凤殷然闻言失笑,莫不是景曜会担心他暗地里谋害了阿翾,抢了他们的景曜会会主之位不成?当着白圭的面,凤殷然不好说出心中所想,便只是敷衍道:“你们会主去了哪里,难道还会跟我报备吗?白老板若是当真急着寻他,我们遣星阁倒是也可以接手找人的工作,只是价钱嘛……白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定不会亏了我们就是了,对吧?”
  白圭听了凤殷然这不太客气的回话,却只是一味点头赔笑,倒让凤殷然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分外憋屈。“凤阁主误会了!会主走的时候就跟我们几个老头子吩咐过了,您和他之间那可是过命的交情,谈钱什么的,定是逗糟老头我玩呢。”景曜会几代前的一个会主设下了一道规矩,七位大老板不可以知道会主的名字和真容,只认印章而不认人的。这时候就算少素翾真的失踪了、出意外了,白老头等人想找他都不知道怎么找呢。“凤阁主切莫再打趣老朽了,如今端木老头和赵老头双双闹着要告老归田,会主不来见见他们挑出来的接班人、不点头拍板,那两个老家伙也走的不安心啊。”
  这倒真是个问题……少素翾走的时候,虽说口头上托付凤殷然多多看顾景曜会的生意,又和七位大老板打了招呼,然而一则凤殷然懒得出力又私事一堆,二则景曜会自成体系根本不是他这个外行人管得明白的,所以只是偶尔在七位大老板有了协商不了的事情时,帮着给少素翾递个话罢了。可是如今少素翾和段紫漪那边已经三四日没有消息传回来,自己虽说负责打探天下情报,但毕竟不是少素翾的私人保姆不是?哪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的行动?
  “白老板也不必心急,”暗自叹了口气,凤殷然心里想着等少素翾回来如何勒索他一笔,面上却跟白圭客气说道:“你们会主武功还算过得去,倒不至于轻易就丢了小命。你先回去劝劝那两位大老板再多等一段时日,我让人帮你们多留意一下你们会主的动向,若有他的具体所在,一定立刻将此事告知他,你觉得这样可好?”
  “好好好!”白圭忙不迭点头,热情真挚的模样倒像凤殷然不是帮他们传口信而是救了他们全家老小一样,教人不由有些愧不敢当的感觉。深感自己彻底沦为景曜会和少素翾联络彼此的“小信鸽”,哭笑不得的凤殷然送走千恩万谢的白老板,思来想去还是立刻把墨兮叫了进来。
  长大的墨兮看起来比小的时候硬朗了一些,只是那双好看的眼睛和淡粉色的嘴唇,还是稍微有些柔和过了头,经常让凤殷然忍不住想恶趣味的把他打扮成女孩子来看看。“琴兮今日没来找你?”重新拿起手里的纸稿,凤殷然一边心安理得地看着墨兮像以前一样帮他一起整理着东西,一边随口问道:“你们不是想在京城买栋宅子么?怎么,还没挑好地方?”
  虽然现在已经顶替当年的玄武成了遣星阁的总管和四大护法之首,在自己当年的少爷凤殷然面前,墨兮觉得自己永远还是那个羞涩却又急于表现自己能力的少年。弟弟琴兮总是笑话他对少爷的死心塌地,可是琴兮自己对翾少爷还不是一样,除了当年搭救收留之情,以及如今的知遇之恩,大概还有一些他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莫名的崇拜和信仰吧。毕竟对于那个时候走投无路的他们来说,这两位少爷就仿佛是照亮一切的光明一样。
  “我在阁里住习惯了,琴兮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待在景曜会在帝都的分会里,就算买个宅子,只怕也没有时间去住呢。”墨兮笑起来眼角有淡淡的笑纹,让他看起来似乎很腼腆内敛。“三日后就是小公主的生辰了,阁主可想好今年送什么礼物给小公主了么?”
  正抄写东西的凤殷然闻言停下笔,若不是墨兮提醒,一忙起来他准得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到时候拿不出礼物给小祖宗盼儿,只怕她定要大哭大闹、不依不饶。“风谣和雪赋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埋怨你抢了她们的工作呢。”凤殷然匆匆写完最后两行,拿笔杆抵着下巴苦恼地说道:“既然墨兮你说起这事,赶紧来帮我想一想,今年给盼儿准备点什么好?”、
  一张一张仔细地把被凤殷然打乱的手稿整理好,墨兮笑着摇头道:“阁主可饶了墨兮吧。小公主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呢?”
  “算了算了,我再好好想想。”把这件事暂且放下,凤殷然想起叫墨兮来的目的,“墨兮,看顾西边的奎宿他们,可有关于阿翾和紫漪的消息传回来么?”
  “似乎不曾有过。”墨兮认真想了一会儿,这才答道:“前些天娄宿说见到翾少爷跟着段宫主往沙漠方向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讯息传回来。阁主若是有急事找他们,我这就安排人过去看看。”
  沙漠……即便是科技发达的现代,迷失在沙漠里都是件足以致命的事情,也不知道阿翾和紫漪如今是否平安。凤殷然皱起眉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只叫三两个人在入口附近大致搜寻一下他们行踪就好。千万让他们带足饮用水,切莫走的太过深入。”
  “是,墨兮记下了。”
  见墨兮笑着应了下来,凤殷然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墨兮,若是有一日我有事离开荣韶,你来接管遣星阁,好不好?”
  “阁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墨兮顿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阁主是要陪方公子回沧爵去了?”思考了半晌只得这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墨兮这样猜测的问着,心里却有些酸涩的疼痛。而这种钝痛,在凤殷然点头承认时越发频繁和剧烈起来。“就算去了沧爵,阁主一样可以打理阁中的事情啊。墨兮资质愚笨,阁主怎么能放心得下?”
  似乎早就料到墨兮不会答应,凤殷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墨兮解释。他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本来就是因为自己才进的遣星阁,对这里的归属感和使命感并不十分强烈。但是由以前的四位护法培植出来的嫡系传人呢,对于那些脑子里已经把遣星阁定位为守护荣韶国的皇氏影卫并且根深蒂固的其他人来讲,说服他们跟着自己为沧爵国出人出力将会是何等的艰难?或许他也该为自己挑选几个合适的手下,另立门户了。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而已,墨兮你别这么认真嘛。”凤殷然见墨兮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只当他适应不了自己仓促的决定,温声劝道:“世事无常,你全当我提前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就像今天来的白老板一样,如果有一天遣星阁有事而我又恰巧不在,那么遣星阁我唯一能放心托付的,只有你一个,能镇得住其他三个护法和二十八星使的,也只有你一个。你那时候可是立誓要成为我左膀右臂的人,如今已然做到了,难道还要反悔不成?”
  当年少爷递给自己的、现在被自己贴身仔细收着的令牌,此刻竟像是变得滚烫,如同那份一直珍藏在墨兮心底的感情,烧得墨兮的大脑一时无法正常思考,居然晕晕乎乎地就应承了下来。“墨兮不会后悔,我一定会替阁主打理好遣星阁的。”心中却是不由接着道:并且我会一直一直的等下去,等到可以自豪地把遣星阁重新交回到少爷你的手上……
  

  第四十五章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帝都满城飘起桂花的香气时,凤殷然突然想起上一辈子上学的时候,写作文经常会用到诸如白驹过隙这样的词汇,那个时候感叹时光飞逝,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能多么灵活的运用成语,明明渴望着长大,却要学着大人感叹一句时不我待、光阴难追。可是真的等到自己懂得去日不可留的无奈时,反而只能不太文艺的呢喃一句,日子过得好快。
  不知不觉间,沧爵等国的使者已经在荣韶停留了一个多月,四国结盟之后,沧爵、琅弗两国为了从荣韶手中换回之前被占领的城镇,拉锯似的讨价还价了很久。不过看起来美女和金银远远没有可以扩大荣韶版图的土地来的诱人,至少与凤竹有着相同容貌和名字的和亲公主方竹儿还没有能够改变胤帝心意的能力,所以商讨了这么久之后,沧爵国也不过是换回了一座不太重要的小城罢了。
  但是这些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四国表面上的和睦友爱。在四国结盟以及后续事宜渐渐尘埃落定,三国使者或满意或遗憾的即将离开回国之际,胤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公主盼儿的生辰,正好成了三国表达对荣韶敬意和荣韶表达对三国欢送的合适时机。于是,盼儿公主的六岁生辰宴席,便从以前的家宴,变成了一场四国欢饮的盛大宴会。
  政治上的因素,才满六岁的小公主纾颜盼儿自然是不会理解的。眼见阖宫上下,加上来做客的几个叔叔都来给自己庆祝生辰,小丫头全部是发自内心的快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地就能听到。在收到的一大堆礼物中挑挑拣拣,最让盼儿喜欢的还是小舅舅送的一套栩栩如生的木雕。不但小动物的关节可以活动,而且还打磨得十分光滑,不会担心被木刺扎了手,还涂了好看的颜色,尽管是凤殷然仓促之间命人赶制出来的,却也非常精致。纾颜盼儿正摆弄着其中一只小老虎,围在旁边的奶妈侍婢们见她开心,便附和着说些喜庆话儿,却没看到小公主望着那堆礼物,竟有些微微的走神了。
  “公主,生辰快乐。”苏芊芊端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走了进来,皇**里的人都知道她和望舒侯之间关系亲密,皇后娘娘对她也很客气亲热,所以其他宫女们拿她是当半个主子来敬的。见来的是她,这些天来早和苏芊芊玩得很熟络的盼儿连忙招呼她过来坐下,一面急于跟她分享自己收到礼物的心情,“我跟芊芊姐姐说话,你们都下去候着吧。”
  屋子里的下人们顿时散了个干净,苏芊芊轻轻捏了捏盼儿的小鼻子,笑着道:“不是说好喊我阿姨的么?你若是喊我姐姐,难不成让我也喊你小舅舅叫舅舅么?”
  躲不过被苏芊芊呵了痒,纾颜盼儿扭着身子一边笑一边求饶,“好苏姨,你那么年轻,盼儿怕把你叫老了啊。”
  “小鬼头!”见她笑得小脸粉扑扑的十分可爱,苏芊芊终于收回“魔爪”,将长寿面推到盼儿眼前,“一会儿席面上你可是主角,要给大家见礼说话,还要注意仪态,肯定吃不饱。我跟皇后姐姐说过了,给你下了碗长寿面,盼儿来帮阿姨尝一尝好不好吃。”
  小孩子的世界虽然单纯,但是对于周围的人是否真心对他们却是特别敏感的。盼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玩了一会儿又闻到长寿面的香气,也的确是有些饿了,听了苏芊芊的话之后,立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一旁看着的苏芊芊时而帮她夹一些小菜,时而拿帕子帮她擦嘴,倒好像盼儿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苏芊芊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桌上一大堆的礼物,便随意翻看起来。
  苏芊芊瞅着那一群小动物不禁笑了起来,这一套微型动物园,不用想也知道是然然送的,照着这个势头,只怕他下次就要送一整套芭比娃娃过来。她笑着摇摇头,却突然发现在一堆礼物中看到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红宝石,镶嵌在一个款式新颖别致的银镯子上,分外惹眼。
  “苏姨也觉得很漂亮,是吧?”放下面碗的盼儿咬着筷子道:“苏姨,这个我前几天在父皇那里看到过,好像是什么什么国送来的,还有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小孩子明显纠结的不是当时听到了什么样的故事,她歪着头很是不解的问苏芊芊:“苏姨,以前父皇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都会送到母后这里来。可是这一次,他为什么把这个镯子送给裕妃娘娘了呢?”
  裕妃?苏芊芊愣了愣,这个新晋的宠妃她只远远见过一次,虽然蒙着面纱,却还是让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过盼儿问的这应该算是皇上的家事吧,自己一个外人不好评说。她想了想,还没整理好措辞,却听疑惑的盼儿继续说道:“父皇把镯子送给裕妃娘娘,是不是代表父皇更喜欢她多一点了?可是苏姨,为什么裕妃娘娘要把父皇送给她的东西,送给了盼儿呢?难道她不喜欢父皇送的东西么?”
  “盼儿,”苏芊芊看着她不解的样子,心里却有些发酸,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待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哪怕是如盼儿这样有皇后疼爱保护的小公主,竟然也是如此早慧。大概连盼儿自己都不知道,她无意间童言童语的一句话,居然会戳穿了方竹儿对胤帝一往情深的假象。不过这些事情,苏芊芊是没资格也没立场去关心的。“也许裕妃娘娘只是很喜欢盼儿,所以才会忍不住把这么漂亮的镯子留给盼儿来看啊。她也想像阿姨这样,和盼儿做好朋友吧。”
  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是么……”纾颜盼儿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好吧,那等会见了裕妃娘娘,盼儿就告诉她,盼儿同意和她做朋友了。母后说她是从方舅舅的家乡来的,肯定很远很远。她在宫里什么认识的人都没有,一定很孤单。盼儿要跟她做朋友。”
  “盼儿真是好孩子。”苏芊芊想告诉她不要太相信陌生人,也不要跟裕妃走得太近。可是看着盼儿那双纯洁善良的眼睛,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会有的疑问。不管在这个皇宫大内之中,盼儿的天真还能保留多久,皇后姐姐和然然,都会很努力的保护下去吧……
  “好了盼儿,就要开席了。阿姨带你去换漂亮的衣服,好不好?”轻松的转移开盼儿的注意力,苏芊芊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快,唤来候在外面的下人们,带着盼儿为一会儿的宫宴准备起来。
  ……分割线……
  若不是因为这场宴会是为盼儿举办的,凤殷然定然不会来到宫中,耐着性子看四国这场貌合神离的大戏。
  “临渊,你看。”献宝似的将锦囊里的东西倒在手上奉到方临渊眼前,因为坐的离大臣们很远,凤殷然倒也不怕他们两个的亲密被人瞧了去。“你以前见过么?”
  被他素白的手托着的,是九颗红得发亮的豆子。像一颗颗小小的心脏,连上面的纹路都是“心”字,仿佛大心套着小心,心心相印。“临渊,据说这种真正的相思豆,质坚如钻、色艳如血,不蛀不腐还永不褪色,真是神奇。”
  瞧着他手中的相思豆,方临渊的表情却有些微妙,“相思豆多生在沧爵国,荣韶境内极其罕见。殷然你从哪里弄来的?”
  “荣韶国内没有么?”前世被灌输了太多红豆相思的凤殷然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没想到在另一个世界看到实物,多是好奇罢了。“风谣说是在集市上买来的。”凤殷然仔细瞧着这些豆子,笑着对方临渊说道:“临渊,我们那里有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的便是这种相思豆呢。”
  风谣……听了这个名字,方临渊立时了然,“在沧爵国,关于相思豆的传说也有很多。无非是说相爱的男女彼此被迫分离,相思刻骨的泪水落在树下,便凝结成这种红豆,期望来世能够厮守一生,再不分开。”
  明明是小女儿才喜欢的饰物,自己却是因为里面所蕴含的寓意,才忍不住想要到临渊面前来献宝。凤殷然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道:“传说相爱的人一起吃掉许过愿的相思豆,便能顺顺利利的白头到老,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也是风谣告诉你的?”见凤殷然脸颊绯红的点头,方临渊心中杀意已起,在凤殷然面前却不露分毫,仍是一派温柔,“想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时记错了。这相思豆虽然看似美好,却比砒霜的毒性还要强烈。这种种子整个吞下去无妨,若是咀嚼,便会使人中毒。快则几个时辰,慢则三天,就能让人昏厥死亡。”他说着笑起来,伸手从凤殷然掌心拈起一颗艳红的豆子,“美丽又有剧毒,也算是爱情最合适的注解吧。”
  没想到这代表了相思之苦的红豆居然有毒,凤殷然讪讪地合手把它们倒回锦囊之中,“我之前都不知道……”还好临渊熟读医书药典,否则若是真因为自己傻里傻气的期望,吃下了这些相思豆,却是无妄之灾了。“等会儿回去我得赶紧告诉风谣她们,免得不小心真的吃了下去。”
  “好。”方临渊随口应着,安慰似的低头在凤殷然的脸颊印下一吻。有种若有若无的幽香自凤殷然的后颈传出,要不是方临渊经常与药材打交道,定然不会这么快注意到。“殷然,你用了什么香料么?”
  从红豆事件的负面情绪中脱离出来,凤殷然被他问的一愣,摇头道:“我又不是女人,哪有用香粉的习惯。许是风谣替我梳头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吧。怎么了?”
  已经从灵晔口中得知风谣与方庭梧的关系,本来念在这个女人服侍殷然多年的份上,方临渊打算先饶她一命,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留她了。“不习惯你的身上有别人的味道而已。”不想让凤殷然知道这些腌臜事情,方临渊仔仔细细替他蹭去颈上的那点香粉,淡淡说道:“我记得这个风谣今年要满二十五了吧,宫里的女子二十五岁都可以离宫嫁人了,你不会舍不得放她出府去吧?”
  这似乎还是方临渊第一次关心自己身边的下人。完全误解了方临渊用意的凤殷然以为他在吃味,不禁哈哈大笑:“风谣又不是我的通房丫鬟,你怎么像立刻要嫁入我家的主母一样,急着赶她出去啊?”
  又好气又好笑地咬了咬凤殷然小巧的耳垂,眼见凤殷然的脸上染上红晕,方临渊心情这才好了起来,“要嫁也是你嫁入我方家。”
  “我才不要。”凤殷然连忙摇头,和方临渊笑闹起来。两人疯闹了一阵,因着今日的主角盼儿公主想要见小舅舅凤殷然,皇后派了宫人前来寻他,这才打断了他们的“二人世界”。若不是他二人耳力好,只怕要被那传信的小太监撞见他们亲热。凤殷然掩饰地清了清嗓子,起身随那小太监去皇后那边,“临渊,我很快就回来。”
  笑着目送他离开,待凤殷然转过回廊,看不到这边的情形,方临渊这才站起身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反身朝宫中一座废弃的偏殿走去。
  “大皇兄在等什么人吗?”
  正焦急的徘徊着的方庭梧闻声回过身来,待看清来的居然是方临渊,脸色陡然一变,静了半晌才故作镇静的说道:“我不过不胜酒力,来这里歇一会儿而已。怎么,七皇弟以为你皇兄我有人要等么?”
  方临渊只低声笑了笑,而后是长久的静默。逆光的角度,站在屋里的方庭梧看不清对方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这样的沉默安静,以及心底长久以来对自己这位七皇弟的畏惧和忌惮,让他那被不安包裹的嫉妒越发强烈起来。“方临渊,”再也沉不住气,方庭梧忍不住大声喝道:“这是在荣韶的皇宫里,你到底想干什么?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情,你必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哦?”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方临渊慢慢抽出左手腕上缠绕的蚕丝琴弦,不放过一丝一毫欣赏方庭梧恐惧的机会,“我怎会对大皇兄不敬呢?如今大皇兄的势力渐渐做大,连父皇的旨意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又何必怕我这个被送到荣韶做质子的弟弟呢?”
  听他提起父皇方桦,方庭梧稳了稳心神,辩解道:“七皇弟莫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对皇兄我有所误会不成?父皇这次送了沈洛珊过来,就是想把七皇弟你换回沧爵去。国书、国书我已经递给荣韶的胤帝了。”
  “是么?”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方临渊只不过上前了半步,便骇得方庭梧倒退着差点跌倒在地上,“大皇兄你还不知道么?无论大皇兄递没递上那封国书,我都不会再留在这里了。”他笑了起来,依旧云淡风轻、优雅无双,看在方庭梧眼里却带着刺骨阴寒的杀意,“让风谣利用殷然给我下毒,大皇兄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啊。”
  听他说出风谣的名字,方庭梧心里一寒,正想矢口否认,忽觉眼前一花,方临渊那七根蚕丝琴弦,已经绕在了他的颈上。“你敢杀我?!”方庭梧红着眼睛喝道,却碍于那顷刻间便能让他身首异处的琴弦不敢动弹分毫,“你且试试看看!被父皇知道了,你们母子也要给我陪葬!”
  对他的威胁完全不放在心上,方临渊抬手在琴弦上拨弄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残忍笑道:“作为父皇近年来最倚重的儿子,皇兄你应该明白,父皇最讨厌的,就是风头胜过他的人。凭着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以为父皇还会对你心存喜爱么?”无比同情的望着恍然大悟后脸色惨白的方庭梧,方临渊的指尖倏地扫过琴弦,“大皇兄不是一直对我赫连圣教心存觊觎么?今日,便让皇弟我来告诉你,我这魔音琴真正的威力吧。”
  “不……”痛苦的哀嚎声在琴声响起后戛然而止,这座空置多年的宫室,重又归于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四十六章

  正殿之上,被胤帝抱坐在膝头的纾颜盼儿远远瞧见小舅舅凤殷然走来,立刻开心地对纾颜荣说道:“父皇父皇,小舅舅来了呢。”
  胤帝笑应着抬头望去,一袭竹青色朝服的凤殷然走在为他提灯引路的内侍之后,缓步轻袍、仿若踏月而来。在方竹儿出现之前,胤帝曾经不止一次看着凤殷然的时候想起自己的心头所爱凤竹。如今看来,却发现眼前这个俊秀挺拔的少年,好像星光般耀目非常,异色双眸闪着能蛊惑人心的光芒,如斯特别又张扬,跟自己记忆里温柔婉约的凤竹,几乎是千差万别。也不知道自己昔日,为何会觉得他和凤竹相似。
  “去找你舅舅去吧。”虽是这样想着,胤帝却忍不住将目光在凤殷然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哪怕现在身边有了和凤竹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方竹儿,纾颜荣还是觉得只有凤殷然才能让他第一时间回想起当年和凤竹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或许是凤殷然那种纯粹的肆意,也或许是他和方临渊毫不掩饰的互相倾慕。这样的两个少年,以及他们之间那种让人艳羡的感情,总是让胤帝心中禁不住有些病态地,涌起波涛汹涌的妒忌和想要拆散破坏的欲望。
  见父皇同意,纾颜盼儿立刻灵巧利落的滑下他的膝头,跑到凤殷然身前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伸着手要他来抱。“小舅舅抱!”
  瞧着她那纯真的如花笑靥,凤殷然哪里忍心拒绝她的要求,连忙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你母后给你戴了多少金饰啊,盼儿你怎么重了这么多?”见纾颜盼儿浑身的金手镯金项圈,凤殷然不禁打趣道:“盼儿都要变成小金人儿了。”
  “母后说这样好看。”对凤殷然的“审美”不敢苟同的纾颜盼儿撅起小嘴,抱着凤殷然的脖子道:“对了,小舅舅送的礼物哦,盼儿很喜欢。”
  “是吗,盼儿喜欢就好。”说话间凤殷然抱着盼儿回到了胤帝这边,因是群臣饮宴不必拘泥于规矩,凤殷然只是放下纾颜盼儿,欠身向纾颜荣行了一礼,“微臣参见皇上。”
  伸手想扶凤殷然起身,胤帝见凤殷然立刻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自己就要碰到他胳膊的手,于是讪讪地虚扶了一下收了回去。“望舒侯无需多礼。”慈爱地摸了摸小公主盼儿的头顶,纾颜荣半是试探半是随意的问道:“沧爵的大皇子今日向朕禀明,三日后便要离开荣韶回国去了。不知七皇子有何打算?”
  听他提起方临渊,又话里话外透着质询,凤殷然脸上客套的笑容立刻收敛许多。“陛下此话是何意?请恕臣愚钝,无法理解。臣与方七殿下虽然私交甚深,却猜不到他是何心思。再者,说起来方七殿下是沧爵国国主送来荣韶的质子,是去是留都该由陛下与方国主协商决定,哪是方七殿下自己能决定的?陛下这话,实在是问错人了。”
  “你小的时候当着群臣写下‘河清海晏、天下康宁’那八个字进献给朕的时候,朕就觉得你聪慧过人。如今看来,果然非池中之物。”胤帝笑了起来,却不知是喜是怒,“望舒侯,现下看起来,朕给你的这个爵位,还是太低了些,只怕是让你屈就了。”
  微垂了头不去看胤帝此刻的神情,凤殷然只当听不出来他语气里的腾腾杀气,谦恭笑道:“陛下谬赞了。殷然少不更事,恬居望舒侯之位,能得今日荣耀,那都是靠祖上庇佑,仰仗了皇上的恩典。”
  不知为何,纾颜荣总觉得凤殷然说起祖上庇佑时,是在提醒自己凤竹的存在。敢在自己面前巧令辞色,看来凤家是越来越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想当初他能说服凤桐来助他打理国事,一是因为凤桐受了妹妹凤竹的嘱托,二是因为飔肜宫、遣星阁和纾颜皇室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些年来又有了凤桐的女儿凤茗妍进宫为后,才让纾颜荣放心的把朝政交托给越发安分守己的凤桐。可是如今凤桐的小儿子凤殷然,却像个羽翼渐丰想要翱翔九天的凤凰,只怕不但是将来要继承皇位的屏羽,就连自己也要驾驭不了他了。
  纾颜荣这样想着,脸上却浮现出了和蔼的笑容,他弯腰把不明就里的盼儿公主抱到怀里,一面拿着桌上的点心逗弄她,一面对凤殷然说道:“望舒侯,盼儿常在朕的面前提起你。若是平常得空,一定要常替朕到皇**里,探望她们娘俩啊。”
  咬牙点头应了,凤殷然谦逊有礼的应付着胤帝的闲聊,心里却是一片冰凉。方才与胤帝的一番对话,才让他恍然想起,自己所在的这个时代,仍旧是皇权至上。就算自己有通天的手段,只要胤帝掌握着凤茗妍母女、以及整个凤家的生死,他便不能不自量力的同高高在上的纾颜荣抗衡。胤帝这些年来顾念着凤家,多半是因为他那早逝的姑姑凤竹的情分,可是如今有了替代凤竹的燕燕公主,胤帝心底的那点柔情,还够消耗多久?若是自己真的不管不顾,追随临渊逃离荣韶,帮助他夺取沧爵皇位,恐怕胤帝就会让整个凤家为自己的选择做陪葬!嘴角不由挑起一丝苦笑,直到这一刻,凤殷然才终于体会到了父亲凤桐的那些无奈。
  “皇上,”许是瞧着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皇后凤茗妍走了过来,朝胤帝福身说道:“盼儿顽劣,让臣妾带她回女客席那边照顾吧。”
  瞥了一眼凤殷然的表情,纾颜荣把女儿抱给皇后,拍着她的手说道:“那就辛苦皇后了,等晚一点朕再去你宫中看你。”胤帝言语间亲密温情,却是绝口不提他近日宠幸偏爱的裕妃。
  有些担忧的望着姐姐带了盼儿回去,无心再跟纾颜荣虚伪客套的凤殷然正想找个借口告退,却见方庭梧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朝高位上的胤帝俯身说道:“陛下,我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应允。”
  趁着方庭梧行礼时侧身让开,凤殷然见纾颜荣无心再理会自己,连忙退开丈许,刚想掩身在群臣之中,却见方临渊朝自己走了过来。心头郁郁稍缓,凤殷然正想和他说话,忽然阶上的方庭梧抬高了音量,一时之间在场之人都将他的话语听了个清清楚楚:“听闻贵国太子文韬武略皆是人中翘楚,本皇子仰慕已久,还请陛下恩准,让我与太子当庭比试一番。”
  眼下不光是荣韶的群臣,还有其他三国的使者在场,胤帝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太子纾颜屏羽,如果自己不同意,便是承认自己的儿子无能,不但会沦为四国的笑柄,还会让群臣不再信服太子。可是若是自己答应了,刀剑无眼,自己只有屏羽这一个儿子……左右为难的纾颜荣慢慢站起身来,量这沧爵的大皇子也不敢在荣韶境内逞凶伤人,胤帝当下点头说道:“既然大皇子邀约,太子,你便陪他比划比划吧。”
  “是,儿臣遵旨。”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纾颜屏羽只得拿了侍卫递上的佩剑,来到群臣让出的空地中间。因为方临渊的缘故,他对这个沧爵国大皇子并没有什么好感,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见过几次,私下根本没有说过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周全,招惹了这位大皇子,居然要当众和自己比武。只盼他的武功不及临渊千分之一,否则自己岂不是要当众出丑!心下恻然的纾颜屏羽做了个起手的姿势,讪笑着说道:“那就请大皇子不吝赐教了。”
  方庭梧也是一脸笑意的点着头,却招呼也不打一声,猛地就朝纾颜屏羽攻了过去。尽管从小随已逝的大将军陆衡学过拳脚功夫,但是平时陪太子过招的侍卫哪里敢真的和他动手,故而这么多年来,纾颜屏羽仍旧是招式看着像模像样,实则完全不具备杀伤力罢了。眼见方庭梧凌厉攻来,他不禁有些狼狈,徒劳的应付着,却是连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旁边看着的凤殷然早就看出纾颜屏羽不是方庭梧的对手,但却猜不透方庭梧就要回国之前,突然闹出这么一桩,是为了什么。若是想借比武的机会,杀了胤帝唯一的继承人,不但方庭梧的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就连沧爵国上下也要承担胤帝的怒气。可是若是想打败纾颜屏羽,趁机羞辱荣韶国一番,似乎沧爵国和方庭梧也捞不到半点好处啊。他正反复思量着,却见场中的方庭梧忽然诡异的一笑,猛地朝纾颜屏羽手中的利剑扑了过去!
  “啊!”
  围观人群不约而同的惊叫声中,被纾颜屏羽手中长剑刺了个通透的方庭梧口吐鲜血仰面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又惊又怒的胤帝连忙喊了御医上前查看,却只是证实方庭梧是真的死透了。沧爵国其他出使官员的谴责和痛哭声中,突然变成“杀人凶手”的纾颜屏羽当真是百口莫辩,众目睽睽之下,方庭梧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自己的剑下,自己若说他是自己扑过来的,只会被当成推卸责任罢了。“父皇,我……”他回头去看胤帝,却在他的表情里先寒了心,耳边只听得胤帝凉凉说道:“送太子回宫,静思己过。”
  琅弗国的六王爷秋池一副看戏的模样,文昀国的厉王世子楚博栾更是转身冲方临渊表达了一下安慰,“这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还请七殿下节哀。”那凉薄的语气,噎得胤帝一口气堵在了心窝上。
  皱着眉头点头接受了楚博栾的慰问,方临渊回头似乎朝如今的裕妃娘娘看了一眼,微微欠身对胤帝说道:“陛下,还请允许我,先为大皇兄收敛尸身。”
  太子比试之中失手杀了沧爵国的大皇子,于情于理,自己都该送还质子方临渊,以弥补自己对沧爵国的亏欠。没想到,这件事最大的赢家,竟然是多年来安分待在荣韶帝都的质子方临渊……恼怒的握紧双拳,不知不觉间便被方临渊设计利用的纾颜荣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点解决了这个潜在的麻烦,才让自己唯一的儿子陷入了如此不堪的境地。“这刀剑无眼的,实在是太子大意了。如此,便有劳七皇子亲自护送大皇子的遗体回国了。”
  方临渊垂首应了,嘴角却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回沧爵了……
  ……分割线……
  因为宫宴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丞相的凤桐被胤帝留在了宫中商议对策,而方临渊要指挥沧爵的使臣妥善安置方庭梧的尸体,凤殷然只好自己一个人回了凤府,一进门便被八卦的风谣和雪赋堵住了去路。
  “侯爷,听说宫里出了人命,到底是什么事情啊?”性子开朗的雪赋一边迎着凤殷然进屋,一边快人快语的问道。
  有些疲惫的把自己往床上一丢,凤殷然懒洋洋的回答道:“你们在家里待着,消息怎么也这么灵通。就是那个沧爵国的大皇子,非闹着要和太子比武,结果被太子一剑刺出了个窟窿,死了。”
  雪赋听他说的残忍又血腥,虽然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却也吓得她小心肝乱颤,正要和少爷抱怨一句,却听得身后“咕咚”一声,回头竟是风谣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不由慌了神,“侯爷!你瞧瞧你好端端的说什么打啊杀啊的,把风谣姐姐都吓晕了!”
  明明是你们缠着我要问,现在又要来赖我……没想到自家丫鬟的承受能力这么差,凤殷然很是无奈,只得上前抱起风谣,送她回了房间,又让人请了大夫回来给她诊治。
  “大夫,风谣姐姐她没事吧?”那个大晚上被强行拖来的大夫刚放下诊脉的手指,雪赋便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道。
  还在怀念自家被窝的大夫打着哈欠摇头,“没事没事,”他说着抬头去看旁边坐着的凤殷然,眼神怪异,“不过这脉象多半是有喜了,但是时日尚短,我又不是专攻妇科的大夫,不好武断确诊。你们不如过上半个月、一个月的,再请人把脉看看。”
  风谣怀孕了?凤殷然闻言有些尴尬,瞧着那大夫的神色,准是以为是自己搞大了丫鬟的肚子还不给人名分,也不知怎么折腾,才累得风谣昏倒。“来人,带这位大夫去账房那里领赏。”当着外人的面,凤殷然也懒得解释,教来下人好生送走了那个大夫,这才拉着雪赋到外间仔细问话。“雪赋,你可知道风谣跟谁……”
  本也以为风谣偷偷怀了少爷的孩子,正心情复杂的雪赋见凤殷然如此问她,这才恍然大悟,“少爷是说风谣姐姐背着您……哎呀,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什么叫背着他……凤殷然忍不住黑线,敢情大家都以为风谣和雪赋是自己的通房丫鬟,怪不得临渊之前说出那样的话来。“罢了罢了,你家少爷我的脾气,你们还不清楚么?虽说风谣未婚先孕,让旁人知道了未免说她不知检点,但是有我给她做主,你让风谣不必多想,安心养胎就好。她要是肯说出心上人是谁,我便让父亲给她主婚,帮她摆脱了贱籍,出府成亲去。”
  “少爷真是好人!等下风谣姐姐醒来知道了,一定很开心。”雪赋颇有些羡慕的说道,引得凤殷然一阵发笑,“什么时候等你思春了,也是一样的。”
  “哎呀,少爷说什么呢!”又羞又恼的雪赋跺了跺脚,被凤殷然逗得满脸通红。两人在外间说笑着,却没发现躺在床上的风谣睁眼望着床顶,一手抚着小腹,眼角簌簌地落下泪来……
  没过两日,凤府上下便都知道了风谣有孕的事情。因为凤殷然一早吩咐过了,倒也没人敢来问她孩子到底是谁的,只任由她在屋中歇着养胎。虽然雪赋多次旁敲侧击的问过她,风谣都是咬紧牙关不露半点口风,只求少爷开恩,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独自抚养。
  凤殷然以为她是遇人不淑被骗了感情,倒也不再过问此事,让雪赋好生照料。而今临渊顺理成章的要回沧爵,正好途径文昀,早答应了楚黎归要帮他救出义父楚夏的凤殷然,便打算借此机会先陪他往文昀皇宫走上一遭。临行之际琐事繁多,这两日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风谣乐得众人不再管她的事情,却没想到凤殷然等人出发之前的晚上,有人突然造访了少爷为她安排的小院。
  “方、方公子!”看清来人的模样,风谣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想要失声尖叫却生生地咽了回去,“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方临渊这几日也在忙着处理赫连圣教中留在荣韶帝都的部下,此刻因为刚从圣教出来,还穿着那袭绣着圣教凤蝶纹饰的黑色锦袍。“风谣,你不会忘了该怎么称呼我吧?”目光若有若无的划过她还未明显凸起的小腹,方临渊一派和气的笑道:“听说你似乎有了身孕,好歹我学过些医术,不如让我替你再诊诊脉,好不好?”
  再也顶不住压力的风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圣教主开恩,风谣再也不敢了。”
  瞧着她瑟瑟发抖、梨花带雨的样子,意兴阑珊的方临渊无聊的说道:“可惜大皇兄到死都不知道,你竟给他留了一丝血脉。”他随手在桌面上敲打着,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声音,“或许,你也该看看,他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向我摇尾乞怜时,是何等的精彩。”
  小心地护着肚子不敢接话,风谣拿额头贴着地面,连头也不敢抬起。方临渊瞧着无趣,最后一丝耐心也渐渐消失殆尽,“背叛圣教是什么下场,你心里应该清楚。”
  听了这话,风谣一个激灵,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捣蒜似地给他磕起头来,“求圣教主开恩!求圣教主开恩!只要能生下这个孩子,我的命,教主可以立刻拿去!”
  方临渊闻言一笑,“你的命,早就是圣教的了,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自己做主么?”嫌恶的起身避开风谣,方临渊将一个瓶子丢到她的眼前,“等明日我们启程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死死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风谣一个劲摇头,心中却明白,教主做的决定哪是她不从就能更改的。“此事你最好办的消无声息,若是让你家少爷知道了,或是你自己下不了手,那本座只能派人换一种药带给你了。”
  终于认命的捡起了那个药瓶,哭倒在地上的风谣心中除了绝望,只剩怨恨。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你要偏爱他们,却连条活路,都不肯留给我这个无辜的孩儿!她绝不甘心!绝不……
  已经悄然离开凤家的方临渊自然听不到风谣心中的呐喊,也不会关心她的死活。望着凭空出现在他身边的魔君麟非,想起自己这次能顺利回国,毕竟是承了他的情,方临渊只得压下心中不耐,“若不是魔君大人事先在方庭梧身上下了咒,单凭我的魔音琴,恐怕无法完全操控他的动作。”
  麟非摆了摆手笑道:“比起你那小情人凤殷然的惑心术,本尊这些不过是儿戏罢了。你如果肯实话实说,让他来帮忙,岂不是不用这么不情愿的欠本尊这个人情了嘛。还为了顾及他的颜面,偷偷摸摸跑来解决那个孽种,真是憋屈啊。”
  无心与他做无谓的争吵,方临渊淡淡笑了笑,也不搭话。明日一早,他和殷然,便要丢下沧爵的使臣们,带着楚黎归先去文昀国走一趟了。“听灵晔说,你想看天下大乱,不如,就从文昀开始好了。”
  “如此甚好。”麟非点了点头,帮着方临渊弄死了自己曾经“效力”的方庭梧,现在无事可做的他还真是无聊的很,“本尊先回魔界处理些小事,等有了热闹的时候,再回来陪你们玩玩。”
  送走自大骄傲的魔界魔尊,方临渊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荣韶皇宫,笑着弹了弹衣袂微不可见的尘埃,快步朝自己的住处走了过去。自己在荣韶国帝都的最后一晚,注定将是很多人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了……
  

  第四十七章

  仔细算起来,文昀国的京城,距离荣韶国的帝都,星夜兼程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出使荣韶国的厉王世子楚博栾,带着扮作自己书童的楚黎归停停走走用了二十天回到京中,交接完出使结盟的所有相关事宜之后,又过了整整半个多月,游山玩水姗姗来迟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才终于进了京城大门。
  “只怕方庭梧的灵柩都已经送回沧爵去了,你这个七皇子却还在外面陪我闲逛,也不知沧爵上下会作何感想。”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凤殷然正靠在方临渊身上随口闲聊,“咱们俩慢吞吞的走了这么久,小楚子大概要等得发疯了吧。”
  亲自斟茶递水服侍凤殷然的方临渊闻言笑道:“这些年来我虽不常回沧爵,对我父皇的为人倒还是有所了解的。如今我若想要安安稳稳的留在沧爵做我的七皇子,就要越是肆意妄为、游手好闲才行。”伸手掀起车帘看了眼外面的情形,方临渊一边让那赶车的马夫找地方投宿,一边继续与凤殷然说道:“至于楚黎归的事情嘛,既然厉王世子主动提出要包揽此事,我们总得先看看他的手段和诚意才是。”
  凤殷然很想打趣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他算计不到,却又好笑得发现自己当年只傻乎乎的以为临渊是优雅型,如今才慢慢品出他的腹黑属性,不过似乎想“退货”也已经晚了。“你每每算计旁人的时候,我便总觉得终有一日,你会把我也估了价卖掉的。”凤殷然故作“感伤”的叹了口气,却听见方临渊笑着应道:“好啊,等到有一天我养不起你了,就把你转手倒卖给素翾。再附赠一个本皇子,这买卖他定然觉得很划算。”
  阿翾这倒是躺着也中枪……凤殷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此轻松惬意的日子果然会消磨人的斗志,竟让他生出几分想要隐退江湖的念头来。“说正经的,我虽答应了小楚子要帮他救出他的义父楚夏,但是总不能真的派人去宫中抢人吧。何况,对如今把持朝政的周太后,我们可谓知之甚少,实在是难办啊。”
  “我自小在沧爵皇宫长大,后来又在荣韶的宫中住了多年。如今有此机缘来到文昀,不妨也去宫中看看。殷然你意下如何?”瞧着他皱眉认真思考的样子,方临渊却觉十分可爱,情不自禁吻着他的唇角问道。
  这是要夜探皇宫么?凤殷然不知方临渊这是一时兴起,还是又有了其他计较,“今晚就去?”其实他本意是先见见楚博栾,打探一下厉王等人的安排,再另行安排的。
  方临渊却没觉得时间仓促,“你若是跟楚黎归事先说了,沉不住气的他一定想跟去看看。以你我二人的轻功倒是不必担心什么,可是他嘛……”见车夫已经找到了一家带有景曜会标记的客栈,方临渊简短的给这次行动的确定做了总结,“早就听闻楚氏一族有件世代相传的宝物,我们只当去开阔一下眼界,好不好?”
  哪里经得起他的软语轻求,凤殷然忍着笑推开想要扶他下车的方临渊,利落的跳下车去,“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回想起来,似乎临渊是从上次看到盼儿跟自己撒娇要礼物时,忽然多了喜欢向自己软磨硬泡的习惯。“不过,总得找遣星阁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要一份文昀皇宫的地图才行啊。”
  “还是殷然你考虑的周全。”方临渊一副欣慰又愉悦的样子,全然不顾客栈楼下满满一屋子的食客,朝掌柜的亮了亮凤殷然临行前从白圭等人那里骗来的景曜会令牌,要了间上房又吩咐将饭菜送到屋里,便拉着凤殷然往楼上走去。“殷然你累不累?等下用过午饭,我们在京城里随意看看,还是睡个午觉?”
  你哪里会安安分分的睡午觉,哪一次不是上了床就做些不好的事情……不过这都是凤殷然的腹诽罢了,如今他一门心思都在纠结要不要挣脱方临渊拉着自己的手,哪里还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他正想开口拒绝午睡的提议,忽然一个带着些鄙夷的女子声音传入耳中。
  “堂堂男子公然分桃断袖,真是不知羞耻。”
  凤殷然循声看去,只见二楼的雅间里走出一个盛装打扮的俏丽少女,头戴金凤钗、腰系玲珑佩,端得是富贵逼人。看到这个身边带着两个侍女的女子出现,整个客栈的客人都是一静,继而有低声窃窃私语起来。知晓他二人身份特殊的掌柜连忙凑到他们面前,小声提醒道:“两位贵人,这是咱们文昀的长公主殿下,跋扈惯了,还请两位贵人体恤小的,莫要与她置气。”
  原来是周太后的长女,如今的文昀长公主楚婉思。方临渊和凤殷然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实在是太过凑巧,方才他们还商量着要夜闯皇宫,现在居然就见到了这个以娇纵任性而扬名各国的长公主殿下,也不知是不是该感叹文昀的京城实在太小。冲一脸紧张的掌柜摇了摇头,凤殷然自是懒得与这个蛮横无理又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公主计较,当下也不理会她说过什么,同方临渊旁若无人的继续往楼上走去。
  “给本公主站住!”楚婉思使了个眼色,负责保护她的几个护卫立刻跑过去堵住了凤殷然他们的去路。“穿青衣的那个!本公主看你仪表不凡,何必雌伏于男子身下,让祖上蒙羞?难得本公主心悦于你,便开恩让你做本公主的五驸马好了。”
  这长公主素来有广纳美男的喜好,京城百姓倒是都知道的。当年先帝还在世时,亲自挑选了几个家世极好又洁身自好的良家子让楚婉思择一完婚,谁料楚婉思一眼便相中了其中的两位,仗着先皇和太后的宠爱,一次尚了两位驸马,可谓史无前例、名震京城。等到先帝驾崩,她的胞弟楚惠安继位之后封她做了长公主,楚婉思越发有恃无恐,又先后看中了一个伶人和一个小倌,毫无阻力的一前一后给抬入了公主府中。
  这些事情,凤殷然收集文昀资料的时候本是当做趣闻一带而过的,却没想到今日长公主强抢驸马的戏码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有些哭笑不得的看了看楚婉思盯着自己一脸娇羞却又志在必得的模样,凤殷然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先去同楚博栾汇合,但是瞧着楚婉思嚣张的气焰,大概厉王世子也很难管得住她吧。想当初楚黎归第一次见他时,也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莫不是楚家的人都有这习性不成?不过自己倒是难得看到临渊为了自己拈酸吃醋的样子,如此说来,还得感谢这位长公主了。
  方临渊抿了抿嘴角,若不是凤殷然暗中拉着他,只怕长公主那颗美丽的头颅已经不在她脖子上了。他虽不把楚婉思和文昀国放在眼里,但是好歹也要顾及一下自己在殷然心中的形象。见被调戏的人反而一副乐于欣赏自己吃醋的样子,方临渊抬眼挑衅地望向楚婉思,忽然展颜一笑,仿若春江水暖、月满长空,瞧得那酷爱收集各类美男的长公主不禁眼睛一亮。被这一个笑容迷得七荤八素的楚婉思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两个美男都带回公主府去,又怕这一对儿有龙阳之好的带坏了自己府上的那些驸马们。她正纠结着,却见那着白衣的美人,突然笑着低下头,当着楼上楼下这么些看客,光明正大地就吻上了那青衣美人的嘴唇!
  “你!你们……”如此有伤风化的场面,看得楚婉思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心里有些气恼,但又隐隐觉得那么羞人的事情,让这两个人做出来却美得教人不忍打扰。自打出生以来一直被众星捧月般宠着的楚婉思,猛然意识到自己就算靠自己长公主的权势拆散了这两个人,也无法插足到他们之间。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挫败的楚婉思,只觉得心里苦涩翻涌几乎让她就要落下泪来,也逼着她重新审视自己和那几位美貌驸马之间,真的存在过情爱么?
  眼看长公主涨红着脸、似乎强忍着泪水般带着一众下人夺门而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掌柜连忙给神龛上供着的财神爷添了一炷香,只求这位长公主事后不要把怨气撒在他的身上。那两位怎么看都是连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大神,自己千万要招待好,莫要累得自己丢了差事才好。
  打横抱起凤殷然便朝他们的房间走去,方临渊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是瞧热闹的人被他淡淡的目光扫过之后,无一不是觉得脊背发凉,赶紧低头吃饭不敢再看他二人一眼。脸上的红晕一路扩散到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的凤殷然语带抱怨地小声说道:“不过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你又何必与她置气。”
  “这不是普通的小事啊。”踢上房门将外面的声音隔绝在身后,方临渊轻轻将凤殷然放到床上,认真答道:“你是我一个人的凤殷然,别说她区区一个文昀长公主,就算是九天神明,也休想把你从我手里抢走!”
  “谁是你的人啊……”凤殷然忍不住抗议,却已经被他熨帖的情话融化了心肠。半推半就地教方临渊解开了腰带时,突然想起正事的凤殷然刚提了一句“禁宫的地图”,嘴唇却让那人不由分说地以吻封住,“专心点,然儿……不要去想其他的人和事……”
  真是越发霸道了……虽是这样想着,凤殷然还是回应着吻上他的双唇,“既然你要请九天神明作证,将来若是厌烦了我,也休想把我推开!”
  方临渊一寸一寸吻着他细滑的肌肤,叹息着说道:“我永远都不会舍得……”舍不得放开与你叫握的手,舍不得你离开我的视线……像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他们彼此迷恋、抵死缠绵,禁不住奢望,这样的甜蜜时光,能驻足得,更久一些……
  ……分割线……
  新帝登基之后,由于小皇帝楚惠安还没满五岁,朝政大事基本都是由垂帘听政的周太后和顾命大臣来打理,故而宫中原本负责皇帝安全的禁卫军抽调了大半到太后的宫里,反倒让小皇帝的寝宫成了宫中守卫最松散的地方。
  方临渊抱着凤殷然的腰坐上小皇帝宫苑的墙头时,楚惠安正趴在窗口向外张望,一旁服侍他的太监和嬷嬷围在身边好言劝着:“陛下,太后娘娘政务繁忙,今夜怕是不得空闲来探望陛下,还请陛下早些安寝吧。”
  突然转换了身份,从皇子变成皇帝的楚惠安还不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对于年幼的他来说,不过是父皇再也不会醒来,母后每日一大清早要带着他去见那些喋喋不休的大臣、听他们和母后说些他暂时理解不了的对话。如今母后越发的忙起来,早已搬出皇宫的姐姐又有那几位漂亮的驸马陪着,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住着偌大的新宫殿,身边跟着这几个母后指派的、无趣至极的公公和嬷嬷。
  “我要睡觉了,你们都下去吧。”有些烦躁的推开聒噪的下人,楚惠安忍不住发起脾气来,嘟着嘴说道。“陛下已经是皇帝了,不能说我,要说朕。”没有眼力见的老太监还在孜孜不倦的教导着,“也不能说睡觉,要说就寝。”
  “朕是皇帝,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们还不出去!”怒气冲冲地把枕头丢在地上,小皇帝端起架子,指着门口把一众诚惶诚恐其实是怕太后责罚的下人们赶了出去,“快出去!”
  墙头上看着的凤殷然不禁莞尔,待那些仆从退了个干干净净之后,这才拉着方临渊避开守夜的宫婢和太监,悄悄进了小皇帝的房间。还在生闷气的小孩子正抱着被子呜呜哭泣,见到有人进来,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呜咽着问道:“你们是谁?”
  小孩子就要有个小孩子的样子嘛,粉嫩嫩的像个团子才好玩,可惜盼儿承袭了她母亲的尖下巴,脸上的婴儿肥都渐渐瘦下去了,越来越没手感了。凤殷然心中碎碎念着,手指已经欺上小惠安的脸蛋,揉捏起来,“我们是坏人,你怕不怕?”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小皇帝有些迷惑,从他降生到现在,似乎就连父皇母后和皇姐都没有这样跟自己说过话,更别提那些小心翼翼伺候自己的下人们了。“你骗人,故事里的坏人,都长得很凶很丑的。”
  哎呦,还是个有主见有审美观的小孩子。凤殷然笑起来,随便从床头拿了块帕子帮小家伙把眼泪擦了,“长得好看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哦,不能被表象迷惑。再说好人坏人,没那么绝对的。”他说着拿出以前哄盼儿的那些故事哄着寂寞的小皇帝,“听完这个故事就睡觉吧,好不好?”
  “那明天你还会来找我玩么?”埋在被子里的小皇帝探出脑袋来,大眼睛盯着凤殷然,满是期许的问道。
  想随口敷衍他一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被凤殷然生生咽了回去。“也许还会有机会见面的。”他说着替楚惠安把被子掖好,“你想要个大哥哥来陪你玩么?”
  “想啊想啊!宫里的人都太无趣了。”从小母后就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能随便吃别的娘娘给的东西,不能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玩。而宫里的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就连皇姐,似乎也不愿意陪自己玩耍。如果能有一个大哥哥,像眼前的这个一样,能听自己说话、给自己讲故事,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小皇帝脸上憧憬的笑容突然垮了下来,“他会不怕母后么?”小惠安弱弱的问道。他到现在都记得,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母后因为自己不小心跌倒,而当众杖毙了那天当值的小宫女,从那之后,连小宫女小太监们都远远地躲着他了……“如果母后不让他跟我玩怎么办?”
  以自己目前对楚黎归的了解,他应该是个有耐心陪小孩子玩的人吧。但是如果这个小孩子的母亲是周茹姬呢……面对小皇帝殷切期盼的眼神,凤殷然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些事情,安慰似地揉了揉小孩子那毛茸茸的脑袋,他终于还是说了谎,“你母后会同意的,赶紧睡吧。”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楚惠安乖乖的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方临渊倚在柱子边,含笑看着凤殷然有些笨拙的轻轻拍着楚惠安的胳膊,学着每一个长辈常做的那样哄小孩子入睡。在过去的年月里,他本已经看惯了**的女人们为了权位,爬上龙床费尽心思的想要靠皇室血脉巩固地位的伎俩,更看惯了太多以腹中骨肉争宠陷害的手段。即便是他那敢爱敢恨的母亲方柔又如何?还不是为了心中所爱,凄苦半生。在遇到殷然之前,方临渊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是现在,自己竟然忍不住开始设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和殷然的孩子,该是多么美好。等到他坐上那个位置,等到他有能力保护他所爱的人,他的**里也只会有殷然一个人。如果殷然喜欢,他们就一起收养一个孩子。也许到那个时候,他会学着,像殷然那样,对他们的孩子好……
  “在想什么?”凤殷然放下床帏,回头却见方临渊正望着自己的方向发呆,不由笑道:“你总不会连小孩子的醋也要吃吧?”
  摇头把他搂紧怀中,方临渊拿出一枚小小的印玺,昏暗的灯光下,隐约能看清底下用小篆刻了个“楚”字,上面雕刻成的是螭虎钮。从整体的造型和样式看起来,像是帝王用的玉玺,却精致小巧了很多。
  “这不会就是你说的文昀国宝物吧?”没想到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临渊竟能从小皇帝物品繁多的房间中找到想要的东西,凤殷然反而有些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你以前见过这个?”
  方临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拿着那印玺出了小皇帝的寝宫,“我父皇喜欢印玺刻章,所以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典籍。相传文昀国的传国玉玺有两个,一个是平时明面上盖章传旨用的,另一个则是代表了楚氏皇帝的血脉纯正。”两人边走边说,因为有宫中内应给的地图和侍卫换岗时间表,这文昀国的皇宫大内对于他们倒像是凤府的后花园一样随意自在。“据说只有拥有楚家皇族血脉,得到祖先们承认的继承人,才能使用这枚印玺。至于真假嘛,你可以找楚黎归实验一下。”
  自从见过妖族和魔族之后,凤殷然对各国的传说,反而不敢轻易质疑了。不过看起来这枚印玺并不十分受周太后的重视,否则也不会随随便便放在小皇帝的屋子里当他的玩具了。“你就是为了这个传说中的印章,才决定夜探皇宫的?”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刚从侧门进了周太后所住的宫苑,停下脚步的方临渊正想回答他的问题,却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突然冒了出来,似乎跟他们一样也是要往周太后的寝殿方向去的。方临渊和凤殷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尚未决定要不要动手,谁料那蒙面人看清他俩之后,居然朝他俩走了过来,一面摘下面具一面说道:“方殿下、凤侯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却不知我们来此的目的,是否相同?”
  面巾下露出一张帅气俊朗的面容,像是昭示着楚氏一族良好的基因遗传。没想到深夜造访太后寝宫的竟然是厉王世子楚博栾,凤殷然悄悄收起那枚所谓的传国玉玺,同他笑道:“能和世子再次相遇,也是咱们的缘分。敢为世子因何来此?”
  知道凤殷然他二人能来文昀帮忙对付周太后,完完全全是看在楚黎归的面子上,对自己却并不信任,楚博栾不敢托大,立刻答道:“博栾身为臣子,当以清肃朝纲为己任。近来闻听太后**宫闱、藐视祖宗礼法,受宗亲和各位大人所托,博栾特来求证。”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凤殷然和方临渊只陪着笑了笑,无意戳破他的漏洞,一面客套着一面身手利索的爬上了太**殿的房顶,找到周太后的寝室,揭了几块琉璃瓦朝里看去。透过影影绰绰的床帏,隐约能看到一对男女交缠在一起,正嬉笑着做那欢喜之事……房上偷看的三人一时之间都有些尴尬,本是为了打探周太后把楚夏关在了何处,没想到却被楚博栾说中,竟真的看到了这些不该看的画面。
  “呃……父王还等着我回去禀告,在下先走一步了。还请两位明日到我厉王府上,我们再行商量。”说起来周太后的所作所为算是楚氏的家丑,教外人看到了总归是楚氏一族面上无光。楚博栾很是郁闷的盖上琉璃瓦,对凤殷然和方临渊拱了拱手,连忙跳下了屋顶,逃也似的走了。
  再也憋不住笑的凤殷然捂着嘴压低声音笑了起来,“临渊,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我们也赶紧回去吧。”他对于周太后的私生活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关心她是为了排解寂寞与男宠寻欢作乐,还是真的找到了喜欢的人想厮守一生。只是刚才楚博栾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让他看得很是过瘾。“真想知道楚博栾一会儿怎么向他那父王复命。”
  “你要是喜欢,我们索性再来一个夜探厉王府,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方临渊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凤殷然的怀揣道:“不是还想把这个印玺亲自交给楚黎归么?”
  “那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啊,”两人说着朝宫外走去,“临渊,你最近真的是越来越霸道,越来越爱吃醋了!”凤殷然笑着抱怨,趁着他否认解释的时候,突然运起轻功朝他们住的客栈飞驰而去,“谁回去的最慢,今晚就打地铺好了。”
  “不行,”方临渊赶紧追上去抓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行,“不如改成谁赢了,就亲对方一下好了。”
  “那算了,你今晚还是另开一个房间吧。”
  “不要,还是让我打地铺吧,反正到时候你总会心软的。”
  “……”
  

  第四十八章

  厉王如今已经快六十了,不过老当益壮自诩穿上战甲还能驰骋沙场,每日一大早必然拖着楚黎归跟他一同扎马步练枪法,还要绕着偌大的厉王府跑上整整三圈,短短半个月累得楚黎归生生黑瘦了许多,但是看着倒是结识稳重了许多。
  凤殷然瞧见这样的楚黎归后,不由有些感慨,想当年风靡徐州的楚家大少爷,何等风流人物,如今这刚从边疆回来似的难民模样,得让多少心仪他的莺莺燕燕心疼啊。只是碍于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厉王铁塔似的杵在旁边,凤殷然知情识趣的把这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拍着楚黎归的肩膀,违心地说道:“几天不见,似乎精神了不少。”
  拿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闻言大笑的厉王,楚黎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敢接话,“殷然,临渊呢?没陪你一起过来么?”其实楚黎归哪里不清楚方临渊一定会跟着凤殷然,不过因为厉王在一旁看着,只好没话找话罢了。自己这位太皇叔,精力和体力,比自己还要旺盛,还偏偏是个孩子心性,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还没找到义父楚夏,便要被太皇叔玩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楚黎归目光中满满的求助,凤殷然对他笑了笑,转而朝厉王颔首说道:“王爷,沧爵的七皇子方临渊正与世子在前厅商议下一步的安排,世子托我来请您也过去。”
  早在凤殷然进来的那一刻就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早听儿子讲过些关于凤殷然这个荣韶国丞相之子、皇后胞弟又被胤帝亲自封为望舒侯的少年人的事迹,厉王虽自认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是看这倍受皇恩的年轻人不骄不躁、行事举止进退有度,又肯不畏凶险帮助他那皇侄孙楚黎归,所以对凤殷然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博栾这个臭小子,哪有让客人来传话的道理。”厉王瞪起眼睛的时候,倒让人不由心生惧意,但是随即他又对凤殷然和蔼的笑了起来,“那让黎归陪你四处逛逛吧。”他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瞪了楚黎归一眼,吓得楚黎归一个激灵差点跳到凤殷然背后,“小黎儿啊,别怠慢了客人!”
  “小黎儿啊,你在厉王府的这段时日,过的可好?”送走了厉王,刚带着凤殷然在房中坐下的楚黎归一听他笑着问出这话,差点没直接暴走。“殷然美人,快带我回去吧,我不要住在这里啊!”楚黎归一连串的蹦出来许多抱怨,听得凤殷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急得楚黎归好想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摇晃,“殷然你不要幸灾乐祸啊!太皇叔他真的早晚会累死我的!还有皇叔!他们都不是人啊,不是人!”
  含笑听他说完,凤殷然等他累了冷静下来之后,这才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你明天就跟我们去沧爵好了。”
  “可是我还没有救义父出来!”楚黎归立刻大声反对,却见凤殷然一脸了然的望着自己,不由低垂着脑袋蔫了。“我只是想抱怨几句嘛。”
  只怕不但是厉王父子安排的高压训练,至今楚夏仍是下落不明,定然也让楚黎归备受煎熬。“我听说文昀朝中对周太后的怨言颇多,厉王两父子大概想利用你的身份,推翻周太后的统治,逼迫小皇帝让位给你。”凤殷然掏出那个小巧的印玺摆在楚黎归的眼前,“今日我来,就是想问一问你的意思。我已经派了人在宫中四处搜寻伯父的消息,不过遣星阁在文昀的势力并不深入,可能还需要些时日。若是你无意坐那个位置,待我们找到伯父的下落,我和临渊就帮你把人救出来,你们想回荣韶也好,想跟我先去沧爵落脚也罢,或者八荒各国随便哪里都好,想来周茹姬的爪牙也不一定能再找得到你们。”他说着把印玺上刻着“楚”字那一面放在楚黎归的手心上,“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的血脉里,流淌的是楚氏一族的鲜血。若是你想彻底解决了周太后这个麻烦,便只有顶替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听从厉王和那些妄想从龙之功的大臣们的摆布,登基为帝!”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很淡,但是最后那四个字还是震得楚黎归浑身一颤。仿佛不认识凤殷然一般盯着他看了好久,楚黎归只觉心中乱作一团,一会儿是厉王父子轮番劝导自己继承大统,一会儿是自己内心对那个位置满满的厌恶。尽管他也曾热血涌动,肖想过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可是他更清楚的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和能力,绝对无法坐稳那个位子,只怕要沦为厉王父子的傀儡,到时候会给文昀国带来另一个“周太后”罢了。“殷然,我真的不知道……”他无意识地握紧双拳,那枚印章在他掌心狠狠烙下一个小纂写成的“楚”字,仿佛一路烫到他心里。“我不想做什么皇帝,但是我又不想义父跟着我一直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周太后的人就会找到我们。”这样的彷徨本就存在已久,只是没人像凤殷然这样,明确的、毫无预兆的全部摆在他的面前而已。“我想先找到义父,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想逼迫的太紧,凤殷然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最多三日,我必然给你答复。”
  “对不起殷然……”明明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认识的也不是很久,却要为了自己奔波操劳,“要不是因为我,你和临渊现在已经回沧爵去了吧。都怪我太没用……”想起自己刚才对殷然抱怨的那些话,楚黎归不由有些懊恼,又有些沮丧,“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难不成也要自己拿他当小孩子哄么……见楚黎归抱住自己的胳膊伏在桌案上郁闷起来,凤殷然不禁眉头微微一跳,强忍了甩开他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临渊正跟厉王父子商量着呢,是我的主意,想要交给你一个不是很难的任务,不过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还得你自己见机行事,沉得住气。”
  听到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楚黎归腾地一下抬起脑袋,“我可以的!是什么任务?”
  答应的还真快……凤殷然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一种哄骗小孩的感觉,“让你进宫,陪小皇帝一起读书吃饭。”楚黎归一愣,“啊?这不是小太监或者书童的活计么?”
  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凤殷然也不管他什么反应,继续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假如厉王父子心思不纯,把注意力放在小皇帝的身上,使计害死了他。那爱子如命的周太后还不得发疯?肯定第一个拿伯父开刀!反正也不会让你在他身边待多久,就三天,怎么样?”
  完全被他的理论蛊惑,楚黎归不由跟着点头,“好,为了义父,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小楚子就是好骗,不过以后这么傻乎乎的可怎么行啊。凤殷然在心里叹息了一番,嘴上却嘱咐道:“你记住切莫引起周太后的注意,否则你的小命就交待了。你那位皇叔答应就算不眠不休也会护你周全,但是你不要太相信他,自己长点心眼,平时要让小皇帝给你撑腰,懂了么?”
  虽然没机会带过小孩子,然而纵横情场多年、迷倒徐州万千少女少男的楚大少爷对自己人际交际方面还是有信心的,当即脆声答道:“懂了!”
  奖励似地再次拍了拍他的脑袋,凤殷然该说的事情已经交代明白,便留下楚黎归一个人在房中继续纠结,转身就要往外走去,却听见楚黎归在后面喊他:
  “殷然,不管将来我会不会做皇帝,我都不会做出残害手足这种事的。”
  扶着房门回头,凤殷然望着楚黎归一脸赌咒起誓的样子,想嘲笑他幼稚,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好啊,我等着看呢。”最是无情帝王家,楚黎归,你现在能这样信誓旦旦,完全是因为你没有生长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以后呢……他回他一个笑容,朝外面走去。即便是曾经活在现代的他,也从史书中看到过太多血淋淋的例子。至高无上的皇位,生杀予夺的权力,逐鹿天下的威风,名垂千古的霸业,仿佛毒品一样,只要沾染上,就会让人欲罢不能,并且为之疯狂。为了那个冰冷的龙椅,一将功成万骨枯,百姓、将士、亲人、爱人,这些旁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越是丰功伟绩的君王,就越要无情无爱……
  想到这里,凤殷然不禁打了个寒颤,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时,却正瞧见方临渊从正堂出来,看见他时,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让他的心里也暖和了起来。是啊,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例外的吧。何况,临渊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呢,自己现在就开始期期艾艾,也太夸张了点。不由嘲笑自己安逸日子过的太多,反倒像小儿女一样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凤殷然摒弃掉心里的杂念,走过去迎他,“都谈妥了?咱们回去吧。”
  “好。”方临渊习惯性地握住他的手,天气渐渐转凉,殷然的手也越发冰冷起来,让他禁不住想时时刻刻替他暖着。“方才在想什么?我见你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自己刚刚的表情不会那么明显吧?凤殷然连忙摇头,“没什么。”
  方临渊侧头看了他好久,却没有追问,只是过了片刻,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殷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他抬起凤殷然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不要再露出方才那样的表情了,我会心疼的。”
  用力点头,压制住眼睛的酸涩,凤殷然回他一个灿烂的微笑,闷声应道:“好,我记住了。”
  ……分割线……
  自从那一日遇到凤殷然和方临渊之后,长公主楚婉思便有些心神不宁,每日茶饭不思、神情不属,看得公主府的下人们一个个提心吊胆的,生怕不小心触怒了长公主殿下遭到责罚。公主府的韩管家被丫鬟小厮左一句右一句缠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求到了几位驸马爷那里,想请驸马们出面,尽快平复一下公主殿下的心情。
  说起公主府里现在的四位驸马,大驸马赵琼章和二驸马郑新乃是由先皇指婚,地位比梨园伶人出身的三驸马兰雪冬、青楼小倌出身的四驸马南柯要高上许多,不过其中最得公主疼爱的,却当属爱说笑玩闹的四驸马南柯。韩管家犹豫着说出开解公主的提议后,四位驸马互相看了看,都沉默着没有先开口。他们几个,说好听一点是公主府里的驸马,可是实际上不过是供公主戏耍的玩具罢了,何况还是这样一位“声名在外”的淫荡公主。谁不知道他们四个几乎沦为了整个京城的笑话,只怕有史以来也没有哪位公主一下子收了四位驸马的。如今公主不知为了什么心情不好,若是哄不好,只怕他们也要跟着遭殃。
  二驸马郑新祖上也算簪缨之家,全因家道中落,宗族长辈才推选了父母早逝的他参选,谁料真的被那刁蛮公主挑中,实为他此生之恨。平时他不愿学三驸马、四驸马那样变着花样讨好楚婉思,也不像大驸马那样与长公主相敬如宾,就连公主偶尔召他侍寝,他也想尽办法推脱敷衍,多次惹恼楚婉思之后,在公主府里的待遇便差了许多。若不是顾及他的脸面,韩管家也不会特意请他过来一起商量。眼见老管家目光殷切的等着在公主面前最得宠的四驸马发话,郑新无意久留,招呼了一声起身便走,“郑新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回去了。”
  老管家暗自摇了摇头,却见在他心中最适合担当此重任的四驸马南柯也起了身,“既然公主不开心,且让南柯去寻些新奇的小玩意送与公主,少陪了。”讪讪收回想要拦住他的手,老管家急迫地又去看三驸马兰雪冬,谁料三驸马也朝他一个劲的摆手,往外走去,“公主最喜欢听我唱曲,老管家稍后,我这就去练一首新曲子,好逗公主开心。”
  “唉……”深深叹了口气,老管家很是无奈的看着那三位匆匆离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说他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更是看着公主一日一日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小时乖巧可爱的小公主,会变成如今这般蛮横任性的样子。摇头叹息着准备再想其他办法,老管家刚要迈出门去,却听大驸马在他身后说道:“韩老,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韩管家有些惊奇的回头看他,这位大驸马几乎与二驸马同时进府,新婚那日,因为容貌稍逊二驸马一成而被长公主冷落。后来二驸马惹恼了长公主之后,楚婉思立刻就从外面先后带了三驸马和四驸马回来,他们成亲这几年来,长公主似乎连几句话都不曾单独跟这位大驸马说过。老管家最初有这个打算的时候,根本没指望大驸马能有何作为,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自己开口说了这话。“好!好!”老管家顿时热泪盈眶,这府里上上下下,只怕也没几个能真心真意对待公主的人,要是公主能想明白,好好跟着大驸马过日子,该有多好啊。“公主此刻在素心亭发呆呢,还请大驸马赶快过去吧。”
  赵琼章点头应了,告别韩管家往内院走去。素心亭是整个公主府里,最得楚婉思欢心的地方,往日她兴致好时,总愿意到那里晒晒太阳,享受四驸马南柯的服侍,听三驸马兰雪冬唱曲子。那些欢快的笑声,常常传进赵琼章住的院子里,搭配上旁边二驸马郑新院子里传来的不屑冷哼,实在有趣。只是今日的素心亭,却不复往日的热闹……
  午后温暖的阳光笼罩在楚婉思的身上,秋日略显凉意的风阵阵刮过,荡起湖面圈圈涟漪,也吹起她披散的长发。自他们成婚以来,这似乎还是赵琼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楚婉思,慵倦憔悴,带着些脆弱和伤感,倚着栏杆临水而坐,还是那么娇媚动人,却不再是那个盛装艳丽、霸道乖张,高不可攀的长公主殿下。赵琼章愣愣地看着她出了会神,待得那回房为楚婉思取披风的丫鬟回来,这才发觉自己还有正经的差事,忙拦下她拿了那披风,亲自走过去替楚婉思披在肩上。
  微凉的秋风被隔绝在温暖的披风之外,恍惚抬头的楚婉思望着眼前的高大清朗的男子,怔了一下,才想起是自己府上的大驸马赵琼章。她还依稀记得,在父皇母后让自己甄选的良家子中,自己一眼就看中了郑新的俊秀,至于同时挑选了这个稍显稳重内敛的赵琼章,不过是为了惹恼一向中规中矩的父皇罢了,却没想到父皇真的容忍自己胡闹,或者说,父皇那个时候,已经懒得再应付自己的任性了吧……
  想起已逝的先皇,楚婉思的眼睛不由自主有些红了,忙低了头收拾起自己的心思,让了地方给赵琼章坐下。“大驸马……你怎么来了。”
  “公主好几日没有露出过笑容了,府中上下都很担心,韩管家便托我来看看公主。”在她身边坐下,楚婉思身上淡淡的花香让赵琼章有些慌乱,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年,第一次遇上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公主为了何事烦扰?能否说给琼章听一听?”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真心实意的愿意听自己说话了,而自己,也很久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心说心里话的人了……楚婉思拄着下巴,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承袭了曾经号称文昀国第一美人的周太后的美貌,正是大好韶华的楚婉思很美,但却少了少女该有的娇俏灵动。这些天来,她总是忍不住翻来覆去的回想那日的所见所闻,其实对那二人的举动已经渐渐觉得一片模糊,可是心里的寂寞和孤单,却越发明晰起来。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孤寂感,即便是寻欢作乐、借酒消愁,都无法排解。
  楚婉思知道,那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她心底里的真实情绪,在别人那样甜蜜的诱因下彻底的爆发出来。原来小时候得父皇母后疼爱,也曾天真烂漫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副嚣张跋扈、惹人厌烦的淫娃荡妇样子呢……她苦笑起来,水光中明明是一张年轻貌美的脸,却已经有了迟暮老者的神态和目光。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看见父皇漂亮的妃子哭喊着被夺走了腹中已经成型的胎儿,大概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发现父皇身边那些稍有姿色的宫女全被母后划伤了脸卖出宫去,大概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撞破父皇痛哭流涕的求母后给他一个痛快……从那时起,她就常常问自己,如果要像父皇一样陪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自己会不会发疯。而如果她爱的那个人,像父皇对母后一样厌恶自己,那她又会如何?后来她就决定,这一生,既然生为公主,便且容她肆意妄为,将貌美的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动心、不动情,方能保护自己,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正想着,手上却觉一暖,转头却是赵琼章握住了自己的双手,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见自己没有甩开的意思,竟像是松了口气般笑起来,傻乎乎地,却让自己心里莫名柔软起来。“公主,我是你的夫君,理应替你遮风挡雨。虽然赵琼章这一世可能没法靠自己的实力,许公主一生平安喜乐。但是,我愿尽我最大的努力,守在你身边,哪怕你的笑容,不是因为我而绽放。”
  他的话,像是撞进她的心里,竟让楚婉思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掉落下来。在这之前,她甚至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这位大驸马的模样,而如今,在她无助又彷徨的时候,带给自己最大安慰的,居然不是平时与自己“亲热非常”的兰雪冬和南柯,而是这个她几乎记不住面容的赵琼章。“为什么……我明明……”语无伦次的寻求着证实,楚婉思透过满眼的泪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一脸心疼的赵琼章,明明自己是个声名狼藉的刁蛮公主,明明他们之前连单独的对话都没有过,为什么她却能看到他眼中的情意……
  “傻丫头……”慢慢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赵琼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地吻上她的额头,“你大概早就忘了吧,小时候那个笨拙跟在你身后帮你找漂亮石头的男孩。”
  前尘往事猛然重现,楚婉思瞪圆双眼,惊喜交加地望着赵琼章,“你是那时候陪我玩的……”
  原来她还没有忘记自己……赵琼章笑起来,还好她还记得自己,终没有让自己多年相思空托付。或许也不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相信他的小公主还是那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公主,让我来替你分担,好么?”
  “叫我婉儿,”楚婉思禁不住有些脸红,她不知道自己对赵琼章的这点情动,是感激还是真的心动,那个记忆中短暂存在的玩伴,实在难以全部记起,可是她却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听他说的那些话。“琼章,你帮我去告诉他们,若是不想待在公主府做驸马的,我同意和离。若是不想出府,我养着他们也无妨。”带着些期待和忐忑的抱住赵琼章的腰,楚婉思知道自己突然地决定很是疯狂,但是她真的很想尝试一次,哪怕最后落得头破血流、魂飞魄散,她也不想再独自彷徨下去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捧着她的脸,赵琼章掩去眉眼间的哀伤,努力笑着吻住她的双唇,“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第四十九章

  比起公主府此时的深情款款,待在小皇帝书房的楚黎归倒是有些焦头烂额。让他哄女孩子开心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可是应付小孩子的种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就有些束手无策了。这种感觉,好像不是自己在教导陪伴他,而是小皇帝各种变着方法支使自己一样。
  “林哥哥,这个字怎么念啊……哦,你好厉害哦,懂这么多东西。以后我有不会的都问你好不好?”“好。”
  “林哥哥,给我做个弹弓好不好?”“好。”
  “林哥哥,抱我回去!”“好。”
  “林哥哥,我要吃嬷嬷做的奶糕!”“好。”
  “林哥哥……”
  “好。”楚黎归条件反射的应了,才发现楚惠安正捂着嘴偷笑,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小皇帝的脑袋,“小惠儿,你又顽皮。”
  楚惠安一时没反应过来,竟轻易让他揉乱了自己的刘海儿,连忙躲开。“若是被母后看到了,林哥哥你就死定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外人看到,小皇帝这才安下心来,毫无形象地歪倒在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椅子里。负责教导他的太傅已经下学走了,周太后此刻定然在忙着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阖宫上下基本不会有人关心他跟谁一起、在做什么。
  “林哥哥,你是皇叔的朋友么?”眼前这个自称姓林的大哥哥,是昨晚皇叔楚博栾偷偷送来自己宫中的,说是来陪自己读书陪自己玩耍,却要自己瞒着母后和其他人,就像跟他们捉迷藏一样。这些复杂的事情,楚惠安还理解不了,但是为了能让林哥哥留下来陪自己,他很乐意跟皇叔玩这个躲猫猫的游戏。而且这个林哥哥,和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会由着自己做那些在母后看起来很幼稚的事情,也会教自己新奇有趣的玩意,更不会把自己当成什么皇帝来看。对于小皇帝来说,眼前的大哥哥做的这些事本身,就足以让他从心底里把他当做了可以信任的朋友。甚至不必考虑这个林哥哥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化名林归的楚黎归正难得好心的帮小惠安抄着作业,谁让他总觉得这么小一个孩子,每天要学那么多东西简直是丧心病狂!想当初他都是听私塾先生讲过书之后就跑出去疯玩的,什么时候写过作业抄过书啊?“啊,算是吧,你喜欢你那个皇叔么?”楚博栾一看就不是有耐心跟小孩子玩的人吧。
  似乎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小皇帝眨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奋笔疾书的楚黎归,便低头摆弄起楚黎归带给他的那些玩具来,其中有不少是那天晚上凤殷然答应给他买的。“你认识穿青色衣服的那个大哥哥,对不对?”小孩子对喜欢的人似乎记得特别清楚,“那个大哥哥果然是个好人吧。他说会有个大哥哥来陪我玩,林哥哥你就立刻出现了呢。”小皇帝抱着布偶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对于他来说,随便在集市上买来的小玩意,也很能讨他的欢心,“那个大哥哥还会进宫来找我玩么?”
  不知怎么回答的楚黎归蹭了蹭脸,却把手上的墨迹沾到了脸上,惹得楚惠安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小惠儿你居然敢笑话我!”本着独丢人不如众丢人的原则,楚黎归随手就把墨水蹭上了楚惠安的鼻尖,“这下咱们都是花脸猫了!看你还笑不笑话我!”
  立即展开反击的楚惠安一面咯咯笑着一面拿废纸团丢他,正闹得开心,却听外面守门的内侍大声禀报道:“太后驾到!”
  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一惊,楚黎归当下顾不上这一地狼藉,连忙闪身躲到了书架旁的空箱子里。进宫之前,因为皇叔和殷然都反反复复地告诫他要“珍爱生命,远离太后”,所以他刚到小皇帝宫中时,就给自己准备好了应急时的藏身之处。冲小惠儿使了个眼色这才盖上箱子的盖子,透过事先挖出来的小洞,楚黎归看到一个穿着华贵凤袍的女子走了进来,国色天香、身姿婀娜,怪不得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当选了文昀国第一美女。只见那女子走到立刻变得十分规矩的小皇帝身边,拿出锦帕替他细细擦去脸上的污迹,一边柔声说道:“怎么弄得这么脏?伺候你笔墨的书童呢?内侍呢?”
  眼见之前被自己赶出去的太监宫女们立刻瑟瑟地跪了一地,楚惠安连忙搂住周太后的胳膊,撒娇道:“皇儿想自己一个人想太傅布置的题目,太入神了,才会把墨水弄到脸上,还请母后恕罪。”
  抱着儿子柔软的小小身体,在他脸上亲了亲,此时的周茹姬和天底下任何一个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没什么两样,“我的惠儿长大了。”欣慰地笑着问了楚惠安一些课业上的问题,周茹姬一低头突然瞧见被儿子藏在桌案下的市井平民的玩具,不禁板起脸来说道:“惠儿!这些下贱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母后,这是皇叔送给我的,不是什么下贱的东西。”小皇帝忍不住小声辩解道,“母后,难道皇儿就不能玩普通百姓玩的东西么?”
  见自己珍而重之、视作心头宝的小儿子气的小脸通红,周茹姬没有办法,只好放软声音说道:“我的惠儿是皇帝,这天下什么奇珍异宝都随你赏玩。只是母后早就告诉过你,切莫随意收下其他送给你的东西,也不要吃那些人给你的东西,难道你这些都忘了么?”
  “皇儿记得……”虽是这么应着,小皇帝还是舍不得交出自己得来不易的玩具,不由哀声求道:“可是,这些东西皇儿都是真心喜欢啊,母后,你就让皇儿留下吧。”
  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周太后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所有玩具,确定没有什么怪异不妥的地方,这才终于点了头,“好吧好吧,就让你留下。但是惠儿你记着,下不为例!”厉王父子虎视眈眈,自己又岂能不防?叹息着帮儿子理了理衣领,周茹姬低声喃喃道:“咱们虽是孤儿寡母,也不能让他们轻易欺负了去!”
  藏在箱子里的楚黎归瞧着眼前互相依存的一对母子,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看见周茹姬对小惠儿百般疼爱的样子,他除了羡慕更多的却是仇恨。如果他的娘亲还在,定然也会亲手给自己做好吃的、缝补衣服、打理一切吧?可是,正是拜眼前的这个周茹姬所赐,他连自己的娘亲生得什么模样都没有记忆……如今为了巩固她儿子的皇位,她又要对自己下手、对他的义父下手了!楚黎归狠命地咬着手腕,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千万不能一时冲动跑出去跟周茹姬拼命,毁了殷然他们帮他救义父的计划。楚黎归,你需要变强,再强一点,好歹足够保护自己和义父的性命!
  哪怕变成自己所憎恶的那种人,也在所不惜!
  ……分割线……
  遣星阁中大大小小的职位,都以九天星斗之名而设,除了以四方之神为名的护法之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护法手下还各设有八位星使,以二十八星宿的名称为代号。按照四野方位,这二十八位星使多驻守各自负责的区域,除却少数几位如氐宿那样不会武功的留在总阁外,其他人多是带着自己手下用各种数字做编号的星奴隐藏在八荒各国之中,以供阁主随时差遣调度。
  掌管文昀国情报处理的是归属玄武管辖的虚日鼠、危月燕两兄妹,虚宿聪明、危宿谨慎,这些年来带着手下星奴逐步打探到皇室内部,在文昀上上下下安插了不少可靠干练的眼线。就连那被周茹姬护卫的密不透风的太**里,都让他们送进去了一个负责洒扫的太监。虽然地位不高,但是总归让凤殷然了解了太**中的布局和侍卫分部,否则上一次他们夜探皇宫定然不会那样顺利。
  在答应了楚黎归三日之期的第二天夜里,危宿突然来到凤殷然他们所住的客栈,带着打探到的消息求见凤殷然。若不是事出紧急,危宿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深夜打扰阁主和七殿下,万幸这一日方临渊正缠着他们的阁主整理这几日收集来珍贵药材,否则要是一不小心破坏了阁主和七殿下的“雅兴”,自己的小命只怕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阁主,”危宿多年来学的就是如何察言观色、挖取有用的讯息,此时见了自家阁主和七殿下,却不敢正眼瞧他们,生怕一不留神、习惯性地分析了这两位的心思,“今日上朝的时候,大臣们以小皇帝年岁尚幼为由,推举厉王做摄政王。还有人提出要周太后挑选宗族里年纪相当的楚氏血脉,先立为储君,待得小皇帝诞下后代再……”
  危宿没有说完,表情有些尴尬,因为如果她的耳朵没有出问题的话,刚刚似乎方殿下做了什么让阁主恼怒的事情,而被阁主拍中了手背,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啪”。虽然满心好奇,但是危宿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只低着头眼睛也不抬地迟疑唤道:“阁主?”
  “嗯,我在听。”狠狠瞪了一眼还想把手伸过来玩自己手指的方临渊,凤殷然不想让手下看到他们过于亲密的举动,尽管整个遣星阁可能在朱雀那个八卦女人的影响下,已经对他和方临渊的事情心知肚明。“此事多半也是厉王授意的,楚帝一脉,不管怎么算,厉王他们父子都是血脉最纯正的。如果楚博栾能立刻争点气生个儿子,那么这个所谓的储君,非厉王的孙子莫属。”
  认同的点了点头,危宿继续说道:“周太后当场虽没发作,回到自己的宫里却是大发雷霆,砸了不少珍奇古玩。后来她便当即往她宫里一间废弃的小屋里去了,过了许久才出来,立刻唤人来替她换了衣服,还让人把旧衣服拿去烧掉。咱们的人后来偷偷检查过,衣摆上沾了血迹。后来她在宫中养的那个面首,亲自带人神神秘秘地从那间屋里运了个人出宫。兄长已经派了咱们的人远远跟着,说是往城外去了。而周太后本人,却去长公主府上溜达了一圈。”
  这皇宫里他早派人里里外外的搜寻过一遍,却没有发现关于楚夏的任何蛛丝马迹,如今看来,大概是他们漏掉了一些细节的东西。也多亏了厉王父子不遗余力地激怒了周太后,才让她不经意间透露了地牢密室和楚夏的位置。不过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推断罢了,若是自己兴师动众的前去救人,反而落入周太后设下的陷阱……
  凤殷然想到的事情,方临渊自然也想到了。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将昨日寻到的那支品相极好的灵芝放入盒子里,一面笑着对凤殷然说道:“是再去一趟太**里,还是跟去看看城外看看?咱们总不好都揽在身上,好歹要分一半出去,教厉王父子也出点力气。”
  翻来覆去地回想着每一丝细节,向来护短得厉害的凤殷然,自然要把危险的事情留给楚博栾父子去做,所以甄别真假利害,就变得十分重要。“危月燕,”他望向中规中矩坐在他们对面的女子,“你和虚宿在文昀的日子更长一些,也比我更清楚周茹姬的性格。这件事,你有何看法?”
  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危月燕闻言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情,阁主为何要征求自己的意见,若是她的判断失误,出了什么差错,该如何是好?她正犹豫着,却听见凤殷然耐着性子温声催促道:“危月燕你不必紧张,尽管说吧。”
  快速地抬眼看了看阁主的表情,危宿努力平缓着自己突然快起来的心跳,红着脸说道:“在属下看来,周太后若非真的气昏了头,便是已经猜到厉王父子有了可以嚣张的底牌,这才想利用楚夏来引出她真正的目标楚公子。”见阁主没有打断自己,危月燕也渐渐大起胆子,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道:“按照常人的想法,大概会去堵截她那面首所带的人马,或是反其道而行再探那间密室。但是以属下旁观周太后处事方法的习惯,只怕这两处她都会派下重兵埋伏,而把真正的楚夏,另外寻隐秘地方藏好。”
  周茹姬……凤殷然点了点头,这个周太后的手段自己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也从遣星阁整理的各国辛秘中了解了不少,另辟蹊径确实是她惯用的伎俩。“想来周太后既然有心引蛇出洞,那么她这些戏码定然也会通报到厉王府上,咱们不如索性这两边都不要管,让他们自己折腾去。”这几天楚黎归被安排在小皇帝身边,楚博栾父子总不会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也趟这趟浑水,倒是无形中也保证了楚黎归的安全。“危宿,你先回去,让你哥哥虚宿继续盯着太宫中上下的一举一动,她既然想把楚夏一个大活人偷偷运走,总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来。至于我么,”他说着望向但笑不语的方临渊,“七殿下可有兴趣,陪在下去公主府看一看?”
  说起那个刁蛮任性的长公主楚婉思,想起那日她差点要动用特权强行带凤殷然回公主府的方临渊不禁皱起眉头,看得凤殷然不禁哈哈大笑,也不顾危月燕还在场,笑着问道:“怎么,七殿下你怕她当真抢了我去做驸马?”
  “那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见危宿知情识趣地赶紧退出了房间,方临渊丢下手里的鹿茸,突然搂过凤殷然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嘴唇,“还想让我当着那位长公主的面,证实你是我的人么?”
  用力咬了咬方临渊的嘴唇留下一个红印,凤殷然挑衅地冲他一笑,整了整衣服朝外走去,“我可是答应了小楚子,最迟明日就要给他一个交代。如果今晚还找不到楚夏的踪迹,本阁主不介意去做楚婉思的五驸马,探听一下消息。”
  明知他是说笑,方临渊还是做出一副醋意大发的样子追上去扯住凤殷然的衣角,“莫不如让我替你去吧。”
  “你敢!”凤殷然脱口说完,这才发现中了方临渊的圈套,不由气恼地说道:“算了,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说完便举步要走。
  心情大好的方临渊却厚着脸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好了好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如果失去了你凤殷然,我方临渊只怕不能独活……”
  “胡说什么!”连忙捂住他的嘴,虽然最不愿相信“一语成谶”这个词,见识了太多诡异事件的凤殷然终于慢慢地也开始相信鬼神之说,或是如此惬意自在的日子里不愿听到丝毫悲伤的词语,“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方临渊笑了笑,很是听话的停止了这个话题,立刻转而又谈起他收集的那些药材,一边跟着凤殷然向公主府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五十章

  “赵郎,今日已经是十五了么?”楚婉思枕在赵琼章的肩头,指着夜空中一轮硕大的明月问道。这短短的三日,简直是她这一生中最快活最惬意的时光,不必有佳肴美酒、不必有歌舞声色,只是这样静静与赵琼章并肩坐在一起,沐浴在他深情真切的目光里,便足以让她感到幸福。
  是应该称作幸福吧?楚婉思的嘴角抑制不住的翘起来,她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实在有些不敢确定。赵郎和自己之间,绝不是话本传奇里,书生小姐、将军美人轰轰烈烈、寻死觅活的那种绚烂到极致,反而像是那暖意融融的汩汩温泉,让她干涸枯冷的心渐渐苏醒过来,竟然也懵懂尝到了甜蜜的滋味。这种感觉,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几乎从没出现过,却美好得让人无法拒绝。楚婉思不知道这种自己舍不得跟赵郎分开的执念,是不是叫做爱情。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真的愿意就这样和赵郎一起看庭间花开花落、年华细水长流,此生再不分离。这也是为什么被戏称为风流公主的她愿意为他散尽满府美人,洗尽铅华独留他一人的原因。
  带着几分痴迷和不舍地吻了吻妻子如同花瓣一般的双唇,只有赵琼章明白,这几日自己有多快乐、就有多沉痛,但是面对着自己甜美可人的娇妻,他能做得只是回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不,婉儿,今天才十四。”
  “是嘛?”嗤嗤笑了起来,楚婉思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傻气,又如此满足,“人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没想到今夜不过十四,竟有这般圆满明亮的月亮,就好像你我一样。”她娇笑着接过夫君递过来的那杯美酒,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赵郎,我们要个孩子吧。”不待赵琼章接话,楚婉思便自顾自的说道:“我一定会学着做一个好母亲,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会全心全意的来爱他,绝对比母后做的好上千倍万倍……等他长大了,嫌弃我们老了,咱们就放手让他自己去闯荡。那个时候,如果咱们还走得动,便去游历天下,好不好……”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楚婉思惊讶地抬头,却见赵琼章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赵郎,你怎么了?”
  她披散在肩上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从他的手上划走,就像他们注定无法长久的厮守。赵琼章看着他执意爱慕了多年的女子,带着慌乱地用纤柔的手指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越发痛了起来,几乎让他窒息,“婉儿,对不起。”
  楚婉思疑惑地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心肺间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一张口便涌出无数暗红的血液,仿佛艳丽的玫瑰在她唇边绽放,“赵郎你……”手中的酒盏落在地上,登时碎成几瓣,楚婉思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不解又哀伤地望着赵琼章。以前寂寞无助的她从未惧怕过死亡,甚至渴望死亡带来的解脱。然而现在,这种突然从云端跌落泥泞的感觉,这种突然拥有又永远失去的感觉,竟让她觉得比以前更加寂寞,更加悲伤!……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楚婉思用尽全身气力,也不过是在跌倒之前抓住赵琼章的一片衣角罢了。她真的、真的好想亲口问个明白,这三天她所感受到的爱意,究竟是真是假!她严防死守了二十多年的心扉,究竟有没有许错了人!她的赵郎,究竟对自己,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办法亲口问她的赵郎了……楚婉思不甘心地合上了双眼,她在这世间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赵琼章悲伤难抑的双眼,虽然她永远没办法知道,她的赵郎流下的那些眼泪,是不是为了她。可是她却并不怨恨他,因为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天里,他好歹让她明白了,被爱和去爱……耗费最后一丝力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夜风之中,顷刻烟消云散,不是怨恨赌咒,也不是质询追问:
  “赵郎……可惜,我们还没有、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
  当凤殷然和方临渊赶到时,整个公主府已经燃起了熊熊地大火,仆从侍婢们逃的逃伤的伤乱作一团。
  “你们慌什么?!公主和大驸马还在里面,赶紧进去救人啊!”老管家徒劳地拉扯着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下人们,苦苦哀求他们进去寻找长公主殿下。可是面对死亡的威胁,本就与长公主算不上亲厚的奴役丫鬟们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每一个人都是忙着捞上一件值钱的东西保命要紧,根本没人理会他说了什么。凤殷然瞧着这混乱的场面,不禁皱起眉头,连忙与方临渊运起轻功,径自往内院寻去。
  因为长公主突然为了大驸马铁了心地要遣散阖府的美人,二驸马郑新求之不得,当天就答应了和离搬了出去。而贪恋公主府舒适生活的三驸马和四驸马,却着实使出浑身解数缠了楚婉思两天,见她真的全然不为所动之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了长公主给的“赡养费”离开。故而这三位搬出公主府的驸马们,才能逃过今日的一劫。
  穿过杳无人烟的几个小院,凤殷然同方临渊终于在素心亭前找到了正抱着楚婉思的尸体坐在那里的大驸马赵琼章。见到有人过来,他却连头也没有抬,只温柔地替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楚婉思描画着蛾眉,仿佛不是置身火海之中,而是拥着春困初醒的爱妻,享受闺房之乐。
  “楚夏呢?周太后把人藏在了哪里?”见赵琼章眉目间已现癫狂之态,凤殷然本不指望他能回答,不料赵琼章倏地恍惚笑了起来,低声说道:“你们要找的人,已经被世子带走了。”
  楚博栾?没想到自己竟然低估了厉王父子的心机和能力,凤殷然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却听见那大驸马赵琼章继续说道:“婉儿,世子他连皇上都想除去,我们赵家哪里敢以卵击石与他抗衡。都是我没有用,明明答应要守护你的笑容,却连你的性命都无法留住。我不敢求你原谅,唯望你能明白,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你说什么?!楚博栾要杀小皇帝?!”心道不好,凤殷然当下也顾不得细问,连忙和方临渊一起往皇宫的方向赶了过去。完全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去留,赵琼章拦腰抱起他的娇妻,一步一步,朝着火海走了过去。
  “婉儿,但愿能有来世,让我赵琼章有幸,再娶你为妻。生死同一处,白首不相离……”
  ……分割线……
  自古以来的皇帝吃饭时,大致都分为传膳、进膳、用膳三部分进行。每次传膳前,先呈膳单,膳单上注明用膳的时间、地点和菜点的名目,以及哪品菜点用什么食具盛放,用什么桌子等都要标注详细。文昀如今的皇帝楚惠安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早在他做皇子时,极其疼爱他的帝后便特别在他宫中给他设了小厨房,荤局、素局、挂炉局、点心局、饭局一应俱全,上上下下的厨役差人大概五十来人。待到楚惠安登基之后,负责他饮食的御膳房规格自然又翻了一番。
  虽然只在宫里住了两日,楚黎归倒也渐渐习惯了小皇帝每次传膳时的兴师动众。这还是他这几天运气好,周太后并未来陪楚惠安用过膳,否则太后和皇帝一顿菜品怎么也得排上二三十个,只怕阖宫上下都要忙的鸡飞狗跳。
  楚黎归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位皇叔暗中做过什么手脚,小皇帝宫里的内侍奴仆们竟然整齐划一地拿他当了透明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也任由他陪着楚惠安玩闹吃饭,只是偶尔太后派人来时,事先递消息让他躲避。里面百转千回的阴谋诡计,楚黎归也不是察觉不到,只是他生性散漫逍遥惯了,即便潜意识里知道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他却懒得浪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
  不过,他既然答应了殷然美人要照顾楚惠安这几日的安全,就一定会奋不顾身的去做。何况这两日相处下来,他也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小惠儿这样聪明懂事又天真善良的小孩子。尽管他对周太后心存怨恨,但是跟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小惠儿在一起时,楚黎归是真心想做个亲热手足的好哥哥。比如现在,虽然知道御膳送来时一定事先经过了无数太监宫女试毒,他们用的也都是银制餐具,然而楚黎归还是亲自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这才挑有营养又易消化的食物夹给小皇帝。“小惠儿,不要挑食,快把胡萝卜吃掉。”
  正想偷偷把胡萝卜藏到碗底的楚惠安撅起小嘴,见楚黎归一脸坚持,只好不情愿地慢吞吞的夹起萝卜片,英勇就义一般地塞进嘴里去,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林哥哥,我要吃糖醋鱼!”
  “好好好。”化身保姆的楚黎归倒是很熟练的拿起一旁的精致工具,小心地剃掉糖醋鲤鱼的鱼刺,放进楚惠安的碗里。“除了鱼和肉,油菜和香菇也要吃干净。”
  心满意足吃着鱼肉的小皇帝笑眯眯地点头应了,还不忘把手边已经空了的汤碗往楚黎归面前推了推,“林哥哥,我还要喝汤。”
  认命地替他又添了一碗,向来也是锦衣玉食的楚黎归哪里这样细致地伺候过人,可是一看到小孩那眉眼弯弯的样子,他的心立刻就化成了水。也许是跟小惠儿比较投缘吧。他笑了笑,伸手帮小孩摘掉粘在嘴角的米粒,“慢点吃,别被噎着了,又没人跟你抢。”
  “好。”楚惠安甜甜应着,大口扒饭的样子分外可爱。小孩子本就在长身体的时候,又有楚黎归带着他做游戏消耗体力,并且陪着他吃饭,就算简单普通的菜式竟也觉得美味了起来。“我们说好了的,只要惠儿能吃完一碗,林哥哥就会给惠儿讲故事,对不对?”
  楚黎归一边点头一边叹息,哄小孩这种事还真是一点都不简单,不过似乎自己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感觉。叫来下人收拾了碗筷,又拿了水帮小皇帝漱了口,楚黎归回头见他乖乖坐到了桌案前,不禁好笑地揉乱小孩的头发。“刚吃完饭就不要用功了,反正今天太后也不会过来抽查。”
  因为退了朝不必再见外臣,楚惠安在自己宫里多是穿着常服,头发垂散在后面用跟明黄的带子系着。此时被楚黎归一通揉,立刻乱成一团,活像一只发狂的小狮子。“哎呀,林哥哥,辫子都被你弄乱啦!”小孩儿不依不饶地追着楚黎归在宽敞的大殿里疯闹,“快来帮惠儿把辫子绑好吧!”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闹到最后,都气喘吁吁地仰倒在铺在床边的软垫上。小孩儿精力虽然旺盛,经历了早朝、上课一系列折腾之后,此刻尽管舍不得早早睡觉,眼皮也忍不住开始打架了。“我不要睡觉!林哥哥,我要听故事。”
  亲自动手给小皇帝梳洗了一番把他强行抓到床上,楚黎归只当看不到那些帮忙的小丫鬟们捂嘴偷笑的样子,狐假虎威地借着小皇帝的权势把人赶了出去,转头冲楚惠安道:“今晚小惠儿自己乖乖睡觉,我就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不要,林哥哥要给惠儿讲故事,也得陪惠儿睡觉!”小孩赶忙爬起来攥住楚黎归的袖子不撒手,“林哥哥之前答应过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初谁跟自己说小孩子好骗来着?禁不住小皇帝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着望着自己,哭笑不得地楚黎归只好在床边躺了下来,搜肠刮肚找了个之前看过的小故事,改成小孩听得懂的句式讲给他听。果然他的故事还没讲到一半,身旁的小孩儿便已经进入了梦乡,抱着被子笑得一脸心满意足,也不知梦里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给小孩裹好了被子,楚黎归望着他粉嫩嫩的小脸,忽然有些恍惚。因为周太后善妒,这**之中,除了周茹姬所出的楚惠安姐弟和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意外”,先帝一脉便再无子孙传承下来。而整个楚氏皇族的嫡系子孙,除了他们之外,秦王、周王和景王暂时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各自的封地做逍遥王爷,只有厉王父子还留在京城,时时搀和到朝政中来。殷然之前提醒过自己,皇叔楚博栾极有可能是为了皇位才答应帮助自己的。可是,楚黎归一直想不明白,若是小惠儿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又是个名不正言不顺流落在外的,这皇位不是顺理成章地就轮到楚博栾来坐么,他们父子有何必多此一举,找上自己呢?
  楚黎归正抱着头冥思苦想,却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进了屋,轻手轻脚地来到自己面前,低声说道:“公子,厉王世子在殿外等着您呢。”
  猛地抬头望向那个传话的小太监,楚黎归记得他是时时跟在总管太监旁的那一个,原以为也是周太后的人,没想到竟然是楚博栾安排的细作。见那小太监低眉顺眼地一言不发,顾念到小惠安正睡着,楚黎归也不好扯着他仔细盘问,只好随着他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
  “皇叔。”
  站在庭中的楚博栾闻声回头,只见楚黎归站在小皇帝屋子门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开门口的范围,好像生怕自己趁他不在就要加害楚惠安一样。这样想着,楚博栾不禁挑了挑唇角,想当初在荣韶初见时,这孩子对自己是何等的依赖和信任,而如今……楚博栾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虽然不过两三天不见,眼前穿着浅灰色内侍衣服的楚黎归仍是让他有些陌生的新鲜感。
  这么看起来,跟在荣韶比,似乎真的瘦了许多……楚博栾远远打量着,因为下巴尖了些,楚黎归的眼睛显得越发的大了,偏偏此刻又有些担忧忐忑的望着自己,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的贺诗宁。“黎归,你过来。”楚博栾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口唤他,或许今夜,一切都该尘埃落定有个结局了。不仅仅是自己那种莫名的痴迷,还有楚黎归那被楚夏保护的很好的纯善……心里有些舍不得,又有些残忍的快感,楚博栾望着挣扎了许久,才挪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楚黎归,拍了拍手,示意手下送上来一个木匣。
  “皇叔,这个是?”心中突然涌出莫名的恐惧,楚黎归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木匣,双手却不听使唤地将那匣子接了过来。他慌张地抬头望向楚博栾,却见他一脸悲痛的抬手替自己打开盖子,一边说道:“黎归,都是皇叔不好,去晚了一步,你……你莫要太过伤心……”
  木匣打开的一瞬间,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正是义父楚夏惨白的脸!楚黎归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身子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捧着那木匣跌坐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碰触到楚夏的脸,冰凉又真实的触感仿佛巨大的石头一样砸在楚黎归的心头,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他胸口,教他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怎么会这样……楚黎归呆呆地看着楚夏的头颅,仍旧无法接受楚夏死了的事实。明明殷然答应自己的三日之期只剩下一天,明明他已经设想着今后要和义父躲避到哪里一起生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
  楚博栾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用指尖慢慢抹去楚黎归无声滑落的泪水,心下虽也有些疼惜,却仍旧在他耳边说道:“周太后命人将楚将军的头颅送到我厉王府里,乃是想要震慑我和父王,还说要把楚将军的尸身丢到荒郊野外,让野狗撕扯、秃鹫啄食……”瞧着楚黎归狠狠握着双拳,眼中一片赤红,楚博栾惋惜地叹着气,继续说道:“都是我太过大意,竟指望周太后没有找到你之前,能稍稍有所忌惮,留下楚将军的性命。却忘了她当年对付你母亲宁妃时,所用的那些手段,是何等的残忍毒辣!”他说着眯起双眼,当年贪玩的他本想躲起来逗宁姨玩,却没想到藏在床底下的自己竟成了那场惨剧唯一幸存的目击者,“因为嫉妒宁妃与先皇情投意合,周太后以在宫中施行巫蛊之名,生生折断了宁妃的手脚,推她在钉板上滚了数次,打断了她全身每一处骨头!为了报复先皇,周茹姬还把宁妃的血肉炖成粥汤送与先帝食用,又把宁妃的骨灰散在风里,诅咒她生生世世无法转世轮回……”这些画面后来常常成为楚博栾的噩梦,只怕此生此世,他都再难忘记,更难以宽宥周茹姬的所作所为。
  “黎归……”
  见这孩子既伤心又愤怒,却强忍着不肯出声,几乎咬烂自己的下唇,楚博栾终归不忍,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将楚夏的头颅拿了出来,重又放回到那个木匣子里面。“只要你愿意,我厉王府上下,甘心为了你犯下大不敬之罪,带兵逼宫,让周茹姬那妖妇得到应有的惩戒!”他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放入楚黎归的右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先皇本就有意废了周茹姬,另立宁妃为后。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现在你只要亲自动手,杀了周茹姬那个妖妇的儿子,就能给你的父皇母后和你的义父,报仇雪恨!”
  手中一凉,楚黎归咬着牙抓起那柄匕首,因为太用力,刀柄上镶嵌的宝石硌的掌心生疼,却疼不过他的心。周茹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这个名字,以及那些随着楚博栾诉述而想象出来的画面,无边的憎恨和悲愤像是一团熊熊火焰,烧光他的最后一丝理智和他的最后一丝宽容。他恍惚地在楚博栾的拉扯下站起身来,如同一个牵线木偶,握着那把冰冷的匕首,一步一步地朝寝殿的门走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亥时三刻,贵为太后临朝听政的周茹姬一如既往地翻阅着已经经过顾命大臣们批改过的奏折,在最后写上自己的定夺。外人只知道她台面上的至高无上光鲜亮丽,却哪想过她走上这个位置,所经历的过程有多么艰辛。一朝选为皇妃进得宫中,便要为了保住自己和家族而和阖宫的美人们争斗,待到她被封为皇后,就更是一刻不能松懈的巩固自己的地位。
  楚夏说她善妒,没错,哪一个女子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有佳丽三千、心系他人?又有哪一个女子不会费尽心思地为自己的子女谋划一切?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沦为路人的又何止是当年的青梅竹马,首先要抛弃的就是自己的良知和纯善!这个染缸一样的**,怎么容得下贺诗宁那样纯净如纸的女子?
  想起这一生唯一被自己视为真正对手的女人,周茹姬搁下手中的朱笔,看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不禁怔怔出神。从贺诗宁进宫的那一刻,她就该知道,这一辈子,即便自己已经把贺诗宁粉身碎骨,她也永远无法真正的打败她……
  突如其来的吵杂声打断了周茹姬的回想,她皱了皱眉头,一边唤着她宫里的太监总管李公公,一边拿起早先摘下的金护指戴回手上,仓促间,那金片卷成的指套竟然在她手上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氤了出来。“小李子,外面是怎么回事?”
  周茹姬顾不上手上的伤口,起身想去看个究竟。门外没有传来李公公的回答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周茹姬心中一凛,反而镇定下来,想当初废后的难关她都熬过来了,此时贵为太后的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回身抽出自己时常带在身边的子母刀,挺身而立望向门口。
  见楚博栾推门而入,手上长剑上沾着血迹,滴落下来弄脏了自己的地毯,周茹姬灿若春华的一笑,雍容说道:“厉王世子深夜提剑闯入,难不成是想要逼宫吗?你厉王一脉虽然也是嫡系,但弑杀君主这样的名声,也足以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了。”
  楚博栾也回以一个微笑,周茹姬这个文昀第一美人的名号确实名至实归,又一贯的长于心计,但是只可惜,美人迟暮……宫中盛传这周太后出身武学世家,楚博栾虽没亲眼见识过,却也不敢轻敌,站在周茹姬五步开外的地方,笑着说道:“本世子此来,奉的可是新帝的名号,拨乱反正,为我文昀除掉你这毒妇。”
  “新帝?”周茹姬心里惦记爱子的安危,面上却仍旧笑得波澜不惊,“先帝膝下只得皇上一个儿子,你们哪里找来的阿猫阿狗,也敢推举到那个位置上去?”
  估算着手下兵士应该已经把宫中上下都掌控起来,楚博栾懒得与她继续周旋,直言道:“自然是当年宁妃的儿子楚黎归。太后你为了找他,不是将失踪多年的楚夏将军都抓回来了么?”见周茹姬完美的笑容终于有所动摇,楚博栾接着笑道:“太后你也不必急着推托否认,莫说楚黎归当真是先帝留下的血脉,便是没有他,今日的一切我也会让它顺利发生。”他弹了弹手指,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便在大殿中扩散开来,“太后娘娘,您可还记得这个味道?”
  连忙捂住口鼻,周茹姬用过的见识过的毒药并不算少,此刻闻到这个味道,立刻回想起来,“这是……”
  看着周茹姬如畏蛇蝎般的推开,楚博栾冷冷说道:“太后娘娘莫怕,只是闻一闻,顶多让你的内力少个五六成而已。”他说着亮出指尖捏着的那个小小药丸,徐徐说道:“当年太后为了栽赃淑妃和德妃,将这东西混在我母妃的茶盏里,害她一尸两命时,可曾想过他日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他踏前一步,染血的剑尖在地上划过,“你将宁妃折磨至死,迫害**每一个妃嫔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你所作的一切,付出怎样的代价?”
  周茹姬长袖一甩,手中短剑迅如闪电般袭向楚博栾的面门,“成王败寇,这**之中,我若不害人,便要被别人害死!”
  “哼。”冷哼着格挡开她的短剑,一直警惕着她后招的楚博栾堪堪躲过紧随短剑之后攻来的那把子剑,一面与周茹姬周旋,一面说道:“本世子倒是忘了向太后禀报,来时路上,本世子一时心急,倒是纵容下属冲撞了你养的那个小白脸。太后也知道,马匹受惊实在难以掌控。本世子没来得及救回太后的枕边人,眼睁睁看着他被马蹄践踏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实在是无能。”
  “什么?!”又惊又怒的周茹姬一时分心,被楚博栾踢中心窝,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楚博栾!哀家好歹是一国太后,就算有什么失仪之处,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哀家的惠儿贵为皇帝,你如此作为,凡我文昀国人,人人得而诛之!”
  夸张地拍了拍手,楚博栾居高临下地望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周茹姬,笑得温文尔雅,“太后别急,本世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太后可还记得你与先帝一同为咱们的长公主殿下挑选出来的那位大驸马?京城上下这两日可都听说了,长公主终于被大驸马的真心感动,为了他不惜散尽府上其他驸马,从此甘愿洗尽铅华、相夫教子!只可惜,赵琼章的整个家族,都在本世子的掌控之中……”楚博栾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说起来,婉儿公主也算是本世子看着长大的。眼见她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毒死,死的不明不白,本世子也深感惋惜。”
  闻听女儿遭遇不测,周茹姬只觉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揉捏了一样,使劲疼了起来,“楚博栾!你好狠的心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周茹姬刚要抬手,双手经脉立刻便被楚博栾挥剑斩断,疼得她一时汗如雨下。“哀家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何苦要为难我的女儿?!”
  “一人做事一人当?”冷冷一笑,楚博栾不屑地望着狼狈不堪的周茹姬,将一柄染了血的匕首丢在她的面前,“太后不是自以为把宫中上下守得固若金汤么?却没发现宁妃的儿子,这几日就和惠儿吃住在一起。方才他亲眼见了太后您送来的楚将军的人头,拿了这柄匕首就进了惠儿的寝殿……比起太后让先帝亲尝爱人血肉的做法,本世子不过怂恿他们兄弟相残,实在是太过粗浅了。”
  “是你!是你杀了楚夏,嫁祸给哀家!……我的惠儿!我的惠儿!不可能!不可能!”周茹姬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儿一样奋力挣扎,疯了一样地爬向楚博栾,“一定是你在说谎!我的惠儿还没到五岁,他那么可爱,你们怎么能忍心对他下手!让我去见他……”
  嫌恶地踢开周茹姬,楚博栾慢慢退开,低声笑道:“周茹姬,这就是你的报应。”
  不甘心地喊着,周茹姬心如刀绞:“不!那些贱人都该死!楚博栾!你还我的惠儿,还我的婉儿!”
  “疯妇,今后你有的是时间,守着你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静思己过。”再也不看周茹姬一眼,楚博栾转身出了大殿,一面往外走去,一面对守在门外的士兵说道:“太后娘娘闻听长公主不幸遇难,一时难以接受,患了疯病。你们可得命人好生看管照顾。”
  待得众人领命散去,四周重又归于平静。楚博栾正想着明日早朝该如何应对百官的质询,如何为楚黎归证明身份,忽然听到有人喊道:“皇上宫里失火啦!快来救火啊!”
  楚博栾心中一惊,正要过去查看,却见方临渊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去路。白衣如雪,微笑说道:“世子今夜,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定了定神,楚博栾客气应道:“七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虽说为了楚黎归继位的事情,方临渊和凤殷然肯出力帮忙,但是楚博栾一直深信,这世上绝没有牢不可破的盟约。瞧方临渊这样子,恐怕跟在自己身后看了不少戏,却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恍若未闻地侧头看了看小皇帝的寝宫方向,方临渊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世子如此费尽心机,难道只是为了报一己私怨?那个位置,你当真舍得让给楚黎归来坐?”
  这个问题,莫说是父王,便是他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了……“我原本也是不肯的,只是自从见了楚黎归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透过楚黎归,楚博栾总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贺诗宁的影子,但是事到如今,反而是他自己,亲自动手毁掉了楚黎归身上那份跟贺诗宁如出一辙的干净善良。“我也明白他并不喜欢那个位子,可是这是我能给他的、我认为是最好的东西了。”楚博栾这样说着,神情却有一丝恍惚,他又何尝不清楚,楚黎归那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做个君王,“七殿下,或许能懂得吧。”
  懂得什么?是想要把最好的对那个人双手奉上的心情,还是即便强迫也要那人接受的霸道?方临渊没有接话,楚黎归如何,文昀国如何,他本就毫不关心。在朝中可谓毫无根基的楚黎归想要坐稳那个位置,除却分封各地的王侯和手握重兵的大将之外,只怕最该防备的就是厉王父子。朝堂之上无法令行禁止,诸侯之下无法信服听从,内忧四起,这文昀国又如何能不乱?
  眼见夜空之中白光一闪而过,仿佛流星乍现,方临渊心知凤殷然那边诸事顺利,当下也无心再和楚黎归废话。“为了新帝登基的事情,想必世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本皇子就不打扰了。”
  楚博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间,心知方临渊必然是为了拖住自己才现身此处,瞧了瞧小皇帝寝宫的方向,却也不想再继续追究。“唉,黎归……”低低的叹息声飘散在夜风之中,再不可寻……
  ……分割线……
  惠帝元年深秋的这两场大火,烧掉了皇帝的半个寝宫,也烧掉了整个长公主府。小皇帝楚惠安尸骨无存,长公主楚婉思和驸马赵琼章葬身火海,接连打击让把持朝政多年的周太后发了疯,只得留在太**中静养休息。
  文昀国在这一年之中死了两个皇帝,举国上下皆是惊惶。正当文武百官忐忑不安之际,德高望重的厉王突然宣布,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宁妃之子楚黎归带着只传给太子的印玺认祖归宗,并且号召群臣拥其为帝。这一日的朝会,最终以厉王世子当场射杀了十个不肯承认楚黎归身份的大臣结局,不知是迫于厉王父子的威仪,还是认出了楚黎归手里的传国玉玺,剩下的百官终于山呼万岁地认下了楚黎归这个新主子。
  望着玉阶之下,新封了摄政王的楚博栾带着群臣对自己再三跪拜,穿着繁琐冕服坐在金椅上的楚黎归面无表情的欣赏着这出由礼官操纵的“木偶戏”,不禁有些走神。他本无心皇位,奈何皇叔楚博栾一再坚持,非要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其实私心里,他倒是更希望游历八荒,也许还能同即将启程沧爵国的殷然他们做个伴儿……
  可是,现在自己到底还是继承了皇位,或者,该说是篡夺了皇位……楚黎归在心里自嘲的一笑,面上却还是威仪冷酷的表情。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厉王父子准备的傀儡罢了,没准在这个位子上待不了多久,就该退位让贤把玉玺交到如今的摄政王手上去了。也不知真到了那个时候,皇叔会不会留自己做个逍遥的“太上皇”。不过,大概是不会了吧。
  想起昨日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楚黎归只觉得龙椅的扶手靠背都变得越发冰冷。见到楚夏的头颅、听到母妃那些遭遇的时候,他承认自己真的恨不得将周茹姬千刀万剐。可是真的见到周茹姬得到了应有的报复,被挑断了手脚筋、彻底丧失了心智,如同一块破布一样弃置在冷宫中苟延残喘的样子,他的心底居然会有那么一丝的不忍。殷然说的没错,他这样胆小软弱的人,实在不适合皇帝这个位子啊……
  “皇上,百官朝贺已毕,可以摆驾回宫了。”
  因为他暂时没有**,不需要授予皇后金册金印,这登基大典此时就算礼毕了。听见这几日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内侍许宝仁在他耳边小声提醒着,楚黎归收回飘远的思绪,穿过跪倒一片的文武官员,往自己的歩辇走去。
  行至楚博栾身边的时候,楚黎归的目光扫过恭敬跪在那里、穿着四爪蟒文朝服的而立男子,心中的疑惑分外强烈。即便是在自己的面前,楚博栾也从来没有掩饰过对皇位的野心,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皇叔这样坚持地把自己这个榆木脑袋送上龙椅呢?
  一路热热闹闹地回了自己住的宫苑,楚黎归还是没有想明白半点头绪。因为供历代皇帝居住的宫殿被那夜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内务府只好给刚继位为帝的楚黎归另选了一处宫苑,重新布置起来。平日里除了早朝他必须去参加做个摆设之外,每天送上来的奏章多是经过内阁筛选之后,挑拣重要的送给他和楚博栾一起审阅,只不过最后拍板的一般都是楚博栾罢了。虽说自己的确是文帝的儿子,可是多年流落在外,在这朝中上下,除了厉王父子之外,楚黎归可是连一个大臣都不认识。毫无根基的自己,只是挂着皇帝的名号,除了能给生母贺诗宁追封为太后,给义父楚夏追封为护国大将军外,可谓是毫无用处。
  这样想着,楚黎归不禁为自己的无能叹了口气。挥退了左右侍奉的下人,独自在屋中发起呆来。端了茶水进来的许宝仁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这才凑到楚黎归身边小声说道:“陛下,虚宿大人求见。”
  正胡思乱想的楚黎归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殷然那晚临走前曾跟他说在宫中安排了人手帮他,却没想到这几日跟着自己的小许子竟然也是遣星阁的人。“快请他进来。”
  说话间,穿着藏蓝色星宿袍子的虚宿已经走了进来,见了楚黎归虽没有行大礼,却是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虚宿奉我家阁主之命,前来恭贺陛下登基之喜。”
  听了这句恭喜,楚黎归脸上的笑容就更苦了点。“殷然让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还不习惯自称为朕,楚黎归看了看自己还帮着纱布的左手手掌,想起那夜和凤殷然的对话,心中知道他大概就要离开文昀,许是很长时间都不会有机会见面了。略有些不死心的问道:“他们可是定下了哪天离开京城?”
  虚宿点头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继承了父母不同的特点,虚宿看起来和妹妹危月燕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眼睛小得笑起来时基本只剩下一条缝。“阁主今日便动身往沧爵国去了,他命卑职代他向陛下告别。今后卑职和妹妹危宿会竭尽所能辅佐陛下,请您安心。”
  辅佐自己?还是怕自己被皇叔父子玩弄在鼓掌之间?楚黎归从虚宿认真的笑容里看不出端倪,要想在这个位置上安全的坐下去,只怕他要学习的,还有许多许多。“殷然他,可曾说了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么?”
  听他问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虚宿倒也不觉得惊讶,“这个阁主倒是没有提起过。只不过卑职进宫之前,他反复叮嘱过,让卑职一定要告诉陛下,各地的诸侯只怕早有不臣之心,起兵谋反那是早晚的事,不过最为此事担心的一定是厉王父子,陛下只需保护好自己变好。”他可不敢学自家阁主的口吻,好歹以后楚黎归也算自己的半个主子,总得给他留些面子,“阁主还说,陛下也要小心提防摄政王,若是您出了半点差错,他对楚氏一族也没什么情分好讲了。”
  完全想象得出殷然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楚黎归不禁笑了起来,点头答应下来,“我都记下了。”他说着指了指旁边伺候着的许宝仁,“今后若有什么事,我便托小许子给你们传信。”
  虚宿偷偷瞄了一眼楚黎归的表情,又看了看他包扎过的左手。面前这位刚刚继位的年轻皇帝,其实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只不过之前的人生都被保护的太好,暂时还没适应现实的黑暗而已。虚宿在心里鉴定完毕,又絮絮叨叨地跟楚黎归交待了宫里哪些人可以相信,朝堂上哪些大臣是遣星阁埋下的棋子,三言两语间便把遣星阁多年来在文昀国辛辛苦苦做下的布置跟楚黎归交了底,心下多少有些肉疼,不由多嘴嘱咐道:“这些人和事,陛下心中有数就好,万不能让厉王父子知道了去!”
  等楚黎归都一一记清楚了并答应保密,虚宿这才放下心来,“卑职差点忘了,阁主让陛下切记保管好那枚印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在摄政王面前拿出来。”
  没想到往日里与皇叔见了面谈笑风生的殷然竟然如此提防楚博栾,楚黎归想到凤殷然一反常态的唠叨这些事情,都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不由心中大喜,倒是驱散了不少心里的愁绪。“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捎信告诉殷然,有空了记得来文昀看我啊!”
  已经要迈出房门的虚宿听到这话,嘴角抽搐了一下,赶紧低头走了。
  而此时此刻,被楚黎归惦记着的凤殷然,正将怀中趴在他肩头安稳睡着的男孩儿交到危月燕的手里。“让人仔细照顾着。我已经传信让墨兮来接他回总阁去,这段时间,便让他慢慢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吧。”
  “阁主要给小公子改名字么?”危月燕搂着还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兀自睡得香甜的楚惠安,竟不由希望他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再也莫要记起他短暂的皇帝生涯,“莫不如让他跟了您的姓?”
  凤殷然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说道:“姓凤就算了。只把楚字抹掉一半,让他改姓林吧。”这孩子如今已经五岁了,又聪明早慧,如果能忘记之前的生活最好,如果忘不掉,自己也不想强求。“你且领他回去吧。”
  转身上了马车,凤殷然坐到在车中等候他多时的方临渊身边,吩咐那车夫即刻出城。耽误了这么久,方临渊这个重获自由身的昔日质子,也是时候回沧爵国拜见一下他的父皇方桦了。“若是一切顺利,不出半个月,咱们就能赶到沧爵的京都梁城了。”
  提起回归故里,方临渊的兴致却并不高涨,只是随口应了一声,便转而说道:“楚夏的事情,你当真不要告诉楚黎归?”
  不知为什么,凤殷然眼前突然就浮现出楚黎归拿着那把楚博栾塞给他的匕首,划伤了自己的手染了血当做杀了楚惠安的凭证,又放火烧了宫殿,央求自己带小皇帝出宫时的毅然决然。“你我还在,楚博栾轻易不敢对他动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了实情,去和楚博栾拼命?”若不是沧爵国那边局势有了变化,自己急着陪方临渊回去,凤殷然哪里会丢下楚黎归一个人顶着文昀国这个烂摊子?“楚夏的事,我总觉得心中愧疚……”
  “殷然,此事与你无关。”明白凤殷然最重承诺,这次没能将楚夏平安救回来,私底下凤殷然不知懊恼了多少次。“当务之急,是把沧爵诸事稳定下来,我们才能有资格有能力,帮楚黎归坐稳龙椅。”
  凤殷然点点头,他哪里想不清楚其中的关联,只是一时还有些放心不下楚黎归那个呆子罢了。没想到自己在文昀待得短短半个月里,就见证了一朝天子的更迭,凤殷然想着沧爵即将上演的另一套戏码,不禁无奈苦笑。自己这次离开荣韶远行诸国之旅,除却能欣赏沿途风光之外,还能见识到各国皇室的明争暗斗,倒是分外的精彩纷呈。
  而今他只盼这一次的沧爵之行,顺利平安才好……
  

  第五十二章

  沧爵国的皇帝方桦,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但是因为平时保养的好,看起来倒像是三十出头的青年一样,依旧俊朗不凡、潇洒迷人。自他二十岁登基为帝之后的几年里,沧爵国内倒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料十六年前他突然一意孤行,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发兵荣韶国,最后落得惨败而归,这才不得不把自己的第七个儿子方临渊送到荣韶国做了质子,表面上作出处处受制于荣韶纾颜一族的姿态来。
  不过,这世上的人,却很难明白,他方桦选择故意示弱的原因。御座上的方桦想着便笑了起来,目光落在终于回到自己身边的七皇子方临渊身上,经年未见,这孩子的眉目倒是越发像他的母亲了。“渊儿,这些菜都是贤妃照着你儿时的口味安排的,可还合你的胃口?”
  见着方桦的一句话给自己引来了无数意味不同的目光,方临渊心中一哂,面上却不露声色地低头应道:“多谢父皇挂念,儿臣在外多年,对家乡的一切都十分思念。现在吃到这些菜式,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那七皇子可得多吃点才行。”二皇子方连城的母亲淑妃笑了起来,“为了给你准备这些菜肴,贤妃姐姐可是熬了一个通宵呢。”
  “为了咱们七皇子,贤妃妹妹倒是甘愿做个厨娘。”陈贵妃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来,这后宫之中没有皇后,除了方桦和太后之外,就属她品级最高,再加上她生下了大皇子方庭梧和五皇子方宜桢,那皇后的位子可谓近在咫尺。但是如今自己的大儿子千里迢迢的送了燕燕公主去荣韶和亲,竟然就出了意外死在了荣韶太子的手里,倒把老七这个扫把星换了回来!想起自己正值大好年华的大儿子方庭梧,陈贵妃就恨不得扑上去掐死那七皇子方临渊,怎么死的就不是他呢!
  坐在方桦另一边的庄敬太后抬眼看了看自家儿子的脸色,轻轻咳了一声,这宫中没有个正经的皇后压着,妃子们一个个的都要闹上天了,偏偏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跟他那个死了的爹一样,被狐媚子迷得颠三倒四的!真是不省心!“贤妃啊,”庄敬太后慢悠悠地开口问道:“六丫头呢?怎么她七弟回了家,她也不来见一见?”
  身为四妃之首的贤妃哪里不知道太后这是故意给她难堪,却也不敢怠慢,只是陪着笑说道:“晴儿那个丫头,仗着太后您和皇上的宠爱,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也不知道最近又到何处游玩,不但不肯回宫,这大半年都没和妾身联络过了。”她说着求助地望向方桦,“这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见皇上都点了头默许了,十公主和十一皇子的母亲德妃连忙出来打圆场,“老祖宗,媳妇瞧您就是偏疼六公主!咱们小十和小十一可不依啊。”她说着推了今年刚满九岁的一双儿女到太后身边,德妃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和太后自然比旁人要亲近一些。十公主方雅姝和十一皇子方维缜乃是双生子,得了龙凤呈祥这个寓意,在众多皇子中最得太后喜爱。眼见这两个心肝宝贝拥到她面前撒娇,庄敬太后立刻笑逐颜开的把他们搂到了怀里,慈爱的说道:“想吃什么,就跟皇祖母说!”
  这一场所谓的家宴,可真是热闹。方临渊看了看在座的几位兄长和弟妹,低头掩去脸上一丝嘲讽的笑容,若是他真的护送了大皇子方庭梧的棺椁回来,只怕这场唱戏似的团圆饭也别想吃了。
  “七弟,你刚刚回来,府中一切可还齐全?”四皇子方景晖借着敬酒的机会压低声音问道。他和未出席的六公主方梓晴都是贤妃所出,因为方临渊去荣韶之前,一直养在贤妃身边,故而他们之间的情分更亲密深厚一些。
  笑着摇了摇头,方临渊一面和四哥方景晖谈笑着,一面留意打量着其他皇子的表情。他父皇方桦这十一个子女中,已故的大皇子方庭梧和与其一母同胞的五皇子方宜桢算是一派;淑妃所生的二皇子方连城和惠妃从宋婉仪那里抱养的八皇子方鹤轩也是一派;至于他这四皇兄方景晖,表面上倒是一心一意甘愿辅佐自己,这些年来默默帮他积攒人脉同他是一派;剩下一个德妃的十一皇子,年纪还小,又拿捏在庄敬太后手里,将来必然也是个大大的隐患。
  这不过他们这些人明里暗里的争来夺取,却终是猜不透父皇的心思……方临渊抬头看了看正和陈贵妃恩恩爱爱说这话的方桦。屋里的其他妃嫔嫉妒得不知要绞坏了几张帕子,却不明白这不过是皇帝为了抚慰贵妃的丧子之痛,给的恩典罢了。说到底,对于他那位凉薄成性的父皇来说,死去一个已经年近三十,对他的皇位觊觎已久的大皇子方庭梧,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渊儿,”方桦突然开口,整个殿中都是一静,“你的三个兄长如今都到六部里给朕帮忙,连你的八弟今年也领下了工部的差事。你既然回来了,也该替朕分担一些了。如今你大皇兄不在了,不但是吏部,连他负责的户部也空了出来,老七你看,想去哪一部锻炼锻炼?”
  此言一出,众皇子和宫妃都是一愣。这六部之中,二皇子方连城管的是刑部主刑狱法律,四皇子方景晖管的是兵部主调兵遣将,五皇子方宜桢管的是礼部负责祭祀科举,而八皇子管的是工部负责水利交通,其下又各辖四司,分工明确互相牵制。在这六部里面,关乎全国官吏调动的却是吏部,最适合发展自己的党派,而掌握赋税财政的却是户部,最有油水可捞。现如今七皇子方临渊才刚回国,皇帝便要他随意挑选这两个炙手可热的差事来做,其中莫不是有别的含义不成?要知道,他们沧爵国的储君可还不曾确立下来呢!
  眼看众兄弟惊疑不定,四皇子方景晖却瞧了眼自己的母妃,暗自笑了起来。这七皇弟虽然一走就是十来年,但是在朝中的势力却早就暗中培植好了,此时若是名正言顺的管理起政务来,也能慢慢把早年的安排都渗透进去了。
  庄敬太后抬了抬眼皮子没有说话,这虽然是家宴,她也得给皇上几分面子,不好插嘴。再说还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家训摆在那里呢,她就是心有不满,也得等回了自己宫里,和皇帝关起门来再说。这太后不发话,陈贵妃等人就更不能随便出声,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方桦,只盼他立刻改了主意才好。
  把众人的神情都收在眼里,方临渊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向方桦行了一礼,笑着说道:“父皇也说,儿臣是才从荣韶国那边回来。一来对朝中事务并不熟悉,二来这一路舟车劳顿,儿臣也想向父皇求个恩典,再偷懒几天。”
  方桦挑了挑眉,这在场诸人的表情,他不动声色间也记在了心里。看了一会儿谈笑自若的七皇子方临渊,皇帝这才叹了口气,摆手示意他回去坐着,“老七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朕就准你再多逍遥一个月吧。”
  话音落下,殿中的气氛便是一松。方临渊连忙摆出一脸安下心来的表情领旨谢恩,对朝他举杯的四皇兄宽慰的一笑。他这次回来,自然是要插手到朝政之中的,却绝不是现在。且不论朝中那些因为大皇子过世而惶惶不安的大皇子党还对他方临渊多有忌惮,便是这后宫之中,上到庄敬太后、下到各位有子嗣的妃嫔,也都视他方临渊如眼中钉、肉中刺。毕竟他刚刚回国,明面上的根基还是浅薄一些的好……
  其他人自然是不明白方临渊心中计较的,见皇帝不再执着于分权给七皇子,都放下心来。这当中,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陈贵妃了,原本这户部就是她那苦命的大儿子管着的,若是便宜了老七那个扫把星,可真要生生怄死她了。眼看陈贵妃兴高采烈地张罗着传了歌舞助兴,方桦淡淡地点了头,心思却全放在如何替自己中意的儿子铺平道路、继承皇位上去了。
  ……分割线……
  若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无非是茶馆、酒肆以及青楼妓馆,所以对于以收集消息倒卖情报为营生的遣星阁来讲,除了安插在各国朝堂内部的细作之外,在各地开设其他娱乐场所也是必备的手段。像是荣韶国帝都的妄璇阁和燕语楼,文昀国里的几大茶馆,以及沧爵国京都梁城里最大的酒楼,其实都是遣星阁名下的产业。
  装模作样的翻了翻梁城酒楼今年的账簿,凤殷然对负责遣星阁财政账目的南护法朱雀安排的人还是很放心的,对于自己挑选手下的眼光也是极满意的。此时来了这里,也不过是因为方临渊去了宫中,他闲着无聊才过来看看负责沧爵这边的轸宿。“轸宿,原先安置在方庭梧府里的人手,都撤出来了么?”
  酒楼的二掌柜、南方七宿里的轸宿闻言从一堆书稿中抬起头来,“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属下已经就张罗着把人都调到别处去了,阁主尽管放心。”既然方庭梧死在了荣韶国,这大皇子一脉的官员便都自动自觉地朝同是陈贵妃所生的五皇子靠拢过去了,原先蛰伏在方庭梧身边的人手倒是没了作用。“几位皇子那里早就安插了人进去,连最小的十一皇子也不曾落下。墨兮总管担心您的安危,调了几个暗卫过来。这几日您都住在七皇子府上,属下还没来得及问问您的意思,这些人您是要带在身边呢,还是?”
  当初凤殷然组建暗卫队,全是因为他接管遣星阁时年纪还小、武功又低微,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不得不动用暗卫保护。如今且不论他的剑法、轻功怎样,便是他的惑心术,天下也罕见敌手,故而暗卫都渐渐被他调去处理诸如暗杀一类的任务了。“总阁里还有暗卫没派出去么?”凤殷然摸着下巴想了想,既然墨兮一片好意,自己从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你留两个人给我,其他的送到文昀国去吧。”比起自己来,他倒是更担心楚黎归那身三脚猫的功夫。“沧爵国如今局势变幻莫测,你且多留意一下朝中的调动。”
  “是,属下知道了。”轸宿笑眯眯的应了,正盘算着如何调配人手,却忽然看到楼下大堂里走进来一个熟悉的面孔。“哎?这不是六公主么?”
  凤殷然他们待的三楼雅间有扇窗子恰巧能将楼下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听轸宿这么一说,凤殷然连忙探头望去,只见一位短装打扮、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在大堂里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叫来小二点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并一壶美酒,自斟自饮起来,瞧得旁人啧啧称奇。
  “这六公主都离开梁城五年多了,没想到回来了竟然也不回宫里去。”听着轸宿在一旁感叹着,凤殷然倒是想起了关于这位沧爵国六公主的那些传闻。这位六公主方梓晴,与四皇子方景晖都是贤妃所生,平日里很受皇上的宠爱,是个文文静静、温婉端庄的漂亮公主。就在六年前,六公主随四皇子外出办事的时候,结识了了一个儒雅非凡的富家少爷。对其一见钟情、芳心暗许的六公主隐瞒了身份,和这位富家少爷几次“偶遇”,相谈甚欢、情投意合,最后私定了终身。谁料那六公主正要禀明父皇求其指婚时,突然发现情郎居然早有了妻室,而且连两房小妾都已经娶回了家。深受打击的六公主伤心欲绝之际,与贤妃素来不和的陈贵妃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了消息,将此事宣扬得梁城之内人尽皆知。丢尽了脸面的六公主愤而出走,并立誓除非天下负心男儿都遭了报应,否则她便要终生不嫁。
  见凤殷然感兴趣,轸宿便在旁边补充道:“阁主你别看这六公主生得柔弱娴静,一身拳脚功夫却极是出色,便是那大内侍卫也不一定能胜过她呢。”轸宿想起五年前六公主离开梁城前的那场大戏,不禁失笑。“那个纨绔少爷后来打听到了她的身份,连忙休了家中的妻妾,深情款款地求到六公主那里想捞个驸马爷来做。没想到六公主见他如此,更是气恼,当即手起刀落,废了他那命根子,赏他做了太监。”
  这位六公主,倒也是个人物!凤殷然也笑了起来,听说临渊以前就是养在贤妃身边,与四皇子、六公主的感情也更深厚一些,如今自己既有机会见到这位六公主,理应过去打个招呼。“轸宿你尽快把朝中大臣的名单喜好整理出来,我过几日再来。”凤殷然说着又跟轸宿吩咐了几句,这才从雅间里出来,往楼下方梓晴的桌子走了过去。
  此时已经过了戌时二刻,又非年节,酒楼中的客人并不算多,除了方梓晴之外,只剩两桌喝酒聊天的食客,倒没人注意凤殷然这边的动作。让小二拿了壶陈年佳酿亲自送到方梓晴面前,凤殷然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素闻公主大名,在下仰慕已久,今日既然有缘得见,不如这顿饭就让在下做东,还望六公主不要嫌弃。”
  酒意正酣的方梓晴放下手中酒杯,上上下下打量了凤殷然一番,这才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大方地一笑,倒了杯酒推到凤殷然的面前,“我都离开梁城五六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是谁,真是难得。”她说着爽快举杯一饮而尽,“小兄弟你不打算喝上一杯么?若不是认识你腰上的那个玉玦,你可没这机会陪我喝酒。这么说来,小七是真的回梁城来了。这一次,母妃和四哥倒是没有骗我。”
  方临渊留给自己的这块出入令牌,表面上不过是个样式常见的玉佩,没想到方梓晴眼尖,倒是立刻认了出来。“六公主真是好眼力。”凤殷然笑了笑,却很有自知之明的没去动那杯酒,他的酒量如何,他还是很清楚的。“今日皇上设了家宴,为七皇子接风洗尘,六公主不回宫里看看去么?”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方梓晴听了这话只是摆了摆手,不作回答。“我在八荒游历这么久,对各国出名的人物还是知道一些的。如今又见了小七给你的这块令牌,倒是也能猜得到你的身份。”不等凤殷然接话,方梓晴笑着给自己又添满了杯子,接着说道:“小七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轻易不会对人敞开心扉。就算是我和四哥,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比旁人亲近那么一点点罢了。能有你这个朋友陪在他身边帮他,我和四哥可是放心不少。”她说着抿着酒眯起眼睛,对凤殷然展颜一笑。她今夜出现在这里,本就不是巧合,即便凤殷然刚刚没有过来打招呼,她也会想办法拦下他,跟他说这些话的。“作为你请我喝酒的谢礼,我跟你说说小七以前的事情,你看如何?”
  她这个提议,凤殷然自然不会拒绝,方梓晴当然也容不得他拒绝。吩咐小二端了花生米和瓜子过来,方梓晴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给凤殷然讲起了方临渊还是个小孩子时的故事。

  第五十三章

  等到方梓晴终于放了凤殷然从酒楼里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街上早没了行人。他虽然百般推辞,最后还是让方梓晴劝进了两杯酒,这时被夜风一吹,头就有些晕乎乎的发飘,好像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感官模糊不清,心中的念头却越发清晰明了起来。凤殷然一面晃晃悠悠地往七皇子府走着,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方梓晴絮絮叨叨给自己讲的那些方临渊过去的事情。
  说起来方临渊被当做质子送到荣韶国之前的年月,凤殷然多多少少也是关注过的,只不过没有方梓晴这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姐姐了解的那么明白。方临渊的生母,一直是沧爵皇宫里一个人们约定俗成不愿谈起的禁忌,而方梓晴这个六公主比方临渊大不了几岁,所以对方临渊的生母自然也没什么记忆。明面上看起来,这个神秘的女人似乎是方桦一生的挚爱,虽然出身不详,但是却深得方桦的宠爱,几乎是变相保护一样不顾祖宗家法地一直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寝宫里,所谓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在她生下七皇子方临渊之后,不知怎么触怒了方桦。翻脸无情的皇帝立刻命人把尚在襁褓里的七皇子抱去贤妃身边抚养,而这个连名分都不曾有过的女人,则被圈禁在了冷宫之中,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香消玉殒了。可是就在宫中其他女人幸灾乐祸、额手称庆的时候,让皇宫上下都没想到的是,方桦居然不顾群臣反对,追封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人记得的女人做了皇后,使得七皇子一夜之间成了惹人眼红的嫡子。
  既无生母家族支持,又忽然置身于这样一个高度,小小的七皇子在宫中的处境可想而知。即使有方桦的无尽宠爱,贤妃待他也如亲生,幼时的方临渊私底下还是受尽了苦楚,几次险象环生、命悬一线,幸而都让命大的他熬了过来。
  待到了方临渊七岁这年,方桦亲率的沧爵军队惨败给了荣韶国,不得不屈辱求和,答应割地赔偿种种条件,还要送个儿子去给荣韶做人质。正当陈贵妃等人看着几个年长的皇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圣心难测的方桦竟然挑选了那时刚十岁的方临渊送去了荣韶,这一去便是十二年……
  凤殷然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熟门熟路地进了七皇子府。要说方桦宠爱七皇子吧,他还偏偏把他当质子送与纾颜荣掌控。可要说方桦不喜欢这个儿子吧,方临渊人还没回沧爵,七皇子的府邸宅院便已经给他安置齐全,赏赐流水似的送来,倒不像是不中意这个唯一的嫡子。凤殷然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法去找方桦问个明白,只得把心中的疑问先放了下来。转念又想起六公主方梓晴给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
  他虽然也觉得方梓晴性情直率,但是观她今日所作所说,让他相信方梓晴今夜乃是跟自己偶遇、之前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可是绝对不信的。而且方梓晴一个并不受宠的公主,又多年不在沧爵皇都,刚一回来便能在酒楼堵住自己安排了这场看似巧合的见面,看来背后也是有些势力支持的。这位六公主虽说和方临渊一起长大,也不过是有十来年的交情罢了,到底是关心弟弟还是别有用心,真不好把握。如此几方面比较起来,他倒是拿捏不准方梓晴此番作为的用意了。
  转过照壁回廊,凤殷然一进内宅的花门,便看到已经换了常服的方临渊正站在院子当中等他。见他走进来,方临渊立刻笑着迎上去,把手里拿着的那件斗篷仔仔细细地给凤殷然披在身上,“都是深秋了,也不记得穿暖一点。”
  心中一暖,凤殷然伸手握住方临渊同样微凉的指尖,想起方才从方梓晴那里听来的故事,想起眼前这人幼年时所受的灾祸,眼睛不由有些酸涩起来。“宫中的宴会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两人原本都有些冷的手交握在一起,竟然渐渐地热了起来,彼此温暖着,“你父皇没留你在宫里说话么?”
  两人说话间相携进了房里,方临渊让奴仆送了热水来,却不愿假他人之手,亲自拧了帕子递给凤殷然净面擦手。“只问了问我这段时间的去向,以前在荣韶的时候,每年我的情况都有人跟他汇报,他自不必再问。”方临渊说着抓了凤殷然的手指,在手中把玩,“父皇在席上说要我去吏部或者户部管事,让我借词婉拒了。”
  凤殷然两世为人,又多出入宫廷朝堂,哪里不明白方临渊的心思。且不说他熟悉的荣韶胤帝纾颜荣和这位沧爵昭帝方桦,就是他上一世人们熟知的诸如秦始皇、汉武帝和康熙那些名垂千古的皇帝,只怕都是一个心理。不管是少年时壮志满怀,还是中年后年老力衰,恐怕没有几个皇帝,自己在位时还能容忍旁人觊觎着自己的龙椅,别说是自家的手足兄弟,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那也是不行的。这儿子小的时候担心他无法继承父业,等他大了又担心他太出众早早抢了自己的位子。要不怎么常说伴君如伴虎呢,可不就是因为帝王之心难以揣测么。现在方临渊刚刚回到沧爵国内,太高调行事反而容易遭人诟病,还不如韬光养晦、暗中布置。
  “我已经吩咐轸宿尽快整理咱们用得上的官员的名单,大概后天也就差不多了。”凤殷然前世酒量虽说不能称为千杯不倒,但是起码也能在聚会中挺到最后,却不知道现在的这个身体为什么如此不济,才两三杯酒就有了醉意,脑子明明还清醒着,动作却好像跟不上思路。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手抽出来了,可是一低头,指尖还被方临渊攥在手里,不禁皱起眉头晃了晃脑袋,“我刚才看到六公主方梓晴了。”
  方临渊的动作顿了顿,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他早闻到凤殷然身上有酒气,却没想到是他那位六皇姐灌的,“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见他嘴角没了笑意,凤殷然心里就先软了,迷迷糊糊地蹭过去,趴在他肩头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打了个招呼而已。临渊,我觉得我醉了。可是人家喝醉了,不都嚷嚷着自己没醉么?”绕来绕去说到最后,连凤殷然都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大概真是有些醉了吧。他知道自己现在笑得有些傻气,可就是控制不了,只能昏昏沉沉地说道:“临渊,我困了。”
  “明知道自己没什么酒量,还偏要逞能。”方临渊忍不住唠叨了一句,动手替他脱了外衣,连帮忙梳洗的活计也一并给做了,这才扶着凤殷然把他送到床上躺下。等他叫来下人收拾好东西,再回头时却发现凤殷然呼吸平缓,抱着被子已经陷入了梦乡。
  眼前这人,平日里总是正经老成,也只有喝醉酒时,才能露出如此可爱的一面。方临渊不禁失笑,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他身边躺下,半哄半夺地从他怀里扯出揉成一团的锦被,盖在两人的身上。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一向浅眠的凤殷然反而睡得香甜。方临渊看了半晌,忍不住在他唇上亲了亲,心里却有些许的不安。不知怎么地,又想起方桦之前提起要给他指婚的事情来。这件事他当然是要推拒的,可是如果方桦真的下了旨意,他也是必须要遵从的。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殷然他……方临渊不由叹气,将身边的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分割线……
  沧爵的京都梁城,和荣韶的帝都建掖虽然都是一国首都,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建掖恢弘大气,连带百姓都有些豪迈,而梁城却温和尔雅,仿佛风里都透着入骨的风流随性。
  灵晔重归沧爵,双脚踏上梁城土地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一丝难得的兴奋。说起来他还是个懵懂孩童时,便随师尊来了这里,从此一心一意守护着年纪还小的方临渊,为他可谓殚精竭虑、谋划一切,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可惜没过几年,才十岁的方临渊便被送去了荣韶为质。灵晔身为相门传人,肩负辅佐帝星的重任,为了巩固刚刚在梁城打下的根基,他只能选择留在这里,继续替方临渊看紧朝中动向。
  只是没想到,这中间他没陪在方临渊身边的几年里,竟然就被凤殷然钻了空子……
  唇边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灵晔大大方方地冲街上几个正痴痴盯着他看的少女点了点头,也不管是不是搅乱了人家怀春少女的一颗芳心,自顾自地抬脚往他和方临渊幼时常去的那座宅子走了过去。
  伊柯安灵界派系众多,灵晔所属的相门一脉,自古信奉帝星的传说,每代的掌门人都会挑选根骨极佳的弟子,从他们还在母体时就开始培养,教导帝王将相之学,以便他们长大之后能更好的辅佐帝星称霸天下。本来相门每一代只有一个继承者,可是星象沉寂了千年之后,居然同时有两颗帝星一前一后,分别降临人世。相门的宗主无法,把灵晔送到沧爵之后,又另外挑选了一个孩子来教授知识,却正是灵晔的亲生弟弟。
  那时候方临渊虽然身为皇子,在宫里的待遇却算不得有多好。昭帝方桦表面上虽然对他宠爱有加,但是除了年节时赏赐颇丰之外,平日里对他的境况却很少关心。贤妃虽然待他不错,毕竟也有自己的嫡亲儿女,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就微乎其微了。宫中历来踩低捧高,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的却一个也无。年幼的七皇子顶着嫡子名头,反而成了**妃嫔们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管是为了自己儿子的未来打算,还是为了报复方桦独宠先皇后冷落她们多年,这些女人都很愿意把怨气撒在无人问津的七皇子身上。
  灵晔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方临渊的时候,那个小孩子粉团似的被师尊抱在怀里,脸上已经没有了不知人间愁滋味的纯真笑容。两岁的小小孩童,竟也知道从别人的脸色里分辨对自己的喜恶,早慧懂事得让人心中酸涩。原本离了伊柯安灵界来到中土,被迫要去襄助一个素未谋面的所谓帝星,灵晔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小抵触的。可是就是那小小的一点挣扎,也在见到方临渊那一瞬间消失殆尽。他身为灵族,还在娘胎里时就开始筑基学习,心智较普通人界孩子成熟太多,虽然年纪上看起来只比方临渊大了四五岁,其实那时早已有了少年人的骄傲和执着。从师尊给他和方临渊定下契约的那一日起,灵晔便下定决心,此生定然要护得方临渊一世平安、统御天下。
  后来,竟然真的就一直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到了现在……灵晔想着,不由哑然失笑。早些年里,他费尽心机在沧爵替方临渊铺平道路,直到羽翼渐丰,才敢扔下这边的事务跑到荣韶去找方临渊。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方临渊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国,陪着凤殷然游山玩水逛到文昀国游历去了,可怜他灵晔却要部署好那边留下的安排,以及天字廿三的下一步动向,耽搁了好些时日,直到现在才得以脱身回来。
  最可气的是,自己心底里,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怨怼也没有。灵晔叹了口气,收敛心绪,推门而入。院子不大,却布置的十分雅致。这些年方临渊不在,他也就不常过来,但一直吩咐了下人定时打扫,所幸还算整洁,花花草草也不曾荒芜。随手摘了朵开得正灿烂的醉芙蓉,灵晔想起小时候还和方临渊一起傻傻站在花前,等这品种稀有的三醉芙蓉,从清晨的白色,转为中午的桃红,再到傍晚的深红,荒废了课业而被师尊责罚时的糗事,连眼底也不禁染了喜色。
  方临渊正在屋中等他,听到脚步声便出来相迎,见他拿着花站在院里眉眼皆笑,自然也想起了幼时的趣事,开口说道:“好好一朵三醉芙蓉,开得正是佳期,偏被你这不懂怜香惜玉的摘了下来。”
  灵晔听了也不恼,回身冲方临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手里娇艳绚丽的芙蓉配着他一身招摇彩衣,倒也相得益彰。“七皇子殿下难不成一朵花都舍不得么?”
  方临渊横他一眼,懒得和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路上可还顺利?”
  进屋寻了个花瓶把花插了进去,灵晔随手摆弄着花瓣,一边答道:“嗯,我还顺路看了咱们在各地的生意,荣韶那边只需静候佳音,教主大人只管放心就好。”
  他频繁换着称呼,方临渊却早就习惯了,自然不会费力纠正他这些小节。“苦心布局多年,我断不会连最后这点等待的耐心也没有。左右这次回沧爵,我也不是非要坐上那个位置不可。何况,对我那位父皇的心意,如今我倒是有些捉摸不透。”
  “不管昭帝是什么心思,咱们都不能掉以轻心。”灵晔点着下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多年来收集的资料和整理的人物关系。“现在大皇子死了,陈家必然要攀附到五皇子身边,还有大皇子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势力不容小觑。二皇子和八皇子虽然这些年来屡建奇功,最后得不得昭帝青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母家的背景倒是不太显露。至于四皇子嘛,”灵晔摸着下巴微眯起眼睛,露出他用心思考时常有的表情,“我原先以为,同是生在帝王家,哪有人会真的不关心那个位子的归属。可是冷眼看了这么多年,这四皇子,没准还真是个异数。”
  灵晔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不解。毕竟他从小被灌输的知识里,围绕皇权展开的党争权谋可谓千奇百怪,除非是真的先天不足与皇位无缘的,生在帝王家的皇子龙孙们基本人人眼红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都渴望体验一把如在云端的优越感。只是这四皇子方景晖嘛,似乎还真的一心一意想要捧方临渊登位,也不知道到底图了点什么。
  “究竟为了什么,静观其变就好。”方临渊也十多年不曾见到诸位皇兄,虽然一直没有断过他们的消息,但是毕竟是不同于亲眼所见。“我昨日跟父皇说想再逍遥一个月,暂且不去接手任何一部的差事。这段时间里,你也让教中警醒着点,多惦记一下陈家的亲戚。”
  灵晔眼睛一亮,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听说掌管南方漕运的杨家,不但是陈贵妃的表亲,还和五皇子结过亲。他掌控一方营运,油水想必十分丰厚。我定然督促教中上下,多替他整理几条罪状。”
  方临渊见识了太多灵晔的手段,既然把事情交托给他,便不再多问。“你刚回梁城,也先休息几天再忙这些事情。左右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休整,杨家家大业大,倒不怕他跑了去。”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最后又加了一句,“等你空了,让人注意一下六皇姐的动向。”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第五十四章

  沧爵昭帝三十年十一月,二皇子党弹劾户部陈尚书御下不严,纵容表亲南方杨家把持漕运、搜刮民脂民膏,致使百姓怨声载道。奏折呈到昭帝面前,引得方桦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严惩不贷。多被牵涉其中的五皇子党为了转移视线,借着峣河决堤一事,指责八皇子纵容工部官员贪墨、延误工期,这才害得峣河附近的百姓流离失所、损失惨重。一时之间,朝中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二皇子和五皇子的两党之争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然而这些事情,对于赋闲在家的七皇子方临渊来说,却没有丝毫的影响,反倒是带了些看戏的悠闲。这场令百官人人自危的大戏,本就是他打击二皇子和五皇子的第一步,待到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惹得方桦厌弃的时候,才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大好时机。
  收集双方罪证,凤殷然的遣星阁自然没少帮忙。现在听着每日轸宿整理汇报上来的两党互相拆台的消息,可成了他打发时间的好消遣。尤其是刚刚送到他手上这份,说是两方的大臣,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在朝堂上争个面红耳赤,气得昭帝一连摔了好几天的茶杯,连今天的午朝都给罢了。着实让这两日笑点有些低的凤殷然笑了很久。
  见他开心,方临渊便也陪着笑了笑,却转眼想起另一桩事情来,“我见你中午没吃多少,可是府里厨子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也还好。”凤殷然听他突然提起这个,不由愣了愣。沧爵的菜式偏甜,确实让他有点不适应。方临渊在荣韶也待了十来年了,自然也有点吃不惯沧爵的饭菜。不过他不太注重口腹之欲,若不是今天注意到凤殷然食欲不佳,也不会想起关心这些。“明天我叫他们去找个擅长荣韶风味的厨子回来吧。今晚我们去外面凑合一顿?”
  “不如,”凤殷然眼睛一亮,冲方临渊笑道:“今晚我来做吧。”
  认识对方七年多了,方临渊还记得殷然幼时做过一次新奇的叫做粽子的点心,倒没听说过他居然还会做菜。人人都道“君子远庖厨”,他的殷然却总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惊喜。“你真的会做饭?”
  凤殷然瞟他一眼,上辈子他可是必须要自食其力的孤儿,又打过无数零工,要是连饭都不会做,早饿死了。“怕我下毒毒死你啊?”
  方临渊连忙摆手说不敢,好言哄了半天之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府里的厨房。凤殷然向府上的厨子问明白了炉灶的使用方法和调料食材的位置之后,就把一众厨役都赶了出去。刚撸起袖子准备着手准备,抬头却见方临渊还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由挥手道:“七皇子殿下就不要跟着添乱了,回书房等着去吧。”
  被嫌弃的方临渊洒脱一笑,不退反进,亲自抱了柴禾过来帮忙点火烧水,手法娴熟看得凤殷然不禁怔愣。虽是在家中穿着常服,方临渊仍是一袭白衣,此时挽起袖子认真添柴烧火的模样,违和中偏偏还透着深之入骨的风流姿态,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因为心底的温柔,笑意缱绻让看到的人心里也跟着暖和起来。“小时候常在师父家中蹭饭,所以烧火洗菜什么的,我还是会做的。再说,堂堂荣韶国望舒侯都肯为我洗手作羹汤了,还不准我来帮帮忙啊?”
  他笑得开心,凤殷然却听得心里一涩。以前他总自怨自艾上辈子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如今却发现像方临渊这样的皇子龙孙,幼时反而过得比他还要孤独辛苦。不说今生他有父亲凤桐百般疼爱他,便是上一世,他也一直有阿翾一路陪伴,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可是临渊他……压下心中的疼惜和酸楚,凤殷然眨眨眼睛,扭头去挑选要用的食材,“你今日亲自下厨,明日府里的眼线就会上报到你父皇那里,也不怕正在气头上的昭帝迁怒于你。”
  方临渊却不以为然,趁着帮凤殷然淘米洗菜之际,偷得香吻一枚,“最多不过是说我不思进取,何况这个时候,太出头的儿子反而惹他生气。”他擦了手认真盯着正切菜的凤殷然看了好久,忽然说道:“贤母妃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有时候也会亲自下厨做些糕点甜品,但是都是为了做给父皇或者四皇兄和六皇姐吃。我那时不得父皇传召,也多是待在自己房里读书,只能透过窗户望着主殿的方向,暗自想着他们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
  凤殷然手中的刀顿了一下,却听方临渊接着说道:“后来师父收下我做弟子之后,便跟父皇请了旨意带我出宫住在她的府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追忆的笑容,方临渊随手拿起一块白萝卜,雕成一朵花的形状,摆在盘中,“我这位师父也算是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性子却极其多变。你瞧她洗衣做饭的时候,贤惠得不得了,玩起来的时候,却又疯得像小孩子,有时候反而要我们倒过来照顾她。为了赶走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师父总是拿我们当借口,却不知惹了多少才子纨绔将我们两个小孩子视作仇人。那时候我常想,将来绝不能娶师父那样的女子为妻,却没想到让我遇到了你。”
  这还是凤殷然第一次听方临渊说起他的师父,却没想到竟是位年轻的姑娘。他一边把炖汤的砂锅放到灶上煲着,一边回头问道:“那后来呢?你师父现在还在沧爵国内么?”
  方临渊摇了摇头,语气里却没有了方才的兴致勃勃,“我被父皇选中送往荣韶的那一年,师父终于遇到了那个让她愿意为他放下骄傲去包容的男人,借口我们已经长大了,该学的都已经学会了,便风风火火地丢下一切,嫁到远方去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回过的书信绝对不超过三封,果然是师父她老人家一贯的风格。”
  他说着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凤殷然的腰,正把菜放进锅里炒的凤殷然身子一僵,嘴上说了句“别闹。”,却心软地没有挣扎,虽然厨房的门大开着,院子里如果有人路过一定会看到,但还是任由他这样抱着。“这么大的油烟味,你也不嫌呛得慌。”
  “怎么会。”方临渊惊呼,一面夸张地在凤殷然脖颈间嗅了嗅,“我的殷然一直那么香,怎么闻都闻不够。”
  锅铲子抖了抖,一向敏感的凤殷然感受着扑在自己耳边的气息,脸上不知不觉间就浮起了红晕。方临渊看起来脾气很好,一直温文尔雅、润泽如玉,又总是冷静内敛,连生气时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人后私下面对凤殷然的时候,却又总是口无遮拦,比谁都性情直率。面对这样的他,凤殷然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偏偏这个弱点和限度被方临渊拿捏的极好,让他每每都无法对方临渊的“调戏”狠心推拒。“别玩了,把盘子递给我。”
  笑着帮忙盛菜装盘,又亲自给两人盛了饭,并自觉地把碗筷摆好,乐在其中的方临渊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连连点头,一面拉住想要去洗澡换衣服的凤殷然,把人按到凳子上坐好,把碗筷塞到他手里。“先吃饭吧,吃完了,我陪你去洗。”
  “七皇子殿下何时如此小气,连浴室都不许人单独使用了。”凤殷然瞪了他一眼,却毫无震慑作用,那嗔怪的一眼,在方临渊看来倒像是半推半就的邀请一样,害他差点要丢下饭碗,直接把人拖到浴室去。“先陪我吃饭总行吧。你午饭就没吃几口,下午又忙活半天,若是吃不完这碗饭,本皇子就把你就地正法了!”
  凤殷然噎了一下,一口饭差点尽数喷了出来,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正难受着手里却被方临渊塞了碗汤,“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好好吃饭。”
  也不知道是方临渊亲自盛的这碗汤润了肠胃,还是折腾了一下午真的饿了,今日的晚膳,凤小侯爷难得多用了半碗饭,喜得七皇子殿下喜笑颜开。只不过七皇子殿下乐极生悲,后来在皇子府引入温泉的浴室里闹得过分了些,当天晚上被凤小侯爷连人带被子赶出了房间……
  ……分割线……
  因为官员贪墨一案,昭帝方桦发落了陈家的旁系,杨家满门男丁斩首示众、女眷沦为奴婢,牵连的官员全部罢免流放,举朝震惊。正当文武百官以为陈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就要从此被昭帝冷落时,方桦紧接着下旨将已故的大皇子方庭梧追封为文德太子,并把成年的五位皇子都封了王,连刚从荣韶回来、身无一官半职的七皇子方临渊都没有落下,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突然变成七王爷的方临渊领了圣旨之后,只是去宫里谢了恩,便依旧回到府中,关起大门谢绝访客继续做他的逍遥王爷。倒教那些因为二皇子和五皇子斗争凶猛而心生另投明主的大臣们一时摇摆不定,纷纷转投到了四皇子的麾下。
  不过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影响方临渊与凤殷然出游的好心情。这一日七王爷忽然想起幼时去过的一家小面摊,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凤殷然一起出了门。结果依照记忆里的位置找过去,那家小小的面摊居然已经扩大成了一间生意不错的饭馆,大堂里已经座无虚席,连雅间都只剩了一个。
  “两位客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就剩一个雅间,便让二位贵人赶上了。”店小二热情地迎了二人要往楼上走,还没等迈上楼梯,却听得身后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说道:“掌柜的,给我们腾个雅间出来。”
  迎到门口的掌柜一脸为难,不想得罪新主顾,却又明显忌惮那女子的身份,硬着头皮说道:“九公主,最后一间刚刚被那边的两位公子订下了,要不,您再多等一会儿?”
  那俏丽少女柳眉一皱,今日她带着闺中好友来此吃饭,本就是纡尊降贵,谁料这不开窍的老板居然敢当众驳了她的面子,怎能让她不怒火中烧。“你这老儿!……”她一身骑马短装打扮,此时抽出腰间马鞭就想打人,却被她身边的另一个少女拦了下来,“忻儿,你何苦为难这位老板呢?不如我们跟其他客人商量商量,兴许有人已经用完饭要走了呢?”
  那少女声音软软糯糯、绵软亲切,生得又甜美漂亮,让人听了她说话只觉骨头都要酥了,九公主方倩忻脸色稍霁,丢下那战战兢兢地老板,抬头去寻那两个“抢了”她们最后一个雅间的“登徒子”,没想到竟看到自家的七皇兄正站在楼梯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身边还站了一位青色衣衫的俊美少年。
  方倩忻挑了挑眉,蓦地一笑,扯了身边的女伴一起走了过去,施施然行了个半礼,“忻儿见过七皇兄。听说皇兄现在已经是七王爷了,忻儿还可惜没有机会当面恭喜皇兄呢,这不赶巧就遇到了!”
  她说完也不去看方临渊是何反应,笑着推了身旁的粉衣少女到方临渊面前,一面很是体贴的介绍道:“皇兄,这位就是郭太师家的小女儿郭凝冬郭大小姐了。前日父皇精心为你挑选的正妃可不就是她嘛!你那日推说没见过郭小姐是何品性,今日既然在此偶遇,可不就是证明你们两个的缘分是上天注定?不如咱们一起吃顿饭,让你们互相了解了解,怎么样?”
  她声音甜脆,引得大堂中的食客纷纷朝这边看来。郭凝冬羞得满脸通红,只低了头不说话,一副全凭他人做主的模样。方临渊皱了皱眉,见方倩忻笑得一脸挑衅,哪里不知道这位因为母亲品级太低而从小养在陈贵妃身边的九皇妹是存心给他添堵,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本王今日来此,是为了招待我在荣韶国结识的至交好友。父皇虽有心为郭小姐做媒,但是九皇妹与郭小姐毕竟是云英待嫁,与陌生男子同桌吃饭,传了出去,只怕会影响你们两个的闺誉。”
  他说话间偷偷看了看凤殷然的神色,见他虽然面露微笑,但是一双眸子却冷若冰霜,不禁大叹头疼,连忙抢在方倩忻开口之前说道:“既然九皇妹和郭小姐中意这里,那本王改换别家也未尝不可。皇妹千万要好生招待郭小姐,切莫怠慢了人家。”
  郭凝冬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看转身带着凤殷然离开的方临渊,只觉眼前一片炫目旖旎的纯白,映衬得那人如画中仙人一般,转瞬之间杳不可寻。她本不愿嫁入帝王家,可是而今亲眼见了这位传说中的七皇子,心里竟不由有了小鹿乱撞的感觉。那样好看的男子,言语姿态温文尔雅,若是真的能成为她的夫婿……郭凝冬含羞带怯地目送方临渊的背影消失,这才被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九公主方倩忻拉去了楼上。至于自此害上相思病的郭凝冬如何被方倩忻打趣取笑,自是不必细说。
  凤殷然跟在方临渊身后出了饭馆的大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却抵消不了他心底的醋意。甩开方临渊拉扯他袖子的手,凤殷然沿着长街一径向前走着,也不知是招徕声太过吵闹,还是心里太过烦躁,只觉额头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方临渊不敢逼得太紧,又怕这光天化日之下凑过去更惹凤殷然心烦,只好错开半步在他身后一步不落的跟着。
  不知不觉间,竟然回到了方临渊的府邸门前。凤殷然脸色一僵,站在门前进退两难,一时尴尬异常。他转身想往去轸宿名下的酒楼,却被方临渊眼疾手快一把扯了回来。
  “放手!”虽然这条巷子往来的行人不多,但是毕竟青天白日的,凤殷然脸一热便要发火,“方临渊,你放手!”
  “你这是在吃醋么,殷然。”方临渊在他耳边叹息,手上却不敢太用力,既怕他挣脱,又怕他伤到自己,不禁有些左右为难。“殷然,”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怀中这人的心软和宽和他一清二楚,此刻便带了些刻意的软语相求,“其实你肯为我吃醋,我心里是很欢喜的。可是你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千万不要又躲着我、不理我。”
  凤殷然蹙起双眉,脸色却明显缓和了一些。沧爵七皇子、如今的七王爷方临渊,在外人眼中永远一副淡泊优雅如同仙人的样子,却肯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费尽心思,怎能不让他感动。“先进去再说吧。”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莫说方桦指婚的旨意并没有颁布下来,便是他自己,也该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有信心。“临渊,我现在才发现,我只怕不能容忍你生命里有别的人存在,女人也好,男人也罢,我都……”
  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方临渊的吻堵了回去,绵长深情、极尽缱绻。直到凤殷然有些喘不过气来,方临渊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这府中绝不会多出别的女主人来,哪怕有朝一日我登基为帝,皇后也只会是你一个人。”
  “那个位子我可坐不起。”凤殷然白他一眼,却没再甩开他的手,“今日只是姑且算了。若是再被我发现你有事瞒着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说着狠话,脸上的红晕却十分惹人喜爱,看得方临渊不由有些心猿意马,“本王这就亲自伺候侯爷您吃饭,可好?”
  一脸勉强的点了点头,凤殷然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一面回房换衣服,一面丢下一句,“今晚准你不必再睡书房了。”说罢未免方临渊看到他羞红的脸颊,连忙落荒而逃。
  方临渊笑着目送他关上房门,转身的瞬间,面上的表情却淡了下来,招了招手叫来一个普通杂役打扮的小厮,低声说道:“去通知灵晔,本座领了新的差事,不日便要离京,让他把该做的事情,都准备齐全。”
  

  第五十五章

  “什么!你说父皇派了老七与我一同去峣河赈灾?!”
  五王爷方宜桢“啪”的一声摔了手中茶盏,吓得传话的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抖的跟筛子一样。一旁站着的幕僚赵申见状,连忙上前扶了那小太监起来,一面往他袖子里塞了打赏的银两,“五王爷他忧心灾情,心情难免焦躁,公公切莫在意。”倒不是这个小太监有何背景可言,而是如赵申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最是明白宁得罪大神、不得罪小人的道理。这宫中风云动向瞬息万变,多一友少一敌总是好的。
  安抚着送了那传旨的太监出了门,赵申转身回到方宜桢的身边,温声劝道:“王爷,越是这个时候,您就越要沉得住气。如今杨家虽然倒了,陈大人也受了陛下的斥责,但是毕竟没有被降职罢官。只要皇上还看重贵妃娘娘、看重陈家,您的地位就只会涨不会落。”
  方宜桢接过下人重新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定了定神说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先文德太子……”有些别扭的叫出大皇兄方庭梧被追封的爵位,方宜桢皱了眉继续说道:“先太子在世的时候,我只管听他的安排,助他争位便好。如今他不在了,反倒把这乱摊子都扔给了我!当初我不明白大哥为何要拼尽一切去做那把让人如坐针毡的龙椅,现在才知道如果不争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着冷哼了一声,热茶的水雾熏得他眉间的嗜杀之意变得模糊,“老二和老八是什么手段你早见识过了,老四表面上看起来不争不抢,实则一肚子坏水!至于那个老七,哼!”方宜桢想起七弟方临渊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心里就像针扎一样别扭,“从小父皇待他就格外优厚一些,本以为太后做主将他送去了荣韶,他便再也掀不起风浪来了。谁晓得他不但回来了,还害得大哥折了性命,一个白拿俸禄的,也好意思跟着封王?凭他也配!”方宜桢越说越怒,“谁不知道他从小就是个妖物!真该在太庙前烧死他才对!”
  “王爷慎言。”赵申有些慌张地看了看门外,“小心隔墙有耳。”
  五王爷冷笑了一下,他那位父皇疑心极重,对他们这几个儿子也并不放心,定然会在他们的府中安插眼线,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理会。“赵申,你是大哥指给我的人,一定很懊恼怎么跟了我这么个窝囊的主子吧?”
  赵申苦笑,却不好接他这个话茬,只能好言好语的规劝着:“王爷,这一次二王爷大张旗鼓地打压陈家的势力,看似占尽上风。然而陛下却派了您和不管事的七王爷去查八王爷负责的工部工程,岂不是要借您的手,整治二王爷一党么?”见方宜桢的表情有所松动,赵申接着说道:“依卑职看,王爷应当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抓到八王爷带头贪墨的证据。再者说了,峣河那里民风彪悍,又灾情紧急,七王爷若是不幸被刁民给害了,陛下也不能怪到王爷你的身上。”
  “如此甚好!”方宜桢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赵申啊赵申,你此计甚妙!这一回我倒要好好看看,老七这个妖孽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不了!”他狞笑着拍了拍赵申的肩膀,“快命人去收拾细软,本王明日去面圣谢恩,后日就出发去峣河,这灾情紧急人命关天,切莫耽搁了!”……
  五王爷方宜桢和他那幕僚赵申关起门来商量的阴谋诡计,凤殷然和方临渊自然是无从得知。此刻同样领了圣旨的方临渊正吩咐了管家打赏传旨的太监,虽是面对宫里的总管太监,方临渊也不曾端起颐指气使的王爷架子,亦不显巴结奉承之态,“有劳魏公公了。”
  来传旨的是昭帝身边的管事太监魏忠,陪在帝王身边多年,他什么样的赏赐没有见过,但是最难得的却是七王爷这份肯把阉人当正常人看的自然态度。魏忠笑着接了荷包看也不看便塞进袖中,前几日这七王爷听说他腿上患了风湿,特意寻了治病的偏方给他,可比这银钱贴心多了。这样想着,魏忠的笑容里就带了些真意,细心叮嘱道:“王爷,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您明日早点进宫谢恩,切莫拖到午朝之后。”
  “多谢魏公公。”方临渊笑着亲自送了人出去,却不明白这么普通的一道旨意,昭帝为何要派了身边的管事太监亲自过来。是为了让大家都看看皇帝对七皇子的荣宠,还是为了敲打一下这段时间太低调的自己?想起自己那些每日揣测帝王用心的兄弟姐妹们,方临渊便觉得十分可笑,当下也不再纠缠此事,转身让人关了大门,回房中去了。
  方临渊进屋却见凤殷然正在收拾二人的行装,看到他进来连头也不抬地问道:“峣河那边气候如何?要带冬衣还是短装?”
  “你明知道此行艰苦……”方临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终是抵不过凤殷然的坚持,只能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揽进怀里。如今已是秋末冬初,天气一冷,体质畏寒的凤殷然日子便有些难熬起来,再累他陪自己奔波劳碌,方临渊哪里舍得。“这一次方宜桢也要同行,你又不方便以荣韶望舒侯的身份出面,难不成要扮作我的书童或是男宠躲在马车里不成?”
  凤殷然习惯了他私下里口无遮拦,倒也没真的为了他的玩笑话气恼,只收好手里的包袱,冷冷瞟他一眼,俯身在他耳边淡淡笑道:“为何不是本侯收了七王爷为禁脔?如七王爷这般妙人,本侯定然夜夜疼惜、宠爱有加。”
  几乎不曾从凤殷然口中听过这种调笑的方临渊不禁一愣,却见一向冷淡羞涩的凤殷然居然半解了衣带靠在床头,语气生硬的说道:“七王爷既然不反对,自然是欢喜做本侯的男宠了,那便来伺候本侯吧。”
  明明双颊绯红,却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地样子,凤殷然这副强自镇定的表现,瞧在方临渊眼中分外风情万种。“然儿莫不是怕此去路途遥远又杂事繁多以致无暇他顾,所以先补偿一下本王吧?”见被自己说中心事的凤殷然脸一红便要恼羞成怒,方临渊赶忙将欲起身的他按回床上,说话间已手脚利落的脱了两人的衣物,把人压在了身下疼爱。铺着地龙的屋子里一派暖意融融,却暖不过彼此交握的手心。“然儿,等我们从峣河回来,随我去看看母亲可好?”
  那越发快的律动逼得人几乎发疯,凤殷然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只能攀在方临渊的肩上任他施为,哪里还能头脑清明的思考他说的话。凤殷然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头应了,隐约只能记得耳边听到那人一遍一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迷离温柔,诱人一同沉沦其中……
  ……分割线……
  方桦正翻看着今日百官呈上来的奏章,却听身边的管事太监魏忠进来禀报道:“陛下,七王爷来了。”
  “让他进来吧。”方桦点了点头,丢下手中的朱笔,亲自迎到暖阁外,拉着方临渊的胳膊往屋内走去,一派慈父的做派,“不必多礼了,渊儿你难得进宫一趟,快进来坐。”
  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臂,方临渊仍是规规矩矩地向方桦行了君臣之礼,恭声说道:“多谢父皇抬爱,然礼不可废,还望父皇恕罪。”
  盯着态度恭谨谦卑的爱子瞧了许久,方桦挥手让魏忠带人退出暖阁在外伺候着,一边叹道:“虽是多年不见,但你我父子何至如此生分。渊儿,你莫不是还在怪朕当年狠心将你送往荣韶为质?”
  “儿臣不敢。”看也不看暖炕上神色懊恼的帝王,方临渊不愿再与他虚与委蛇,直言说道:“父皇若无其他事情,请准儿臣告退,早早回府整理路上要用的行装。”
  方桦被他噎得一愣,半晌才说道:“你母亲,近日可好?”
  “不知父皇问的是先皇后,还是赫连圣教的前任教主?”方临渊忍不住露出嘲讽的微笑,“明明与母亲定下了同生共死之约的是父皇您,为何还要向儿臣打听母亲的近况?”方临渊直起腰身,脸上尽是讥讽,“若是当真关心母亲,父皇更要勤加锻炼、好生保养身体,务必要长命百岁才好。”
  半倚在暖炕上的帝王闻言皱起双眉,目光却仍是忍不住流连在面前的儿子脸上。已经年过弱冠的少年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抹晦暗的阴影,似是浑不在意,又像是刻骨的冷漠。方桦不言语,方临渊也不动,整个暖阁都弥漫这一种隐藏着狂躁和紧张的安静,煞气十足,令得守在门帘外深知帝王心性的魏忠不禁心中警铃大作。
  可是同样面对着方桦即将爆发的怒气,方临渊却显得从容许多。他如一尊玉雕一样垂首站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安详明净的面庞仿佛有珍珠般的莹光。繁琐华贵的白色衣衫穿在他的身上,却掩盖不了一丝一毫他的风华。方桦看着看着,眼中蓄势待发的阴晦盛怒竟渐渐地平息了下去,最终只是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慢慢说道:“退下吧。”
  “是。”
  方桦看着唯一一个被自己所认定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暖阁,脸上的寂寥之意分外浓郁。扫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内,向自己奉上热茶的魏忠,方桦没有伸手接过来,反而有些突兀地问道:“魏忠,你跟了朕快有四十年了吧?”
  虽不甚明白帝王的用意,正将茶盏稳妥安放在小几上的魏忠还是立刻抬起头来,恭敬地回答道:“是,陛下,老奴十岁那年被分派到还是小皇子的陛下身边,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整整四十个年头了。”
  “朕还记得,你来那日,是柔儿刚出生三天。”听到半躺着的帝王突然提起这个已经变成禁忌的名字和那些已经尘封的旧事,魏忠的面皮不禁抽动了一下,见主子兴致极好没有半分阴郁,便暗自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头说道:“陛下记性真好,老奴那日赶的凑巧,有幸跟着您去参加了柔公主的洗三礼。”
  记性好?方桦扬了扬嘴角,是啊,与她相关的任何事情,他都记得特别清楚。四十年前的那一天,老天爷跟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最不受宠的皇子遇到了最受宠的小公主,那襁褓中的小小女婴不过是对着他甜甜一笑,竟让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赔进去偿还。只是到了今日,他和她之间,居然说不清到底谁亏欠谁更多一些……
  “魏忠,”方桦掏出一直被自己贴身收藏着的发簪,忽然说道:“你说,柔儿她,还恨我么?”
  魏忠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暖炉,榻上的帝王却笑了笑,似是自语般继续说道:“是了是了,她一定还在恨我。如若不然,她为何这些年来都不肯回来见我一面呢?”方桦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酸胀的厉害,但终是没能流出泪来。是该恨啊,堂堂天之骄女,自小便受尽父皇宠爱,却被自家颇有心计的皇兄诱惑,犯下了有违伦常的大错。她甚至不惜假传先皇的遗旨助他登上了皇位,改名换姓卑微地留在他的**里九死一生地为他诞下麟儿。可是他呢,最终还是为了那张冷冰冰的龙椅,狠心将她舍弃。而她却在七年后用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向他报复……凡此种种,如何能不怨?又如何能不恨?
  暖炕上的帝王笑着笑着呛咳了起来,骇得魏忠连忙端了水上前,一边急声问道:“陛下您怎么了?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朕无碍,无需惊慌。”方桦摆了摆手,目光却有些散乱,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峣河的灾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万幸已经入冬,疫症大概不会出现吧。”
  见他突然又谈起朝政,魏忠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陛下这是担心两位王爷了?如今还没有在灾区发现瘟疫的奏章,两位王爷随行仆从里也早配备了两位御医。陛下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不若再派几位医官跟着?”
  方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是谁?”
  “启禀陛下,应是易太医。”
  “易青邢?”方桦放下手中的杯盏,眉间神色不明,“朕倒是忘了,渊儿自幼师承金针妙手的易青邢,医术亦是极好的。既如此,却是朕多虑了。”他摩挲着那骨瓷杯子的外壁,微闭了双眼似是睡去了一般,默然了半晌才重又开口说道:“渊儿带回府中的那个少年,可查明了身份?”
  魏忠惶恐一礼,告罪道:“老奴无能,不能替陛下分忧。”
  榻上的帝王眯了眯眼睛,对这个回答却是早有所料。纵然他一早就在所有宗族府上安插了细作,但他那个倔强的儿子,定然会细致地保护好自己的心头所爱,用尽一切心力,一如他的母亲……这样想着,方桦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渊儿肖似其母,到底是幸事还是祸事。如今八荒风气便是这样,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爱恋早已不是禁忌,甚至有钱的贵妇名媛同样被允许与所爱的女子结为手帕交。那个让渊儿愿意终日守着的少年,若是能令渊儿开心,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无话可说。可是,方临渊同样是他最为器重的儿子,是他想要将皇位交托的儿子,如果他真的像他的母亲一样痴情,却是难办……
  “叫他们不必接着查了,那少年的身份,朕大概也猜得到。待他们从峣河回来,朕亲自会一会他。”方桦思量了许久,却是如是说道。“魏忠,你去告诉大臣们,朕身子不适,今日午朝让他们不必来了。”外貌依旧年轻俊朗的帝王说着躺回暖炕上,锦衾下,方桦用手抵着左胸的位置,好半天才勉强止住了那里苦涩酸涩的疼痛。
  柔儿,即便连你也不会相信,但是,朕这一生,真心所爱,唯你一人。负卿良多,愿能偿还……
  

  第五十六章

  五王爷与七王爷奉天子之命巡视峣河灾区,又肩负调查堤坝崩塌之事,自然不敢怠慢。如此星夜兼程,终是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赶到了受灾较轻的峣河上游。
  峣山城是位于峣河发源地不远的一座繁华小城,因为地处连接几座大城的交通枢纽位置,峣山城虽然不及帝都梁城的三分之一大,但是依然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兴旺和热闹。这里的城主峣山王原是方氏皇族的分支,得了峣山城为封地,便世代居住在城中,监督县令掌管城中大小事务。虽然都是王爷,但是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郡王,身份远远不及五王爷和七王爷这样的亲王来的尊贵。所以得到两位王爷今日进城的消息,峣山王早早便带人守在了城门口,恭候两位王爷的大驾。
  见到车队出现在城门外,峣山王方绶连忙带着县令宋典和一众师爷门客立即走下城头迎到大门口,“让人去打个招呼,就说本王与宋县令向两位王爷见礼。”此时已是隆冬,郡王和县令以及几位身份贵重的大人还能待在城头暖阁里避寒,其他的官员却没这个荣幸,只能站在外面受尽冷冽寒风的摧残。此刻好不容易听到正主来了,连忙揉了揉冻僵的脸,喜不自胜地跟着方绶等人奔了过去。
  那小吏诚惶诚恐地去了,不一会就见车队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了过来,当先一辆堪堪停下,便见车帘一掀,露出了五王爷方宜桢那张俊美却双眼虚浮的脸来。
  “竟让峣山王与诸位亲自相应,本王深感不安啊。”方宜桢满脸堆笑地走了下来,朝峣山王方绶拱手说道,张嘴间哈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峣山王一支在此城有数百年的根基,又能与正统皇室多年相安无事,可见势力不容小觑。再者说,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方宜桢听幕僚赵申向自己反复分析过多遍之后,决定秉承此理,低调行事,先与峣山城各位官员演一场亲切友好的戏码。并且还得让这些明里暗里的看客们给自己作证,他和七弟方临渊之间的关系可是极为亲密友爱的,否则七弟将来出了事,父皇岂不是要第一个怀疑自己么?这样想着,方宜桢愉快地笑了起来,半转了身朝后面的那辆马车扬声说道:“七弟,莫要贪睡了,快来见一见诸位大人。”
  得了五王爷如此礼遇的峣山城官员听了这话,不禁脸色略有些难看。方绶瞧着方宜桢那满脸的虚假笑意,又看了看周围官吏不满的神色,不由挑了挑唇角,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却见那马车的车帘一荡,露出一个白衣身影来。
  原本由于五王爷的挑拨而有些不满七王爷傲慢的官吏们,此时见了眼前这位白衣年轻人,心头那一丁点的抱怨立刻烟消云散。只见那传闻中刚回到沧爵帝都便倍受帝王宠爱的七王爷,穿了一袭白色绣金衣裳,宽袍大袖恣意随性,倒比那五王爷的锦帽貂裘更加贵气非凡,越发衬托出他丰神俊朗、皎月美玉般的绝世姿容。他不过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闲适和优雅,望着面色各异正盯着他的峣山城官吏和周遭围观的百姓,这位七王爷慢慢地温柔一笑,恍若春归般的谪仙风度,令得众人眼前一亮。在场所有人痴迷的注视中,唯独他泰然笑着执手略微颔首,轻声说道:“劳诸位久候。”
  一片愣怔的安静中,峣山城大儒鹤老忍不住赞叹道:“此子朗朗如日月、翩翩若流云,颇得魏晋遗风啊。”此言一出,倒是惊醒了痴迷中的官吏,纷纷跟着县令向两位王爷见起礼来。一旁冷艳旁观的峣山王方绶却没漏掉五王爷方宜桢眼中闪过的恨意,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笑得格外开心。终于回到沧爵的昭帝七子七方临渊……倒是未教本王失望。方绶远远看了半天,忍不住还是站出来打断了这两人表面上的兄友弟恭,“两位王爷舟车劳顿,还请先到本王府中稍作歇息。今夜本王恬着脸抢了宋县令的差事,在本王府中设宴为两位接风,还望两位王爷不要嫌弃才好。”
  方宜桢立刻接过话头,和峣山王又客套了两句,这才和方临渊分别回了自己的马车,跟着峣山王的车架,一路被官吏护送着请到了峣山王府中。
  “殷然,”方临渊回到温暖舒适的车内,拿了手炉暖了暖手,这才伸臂把正倚在软枕上看书的凤殷然拦进了怀里,“峣山王方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
  凤殷然这段时日早习惯了方临渊给自己当人肉靠枕,此时被他圈入怀中,也没有半分抵抗,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书本上面,听他问起,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嗯。”
  不由分说地夺下那本传奇话本丢回桌案上,方临渊抓着凤殷然的手腕,对他怒目而视地眼神选择了自动忽略,“马车正在行进,晃来晃去的看书太伤眼睛。”他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凤殷然,神色自然安泰地继续问道:“今夜的接风宴……”
  “莫非,七王爷怕我出席会给你丢脸?”打了个哈气,凤殷然眼眸一挑,透着酒红的异色凤眸仿佛可以勾魂夺魄、诱人沉溺,“说起来,这样的宴会,陪酒助兴的美貌舞姬定然数不胜数。王爷殿下莫不是怕我在侧,扰了你与美人们的兴致,还是怕美人们见了我就冷落你了?只是因为我待在你车里,出去必带帷帽,他这几日便明里暗里多番偷偷窥伺没露面的我,还日日宣扬你与我在车里白日宣淫,为人可见一斑。如此大礼,本阁主岂能不加以回报?听说五王爷最是迷恋美色,你身为他的手足兄弟,定是了解他的喜好的。不若帮我挑选几个美人,今晚就送到他床上可好?”
  低头望着倚在自己怀里,眉目含笑并不见怒气的凤殷然,方临渊摇头笑了笑,知他虽不放在心上,但是却是一定要整治方宜桢一番的,不由捏了捏他的鼻尖悠然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他其实也明白凤殷然的话不过是玩笑,今晚的宴会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皇室和峣山王的脸面可就都丢尽了。“再等几日,可好?”
  凤殷然仰头望着一派云淡风轻的方临渊,知他对此行诸事已是成竹在胸,便也不多问,只低声笑着应道:“好。”
  感受到对方的信任,方临渊的表情愈加柔和。伴着车轮的辘轳声,方临渊不禁搂紧怀里的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微笑着闭上双眼,再不关心车外吵杂的声音,仿佛沉沉睡去。
  愿枕温柔,一梦不醒……
  ……分割线……
  一墙之隔的峣山王府外,郡王府里歌舞升平的喧闹远远传来,反衬得这府外的小巷分外静谧空旷,依稀可以分辨出雪花落在地上的细微声响。
  身披轻暖狐裘的凤殷然踏着积雪缓步而来,除却衣物摩擦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外,竟没有在地上留下半点足印,光是这卓绝精妙的轻功,在江湖中已是鲜有敌手。候在巷子深处的轸宿御下的星奴轸一只看了一眼,便急忙底下头俯身行礼,虽然对方戴着帷帽挡住了面容,可是单凭那踏雪无痕的轻功和狐裘中隐约露出的青色衣摆,轸一已经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轸一恭迎阁主。”
  凤殷然施施然走到他的面前,自狐裘中伸出左手虚扶了一下,随即立刻又隐了回去。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却足以让轸一看清那一段素白皓腕上戴着的,光华璀璨的九野摘星环。“不用多礼了,我吩咐查的事情,可有消息了?”
  “是的,阁主。”轸一拱手说道:“依照阁主您的要求,自出发之日起,咱们的人便把五王爷一举一动全监视起来,果然发现他和峣山城这边的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帮派勾结在了一起。他派了手下跟那些混混们谈妥了买卖,让他们三日后乔装成难民,混在峣河附近的灾民收容村里,伺机对七王爷不利。”轸一说着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凤殷然的表情,虽是有帷帽遮掩,却也看不出怒气,不由有些惊讶。自家阁主与沧爵国七王爷之间的纠葛之深,阁中上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原本以为阁主听了五王爷的密谋之后必然怒不可遏,甚至殃及他这条无辜的池鱼,却不料凤殷然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淡泊样子,倒教轸一不禁对自家阁主更加敬佩诚服。
  凤殷然微微侧首,似是正在仔细倾听王府中传出来的美妙乐声。间或有夹杂着雪片的寒风扬起帷帽上的轻纱,却似羞于窥探他的容颜般不敢稍作逗留。“三天的时间,足够把咱们的人替换进去了吧?”
  轸一到底是由遣星阁悉心培养、在阁中当差十几年的精英了,自然立刻明白了凤殷然话中的意思,当即笑着应道:“何须三日这么久,只要阁主一声令下,只消给轸一我一个时辰,管保做的天衣无缝。”
  自己手下们的能耐和机智,凤殷然自是了如指掌,见轸一答应的顺畅又愉悦,便不再纠缠此事,完全放手由他处理。“峣山王方绶表面上看起来贪财,实则却精明得很,否则也不会由一个庶出的幼子,一跃继承了老王爷的爵位成了现任的郡王。他的身边,可也安插了咱们的人进去?是否打听出方绶有什么弱点了没有?他可曾私下勾结其他皇子?”
  “这峣山王后院颇得宠爱的侧妃便是轸宿大人亲自安排的细作,阁主尽管放心,莫说王府之中,便是峣山城有头有脸的官员府里也有咱们的人暗中监视着。听这位侧妃的回禀,这峣山王虽然只是个郡王,但是好歹也在这峣山城作威作福了百年之久,身后的势力同样不容小觑。明里暗里的,如今的二王爷和当初的大皇子都曾经派人向方绶示好,只不过这峣山王一直左右逢源,似乎还在观望之中。至于特别的喜好和突出的弱点嘛,恕属下无能,未能探查出来。”
  凤殷然点了点头,帷帽的轻纱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雪塑冰雕般的侧脸从缝隙间一闪而过,看得轸一愣怔许久。除却总阁里时常陪在阁主身边的总管墨兮和四大护法之外,遣星阁中只有二十八星使有资格得见阁主的真容,而如轸一这些星奴,基本连阁主的画像都不曾亲眼见过,更不知道他是荣韶国望舒侯凤殷然的身份,只能靠遣星阁主世代相传的九野摘星环来辨别他的身份罢了。此刻隐约望见阁主那雌雄莫辨却分外妖魅的眉眼,轸一这才想起来阁中盛传阁主容貌出众的话来。
  轸一的这些心思,凤殷然却没有注意到。此刻听着正厅里远远传来的有些失真的谈笑高歌声,他心里盘算的是如何能帮助方临渊将峣山王的支持谋划到手。对于方临渊暗中的部署,他一向是不多加过问的,不但是不愿干涉方临渊的隐私,更是相信方临渊的能力与谋略。凤殷然自认对于帝王之术了解运用的程度根本比不上方临渊,能风生水起地在荣韶混到现在,也不过是仗着父亲凤桐和诸位长辈的照顾,再加上曾经作为一个现代人,多研究过几千年兴衰更替的历史罢了。若他真是个土生土长的霙墟世界的普通少年,指不定只是个提笼遛鸟的纨绔少爷而已,恐怕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想着想着,思路便有些偏离了轨道。凤殷然连忙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繁杂的思绪,向轸一吩咐起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来。不知不觉间,王府前院的广场上已经传来官员们告辞离席、醉醺醺回到各自的马车,互相招呼着准备回家的喧闹声。知道峣山王这接风宴终于曲终人散,他们所处的这个小巷也要跟着热闹起来,所幸凤殷然要交代的也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命令轸一先行离去。自己则借着夜色掩藏了身形,避开往来的侍卫和奴仆,匆匆回了峣山王用来招待方临渊的院落。
  转过弯弯曲曲的回廊,和一个妆点了绢花的小花园,还好凤殷然出来前特意记下了回去的路径,否则肯定要在这偌大的峣山王府里迷路不可。终于瞧见供他们居住的小院透出的灯火,凤殷然送了口气,躲过门口的侍卫,翻墙跃了进去,却见那门前的回廊下倚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正是在等他归来的沧爵国七王爷方临渊。
  突如其来、越下越急的大雪还没有停止,只穿了件宫缎锦袍的方临渊却眉眼含笑地站在风雪之中,虽有回廊画顶的遮挡,身上也已经落了不少白雪,衬得他的白袍在灯光的映照下分外晶莹。凤殷然心里一紧,连忙摘下帷帽,快步奔了过去,一面轻轻拍去他发顶和肩头的积雪,一面埋怨道:“临渊你等了多久了?怎么连件大氅都不记得披上?”
  伸手抓住凤殷然的双手握在掌心,方临渊一向温暖的手指此刻却有些凉,只是握上了他的,倒渐渐热了起来,不一会便反过来替凤殷然暖起了手。两人离得近了,凤殷然这才闻到方临渊呼吸间浓重的美酒清香,带着属于方临渊的温度,扑在他的脸上。“殷然,你回来了,真好。”
  不知是因为在风雪里站了许久,还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方临渊的脸色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竟像是要融进雪色中一样。瞧着面前依旧神色淡然、尔雅从容,眼底却不自觉流露出迷离的方临渊,不晓得今晚的宴会上,酒量极好的方临渊是被人劝着灌了多少酒才成了这副模样,凤殷然心中又怒又疼,直把那些官员外加方绶和方宜桢等人都骂了一通,这才勉强忍下了火气,却仍是禁不住想要杀了方宜桢那样的小人才能消他心头只恨。“临渊,我们回房里去吧。”
  “房里?”脸上现出一丝迷惘,许是因为感受到凤殷然的气息,方临渊强撑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眉间除了醉意便是倦怠。“不,不要把我关在房间里……”他呢喃着把头靠在凤殷然的颈间,语气里满是祈求和无助,“我的母亲明明没有死,她不是妖孽,我也不是!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他说着说着,忽然又笑了起来,用脸颊蹭了蹭凤殷然的脖子,声音愉快地说道:“不,他们那些人已经奈何不了我了。我可以保护母亲,保护我的殷然……”
  似是贪恋凤殷然身上的温暖,方临渊本能地有些慌乱地亲吻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孩子气地笑道:“殷然是我一个人的。”
  凤殷然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却从他不自觉吐露的言语间依稀猜到他幼时受过许多苦楚,一颗心早就软了下来,不由柔声顺着他哄道:“是啊是啊,我是你一个人的。这辈子都是你一个人的,好不好?”
  他一边好言劝着,一边扶了方临渊回了房间,好一通折腾这才终于将人安置到床上歇下。见安静下来的方临渊如乖顺幼童般听话睡了,担心他明日醒后宿醉头痛的凤殷然忙重新戴好帷帽,起身去厨房叫人明早准备下醒酒汤。只是他刚带上房门转身离去,床上那本该熟睡的方临渊却慢慢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哪有还半分醉意?
  幽幽叹了口气,方临渊揉了揉额头,盯着腕上缠绕的凤眼菩提手串看了一会儿,这才重新闭上眼睛。殷然,这样的你,让我如何还舍得放手?殷然啊殷然,求你今生切莫负我、也切莫离开我,否则,连我也不知道失控的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报复那无情的苍天……
  

  第五十七章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大亮,才总算慢慢地停歇下来。峣山王方绶平素也喜欢附庸风雅,见得眼前银装素裹的如斯雪景后,便派人请了县令宋典宋大人,在王府后院三层高的小楼里摆了美酒佳肴、布上暖炉熏香,邀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宋大人陪他消磨时光。
  王府管家亲自驾车来请,宋典无奈,只好丢下并不繁重的公务,换了常服匆匆往郡王府赶了过来。相识二十多年,方绶是个什么性子,宋典自是一清二楚,被簇拥着上了琼楼,瞧见温酒布菜的侍婢们都让方绶赶了出去,便知他这是有要事同自己相商。
  不过方绶不先开口,宋典更不心急。自顾自地在方绶对面盘膝坐下,既然没有外人在,宋典便把繁文缛节一并省了干净,连招呼也不打,拿过小炉上暖着的女儿红替自己斟满,就这可口的小菜倒自己先喝了起来。
  方绶见状,非但不恼,反而极为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说阿典,你可是咱们峣山城的父母官,难不成衙门里的厨子都回家去了么?怎么把你这堂堂县令,饿成了这副样子?”
  宋典却不接话,一边添满自己的酒杯,一边没好气的说道:“昨夜要不是你纵容着,那帮下官也不会闹得那么凶。我在晚宴上没吃饱,今早只匆匆用了点饭食,刚刚看公文费脑子早消化了。郡王爷你家大业大,还能舍不得这点酒菜?方绶你恁地小气!”他随口抱怨着,也不管方绶是何表情,只说道:“怎么样,两位王爷被灌了个酩酊大醉,现在还没醒吧?”
  “这回阿典倒是看走了眼。”见他终于提到自己想谈的两个人,方绶咧嘴一笑,指着楼下说道:“五王爷那边昨晚可是享用了我送去的美女,颠鸾倒凤耗费了太多精力,现在贪睡一点也正常的。这七王爷却是神清气爽的,哪有什么宿醉的模样?”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宋典儿时便长随父亲来郡王府探访,后与方绶结为至交好友后更是经常宿在此地,对府中院落分布自然是十分了解。这一眼望去,就知道远处那个小院是方绶指给七王爷方临渊的临时住所,隔着结了冰霜的树杈,隐约能看到亭子里有两人正在对弈,那着白衣鹤氅的,虽看不清眉眼,但也猜得出正是七王爷方临渊无疑。
  “阿典,”陪着他又仔细打量了那面容模糊的方临渊一会儿,方绶这才幽幽开口说道:“到了今日,陛下膝下成年的皇子,咱们也算都见过了,你可有何想法?”
  这是要选站队了?宋典闻言皱了皱眉,刚端起的酒杯又放了回去,“你之前一直举棋不定,便是要等这七皇子方临渊回来?”
  方绶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从小我就喜欢多方考虑,不是有句老话叫货比三家嘛,不把这几位皇子都相看一遍,我哪里能安心?”
  什么比喻也敢用在皇子身上……宋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酒盏,心里却认真的琢磨起来。虽说如今还没有传出昭帝方桦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消息,朝中上下也都知道陛下驻颜有术、年轻依旧,但是毕竟陛下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几位皇子又日渐年长,如方绶这样在地方上有些小势力的郡王,哪边都不得罪想要左右逢源实在有些困难,确实是时候挑选所要依附的皇子了。
  且不提那个被追封为太子的已死在荣韶国太子纾颜屏羽剑下的大皇子方庭梧,单就多方打探过朝中消息、又跟着方绶接待过几个皇子的宋典来看,那二皇子方连城没有容人的大度,四皇子方景晖看似不争不抢的却极有城府,至于五皇子方宜桢更是智谋不足、好色成性,八皇子方鹤轩出身又不够高贵难以服众。若不是这几个皇子都不堪扶持,方绶也不会巴巴地等了这么多年,就盼着在荣韶做质子的先皇后之子方临渊有朝一日回到沧爵,好让他亲眼见一见,好全了他的比较。
  不过在宋典想来,那七皇子方临渊十几岁便被送到邻国为质,当初在宫里又没有母族维护,只怕自小便受尽旁人的冷眼和欺凌,就算上天垂帘能够侥幸成才,恐怕也是个心性狭窄小气、难登大宝的。然而,昨日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七皇子,宋典才发现是自己想得有些偏颇了。
  要说那位开口评价方临渊有魏晋遗风的鹤老,曾经可是游历过八荒各国的名士大儒,教导过许多国家的皇子,很得儒生学士们推崇,只差引为圣人。后来这位鹤老因喜欢峣山风景,才最后隐居此地,倒令得来峣山城游学的学者多了不少。得了他这句评价,只怕用不了多久,不但是沧爵本国,便是其他国度也会盛传方临渊的风姿。得了书生们的拥戴,若是这位七王爷能借此次赈灾在百姓眼里搏个好名声,再使点手段搞来兵权在手,那皇位自是非他莫属。
  见宋典沉吟不语,眸子里却渐有亮色,方绶知他心里已有计较,却不道破,只是笑道:“阿典,本王虽没去过赌坊,也没摸过骰子,倒也知道押宝讲究的是买定离手,那可是没有反悔的机会的。”他说着笑起来,拿了杯子一饮而尽。“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的情意,这句话,当年可还是阿典你教给我的啊。”方绶倒也不急着要他回答,那时他不过是个婢妾所生的卑贱庶子,却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子上。第一个赏识他、帮助他、相信他的,便是宋典。所以方绶向来相信宋典看人的直觉,否则也不会特意征询他对几位皇子的意见。“左右两位王爷巡视完灾区之后,还要回峣山城休整再回帝都。阿典要是想再思量几日,也无不可。”
  如此也好。宋典又看了看远处还在下棋消磨时光的方临渊,这才把目光转了回来。“方绶,那五王爷看着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我总觉得他眉目间都是阴郁,看着七王爷的目光里,掩饰不住的都是仇恨和杀意。到时候不管哪一个皇子在你负责的地界出了事,你可都得想好撇清自己的方法啊。”
  方绶点了点头,这些问题他昨晚在宴会上就已经开始考虑了。“我说阿典,咱们也好久没下棋了。我看着他们对弈,便有些手痒,你陪我也玩上两盘,怎么样?”
  “休想。”宋典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你棋艺太差,棋品又不好,我才不要跟你下棋。”
  被他直接说中痛处,方绶呛了一下,劈手夺过桌上的酒壶,不让宋典继续添酒,“那也是你教的太差!”话虽如此,但是求人的到底没有底气。方绶眼看宋典根本不搭理自己,连忙堆起笑脸,很是狗腿地凑过去道:“要不然,阿典你陪我去七王爷院里观战吧。你也说了,我棋艺不精,总得拉你一道过去,好壮壮胆气不是?”
  哪里猜不到方绶这是想拖着自己一道,对七王爷多了解一些,宋典白了他一眼,却没直接否决,“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是没个正经。”
  正起身下楼的方绶听了这话,哪里忍得住不反驳回去。两人便如往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往方临渊住的院落走了过去。
  ……分割线……
  又在峣山城逗留了两日,第三天一大早,方宜桢和方临渊带了几个护卫,再次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这次洪水受灾最严重的峣河下游走去。
  这次的峣河水灾,可以说是几百年来最大的一次。上个月接连不断的暴雨,导致峣河水位急速上涨,终于引发了秋汛。而在河水的冲刷下,峣河堤坝的坍塌成了此次洪灾最后的导火索。位于下游的数座城池被淹,零星分布在河两岸的几十个村落更是一夜间被夷为平地,只是粗略统计便有万余百姓惨遭不幸,失踪的人数更是不可估量。
  如果光是看这些虚拟的数字不足畏惧的话,真的亲眼见了这一路良田被淹、房屋尽毁、路有饿殍的惨象,才让人明白何为触目惊心。一直留心沿途景况的凤殷然瞧了瞧那些被侍卫们赶走的流民,虽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光凭他们车上带的那点粮食,根本救不了几个人,只怕反而会被流民们一哄而上,引发血光之灾。这赈济灾民的工作原改由附近受灾较轻的几座城的城主来负责,朝廷分派下来的救济粮不日也将运达,而他们的首要任务,却是去正在恢复重建的堤坝处,查看和监督工程的进行。
  “那日我听峣山王说,各城城主都组织了富商,开设粥铺、发放御寒衣物救济灾民,怎么还是有这么多流民饿死冻死?如今又无专人收殓尸体,若不是现在天寒地冻,恐怕早就疫病四起了。”凤殷然沉吟开口,心里却在盘算要不要趁机拜见一下各城的富商,说服他们平价卖粮。“皇帝只让你们去查明堤坝坍塌的原因,顺便监督堤坝重建么?那过几日救济粮来了,你们不负债监管么?”
  方临渊闻言侧头看过来,“自然也是要管的,只不过五皇兄心系堤坝工程,分了轻重缓急而已。”因为方临渊没有官职在身,所以此次峣河一行,发号施令的都是五王爷方宜桢,这一路明里暗里不知收受了多少官员的“孝敬”。不过方临渊虽有心扬威,却不急在这一时。“可是在车中待久了觉得气闷,不如我陪你出去骑马走上一段,顺便舒展一下筋骨。”
  凤殷然看了看外面的景象,猜测离方宜桢做了布置的那个流民村也不远了,与其等方宜桢向他们出手,倒不如出去看看见招拆招。于是便拿起帷帽戴好,爽快答道:“也好,咱们走吧。”
  这厢二人才吩咐侍卫牵了马过来,还不待他们在马上坐稳,就瞧见另一辆马车里的方宜桢在幕僚赵申的陪同下伸出头来,看清他们竟然出了马车,脸上的假笑瞬间真了几分。“七弟别忘了多加件衣裳,切莫受了寒。”
  方宜桢难得的关心,却怎么都洗脱不了没安好心的嫌疑。马背上的凤殷然压了压头上的帷帽,拎着马鞭的手动了动,颇有些想一鞭子劈到方宜桢头上的冲动,好不容易才生生忍了下来。耳边听着方临渊随口跟方宜桢客套着,凤殷然驱马往旁边让了让,正打量着官道两侧的受灾情况,却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竟有上百号人行色匆匆地往他们这边围了过来。
  带头的是个虽然面有菜色,但身形极魁梧装饰的汉子。在他身后跟着的有些强壮青年,也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看起来倒像是一支临时拼凑出来的杂牌军。凤殷然眼尖,一下便瞧见脸上抹了些泥巴的轸一也混在队伍之中,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递了个眼色,心中立刻彻底安稳下来。回头见坐在马车里的方宜桢故意装作慌张的样子,眼底却带着笑意。凤殷然隐在白纱后的脸上更是笑得开心,方宜桢,你定然想不到你安排的人手都被我偷偷换成了我的人,且看你这出戏,还如何演得下去。
  却说方宜桢望清那领头汉子的面容,眉间的得色不禁分外明显。他早已派人联络好人马,眼见约好的时间和地点都齐了,这汉子总算是带着人出现了,自然是喜不自胜。虽有传言说他这七弟武功不错,但是他不过一双拳头,身边也只带了三四个护卫,怎么也抵挡不过这百十人的围攻吧。到时候只要杀了这些侍卫灭口,狠心给自己添两道伤痕,再把罪责都推到野性难驯的流民们身上,便是父皇也难以指摘他的不是。方宜桢想着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地想要扬起,连忙拿袖子遮掩过去,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来,一边怒声命令道:“这些流民来者不善,快吩咐下去,早作戒备。”
  那些侍卫都是常年负责禁宫安全的,哪里用得着方宜桢的提醒,一见那来人的阵仗,便急急忙忙摆出阵型,把方宜桢的马车同骑在马上的方临渊都保护在了身后。“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尔等刁民,可知这两位是当今陛下之子,奉陛下之命来此体察灾区民情的五王爷和七王爷,冲撞了两位皇子,尔等必将株连九族。”得了方宜桢的眼神暗示,站在他身旁的赵申立即扬声喝骂起来。
  这些形容憔悴的灾民听了这话,不退反进,一时之间都眼巴巴地瞅着方宜桢和方临渊两人,似是对他们身后那两辆装食物和净水的马车垂涎不已,却碍于那些侍卫的威仪不敢靠前。为首的魁梧大汉见状便往前走了一步,带着一众流民哗啦啦地给方宜桢跪了下来,开口说道:“不敢欺瞒大人,小的们正是听说了两位王爷要来,这才一起守在这里,只求大人们施舍我们一顿饭食,救我等一命啊。两位大人要是不肯,我们还不如死在这里好了。”
  方宜桢听得一愣,此时这大汉所说的话,可不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剧本。区区几个贱民,居然真拿腔作调,到自己这堂堂王爷面前耍起心眼来了!他眼睛一瞪,便想要怒斥几句将人赶走,却听见旁边马上的方临渊抢先说道:
  “这位壮士,朝廷分派下的物资和食物,已经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最迟明日便能抵达峣山城,想必很快峣山王就会带人分发下来。”方临渊的声音本就清洌温润,听在这些本本分分刚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普通百姓耳里,简直犹如天籁,竟让人不自觉便多了些生的希望。“本王与皇兄来得匆忙,一时也照顾不了各位周全,顶多能让妇孺们先吃一顿饱饭。不过,距此不远的峣河堤坝正在重建,正缺人手。本王看你们中也有不少青壮,各位不如就去那里谋份差事,朝廷必然不会短了你们的口粮,虽是辛苦些,到底能平安度过灾年。”
  他的话音一落,流民中便响起一片低声议论。他们都是些老实良善的庄户人家,若是真的有条活路,何至于沦落到成群结队打劫路上行人的田地。如今看到那骏马上端正坐着的七王爷,三言两语间就给了他们求生的动力,如何能不把他看成救世的神灵?
  “乡亲们听见了么,七王爷这是答应要救我们了啊!陛下和朝廷也没有遗弃我们啊!”人群中响起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凤殷然寻声看去,却是扮作难民的轸一正在大声说道:“大伙还不赶紧谢谢七王爷的大恩大德!”
  呆呆傻傻地流民们听了他的撺掇,连忙对着方临渊三跪九拜起来。见这些人特意咬着字赞扬什么“七王爷”,旁边的方宜桢一张脸早黑成了锅底,却不好发作,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围在旁边的侍卫说道:“传本王的话,去取些粮食,送给这些灾民。”
  方宜桢大声叫嚷着,却哪里盖得过一众灾民的声音。他正自气恼,却见一个脏兮兮地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马车边,瘦得下巴尖尖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一脸好奇又怯懦地望着他。
  被这突然出现的小孩吓了一跳,方宜桢惊呼了一声,又怒又气间扬起手里的马鞭便朝那小孩脸上抽了过去。谁料他才举起手来,一柄细小的指刀便飞了过来,将他手里的马鞭齐根削断,钉在了他身侧的车板上。
  

  第五十八章

  此番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原本热热闹闹道谢的人群立时为之一静。那小孩子的母亲见侍卫们都愣在原地不动,五王爷也瞪着那射飞刀的少年不吭声,连忙奔过去把孩子扯回怀中护着。
  那被指刀齐根斩断的马鞭手柄还握在方宜桢的手里,此时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对方临渊身侧的青衣少年喝道:“大胆刁民!你要谋害本王不成?”方宜桢自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此刻真是恨不得冲上去杀了那少年才能消他心头只恨。
  这青衣狐裘的少年他见过几次,一直以帷帽遮面,几乎时刻不离方临渊身侧。方宜桢初时便猜测他是方临渊的男宠,见他身段高挑纤细,甚想强行夺来亵玩一番,却不料这少年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他出手。如今见那少年腰背挺直地坐在马上,连帷帽上的白纱都不掀开一点,似是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方宜桢心头怒火更盛,当下把手里的鞭子把柄使劲朝那少年的帷帽掷了过去。
  少年微微侧了侧头,便轻巧地避了过去,轻纱晃动间,只依稀露出一点雪白肤色。方宜桢气得直喘,也不顾还有这许多双眼睛盯着、许多双耳朵听着,指着那马背上的青衣少年,便大声嚷道:“本王倒不知道,七弟竟养了好一个身手矫健的娈童!”
  四周齐刷刷地直视的目光被白纱隔挡在帷帽之外,对凤殷然其实也没造成多大的影响,只不过他虽不愿开口,方临渊却不能坐视不理。见方宜桢仍恶狠狠地瞪着凤殷然,想起他这位皇兄来峣山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方临渊本就容不得方宜桢胆敢觊觎凤殷然的心思,此刻那些厌恶便爆发得格外彻底。“五皇兄慎言。”他轻飘飘一个眼神望过去,虽是与平时无异的温和清澈,看在方宜桢眼里却只觉得冰冷凌厉,倒让方宜桢的气势立刻弱了下来,再也无法嚣张。
  方临渊的那种眼神,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就像要守护自己领地的狼的目光,狠戾决绝、杀意毕现。方宜桢打了个寒颤,惧怕死亡是生命的本能,他虽不相信方临渊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谋害自己的性命,却绝对不敢用自己的生死做赌注。莫名地,他就是打从心底里害怕他这个七弟,就像是害怕他那位父皇一样。强压住心里的恼怒和仇恨,方宜桢勉强扯出一个假惺惺地笑容,“七弟莫不是要纵容手下,除去我这个兄长吧?”
  除了轸一所率的遣星阁部下,其他的普通百姓都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明白这两位贵人如何就起了冲突,竟像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一样。先前那差点被鞭打的小孩子的母亲更是惶恐不安,生怕那位马车上的贵人,因为她的孩子迁怒那个救了他们的少年。诡异地安静中,凤殷然却顺了顺马鬃,笑着说道:“方才情况紧急,在下急于救人,令五王爷受了惊吓,实在是在下的罪过。”
  方宜桢冷哼一声,只觉这少年虽然声音极冷,但是听在耳中却让人极为舒服,当下心头的怒火便消减了一些。“区区贱民,也敢与本王相提并论?!”
  果然是个蠢货。凤殷然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禁嘲讽地扬了扬嘴唇。这么好的一个得民心的机会,方宜桢却仍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子,不懂得加以利用,怪不得临渊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五王爷此言差矣,”凤殷然其实也懒得与他周旋,见方临渊已经亲自指挥着侍卫们搬下粮食分发给灾民们,站在一群流民当中分外显眼,便朗声说道:“这些人可不是什么贱民,他们都是沧爵国的子民,是陛下、也是诸位殿下们的子民。两位王爷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给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么?”
  凤殷然缓缓地语调,像一泓清泉,流淌过在场每一个人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这些侥幸逃脱可怕的洪水,又忍受过死亡的威胁的老百姓们,脸上还带着些悲痛的麻木,和不敢相信的惊疑。可是他们听着凤殷然说的话,亲眼看着那位有仙人般风华的七王爷为他们分发食物,竟像是做了场美梦一样。是真的啊,他们的君王没有忘记他们,更没有遗弃他们!他们的陛下,派来了七王爷,神明一般的七王爷!他们,能活下去了……
  看着这些捧着粮食的流民感激涕零地朝着方临渊不住道谢,方宜桢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瞪着眼无计可施,耳边只听赵申小声劝慰道:“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您想想贵妃娘娘,想想陈大人,万万不能冲动啊。”
  提起母妃陈氏和自己的外祖父,想起临行前方桦意有所指的一番交待,方宜桢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他怎么能忘了他那位父皇对他这个七弟也是十分重视的,不行,对于诛杀方临渊的计划,他得再想想,再好好想一想,一定要万无一失毫无破绽才行。
  好不容易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灾民们,心情各异的一行人再次启程,这么一耽搁,待方临渊等人抵达嶕城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嶕城的县令等得眼睛都长了,终于盼来了两位王爷,一张老脸笑得更盛开的菊花一样灿烂。“下官邹浩见过两位王爷。”邹县令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对分别坐在两辆马车里的两位王爷说道:“下官命人将驿馆好生收拾了一番,以供两位王爷这几日暂住,还望两位王爷不要嫌弃。”
  方宜桢听他絮絮叨叨,很是不耐烦,不过这一路思量,他的心情倒是平静了许多,只是隔着车帘说道:“外出从简,麻烦邹大人了。”
  那县令老头听了这话,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说笑着应了车驾往他事先安排好的酒楼走去。这嶕城日前也被洪水围困了三日,城墙都冲垮了一段,不过总体说来受灾还算轻的,又因为知道五王爷和七王爷要留宿,故而事先特意做了修整,百姓们也得了安抚,看起来倒是一派安详之景。
  五王爷虽说了要一切从简,邹县令和嶕城官员却委实不敢怠慢,早早选了城中最好的酒楼,备了满满一桌上等酒菜,热情地招待了二人。仍旧戴着帷帽的凤殷然既然没有表露身份,当然是没有资格跟方临渊坐在一起,也实在倦于应付那些官员的敬酒,便避开众人,径自到楼下点了些简单的饭食,一个人默默吃了起来。
  随行的侍卫和医官此刻也在大堂中用饭,但是见了凤殷然却都没有上前招呼。对于这个时刻跟在七王爷身边的少年,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敬而远之。凤殷然也不在意,草草扒拉了两口饭,打算趁着无人注意再去联络一下轸一,却见方宜桢的幕僚赵申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背门而坐的凤殷然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没有在意,待到那人朝自己这方向走来,他才迅速地把半撩起的帽纱放了下来,警惕起来。谁料那赵申却只是跟他擦肩而过,便急忙朝楼上走去,连半分停留也没有。那些侍卫们见没有热闹可看,便又闲话着吃起饭来。
  然而凤殷然却放下了碗筷,狐疑地盯着赵申的背影看了许久。若是他没有听错的话,那赵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分明低声说了两个字:
  “小心。”
  ……分割线……
  赵申这人,凤殷然也是知道的。就遣星阁现有的资料来看,他科举虽数次不中,却颇得死去的大皇子方庭梧看重,一年前被方庭梧派到方宜桢身边,辅佐他这个同胞兄弟。突然听到五王爷的幕僚来给自己提醒,饶是凤殷然也不禁愣了许久。他正在心中琢磨着赵申这样做的用意,却突然听到楼上的包间里传来一片惊呼:“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快保护两位王爷!”
  凤殷然心中一凛,倒比那些侍卫反应得还快,踏着楼梯扶手便一跃上了二楼,直冲方临渊所在的房间而去。他破门而入,满眼皆是红红绿绿的官服,人头攒动间,有个穿夜行衣的人,动作利落地从窗户跳了出去,而被堵在门口的凤殷然却连那人的身形都没看清。“去外面追!”一片嘈杂中,凤殷然一面对赶来的侍卫吩咐着,一面推开挡路的官员继续向内走去。那侍卫统领呆了片刻,却很是听话地带人追了出去。
  “七王爷!……快,快叫大夫来!”
  年迈的嶕城县令邹浩瞧着方临渊白衣染血的模样,吓得自己差点先昏厥过去。那该死的刺客也不知道如何得知了他们在这里宴请两位王爷,居然跑来这里行刺,还拿剑伤了七王爷!这伤在胸口,看起来凶险无比,若是七王爷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他的官帽了,只怕是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邹浩又急又怒,正想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方临渊,不料身边似有一阵风掠过,一个青衣帷帽的少年突然从他身后窜了出来,先他一步撑住了方临渊的身体。“临渊!你怎么样?!”
  看着那把插在方临渊胸口短剑的瞬间,凤殷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一时之间手足冰凉。在听到有刺客的霎那之间,在进门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设想过千百万遍屋内的景象,却从没想过武功极好的方临渊竟然会受了伤。小心翼翼地紧紧抱着方临渊的腰,凤殷然看着那没胸而入的短剑和方临渊那身一片血色的白衣,只恨不得那剑是插在自己身上。“医官呢?还不快来包扎!”连忙替方临渊点穴止血,凤殷然大声叫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涩而尖利,竟是紧张害怕到了极点。
  “别担心,我没事的。”面如金纸的方临渊反而从容地笑了笑,似乎身受重伤的人本不是他。他回握住凤殷然的手,白着脸冲他摇了摇头,反反复复只重复着三个字,“别担心。”却听得凤殷然心头更疼。
  说话间,那随行的医官已经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看了看方临渊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方宜桢站在旁边看得高兴,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如何?我七弟的伤势无碍吧?”说着便假装关心地想要去扶方临渊的肩膀。
  无碍?然而方宜桢这一字一句,可都透着巴不得方临渊一命呜呼的欣喜!凤殷然豁然抬头,虽有帷帽遮挡,方宜桢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杀意,赶忙讪讪地将伸了一半的手缩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问道:“医官,为何不回话?”
  方桦派这医官跟来,其实是害怕灾区起了疫病或者他们路上有个头疼脑热,故而这医官实为专攻伤寒杂症的大夫,对这刀剑损伤真是一筹莫展。见五王爷发了话,愁眉苦脸的医官无法,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回禀五王爷,七王爷这一剑伤在胸口,恐损了心脉。下官无能,也无把握为七王爷贸然拔剑。为今之计,不如护送七王爷回峣山城去。峣山王府里定有上品人参,用其切片让七王爷含着,这拔剑之事才好进行……”
  “回峣山城怎么也要小半天的功夫,临渊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要他长途跋涉受颠簸之苦,是何居心?!”要不是顾及着方临渊的伤势不能独自站立,凤殷然只怕要冲上去先将那医官打上一顿解恨,“邹大人,这嶕城里难道就没有良医了么?”
  邹浩脸色几变却没敢回话,凤殷然大怒之下刚要发火,被方临渊握着的手上一紧,回头却听见方临渊温声说道:“无妨,我们这就回峣山城去。”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嶕城官员面上都是一松,方宜桢更是喜不自胜。方宜桢虽不知道是哪位英雄重伤了方临渊,替他出了这口恶气,却是希望方临渊在路上多颠簸几下,早早死了才好。“快快快,没听见七王爷的吩咐吗?还不去备车!记得要挑脚程最快的骏马!”场面上的功夫,他又何乐而不为,“还有你们几个,继续去追查那刺客的下落,总不能让我七弟这伤白白受了!”
  凤殷然咬了咬牙,腰侧的佩剑断情感受到主人的愤怒和杀气,不禁在剑鞘里铮铮作响。“殷然,扶我到马车上去,咱们立刻回峣山城。”趁着四周乱作一团,方临渊作势体力不支似地靠在凤殷然颈间,小声对他说道。
  “好。”忙不迭答应着,凤殷然小心地扶着方临渊往楼下走去,生怕碰到他的伤口。他想起随身还带着方临渊常用的金针,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力气给自己疗伤,一时又担心他的伤口会不会发炎发热,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哪里还管得了身后那些官员七嘴八舌说了些什么。
  似乎急于送走方临渊免得他真有什么不测怪罪到自己头上,格外铺了软垫加了被褥的马车很快准备妥当,那医官本应跟着,却被方临渊赶了出去。“本王自己也略懂些医术,这位大人还是留在五皇兄身边吧。”因为失血过多,他连声音都很是虚弱,但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疑。医官没奈何只好喏喏应着退了下去,看在方宜桢的眼里更是开心。
  却说凤殷然扶了方临渊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侧身躺下,又担心夜里风凉,手忙脚乱地要了几个暖炉回来摆好,马车这才哒哒启程。凤殷然忙忘了这些琐事,回头竟看见方临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右手放在那短剑的剑柄上,竟是想要自己动手拔剑的姿势。
  “临渊?!”马车外还有外人在,凤殷然不晓得是否都是可以信得过的自己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愿被他们听见,“你要做什么?”
  方临渊冲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脸色虽极是苍白,精神却很好。他指了指一旁的小几,示意凤殷然取了早就备好的金疮药和绷带,一抬手竟真的拔出了那柄短剑,随意丢在一边。
  凤殷然在他身边看得胆战心惊,听那短剑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魂魄和思绪来。他赶紧凑上去颤抖着手指给方临渊上药,一边咬着嘴唇涩声开口:“你、你……”却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死不了的。”本想开玩笑逗他的方临渊,见凤殷然听了那个“死”字之后脸色更差,连忙转口,“你忘了我能自愈的,这点小伤,真的无碍。”
  手上的动作一顿,凤殷然瞧着他胸口那伤口慢慢缩小痊愈,呆呆问道:“那刺客,是你安排的?”
  “嗯。”
  即使心中已有定论,可是真的听到方临渊亲口承认之后,凤殷然仍是不由怔住,过了半晌才垂下眼来,起身便似要向外走去。
  “殷然!”方临渊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动作之间不小心扯到伤处,那处肌肤虽愈合得极快,痛楚却还是在的,他却又担心凤殷然走脱,不禁咬牙忍下痛呼,急忙说道:“你可是恼我没有事先跟你说明?这本就是出苦肉计,若是同你说了,你必然是不会同意的,我……”
  慢慢摇了摇头,凤殷然心里明白方临渊这些话都没错,他也都能理解,只是他的这颗心却仍是又苦又涩,痛得难受。凤殷然试着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到底是顾及到他的伤势,转回身来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弯腰将脚边被方临渊弃在那里的短剑拾了起来。
  

  第五十九章

  “殷然!”
  见凤殷然拿起那柄短剑抵在自己胸口上,方临渊又惊又怕,一颗心仿佛一时被放在火上熏烤,一时又被丢进雪里冰冻,唯恐他一不小心伤了自己。“此事都是我思虑不周!。”方临渊忙不迭说道,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低头认错,“殷然,别恼我了,好不好?”
  凤殷然低头看着那寒光闪闪沾了血迹的短剑,从胸口这里插进去,很容易伤到心脉,危险又痛苦。他想着,抬头去看方临渊,因为担心他自残,那人眉眼间都是忧惧,本就血色全无的一张脸更是苍白。呆呆看了一会儿,他终是不忍那人再为自己忧心,长叹一声,手腕一翻,将剑放了下来。“还疼吗?”
  “唔……”眼看凤殷然面色真的缓和下来,方临渊连忙把人拽回身边坐下,倒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为了取信于在场的官员,那一剑的确是凶险万分,若不是他躲闪时拿捏得当,恐怕真的会伤了心脉或是筋骨。“殷然,我答应过你绝不以身试险,你要相信我。别生气了,好不好?”
  恨恨白他一眼,凤殷然确实气恼他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更是害怕他真的有什么不测。只要一想到刚才的场面,他就忍不住心胆俱寒,竟是难以忍受这世上再没有方临渊这个人。恶意拿手指戳了戳方临渊的伤处,见他吃痛皱眉,凤殷然反而心下不忍,“你也是学过医术的,要想作假,方法何止百十个?偏偏要挨上这么一剑,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么!”他故意板起脸,声音却还有些发颤,“以后这种事情,想都不准想!”
  弃了帷帽的凤殷然,素白的脸上因为方才忙乱,不小心沾了污渍都不知道,和着汗水被他自己抹得乱七八糟,活像一只小花猫。方临渊看着想笑,但是对上他认真的、还带着些心有余悸的眼睛,心中只剩下令人眼中酸涩的温柔。“对不起,殷然……”仔仔细细地替他擦去那些无意中蹭上的炉灰,方临渊沿着他的额头一路吻下,“不会有下一次了。”他从来都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性子,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而自从遇到凤殷然,他便有了越来越多的顾忌,可是,他并不觉得这些羁绊是累赘。相反的,能有一个人让他牵挂担忧,能成为殷然所惦记的那个人,都让方临渊觉得甘之如饴。
  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情难自控的亲吻终于让凤殷然惴惴不安的心跳恢复了正常。“临渊,”就这样静静相拥着待了一会,凤殷然正想问他具体有何打算,却闻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竟似有大队人马蜂拥而来。紧接着,外面跟着的几个护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双方便交起手来,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刀剑碰撞和兵刃入体的声音。
  凤殷然眉头一挑,抬头去看方临渊,“不会又是你安排的刺客吧?”
  连忙摇头,方临渊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却是不慌不忙地一笑:“大概是五皇兄急于落井下石,怕我的‘伤势’不够重吧。”
  倒也只有那烂泥般不堪扶植的方宜桢能想出这样的昏招了,本来方临渊突然在接风宴上遇刺,毫发无损的方宜桢就是首当其冲的被怀疑对象,现在居然还派人来赶尽杀绝,当真怕自己这黑锅不够背么?凤殷然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隐约便听见外面的杀手们已经解决掉了那些护卫,正往马车包围过来。
  虽是趁夜偷袭占了先机,因那四个侍卫拼死抵抗,来的十个杀手也折损了两个,尽管来时主子已经说过车上的两人有一个受了重伤,剩下的几个杀手还是不敢轻敌,只围着马车伺机而动。只听其中一个说道:“王爷说了,一会儿看到穿白衣的便割下人头带回去,那个穿青衣的,缺胳膊少腿不要紧,但务必要活捉。”
  听了这话,坐在方临渊身边的凤殷然忍不住“扑哧”一笑,朝方临渊挑了挑眉,示意他乖乖待在车里,这才起身走到车门前,堂而皇之地撩开车帘,冲着那些警惕退后的杀手们展颜笑道:“我竟不知,五王爷何时如此看重于我了?”
  因为几日前下过一场大雪,白天里日头虽高,到底还有些积雪坚冰残留,反射着朗朗月光,映照在那青衣少年身上,竟似笼罩了一层白光,让人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几个杀手瞧着那少年唇红齿白的模样,倒是突然明白了自家主子为何心心念念想留个活口。他们原本还担心车里有高手护航,此时见了这青衣少年的容貌,反倒有些轻敌,不由放松下来。
  几个杀手见凤殷然裹着狐裘弱不胜衣的模样,偏偏腰间别着把华丽的剑鞘,手里还拎着一柄沾了血迹的短剑,不由哄笑起来,却听那站的离马车稍近的一人哈哈笑道:“你们瞧这个小相公,也不知是谁家养的兔爷,生得比小娘们还俊,居然也学人舞刀弄剑的,可别不小心伤了自己啊。”
  另一个跟着说道:“王爷要的人,你也敢得罪,也不怕到时候这小相公在王爷枕边吹吹风,把你调到塞北养马去啊。”
  先前玩笑的那个摆了摆手,“咋地,还不兴我讲实话啦?你家那黄脸娘们,可不就没这兔相公生的好看……”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觉风声迎面,紧接着胸间一痛,低头只见那青衣少年手里的短剑不知怎么地竟插在了他的身上,可恨自己根本没有察觉,便已死在了他的剑下。
  余下的七个杀手都是一惊,他们因那少年生得文弱,一时松懈,没想到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便有同伴折了性命,当下又惊又怒,纷纷叫骂着拿兵器对准那少年,警惕地望着他。
  瞧着那些个明晃晃的刀尖,凤殷然毫无畏惧的扬唇一笑,反而抬手整了整袖口,一派世家子弟舞文弄墨的贵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出手即取人性命的模样。方才接过话的杀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这青衣少年的目光里有一种视他们如无物的倨傲,偏偏让人看起来还透着一股子淡然,仿佛真的把他们当死人看待。这些杀手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门派弃徒,都在江湖上过过刀尖舔血的日子,自然读得懂青衣少年眼中的意味,互相望了望,竟都不敢率先出手。
  “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一死,不如拼上一拼,来得痛快。”沉默之中,一个杀手突然喝道,提刀便朝立在车板上的凤殷然砍去。那杀手身手极快,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人已到了马车近前,攻势强悍如劲风刮过,直逼得护着马车的凤殷然无路可退。其他杀手被他这么一激,明白左右不过一死,只好咬牙跟着他一起朝马车攻了过去,一片冷冽刀光,映着车上凤殷然冰雪般的一张脸,竟似幽冥艳鬼。
  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凤殷然一甩手,藏于腕上机关里的几柄小巧指刀飞射而出,冲过来的杀手立时有人应声倒下。眼见当先一人的刀锋已在面前,凤殷然施施然地侧身闪过,回手间抽出腰间所佩的长剑断情挥舞而出。
  那杀手被他的速度之快所震慑,情急之下扭腰躲开,后颈忽觉一凉,却是凤殷然的指刀如影随形地又跟了过来,竟似有灵性般突然一转,还没感受到多少痛楚,他的动脉已经被划开一道口子,血如泉涌。
  同伴们接连倒地,仅剩的两个杀手又惊又怕,不由停了动作,一起往后退去。这少年看起来文弱可欺,身影却似鬼魅,明明没见他如何动作,那配合着利剑而来的轻薄指刀却让人躲闪不开。终于守不住煎熬,一个伤了腿的杀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凤殷然大声叫道:“大侠饶命啊,饶命啊。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啊!”
  凤殷然皱了皱眉头,空气里吹不散的血腥味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厌恶来。他看着那两个一边求饶一边想要趁机逃走的杀手,轻叹了一声,转身朝马车走去,右手却是一甩,指刀飞射而出,立时取了那两人的性命。
  ……分割线……
  尸横一地、狼藉不堪,还未干涸的血液和素白的冰雪融合在一起,触目惊心中仿佛花开遍地,带着些嗜血的美艳。凤殷然拂了拂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想起五王爷方宜桢的种种作为,越发肯定这人留不得了。
  方临渊倚在车门边迎他,向来喜洁的他已经另换了一套白衣,除了脸上有些苍白,竟看不出方才受过几乎致命的一剑。“殷然,你不怕杀降不祥的传闻么?”
  凤殷然抬头看他,却看不出他是否认真问询,“我一不是军旅之人,二来又没有接受他的投降,算什么杀降不祥?他们既然看到了我的长相,就断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虽然经历过穿越夺舍和地府七百年的煎熬,凤殷然对鬼神之说再也不敢玩笑,但亦不至于畏首畏尾,何况这些人千不该万不,不该把心思用到方临渊身上。一跃回到车上,他踢开之前赶车人马夫的尸体,对着那两匹丝毫未受影响、正低头用蹄子扒拉着积雪下面草根的马,不禁有些犯难,“我从未试过赶车……”他说着有些发愣,这大半夜的,总不能露宿荒野吧?
  见他面露窘态,方临渊宠溺一笑,蹲下身来和凤殷然并排在车板上坐下,“我来吧?”
  凤殷然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方临渊拿过缰绳,动作倒是像模像样的。“不行,你好歹刚受过伤,怎么能在车外吹冷风呢?”他说完便伸手要夺回马鞭,倒吓得那两匹马一惊,被方临渊熟练的安抚下来。“应该也不算太难吧?你教会我,就赶紧回车里去好了。”
  不知不觉间,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凉凉地落在眉宇之间。方临渊拉着凤殷然往车里避了避,抓过他的手放在怀里呵气暖着。太阳一落,气温就急剧地降了下来,何况此时已经夜深,连呵出的呼气都立刻散成一团毫无温度的白雾。慢慢拂去飘到凤殷然头顶的那点雪沫,方临渊脑中浮现的却是七年前,自己在荣韶时因太子纾颜屏羽之事,被胤帝罚了廷杖那回,凤殷然一身风雪、仓促而来的模样。眼前这人,似乎对寒冷有一种根植到骨子里去的畏惧,偏偏为了他,倒常常能转变出无所顾忌的勇气来。
  “殷然啊,”方临渊将人搂在怀中,心里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真切又捉摸不透,面容似乎是他的殷然,可是穿着打扮却决然不同,让他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再也无法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无力感。方临渊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反反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殷然,为了我留在沧爵吧……”
  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凤殷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虽有些气闷,却没有挣扎。夹杂着雪片的风很凉,但是方临渊的怀抱却很暖,让人想一辈子沉溺其中。他没有吭声,却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是否留在沧爵,他从不关心,可是,他想一直陪在方临渊身边,去哪里都无所谓。
  雪渐渐越下越大,一片白茫茫之中,突然有马匹和车轮的声音传来。凤殷然一愣,连忙探头望去,却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两辆马车而来,当先一面鲜艳的旗子,上面迎风飘着三个大字:“峣山王”。
  “无妨,是方绶来接应。”方临渊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怪罪峣山王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人温存。起身回车里取了凤殷然的帷帽,方临渊仔仔细细地替他重新戴好,却见方绶从前面那辆马车里探出头来,远远地便大声喊道:“七殿下,我忘了提前通知阿典,他早睡惯了,被我从被窝里拖出来,着实浪费了些功夫呢!”
  方绶话音未落,便似吃痛一般哀叫了一声,人也缩回了马车之中。不用想也知道峣山城的县令宋典,此刻正坐在方绶那辆马车里,敢当着他的面与外人揭他的短处,也难怪宋典抓狂。凤殷然看得好笑,扭头却对方临渊道:“看来,方绶这是向你投诚了?”
  “我倒觉得他和宋典留在峣山,实在是大材小用。若是有可能,应在京中替他们谋上一职。”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方绶的用意,方临渊将京中上下和国内局势又想了一遍,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若不是陈贵妃与他兄长又攀上了左相一脉,我倒也不必如此急着取方宜桢的性命。”
  凤殷然看了他一眼,听他如此凉薄地谈论手足兄弟的死活,也不知他幼时吃过多少苦头,才养成今日的性情。“周围各城的富商都已联络妥当,到时候少不得要走走过场,你这重伤之下勉力支撑的样子,只怕还得装上一阵子。”
  两人说话间,方绶的车队已经到了近前,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跟在宋典身边的峣山王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倒也没忘了该有的礼数。“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我可是在府上准备了好几个有名的良医,药材也收购了许多,只怕熬药的味道飘出去,也能闹得满城皆知呢。”
  胸口的伤处依旧痛楚难耐,方临渊此时也是倦极,这些事情之间已经安排妥当,他不欲多说,便只对方绶和宋典微微点头,同凤殷然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由精卫护送的车队这才返航往峣山城走去,方绶与宋典坐着的马车依旧在前面开路,只是收起了那面招摇的大旗,迎着风雪安静地赶起路来。“阿典,”见宋典随着马车摇摇晃晃便要昏昏睡去,方绶不由偷笑,故意凑过去拉他聊天,“今日白天里气温高了不少,晚上却又下起雪来。到时候新化的雪水又冻成了坚冰,表面又让雪花盖住,指不定要骗了多少人摔跤。”
  “是啊,就连老天都在帮七王爷。”宋典迷迷糊糊地叹了一声,被方绶一闹,睡意倒渐渐消减不少。“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堤坝上出了什么事情,也只能说是天灾。瞧七王爷那神情,这五殿下,怕是活不过三天了。”
  摆弄着小几上的那个手炉,方绶闻言意味不明地一笑,“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五王爷注定是不堪扶持,智谋不足偏偏人又贪心,也怨不得七王爷心狠。”帝王之家,莫说是兄弟,便是父子之间,反目成仇、勾心斗角的也比比皆是,他也是从夺位中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又哪里不明白这里面的艰难和血腥。“只不过,七殿下借着大皇子之死回国,如今又要借由五皇子之死扬名,陈贵妃一家,怕是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了吧。”
  “这就要看陛下的心思,和七殿下的能耐了。”宋典说着撩起车窗厚厚的帘子,一股冷风顿时吹了进来,冷得方绶一个激灵,形象全无的大叫起来,扑过来便要去关窗子。听之任之的宋典却在那间隙中回头看了看方临渊的那辆马车,倒一时不知自己纵容方绶作此抉择到底是对是错。然而无论如何,既然上了夺嫡的这条贼船,想要轻易全身而退,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卷四

  第六十章

  这几日的天气反复无常,忽而晴空万里、冬阳和煦,忽而狂风四起、大雪纷飞,不过毕竟渐入隆冬,温度一日追着一日降了下来。
  用过午饭,还在养伤的方临渊回房午睡,凤殷然无所事事又觉得自己午睡的习惯不好,每每必要睡到天黑才醒,忒浪费时间了些,便倚在前厅的回廊上,按宋典所教的方法摆弄瓷土,淘成瓷泥。再将其放在转盘之上,耐着性子拉扯瓷坯,并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调整着形状。
  在他身旁的火炉上正炖着鸽子汤,用砂锅文火细细煲着,散发出让人垂涎的香气。溜达到小院门口的峣山王方绶闻到香气,立刻探头探脑的凑了过来。昨日他有幸沾了在他府上养伤的方临渊的福气,尝到凤殷然的手艺,不禁对那色香味俱全的菜式记挂在心、念念不忘,此时瞧见他在煲汤,又闻到如此诱人的味道,只恨不得立刻喝上一碗,以慰煎熬之苦。“阿殷,分我一碗尝尝吧。”
  对着瓷坯专心致志的凤殷然头也不抬地直接拒绝,“还没炖到火候呢,再说这是给临渊预备的。”阿殷是他如今的化名,简单且利落,又被方绶等人天天念叨,倒让凤殷然极快的适应下来。
  已经忍不住想要自己动手拿碗盛汤的方绶哀怨地望向凤殷然,可惜人家压根没在意自己的目光。幽幽叹息着搬了小马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方绶看着他匀称修长的手指衬着瓷泥分外白皙,动作和手法虽没有他家阿典娴熟,但也勉强可以一观,自然也是因为阿典这个师傅教的好,教他也有些与有荣焉的欣慰。“阿殷,本王十分想跟七殿下讨了你来做厨子。”
  “不如王爷先割爱把宋大人让给我可好?”凤殷然端详着瓷坯的形状,随手挑选了一个印模准备定型,手上不停嘴上却也没耽误,“宋大人烧瓷制陶的技艺,便是官窑里的烧瓷大师见了亦会惊叹,本人也十分想要跟王爷讨要宋大人来做长工。”
  方绶听他模仿自己的语气,想到宋典知道此事后脸色该有多么精彩,愣了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盯着帷帽后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的凤殷然望了许久,忽然摸着下巴说道:“这两日见了阿殷你的言行举止,又看了七殿下待你的态度。本王隐隐约约,倒是对阿殷你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手上的动作几不可查的一顿,凤殷然终于抬起头来,白纱晃动间,他淡粉色的唇瓣一闪而过,“哦?愿闻其详。”
  总觉得迎面而来的风更加冷了一些,方绶摇了摇头,只是一笑,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真可惜啊,阿殷你居然不好饮酒。不然的话,本王的酒窖里有那么多好酒,倒是能和你换些菜来佐酒,岂非一大乐事?”他说罢,自己极为惋惜的叹了口气,似乎凤殷然酒量不好,竟成了他人生中一大憾事。“你看本王如此伤心,待阿殷你这鸽子汤煲好,好歹分本王一碗尝尝,如何?”
  没想到他绕来绕去,不过为了一碗普普通通的鸽子汤,凤殷然嘴角抽了抽,倒不知道自己该一笑置之,还是直接把人丢出去。“想喝汤也行,先送一套宋大人烧制的茶具过来。”
  宋典烧瓷玩陶乃是陶冶情操、打发时间的自怡之举,烧成的器具虽然精美,但是除了一同长大的好友方绶死皮赖脸的讨要了几套之外,他是从不外送的。若是被宋典知道自己拿他的瓷器换吃食,只怕一怒之下跟自己绝交也是有可能的。方绶一会儿想着宋典勃然大怒的模样,一会儿又想着这阿殷看着瘦瘦弱弱的,武功却比自己好上太多,公然抢走砂锅这条路也行不通,实在是左右为难。奈何他闻着这扑鼻的香味,自制力什么的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当初就不该纵容阿典学什么烧瓷器,要是那时候劝他学学厨艺,本王也不用如此为难了……”方绶百感交集,脑子里浮现出峣山城的青天大老爷宋县令身穿围裙,围着锅台转时该是何等风姿,不由自己先乐了。“阿殷啊,真的没的商量了?”
  净了手掀开锅盖添加佐料的凤殷然,一边推开巴巴凑上前来的方绶,一边搅着汤凉凉说道:“刷锅水倒是可以给你留一碗。”
  方绶:“……”
  倍受打击的方绶沉默半晌,见凤殷然扭头去拿清水清理修刮匀称的瓷坯,样子细致又专注,不由脱口说道:“厨艺高超,又有耐性。虽看不清脸,给人的感觉却姿容出众。阿殷啊阿殷,你若是女子,本王一定要厚着脸皮,讨你做本王正妃。”
  指刀随着他手上的水滴一起朝方绶飞了过去,饶是方绶躲得及时,也被削去了一小缕头发。“我幼时随家父学此功夫,总是偷懒敷衍,至今也不过学得家父三成功力,而且准头偶尔把握不好。”他上下打量着有恃无恐的方绶,阳光落在他的身上,白纱上大略勾出他的轮廓,也照亮了他手指之间夹着的那一柄寒光隐现的小小指刀,“如果一不留神,这刀偏了偏射中了王爷的贵体……”他说着,眼神却在行至方绶胯间时恶意的停顿了一下,再慢慢抬起,“只怕王爷必然饮恨终生。”
  明明看不到凤殷然的表情和目光,方绶还是深深的打了一个寒颤,极为小心的退开一步,跟对面的青衣少年拉开了距离。“开个玩笑而已,阿殷何必认真呢。”
  凤殷然懒得再搭理方绶,他自然知道他这是在开玩笑,换了别人,他这指刀早就直接发动了。“王爷要是实在无聊,就去县衙寻宋大人,或是回书房看看书练练字,何苦在我这里捣乱。”他说着坐回凳子上,抱着那洗净的瓷坯,思索着该往上面画点什么图案合适。
  “阿殷此言差矣,其实,本王是来找七殿下的。只是见他正在休息,不忍打扰,这才陪你闲话几句,打发光阴。”一脸正直的解释完,方绶似乎还忌惮于凤殷然手里的刀,站在原地赔笑说道:“瞧这时辰,七殿下也该醒了吧。阿殷你且替本王去看一看,本王保证,绝不偷喝你这鸽子汤就是了。”
  听了这个理由,凤殷然反倒是一怔,在他的印象里,方绶这个峣山王做的太过悠闲逍遥。除了喝酒闲扯,便是拖着宋典一起喝酒闲扯,时日一久,他竟忘了方绶好歹是个郡王,手上也是有兵有权的。轸一送来的资料齐全得有如流水账,所以他对这一任的峣山王如何如何以庶子身份继承爵位的全过程,也算是比较了解的。只是看到方绶本人,凤殷然总是没办法把他和当初那个冷血绝情的峣山郡王联系在一起。
  “你且等着。”朝他点了点头,凤殷然洗干净沾了瓷土灰尘的手,解了腰上的围裙,转身往里屋走去。行至门前,还不忘回头看看自己的汤锅,再看看方绶,对他比了个口型:“不准乱动。”
  哭笑不得的方绶连忙喏喏应承下来,目送着凤殷然进了屋中,倒真没敢动弹分毫。这个阿殷……他反反复复又想了一遍,只觉得自己的推想合情合理,必然毫无错处。七殿下方临渊虽然这些年来都在荣韶国做质子,在朝中也无母家势力支持,但是方绶既然有意打探所有皇子的情况,自然不会落下他。能打探得到的消息虽少,却也聊胜于无,起码方临渊身边的至交好友,喜欢着青色,名字里又带个“殷”字的,他也正巧知道一个。
  如果眼前这个阿殷,真的是他猜想的那个人,那么这回把身家性命都押在方临渊身上,便是他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方绶忍不住露出餍足的笑容,抬头见凤殷然在门口招呼他,连忙稍稍收敛了几分,往屋里找方临渊去了。
  ……分割线……
  这几日虽是待在嶕城这座小小的县城里,五王爷方宜桢亦是忍不住心情舒泰。尽管他派去堵截方临渊的那些个杀手有去无回,多半折在了路上,害得他无缘享用方临渊身边那个身段勾人的男宠。可是探子们源源不断传来消息,全是说峣山王府为了救治七王爷几乎搬空了整座峣山城的药铺,请了峣山城里最好的几位大夫,对七王爷的伤势却依旧一筹莫展。一想到他那个令人厌恶的七弟极有可能要不治身亡,方宜桢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几次。
  因为高兴,方宜桢便格外放松,夜里的时候,便承了嶕城县令和官员们的盛情款待,宠幸了几个他们送来的美女。昨晚又是一夜纵情肆意,方宜桢睡到日上三竿这才在赵申三催四请中不情不愿地起了身,终于想起来要尽一尽自己的义务,到重建的堤坝上巡视一番。
  近日天气回暖,峣河河面上不过薄薄一层薄冰,被阳光照射得分外好看,安详恬静得让人险些忘记月前它吞噬良田、冲垮屋宅的凶残景象。“王爷,您且慢行,留心脚下。”邹县令亦步亦趋地跟在方宜桢身后半步的位置,与方宜桢的幕僚赵申倒像是他的左右手一般寸步不离,生怕他一头栽进河水里去。其他品级较低的官吏虽有心上前巴结,却怕五王爷怪罪,便远远缀在后头,一时间将才修好的堤坝上挤了个满满当当、十分热闹。
  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方宜桢想起自己院子里那个新得的美人,长相清纯美丽,身材却玲珑有致分外妖娆,肌肤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何等销魂养眼。再看看面前这个笑起来像油酥面团揉成的千层饼一样的邹老头,真是倒人胃口。“本王不过随处看看,邹县令你带着官员们,代本王去看看民夫们可有吃饱穿暖。这里风大,不适合你们这些文官,待本王到前头检查一番再与你们会合。”
  哪里知道五王爷这是看他不顺眼要撵人,见五王爷关心百姓、体贴下官,邹县令怀着对方宜桢满满的一腔赤诚崇敬,当即叠声应着道:“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带人先过去。王爷千万小心脚下,莫要跌伤了。”
  嶕城县令邹浩的这句真切关心,在方宜桢听来却仿佛在诅咒他一般。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让他快走,方宜桢懒得与他置气,更加懒得再同他说话。他在弓马骑射上的功夫,虽略逊于四皇兄方景晖,但也比其他兄弟要强上一些,何惧脚下这区区一点冰雪。
  不屑地目送了邹浩与官员们退远跟自己拉开距离,方宜桢这才勉强露出点笑容,朝身旁的赵申说道:“赵申,你是个书生,与本王这样走在这陡峭的堤坝之上,面对脚下波涛汹涌的不驯峣河,可也心存惧意?”
  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赵申只低着头随着方宜桢一路朝前走去,而方宜桢自然也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此处堤坝还在巩固之中,但为了迎接五王爷的视察,邹浩怕冲撞了方宜桢这位贵人,便一早吩咐负责此段工程的工头停止施工,将民夫们都聚集在一处候着。方宜桢站在空旷的堤坝之上,迎着冷风吹了这么久,他已有些厌了,不禁回头对赵申说道:“不过演出戏而已,时候也不早了,赵申,随本王回去吧。”
  踏前一步阻了回去的道路,赵申朝他拱手施礼,嘴上说道:“王爷,咱们此行,不但要把原先堤坝坍塌的原因归结到八王爷监管工部不利上,还要妥善安抚灾民,说服官员富商们开仓放粮。这一桩桩、一件件,您可都有了对策了?”
  方宜桢被他一系列的问题问得一愣,直觉里眼前的赵申似乎有些咄咄逼人,只是方宜桢当他太过急躁,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本王接到圣旨后,舅舅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赵申你不必太过忧心。”方宜桢不甚在意的笑着拍了拍赵申的肩膀,“本王方才似乎瞧见水底有鱼,一会儿叫他们在冰上凿个窟窿,钓几条大鱼回去让本王尝尝鲜!”
  “近日气温回暖,冰面极薄,怕是轻轻一砸就能裂开一个大洞呢。”赵申掩去眼里的鄙弃,随口应和着陪他一起往回走着。
  正盯着冰面的方宜桢,注意力完全被那几条一闪即逝的肥美大鱼吸引过去,并不曾瞧见赵申的神色。“如此甚好,快让他们现在就去给本王捞鱼!”眼见已经能看清在原地守着的官员和护卫们,急于品尝河鲜的方宜桢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真是个蠢材……赵申心中叹息着,脸上的笑容反而越发恭敬,“王爷既然兴之所至,那便亲自下水吧!”
  尚未来得及呵斥赵申放肆,方宜桢只见在自己面前从来安分守己的幕僚赵申突然抬了抬手,他的脖子上先是一痛,紧接着身上跟着一麻,竟是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了。“你……”方宜桢咬牙切齿,却只发出一个无力的音节,他身子晃了两晃,脚下一拌,猛地就朝河中跌了下去。
  “王爷小心!”
  正瑟瑟守在堤坝这头的邹县令刚要凑过去迎接归来的五王爷,却忽然听到五王爷的幕僚赵申一声惨叫。邹浩努力瞪大自己昏花的老眼,只见五王爷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地脚下滑了一下,便往峣河里栽了进去,“梆”的一声在薄薄一层的冰面上砸了个大窟窿,沉进湍急的河水中一下就不见了踪影。邹浩脑子里“嗡”的一声,心头一抽差点也要跟着滚下堤坝,哆哆嗦嗦了半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七王爷刚到嶕城时便遭了刺客偷袭至今生死未卜,而今他又眼见五王爷落入水中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一连两位皇子在自己所辖的地界里出了差错,震怒的天子会如何惩罚他这个失职的县令,几乎不言而喻……邹浩狠狠打了个冷战,耳边只听得一众官吏急声唤他,目光殷切倒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鸟,又各自带了些同病相怜的悲苦。
  怎么就偏偏让自己赶上了呢……这半年中先是遭了洪灾,后又出了接连两次变故,邹浩除了大呼自己倒霉之外,只差跳脚骂天了。“赵、赵大人……”勉强定了定神,邹浩求助地望向跪倒在堤坝上一脸悲恸的赵申,“这可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努力挤了两滴眼泪出来,赵申拿袖子借着擦眼泪的动作挡了挡嘴角不由自主的笑意,“还请邹大人速速派人援救五王爷。”周围的官员们连连点头,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些都是徒劳。一来峣河水流十分湍急,二来现在又是冬季,就算五王爷侥幸没有摔死、淹死,只怕冻也要冻死了。赵申同样明白这些道理,方宜桢中了毒,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可谓必死无疑。他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不露分毫。“另外,邹大人务必迅速给峣山郡王那里送个信。如果七王爷无事,那是最好。若是七王爷也……那就只有请峣山王代为上表,向陛下禀明一切了。”
  随行官员们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赶紧千恩万谢的应了,指挥兵卒们沿着河堤搜寻起来。另备了快马,着人马不停蹄地往峣山城的郡王府赶了过去。
  

  第六十一章

  峣山郡王方绶的加急快报传入京都梁城的皇宫,两位巡视灾区的王爷一死一伤的事情立刻传遍朝野,如同在一潭死水里投下一块巨石,顿时激起千层浪潮。以陈相国为首的五王党失去倚靠,乱作了一锅粥。二王爷一派则是额手称庆,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暗自欣喜。其他看热闹的官员也不甘寂寞,纷纷提起七王爷才要回国,便克死了先太子,如今又克死了五王爷,言之凿凿颇有些煽风点火的意味。
  深宫之中的陈贵妃听说小儿子落水而亡的噩耗,眼睛一翻便昏了过去。五王妃恰巧也在宫中,眼见陈母妃人事不省,阖宫上下人仰马翻,她虽也是花容失色、潸然泪下,倒不好也昏过去添乱,只好强抑着悲痛的心情,指挥宫人们速去请太医来诊治,连皇上那里也不忘递了消息过去。
  待到陈贵妃幽幽醒转,想起这半年里先后遭遇不测的两个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五王妃捏着帕子陪她一起哭了一会,安慰的话语中不知不觉念叨起这路途遥远,王爷的尸身头七时恐怕送不回皇宫来,岂不是要在路上敷衍了事。正嗷嗷大哭的陈贵妃却猛地一抬头,神色狰狞骇得五王妃赶忙噤了声,只听陈贵妃恨生说道:“方才那人说老七只是重伤?!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而是我儿宜桢?!”有些疯癫的挥手打翻下人呈上来的药碗,陈贵妃声嘶力竭地喊道:“他这个扫把星!跟他那个狐媚子的娘一样,真是个灾星!那个贱人死的时候,为何不把这个孽种也一并带走!……”
  五王妃吓出了一身冷汗,倒也成功止住了哭泣,连忙拉住发疯的陈贵妃,神色紧张的屏退了左右下人。“母妃,”她柔着声音劝道:“当日儿臣嫁入王府时,您便说过,在这宫里头,首先要管住的就是自己的嘴巴。刚刚您说的那些话,被旁人听去了,指不定要编排成什么样子呢。”见陈贵妃稍稍平复了一些,五王妃继续说道:“再者说了,儿臣以为,今次的事情,未必就同七王爷有关……”
  “什么!你的丈夫尸骨未寒,你现在竟当着我的面,帮着那个灾星说话……”陈贵妃一听又变了脸色,没说完却被五王妃急忙给截断了,“母妃,儿臣此言不是为了帮七王爷说好话,而是要提醒您别让真凶逍遥法外了。”
  陈贵妃愣了愣,终于安生下来:“你说……真凶……”
  五王妃耐着性子解释道:“王爷他也是会些功夫的,怎么好端端的视察个堤坝,就能不留神滑了一跤摔下去呢?这些话旁人还可以,儿臣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她说着缓了口气,声音里忍不住带了哭音,“不过巡视一趟灾区,却几乎折了两位皇子。母妃,您说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王爷和七殿下出了事,谁能获益最多,您还看不分明么?”
  到底也是在**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后妃,冷静下来的陈贵妃越想越觉得有理,顺着儿媳妇的话一琢磨,便理顺了其中的曲折。“难道是老二?他这是要为争位做准备了?……”此话一出,陈贵妃自己先打了个哆嗦,“是了,一定是了!”她不由自主的攥住五王妃的双手,“他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本宫绝对不能让他如愿!你这就出宫去,找到本宫的哥哥、你们的舅舅,让他明日退朝之后务必来本宫这里一趟。我不能让我儿宜桢枉死!本宫一定要给他报仇……”
  不厌其烦的又劝说宽慰了一阵,五王妃这才告退离去。她乘坐的马车出了宫门之后,在离五王府隔了一条街的巷子里停了下来,不多时,便见另一辆马车悠悠驶了过来,与五王妃的马车擦身停下。
  “灵晔大人。”五王妃命人打起车窗的帘子,恭恭敬敬地对着那辆马车一拜到底,“妾身幸不辱命,已将您吩咐的话,都与陈氏说了。”
  掀开的车帘后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来,正是赫连圣教的副教主灵晔。他朝五王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和蔼说道:“你做的很好,辛苦你了。”
  五王妃连忙谦辞,却听到灵晔若有所思的问道:“这么说来,方宜桢真的是失足落水?”
  她喏喏称是,眼中却有疑问,灵晔大人那里的消息来源众多,只怕比她更早知道灾区的大小事情,所以她并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问。灵晔这话本就是自问,当然也没指望她能答出什么来。“你先回去吧。”他随意的挥了挥手,也不再理会对面的五王妃,敲了敲车板示意车夫驱车离开,朝那处他和方临渊幼时所住的宅子行去。
  街道两旁摆摊小贩的招徕声传入耳中,灵晔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此处。从方临渊遇刺,到方宜桢落水,这一系列的事情原本都是他二人精心策划好的,但不知为何方宜桢落水的原因从堤坝再次坍塌变成了脚滑失足。如若这个变故不是巧合,那一定是有另一拨人马按耐不住,先行出手解决了方宜桢。可是,幕后的人究竟是谁呢……
  能因方宜桢死亡得利的,无非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剩下几个皇子,二皇子方连城的嫌疑最大,这也是他们让五王妃故意在陈贵妃面前说那些话的原因,好引得陈贵妃倾尽陈家之力对付方连城。其次是四皇子方景晖,这些年来他虽然表现的对方临渊无比忠诚和依附,然而要想彻底获得灵晔的信任,还差的远了点。除却这两位皇子,那位高高在上的冷血帝王方桦亲自动手也是有可能的。虎毒不食子这一条,在方桦的身上似乎并不适用,毕竟深宫之中很多早早夭折的皇子,可都是死在方桦手上。灵晔反复揣测无果,只得放弃,方临渊不曾传书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思考这些事情。
  不过,又要养伤又要思考如何安抚灾民压榨富商还要和凤殷然谈情说爱,方大教主大概抽不出时间考虑其他了吧……灵晔撇了撇嘴,突然冒出来的认知让他有些不甚开心,偏偏他又不能悄悄解决掉凤殷然而不被方临渊发现,当真憋屈窝囊。
  略有些烦闷的灵晔倚在窗口朝外看去,忽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闪过,正是四王爷方景晖。虽然只是瞬息之间,灵晔还是敏感的感应到了他身边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带给他的巨大压迫感。这种感觉很熟悉……灵晔不禁望着方才的方向笑了起来,他记人记事的本事一向很好,决计没有认错的可能。而且,那个人只怕是不屑于掩藏自己的气势,就算再怎么乔装改变,那种威压依旧还在、经年不变又哪里骗得了他的记忆。
  既然那人来了,还和四王爷方景晖搭上了线,不加以利用一番,可不是他灵晔的性格。但愿方大教主不要在峣山城耽搁太久,教那人等得失了耐性才好。
  ……分割线……
  方桦的旨意传到方绶手里时,上面除了象征性的责令嶕城县令加强治安和巡逻,并注意排除河堤上的险情,还顺带督促了一下方绶要尽职尽责之外,对于两位皇子先后出事并没有惩罚任何一个官员,看得方绶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了。
  “阿典,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见方临渊大略扫了一眼圣旨,便回房继续借着养伤之名看书去了,一头雾水的方绶忍不住朝宋典问道。
  悠闲喝茶的宋典闻声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在他看来明显是在装傻充愣的方绶,慢悠悠的说道:“没看见陛下还派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来给七殿下看病,却提也没提五王爷的尸身如何处置吗?我现在反而觉得你的眼光的确不错,或者说赌运比其他人好上那么一点点。虽然陛下至今没有明面上的表示,不过看起来,他对咱们这位七殿下,的确是有些不同。”
  只注意到宋典那句表扬的方绶有些沾沾自喜地扬起了嘴角,尽管宋典的这番话仔细追究起来根本算不上是什么表扬。“也不晓得陛下遣来的御医多久能到,我看着七殿下这般悠游自在的待在屋子里看书写字、下棋作画,竟也有点忍不住羡慕了。”
  宋典手一抖,差点没忍住把杯子里的热茶直接泼到方绶的脸上去,“你这么个逍遥王爷,也好意思说羡慕!明天一早就滚去帮我处理衙门里的事情去!”
  这一声吼,直如惊天霹雳。方绶咽了口唾沫,在宋典要吃人的目光里身不由己的点头答应了下来,就此化身为宋县令的笔墨书童。
  峣山王府发生的事情,以及圣旨上写了些什么,外出办事的凤殷然自是一概不知。因着方临渊“重伤垂危”不便露面,敲富商竹杠和提点峣山城官员的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方绶和宋典的身上。凤殷然虽然出力最多,但主要是幕后牵线搭桥、顺带收集冤大头们的弱点,台面上得罪人的活计却都交给了以权谋私的方绶跟宋典。不过随着冤大头的队伍壮大起来,筹集赈灾粮款物资的事情也进行的十分顺利,做了几天“苦力”的峣山王方绶终于耍赖罢工,这确认款项和钱粮交接的最后事宜,便落到了凤殷然的手上。
  兜兜转转在峣山城里转了一天,马不停蹄来到最后一家粮店的凤殷然在心里又问候了一遍方绶所有的“大爷”,
  这才平复了一下焦躁的心情,拿着方绶给的文书,抬脚往店里走了进去。尽管他不过是传个话,装模作样的清点一下数目,装运的事情自有旁人去操心。可是这样跑了一天,见遍了峣山城上上下下所有的富有商贾,仍是让凤殷然觉得疲惫。果然是清闲日子过了太多,自嘲的勾了勾嘴角,戴着帷帽的凤殷然才走进厅内,便见那粮店的老板诚惶诚恐的迎了过来。
  “这位大人,”这个粮商乃是峣山城中存粮最多的一个,据说跟京中某位大人物亦有瓜葛,平时作威作福、飞扬跋扈,简直连方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此刻见了凤殷然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温软的像个面团,完全硬气不起来。还不待凤殷然惊讶,那老板赔笑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家店和所有的粮食,都已经被一位贵人买下了,小的之前答应王爷捐粮一事,还有劳大人亲自跟那位贵人再行商谈。”
  莫不是这小老板想要以退为进,胡编乱造一个买家,将捐粮之事推个干净不成?凤殷然仔细打量了那个老板一番,却在他神色里看不出作伪,“这家店的新老板,此时人在哪里?”
  “贵人听说大人今日带人来搬粮食,正在屋中等着大人呢。”那粮商擦了擦额头沁出来的汗珠,帷帽上的纱幔挡住了凤殷然的表情,使得这粮商总有些自说自话的不安全感。“大人您请进吧,小人这就告退了。”
  凤殷然摆了摆手没有拦他,粮店外面都有方绶派来的侍卫守着,此处又是方绶和宋典的地盘,他此行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倒是也不怕有人借机对他不利。“让侍卫们现在外面候着,我自己去会一会这家店神秘的新老板。”凤殷然转身对宋典指给他的记账主簿吩咐了一句,往粮店的里屋走了过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一物带风而来,夹着破空之声直袭凤殷然的帷帽而来。凤殷然不敢怠慢,左手指刀急射而出,阻了那物的攻势,右手则迅速抽出长剑断情,眨眼间勾住那物不容它缩回。他顺势抬头望去,却见面前站着个穿暗红色衣衫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支银光闪闪的鞭子,不是与他相识两世的损友少素翾还能是谁。
  “少素翾,你搞什么鬼!”
  断情与缚龙鞭绞在一处,若不是这两样兵器都是为了斩妖除魔而炼,坚韧无比,此刻只怕早就双双断了。凤殷然握着剑柄,冲对面那笑嘻嘻拿着鞭子的少素翾叫道:“吃饱了撑的吗,还不松手!”
  吐了吐舌头,少素翾连忙从善如流的撤了力道,悻悻的收起了自己的兵器。“阿然,你这是吃了火药么?咱们这么久没见过面了,干嘛对我这么凶啊。”
  凤殷然瞪他一眼,随手拿了桌上的茶壶灌下一大口,“你不是陪着紫漪去西域沙漠了吗?怎么又跑来这里收购什么粮食生意了?难不成景曜会的米粮不够吃了?”
  “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这不是为了你才来收粮的嘛!”少素翾说着拍了拍胸脯,指着粮仓的方向十分仗义的说道:“整个粮仓的粮食,任你予取予求,怎么样,够哥们吧?”他朝凤殷然挤眉弄眼的笑道:“阿然,你感动不?”
  凉薄又镇定的白了他一眼,凤殷然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反而拿起茶杯的盖子,撇了撇茶沫子,淡淡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事要托付给我。”
  讪讪咳了两声,被拆穿了的少素翾死不承认,摸着鼻子不无忧伤的说道:“阿然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假装感动一下会死啊?”
  “会。”凤殷然答得干脆利落,“虽比不上你景曜会会主这么财大气粗,但是就算这一仓粮食顶得上峣山城的一半,本侯也不差这一点。有什么话赶紧说,过期不候了啊。”
  果然是眼中心里都只剩下方临渊的人了……受了冷落的少素翾忍不住腹诽,却着实不敢说出来。他眨了眨眼睛,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的道:“阿然,我是来求你救命的!我把苏苏,呃,也就是紫漪给弄丢了,这可怎么办啊!”
  在少素翾颠三倒四的诉述中,凤殷然仰仗着自己出众的理解能力,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却说少素翾死乞白赖的跟在段紫漪的身后去了西域沙漠,两人被困在大漠里的时候,碰巧见证了几位前辈高手的对决。作为旁观小辈的二人观看了这场对决之后,简直获益匪浅,待他们上前搭话时,段紫漪突然发现其中一个蒙面的女人竟是紫色的双眸。心系自己身世的段紫漪便不管不顾、一声不响的跟着那位前辈走了,巴巴跟过来的少素翾追到沧爵境内后跟丢了人,搜寻无果后听驻扎梁城的轸宿说凤殷然和方临渊在峣山城赈灾,他就先找了过来,并出手阔绰的买下了一个粮仓,这才有了两人相见的戏码。
  “我好不容易才跟苏苏有了些进展,现在却连人也找不到了!阿然,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少素翾抱着凤殷然扔在一边的帷帽做痛哭流涕状,似乎看着这帷帽也能让他联想起失踪的段紫漪,“阿然,你说我可怎么办啊?”
  “行了行了,你能稍微顾及点自己的形象么……”万分头疼的把自己的帷帽从少素翾的魔爪中抢救出来,凤殷然好说歹说,总算利用段紫漪的名字,成功让少素翾回了神,“先同我回峣山王府里去,紫漪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也许是有什么事被绊住抽不开身也不一定。”
  少素翾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殷然,你和临渊一路顺风顺水,一定不懂我的痛苦。”他望着窗外,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和忧愁,“以前还能笑自己不过一时痴迷,如今我却是当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这份打动了凤殷然的哀伤保持了半分钟,话头突然一转,“阿然,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我要吃你做到蛋炒饭!”
  凤殷然:“……”
  

  第六十二章

  随着昭帝方桦派遣而来的御医星夜兼程、风风火火的赶来峣山城,仰仗神医金针易青邢的回春妙手,以及峣山王方绶四处搜刮来的灵丹妙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的七殿下方临渊终于自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令峣河百姓最为感动的是,七王爷只将养了几日,便不顾身体虚弱,亲自主持着在峣河决堤后被洪水肆虐受灾最为严重的嶕城和周围几个小镇,开设了粥铺并广发御寒物资,还免费为受灾的百姓们赠医施药。一时之间,峣河周遭的百姓无不对七王爷感恩戴德,直把其视为在世父母。
  峣山城因为位于峣河上游,连接许多江河,在此次洪水中反而受灾较轻。但是为了惠及周围几座村庄的难民,峣山城的郊外也特别设了赈灾的铺面,因七王爷偶尔会亲自去视察一番,不少百姓宁愿长途跋涉也想来拜谢方临渊,所以这个赈灾点倒成了最为热闹的一个,每日除了排队的灾民,连围观的都能站出二里地去。
  牛家村的牛老四来领全家的救济粮,没想到他运气倒好,竟然碰上了七王爷和峣山王都在,正坐在旁边的台子上喝茶聊天。今日天气清朗,虽然远远的看不清眉眼,但是那一身绣金白衣的七殿下和峣山王方绶,只是坐在那里,便让这些平头老百姓觉得心中满足又安定。现在峣河一带的官员都在盛传七殿下最得陛下喜爱,连小孩子都会唱起歌功颂德的歌谣赞扬七殿下的英明神武,更有传言说七殿下帝星转世能带给百姓富足生活。牛老四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懂那么许多,可是他却知道,自己一家老小能活下来,可都是承了七王爷和峣山王的恩情,否则那些个富商巨贾,如何肯开仓放粮救济他们这些贱民。这样想着,老实的汉子的牛老四反身朝高台方向跪下,也不在乎两位王爷看不看得见,只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将领来的满满一袋子粮食和一大包衣物抗回肩上,扭头走了。
  混在人群里的少素翾见了这一幕,面色有些动容,思及这些赈灾的粮食中他出力最多,也算救了不少人的性命,便又有些自豪。“你家临渊这才刚刚回国,又无军功在身,正经办的差事不过这么一件。你竟然也敢让手下四处造谣,夸奖他英明神武、威震八方,这造势也造的忒早了点吧。”话虽这么说,少素翾倒也很乐意见凤殷然的努力获得想要的效果。“阿然,我怎么就不明白,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他理了理衣摆,扭头去看旁边青衣雪颜的少年,“所谓能者多劳,为了那点生杀予夺的权力,便去做个孤家寡人肩挑天下重任,真的不累么?”
  既是和少素翾私下出行,凤殷然便没有戴帷帽,此时觉得起风降温,他正将下巴往狐裘的毛领里缩了又缩。听到少素翾有此一问,凤殷然想了想没有立刻接口,只是望着台子上的方临渊,笑了笑说道:“我没想过那么多。只是他想要的,我便是拼劲全力、赔上性命,也要帮他得到,仅此而已。”
  少素翾心里有些微妙的酸涩,却自欺欺人的觉得那是自己被凤殷然脸上的柔情恶心到了,“上辈子看你油盐不进的,连芊芊那么好的姑娘,你都舍得拒绝。我倒也没看出来,你这小子沾了情爱居然还是个情圣,真是便宜了方临渊。”少素翾说着抖了抖身上莫须有的鸡皮疙瘩,指着方临渊的方向问道:“你的这些话,跟他说过没有?他知道你的心意么?”
  “难不成你为紫漪丢下景曜会的生意不管,也要念叨他面前让他报恩吗?”凤殷然笑着白了少素翾一眼,“爱一个人对他好不是自然而然的么?何必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的付出,求一个对等?”
  少素翾闻言盯着他看了半天,像是过去的十几年加上一辈子的二十几年从未认识过他一样,“爱上方临渊,竟把你变成了个情根深种的圣人,这么说来方临渊倒也是个人才!”他嘴上说的不屑,心里却忍不住又想起段紫漪的音容笑貌来,惦记着他这几日不知有无吃饱穿暖,更期盼着段紫漪也能偶尔思念一下自己。他明白自己这是有点羡慕阿然和临渊了,“说好要帮我查紫漪的下落呢?”
  提起音信全无的段紫漪,掌管收集天下情报的凤殷然顿时生出一种挫败感来,“你只知道那个前辈是个紫眸女子,连名字都没问到,让我到哪里跟你找去?”伸手拍了拍面色阴郁的少素翾的肩膀,凤殷然拖着他往人群后面挪去,“许是紫漪故意躲起来了呢?好歹他也是飔肜宫的代理宫主,他要是想隐藏行踪,便是此刻人就在峣山城里,咱们也未必能找到他。”
  “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这么干等着?”忍不住跟凤殷然瞪起眼睛来,少素翾见好友毫无同情心的点头,本来还想抱怨两句,抬头间却忽然瞧见迎面走来一人,便警惕的收了声,“这人是来找你的?”
  凤殷然一愣抬头,却见对面含笑站着的正是方临渊医术上的老师、此次被方桦派来的御医易青邢。因为方临渊重伤垂危的戏码要演全套,所以易青邢进入峣山城之后便立刻被迎进了郡王府。那时凤殷然忙着查收钱粮顺便还要安抚找不到段紫漪的少素翾,只行色匆匆的见过易青邢一面。彼时他戴着帷帽又不曾和易青邢说过话,也不晓得他如何会对自己感兴趣。
  没等到凤殷然开口,易青邢便先朝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小声嘀咕道:“若是能早一些见到你的面,沈洛珊那小丫头的脸,我便能修得更加自然妥当一些了。临渊小徒弟虽然画工极好,到底比不上亲眼所见来的真实。”他自言自语、没头没脑的说完,也不待凤殷然和少素翾反应过来,就岔开话题道:“恕我唐突,小友就是荣韶国的望舒侯凤殷然吧?”
  “见过易先生。”既然被他一语道出身份,凤殷然便大大方方的认了,因着方临渊的关系,对他以子侄礼拜见了一番,“不知易先生来此寻我,有何见教?”
  精通易容之术的易青邢本就因在驻颜上的造诣而深得**诸妃的爱戴,他本人看起来更是十分年轻,完全教人猜不到他的真实年龄。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凤殷然脸上又兜了一圈,易青邢摆手笑道:“见教倒是不敢当,只是老夫要自持身份、厚着脸皮托付小侯爷一件事情。”
  这位前辈倒也直接……凤殷然刚愣了下神,易青邢已经把一个小包袱塞了过来,和和气气的冲他笑道:“小侯爷你如今隐瞒身份陪在临渊小徒弟身边,总是戴着帷帽未免麻烦。老夫这里有些易容的工具并一张老夫亲制的人皮面具,还望小侯爷不要嫌弃老夫这副尊容,借着老夫的身份也好方便行事……”
  “明明是易师父想要擅离职守去找草药,却说得如此高风亮节,想诳骗殷然欠你一份人情,果然是为老不尊。”
  刚才还安坐在高台上的方临渊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引得时刻关注他的围观百姓们也跟着瞧了过来,却只得七殿下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看不真切。他走到凤殷然二人身边,指着易青邢丝毫不留余地的说道:“这个老骗子的话不要轻信,记住了么?”
  见凤殷然和少素翾受了方临渊的谆谆教诲,纷纷听话的点头,易青邢摸了摸自己前日刚剃掉胡子的下巴,十分懊恼的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从不记得尊师重道为何物的小徒弟,却也没替自己反驳什么。“你害得为师千里迢迢赶过来,跑死了好几匹马不算,还要帮你圆谎!如今我托凤小侯爷顶替我几天,你这小兔崽子还要来给我捣乱!还有没有天理了?早知有今日,任小兔崽子你舌灿莲花,老夫也不会收你为徒!”
  “易师父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可是不需要殷然顶替你了?”方临渊不紧不慢的徐徐说完,却见易青邢怒容立消,对凤殷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小脸,“小侯爷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定然会帮老夫这个帮,对不对?”他说罢似是怕方临渊又拿话反驳,一摆手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句:“小兔崽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瞧得目瞪口呆的少素翾悠悠打了个哈欠,同情地对方临渊说道:“没想到临渊你也有这么不着调的师父。”眼瞅着这俩人见了面凑到一处立刻自动自成一个生人勿进的二人天地,自认没有那份厚脸皮可以留在这里做电灯泡,少素翾赶忙把凤殷然往方临渊身边推了推,倒也不介意凤殷然今日是陪他出来看热闹的。“你们聊你们聊,我想起还有一堆会里的信件没回,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罢便学易青邢一样,逃也似的跑了。
  ……分割线……
  终于得了清净的方临渊很是满意的带着凤殷然上了马车,因他身量比凤殷然稍微高上一些,高台子上抻着脖子想瞧凤殷然容貌的方绶便没能如愿,只得懊恼的作了罢,眼睁睁的望着他们的马车在百姓们的欢送中渐行渐远。
  车上方临渊正搂着凤殷然听他说话,二人如今虽还住在郡王府里,衣食住行都有方绶款待,然而凤殷然兴致好的时候,仍会亲自下厨给方临渊做些饭食,尤其是他之前毕竟受了剑伤,还需食补。“阿翾被你吓跑了,也不知道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你身上的伤口好得快,倒不怕吃些河鲜什么的。不如今晚做红烧鲤鱼给你尝尝,好不好?”
  拿手指慢慢梳理着他未曾冠束的长发,方临渊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了,心里却在盘算着易青邢的用意和赈灾之后的诸事。“巡视堤坝工程的事情,我已交给宋典去办。既然这里的事情大致了结,咱们三五日内便得赶回帝都复命。”他说着略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眼中隐有冷意,“原本我以为能拖到过完年之后,春暖花开了再回去……”
  方临渊的身世特殊,又是自幼便被送到荣韶国为质,与沧爵皇族中的兄弟姐妹并甚感情,更不愿与他那位父皇亲近,故而对年节时的宴会很是厌恶。自从和凤殷然相交以来,这些年的除夕,或是凤殷然到邀仙坛张罗,或是邀方临渊到凤家小住,竟比记忆里在沧爵皇宫里度过的春节不知要温馨几百倍。想起父皇让人带给自己的密旨,以及灵晔传来的那些书信,方临渊脸色越发冷冽,“殷然你若是不喜欢,留在峣山城过年也可以。等到开春的时候,我大概就能安排方绶和宋典进京……”
  “我自然是要陪着你的。”凤殷然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他,“你莫不是又有什么需要以身涉险的安排,怕我碍事,这才要把我留在这里吧?”
  似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方临渊低头瞧他一副犹疑警惕的模样,这才明白自己前次自导自演使得遇刺的苦肉计,伤在自己身上,却也痛在了凤殷然的心上。“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下一次了。”方临渊握住他的手,眼神柔和如水,“要你留在峣山城,我更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
  总觉得近日来方临渊的情话说得越来越顺,简直是信手拈来,凤殷然虽然心中很是受用,脸上却仍是半信半疑的样子,“何时启程?”
  “那就定在三天后吧。”昔日里自己杀伐决断何等果决专行,而今遇到了他,却是时时受制,偏偏又不觉得有何不妥。方临渊笑着揉了揉他的额发,语气里带了些哄骗的意味,故意岔开话题道:“既然今晚想做鲤鱼,不如我们一会儿一起去河边垂钓吧。”
  凤殷然这几日要么忙于看顾赈灾的事情,要么疲于查找段紫漪的行踪,着实有好几天不曾放松过了。现下既然已经定了要回京城的行程,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机会回峣山城这么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的确该好好游玩一番才算不虚此行。“你的身体都大好了么?”虽是有心出游,凤殷然到底还是担心方临渊的身体,忙收起自己的雀跃心情,抬头问道。
  “都大好了。”见他敛了脸上的笑容,方临渊便笑着拿手指替他把嘴角又挑了上去,“殷然若是不信,今晚可以在床上亲自验证一下。”
  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的凤殷然脸上一热,张了张嘴想呛声却被方临渊用嘴唇堵了回去。凤殷然迷迷糊糊的想起自己本来还有件不太明白的事情要问,此刻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何疑问,之后便把那件事彻底抛在了脑后,直到因那事吃了大亏这才后悔莫及。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也罢。
  他两人亲亲热热同看光阴流转,那厢形单影只的少素翾却沿着街道走得甚是无聊。恍恍惚惚间,望着路上熙熙攘攘的路人,他不禁又想起凤殷然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有些黯然神伤。说起来,他自己莫名其妙的对段紫漪动了心,虽不奢望他有什么回报,毕竟也是希望自己能在段紫漪的心中挣得一席之地的。此次大漠之行,两人也算是又一次共同经历了生死磨难,即便段紫漪还不知道他们二人小时候就见过面还共患过难,但是少素翾私心里觉得,段紫漪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有些改变的,即便没有动情,最起码也该把自己视为朋友了。
  可是这些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之前没得过段紫漪的亲口承认,如今见他不声不响丢下自己就走了,可想而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大概是连个朋友都排不上的,至多是个关系近一点的熟人罢了……少素翾越想越觉得窝火,忍不住又想去把宁西楼拖出来打上一顿,如果没有飔肜宫正牌继承人的身份横在那里,他追求段紫漪的道路势必要比现在轻快许多,自己也不必时刻提心吊胆的瞒着紫漪,就怕他因此疏离自己。他原本想着时时刻刻赖在段紫漪身边,久而久之或许能打动他也说不定。现在却连段紫漪人在哪里都找不到,这感动他的计划自然也是付之东流了。
  想到这些,少素翾愈加颓废,人也有些蔫头耷脑的,连路边的怀春少女冲他抛媚眼都没有注意到。这样晃晃悠悠的走了两条街,少素翾忽觉心口一热,似是有所感应般的四处望去,果然瞧见一个紫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打扮上与段紫漪极为相似。少素翾精神为之一振,连忙追了过去,却在拐进巷口时跟丢了人,左看右看竟是怎么也寻不到那人的踪影了。
  他正自气恼,忽然看到一个女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紫色的双眸望着自己满是欣喜,“你可是唤作少素翾?”那妇人打扮的女子见他点头应是,不由更是高兴,眼中含泪的朝他招手道:“好孩子,你可是要寻那紫衣的少年?快随我来吧。”
  不知怎么地,少素翾看着她朦胧的泪眼,心中便觉辛酸,想也没想便任由她牵住了自己的手,跟着那妇人走了。
  

  第六十三章

  “什么?你说阿翾也失踪了?”
  来报信的轸一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阁主听了自己的禀告居然差点从椅子上栽了下来,“阁主先别急,只是有弟兄说瞧见翾少爷随一女子走了,之后便再也探听不到他的消息。也许是翾少爷有事耽搁了,忘了给您留信。”他说着偷偷往阁主瞄了一眼,不禁感慨阁主这帷帽戴的很是有技巧,这么大动作居然还稳稳当当的遮着脸,让他想偷看一眼都不行。
  重新做好的凤殷然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略微有些烦躁。这古代最欠缺的一点就是通讯方面太过落后,这要是在现代,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就完了,何至于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担忧少素翾出事。“可曾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像是要出城。”轸一说完又唯恐阁主不满意这个答案,连忙补充道:“从北城门出去的,许是往帝都的方向。”
  能让阿翾这么急不可耐连找人报信都忘了,莫不是有了紫漪的消息……凤殷然思来想去无果,只好吩咐轸一继续派人多多关注这两人的消息,“你方才说,方宜桢的死因查清楚了?”
  “是的,阁主。”重修堤坝的工地上,自然也有遣星阁的探子蹲点,恰巧方宜桢出事那日的情形便被记录了下来,之后凤殷然又令他找人特意追查过。因着凤殷然前几日有其他事情要忙,轸一虽听到属下回报,但既然阁主没有问起,他也就没有急着说起这事,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那五王爷的尸体,属下派人暗中验过。他确是淹死的不假,可是脖子上却有个发黑的针眼,应是落水之前中了毒的缘故。”
  方临渊原本的计划,凤殷然也是有所了解的,这戏码本该是堤坝再次坍塌,累得巡视的五王爷落水,连带着也可攀咬上工部的偷工减料。可是如今这番变故,却不知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日堤坝上的情形如何,你再跟我说一遍。”
  此事私底下凤殷然曾与方临渊提过,算是主动揽在了自己身上,自告奋勇要替方临渊查个清楚,否则以凤殷然的本意,才不要管那方宜桢死得有多么蹊跷,反而要为那位除暴安良的英雄敬上一杯水酒以表心意。不过嫌弃归嫌弃,凤殷然还是认认真真的听了轸一的描述,重新梳理这一遍,才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方宜桢摔下堤坝的时候,身边只有他那个幕僚一个人在?那幕僚叫什么名字来着?”
  正在发呆的轸一愣怔的点了点头,面前的凤殷然喝茶时撩起了轻纱的下摆,雪色的下巴以及那艳色的嘴唇不经意露了出来,晃得轸一禁不住失了神。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雪夜里,寒风吹起阁主帷帽的纱幔时,自己恍惚间看到的那个惊为天人的侧脸,心中有些浮沉动荡,却忽然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见过阁主的真容。他们这个阁主,真的不是来惑人心神的妖孽么?轸一忍了又忍,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力装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来,“他名叫赵申,乃是已故的大皇子亲自指派给五皇子的人。”见凤殷然终于重新拢好帷帽,轸一颇有些松了一口气的舒泰,“阁主您是怀疑这个赵申?”
  凤殷然本不是特别喜欢喝茶,在品茶这种风雅之事上又没有什么天赋,不过好在多年来受父亲凤桐和方临渊这两位雅士熏陶,端茶撇沫的姿势上勉强也能骗过不少人,其中便要算上粗人一个的轸一。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盘中的点心,颜色太过花哨看起来又太甜腻,不是很合他的心意。凤殷然嫌弃的扔开筷子,扭头朝轸一问道:“此人现在在何处?”
  “五王爷出事之后,他一直帮着张罗后事,忙得不可开交,一副忠义之仆的模样,昨日随着送葬的队伍,陪方宜桢的棺椁一起回京去了。”
  提起这个赵申,凤殷然倒是想起来那一日方临渊在嶕城遇刺之前,赵申曾借着擦肩而过的机会,向自己出言示警。后来知道刺客乃是方临渊安排的,凤殷然便没把此事记挂在心上,此刻想来,恐怕赵申那时是为了向自己表明立场,也暗中警告他们小心方宜桢的小动作。只是现在无处取证,倒猜不出这个赵申究竟是哪一方势力的人。
  凤殷然忽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总的来说过的太过悠闲自在,每日在方临渊这个“不求上进”的闲人的带动下,不但疏于打理遣星阁中的事务,还越来越懒得动脑子,遇到无解的问题就不自觉的想要跳过去。这个习惯很不好,必须立刻扼杀在摇篮里……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问道:“除此之外,荣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哦对了!”轸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封着的是总管墨兮传给阁主的亲笔书信,“请阁主过目。”
  墨兮的信一开头表达了一下留守在总阁里的众人对阁主的思念之情,以朱雀为首的四大护法和以心月狐为首的二十八星使强烈谴责了凤殷然不负责任的举动,并要求今年的年终福利奖金必须加倍,才能补偿他们的精神损失。让凤殷然觉得贴心的是,墨兮虽代为同意了发奖金的事情,却借口年节将至,分派了十分沉重的任务下去,尤以心月狐忙得最是厉害,几乎脚不沾地、陀螺似的四处奔波,令凤殷然深感同情却很是满意。
  要说荣韶京中有什么大事,首先一件便是武林盟盟主顾家差点办了亲事。传闻中武林里名声显赫的慕容家九小姐看上了顾家的少主顾清寒,江湖儿女最是性情中人,这位慕容九小姐容貌出众深得武林人士爱戴,又是从小便被家中宠上了天,当即放出话去,此生非君不嫁,一时之间不知砸碎了多少倾心于她的少年侠士的美梦。慕容家的家主被小女儿磨得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好自降身段托了媒婆上顾家说亲,谁知道慕容大侠还没等到回信,顾家先被离家出走的顾清寒闹了个鸡飞狗跳。眼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慕容大侠这气还没来得及生,他那娇纵的小女儿竟也留书走了,说是要亲自去找顾清寒问个明白。受了这双重打击,饶是铁打的慕容大侠,也禁不住在病床上哼哼了两日。
  墨兮将这事当笑话来说,事无巨细且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看得凤殷然大笑不已。第二桩事说的却是之前被禁足在太子府的纾颜屏羽。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武时一剑将沧爵国的大皇子方庭梧身上刺了个透明的大窟窿,为了安抚沧爵的脸面,胤帝纾颜荣没办法只得下令把儿子先圈禁了起来。这一关就是三个月,直到前些日子,才借着腊月初要祭拜先祖的由头将人放了出来。墨兮信里一笔带过,说是太子瞅着消瘦不少,精神头也不大好,估计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凤殷然本就和纾颜屏羽交情不深,所以也就匆匆把这页翻了过去。
  说到最后一件事情,凤殷然却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起来。胤帝纾颜荣一脉子息单薄,除了太子纾颜屏羽之外,便只得纾颜盼儿一个公主,累得凤殷然的姐姐、如今的皇后凤茗妍膝下也有些寂寞。墨兮的信中提到他姐姐凤茗妍如今又有了身孕,虽然才不过两个月,却也让凤殷然由衷跟着开心。他算了算日子,待到凤茗妍生产,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沧爵的事若是一切顺利,他倒也能回去看看新添的小外甥了。
  晋阳王纾颜茂这几年难得安分,看起来荣韶方面倒是万事顺心。凤殷然又将墨兮的来信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动笔写了回信,让轸一代为传回荣韶的总阁去了。
  ……分割线……
  雪消宫殿苑梅芳,晓漏耸迟下建章。天气清寒当腊日,沈香甲煎赐诸房。
  因着天气晴好、左右无事,峣山王方绶难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梳洗完毕。一步一晃的来到厅中,瞧见管家叫人端上来两碗五颜六色、香气扑鼻的腊八粥,方绶这才想起来,原来今日正是腊月初八。
  所谓腊八节,又称为腊日祭或王侯腊,乃是上古洪荒时便流传下来的欢庆丰收、感谢祖先和神灵的祭祀节日。每逢此日,不论是朝廷、官府、寺院还是黎民百姓家都要纷纷熬制腊八粥,又称作“七宝五味粥”。粥熬好之后,要先敬神祭祖,然后赠送亲友,最后才是全家人食用。像方绶这样的身份,送腊八粥来的人家数不胜数,但真正有资格承到他面前的往年只有县令宋典送的那一份,今年破例多出来一碗,却正是客居郡王府的七王爷所赠。
  腊八粥本就花样繁多,争奇竞巧代表的是各家的地位,像宫中赐给大臣们的,就要在白米里掺上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等等总计不下二十种的材料。便是如方绶面前这宋典府上送来的,也是用了糯米、珍珠米、意仁米、粘黄米、粘秫米、大麦仁、红豆、绿豆、芸豆、栗子、莲子、花生、白果、百合、红枣、龙眼肉及糖水桂花,挑了最细致的厨娘,昨夜便开始准备,从半夜时分就开始精心烹煮,文火熬制一夜而成,可谓十分费心费力。
  方绶拿勺子搅了搅,虽然他府上不能免俗,年年腊八也会熬粥赠送亲友赏赐下人,但他本人却不爱吃这东西,多半都是管家或是他后院的侧妃来张罗。每年也不过尝一口宋典家做的粥,一来应应景,二来却是贪图宋典用来盛粥的瓷碗必是他亲自烧制的罢了。
  不过今年倒是有些意外……方绶只往七王爷让人送来的腊八粥上扫了一眼,目光便再也挪不开分毫。后院的七王爷本就是暂住,熬粥这事无非是厨艺极好的阿殷一时兴起,想来是有富余,这才给自己这个东道主送来一碗,意思意思。用来熬粥的食材无甚新奇,不过也是寻常的粳米、薏仁米、桂圆、莲子、百合、红枣和栗子,只是熬得黏稠绵软,入口即化,十分美味。然而更令方绶在意的,却是卧在粥碗上的那头小小的果狮。
  做腊八粥,的确有些地方的风俗是在粥里放上雕刻成各种形状的果子,以添色彩。而这果狮就是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拿半个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再用甜杏仁用来作狮子尾巴,最后用糖粘在一起,放在粥碗里。若是做的活灵活现,便能让整碗粥都妙趣横生起来。
  这样可爱的果狮,方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每一年的腊八,是比新年更加让人欢喜的日子,因为每年的这一日,母亲都会亲手做一头果狮给他。
  方绶的生母是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且出身低贱的洒扫婢女,不过是被老王爷酒后乱性,一朝宠幸后有了身子,这才抬做了连妾室都不如的通房。生母太过卑微,他这个孽种又没有什么地方得老王爷高看,甚至在他长到十岁之前,老王爷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儿子存在。这样的尴尬境地,即便是连府中的下人也看不起他们母子,所以小时候的方绶虽是王侯之子,过的日子却比王府里的奴仆还要清苦。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方绶却常常觉得,幼时虽然困苦,反倒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那时快乐太过简单平凡、干净质朴,如同每年期盼的一个腊八节。在方绶的印象中,没有暖和的衣物,又没有足够的炭火,每一个冬天都很冷,呵气成冰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只要看一看他母亲手脚上难愈的冻疮就能知道。
  可是每到冬天时,离腊八节也就越来越近。这一天,郡王府阖府上下会按人头赐下一碗热热乎乎的腊八粥,还有为新年准备的新衣和糕饼干果,就连如他们母子这样低贱渺小的存在也不会遗漏。虽然领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受到旁人的白眼冷遇,但是方绶的母亲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是个纯善得近乎傻气的普通女子,安静并沉默的接受命运的摆布,但有一双巧手,就算是破布和草梗也能做出些小玩意给自己的儿子。即便只是一身补了再补的旧衣,也要拾掇的干净整齐。领了腊八粥和年货回来,她都会带着小方绶一起从微薄的一点干果里挑出核桃脆枣等物,做一大一小两头果狮放在粥里。若是再有闲余的山楂糕或豆沙糕,还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寿星公,往他们简陋的小屋中一摆,亦是一道风景。
  后来的后来,在方绶遇到了来做客的宋典,一路披荆斩棘的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承袭了这个郡王之位,成为一个逍遥王公的如今。方绶却再也不曾把腊八节放在心上,因为他的生母,那个一生谨小慎微的柔弱女子,已经背弃要守护他一辈子的誓言,早早的离他而去,留他一个人背负着低微的出身为自己挣一个前程,也为她挣一个名分。
  这条路他走的艰辛,倒也算走的顺畅,不但自己坐上了郡王之位,还把他母亲的名字写入了宗谱。只是儿时年年盼望的小小一个果狮,也尘封在他的心底不再碰触。但是今日又看见久违的卧在腊八粥上的果狮,方绶才发现,那些往事,即使密封起来,也难以真的从记忆中消除干净。
  万幸,他方绶并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感怀自身的人。把碗中那个玲珑小巧的果狮挑出来放进一旁的盘子里,方绶极反常的吃光了那碗腊八粥,瞧得一旁伺候的管家目瞪口呆。“以后咱们府里过腊八的时候,也让厨房做些果狮放进去,看着心情好。”方绶放下空碗,一边擦嘴一边朝管家吩咐道。
  “是,王爷。”让下人收拾了碗筷,管家立在一旁还不忘提醒方绶道:“七王爷说明日返京,今夜在院里设了小宴,独请了宋大人和您前去。昨日王爷您可是应承下来了,可莫要忘记了。”
  赴宴?方绶愣了愣,昨日他答应这事时正扯着阿典喝酒,贪杯喝得有些糊涂,似乎迷迷瞪瞪的是接了封请帖,原来却是七殿下的。这七王爷设宴款待,想必定是阿殷亲自下厨,若是早些记起此事,方绶定要饿足一日,待到晚上再敞开肚皮、一饱口福才行。
  “老徐你说,本王要是进京,得提前多少时日开始收拾好呢?”
  突然听到自家主子没头没脑的问题,徐管家呆了一下没回话,却见方绶自言自语着已经走了,“就要变天了,还是早作准备的好啊。”
  云里雾里的徐管家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天阴云低、风冷如刀,好像真的要变天了……
  

  第六十四章1

  凤殷然前世虽然是个孤儿,小时候和少素翾在孤儿院的时候,也曾听一个义工阿姨说起过一首民谣,直到现在,他仍大致记得歌词是: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白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
  人的记忆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刻意去背诵的东西到后来反而印象越来越模糊,反而是不经意听到的词句会印在心里,即便过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翻找出来还能历历在目。
  这些偶尔的矫情,凤殷然不过想想而已,但那民谣,凤殷然却在返京的路上当笑话说给方临渊听了,惹得那云头仙人一般钟灵毓秀的凤子龙孙哈哈大笑,风度仪态什么的都抛在了脑后。还很是认真的与他探讨了一下回京时能不能赶上祭灶王爷的日子。
  车轮辘辘前行,虽然车上的两人都不很情愿,然而不知不觉间,京城的城门还是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到方临渊启程归来那日,峣河附近的百姓基本都领到了御寒的物资和赈济的钱粮,待到明年开春以后,方绶等人也会主持着帮助受灾严重的几个村镇着手重建屋舍。彻查堤坝坍塌原因的线索最后还是牵扯到了工部官员贪墨,工部尚书被降职,两个侍郎被革职,连带着监管工部不力的八皇子方鹤轩也受了皇帝方桦的斥责,卸了工部的差事,待在自己府里反省。
  赈灾之事、查案之事全部落幕,除却损失了一个五王爷方宜桢,倒也还算圆满。圣心难测的帝王迎回了五儿子的棺椁,嘉奖他恪尽职守、因公殉职将人风光葬了,对陈贵妃一家也是好一番赏赐抚慰。转头却给七王爷方临渊授了封号,颁了旨意写入宗谱,就唤作休泽王。
  在路上接了圣旨,方临渊瞅着休泽二字看了良久,终是置之一笑,命人好生把旨意收了起来。休泽休泽,休为停歇,泽乃恩典,父皇一生算计,便是给他随手写个封号,也要让他记得自己想有出头之日,必须先有他方桦给的不歇恩泽。如斯筹谋,倒是分毫没有痛失爱子的悲哀。此时若换做方临渊的其他几个兄弟,怕是要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伤来,可惜方临渊本就没奢望过帝王真情,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峣河一行,方临渊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归国质子,一夜之间成了沧爵国里的风云人物。峣河百姓感念他赈灾救济的救命之恩,清流官员感叹他检举贪墨的雷霆手段,书生学士感慨他得鹤老评为魏晋遗风,便是那些本不看好他的官员和宗亲,见到陛下亲封他为休泽王,也不得不对他的身价地位重新估量一番。如今他的车架还未回城,已有无数听闻他声名的高门贵女,排着队想要一睹他的风姿,盼着能得他青眼,嫁入王府才好。便是有那自矜身份的,也翘首企盼着能在除夕宫宴里同七殿下说上一句话。
  没想到轸宿巴巴的把这些消息承到自己面前,凤殷然翻着那厚厚一沓纸笺,品了半天才发现轸宿似有让自己早些知晓早作打算的意味。有了前次郭太师家凝冬小姐的事情摆在那里,凤殷然这回反而心态平和许多,只把那堆情报笑盈盈的推到方临渊的眼前,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那随性自在的表现,反倒是让七殿下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日夜。最后还是凤小侯爷“大度宽容”,亲自解释了几句,才将这事揭了过去。
  腊月二十二日夜里,伴随着小年夜的临近,休泽王一行终于风尘仆仆地进了京城。方临渊本就是算好时间进城,宫门既然已经落锁下钥,他也就不必急于进宫回报,只等明日早朝之后去向方桦谢恩即可。这一路走走停停,虽不像去时那般辛苦,但是依着方临渊的意思,今夜终于归府,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殷然,都该好生休息、养足精神才好。却没想到方临渊才沐浴更衣出来,便有下人前来通报,四王爷方景晖与六公主方梓晴联袂而来,已在主厅中等候多时。
  同四王爷一母同胞的六公主,凤殷然之前见过一面,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巧合,多少是人为。至于四王爷方景晖,他倒是听轸宿提起过几次,到底是一心要辅佐方临渊登基为帝,还是心机深重、暗藏杀机,凤殷然却是不好立刻就下定论。
  “两位殿下和咱们王爷都是贤妃娘娘养大的,果然情分深厚。”那报信的小厮瞧着方临渊面色尚好,笑着凑趣道。方临渊闻言多看了他一眼,嘴角翘起一个嘲弄的弧度,“是深厚一些。”他说着朝管事递了个眼神,让他把那小厮带了下去。不论是哪一方的塞进来的下人,既然蹦跶到他眼前了,方临渊自然不肯容忍。若是聪明些还好,这种没有头脑的笨蛋,他从来不屑于理会。
  “你先回房休息,我去瞧一瞧就回去。”方临渊说着把凤殷然推回屋子里去,夜深风寒,殷然头发还半湿着,他哪里舍得他跟着出去受冻。“若是困了,就先吃些饭食,早早睡吧,不必等我。”
  听他言谈之间,说的仿佛至亲夫妻一般,凤殷然脸上浮起两团可疑的红晕,咬了咬嘴唇却没反驳,扭头回屋里去了。替他仔细关好房门,方临渊这才亲自撑起油纸伞,顶着风雪一路往正厅走去。
  虽然回宫向父皇、皇祖母和母妃请了罪,重新担起六公主的身份,方梓晴仍是穿不惯公主府预备的繁琐宫装,即使是来七皇弟这里做客,也还是一身简单大气的骑装打扮,衬得整个人明朗秀丽。“四哥,过不了几日宫中也有宴会。七弟本就是个耳目灵通的,你又何必急着过来报信。”方梓晴说着掏出随身带着的小酒壶,却被方景晖狠狠瞪了一眼,只好讪讪又收了起来。“我已经听你的话回公主府那个大牢笼里去了,你却连我喝酒这么个爱好也要剥夺,也太无情了点吧。”
  方景晖见她模样可怜,表情里稍有动容,嘴上却仍是说道:“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喝的醉醺醺的,像什么样子?你便是铁了心不想嫁人、不惜自己的名声,好歹也要顾念点自己的身子,顾念一下母妃吧?”
  从小起,方梓晴便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又有父皇和母妃宠着,生生长成了皇宫中一个爬树掏蛋、下水捞鱼的混世魔王,唯独只怕两个人,一是她同母所出的四哥方景晖,另一个便是后来养在她母妃身边的七弟方临渊。这两人里,四哥面冷,曾因为一件小事罚她抄了一整本的史书,足足念叨了她一个月有余。而七弟心冷,虽是时刻淡淡笑着,却可以一个目光丢过来便让她不敢出声。她小的时候不懂事,只觉得心有畏惧,但并不明白原因,如今……
  方梓晴正想着,一抬头却见已是休泽王的七弟方临渊走了过来。风雪掩映之中,素衣白裳的方临渊脸上笑意清浅,仿佛那春日里花团锦簇的一树繁花,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但却只能望而止步。她以前总觉得七弟面相生得好,后来才发现七弟那一身超然贵气,更是浑然天成。若不是他脸上常常带着笑,旁人怕是等闲不敢靠近。
  “七弟,”方梓晴笑着就迎了上去,然而她给方景晖递的眼神,看似随意却仍然没有逃过方临渊的眼睛,“你可算来了。”
  

  第六十四章2

  聪明又有心计的人,多喜欢将简单的事情说的隐晦又复杂,方景晖和方临渊这两兄弟自然也不能例外。明明是对时局变动、官员动向的分析和揣测,到了他们口中,却如同参禅时打机锋一般难懂,听得一旁作陪的方梓晴昏昏欲睡。
  方景晖缓缓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虽然七皇弟句句答得滴水不漏让他探听不出什么信息,但是他想传递的消息却是一句不落的说给方临渊听了,至于方临渊相信多少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已并不在意。“其实深夜来访,还有一桩事要托付给七弟。”方景晖说着拿杯盖敲了敲杯口,清脆一响立时唤醒了几乎要睡过去的六公主方梓晴。
  “七弟,”得了暗示的方梓晴见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精神一振凑过来说道:“近日母妃身体不适,宣了几个太医去看过都没有起色。往日里母妃的平安脉都是由易太医请的,如今易太医却被父皇指给了你……”她说着关切的瞧了瞧方临渊的面色,“七弟的伤没有大碍了吧?”
  若是当真有心关怀,这话一见面的时候就该问了,何必等到现在惺惺作态?方临渊心中不屑,面上的笑容却仍是浅浅淡淡的,透着恰如其分的礼貌和疏离。“六皇姐忧心贤母妃的病情,想要请易师父回去原也没有什么。只是,易师父已向父皇告了假,云游寻找珍惜药材去了。”
  “哎呀,怎么就这般凑巧。”方梓晴叹息了一声,复又试探着向方临渊问道:“七弟你师承易太医,名师出高徒,想必医术也极高超。不如明日进宫时,劳烦七弟顺便去母妃宫中瞧瞧吧。”
  这一顶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方临渊就算不情愿也得掂量掂量,“六皇姐言重了,贤母妃对我有养育之恩,做儿子的原本就当去拜见母亲、尽尽孝道。待到明日向父皇交待了峣河的事情,我便去贤母妃宫中看看。”
  听他应承下来,六公主方梓晴顿时松了口气,她原也不想理会这些事情,更不愿拿虚情假意磨灭了自己和七弟之间本就不算深厚的交情,可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太多。“如此,倒要多谢七弟了。”
  “皇姐这话,可是折煞小弟了。”方临渊侧身避过方梓晴拱手行的那不伦不类的一礼,满面微笑的脸庞倒比那屋外被灯光照耀的白雪还要耀眼,“听说,皇祖母做主,替皇姐相看了一门亲事?”
  此话一出,方梓晴的脸色跟着一变,神色上颇为尴尬。六年前她被那负心汉欺骗了真心,最后亲手阉了那人的那桩丑事被陈贵妃挑拨之下,闹了个满城风雨。她那时候年纪小,又不懂那么多的人心险恶,咽不下这口恶气愤然离京,还发下了除非天下负心男儿都遭了报应,否则她便要终生不嫁的宏愿。如今她若不是惦记着母妃,也不会听了四哥的劝说回宫看看。现在皇祖母突然提起她的婚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陈贵妃那个长舌妇从中作梗。虽说时隔五六年的光阴,只怕有心人还会将往昔的事情拿出来做文章,给她添堵不说,也教母妃和四哥都跟着面上无光。
  不自然的笑了笑,方梓晴低头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七弟的消息倒是灵通。”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七弟方临渊一番,再想想各宫妃子的闲话和父皇言语间的暗示,心中稍有眉目。这事前日才听庄敬太后玩笑着提起,让人着手准备,今日才回京的方临渊却已经打听的一清二楚,看来四哥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事还要顺其自然才好,”她摆弄着腰间装饰用的银妆刀,先是恍惚后又有些坚定,“就算皇祖母有了中意的人选,好歹也得问我肯不肯嫁不是吗?”
  世人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却没想过生在帝王家,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婚事大多时候也带着政治因素。要不是有沈洛珊那么个现成的棋子在,送去荣韶国联姻的还指不定是哪一位呢。像他们的三皇姐方文佳,嫁与大将军韦钰不知多么风光,却哪里知道这其实是父皇笼络重臣、监视武将的手段罢了。六公主方梓晴小时候对他方临渊也算客气,本来他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也赞叹一声六皇姐的贞烈刚强,却不成想有朝一日,方梓晴竟然也算计到了他这里来。
  人人都道身不由己,可是他方临渊,却偏要争一个万事由心!这一遭,不到最后,哪里看得出到底是谁算计了谁,谁又占了谁的好处呢?方临渊想着,唇边的笑容便稍稍带了几许真意,“六皇姐在外游历这么多年,没瞧见什么心仪的好儿郎吗?”
  方梓晴的脸上一红,复又一白,倒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四哥和七弟还有正经事要说吧?你们知道,我一贯最没有耐性听这些经史诗文或是政事兵法,就不强打精神陪着你们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朝门外候着的丫鬟招了招手,“七弟,我跟你借了这个丫鬟,在你这里到处转转,可有不便?”
  可有不便?暗地里在酒楼中“巧遇”了殷然,居心叵测的说了那么多话,而今却在他的府邸里问可有不便,也不知是六皇姐入戏太深,还是一派天真。这些年来,他人虽不在沧爵国内,对于方氏一族所有皇子公主的行踪,却早已探听的一清二楚,在灵晔那里也都有备案。如今这张大网就要收口,决不能因小鱼小虾乱了章程布局。方临渊朝那名唤舒兰的丫鬟看了一眼,能在此处近身服侍的,自然都是他信得过的手下。“既然六皇姐发话了,舒兰你可要好生伺候着。”
  眼见那文文静静的小丫鬟领着方梓晴走远,默然静坐的四王爷方景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七弟有何打算?”
  让人换了热茶上来,方临渊呷了一口,眼中璀璨光华仿佛只为了那一口清新茶香,“不知四哥所指的是何事?”
  这一晚上打了太多的锋机,方景晖却似有些乐此不疲。“郭太师家的凝冬小姐昨日还随郭夫人去了母妃宫中探望,七弟的婚事怕也不远了。我原以为七弟属意的是以秋郡主,没想到……”欲言又止,方景晖装作口渴喝茶,故意停了下来,目光却带着笑落在方临渊的脸上,意味不明。
  方临渊却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四嫂近来身体可好?皇祖母着急六皇姐的婚事,难免要让贤母妃和四皇嫂操劳些。听易师父日前闲话时聊起,四嫂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莫要太过疲累才好。”
  面上的表情一僵,四王爷方景晖敛了敛隐现的怒气,再抬头时已是笑容亲切,“多谢七弟关心。皇祖母待咱们亲厚,小六的婚事,她老人家已经开了金口,要一手包揽,你皇嫂也不过陪着皇祖母看看画像,探探小六的口风罢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他说完又坐了一会,和方临渊闲扯了些京中的趣闻小事,这才起身告辞,“夜已深了,七弟一路奔波,理应早些歇息,我与小六还是早些各自回府的好。”他今夜此行的目的已经到达,既然两看相厌,还不如早早离开的好。“叨扰七弟了。”
  表面上的客套和虚礼,方临渊自然也不落人后。“四哥客气了,倒是我刚回来,府中还未安置妥当,怠慢四哥和六姐了。”主人舟车劳顿、远行方归就来拜访,失礼的是谁,不言而喻。他说着一边唤人来请了方梓晴回来,一边亲自送了四王爷出门,好一场文戏,总算收场。
  

  第六十五章1

  第二日一早,算好早朝结束的时间,方临渊这才施施然出门进宫,虽是轻手轻脚,却还是吵醒了好梦正酣的凤殷然。
  许是因为入冬之后天气太冷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或是这一趟峣河之行太过疲乏,凤殷然这一整夜做了无数个混乱的梦,此刻醒了倒比一夜没睡还要劳累。揉着眼睛从床上爬了下来,梳洗完毕的凤殷然正迷迷糊糊的吃着下人端来的早饭,却见府中管事急匆匆的跑进来说道:“阿殷公子,宫里面来了人,指名要您出去接旨呢!”
  手中搅粥的勺子顿了顿,听清楚他这句话,凤殷然的朦胧睡意总算散了个干净,“来颁旨的是哪一位?”
  管事不知是急是怕,脑门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奴才瞧得仔细,是陛下身边的魏公公。”
  来的竟是魏忠?昭帝方桦身旁的管事太监,凤殷然哪里会不知晓,看来倒不是旁人的圈套,而是方桦铁了心想要见见自己了。“他怎么说,可是指名道姓的要见我?”
  方临渊对外只说凤殷然是他结交多年的好友,名唤阿殷,连姓什么都没有明说,所以府中管事和上下奴仆,便只叫他阿殷公子。这个代称,在方绶和宋典面前也是这么用的。“魏公公只说陛下想见常陪在咱们王爷身边,惯穿青衣、名中带个殷字的少年公子。”管事擦了擦汗,“王爷前脚刚走,魏公公怎么就寻上门了呢。阿殷公子您瞧此事该如何是好?王爷出门前还嘱咐小的好生照顾公子,此时给派人去给王爷送信,也晓得来不来的及……”
  自己的身份在那里,再怎么遮掩,骗得过旁人,却未必瞒得住也暗中打探各国情报的昭帝。既然事已至此,凤殷然倒也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的进宫面圣,见一见这位美名在外的昭帝方桦。“先不用通知你家王爷了,你代我向魏公公告一声罪,就说我换身衣服,便随他进宫去。”
  管事闻言愣了半晌,眼见阿殷少爷已经回屋去了,这才一拍脑门,咬牙跑去应付魏忠大总管。他搜肠刮肚地陪着魏公公喝了一杯茶,终于盼到凤殷然换好衣服出来,仍旧是一身猗猗绿竹般的苍翠青色,然而那青色之中却用暗绣的手法,藏了九蟒的图案,衣摆上还有绣了代表吉祥绵续的江牙,端得是威仪显贵。管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证实了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反而更加惊讶。便是以他的眼力,也瞧得出凤殷然这一身衣裳用的纹饰,乃是公爵王侯才有资格制衣的规格,眼前的阿殷公子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却不成想身份却如此高贵,只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宗室家的公子。
  魏忠毕竟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识过,看见凤殷然穿了正式的朝服出来,又望见他清丽的面容,虽是怔了怔,却立即回过神来。“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大人请。”
  凤殷然点头应了,随魏忠上了马车一路往沧爵的皇宫行去。在见识过站的笔直、手握银枪的御林军,和富丽堂皇的园林景致,以及姿容出众的莺莺燕燕之后,正当凤殷然走的不耐烦的时候,魏忠终于将他领进了昭帝方桦御书房里的暖阁。凤殷然现在看起来年岁不大,却是实打实的活过两世,在地府的寒冰炼狱还蹉跎了七百年光阴,这一世又自小长在簪缨之家,出入荣韶宫廷不说还捞了个侯爷来做,所以沧爵皇宫里的这些东西,还乱不了他的眼睛。倒不清楚方桦这一番“恩威并重”,是想向自己传达些什么。
  暖阁中的热气迎面扑来,凤殷然心神一松还未说话行礼,暖炕边坐着的皇帝已然迎了过来。“早就听闻荣韶国的望舒侯凤小侯爷是个少年英雄,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今日朕有幸见了,才知传言不虚。”方桦说话间把凤殷然好生端详了一番,面前的青衣少年,蟒衣加身却不见焦躁自傲,眉眼清艳绝丽,尤其是一双隐有酒红色的眸子,端得是勾魂夺魄,倒怨不得渊儿沉迷其中……方桦暗自叹息,脸上却堆起亲切和蔼的笑容,亲自挽了凤殷然到暖炕上坐了下来。
  自己既然穿了朝服过来,自然也就没打算遮掩自己的身份。凤殷然不着痕迹地同方桦拉开距离,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半礼,“本侯离家远行,本为了借游历各国,修养心性。若非陛下盛意拳拳执意相邀,本侯也不愿自持身份,进宫打扰陛下。”
  三言两语间就道明了自己并非以望舒侯的身份出使,便是传回了荣韶国胤帝耳朵里,也无法挑出凤家的错处。方桦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这小小少年伶牙俐齿且心思缜密,若是个女儿身,嫁与他的渊儿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造化弄人。
  两人各怀心思的闲聊了两句,方桦言语间几次想透过凤殷然打探方临渊的意图,都被凤殷然一语带过岔了过去。虽然问不到想要的答案,方桦倒也不以为意,只笑着说道:“难为你与渊儿如此投缘,这些年来渊儿在荣韶国,多承小侯爷的照顾,说起来,朕也要多谢你。”
  “陛下谬赞了,殷然这个侯爵之位,全是仰仗皇上对我父亲和姐姐的恩德,实在是无甚权柄在手,哪里谈得上照拂七殿下呢。”装模作样的品了口茶又放下,凤殷然懒得与方桦再这么打太极,直言道:“不知陛下这般着急的宣我进宫,是为了何事?”
  昭帝抬了抬眼皮,状似无意的问道:“侯爷与渊儿也算是至交好友,想必渊儿大婚时,侯爷也会赏光来喝一杯薄酒吧。”他说着瞅了瞅计时的滴漏,即便是给贤妃诊病,方临渊在贤妃宫里待得时间也不会太久,瞧着也该出来了。“朕和太后本来有意撮合他和郭太师家的小姐,没想到却被渊儿给辞了。朕还道他另有意中人,却没想到渊儿竟是还惦记着他儿时的玩伴。”他说着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祥父亲一样,面带宠溺的朝一旁端茶的魏忠笑了起来,“魏总啊,朕还记得,老七第一次见以秋那丫头的时候,可是被那丫头吐了一身的奶呢。”
  见皇帝提起这事,大太监魏总管便陪着笑说道:“那时候七殿下也是个小娃娃呢,竟也不哭不闹,还帮着给以秋郡主喂水,照顾的无微不至。一直到七殿下离国,两人都是吃住在一处、玩闹读书在一处,感情好的不得了呢。”
  方桦点头称是,目光却不忘瞟一瞟凤殷然的反应,“朕原本以为他们不过是逗趣子的玩伴而已,谁知道竟也是青梅竹马的一段佳话。”他身侧那个窗户开着,刚巧望见楼下院子里正站着说话的一对男女,可不正是他们说起的七殿下方临渊,和康王家的郡主夏以秋。“看见他们少年人在一处,朕才不得不服老啊。”
  银装素裹的花树下,那粉衣的娇俏少女亲昵地拉着方临渊的手,不知说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笑容比那春花更灿烂几分。凤殷然瞧着瞧着不禁蹙眉,却听到耳旁又响起昭帝方桦的声音:“你们年轻人自有话说,朕便不拘着你了。魏忠啊,你带望舒侯过去,和老七跟以秋说说话。”
  

  第六十五章2

  潜意识里虽然知道这是昭帝使得离间计,凤殷然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听从了方桦的安排,跟着魏忠来到那处花园中。正巧那两人说话的地方后有一道围墙,凤殷然同魏忠道了别,仗着自己轻功精妙,欺到近前,躲在墙后听了起来。
  夏以秋瞧见一棵树上有早发的梅花结了花骨朵,便想央求着方临渊替她去折一枝下来,眼珠一转嘴上却说道:“临渊哥哥,你看那一枝长的如何?”
  “小时候的毛病一点没改。”方临渊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动作中也透着亲密,“想要就直说,哪一次你要的东西,我没有找来给你?”
  夏以秋吐了吐舌头,姣好的面容透着少女的青春靓丽,“临渊哥哥既然猜得到我的心思,又何必逗我。”她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上前抱着方临渊的胳膊摇晃,“哎呀,临渊哥哥最好了,快摘给秋儿嘛。”
  在凤殷然的印象里,能这样靠近方临渊的人并不多,更没有几人能得方临渊如此温柔的对待。平日里方临渊虽然总是脸带笑容,但是骨子里却是透着冷漠,旁人从来近不了他的身,亦无人能得他这般优待。看来这个以秋郡主,的确和他交情匪浅。凤殷然躲在围墙之后,透过墙上的空窗,看着方临渊伸手折了一枝带着花苞的树枝,递进那粉衣少女的怀中,脸上的笑容满是疼惜。“秋儿要这花枝,莫不是要等它开了花好做梅花水?”
  “是啊是啊,等到酿好了,添进脂粉里,或者直接做成香膏,都是极好的。”少女说笑着把自己粉嫩的玉手送到方临渊的面前,“秋儿今日便是用去年制成的梅花水擦的手。临渊哥哥你闻闻看,可有梅花的清香?”
  和暖的阳光照射下,粉衣少女那素白的指尖,和方临渊唇边柔和的微笑,如同一幅佳偶天成的绮丽画卷,刺得凤殷然心中一痛。这个什么以秋郡主,他之前从未听方临渊提起过,便是方氏一族那些皇子公主,或是方临渊的生父方桦和他的生身母亲以及照拂过他的贤妃娘娘,他统统都没有听方临渊亲口跟他介绍过,得来的消息不是通过遣星阁,便是旁人的诉说。凤殷然只觉那痛从心尖一路痛到心底,随即蔓延全身,寸步不停。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哪怕和方临渊在荣韶国有过七年的相处,对于方临渊的过往,自己仍是一知半解。或许,自己只怕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方临渊……
  这个认知仿佛一柄大锤,狠狠砸在凤殷然的心头。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方才从方桦的暖阁里走的匆忙,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来得及穿上狐裘外套,此时里面的青色九蟒朝服,早被寒风吹了个透彻,连手脚都冻得麻木了。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凤殷然扯了扯嘴角,想要转身出宫,却忽然听到夏以秋好像提到了他的名字。脚下便一时挪动不开,复又倚在空窗上继续听着。
  “临渊哥哥,你信中常常提起的那个凤殷然,没有随你一同进宫吗?”夏以秋拎着那枝桃花正用另一只手提着裙角踩着雪地跳舞,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冲方临渊笑着问道。“我上次问你,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没有给我答案呢!”
  方临渊摇了摇头,似是因为提起了凤殷然,目光一瞬间分外柔和。“他曾说过一首诗给我听,我倒觉得十分适合用在他身上。”他的声音清洌,犹如古琴弹拨悠远,又似美玉琳琅作响。“瞻彼淇奧,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好美的诗句!”夏以秋瞪着眼睛赞叹道:“能得临渊哥哥你这样夸赞,那凤家小侯爷,定然是个俊朗不凡、挺秀雅致的妙人!”她说着似是十分惋惜,“这样的妙人,临渊哥哥竟然不带来给我看看,实在是太不地道了!”
  没想到竟挨了她的一番数落,方临渊倒也不恼,“殷然对于我来说,乃是我心头挚爱,太过重要。若无必要,我不想让他牵扯到宫中的勾心斗角之中。”
  凤殷然听着有些恍惚,听方临渊说到不想让自己牵扯进波谲云诡的斗争里去,好像自己从前不曾沾染过这些心机之中一样,又不禁觉得好笑。突然被方桦召入宫里来,他虽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听信方桦的挑拨,不要把方桦说的话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关心则乱,真的亲眼见到且亲耳听到临渊与那以秋郡主言谈亲密,竟不知不觉间将方桦的离间当成了事实。
  手指划过空窗的窗棂,凤殷然望着方临渊的背影,闭着眼也能在眼前描绘出他的容颜。他自己总说要对他们的感情有信心,可是心底里却总是害怕,总是不自信。上一辈子他抗拒爱情,畏于付出真情,到死都不懂情为何物。这一世他认定了方临渊,恨不得掏心掏肺,却还是打从心底里有一种惧怕,除非握着方临渊的手,除非亲吻他的唇,耳边听到他的呼吸,听到他说心悦自己,否则他便找不到安全感。
  这么说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心态问题上,不过自己也该从临渊口中多打探一些他过去的事情了……凤殷然眼见方临渊送了以秋郡主走远,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返身按原路去找魏忠安排出宫的马车。今日方桦排练的这场演出,若不是自己看到了最后,恐怕真的要追悔莫及。想起方临渊那句“心头挚爱”,凤殷然心下一暖,面上却仍是作出感伤痛苦的表情。既然方桦有心看戏,自己怎么能不配合一次呢?
  魏忠安置凤殷然上了马车,那头方临渊也平平安安地将夏以秋送进了康王府的大门,车子走出去没有多远,才拐进巷子里,便见眉目含笑的灵晔跳上车来,掀开车帘大大咧咧地坐到方临渊的旁边。熟门熟路地从车子的暗格里拿了糕点出来,一边喝着方临渊的那杯茶水,一边吃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样,可过足戏瘾了?”
  见方临渊只是笑笑并不接话,灵晔倒也习惯了,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父皇的安排你明明早就知道,却偏要陪他演这么一出戏,也不怕你那心尖尖上的凤殷然提前走了,对你心生误会。”
  “我了解殷然,再说,”方临渊语气笃定,收敛了唇边的笑意,他就好像那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冽,“我也必然不会让他对我心存误会。”
  他的威压之势,灵晔却全然不惧,“是啊是啊,你倒是算无遗策。”凉凉地白了方临渊一眼,灵晔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什么感觉,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可是心中却又有些冷。“连凤殷然和你之间的感情都要算计,你还有什么算计不到的?要是他有朝一日知道了,怕是真要对你心灰意冷。”
  方临渊皱了皱眉,就算再来一次,他仍会如此选择。“我和他之间,本就太多障碍和阻隔,如果不多用些心思补救,只怕路途会更加坎坷艰难。”
  “你的歪理倒是不少。”灵晔放下糕点,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笑了起来,“那位五王爷死得其所,总算帮你挑起了陈氏一族和二王爷之间的争斗,眼看相争的鹬蚌都要精疲力竭,也该是你这渔翁坐收获利的时候了。”
  街上传来鞭炮声和孩童的笑闹声,方临渊淡淡一笑,慢慢说道:“且让他们享受一下最后一个新年吧。”
  

  第六十六章1

  关于昭帝方桦趁方临渊不在派人请凤殷然入宫这件事,方临渊回府问起的时候,凤殷然只推说方桦问了些他们以前在荣韶的事情,三言两语间便带了过去不再提起。并且将他瞧见方临渊与以秋郡主的事情也遮掩了过去,只是近日里对方临渊有些分外依恋,明里暗里向方临渊问了许多往事。经此一役,两人反倒格外亲热起来。
  这一次峣河赈灾,方临渊虽然万事做的滴水不漏,颇得昭帝倚重,几次三番想要指派他到六部分担一些。但是因为年关将近,方临渊借口自己刚从峣河回来,受的剑伤还需将养,向昭帝又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只待在府中读书写字,每日陪着凤殷然亲自下厨做些点心饭食,日子过的好不悠闲惬意。
  休泽王在家中过的自在,负责刑部的二王爷和负责兵部的四王爷却忙得一塌糊涂。百官自腊月二十八日便开始休假,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节之后才正式回衙门报到。除了手头的紧急公务要加快处理完毕,还要排出假期里去衙门值班的人员,偏偏管理礼部的五王爷尸骨未寒,八王爷才被昭帝斥责丢了工部的差事,剩下的十一皇子年纪还小,其余四部的尚书有事没事也要向二王和四王问询上一句,可把这二人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倒也不都净是些惹人烦恼的事情。每年年底的时候,家家置办年货、辞旧迎新,鸡鸣狗盗的匪徒也就分外猖獗一些。才入腊月时,二王爷的岳丈英国公便主动向昭帝方桦请缨去京城城郊的狼牙寨剿匪,此时终于传回了捷报,不但一举剿灭了狼牙寨的匪徒,还顺便捣毁了几个偷盗组织的窝点。昭帝龙颜大悦,封赏英国公的时候,对作为他女婿的二王爷方连城和主持兵部的四王爷方景晖也是好一番嘉奖,终于盖过了七殿下受封时的风头。
  方连城的沾沾自喜,方景晖的老成持重,方临渊自然都看在眼里,却只差人送了贺礼,连亲自上门走动也没有。依旧安安静静做他的逍遥王爷,倒让许多等着看他被气焰高涨的二王爷排挤的官员深感遗憾。
  百官们翘首企盼的腊月二十八日终于来临,衙门公休、朝会暂停,街上叫卖年货的招徕声也渐渐进入尾声。四处张灯结彩,炮竹频响好不热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方临渊却吩咐了厨娘做了细腻润滑的杏仁酪,正监督着凤殷然趁热喝下。
  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在皇宫里吹风受了寒,凤殷然这两日断断续续地有些咳嗽。方临渊抓了他过来把脉,体谅他不愿喝苦涩的中药,便变着花样安排些药膳给他调理身体。偏偏这人还不愿理解自己的苦心,连甜品都要三催四请才肯入口。
  “你明知道我不怎么喜欢甜食。”拿勺子一圈一圈地搅着碗里的杏仁酪,凤殷然皱起眉头,一脸苦大仇深,“不喝行不行?”
  坚定地摇头,方临渊笑着亲自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难不成要我拿嘴喂你么?”
  凤殷然抬头瞪他,可惜方临渊根本不理会他的目光,只是微笑着看他,恍如月华绮丽明朗。在他灼人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凤殷然无可奈何地一口气将碗里的杏仁酪喝掉,甜腻浓稠又热气腾腾的汤汁顿时在胃中翻腾滚动,虽有些堵在喉头的不适,到底把腹中的焦躁干涩压了下去。“下次让厨娘少放点糖。”凤殷然赶紧喝了口水,冲刷掉嘴里浓浓的杏仁味。
  方临渊瞧着他孩子气的模样,不禁失笑,端过来自己的那碗陪他喝了半碗。“确实没有小时候师父做的那种好喝。”他说着拿手指去擦掉凤殷然唇边存留的一点白沫,“明日让他们试试做杏仁豆腐。”
  换来换去,还不都是杏仁,凤殷然吐了吐舌头,把面前的空碗远远推开。“我从前却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吃杏仁。”
  “也不算多喜欢。”为过年准备的干果和糖果拼在一起拿好看的盘子装着摆在桌子上,里面自然也有杏仁。方临渊捏了一颗在指尖把玩,脸上的笑容稍稍浅淡,“小时候照顾我的嬷嬷并不尽心,常丢下我自己一个人玩耍,若是她回来时看我表现得乖巧,便拿一颗甜杏仁给我算做嘉奖。”他说起这些事情,神情安然,仿佛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后来有人存心逗弄我,以为我当真喜欢此物,送了一包苦杏仁给我。却正巧被师父看到,尽数没收了去。”
  这些话此时说起来轻巧,凤殷然想象着当日的情形,身上却不禁起了一身冷汗。便是他这样不通医理的也知道,苦杏仁吃多了会中毒,轻则恶心呕吐、头痛眩晕、全身无力。严重的会导致呼吸因难、昏迷不醒,最后呼吸中枢麻痹而死。成人一次性口服生的苦杏仁三四十颗便可中毒,五六十颗就要致命,而小孩子更是吃上十颗已是必死无疑。别看**之中净是些娇娇弱弱的美人,但也真的是危机四伏,一着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瞧着桌上的那碗杏仁酪,方临渊却似根本没有把自己险些中毒身亡的事情放在心上。“那时候师父喜欢吃甜食点心,淘到新菜谱的时候总要让我们两个试吃。她经常失败,搞得厨房一塌糊涂,不过做出杏仁酪和杏仁豆腐味道却极好。”
  他说起那段童年里唯一可圈可点的快乐时光,一双眸子亮若繁星,那欣喜的笑容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他人,“她常说想要击败敌人很简单,难的却是如何将对手化为己用,永远做那个掌控局面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确很累,但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方临渊就已经明白,身处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除了精心谋划别无他法,软弱懦者更是没有资格存活。灵晔说自己不该连爱情也拿来算计谋划,可是这已经是他的本能,根深蒂固地烙印在骨血之中,恐怕一时半刻都戒除不掉了。
  伸手将方临渊手上的杏仁接了过来,他的那些过往,凤殷然知晓得越多,心中越是遗憾没有早日与他相识,陪他携手并肩的一起走过曾经的无边黑暗,哪怕让他多一分安慰也好。
  “我如果是你,只怕这一生瞧见杏仁都要心存芥蒂。”凤殷然感慨着握住方临渊的手,认真追究起来,他有很多地方都不及方临渊,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令方临渊如此对待。从一开始莫名其妙的被他吸引,到身不由己地深陷进这段不知不觉间浓重的感情,如今方临渊的悲欢喜乐已经完完全全与他自己的情绪牵连,假若失去眼前这个人,那一腔无处安放的情爱又要寄托在何处?
  “临渊……”叹息着呢喃出对方的名字,凤殷然忍不住主动吻上他的双唇,杏仁和糯米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句承诺凤殷然说出口的时候,的确是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将来”二字最是变化莫测没有定式。待到经历许多磨难,身心俱疲、血肉模糊的那天,再想起今时今日的蜜里调油,却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此刻仍沉浸在脉脉深情里的凤殷然和方临渊相视微笑,交握的手指扣在一起,连屋中的空气里似乎都透着旖旎。偏偏有人就要这个时候跑来打扰,眼见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凤殷然连忙抽出手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方临渊瞧着莞尔,却见那管事朝他行了礼,目光却落在面有羞色的凤殷然身上:“公子,府外有人递了牌子求见您。”
  虽然知晓了凤殷然侯爷的身份,但是管事还是乖觉地沿用以前的称呼,只是对他分外恭敬起来。居然有人寻到休泽王府里不找方临渊而是来找他?凤殷然一笑,接过那墨玉的牌子,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愣。方临渊凑上去一看,但见小小一方玉牌,背面单单刻了一个字:
  “翾。”
  

  第六十六章2

  若说少素翾会到方临渊府上找自己,凤殷然并不觉得稀奇。但是手上这块玉牌,却是他的魂魄逃离寒冰炼狱刚回到荣韶国那时,父亲凤桐为了庆祝他大病初愈,亲自为他和少素翾挑选的一墨一白两块款式相同的玉牌,后面各自的“翾”字和“然”字,也是凤桐亲手所刻。他们小时候分开时曾经约定,将这两块玉牌作为信物,遇到特殊情况才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凤殷然此时见了这玉牌,心中惴惴不安,这才变了脸色。
  “来求见的是何人,可曾看清打扮和长相?”方临渊瞧见凤殷然愣怔不语,便揽了他的肩膀,转头向来报信的管事问道。
  管事低了头只当没看见自家王爷和凤侯爷之间的动作,“回王爷的话,是个年轻的漂亮姑娘。”管事想了想补充道:“长得甜美可爱,不过瞧打扮,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来的居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凤殷然闻言再次仔仔细细确认了一遍手上的玉牌,只不过几天不见,随一个妇人离开的少素翾怎么又和一个年轻姑娘牵扯上了?“让她进来吧。”百思不得其解的凤殷然索性不再胡思乱想,差了管事去把人请来,“临渊你是留在这里陪我,还是……”
  方临渊笑着在他眉间留下一吻,起身唤来外间候着的下人收走餐具碗碟,“我去书房,”该留给凤殷然的自由空间,他从来都不吝啬,不过要想知道这些事,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途径和方法。“有什么事,差人来喊我就好。”
  凤殷然前脚才送了贴心的方临渊出门,管事后脚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赶了过来。穿着件桃红色衬白色狨边斗篷的小姑娘正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与方临渊擦肩而过时,却稍显局促地迅速低下了头,待他走远这才又娇俏地笑开了花,倒教扫地的小厮不禁看直了眼。
  “奴婢小犹,见过凤公子。”见管事退出门去,小姑娘这才朝凤殷然盈盈一礼,笑着说道。“小犹来此,是奉翾少爷之命请公子前去说话。少爷他说,只要公子见了那块玉牌,自然明白小犹没有说假话。”名唤小犹的小丫头一口气说完,抬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凤殷然,似乎他若是不承认她的话,便要立刻哭起来。“凤公子,求您就随小犹走一趟吧。”
  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的凤殷然见了她反倒不再心急,一面悠闲的剥着花生,一面谈天似地朝小犹问道:“阿翾有何事找我?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小犹眨了眨眼睛,她盯着凤殷然的目光肆无忌惮中带着些许探究,仿佛想要从凤殷然的脸上,找到什么难题的答案一样。“少爷如今无暇脱身,只好劳烦凤公子辛苦一趟。至于翾少爷因何事要找公子,小犹不过是个婢女,哪里有资格知道呢?”她说着讨好地一笑,“马车就在王府外候着,公子还是不要为难小犹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凤殷然若再不同意,还真像是存心和一个侍女过不去一样了。凤殷然不由多看了小犹几眼,这样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也不知是谁家教养出来的侍女。“你家主人是谁?”凤殷然说着让人拿来狐裘大衣,又给方临渊留了口信,这才与小犹一道往府外走去。
  “回公子的话,我家夫人姓莫。”蹦蹦跳跳走在前头的小犹闻言笑着回头,天真娇憨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虽是年纪尚小,已能瞧出几分风情。“哎呀我的凤公子啊,等见了翾少爷,他肯定不敢瞒你的。”她说着吐了吐舌头,伸手拉住凤殷然的胳膊,催他赶紧上车,“我可是瞒着我家夫人偷偷跑出来替翾少爷传话的,公子体谅体谅我,快些赶回去吧。”
  哪有派婢女出来请人还瞒着主人家的。凤殷然心中虽有疑问,但瞧着小犹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也明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安下心来,任由马车疾驰着往城南奔去。
  仿佛真的另有差事,马车才停下来,小犹便跳下车去,找了另一个丫鬟来带凤殷然去少素翾所在的院子,自己却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凤殷然向引路的丫鬟问起小犹时,她却三缄其口不肯回答,倒让凤殷然对那个小犹多了一份好奇。
  这栋宅子从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走进来一看却别有洞天,修缮得精巧雅致,假山流水又布置得浑然天成,让置身其中的人倍感心情舒畅。回廊曲折蜿蜒,如果没有人指引,只怕很容易迷路。凤殷然跟着那侍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来到一个单独的小院门前。
  屈膝向他行了一礼,那侍女返身退下,把凤殷然独自留在了这里。整个宅院安静无声,透着股故弄玄虚的感觉。凤殷然瞧了瞧系在院门外大树上的风铃,那紫色的水晶不知怎地竟让他想起了段紫漪的眼睛来。他站在大敞的院门前正自出神,却见一人打开门帘,端着盆水从屋里走了出来泼在院中。一袭暗红色衣衫,可不正是失踪了半个月的少素翾。
  “阿翾?”眼前随意用缎带扎起头发,挽着袖子拎着铜盆的的确是少素翾没有错,不过瞧见他突然以主人的随意姿态出现这个小院里,凤殷然还是有些诧异。抬头看见凤殷然,少素翾赶忙丢下铜盆,有些惊喜地笑着迎了出来。“你怎么找来这里的?”他说着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也不在意身上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皱成一团。“屋里很乱也没来得及收拾,我知道你肯定不嫌弃,快进来坐。”
  少素翾说完便拽着凤殷然进了屋,果然桌上地上一片狼藉,衣服和书本丢得到处都是,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凤殷然愣了许久,就算少素翾借住在这里,没有负责打扫的下人过来帮忙,少素翾本来就不是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也没有理由让房间乱成这样吧?随手把那几本书捡起来放回书架上,凤殷然瞧着胡乱收拾着杂物的少素翾,不禁皱眉:“不是你让人带着玉牌去休泽王府里找我的吗?”
  “玉牌?”被抖落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少素翾回头看到凤殷然捏在指尖的那块墨玉牌子,这才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我把牌子交给木槿那丫头了,本来是想等我走了之后,再让她去给你报信的。一定是那丫头自作主张,用这牌子诓了你过来。”少素翾说完,听凤殷然讲了如何被小犹请过来的过程,不由哈哈大笑:“夫人身边哪有什么叫小犹的丫鬟,倒是有个犹嬷嬷,年纪都快五十多了!木槿那丫头也忒胆大了点,居然连你和临渊都敢骗。要是让夫人知晓了,肯定要罚她抄书去。”
  听他言语间对那假扮丫鬟的木槿姑娘透着亲切,凤殷然刚想开口问他,却见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后面晃出一个人来,藏在门口只露出半张脸歪头朝凤殷然快速地瞥了一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回了少素翾的身上,有些怯懦地小声唤道:“素素,你怎么还不回来……”
  

  第六十七章1

  小心翼翼扒着门缝的紫衣少年,姿容绝艳倾城,偏偏一双湛紫的眼眸中浓浓得全是稚嫩和无助,看得人心肝跟着一颤,顿生怜意。见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浮现出陌生的神情,凤殷然如遭雷劈一般愣在那里,少素翾却已经笑容满面的立刻冲了过去,“苏苏你看,是谁来了。”
  顺着少素翾手指的方向再次迅速的瞄了一眼,闪耀如紫晶的眼中几许不安、几许新奇,“素素,那个人是谁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这一句问询听进耳中,瞧见对方一脸怕生的模样,凤殷然心里一酸,眼眶也禁不住跟着红了起来,“紫漪……”
  似是被下了一跳,紫眸的少年连忙缩到少素翾的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望着凤殷然,轻声说道:“素素,他是在叫我吗?可是我不叫那个名字啊,我是素素家的苏苏啊。”他说起这两个字音相同的称呼,自己撑不住朝着凤殷然笑了起来,倒把刚才那点害怕忐忑都忘在了脑后,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他一起分享自己的心情,“素素和苏苏,苏苏和苏苏,嘻嘻,你瞧是不是很有趣?”
  眼前拍手欢笑的紫眸少年,哪里还有半点段紫漪叱咤江湖、纵横武林的模样,俨然是个五六岁的顽童,质朴天真、良善稚嫩。凤殷然看得两眼发直,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开心。耳边只听得少素翾语气轻柔的哄道:“苏苏乖,你先自己玩一会儿。”
  “哦。”乖巧地点了点头,收敛起笑容的紫眸少年才迈开步子,又回身慌张地抓住少素翾的衣角,有些担忧地问道道:“素素你一会就过来陪我么?”
  反手将对方的手指纳进掌心,两人的个头分明差不多,可是看起来却仿佛少素翾将他搂在怀里。“我跟阿然说完话,立刻就回屋里去,好不好?”少素翾说着从摆着一堆小玩意的架子上翻出一个风车塞到对方的手里。“让风车替我陪你一小会儿。”
  少素翾伸手拨了拨,见风车转动起来,段紫漪的脸上这才又漫上笑容。“那你要快一点。”他说着听话的往门口走去,还一脸懂事地回头冲呆滞的凤殷然摆了摆手,道了声再见。
  “阿然……”
  被少素翾一叫才终于回过神来的凤殷然下意识追到门边,透过半开的轩窗望过去,老老实实的坐在厢房中的段紫漪,正拿着少素翾给他的那个风车,一边转动一边笑着,一脸的餍足。凤殷然呆呆看了半晌,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与段紫漪相识八年,也算是亲眼见证了段紫漪一路走到飔肜宫代宫主受过多少磨难,更了解段紫漪得到“公子无颜”这一称号是何等意气风发。明明分开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再次相见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凤殷然眼眶微红,压低声音冲少素翾吼道:“阿翾,你倒是说清楚啊,紫漪他这是怎么了?”
  少素翾抓了抓头发,本就扎的松散的头发被他自己揉的一团糟,“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柔姨的仇家,紫漪因为我受了重伤,醒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旁人也只认识我一个。”他说着不放心地往厢房里张望,“他肯跟你说话,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除了我之外,谁靠近他都要哭闹,所以这院子里,柔姨一个下人都不敢安排过来。”
  “阿翾,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和紫漪是不是在西域的时候惹上什么麻烦了?”听他说的含糊,凤殷然压下心中不快,此事若不是涉及到少素翾和段紫漪两人,他也断不会这般刨根问底。“有什么事你要连我也瞒着?”
  被凤殷然问的一噎,少素翾拿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愣了半天又放了回去。其实这些事情不是他不想跟阿然说明白,而是复杂到他一直没想清楚该怎么说才好。“说起来你都未必肯相信……”少素翾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扯过来两把椅子,拉着凤殷然面对面的坐下。“阿然,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么?在我和紫漪上一次分开之前,我们曾经在西域的大漠里,撞见了几位前辈……”
  几个月前,因为一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内容的讯息,段紫漪将飔肜宫的事情交托给属下,想要孤身一人前往西域大漠。他向凤殷然等人道别时,心系于他的少素翾正好在场,便借口替凤殷然给驻扎在西域的娄宿和参宿两位星使传递消息,死乞白赖地收拾了包袱跟在了段紫漪的身边。两人一路栉风沐雨到了西域,寻了个要去别国做生意的商队,进入了大漠之中,谁料路上遇到了风暴,被大风携卷着吹上了天,除了他们两个侥幸逃生之外,整个商队全部罹难。
  提起这些事情,少素翾的神色黯然,似是有所感怀不愿多说。他叹了口气,又朝段紫漪所在的厢房里看了看,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少素翾和段紫漪二人虽然从大风暴中捡回一条命来,但也受了皮肉外伤,段紫漪更是撞到了石头上,摔断了一条胳膊。死里逃生的两人在大漠中走了很久,四处寻找绿洲,由于缺水缺药又没有充分的休息,第三天段紫漪便因高烧昏了过去人事不省。少素翾背着他拿衣带将二人捆在一起,咬紧牙关又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寻到了一个建在绿洲边上的客栈,住了下来。
  说得口渴,这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因为段紫漪怕生的关系,也没有下人服侍。少素翾只好拖着凤殷然一起到小厨房里烧水,一边继续絮絮叨叨抓不住重点地继续说着,他和段紫漪在大漠客栈里那段“相亲相爱”的日子。
  依照少素翾说的,由于他在生死关头对段紫漪“不离不弃”,终于打动了面冷心热的段紫漪。在他陪着段紫漪留在绿洲养伤的这几天里,段紫漪对他的态度有了些转变,好歹肯在少素翾喋喋不休的时候回应他一句半句,还摘下了不离身的面纱对他露出了真颜。于是乎,困在沙漠里的日子变成了,少素翾满心欢喜地每日换着花样给段紫漪补身体,想方设法增进两人感情的一段甜蜜回忆。
  那一日傍晚,少素翾正拉着段紫漪在客栈的屋顶看长河落日。袅袅的炊烟,浑圆的红日,夕阳的余光里,一切美好恬静,让人忍不住想要一辈子留在这样的安详里。眼见段紫漪心情不错,眼角都带了笑意,少素翾正犹豫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时候向他表白心迹,却没想到一辆马车进入了视线,不多时便在他们住的这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车夫才将马车停稳,一个穿着湖蓝色纱裙的小姑娘便跳了下来,扯了扯面上遮挡风沙用的头巾,回头冲马车里笑着唤道:“娘亲,我们到了。”
  随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传开,马车中步出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扶着那小姑娘的手臂走了下来,一身银红双绕长曲衣摆轻晃,尽显她的体态妖娆。
  虽然没有看清面容,但是光凭那妇人的姿态,便已经能揣测出她的容貌如何美艳。少素翾这段时间住在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商贩客旅也见了不少,却没见过这种豪门贵妇打扮的女子单独出行的,不禁有些好奇。不过对方终归是女子,少素翾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眼看时候不早,便抛下疑问,同段紫漪下了屋顶,往热闹的大堂找桌子吃饭去了。
  

  第六十七章2

  少素翾和段紫漪才在他们这几日的专座坐下,那对打扮华丽的母女便也进了客栈的大门,一瞬间,原本吵吵闹闹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这对母女身上。
  凡是客栈,做的都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便是开在这大漠里的,也没什么不同。走南闯北的商贩旅人在这沙漠往来,一不留神就会变成荒漠里的一抔黄沙,分外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所以在这家客栈的大堂里,经常能看到洋相百出的醉汉,或是冷面沉默的侠士。可是,他们却极少见到这般优雅端庄的美人。
  众目睽睽之下,那小姑娘倒也不气不恼,更是不慌不乱。笑嘻嘻地摘下自己的头巾,她瞧也不瞧那些人毫不遮掩的窥探目光,巧笑倩兮地脆声喊道:“请问掌柜的在吗?”
  客栈的大掌柜许老头早得了小二的通报,连忙从后厨赶了出来,一见是她们母女,一面敲打着身旁的小二,一面赔着笑说道:“原来是夫人和木槿姑娘来了!这臭小子是今年新来的,不认识两位贵人,还望夫人不要生气。”他说着想去替那小姑娘拿她抱着的那具古琴,却被她摇头拒绝了,许老头讪讪收回手,点头哈腰地说道:“夫人的房间小人一直让人给留着呢,不知饭菜是不是还给您送到房间里去?”
  “许老头,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乔木槿瞪了许老头一眼,抱好怀中的古琴,扶着那戴着和衣服一色头巾的妇人径自往楼梯走去,“娘亲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叫厨房做些清淡的饭菜送来,明白了吗?”
  许老头正喏喏点头应着,一个端着大海碗喝酒的醉汉先回过神来,指着穿银红双绕长曲纱衣的女子,哈哈大笑道:“许老头,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戏子,虽说年纪大了点,但是这身段倒是一等一的好,何必急着进屋,不如一会送到爷的房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物猛地砸在他的脑门上,骨碌碌地在桌上滚了一圈落到地上,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锭亮闪闪的雪花银。那大汉被砸得鲜血直流,大张着嘴还来不及说话,只听那乔木槿用一只手扇着风笑道:“哪里来的疯狗,大热天的叫得人真是心烦。许老头,教人剁了他的手脚,浑身涂上蜂蜜,丢出去喂蛇虫鼠蚁!”
  大厅里的食客们都听得一愣,没想到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却如此心狠手辣,却见那许老头当真吩咐人来绑了那醉汉,堵了他的嘴巴拖了出去,不禁惴惴不敢吱声,纷纷低着头安静下来。从头到尾,那身着曲裾的年轻夫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搭着乔木槿的胳膊,迈着莲步朝楼上走去。
  死寂一般的大厅里,唯有这对母女轻如落雪般的衣袂摩擦的声音回荡开来,众食客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虽满心好奇,但是见了方才那醉汉的下场,哪里还敢发出半点声音,直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团空气才好。诡异的静谧中,坐在厅中一隅的一个中年汉子突然重重放下了自己的杯子,“啪”的一声,吓得众人都是一惊。
  “几年不见,不成想嫂夫人身边的木槿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褐衣男子说话间站起身来,拎着手里的小酒坛子往楼梯的方向走来。“槿丫头,可还记得你云叔叔?”
  “云叔叔?”乔木槿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褐衣男子,她印象中似乎听母亲提起过一位姓云的前辈,但是对方是何相貌,她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她正思量着,身旁的华衣美服的年轻夫人却是一笑,施施然朝那褐衣汉子福身道:“天行师弟。”
  “嫂夫人客气了。”云天行忙还她一礼,因为离得近,莫夫人身上的香气盈盈传来,熏得他心中一荡。他面上一紧,连忙收束心神,拱手说道:“小弟追查仇人踪迹来到此地,竟然有幸再见嫂夫人一面,实在是小弟的荣幸。”
  听他这样解释,莫氏不禁掩嘴笑道:“先夫喜欢这里新酿的葡萄美酒,故而妾身每年此时都会来此处购置美酒,以作先夫忌辰供奉之用。先夫在世时曾说,天行师弟也酷爱美酒,又擅长汲汲营营之事,想来对于妾身每年来此的事情也是早有知晓,又何来巧遇一说呢?”
  云天行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语气也冷了下来,再不复方才的谦和温良,“嫂夫人可是怪罪小弟所言不实?小弟刚刚的确没有说实话,可是比起嫂夫人,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冷笑一声,忽然伸手往那妇人身上一抓,早有防备的莫氏虽避的及时,却也被他扯下了蒙面的头巾,露出倾城绝色的脸来,一双紫色瞳眸,熠熠生辉。望着莫氏的面容,云天行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清了清嗓子才道:“嫂夫人隐瞒自己魔教教主的身份这么多年,也不知少大哥泉下有知,晓得自己枕边人竟是魔教妖女,该是多么心灰意冷!”
  魔教二字一出,整个客栈立刻如倒入冷水的油锅一般热闹起来,就连商贾也不甘寂寞地拉着身边的江湖中人,求人讲解起来。霙墟大陆虽然分为七陆八海,但是在武林中被称为魔教的,却唯有赫连圣教一家,至今就连位居八荒第一情报机构的遣星阁,也无法言明赫连圣教的源起,只知道其大约与樊薄魔界脱不开关系。这赫连圣教的起源神秘,历任的教主则更加高深莫测。自赫连圣教成立的几百年间,江湖里只风闻历代教主的武功之高,却从未打探到圣教教主的行踪,流传出的画像和资料更是屈指可数。本来有些怀疑的众人瞧见那女子的芳容,见她生就一双紫色瞳眸,当真与常人有别,反倒相信了她与魔族有关。如此扑朔迷离,但跺跺脚也能让整个武林抖上一抖的教派,突然被指认出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教主,还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怎能不让这些看热闹的食客们心潮澎湃。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乔木槿柳眉一皱便要发怒,却被身旁的莫氏伸手拉住。她抿着唇一笑,雍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如水般的眼波每扫过一处,便使得那一处安静下来,只顾着看她的美貌而忘记了说话。
  “天行师弟言之凿凿,不知是从哪里得了证据?”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鬓边微乱的发丝,没有半点被揭穿身份的慌乱,声音温柔甜美,让人顿生好感。云天行不由冷哼道:“光是你那双紫色的妖瞳,便非我族类!”
  “这位大侠所言差异。”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一众食客抬头望去,却见两个头戴斗笠的少年人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其中一个摆手笑道:“谁说眼眸颜色不同就是妖类?海外的人寰大陆上还俱都是碧眼蓝眸的金发白人呢,难不成也都是妖族不成?这位大侠也忒孤陋寡闻了。”
  此言一出,那些走南闯北见识广泛的商旅也跟着点起头来。云天行抬眼望去,可惜那少年用斗笠遮了脸,根本看不清长相。这两个少年,自然就是用过饭本想回房的少素翾和段紫漪两人。旁人的恩怨,少素翾原是不想理会,不过听到云天行说了紫眸为妖的谬论,这才出声驳斥。近日里段紫漪私下虽除了面纱,但在外人面前仍旧戴着斗笠,少素翾也就陪他一起戴着,故而此刻上前帮腔,倒也不怕对方找他寻仇。
  莫氏冲他们感激的一笑,回头时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变成了哀伤,歪头看着云天行,幽幽说道:“妾身家中纵然只剩下我们这对孤儿寡母,也万万受不得这百口莫辩的诬陷之词,今日云大侠若是不能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妾身就算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向你讨一个公道。”
  云天行眼见众人对莫氏母女心生同情,目光不善地向他看过来,忙说道:“莫氏,死在你手上的孤魂难道还少么?你又何必装出一副柔弱的模样,博取大家的同情!既然你不肯承认,就亮出你的兵器吧!”
  

  第六十八章1

  云天行说着拔出腰上的佩刀,指着莫氏母女,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四周的商贾本能地慌乱起来,一径向后躲去,有的更是往楼上的房间窜逃。而那些自恃有武功傍身的,瞧见有人约斗,俱都兴奋起来,自觉腾出地方,将莫氏母女和云天行围在了当中。
  看不惯这些人的做派,少素翾一撸袖子,抓起自己的缚龙鞭就想下去帮忙,谁料那莫夫人却抬头朝他一笑,“这位小兄弟不必担心,妾身武功虽然低微,对付他却是绰绰有余。”
  莫氏语气轻蔑,云天行脸上挂不住,再不愿跟她客套,挥舞起大刀便砍了过去。三五步的距离,不过弹指之间,那莫氏却长袖一挥,接过乔木槿怀中抱着的古琴,将她推到一边,自己旋身坐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古琴搁在膝上,抬手一扫弹出一个音节来。
  围观的人群立时静了下来,他们从前虽然没有见过用古琴做兵器的,可是听着那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却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来。似是全然不把云天行的长刀放在心上,莫氏低头专注地拨弄着琴弦,一连串的乐音娓娓传开,仿佛展开了一副风恬雨霁的江南水墨,教人心神随之一松。明明不曾见她有何动作,云天行的那把刀偏偏高举着就是劈不下来,又羞又怒胀得云天行老脸通红。
  正在这时,莫氏抬头明艳一笑,手下指法倏地繁复起来,一时之间,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听得旁人也热血振奋。那云天行却如遭雷击一般浑身一抖,倒着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使得这是什么妖法?”云天行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指着莫氏颤声道:“使妖术的不是妖女又是什么?少莫氏,你这是想要杀人灭口不成?就算你杀了我,你能杀掉这里见过你长相的所有人吗?你的身份已经泄露出去,你既然自诩和他情比金坚,何不在他的忌日里,在他坟前自裁谢罪?!”
  双手按住琴弦,莫氏看着狼狈的云天行,笑容有些惨淡,“原来你竟以为,是我害死了阿莫……”她笑着笑着,眼中流出泪来。“我怎么会害死我的阿莫……我怎么舍得……”莫氏人长得美,就连落泪时都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一滴滴眼泪,如同落在围观者的心上,教人心生感伤。她哭着拾起云天行落在地上的那把刀,亲自插回云天行的刀鞘里,“天行你说得对,是我一直自欺欺人,是我害死了阿莫,是我……”
  见她真情流露哭得伤心,云天行反而怔忪良久,也有几分不忍。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莫氏已然起身,抱着她的琴向外走去,“槿儿,我们回去吧。”
  “是,娘亲。”乔木槿得了吩咐,赶忙上来扶住莫夫人,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云天行一眼,向掌柜许老头说道:“娘亲要的佳酿,你且叫人看管好,过上几日,自然有人来取。”
  即便乔木槿不说这些话,许老头也是省得的,“是是是,姑娘尽管放心。”他说着偷偷望了一眼掩面哭泣的莫氏,似是想要出言安慰,终是不敢多话,只好叹着气恭恭敬敬地送了两母女出门,回身招呼其他食客莫要再作观望。
  少素翾看得一头雾水,心中却也有些恻然不忍,正要扭头去瞧段紫漪,却觉得身边如同疾风吹过,段紫漪已经施展轻功下楼出门去了。待到少素翾回过神追出客栈,黄沙滚滚之中,哪里还寻得到莫氏母女的马车和段紫漪的踪影……
  “后来,我抢了别人的骆驼,一路追到沧爵境内,便丢了他们的行迹,没办法只好先到峣山城去寻你帮忙。”少素翾这半天里一边跟凤殷然坦白从宽,一边拉着凤殷然做苦力帮他一起准备段紫漪的晚饭。“我之前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峣山城的时候,与凤殷然说的与现在有些出入,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没弄明白那位莫夫人的身份来历。“在峣山城的时候,我在街上闲逛,正巧碰到了柔姨……也就是莫夫人,她说可以带我去见紫漪,我急着随他们一道回梁城,就没来得及跟你报信。谁知路上又遇上柔姨的仇家,紫漪因为我受了伤,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就没记起给你报信的事情。”
  放下手里捏好的饺子,凤殷然听他说了半天,已经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位自称莫氏的紫眸少妇,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七八年过去了,少素翾和段紫漪竟也和这位莫夫人扯上了关系,可见世界还是太小。“你说她比武时用的是古琴,到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说着表情有些肃穆,“阿翾,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位莫夫人,就是当年和琉音、凌晏齐名,并称为人间三劫之一的魔音琴的主人,也就是那时的魔教教主。”
  少素翾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连带着把手上的面粉也抹了上去,正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玩面团的段紫漪回头看到,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少素翾冲他皱了皱鼻子,这才转头同凤殷然说道:“这事柔姨跟我说过了,魔教现在已经有新的教主继任,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他这话有些替莫夫人开脱的意味,可是两人真的算起来,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反倒让他的评价多了些中肯和可信。凤殷然没说话,动作麻利的捏好最后一个饺子,放到竹帘上面。魔教如今和武林盟互不干涉,更和飔肜宫、遣星阁扯不上关系,少素翾是否与前任魔教教主结识,他无权也没理由阻拦。只不过他们两个相识两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阿翾竟没有派人找他,反而如此相信莫氏,终归让凤殷然有些抑郁不快。
  “阿然,你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
  少素翾说着,恬着脸凑了过来,“主要是紫漪突然变成这样,我乱了阵脚、六神无主的,这才把你忘了。”他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烧香求佛似地对着凤殷然膜拜起来,“阿然,你就看在紫漪的份上,原谅我吧。”
  抬头望见门前坐着的段紫漪,凤殷然瞧着他质朴纯真的笑颜,不禁有些恍然。他虽然打从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好友段紫漪可以过得幸福开心,却不愿他这样痴痴傻傻地蹉跎一生。“紫漪这个样子,你想怎么办?”
  被他问的一愣,少素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怔怔地看了段紫漪半晌,苦笑道:“就算是在大漠里生死与共的时候,他也不曾对我露出过这么多的笑容。我和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珍藏在心底,而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年来我虽然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可是他自然有理由拒绝,何况我还对他隐瞒了自己和飔肜宫的瓜葛。”往日里,少素翾脸上的笑容永远阳光亲和,哪里有这样情苦自伤的时候。“看着他像现在这般粘着我、依赖我,阿然,你一定想不到,我有多想就这样养他一辈子!”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出现又被推翻,一次又一次,极尽折磨。“你肯定觉得我很自私,可是我真的很怕他彻底清醒了之后,再次对我冷言冷语……”
  锅中的热气迎面扑来,少素翾刚抬起手臂挡住眼睛,门口的段紫漪便紧张地冲了进来,抱着少素翾的胳膊急声问道:“素素你怎么了?”
  凤殷然在旁边看到呆住,憎恨飔肜宫继承人入骨的段紫漪哪里会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因为他所恨的人受了伤,还对他所恨的人殷切关心、百般依恋……耳边传来少素翾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阿然你瞧,若不是曾经得到过,我又何必恋恋不舍?”
  水饺在滚水中翻腾起伏,也不知烫在谁的心里。凤殷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觉得自己站在这二人旁边很是碍眼,正踌躇间,却听得院子外面有人喊他,隐约是化名小犹去休泽王府请他前来的乔木槿的声音:“凤公子,王爷亲自来接您回去啦。”
  

  第六十八章2

  却说化名成小犹的乔木槿带着凤殷然才来到莫府侧门,便将他交由下人领到少素翾和段紫漪住的小院,自己却连忙回屋中换了衣服,紧赶慢赶地往莫氏的房间行去。
  “娘亲!”刚迈进垂花门,乔木槿就高声呼喊起来,因为莫氏喜静,侍女们都守在外间,除非听到屋中摇铃传召,否则不敢擅自进入。故而院中一片安静,乔木槿也没有在意,“娘亲,槿儿回来了。”她说笑着推开房门,抬眼望见坐在桌边那人时,笑容却立刻僵在了脸上,愣愣说道:“大哥你不是应该正在王府里吗?怎、怎么……”
  “怎么会比你回来的还快?”方临渊笑着接口,手上端着的茶盏却忽然往桌上重重一放,慢吞吞地说道:“我瞧你不愿意在府中陪着母亲,已经替你跟母亲求了恩典,让母亲早日放你出府成家。槿儿,你看如何?”
  眼前的人明明言笑晏晏,可是看在乔木槿眼里,只觉得惊心动魄。她虽然与自己这位义兄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从养母口中,多多少少也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消息。在她的印象里,方临渊只要露出温和谦恭的笑容,便是开始算计他人的时候。越是礼数周到,就越是狠绝无情。“大、大哥,”乔木槿瑟缩着咽了口唾沫,“娘亲生气了么?”
  方临渊拨弄着杯盖没有说话,可是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乔木槿觉得忐忑不安,“大哥!”她扯出讨好的笑容,小跑着凑了上去,蹲在方临渊膝边,扬起脸来目光闪闪地望着他,“槿儿也是太心急了嘛,除了娘亲就是大哥你最疼槿儿了,你就原谅槿儿了嘛!”
  以前仗着自己年岁小,乔木槿常常用这招博取莫氏的同情,就连义兄方临渊也招架不住她水汪汪的目光。不过这一次,局面似乎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乔木槿眼巴巴地瞅着不为所动的方临渊,心头如同擂鼓一般又惊又怕,说起来自己的这位义兄可谓一言九鼎,若是他当真要让娘亲把自己随便嫁了……“大哥,槿儿再也不敢了,不要把我嫁给旁边胡同的张屠户啊……”
  乔木槿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当真哇哇大哭起来,抱着方临渊的腿便不肯撒手,一边哭着一边呜呜咽咽不知说了些什么。方临渊只不过想要吓一吓她,免得自己这个义妹被母亲宠得太无法无天,将来在别处受了委屈。此刻真的把人吓哭了,倒叫方临渊有些尴尬。“好了,别哭了,让母亲瞧见,还以为我如何欺负你了。”伸手将乔木槿从地上捞了起来,方临渊把她按在对面凳子上坐下,随便寻了块不晓得作何用途的帕子递到她面前,“你好歹是赫连圣教的圣女,怎么能随随便便嫁个屠夫?也不知你这是从哪听来的胡话,以后不准在乱说了。”
  拿袖子挡着脸假装擦泪,乔木槿极力掩住嘴角的笑意,故意委屈地推开方临渊的手,“大哥要我嫁给谁,我便嫁给谁好了,只当报答娘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反正我挂着圣女的名头,这些年来也没给教中做过什么贡献。”天知道那块抹布擦过什么东西,她才不肯接过来擦脸。她偷偷从缝隙中瞄了一眼方临渊的表情,借着方临渊心情尚好,小小胡闹一下无伤大雅,可是继续纠缠不清肯定要惹义兄生厌。乔木槿想着拿开袖子,对方临渊露出一个慧黠俏皮的笑脸,“大哥是来等着接凤公子回去的么?”
  “又开始自作聪明了。”方临渊淡淡瞟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可是眼底那丝笑意却没逃过乔木槿的眼睛。这些年来自己陪着娘亲四处游山玩水,私下里也曾悄悄见过方临渊几次,可是娘亲一直遮遮掩掩,只是躲在暗处看一看方临渊和凤殷然便走,似乎仍对她的身世有些介怀。乔木槿唤来侍女奉上新茶又让送了茶具过来,一面与方临渊闲话,一面向他炫耀自己新学的分茶手艺,心里却不由想起自己的养母莫氏。
  自从在大漠被云天行指认同赫连圣教有关之后,慕名而来寻莫氏比武的江湖人士可谓络绎不绝,于是她们只好匆匆完成祭拜的事情,通知教中派人接应,这才依照现任圣教主方临渊的提议,回了这沧爵帝都梁城小住。
  说起自称莫氏的养母,乔木槿虽没有听莫氏亲口说过,但是毕竟跟在她身边十几年,对她的事半猜测半推理也了解了个大概。莫氏本名方柔,乃是沧爵国名正言顺的柔公主,当今圣上方桦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生母身份特殊,生下她之后就不告而别,然而先皇却对方柔十分疼爱,不顾朝臣们的反对,将她亲自养在身边,待她比皇子还要优渥,直言柔公主比他的江山还要珍贵。那时候权贵子弟都盼望着能娶得柔公主为妻,谁料最后却是她的亲哥哥方桦俘获了方柔的芳心,不但抱得美人入怀,还顺利夺下了江山……
  只是世事最是无常,方柔当初为了昭帝方桦,假传遗旨、逼死太子,隐姓埋名藏于深宫中,九死一生地诞下她和方桦不容于世的子嗣方临渊,却敌不过方桦的一夜变心。伤心欲绝的方柔在先帝留给她的暗卫帮助下假死逃出皇宫,机缘巧合之下被那一任的赫连圣教教主收为弟子,学了圣教绝学魔音琴,并凭借自己的毅力和坚韧继承了教主之位。
  沸水注入杯中,乳花溅起恍如寒梅绽放,一室生香。乔木槿盯着杯中那点点梅花,有些出神。若说她的养母方柔,被自己亲哥哥迷惑伤情是劫难,那后来她做了闻名天下的魔教教主,遇到了那个待她如珠如宝的男人,却可以算得上是劫后重生了。可惜老天爷太不公平,连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也要早早夺去……
  “在想什么?”
  面前的方临渊忽然开口,乔木槿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热茶全泼到地上。“天色不早了,不如槿儿陪大哥去后院接凤公子可好?”她娇憨笑道,被方临渊无意打断的思绪却有些衔接不起来,何况她本就对方柔的第二段感情所知不深,只隐约记得娘亲似乎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不过这些事情,她私下里想想就罢了,可不敢向娘亲和大哥问询。
  见方临渊点头应了,乔木槿不禁长舒一口气,赶紧领他往少素翾和段紫漪住的院子走去。以她敏锐的观察力来看,娘亲似乎对那位少素翾公子格外关照,而被自家义兄放在心尖尖上的凤公子和翾少爷、段少爷又交情匪浅,所以她才敢这般自作主张地将人请回家里来。
  “凤公子,王爷亲自来接您回去啦。”刚到院门外,乔木槿就很自觉地停了脚步,冲方临渊作了个可爱的鬼脸,扬声对里面喊了一声,不等方临渊发作,便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凤殷然闻声出来,瞧见的便是乔木槿匆匆逃离的窈窕背影,愣神间方临渊已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道:“我让厨娘炖了鸡汤,咱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因为方临渊眉眼间暖意融融的笑容,还是他说的那句“回家”,本就因少素翾和段紫漪之事心生感触的凤殷然只觉眼睛一热,连忙弯起嘴角遮掩过去。伸手握住方临渊递来的右手,凤殷然发现自己身处何地、钻营何事都变得不值一提,只要他是凤殷然,只要那人是方临渊,一切便已足够。
  “好,咱们回家。”
  

  第六十九章1

  除夕的傍晚,凤殷然和方临渊穿戴一新,坐上了宫中派来接他们的马车,去赴昭帝方桦安排的家宴。虽说是家宴,却将在京城中的宗室传召了个齐全,外殿供公侯子爵们宴饮,内殿则有太后和陈贵妃陪着命妇们说话,就连凤殷然这样的邻国逍遥侯爷都不肯放过,巴巴地送了请柬过来。
  一国之君的请帖,归为诏书反倒更加合理。凤殷然是打从心底里不愿凑这个热闹,但是想到方临渊没有母族庇佑,又才从荣韶回国不久,一个人前去难免寂寞,这才勉强答应下来。这件事方临渊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却早就替他准备了沧爵皇室一些无关痛痒的动向,让他吩咐轸宿传回荣韶呈给胤帝纾颜荣,还向昭帝上了折子帮御医易青邢告了长假,既为凤殷然找到了留在沧爵的理由,又推掉了易青邢请他顶替身份的任务,可见也是有意教他名正言顺陪着他进宫的。
  凤殷然想着,侧头朝一旁倚在软枕上小憩的方临渊望去,这人什么都好,偏偏极擅长掩饰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想要的从不肯直截了当的说出口,反而总是暗地里千方百计的谋划,只不过最后必定会挣到自己手中,大概是因为心底有深刻的不安全感吧。就像他现在也常常不安,总觉得自己和方临渊之间太过圆满顺遂,怕最终落入月盈则亏、物极必反的魔咒里……
  方临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见凤殷然正盯着二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指发呆,脸上的笑容不禁分外柔和。“等拜见了父皇和皇祖母,我便寻个由头,先行离宫。咱们回府自己包饺子守夜,可好?殷然你若是喜欢瞧焰火,也让府里在前院放些烟花来看,好不好?”
  明明在外也是个杀伐决断、智计百出的帝王之才,到了他面前却永远迁就着他的感受,仿佛事事都要征询了他的意见才能做主。凤殷然看着他那“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由莞尔,“想吃什么馅儿的?”
  忍不住伸手将人圈进怀里抱住,同样是青色的衣衫,绣着蟒纹的礼服穿在凤殷然的身上,便格外将人衬得洒脱疏朗,仿佛他一不留神,他的殷然就要从他身边溜走,翱翔天际、逍遥九霄。“把你做成饺子馅儿吧,让我将你吃到肚子里去,这样我们两个就再也分不开了。”
  听了这话,凤殷然佯怒瞪了方临渊一眼,正不知该气该笑,马车已经慢慢停了下来,早有提着宫灯的美貌宫婢迎了过来,请他们到大殿稍作休息。有外人在场,凤殷然不好再纠缠之前的话题,只故意对那引路的宫女礼貌一笑,看得那宫女面颊绯红、娇羞不已。方临渊哪里不明白凤殷然这是故意报复自己,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作出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收敛了笑容默然走在后头。
  凤殷然觉得好笑,刚要回头说话逗他,却见前面的花园里忽然走出一个漂亮清丽的少女,樱草色的收身宫装将她姣好的肤色映照得更加明净,于冬雪皑皑的背景中看起来格外温暖贴心。“临渊哥哥!”看到方临渊二人,小姑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笑着便扑了过来,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却被方临渊稳稳地扶住了。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赶紧中规中矩地站好,站在方临渊身侧毫不掩饰脸上好奇之色地望向凤殷然,戳着方临渊的胳膊问道:“这位就是荣韶国的望舒侯吧?临渊哥哥,你还不赶紧替秋儿引见一下。”
  愣了愣才认出面前的少女是沧爵国康王之女、昭帝亲封的郡主,和方临渊算是青梅竹马的夏以秋。凤殷然想起那次方桦召他入宫,特意让他撞见的临渊和以秋郡主聊天的事情,面上的表情略微有些不太自然。夏以秋却没注意到这些,不等方临渊说话,已然对凤殷然爽朗地笑了起来,缠着他说起荣韶的风物景致来。
  夏以秋如此热情熟络,倒教凤殷然有些招架不住,但是瞧着小姑娘笑靥如花的模样,他又不好出言推拒,只好焦头烂额的应对着。最后全赖方临渊出言打断,这才让他解脱出来。“秋儿,该去后殿觐见太后娘娘了。”
  提起依旧把持内宫不肯分权的太后娘娘,夏以秋撇了撇嘴,若不是身在宫中,太多眼睛盯着、耳朵竖着,有些话她只怕早就不管不顾的说了,“好吧好吧。过几日我做东请你们去茶馆里听人说书!”她虽自小没了母亲,被父亲康王娇纵着长大,性子却极随和爽利,格外喜欢平头百姓过的自在日子,凡是宫中不崇尚不认可的,她这位以秋郡主反而更加钟爱。“说定了哦,你们可不能毁约!”她说着也不管凤殷然同方临渊答不答应,吐了吐舌头笑着往后殿跑去。
  眼见夏以秋跑远,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方临渊这才挥退随侍的宫人,带着凤殷然往御花园中的一处亭子走去。这样的宫闱宴会,看似热闹非凡,实则人人如履薄冰,自己的一句话恨不得拐上七八十个弯再说出口,别人的一个字也要掰开了揉碎了再思量一番,委实无趣的紧。他方临渊如今还要扮一个闲散荒唐、胸无大志的挂名王爷,犯不着现在过去费心与他们周旋。
  “殷然,父皇曾有意将秋丫头送去荣韶给屏羽,后来寻到了方竹可以献给胤帝,这才打消了念头。”方临渊说着顿了顿,却没坦白自己在这件事中下了多大气力和心力争持,才保住夏以秋今日的无忧无虑。“我本想托康王尽早挑选佳婿将秋丫头许配出去,又惦记着秋丫头能寻到自己中意的男子。”方临渊似是也不习惯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优柔寡断,可见感情那东西,无论是什么类别,都万万沾染不得。“待她顺利出嫁,得一良人疼宠,我的承诺也算圆满。”
  凤殷然明白方临渊这是有心说明他和夏以秋的渊源,便没有多话,只是安静倾听。
  亭子四周围着通透的薄纱,尽管旁边燃着炭火,方临渊还是怕凤殷然冻着,反正左右无人不必避忌,就用自己的手给他暖着。“我九岁的时候,也是隆冬,父皇带着宗室亲贵到围场打猎。恰巧六皇姐生了病要贤母妃留在宫中照料,父皇怜我年幼,便把我托付给了康王妃看顾。”
  那时康王妃得了女儿夏以秋也才一年的功夫,因自己做了母亲,对旁的小孩子也分外喜欢怜惜,见七皇子方临渊生得俊俏可爱,又聪明伶俐,自然全心全意的亲自照顾起来,如何能想到竟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那一日康王妃留了我在她帐中闲话,还比划着回京之后要做件衣裳给我……”方临渊想起自己那个时候已经随师尊开始学习帝王之术,又知道了自己生母方柔遭遇的那些事情,对任何人都满心防备,即便是笑容和话语里,俱带着浓浓的目的和筹谋。可怜康王妃始终被他完美的伪装迷惑,一直怜悯他自幼孤苦,仅仅相处了那么两三日,就肯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他低头瞧着凤殷然的指尖,也许是天气太冷,连脸上的笑也带了寒意。“正说着话,有人来传召她带我去面圣,来的还是太**中的公公,王妃不疑有他,赶紧换了衣服陪我出门。谁知道才走到僻静处,就跳出三两个壮汉,要把我们推下山坡假装失足遇难。如果不是康王妃拼死护着我把他们拖住,我只怕不能逃去父皇那里,捡回一条命来。”方临渊说着缓了口气,那段时间他还没有如今这般无情心冷,之后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夜夜梦里都是纤细瘦弱的康王妃被人拳打脚踢着丢下山崖,还有为了保全性命头也不回的自己……
  可是,他并不后悔当时的决定。康王妃不惧生死,他自然要好好活着,才算真正的报恩。不但要代替康王妃宠爱以秋,还要让那些迫害过他的人一一自食恶果!
  方临渊眼神不自觉地凌厉起来,如戾气萦绕的不世宝剑,锋芒毕露得让人心生畏惧。和他面对面坐着的凤殷然却没有害怕,而是坚定地伸手抱住他,轻声在方临渊的耳边说道:“临渊,你还有我。”
  方临渊没有说话,只略低了头,将脸颊贴在凤殷然温热的颈边,缓缓地点了点头。已经握在手中的至宝,他方临渊怎么能够放手……
  

  第六十九章2

  昭帝未至,宫宴自然不能开席,四王爷方景晖辞别了前殿的一众亲贵,又到后殿觐见了太后和母妃,正想屏退下人到花园中透透气,却迎面遇上了联袂而来的七皇弟方临渊与荣韶国的望舒侯凤殷然。
  对于同七弟方临渊交好的凤殷然,方景晖可谓闻名已久,此前也有幸见过他的画像,然而此刻却仍是装作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先跟方临渊寒暄客套了几句,这才转向凤殷然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堂堂一国皇子,初次见面言语中便透着礼敬,哪里是当真不认识的样子。凤殷然回以一笑,他虽不喜欢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但是胜在天资尚可,又有凤桐和方临渊在旁示范,于此道上亦非一无所知。既然方景晖有心演戏,凤殷然当然乐意奉陪,也不用方临渊从旁介绍,跨前半步对方景晖略一颔首,笑着说道:“本侯凤殷然,封号望舒,乃是荣韶人士。”
  “原来是凤侯爷,本王仰慕侯爷为人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实在三生有幸。”见凤殷然只是报上家门,却不与自己过多攀谈,称呼里也没分高下,显然是未把沧爵国的其他勋贵放在眼中。方景晖倒也不觉恼怒,他协理兵部,平时在手下将领面前铁面威严,如今见了凤殷然,反而露出亲和客气的样子,连笑容也多了起来。“七弟流落在外多年,承蒙侯爷诸多关照,倒是免去母妃提心吊胆、日夜挂念。”方景晖说着朝凤殷然拱手一礼,“本王实在应该代母妃多谢侯爷才是。”
  果然是父子,见了他说的话都大致相同。凤殷然想起召他入宫的方桦,心中微哂,连忙侧身避开方景晖的致谢,“王爷客气了。”方临渊在荣韶为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皇子公主当中,只有方景晖时常写信给方临渊说些沧爵国内的大事,以及官员的调配和派系,言语中带着问询的意思,仿佛真的甘愿成为方临渊的马前卒,替他在沧爵挣得一席之地似地。不过,方景晖的举动,是最近三两年才开始的,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说到底无论如何,如此费尽心思、动机不纯的方景晖,凤殷然是断然不会随便轻信的。
  对凤殷然的防备似乎早有预料,方景晖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非常识趣的道别,也不多做纠缠。“凤侯爷难得莅临沧爵宫里,七弟你作为东道,可要样样打点齐全,切莫怠慢了贵客。在这花园里逛逛也好,别误了赴宴的时辰就是了。”方景晖转身想要离开,突然又回头对方临渊嘱咐道:“英国公日前才立了大功,一举荡平城外悍匪,让京城百姓能安心过年。他可是二皇兄的岳父泰山,一会儿七弟莫要忘了向英国公敬酒道贺。”
  好一个关爱兄弟、事事为他着想的好哥哥。一直安静听着的方临渊朗朗轻笑,看来除了他之外,四王爷方景晖也时时刻刻盯着二王爷方连城的一举一动。“国公年纪大了,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弟弟我离开沧爵多年,回来的时日又短,恐怕国公不记得我是谁也情有可原。既然四皇兄有意敬酒,不如到时候就带上我们几个弟弟,也好做个表率。”
  听了这话,方景晖的眼睛微微眯起,刚才的和蔼亲切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盯着方临渊仔细看了片刻,方临渊便也神情自若地与他对视,好像刚刚暗含深意的话语不是出自他口中一样。“既然是咱们兄弟的事,哥哥我自然却之不恭。”方景晖说话间又露出笑容来,紧张尴尬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也不知你六姐有没有跑去偷喝父皇的藏酒,我先去瞧一瞧,免得她贪杯误事反倒坏了大家的兴致。”向凤殷然也点头道了别,方景晖这才转身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身后方临渊和凤殷然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欢畅的笑声被寒风吹得支离破散,却格外清晰地飘进方景晖的耳朵里。方临渊的那番话还萦绕心头,他那张永远完美的笑脸更是挥之不去。方景晖一路跟偶遇的宗室们点头致意,心绪已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小的时候,方景晖也曾嫉妒过母妃待七弟格外温柔和蔼,所以旁的兄弟欺负陷害方临渊时,他虽没如何参与,却一直乐于冷眼旁观。待到他一日日长大,无意中瞧见父皇看方临渊时难得慈爱的目光,这才一点点明白了母妃的苦心。对待别人的孩子,尤其是先皇后留下的孩子,陛下始终放在心头的皇子,贤妃既然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不是亲生,更要顺着惯着,时刻笑面以对,恨不得将最好的都堆在还是小孩子的方临渊眼前,若能不动声色的捧杀,才是上上之策。
  可惜,贤妃费心经营多年,终是没能防备得住,还是让方临渊顺利的成长为令父皇可以安心交托皇位的不二人选。
  前日还开得热热闹闹的腊梅,昨夜里一场新雪,今天便俱都变作了冰花,莹莹艳艳别有一番风味。方景晖折了一枝在手上,继续往前走着。他原以为七弟得父皇偏爱,在荣韶做质子也能混的风生水起,必然将来要回来继承皇位,近年来才多有联络偏帮。虽然心底多少有些不情不愿,但是辅佐方临渊为帝,比起其他相交不深的皇子们,他也格外从容些。只是没想到后来遇到那一位高人,让他方景晖终于也有了机缘,能有资格同方临渊争上一争。
  当初希望渺茫,教方景晖俯首称臣还稍觉委屈。如今得到高人襄助,那炙手可热的皇位反而变得唾手可得。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何他方景晖就不能赌上身家,放手一搏?难不成登基为帝还真要受命于天,寻一个真龙天子不可?
  方景晖嘴角忍不住浮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倏地一阵狂风在他身边刮过,现出一个穿着斗篷的男子来。见那男子突然现身,方景晖非但不觉惊讶,反倒十分恭敬地朝他执手行礼,低声说道:“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不知尊者可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人间看重上元节,最望阖家团圆,此事就定在那一日罢。”
  男子才说完这话,又是一阵大风吹起,刮得积雪四处飞扬,扑了方景晖满面,他却丝毫没觉得不妥,只躬身一礼到底方才起身,禁不住对着面前的虚空,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为前几段字数比较多,这一段只有不到两千二,还望各位看官不要嫌弃~我会尽量赶稿的,不过由于要赶论文,不敢承诺,只能说会多多努力,若是能力允许,一定回复五千的日更!
  

  第七十章1

  沧爵国昭帝二十九年,正月初八。峣山郡王方绶奉命进京面圣,替峣河周边遭遇水灾的百姓呈上万民伞,歌颂的却不是地方官的政绩,而是为了表达百姓们对昭帝和前去赈灾的休泽王的敬仰之情。
  昭帝接到百里加急传入京中的奏章,原本龙颜大悦并特别吩咐让二王爷方连城代表他出城迎接,谁料峣山王的车驾来到帝都梁城郊外的落雁山时,却被一群匪徒阻截。万幸峣山王手下家将精兵以一当十,拼死护卫住不甚受伤的峣山王,这才将匪徒们捉拿起来。那伙匪徒想来在山中度日艰辛,没有留意峣山王的车上有府衙的标志,慌不择路地招惹了官差,非但没能如愿抢劫到金银,反而被捆绑起来、押解进京。
  听闻峣山王在城外遇到山贼还受了重伤,昭帝担心峣山王的伤势,特命太医院提点易青邢的弟子、休泽王方临渊代为照料峣山王,越过负责刑部的二王爷方连城,反而将被捕的匪徒交由四王爷方景晖来审理。
  方桦虽然面上没有表露,然而京城中谁人不知,过年之前带兵一举荡平落雁山狼牙寨山贼的是二王爷的岳丈英国公刘骁,陛下这才削减了城外巡逻的兵力。如今才不过安宁了十几天,竟有传出了山贼打劫的消息,还胆大包天的想要抢劫宗室子弟,陛下面子里子都过不去,自然是龙颜大怒,害得官员们的年节假期也跟着缩短了七八天,只好回到衙门中拎着小心办差。
  而奉旨住在休泽王府安心养伤的方绶,日子过的却是无比舒服。
  “阿殷阿殷,我今晚想吃你上次做给七殿下的那个鸡酱纱面来下酒!”休泽王府的后院里,传闻中“身负重伤”的峣山王方绶正跟在凤殷然的屁股后面碎碎念,“我可是伤员哎,连陛下都要我吃好喝好以便早日康复,你不会连陛下的话都不听吧?”
  休泽王府中的下人得过管事的吩咐,对凤殷然是荣韶国望舒侯的事情不敢妄加议论,而方绶来的时日尚短,故而还不知晓他曾经想要聘为厨子的阿殷,真正的身份是什么。“我说郡王爷,哪有人英勇杀敌挨了两刀,还能活蹦乱跳每天大鱼大肉享尽美酒佳肴的?”凤殷然终于在书架上寻了本没看过的游记,绕开站在他身后的方绶,拿着书到暖炉边坐了下来,“再说府中厨娘杂役都可供郡王爷你差使,想要吃上一碗面,又有何难?”
  方绶摸了摸鼻子,纵使他脸皮再厚,到底也听得出凤殷然话中浓浓的拒绝之意。“那些个愚笨的下人,哪里有阿殷你的手艺好呢?你当初在峣山城做给七殿下的那碗鸡酱纱面啊,光是闻着香味,就能让人垂涎三尺了!”他说着施施然坐上凤殷然对面的椅子,自顾自地拿了茶水来喝,全然不晓得客套和自持,“要我说啊,阿殷你若是有朝一日不做幕僚了,大可以开个菜馆,以你的手艺啊,保管你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幕僚?原来在方绶眼中,自己这终日懒散的模样,也能算上临渊的幕僚。凤殷然听着摇了摇头,却是笑而不语,只翻着手里的书册,似是专心看起书来。
  方绶望着凤殷然如玉雕似的侧脸,此次进京第一个让他震惊失色的人,便是摘下了帷帽的阿殷。他想着,神情恍惚中倒有些埋怨自己不该口不择言,他本就对阿殷的身份有所猜测,若是他有幸料中,区区幕僚两个字,也确实是太侮辱阿殷了。看来没有阿典在身边帮他管住他这张嘴,只怕他方绶将来得罪了人还是后知后觉的。“阿殷,我方才都是信口胡说的,你没有生气吧?”
  好笑地抬眼看了看方绶,凤殷然拈着书页道:“郡王爷这样说话,倒像是给相好的姑娘赔罪一般,信手拈来熟络不已,看来平日里有不少红粉知己等着王爷安抚吧?”
  “阿殷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方绶急得搓手,“说起来你和阿典那家伙倒有些相像,伶牙俐齿还让人反驳不了。反正我是说不过你,早知道把阿典一起带来给我助阵就好了。”
  看方绶说着涨红了脸颊,还真有几分笨嘴拙舌被人欺负到无话可说的窘迫模样。凤殷然瞧着有趣,想起经常被方绶气得跳脚大骂的宋典,不禁笑了起来。“好像我真能欺负了你似的。”
  方绶却像当了真,起身就往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扑了过去。“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写信把阿典叫过来帮忙。单单一个你,我就奈何不了,若是再加上七殿下,光说就要说死我了!”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正说笑的两人齐齐抬头往门口望去,却见刚下了午朝从宫里回来的方临渊走了进来,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脱掉,想来是宫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咱们的峣山王思念宋典大人都快急出病了,你好歹想想法子,早点调了宋大人回京,一解郡王爷的相思之苦才是。”凤殷然说话间揶揄地看了方绶一眼,只当没瞧见方绶暴跳如雷的样子,一边转身倒了热茶给方临渊暖手,“怎么样,宫里的情形可还平静?听说你那位四皇兄将这次山贼重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连京畿周边几个军营都惊动了,可查出了什么来?”
  方临渊净了手喝了热茶,管事已经让大丫鬟舒兰领着人送了家中穿的常服过来,伺候方临渊在套间了换了衣裳,这才出来坐下说话。“那些个被俘的贼匪虽然口口声声说最重义气,但是见了大理寺的诸般刑具,就渐渐磨掉了胆量,已经招认年前之所以藏匿起来,假装山寨被毁是受了一位大人的收买。”方临渊如今还没有正经的官职在身上,去上朝也不过应个景罢了,比不得四王爷方景晖,为了这次英国公的案子,煞费苦心的准备了许久。
  “不知是谁将告密的书信,透过大理寺送到了四皇兄手里,请他为京畿军营里被克扣了军饷的兵士们做主伸冤。”兵部本来是归四王爷方景晖掌管的,不过上个月里英国公请旨去剿匪,这才负责了一个月的粮饷和军士的调动。英国公到底是垂垂老矣,竟没想到自己落入了方景晖早就设好的圈套之中。“私用粮饷的事情坐实,英国公百口莫辩,已经被打入天牢,听候父皇发落。就连替其求情的二皇兄都受了父皇的斥责,卸去了之前刑部的差事。”
  要不是假装受伤,这出好戏,方绶定然也是要进宫看上一看的。“四王爷查案办事倒真是干净利索。我初八那天晚上才把山贼送进京,今天不过正月十三,他竟已经把事情调查了个水落石出,难免让人怀疑这是有意栽赃。”方绶说着,见凤殷然笑着看他,不禁撇嘴道:“怎么,还不准我聪明一回了?我只是不明白,四王爷既然已经筹划了这么久,又何必这么急于要扳倒英国公和他背后的二王爷呢?不怕着了表象么?”
  “你这话倒是没错,也许,四皇兄还有别的筹谋……”方临渊略一沉吟,拿指尖点了点桌面,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英国公的案子看起来是结了,可是狼牙寨的山贼还没料理干净,四皇兄也许是想趁此机会,领兵出城前去镇压。他以前虽在兵部,却没有虎符在手,调动不了京畿营里的兵卒。”
  虎符……调兵……方临渊想着,伸手才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木字,对面的凤殷然便替他在木的外面加了个口字。两人对视一眼,俱都笑了起来,已然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倒让一旁的方绶一头雾水,“困?你们别光笑啊,这个字和咱们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见他着急,凤殷然故意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着说道:“你也别急,我们猜想的对不对,几天之内就要有答案了。”
  

  第七十章2

  方绶一直当阿殷那时说的那句话乃是故弄玄虚,却不成想真的只是过了两三天,凤殷然和方临渊的猜想便成了真。上元节这一日的太阳刚刚升到半空,沧爵的帝都梁城便被涌进了大量的兵士,将皇宫团团包围。不出半个时辰,京畿步兵营因英国公克扣军饷、勾结土匪之事,要向昭帝请旨清君侧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上下。帝都之中人人自危,无论是商贩百姓还是官员氏族,家家紧闭房门,大街上一片萧索狼藉,哪里还有半分元宵节的气氛。
  休泽王府中的早膳才刚撤下,传递消息的御林军将领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晦气,赶在上元节这日执勤巡城也就罢了,居然还碰上了步兵营逼宫造反这样大的祸事。这位将领名叫周源,家中也是功勋亲贵,有爵位在身。眼见步兵营的人乌泱泱地围了上来,周将军虽是心里忐忑惊诧,面上的镇定到底是维持了下来,寻了属下往宫里陛下那里送了警示,便偷偷乔装了一番,趁乱逃出来报信求救。
  京城中除却宫里坐镇的昭帝,自然是几位王爷位高权重。周源不敢怠慢,忙乱中还特别细细想了一番。已成年在宫外自立府邸的王爷之中,二王爷方连城是英国公的女婿,步兵营打的就是铲除英国公这个奸佞之臣的旗号,双方相见只怕分外眼红。而素来掌管兵部的四王爷方景晖自是上佳人选,认识的将领比较多,此案也是由他彻查,想来步兵营关键时候也会卖个人情给四王爷。周源有了计较,连忙揣着自己的官印奔去四王爷府上,谁料还没迈进大门,王府的下人就告诉周源说,四王爷一大早带人去京畿几个军营查访去了,此刻恐怕被困在了城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周源将军没有办法,数着手指头冥思苦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来除了同样和二王爷一样丢了差事的八王爷方鹤轩之外,帝都里还有一位七殿下方临渊,这才赶忙往休泽王府赶了过去。周源换了普通百姓的衣服,又担心引起步兵营的人注意,没敢骑马,纵是武功底子不弱,城南城北城东城西的那么一通乱走,跑到方临渊府上的时候,也差点瘫软在了地上,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方临渊既然已经有所预料,此刻自然是分外气定神闲、从容雍雅,不忙不乱地让人扶了周源到书房中休息片刻,慢慢商议对策。周源瞧着他的模样,没来由地倒也跟着平静了许多,心中对这位不甚熟悉的休泽王不禁倍添崇敬。
  见人走远了,吃饱了早饭正舒舒服服仰在躺椅上的方绶才道:“这就是你们那天所说的一个困字?倒是一语双关,正应了陛下的名讳,端得是高明。”
  凤殷然知道方绶也是个聪明人,便不多话,只坐在一旁喝他的茶水,破例捧场地听方绶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不过从这个困字上看,陛下岂不是只被围住了一半……难道这件事陛下早有预料,已经有了应对的计策?……”方绶越想越觉得兴奋,丢了手里剔牙的竹签,拍着大腿笑着对凤殷然说道:“阿殷,本王这么睿智,猜想得一定没错。陛下准是早有交代,否则殿下他也不会如此安之若素,你说对不对?”
  旁边侍立的婢女见他喜形于色忘了礼法,忍俊不禁地低声笑了起来。方绶挠了挠头,却也没跟她们发火,只是有些窘迫的说道:“去去去,主子们说话呢,都到外面候着去。在这里杵着,像什么样子。”
  让他吵得不得清净,凤殷然挥了挥手示意婢女们先出去,回头对方绶道:“堂堂峣山城城主,也是入得了祖宗玉牒的宗室郡王,总该注意些言行才是。”
  “阿殷你说这话的时候,倒是与我家的阿典有几分像了。”方绶笑嘻嘻地说完,厚着脸皮就要凑到凤殷然的身边,“阿殷你可是姿容绝世的美人,千万莫要学阿典那个老学究,时间长了,人会变丑的!我……”他还没说完,抬眼却见方临渊踏步走了进来,陡然一惊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话锋一转连忙补充道:“嘿嘿,我这也是替七殿下他担心嘛。”
  凉凉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凤殷然起身迎到方临渊的身边,展颜笑道:“这就要出城了?”
  虽是当着方绶的面,方临渊也不曾刻意隐瞒,“是啊,人手已经安排妥当。我想着早点动身,兴许能赶在点花灯的时候回来和你过上元节。”方绶张了张嘴想要打趣他们,谁料方临渊轻飘飘一个眼神过来,明明笑意盎然,可是方绶偏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忙知情识趣的退开两步,低下头去,只当没听到方临渊说了些什么。
  “我想吃芝麻陷和花生馅的汤圆,刚刚让厨房预备下了。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吃好不好?”待凤殷然点头应了,方临渊笑得分外开心,也不顾方绶在不在场,轻轻在凤殷然额上印下一吻。
  不自然地避了避,凤殷然佯怒瞪他一眼,嘴上却小声说道:“让墨兮调给我的那几个影卫跟你一起去吧。”
  知道凤殷然这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方临渊便也没有推辞,只叮嘱道:“好,人我会带走。如今城中四处都不安宁,素翾那边我方才差遣了下人过去,一会儿就将他们二人接过来陪你。府里内外我都安排齐全,你不必挂心,只答应乖乖待在府里便好,切记哪里也别去。”
  难不成把自己当小孩子对待么?凤殷然脸上立时红了起来,可是碍于方绶还在,不能与方临渊争辩,“我明白,我明白。你自己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却听得方临渊心头一暖,竟生出几分不想理会此事的念头来。步兵营受了四王爷唆使逼宫闹事,为的是一举扳倒英国公和二王爷,方临渊纵然了解事情始末,倒也不得不防这是他们那位翻脸无情的父皇设好的圈套,故而一直冷眼旁观、步步为营。现在守宫门的周将军突然寻来,虽有三分始料未及,却也成全了方临渊名正言顺的带兵勤王,无论如何他是不该错失这次良机的……
  压下心中不舍,方临渊不由暗笑自己突生扭捏,伸手把凤殷然拉过来抱了抱,便转身出门去了。
  眼看方临渊渐行渐远,方绶这才长长吁了口气,说来倒也奇怪,他进宫朝拜方临渊的老子、方桦陛下时,也没觉得有如此盛气凌人的威压。“原来你们一早设了局,想要瓮中捉鳖……不对不对,该说是架起了柴火才现抓羊才是。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呢……”搜肠刮肚地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方绶支着脑袋不由有些思念宋典在他耳边唠叨的日子,仿佛没有宋典的耳提面命,他的脑子就不肯转了一样。
  围墙外纷杂的脚步声和吵闹声遥遥传来,越发衬得休泽王府内的静谧无趣。方绶闲的无聊,想起方临渊临行前说的话,眼睛忽然一亮,“刚刚殿下不是说要请什么人过来吗?他们可是阿殷你的朋友?咱们这下凑够了四个人,阿殷你说是推牌九还是叶子戏好?舒兰、舒梅那两个丫头也不知躲去哪里了,一会儿罚她们两个来洗牌……”
  方绶正绕着桌子喋喋不休,一抬头才发现屋中哪里还有凤殷然的影子,气得方绶不住跳脚,大声嚷道:“哎!说得好好的,阿殷你怎么说走就走啊。也太不给本王面子了……”
  行至屋外的凤殷然全然不理会他的叫骂,摇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日头被乌云遮蔽,阴沉的天色,总教他的心里也跟着压抑起来,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第七十一章1

  申时初刻,蕴育许久的飞雪终于翩翩飘落下来,不到一刻钟,便在地上铺上了一层银白。
  好不容易寻到玩伴的方绶,一副怪叔叔的样子带了少素翾和段紫漪在后院玩闹,让人凿开了池塘的冰面,一时钓一时捞的祸害池中冬眠的锦鲤。如今的段紫漪本就是孩子心性,倒也忘了怕生,看着少素翾撸起袖子给他捉鱼,不住拍手叫好。拥着暖炉坐在岸边亭子里的凤殷然看着有趣,便笑着瞧他们胡闹,正玩笑间,却见轸宿带着一个小丫鬟走了过来。
  身为飔肜宫现任代理宫主的段紫漪失了心智这件事,凤殷然一直没再与旁人提起过,说是顾全大局也好,说是私心作祟也好,如此重大的事情,能多瞒一时总是好的。虽说段紫漪的真容极少有人见过,凤殷然却也不敢怠慢,生怕轸宿偶然知晓内情,连忙跟玩得不亦乐乎的少素翾打了个招呼,迎上轸宿领他往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阁主。”轸宿规规矩矩地先向凤殷然见了礼,这才指着那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哭泣的小丫鬟说道:“您吩咐这几日帝都之内便要有大的变故,让属下分派人手注意着宗室们的动向。可巧今日兵变的事情刚传开不久,潜伏在康王府外的轸七便发现以秋郡主带着这个小丫鬟出了府,轸七瞧她们神情不属,便远远缀在后面跟着,却不想瞧见一群蒙面人掳走了郡主,留下这小丫鬟说是要给阁主报信求救。轸七怕耽误了阁主的要事,就立刻将这小丫鬟送去了属下那里。”轸宿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方才属下已经仔细盘问过了,这小丫头的身份应当不假,只是不知那些贼人为何要让她向阁主求救。”
  夏以秋遭人绑架?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凤殷然袖中的双拳不由握紧,眉间竟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凝重和肃然,低头对那小声啜泣的小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知你家郡主可曾与何人结了仇怨?那些人又让你找谁求救?”
  捂着脸一个劲哭泣不止的小丫鬟听他语气轻容、声音清润,抽泣着拿开双手偷偷看了看,瞧见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青衣狐裘的少年公子,俊朗入骨丰神隽秀,可不正是除夕那夜在宫中见过的望舒侯凤殷然!小丫鬟又惊又喜,当下也忘了哭泣,抹着眼泪怯懦地说道:“奴婢叫小浣,在宫宴上见过侯爷的!侯爷!侯爷!求求您快去救救我家郡主吧!那些人说,落日的时分侯爷要是不能赶到,就、就要杀了我家郡主……呜呜,我家郡主对我们这些下人都那么好,怎么会有仇家呢……求求侯爷您救救她吧……”
  小浣说着又要大哭,凤殷然瞧着心烦,连忙开口说道:“你先别忙着哭。你可知道你家郡主被带去了哪里?本侯要怎么去救人?”
  正哭得伤心的小浣这才恍然,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管似的东西呈给凤殷然。“他们让奴婢把这个交给您。”
  凤殷然接过来一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巧竹哨,并没有藏着其他东西。他想了想又旁敲侧击的问了小浣几个别的问题,却没有别的收获,只得作罢,唤来府中的丫鬟先带这小浣下去休息压惊。
  “阁主,属下虽知冒犯,可还是要多嘴问上一句。”站在一边的轸宿见凤殷然把玩着那竹哨皱眉沉思,不禁迟疑着问道:“阁主与那以秋郡主并无深交,难道真要以身犯险前去相救?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布置下陷阱要加害阁主,您可要三思啊!”
  摩挲着竹哨上面的花纹,凤殷然点了点头却没有接口。轸宿说的这些话,他心里如何能不明白,只是夏以秋虽然和他无甚交情,可是临渊与她之间的纠葛却是极深。夏以秋的母亲康王妃救过临渊的性命,他既承诺要照顾夏以秋一声,又待夏以秋极好,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深厚。若是这一回不能将夏以秋安全救出,只怕临渊必定遗憾终生。就好像当年的自己……
  明知道人家挖了个坑等着你跳,还得心甘情愿地跳进去,虽说凤殷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是想起来终归是有些不好受。反手把那竹哨握在掌心,凤殷然一边对轸宿吩咐,一边抬腿便要出门:“轸宿,你现在立刻回去,把帝都这里能调动的人手带到府外等我。”
  “阁主!”轸宿不由踏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您……”
  很少瞧见稳重老成的轸宿露出这样焦急的模样,凤殷然回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了,快去准备吧。”
  深深叹了口气,眼见自家阁主已经推了门出去,轸宿知道劝不了脾气执拗的凤殷然,只好悻悻然作了罢,回分舵调配人马去了。
  这边凤殷然回到池塘边上,玩够了池中的锦鲤,“为老不尊”的方绶不知又从哪找出了陀螺,正教段紫漪如何玩耍,倒哄得段紫漪很听话地围在他边上。陪在旁侧的少素翾抬头看见他,便笑着过来打趣道:“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出了什么事么?莫不是担心你的方临渊?”
  眼下自己身边算来算去,只剩下阿翾的身手最好,可是如今紫漪成了这副样子,凤殷然又哪里能让阿翾跟着自己去冒险,置紫漪于不顾,当下面上的表情格外淡然地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我要出府一趟,很快就回来了。你和紫漪先安心住着,不必等我吃饭。”
  少素翾本来是和他玩笑,却没想到他突然要出府去,愣了愣还没说话,正竖着耳朵偷听的方绶就凑了过来,疑惑地问道:“怎么?要出去?眼瞅着雪越下越大,这兵荒马乱的,阿殷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去办啊?殿下走之前不是让你务必要待在府里的么?”
  听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凤殷然无从答起,也懒得一一回复,于是说道:“些许小事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说话间天色更为阴暗,风急雪大的也不知城外军营现在是什么状况。“若是临渊回来之前我还没赶回来,记得教他别出去寻我,免得走岔了再添事端。”
  “到底什么事啊?要不我陪你一起走……”少素翾总觉得面前的阿然定然是隐瞒了什么,想要跟着他出去,开了口却记起身边还有个段紫漪,果然自己刚说了个“走”,段紫漪就扔下陀螺的鞭子巴巴跑了过来,抱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地问道:“素素,你要去哪里?”
  “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吧,真的只是轸宿寻我去处理些问题。”凤殷然笑着安慰道,正巧府外传来遣星阁报讯的暗号,他虽担心迟则生变,却还是耐着性子又好生宽慰了少素翾和方绶两句,这才拿着小浣给他的那个竹哨,匆匆去府外与轸宿汇合。
  

  第七十一章2

  因为忽然遭遇叛军围城,百姓们人人自危,街上摆摊的小贩都已逃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天色渐暗,街道上更是家家房门紧闭,莫说人影,便是鬼影也瞧不寻不到一个。
  凤殷然压低帷帽,快马加鞭地带着轸宿和他从分舵里挑选出的四个血刃成员,一同往轸七寻到丫鬟小浣的地方行去。遣星阁一直以刺探买卖八荒情报为营生,四大护法、二十八星使大都武功卓绝、名震江湖,但是也有许多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专门潜伏在宫廷和宗室府上做家奴,世世代代效忠于遣星阁的阁主。除了凤殷然当初为了自保设立的暗卫之外,四大护法之中的青龙御下也一直有一匹专门负责暗杀的星奴,统称为血刃。里面武功最好的几个留在总阁,随时听从调配,而其他人则分散在各地的分舵中。原本每个分舵中最多只能有两个血刃成员同时坐镇,但是如今凤殷然这个阁主身在梁城,墨兮恨不得将所有人都送去跟着他,这才破例多派了两人前来供凤殷然差使,倒是无形中解了凤殷然的燃眉之急。
  一行人来到城西轸七所说的地方,除却一片鳞次栉比的砖瓦屋舍,再也瞧不出什么异常。凤殷然拿出那支再寻常不过竹哨,想了想放到嘴边吹了一下,刺耳尖利的声音瞬时传开,不多时就见一只灵雀扑棱棱地飞了过来,立在凤殷然的马上冲他啼叫了两声,忽然往一个方向飞去。
  “跟紧些。”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凤殷然当先纵马追上。那灵雀忽上忽下,还时不时停下来张望,似乎怕他跟丢了一样。这样七拐八拐的绕了许久,那灵雀终于落在一处枝头上不再动弹。几人四下一看,怎料却被带进了一个死胡同,面前只有一堵高墙,哪里还有出路。
  轸宿和其中一个血刃将那墙面仔细摸索了一番,也不曾找到什么机关,便对凤殷然说道:“阁主,恐防有诈,还是让一人先翻墙进去看看,探探虚实再说。”
  兜兜转转教人戏耍似的带来此地,若是敌人早有埋伏,贸然爬上高处岂不是成了对方的靶子。凤殷然知道轸宿的担忧,也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他去安排。见凤殷然点了头,那蓄势待发的血刃成员立即提气跃起,站到了墙头之上,过了片刻才跳下来,抱拳对凤殷然道:“启禀阁主,墙外只有一条一人宽窄的小巷,往前是间破败的茅草屋,并无其他发现。”
  线索难道就这样断了?凤殷然闻言眉头微皱,对方大费周章地引了他过来,难道会这样轻易算了?若不是休泽王府里里外外临渊走前都打点妥当,凤殷然倒有些怀疑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凤殷然一边揣测着那些匪徒的用心,一边亲自上前查看面前的那堵砖墙。他本想伸手试试那墙砖是否是空心的,谁知指尖刚刚碰触到墙面,突然白光一闪,一股大力竟将他整个人朝墙面拉扯了进去!
  “阁主!”轸宿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再看时却哪里还有阁主的踪影!他慌忙扑到那砖墙上查看,带了十成内力一掌拍下去,那墙面还是纹丝不动,竟是格外的坚固。轸宿又惊又怒,一抬头那蹲在树枝上的灵雀也不知何时没了影子,可恨百般提防,还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自家阁主竟在自己的护卫下教人劫了去,偏偏他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却根本搞不明白阁主是如何失踪的,怎能不让轸宿又是懊恼又是忿恨!
  看着面前同样不知所措的四个血刃,轸宿强行稳了稳心神,忙派了一人回分舵通知所有眼线探查阁主的消息,又让一人去城外京畿军营向方临渊通报一声以防万一,带着剩下的两人在周围搜寻起来。
  却说凤殷然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拽入了墙面,睁开眼时竟莫名置身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门外,头上戴着的帷帽不知去了何处,轸宿几人也都没有跟来。这样移形换影的手法,凤殷然过去也见识过,一是遣星阁总阁那处境地,另一个则是通往冰雪韶华谷的入口。他虽然不曾向凌晏和琉音详细问过,但也知道能运用这样的术法,定然与妖魔或是灵界脱不开干系。而无论哪一方,要对付他这样一个凡人,都是绰绰有余。凤殷然想到这里,心中不由警铃大作,想要推开大门的手便有些犹豫迟疑。
  “啊……放开我……快放开我……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女子凄厉的哀嚎突然刺入耳中,凤殷然一愣,也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作怪,总觉得那夹杂在几个男人猥琐笑声中的哭喊十分熟悉。他当下也忘了防备,一脚踢开仓库的大门闯了进去。
  纷纷扬扬的积尘飞灰中,只见乱堆乱放的杂物中间的空地上,五六个黑衣人正将一个年轻女子压在地上肆意糟践。凤殷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眼前的场景和前世置他于死地的绑架何其相似!被按压在地上的女子一直奋力挣扎,口中嘶喊着一个名字,反反复复凄苦可怜,落在凤殷然耳中,却仿佛是苏芊芊哀哀唤着“然然”!他心中又惊又痛,脑子里除了杀意恨意,再也无暇顾及其他。若不是这些黑衣人穿着打扮与前世的那些打手不同,他恐怕就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噩梦般的过去……来不及细想,凤殷然连忙拔出腰间的佩剑,毫不留情地冲那些恶人砍刺过去,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口中喊得是夏以秋的名字,还是苏芊芊的名字。
  “芊芊!……”那些黑衣人似是没有防备,凤殷然下手又狠戾,几剑便结果了几个恶人。他隐约还记得自己此行是要搭救夏以秋,弯腰去扶地上那女子时,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唤着苏芊芊的名字,“芊芊,你有没有受伤,痛不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前世自己死前看到苏芊芊被人凌辱至死的画面,凤殷然忍不住颤声问着,定睛一看,却发现倚在他怀中的既不是芊芊,也不是夏以秋,反而是个烟视媚行的妖艳女子,手里握着的匕首猛地就朝凤殷然身上刺去!
  眼见怀中是个陌生女子的那一刻,凤殷然已经心知中计闪身退开,不料还是慢了一步,被那女子一刀扎在他腹上。强烈的痛楚反倒让凤殷然分外清醒起来,当下忘了那些纷乱繁杂的记忆,反手一剑先将那女刺客钉死在了地上。
  鲜红的血迹在衣襟上蔓延开来,顿时洇湿了一片。凤殷然不知她那一刀有没有伤及脏器,好在身上还罩了件狐裘抵挡了一二,否则恐怕已经教那女刺客在他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凤殷然稳了稳心神,给自己点穴先止了血,随意从中衣上撕了块布料简单包扎了一番,刚抬起头却见一人缓缓走来,斗篷下露出一张英姿勃发的脸来,只是一双碧色眸子,让他平添了几分邪佞之气。
  “原来是你……”虽然不过一面之缘,凤殷然却断然不会忘了眼前这人是谁。“本侯真是惭愧,竟然劳动堂堂的魔界至尊费心引我来此……”他说话间不小心牵动了腹间伤处,话音不由一顿,便顺势点到为止,也不再接着寒暄下去。
  樊薄魔界的现任魔君麟非仔细打量着额上已现汗意的凤殷然,知他那一刀伤得不轻,却不急着道破,难得耐着性子客气说道:“本尊久闻小侯爷的声名,可惜手下办事不力,三番四次也未能将小侯爷请到樊薄去。奈何本尊一想到小侯爷你就觉得思之若渴,只好亲自前来,这才终于有幸单独见上一面。”
  他语气轻松平常,凤殷然却听出十分的危险来,心里既然提防着,体内的功力也不由自主运转起来,做起了防备的姿态。麟非似笑非笑的瞧着凤殷然眸中的酒红色越发浓郁,猛地欺身上前,身影如同鬼魅般地到了凤殷然的近前,只用一手便扼住了他的脖子。
  

  第七十二章1

  麟非本就生得高大威武,此时大力的一手扼住凤殷然的脖子,简直像要将他提起一般。凤殷然本能地反抗,怎料掐在他颈间的这只手仿佛铜浇铁铸,任他如何挣扎也不能撼动一分一毫,耳边只听见麟非语带嘲讽的说道:“听说小侯爷会惑心术,最擅摆布人心,原来却是用双眸施展……”
  自己师从琉音习得惑心术之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俱都是凤殷然至亲至信之人,如今却被麟非轻松道来,怎能不让凤殷然惊诧讶异。手指忍不住扣上腕间装着指刀的机关,凤殷然那把可以斩妖除魔的佩剑断情方才击杀女刺客时被他钉在了地上,还好几柄指刀皆是纯银打造,想来也能让麟非这妖魔稍稍忌惮。
  可是麟非乃是万魔之主、魔界至尊,几千年魔道修行,哪里是凤殷然这等肉体凡胎能够轻易寻衅的。果然凤殷然的指尖刚捏住一柄指刀,麟非已然甩手将他像件器物一样随意丢了出去。横飞出去的凤殷然,狠狠砸在一堆废弃的桌椅上之后重重落在地上,尘土木屑落了个满头满脸,呛得他不住咳嗽起来,只觉五脏六腑也跟着隐隐疼痛,震得腹上的伤口再次撕裂,流出血来。
  转瞬之间,麟非再次逼近眼前,凤殷然根本来不及看清他如何动作,已被他用力捏住下颌,逼着他把视线落在麟非的脸上。“凤殷然,区区一介凡人,也敢妄想与本尊一较高下?你的胆子,倒也真大。”麟非冷冷说完,另一只手突然探向凤殷然的领子,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凤殷然胸膛上那道殷红的凤尾胎记。
  寒气猛地侵来,凤殷然不由浑身一僵,在麟非玩味的目光中不禁变了脸色,“没想到这万年无一的凤凰之火,居然长在了你的身上。哼,你可知在本尊的眼中,你的性命,与那些卑微的蝼蚁也没有什么不同。”略有些尖利的指尖划过凤殷然雪色润泽的肌肤,留下一道血印,麟非抿了抿唇角,眼中已是杀意毕现。却是连麟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一见到凤殷然,心中就像烧起了一团火,半是焦躁、半是恼怒。他想来想去,也只能归根为这个凤殷然与那方临渊太过情谊深厚,所以才让他瞧着分外碍眼罢了。
  他周身煞气浓烈,凤殷然又如何看不出来,只恨自己虽看了许多魔界的介绍,却多半是话本传说,根本找不出能拿来对抗麟非这个大魔头的法子来。在他强大的威压之下,几乎连呼吸也有不顺,还要遭受这个胡言乱语的变态这般折辱。说起来凤殷然也算是死过一次且见识过酆都鬼蜮的人,虽也惜命,到底更从容镇定许多。生死攸关的当口,凤殷然定了定神,反而望着麟非那双潭渊似的碧眸大声笑了起来,即便牵动伤口不住呛咳,他却不肯停下,只是一味瞧着麟非笑着。
  故弄玄虚么……麟非本来冷眼看着,可是望着凤殷然肆意张扬的笑容,不知怎么地,心底就有些怔忪恍惚,仿佛千百年来,他所等待所追寻的,就是眼前这人的音容笑貌。还有凤殷然微微敞露的胸口,那枚艳色胎记和他脖子上坠着的凤凰玉佩,越看越觉得眼熟得很,好像从前时时刻刻在自己眼前乱晃似地,无一处不透着亲切熟稔……心里陡然一惊,麟非立刻冷静下来,撤回手起身退开半步,眼神阴鸷地盯着凤殷然诡秘一笑。
  麟非为了炼制那枚传说中的仙丹,要取千年雪莲的内丹,自然对莲妖婷雪和她的心上人琉音进行过周密的调查,也知道琉音的惑心术其实是婷雪依照妖界法术改造而成。既然是妖术,如若他一个不察,中招受了蛊惑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凤殷然、琉音这样的凡人使出来,麟非就算是略有心乱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是换做其他的凡夫俗子,恐怕就要着了凤殷然的道了。
  “凤小侯爷,”压下心中那点莫名的感觉,麟非踢开一具尸体,绕着凤殷然走了半圈,心里念叨了几遍方临渊的名字,压住了心里的怅然却平添了几分恼怒,“你的惑心术对本尊来说不值一提,可是一会负责看管你的可都是些凡人。你们人界有句话,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尊既然答应了别人,却免得令本尊费心一二,为诱你前来的人打点一番了。”
  惑心术轻易被破,凤殷然倒也不觉得惊讶,这麟非好歹是魔界尊主,若是能随随便便中了他的惑心术,反倒成了笑话了。蹭了蹭脸上的灰尘,凤殷然勉力坐起身来,拢好衣襟,用手按住腹上的伤口,脊背却挺得笔直,扬眉问道:“还没请教魔尊大人以郡主之事骗我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听他发问,麟非不答反笑道:“小侯爷倒是提醒了本尊,你这一次来,却是为了那位标致可爱的小郡主。”他说着走到那装扮成夏以秋的女刺客身边,拔出插在她胸口的断情剑提在手里,“本尊教他们趁方临渊那厮不在的时候绑走夏以秋,就是知道你看在她和方临渊的情分,必然会舍身来救。可是换做是方临渊,”麟非说着一声冷笑,“若是换做是方临渊听闻夏以秋被抓走,就算是派下重兵营救,也绝对不会傻到豁出性命来以身犯险。”
  麟非自顾自地说着,却不去看凤殷然此刻是何表情。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忽有两人拉扯着一个衣饰光鲜的女子从仓库的另一个门走了过来,那女子被覆了双眼,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却很是镇定,可不正是遭人掳劫的康王之女——夏以秋!那两人得了麟非的眼神,推搡着让她在麟非脚边跪了,这才解开夏以秋眼上的黑布,双双退到了一旁候着。
  双眼突然重见天日,夏以秋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周遭的景物,见跌坐在自己对面的凤殷然满身的灰尘血迹很是狼狈,一时竟不敢相认,过了半晌才喃喃问道:“凤侯爷?!你也是被他们抓来此处的么?”
  见凤殷然被问得摇头苦笑,麟非不禁笑得格外畅快,拎起凤殷然的那把断情,在夏以秋的脖颈间比划起来,“小侯爷这把断情,据说可以降妖除魔、诛仙杀神,却不知道用在凡人身上,会不会让人死得更加痛快些。夏郡主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倘若死时多受点苦痛,本尊尚有些于心不忍,不过有了小侯爷这把剑,倒也是夏郡主的福气了。”
  “慢着!”眼看着断情上未干的血迹已经滴落在夏以秋的胸前,夏以秋吓得花容失色,不过似乎也猜到凤殷然是因为她才有这一劫,是故一直忍着不曾开口惊叫求饶。凤殷然虽知麟非有心如此必定还有后招,终归怕他一时冲动真拿了夏以秋试剑,不得不开口阻止道:“魔尊大人有何吩咐,直说便好,何苦为难无辜的以秋郡主。”
  麟非饶有兴趣地回头俯看着坐在地上的凤殷然,搁在夏以秋颈边的断情终是稍稍挪开了寸许,“这么说,小侯爷为了夏郡主,愿意答应本尊的一切要求?”
  “是。”凤殷然干脆应了,却没空理会一脸惊讶感动的夏以秋,“还请魔尊大人先将以秋郡主放了,本侯任由大人发落便是。”
  不知为何,麟非瞧着凤殷然大义凛然地充当起护花使者,心头总有些抑郁难纾,好像看着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分外刺眼。“既然小侯爷有意英雄救美,本尊就给你一个逞英雄的机会。只要你办到我说的事情,我就答应你,留下夏郡主的性命。”
  这位喜怒无常的魔尊笑得不怀好意,凤殷然却是不得不应道:“魔尊请说。”
  麟非阴沉冷笑,“好,我要你散尽内力、自废武功!”
  凤殷然还未说话,夏以秋已经抢先说道:“不可以!”她虽是王府千金,但是因为父亲康王是武将出身,倒也明白习武之人若是废了武功,可要沦落为比普通人还不如的废人,连带着奇经八脉也要跟着受损的。“凤殷然,你莫要管我,快点逃走吧!”
  别说自己现在挨了麟非一击、腹上还有刀伤,便是如今自己好端端的毫发无损,也决计不是麟非这个魔王的对手,想要全身而退,也得再费思量,此刻不过是更艰辛些罢了。凤殷然闭了闭眼睛,并不理会哀声劝说的夏以秋,只对麟非郑重点了点头,运起功力叠掌朝自己胸口拍了下去。
  这一掌下去,凤殷然只觉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同时受创,痛若万箭穿心、烈火焚身,一张口便吐起血来。夏以秋又惊又怕,强忍多时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呜咽着叫着凤殷然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却见凤殷然强撑着擦去唇边鲜血,哑声问道:“还请……魔尊……依约放人……”
  忽略掉胸腔里那一丝微妙的酸痛,麟非将断情扔在一旁,冷冷说道:“凤小侯爷莫不是糊涂了。本尊只说留她一命,何曾答应过放人?”
  “你!……”那双妖绿色的眸子,倒比那深夜里的鬼火更加诡谲阴暗,凤殷然本就是强弩之末,又一时怒极攻心,眼前一黑便往地面上跌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2

  鼓动京畿步兵营进城闹事,本是方临渊和方景晖都心知肚明的一个计谋,为的就是扳倒手握京畿兵权的英国公,借以打压二王爷方连城,好让他彻底无缘帝位。而这一番谋划,昭帝方桦虽然不动声色,想必也是早有预料,只是他本也无意让老二问鼎皇位,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兄弟自己折腾,躲在背后清清静静的看热闹罢了。
  论起铁石心肠,他们兄弟几个,倒谁也比不上他们那位在龙椅上坐了快三十年的父皇。方临渊早已见惯不怪,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不会心寒,还是那颗对父亲的孺慕之心已经死得不能再透。撇开心里的阴郁,方临渊揣着早就准备好的虎符,带着周源一路赶到京畿营点齐了剩下的兵将,一番恩威并施收买了人心,唬得几个将领对他感恩戴德,只差当众发誓以死效忠,看得周源一愣一愣的。方临渊始终不温不火,却也不显得过于热衷兵权,只嘱咐了几个将领一番,让他们好生准备准备,立刻带他们进京勤王。
  这厢安抚好了京畿营的众将,方临渊喝茶歇息的间隙,突然发现四王爷方景晖并未现身,竟似不与他争夺这勤王护驾的大功,心中难免有些狐疑。抬头看见门外那几个被凤殷然指来保护他安全的遣星阁暗卫,忽然就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闭上眼睛竟都是殷然身陷险境的画面。
  方临渊并没有杞人忧天的习惯,也极少这样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越想越觉得与不曾露面的方景晖脱不开干系,连忙唤来一个暗卫,让他向城中传信,打探一下情形。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却有三份书信同时摆在了方临渊的面前。
  此刻外面的诸将点齐兵马,正跃跃欲试的准备赶在晚饭前出发进城。禁卫军将领周源自请来帐中相请休泽王,却见方临渊一连拆了三封书信,脸上的表情虽还是波澜不惊,但眸中好似烧起火来,亮得骇人。周源心里打了个突,见方临渊一言不发披了鹤氅就要出门,脑袋一热便迎上去拦道:“王爷!此时此刻,速速带兵进宫救驾才是重中之重啊!”
  对上方临渊那冷冷一眼,周源浑身一凉,仿佛被扒光衣服丢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一般从头凉到脚,耳边只听得休泽王缓声说道:“劳烦周将军跟几位将军好生解释,本王挂念父皇,要先带着手下这几个护卫赶回去才能安心,也好帮大家探查一下城中状况。到时候,本王自会在城门口与众位将军会合,还请周将军让他们放宽心。”
  周源在心里大摇其头,但看到方临渊那瞧不出喜怒的神情,偏偏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喏喏点头,十分憋屈地应承领命,眼睁睁地看着方临渊带人纵马走了。
  寒风夹杂着雪片打在脸上,方临渊却觉不出疼痛,只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京城里去。呈给他的那三封书信,一封是方绶和少素翾不放心凤殷然迟迟未归,写来向他报信的;一封却是跟丢了凤殷然的轸宿,发来向他问询如何是好;最后一封却是指明了一个地方,要他独自前去营救凤殷然和夏以秋,否则明日一早便要把他们二人的尸体挂到城楼上示众!
  那绑架之人还随信附了一支青玉的发簪,款式简洁普通,方临渊却一眼就认出这是凤殷然今日拿来束发的玉簪,再结合轸宿等人传来的消息,哪里还能不信。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勤王护驾,只怕稍晚一步,殷然会有何不测。方临渊虽心中慌乱,脑子却分外清醒,想来想去始作俑者也只有四王爷方景晖,为的恐怕也是要争帝位或是他方临渊的性命,既有所求,殷然此刻应该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一路想着,分别派了那些跟着的暗卫去办其他事情。他方临渊一生长于筹谋算计,活到现在也算经历了九死一生,所以即便是不得不受人所迫只身前去,也不会当真让自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就是了,左右还是要拼个鱼死网破,才好浑水摸鱼保全自己和殷然。
  方临渊一路疾驰到城门口,指派了暗卫四下去办他所吩咐之事,正要按信上说的地址独自去寻凤殷然,却见城门口突然走出来一人一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灵晔。”眼中的惊讶不过一闪而过,方临渊已然心如明镜,“教中也得了消息,被你截下了没有通知我。”他用的不是问句,而是猜到了灵晔这么做的用意。“如今,我既然已经知晓了,你以为还拦得住我么?”
  瞧着方临渊那决绝冷厉的模样,灵晔轻叹一声跳下马走上前,一时也分不清心中是悲是忧。“我当然拦不住你,我又为何一定要拦你?”灵晔说着一笑,倒教人恍惚方才面露悲戚的人根本不是他,“你大概也猜到这件事和方景晖脱不了关系,也应该猜到,若无人相助,方景晖也做不到这一步。”这样仰望着马背上的方临渊,灵晔觉得脖子有些微微的酸痛,连带着眼睛和鼻子好像也跟着难受起来。他胡乱一笑,从花枝招展的锦衣袖子里掏出一样物事,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朝方临渊丢了过去,态度极为随意。“我巴巴地赶来送东西,可不是为了讨你一顿埋怨的。再说了,你这堂堂的帝星转世,要是轻易就这么死了,岂不是砸了本大师占卜算卦的招牌嘛!”
  看清接在手里的东西,方临渊霍然抬头,看向灵晔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灵晔却是洒脱一笑,挥了挥手转身上马便走。“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你要是死了,老子立马带着你的教众为非作歹,管保比现在逍遥多了。”
  生平第一次从灵晔嘴里听到这般粗俗的话语,方临渊不由扬唇,很是小心谨慎地收好灵晔丢给他的那面小小的青铜镜,打马朝信中所说的城北废弃货仓赶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1

  “凤殷然!凤殷然!你醒醒啊,呜呜,你快醒醒啊……”
  女子在耳边哭得聒噪,凤殷然晕晕乎乎地睁开重若千钧的眼皮,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声,“别哭了……”
  正趴在他身边大哭的夏以秋愣了愣,又惊又喜地抬起头见他真的醒了,连忙扑上去道:“你方才那模样太吓人了,我还以为你……”那个“死”字到了嘴边,又让她生生咽了回去,似乎唯恐沾染了不吉。“你觉得怎么样了?”夏以秋说着拿帕子细细擦去凤殷然脸上存留的血迹,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你全身滚烫,高热不退,身上还受了那么重的伤。那些坏人却连点清水都不留下……呜呜,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这样。临渊哥哥知道了,定然恨死我了……”
  见她又开始哭泣,凤殷然不由更为头疼,好不容易攒了点力气,扯了扯夏以秋的衣袖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大概两盏茶的时间。”咬牙憋回眼中的泪水,夏以秋吸了吸鼻子,在凤殷然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身子来。因为全身功力散尽伤了经脉,凤殷然此时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倒像是被人打断了所有筋骨一样难熬。夏以秋努力用肩膀撑着他的身子,细心的替他拢了拢散开的长发,在这危急关头倒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那个绿眼睛的怪人让他们把你抬到这里,然后又拿走了你的发簪。”大概是见夏以秋不会武功,便没有为难她,只把他们关在一起。见凤殷然故作无事的硬撑着,夏以秋心里十分难受,面上却强作平静的说道:“我特意留神看了,从刚刚那个仓库到这里只有几步路,外面锁了门,又有人把守着。你一直迷迷糊糊地,我也没敢在门缝里多看。”
  凤殷然点了点头,脑中不断思量着对策,嘴上却实在没力气回话,只听着夏以秋道:“以前有父王和临渊哥哥护着,我总能夸口说自己如何如何勇敢,现在才觉得怕得厉害。”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回头朝凤殷然粲然一笑道:“还好有你在,我心里安稳多了。”
  对上凤殷然有些诧异惊疑的目光,夏以秋不由有些脸红,却还是继续说道:“其实,临渊哥哥常常在书信里提起你。说起来,我也算认识你很久了呢。”夏以秋说着微微低头,虽是她扶着凤殷然,看起来倒像是她将头枕在凤殷然肩上一样。“临渊哥哥很少如此看重一个人,每次来信都要说起和你相处的趣事,详尽异常,若不是我认得他的印鉴,倒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学了他的笔迹,才会变得如此啰嗦。”
  在夏以秋娇俏的笑声里,凤殷然也不禁有些赧颜,本就因高烧而红扑扑的脸颊瞧着像要滴出血来,衬得他的眉眼平添几分妖艳。夏以秋一时看得入迷,努力克制了许久,才压下胸腔里那股想要凑上去亲近凤殷然的冲动。她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却没敢出口。那时候方临渊素来娇惯她,和夏以秋的父王康王爷一起几乎将她宠上了天,又被她缠得没有法子,只得按她的要求每隔两个月就要给她写一封信供她解闷。信中的荣韶国风俗景物,夏以秋全当游记来看,只是没想到看着看着,她慢慢的竟对方临渊笔下的那个凤家小侯爷上心起来。
  也许是因为正巧赶上了夏以秋少女情怀、情窦初开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方临渊情之所至不禁分外夸耀,等到夏以秋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对传闻中的沧爵国望舒侯,已然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不过,这种感情太过微妙,似乎尚未如男女之情般浓烈,却也不仅仅是朋友兄妹般坦荡。夏以秋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藏在心底,表面上依旧还是原先那个纯真烂漫的小郡主,心中却已明白了相思能比黄连苦。直到除夕宫宴上,亲眼见了凤殷然本人,望着那皑皑白雪中,一身青衣却比梅花还要舒朗清艳的凤小侯爷,夏以秋尘封在心底的感情,终于按捺不住地喷涌而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想要亲近凤殷然的念头。
  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夏以秋虽然天真善良、不擅心计,可是却也不是个傻瓜,临渊哥哥和凤侯爷对望的眼神里藏着什么样的情深缱绻,她一眼就已经看得分明。她间接认识了凤殷然多年,偷偷想念了多年,却忘了在凤殷然的眼里,她夏以秋,不过是形同路人……
  抑制住心中的酸涩,夏以秋一面搜肠刮肚的寻了些小时候同方临渊的事情讲给凤殷然听,一面担心他精神不济再次陷入昏迷,讲到兴起时眉飞色舞,似乎已经忘了二人还身处险境,只不过眼底还藏着挥之不去的担忧和爱上。
  夏以秋强颜欢笑逗他宽心的小心思,凤殷然又怎会不懂,便也配合得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心里却有些把夏以秋当了如芊芊一样的妹妹来看待。他见夏以秋之前哭得妆也花了,随手抹眼泪的时候又蹭了一脸的泥灰,就费力抬手替她擦了擦,却忘了自己手上全是血污,愣了愣才低声笑道:“好端端一个美人,倒像只小花猫。”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克制不住的无力颤抖。夏以秋心口一窒,眼圈忍不住又红了,只好自己胡乱拿袖子擦脸,遮掩的笑道:“我要是小花猫,你就是大花猫!”
  “好一对郎情妾意,本王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啊。”
  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说话,凤殷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武功全废,再也没有以前的耳力。不由自主地挺身将夏以秋挡在身后,凤殷然一边对她使了个颜色让她不要出声说话,一边转头对施施然走进房间里的四王爷方景晖冷声笑道:“四王爷既然知道打扰,何必还要自找没趣?”
  方景晖听了,不怒反笑,“看来望舒侯见到本王,一点都没觉得惊讶。想必是已经猜到,是本王派人劫持了以秋郡主,好诱你前来。”
  凤殷然没接话,只拍了拍夏以秋,让她不用担心。麟非方才分明对他起了杀心,最后却忍着不曾动手,还拿走了他的发簪,分明就是想借他之名,设计了陷阱等着临渊自投罗网。好在方临渊不在城中,他估摸着这会功夫,就算再快,临渊也不过刚刚得知他和夏以秋被劫,他必须赶在临渊涉险前快点自救。“你如今虽然离扳倒二王爷只差一步,但是四王爷不会真的以为,杀了临渊,你就能高枕无忧的坐上龙椅了吧?”凤殷然一边和方景晖说话,一边握住夏以秋的手,引导她去寻他腕上装指刀的机关,好在有夏以秋宽大的锦袖挡着,方景晖也看不出什么来。“除却生母地位不够高的八王爷,德妃所生的十一皇子听说更得太后的欢心。四王爷为何能笃定昭帝不能再撑个十年八年,把皇位交给十一皇子呢?”
  “本王自然已经有了万全的计策,不劳侯爷操心了。”方景晖难得笑得温和,望着凤殷然,他的心上就好像烧起一团邪火,可惜魔尊特别交待过,还不到了结凤殷然的时候。想起方临渊此刻正赶来送死,方景晖不由阴沉笑道:“本王一直不明白,我那眼高于顶的七弟,怎么就对你一个男人动了心呢?”
  他说着有些犹豫,既想一走了之,又想要折磨凤殷然,正踌躇间,忽闻凤殷然轻轻一笑,声若珠玉琳琅。方景晖心里一动,忍不住抬眼看去,却见凤殷然一双凤眸红光潋滟、分外惑人。耳边只听得他笑着说道:“方景晖,你何不亲自过来,一探究竟?”
  

  第七十三章2

  凤殷然这一句话听进耳中,方景晖没来由的一愣,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脑海之中只剩下那一双泛着盈盈酒红光芒的眼眸,邀约他共赴人生极乐。不过弹指之间,方景晖却似看见了自己坐上皇位,一统河山、荣耀百世,权势财富、绝色美人全都揽入怀中,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可是夙愿得偿的欣喜还未散尽,方景晖突然心中一紧,再回过神来时,自己竟已经落入凤殷然的手中,被他拿指刀抵住了咽喉。
  “你的武功分明已经废了,怎么会……”凤殷然被魔尊麟非要挟着自废武功时,方景晖就躲在暗处亲眼看着,这才对形同废人一般的凤殷然毫无防备,没想到一时疏忽竟然着了他的道!“本王真是低估了你……”
  手指抑制不住地想要颤抖,凤殷然忍了又忍,身上早就疼的麻木。“夏以秋,快找东西来绑住他的双手!”惑心术因是来源于术法,依托于施术者的精神力,所以才没有跟着武功一起废掉。可是以凤殷然现在的状态,使用起来还是太过耗神。眼前阵阵发黑,凤殷然晃了晃头,只觉得近在咫尺的方景晖也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景象,手一抖,锋利的指刀便在方景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他咬牙硬撑着,却听见方景晖笑得畅快,已然看出了他的力不从心。
  “本王虽然惜命,但是只要出了这个门,随便一支暗箭都能在你杀了本王之前,先送你们去阴曹地府!”双手被夏以秋用腰带反绑在身后,方景晖望着倚在柱子上无力以继的凤殷然,方才的那点恐慌早就烟消云散。“小侯爷其实不必如此,本王好歹要顾忌到两国邦交,怎么会随便害你性命呢?”他在这房中多待一刻,屋外的下人就要多担心一刻,现在应该已经随时准备冲进来护驾了。“小侯爷尽管放心,只要老七死了,本王立刻派人把你完好无损的送回荣韶国去。”方景晖说着暧昧一笑,看向凤殷然的目光里就多了些玩味,“或者侯爷你答应一生一世做本王的男宠,本王也可以考虑留老七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如何?”
  在官员面前冷面无私的四王爷,居然也会半真半假的说起这样的话来,凤殷然讥讽地笑了笑,还未等他开口答话,一旁的夏以秋已经怒不可遏的抽出方景晖的佩剑,抵在方景晖的胸口道:“方景晖,你住口!”
  方景晖抬了抬眼睛,瞧着面前的杀气腾腾的小姑娘,不禁失笑。他比她年长十二岁,从小看惯了她胡闹任性,一点点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心中终归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情分在。“以秋,此事本来与你无关,四哥还是派人送你回去吧。”
  手中的剑抖了抖,夏以秋以前或多或少也从父王那里听说过皇子们明争暗斗,竞夺储君之位是何等艰辛狠毒。但是可怜她生母早逝,最是以温良贤淑著称的贤妃娘娘便经常接她到宫中说话,一来二去的夏以秋就慢慢跟四皇子和六公主熟络起来。她虽然记得临渊哥哥的话,不敢真心相信宫中的其他人,但是时间久了,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难免会有些微的情感。虽然听到方景晖要对临渊哥哥不利,还出言侮辱凤殷然,她心中恼怒,但是真要动手杀人,她还是有些踌躇忐忑的,何况这人还是与她有交情的方景晖……
  见她内心的挣扎俱都表露在了脸上,凤殷然默默看了一会,还是走过去按下了夏以秋的手,“听临渊说,你学过些功夫的,是不是?”
  夏以秋不知怎么地脸就不由红了,眼中却透出光彩来,点着头应道:“嗯,会点粗浅的拳脚功夫,也拿得稳刀剑的!”
  凤殷然正在思量麟非这个魔界之主襄助方景晖到底是图些什么,也就没注意到夏以秋看他时目光的热切,带了些小孩子等待表扬的期待。“这样等着不是办法。一会儿我去开门引他的手下过来,你只记得不论发生什么,剑锋都不能离开他的脖子,明白了么?”
  赶忙点头答应,夏以秋用力握住手中的剑柄,忍不住嘱咐道:“那……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冲她安慰似的笑了笑,凤殷然一手按着腹上的伤口,一步一顿地挪到门边,回头见夏以秋已经找东西堵住了方景晖的嘴,摆好姿势对他点头,这才深吸了口气打开房门,却没想到原先蹲守在门外的侍卫一个都没了,一抬头只看到麟非不丁不八的立在远处,对面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胜雪,不是方临渊又是哪个?!
  虽然目力已不如从前,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凤殷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方临渊,想要开口喊他,声音却像梗在了喉咙里一样,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听不到他们二人在说什么,更担心麟非会对临渊不利。惶急了许久,却见麟非从方临渊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那姿势远远看去,就好像两人握手言和了一般。
  “本尊还以为绑了你的心上人,又逼他废了自己的武功,你肯定恼怒心疼,怎么也该动手和本尊打一架,没想到本尊竟也有猜错的时候……”麟非似乎笃定旁人不会听见,他也根本不怕旁人会听见。捏着手里的青铜小镜,这样近的距离,麟非已经感受得到方临渊几欲射出的魔音七弦在袖子里蠢蠢欲动,却还是笑得不知死活。“当年你虽是救本尊一命,但是本尊也渡了一半的魔功给你,早就两清。真要不留情面的较量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呢。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不愿跟本尊比试比试呢?本尊看得出,你心中此刻定然是恨意滔天的。”
  方临渊没有看他脸上得意的表情,开门声传来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已经定在了凤殷然的身上。只是几个时辰未见,他的殷然却浑身是血、面色惨白,仿佛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都是勉强支撑……心中恨意翻滚,方临渊面上却不露分毫,“我知道你一直期待能有一天,以你我的决战,证明你那无谓的假想。”方临渊说着,忽然回眸一笑,“所以,我更加不能让你得偿所愿。”
  被他说得语噎,麟非瞪着他看了很久,这才终于又笑了起来,“你还要隐瞒身份,自然不能当着你那小情人的面,展示自己的功夫。哈哈,本尊省得。”麟非拨弄着铜镜上的宝石,还以为方临渊早把这镜子丢掉了,没想到还悄悄留着……
  麟非这样想着,心里那点不痛快立刻消散了大半,反正炼丹的其他材料还没找齐,他也不急着取走凤殷然的那颗心脏。“罢了罢了,本尊且陪你们再多玩两天好了。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先留下他的性命。”纷杂的脚步声传来,方临渊步下的人马大概已经包围过来。自己全身而退,承担方临渊那无边怒气的,就只剩下里头倒霉的四王爷了。可是,这与他麟非,又有何干?
  唇边扬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本尊回来之前,你可得看顾好你的那位小情人啊。”麟非说着对方临渊眨了眨眼睛,突然朝着凤殷然的方向抬了抬手,如同一团青烟般消散在了空气中。
  方临渊来不及拦他,连忙往凤殷然他们待的屋子奔去。麟非刚刚那一抬手看似随意,却霎那间弄断了方景晖身上的束缚,得了自由的方景晖趁着夏以秋张望外面的时候,已经夺下剑朝门口的凤殷然刺了过去。方临渊看得心惊肉跳,距离越来越近,他能看到方景晖狰狞的笑容里毫不掩饰的报复,却不能及时的将凤殷然从危险中解救出来。
  “殷然,小心!”
  身前身后的呼喊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凤殷然不明所以地望着飞掠而来的方临渊,下意识的立即回身,却见夏以秋已经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替他挡下了方景晖的那一剑。
  “夏以秋!”
  方景晖的剑洞穿夏以秋后顺势刺进了凤殷然的胸口,剧烈的疼痛瞬时充满胸腔,可是凤殷然却分不清是因为那锋利的剑尖,还是因为奄奄一息倒在他身上的夏以秋。“夏以秋!夏以秋!”他捏着少女的肩膀,却不敢用力晃她,自己也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连着两人的剑弄痛了夏以秋。他模模糊糊的想着,似乎是临渊踢飞了方景晖,想要上前来替他拔出剑来。“不要拔……以秋会痛的……”凤殷然小声说着,恍惚的模样看得方临渊心如刀割,却又一时之间无计可施。
  “临渊哥哥……”两人正僵持着,靠在凤殷然身上的夏以秋却笑了。“你医术、那么好,一定能医好他的……对不对……”她说着笑得娇俏可爱,目光却已经开始涣散,殷然,不能得你所爱,能为你而死、被你记住也好……她摸索着抓住凤殷然的手,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出来,“可惜……我们……我们、还没能一起去……”
  踏青赏花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夏以秋的手便跌落了下去,花儿一样的少女竟就这样香消玉殒。凤殷然睁大酸胀的双眼,可就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似乎终于耗尽,他扶着夏以秋的手忽然就失了力道,整个人猛地朝后仰了过去。耳边只听到方临渊惊恐莫名的那一声呼唤:
  “殷然!……”
  
  阿诺有话要说:本月22号是阿诺的22岁生日~最近更新的少,主要是因为年底事情太多,还请各位看官看在阿诺以前勤快更新的份上,宽恕则个。
  另外,由于种种原因,阿诺打算向各位看官大人请几天假。年前这半个月就不再更新。阿诺会认真码字,即将接近尾声,阿诺不希望因为赶稿导致质量太差,希望大家谅解。
  大家喜欢是阿诺填坑的动力,但是大家不喜欢,阿诺也承诺不会弃坑!唠叨这么多,诚恳的请求大家多多留言,另求收藏~谢谢!
  预祝大家新年快乐,阿诺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第七十四章1

  疼痛到了极致,就演变成麻木,连意识也跟着迷乱。凤殷然这一睡,便昏睡了三天三夜,颠三倒四的做了无数的梦,一会儿看到方临渊,一会儿又瞧见魔尊麟非,穿着打扮却和眼下不同,只是言谈举止间透着亲密。
  凤殷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仿佛亲临其境,但是真要仔细回忆,便有觉得浑浑噩噩什么也记不起来。心里只记得自己很难过,却又不晓得为了什么而痛不欲生。
  待到他终于从混乱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少素翾惊喜若狂的面孔,“阿然!你可算是醒了!你都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一直高烧不退,还胡言乱语。真是吓死我了!……”
  许是因为刚刚醒来,凤殷然听他喋喋不休的吵了很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听懂他说的意思,却沉默着没有立即回话。他四下看了看,认出是方临渊府中自己的房间,陈列摆设仿造的是凤府,却难掩骨子里透出的沧爵国风,莫名的让他开始思念远在荣韶国的那个家。
  少素翾见他目光闪烁,还以为他在寻方临渊,忙笑着说道:“你的临渊去给你端药去了。他这三天一直守着你寸步不离,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你吃不下去东西,他也是粒米未进,憔悴沧桑得倒不像那个谪仙般的人物了。你的药都是他亲自熬的,一步也不肯假他人之手,非要亲自端来,再一口一口亲自喂你喝进去……”他正说着,却见凤殷然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他的身后,一回头果然是方临渊端了药碗进来。少素翾亲眼看到凤殷然醒了,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此时当然不愿留在这里碍眼。便以不放心段紫漪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等他为由,赶紧跑出了房间,还替他们把门也带上了。
  “身上可还有哪里疼痛?”
  不等凤殷然答话,方临渊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搁下药碗便忙着替凤殷然诊起脉来。凤殷然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忪,却见方临渊的白衣上不但染了药渍,还沾了煤灰。俊雅的容颜似乎是瘦了不少,眼底有淡淡的黑紫,连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哪里还有平时纤尘不染的清傲模样?只是此刻见他无碍,方临渊眼中欣喜的光芒太过耀眼,竟让凤殷然看着看着,不禁双目有些刺痛酸胀。
  细细听了他的脉象,方临渊蹙着的眉头才稍稍纾解,露出些笑容来。“万幸你腹上和胸口的剑伤都没刺中要害,再休息段时日便能痊愈了。至于武功和内力,等调养好身体,再重头练起也是一样的……”
  凤殷然只是静静听着,心里乱成一团。他只要看着方临渊,麟非和他言笑晏晏的景象,还有夏以秋死时的模样,总是不由分说的从脑海中跳出来,不依不饶地堵在他眼前。凤殷然想问清楚方临渊和麟非之间的关系,可是想到惨死在他怀里的夏以秋,已经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若不是看在临渊的情分上,夏以秋哪里会舍命搭救一个不过见过两次面的他呢……
  盯着方临渊的脸痴痴看了一会儿,凤殷然就着方临渊的手喝了药,便躺回床上,咬牙翻了身,只将后背对着他。过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也累了,回房休息吧。”
  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凤殷然那粗粝沙哑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一样,在方临渊的心上来来回回的切割。“好。”他站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上前温柔的帮凤殷然掖好被角,便转身走了。
  听着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凤殷然闭了闭眼睛,却是一滴泪也没能落下。
  昭帝二十九年正月十五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场兵变逼宫,最后以帝王天命所归的睿智落下帷幕。步兵营的围城逼宫虽然凶险,但是由于昭帝洞察先机早有预料,事先将调兵的虎符交给了他的第七个儿子——休泽王方临渊,命他与禁军侍卫将领周源协同处置,这才调动了京畿营的兵力,将这场闹剧兵不血刃的压制下来。
  在休泽王的追踪彻查之下,以讨伐英国公克扣军饷为由的这场兵变,幕后的黑手却牵扯到了四王爷方景晖的身上,乃是由他一手策划,不但是想要英国公的女婿、二王爷方连城彻底失去圣心,也是为了逼迫昭帝早日禅让于他。一干从犯的供词和搜集到的证物陆续承到昭帝面前,痛心疾首的方桦当即下令褫夺英国公的爵位,抄家夺权、发配边疆,连带二王爷也受累被罚闭门思过。而犯上作乱的四王爷方景晖,则被从皇室玉牒中除名,圈禁终生。而他们之前负责的六部差事,俱都移交给了七皇子方临渊处置。
  一夕之间,昭帝膝下封王的四位年长的皇子中,只剩下一个休泽王方临渊手握重兵权柄,距离储君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原先各自支持不同皇子的大臣们在这剧变中皆乱了阵脚,京中官场局势一夜之内改弦更张。
  水涨船高,休泽王方临渊每日忙得分身乏术,休泽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大小官员和宗室亲贵借着千奇百怪的由头,变着法的往府里送礼,应付得管事恨不得一天多出几个时辰才好。只是府中前院虽然门庭若市,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客居在后院养伤的凤殷然和赖着不走的方绶。任凭一墙之隔的前院如何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凤殷然住的园子依旧波平如镜、波澜不起。
  自从凤殷然那一日醒来后赶了方临渊出去,他们二人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是两人都存心躲避的缘故,即便是同住在一个府邸中,这半个月来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却连个照面都没有碰到过,实在是让方绶等人不禁啧啧称奇。
  因为要静心养伤,凤殷然这十来日除了康王府的以秋郡主头七时,亲自去替她上了柱香之外,其余时候大多留在院子里足不出户,除了方绶和少素翾、段紫漪同轸宿,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所得的那些外间消息传闻,也都是从方绶或轸宿口中,左一句右一句拼凑出来的。
  “阿殷,”方绶如今倒也晓得了凤殷然的身份,只是称呼上习惯了,一时半刻也懒得再改,“今日朝上有人把立储的事情又搬了出来,陛下一开始没吱声,他们就越发放肆,还提议复了二王爷和八王爷的差事,气得陛下在朝堂上好一顿发火。骇得那些昏官噼里啪啦跪了一地,头磕得跟捣蒜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方绶绘声绘色的讲着,明明他自己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偏偏要在凤殷然面前卖弄,唱作俱佳的模样仿佛他曾身临其境一般。“唉,依我看啊,这册立七殿下为太子的诏书,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要颁布下来了。他们竟还揣摩不出陛下的心意,真是可怜……”
  正挽袖临帖的凤殷然只默默听着,神情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自从内力全废之后,他受损的经脉想要恢复如普通人一样尚且需要一年半载,再想习武也要三五年后才行。他之前发现双手经常使不上力气,又颤抖不稳,便每日抄写经书,打发时间、稳定心神,倒害得少素翾等人差点误以为他要剃度出家,惴惴了许久。
  见他一脸安然宁静,方绶默默看了半晌,倒有些辨别不清自己心头是何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开解凤殷然的愁绪。“药都快凉了,你也顺便歇歇手,明日再练吧。”
  慢慢搁下手中的笔,凤殷然将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藏进袖中,终是回他一笑,“嗯,让人来把笔墨都收了吧。”目光落在碗中的汤药上,凤殷然呆了呆,终是一叹。他虽是没了武功、五感不明,却也不会认不出出夜夜潜进他屋里给他把脉的人是谁。他之所以始终不问不言,不过是想先冷静了自己的心情罢了。“等临渊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你再来告诉我。”
  方绶突然听到凤殷然这句话,不由一怔,却见凤殷然挑眉笑道:“难道不是临渊托你日日来陪我逗趣解闷?”
  得了他这句话,方绶简直如释重负,嘴上还不忘说道:“本王其实是想让阿殷你觉得欠了本王的人情,将来多做点好吃的给本王解馋……”
  凤殷然闻言白了方绶一眼,还未开口取笑他,却见少素翾急三火四的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同样脸色不虞的轸宿。少素翾原本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是对上凤殷然的探询的目光,反而又紧紧闭上了嘴巴,扭头生气得在桌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凤殷然瞧了瞧少素翾,见他只低头不肯答话,便又去看轸宿,说话间脸上已经隐有怒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家阁主虽然很少发火动怒,但是遣星阁上上下下都深谙凤殷然的脾气秉性,知道凤殷然素来说一不二,最是厌烦属下推诿搪塞。此时眼见阁主不快,轸宿心中“咯噔”一下,连忙跪了下去。“是从皇宫里刚传出来了一条消息……”
  

  第七十四章2

  小心谨慎地替昭帝奉上了新茶,总管太监魏忠偷偷抬眼看了看安静立在昭帝三步之外的七皇子方临渊,略有些担心的冲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示意昭帝今日心情不佳,望七殿下莫要与陛下再起争执。
  许是看在母亲方柔的面子上,方临渊对曾经多次照拂母亲的大太监魏忠一向礼敬,见他好心提醒,便也承情的点头回他一笑。魏忠立时松了口气,回头却见自己的主子方桦正神情不明的看着他,连忙讪讪赔笑行礼,带着暖阁里的一众宫娥和小太监们匆匆退了个干净。
  门扇缓缓关合,屋中便只剩下方桦父子二人,除却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就只有屋角的更漏不肯停歇的声声响着,反而衬托得暖阁格外寂静。
  方桦望着对面不声不响的爱子,有些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回身一口气喝了杯子里的茶水,倒也不再讲究君王的仪态。这几日他实在是心情极差,前朝有一众对立储指手画脚的大臣,回到**又要面对皇太后绵里藏针的斥责和妃子们的试探哭诉,直把方桦烦得火冒三丈。他之前处理四子方景晖谋反案时除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下留情之外,凡是依附方景晖并参与谋划的人员全部处以极刑,三族之内全部流放千里,惹得京城上下一片哗然。只是这样的雷霆手段用过之后,相应的也不能少了怀柔安抚,故而方桦近日才稍稍对旁人纵容了一些,没想到那些自诩清流的言官直臣们反而有恃无恐,竟敢一再挑战帝王的底线。
  还有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那两个老匹夫,贪墨敛财的胃口越发大的无法无天,还真当他这个皇帝是睁眼瞎子不成?!若不是他有意宽纵,想要养肥了这两只贪得无厌的硕鼠,留给最中意的儿子方临渊继位后立威并扩充国库,他只怕早就斩了这两个老匹夫杀鸡儆猴了……心里的怒火渐消,方桦眉头稍敛,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酷君王。他走回龙案前,从桌上拿起一卷诏书随手丢给方临渊,口中只道:“打开看看。”
  其实这卷诏书里写了些什么,方临渊心中已经猜到,面上却不表露分毫,只依照方桦的吩咐,缓缓展开一看,果然是由内阁大学士拟定的那道册立他为太子的旨意,以墨笔楷书誊写在大幅黄纸上,只等盖上玉玺,便可送去太庙颂读,昭告天下。
  如今的内阁大学士陈鄂本就是灵晔助方临渊埋下的一步暗棋,拟好的诏书自然也早抄了一封送到了方临渊手上。不过为求稳妥,方临渊还是耐下性子又从头看了一遍,除却开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结尾“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那些一成不变的格式之外,只见陈鄂极尽浮华的一番歌功颂德之词后面,的确写着要“授予皇七子方临渊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这一句。多年钻营终有所获,饶是方临渊这般心性,也不由唇角微扬。只是这笑意还未达眼中,他却忽然发现方桦在这诏书之下又附了一诏,却是要同时册立郭太师那“贤良淑德”的女儿郭凝冬做他的太子妃。
  “父皇当日还说儿臣与秋儿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如今秋儿因为儿臣的缘故,惨死在四皇兄剑下,不过几日、尸骨未寒。父皇就要儿臣迎娶郭凝冬,未免太薄情寡义了些。”方临渊说着重新卷好那份诏书,稳稳抛回桌面之上,“再说儿臣回沧爵的时日还浅,父皇又何必这般心急。”
  听他拿被追封为公主的夏以秋当挡箭牌,昭帝便也惋惜的叹了口气应和,嘴上却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今年的药引子,也是时候送给你母亲了。”
  话音未落,方临渊表情已是一冷,脸上常带着的温和笑意立时荡然无存,竟是半点不遮掩身上的杀气,冷声说道:“父皇这一招,当真屡试不爽。”
  自己这儿子就像一头不驯的猎豹,在他幼时,自己这恩威并施的帝王之术或许还对他稍有震慑,可现在,他已经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弹压的次数越多,他将来放抗的势头就会越是凶猛。方桦心中虽然再明白不过,可是为了自己多年的执念,为了沧爵国的将来,为了方氏皇族的血脉传承,他已顾不得其他,也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冲突由来已久,想要修补,一朝一夕间根本不可能完成了。
  咽下胸中的郁郁,方桦反倒是缓缓一笑:“莫说朝中上下,便是阖宫之中,而今也是一片风起云涌。所以这册立太子的诏书,朕原也没打算马上就颁布。你既然觉得自己功业不够,朕这里倒也另有差事要交托给你。”他说罢,自桌上堆叠的奏章里寻出一本扔到方临渊手中,“南边这几年多有叛乱,该让他们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了。想要多少兵力,如何调动粮草,身边带哪些人出去,都由你折腾。等你带军凯旋回来那一日,这册封的诏书,你自然领得名正言顺。”
  见方临渊目光闪了闪捏着手里的邸报没有接口,方桦也不催促,稳如泰山般的坐在椅中,表情里透着成竹在胸,只不过深究起来,他心里倒也没有多少得意,反而格外沉重。这些年,为了他那点讳如莫深的念头,方桦已经用方临渊的生母方柔的性命和安危威胁过方临渊多次。但是除了方桦自己,又有几个人明白,这世上最担心方柔受伤害的人,其实正是随时能掌控方柔生死的方桦自己呢?不过这些心事,就算方桦亲口道出,也不会有人相信。否则,方临渊也不过心甘情愿的被自己这个令他痛恨的父皇所摆布了。
  一时有些理不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方桦收回飘远的思绪,把目光又落回到三步之外,玉冠华衣的年轻王爷身上。正当昭帝准备开口容许爱子多考虑几日,再做答复的时候,却见方临渊突然躬身朝御座上的君王一礼,领旨谢恩:“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第七十五章1

  方临渊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黑得浓郁。每日在府中优哉游哉的方绶破天荒蹲守在门前等他,一见到他露面,连忙迎了上去,一脸的邀功谄媚,“殿下!阿殷做了一桌的好菜,正在你屋里等你呢!”
  听到这样一个消息,饶是素来镇定沉敛的方临渊,也不禁愣怔了片刻,“殷然他……”话到了嘴边,又被方临渊咽了回去,只面上的表情仍带了三分犹疑。耳边却听见方绶絮絮叨叨地说道:“周源将军今日打猎时收获不少,特意送了头鹿过来,阿殷说自己闲着没事,就顺手料理了。我同素翾他们已经尝了鲜,不过阿殷还在等殿下,连口热汤都没喝呢……”
  方绶说话间忍不住去看方临渊的脸色,凤殷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这二人本该格外珍惜,却不知为何闹起了别扭,搞得感受到方临渊周身低气压的府中上下,俱都惶恐不安。虽然阿殷表面上不说,但是方绶还是能瞧出来他心里也不好过,无论是出于朋友情谊还是出于忠君之事,方绶都想尽力缓和他们两人的矛盾。“殿下,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阿殷既然听到风声,还肯费心给你做吃食,态度不言而喻。再说,这鹿肉鹿血有什么作用,殿下你熟读医书,难道还不清楚么……嘿嘿,殿下你今晚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方绶满脸的暧昧揶揄,方临渊全然没有注意,心中倒有些分不清是喜是忧。自己与麟非做的交易,殷然看得分明却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发问,之后又见了秋儿因他而死,心底必然郁结难解。方临渊知他心里难受,尚需时日消化心情,便耐住性子顺着凤殷然的意思,故意避开不见,只每晚悄悄潜入他的房里,替他把脉诊治。如今似乎殷然终于怨气渐消,可是偏偏父皇要赶在这个关口上逼着自己做太子、娶正妃……
  宫中这么快传出他要娶妃的消息,原本就是方临渊有意透露,却只此一条,至于他即将领兵南下和封为太子的事情则瞒得滴水不漏,其中自然有方临渊的其他算计。他早设想了殷然听闻此事后的各种反应,和自己该应对的各种方法,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心底反而有些踟蹰。又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撇下话痨似的方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凤殷然正坐在桌前发呆,忽然若有所感的抬头,却见那道净若琉璃的白色身影翩翩而来,芝兰玉树般的温润悠雅,眼底一丝浅笑足以抵过十里桃花的璀璨。只是看到眼前的这个人,他的内心深处就不由自主地涌起甘甜蜜意,冲淡了满腔的愁绪和苦涩,没来由地便令凤殷然止不住微笑起来。
  “先来喝碗汤。”方临渊进屋之后自动自觉地先去换衣服洗手,凤殷然就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切仿佛又回到元宵节之前的那些时光,好像这半个月的冷淡疏远从未发生过一样。
  还没等凤殷然的手碰到汤碗,方临渊便上前接了过去,说了“我来。”,就含笑添汤摆饭,举手投足间满是欢欣。凤殷然也索性任他忙碌,只是藏在袖中的一双手仍控制不住的微微有些颤抖,尽管他竭力握紧,却还是无济于事。这样的情况,从他自废武功之后便时有发生。凤殷然已经慢慢习惯,在人前一向遮掩的很好,此时更是不愿被方临渊瞧见,免得徒惹他担心不乐。因为双手还使不上力气,凤殷然便不肯抬手去接方临渊盛给他的那碗汤,只摇头笑道:“鹿肉刚烤好的时候,我陪阿翾他们吃过了,还饱着呢。”
  “汤汤水水的又不占多少地方,我来喂你好了。”方绶之前说殷然没有吃过东西,措辞虽然夸张,但是应该不会骗自己。方临渊不疑有他,只当凤殷然胃口不好,也不道破他的借口,亲自舀了汤喂到他的嘴边,好言好语地哄劝着,倒让拿他没辙的凤殷然乖乖地陪他多喝了几口。
  药鹿本就浑身是宝,鹿肉和鹿血最是益气血、补虚羸,乃是纯阳多寿之物。这一碗补汤喝下去,莫说是方临渊,就连重伤初愈的凤殷然,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抹诱人的绯红。两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因之前的种种事由许久不曾亲热,再加上鹿肉鹿血汤的药效,即便是自制力极好的方临渊,此时也有些把持不住。
  “殷然……”手中握着的象牙筷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凤殷然冷玉似的手指,方临渊瞧着近在咫尺的心中瑰宝,哪里还顾得上品尝其他菜肴。“我们……”方临渊咬了咬下唇,邀他共赴云雨的话到了嘴边,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自视并不是个重欲之人,除却凤殷然之外,从未对旁人动过心思,然而今晚他却有些反常的难以自控。似是看出他的犹豫,凤殷然挑唇一笑,微扬的凤眸顿生无限风情,竟对方临渊说道:“我们回卧房去吧……”
  心上人开口,方临渊哪里还舍得拒绝,连忙遣退里里外外的下人,抱起凤殷然往隔壁的卧房走去。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即使穿着单薄的里衣,也不会觉得寒冷。只不过凤殷然天生畏寒,如今又武功尽失无法调息,故而褪下衣服后,双手便有些不由自主地攀上方临渊炙热的胸膛,难得主动的将自己的身子凑了过去。
  略显媚态的绯红一路染上凤殷然的眼角,却先点燃了方临渊身体里的那团火。双手忍不住一寸一寸的流连在他细腻柔滑、肌理分明的皮肤上,方临渊握着凤殷然那纤细却不显羸弱的腰身,舌尖却在他的肚脐旁边打起转来,“然儿……”细碎的呼唤在唇舌间辗转呢喃,仿佛随时要融化成水。方临渊忽然笑着吻上凤殷然抬头的欲望,一面把想要挣扎的凤殷然抱得更紧,似乎恨不得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沿着少年稍显青涩的分身,慢慢浅吻着回到凤殷然的唇边,方临渊一手环着怀里目光迷离的爱人,另一手去取了调配好的膏剂,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推送到凤殷然的**里去。
  香膏里助情的成分渐渐发挥出来,熏得那双带着些微酒红色的凤眸好像蒙了一层水雾,越发销魂惑人。方临渊只觉得胸口的那团欲火烧得格外旺盛,顺着血脉一径烧到他的胯下,容不下他留存一丝一毫的理智。“然儿……我想要你……”他说着已无心等凤殷然的回答,取过枕头垫在少年的腰下,借助膏药的润滑,一鼓作气地顶了进去。
  “临渊……”当方临渊有些粗暴的进入自己那一处难以启齿的私密深处,熟悉又陌生的痛楚从身后一直冲到凤殷然脑后,让他几乎怀疑自己会晕过去。可是凤殷然却依旧清醒,甚至一瞬不瞬地望着伏在他身上的方临渊,似乎想要将他的模样牢牢铭刻在心底。他一遍又一遍的叫着方临渊的名字,和那些无法抑制的呻吟夹杂在一起,情到深处,分外百转千回、悱恻缠绵。
  不知是鹿血汤的作用,还是凤殷然的格外配合,饶是方临渊记得顾惜凤殷然的身体,仍是禁不住要了他两回才停了下来。轻轻抚着凤殷然雪白肌肤上的红痕,有些自责今夜孟浪的方临渊正想让人送热水过来替凤殷然沐浴清洁,却被凤殷然拉住手拦了下来,望着他眼睛问道:“临渊,你可还有什么话忘了对我说?”
  凤殷然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方临渊却转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被情欲冲昏的头脑霎时就清醒了过来。父皇借太后之名给他和郭家小姐赐婚的旨意之所以这么快传出皇宫,本就是方临渊有意为之。而以凤殷然的遣星阁的能力,自然是第一时间就会知晓。之前方绶说起殷然的反应,方临渊还有些犹疑,正是因为他觉得一向自矜自傲的殷然眼里最是容不下一粒沙子。却没想到殷然竟会委曲求全地等自己一个解释,而自己却……
  “没有。”这两个字一说出口,方临渊瞧着凤殷然眼中那刹那间黯淡下去的光芒,心中更是痛得厉害,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易师父正巧去了药王谷,有他和君闲在,你的身体也能好的更快一些……”
  “好,我明日就回荣韶。”轻笑着开口打断方临渊未说完的话,凤殷然挣脱方临渊的怀抱,起身随意披了衣服就朝外走去,“阿翾、紫漪和我一道,你不必送了。”
  方临渊哪里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做法势必会让凤殷然误会,然而他却更怕凤殷然知道他带兵南下,无论是让他追随自己去南疆行军打仗,还是留他在京城受父皇惦记,方临渊都放心不下。何况如今的凤殷然武功尽失,身子还需要好好调养……“……”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个字音,方临渊终于还是忍下了要将凤殷然扯回怀里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第七十五章2

  沧爵国的宗正院专门负责方氏一族的宗室事务,由皇族中德高望重的藩王执掌,掌管君王九族的宗族名册,按时修整撰写沧爵皇族的族谱,并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号、世袭爵位、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在宗正院的西北角,还特别辟出一个院落,用来关押被圈禁的宗室罪人。依照所犯罪责的轻重和罪犯的身份,分为墙圈、屋圈、坐圈和人圈四种处罚形式。
  昭帝虽然下旨将四子方景晖从皇室玉牒中除名,但是顾念他是方氏嫡系血脉,宗人令秦王不敢太过轻慢,见昭帝未明确判处,便自作主张给方景晖定位墙圈。每日准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随便在院中溜达,一日三餐的饭食虽粗陋些,到底顿顿不落,对方景晖并不过分苛责。
  方临渊请了圣旨来到宗正院北苑的时候,瞧见的便是方景晖倚在廊下看书的场景,脸上的笑容随即带了十分的冷峻。今日当差的左宗正晋王正陪在方临渊身边,被他眉梢眼角透出的肃杀之气一吓,立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再想想宫中如今的局势,和昭帝对这位休泽王的无上疼宠,不由越发埋怨秦王不该这般优待被废的四皇子,害他间接的也得罪了眼前的七殿下。晋王正懊恼着,却听见前头的休泽王请他不必继续陪同,立时明白七殿下有隐秘的话要对四皇子说,哪里还有不顺从的道理,连忙带上手下痛快的退出了院子。
  待到宗正院的人都走了,不用方临渊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御林军已然上前拿住了方景晖,不由分说地往他手脚上套上一副精铁所制的沉重镣铐。方景晖索性也不挣扎,只抬头朝方临渊不屑地一笑:“老七,你若是想为你那小情人出气,动手也忒晚了些。”
  对他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方临渊挥了挥手,令那两个大内侍卫把方景晖丢进门口安着铁栅栏的小屋里。“四哥,孤此次来,奉的是父皇的旨意,又受了贵妃娘娘的请托,并不是为了一己私怨。”不等方景晖回神反抗,门口的铁栅已经砰地一声关门落锁,任他如何摇晃,也不能撼动分毫。“四哥又何必如此失态,父皇既然肯留下你的性命,吩咐孤只判了你终身屋圈在此,四哥就该感恩戴德,欣然领旨谢恩才是。”
  “不会的!父皇不会如此绝情!”“终身屋圈”四个字一出,方景晖立刻骇得面无血色,一想到今后的人生都要被禁锢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方景晖就不寒而栗。“你居然敢自称孤……难道父皇要立你为太子?!不会的!不会的……”方景晖大叫着想要扑向方临渊,却只是狠狠撞在栅栏之上,镣铐在腕间勒出血痕。“方临渊!一定是你在父皇面前挑拨,才害我至此!成王败寇,我早就有所预料。可是至多不过一死,你为何这般毒辣?!”
  方临渊笑了笑,只是冷冷看着方景晖抓着栏杆叫骂,自始至终不过远远看着。“赐你毒酒一杯,或是白绫三尺,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他慢慢向前一步,却仍是方景晖无法企及的距离,“四哥可还记得你安插在五哥身边的那个谋士赵申?本王不过擅作主张,替四哥将此人找到,送给了为五哥报仇心切的贵妃娘娘。终于能得偿夙愿的陈家人,当然要投桃报李,让人打造了这副镣铐,又向父皇请了这道旨意,才好报答四哥你的情意。”
  “你!……”方景晖本就被方临渊命人废去了武功,并在胸口腹上都刺了几剑,意为对凤殷然当日所受的苦楚加倍奉还,能侥幸活下来,全靠方临渊让人用参汤替他续命,要让他在剩下的半生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时听了方临渊的话,方景晖怒极攻心,口中不禁吐出血来。
  那冲口而出的血箭落在方临渊一步外的地上,殷红一片,一如夏以秋死时那般绚烂。微微敛了敛双眸,方临渊过了片刻才又睁开眼睛,挥手让人拿来滚烫的铁水,将牢门上的重锁彻底铸死。“还望四哥保重,千万要看着孤登上皇位、统御八荒!”
  铁水渐渐凝固,也压垮了方景晖最后一丝理智。他半似癫狂的哭喊大笑着,用额头不断死命地撞着栏杆。“方临渊!方临渊!我一定等着!等着看你的报应!等着看你怎么死!……”
  嫌恶地看了看如一条死狗一样瘫软在地上兀自疯叫的方景晖,方临渊转身待走,却见同方景晖一母同胞的六公主方梓晴正脸色煞白的呆呆站在院子门口,显然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看了不少。“七弟你……”望着举止疯癫的皇兄,方梓晴嘴唇不禁有些哆嗦,“四哥毕竟也是你的兄长,你怎么能……”
  “兄长?”眼底的戾气更甚,方临渊想起幼年时所遭受的一切,唇边雍容的笑便多了几分冷肃无情,“六皇姐莫要忘了,罪人方景晖已经从宗谱里除名,他甚至没有资格再姓方。”仿佛身后的方景晖的哭号根本没有传入他的耳朵里,方临渊目不斜视走向门口,与瑟缩在一旁的方梓晴擦肩而过。“六皇姐也莫要忘了,父皇已经下旨,要把你嫁给南疆王。过几日,就要由本王护送,启程南下。”
  猛然听到这个噩耗,方梓晴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即便她只是公主,好歹在江湖中闯荡过几日,也知道父皇早就有意料理早有反意的南疆王,此时安排和亲,不过是为了找借口出兵罢了。她少年时任性妄为,以为凭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一生不嫁也无何不可,却忘了正是因为她是沧爵的公主,生死荣辱更无法由他自己来做主……惨淡一笑,方梓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生生毁了我们后半生……方临渊,这就是你对我们的报复?”她哽咽着问完,却并不等方临渊回答,转身往外走去。他们那位狠心的父皇既然已经下了旨意,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即便她可以侥幸逃出宫去,却必然要一生颠沛流离,何况她还要顾忌母妃的安危。
  “七弟,对不起。”
  这一声迟来的歉意,夹杂了太多的情绪,被呼啸的风转瞬吞噬,再也无迹可寻。望着方梓晴颓然的背影消失在围墙之间,方临渊弹了弹袖口,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畅快欢喜。凡是伤害过凤殷然的人,他都会不遗余力的报复。可是偏偏他自己,才是最令殷然伤心的人。
  “望舒侯的车马出城了么?”方临渊偏了偏头,立刻有魔教的暗卫闪身而出,俯首答道:“启禀教主,侯爷的车驾半个时辰前就出发了,现在应已上了城外官道。”
  走了,也好……抬手揉了揉痛如刀绞的心口,方临渊敛去眉眼间最后一丝温柔,反身朝沧爵皇宫的方向走去。
  八荒各国风起云涌,天下,就要乱了……
  


  卷五

  第七十六章1

  两个月后,荣韶国药王谷。
  君家世代居住的山谷外,一队车马正堵在出入药王谷的必经之路上,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到谷口叫门,端得是十分热闹。
  “大小姐!这君家真是过分!您好歹是和君家并称人界四大医学世家中的晋家嫡传,就算他们那个什么君闲谷主此刻不在,也应当将咱们请进去款待招呼!现在可倒好,不但连盏茶都喝不上,竟然还让咱们站在外面干等,实在是欺人太甚!”
  领队的中年男子见任他们如何叫嚷,君家下人都不再露面,不禁火冒三丈。他的主家晋氏一族同君家一样,世代行医、声名远播,莫说是在他们本国翃璟,便是其他各国也对晋家分外推崇。这名唤晋晁的中年男子,虽是出身于翃璟国晋家旁系分支,但是这些年来追随在晋家家主身边,颇受晋家当家晋庭的倚重,所以就算是翃景皇族,也对他十分客气。此次要不是受晋庭之命来保护大小姐晋星葶的安全,他晋晁也不会跑来这个荒山野岭受君家这份闲气!
  晋晁的话音刚落,一只纤柔的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宜嗔宜喜、华贵明艳的脸来。“父亲早就说过,君家隐居此地,行事自与仰仗皇族为官的我们不同,想来也有他们自己的规矩。晁叔,让师兄弟们不必再通传了,各自寻地方先休息吧。”晋星葶说着,令侍女打起帘子,扶着她走下车来。“我在车里待得闷了,正好四下转转。左右大家都在,又有小萤陪着,晁叔不必担心。”
  听了她的话,晋晁立马一扫方才的怒容,搓着手笑道:“是是是,大小姐说的是。老奴都听大小姐的。”他显然对这少女的话极是推崇,立即吩咐下去,又叮嘱护卫们警惕四周,莫要让闲杂人等,冲撞了大小姐。“小萤,还不替大小姐打起伞来?仔细太阳晒着了小姐!”
  如今才到四月,春阳暖暖、和煦正好,哪里就能晒伤了皮肤?名叫小萤的侍女虽然心中不服,却只敢在背后偷偷瞪狗仗人势的晋晁一眼,扭头还是依言拿了绢纱做成的小伞,寸步不离地守在晋星葶的身边。
  瞧着自己身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下人们,晋星葶蛾眉颦蹙,秋水似的眸子里不由添了三分愁色,连带眼前秀丽的风景,一时间俱都黯然失色。望着不远处药王谷的入口,晋星葶偷偷幻想着君家小哥哥的模样,心中不禁忽上忽下、时喜时忧。十多年前匆匆一面,如今身为药王谷谷主的君家小哥哥,大概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吧……
  晋星葶想着,不由叹了口气。她之所以千里迢迢从翃景国来到荣韶国的药王谷,不过是为了全自己幼时一点幻想,见一见多年来一直被她搁在心底的人,现在是何模样罢了。其实晋星葶自己也说不清对只见一次的君闲是否真的心仪,然而对方确实在她心底珍藏了多年,以致于晋星葶时常拿追求她的男子与心中设想的君闲比较。哪怕而今她已经被定为翃景国未来的皇后,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将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翃景国国主,同心目中的君闲比照一番。
  这种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随着婚期的临近,越发变成晋星葶心中无法拔除的执念。晋庭眼见女儿郁郁寡欢,终日食不知味,又怕她在御前失仪,触怒了国主。只好亲自挑选了几个门下弟子,命晋晁领队,护送女儿星葶长途跋涉来到荣韶国药王谷。晋庭反复思量,那君闲幼时虽然出挑,却哪里比得过国主这样姿容出众的天潢贵胄,女儿也不过被自己的幻想迷惑而已。所以,也就放心送了她出门,只盼晋星葶见过君闲之后,能打消从前的胡思乱想,安心地进宫为后。
  晋星葶自然明白父亲晋庭的苦心,也对真心求娶她、并不在她面前标榜自己国主身份的翃景国文帝楼霄心存好感。只是那个几乎全由她幻想出来的“君闲”在她心中搁得太久,还需要时间的冲刷才能真正淡忘。
  晋星葶心中百转千回,旁边护卫她安全的晋家门人却各自寻了地方歇息赏景,一派悠闲自在。倒也不是他们疲懒怠慢,而是一路精神绷得太紧,好不容易到了君家门口,知道四周十分安全,这才格外放松下来。小萤举着绢伞正陪着晋星葶一起发呆,却发现脚边的草丛里一阵细碎响动,忽然滚出一团青灰色的东西来。
  那毛团突然滚到脚下,吓得自顾自出神的晋星葶不禁浑身一抖,差点失态尖叫起来,抚着心口好半天才压下心中的惊悸。晋星葶瞅着地上灰扑扑的一团,有些好奇却又心有余悸,便推身边的小丫头代她上前查看。“小萤,你去瞧瞧,是什么东西。”
  小萤自小跟在晋星葶身边,当然比一般的山野丫头身娇肉贵,此时见那毛团一动不动,生怕是一团死物,心里便有些抵触。被自家小姐催促得狠了,这才撅着嘴喊了个坐在不远处的晋家门人来。“这位大哥,小姐有差事吩咐你。你快去看看前面那是什么东西,若是死物便速速丢远些,别吓着了小姐。”
  那汉子抬头见大小姐目光果然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中熏熏然,赶忙撸起袖子答应着跑了过来。他凑到近前一看,那缩成一团躺在地上的小兽,尖嘴短耳、尾巴蓬松粗长,可不正是一只双眼紧闭的青灰色小狐狸。那汉子拿脚轻轻碰了碰,见那狐狸没反应,便俯身伸手想去抓它的脖颈,谁料这时狐狸竟睁开了眼睛,突然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手上猛地一痛,那汉子又惊又怒,想也不想就一脚踹了出去,把那小狐狸踢得直飞了出去,却没想到正落在不远处、一个正从马车上走下的青衣少年的面前。他这么一闹腾,四散着坐在周围的晋家人也都看到了不远处的这辆马车,和车上下来的三个华服少年。
  晋星葶只觉心口一跳,双颊莫名地就红了起来。那三个少年俱都容貌过人,且各有千秋,教人忍不住想一直注视下去。当先一位暗纹红衣,开朗俊逸堪比五月朝阳。刚从车上跳下的那人白衣素服,清俊随性仿佛恬然如水。而车边蹲身查看那只小狐狸的青衣少年,则面容隽秀疏冷,就像一块透着冷意的寒玉,偏偏一双凤眸又生得撩人,让人又爱又敬,一时恍然。晋星葶望着那青衣少年,只觉得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不是在轻抚受伤的小狐,反倒是像在弹奏天籁仙音,一举一动皆成醉人景致。她看得呆愣,竟有些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因何而来,直到三人中的白衣少年上前与晋晁说话,这才醒过神来,赶紧侧身避了避,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那青衣少年的动作。
  晋家人看到的这三个人,自然就是他们苦苦等待的药王谷谷主君闲,和他的两位好友,少素翾与凤殷然。两个月前,凤殷然跟着带段紫漪来治疗失忆症的少素翾一起来到药王谷,便顺势在此间住下休养身体。每日看谷中山水美景,闲时同君闲手谈辩经,不知不觉间便已是春末夏初。少素翾每月定期要去城里视察景曜会的生意运转近况,怕凤殷然在谷中待得无聊,便硬拖了他和君闲一同出谷溜达。又买了许多段紫漪喜欢的点心零食,这才耽误了时辰,这个时候才回到山中,却正好遇上了来求见的晋家人,瞧见了方才那一幕。
  

  第七十六章2

  晋晁随着家主晋庭多年与翃景国的皇室和官员打交道,一双眼睛早练得十分毒辣。此时他见了面前三个少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是瞧着他们的衣着打扮和举止气质,也能猜到这三人定然身份超然,脸上立马就换了一副表情。等到知道了这白衣少年就是药王谷如今的谷主君闲,晋晁的神情却露出了一丝微妙,不禁偷偷往自家小姐瞄了一眼,却没想到晋星葶的注意力此刻根本不在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君家小哥哥身上。
  “君闲哥哥,你可还记得我吗?”似是察觉到晋晁的目光,晋星葶回过神来,连忙收回打量那青衣少年的视线,打起精神来上前朝君闲低身一福,笑着跟他问道。
  君闲自认记人的本事一向很好,再加上能被晋家大管家护送而来,眼前的女子自然身份不低,几个条件凑在一起,他哪里还能猜不出这女子是谁。“星葶世妹。”君闲拱手回她一礼,眼角细微的笑纹让看着他的人忍不住跟着心生愉悦。“药王谷每月只在朔日收容病患,谷中守门弟子因我出谷,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委屈世妹在这里受日晒风吹,真是罪过罪过。”
  他说着拱手作揖,表情夸张有趣,逗得晋星葶忍不住笑了起来。“君闲哥哥还是这么风趣。”晋星葶笑着又与君闲客套了几句,只推说她奉父亲晋庭之命来药王谷向君闲讨要一本绝版医书,对自己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思绝口不提。“是我来的太仓促,也未能提前向君闲哥哥说明,不是君闲哥哥的错呢。”她娇柔一笑,尽显娇媚之态。“说起来,小妹少不得要在这里盘桓几日,不会给君闲哥哥添麻烦吧?”
  君闲忙道不会,晋星葶说这话时,眼神忍不住又往殷然那边瞟了瞟,动作虽小,却正落在他的眼里。只是这么一看,君闲心中已明白了七分,很是善解人意地朝晋星葶笑道:“还没向世妹引见,这两位都是我的至交好友,近日也住在谷中。红衣的这位是少素翾,那边着青衣的是凤殷然。”
  正左顾右盼百无聊赖的少素翾听见君闲提到自己,很给面子的冲晋星葶挥手笑了笑,但也仅限于此。虽说他第一次见到晋星葶,对她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不过就算他一直没注意君闲这边,也看得出那个叫什么星葶的妹子,眼珠子都快掉在殷然身上了,还要努力维持表面上的矜持庄重,瞧得少素翾都不由觉得累得慌。
  果然不出少素翾所料,那个晋星葶听到殷然名字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嘴上说着“星葶见过两位公子。”可那柔肠百转的美丽笑容,却只对着凤殷然一个人的方向绽放。少素翾瞧得眉毛直跳,本能的打算拦着,可是想起远在沧爵国即将大婚纳妃的方临渊,和殷然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就又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晋星葶一边唤着“凤公子。”,一边往殷然身边挪了过去。
  听到晋星葶的声音,凤殷然不过淡淡应了一声,却自始至终连头也没有抬。方才君闲与晋星葶等人闲聊时,他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摔在他脚边的那只小狐狸身上,自然也没功夫理会晋星葶是否对他兴趣浓厚。
  说起来,凤殷然并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也不是个好奇心和同情心泛滥的人,更从未养过什么宠物。不过落在他脚边的这只小狐狸颇有灵性,望着自己的眼中透着几分雍容倨傲,仿佛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没来由的就令凤殷然联想到了心中的那个人。小心地查看了一下它身上是否有伤处,凤殷然伸手理顺小狐狸的毛发,拂去尘土和草籽,见这青灰色的幼狐乖巧听话,并不抗拒他的抚摸,凤殷然便轻轻将幼狐抱在了怀里。
  “这头小狐狸突然从草丛里跑出来,还咬伤了那位师兄,才被那位师兄不小心踢到。凤公子,这小东西没伤到筋骨吧?”晋星葶也不在意凤殷然的冷淡,见他对那幼狐很是照顾,便爱屋及乌的凑过去想要摸摸那小狐狸的毛发。不料指尖还没有碰上去,灰扑扑的幼狐就目露凶狠的冲她呲牙,吓得晋星葶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去。
  感受到幼狐因晋星葶一番推脱而产生的抵触和怒气,凤殷然不禁莞尔,分外觉得它聪慧可爱。拿手指在它的后颈挠了挠,见小狐狸很给面子的缩进了他的臂弯,凤殷然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恍如雪后初霁,看得晋星葶差点又要愣神。
  “我累了,先回房去了。”微微摇头算是回答了晋星葶的问题,凤殷然虽然对旁人冷心冷清,但也瞧得出来这个晋星葶在对自己犯花痴,再加上他挺喜欢手上这只幼狐,便不由有些迁怒纵容下人的晋星葶,心中对她自然没有半点好感。瞧着幼狐被碎石磕破的后腿,凤殷然莫名生出几分烦躁恼怒,便只扭头对君闲和少素翾说了一句,抱着那幼狐越过晋家众人,头也不回地向药王谷的入口走了过去。
  “阿然!等等我!”有些同情晋星葶的遭遇,又有些忍不住想要捧腹,少素翾轻咳了一声,努力抑制住越扬越高的嘴角,追着凤殷然跑上去搭住他的肩膀同他一起走了,很是不厚道地撇下君闲独自继续应付晋家众人。
  “呃……星葶世妹远道而来,也累了吧。都怪我净顾着说话,忘了招呼你们。请各位随我赶紧进谷吧。”君闲摸了摸鼻子,只当没看见呆望凤殷然背影的晋星葶那一脸的失落怅然,当先引领着晋家人向入谷石门处行去,嘴中提醒道:“君家先人为了避祸隐居此处,故而在谷口设了不少机关陷阱。还请各位不要随意触碰这里的东西,莫要跟丢了才好。”
  晋家人听他说得郑重,嘴上虽然连声答应着,心中却多少有些不屑。四大医学世家排名没有先后之分,但是因为晋家世代担任翃景国皇族的宫中太医院之首,在八荒各国也开设了不少药铺医馆,故而在民间的声望较之其他三家响亮不少。就算是一个扫地小厮,只要出自翃景晋家,都被世人趋之若鹜,何况是护送晋星葶来此的这些晋庭的门徒。在这些熟读四书五经、自诩有状元之才的晋家弟子心目中,名扬天下的晋家庞大宅院中,以天罡七星阵布置的内院书阁,他们都能闭着眼睛行走自如,这坐落在荒山野岭中徒有虚名的君家又能设下什么高深阵法,迷惑得了他们呢?
  然而,当把脚踏入药王谷入口的瞬间,此行的所有晋家人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转过那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门之后,首先映入众人眼中的是一片茂盛的青翠竹林,碧波涛涛、花香阵阵,但是却听不到半点虫鸟的叫声,连阳光都透着中诡秘的安静。一个晋家门徒随意踢了块石子,谁料那块石头滚出石板路立刻消失不见,看得晋家众人不由心下大凛,赶忙收起心中的轻视,紧紧跟着君闲的步子,生怕行差踏错就要落得那块石头的下场。可是他们越跟越觉得诧异,因为前头领路的君闲,根本不是按照任何阵法的步法来走,而是真正的闲庭信步,走的十分悠闲随意,看得这些晋家门徒且惊且疑,摸不清君家这机关的头绪,更猜不透君家实力的深浅。
  晋星葶就跟在君闲身后半步之遥,望着一路的景色由竹林幻化作水潭,又从水潭变幻作花海,脸上再也难掩惊诧。她揉着手里的帕子,几次想要问询却又碍于晋家的颜面不好开口,正犹豫着,却见前头的君闲回身冲她灿然一笑,素净的衣袖轻巧一挥,一片亭台楼阁便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紧绷着的神经倏地得到了放松,晋星葶望着君闲亲切和暖的笑容不禁愣怔,耳边只听得君闲笑着说道:“这里,就是药王谷了。”
  

  第七十七章1

  且不说晋家一行人进入药王谷见到诸多景致是何等惊讶赞叹,却说少素翾跟着凤殷然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内院,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竟然把买给段紫漪的点心等物落在了马车上,只好慌忙找来下人替他去取。
  少素翾本来担心如今孩子心性的段紫漪等得不耐烦,又怕没有给他带去点心玩物惹他伤心,竟是回去也不对、不回去也不对,着实是进退两难。他这边兀自焦躁得埋怨那个小厮脚程太慢,凤殷然却懒得理会他,只找了伤药绷带,亲自给捡回来的那只幼狐包扎起后腿上的伤口来。
  要说起这药王谷里,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药材和纱布。凤殷然多年来在精通医术的方临渊身边待得久了,耳濡目染包扎伤口这种小事简直手到擒来。君家自己调配的伤药效果自然极好,只是撒在伤口上时格外疼痛,倒像是抓了把盐涂在上面。好在小狐狸很是配合,疼得很了,也不过是把脑袋往凤殷然怀里埋了埋,所以伤口处理的特别顺畅,没一会儿这幼狐就又能自由走动了。
  凤殷然救这小狐狸本就是顺手,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将它养在身边。此时见幼狐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后,看了他一眼就往草丛里钻去,便也没有阻拦,只打算一会儿跟君家人说一句,若是在哪里碰上这只灰狐,莫要追打它就是了。
  “紫漪这几日怎么样了?”凤殷然洗了手,拿起桌上的茶盏,一面慢慢喝着,一面对正等得无聊的少素翾问道。
  “好多了,就是白天总要待在药池里,给那孩子闷坏了。”手指转着空杯子在桌上碰出叮当的声响,少素翾只要提起段紫漪,脸上的焦躁就越发明显。“只不过他最近总说头疼,闲闲说,他恐怕是要恢复记忆了。”
  失忆后的段紫漪就像小鸟依恋破壳后第一眼见到的生物一样依恋少素翾,然而失忆前的段紫漪则一直对少素翾冷冷淡淡,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更何况要是失忆前的他,知道了少素翾的真正身份以及他和飔肜宫的关系,恐怕会恨不得一刀杀了少素翾。思及此处,凤殷然不禁叹气,紫漪那样骄傲的人,若是当真记起来自己的身世和地位,又该如何面对他曾经格外依赖的少素翾呢。
  “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
  见凤殷然望着自己目露担忧,少素翾反而笑了起来,“能怎么办?我既然真心待他,就决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为了让他留在我身边,就不让他治病啊。现在已经这样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左右他念在这些时日的情分上,肯定舍不得真的提刀来砍我吧?”
  冷冷瞟他一眼,凤殷然瞧着他一脸的无赖样,忍不住就想泼他的冷水,“哎,你别说,紫漪他还真能做得出来。以他的为人,一刀捅死你都是轻的,不把你剁成肉泥都对不起他公子无颜的称号。”
  少素翾似是被他故作凶狠的表情吓到,不由吞了下口水,“应该不会吧……”自己想了想段紫漪以前的模样,又觉得凤殷然的话也有一定到道理,心里便有些发虚,还不待他狡辩反驳,耳边却听到好友阴恻恻地问道:“你这段时间,没有哄骗紫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什么叫哄骗?!”少素翾下意识回嘴,迎上凤殷然意味深长的目光,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他……他现在完全像个未成年,我没那么禽兽好不好……”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少素翾如今这具身体比段紫漪还要年轻几岁,可是实际上他已经是多活了一世,两辈子加在一起,心理年龄早可以算作大叔了。再说现下失忆的段紫漪,对他根本就是孺慕多于爱恋,少素翾再厚颜无耻,也狠不下心吓到他的心头宝啊。
  仿佛要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破绽,凤殷然上上下下看了少素翾许久,直到少素翾几乎要炸毛,这才把目光挪回自己的手上。“没有最好。你若是真打算纠缠紫漪一辈子,还是多想想怎么在他察觉之前,把自己和飔肜宫的关系撇清比较实际。”
  显然凤殷然的这条建议提的不合时宜,少素翾愣了一下,神情忽然就冷了下来,“我从前总觉得你话里有话,可是怎么问你都不肯跟我说明白。我是一直比你笨一些,但是我不傻。”他说着突然抬头,灼灼目光看得凤殷然不适应地侧开了脸,“除了宁西楼他们有意逼着我夺去紫漪的飔肜宫宫主之位以外,他和我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阿然你从八年前就开始接管遣星阁,天下的情报你想知道简直易如反掌。可你不但不帮我调查,还要暗地里横加阻拦!你当我真的笨到连你故意隐瞒都看不出来?到底我们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今天你好歹说出来,让我也做个明白鬼!我是害死了他的父母,还是挖了他们家祖坟,让你觉得紫漪一定不会原谅我!你倒是说清楚啊!”
  双肩被少素翾抓在掌中用力摇晃,眼前这张放大了的容颜上写满了急迫和怨怒,凤殷然看着难得对自己发火的挚友,不禁有些恍惚,更有些彷徨。他知道自己总以为别人好的名义,做一些人家根本不会领情的事情。说起来的确可笑,可是他一时半会总改不掉这个毛病。以前临渊在他身边的时候,永远能一针见血地理解他不敢说破的用意,笑着劝他何必无谓的给自己添烦恼。然而现在……
  剧烈的晃动让凤殷然忍不住头晕,压住胃中的翻江倒海,他试图想要推开有些魔障了的少素翾,奈何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又没了武功,根本撼动不了少素翾一丝一毫,心里便不由也动了火气。“你想知道原因,为何不去找宁西楼问一问?!问一问他到底逼着紫漪练了什么武功,问一问他为什么紫漪未来的人生都要掌控在真正的飔肜宫继承人手里,就连生死荣辱都无法自己决定?!”
  眼前浮现出少年时的段紫漪在宁西楼鞭下险些丧命的模样,凤殷然险些压不住自己的脾气,语气前所未有的恶劣,“在他失忆之前,紫漪最大的目标就是怎样在他未来的主人还没有真正控制他之前,杀掉那个人!这么多年来,我两头瞒骗,就是不想失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你满意了吗?”
  这些话冲口而出,还不待少素翾反应过来,凤殷然自己已经后悔了。“阿翾,我……”他本能的想说些什么来补救,可惜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可以缓和气氛的话来。“都是我胡说的气话,你别多想。”
  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少素翾松开双手,说了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之后,转身便走。凤殷然心中一时百感交加,想要去追他,奈何眼前一阵晕黑,只得跌坐回花园的石凳上。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的衣摆,一低头,却见那只青灰色的幼狐去而复返,嘴里还叼了一枝开着桃花的树枝,蹲坐在他脚边,一副邀功讨赏的模样。
  “送给我的?”见幼狐如听懂了一般点头,还拿尾巴蹭了蹭他的腿,凤殷然接过那株桃枝,终于让这灵气十足的小东西逗笑,方才的不快稍稍缓和。“你想跟着我?”他犹豫着问道,没想到那小狐狸当真得寸进尺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竟像是准备就这么赖下去了。
  目光几番变幻,凤殷然不知都想到了些什么,望着少素翾离开的方向怔怔地出了会神,最终还是把手放在了幼狐顺滑的皮毛上。“也罢。”凤殷然轻抚着小狐狸耳边的绒毛,叹息一声,只道出这两个不知何解的字来。
  

  第七十七章2

  这一日春光正好,向来懂得享受生活的君闲让下人在亭中摆了茶炉点心,拖了少素翾几人一同出来晒太阳打发时光。他提笔在给凤殷然和段紫漪的两张药方上涂涂改改,斟酌着把药材剂量删删减减忙活了好半天后,君闲活动了一下脖颈,一抬头却见好友少素翾枕着胳膊趴在旁边一脸惆怅。
  “你这苦瓜脸都顶了两天了,阿然也一直冷冷淡淡的。我说,你不会是跟阿然吵架了吧?”君闲盯着少素翾看了良久,又扭头看了看一旁藤椅上似是闭目假寐的凤殷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少素翾说道:“你说说你,闲着没事惹阿然生气做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就得顺心如意的好好将养嘛?!你还有心思惹他生气!我再怎么给他改药方,开药效再好的药,被你这一闹,估计都要白费了!”
  少素翾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好友一顿教训,刚委屈的张了张嘴,抬眼瞧见凤殷然苍白清冷的睡颜,想要争辩的话便立刻吞了回去。“嗯,是我的错。”闷闷地应了一句,少素翾又往桌子上一趴,下巴抵在胳膊上望着花圃边上的段紫漪开始发呆。今日段紫漪不必再泡药浴,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正同凤殷然收养的那只幼狐玩得不亦乐乎。看到段紫漪脸上明媚开朗的笑容,少素翾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成了融融春水。可是转念想起凤殷然跟他说的那些话,眼前这张笑脸莫名地就变得刺眼起来,没来由地让少素翾心头恻然,十分的不安。
  君闲拿笔杆戳了戳少素翾的胳膊,见他连眉毛也不皱一下,显然还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幽怨氛围中,不禁笑道:“行啦行啦,多大点事啊。你不说我又不会追着你问,只是阿然好歹是我的病人,你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别再惹他不开心了。”
  “说的好像我就不心疼阿然一样!”少素翾没好气地白了君闲一眼,他其实从来没有对阿然心生埋怨,只是那天情绪失控,一时口不择言,事后想起来,少素翾别提多后悔了。“我就是怕阿然不肯理我,要不然我早去跟他道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喊得很大声,引得花圃边玩得正开心的一人一狐都回头来看,可惜凤殷然却像真的睡着了一样,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受挫败的少素翾冲段紫漪摆了摆手,苦着脸对身旁的君闲道:“他睡觉那么轻,肯定听得到。这个反映,摆明了还不想原谅我,没戏啦没戏啦。”
  “你少说两句废话,没准我早原谅你了。”少素翾的“鬼哭狼嚎”之声刚停,藤椅上的凤殷然便凉凉说道,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你个笨蛋,每次都用这招,真没新意。”
  “……”被他一噎,少素翾却半点脾气都没有,“嘿嘿,你不生气就好。”他笑得一脸狗腿,还迎着君闲鄙视的目光振振有词,“看什么看,他这德性我早习惯了。他要是不损我,就不是阿然了。”心事去了一半,神经大条的少素翾立刻就开心起来,当即起身扑到凤殷然的藤椅边,“阿然阿然,你就别生我的气了。生气老得快啊!我这还等着你帮我出谋划策,救我一命呢!”
  还不等凤殷然开口,君闲便笑了起来,“你需要救命居然不找大夫。阿然是有什么神药?快分我一颗!”
  见君闲说着也要追过来,少素翾连忙阻拦,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惹得差点被他们压在底下的凤殷然不得不起身避让。抱着幼狐的段紫漪看着有趣,正想凑过来一起玩,却见一个药王谷的侍童匆匆忙忙走了过来,“谷主、谷主!有、有两位大人在谷外求见!”
  瞧那小童子紧张兮兮连话都说不利索,君闲扯了扯被少素翾揉皱的衣襟,故作威仪的应道:“你是新来的吧,不用这么害怕忐忑。可问清楚了谷外是何人求见?”
  小童子听了君闲的话,立马摆出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哎呦我的谷主啊,小的是回风啊,都在谷口守了三年了!只不过之前有访客都是师兄来禀告……”
  少素翾第一个不给面子的笑了起来,君闲瘪了瘪嘴,轻咳一声打断了那个门童回风的嘀咕,“行了行了,到底何人求见,为何如此慌张?”
  原本激动的心情,让谷主打击得一丝不剩。回风抽了抽鼻子,小声道:“启、启禀谷主,那两位说是来找凤公子的。”顶着总角的小门童回风完全无视了自家谷主望向他的“殷切”眼神,“义无反顾”的转向一旁的凤殷然,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下巴都快贴到了胸口,连耳根也红了起来。“凤、凤公子……那两位一个说是遣星阁的墨兮,一个说是飔肜宫的宁西楼。”
  “你说什么?!”
  名叫回风的童子通传完了之后,正偷摸盯着比谷中漂亮姐姐们还好看的凤公子发呆,突然大叫的少素翾吓了一跳,他不过是个看守药王谷谷口的小小童子,并不知晓什么江湖上的大人物。眼见谷主的好友翾少爷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小回风的眼圈都快红了,“他、他们说是遣星阁的墨兮和、和飔肜宫的宁西楼,要求见、求见凤公子啊……哇……”小童子说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小的没有胡说啊……”
  “不是你的错,”凤殷然叹了口气,从桌上拿了块云片糕给委屈抽泣的小门童,“谢谢你了,下去吧。”听到宁西楼的名字,他也十分震惊,更别提少素翾是何等惊恐了。“阿翾,你陪紫漪先回房避一下吧。若是宁……若是他要见你,再让人过去请你。”瞧着少素翾魂不守舍的样子,凤殷然就忍不住叹气。“又不是洪水猛兽,阿翾你至于怕成这样么?”
  少素翾猛地回过神来,见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段紫漪一脸疑惑的望着自己,似乎并没有因为宁西楼这个名字而想起什么,不禁松了口气。“那我先躲一躲!最后别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他说完便拽着不明所以的段紫漪逃也似的走了,正撞上朝这边走过来的晋家大小姐晋星葶,“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君闲和凤殷然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多了个晋星葶,却发现她跟少素翾一样,一脸的茫然无措。“星葶世妹,你这是怎么了?”作为东道主的君闲只好上前问道,谁知晋星葶却只望着凤殷然,呆愣愣地问道:“你、你认识遣星阁的人?!”
  

  第七十八章1

  为凤殷然安排客房的时候,君闲本着主随客便的君家传统美德,特意指着满园的房间任由凤殷然来挑选。结果凤殷然看了一圈,最终选了那间名为悉茗的客房。作为东道主的君闲盯着他门口那丛花期未至跟杂草没什么分别的六月雪看了许久,才想起来上次住在这间房里的,好像就是沧爵国那位七殿下方临渊。当即也没敢说别的什么,知情识趣的装作并不知情。
  被宁西楼从遣星阁总部一路揪到药王谷的墨兮,此时正站在凤殷然房外不远处等候。自从两个月前,凤殷然传回要到药王谷的休养的消息之后,阁中就炸开锅一样踊跃报名要前来迎接。奈何荣韶国内如今事务繁多,凤殷然又叮嘱过他段公子和翾少爷在谷中的消息不能有其他人知道,墨兮无法,这才压制住差点为了差事大打出手的几个星使,打算先处理完各种琐碎事情,再赶紧亲自过来接阁主回去。
  墨兮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将近两个月。几天前,就在他打点好行装,准备亲赴北疆药王谷的时候,遣星阁中却来了一位稀客,正是如今隐居在冰雪韶华谷外的飔肜宫前任代宫主、如今的大长老宁西楼。
  虽说墨兮对这位不常见面的宁前辈很是崇敬,但是既然阁主有令在先,他自然不会向宁西楼透漏半句关于翾少爷和段公子的消息。宁西楼见在遣星阁中问不出个究竟,只打听出凤殷然的所在,这才退而求此次决定亲赴药王谷。因为顺路,墨兮便自告奋勇要为宁西楼雇佣车马,谁料却被宁西楼扯着一路疾驰,跑死了三匹良驹,星夜兼程的来到了药王谷。
  因为宁西楼有事要单独与阁主相商,推辞了君谷主品茶邀约的墨兮便独自站在院里等候。虽然一进药王谷中,君家上下就反复对他强调谷中机关繁多不要随意乱动东西,但是墨兮在院中站了良久,仍是没有瞧出这些普通的花花草草有何稀奇。只不过不知是不是阵法的效用,屋里屋外的隔音很好,以墨兮现在的耳力,竟也听不到阁主与宁长老在房中说了些什么。
  “你是墨兮哥哥?”
  听到身后的响动,墨兮本以为是君家下人没有理会,不料却被人叫出了名字。他诧异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蔷薇色百褶裙的妙龄少女从院子门口快步走了过来,鬓边簪着一朵娇嫩杏花,正是翃景晋家的大小姐、晋星葶。
  墨兮皱了皱眉,一眼瞧见晋星葶璎珞项圈中间那块通透翡翠飞星佩,嘴角公式化的微笑便也散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是晋家大小姐,幸会。”
  晋星葶哪里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冷漠和不屑,只是父亲这么痛快的答应她的出行,另一半的原因本就与眼前这个人有关,现在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哪怕晋星葶再不情愿,此刻也得对墨兮笑脸相向。“墨兮哥哥何必见外,叫我星葶就是了。”
  见墨兮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晋星葶咬了咬牙,硬扯出一丝大方得体的微笑,走到近前说道:“星葶听父亲说起过,墨兮哥哥现在是名动天下的遣星阁总管,地位只在阁主之下,平日里想必琐事繁多。可是念在父亲和祖母年事已高,墨兮哥哥好歹也和琴兮哥哥一同,抽空回家中探望一下,尽尽孝心吧。”
  “孝心?”墨兮听她说的义正词严,不禁嘲讽的一笑,“我怎么不记得,我们兄弟二人,与翃景国的晋家有什么关系?又该尽那一门子的孝心?”
  那双带着怨怒的眼睛,和久远记忆中的差别甚远,晋星葶吓得退了一步,原想伸出去扯墨兮衣袖的手不由缩了回去。“墨兮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和琴兮哥哥可都是父亲的儿子,身上流淌的也是晋家的血脉啊。”
  “呵,看起来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只怕是晋家当家有话要你带来给我。”双手抱在胸前,墨兮望着面前露出怯意的娇美少女,念及她幼时赠金祝他们兄弟远行之恩,终究是不忍对她太过冷厉。“既然在这里遇上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说完也好早点回翃景国交差。”
  晋星葶抿了抿嘴唇,临行前父亲晋庭殷切交代的那些话,在眼前的这个人面前,居然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来。“是晋家对不起你们,墨兮哥哥,你……你在荣韶过的还好么?”
  听了她那句话,墨兮脸上的肃然终于稍有缓和,却依旧板着脸道:“当然好,至少荣韶国的人,不会认为双生子就是妖邪。”
  鼻子莫名有些酸涩,晋星葶望着对面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竟有些莫名的想要哭泣。在他们翃景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双生子被视作妖邪降世,必须在刚生下来的时候烧成灰烬,否则必然会给全族乃至全国带来灾祸。当年墨兮和琴兮的母亲何氏,为了保住自己的两个孩子,只好谎称生下的只有墨兮一人,而偷偷将琴兮藏在乡下。起初她隐瞒的很好,可惜到墨兮十岁的时候,琴兮的存在还是被人知道了。晋家的家主晋庭,为了自己和全族的利益,不得不选择亲手烧死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在何氏的拼死努力下,最终将两兄弟送进了离开翃景的商队,而她自己则被族中处罚,活活烧死在了宗祠里。
  那个时候晋星葶还小,对大人们的做法和惶恐根本无法理解。她只是单纯的舍不得墨兮哥哥离开,又担心他在外面没有饭吃,瞒着父母将自己攒的那些压岁钱都悄悄给了他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有心惦记,父亲也未必能追查到墨兮如今做了遣星阁的总管,而琴兮则跟着景曜会行商。可是恐怕晋庭再怎么补救,也挽回不了横亘了杀母之仇的这份父子亲情了。有时候,晋星葶难免恶毒的想,父亲一生再无儿子,不知是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今时今日,他又怎么能有颜面再以骨肉血缘相要挟,来向这两位兄长要好处呢?
  “星葶这次没完成父亲所托,难免他会再派人过来。”晋星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泪水,努力对墨兮展颜一笑,“不管是他要消息也好,求商机也好,两位哥哥只管不要理会就是了。”
  对于晋星葶,墨兮并不想迁怒。只是看着她颈间,那象征晋家嫡系身份的翡翠,难免让他回想起生母的惨死,和曾经颠沛流离、差点被人卖入妓馆的过往来。“这支笔是遣星阁中特制的,你无论何时拿出来,都可以向我求一个愿望。就当我报答你当年的相助之恩。”墨兮说着,扭过头去,“就算你不说,我和琴兮也绝不会再和晋家扯上瓜葛。你……速速回去吧。”
  他说完,见宁西楼从屋中推门出来,便不再理会晋星葶,转身往凤殷然的房中走去。宁西楼经过自己身边时,墨兮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煞气,不由向旁边又避了避,只点了点头,没敢与他说话客套。
  “阁主。”匆匆进了内室,墨兮一看到脸色苍白的凤殷然,表情立马就变了,“阁主你的伤怎么样了?你的武功……”
  “身上的伤都好的七七八八了,只是武功废了恐怕三五年内很难恢复……”眼见墨兮听了这话眼圈都红了,凤殷然连忙道:“墨兮你不必担心我,左右我惑心术还在,足以自保的。”
  哪知他不说还好,说了反倒更惹墨兮伤心,眼里的泪水差点就落了下来,让凤殷然说了半天好话才劝了回去。“轸宿是怎么当差的,竟然让阁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错!回去我就把他调去极北荒凉之地去!”
  知他素来最有分寸,凤殷然也不急着替轸宿求情,只笑道:“你大老远的过来,难道只为了跟我说这个?还不赶快把这两个月来的大事都说给我听听。”
  

  第七十八章2

  拗不过阁主的要求,墨兮见凤殷然气色虽然差了点,但精神还不错,脸上的担忧终于稍稍纾解,依言坐到他对面,说起这两个月来八荒各国发生的几桩大事。
  人界占据的五个大陆当中,国力比较强盛、得以传承百年以上的国家一共有十一个,而其他附属小国则兴衰更迭极快,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自从这几年关于帝星降世、即将再次统一人界五陆的消息散播开来之后,所有国家都渐渐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有野心的君主们不断开拓疆域,吞并属国挑起战火。而保守的君主们则工于自保,囤积实力静待乱世的到来。在这样心照不宣的波涛暗涌中,十一大国接连出现动荡,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操控,竟真像是有了乱世将至的征兆。
  遣星阁号称掌握天下情报,几乎一直秘密搜集着八荒四界的所有消息。而遣星阁于荣韶国创立,自然也以荣韶国为根基,故而墨兮此刻首先向凤殷然禀报的,便是关于纾颜一族的事情。
  “阁主这两个月都不曾批阅过阁中传书,定然不知国内发生了多少变故……”墨兮刚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却忽然看见一道灰影闪过,眨眼间,对面的凤殷然怀中便多了一只青灰色的小狐,支愣着耳朵只看了他一眼,就眯了眼睛缩到凤殷然臂弯处。“这……不会是阁主你养的吧……”见凤殷然从盘中取了梨花糕托在手心里喂那幼狐,一人一狐极为自在熟稔的样子,也曾给凤殷然做过一段时间书童、极为了解自家阁主秉性的墨兮不禁有些瞠目结舌。“阁主你不是常说自己不能养任何活的东西么……”
  墨兮一句话刚出口,与他相对的一人一狐齐齐抬眼看过来,没来由地让他把后面的那些话生生咽了回去。“咳咳,咱们还是说正事,说正事。”墨兮说着装作低头喝茶,只当自己没瞧见自家阁主拿手指替那灰色小狐顺毛时难得的柔和,“阁主还记得那个被沧爵国送进宫,过去封号是燕燕的方竹公主吧?”
  对于那个与自己容貌极其相似的和亲公主,凤殷然当然不会这么快忘记,“嗯,纾颜荣不是第二天就封她做了裕妃?”
  “如今,已经要叫她皇贵妃了。”方竹从被送进荣韶皇宫的第一天开始,就基本得到了荣韶国胤帝的专宠。本来胤帝碍于丞相凤桐的面子和祖宗家法的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还能记得去皇后凤茗妍宫中坐坐,可是自凤茗妍怀有龙种之后,胤帝便顺理成章的夜夜宿在方竹宫里。不但为她设下椒房,还准她可以随时进入御书房,并在她也怀孕之后,直接连跳三级晋方竹做了皇贵妃。
  “这半年来,陛下龙体欠安,多次罢免早午的朝会,令群臣颇为担忧。之前太子误杀了沧爵国大皇子方庭梧,被禁足之后一直精神郁郁,每日醉生梦死不理朝政,还因酒后无状累得太子妃小产,气得陆将军差点要提着枪闯进东宫找他算账。”说到当时鸡飞狗跳的场面,有幸亲眼所见的墨兮不禁叹气扶额,“太子虽然年长,但是未免表现太不争气,而膝下子息单薄的陛下又一连有两位后妃怀了身孕,所以现在朝臣们为了是否改立储君、要立哪一位为储君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分成三派就差在朝堂上火并了。”
  火并这话,凤殷然明白墨兮说的并不夸张,自古以来立储就是党派争斗的重头戏,历朝历代、古今中外都不能幸免。不过荣韶那些朝臣居然争储君也能从后妃肚子里不知性别的胎儿开始,还能争出个三足鼎立来,倒也很是有趣。“第一派嘛,都是些巴结陛下仰仗皇恩的大臣,因为皇贵妃极受陛下宠爱,又得晋阳王的支持,所以都盼望着皇贵妃能一举得男,立她的儿子为太子。第二派则是以皇后娘娘出身高贵为由,坚持要立她所出的嫡子。而阁主您的父亲凤丞相凤大人,却和不少老臣一同出面想要抱住太子的地位。虽说两位娘娘还有几个月才能生产,三派已经为了立储的事情僵持不下,几乎隔几天就要在朝会时闹上一次。”
  听到晋阳王和父亲凤桐的名字,凤殷然抚摸幼狐皮毛的手不禁一顿,惹得小狐狸愤愤地拱了拱他的胳膊,以示不满。“晋阳王最近可还安分?国内还有其他的大事么?”在心里给晋阳王的事加了个重点标记,凤殷然一边继续给怀里的脾气甚大的小狐狸顺毛,一边向墨兮问道:“前几日听入谷求医的江湖人说起,不少地方出现天灾祸乱,胤帝还有意对属国发兵,现在武林里也跟着不太平,到处人心惶惶,可都是真的?”
  “确实如此。”墨兮本来见那幼狐生的团团可爱,也拿了块糕点想要喂它,却没想到那小狐极为嫌弃的扭过了头去,根本没有搭理他。“……要说天灾人祸这四个字是一点也没有夸大。”再次受到幼狐打击的墨兮讪讪收回手去,继续说道:“就像是一夕之间大祸将至一般,江北遭了春涝,江南则遭了春旱,齐东地动之祸刚歇又起了瘟疫。偏偏几个属国联合起来,趁乱要求陛下减贡减税还想自立为王。陛下一怒之下,不顾国库空虚,已然派了陆墨尘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平定叛乱,还遣了晋阳王做监军,如今大概都到边境了。”
  “晋阳王监军……”自己离开荣韶国不过半年,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仿佛幕后有人操控一般。难道传播的沸沸扬扬那个帝星降世的传说,真有其事?凤殷然皱了皱眉,却听见墨兮继续说道:“荣韶国的武林中近日也多生是非,让顾盟主忙得不可开交,据说与魔教脱不开干系。”墨兮说完荣韶国,又挑着其他几国中的重要情况简单跟凤殷然介绍了一番,与他一一讨论完后,突然停下来打量了一番凤殷然的表情精神,顿了顿才犹豫道:“阁主,沧爵国那边……”
  凤殷然与方临渊冷战的事情,墨兮自然并不知情。只是阁主遇到这么大的变故,方公子却没有陪在身边,再加上阁主眉目间难以掩饰的郁郁,和遣星阁分部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墨兮心中早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他正迟疑着怎么开口,却听见房门“咣当”一声被推了开来,紧接着少素翾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阿然!你把宁西楼彻底打发走了吗?”熟门熟路的少素翾一进门便朝凤殷然扑了过去,“怎么样?他不会再来了吧?”
  “我告诉他你们去了漠北沙国。以宁西楼的为人,不翻遍整个漠北,他是不会再回来的。”应付脾气倔强又心有执念的宁西楼,其实凤殷然也并不轻松。只不过好在宁西楼关心则乱,凤殷然才有骗过他的机会。“你不在屋里好好的陪着紫漪,出来乱走什么?”
  少素翾一面从盘子里拿了糕点塞进嘴里,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他迷上咱们做的那个华容道了,正玩着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少素翾顿时觉得胃口好了很多。他风卷残云似的扫荡着桌上的点心,嘴里还不忘问道:“墨兮,你方才说沧爵国咋了?”
  没想到少素翾问得如此直接,墨兮噎了噎,见凤殷然虽低着头却也侧头聆听,只好说道:“沧爵大的乱子倒是没有。只不过据轸宿回报,原本定在本月要嫁进休泽王府做正妃的郭家小姐突然染了重病,恐怕熬不过夏天。沧爵的昭帝也不好马上悔婚,倒是派遣了休泽王护送六公主远嫁南疆。这一去山高路远,婚事一拖再拖自然不了了之。”
  临渊果然一早便打定了主意……不知为何,听到方临渊没有纳妃的消息,凤殷然心中却没有一丝的轻松开怀,反而更添一份沉重。胸腔里充溢的除了怅惘还有迷茫,凤殷然觉得脑子里的思绪像是一团乱麻一般,无论怎么整理,就是找不出一个头绪出来。到底该怎么做,到底他能做些什么……
  抱着怀里的幼狐起身,凤殷然望着窗外青葱郁郁的那片还没开花的六月雪,终是说道:“阿翾,我要先回帝都。明日一早便启程,墨兮,立刻去准备吧。”
  

  第七十九章1

  第二日一早,凤殷然拜别了窝在君家书库里研读医经、几天几夜不见人影的易青邢,在君闲的殷切注目中上了墨兮准备在谷外的马车。脾性古怪却有喜欢粘着他的灰色小狐正趴在他身边的垫子上打盹,凤殷然倚在窗口向送行的君闲当人道别,却发现连只有几面之缘的晋星葶都跑来依依惜别,而与他两世至交的少素翾倒拐带着段紫漪一起没了踪影。
  许是看出了凤殷然的疑惑,君闲特地走过来附耳道:“阿翾那小子昨夜向我讨要了合欢膏……嘿嘿,年轻人嘛,一夜放纵误了正事、起的晚了是可以理解的嘛。”
  被君闲老气横秋的口气和暧昧的神情晃得一愣,凤殷然过了片刻才恍然明白君闲话中的暗示,脸色不由一白。“君闲你是说……”合欢膏是什么东西,不用君闲解释,凤殷然就算不清楚,光听名字就能猜出个大概。明明前几天阿翾还跟他信誓旦旦的表示不会趁人之危占紫漪的便宜,怎么昨夜突然就……“君闲,你实话跟我说,紫漪到底还有多久能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每次见凤殷然露出严肃冷冽的模样,即便是自诩只敬苍生的君闲,也不禁心生惴惴。不过倒不是因为君闲对凤殷然有所惧怕,而是一种莫名的担忧。这种解释不了的现象,被君闲定义为他作为一代“神医”,对待自己的病人如同对待衣食父母般的职业操守和职业道德。“呃……这个嘛,我即便会算上几卦,可毕竟不是神仙,哪里说得准具体的时辰。如今紫漪的内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随时都可能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也可能十年八年后才能想起来。除非受到外力的刺激,否则我也不敢确保他能马上恢复记忆。”
  医学方面的事情,凤殷然活了两世,都涉及不深,对失忆这种状况的了解,基本是来源于前世看的那些小说电影电视剧。其实他也明白君闲说的很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可是只要一想到沉浸在那样刻骨仇恨中十几年的紫漪,完全恢复后很有可能会把阿翾碎尸万段,凤殷然除了不寒而栗,只剩恐惧。这两个人都是他在乎的至交好友,他实在不想看到他们反目成仇,尤其是阿翾早就对紫漪情根深种。经过这段时间,紫漪似乎对阿翾也心有好感……如果有朝一日真的上演了他预想中的戏码,无论是对阿翾,还是对紫漪,都太过残忍……
  “阁主,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出发了。”
  凤殷然正出神想着,却听见车外传来了车夫的催促声。“我一直担心紫漪记起一切后,反而会对阿翾不利。希望是我多虑,但是君闲,请你一定要看顾好他们两个。”
  点头应承下来,君闲虽不是很了解内情,却也听得出凤殷然语气里的郑重。他微微仰头望向倚在窗边的凤殷然,明媚的春阳和暖笼罩,似乎很想用自己的温度融化凤殷然脸上的疏冷,可是对方却皱起眉头,仿佛冰雪畏惧朝阳一般,放下帘子退回了车中的阴暗里。
  眼见车夫调转方向朝官道行去,君闲忙追上一步,高声喊道:“阿然,你的内伤太重,我和易前辈忙活了两个月,才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可莫要辜负了我们的努力,一定要继续调理,切记不要忧思过度、生气发怒!”
  “知道了。”
  那声轻巧的敷衍落在耳中,君闲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站在谷口张望了许久,正要转身回去,却忽然听到谷中警铃大作。不一会儿便有谷中护院匆忙跑来,向他禀报道:“不好啦谷主,有位客人闯入废弃的那条出谷之路了!”
  君闲心中一凛,那条山路极是陡峭,背倚荒山、脚踏悬崖,又因多年废弃,阶梯上早就布满青苔,还隐藏着几处机关,乃是君家弃置百年的老路。就算是轻功极好的武林高手,也不一定能安然通过,若是一个疏忽,只怕就要丧命于万丈深渊之中。谷中的客人除了晋家的人外,便是以书库为家的易青邢同阿翾和紫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凤殷然忧心忡忡的那番话,自听到下人禀告后,君闲的眼皮就一个劲的跳个不停,慌忙中捏了一卦,却满满的都是凶相。
  正是由于对自己的演算之术有自信,君闲反而分外心惊。一路施展着轻功飞奔到废弃的断桥边,君闲远远地便看到衣衫不整的少素翾扯着桥边铁链喊得凄厉,旁边几个家丁护院正拼了命地拉住他,不让他冲上断桥送死。“阿翾!”连忙冲上去拉住少素翾,君闲在他耳边大声喝道:“你冷静一点!”
  “苏苏……苏苏……”涣散的瞳孔慢慢有了焦距,少素翾念叨着他给段紫漪起的那个名字,终于回过神来。“闲闲?你别拉着我!我要过去找紫漪!我要去救他!”
  “什么?你说紫漪过了断桥去了废弃的山道?!”听到这个消息,君闲也是一惊,差点就被少素翾挣脱。“你先镇定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好端端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紫漪又怎么会上了断桥,他学会怎么使用自己体内的武功了?”
  只披了一件袍子的少素翾被微带凉意的山风吹得一个激灵,哆嗦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反倒疼得他缓过神来。昨日他从阿然房里回去后,一进门就被紫漪扑了个满怀。那样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偏偏满是孩童的稚嫩,缩在他的怀里仿佛寻求安慰般瑟瑟不安。搂着紫漪温软的身子,少素翾脑子里只剩空白。恍惚间只记得紫漪哽咽着求他抱紧他,还有自己喊人找君闲讨要了合欢膏,以及——销魂蚀骨的缠绵……
  “我不知道……昨晚一切明明都是好好的,现在想起来,倒像是我一厢情愿的春梦罢了……”少素翾盯着手中残破的一截紫色衣襟,那是他方才从段紫漪衣角撕下来的,竟成了段紫漪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紫漪他便用剑指着我,手哆嗦着却没有刺过来……我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已经夺门而出。我一路追着他到了这里,却来不及将他拉扯回来……”任何一个人,在短短一夜之间,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恐怕都要失去理智。少素翾喃喃说完,忽地讥讽一笑,“他对这里那么熟悉,看来早就有悄悄出谷的打算了。可是昨晚他为什么还要……他就这么恨我,恨到不惜作践自己来伤害我么……”
  君闲瞧着好友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安排了人手到药王谷四周搜寻,君闲遣散围观的下人,亲自将浑浑噩噩的少素翾送回了他的房中。“阿翾,你先休息一下,养养精神。阿然临走时留了传信的鸽子给我,有遣星阁帮忙,一定可以很快找到紫漪的……”
  少素翾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必找他了……”他躺倒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脑袋。“闲闲,我没事。生意丢了这么久,明日我也该回景曜会去了,”周身似乎被段紫漪残留下来的气息笼罩,少素翾捂在被子中良久,就在君闲叹息着准备关门退出房间时,却听到他闷声说道:“我会找紫漪回来的,但是不是现在……”
  

  第七十九章2

  段紫漪再次失踪的消息传到凤殷然手中时,他们的车驾已经到了荣韶国帝都境内。接连几日不分昼夜的赶路,舟车劳顿的凤殷然险些旧伤复发。此刻终于进入帝都范围,墨兮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皇城鼓楼,说什么也不肯由着凤殷然的心意继续折腾。眼见天色渐晚,墨兮便自作主张,让车夫将车驶到了城南郊外一处村落,劝说自家阁主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回城中。
  拗不过墨兮坚持,凤殷然只好答应下来,令人挑了一户农家,给了主人些银钱借宿,并请主人做了些饭食。凤殷然勉强用了点饭菜,早早回屋歇下,睡梦中却被隐隐作痛的伤处弄醒,竟是再无睡意。他披衣起身,见窗外月色极好,便打算随便四处走走。谁料却吵醒了隔壁的墨兮,还有蜷在他床边的那只灰色小狐。
  “阁主还没睡啊?”见凤殷然好端端的站在院子里,墨兮这才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气,“您这是要去哪里?”
  “睡不着,打算随便走走。”无视脚边拿肉肉的小爪子扒着他的靴子想要他抱的幼狐,凤殷然一面想着是不是该让越发滚圆的小狐狸减减肥,一面眺望村落外的连绵高山。看着看着,凤殷然忽然发现有一座形状特别的山看起来十分眼熟,仿佛以前曾经见过……搜肠刮肚的想了许久,凤殷然这才想起来那座山似乎方临渊带他去过。那里瀑布如虹,山谷中还开着大片艳红的凤凰花,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几乎可以照亮他心底最深的柔软……
  此时不过春末,那山谷之中的凤凰花自然不会开放,但是凤殷然还是忍不住让墨兮背上纸笔,带着死乞白赖跟着他的幼狐一起,往那处山谷走去。
  沿着那条在记忆中稍稍有些模糊的山路走着,直到凤殷然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时,二人一狐才终于来到了瀑布面前。大半年之间,季节更迭、岁月变幻。昔日凰羽般的火红花海,此刻却被浅淡梨花替代,于月华映照下,洁白莹莹仿佛枝头落雪。水汽迎面扑来,带来一阵带着潮湿凉意又夹杂着花香草香的气息。望着眼前的美景,墨兮怔了片刻才由衷叹道:“好美的景色。”
  同样沉浸在秀丽风景中的凤殷然闻言不禁莞尔,看着那片片飘落的梨花,他耳边却似又响起方临渊含笑的声音,娓娓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建一间木屋,屋前可以开几块田地,种菜种药,或者侍弄些其他的花花草草。那边小溪里的水可以引过来做个小湖,养几尾鱼供我们闲时垂钓。屋后还要摆上琴案、棋盘,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找借口推脱不肯跟我学琴。春天漫山桃花迷离,夏天凤凰木如火如荼,秋天可以看枫叶,转过眼前这片凤凰花木,山中还有一处温泉,在泉边也要搭一座小屋,等到冬天白雪皑皑的时候,我们便搬过去小住……”
  昔年愿望犹在耳畔,今日与他故地重游的,却不再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归隐山林的人了……凤殷然摇头笑了起来,低声念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阁主您说什么?”瀑布水声淅沥,凤殷然又声音极轻,所以墨兮只是隐约听到几个字音,不由疑惑问道。凤殷然却只是笑笑,寻了块还算平坦的大石头,铺上墨兮背来的白纸,拿笔参照着四周的景物涂涂画画起来。
  墨兮最初在凤家做的就是凤殷然的书童,伺候笔墨这样的事情自然轻车熟路。他研好了墨之后凑过去张望,只见纸上的景色虽是这处山谷无疑,当中却有一座小院,几间屋舍共几块田地和一方小湖。院中石桌上还摆着棋盘,树下几案上置着一张瑶琴,简单中透着风雅大气。小院的背景虽是谷中景色,却按照四时变化,从卷首到卷尾皆不相同,竟将一年之中四种各具特色的美景俱都呈现在了这一幅画卷之上。
  被冷落多时的小狐狸见面前二人一个忙着作画,一个专注看画,放任它四处玩耍却不理它,不禁恼怒地蹦到石头上面,冲着凤殷然不高兴地呲了呲它那一口还没长齐的尖牙。它本意是想吓吓凤殷然,不料却逗得眼前这人笑了起来,倒比这谷中的风景还要好看,把小狐狸自己看得呆愣在那里。
  正好描完最后一笔,凤殷然索性丢下画笔,伸手把差点踩进砚台里的幼狐提了起来,揉着它颈上的绒毛笑道:“袖子,你又调皮。”
  因为这只灰色的小狐狸很喜欢扯自己的袖子,凤殷然便随口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叫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只幼狐聪明到懂得名字的含义,凤殷然只觉得每次喊它的时候,小狐狸都应得不情不愿,一张小脸上写满了嫌弃。不带力道地咬了下凤殷然的手指表示抗议,名为袖子的灰色小狐在他膝头蜷缩着趴下,拿自己一双肉乎乎的小爪子挡住眼睛,连耳朵都垂了下去。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凤殷然瞧着好笑,就顺势逗它道:“那我给你换一个吧。我瞧你最爱吃各种点心,要不然叫糕点?或者梨花糕?云片糕?还是千层糕?”
  小狐狸忙不迭摇头,却惹得面前的两人笑得越发大声,气得它嗷呜一口咬住凤殷然的衣带,手脚并用地撕扯起来,仿佛泄愤一样。
  眼看自己的衣带就要毁在它的爪下,凤殷然连忙忍着笑再次把它拎了起来,“好了好了,还是叫袖子吧。”他说着安抚似地给小狐狸顺了顺毛,将那张墨迹以干的画卷卷好交给墨兮放好。“已经很晚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是,阁主。”见凤殷然心情好,墨兮脸上的笑容便也格外灿烂。“阁主,画上没有落款,不如回去盖上您的印信可好?这里是什么地方,属下经过南郊许多次,竟都没发现有这样一处人间仙境。”
  “这里……”抱着幼狐走在前头的凤殷然闻言,回头又看了看谷中的景色,淡淡道:“这里叫做承诺谷。”
  “好别致的名字,不知是什么含义?”
  徐徐拂去肩上的落花,凤殷然幽幽一笑,转身而去,“大概是‘承君此诺,百死不悔’的意思吧……”
  

  第八十章1

  八荒人界各国虽然风俗各不相同,但是宫中的礼仪制度却大致相同。如后宫中的妃嫔,每天早上都要由皇后率领着向皇太后请安、陪笑承坐,再回到回中宫,由后宫嫔妃中位分最高者率领向皇后请安,此为晨昏定省。
  因先帝的正宫皇后早逝,而胤帝纾颜荣的生母也不在世,故而荣韶国后宫的妃嫔们每日清晨只需依礼向皇后凤茗妍请安便可。这一日众妃叩拜了皇后之后,正聚在一起闲聊,聊的都是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或是宗室里的家长里短。因为皇后凤茗妍喜欢清静又有了身孕,所以近日妃嫔们问安之后都会很快散去。只是不知众妃今日为何兴致颇高,热热闹闹的聊到茶水都续了三次,还不见起身告退的兆头。
  凤茗妍的陪嫁丫鬟汀岚和陪在凤茗妍身边、早些日子被胤帝封为郡主的苏芊芊见皇后已显露疲态,早就有意要打发众妃离去。谁料苏芊芊拿起茶盏还没来得及说话,下首的敬妃便朝其他妃嫔们使了个眼色,令得众妃立刻低头敛眉的静了下来。
  “皇后娘娘,”敬妃扶了扶鬓边的金钗,拎着手帕朝凤茗妍笑道:“您如今身怀皇嗣,嫔妾们体谅您的辛苦,本不愿再给您添麻烦。只是这后宫之中,除了您,哪还有人能替嫔妾们做主呢!”她说着就势往地上一跪,其他妃嫔们也不甘示弱地随着跪了一片。“娘娘,您就发发慈悲,帮帮嫔妾们吧……”
  一屋子的女人七嘴八舌还哭得梨花带雨,凤茗妍顿时被她们闹得头疼,只好让汀岚赶紧扶了她们起来,一面尽量温声说道:“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妹妹们都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哪能如此不知自爱。”
  见皇后娘娘皱起了眉头,众妃们连忙止住哭闹声坐回各自的位置,一齐殷切地望向前头的敬妃。“娘娘这话可就错了,现如今,皇上心尖上的人儿,可不就剩了皇贵妃一个人?!夜夜恩宠也就罢了,居然连晨昏定省这样的祖宗规矩也都免了,哪曾将您这正宫娘娘放在眼中……”
  “放肆!”
  敬妃吓得一愣,循声望去,却见出声喝她的是皇后的弟弟望舒侯所认的义妹苏芊芊,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她虽不算受宠,也没有皇子傍身,可是好歹也是胤帝千挑万选的妃子,家里亦有权势,哪是这么个随口获封的小小郡主能随便呼喝的?“嫔妾所说的话固然有些失礼,可是皇后娘娘都未怪罪,怎么就碍了苏郡主的眼呢?”
  苏芊芊也是一笑,她在宫中待了快有一年光景,又一直陪在皇后身边,对后宫这些妃嫔们的脾气秉性虽说不上了如指掌,多多少少也是打探过一些的。“敬妃娘娘先不要生气,芊芊这也是为了您着想。”见敬妃一脸狐疑不再大嚷大叫,苏芊芊笑眯眯地在众妃身上扫视了一圈,接着说道:“各位娘娘都对自己身边的人这么信任么?”瞧着众妃立刻露出警惕开始四处观望,苏芊芊不禁“扑哧”一笑,“各位娘娘不过是想雨露均沾,那本就是后宫的规矩,大家想想也无可厚非。只是,”她说着瞧向敬妃,“正如敬妃娘娘方才说的,这后宫中是有皇后娘娘坐镇的,就算是圣眷正隆的皇贵妃,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该时时刻刻分得清楚!人多口杂,宫中多少美人因流言蜚语而香消玉殒,敬妃娘娘难道还不清楚么?”
  苏芊芊的最后一句话,就犹如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般横在敬妃的眼前,她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一改方才嚣张的气焰,低眉顺眼的应道:“嫔妾一时口不择言,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后宫之中冤魂无数,而这些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后妃们,又能有几个人手上干干净净,做得到心安理得、夜半不惊呢?凤茗妍摇了摇头,她虽是依仗父亲的地位而颇受胤帝尊宠,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和家族,应付宫中的明枪暗箭早就是习以为常。芊芊体谅她现在身怀六甲,出面替她说话,她心中感激,面上却只能淡然如常,才能让众妃抓不住把柄,也摸不透她的脾性,更万不敢挑战她的威仪。
  “芊芊,”凤茗妍嗔怪地望了苏芊芊一眼,小姑娘冲她顽皮一笑,乖乖地退回到她的身侧。“皇贵妃远嫁而来,难免孤单寂寞。现在她怀了皇嗣,陛下格外疼宠她一些,也是应该的。”抬手虚压制止了妃嫔们的议论,凤茗妍抚着略微隆起的腹部又道:“皇上膝下子息单薄,本宫身为六宫之首,自然也是日夜忧心。妹妹们的苦处,本宫都明白,可是你们也该想想,为何皇贵妃进宫才几个月,便有了子嗣,而你们……”
  眼见满屋子的妃嫔齐齐色变,凤茗妍叹了口气点到为止、并不说透,只让汀岚扶了她起身:“本宫乏了,你们先散了吧。芊芊,你替我去送送各位妹妹。”
  苏芊芊忙笑着应了,领着神色沮丧的众妃一同出了凤栖宫。才迈出宫门,一众妃嫔便把苏芊芊团团围在了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询问皇后娘娘是否还有其他指教。
  “我说各位娘娘,”从僖嫔手里扯回自己的袖子,又向张婕妤要回自己掉的荷包,苏芊芊实在受不了这些疯狂的女人,忙告饶道:“皇后娘娘确实有话交代,你们先放开我!放开我!”
  脱离了众妃的包围,苏芊芊顿时觉得氧气也充足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就越发甜美,“各位娘娘也该明白,如何获得圣眷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所以皇贵妃娘娘独霸恩宠,你们也不能一味的妒忌人家运气好不是?”眼看众妃的脸色越发难看,苏芊芊赶紧接补充道:“不过嘛,不是也有句老话说得好么,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皇后娘娘现在身怀六甲,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各位娘娘有什么本事,都别藏着掖着了,早点使出来吧。不过可有一条,皇后娘娘特别交代过了。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万万不能让皇嗣有损,懂了么?”
  妃嫔们面面相觑,竟不知这话到底是素来温婉的皇后授意,还是眼前这位古灵精怪的苏郡主自作主张说的。被以她马首是瞻的几个妃嫔瞧得心生烦躁,敬妃索性一甩帕子,“哼”了一声扭头便走。苏芊芊正笑着挥手送她,一回头却对上剩下的妃嫔们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心头一颤、胳膊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都说完了,你们就赶紧走吧……”苏芊芊抬腿就想落跑,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笑道:“我从前不曾留意过,不知这侯爷遇上郡主,该是如何见礼好呢?”

  第八十章2

  苏芊芊闻声回头,只见一人银冠青衣、玉带皂靴,正倚在朱红色的宫墙前,眉眼含笑地望着她。初夏干净明朗的阳光照耀在少年清俊的面容上,就连爬满短墙艳若朝霞的野蔷薇也不及他的夺目。只是一眼,便能让见者心中为之一窒,从此心甘情愿为他痴迷一世。
  “怎么,大半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见苏芊芊站在原地发呆,进宫来探望姐姐的望舒侯凤殷然走上前去,伸手拨弄着她额前的齐刘海,笑着问道。
  微凉的指尖透过发丝拂过她额头,苏芊芊只觉得自己平静已久的心湖,突然之间就被搅得波涛汹涌,不可抗拒地又陷入了幻想出的温柔里。“然然!”顾不得旁边还有一种妃嫔观望着,苏芊芊瞧见她们一个个盯着凤殷然目不转睛的模样,就忍不住炫耀般地抱住凤殷然,倚在他怀中撒娇道:“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被她这无视礼教的一扑吓到,围观的众妃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有那入宫时日久的,曾有幸见过望舒侯几面的妃嫔则更为惊讶,因为她们居然看到平日里疏冷淡漠的望舒侯,不但没有对举止大胆的苏芊芊横眉冷对,反而始终笑得和气温柔,牵着苏芊芊的手一起往皇后宫中去了。
  “这个苏郡主还真是有本事……”这么一闹,原本还想拉着苏芊芊刨根问底的妃嫔们彻底愿望落空。僖嫔恨恨地甩了甩帕子,忍不住小声说道:“尚未婚配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真是不知羞耻。”
  上个月才进宫来的温婕妤从未见过凤殷然,不由好奇地问道:“方才那位是谁家的公子啊?”
  “这你都不知道?”痴痴望着宫门许久的郑昭仪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对温婕妤说道:“那可不就是苏郡主的义兄,咱们皇后娘娘的嫡亲弟弟,凤丞相唯一的儿子,咱们陛下亲自册封的望舒侯凤殷然凤公子啊!温婕妤你好歹也是京城名门出身,怎么会连名动京都的凤小侯爷都不认得?!”
  同温婕妤一起进宫的秦昭仪不由惊呼一声,忙掩了掩嘴巴,凑上前问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侯爷?!”待得到其他妃嫔肯定的答复,秦昭仪又是失望又是赞叹的望向凤殷然消失的那道宫门,失声叹道:“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帝都第一贵公子,果然是天人之姿……苏郡主真是好福气,能有幸做他的义妹……”
  “什么义妹啊。你们瞧方才苏郡主的样子,明明是对侯爷芳心暗许,借着兄妹之名,好亲近他罢了。”一个嫔妃插嘴道。
  私下和苏芊芊说过几句话的温婕妤不解的说道:“不会吧,嫔妾觉得苏郡主为人不错啊……”
  “你懂什么?她要是不工于心计,能被皇后娘娘宣进宫来陪伴,还从一介来历不明的孤女,一跃成为陛下亲封的郡主么?”僖嫔说着冷哼一声,“若不是她早攀上凤侯爷这么个高枝儿啊,只怕苏芊芊那个小狐狸精早冲着咱们陛下去了。”
  一直不曾开口的康妃忽然笑了笑,转身便走:“如果她能有那个本事迷惑陛下,倒也该让方竹那个贱人,尝尝独守空闺的滋味。”
  见素来狠戾乖张,依仗母家势力才被选入宫中的康妃言语放肆,其他几个位份较低的嫔妃都赶紧闭上了嘴巴,半个字也不敢接口。没了闲谈的兴趣,剩下的妃嫔们也连忙互相道别,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身后那些后妃的赞叹和议论,凤殷然和苏芊芊自然一句也没有听到,更不想理会。此时苏芊芊正兴奋地向他诉说着他离开后宫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叽叽喳喳地像只欢快的小鸟,虽然聒噪,但是并不惹人厌烦。短短一条回廊,苏芊芊却已三言两语间将后宫的暗潮汹涌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其实宫中发生的事情,凤殷然又岂会不清楚,只不过是逗着她说话罢了。早知她心情好时语速就会奇快,凤殷然瞧着眉飞色舞的苏芊芊,不禁笑道:“看来你在宫中这半年倒是混的风生水起,竟能诓骗得皇上封你做了郡主。”
  “什么叫诓骗啊?!”苏芊芊不满地回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凤殷然道:“本姑娘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聪明伶俐惹人爱好不好?!”她说着忍不住大笑,“哎呀,好啦好啦,我这也是沾了你和皇后姐姐的光嘛。”
  凤殷然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两人正玩闹着,却见得了下人通报的皇后凤茗妍,在汀岚的搀扶下急急忙忙迎了出来。“然儿!真的是你回来了!”大半年不曾见过弟弟,尽管凤殷然让墨兮派人进宫报过平安,向来疼宠弟弟的凤茗妍还是放心不下。此刻亲眼见他安然,这才算真正放下心头的大石,忙上前拉着他的手道:“怎么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在外面奔波辛苦,没有照顾好自己?”
  苏芊芊知道他们姐弟有话要说,便善解人意地自请离去,和汀岚一道去小厨房做了点心,送去公主纾颜盼儿那里。凤殷然也就乐得清静,亲自扶凤茗妍回到殿中,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打消凤茗妍的担心,特意挑了些路上见过的趣事讲给她听,这才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我听父亲说,姐姐这一胎怀得很是辛苦。可曾让太医仔细诊治过?”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凤殷然见她强撑着精神,脸色却不大好,便道:“姐姐千万莫要疏忽。若是宫中没有可以放心托付的人,我和父亲也好早点在宫外寻了金科圣手安排到你这边。”
  “哪里就有那么娇贵。”凤茗妍轻轻捶了捶发酸的后腰,笑着说道:“陛下早就指派了几个御医过来,只说是生盼儿的时候伤了根本,故而这一胎有些不太安稳。好生将养着,没什么大碍的。”
  姐姐说的轻松,凤殷然却还是放心不下,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另请几位擅长金科的大夫和信得过的稳婆送进宫里。“姐姐先歇息吧,过几天弟弟再来探望。”眼看纾颜荣下朝的时间到了,凤殷然尚有些事要去向他禀报,即便心中不喜,还是要去御书房走上一趟。“我先去看看盼儿,正好也能将汀岚叫回来服侍姐姐。”
  见凤殷然说着便要离开,凤茗妍连忙拉住他,“然儿,”在她眼中,这个比她小了十岁的弟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只要她还活着,就忍不住要替他操心。“你都已经十七了,虽然还小,可是哪个世家子弟不是十五岁就开始相看定亲了?要不是父亲一直依着你的心意替你挡着,到咱们家求亲的人只怕早把门槛踏破,便是姐姐这里,也早有一堆命妇来探你的口风。从前你说那些女子都不合你的眼缘,可姐姐瞧着,你待芊芊真的是很不一样,她待你也是掏心掏肺,要不怎么能甘愿把大好年华耗费在这宫里,陪伴我和盼儿呢。这段时间来姐姐都看在眼里,芊芊的确是个好姑娘,就算出身比不上咱们家,也已经有了陛下册封的郡主名头,你可千万莫要错失了这段好姻缘。”
  凤殷然与方临渊的事情,凤茗妍并不知晓,所以才会经常跟弟弟念叨起他的婚事。从前提起哪家的女子或是他的亲事,她这个弟弟都会立刻找各种话题岔开,可是今日却肯安安静静听她说完,可见他对苏芊芊是真的有所不同。凤茗妍心中想着弟弟的婚事终于要有着落,尽管开心却怕逼得急了惹他厌烦,便忍着喜悦的笑意叮嘱道:“你自己好好思量着,终归是牵扯到你的一生,总要选个你喜欢的人。姐姐是怕你忘了关心身边的人,白白耽误年华。”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芊芊的。”对于苏芊芊,凤殷然从前不曾爱过她,现在和未来更不会爱上她。除了愧疚,她于他,更像是个需要全心全意疼惜的妹妹。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凤茗妍对他这种情意一样。就算是方临渊为了帝王霸业,真的要违背他们之间的誓言,他也绝不会因为私心去迎娶其他人,而毁了无辜者的一生。他之所以没有像过去那样一口否决,不过是照顾凤茗妍的情绪罢了。可惜他不知道,他这含义不同的一句话,误会的人除了他的姐姐凤茗妍之外,还有躲在屋外偷听的苏芊芊……
  

  第八十一章1

  却说凤殷然先去陪小公主纾颜盼儿玩了一会后,慢吞吞地去向胤帝纾颜荣见了礼,随意说了些在沧爵所见所闻的琐碎小事。
  不过半年不见,才年过不惑的胤帝却已经显露出老态,瞧着他额间眼角的细微,和星星点点的白发,竟比沧爵国半百的昭帝还要显老。凤殷然心中唏嘘,面上也无甚热情,好在纾颜荣今日也心神不属,倒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拉着他问长问短,说了几句话,就放他出宫去了。
  面见过纾颜荣,凤殷然回想着墨兮所说的那些信息,一边与他回京后亲眼所见一一比照,又思量起父亲凤桐的一些指点,心中对眼前的局势已有了些猜测和计较。他一路随意走着,待到回过神来抬头时,却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从前竟从未来过。因为凤殷然过去常常入宫,阖宫上下的太监宫女们深谙他的脾气,并不殷勤引路服侍。再加上凤殷然对宫中的道路十分熟悉,根本不需要人带路,所以宫人们对他几乎达到了可以视而不见、行礼即走的状态。这才导致他今日因心有所思,左右又无人提醒,才不知不觉间迷了路,走到了这么个废弃的宫苑。
  武功全废后,凤殷然的身体恢复缓慢,走了这么半天早有些疲累。他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歇脚,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个蓝衣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动作迅捷如光影一闪,沉稳寂静如同一抹影子,唯有周身冷冽杀气和衣摆上隐隐生辉的星宿纹饰,让人无法忽视。
  这个一言不发安静等待凤殷然命令的男子,便是遣星阁二十八星使中,身手如同鬼魅的亢宿、亢金龙。凤殷然没了武艺傍身,墨兮哪里能放心他独自外出,一回京便调了阁中武功最好的亢金龙和角木蛟两兄弟日夜护卫他的安全,随时供他调度。
  “亢宿,你去前面那小院里瞧瞧,可有什么异样,小心些莫被人发现了。”那院子看起来荒废已久无人居住,可是门前的路上却脚印很新,门前也没有杂草,一看便是常有人走动。凤殷然心中有了疑问,又瞧着这里确实古怪,这才会让亢宿前去探查一番。
  素来雷厉风行、少言寡语的亢金龙领命而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回到凤殷然面前,低声回禀道:“屋里只有一个老太监和他的用品,准备的饭菜碗筷却是两人份的。院中有一口枯井,似乎另有乾坤。阁主,属下是否要继续探查?”
  自从凤茗妍做了皇后,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年老力衰后,都可以领到一份赏金回乡养老,基本很少有人愿意留在宫中孤独终老。皇宫中宫室繁多,若说有宫女和太监钻了内务府监管不力的空子,私自进入废弃的宫苑居住,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被发现之后却要遭受极为严苛的处罚。像亢宿所说,那老太监能在这里生火造饭,必然是得了内务府或是陛下的首肯,再加上院中一口似有机关的枯井和多准备的一份饭菜,便露出了可疑的破绽。
  枯井下极有可能隐藏着秘密,不过这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秘密,值不值得凤殷然冒险探查,还有待商榷。他正思量着,却见亢金龙猛然警惕起来,护在他身前道:“阁主,有人往这边来了。”
  “到那边树上躲躲。”抬眼一扫,凤殷然立刻做出了判断,让亢金龙带着他躲进了枝繁叶茂的树冠之中。二人刚刚藏好身形,便见胤帝纾颜荣带着两个大内侍卫走了过来,径自进了那破败的小院,竟由那老太监带路,下到了那口枯井之中!过了能有一盏茶的时间,纾颜荣才面色不善的从枯井中出来,带人行色匆匆地离去。
  从高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凤殷然对那口枯井的好奇心也就越发浓厚。根据种种迹象,他几乎已经可以推测出那老太监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看守枯井下的秘密。只是不知道,那个让纾颜荣纡尊降贵且讳如莫深的秘密,到底是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亢宿,咱们也下去看看。”凤殷然才指了指底下的那口枯井,下一秒亢金龙便带着他飞进了院中,劈晕了看守的老太监,搜出一把钥匙来。凤殷然眼见他一声不吭就干净利落地先跳进了枯井之中,不禁暗自庆幸今日跟在他身边的是亢金龙而不是墨兮,前者会对他的命令无条件、无异议服从,而后者却因为他的纵容和对他的担忧而畏首畏尾、束手束脚。
  掏出随身带的火折子仔细查看了一下井底的情况,亢金龙重新回到地面之上,向凤殷然道:“阁主,有石阶通到一道铁门,并无其他机关。”亢金龙说着踢了踢地上昏睡着的老太监,点了他的穴道令他一时半刻不会醒来,又将老太监拖进房中关进屋里。手脚利索的料理好周围一切,亢金龙却不主动询问凤殷然下一步有何打算,只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等待凤殷然的吩咐。
  很满意亢金龙的表现,也相信他的能力,凤殷然从怀揣里拿出夜明珠照亮,毫不犹豫地顺着台阶往枯井下走去。“走吧亢宿,来都来了,自然要一探究竟。”凤殷然说着沿着阶梯而下,果然在井底看见一道精铁所制的牢门。亢金龙用从老太监身上搜到的那把钥匙打开铁门,拿下插在墙上的火把往里照了照,却只能隐约看清一步之内的道路。
  “为防有伤人暗箭,请阁主在外稍候。”仔细看过周围并未设置机关,亢金龙还是放心不下,屏气凝神正准备先进去探路,却忽然听到漆黑一片的洞穴之中,传出一道爽朗的笑声:
  “里面没有暗箭,只有老夫这么个糟老头。唉,除了荣二那小子,老夫已经很久没见过其他面孔了。两位小友别磨蹭了,速速进来陪老夫聊聊天、解解闷!”
  见凤殷然听了这话当真要往里走,亢金龙连忙拦住他抢在前头,“阁主。”虽没有其他言语,凤殷然却能从亢金龙始终冷肃的脸上看出他对自己的担忧,脸上不由浮出一丝笑意。“没事的亢宿,老前辈巴望咱们搭救还来不及,哪里会害我们呢。”他说着拍了拍亢金龙的肩膀,当先走了进去,一面扬声说道:“晚辈所言可对?”
  “对对对,你这小子还真对老夫的脾气。”牢房深处的那人再次笑了起来,似乎天塌下来都不会知道忧愁,“荣二方才被老夫一顿臭骂,估计十天半个月也没脸再来。只要你们两个把外面负责送饭的老太监看管住了,就没人会来打扰。”那人说着搓了搓手,沉重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哎呀呀,是十七年还是十八年了,老夫真是太久没有见到旁人了!还有那亘古不变的日月光华、四季光景……”
  沧桑的呢喃声中,夜明珠与火把的亮光终于照到了被锁在洞穴深处的那道人影身上。繁琐坚固的铁链禁锢下,那略显瘦削的男人虽是衣衫褴褛,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虽然头发花白,但是从面容上看来似乎还未到半百,看在凤殷然眼中,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在突如其来的光芒照射下,男人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脸上难掩兴奋。他抬手挡了挡眼睛,盯着凤殷然皱起眉来,嘴里还嘟囔道:“像!真是太像了!”他像是回忆着什么,忽然一抬手指着凤殷然道:“小子,你和凤竹那小姑娘是什么关系?”
  
  阿诺在这里恭祝大家双节快乐!有情人的甜甜蜜蜜,陪家人的团团圆圆!无论是汤圆还是元宵,都要吃得开开心心哦~
  

  第八十一章2

  凤竹的名字,凤殷然并不陌生,因为他不但曾经在竹林幻境中见过这女子的孤魂,而且这个该被他叫做姑姑的女人,还有一张与他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孔,更是胤帝纾颜荣一生难以忘怀的挚爱。没想到被纾颜荣关在井底密牢中的古怪男人居然认识凤竹,凤殷然不禁对他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测,嘴上却问道:“前辈认识她?”
  “当然认识,你这小子难不成是她瞒着荣二生的私生子不成?不对,你的年龄对不上……”男人似乎是太久没有同人聊过天,有些聒噪地唠叨个不停,“快说快说,你和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像?”
  若是见了皇贵妃凤竹那张足以以假乱真的脸,只怕你会更加惊讶……凤殷然不由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既然前辈认识凤竹,那么自然也该认识她的兄长。家父,正是凤桐。”
  “什么?!你是凤桐的儿子?!”他的话音刚落,那被重重锁链桎梏的男人霍然起身,若不是被锁着,只怕就要扑到凤殷然面前来了。“没错,没错!”那白发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凤殷然,欣喜若狂地笑道:“这么看起来,你确实有些像凤桐和弟妹。你真的是凤桐的儿子?”他说着从铁栅栏里面伸出手去抓凤殷然的胳膊,被警惕的亢金龙挡了开去,只扯到凤殷然的袖子,正好露出凤殷然腕间代表遣星阁阁主身份的九野摘星环。“遣星阁的信物!哈哈,你果然没有骗我,你当真是凤桐的儿子!那你一定认识我的翾儿了?我儿可在外面?快让他进来……”
  终于从这欢喜得有些癫狂的中年人脸上,瞧出几许与少素翾相像的地方,凤殷然一怔,倏地想起了眼前这人的身份。“您是胤帝的兄长,阿翾的父亲,化名少逸莫上一代飔肜宫的宫主纾颜莫?”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连串的头衔过于复杂,纾颜莫摇了摇头,摆手笑道:“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又是师兄弟,你叫我一声伯父,我还是当得起的。”
  “侄儿凤殷然,见过师伯。”凤殷然虽然对他的身份还有些怀疑,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执晚辈礼向他深深一揖,“阿翾如今不在京中。若是家父和他知道师伯您还在世的消息,一定会十分高兴。”纾颜莫的事情,凤殷然小时候就听父亲凤桐和师父琉音提起过,后来也在遣星阁的档案中读过一些,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在阵前失踪后会被关进了皇宫的密牢之中。
  方才他们只从那负责看守送饭的老太监身上搜到了一把钥匙,而真正困住纾颜莫的这些玄铁锁链的钥匙,只怕只有胤帝纾颜荣一人才能掌控。凤殷然一边观察着牢房的环境,一边与纾颜莫隔着栅栏相对坐下。“亢宿,你且先去上面替我把风,有什么事我自会唤你。”纾颜莫的过往涉及到的是皇家辛秘,凤殷然怕他有所顾忌,这才开口命亢金龙出去等候。“上去之后,想办法传信给墨兮传信,让他速速派人去找阿翾回京。”
  “是,阁主。”
  见亢金龙领命退下,纾颜莫笑眯了眼睛,倚在栏杆上指着凤殷然道:“小小年纪就统御严明,看来你掌管遣星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瞧你手上的戒指,是琉音给的吧?他那样挑剔的人都能认可你,看来凤桐倒是养了个好儿子!哈哈,就是不晓得我的翾儿是个什么样子。”纾颜莫感慨的一叹,把脸凑近到凤殷然眼前,让他辨认,“师侄你仔细瞧一瞧,翾儿长得像不像我?哎,他要是不像我,定然就是像他娘亲那样的美人了,怎么样,他和你比呢?谁更俊俏一些?”
  眼前的纾颜莫也是快到五十岁的大叔了,又是传说中皇长子出身,曾经在武林中也是一代风云人物,还能力敌沧爵大军,怎么会如此轻浮啰嗦,毫无该有的风范呢……凤殷然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想了想才答道:“嗯……阿翾他长的,和师伯您挺像的。”
  “哦,那就是说他没你俊俏,没长成他娘亲那样的绝世美人了?”纾颜莫点了点头,脸上却似有些小小遗憾,但只是过了片刻,便又笑逐颜开地自我排解道:“也好也好,他娘亲生的太美,男孩子嘛,还是硬朗些好。”他嘿嘿一笑,拉着凤殷然问长问短,似乎巴不得让凤殷然立刻将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情都说上一遍才好,边听还边不住唏嘘感叹。“琉音居然收了你做弟子,还把我家翾儿困在冰天雪地的韶华谷那么多年?……唉,琉音和他那位师父,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离,倒好过我与柔儿两地相隔,连对方是否安好都不知道……”
  凤殷然本是想向纾颜莫打探当年的秘密,却被他啰哩啰嗦地缠着问了好多其他人的近况,倒把最近话少的凤殷然累了个够呛。纾颜莫瞧他有些咳嗽,且面色憔悴,便道:“方才你进来时我就发现你没有武功,可你又说琉音收你做了弟子,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对于自己的事情,凤殷然并不想多说,只道:“是受了点伤,武功废了。”眼看纾颜莫眼睛一瞪,捋着胡子又要发表自己的感慨,凤殷然连忙截住话头,指着纾颜莫手脚上的铁铐说道:“这些年来,家父和师父都以为师伯是被晋阳王所害,我也一直四处收集他意图谋反的罪证。如今看来,倒是我们都查错了方向,没想到囚困你的竟然是胤帝。”
  没想到纾颜莫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师侄你说的晋阳王难道是我那三弟纾颜茂?”
  “没错,在您失踪之前,纾颜茂就已经被封为晋阳王了,师伯怎会不知道呢?”从纾颜莫的言谈和他对凤桐等人的了解中,凤殷然早已确认了他的身份,此时却又有些狐疑起来。谁料纾颜莫却比他更为惊讶,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老三的尸体是我亲手埋得,他怎么会尚在人间呢?”
  “您的意思是真正的纾颜茂已经死了?”如果纾颜莫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如今在晋阳府中假扮纾颜茂的又是何人?凤殷然不禁皱起眉头,“胤帝可知道此事?”
  渐渐回过神来的纾颜莫摇头苦笑道:“看起来荣二他并不知情。”理了理碍事的长须,提起自己的二弟胤帝纾颜荣,纾颜莫似乎并不情愿,“十七年前他把我骗回皇宫关在了这里,每次来时都是逼问我同一件事。我不屑理他,心情好时便骂他一顿,心情不好时就视他如无物,自然也就没把三弟不幸遇难的消息说出来。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过,居然会有人假扮老三,还假扮了这么多年……”瞧着凤殷然捏在指尖的夜明珠发出的淡淡幽光,纾颜莫长长一叹,几许落寞、几许怅惘。
  “这些事,还得从二十一年前说起……”
  

  第八十二章1

  二十一年前,化名少逸莫的纾颜莫,作为足以影响武林的飔肜宫宫主,和琉音、凌晏的好友,那场让江湖人谈而色变的“人间三劫之战”,他自然有幸在现场亲眼观战。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当时的魔教教主——方柔。
  “我生于荣韶皇室,自幼长于宫闱之中。继承了飔肜宫主位后,又常常游走于八荒各国,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柔儿。”即便是时隔二十一年,纾颜莫还是能够第一时间想起初见方柔时的惊艳。“江湖人说起那场惊天动地的比武,只会感叹人间三劫的武功是何等精妙绝伦。而我眼中,却只剩下弹奏魔音琴的那个粉衣轻纱的蒙面女子……”
  凌晏的斩情剑、琉音的惑心术和方柔的魔音琴既然并称为人间三劫,自然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这一场惊动八荒的比试,直持续了一天一夜方才止歇。他们三人虽然耗费了太多功力,都十分疲惫,但是由于这一战比的酣畅淋漓,倒也都十分尽兴。因为魔教行事一向诡秘,武林中人对魔教有多有微词,当时的魔教教主方柔也不愿同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中人有什么交集,稍事休息后,便拜别了凌晏和琉音,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纾颜莫见美人要走,一时也顾不得跟自己的几位好友告辞,撇下众人便追随着魔教的队伍跟了过去。谁料路上竟遇到了魔教的仇敌,趁方柔功力不济暗中埋伏,倒给了纾颜莫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也让他借着这一次的“救命之恩”,名正言顺地跟在了方柔的身边。
  说起年少轻狂时的荒唐事,纾颜莫不禁有些赧颜,蹭着鼻子笑道:“其实后来想起来,我那时候脸皮厚的堪比城墙,与那些登徒子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了搏她一笑,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等到见了她面纱后的面容,我才知道,她竟然就是沧爵国的第一美人,曾让沧爵先帝说出江山不及她一笑的——柔公主!”
  知道方柔身世时,已经是纾颜莫赖在她身边的第二个年头了。那段时间里,纾颜莫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陪着方柔走过八荒的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事情,也渐渐的打动了方柔的心。“我告诉她我不但是飔肜宫的宫主,也是荣韶国的皇子,问她肯不肯嫁给我。结果她却向我吐露了自己的身世,以及为何会成为魔教的教主。反问我,还愿不愿意娶她……”
  方柔的故事是什么,纾颜莫没有说,凤殷然也没有继续追问。从他说起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比武时,凤殷然就已经猜到阿翾的生身母亲,便是上一任的魔教教主。这也就解释了他们在沧爵国时,化名莫氏的方柔为什么会对阿翾百般照顾,允许他跟在身边、甚至住在她的宅院里。恐怕那时候方柔早就知道了阿翾是她的亲生骨肉,才会冒着被人追杀的危险,现身寻他。只是让凤殷然没想到的是,那位曾也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魔教之主,竟然会是沧爵国倍受宠爱的公主。算起来,方临渊也该叫方柔一声姑母,可是凤殷然却从未听方临渊说起过这位柔公主的故事。她在魔教的事情,方临渊是从不知情,还是对他有所隐瞒……
  凤殷然还在皱眉细思,纾颜莫却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你瞧我,罗里吧嗦地说这些做什么。”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十七年,纾颜莫实在是压抑地太久,才会一见到凤殷然这个故人之子,就忍不住把心中翻涌不息的那些过往,倒豆子一般都说了出来。“我和柔儿也未通知他人,便在连接荣韶、沧爵两国的一处深山中隐居下来。就在柔儿生下翾儿的一个月后,趁着我下山采买的时候,柔儿的皇兄、当时已是沧爵国昭帝的方桦,突然派人前来将身体虚弱的柔儿抓走。若不是柔儿警觉,事先将翾儿藏了起来,而方桦也未打探到她怀孕产子的消息,只怕翾儿也要横遭不测。”
  当时纾颜莫拎着买回来的东西一进他们住的小院,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还有钉在门板上那一封方桦的亲笔信。他发疯似的到处寻找,最后才在后院的花棚下找到了还在熟睡的少素翾。为了迎战方桦、救回爱妻,纾颜莫只得先把尚在襁褓中的少素翾送回荣韶帝都,交托给好友凤桐夫妇代为照料,而自己,则重赴边疆,去找正带兵攻打荣韶的方桦算账。
  “师伯的意思是,昭帝让人抓走柔姨,是因为知道了您是胤帝的哥哥,想要借她来威胁您?”凤殷然不知该如何称呼方柔,便学阿翾之前的叫法,把之前少素翾和方柔相见过,而且相处融洽的事情都告诉了纾颜莫,让他安心。“可是柔姨毕竟是方桦的妹妹,他……”
  “方桦和柔儿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方桦与方柔少时那段不伦之恋,方柔亲口对纾颜莫说过。可是纾颜莫既然爱上了方柔,而方柔也真心对他,纾颜莫便不会去计较她的那些过往,更不想旁人因为此事,对方柔有所轻视。“那是我去了边疆,与陆衡一同领兵将方桦的大军击败。但是胜利来得太过轻松,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打算潜进方桦的军营中一探究竟,并当面向他询问柔儿的下落。谁料,那时老三正奉了荣二的命令前来颁旨,夜里被他撞见我想要外出,硬是跟了过去。”
  提起三弟纾颜茂,纾颜莫满怀愧疚,“后来我才知道,荣二早在军中安排了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让人通传给了方桦。早有准备的方桦布下重重陷阱,将我们兄弟二人围困其中,若不是老三舍命相助,只怕我也未必能留下这条性命逃出重围。”当时的情况凶险异常,纾颜莫却并不放在心上,可让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已经是荣韶国主的二弟纾颜荣,竟还在他逃回军营的路上设下了另一个埋伏,将他抓了起来,悄悄带回荣韶,关进了这座为他精心打造的地牢之中。“荣二之所以没有杀我,就是想要从我口中问出纾颜皇室时代传长不传幼的秘密。若不是今日你寻到这里,这个秘密,只怕我就要一直带进棺材里了……”
  “纾颜荣居然会与方桦合谋,那当年沧爵战败也都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一场戏了?……”凤殷然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方桦既然对纾颜荣隐瞒了晋阳王的死,还派人冒名顶替,定然也是想将假的晋阳王安插到纾颜荣身边……也许,方桦还打着要吞并荣韶的心思……”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一时之间,凤殷然也无法看透纾颜荣与方桦的真正用意。“这里既然守卫并不森严,我现在就带您出去。等见了父亲,您们也好一块商量对策。”
  凤殷然说着便要去寻亢宿下来想办法弄开纾颜莫身上的锁链,却被纾颜莫摇头拒绝了。“荣二用来锁我的这套玄铁锁链,任何神兵利器都无法劈开,除了他手里那把唯一的钥匙,根本无法救我脱困。”
  似是想伸手拍拍凤殷然的肩膀,纾颜莫的指尖刚探过铁栅,便被镣铐所限,不能动弹分毫。“外面那个老太监,对荣二忠心耿耿。等他醒来,必然会向荣二禀报地牢有人潜入的消息,只怕你下次再想找到我,就没这么容易了。”纾颜莫怅然一笑,有生之年能将他死守的秘密传出去,他已是死而无憾,只可惜今日来此的是凤殷然,而不是他的儿子少素翾。他说着,取下贴身戴着的一块小银牌,交到凤殷然的手里,“快走吧,将这块牌子交给你的父亲凤桐。除了我之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中藏着什么。等见了翾儿,让他替我,好好照料他的母亲。”
  “可是……”凤殷然还有话想问,却见守在上面的亢金龙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有卫队往这边来了,阁主快走。”
  “好孩子,快走吧。”纾颜莫挥了挥手,目送着凤殷然与亢金龙匆忙离去。他弯腰拾起凤殷然遗落的那枚照明用的明珠,塞进袖子里藏好。失去了最后的光源,这座地牢,重归黑暗。“凤桐,一切,就拜托你了……”
  
  终于在出门之前赶完了今天的更新~啊哈哈,果然需要激发潜力……
  

  第八十二章2

  荣韶国的邀仙坛东北角上那尊女神像,供奉的神女诺微宸不但曾帮助纾颜一族建立荣韶国,更是八荒修仙问道之人信奉的楷模。自天君玄月创建霙墟八荒之后,便返回天界不再插手凡间之事,所留下的仙境名为栖霞,最初也只是供天界上神偶尔降临霙墟歇脚之用。四界之中走上修真之路的生灵虽多,但是真正能参悟大道、得道成仙的,却寥寥无几。正是因为如此,每一个飞升成仙传说中的人物,都倍受八荒的崇敬。
  国师凌晏出身灵界,也算修仙之人,对诺微宸的神像自然不敢怠慢。他依照礼制,毕恭毕敬地给神像上了香,并着人备上三天一换的鲜花祭品。忙完这些事情后,凌晏回头看着多年的至交好友、右丞相凤桐,脸上的肃穆之情立马换成了痞懒的笑容。“今天怎么一大清早就有空过来找我?”
  抬头仰望着悲天悯人的神女,凤桐虽不信神佛,却也不由恭敬地对这影响了纾颜一族命运的神女深深一揖。静默了半晌,才对凌晏道:“我想来找你,算上一卦。”
  “你不是不信命的么?”将随侍的道童遣散干净,凌晏与凤桐并肩而行,一边往邀仙坛的内院走去,一边说道:“当年我给阿然和阿翾卜卦,你听了之后不过一笑置之,今日为何却有了兴趣。难不成,是想让我给你算算姻缘么……”
  凤桐听他越说越离谱,忙道:“我此生挚爱唯有亡妻一人,凌晏你休要胡言乱语。”他面上表情虽然一如既往,但是凌晏与他相交二十多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知他语气已是郑重,忙敛去脸上的轻浮,洗耳恭听。“凤桐,你要问什么尽管问好了。以咱们的交情,难道还有话不能说么?”
  停下脚步,凤桐望着那郁郁葱葱地草木,心中却有不忍,“帝星的传说早就在八荒各国传得沸沸扬扬。我来,是想让你算算荣韶国的未来。”
  凌晏伸手掏出一张纸笺,递给凤桐。“荣韶的命运,如今便于纾颜荣息息相关。你在朝为官,最是清楚不过。咱们这位陛下早年穷兵黩武,近年来却贪图安逸享乐,自从有了方竹那位皇贵妃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现在荣韶国徭役赋税严苛,百姓怨声载道,诸侯心生反意。半年前,我曾卜算过,在未来这一年中,荣韶国天灾频繁、人祸不断,实乃大凶之兆。胤帝一脉,确实是气数已尽。”凤桐不愿黎民百姓受战乱之苦而忧心忡忡,他又何尝不是。凌晏长叹一声,示意凤桐打开那张纸笺。“说起来倒也奇怪,我算来算去,这天下大局的变数,正是应在阿然和阿翾那两个孩子身上。这卦辞,倒也和当年我测算出来的一样。”
  素白的纸笺打开,是凌晏亲笔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十六个字,一如十多年前,凌晏给两个孩子所占的那一卦。“凤舞长歌,翾临天下,灭世焚天,名冠八荒……”凤桐呢喃着念出纸笺上的卦辞,心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十多年前,凌晏就曾跟他说过这道奇异的卦象,但是他那时候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谁能想到,如今他凤桐竟也开始寄希望于鬼神之说……“凌晏,昨日然儿进宫时,发现了一座密牢。”沉吟许久,凤桐终是叹息着对凌晏说出了儿子凤殷然在枯井地牢中找到纾颜莫的事情,以及纾颜莫对凤殷然说的那些秘密。
  “什么?!大哥这些年来是被纾颜荣囚禁在地牢之中?!”凌晏踉跄着退了一步,跌坐在花园中的石凳上。也难怪他如此失态,只因他们当年多番探查,最后查到的却是大哥纾颜莫的失踪是与三皇子纾颜茂有关。谁都想不到,最后的真相竟会是做了皇帝的纾颜荣关押了纾颜莫十七年之久,而被他们视为疑凶的纾颜茂则被人冒名顶替,骗了他们这么多年。
  呆愣了片刻,凌晏才渐渐将凤桐所说的话一一消化,慢慢缓过神来,“大哥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让我们想办法救他,反倒将块牌子交托给你?”凌晏越想越不对劲,纾颜莫那些话,分明已有托孤之意。“纾颜荣就是为了一块破牌子才关了大哥这么多年?到底是藏了什么秘密如此重要?凤桐你……”
  “没错,”面对多年之交,凤桐本就无意隐瞒,“那块牌子关系到荣韶兴亡的传闻,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如何运用,除了大哥之外,只有我一人清楚。”
  他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含糊,但是凌晏毕竟掌管过几年负责天下辛秘的遣星阁,又在荣韶国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国师,对荣韶皇室的传闻,自然也有些了解。“能影响荣韶国的兴亡?凤桐你说的该不会是——韶天令吧?!”
  见凤桐毫不迟疑地点头,凌晏更为吃惊,抓起石桌上早就凉透的一壶茶猛灌了一通,竟是难得的有些狼狈。要说起这“韶天令”,也和后院供奉的那位神女诺微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初诺微宸协助纾颜家先祖逐鹿中原,既是位出色的谋士,也是位有名的女将,更与八荒各国的中流砥柱之臣都有交情。相传在她飞升成仙之前,曾给纾颜氏先祖留下了一枚令牌,名为韶天令。别看只是小小的一枚令牌,其中却蕴含着三种宝藏。
  其中的第一样,乃是由诺微宸亲自训练出的一支虎狼之军,名为雾骑。在荣韶国建立了稳定的政权之后,诺微宸未防荣韶国主大兴干戈,便用仙术将雾骑封印在了不知名的深山之中。除非荣韶国有灭国之难,否则就算的了韶天令中的传召之法,雾骑也绝不会重现人世。
  诺微宸既然已经得道成仙,自然对人间财物不再眷恋。安置妥当雾骑之后,她将纾颜氏开国之君给她的封赏,以及多年于八荒各国搜集到的宝物,堆放在一处,作为留给纾颜一族的第二件礼物。
  这第三件礼物,则是人脉。诺微宸混迹八荒多年,不但和许多国家的重臣私交甚好,而且还有许多人受过她的恩惠,欠她的人情。那些氏族听闻诺微宸即将飞升的消息后,纷纷承诺只要有人出示韶天令,无论百代千世,都可满足那人的一个愿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样一块集军队、宝藏和人脉于一身的特殊令牌,得之几乎可以撼动荣韶国的根本,自然会让世人趋之若鹜。可是几百年来,韶天令从未出现过,久而久之,便是纾颜一族的后人,也只当韶天令是世人幻想出来的一个传说罢了。
  “当年先皇有意传位的本来是大皇子,也就是咱们的大哥纾颜莫,可是承袭飔肜宫的担子远比皇位意义更大。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纾颜荣一直野心勃勃,且心性阴狠,先皇对他有所顾虑,便让大哥隐遁了身份,接下了飔肜宫的位置。并将君王代代相传的韶天令交给了大哥,让他小心保管。”凤桐想起昔日纾颜莫把皇室不传之秘随意向他提起时,心中的跌宕起伏,不禁摇头苦笑,“我虽感谢大哥如此信任,可是,这实在是块烫手的山芋。韶天令是为救国难而生,所以我才来问你荣韶来日是否有变。”
  对于传说中的韶天令,凌晏自然十分好奇,只可惜凤桐已将令牌妥善保管起来,并未带在身边,可怜他终是无缘一见。“纾颜荣对韶天令志在必得,十七年都忍过来了,自然也不会突然谋害大哥的性命。韶天令的事情,你我只装作不知情,先想办法寻到大哥的踪迹,救他出来再说。”
  听了凌晏的话,凤桐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忧虑。“大哥与我约定,若是有朝一日韶天令到了我的手里,必是因为他有大难。到了那个时候,就让我拿着韶天令和他交过我的方法,找到雾骑和宝藏的所在,早作打算。”凤桐说着欲言又止,没有把心里的担忧告诉凌晏。寻宝的事在凤桐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韶天令的传言流传甚广,虽然时隔几百年,未必无人惦记。想到这里,凤桐不由深深叹息,恐怕他寻宝的此番动作,落在有心人眼里,很快就要再生祸端……
  
  请假!要赶论文,为保证完结的质量,只好先停更几天。恢复时间不定,有喜欢的朋友可以到渣浪围脖找我互动

  第八十三章1

  沧爵国南疆,南瑞城。
  南疆王开撒尔今年已经年过六旬,虽已是迟暮老者,但却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搭配上他眼角的一道不知陪伴了他多少年的疤痕,粗犷且充满戾气。
  此刻,开撒尔正坐在宴会的主座上,俯视着列坐两旁的送亲使臣和自己的臣民,眯着的双眼中透出观察的机警。他最中意的小儿子艾尔肯跪坐在他的腿边,借着为他取肉递酒的间隙,在开撒尔的耳边,用南疆孟竑一族的方言低语道:“父王,在你右下首的,便是休泽王么?”
  随着儿子的询问,开撒尔看似随意地将目光移到了那个身穿金丝白衣的年轻王爷身上,虽只是淡淡地一瞥,那个年轻人却似有所察觉般拿起酒杯朝着他的方向遥遥一举。开撒尔眸中露出玩味,举杯沾唇,算是回敬,一面对儿子点了点头,“是的,那就是方桦的第七个儿子。”
  没发觉父王语气中的异样,艾尔肯望着与旁人谈笑晏晏的白衣青年,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懊恼和焦躁。白色在他们孟竑一族看来,乃是上天神明才有资格享用的颜色,可是眼前这个青年,明明是一介凡人,居然敢将至纯至净的白色穿戴在身上。而最可恨的是,这人竟穿的那么好看,让人恍然以为,那就是天神该有的样貌!这一点让艾尔肯十分的恼火,语气里便带了些赌气的不屑。“皇帝真是不公,竟把他比女子还要柔弱的儿子封为亲王。若是按他们汉人的规矩,父王您这样的英雄,见了他还要给他行礼不成?!不过父王故意怠慢他,他却不敢表露不满,可见汉家皇帝是何等忌惮父王,果然和他的儿子一样,都是绵羊一样的懦夫。”
  “你错了。”年迈的南疆王摇头叹息起来,“艾尔肯,你虽是我最得意的儿子,比起你眼中绵羊般的这个年轻王爷,还是太稚嫩了。”开撒尔重新把视线落在白衣的王爷身上,目光中不知是追忆还是惋惜,“聪明的猎人都知道,擅长伪装和演戏的猎物,才是最有挑战性的猎物。若是不小心一些,恐怕就会比猎物撕扯成食物啊。”见儿子还是一脸的不信和傲慢,开撒尔只是一笑,“艾尔肯,让你的妹妹阿依古丽准备一下。是英雄还是懦夫,总要鉴别一下才知道。”
  “父王!”若不是开撒尔早有先见之明拉住了他的胳膊,艾尔肯此刻已经跳了起来,“您竟然让咱们南疆的明珠去陪这个病夫?!”不解和愤怒,让艾尔肯黝黑的脸上也透出红晕,顾不上许多宾客在场,艾尔肯无礼地指着下面的送亲使节,用孟竑话大声说道:“那个什么方临渊,不过是仗着皇子的身份才能如此显贵,父王居然让阿依古丽去见他,难道是因为年老而开始惧怕汉家皇帝了么?!”
  汉家的使臣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但是另一边坐着的南疆官员却不会听不出艾尔肯话里的意思,一时之间,一头雾水的时节团和面露尴尬的南疆人面面相觑,倒让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放肆!”没想到自己偏疼的小儿子竟被自己宠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格,年迈的南疆王身手却还像年轻时一样敏捷,他伸腿将小儿子踹到了一边,只觉得安之若素地坐在下面喝酒的休泽王,一身出尘白衣看起来格外扎眼。开撒尔不知怎么地,脑子里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少女春风般的美丽,目光更添几分狰狞,“滚出去!”
  见父王真的动怒,艾尔肯连忙乖觉地爬起来,转身就往外面走去。路过方临渊面前时,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却不料方临渊反而冲他和气地一笑,倒教艾尔肯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越发憋屈了起来。
  直到艾尔肯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开撒尔这才重新笑了起来,用并不流利的汉话对下首的方临渊道:“老夫教子无方,让休泽王看笑话了。”
  淡淡笑了笑,方临渊一派风轻云淡地给自己杯中添满南疆特有的烧酒,对开撒尔做了个请的手势,“南疆的酒真是不错。”
  既然方临渊都不追究方才的事情,开撒尔自然求之不得,忙接口笑道:“既然王爷喜欢,一会儿老夫让人多送几坛到你房中,留着你慢慢品尝。”
  一脸餍足地饮尽杯中的烈酒,许是因为沾染了酒气,年轻的王爷眼中腾起一层让人遐想连篇的水雾。他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酒水,全然不在意对面的南疆官员齐齐吞口水的无礼反应,像一个真正的嗜酒之徒,带着醉意大笑着说道:“那……本王就先多谢南疆王了……”
  许是由于方临渊对酒的痴迷全表露在了脸上,开撒尔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大手一挥冲门口的下人说道:“去请我的阿依古丽!我南疆最好的美酒,只有让咱们的南疆明珠亲手奉上,才能显示出老夫对王爷和陛下的敬意。”
  在南疆官员的哗然声中,方临渊只是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支着脑袋与南疆王说笑,神情傲慢又骄纵,倒像是真的因为酒醉而慢慢显露出了本性一样。南疆官员的窃窃私语持续了没多久,大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鹅黄色飞天舞衣的美丽女子手托玉壶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轻轻一笑,轻盈地犹如一朵花儿一样旋舞着来到大厅中央,随着她的舞动,装饰在她手腕脚腕和颈间头顶的那些金饰叮当作响,汇聚成一支别具风情的曲子,成了她这支独舞的伴奏。美人尽情肆意地舞蹈着,毫不吝啬地展露她天鹅般的脖颈,和纤细袅娜的腰肢,像是在用这支舞,诉说着她的美丽和热情。
  这个美得如南疆盛开的月亮花般的少女,正是南疆王的独女,阿依古丽。从她进入大厅的一瞬间,开撒尔便一直在注意方临渊的表情,此时见他也被阿依古丽曼妙的舞姿吸引,看得目不转睛,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有所求有所好的人,才是一个可以打败的正常人。开撒尔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在阿依古丽举着盛酒的玉壶故意跌在方临渊怀里时,带头鼓起掌来,“咱们南疆没有那么多规矩,女子也可以大方向喜欢的小伙子表露爱意。休泽王,这是本王的女儿,有南疆明珠之称的阿依古丽。如今她跳进你怀里,向你表白心迹,那你……”
  不待南疆王说完,方临渊便已经抱着依偎在他怀中的阿依古丽,笑着跟众人辞别,竟似有些急切的样子,“最难辜负美人恩!各位尽兴,本王就先回驿站去啦,哈哈哈……”
  目送方临渊脚步踉跄地在手下的搀扶下带着女儿阿依古丽离开,了却一桩心事的南疆王开撒尔分外高兴,直冲着陪同的官员们嚷道:“奏乐!添酒!汉家陛下将他美丽的公主送给了老夫,而我们南疆的明珠瞧上了陛下的儿子!汉人们管这个叫双喜临门,本王今日高兴,大家不醉不归!”……
  

  第八十三章2

  开撒尔为了表示对沧爵送亲使节的尊敬,特别下令准许南疆的百姓欢庆三天。如今虽已入夜,南瑞城里却处处灯火通明,少男少女们围着篝火欢唱起舞,连天上的星星都似被他们的热情唤醒,而显得分外明亮。
  被奉为南疆明珠的阿依古丽倚在马车的窗棂边,耳边听着外面的歌声,眼睛和心思却全落在那个白衣俊美的王爷身上。从中土而来的汉家王爷,方才还同其他男人一般色急地抱着她,上了马车之后竟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就这么把她晾在了一旁。阿依古丽撅了撅她那仿佛涂了花蜜般娇嫩的粉色双唇,眼睛中闪过几许疑惑。可是碍于这个汉族男人身上堪比她父王开撒尔的威仪,阿依古丽只能安静地坐在那里,拿目光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飞速地浏览完教中传来的简讯,方临渊这才抬起头来,仿佛终于想起阿依古丽的存在,既温柔又抱歉地对她一笑,语气却平缓冷淡,“阿依古丽,你有兴趣做南疆的女王么?”
  那样一张迷人的笑脸,搭配上凉薄又惊悚地话语,居然并不让人奇怪,反而成了最奇怪的事情。阿依古丽愣了愣,脸上一贯的妩媚甜美也立时烟消云散,稍带冷厉的神色有一种野性地诱惑,“原来王爷不远千里而来,竟是打着主意要夺取我父王的权力,给我南疆儿女带来战火。”她故意将最后一个字的音节拖长,本该义愤填膺的表情中慢慢染上一丝略显癫狂的欣喜,娇笑道:“王爷既然选上我,看来已经有了万全的把握。可是,我若是不但不答应,反而去告发你呢?王爷准备囚禁我,还是杀了我?”
  一手抚着胸口作出一副惊惶地模样,阿依古丽一边来到方临渊身边坐下,用她那轻薄的衣服几乎包裹不住的浑圆,轻轻磨蹭方临渊的胳膊,目光火辣勾人。“王爷难道不想试一试南疆的明珠,是什么滋味么?”
  听了她的发问,方临渊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挑起阿依古丽的下巴,眼底氤氲深沉地却不是迷恋而是嘲弄。他极是冷漠地哼笑一声,淡淡问道:“阿依古丽,你真的甘愿一辈子做个玩物?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永远被人视作水性杨花的淫贱女子?”
  他那轻蔑的语气,一下子打垮了阿依古丽强撑的镇定。眼前又浮现出那些不堪地画面,阿依古丽跌坐在地上,喘息了良久,才笑了起来,“阿依古丽不过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玩笑试探王爷几句,王爷又何必动怒。”她说着重新爬回软榻上坐好,一面低头摆弄着自己手上的那些戒指饰品,一面轻笑道:“开撒尔杀了我的生父,逼疯我的母亲,还纵容他的那些儿子糟蹋我,把我当成笼络人心的货物送来送去……你们猜的都没有错,这世上确实没有人比我更想杀死开撒尔了……”
  阿依古丽说着抬起眼来,眼波中无意识地带着几分撩拨,“可是,连王爷这样的外人都知道我的仇恨,开撒尔又怎么会不清楚。哼,他早逼我服下了毒药,否则又怎么会安心留我在身边。所以说,这世上最渴望杀死他的人是我,却又一定不能是我。”
  “开撒尔不过是从我教逃出的一个叛徒,竟也敢私自将圣教的毒药归为己有。”方临渊冷笑一声,拿出一个瓷瓶扔给阿依古丽,“是继续受开撒尔威胁,还是成为赫连圣教的教徒,听从本座的命令为自己报仇。阿依古丽,你只这一次机会,可敢拿自己的性命,赌上一次?”
  兴许是方临渊的目光太冷,即使是在南疆这样早早进入夏日的炎热夜晚里,阿依古丽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死死握住那个瓷瓶,对开撒尔一家的恨意从心底一路烧到她的眼中,明明只是第一次见眼前这个古怪狂傲的男人,可是她就是没来由地想要相信他。“求王爷替我杀了开撒尔!只要您能杀了开撒尔和他的儿子们,阿依古丽愿意把生命献给王爷。”
  没想到方临渊听了之后却摇了摇头,“你的仇人,自然要留给你自己来手刃。”透过被夜风撩起的窗帘,方临渊望着沿河飘荡的那些河灯,勾唇一笑:“我沧爵的大军已经秘密包围南瑞,可笑号称勇猛如虎的南疆之王开撒尔却还沉迷在假象之中。阿依古丽,你只需陪本座演一场醉死温柔乡的戏,本座自会将你捧上南疆王的宝座,让你亲自报仇。”
  虽然并不十分明白方临渊的用意,阿依古丽还是乖觉地点头应下,“阿依古丽愿对永恒的日月星辰发誓,余生都将臣服于您的命令,世代归顺沧爵,绝无二心。”对开撒尔一族的仇恨让阿依古丽几乎失去理智,她心中更为期待方临渊能带着军队踏平南疆,让开撒尔万箭穿心而死。“不知王爷想让阿依古丽如何做?”
  方临渊尚未开口,马车却是一晃,一个身着彩衣的男人突然跳了进来,却正是灵晔。“南疆的明珠,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驿馆里好好的睡上一夜,明日向开撒尔抱怨休泽王是如何如何地不懂得怜香惜玉就好。”
  忽然有人闯入,阿依古丽本能地一惊,却见这人似乎是方临渊的旧识,便立刻将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呼压了回去。“王爷,我……”她一边好奇地打量肆意张扬的灵晔,一边向方临渊请示。
  “就照他说的做。”方临渊敲了敲车壁,马车立刻停了下来,两个不知跟了马车多久的俏丽婢女立在车前,半遮半掩地挑起了车帘。“阿依古丽,你随她们两个先回驿馆。要怎么消除开撒尔对本座的戒心,相信你比本座更擅长。”
  “是,王爷。”阿依古丽自信地笑着点头,不多问也不推脱,极为乖巧地下了车,跟那两个婢女走了。
  车子再次走动起来,灵晔毫无形象地往车子的座位上一躺,咧嘴笑道:“如此有风情的异域女子,你也不动心?”
  拨弄着手腕上的那串珠链,方临渊没有应他,只是问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灵晔懒洋洋地回了个“是”,忽然道:“刚刚收到的消息,你父皇给你赐婚的正妃,郭家那位大小姐,殁了。”
  见方临渊依旧摩挲着那串珠子不说话,早有预料的灵晔便也不再出声,心中却不禁有些凉。对于旁人,方临渊素来是如此,他明明早已习惯,却还是不由担忧,若是有朝一日,方临渊也这样对他……灵晔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没来由地觉得夜风冷了几分,忙压下那些胡思乱想,“教中来报,荣韶和沧爵交界的那处山脉有些异动,没准真遂了你的意,韶天令的下落,就要水落石出了。”
  听到“韶天令”三个字,方临渊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最终却不过凉薄一笑。“希望六皇姐莫要让我等太久,南疆这里,也该有个了断了……”
  

  第八十四章1

  荣韶国帝都的春天来得晚去得也快,悱恻的细雨缠绵了没几日,便已经进入了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初夏。凤殷然嫌房中气闷,让人将藤椅搬到院中,寻了块阳光正好又不刺眼的地方,随意拿了本书悠闲地晒起太阳来。
  自小跟在凤殷然身边的大丫鬟雪赋替他准备了薄毯,又惦记着他午膳用的不多,便又折去小厨房端了几样茶点过来。原本这些事情以前都是由风谣做主,可是风谣未婚先孕不肯说出夫家姓名,后来无端端小产,镇日里郁郁寡欢有些木讷,不适合在凤殷然身边伺候。凤殷然回国以后,见风谣精神恍惚问不出事情,就安排风谣打理些琐碎事情,也没再招人入府,只留雪赋一人在身边服侍。
  精挑细选点了几份点心装好,雪赋回到院中,却见自家侯爷半盖着毯子,歪在藤椅上似是已经睡着。那只名叫“袖子”的小灰狐正蜷在他膝头,肚皮朝上睡得香甜。见到这个情景,雪赋忙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搁下食盒,立到院子的垂花门边上,生怕吵了一人一狐安眠。
  雪赋守在院子门口,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看着不由开始愣怔出神。她虽不是凤家的家生子,进府的时候却年岁尚小,因分在凤殷然院中,颇受少爷照顾,所以这些年渐渐稳重能干,心性中的单纯善良却分毫未减。在雪赋的心目中,最依赖的除了主子凤殷然之外,就只有亦师亦友、亦姐亦母的风谣一人。如今见风谣愁容不解,还要承受旁人非议,雪赋看在眼中同样疼在心里。思及昨日风谣强打精神向她吐露想重回少爷房中的那些话,雪赋既欣喜于风谣的振作,又苦于不知如何对少爷开口请求,怕府中下人们议论纷纷,更怕再惹得风谣伤心。雪赋倍感煎熬地反复思量着,只恨自己没有少爷那样玲珑的心思,正纠结着,却没发现墨兮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
  “雪赋姐姐。”
  “墨兮!”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唤她,雪赋惊了一跳,忙死死捂住嘴巴才没大声惊叫出来。“你何时来的,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
  “是雪赋姐姐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墨兮早瞧见院中的情形,便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笑道。“侯爷睡下多久了?”
  雪赋抚了抚胸口,算作给自己压惊。墨兮幼时在凤府当差的时候,和雪赋关系不错,但是眼前的墨兮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她一样孤苦无依的小书童了。雪赋虽然不清楚墨兮如今在哪里当差,却一眼就能看出墨兮气度举止上的变化,丝毫不逊于朝中为官的大臣。想到这里,雪赋不禁敛了敛眸子,轻声道:“也没多久,听值夜的小丫头说,侯爷这几日睡得不太安稳……”
  她本是想劝墨兮在外多等一会儿,不料话未说完,院中却传来了凤殷然的声音:“可是墨兮到了?让他进来吧。”
  听到凤殷然的传召,墨兮忙应了一声,回头对雪赋笑道:“侯爷这里有我照料着,雪赋姐姐先去歇着吧。”
  知道墨兮必是有重要的事情同侯爷禀报,心领神会的雪赋也不再说什么,只冲墨兮回了一礼,退了下去。
  目送雪赋走远,墨兮总觉得心头有些隐隐不安,却一时想不到是什么原因,只得放下那一团乱麻似的直觉。待到墨兮进到院中,正瞧见扒着凤殷然衣袖努力往点心碟子里凑的小灰狐,而凤殷然一面给它顺毛一面阻止它靠近,一人一狐玩得不亦乐乎。见凤殷然脸色稍差但眉眼间皆带着笑意,墨兮这才放下心来,释然地笑了出来。
  许是误会墨兮在嘲笑自己,摆脱不了凤殷然桎梏的小狐狸回头恨恨地朝墨兮呲了呲牙,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样子。墨兮瞅着它圆滚滚地可爱模样,哪里还能生出半点害怕,不由笑得更欢,却不再理会它,转头跟凤殷然说道:“阁主,您吩咐寻找的炼丹术士心月狐等人已找了几个,明日便能带回总阁,不知阁主要安排他们做什么?”
  抓住小灰狐肉乎乎的小爪子坏心地晃了晃,似乎心情不错的凤殷然终于伸手捏了块糕点喂它,一边不忘对墨兮道:“你只差人问问他们,平日里炼丹的时候,可曾遇到过能溶化金银铜铁的东西,若是遇到过,便让他们试着调配一下。”凤殷然研究这个,其实是因为那日看到束缚纾颜莫的锁链非一般的兵器能够砍断,便想起了前世在现代时听说过的能溶化黄金的王水。不过古代没有化学家这一称谓,王水又需要现用现配,凤殷然只能从炼丹的术士着手,希望能找到和王水功效相近的化学试剂,溶解纾颜莫身上的镣铐,方便救他出来。
  与凤殷然又商量了些此事的细节问题,墨兮顿了片刻,才道:“阁主,轸宿刚刚传回来消息,说是沧爵国那边,嫁给南疆王的六公主方梓晴在南疆王府里因为不堪南疆王的折辱虐待,寻了短见。休泽王一怒之下,已经向沧爵昭帝请表与南疆开战,誓要为皇姐报仇。消息传回沧爵的京城,六公主的生母贤妃当场晕厥,昭帝悲恸之下准了休泽王的请求,命他押解开撒尔进京,全权调查此事原委。”
  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小灰狐梳理着皮毛,凤殷然初时听闻方临渊亲自护送方梓晴出嫁时,便已经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他收复南疆借的却是方梓晴的死。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凤殷然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了几分凉薄,“开撒尔独霸南疆这么多年,沧爵国上下早有微词,昭帝也早就不耐与开撒尔虚与委蛇。休泽王这军功,挣得倒也巧妙。”
  虽然用方临渊的封号代替他的名字,但是凤殷然说到那三个字时,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冷眼旁观了沧爵国而今的局势,方临渊当初设局让他离开沧爵的用意,凤殷然自然看得分明,可是凤殷然还是有些气恼方临渊担心他因失去武功便无力自保而擅作主张的所作所为。就算是武功全废又如何,他凤殷然依旧是天下第一情报网的主人,惑心术的唯一传人!哪怕是与麟非那样的妖魔对决,他同样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惧怕,更不会成为方临渊逐鹿天下的负累!方临渊居然想把他当成柔弱的女子一般护卫在羽翼之下,却忘了他凤殷然是何等骄傲放肆的人!
  凤眸中瞬间闪过夺目光华,凤殷然低头掩去脸上的情绪,逗弄着膝上的小狐狸,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趁着休泽王料理南疆的这段时间,让轸宿把我吩咐下去的事情速速办好。”既然方临渊敢质疑他的手段,他凤殷然自然要让方临渊看看遣星阁多年来的筹谋,让方临渊心服口服地向他赔礼道歉。似是想到方临渊伏低做小时孩子气地模样,凤殷然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昭帝想封休泽王做太子,那么我便也送他一份大礼,帮他把剩下的麻烦料理了吧。”
  

  第八十四章2

  王水,学名硝基盐酸,需要用三比一的浓盐酸和浓硝酸混合而成。凤殷然前世时是文科出身,初中高中学的那点浅显的化学知识早就统统还给了老师,如今为了解救纾颜莫调配王水,可谓是搜肠刮肚才回忆起一丁点从杂书上看来的一知半解,倒把那些请来的炼丹术士折腾地人仰马翻。
  这一日王水的研制终于有了些眉目,凤殷然正要亲自前去遣星阁总阁查看,却听到下人来报,接到他飞鸽传书的少素翾终于赶到了京城。
  “你这是打算出门?”熟门熟路的少素翾也不用小厮带路,急匆匆地径自进了凤殷然的房中,见他衣履端正的站在房中,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便往桌前一坐,自顾自地倒了盏茶一通牛饮。
  “想回遣星阁看看。”凤殷然应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你从药王谷动身回京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今日才到?”
  随侍的雪赋早就乖觉地带了下人们一起退下,少素翾缓了口气,话里话外不知是抱怨还是郁闷,“别提了,景曜会的生意出了点小问题。要不是你催我回来,只怕那边的管事还要多留我几天。”似是真的因为赶路而没有好好休息,少素翾拎着茶壶在软榻上寻了个好位置躺下,舒展了一下筋骨才道:“你见到我那个生身父亲了?”
  少素翾的语气里带着些凉薄,凤殷然却懂他心里的矛盾。前世里,他们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自幼在福利院中长大,品尝过太多的世态炎凉,心中对亲情可谓是畏惧大过渴望。也正是因为那份无法弥补的缺失,他们才会对彼此胜似亲生兄弟的情感格外珍惜,而凤殷然也是因此对真心待他的凤家父女格外感激。
  投生到这个一无所知的异世,少素翾表面上依旧洒脱自如,但是心中未尝没有羡慕过凤殷然有凤桐和凤茗妍的疼爱,所以他也一向敬重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的凤桐。虽然早就了解了一些自己的身世,但由于一直找不到纾颜莫的下落,少素翾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骤然听闻这具身体的生父尚在人世,而他不久前结识的魔教前教主方柔竟是他的生母,若说少素翾心中不震惊不恍惚,那一定是假的。
  远远望过去,不知为何,凤殷然就是能从少素翾脸上的玩世不恭里,看出他深藏的焦虑,像是近乡情怯,不敢触碰心底的渴望。“你先歇一歇,等王水的方子研究成功了,亲自去救纾颜莫出来。”
  张了张嘴,少素翾顿了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闷声点了点头。看到凤殷然传来的书信后,他的眼前时常会不自觉的浮现出方柔的脸来。原来那就是他的生身母亲,美丽端庄,看他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可是他那个时候一门心思都在段紫漪的身上,完全忽略了方柔眼底深藏的宠溺和怜爱。想来方柔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世,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没有与他相认。
  愣怔地出了会神,少素翾换了个姿势,努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口问道:“有段紫漪的消息没有?”
  白了他一眼,凤殷然凉凉说道:“我还当你能忍多久,”全然不顾少素翾瞬间脸色难看,凤殷然明知道他因段紫漪不告而别的事情而心里难受,却仍是直白地戳他的心窝,“紫漪若是有心躲藏,我派再多的人手去找都是白费心机。”见少素翾脸上的期许刹那幻灭,凤殷然终是于心不忍,没好气地补充道:“他昨日给我送了信,说是过几天会回飔肜宫。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他只字未提你们俩的事,保不齐就想装作没发生过,总比剑拔弩张、你死我活要好。到时候你见了他,不要言辞过激惹他难堪。”
  凤殷然叮嘱了些什么,其实少素翾并没有听进去,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又能见到段紫漪,可以当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恨到不想与他再有瓜葛。如果段紫漪早就查探好药王谷的地形,早就恢复了记忆和武功,那一晚又为何要任他施为,给他希望难道只是为了更残忍的打击他么……
  见他神情恍惚、目露沉郁,凤殷然对少素翾心中所想倒是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只不过他与方临渊之间的事情他尚且处理不好,又怎么有资格对少素翾和段紫漪的事情多加置喙。虽然担心好友为情所伤,但是凤殷然能做的,也只是在少素翾需要倾诉时陪在他身边罢了。暗暗叹了口气,凤殷然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又向他介绍了一些关于韶天令的事情。“莫师伯不曾说过什么,父亲和凌晏师父却是希望你依靠韶天令的力量,和飔肜宫、遣星阁、景曜会多年的经营,揭露胤帝残害手足的恶行,必要时夺位称帝也无不妥。”
  凤殷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胤帝这些年来昏聩偏信,举国上下确实早有怨言,再加上近来的天灾人祸,倒真是取而代之的一个大好良机。只是旁人考虑的是时局态势和家国天下,而凤殷然挂念的却是少素翾的安危和选择。“知道你回来,长辈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劝说你的机会,阿翾,你是怎么想的,可有打算?”
  那些劝说的措辞,少素翾就算还没有亲耳听到,大致也能猜到几分。“小闲闲那个神棍,说我有帝王的命格,可是阿然,你要是我,能相信么?”不等凤殷然答话,少素翾继续说道:“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清楚么?就我这个德行,做皇帝?还是饶了我吧!且不论夺位和守业有多么艰险困难,只说顺利登基之后,贪图享乐的是昏君受后世唾骂,而当个明君却要累死累活,动不动还要为了民生疾苦看大臣们的脸色,怎么能适合我这么懒散的人?!”似是有些激动,少素翾从软榻上坐起身来,瞪着眼睛对凤殷然道:“再说了,咱们两个说到底不过是穿越过来,除了所谓的血脉,对荣韶国乃至天下哪来的归属感和责任感?要我为了荣韶国的百姓子民,拼死拼活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当我是傻子么!”
  被他义愤填膺的模样吓了一跳,凤殷然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他明白少素翾说的是实情,换做他是少素翾,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抉择,恐怕也是一样的反应。说到底,还是那句无所牵挂。如果不是为了完成方临渊继承皇位的愿望,凤殷然更想做个碌碌无为的闲人,何苦操心沧爵国的局势,多年来汲汲营营、煞费苦心。
  一时之间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却是凤殷然先站起了身,“你既然已经有了打算,手中又有自己的势力,看来父亲他们想逼迫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先去看看术士们的进展,你好好休息吧。”
  少素翾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还惦记着段紫漪的行踪,哪里还能安心睡觉。他有意去飔肜宫看看,又怕被宁西楼碰到,“抓”回去做苦力。即便他对讨伐胤帝、继承皇位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他在阿然面前拒绝得斩钉截铁,真的面对几位长辈的“威逼利诱”,他也怕自己无法拂他们的面子。他今世只望能求一个遵从本心,再把紫漪骗到手就好。
  正筹谋着该怎样化解自己和段紫漪之间的误会和仇怨,少素翾看着凤殷然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忙将他唤住,“我路上遇到心月狐,听说你设计了沧爵那位太后的母家,让老太后再也无力左右太子的人选,还打算把这些年在沧爵国培植的势力都一并送给方临渊,可是真的?”
  没有回头,走到门口的凤殷然只是扶着门框一笑,“是真的。”
  不曾想他承认的这么痛快,少素翾愣了愣,也不知该不该替他不值,“你……”他顿了顿还没想好怎么劝说,却听凤殷然笑道:“你该懂的,我说过,只要他想要,只要我能给,不管是什么。”
  望着凤殷然淡然离去的身影,少素翾静默良久终是自嘲一笑,“紫漪,我对你也是一样。可是我没阿然那么看得开,只求你心中有我一席之地,莫要让我的努力都是笑话。”
  

  第八十五章1

  开撒尔年轻的时候虽然号称是南疆第一勇者,但是毕竟年岁大了,有心征战却力不从心。他的几个儿子生来勇猛,却都是粗鄙莽夫,根本不是工于心计、擅长兵法的方临渊的对手。加上方临渊初到南疆时的种种表现,和阿依古丽的有心瞒骗让开撒尔失去了戒心,他竟没有察觉方临渊是何时将沧爵国的大军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带进了南疆,不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让阿依古丽这个内贼打开城门,把方临渊的军队轻易引入了王城!
  沧爵大军攻占南疆冲进开撒尔的府邸时,开撒尔颓唐地坐在他的大殿中,正独自一个人喝着南疆的烧酒。院中的喊杀声,后宅的哭求声,乱糟糟地充斥在他左右,可是开撒尔却不闻不问,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透过被酒气模糊的双眼,开撒尔看着徐徐走近的休泽王方临渊,只觉得他那一身白色甲胄干净大气里满是对对手的不屑和轻视。原来自己真的老了,居然会看走了眼,没发现这个年轻的王爷,竟是头蛰伏的猛虎!
  同方临渊一起走进来的,还有开撒尔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南疆明珠”——阿依古丽。望着她那满脸的灿烂笑容,开撒尔心头郁堵,一口气不顺便呛咳了起来。
  “父王这是怎么了?”阿依古丽往前又进了一步,却一直与开撒尔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脸上的担忧和关怀让人真的错以为她是个关心父亲的好女儿。“莫不是听说了几位哥哥顽强抵抗都丢了性命,才让父王如此难过么?”
  听闻几个儿子死了,开撒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恨不得扑上去生吞活剥了阿依古丽和方临渊一般。阿依古丽迎着开撒尔的怒视,却不害怕,反而笑得更加摇曳多姿,“艾尔肯哥哥临死的时候,还瞧着我说,‘阿依古丽你快逃走。’哈哈,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把刀刺进了他的心口。”开撒尔这时才看到阿依古丽手上那把沾染了鲜血的马刀,只听见她银铃般地笑着,“父王,您真该亲眼瞧瞧几位哥哥死的时候,脸上的不可置信和不甘心!”
  “你这个贱人!”开撒尔一口血喷了出来,被阿依古丽嫌恶地避开了。他似乎想要扑向阿依古丽,却从王座上滚了下来,挣扎了许久终是无力爬起。“吃里扒外的小贱人!你居然敢背叛我,我当初就不该留你这条命!哈哈哈,贱人,你休想得到解药,我要你给我的家族陪葬!”
  阿依古丽却只是含笑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开撒尔,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开撒尔父子对她的宠爱几乎让她忘却了亲生父亲的惨死,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痛苦。可是后来,随着她渐渐长大,有了出众的容貌,她才明白那些宠爱不过是为了欺骗她的感情。此生此世,她都不会忘了被自己奉为天神的父兄突然对她施暴时,她心中的茫然无措和恨意滔天!死亡,对于开撒尔父子来说,都太过轻松了。
  见阿依古丽神色轻松、有恃无恐,开撒尔且惊且疑,一时有些猜不透她从何得来的倚仗。视线划过白衣轻甲的方临渊,开撒尔仰望着他那宛若天神在世的容颜,忽然恍然大悟,惊呼道:“你……难道你竟是她的儿子!”察觉到方临渊分外冷厉的目光,开撒尔心中已有了答案,不禁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一定是的!你就是那时候还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原来你们遵守礼教的汉家,也会有兄妹乱伦这样的事情!哈哈哈,怪不得你要怜惜已经献身给父兄的阿依古丽……”
  开撒尔的话音未落,也没看到方临渊如何动作,开撒尔人已经翻滚着摔了出去,止不住地呕起血来。阿依古丽吓了一跳,但是却因为方临渊瞬间散发出来的杀气,生生抑制住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叫,垂下了眉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如今已经听从方临渊的安排加入了赫连圣教,就算是她的性命,自然也是要献给教主的。对于教主的辛秘,她绝不敢妄言半句。
  施施然收回手,方临渊看也不看奄奄一息再也无力开口的开撒尔,眉目间重归安然恬淡,仿佛方才出手伤人的根本不是他一样。似乎很满意阿依古丽的反应,方临渊侧了侧身,依照约定将开撒尔交由阿依古丽自己处置。“南疆前任戍边将军的女儿阿依古丽,虽为逆贼开撒尔的养女,却能大义灭亲。本王已经向父皇请表,由你继任南疆的王位。还望女王能安分守己,世代与我沧爵交好。”
  “阿依古丽谨遵圣誉,我南疆孟竑将一族永世臣服于沧爵方氏,如有违背,就让天神从此遗弃我族、永生受苦。”连忙乖巧的跪下谢恩,因为门外有守军驻扎,阿依古丽知道方临渊作为圣教教主的身份特殊,并不敢在言辞中有所透露。眼见方临渊翩然离去,阿依古丽这才从地上起身,自投靠她的护卫中指出一人来。“开撒尔密谋造反,险些酿成大祸,给我族带来灾难,简直罪无可恕。你,去将他的心挖出来祭祀天神,再将他的头颅割下,悬挂在城门口,以供族人唾骂。”
  说罢,阿依古丽便转身往后院,安排人手收拾残局,却是看也不看开撒尔求饶乞怜的嘴脸。抬头望着天上的暮霭霞光,阿依古丽终只是哀哀一笑:“父亲、母亲,女儿大仇得报,愿你们得天神庇佑,来世定能一生无忧。”
  此后,阿依古丽继任南疆孟竑族的女王,带领孟竑族追随沧爵国方临渊的指引,开疆拓土、固守南方,成为第一个被沧爵国史家写入史册的异姓女王,受孟竑百姓爱戴、威名与美名并重,传唱后世。
  然而一手扶持阿依古丽夺位的方临渊,此时此刻却没有察觉到他的一时兴起,竟让历史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出了大殿,他便被等候多时的灵晔拦住,请他速回驿馆,立刻启程。“何事?”难得看到灵晔着急的模样,方临渊有些奇怪于他压抑不住的兴奋,不禁出声问道。
  “依照你给的地形图,守在宝藏附近的教众传回了确切的消息。”避过王府内外熙熙攘攘的平乱军队,灵晔不由分说地拉着方临渊上了他准备好的马车,“果然有人带队进山搜寻,已经可以坐实韶天令现世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相较于灵晔的亢奋,方临渊反而表现的十分平静。那座宝藏的位置他之所以了如指掌,全是因为纾颜莫当年为了搏他母亲方柔的欢心,曾私下带着方柔去那里挑选过宝物。不过方柔是被父皇兄长万分疼爱的公主出身,自然对那些金银财宝不放在眼中,便只将那处宝藏的所在隐晦的画成了丹青,以示她领会到了纾颜莫的情意。方临渊靠着这副丹青找到了宝藏,却一直未曾进去寻宝,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引出知道韶天令秘密的人,借机得到韶天令中所蕴藏的其他两样绝世珍宝。
  “让他们想办法把对方困在山里。”期盼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线索,饶是方临渊也忍不住想立刻动身前去查看,只不过京中的大势还未真正安定。“父皇打算另立太子的传出,一直属意十一弟的太后只怕也难奈不住了吧?我那舅公一家,可有异动?”
  提起这事,灵晔脸上因可能有幸得见韶天令的激动慢慢褪去,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说起来,都是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凤小侯爷的功劳。”灵晔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些酸涩,只不过他和方临渊都没有注意,“我一直知道他这些年通过遣星阁的暗哨,在沧爵国里培植势力,却没想到他暗中经营得如此大,竟能联合了朝中的清流之士,一举弹劾太后的娘家,拔去了庄敬太后的爪牙。”灵晔说着,似笑非笑地瞟了愣神的方临渊一眼,嘲讽地哼道:“还好他一心助你,若不然,没等咱们搅得荣韶大乱,他只怕已经能吞并沧爵国了。得了,有凤小侯爷帮忙,你也不必记挂京城的事情了,还是先去边界料理了韶天令的下落吧。”
  “殷然……”方临渊笑了笑,却只得一声似是叹息的轻唤,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温柔。凤殷然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若是有朝一日他们成了敌人……想到这里,方临渊一惊,不由皱起眉来,不,他永远不会与殷然为敌,哪怕殷然要取他的性命,他也绝不会迟疑。
  

  第八十五章2

  今天更新晚了一个小时,特奉上三千多字的更新,负荆请罪O(∩_∩)O~
  
  云杉岭位于荣韶和沧爵两国的交界处,因地势险峻、丛林茂密而少有人迹。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诺微宸当初选址建造宝库的时候,才会挑选了这个地方。却不知当时的工匠是如何在这难以攀爬的山壁上开凿了多久,最终盖成了韶天令中蕴藏的珍宝之库。
  凌晏带着凤桐所绘的地形图,和几个遣星阁的星奴,在云杉岭中搜寻了整整三日,终于找到了图纸上所画的通道。韶天令所藏的三个秘密中,最难掌控的要数各大家族的承诺,而最能轻易寻到的却是这珍宝库。凌晏此来,一是为了证实凤桐当年默背在心里的寻宝之法没有差错,二来则是要从那个宝库里取回纾颜莫留在那里的、可以证明他皇族身份的纾颜族信物。
  只是走在这条通往珍宝库的路上,凌晏却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密林之内原本应该有无数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可是他们一路走来,别说是野兽走动,便是他们一行人开林辟路的声音都变得十分轻微。这样静谧的环境,气氛中透露出一种诡异来。饶是见多识广的凌晏,也不禁渐渐皱紧了双眉,心底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果然走了小半日之后,前方负责开路的两个星奴神情凝重地回来向凌晏禀报道:“大人,咱们似乎绕了一圈,又走回原点了。”
  听到下人的回话,凌晏双眉蹙地更紧。若是旁人遇到这种情形,多半会以为是在密林中辨别不清方向,或是遭遇了“鬼打墙”,可是出身伊柯安灵界的凌晏,却第一时间就有了误入迷阵的猜想。可是这里丛林密闭,若是要做一个阵法,恐怕非一时片刻能够完成,所以他刚刚只是在心里猜测,却没有直接说明。如若这片通往珍宝库的路上真的被有心人设下了阵法,若是诺微宸当年命人设下,纾颜族掌管韶天令的后人又怎会不知。如果不是修建宝库的人所设,那么摆阵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那座他们一直以为万无一失的珍宝库,是不是已经被人搬挪一空了?
  见凌晏沉吟不语,一个星奴进言道:“大人,不如先在此地休息片刻。让人和属下一起在周围查探一番,再做打算。”
  “不可。”凌晏闻言摇了摇头,“敌在暗,我在明。分散行事反而会让对方有可乘之机,逐个击破。”凌晏说着抬头望了望四周,茂密的枝桠遮挡住了阳光的照射,让林中的人很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天黑之后我们更加被动,叫所有人原地扎寨,咱们休息一晚再走。”
  几个属下领命退下,凌晏又望了望被树枝分割得几乎成了碎屑的天空,自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罗盘,脸色略有些沉郁。就他多年对奇门遁甲的研究来看,这个阵法多半是以珍宝库为核心,而他们则是被困在了阵法的外围。目前的情况,对方仿佛只是为了让他们远离珍宝库的范围,可是这种阵法,一旦走入就很难走出,如果被困得久了……
  “大人!”
  天也彻底黑下来之后,凌晏与属下分吃了干粮,刚要安排众人分批守夜,却忽然看见爬上一旁大树放哨的一个星奴跑了下来,慌张地说道:“大人,东北面似有火光逼近,但是并没有浓烟,大人,我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道箭硬破空而至,竟快得像一道闪电。最先察觉的凌晏立刻拔出佩剑青霜想要阻拦,那支黑色的羽箭却快他一步,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那个正在汇报情况的星奴背心之上。
  中箭的星奴闷哼一声,立刻就没了性命。周围众人皆是一惊,连忙四处查看起来。凌晏看着那箭羽上的似凤似蝶的标志,脸色分外白了几分,耳旁却已有认出那徽章的星奴惊声叫道:“是魔教!”
  “啊!有埋伏!”
  “是魔教攻打过来了!”
  “快保护大人先走!”
  变故瞬间发生,凌晏尚在盯着那徽记愣神,四面的喊杀声已然响起。临行前凤桐虽然叮嘱过他要小心有人惦记韶天令的消息,凌晏却也只是多留了一份意,所挑选出来的星奴多是身手矫健、擅长攀岩,但算不得内力有多出众。而今杀机突现,一片混乱之中,这些星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埋伏好的弓箭手射了个人仰马翻,眨眼间便折损了四人。
  “都别慌!先躲起来!”青霜剑挽起,挡掉一支羽箭,凌晏一边大喝出声,一边将剩下的两个星奴推到粗壮的树干后面隐蔽起来。见那两人藏好身形,凌晏手中的青霜亦不迟疑,忽然一剑挑起火堆里烧的正旺的柴禾往箭羽射来的方向抛去。
  整座云杉岭中植被茂盛,这几日又一只不曾下过雨,山风干燥。哪怕是一点点的火星,都能酿成山火的危险。对方见了凌晏这同归于尽的打法,却也没有惊惶。只迎着柴火飞去一道蚕丝似的物事,竟轻巧地把那柴火击落到了空地的沙石堆里,同时掌风紧随,将火给灭了。
  七条晶莹如雪的银丝迤逦而来,凌晏挥剑挡开,嘴角却噙了一丝微笑,扬声道:“天蚕七弦魔音琴,经年未见,方柔教主一切可好?”
  赫连圣教被中原武林称为魔教,行事一向诡秘,若不是二十多年前凌晏身为天下三劫之一,曾与方柔有过一番较量,一时半刻也无法认出对方的身份。但是方柔已经退位的事情,凌晏却是并不知情。
  “劳国师记挂,家慈万事安康。”随着魔音琴的琴音漾开,一个身着宽大黑色凤蝶绣纹衣袍的年轻人出现在凌晏面前,面目被银制的面具遮挡了半张脸,看不清长相,却让凌晏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听闻国师携韶天令而来,本座慕名已久,特来拜会。”
  “韶天令乃荣韶国传国之宝,又怎么会在我这样一个臣子手中。”凌晏一边与他客套,一边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少年。风中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想必是隐藏在暗处的魔教教众。当年方柔与自己齐名,又是个婉约绰丽的女孩子,凌晏对她一向敬重,故而觉得魔教也不尽然是大奸大恶之徒。可是现在面前的年轻人自称是方柔之子,毫不掩饰对韶天令的兴趣和了解,倒让凌晏一时猜测不透他的用意。
  凌晏也知对方是做足了准备而来,原也没指望自己的推脱能被他相信。那黑衣少年果然笑笑,手腕一扬,一串琴音绮丽传开。“晚辈一直期盼能领教国师的斩情剑,今日,不知可否有幸?”
  黑衣少年说的谦逊,手上的动作却未见半分迟疑。凌晏知道魔音琴的厉害,虽不知这少年的深浅,也不敢托大,当下拿起青霜剑凝神应对起来。短短的半柱香的时间,两人已经过了百余招。凌晏看出对方内力深厚,又似对斩情剑十分了解,不禁越战越是心惊。
  斩情剑招数繁多,变化莫测,却也有破绽所在。凌晏眼见对方空门大开诱自己进攻,不由一怔,可是剑尖才刚有意刺向那少年的左胸,竟发现他琴音一紧,一道蓝色幻影竟朝着他剑影的薄弱之处袭来。
  刹那之间,从刚才起就一直横亘在凌晏心底的那个猜想瞬间放大到极致。这一处弱点所在,凡是斩情剑的传人尽皆知晓,但是凌晏浸淫法术多年,最近才找到了破解之法。那黑衣少年的这一击,他本来是有完全的把握能够躲过,可是他若是躲过去,青霜剑自然也要刺进那少年的心口……
  只不过一个迟疑心软,收回青霜剑的凌晏来不及隔挡,让那蓝蝶幻影击中罩门,随着青霜剑的撤势跌了出去。没想到竟然能够顺利得手,黑衣教主也是一怔,眼见凌晏口吐鲜血,这才回过神来凑上前去查看凌晏的伤势。那两个躲在暗处的星奴冲出来想要拦住黑衣少年再伤害凌晏,却刚一露面,便被旁边的魔教教众看押了起来。
  “师父……”在青霜剑撤回的那一刻,方临渊已经明白了凌晏对他的保护,却来不及收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晏飞了出去。他低声在凌晏耳边唤了一声,扶着凌晏的双手不禁有些颤抖,“师父……我……”
  “不是你的错……”听到黑衣少年这样叫自己,早就对他身份有所怀疑的凌晏不由自嘲一笑:“原来这天命是应在了此处……”师妹知道师父临终给他批命,终有一日会死在嫡亲弟子之手时,便劝过他不要收方临渊和凤殷然为徒,可是天命,又岂是凡人可以违抗……凌晏想到即将大乱的天象,还有许多话不曾与他这两个徒儿交待,可是大限已至……“临渊……莫要让自己后悔……”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凌晏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便溘然长逝。
  见方临渊扶着凌晏的尸身静默不语,灵晔叹息着从后面走了过来,依着方临渊身边蹲了下来。“临渊……”他想了想,却不知在这个灵界前辈面前该说什么,陪他默哀了一刻,只是问道:“剩下的那两个星奴,你看……”
  他们拦截凌晏一行,惦记韶天令下落一事,本就是暗中进行。灵晔有此一问,只是怕方临渊因凌晏之死而一时心软,却没想到方临渊淡淡道:“杀了吧。”
  惨叫应声响起,方临渊却只是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般的一叹:“师父毕竟是荣韶国的国师,派人,将棺椁连夜送回荣韶京城去吧……”
  灵晔点头随手指了几个人安排下去,回头却见方临渊已经站起身来,往珍宝库的方向走去。

  第八十六章1

  连着两日不眠不休,被凤殷然催促得手忙脚乱的几个炼丹术士总算是不负众望地研究出了王水的配方。由于宫中凤殷然早就暗中打点过,而胤帝纾颜荣最近也无异动,凤殷然担心迟则生变,便连夜让少素翾带着调配王水的几样材料,带着飔肜宫和遣星阁里挑选出来的死士,进宫救人去了。
  雪赋再次进来给紫金炉里添香料时,已经是三更时分,见主子手上翻着书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不由出声劝道:“侯爷,夜深了,早些歇着吧。”
  正在出神的凤殷然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装模作样地把捏在手中的一页又翻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心中满是不安和忐忑,明明解救纾颜莫的事情,他们已经反复商议了无数遍,哪怕是惊动了禁卫之后如何祸水东引都有了打算。可是他就是莫名的觉得心慌,自从送走少素翾,心里的惶急不安就越发浓厚。为什么呢……凤殷然蹙了蹙眉头,要说此事哪里不妥,恐怕就是整件事太顺利了一些……
  对,是太顺利了!凤殷然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从他在宫中发现纾颜莫的踪迹起,这件事就显得过于顺利!要说纾颜荣秘密囚禁纾颜莫这么多年,为什么早不被他们发现、晚不被他们发现,偏偏是这个时候。而那日纾颜莫曾对自己说过,负责看守他的老太监对胤帝极为忠诚,发现凤殷然去过地牢,按理说胤帝应该立即转移纾颜莫才对,绝不该如此平静地等着他们去救人。除非——纾颜荣是有意设局,引他们进宫!
  得出这个结论,凤殷然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强忍着咳嗽想立刻派人去协助少素翾,却不料刚走了两步,竟见到墨兮带着亢金龙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出什么事了?”见墨兮一副气恼的模样,凤殷然眉心一跳,忙不迭问道。
  “阁主,属下怀疑,角宿私通外人,背叛了阁主。”被墨兮看了一眼,素来惜字如金的亢金龙顿了顿,终是一脸郑重的对凤殷然说道。
  原本见负责他白日里安全的亢金龙突然折返,凤殷然心中就有些警觉,却不料他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转头看了看墨兮,看他的神情,凤殷然就知道这件事亢金龙只怕早就向他透露过,而墨兮大概也查出了实证,不由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处于遣星阁核心地位的二十八星使里竟然出了叛徒,代凤殷然打理阁中事务的墨兮甚是愤慨,竟有些不敢与凤殷然对视,生怕阁主对他也失了信心,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刺痛。“亢宿来报告角宿行踪可疑后,属下便点了几人暗中监视他的动向,果然见他白天时常失踪,多次出入一个茶馆,想来是在那里与人接头。今夜本该由他负责给您值夜,”三言两语间道出这几日探查的结果,了解到角宿可能包藏祸心,亲自指派他保护凤殷然人身安全的墨兮别提有多后怕和恼怒了。“方才监视角宿的人来报,说是他偷偷摸摸地往宫里去了。”角宿这个行为,也就是变相地证明了他背叛遣星阁的事实。联想到今夜翾少爷进宫救人,墨兮恐怕事情有变,这才急三火四地带着亢宿来见阁主。
  自他回京之后,就每晚在凤府替他守夜的角宿,居然与胤帝暗中勾结……一向对二十八星使的忠诚毫不怀疑的凤殷然,想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归顺了胤帝,而自己的性命差点不明不白的葬送,不由眼前发黑、身子一晃,被墨兮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稳住情绪,凤殷然才吩咐了墨兮立刻带人进宫增援少素翾,却见府中的管家乔伯拿着个盒子走了进来,说是父亲凤桐出门前命他送来的。
  “这么晚了,父亲去了哪里?”突然听闻凤桐出府,凤殷然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妥,果然听到乔管家不明就里的说道:“陛下急召,老爷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进宫去了。”
  如此种种,绝非巧合。凤殷然只觉得心脏跳得极快,接二连三的消息仿佛一张无形的蛛网,将他紧紧缠住。纾颜荣这个局设了如此久,又安排的如此恰到好处,定然不会轻易罢休。“雪赋,立刻去取我的腰牌,备马!我要立刻进宫!”不等一旁的墨兮出言劝阻,凤殷然已经转头冲他和亢金龙道:“墨兮,你留在府里,若有人私自出去,统统给我抓起来,也别让惦记着栽赃的魑魅魍魉进到府里来!马上传信让心月狐带上阁中所有暗卫,在宫门外等着接应。再派人拿上我的印信去陆将军府上,求他在守城的军士里打点一番。亢宿,你跟我走!”
  眼见劝不住凤殷然,墨兮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安排着手行动起来,还不忘提醒亢金龙仔细保护阁主的安全。
  墨兮在身后说了些什么,凤殷然全不曾听进耳中。一路纵马疾驰往宫门赶去,夜风吹透衣衫,带了一丝凉意,凤殷然这才渐渐冷静下来,心中的恐慌却越发强烈。他的父亲凤桐,好歹是一国丞相,平日里兢兢业业、功绩非凡,又是国丈,纾颜荣无论如何也不会随便给他安个罪名,就私下处死凤桐。但是少素翾和纾颜莫就不同了,若被编排成刺客,当场格杀也不会有人敢质疑。可是为什么?纾颜荣这些年来从纾颜莫口中问不出韶天令的下落,都能留着纾颜莫的性命直到现在,为什么现在却突然以纾颜莫为饵设局,是为了抓住来救纾颜莫的人借此要挟,还是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
  “站住!何人闯宫!”
  时辰刚过,宫门已经落锁。快马冲到宫门前才堪堪拉住缰绳的凤殷然见被守门的侍卫拦住,掏出入宫的腰牌,出声喝道:“本侯有急事要觐见圣上,还不速速开门。”
  认出是国舅爷望舒侯,两个侍卫连忙收起刀兵,跪下行礼。“侯爷,宫里的规矩,落锁之后除非有陛下的圣旨,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您看……”
  “少废话,耽误了圣上裁决,你们有几个脑袋能拿来相抵?”凤殷然难得露出厉色,倒也唬得那两个侍卫齐齐心惊,又迟疑了片刻,被凤殷然斥责许诺了一番,这才终于同意他通行。
  好不容易进了内宫,凤殷然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小声朝想要过来扶他的亢宿说道:“你速速赶去那处地牢,若是阿翾有危险,立刻通知宫外的心月狐进来援救。记住,千万不能让阿翾出事!”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遣走亢金龙,凤殷然一边往胤帝的寝宫奔去,一边期盼一切都是他多心了。
  

  第八十六章2

  听闻胤帝下旨急召自己入宫面圣,凤桐手上的动作一滞,终是叹息着合上了锦盒的盖子,起身随宣旨的太监往宫里去了。
  乌沉的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宫殿楼宇显得格外静谧。由太监引着进了胤帝的寝宫,凤桐才恭敬得体地向御座上的纾颜荣行了朝礼,见纾颜荣挥手遣退了殿中伺候的一众奴仆,心中紧了紧,只垂了眸子安静立在殿中。
  他不说话,纾颜荣便也只是沉默地打量他。眸中的暗色如那将雨的阴云,积蕴已深。空荡的大殿上,一身茶色常服的凤桐长身玉立,周身透露出一种书卷墨香的贵介文人气息,虽是低垂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如他那一身经年不屈的傲骨。
  仔细算起来,纾颜荣与凤桐相识少说也有四十多年了。彼时凤桐还是京城权贵之家凤氏最杰出最耀眼的少年才俊,而他纾颜荣,还是跟在皇兄身后默默无闻的庶出皇子。因为纾颜莫的关系,他和凤桐的交情一直不深不浅,却没想到他能得了凤家女儿的青眼,结实了凤桐的妹妹凤竹……少年时的深刻记忆不由分说地便跳了出来,纾颜荣脸色越发的难看,似是看着风骨不变的凤桐,总能让他深刻的意识到自己与当初背离的有多么遥远……唇边不自觉地现出丝冷酷的笑意,纾颜荣压下心中的纷乱与矛盾,幽幽说道:“怎么,凤爱卿无话要对朕说么?”
  “不知陛下深夜传召微臣,是为了何事?”对上胤帝阴狠的目光,凤桐却没有半分惧怕,反而尊敬但不谦卑的回他一问。
  “也无甚大事。”纾颜荣侧了侧耳朵,仿佛在仔细倾听宫外是否有人来通传禀报,“只是有下人检举,说是爱卿与人勾结,意图刺杀谋反。朕听了心有疑惑,却不忍对爱卿起了猜忌,这才连夜请爱卿进宫对答。”
  闻言凤桐俯身行礼,脸上却未见一丝一毫的惊惶,“敢问陛下,刺客找到了么?”
  见凤桐一派问心无愧的悠然,纾颜荣闲闲端了茶杯在手,只是心中有没有乱,却只有他自己知道。“爱卿是想当堂对质?最好让皇后和群臣都来做个见证?”
  听他突然提起皇后,凤桐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时至今日,他又如何看不出来,是纾颜荣故意把纾颜莫在宫中的消息透露给了他们,又怎么猜不到,纾颜荣一边围困救人的少素翾,一边把他困在宫里是为了什么。纾颜荣虽然能假造出他图谋造反的证据,但是未必就会与他撕破脸皮,把这事摆到台面上来。
  纾颜荣却不肯放过沉默不语的凤桐,冷冷说道:“你与朕君臣多年,有些话也无须再遮掩。当年父皇一心宠爱皇兄,违背祖训把韶天令传给他,朕并非不知情。而皇兄向你透露过韶天令的辛秘,朕更是一清二楚!今日就算不为了你自己的性命考虑,爱卿也该想想凤栖宫里还怀着身孕的皇后,回京后身子格外羸弱多病的望舒侯,和凤氏一族的荣辱!”
  这般直白的威胁恐吓,听在凤桐耳中却更觉得可笑。“陛下既然早就知道,又如此清楚微臣的软肋所在,为何还要苦等这么多年?”决定进宫的一刹那,或者说答应入朝为官的那一日,凤桐就已经对伴君如伴虎的凶险早有预料。他能豁得出自己的性命,却实在舍不得自己的一双儿女,为他所累。“到底是陛下这局棋拖延的太久,还是陛下有了不得已的苦衷,忽然想起来韶天令的好处?”
  凤桐原本是想讥讽纾颜荣这些年来荒于政务、穷兵黩武,以致荣韶国力大大削弱,却不料这一番半是揣测半是讽刺的言辞,恰巧戳中了纾颜荣心里的痛处。方才他的确不曾对凤桐说话,那些话也不是推托。韶天令的事情他确实早就知道,虽是也怨恨过父皇的不公,却也仅限于报复皇兄,将他囚禁在深宫地牢中不见天日而已。纾颜莫不肯道出韶天令所在,纾颜荣也并不在意,一则是荣韶国那些年风调雨顺不须韶天令解围,二来却是他内心深处对韶天令没有传给他的事情耿耿于怀,私心里对韶天令的存在极为不屑。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感情,他才会一直留着纾颜莫的性命,又对凤桐了解韶天令用处的事情装作一无所知。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纾颜荣低低一笑:“看来爱卿对‘韶天令藏长生丹’的典故并不知情。”
  韶天令是纾颜一族的皇室绝密,纾颜莫虽然信赖凤桐,将如何使用韶天令的方法倾囊相授,但也未必做得到事无巨细。就像纾颜荣提及的长生丹,乃是藏于珍宝库内的一瓶传奇丹药,记载于纾颜一族君王口耳相传的诗词中,据说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功效。纾颜莫那时年少轻狂,对被谣传得几乎可以逆天改命的长生丹从未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没跟凤桐提起过。不过长生丹的名字起的太过简单易懂,凤桐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纾颜荣的意思,也让他刚刚问的问题有了答案。
  看也不看凤桐的反应,纾颜荣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脸上一片晦暗。即便有再精心的保养,他的身上还是留下了岁月流逝的痕迹,无法抹去。这半年来,纾颜荣对自己的衰老之快只觉得触目惊心,而且他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竟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极为深刻的恐惧。阖宫的御医却诊治不出他到底染了何症,试了无数药方都没有效果,委实让纾颜荣狂躁恼怒。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想起传说中的长生丹,更不会盲目慌乱的将希望寄托在那样虚无缥缈的奇闻怪谈上。
  “莫师兄的善良和心软,若是陛下能诚心认错、实情以告,他必会亲自取来长生丹,救你性命。”瞧着纾颜荣的不安,凤桐静默了半晌,终是一叹。他其实一直不喜纾颜荣,更恨他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凤竹。可是也是看在竹儿和她为纾颜荣生下的纾颜屏羽的面子上,凤桐才会好心出言相劝。
  然而这话在纾颜荣听来,却无异于最不能承受的讥讽和嘲弄。脸色倏地一变,纾颜荣狠狠地把手旁的茶杯掷向凤桐,口中喝道:“要朕向皇兄低头认错?!休想!”怒不可遏地将桌上的纸笔尽皆扫落在地,纾颜荣有些疯狂地怒喊道:“凭什么皇兄能得到父皇的宠爱,手下的拥戴,不悔的爱情,还有你们这帮好朋友的帮助!而我呢,我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提起这些积压在他心中多年的愤恨,纾颜荣连尊贵的自称都忘了,瘆人的目光里像是烧起了熊熊的火焰。“我不会放了他!我要让他尝尝,眼睁睁失去一切的滋味!”
  茶盏崩碎在凤桐的脚边,溅起的碎末落在他的衣摆上,他却没有在意躲闪,只是泰然自若地看着状似疯癫的纾颜荣,那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同情和怜悯,直看得纾颜荣越发恼火,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凤桐!看在竹儿的情分上,我可以饶你凤家一次,只要你肯说韶天令的下落和用法。”
  “原来陛下还记得舍妹。”凤桐勾了勾嘴角,慢慢地摇了摇头,“微臣还以为,有了贵妃娘娘之后,陛下已经忘了我凤家的竹儿,是因何人何事而早早夭亡了。”
  说起凤竹,纾颜荣面色一滞,稍有收敛。即便沧爵国投他所好,送来一个与凤竹长相极为相似的方竹儿,却是无论如何学不出凤竹的温柔婉约,更填补不了他心中的缺失。自始至终,他纾颜荣真心爱着的只有凤竹一人,百死不悔。他虽然用凤茗妍和凤殷然的性命威胁凤桐,但看在他们与凤竹是血亲又和凤竹有几分相像的份上,他未必就能狠下心肠来伤害他们。那些话,也多半是为了逼凤桐就范而已。
  “凤桐,你到底说是不说!”不耐地皱起眉头,纾颜荣生怕被凤桐看破他的色厉内荏,不由大声喝问道。
  听着宫殿之外遥遥传来的嘈杂声响,凤桐心知纾颜荣设计捉拿进宫救人并非子虚乌有,面上却看不出他有何紧张。施施然地打开手腕上的机关,凤桐随意地取了柄指刀在手上,抬头却朝纾颜荣温和一笑:“凤某为陛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安分臣子,想来陛下早就忘了,凤某当年靠着几柄指刀,就敢偷袭敌营的昔年旧事了。”
  “你敢弑君不成……”纾颜荣冷哼一声,身子却不由向后挪了几分。谁料凤桐见他如此反应,又是一笑,说不出的清冷淡然。
  “还望陛下看在舍妹竹儿的份上,放过臣的一双儿女。”不躲不避地望着纾颜荣的眼睛,凤桐脸上的笑容一如少年初见时那般和气从容,指尖寒光一闪,却猛地划上了他自己的颈脉。鲜红的血液顿时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纾颜荣只觉眼前一花,瞧着凤桐萎顿倒地,心里竟似有一种苦涩的痛苦。他慌忙中想要扑过去,倒令自己不小心从玉阶上摔了下去,狼狈地溅了一身的殷红。
  “父亲!”
  悲戚的哀鸣响起,愣怔的纾颜荣抬头望去,却见一袭青衣的少年闯入了殿中,像一阵风一样朝凤桐的尸体冲了过去。
  

  第八十七章1

  边疆局势稍定,已经被胤帝册封为定国大将军的陆墨尘这才得以回京休沐。自他的父亲前任大将军陆衡战死后,陆墨尘对胤帝一脉一直心有怨恨,再加上他始终不看好的妹夫纾颜屏羽年前酒后无状,累得他唯一的妹妹陆雪芯小产,陆墨尘对胤帝父子的不满就越发深重。若不是担心妹妹,他可能连京城都不愿意回来。
  接到凤殷然派来求援的令牌,本已准备就寝的陆墨尘只是稍一愣怔,便立刻叫亲卫带了他的虎符去城外军营点齐兵马,而自己则换上轻甲,马不停蹄地赶往禁宫。
  守门的侍卫才受了凤殷然的恐吓,诚惶诚恐地送走了那位小祖宗还没来得及关好城门,回头便瞅见定国大将军一脸肃然地冲了过来,似是一副军务紧急的模样。两个侍卫除了心中哀嚎自己时运不济,倒真不敢再出言阻拦,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将军提枪纵马地跃进了宫门,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如胤帝纾颜荣那般喜猜忌、心眼小的君王,原本不该任由陆家一家独大,手握私军和兵符。但是一来由陆衡亲手组建的陆家军只听从陆墨尘一人的命令,二来京中再无将领无有能出陆墨尘其右者,胤帝又有意吞并天下,自然只好装出一副贤德模样,对陆墨尘可谓礼遇有加。万幸他一早选了陆墨尘的宝贝妹妹给自己的儿子纾颜屏羽做太子妃,就算有朝一日陆墨尘真的有了不臣之心,看在他妹妹为后的面子上,总会收敛一二。
  就这样,陆墨尘不但有陆家军为后盾,还兼领了皇城禁卫军的虚职,在荣韶的军人心中颇有分量。也正是因为如此,凤殷然才会在危急关头第一个想要向他求助。
  听说凤殷然刚刚进宫,虽然不知到底出了何事,陆墨尘仍是不敢耽搁,问清楚凤殷然往胤帝的寝宫去了,便也往那边赶去。说起来,他们陆家与凤家本就是世交,而他和凤殷然相识多年,又因为方临渊的那层关系在,故而凤殷然若有什么事,他是决计不会见死不救的。
  胤帝当初为了凸显出对陆墨尘的器重偏爱,特别准他可以在宫中骑马佩戴兵刃,陆墨尘却只是一笑置之,从未有过本分逾越之举,却不料胤帝这意味深长的一道旨意,倒成全了陆墨尘今日救人的急切。他一路快马加鞭,冲到胤帝寝宫外时,正巧看到门口的几个侍卫拦着一人,青衣瘦削,正是凤殷然无疑。远远看到凤殷然脸上苍白,似是勉力强撑的模样,陆墨尘没来由地心头一恼,手上的马鞭想也没想就往那几个禁卫的长枪上卷了过去,一下子把拦着凤殷然的几柄长枪挑飞了出去。
  回头看到是他,凤殷然来不及道谢,只冲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就往大殿跑了过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的几个侍卫又要阻拦,却碍于素有“军神”之称的定国大将军在旁,愣神的功夫倒真让凤殷然顺利冲了进去。
  “本将军与凤侯爷有军机要事同陛下禀报,你们慌慌张张地做什么,莫不是怕本将军或是凤侯爷有不臣之心,想加害陛下不成?”
  见大将军状似随意地开口,手中的素银枪却轻轻晃了晃,几个禁卫立时被枪尖上那一点寒芒惊得退开两步,竟是齐齐摇头,恭送陆墨尘进殿的模样。倒也不是他们贪生怕死,而是这荣韶国的士兵只要是稍有战功,或是选入禁卫的,都要在荣韶国的军校伊优北堂里学习半个月。而陆氏父子恰巧是前任和现任的伊优北堂堂主,在荣韶国军人的心目中,就和书生学士心目中的国子监祭酒一个位份。
  用眼神警告了几个禁卫,陆墨尘也不再多话,只收起长枪,快步追着凤殷然的方向走去。
  迎面一股血腥味扑来,陆墨尘心中一凛,走进去一看,却见凤殷然跪在血泊旁,怀中抱着凤桐的遗体,虽是看不到表情,只那背影却悲伤满溢,令人随之呼吸一滞。小时候,父亲回京时,常常会带他去凤家作客。凤叔叔待他很好,为人亲和儒雅,一身武功却很俊俏,实是陆墨尘儿时心中仅次于父亲陆衡的英雄人物。可是如今,他心目中的两位英雄,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凤殷然斗胆问陛下一句,家父……到底因何而逝!”
  一直盯着凤桐的尸体发呆的纾颜荣被耳旁的这一声怨怒的喝问惊得一震,抬头正对上凤殷然泛红的双眼,心中不由一颤。那双凤眸,噙着泪水,却倔强得不肯落下一滴眼泪,和他记忆中的竹儿,是何其的相像……纾颜荣再仔细看时,却被那青衣少年眼中的杀意勾回了神智,却是想起凤竹的早逝,和凤桐临死前的那番话,到底是存了不忍。长叹一声,略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宫中进了刺客,凤爱卿英勇护驾,为国捐躯。朕不但要追封凤爱卿,还要为他风光大葬……”
  冷笑着打断纾颜荣的粉饰太平,凤殷然握着父亲凤桐已经冰冷的手指,眼中的泪水渐消,心中的恨意却愈加奔涌不息。“那刺客不知陛下抓到了没有。”
  似是被凤殷然眼里的轻蔑和质疑刺痛,胤帝冷哼一声,袖子一甩回了玉阶之上,“他逃到了一处废弃的宫苑,朕已命人全力围捕,找到之后,格杀勿论!”
  这是告诉自己死心,必然要处死阿翾父子了……忍不住握紧拳头就想冲上去,凤殷然刚要起身,却被陆墨尘轻轻按住了肩膀。“让陛下陷入险境,累得凤丞相送命,臣下所掌管的禁卫军要付全责。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亲自替陛下除去此獠。”
  从方才看到陆墨尘起,纾颜荣的心里就有一丝些微的不快,却没想到陆墨尘真要插手此事,让纾颜荣不由疑心此事的原委,陆墨尘究竟知道多少,又打的是什么心思。见胤帝沉吟着不说话,陆墨尘却是一笑:“不瞒陛下,臣听闻消息赶来时,还特意让人带着臣的兵符出城,只等陛下一句吩咐,陆家军上下,定能为陛下肃清朝野,还您清净。”
  竟敢这样用军队威胁他……纾颜荣重重地坐回龙椅上,只觉得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更显冰冷,望着阶下两人的目光沉郁复杂。哼,一个两个的,将他的寝宫当自己家后花园一样乱闯,还敢出言不逊地威胁他!……“难得两位爱卿有心,”与陆墨尘对视良久,纾颜荣忽地一笑:“那就劳陆将军跑上一趟,亲自去监督禁卫捉拿刺客吧。”他说着把目光移向凤殷然,“望舒侯将凤爱卿的遗体带回凤府,设下灵堂后,朕一定让百官都去祭拜。你也不必担心皇后和盼儿,朕已调派了人手将她们保护起来,绝不会让她们母女有任何损伤。”
  哪里听不出纾颜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警告意味,凤殷然几乎将指甲陷入掌心,却不得不咬牙应道:“谢主隆恩!”
  

  第八十七章2

  段紫漪站在皇宫的琉璃碧瓦之上,望着下面那个被团团围住的红衣少年,脸上不知该是嘲讽还是哀伤。即便隔了这么远,他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出少素翾此时此刻的表情,怒火与悲凉那么浓烈,令人无法呼吸。
  记忆里的少素翾很少有除了笑容以外的其他神情,或者说他在段紫漪面前的时候,永远都能微笑着让灿烂的阳光都自惭形秽。无论是他们最初相识,还是段紫漪假装忘记的那段他重伤未愈把少素翾当做依赖的日子,让段紫漪记忆最深刻的,都是少素翾那大大的笑容。
  可是,少素翾现在很悲伤。段紫漪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已经站到了屋檐的边缘,但他没有在意。段紫漪也不是没有见过少素翾露出伤心的表情,就像他那日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拿着剑指着少素翾胸口时,少素翾也曾是一脸的震惊和沉痛,比起现在,还要强烈百倍千倍。如同一把双刃的利剑,戳痛的,是他们彼此。
  自从段紫漪明白师父宁西楼收养他的意义,被逼迫着学习了缚魂诀之后,段紫漪何止千百次地发誓要亲手杀了飔肜宫的真正继承人,要让那个人体验和他一样的痛苦绝望。然而,当他知道少素翾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当他终于让少素翾露出痛苦绝望的神情时,段紫漪却突然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感,反而心中苦涩难耐、痛得厉害。
  他今夜一路尾随少素翾而来,甚至对少素翾这几日的动向了如指掌。段紫漪清楚少素翾费尽心思从地牢中营救出来的,是少素翾的亲生父亲,上一代的飔肜宫宫主少逸莫,也是当朝胤帝的亲大哥纾颜莫。至于段紫漪选择此时前来,除了他心底那一丝不肯承认的担忧外,更是因为他又一次陷入了身不由己……
  想起自己逃也似地离开药王谷后发生的事情,段紫漪不禁皱起了眉头,露出一丝不耐和茫然来。
  段紫漪那时重伤之后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对少素翾百般依赖,若不是那日被躲在暗处的他正巧看到宁西楼的身影,恐怕还要继续那样毫无防备之心地在少素翾身边继续待下去。可是就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他不但巧遇了宁西楼,而且还一时心虚不稳,竟稀里糊涂地与少素翾做了那种事情……
  提起那一夜的疯狂,段紫漪微微低下了头,隐藏在夜色中的脸上晦暗不明。紫眸中的杀意一瞬间明灭变幻,最后被他生生压制了下来。他九死一生地从禁地出了药王谷,没想到竟遇上了一个武功奇高的怪人。那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怪人,不但知道他身上的胎记,还向他说明了他的紫眸不是妖邪,而是他们族人神圣的标记。而且那人说,会把他亲生父母的下落告诉他,只要他完成一个任务,一个段紫漪意想不到的任务……
  原本就恨不得杀了飔肜宫继承人少素翾的段紫漪,竟然有朝一日要为了一个奇怪的人的一句话,而答应劝说少素翾争霸天下、争夺荣韶的皇位,搞得天下大乱?这话要是多年前有人向他说起,段紫漪非但不会相信,反而要大笑不止。可是如今,这天方夜谭一样的笑话,居然成了事实!
  段紫漪正自咬牙切齿的回想着那个怪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回过神来时却见奉命捕杀少素翾的禁卫军已经架起了弓弩,竟是要把少素翾当场乱箭射死的模样。这一夜段紫漪始终冷眼旁观,自然亲眼看到少素翾为了被他背在背上的纾颜莫的遗体,已经受了不少伤,此时早已是勉强支撑,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段紫漪略一失神,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路,自屋顶飞扑了过去,趁着禁卫军们还未反应过来,一把扯住少素翾的衣领,拉着他往宫墙外飞去。
  带头的将领一见情况有变,连忙下令射箭,却是快不过段紫漪鬼魅般的身形。宫灯掩映下,一众禁卫只来得及看清他那一身琉璃净紫般的衣袍,和那一双透着妖异的紫色瞳眸。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狐妖”,带头的禁军将领也顾不得人已经逃了,赶紧稳定起左右的情绪来。却不料趁着他们自乱阵脚的功夫,亢金龙同心月狐会师赶来,轻轻松松地将这一队禁军挨个击昏过去,抢了纾颜莫的遗体,神出鬼没地出了宫闱。
  少素翾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便望进一双湛紫的眼眸中。他呆愣了许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仿佛一起痛了起来,却又好像忽然失去了感受痛觉的能力。“是我还在梦中,还是来救我的人,真的是你。”
  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段紫漪某明有些气恼,一边随手扔掉了手中早被血迹染红的布巾,一边凶狠粗鲁的往少素翾的伤口上涂满上好的金疮药,“怎么,怕我杀了你?”虽是语气不善,缠绷带时手上的动作却轻柔起来。
  “你若是想让我死,又何必冒险救我……”少素翾盯着段紫漪的侧脸,每一寸被段紫漪手指触碰过的肌肤,都像着了火一般地烧起来,一路烧进他的心里。段紫漪上次不告而别时带给少素翾的伤害,从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尤其是在今夜,在少素翾身受重伤、心力交瘁倍感脆弱的此时此刻,他想对段紫漪说的话何止千言万语。可是望着段紫漪故作冷淡的眉眼,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思念又被少素翾生生咽了回去。他实在不想,一时冲动,再吓跑了眼前的这个人。
  少素翾心中所思所想,段紫漪当然无从知晓,可是他却无法对少素翾那灼热逼人的视线视若无睹。干净利落地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段紫漪冷冷开口,转身就要收拾东西离开,“如果没有那股强劲的内力为你护着心脉,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其他刀伤看着骇人,但是你这么皮糙肉厚,将养个三五天,也就没事了……”
  还没等段紫漪转身,手腕却猛地被少素翾攥住,惊得段紫漪左手一抖,托盘里的伤药绷带立时摔了一地。“少素翾你……”也不知道少素翾哪里来的力气,段紫漪一晃神的功夫,自己竟然已经被少素翾扯进了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血腥味和药香味顿时扑了满鼻。
  段紫漪虽然纤瘦,可是毕竟重量不轻,压在他的那些伤口上,说实话少素翾并不好过。可是他就是舍不得放手!今夜他原本自信满满地带着王水的配方去救纾颜莫,却没想到正落入了胤帝布好的陷阱中。看到才刚刚和自己父子重逢的儿子受了重伤,纾颜莫哪里顾得上自己中了胤帝的毒药不能运功,立刻将一身的武功尽皆传入少素翾体内为他保命,自己却剧毒发作丢了性命。亲眼看着纾颜莫笑着死在他的怀里,那一瞬间少素翾差点陷入疯癫。他本是异世的一缕孤魂,对亲情充满渴望和怀疑,却没想到来到霙墟八荒,不但占据了这具身体,还占据了不属于他的父爱,累得父亲纾颜莫为他而死……
  眼前挥之不去都是纾颜莫临死时欣慰的笑容,少素翾心中痛得就快麻木,不由更紧地拥紧怀中的人,“苏苏,就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即便无法抬头去看他此时的表情,听到少素翾近乎呢喃的低语,段紫漪还是心头一颤,终是垂了眸子任他拥着。为了探明生身父母的消息,他必须完成那个神秘人交代的任务。不过,他只答应了神秘人劝说少素翾争夺天下,却没承诺事成之后不能亲手杀了少素翾报仇。眸中怨毒的光芒一闪即逝,段紫漪安慰似地伸手回抱住少素翾,你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第八十八章1

  既然已经下令让京城百姓为丞相凤桐哀悼三日,并以亲王之礼为“护驾有功”的凤桐出殡下葬,胤帝纾颜荣自然少不了还要为凤桐亲自写篇祭文,以彰显自己的仁德贤明。只是这篇辞藻华美的祭文还没写到一半,却忽然有皇后宫里的太监前来禀报,说是皇后相请,望陛下抽空移驾。
  听到是皇后派来的人,纾颜荣怔了怔,一滴墨落在了未写完的祭文上。想起凤茗妍与凤竹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和她给自己诞下的爱女盼儿,以及她如今怀着的孩子,纾颜荣终是一叹,心中一软丢下笔往凤栖宫赶去。
  走了许久都看不到有下人恭候,处处熄了灯火,让偌大的凤栖宫,仿佛一下子成了空殿。纾颜荣快步走进凤茗妍的寝宫,待见到她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轻声哼唱小调哄着盼儿睡觉时,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你身子不好,怎么也不留个下人照顾?”纾颜荣没来由的放软了语气,说着就想去床边陪她们母女,却被凤茗妍抬头望过来的目光止住了脚步,讪讪地站在了原地。
  昏暗的光线下,凤茗妍一张脸如纸一般惨白,偏偏乌发如墨、唇色艳红,透出一股惊人的凄绝来。她直直地望着纾颜荣,难得的不再规规矩矩地恪守皇后的本分,反而露出一丝诱人的风情,但是口中说出的话,却让纾颜荣不由地浑身一冷:“陛下,您逼死臣妾的父亲时,可曾想过臣妾是什么感受,臣妾的两个孩儿,又是什么感受么?”
  纾颜荣一怔,随即恼羞成怒地低声呵斥道:“皇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是哪个下人乱嚼舌头,朕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见他居然刻意压低声音仿佛怕吵了女儿睡觉,凤茗妍勾唇一笑,眸中那一团火苗烧的格外炙热,不屑地嘲讽道:“也不知道陛下舍不舍得砍了贵妃的脑袋。”
  “你……”被她的话噎得哑口无言,纾颜荣怒极之下,正想拂袖而去,却忽然瞧见凤茗妍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紧接着大量的血迹竟从凤茗妍的双腿间流了出来,看得纾颜荣心惊肉跳。“茗妍你这是……快来人啊!宣太医!”
  “没用的……”凤茗妍疼得面若金纸,却仍是止不住唇边的笑意,“陛下……是臣妾亲自动的手,你还满意吗……”她笑着笑着,嘴中咳出血来,“你一向喜欢夸臣妾识大体、知进退……今日臣妾就再替陛下考虑一次,自己了断了自己,也省得再占着皇后的位置……”
  无论纾颜荣如何大声呼喊,整座大殿还是死一样沉寂,早在派人去请他之前,凤茗妍已经将凤栖宫里的太监和宫女统统遣走了。望着床上迅速晕开的血迹,纾颜荣只觉得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上,“茗妍,这皇后的位置只能是你的……你一定会没事的,咱们的孩子也会没事的,朕会护着你们……”
  慢慢摇了摇头,凤茗妍挣扎着逃离了纾颜荣的怀抱,侧了侧身把躺在她身边的纾颜盼儿紧紧搂住,另一只手则放在腹部,脸上的笑容美得绝艳刻骨。“孩子们,别怕。娘亲马上带你们去见外公和外婆……”
  那认真恍然的模样,惊得纾颜荣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俯身去看仍旧睡得不声不响的女儿纾颜盼儿,却发现小丫头已经全身冷硬,早就断了气了。“凤茗妍!你好狠的心!你竟然能做出毒杀亲子的事情来!盼儿还那么小!你这个毒妇你……”纾颜荣气得眼前发黑,一巴掌打在凤茗妍脸上,打得凤茗妍从床上一下子重重滚落到地上。
  伏趴在冰冷的地砖上,凤茗妍疼得无力动弹,心里却早已是木然一片。“纾颜荣……我只想求一句真话……”她强撑着仰起头,眉眼间尽是冷傲,“你是不是当真因为我与姑姑有几分相像,才执意立我为后?”
  搂着盼儿小小的身子,纾颜荣低头看着床上那一滩血迹,心中分不清是剧痛还是悔恨,静默半晌,最后终是点头应了,“是。”
  眼底仅剩的一丝生气顿时消散,凤茗妍想大笑,泪水却还是不由分说地落了下来,“姑姑……父亲……还有我和我的孩子们……我凤氏一脉,竟尽皆毁于你的手上……”嗤笑着呢喃,凤茗妍伸出手臂,不知想抓住什么,“放过然儿……给我凤家,留一条血脉……”
  凤桐自尽前那一句“还望陛下看在舍妹竹儿的份上,放过臣的一双儿女。”犹如魔咒,在纾颜荣的耳边不断回响。他抱起小女儿的尸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凤茗妍的身边,蹲了下来。“为何你们一个一个,都要离开朕……”
  空荡的宫宇中,君王孤寂的低吟缓缓荡开。躲在角落捂着嘴巴的苏芊芊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宫外跑去。今日贵妃娘娘破天荒的跑来凤栖宫请安时,她就觉得不太对劲,却没想到方竹竟向凤茗妍说出了凤桐并非护驾身亡,而是被皇上逼得自尽。凤茗妍这一胎本就胎像不稳,听了方竹的这番话,哪里还能定的下心神,当即便有了流产的征兆。芊芊见请来的御医各个摇头不语,忙不迭地就想派人去找凤殷然求助,谁知却被凤茗妍发话拦了下来。
  “芊芊,嫁给然儿,替我照顾他一生一世。”
  这是凤茗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苏芊芊一边往宫外跑,一边泪如泉涌。茗妍姐姐其实是爱胤帝的,否则又怎么会这样恨。那样温柔善良的茗妍姐姐,竟会狠得下心肠亲手断送了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她必然是担心,她若是死了,方竹定然不会好生照顾盼儿。与其死后还要挂念,不如就带了盼儿一起上路……
  攥着凤茗妍给她备好的出宫腰牌恍恍惚惚地出了宫门,苏芊芊跌跌撞撞地跑到一片缟素的凤家,一下子便摔倒在门前。若不是守门的护院认出了她是侯爷的义妹,只怕早把她当做疯子赶了出去。
  “芊芊?”闻讯而来的凤殷然一身麻衣孝服,面色憔悴显然还在为凤桐明日出殡的事准备,“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你这是怎么了?”
  看清面前是他,苏芊芊好歹回过神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然然!茗妍姐姐和盼儿都死了……”
  凤殷然身子一晃,差点一脑袋栽到地上。离他最近的少素翾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扯凤殷然,却忘了自己也是一身伤病,脚一滑差点同他一起跌进去。好在陆墨尘和段紫漪站在他俩旁边,赶紧一人扶一个的捞了回来。
  “阿然……”少素翾倚在段紫漪的身上总算站稳了脚,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凤殷然,却见凤殷然一双凤眸亮得吓人,“纾颜荣!此仇此恨,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陆墨尘被他瞬间的杀气骇了一跳,却没想到少素翾点了点头,竟跟着接口道:“纾颜荣也害死了我老爹,要报仇不能不算我一份!”
  “好。”凤殷然回身望去,夜风吹得灵堂挂着的挽联翻飞不定,就像他心里翻涌难平的恨意。捏紧手里的玉琮,凤殷然瞳眸中的酒红色愈加浓烈,似乎正在渐渐融化掉原本的黑色。“纾颜荣,你最舍不得的皇位、爱人和性命,我便要让你一一失去,让你尝尽绝望痛苦的滋味!”
  

  第八十八章2

  由于国师、丞相、皇后和公主的相继逝世,荣韶国的京都以皇宫为中心,被一种压抑沉重的气氛所笼罩。而随着与胤帝即位时颁布的不同的先皇遗诏流落宫外且悄然传开,帝京里各种流言也迅速地传播开来。大概除了高高在上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胤帝,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文武百官惶惶终日,有野心的已开始谋划,荣韶的京城,隐隐竟有了山雨欲来的倾颓之势。
  陆墨尘这一日才在伊优北堂给兵士们讲了一堂兵法,放学后闲来无事,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地就逛到了凤家门口,想起近日私底下传的沸沸扬扬的先皇遗诏之事,便索性让人通报,打算与凤殷然好生聊聊。
  “墨尘你来了,”正伏案奋笔疾书的凤殷然听到他进门的声响,头也不抬地笑道:“我这里乱的很,你随意找地方坐。”
  陆墨尘四下一看,到处都是散乱的书稿卷轴,堆得书桌案牍满满当当,就连桌边的几张椅子都占用了去,果然是乱得厉害。他摇头笑了笑,一边给自己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随手翻了翻摊在一旁的书籍,却是经史子集、诗书药典什么都有,乱糟糟地铺了一片。
  “最近……很忙?”仔细打量了一番埋头写字的凤殷然,似是比前些日子还要单薄瘦弱,精神却是极其亢奋,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灼灼逼人,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什么。见他敷衍地点头,陆墨尘不由一叹,终是问道:“所谓的先皇遗诏,是不是你捏造的?”
  “捏造?”凤殷然停下笔来,抬头冲他一笑,笔杆抵在下巴上,明明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倒是说不出地勾人,“先皇原本就有意传位给纾颜莫,我只不过是替他写一道圣旨而已。你说算不算捏造?”他说着拎起桌上那卷明黄的圣旨丢给陆墨尘,一脸平静地说道:“你接过的圣旨比我多,陆伯父当年也接过先皇的密旨,且帮我看看,伪造的像不像?”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和行为,他认识的人里,或许也只有凤殷然一个,能表现得如此不屑一顾了吧。陆墨尘不禁苦笑摇头,倒也不急于瞧手里那道特意做旧过的“遗诏”。凤殷然暗中拜访几位老臣家中的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以凤殷然惑心术的能耐,假造出一份足以让天下人信服的圣旨来,可谓小菜一碟。“我只想问你一句,若是成功扳倒了胤帝,纾颜屏羽怎么办?”
  听他提起已经快被臣民们遗忘的太子纾颜屏羽,凤殷然愣了愣,才忽然想起墨兮昨日好像跟他说过,陆墨尘的宝贝妹妹——太子妃陆雪芯,似乎继去年小产后,又有了身孕,被担心她的陆墨尘不由分说地接回陆家养胎去了。“墨尘,我和阿翾,对荣韶国的皇位,都没什么兴趣。”嘲讽的一笑,凤殷然说的是实话,他确实从未觊觎过那个高处不胜寒的龙椅,“不过,你确定纾颜屏羽就算做了荣韶的国君,能坐得稳那把椅子么?”
  纾颜屏羽是什么资质,一年前受了打击后现在沦落成什么德行,陆墨尘一路旁观看得分明,自然知道凤殷然说的不是假话。早在凤殷然发誓要向纾颜荣报复的那一刻开始,他所设计的一连串计划就从未对陆墨尘有过隐瞒。一方面是因为危难关头陆墨尘曾挺身相助,另一方面却是想要真的夺取纾颜荣的证券,必须要有手握重兵的陆墨尘从中斡旋。看了看陆墨尘沉吟的模样,凤殷然哪里猜不出他心中的矛盾全系陆雪芯一人,“如今我只不过是抛出先皇遗诏可能存在的消息,宗室之内便有数人不安分起来,倒也省得我再去证明这份遗诏的真假。所以接下来,也不必我继续费心安排什么,自然会有人按捺不住寂寞,借势而起夺了纾颜荣的皇位。而墨尘你,”重新沾了墨写写画画起来,凤殷然一面不在意的说道:“只管看好你的兵,用心把雪芯妹妹保护好就是了。”
  陆墨尘听了这话,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而他不开口,凤殷然自然也不会主动询问,低头仍旧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面前的那份名单来。当日他的父亲凤桐进宫之前,让管家老乔给他送来一个盒子,里面搁着的除了韶天令之外,便是一支小巧古朴,可以悬挂在腰带上的玉琮。这青玉玉琮内里却暗藏机关,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卷,密密麻麻写满的正是关于韶天令的秘密和用法。
  普天之下人人艳羡的一份至宝,突然之间成了他凤殷然的囊中之物,可是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一块小小的令牌,纾颜氏的三兄弟反目成仇,纾颜荣更是毒死了纾颜莫、逼死了凤桐,刺激得凤茗妍亲手了断了自己的骨肉,还害得去寻宝的凌晏死的不明不白,更不用说韶天令自现世之初,就牵扯了多少人命血案……将韶天令捏在手上把玩着,凤殷然不由冷笑一声,这样小小一块银制牌子,就算是让黄口小儿挂在脖子上游走于热闹的街市上都不会多让人注意一眼,又有谁能想得到上面羁绊着多少冤魂呢。忍不住苍凉笑笑,凤殷然缓缓抬眼,望着眼前额角上伤疤渐淡的年轻将军,幽幽问道:“墨尘,你是为荣韶而战,还是为百姓而战?”
  听到这个问题,陆墨尘反而笑得释然。当初他扶亡父的棺椁回京安葬时,至交好友方临渊就曾问过他,他的父亲陆衡穷尽一生,都在为了保家卫国泼洒血汗,而他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彼时他心中一片茫然,如今却早已有了答案。“殷然,我手中的长枪,是为了护佑每一个良善的普通百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绝不会改变。”他说着指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天空之上,圆满祥和。“我曾与临渊对月起誓,要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而一生奋斗。如果荣韶的国君已经无法护佑自己的臣民,那么,作为大将军的我必然要挑起重任,绝不会临阵脱逃。”
  若是阿翾在这里,定然要嘲笑陆墨尘假仁假义说的太过冠冕堂皇。可是凤殷然却只是点了点头,对陆墨尘心中的坚守,多少还是能明白一些的。不过可惜,天下苍生于他凤殷然来说,却抵不过他所在乎的人的一根头发丝。要不是留着荣韶国的实力可能对方临渊称帝的大业有用,他早搅和得荣韶天翻地覆、刀兵四起,又何必费这脑筋设计什么遗诏的戏码。
  又找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聊了聊,凤殷然正打算传人做些宵夜来吃,却忽然看到心月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些日子京中的布局占了遣星阁大部分的精力,连星奴们都忙得团团转,也难怪心月狐都亲自跑来传讯了。“阁主!宫中刚刚传出来消息,太子不知怎么的御前失仪,导致贵妃方竹小产!皇上龙颜大怒,已经把太子直接送去死牢关押了。”
  此话一出,陆墨尘哪里还坐得住,也顾不上跟凤殷然道别,连忙回陆府安抚陆雪芯去了。凤殷然却是一下子警觉起来,总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燕燕公主那样精明的女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丢了孩子。“狐狸,叫人去好好打探一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第八十九章1

  遣星阁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把皇贵妃小产的原委打听明白,凤殷然却已经收到传讯,被胤帝关入死牢里的太子纾颜屏羽,竟点了名要见他一面。
  虽然也能算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窗,但是凤殷然一直对纾颜屏羽不待见倒是宫中上下心照不宣的,众人都知道太子与望舒侯之间关系一般,却没想到太子入狱之后连太子妃等人都不肯见,偏偏就指名道姓地希望凤殷然能去探望,倒让旁人有些疑惑。
  作为当事人的凤殷然闻听来报后,只是皱了皱眉头,便换了衣服往死牢里去了。这般做法倒不是他对纾颜屏羽有多少同情,不过是想从纾颜屏羽口中,问出事情的真相罢了。凌晏在云杉岭里遭了埋伏,珍宝库里那件能够代表少素翾皇室身份的信物却不能不取,所以遣星阁和飔肜宫中的精锐尽出,全跟着少素翾和段紫漪去寻宝藏去了。故而坐镇京中的凤殷然身边只能让亢金龙和心月狐时时跟着,倒也省了不少人力可以安排别的差事。
  死牢里关押的都是重犯,纾颜荣虽是一时气急,倒也没忘了纾颜屏羽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又是一国的太子,如何能与凶神恶煞的死囚们关在一处,便将他安排在了死牢中一个单独的牢间里。凤殷然赶到的时候,狱卒也没敢在他面前废话什么,毕恭毕敬的给他打开了牢门,还让人搬了把太师椅来给凤殷然,可见所有人心中都明白,胤帝是断然不会真的降罪太子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纾颜屏羽倚在墙边角落里,虽然狱卒给他找了两床干净的被褥,却还是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凤殷然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极重的酒味,但是瞧他的神智倒还十分清醒,只是脸上的倦意颇重,重到连精气神都萎靡了。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尽管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凤殷然还是如是说道,不是因为他有多相信和了解纾颜屏羽的为人,而是他不敢低估方竹的聪明。“就你笨成这个样子,还心软得一塌糊涂,害死一个未出生的兄弟,只怕你连想都没想过。”忍不住又讥讽了一句,凤殷然窝在太师椅里,不知怎么地竟想起了小时候在文华殿伴读的日子。那时候他还不是望舒侯,陆墨尘家的雪芯妹子还没有嫁作太子妃,方临渊还是荣韶国的质子,父亲和师父也都还在世……垂眼敛去眸中的伤感,凤殷然不禁苦笑,或许是纾颜屏羽再不似从前那般生机勃勃、精力旺盛,总让他忍不住对过往生出一分感怀来。
  似乎没想到凤殷然会了解他的想法,纾颜屏羽有些愣怔,不由直勾勾地盯着凤殷然,神色迷惘不晓得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些回不去的从前。“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与皇贵妃联手的人,是我三皇叔晋阳王。”
  方竹私下里同假的晋阳王有联系,凤殷然是有耳闻的。不过纾颜荣没发现,他自然不会去挑明,毕竟假晋阳王虽然不好掌握,却是个对付胤帝极好用的一步暗棋。“你竟不求我助你出去?”点了点头示意纾颜屏羽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凤殷然见他不言不语地缩回角落,不由好笑地问道。
  “出去?”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纾颜屏羽低声笑了良久,忽然抬头望着凤殷然道:“你以为,我还能出得去么?”
  被他脸上的颓废感染,凤殷然蹙了蹙眉头,虽然他向来对纾颜屏羽没什么好感,但是从血缘关系来讲,纾颜屏羽毕竟是他姑姑凤竹的儿子,而他也自然而然该叫纾颜屏羽一声“表哥”才是。“你是胤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他对你宠爱还来不及,哪里真的会要了你的性命。”凤殷然叹了口气,竟是难得的在纾颜屏羽面前放软了语气。
  许是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心,纾颜屏羽忍不住笑道:“没想到在我打算自我了断的时候,宽慰我的人竟然会是你。”也不顾凤殷然听了他直白的话语之后如何惊讶,纾颜屏羽笑着笑着,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带着三分怅惘,七分感伤,“凤殷然,好歹咱们也是同窗一场,我最后给你一句忠告,千万不要太过相信方临渊……”
  见凤殷然立刻脸色一变,纾颜屏羽却只当没有看到,继续说道:“他是我此生最割舍不下的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用瞒你,我承认,我对临渊有种不敢言明的痴迷和喜爱。可是我是荣韶的太子,而他那时候是沧爵的质子,能做朋友已是万幸,我根本不敢奢求什么。待到他遇到了你,就更是绝了我的痴心妄想……”
  他说的这些,凤殷然多多少少猜到过,只是方临渊一直对纾颜屏羽的感情视而不见,凤殷然也就顺着他的意思装作不明白。如今由纾颜屏羽自己讲来,终是带了些许求不得的悲凉。凤殷然正听得心中微酸,却闻得纾颜屏羽话锋一转,苦笑着说道:“若不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我发现方庭梧的死都是临渊一手策划,再嫁祸给我,我只怕到现在还在内疚为何会不小心害死了他的兄长……”
  “方庭梧的死不是意外?”来参加三国结盟的方庭梧莫名其妙的主动当着众位宾客的面邀请纾颜屏羽比武,最后死在了纾颜屏羽的剑下,害得纾颜屏羽被胤帝圈禁了三个月,却使得方临渊得以名正言顺的回到沧爵国去。当初凤殷然不过是感叹此事太过顺利,仿佛上天都有意帮助方临渊。哪里会想到这件事的背后,居然是方临渊一手策划。
  见凤殷然一脸不信,纾颜屏羽不禁摇头笑了起来。“你果然也不知情。”那事他最初不过是猜测,没想到后来真的让他有机会得以证实,只不过真相的来源不能透露,他也是一时心中不安,才会出言提醒凤殷然,却也没想过他会真的相信自己。“以你的手段,想知道的话,总会查出些蛛丝马迹。若是真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好歹也还我一个清白。”他说着慢慢闭上了双眼,声音里带了些骄傲,“孤累了,望舒侯回去罢。”
  纵然是犹豫心软,但是纾颜屏羽终是一国太子,得天独厚的皇家贵气乃是娘胎里带的,泯灭不掉。凤殷然一时也懒得去想他话里暗示了些什么,瞳眸中的酒红色光华忽然一闪,原本清泠的嗓音里多了一丝魅惑,“想想雪芯肚子里的孩子,无论你做不做得了荣韶之主,你都是他们母子的天。”
  见纾颜屏羽浑身一震,显然是听了进去,凤殷然便也不再多说其他,转身敲了敲牢门,让狱卒开门领他出去。惑心术对被催眠的人心神伤害极大,念在纾颜屏羽是姑姑凤竹的骨血,凤殷然终究是良善了一回,没有直接动用惑心术改变他的想法,而是对他下了个粗浅的潜意识指令,让他不至于真的在牢中不声不响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出了阴森的死牢,重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凤殷然缓了片刻,才对陪他前来的心月狐说道:“狐狸,让墨兮把方庭梧的死因好好查一查,一点一滴的线索,都不要漏掉。不行就传信给在沧爵国的轸宿,就算闯进陵墓开棺验尸,也要查出方庭梧的真正死因!”
  虽然不明白阁主为何突然想起了死的稀里糊涂的沧爵国先太子,心月狐见凤殷然面色不善,还是毕恭毕敬的应了,着手安排去了。
  

  第八十九章2

  皇贵妃的称号,虽然位份在皇后之下,但是在荣韶国的女人心目中,却是**每一个女人毕生所求。那个位置所代表的,不但是君王此生守护的承诺,更代表了君王的爱。只是,仿佛诅咒一般,凡是被荣韶国主封为皇贵妃的女人,必然无法生养自己的孩子,终其一生,只能得到皇上一人的庇佑。
  当方竹小产生下一个死婴的消息传开时,**的女人们无一例外地想起了关于皇贵妃那个位置的诅咒,更有人不禁冷笑连连,谢天谢地的感叹方竹那个狐狸精终于遭了报应。一夜之间,关于先代皇贵妃的诅咒,和凤皇后冤魂索命等几个版本的留言便在宫中散播开来,沸沸扬扬地险些传遍了前朝,惹得本就心情极差的胤帝又是一顿迁怒,将抓到的几个乱说话的宫婢太监全都活活杖毙了。
  这些事情,方竹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过当着纾颜荣的面,她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反倒惹得纾颜荣对她格外疼惜。但是纾颜荣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方竹猜不出来,更是懒得理会。她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宫里躲了半个月的清净,太子也就在死牢里吃了十五天的牢饭,方竹只装作一无所知,身体稍稍养好了些,便派人去将凤殷然请到了她的宫里,名义却是归还凤茗妍的遗物。
  “然然你又不是大夫,那个女人跟你不但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还有好几桩新仇旧恨,你干嘛要应约啊?”听闻凤殷然同意进宫,已经搬进凤府的苏芊芊第一个赶过来拦他。“别以为大家都看不出来,太子肯定是被她陷害的,要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孩子呢!然然你还是找个借口推了吧,小心她再使什么毒计来害你!”
  正任由雪赋和刚调回他身边的风谣服侍着穿好蟒纹朝服的凤殷然闻言不甚在意的一笑,见她一副方竹是“洪水猛兽”的样子,不由好笑的伸手揉了揉芊芊的刘海,语带宠溺的说道:“好啦,我知道的,会小心的,管家婆芊芊。”
  “哼,那也是只给你当管家婆……”一不小心没躲开他的“魔爪”,苏芊芊一边不满地把自己的刘海拨正,一边小声嘀咕道。
  “嗯?你说什么?”凤殷然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随即笑着问道,脸上温暖宠溺的笑容,却把苏芊芊看得羞红了脸。“没、没什么……你一定要小心方竹那个恶毒的女人啊!”小丫头不放心的又嘱咐了一句,这才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说起来,这个丫头也老大不小了,总是这么跟在自己身边,哪里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呢。凤殷然想着,不由打算安排苏芊芊到江湖上闯荡几日,多认识几个朋友。他自认一直是把苏芊芊当亲妹妹一样疼宠,也跟苏芊芊当面说起过,却不知道苏芊芊不但是个认死理的孩子,还因为那天误解了他和凤茗妍的对话,又听了凤茗妍临终时的嘱托,原本沉寂下来的那颗心又全倾注到了他的身上。
  凤殷然虽然好久不曾联系过方临渊,可是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远在沧爵的他,以至于不得不给自己多找些事情忙才能抑制住不肯停歇的思念。他于情爱一道上,倒是和苏芊芊一样的一根筋,认定了的人,便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哪怕前路荆棘遍布、悬崖千丈,哪怕换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也决计不会放弃回头。纾颜屏羽那日虽提醒他切莫对方临渊太过信赖,可是凤殷然听过之后,虽也派出人手想要查证,心里却满是不以为然。就算方临渊当真做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凤殷然无非也就是气他没有跟自己言明罢了。只要方临渊爱他,心中有他,好好对他,那便足够了,不是么?
  一路盘算着荣韶和沧爵两边的事情进了方竹的灵音殿,凤殷然看着眼前装饰得比正宫皇后的凤栖宫还要富丽堂皇的宫苑,不禁脸色微变。待到进了内殿,只见一身锦绣华服的方竹施施然的坐在贵妃榻上,气色虽差却没有半点哀戚之色,见他进来,倒是扯出一个笑容,忙不迭的把屋里屋外的下人们全都大发了出去。
  “娘娘孤身一人接待没有亲缘关系的外臣,似乎于礼不合吧?”远远地寻了个位子坐下,凤殷然望着三尺之外的方竹,礼貌地冷声问道。
  见凤殷然眉梢眼角不加掩饰的嫌恶,方竹倒也不恼,只是看着身畔香炉里袅袅香烟在她白嫩的指缝间升腾截断,“望舒侯,其实我不叫方竹,我原来的名字,叫做沈洛珊。”说完也不等凤殷然回话,自己便嗤嗤笑了起来,“我倒忘了,你没听过我的名字。那我姐姐,死在你面前的沈湖瑛,你可还记得?”
  沈湖瑛……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沈湖瑛,湖瑛……凤殷然一怔,八年前被胤帝满门抄斩的沈家遗孤沈湖瑛向他复仇差点成功,若不是方临渊及时赶到,恐怕他早成了一抔黄土。他一直以为沈家再无血脉留存,却不料眼前化名方竹的皇贵妃竟然会自曝身份。“临渊早跟我说过,你的脸是易青邢亲手改造的。我原本只当你是沧爵国昭帝派来的细作,却没想到你竟是沈家的后人。”
  许是因为他提起方临渊的名字,沈洛珊抿了抿朱红的嘴唇,停了片刻才道:“没错,我就是沈家的后人,来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报仇。如今,纾颜荣也害得侯爷你家破人亡,何不与我结盟,共同向纾颜荣讨个公道?”
  没想到沈洛珊会这样直言不讳,凤殷然扫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能对自己狠心的女人,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应付得当的话,她会是一个得力的帮手。应付不好的话,就相当于在身边养了一条毒蛇,随时要提防她反咬一口。“本侯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皇贵妃还没分清敌友,就把自己的秘密坦言以告,就不怕本侯借此机会铲除你么?”沈湖瑛那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女人,如何怨毒的想要杀了他的事情,凤殷然可没那么大度,能说忘就忘。何况沈洛珊顶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也让凤殷然十分反感。再说,沈洛珊背后除了假晋阳王,恐怕还有沧爵国的昭帝虎视眈眈,与虎谋皮这样的事,他凤殷然可不愿意轻易掺和。
  他的反应,沈洛珊却是早有预料的笑了笑,眉间花钿衬得她姿容靓丽。说起来她如今的容貌,和凤殷然站在一起时只会觉得惊人的相像,可是分开来看,任谁都会瞧得出两人的区别来。一个明丽娇艳,一个清冷俊朗,五官几乎一模一样,气质却是天差地别。“就算侯爷不打算跟我联手,也绝不会转头去向纾颜荣示警的。毕竟,那可是咱们共同的敌人。”
  “你打算怎么做?”瞧着沈洛珊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凤殷然脊背不由攀上一股寒凉,芊芊说得对,得罪女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笑得花枝乱颤的摇了摇头,沈洛珊扶了扶鬓边的珠花,声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凡是他在乎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毁掉。”她说着用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几天前还孕育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可是仇人的孩子,她又怎么会容许他降生到人世上呢。
  在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看到那样刻骨怨恨的狰狞笑容,说凤殷然心中不觉得惊悚,是不可能的。见沈洛珊的具体计划问不出来,凤殷然倒也没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对策,沈洛珊虽然是个变数,但是只要掌控好大的方向,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谁知他才这样想着,便瞧见一个宫婢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启禀皇贵妃,太子他……在狱中自尽了!”
  “什么?!”凤殷然手一抖,茶杯应声落地,吓了那宫婢一跳,却被沈洛珊挥挥手赶了出去。那日他见纾颜屏羽的时候,曾对他做了心理暗示,惑心术绝不会失效,纾颜屏羽也绝不会自杀,这么说来,只有……他想到这里,目光立刻落在好不吃惊的沈洛珊身上,“是你做的。”
  沈洛珊回他一笑,毫不避忌的承认下来,“我要让纾颜荣死后,连个能给他送终的孩子都没有,哈哈哈哈……”
  望着她癫狂失态的样子,凤殷然皱起眉头转身便往太**赶去,沈家这一对姐妹,果然都是疯子。只是不知道,已经陷入疯魔的沈洛珊,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那个假扮了这么多年的晋阳王,染指皇位的心思又能再遮掩多久……
  

  第九十章1

  半年之后,荣韶京都望舒侯府。
  因为原先凤府门口的匾额是早年胤帝亲自题的字,过了凤桐的头七后,凤殷然便以自己已经继承了凤府为由,将大门上的匾额换了下来。如今他虽推却了胤帝的旨意,不肯入朝为官,但是朝中的大臣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了年纪轻轻的望舒侯。毕竟,一个能知道你全部秘密,但又能帮你保守秘密且有实力的人,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这半年来,凤殷然几乎私底下会面了朝堂中的每一个官员,无论是文官或是武将,也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他都秘密的拜访过。按照凤桐留下来的名单,和遣星阁多年来的情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凤殷然就同与凤桐交好的大臣达成了共识,也依靠惑心术的特殊效用,打探到了不少假晋阳王的与皇贵妃的行动。另一方面,少素翾和段紫漪也顺利的带人找到了珍宝库的所在,成功取得了能证明少素翾皇族身份的印信。
  自从半年前太子纾颜屏羽在狱中“自尽”后,太子妃陆雪芯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如果她生下的是个男孩,无疑是胤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而如果她生下的是女孩,那么荣韶国的龙椅胤帝只能拱手让给晋阳王一脉。唯恐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再加上心底终归对纾颜屏羽有些愧疚,胤帝对陆雪芯这一胎几乎奉为至宝,只差把整个皇宫里的下人都派去东宫照料她。不过旁人的殷勤举动,都被陆墨尘冷脸拒之门外,扬言陆雪芯母子有他将军府看顾,无需不相干的人掺和,倒把胤帝气得够呛。
  随着半年前几位重要人物的相继去世,胤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有时连早朝都无法支撑到最后。群臣们担心之余,更多的则是关注皇位的继承问题,但是碍于胤帝的强硬态度,无人敢多嘴提起。除却早有反义的假晋阳王还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外,其余人则都把目光放在了陆雪芯的肚子上。时局的动荡,朝堂的稳定,居然全系于她腹中的一个遗腹子身上,不可谓不让人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几乎稍有眼界的人,都能感受到荣韶国蓄势待发的惊天变幻。而凤殷然同样在等,等假晋阳王和沈洛珊什么时候沉不住气发动攻势,等陆雪芯的孩子降世,也等与那个人不知何时能实现的重逢……
  少素翾从飔肜宫回到望舒侯府时,酝酿已久的今冬初雪终于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没一会儿便凝了满树的寒霜。他如今与段紫漪的关系虽然不温不火,但是好歹段紫漪肯承认他飔肜宫继承人的身份,也不再同他横眉冷对,偶尔还能向他露出笑脸、开开玩笑。仅仅是这样的小小进展,在以前也是少素翾不敢想象的,所以他很满足,也更坚定了时间能改变一切的想法。如果是段紫漪幼时的遭遇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恐惧和怨恨,那么少素翾愿意用一生真心待他,来化解他们之间本不该有的仇怨。
  来到凤殷然住的院子,少素翾远远地便瞧见凤殷然裹着狐裘锦衾在廊下看雪,手上还抱着一个手炉,一副没精神的样子。看着他那几乎把自己裹成个球还嫌天气冷的模样,少素翾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走上前说道:“明明没有了内力十分畏寒,还偏偏要学人家附庸风雅。你也不想想要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又要喝苦的要命的汤药了。”
  仿佛埋怨他打扰了自己的兴致,凤殷然没好气地白了少素翾一眼,伸手从桌案上去过温度正好的暖茶。透明的琉璃锦华杯子里,盛得是如他眸色一样好看的酒红色茶汤,入口带着些微的酸涩,回味却香甜绵软,是风谣最近常给他准备的清淡花茶。“我还当你今夜又要宿在紫漪那里。”
  明明清清白白的一桩事,怎么从凤殷然的嘴里说出来,就变了感觉呢!少素翾脸上腾地一红,还好风谣和雪赋晓得他们有事要谈,一早带了婢仆们退下,这才免得翾大少爷在下人面前失仪。“看得着,碰不了。你说这不是考验我的忍耐力么。”脸上虽然有些泛红,少素翾嘴上却不愿服软,一面说得暧昧,一面大大咧咧地在凤殷然对面坐了下来。兴许是知道他喝不惯那些酸酸甜甜的花茶,风谣还特意给他准备了上好的六安瓜片。“不扯那些没用的了。阿然,我今天来,是有句话想问问你。”
  正望着雪花发呆的凤殷然这才回过神来,“啊?什么?”
  略微犹豫了一下,少素翾像是做了好一番的心理斗争,在凤殷然再三催促下,才支支吾吾地问道:“阿然,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做了皇帝,会是个好皇帝么?也会变得那般冷血无情,再容不得旁人觊觎么?”
  许是没想到少素翾会有次一问,愣怔看了他半晌,凤殷然才忽地笑道:“阿翾,你想做皇帝。”
  这一句不是问句,少素翾自然能听出来凤殷然语气里微不可察的失望,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是他与阿然两世交情,多年挚友,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我没有。”忙不迭的否认,少素翾话一出口却又有些迟疑,“好吧,我承认我想过。”
  最初听君闲说起他是帝星转世的命格时,少素翾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对那个皇帝之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可是从他这些年来四处游历看到过的是是非非,从段紫漪向他抱怨儿时所遭遇的不公,从纾颜莫死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从看到凤殷然祭拜凤桐时满脸的哀伤怨恨起,少素翾便不可抑制地想问自己,如果他做了皇帝,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是不是就再也没有人能夺走他心爱的东西,是不是他也能有能力给子民一个安居乐业的生活……而这种念头,自段紫漪开玩笑地跟他说起人寰大陆上有个民风开放的国度,国主刚纳了一名男后的时候起,就变得格外强烈。看着段紫漪笑靥如花的样子,少素翾当时真的很想问他,如果他少素翾能称帝登基,那个皇后的位子,段紫漪愿不愿意来坐……
  其实凤殷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中会有些失望,大概是突然有一日,自己不再对阿翾的想法了如指掌,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失落吧。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不论是少素翾,还是他自己,都会渐渐面目全非,想要守住本心,谈何容易。
  “你我都没做过皇帝,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好。”
  见凤殷然幽幽来了这么一句,少素翾不禁有些傻眼,“阿然,你的意思是……”
  优雅地啜饮了一口茶汤,凤殷然晃了晃手里的剔透琉璃杯,笑得一脸深不可测,“你既然想试试,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少素翾会心一笑,他就知道,不管他想做什么,凤殷然定然是第一个无条件支持他的人。可是脸上的笑容持续了没多久,少素翾又不禁发起愁来,“可是我对自己完全没自信啊。还有你家方临渊他不是也想称霸天下么,如果有朝一日沧爵和荣韶兵戎相见……”少素翾本是想开个玩笑,可是瞧见凤殷然微微发白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我只是随口一说,阿然,我没有逼你做抉择的意思,我……”
  很有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少素翾这段时间在飔肜宫和遣星阁来回跑得频繁,自然也清楚若不是因为沧爵的太后殡天,昭帝又将太子之位正式传给了方临渊,恐怕方临渊早就亲自跑来荣韶求凤殷然原谅了。这两个人之间,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赶上多事之秋,凤殷然又犯了倔劲儿打死不肯承认思念方临渊也不肯给他回信,这才让他们之间的单方面冷战持续了这么久。听墨兮说,他们的阁主大人这几日总算肯提笔给方临渊的来信回个一言半语,已有和好如初的趋势。少素翾这时候问这么一句话,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也够给凤殷然添堵的了。
  见少素翾一脸懊恼紧张的样子,倒把凤殷然逗得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思。”伸手拍了拍少素翾的肩膀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凤殷然嘴上却不想轻易饶过少素翾,“不过你可得明白,以你那点斤两,可不一定是临渊的对手。到时候千万别说我重色轻友,两不相帮。”
  能开玩笑,看来心情真的不错。因为凤殷然最近畏寒又嗜睡,还时常心情阴郁,少素翾没少跟着操心,此时见他这个反映,反而略微心安。“我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也许事到临头反而要嫌麻烦自己退缩了呢。”然而,如果一个皇位能够博得段紫漪真心一笑,少素翾就算赴汤蹈火,也要挣来天下奉到他面前。
  不知有没有看出少素翾心里的打算,凤殷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一旁方临渊写给他的那些信笺上,酒红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种入骨的深情缱绻,“这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九十章2

  与此同时,沧爵国休泽王府。
  尽管昭帝已经下诏正式宣布百年之后将传位给七皇子方临渊,但是打从心底里不喜欢太子东宫的方临渊却以劳师动众为名,拒绝了昭帝让他搬去东宫的旨意,依旧住在初回沧爵时昭帝赐给他的休泽王府,只每每上朝的时候,朝服的品饰较之前格外隆重了一些。
  不过无论无何隆重,方临渊在朝臣面前,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不理会宫中的忌讳,也无视皇族的礼数。比如今日,方临渊才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一身霜白重莲团花素银袍子,领口一圈白柔如雪的绒毛,衬得他本就温和的面容更添几分暖意。瞧着方临渊温文尔雅的模样,灵晔不由感慨,黑白两色的衣服,就像方临渊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一样。白色是平时的温雅,黑色则是作为魔教教主时的狂狷狠戾,泾渭分明得仿佛是两个人,也难为方临渊多年来,都能把两个角色扮演得如此好。
  虽然忍不住走神,但是灵晔瞧见方临渊走进大门,还是习惯性地迎了上去,同时也找回了自己越飘越远的思绪。“看你的气色,朝中必定一切顺利。”
  让舒兰和舒梅伺候着换上了家常的象牙白平金绣竹叶夹衣,方临渊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同灵晔说道:“沧爵国时局已定,南疆、西北的几个属国也尽皆臣服,没什么需要担心挂念的了。倒是荣韶那边,可是天字廿三和沈洛珊有了音信?”
  灵晔笑眯眯地点头,筹谋了这么久的大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他自然也心中高兴。“嗯,今早收到了皇贵妃的密信,顶多再有三五天,纾颜荣体内的慢性毒药就会发作,到时候太医只会以为他是积劳成疾,查不出旁的毛病来。天字廿三也布好了局,保管让皇位落到他的手里。”
  听到这些信誓旦旦的保证,方临渊却没表现出有多么开心。“陆雪芯肚子里没准就是个小皇孙,墨尘手握重兵,绝不会容许他的家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再说,少素翾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龙孙,比晋阳王一脉更有资格问鼎皇位。”
  见方临渊不遗余力的说起丧气话来大泼冷水,灵晔倒也不觉得恼怒,反而格外眉开眼笑地凑上前道:“临渊,你莫不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心软了吧?”
  没理会灵晔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可置信,方临渊随意从架子上抽了本古籍翻看,口中却道:“告诉天字廿三,不要动陆雪芯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呵,我倒不知道咱们方大教主,何时成了这般悲天悯人的性子。”灵晔凉凉讥讽出口,却见方临渊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和往常一样的温柔,可是那温柔看在灵晔眼中,除了冷,还是冷,冷得让灵晔控制不住地想要哆嗦。
  “原来你还记得,我才是赫连圣教的教主。”
  听到方临渊慢慢吐出这样一句话,灵晔脸上的笑容一僵,缓了许久才道:“你会为了凤殷然,放弃荣韶国,放弃天下的,对不对?”
  没有得到方临渊的回答,灵晔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无论方临渊如何选择,他作为辅佐帝星的相门传人,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使命受到任何人的阻拦。这是方临渊的宿命,没人能够拦得住。双眸微眯,灵晔把差点攀上唇角的那丝冷笑压了回去,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把方才的不愉快揭了过去,“既然沧爵这边都安排妥当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荣韶?”
  这一次,方临渊摩挲着腕上那串名为“三生无忧”的凤眼菩提珠串倒是不再继续保持沉默。“让沈洛珊把药的剂量翻倍,五天内务必要让纾颜荣归天。后天一早,你便跟我去荣韶收拾残局。”
  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灵晔懒得自讨没趣,点了点头便借故离开了,只留方临渊一人,对着那串珠子发起呆来。
  无论是沧爵国的七皇子殿下,还是赫连圣教的教主大人,方临渊都甚少露出这样怅惘迷茫的神情。在旁人的记忆里,方临渊的温和或是狠辣,俱带着天下无双的光华,让人不自觉的深陷,却又打从骨子里有种畏惧。穿白衣时,他是谪仙,着黑裳时,他便是修罗。谈笑晏晏之间,杀伐果断,决计不该露出茫然这样脆弱的神情来。
  可是此时此刻,方临渊心底的确流露出了些许软弱。或者说,当他明白了自己对凤殷然的心思时,就有了这一分的软弱。想要逐鹿中原、翻覆天下的人,本就该忌讳用情太深,然而偏偏他竟然遇到了凤殷然,从此义无反顾的陷了进去,再想全身而退,除非能把凤殷然自他心底连根拔起。不过,谈何容易?
  与凤殷然相识相交已经快有九年,记忆里,这似乎还是他们第一次分别这么久的时间。已经,快有一年了吧……方临渊想着勾了勾唇角,他还以为饱受相思之苦的自己会把他们分别的每一个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没想到自己除了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想念外,还能一如既往的谋划,有条不紊的处理每一桩每一件事务。
  没来由的想起樊薄魔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魔尊麟非,方临渊回忆起他张狂自信的模样,不禁轩眉长皱。那一日他用麟非曾经赠予他的八荒揽月镜换得麟非暂时不与凤殷然为敌的承诺,却仍是无法真正放心。以麟非的为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从不会轻易放弃,方临渊猜不到他的用意,也只能时时刻刻找人盯着麟非的动向。不过麟非好歹是魔界尊主,想要窥探他的行踪,哪有那么容易。只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麟非竟然会给他送来书信,让他多多注意殷然的安全。一个成日里惦记着要挖殷然的心炼药的魔族,居然会关心殷然的安危,岂不是笑话一样么?!
  “殷然……”指尖轻轻滑过光滑的凤眼菩提子,只有方临渊自己明白,他此刻有多想陪伴在凤殷然的身边。在殷然最寂寞孤独的这段日子里,他却被沧爵这边的俗务缠身,放任殷然独自面对亲人的离世、身心的痛苦,连他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所以,从今往后,他定然会加倍的补偿殷然。目光渐渐聚拢,方临渊望着那串珠子,忽地一笑,仿若万千梅蕊映雪绽放,皎洁明艳、芳华耀眼,“等我……”
  

  第九十一章1

  今日早朝之后胤帝忽然晕厥,吓得皇宫上下都失了分寸。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一股脑地赶到了纾颜荣的寝宫里看诊,得到消息的妃嫔们也全都巴巴赶了过来,守在屋外心里说不出的忐忑不安。
  众太医们又是煎药又是施针的忙活了小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纾颜荣才悠悠醒转过来,仿佛精神抖擞,实则太医们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却只敢让皇帝好生养病,转身逃也似地便退了个干净,留下皇贵妃方竹一人在内室照料。
  那些太医们出去没一会儿,大殿里守着的妃嫔们便有人嘤嘤地哭了起来,传进内室时声音很小,但是听在纾颜荣耳朵里却好像催命符一般。眼见方竹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纾颜荣火气稍稍小了些,却还是忍不住哼道:“朕还没死呢,让她们都回各自宫里待着去。”
  妆容华美的皇贵妃闻言只是笑了笑,舀了一勺药汤吹凉了喂到纾颜荣的嘴里,待他喝下小半碗后,才徐徐说道:“她们都明白陛下大限将至,现在哭,不过是哭自己的命苦罢了。”
  纾颜荣一愣,随即艰难地睁大眼睛看过去,方竹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和平时婉约柔和的模样大相径庭。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怒,纾颜荣开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不禁惊疑地瞪着方竹。
  见纾颜荣大张着嘴却不说话,方竹叹了口气,随手将药碗放在了一旁,“臣妾一直忘了告诉皇上,臣妾不叫方竹,原本也不是这个模样。”她说着拿勺子搅了搅碗里剩下的药底子,将那点残渣倒到了一旁的帕子上,面上的笑容纯良安详,“臣妾以前闺名叫做洛珊,沈洛珊。皇上觉得好听么?这可是臣妾的祖父,您的太傅沈浩延亲自取的哦。”
  将沈家满门抄斩的旨意是纾颜荣亲手所下,他又如何能忘。瞧着沈洛珊横眉冷目笑得恶毒,纾颜荣只觉喉咙像被这一口气堵着,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他伸手想去抓沈洛珊的手,却被她嫌恶地避开了。“陛下用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沈氏一族百余条性命一夜杀尽,午夜梦回的时候,就没害怕过那些冤魂会来向你索命么?”见纾颜荣指着她手哆嗦个不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响来,额间也现出汗来,沈洛珊娇嗔一声,忙从怀中拿出帕子,温柔地替他擦了擦汗,嘴里却说道:“若不是陛下迷恋的凤竹早亡,臣妾也不会有这个机会,用她的脸来迷惑皇上。也多亏了凤竹的这张脸,陛下从未怀疑过臣妾,连臣妾喂你吃下慢性毒药,也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来人!……来人……”使出浑身的力气呼喊而出的求救听起来却像是呻吟,纾颜荣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想要从虚空中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冷冷看着他这副模样,沈洛珊退开半步,仿佛怕沾染了晦气,“外面的侍卫和宫女都被臣妾遣走了,陛下不是最喜欢臣妾来服侍您么,就让臣妾送您最后一程,也好尽尽本分。”她说着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迎着纾颜荣的怒目,半点也不惊慌,“忘了告诉陛下,打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想过要给你繁衍子嗣。”她抬起头,望着纾颜荣,一字一顿,“不瞒您说,进宫在您身边的每时每刻,都教我觉得比死还难熬。不过,”沈洛珊忽而开心地笑了起来,“总算是熬过来了。”
  见纾颜荣活似一条离了水的鱼,不停地喘着粗气,沈洛珊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太子被臣妾激怒推了臣妾一把,害得臣妾小产没了孩子,这些都是臣妾一早算计好的,在见到太子之前,臣妾就已经把那一碗堕胎药喝了个干干净净。”仿佛嫌纾颜荣还不够恼怒,沈洛珊拂了拂衣襟笑得分外灿烂,“到了这个时候,您也该猜到,太子殿下根本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臣妾派人在他的吃食里兑了毒药,活活地痛死了他!”
  “你!你这个贱人……”怒极攻心纾颜荣伸手想要去抓沈洛珊,却眼前一黑从床榻上滚到了地上。他拼命地伸出手去,喉咙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朕要将你千刀万剐……”
  对他的怒吼充耳不闻,沈洛珊从袖袋里掏出一卷圣旨,径自走到御座前拿起了玉玺。“陛下害怕自己驾崩之后,这江山后继无人。特命臣妾将晋阳王世子纾颜流风认作义子,替陛下执掌江山。而晋阳王封为摄政王辅佐朝政,臣妾则贵为太后,协理六宫。这样的安排,陛下可还满意?”
  “原来你与老三里外勾结……”纾颜荣此时已经分不清心中是怒还是悲,想他半生为了荣韶国费尽心血,没想到残害手足抢来的这个皇位,却害得他失去了此生挚爱,又落得个老来无子,任人欺压的结局。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也不知是毒药发作,还是被沈洛珊言语所激。纾颜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奋力往门口爬去,却忽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挣扎着抓住那青色的衣摆,纾颜荣惶急地抬头看去,一面哀求道:“快救救朕!快……”然而看清来人的面容,纾颜荣手一僵,险些背过气去,眼中的阴暗瞬间被求生的欲望所取代,“望舒侯!救朕!快救朕!”
  瞧着纾颜荣狼狈不堪的模样,凤殷然心中尽是悲凉。若不是纾颜荣以姐姐和他的性命威胁,父亲也不会自尽求全。而若不是纾颜荣逼死了父亲,姐姐也不会愤而自尽,还带走了年仅六岁的盼儿。一夕之间,带给他亲情温暖的凤家家破人亡,他好不容易被亲情填补圆满的心,瞬间被挖空,痛得面目全非。而这一切,全是拜纾颜荣所赐!“陛下似乎,求错了人。”冷冷地从纾颜荣手里拽出自己的衣摆,凤殷然冲他展颜一笑,侧身往沈洛珊身旁走去。“本侯此来,不过是想替礼部问问皇贵妃娘娘,国丧和新君登基,可否开始着手准备了。”
  “有劳侯爷了。”沈洛珊回他一笑,毫无避忌地把那卷刚盖上印玺的圣旨递到凤殷然的手中。迈着轻盈地步伐来到纾颜荣的面前,沈洛珊伏在他耳畔,轻声说道:“陛下莫怕,臣妾已经向灵界的术士求来了最好的符咒,可以将您的魂魄禁锢在皇陵,亲眼看着臣妾如何覆灭荣韶。”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天真烂漫,眼中的怨毒却深不可测,“永生永世不能投胎,看来陛下就算来世,也没法与你心爱的凤竹重逢了……”
  纾颜荣拼命往前爬着,那扇房门明明近在咫尺,却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听到沈洛珊诅咒般的低语,纾颜荣怒极攻心,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却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见他真的死透了,沈洛珊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为了给沈家报仇,她和沈湖瑛姐妹俩,一个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一个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到头来,除了能够告慰亡灵,她们又得到了什么呢……轻轻替纾颜荣阖上双眼,沈洛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头对站在一旁发呆的凤殷然道:“宣读遗旨的事情,就拜托侯爷了。”
  “你我各取所需罢了,不必言谢。”望着那张与自己几分相像的脸梨花带雨的模样,凤殷然心中一阵烦躁,翻找出纾颜荣的私印,拎着那道沈洛珊伪造的圣旨,推门而出。
  

  第九十一章2

  假晋阳王和沈洛珊拟定的这道遗旨,获利最大的便是他们两个,若是由他们任何一个人来颁布,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博取群臣的信服。然而望舒侯凤殷然身为前丞相之子,又是先后的嫡亲弟弟,乃是名副其实的国舅。与晋阳王、皇贵妃不合,乃是尽人皆知。所以这道“遗诏”由他来宣布,可信度立刻提成了一个档次。
  不过凤殷然之所以同意由他来宣读遗诏,绝不会是因为他突然之间心血来潮与晋阳王握手言和,打算同流合污。他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纾颜荣的那枚纾颜氏世代相传的私章。
  将满纸荒唐的遗诏匆匆读罢扔给文渊阁的学士们径自辨别真伪,再由他们召集礼部安排之后的事宜,凤殷然攥着那枚印章,避开守在殿外的大臣和妃嫔们,趁着宫中大乱的时机,匆匆往御书房赶了过去。
  虽然武功全废经脉受损,但是凤殷然毕竟是自幼习武,内力没了招式却没有忘记。一来是他平日里张扬惯了,树敌虽不算多但想要他性命的人也不少,二来总让心月狐和亢金龙两人跟进跟出的时刻保护着,行动受限的凤殷然也极为不适应。所以这半年来,凤殷然可以说把遣星阁的藏书库翻了个遍,就为了找出一套能修复经脉或够他自保的秘籍来。
  拖着墨兮和博闻强识的氐宿在嫏嬛书库里找了半个月,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凤殷然淘出了一本适合他修习的轻功秘籍,只不过学这套踏雪无痕的功夫,必须忌荤忌酒,否则内息一乱,轻功就再也使不出来。这忌酒嘛,因为凤殷然本就酒量奇浅浅到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沾杯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地步,所以十分容易遵守。可是戒荤却让少素翾听着就直摇头,立马打消了原本想陪凤殷然一起练功的初衷。谁知凤殷然对自己倒是从来不会含糊,为了学这轻功倒当真戒了荤腥,惹得少素翾啧啧称奇。不过亲口尝了望舒侯府的厨子做出的素菜的滋味后,少素翾原本对凤殷然的敬仰之情立刻降了下去,兴之所至还真陪着他吃了几日的斋菜。
  待到凤殷然真的练成那卷秘籍,少素翾等人见识了他仿佛鬼魅般的速度,没一个不瞠目结舌的。施展此功法时,完全可以做到脚不点地、衣不染尘,连平日走路都飘飘欲仙,名副其实的踏雪无痕、无声无息。而最关键的则是,这套轻功无需内力支持,完全靠的是高妙的调息方式和变幻莫测的步法。有了这样迅疾的身手,再搭配上斩情剑高超的剑招,和断情剑削铁如泥的锋利,就连少素翾、段紫漪这样的高手,凤殷然也能游刃有余地抵挡百十招,一般人根本连伤他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墨兮等人也不会放心的撤回了他身边的众多守卫,由着他自己在宫里折腾。
  幼时在文华殿给太子做侍读做得久了,又时常被宣召去给胤帝或是姐姐凤茗妍请安,凤殷然对皇宫内苑熟得就像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借助着他那绝妙的轻功,极为顺利的躲过了侍卫的巡视,悄悄潜进了御书房,在摆放古玩的架子前仔细的查探起来。在凤桐留给他的纸笺中有记载,要想成功调动韶天令所指的军队和人脉,除了持有韶天令外,还需要拿到一样纾颜氏天子代代相传的东西。那样神秘的物事,就藏在御书房古董架子的暗格里,需要君王的私章才能开启机关。可惜纾颜荣索求半世,连藏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宝贝都没发现,实在可悲可叹。
  摸索了许久才在一个花瓶摆件下找到一个凹槽,凤殷然小心地将印章对准放了进去,只听“咔哒”一声,一个小抽屉应声弹出,露出一个用丝绢包着的东西来。凤殷然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只见包在当中的是一支雕刻精细的白玉浮花簪,古朴大气却又透着雅致华美,倒有些分不出是男子束发所用,还是女子装饰所用。
  略一思忖,凤殷然掂量了一下那支发簪,见放在何处都不安心,索性用她把自己发冠上的那支替换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按来路翻窗出了御书房。快到宫门时,代表国丧的钟声响了起来,阖宫上下顿时哭声一片,来来往往全是些慌慌张张的宦官和宫女,紧锣密鼓地换下灯笼和一应红色的东西,手忙脚乱地布置起灵堂来。担心宫门落锁,本就无意留下来给纾颜荣哭丧的凤殷然立刻绕开人潮向宫门口掠了过去,仿佛一道疾风划过,倒把几个胆小的宫婢惊得以为见到了陛下的英灵。
  随着厚重的宫门在身后重重阖上,裹着狐裘的凤殷然立在寒风之中,心里除了冷就剩下空。他终于推波助澜的看着纾颜荣走向了死亡,总算大仇得报,可是却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反而是更深的寂寥。毕竟,父亲、姐姐、盼儿、莫师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凤殷然闭了闭眼睛,再挣开时,却发现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立着道人影,霜衣华裳、朗眉星目,有如仙人临凡,端得是一表人才。雪色掩映,那人温柔笑颜依旧,一切,恍若初见时那般美好。
  “临渊!”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迎风而长将他的心瞬间裹紧,这一瞬间,凤殷然才明白,他对眼前这个人,有着多么强烈的思念。低低的呼唤才从口中溢出,凤殷然便身形一动朝方临渊蹿了过去,“你回来了。”
  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方临渊一手捉了凤殷然的两只手裹在胸前暖着,一手搂在他腰上,把他紧紧圈在怀里,仿佛想将彼此就这样嵌入骨骼、融为一体。“是啊,我回来了。”剩余的话语被深情的一吻封在口中,方临渊已经顾不得身在何处,更不想理会其他事物,这一吻足以胜过千言万语,尽诉他的相思之苦。
  “沧爵的事情都解决了?”好歹记起他们还在大街上,凤殷然双颊泛红地拉着方临渊便往望舒侯府走,眉梢眼角却是掩盖不住的欢喜。在看见方临渊的第一眼,他便明白,自己对这个人已经爱到了骨子里去,只要看到他,就已经是莫大的喜悦。至于方临渊跟方庭梧的死有没有关系,为了得到沧爵的皇位做了什么事情,统统与他无关。哪怕方临渊真的恶贯满盈,那么他凤殷然,也会握住方临渊的手,含笑同举世为敌。
  “本就是顺利成章,又有你暗中相助,哪有不成事的道理。”原本有无数情话想要倾诉,真的见到了人却偏偏词穷,除了拥抱和亲吻,没有话语能表白方临渊内心的眷恋和情愫。低低在凤殷然耳旁笑着,方临渊忍不住就想把人拉过来轻轻吻着,惹得凤殷然一阵轻笑,怕痒似地推开方临渊,直往望舒侯府中他的卧室掠去。
  这两人本就彼此相爱,且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生生分开了一年之久,如今终于见了面,哪里还能压抑得住欲望。就仿佛那干柴遇到了烈火,腾地一下便烧成了熊熊火焰。到底是顾惜着凤殷然的身子才刚养好,方临渊颇为自制。可就是这样,方临渊仍是将凤殷然折腾了半宿,直到他累得昏睡过去,才舍不得地放过了他。
  亲手伺候着半睡半醒的凤殷然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方临渊瞧着床上睡得天塌不惊的凤殷然,情不自禁地便把人搂进怀里抱着。轻柔地亲了亲凤殷然的额角,方临渊盯着他看了又看,笑着笑着,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殷然……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九十二章1

  因为之前已经了解了沈洛珊和晋阳王毒杀纾颜荣的全盘计划,少素翾和陆墨尘早就开始着手准备,国丧钟声响起时,怀着身孕的太子妃陆雪芯早已安全地送出了京城,而墨兮、少素翾和段紫漪也安排了人手,密切地监视着宫中和晋阳王的一切动向。
  在飔肜宫忙了一夜,隔天清早,少素翾还不忘去景曜会嘱咐几位大老板多备些粮食和药材,为可能出现的战乱早作打算,便急急忙忙地又往望舒侯府赶了过去。熟门熟路的拎着一屉刚出笼的包子直奔凤殷然的房间,少素翾习惯性地推门便入,却见厅堂里方临渊正坐在桌边喝茶,见他呆愣在门口,还笑着冲他打了声招呼。
  “临渊?”瞪着方临渊看了好久,少素翾揉了揉脑袋,扭头看见凤殷然只披了件外袍便走过来拿了个包子,一边啃包子一边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不禁嘴角一抽,用胳膊拐了拐凤殷然,小声问道:“你们这是和好了?”
  三口两口把那个素馅包子吃进了肚,凤殷然敷衍地“嗯”了一声,若不是和好了,他哪里会让方临渊宿在自己房中,还欲求不满地折腾了自己半宿呢。虽说早就约定好今日碰面,但是才睡了不久就被少素翾吵醒,没发脾气都是凤殷然忍耐力好了。“事情都办妥了?”恶狠狠地咬着包子,凤殷然一副拿包子撒气的模样,白了少素翾一眼,慢吞吞地问道。
  正瞅着想给凤殷然揉揉腰却被推开的方临渊发笑,少素翾突然听到凤殷然问他,对上凤殷然懒洋洋的目光,不禁一凛,“咳咳,那个假的晋阳王倒也沉得住气,只让纾颜流风下令停灵。你也知道,凌晏师父死后,邀仙坛无人主持,礼部只能临时找人来算入殓的吉时,估么着也得再耽误三两天。”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方临渊和凤殷然身上转了两个来回,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还当昨夜京城戒严,你会被困在宫里无法脱身,没想到不但回来了,还……”
  寒光一闪,少素翾手里还没来得及入口的那个包子便被凤殷然一个指刀丢过去扎了个窟窿。不过因为他没有内力,指刀的威力无法完全发挥,所以只是看着阵仗吓人罢了。不慌不忙地换了个肉馅的包子,少素翾一边得瑟地把香气扑鼻的包子掰开朝不能吃荤的凤殷然晃了晃,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哎呀,粒粒皆辛苦啊,哪能这么浪费。”
  若是换做往常,凤殷然定然会拔剑跟少素翾过上几招,以解心头只恨。可是今日还有一堆正事要办,再加上他身上懒懒的提不起力气,这才放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少素翾一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回去还是让紫漪和墨兮着手迁徙的事吧。待到入殓的日子定下来,我身有爵位,必然要进宫哭灵。届时晋阳王等人肯定也是分身乏术,你们也好趁着这个机会,混出京城去。”
  听了这话,少素翾倒茶的手不由一停,“那你呢?要是被那个假的晋阳王故意扣在京中怎么办?”就算是以段紫漪和少素翾本人的武功,对上千军万马亦是一番血战,更何况凤殷然如今半点内力也无,只能仗着招式取巧。“反正晋阳王要是稍有动作,咱们就反了他去,你还何必跑去宫里装模作样的给那个纾颜荣哭灵?”
  “总要留个人,好让他们安心啊……”悠悠勾唇一笑,凤殷然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扭头往旁边专心饮茶的方临渊望去,面上稍有难色。他虽然欢喜方临渊前来,但是在这个关口,凤殷然自己尚且不知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故,哪里舍得让方临渊同他一起涉险。何况方临渊已经不再是困于荣韶的质子,而是沧爵的储君,身份地位不同往昔……“临渊,你……”
  似是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方临渊伸手按住他的嘴唇,轻声笑道:“我留下来陪你。”
  见他语气坚定决绝,凤殷然知道无法劝他,只好点头答应。“不过,宫中见过你的人太多……”
  “好歹跟着易师父学艺多年,易容改貌的粗浅手法,我还是懂得的。”指尖温软的触感让方临渊有些不想放手,若不是碍于少素翾坐在对面,他恐怕就不是用手来堵住凤殷然的嘴了。“以我的功夫,给侯爷做护卫,不知道够不够资格?”
  毫不客气地打掉方临渊不安分的手,凤殷然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像只慵倦的猫,“去跟心宿和亢宿比试比试,不就知道了。”
  “你们俩真是够了……”少素翾连忙打断他们,“等我走了再腻歪。”抖了抖身上莫须有的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搬着凳子坐到离他们一丈以外的地方去才好。“对了阿然,有件事忘了跟你说。这几天武林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像有人集结了一批不满于魔教的所谓‘正派人士’,不但要去讨伐魔教,还扬言要把多年来无作为的顾盟主赶出武林盟去。”
  少素翾越说越气,根本没注意到对面的方临渊脸上划过一丝冷意。“自从柔姨……啊,不对,是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即便是半年过去,少素翾还是没有习惯改口唤方柔母亲。“自从我娘是前任魔教教主的事情泄露出去,那些个吃饱了撑的‘正义之士’就到处打听她的行踪,还说什么要先斩杀我娘祭剑,再一举铲除了魔教。”虽然还没有和方柔相认,但是她毕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只要一想到方柔可能被人伤害,甚至会像纾颜莫一样死去,少素翾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难过。如果不是他们一直查探不到方柔的行踪,而荣韶这边少素翾也脱不开身,他肯定亲自去寻方柔,而不是留在这里担惊受怕。“等把飔肜宫、遣星阁和景曜会的主力都迁出京城,我想去那段时间我娘走过的几个地方看看,也许能早一点寻到她。”
  “嗯,这样也好。”听罢少素翾的想法,凤殷然捧着茶盏点了点头,“我虽然见不得那个假的晋阳王这么轻松地掌控了荣韶国,但是要名正言顺的跟他抗衡,总要等雪芯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世才行。”往后的事情,无非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罢了。无论是阿翾还是临渊想得到荣韶的皇位,还是单纯不能让晋阳王得逞,他都能随时变化对策。“你且安心去吧,如果紫漪愿意,就把他一起带上。”
  见凤殷然笑得一脸暧昧,少素翾也不甘示弱,起身便走,嘴上还体贴的说道:“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我就不妨碍你们啦。不过,千万不要纵、欲、过、度啊……”
  “少素翾!”
  好好一个茶盏碎在门上,作为罪魁祸首的少素翾却已经大笑着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只苦了方临渊也被气恼的凤殷然赶去了书房,一整天也不肯让他近身。
 
  今天更新晚了,见谅见谅
  

  第九十二章2

  先帝的棺椁风风光光的抬入皇陵后,晋阳王世子纾颜流风终于在一片争议中坐上了荣韶国的皇位。随之而来的,还有陆墨尘不服新帝,私自带领陆家军去了边疆,以及各地的藩王怀疑遗诏有假,要举事讨伐的消息。
  朝堂上仍旧是一片歌功颂德、国泰民安,但是从被封为摄政王的纾颜茂已经着手加强京师兵马,把整个禁卫军都换成了自己心腹,还借着为纾颜流风选妃的名义将不少重臣、侯爵的女儿召入宫中的种种做法来看,京都表面的祥和平静,恐怕维系不了多久了。
  不过朝中局势紧张,老百姓的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的。那些大人物终日头疼烦恼的问题,在普通百姓眼中,哪里比得上他们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重要。饶是京中的巡逻兵力加大了一倍,让京城百姓趋之若鹜的热闹夜市照样开得红红火火,将冬日的严寒都驱散了不少。
  天气越来越冷,没有了内功护体的凤殷然只恨不得天天窝在烧着地龙的屋里才好,可是却拗不过方临渊兴致太高,被他硬拉着出来在夜市中闲逛。或许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夜市里摆摊卖馄饨、热汤面、汤圆和各式锅子的小铺都分外讨客人喜欢。瞧着那些食客大快朵颐的模样,凤殷然越瞧越觉得肚饿,终于忍不住拉着方临渊找了个小摊坐了进去。
  “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摆摊的老大爷忙出来招呼,见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衣着华贵,忙殷勤地帮他们又擦了擦光可鉴人的桌面。“小店最拿手的是羊肉胡辣汤,没有半分腥膻气,两位可要尝一尝?”
  凤殷然这一路就被各种小吃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可是偏偏他如今为了维持这玄妙的轻功身法,不能吃荤喝酒,如今听到小店里的招牌菜也是荤菜,不禁面上露出些沮丧来。
  在桌下握住他的手,方临渊哪里不明白凤殷然心里在想什么,念及他失了武功所受的苦楚,心里不禁有些酸涩。“店家可有什么其他素食的菜式?”
  刚把炉灶上的活计忙完的老大妈闻言凑了过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二人,似乎不明白为何他们非僧非道,却还点名要吃斋菜,“两位公子要吃素菜?”
  见凤殷然苦闷点头,老大妈更觉惊异,转念一想,这两位公子漂亮得好像画上的一样,若是都和常人一样,反而是不正常了。“老太婆,去做碗阳春面给小公子吃吧。”老大爷颤颤巍巍地催促道,一旁的老大妈笑着应了一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冲方临渊笑道:“这位公子也吃素面么?”
  “不用的,给他来碗胡辣汤吧。”仿佛生怕方临渊也要陪他吃素,凤殷然连忙抢先答道,虽然吃不到,闻闻味道总是好的。他想着不忘加上一句,“老婆婆,少放些辣的哦。”
  低头瞅着趴在桌上眼巴巴瞧着别桌的肉食发呆的凤殷然,方临渊忍不住捏着他的手笑道:“不怕羊肉胡辣汤端上桌来,你就控制不住,化身为狼?”
  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凤殷然拿胳膊垫着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怕一身贵气逼人的狐裘被油渍蹭脏,“我要是忍不住了,就先把你吃掉。”
  完全没感到害怕的方临渊笑着呵了呵手,捂过去替凤殷然暖了暖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四下看看突然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要是面上来了,就先吃点。”
  “好。”望着方临渊的背影一下子被川流不息的人群淹没,凤殷然不禁开始愣神,不由地生出几分不安来。正愣怔着,却见老大爷端了葱香四溢的阳春面过来,笑着对他道:“那位公子是您的兄长吧,他对您可真是无微不至啊。”
  “嗯,是啊。”耳朵上的温暖感觉还没有散去,凤殷然没来由地脸上一红,也不解释什么,拿起筷子搅了搅碗中韧糯滑爽的面条,顺着老大爷的话笑道:“他对我确实很好。”
  难得耐心自如地跟陌生的两位老人家聊了几句,凤殷然尝了口汤面,只觉得胃中的温暖一下子驱走了满身的严寒,分外舒服。眼见店家去招呼别的客人,他咬着筷子尖正张望着方临渊怎么还不回来,忽然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凤殷然轻轻蹙了蹙眉,旁边还有空着的桌子,这人总不至于故意过来拼桌吧。再看这人锦衣华服,满身的金银玉石比不知道收敛的自己还要张扬,好端端一张清俊书生的脸,偏偏穿出一身暴发户的感觉来,若不是眉间英气勃发,眼中精光隐现,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恐怕早就被小偷盗贼光顾了。
  大大方方地迎着凤殷然打量的目光,这个穿黄衣的人同样在审视对面的凤殷然。哪怕来之前看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位望舒侯的资料,他仍是觉得那些描述太过苍白,似乎句句都在写凤殷然,却又没有一句能描绘出眼前这人的风华来。突然之间,他倒有些明白为何不管他花多么大的价钱,都买不到一副凤殷然的画像。因为这世上,真正能绘出这人风姿的,只怕寥寥无几。
  “在下秋倓,久仰凤阁主的大名,这才慕名冒昧而来,还望阁主海涵。”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已经准备无视对面的男人,低头吃面的凤殷然顿了顿,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连惊讶都欠奉。他的几个身份,一直因为有遣星阁这个后盾,而保护的很好。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他又一贯戴着九野摘星环招摇过市,真的让有心人查出他的身份,本也就用不着大惊小怪。“秋?莫不是俍罘国那个秋么?”今夜他兴致还好,实在是不想跟无谓的人多做纠缠,若不是还要在这里等临渊回来,凤殷然可能早结账走人了,才不会跟这人废话许多。
  “凤阁主高看在下了。”既不承认,也未否认,秋倓笑得豪爽,仿佛天生一股浩然正气。“幸得武林同道们推举,在下明日便要取代顾前辈,继任武林盟的盟主。可惜在下人微言轻,恐怕请不动凤阁主前来观礼。如今有幸在这里巧遇,自然要一偿所愿,与凤阁主结交一下。”
  没想到眼前这个一副世家公子做派的人,竟然就是近日来煽动所谓“武林正道”讨伐魔教,并夺取顾留明盟主之位的后起之秀。凤殷然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嘴上却说道:“哦,那秋大侠见也见过了,可以走了吧。”
  被他直白的驱逐噎得一愣,秋倓好脾气地一笑,“凤阁主果然名不虚传……”
  “本王也没想到,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居然是这般厚脸皮的人。”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凤殷然眼睛一亮,果然看到方临渊拿着几个纸包走了回来。“临渊。”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对面碍眼的秋倓他更是懒得理会,“预祝秋盟主旗开得胜,慢走不送。”
  抬头望着笑容得体但却透着冷意的方临渊,秋倓意味不明地扬了扬嘴角,最后只是客套两句,便识相的转身离去了。
  方临渊的那一碗羊肉胡辣汤正巧端上来,刚吃了半饱的凤殷然瞧着方临渊给他带回来的桂花糕、菱粉糕和栗子酥等一应小吃,嘴上虽抱怨着方临渊居然拿讨好小姑娘的手法讨好自己,吃得却格外开心。轻轻替他蹭掉嘴角上沾着的糖粉,方临渊一面笑着给他剥了个糖炒栗子,一面往秋倓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双眉。
  这个意图搅起中原武林又一次腥风血雨的秋倓,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九十三章1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自京城东门而出,不疾不徐地往东郊新建的秋园行去。
  倚着绵软的靠垫,在第十次翻开手里的请柬后,凤殷然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答应参加这个什么品剑大会呢……”
  旁边的方临渊见他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不禁莞尔,手上剥好的核桃肉递过去,嘴上安抚道:“之前秋倓接任武林盟主,飔肜宫和遣星阁只差人送了礼物过去。如今是他继任后第一次邀请武林同道,偏偏素翾和紫漪两人都不在,若是你这个遣星阁阁主如果再不露面,秋倓作为新一任武林盟主,面子里子可就都挂不住了。”说着伸手把小炉子上煨着的雪梨银耳羹盛了一碗给他,这几天因为凤殷然精神不振、食欲不佳,方临渊可没少操心。“昨日请帖都大张旗鼓地送到你的侯府里了,再过几日,恐怕遣星阁阁主是朝廷中人的消息就要在江湖里传得沸沸扬扬,搅得你无一日安宁。所以无论如何,今晚即使是走个过场,咱们也该好好会一会那个秋倓了。”
  “那天晚上我虽然没怎么正眼瞧他,但是总觉得好像看着秋倓那个人就觉得不舒服。”听话地借着方临渊的手喝了半碗甜汤,凤殷然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身体深处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累,害得他不分白天黑夜的昏昏欲睡,可真的躺在床上反而又开始清醒。这种情况反反复复了好几天,却总是找不到问题的根源,不光是折磨他,也搅得临渊不得安生。“那个秋倓好不简单,居然连我遣星阁都查不出他的来历。短短半年之间,就能让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一个个对他俯首称臣,拉拢人心的手段还真是高明。”冷哼一声,连凤殷然自己,也分辨不出心底那一丝焦躁恼怒是因为什么。明明已经渐入隆冬,为何他的脾气却一日大过一日了呢?
  看着凤殷然眼底淡淡的青色,方临渊心疼地将人揽入怀中,眉宇间不由浮上一丝忧愁。短短几日的功夫,安静窝在他肩头的凤殷然便明显的瘦了许多,然而从脉象中,任方临渊医术如何高明却依旧看不出任何问题,如此反常怎能让他心中不惊?为此方临渊昨日已经数次飞鸽传书给他师父易青邢和药王谷的君闲,询问探讨凤殷然的症状,若是食补药补双管齐下再无起色,不管荣韶这边还有何等大事,他都要带凤殷然去药王谷寻君闲为凤殷然会诊了。“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再叫你起来。”
  “嗯。”拖长的一声应答,听起来满满的慵倦。把头埋在方临渊的颈窝,贪婪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药香,凤殷然这才觉得心中慢慢安定下来。前世每次生病的时候,他都想到过死,甚至觉得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可是为了和他同样孤苦无依的阿翾,为了向瞧不起他的人证明自己,凤殷然一直努力的活得恣意。如今重活一次,遇到了眼前的这个人,将他心底那些空洞寂寞用满怀深情填补得满满当当,试问他凤殷然还怎么舍得去死?不由自主地攥紧方临渊的衣襟,把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凤殷然微阖上双眼,难掩疲态的脸上却露出一丝餍足的笑容。他不想回到那个满是寒冰、寂寞如雪的炼狱里去,他更舍不得让方临渊一个人活在失去所爱的痛苦里……唇边勾起一丝狂妄的笑意,只要他凤殷然还不想死,即便是阎王要收人,又能如何!?
  马车辘辘而行,就在凤殷然迷迷糊糊好不容易快要睡着的时候,车子突然停了下来,耳边随即传来方临渊温柔的声音,“殷然,我们到了。”
  即将进入梦乡时被人吵醒,绝对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只不过叫醒他的人是方临渊,凤殷然舍不得冲他发火,怒气自然而然就要发泄到请他来此的秋倓身上,所以当一下车让冷风吹得格外不快的凤殷然瞧见听到通报前来相迎的秋园主人、新任武林盟主秋倓时,表情立刻便冷漠肃杀了起来。
  迎面对上满面寒霜的凤殷然,原本准备好的欢迎词顿时卡在了秋倓的嘴巴里,不上不下、如鲠在喉。“凤阁主百忙之中大驾光临,真是秋某的荣幸。”停顿了片刻,自诩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秋倓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秋倓有些不自在地朝凤殷然和方临渊拱了拱手,却不料凤殷然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便拖着方临渊往里走去。被晾在原地的秋倓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当下也顾不得再欢迎其他来宾,摸了摸下巴跟了进去。
  按遣星阁收集到的情报所示,这座秋园从选址到最终建成,只用了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足以轰动一时。作为武林后起之秀的秋倓,明面上是灵枢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却好像比掌管着天下商会景曜会的少素翾更加富有,一掷千金的豪气令得江湖侠女们倾心不已。如今亲眼见了秋园里的布景装潢,就连凤殷然也不得不承认,秋倓那一身穿金戴银的打扮,只怕不是因为他喜欢招摇,而是他太有钱,又自恃过高不怕贼子惦记。
  待到瞧见上首坐着的几位掌门,凤殷然终是表情微敛,收起了对着秋倓的那一身戒备和厌恶。虽说飔肜宫和他遣星阁,一直是不同于武林盟与魔教的中立势力,但是毕竟不能完全抽身事外。公然同哪一方为敌,可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他遣星阁做的是情报买卖,察言观色、和气生财的道理,他懂得可不比执掌商会的阿翾少。不过他很少在江湖中走动,也未曾与各大门派主动结交过,一时不禁犹疑要不要上前招呼。
  跟在他们身后的秋倓见凤殷然犹豫,正打算善解人意的上前为他介绍,却不料让坐在前面的前任盟主顾留明抢了先机。“殷然师侄,”虽是将武林盟主的位置让了出去,顾留明身上却看不出一丝怅然,反而更添几分洒脱的随性。亲热地跟凤殷然打了招呼,顾留明当下便领着他和方临渊,与坐上的几个掌门一一认识起来。“这几个老家伙早就嚷着要见见飔肜宫和遣星阁的主事,今日段宫主虽然未到,但是能见到你,他们就该偷着乐了。”
  不知是顾留明脸上的笑容太亲切,还是余光里秋倓的脸色太难看,凤殷然漾起一丝笑意,十分客气礼貌地向几位武林前辈见了礼,进退有度地攀谈起来。几位掌门自然也清楚遣星阁和飔肜宫的势力之大,虽然见他年纪尚轻,却也听闻过他七八岁就开始管理遣星阁的传闻,对凤殷然不敢生出丝毫小觑之意。双方都愿礼敬相待,言谈间也就格外显得融洽和气。
  看着凤殷然跟别人谈笑自如不曾注意到自己,秋倓倒也不气不恼,只是含笑在一旁听着,不时和周围的宾客闲谈几句。不知不觉间,凤殷然脸上偶尔闪过笑容晃得秋倓心头灼热,像是一壶香气宜人的陈年佳酿,不用品尝,便足够使人迷醉。明明暗暗的目光禁不住在凤殷然身上流连起来,秋倓略一愣怔,又在看到凤殷然身边的方临渊时,猛然醒悟。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喊来下人宣布品剑大会正式开始。
  

  第九十三章2

  新任武林盟主秋倓,在他的秋园里举办的这场所谓的“品剑大会”,并不是因为他找到了什么绝世神兵拿来供江湖人士品鉴欣赏,而是秋倓邀请了极少露面的天下第一铸剑师——欧一卜,为所有感兴趣的武林同道品评佩剑,为谱写新的武林名剑谱做准备。
  虽说是品评天下好剑,但是欧一卜毕竟是闻名各国的第一铸剑师,如何有精力和闲情逸致将所有来客的佩剑一一评价。所以获邀来秋园的首先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们的佩剑,也都会有专门的童子负责,呈给内室里的欧一卜逐一观察,再将结果分别写在纸笺上告知其主。
  这样的安排,一来是凸显秋倓对欧一卜的敬仰,二来则是为了顾全这些武林名人的颜面。不过既然能接到武林盟主的请帖,来赴会的门派掌门和帮会帮主,或是成名剑客,几乎人人都准备了最为得意的佩剑前来,其中的攀比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凤殷然原本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他最初的佩剑在北疆时被武尸震断,碎成了残片。后来所用的断情,是与方临渊的软剑“斩思”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经过实际试验,确实是可以伤妖魔、退鬼怪的神兵,用不着欧一卜再作赏鉴。再说佩剑是否名贵传奇,凤殷然本就不放在心上,他喜欢“断情”,无非因为它是方临渊所赠,且又用着顺手罢了。
  不过他和方临渊无心参加,与他们一桌同坐的少林方丈容悟却擅作主张地叫来了侍剑的小童,不由分说地把他们俩的佩剑也收了上去。瞧着老和尚慈眉善目地冲自己和方临渊笑得颇有深意,凤殷然忍了又忍,提醒了自己好多遍这是武林前辈,才没直接翻脸走人。然而一直被容悟老和尚这样一双洞察世事的深邃眼睛盯着,即便是自忖能操控人心的凤殷然,也觉得脊背发凉、毛骨悚然。“临渊,”接着桌子的遮挡,凤殷然握住方临渊的手,小声道:“等会剑送回来,我们就回去吧。”
  同样注意到少林方丈毫不掩饰的打量,联想到秋倓话里有话的诸多探询和暗示,方临渊隐隐觉得今夜的品剑大会并不简单,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慢慢张开,却不知想要网罗住什么猎物。“好,一会儿咱们就回家。”满桌的琼瑶佳酿,可是在这敌我不明的处境下,即便是医术无双的方临渊,也不想让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冷不冷,要不要去偏室里坐一会?”
  果然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坐在这寒风凛冽的室外,都一个个正经八百、嵬然不动,比的就是一个风度。想到这里,凤殷然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在心底犯了个白眼,连带看舞剑、比试的兴致都没了,语气不佳地说道:“干脆咱们找个地方,跟那个秋倓摊开了说明白算了。”
  方临渊笑了笑还未开口,却见一个侍剑童子匆匆走了过来,郑重有礼地对他们说道:“家师有请两位公子入内一叙。”
  小童子的声音清脆,带着些小孩子独有的雌雄莫辨,虽然不大,但是足够让蓦然安静下来的院子中的每一个江湖中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么一来,那些本来就猜疑能与武林泰斗们同坐一桌的两个少年的来历的侠客们,探究的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落到了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的身上。
  “哎,那是谁家的后生?”
  “你不知道啊,那个青衣狐裘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遣星阁阁主!”
  “遣星阁?!不会吧,难道他身边的就是飔肜宫的公子无颜?!”
  “那倒不是,听说是沧爵国的皇室……”
  “朝廷的人怎么掺和到咱们江湖里来了。”
  “哼,别忘了,飔肜宫和遣星阁本来就是荣韶朝廷的走狗……”
  倒不是凤殷然有意偷听,而是身后那些人说得太过热闹,就连他这个武功全废、耳力不佳的人,都能听了个清清楚楚。就坐在他不远处的秋倓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议论,只不过却只是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制止。虽然那些人的言辞越来越激烈难听,但是凤殷然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淡然地起身,跟同桌的几位掌门打了个招呼,便与对周遭侠客视若无物的方临渊一道,让小侍童领着往后院的静室去了。
  那侍童只把他们二人送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板,便退了下去。方临渊和凤殷然互相看了一眼,稍一停顿,就推开房门一起走了进去。昏暗的灯光,把布置简陋的房间映照得更加压抑。迎面只一张小几,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两把寒光凛冽的长剑,正是他们两个所用的“断情”和“斩思”。
  “你们就是这两把剑的主人?”
  凤殷然顺着声音望过去,对上的却是一双瞳仁全白的眼睛。一瞬间,他有些愣怔,竟是没想到不世出的铸剑大师欧一卜,居然会是个天生无法视物的盲人。倒是一旁的方临渊先回过神来,朗朗应道:“正是。”
  虽然方临渊只是说了短短的两个字,欧一卜却侧了侧耳朵,听得十分认真,仿佛在从他的声音中分辨什么。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像对待情人一般,温柔的一寸一寸抚摸过“斩思”的剑身,语气肯定的说道:“这是你的剑……”说完,也不等方临渊二人应对,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斩断情思,死生一处,好一对不离不弃、休戚与共的双剑。”欧一卜喃喃的感叹着,枯瘦的双手突然握住两把剑的剑身,锋利的剑刃立刻染上了他的鲜血,不过欧一卜脸上非但不见痛苦,反而露出一丝兴奋来。“能斩杀妖魔的仙灵之剑,传说被魔界的至尊送给了魔教的第一任教主。年轻人,它们为何会落到你的手里。”
  欧一卜说这话时并不是疑问,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着近乎执着的肯定。而凤殷然,也第一时间便听出了欧一卜的影射,关于方临渊和魔教有关系的影射。猛然间,那些藏在凤殷然内心深处的疑问,犹如开闸的洪水,呼啸而来,浪头似地打得凤殷然有些晕眩。
  从得知方临渊与魔界尊主麟非相识那时起,若有若无的疑惑便在他心底埋下了种子。在死牢里听过纾颜屏羽的一席话后,凤殷然更是让人仔细查探过方庭梧的死因,却只知道那时方临渊的确私下见过方庭梧,而方庭梧的心口处留着一小段类似蚕丝般的东西,与传说中魔教前任教主方柔用的天蚕魔音琴不谋而合。可是这些事情,只要是没有亲口听到方临渊承认,无论证据和线索多么明显,他都不会相信。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欧一卜的质疑,凤殷然却从方临渊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犹豫和闪烁,一个无辜的人不该有的犹豫和闪烁。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凤殷然在等,也只能等,等方临渊亲口向他说明白这一切。
  “你们走吧。”三人沉默了片刻,先开口的却是欧一卜,对于能否得到回答,他从来未曾关心。“斩思和断情是绝世神兵,同样也是不祥的凶器。如果分开,必然会给主人招来祸患。”叹息着擦去手上的血迹,欧一卜摆了摆手,看上去竟又像是苍老了几分,“带着你们的剑,回去吧。”
  凤殷然咬了咬下唇,直接走过去拿回了自己的“断情”。那点淡淡的血迹,早就滑落下去,没有在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迎上方临渊沉郁的目光,凤殷然只觉心头一颤,略一愣神,终是回握住了方临渊递过来的手,一同按原路回到酒宴之上。
  “殷然。”看着凤殷然有些憔悴的模样,方临渊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品剑大会和武林盟主。凤殷然越是装作若无其事的不闻不问,他心里就越是心疼难过。此时此刻,他只想带凤殷然回家,将那些还来不及向凤殷然道明的真相一次讲清楚。他唤了一声,正想与秋倓等人告辞回去,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呼号求救着,一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秋倓便已率先迎了上去,将差点栽倒在地上的“血人”扶住,惊讶地问道:“大师兄,出了什么事,师父他老人家呢?”
  听了秋倓的称呼,人群里这才有人认出来,来人竟是灵枢派的大弟子宋戈,不禁更是惊奇。却听到身受重伤的宋戈缓了一口气,铁一般的汉子忽地红了眼眶,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破败的旗子,黑色的旗面上,赫然一只光芒闪烁的银绣凤蝶。“师弟!我们在来的路上遭到魔教偷袭!师父他、他死了……”
  此话一出,满园哗然。赫连圣教一直行事低调,但是武林中能通过琉璃凤蝶标志认出魔教身份的人,也有不少。一见到那面旗子,便是顾留明等几位掌门,也不禁正色起来,连少林方丈都不禁念了一声佛号。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被人如此诬陷,方临渊低低冷笑一声,却只是用力地攥住了凤殷然的手,耳语般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殷然,相信我。”
  面前是激愤的武林正道发誓要铲除魔教,还灵枢派一个公道,还江湖一个清静。身边却是方临渊灼亮璀璨的目光,容不得他有半分迟疑的耀眼。瞧着方临渊小心翼翼握着自己的手,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会甩开的模样,凤殷然心底莫名觉得一松,竟是鬼使神差般的答了一句:“我信你。”
  

  第九十四章1

  从群情激奋誓要讨伐魔教的秋园里出来,凤殷然只觉得耳边仿佛还充斥着那些“正义之士”对魔教浩气凛然的控诉,吵嚷着挥之不去,闹得他脑袋一跳一跳的疼痛。
  “殷然……”见他脸色不好,方临渊担心地靠过去,却被凤殷然极快地闪开了。火红的灯笼,应在一片惨白的雪地上,仿佛凤殷然那艳丽却凉薄的唇瓣,落在方临渊的眼中,几许心痛。他想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拉近两人咫尺却似天涯般的距离,可是凤殷然眉眼间的冷淡,让他伸不出手去。“回去吧。”身前响起凤殷然疏冷的声音,方临渊知他心中有气,本就是有错在先,更不敢分辩什么,连忙寸步不离地随着凤殷然回了望舒侯府。
  一路上凤殷然窝在车子的一隅,不停地揉着太阳穴,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这段时间以来,横亘在他头脑中的些微疼痛仿佛突然之间化作了实质,犹如一根尖利的钢针,想要穿透他的颅骨。又像是谁拿着锤子和凿子,一下又一下地在他脑子里孜孜不倦地敲打着。凤殷然晃了晃脑袋,一瞬间的耳鸣和黑暗之后,等他再睁开眼,竟然已经回到了侯府之中的庭院里。墨兮和苏芊芊正围在他面前,和护在他身边的方临渊一样,满面担忧地望着他。
  “殷然,你怎么样……”方才从车上下来,方临渊就觉得凤殷然的情况不太对劲,此时见凤殷然脚步一顿险些栽倒,想也不想便伸手想把人揽进怀里,却不料凤殷然突然脸色一变,用力地打开了他的手:“别碰我!”
  “啪”的一声脆响,打愣了方临渊,也打醒了凤殷然。一时之间不敢去看方临渊脸上的不可置信与黯然失色,凤殷然只觉得胸口烦闷的厉害,堵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很想牵住方临渊的手,跟他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可是心底却像蹦出了另外一个小人,狞笑着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方临渊是个骗子,他一直在骗你!”“从来没有人把你放在心上,他们都在骗你!从头至尾,你都是一个人,多么可怜,多么可笑!”“你活该被关在寒冰炼狱里,永生永世!……”
  “别说了!别再说了!”抱着头蹲在地上,凤殷然死死地捂住耳朵,却躲不开那些嘈杂的嘶喊声,像极了寒冰炼狱里的鬼哭狼嚎。他忍不住瑟缩成一团,周身冷得厉害,完全听不见方临渊和墨兮等人的呼唤,像是彻彻底底地落进了一个人的世界里,仿佛重回到寒冰炼狱的世界里。
  见凤殷然一时痛得发抖,一时又要去抽佩剑,眉宇间神志不清已现疯癫,方临渊生怕他不小心伤了自己,只好快速地出手点了他的睡穴,一把将昏睡过去的凤殷然抱了起来。“墨兮!立刻传书给君闲,请他和易师父连夜赶过来!”抱在怀里的这个人,瘦得快没有了重量,可是他却被他平日里的笑容所欺骗,竟然一直不曾注意凤殷然的病情加剧的如此厉害。心中满是挫败和无力感,方临渊只来得及冲墨兮喊了一句,便抱着凤殷然飞快地往卧室跑去,一边竟甩手抛出了从未用过的传讯蝶香,顾不得身在望舒侯府之中,就用秘法急召了灵晔过来。
  收到方临渊的求救信号时,正在吩咐天字廿三进行下一步部署的灵晔手一抖,差点把砚台打翻在刚拟好的圣旨之上。如今天字廿三假扮的纾颜荣已经做了荣韶的摄政王,龙椅上坐着的纾颜流风是个贪图享乐的人,不过是个被操纵的傀儡皇帝罢了,实权还是掌握在天字廿三,或者该说是灵晔的手里。本来方临渊已经把荣韶的国事全权托付给了灵晔,只要他把凤殷然搅合进去,方临渊乐得做甩手掌柜,由他随意折腾摇摇欲坠的荣韶国。所以大半夜接到从不会将自己陷入险境的方临渊发来讯号,灵晔真是被他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就往侯府里赶了过去。
  索性灵晔虽然急,到底没忘了隐藏身份。见苏芊芊心急如焚地守在门口,只好有失风度地从后窗翻了进去。一进屋子,却不由分说地就被方临渊推到了床边。望着床上睡着也面露痛色的凤殷然,灵晔的脑子一空,险些没忍住一拳挥到方临渊脸上去。
  深更半夜催命似的把我叫到这里就为了你的心上人!?几乎冲口而出的这句话,在对上方临渊满脸的惊惶时,突然就让灵晔咽了回去。他一直都明白,能时时刻刻牵动方临渊情绪的人,只有凤殷然一个。可是他却始终不曾正视过,凤殷然对方临渊的影响,到底会有多深。猛然之间,灵晔想起魔尊麟非说过的那句话,凤殷然,是方临渊心尖上的人。那么,如果凤殷然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就好像在方临渊的心尖上狠狠剜了一刀?那样会有多痛,灵晔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只是看到方临渊这般惊惶失措的模样,已经足够他难过得无法自已。
  “这是蛊毒,离魂蛊。”不过简单看了两眼,灵晔便开了口。这道离魂蛊,本就是他当初向魔尊麟非讨要来,又转手送给了别有用心、意图报复方临渊的风谣,自然再了解不过。“试问梨花枝上雨,为谁弹满清尊,一江风月黯离魂。”慢慢伸手试了试凤殷然额间的温度,灵晔抬头望向轩眉长皱的方临渊,低声解释道:“相传这是用怨气深重的孤魂,混合梨花春雨和风月清酒提炼而成。中了此蛊的人,会渐渐被自己心中的阴暗所控制,要么疯,要么死,几乎无解。子蛊进入他体内看来有一段时间了,他之前能保持清醒,是因为情绪上没有受到大的刺激。待到他身体冷得跟冰雪一样,就真的神仙难救了。”
  听了灵晔的话,方临渊反而冷静了下来。“你说几乎,那就是还有解救的办法。”握着凤殷然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像是生怕他睡着睡着没了气息。方临渊闭了闭眼睛,语气却平缓下来。在这个时候,就算是为了殷然,他也绝对不能先慌了神。“怎样才能解掉离魂蛊?”
  似是被方临渊冰封似的眉眼惊到,灵晔深吸了口气,心中不由苦笑。到头来,没想到先认输的人竟然会是自己。也罢,也罢……他长叹一声,一字一字的说道:“传说,想要招回离魂,须得找到金玉鸦叉……”
  

  第九十四章2

  金玉鸦叉到底是什么东西,旁人也许不知,可是出身伊柯安灵界的灵晔却再清楚不过。相传爱上灵界女子的魔族,为了祭奠他们无法相拥的爱情,生生拆下了自己的腿骨,化作了一直玉制金镶的鸦叉头饰,希望能找回所爱的魂魄,永世不再分离。然而天命不可违逆,那个魔族最后只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而这支与离魂蛊相生相克的金玉鸦叉,却从灵界一路辗转,千年后流落到了俍罘国秋氏一族的手里。
  “相传俍罘国秋氏所有的金玉鸦叉,除了能配合功法解除离魂蛊外,还能助人修炼武功,一年修炼可得五年功力,却不知道是不是以讹传讹。”自从昨夜方临渊将凤殷然中了离魂蛊的事情向墨兮说明之后,墨兮几乎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被派出去寻找金玉鸦叉的下落,所得到的讯息却是寥寥无几。“如今金玉鸦叉被俍罘国的皇帝秋仲,赏赐给了他最宠爱的弟弟秋琰,可是这位五王爷秋倓现在却不在俍罘国中,下落不明。”
  方临渊一边听着墨兮汇报昨晚调查的结果,一边将重镇安神的药做成水丸装进药瓶,神色已经恢复平静,一如他平稳娴熟的手。“修炼武功,秋仲,秋琰……呵,也许,这个局,有人一早布好,正等着我自投罗网。”说起秋氏一族,方临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突然之间名动武林的新任盟主秋倓,倓字与琰字,不过是偏旁上的不同,可能正是秋琰所用的化名。那么他有意结交殷然,又安排欧一卜和宋戈的事情,向殷然暗示方临渊和魔教有关的事情,恐怕都是故意为之。
  只不过灵晔说,殷然中蛊毒已经有一段时间,那么那个被安插在殷然身边,一点一点将蛊毒掺杂到殷然的饮食里的人,又会是谁……一个失神,方临渊不小心将手上的珍珠母捏成了碎片。锋利的贝壳边缘扎在他的掌心,被他用内力化成了齑粉,混合着他的血一起落进了药粉里。“从今天开始,殷然所吃所用的每一样东西,都要送给我先检查一遍。”收敛起就要爆发的杀意,方临渊若无其事地拂去指尖的粉末,收回那双伤口顷刻愈合的手。“我有种预感,布局的人,就快要收网了……”
  墨兮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方临渊为了给阁主配药,几乎是一夜未眠地忙到了现在,可是眼前这人仍是白衣素服,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用双肩替阁主撑起另一个世界。不知为何,墨兮心头有些微微的触动,似乎明白了为何猜到方临渊可能与魔教有关,阁主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猜忌。可是想明白了,墨兮又不由地悲伤,大概穷尽此生,他也不能真正感受到像阁主和方殿下这样浓烈的感情了。
  “然然!”
  尖叫突然自内室传来,听出那是苏芊芊呼喊凤殷然的声音,方临渊几乎是第一瞬便冲了进去。大敞的门扉,冷风灌入温暖的屋里,鼓动着凤殷然的衣袖猎猎作响。雪白的里衣,衬托得凤殷然手里滴血的断情剑格外瘆人。一具女人的尸体倒在凤殷然的脚边,虽然看不到脸,但是从衣着打扮上看得出来,是府中的侍婢,恐怕是来送水时碰上蛊毒发作的凤殷然正好醒来。
  见到又有人冲进来,凤殷然缓缓地移开原本落在苏芊芊身上的嗜血目光,已经完全化作酒红色的眸子里现出方临渊的身影,也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极其缓慢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倏地勾了勾唇角,右手猛地一抬,竟一剑朝方临渊的心口刺了过去!
  变故来的太突然,见凤殷然像是完全被离魂蛊控制失了本心,是真的对自己起了杀心,方临渊不敢托大,连忙推开吓傻了的苏芊芊,抽出斩思剑迎上了断情剑的锋芒。在传说中休戚与共的两把剑,碰撞的瞬间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好似宝剑出鞘般的龙吟,又像是灵剑为主人示警的悲鸣。他们二人的剑法都是师从凌晏,每一个招式和变招早已烂熟于心,生死相搏的过招在旁人眼里,却仿佛一支绝世的剑舞,美得惊心动魄。
  因为怕误伤到凤殷然,方临渊几乎是处处退让,又不敢使用内力硬拼,好多次险些伤在断情剑下。墨兮在一旁看得十分揪心,却又怕贸然闯入战圈反而坏事,只好护着苏芊芊退到一边。几十招之后,杀红了眼的凤殷然不要命地弃了防守,一剑直向方临渊的胸口刺去,本可以先砍伤凤殷然右臂的方临渊却舍不得下手,略一犹豫剑尖已到了眼前。眼看断情剑就要捅进方临渊的心窝,那只被凤殷然收养的小狐狸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扑过去死死地咬住了凤殷然的袖子,硬生生地将他的动作拖慢了几分。
  短短一刹那的停滞,却已经足够方临渊加以应变。撤回的斩思剑,借着内力将凤殷然手里的断情挑飞出去,也顾不得凤殷然是否还会拿出指刀伤人,方临渊一伸手便把他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殷然!”
  鼻梁撞在方临渊颈窝下面,那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唤,让凤殷然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酸涩的痛楚突然就弥漫成了满眼的雾气。“临渊?我……”声音颤得四分五裂,凤殷然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和他手里还在滴血的剑。一脸惊魂卜定的墨兮,花容失色的芊芊,还有那只似乎有些哀伤地望着他的小狐狸“袖子”……一瞬间,凤殷然仿佛明白了一切,却本能地挣扎着不想承认:“我、我做了什么……”
  断情剑掉在地上,终于回过神来的凤殷然止不住浑身发抖,眼泪竟是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临渊……临渊……”一遍又一遍哽咽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凤殷然第一次如此后怕,他居然会神志不清到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他方才杀的不是来送水的婢女,而是芊芊、墨兮或是临渊呢……他简直无法想象,一睁开双眼,看到心爱之人惨死在自己剑下,会是何等的绝望和痛苦!
  “没事了,没事了……”用力地抱紧凤殷然,方临渊不厌其烦地轻抚着他的脊背,不停地宽慰着几近崩溃的少年。见他终于慢慢恢复平静,方临渊忙拿出一颗刚制好的安神丸,嘴对嘴的喂给凤殷然,心疼地吻去他脸上的泪痕,方临渊朝他温柔宠溺的一笑,仿佛刚刚险些杀了他的人并不是凤殷然一样。“殷然,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墨兮瞧着真情流露的两人心酸不已,见方临渊已经带着凤殷然去了别的房间,而苏芊芊还呆愣在一旁,连忙扯着她还有那只有灵气的小狐狸一起退了出去,还不忘唤来下人来收拾屋里的一片狼藉。那一厢,趁着凤殷然情绪平稳下来,方临渊简短的把离魂蛊的事情向他解释了一番,顺带把自己与方柔是母子、如今掌管魔教的原委,也都一并跟凤殷然交待了一遍。
  许是因为方临渊用内力为他疏散经络时一并催发了安神药的效力,凤殷然困顿地窝在方临渊的怀中,心神倒真的渐渐安稳了下来,却不知到底是因为药,还是因为方临渊这个人。听他说了自己的身世,和掌管魔教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虽然方临渊语气淡泊,凤殷然却莫名地听得红了眼眶。若说半点不气方临渊对他有所隐瞒,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只是因为是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因为他平淡语气里隐藏的艰辛,凤殷然没来由地就心软了,软得再也不忍心苛责他半点。
  “临渊……”指尖轻轻划过方临渊的轩眉,凤殷然忍不住仰头送上自己的双唇,像是要靠唇齿间最敏锐的触觉,和肢体上最直接的碰触,来压制住心底深处的不安。“临渊……临渊……”细碎的呼唤游离在难分难舍的唇舌之间,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救赎。进入的些微疼痛,让凤殷然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活在那人身边的事实。就算这是大梦一场,他也愿意永远沉醉其中,不复苏醒!……
  直到亲眼看着凤殷然酣然入梦,方临渊这才轻手轻脚的起身,想要将未完成的药丸一一备好。谁料刚穿好衣服,却在门缝边看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想要金玉鸦叉,三更独自前来秋园。——秋倓敬上。”
  

  第九十五章-终章

  若有若无的更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屋外的大雪下的更急了些。站在窗口的凤殷然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了他的指尖,冰冷刺骨。
  “子时了啊……”屋里的地龙烧的火热,暖和到凤殷然只是穿着里衣,临风站在窗前,也未觉得一丝一毫的寒冷。凤殷然收回手,轻轻地揉了揉趴在他臂弯里的小狐狸的脑袋,他喜欢叫它“袖子”,总是抓着他的衣袖不放的小狐狸“袖子。”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原本青灰色的幼狐,毛皮渐渐变成了雪一般的白色。没想到他们都看走了眼,这只小狐狸竟不是普通的灰狐,而是一只极其稀有的雪狐。
  幼狐温柔的舔了舔凤殷然的手指,湿漉漉的眼睛像是带着安抚之意。凤殷然知道这是一只有灵性的幼狐,今日若不是它不顾一切地咬住他的衣带,恐怕那一剑,他已经刺到了临渊的身上。怜惜地顺了顺小狐狸的皮毛,凤殷然望着窗外的明月勾了勾唇角,口中的呢喃却不知是说给幼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雪天枝上三更月,人在瑶台第几层……”
  许是白天睡得太饱,也可能是因为方临渊不在身边,失眠再次降临,即使已经是夜半三更,凤殷然仍是半分睡意也无。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澄澈的酒液从壶嘴倾泻而下,落在他嘴里,一路火辣辣地烧到肺腑之间,蒸腾成一股热气,烟霞烈火般在脑子里绚烂的炸开。头晕晕的,脚步也有些发沉。凤殷然心里明白,这是他破了酒戒,轻功已废的征兆,可是咽酒的动作却不想停下来。
  他心里实在是太不舒服,而今夜的望舒侯府又显得格外的寂静,静到一向喜欢安静的凤殷然都觉得有些寥落,只能靠喝酒,才能麻痹自己的意识。三更了……临渊现在,应该已经与秋倓开始了迎面交锋。为了解他身上的离魂蛊,为了对付早有图谋的秋倓,今夜必定要有一番恶战,不知道又要折损多少阁里的兄弟。然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的等待,为临渊,为那些埋伏在暗处的死士们祈祷平安。
  负面的情绪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凤殷然手一抖,剩下的半壶酒被他摔碎在了脚边。连忙掏出方临渊留给他的安神药吃了一颗,凤殷然拥住怀里的幼狐,“袖子”的温暖,让他稍稍安定下来。他自己也不清楚潜伏在体内的离魂蛊什么时候会发作,但是他想尽可能的拖延时间,拖到临渊带着金玉鸦叉回来。
  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凤殷然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胆小的人,自从知道自己会无法自控伤害身边的人,惶恐就开始占据他的心。“小家伙,若是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别忘了有多远就躲多远,千万不要让我伤到你。”他说着挠了挠小狐狸的耳朵,笑着叮嘱道。没想到幼狐像是听懂了,轻轻咬了咬凤殷然的指尖,不知何意地朝他呲了呲牙。
  明明该觉得危险的动作,由一只小小的幼狐做出来,反而可爱非常。凤殷然不由地笑了起来,正拿手指逗弄着小狐狸来咬,却听见门前响起了敲门的声音:“然然,我进来啦。”
  平时酒量差到一两杯就倒的凤殷然,今日破天荒地喝了半壶酒还能撑着没有醉倒,不过已经有些晕头转向、视线模糊。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必然不会认错。“芊芊,”凤殷然摇了摇头,仿佛这样能让他清醒不少,“你怎么来了。”
  “我见你这里灯亮着,应该还没有睡,就来陪你聊聊天。”苏芊芊腼腆地笑了笑,有些局促和紧张,衣摆上的流苏被她绞在指间,乱成一团。只不过凤殷然有些醉了,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然然,你觉得好些了么?”
  双手突然被苏芊芊抓住,少女柔软却带着寒意的手,让凤殷然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本来乖巧窝在他怀里的小狐狸从见到苏芊芊进来那一刻,就好像怕打扰到他们一样,从凤殷然的膝头跳了下来,回到自己温暖的小窝里蜷缩成一团,似是认出了芊芊是那个总喜欢围在凤殷然身边的女孩子。
  凤殷然定了定神,奈何苏芊芊攥的太紧,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强行挣开,只好任由她握着。“好多了。白天……吓到你了吧?”
  苏芊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使劲摇头,“没有。然然,我是害怕,却是害怕你会出事!”白日里的一幕幕重现在眼前,看到方临渊不惧生死地把凤殷然搂在怀里,在那一刻,苏芊芊才突然发现,无论如何,她都争不过方临渊。而最让苏芊芊无法释怀的,不是凤殷然神志不清的时候会用剑指着自己,而是凤殷然醒过神来后,眼中自始至终只有方临渊一个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苏芊芊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然然,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嗯?哪一句?”
  贪婪地望着对面的凤殷然,提起自己两世不变的誓言,苏芊芊的眼中仿佛烧起了一团火,亮的吓人,“我会一直一直等你,一直一直问你,直到你说爱我的那一天……就算我们之间相隔几万光年,就算你已经不是当初的然然,我还是爱你的,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
  似是被她眼中的认真和狂热惊到,凤殷然怔了许久,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芊芊,别玩了……”
  “我没有!”见他不肯相信自己,苏芊芊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我那个时候说要去喜欢别人,才是骗你的!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上一世,到这一世,只增不减!我也想学着放下,学着忘记。可是看到你和方临渊在一起,除了妒忌,我还是妒忌!为什么你会喜欢他,难道你真的只喜欢男人么?”
  “不是的,芊芊。”凤殷然皱起眉头,语气严肃了起来,“我只是喜欢临渊,而他恰巧是个男人而已。”看到苏芊芊听了这话,脸色煞白,凤殷然不禁叹了口气,心中不忍,“你是个好姑娘,可是我……”爱上的是那个人罢了……
  几乎能猜出他未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苏芊芊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你为什么又要答应茗妍姐姐,一定会好好待我?你知不知道茗妍姐姐赴死之前,还求我嫁给你,照顾你一生一世……”
  没想到自己当日不清不楚的一句话,竟让凤茗妍和苏芊芊产生了这么大的误会,凤殷然实在是苦笑不得,“芊芊,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看待,不管今后如何,我都做个好哥哥,一辈子对你好的。”
  原来……一直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闻听此言,苏芊芊最后一丝妄想也化成了泡影。她终于松开了抓着凤殷然的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然然,然然,我终于,彻底的,失去你了……
  ……分割线……
  同样的三更鼓响,手持斩思剑孑然立在秋园之中的方临渊,面带嘲讽的笑了起来,对面前一脸兴味的秋倓说道:“秋盟主原来喜欢这样对待客人。”
  瞧也不瞧倒在方临渊身旁的那些秋园护卫的尸体,秋倓只是微笑地望着方临渊,“招待方教主这样的贵客,总要用些特别的手段。”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雕玉刻的发簪,朝方临渊扬了扬,“这就是金玉鸦叉,只要方教主把赫连圣教拱手送给在下,你马上就可以带着这件神奇的宝物,去救你的心上人。”
  从他踏进秋园的大门开始,秋倓一共安排了五十个护院,分为十拨分批前来截杀。而让方临渊觉得诧异的,是秋倓派来的这五十个人,身手都太一般,似乎就是为了送人来让他砍杀。一盏茶的功夫,五十条人命。血腥味笼罩着秋园上下,连素来衣不染尘的方临渊,也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是血。这些人虽然没有伤到他,但是却也消耗了方临渊不少力气。此刻听到秋倓终于谈到正事,方临渊不由精神一振,却笑着用已经脏了的衣摆慢慢蹭掉斩思剑上的血痕,“秋盟主莫不是忘了,本座的赫连圣教,一直被你们中原武林称作魔教。魔教做事,就该有个魔教的样子。想一口吞并我教,那也要看秋盟主有没有这个本事!”
  “看来,一言不合,方教主就像强行抢走金玉鸦叉了。”重新把簪子收回怀揣之中,秋倓叹息着摇了摇头,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既然生意谈不拢,那咱们就来谈谈恩怨吧。如今方教主肆意屠杀我秋园中的无辜下人,意图夺走在下已经答应交由少林保管的金玉鸦叉,不知该如何向整个武林解释呢?”
  没想到秋倓牺牲了这么多条人命,不过是为了让他彻底跟中原武林为敌,方临渊只觉得可笑,“既然秋盟主准备集合了所有门派之力围剿我教,那么本座只有奉陪到底!”
  夸张地鼓起掌来,秋倓全然不惧方临渊眼中的肃杀之意,继续说道:“方教主真是好魄力。可是若是让沧爵的百姓们知道,即将成为他们新君的休泽王方临渊,居然是个嗜杀成性的魔教教主,你猜他们会怎么想呢?”他说着朝身后打了个响指,“方教主以为,还能瞒得住天下人多久?”
  随着秋倓的示意,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站在灯笼的光线中,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素白清秀的脸来,竟是凤殷然府上的大丫鬟——风谣。
  认出是她,方临渊不禁蹙了蹙眉头,“原来给殷然下离魂蛊的人,是你。”
  “教主英明。”风谣掩嘴一笑,脸上尽是报复的快感,“可惜教主不该为了顾及侯爷,留下我的这条命。若是教主当日就痛痛快快的杀了我,侯爷也不会受今日的这份苦楚!”
  “我是该早一点杀了你。”说时迟那时快,方临渊一抬手,斩思剑直取风谣项上人头,却被一直防备着他的秋倓堪堪格开。“殷然始终奉你为亲人,待你们极好,你就是这样报答他?!”
  看着方临渊和秋倓生死相搏,招招不留余地,风谣却半点没有瑟缩畏惧,反而放肆的大笑起来,“我是对不起侯爷!但是害侯爷这般痛苦,都是教主你咎由自取!只怪你不肯高抬贵手!不肯放过我的孩子!从我喝下那瓶堕胎药的时候,我就发誓,定要让你,也尝尝失去挚爱的痛苦!”纷纷扬扬的雪花迷住了风谣的眼睛,几乎要把她眼中的泪水也一并冻住,“侯爷的大恩大德,风谣只能来世再报!可是方临渊,就算是做了鬼,我也会诅咒你无法和侯爷在一起!”她癫狂的大笑着,突然往一个死去的护院的刀刃上扑了过去,脖颈间的鲜血一下子喷射出来,溅作了一地雪中梅花。
  激战正酣的方临渊与秋倓,却来不及去管自尽的风谣。秋倓尽得灵枢派的真传,又一直使用金玉鸦叉修炼武功,内力极为深厚。而方临渊这两日为了救治凤殷然本就耗费了许多功力,且适才经历了一番血战,早有些疲惫,竟是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秋倓的攻势。斩思剑再次被秋倓格开,方临渊左手一探,七条天蚕丝所制的琴弦猛地像秋倓袭卷而去,他右手跟着收剑一拨,一串清泠的音符顿时扩散开来,犹如一道有形的剑影,直朝秋倓劈头斩去。与此同时,射去的七根琴弦穿过秋倓的衣服,缠在金玉鸦叉之上,猛地被方临渊扯了回来。
  “阿弥陀佛。”
  正当方临渊就要拿到那支金玉鸦叉之时,突然一声佛音响起,少林寺的方丈容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先是袈裟一甩化解了袭向秋倓的那道剑光,回身一手竟也向那支金玉鸦叉抓了过去。方临渊怕他得手,忙回转琴弦拦住容悟的动作,翻身一个腾挪,终是将金玉鸦叉抢到了手中。只是他也同时空门大开,被趁势而起的秋倓一掌打中了胸口,倒退了三步才堪堪停了下来。
  “方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见方临渊受伤吐血,容悟反倒拦下了想要乘胜追击的秋倓,一脸慈悲的劝道。
  小心翼翼地收好得来不易的金玉鸦叉,方临渊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却见负责在园外拦截赶来的武林人士的墨兮带人闯了进来。“方公子,你怎么样?”与心月狐一左一右护在方临渊身边,墨兮连忙运功替方临渊简单处理了一下内伤,极为担忧的问道。
  顺利拿到离魂蛊的解药,此时此刻,方临渊已经顾不上身上的痛楚。脸色十分难看的秋倓被慈悲为怀的容悟拦着动不了手,只好冷冷讥讽道:“看来遣星阁早就同魔教同流合污……”
  墨兮却懒得理会他,见方临渊伤势无碍,连忙对心月狐催促道:“心宿,快护送公子先带着解药回去吧,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冷冷的看了一眼还想追上来的秋倓,方临渊翻手虚晃一招,施展轻功同心月狐一起翻墙而出,疾步往望舒侯府赶了回去……
  苏芊芊哭了许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无声安慰她的凤殷然笑了笑。“然然,我想明白了,你的心不属于我,无论我多努力都没有用……在我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再抱抱你……”
  宠溺又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瞧她似乎真的想明白了,凤殷然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对她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应。“乖,别再哭了。”他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像个宠爱妹妹的兄长,安抚似的拍了拍苏芊芊的后背。“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更值得你爱,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爱你的人。芊芊……”低声喃喃的安慰着,凤殷然抬了抬手正想替苏芊芊理顺弄乱的头发,却突然觉得胸口一痛……
  “呲”的一声闷响,那只柔软却微凉的素手竟然插进了他的血肉,生生撕裂开他的胸膛,握住了他的心脏。凤殷然不可置信地顺着那只手望进苏芊芊的眼中,可那双总是笑盈盈的眼中,却满是他未曾见过的冷冽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疼痛,甚至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那只带着凉意、不停颤抖着的手上,一如既往的跳动着……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凤殷然一晃,痛得只剩麻木。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来不及咽回去涌到唇边的鲜血。似乎也发现他身陷险境,小狐狸闪电般地冲了过来,却只是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凄厉的哀嚎着,眼中竟似蓄满了泪水。
  “然然……不要怪我……”瞧着更多的血泉涌似的顺着自己的指缝汩汩流下,苏芊芊抑制不住的颤抖着,满眼的泪水却终是没有再落下来。“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我本来想为了你牺牲自己,可惜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从来都没有……”
  眼前开始发黑,争先恐后离开他身体的血液已经将他一身雪白的里衣染成了红色。凤殷然努力的喘息着,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死死地抓住苏芊芊插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必须让她放手,凤殷然只能靠着意念强撑着一口气,他不能死!临渊还没有回来,他还没能陪他到最后!他怎么舍得死!
  “凤殷然,区区一介凡人,能为本尊出一份力,你也该知足了。”
  就在苏芊芊被凤殷然的目光所慑,差点就要缩回手的瞬间,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同样按住了她的那只手。凤殷然强撑着抬头望去,碧色张狂的眼眸,他记得,那是魔界的尊主,麟非。
  拽着苏芊芊的手一个用力,麟非微笑着看着苏芊芊亲手摘下了凤殷然的那颗心脏,立刻伸手接了过来。那具没了心脏的身体,无助地软倒在地上,麟非只看了一眼,便忽略掉心头的难过,别开了眼去,带着失神的苏芊芊转身便走。废了这么大的力气,终于得到了传说中的凤心,他的丹药终于可以着手炼制了……
  方临渊和心月狐匆忙地赶回望舒侯府中,来到凤殷然的房前,却见门扉大开,连忙冲了进去。只是一眼,方临渊握在手中的金玉鸦叉便落在了地上,人也似定住了一般,愣在了当场。
  “阁主!”心月狐的惊呼,才唤回了方临渊的神智。几乎是飞掠着扑到凤殷然的身边,方临渊拥着那人冷透了的身体,看着他缺了心脏的胸口,心头竟似也被人狠狠剜了一刀一样,一口血冲口而出。
  方临渊抱着气息全无的凤殷然,过了良久,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个笑容涣散痛苦,看得心月狐也忍不住咬着胳膊哭了起来。“殷然……”抱着凤殷然起身,望着他们二人尽皆被血染红的衣裳,方临渊没来由地便想起曾经说要和殷然穿着大红吉服成亲的戏言。可惜,他答应殷然要在承诺谷里盖得那间属于他们俩的房屋,还没能动工……
  “方公子!”眼看眼神涣散的方临渊抱着阁主的尸身冲了出去,心月狐连忙追了出去,却哪里还能看到人影。大雪还在不停的下着,心月狐徒然地跪倒在雪地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呼啸的寒风中,身旁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是心中的那个绝望的念头分外清晰:他们的阁主凤殷然,已经死了……
  那不知疲倦的风雪,像是想要掩盖人世的一切苦难。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的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只雪白的幼狐,叼着凤殷然的玉佩,正迎着风雪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人界各国的大乱的序章,也从这个雪夜开始,正式的拉开了序幕。而这个注定无法平静的夜晚,史称“乱世风雪”。
  《凤谋乱世》完
  

  后记

  从这个故事重新设定、动笔,到至今终于完稿,大概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在这一年多里,我欣喜过,也彷徨过,黯然神伤过,也迎难而上过。终于让这个故事落下帷幕,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凤殷然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但是凤谋乱世只能到这里终止。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成熟的作品,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和改进。可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完这个故事,我并不觉得后悔。因为,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想要呈现出我所思所想的那个地方的那群人,经历过的喜怒哀乐。只要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告诉我读懂过哪怕一字一句的感情,那我就可以满足。
  霙墟大陆上发生的故事何止千千万万,我不知道下一次动笔会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力量支撑我再写这么多字。但是我知道,我永远不会丢弃幻想的能力。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想到故事,我就还会回来继续写下去。也许下次再看到这个故事的后续时,你会发现人物更加丰满,题材更加多样,但是请你坚信,那些让你感动过喜欢过或是厌恶过的人物,都会一直活在我的心底。
  谢谢你们一路陪我走到现在,希望我们都能记得年少轻狂时放不下的梦想。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的我们。
  ——沐凤诺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