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天上飞》 - xp1024.com
《《他在天上飞》》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一章 那年毛主席逝世)

引子时间之水渐渐涨起把麻雀变成鱼儿灌木变成海草空气里的声音堆积于小小的气泡光线折射进去浅浅的波纹在滑动旧唱片上的一圈圈哑然无声轻薄的思念多么淡漠永远停留在介质的另一面象一台落满灰尘的旧收音机旧照片里的新人声音仍在生长象隔夜的冰凌把窗子填满我这样徒然踯躅在距离和死亡的堤岸上曾经一切都冻结了空气如此清新冰硬的湖面寥寥无人我们曾携手快乐前行身体里的行云在飘动记忆的河水依旧温暖而寒冽梁音仪诗第一章毛席逝世那年音仪正上小学三年级。那是个东北省城里极普通的小学。整个校园就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再加上两个简陋的平房,一片不大的沙土操场,和一块黑报。教室里没有煤气,每个房间里都摆着一个煤炉,连着通向屋外的铁皮烟囱。一座水泥墙把它从四周的住宅里分隔开。

水莲路小学。离家走路要二十几分钟。她看得见自己出了家门,穿过路边三四层高的旧住宅楼,走过头一个路口的垃圾堆,再过两三个路口,经过一家饭店,就右拐,左拐,那个水莲路小学的路牌,就很快出现在马路边。那时她梳着两条短短的辫子,苍白的脸上一双略凹的大眼睛,身材单薄。她看得见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身上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漂亮短裙,背着一个深蓝色布书包,在那条路上一天天地走。

路上偶尔也出现其他的同学,到了小学,就是叽叽喳喳的一群。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跟她讲话。她跟大家一起坐在教室上课。下课铃一响,别的孩子哄地一下跑出去玩,跳皮筋,她就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写字。

多少年过去了,音仪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但当时的她就那样忍受了,把一切埋在心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战火,无声无响地被孤立着。身边总是欢声笑语,到了她这儿,却戛然而止。没人敢当着他人的面跟她讲话。一旦跟她讲了话,被班上那位出身军人家庭的陈梅知道了,就不得了了,说不准也会被一起臭了起来。没有人愿意冒那个险。

这一切都源于新开的英语课。本来总是安排学生们学习毛选的小学,在这一年忽然心血来潮,设起了英语课。一个三四十岁模样普通的女老师,就出现在英语课上。她在黑上用尺子压着,画出笔直的五条线,再一笔一画地书写着字母,单词,然后转过身来,扬起脸,向着全班同学张大嘴巴,示范着发音。

起初大家都有些好奇,课堂也还安静。但几个星期下来,英语课就成了一盘散沙。有心学习的孩子在单词的旁边注上几个发音相近的中文字,更多的人就不再听课,前后扎堆儿聊天。

陈梅怎么也学不好,就讨厌起英语课。她个头高大,腰总是挺得直直的,黝黑的大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稀薄的头发揪成两条细小的辫子甩在脑后。

“英语有什么好学的?难道还要当翻译?谁见过一个翻译?学好了,弄不好要去当特务,给英美帝国义当特务。”陈梅这样说了,那些本来英语学得好的人就开始心虚。

陈梅也一直是个好学生。她裤子的膝盖上总有两块补丁,浑身上下散发着劳动人民的朴素气质。冬天里学校要求同学上街拾粪,每人要完成十斤的任务,超额的有奖。音仪满街找马车,拖着木排跟着马车跑,一心盼望忙着拉车的马赶快掉出些粪团出来,那些马却偏偏总不作,就也到底没凑够十斤的份额。而陈梅却不知用的什么办法,一个ahref=/qitaleibie/situ/target=_blank>司徒闪巳铮谕窍勰降难酃饫锪炝肆礁鲎饕当镜慕逼贰br/>陈梅的身后总是跟着几个个头小些的女生,象女匪带着的喽罗。陈梅不喜欢上英语课,那些女生也就放胆聊天。那个英语老师,就对着乱哄哄的教室,无助地扯高着嗓门。

渐渐地,老师殷切执拗的目光就固定地锁在音仪一个人的脸上。

音仪喜欢字母的形状。它们像跳跃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优美,抽象,许诺着另一陌生的世界。她下意识地被它们吸引。她望着老师,忘掉了身边的同学们。她沉浸在自己的学习中,完全没意识到灾难正悄悄走近。

一天下了课。出了教室,音仪被几个整天跟着陈梅跑的女生迎了上来。其中有一个叫伟丽的女孩,面孔瘦削美丽,一双大眼睛总是极快地转动,扫描灯似地扫来扫去。此刻伟丽冲到最前面,声音尖利地对音仪叫道:“别以为老师总盯着你,你就了不起啦!”“谁也不要理她,臭着她。老师教她,就教她一个人好了。”陈梅对着旁边愈聚愈多好奇看热闹的同学们冷冷地坚决地说。围观的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不久,大家一哄而散,没事儿似地跑到一边跳皮筋儿了,只剩下音仪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觉得身体有些发僵,好像血液在慢慢地凝固。头有些晕。她没有准备,也不觉得悲哀,只是郁闷。也或许是悲哀,但它从心底慢慢地滋生出来,慢慢渗透了她的感官,使她变得麻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呆呆地盯着楼顶上空的一朵正渐渐散开的云,渐渐地听不见那群仍在玩闹着的同学们了。

差不多从那个时候起,音仪开始读砖头厚的大部头小说。有本当时流行的农村赤脚医生的故事,也有本讲解放前西藏农奴的悲惨遭遇,还居然有本西方的书。她闭门在家,捧着书,看得懂,看不懂,都硬着头皮往下看。她就像吃着含有太多纤维的食物一样,消化吸收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而其他的,在肠子里挣扎蠕动一番,便原封不动地排除了。

特别是那本西方人的书,怎样在那个时代落在她的手里简直就是个谜。她读得一头雾水,到最后她只记得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脸埋在一件女人洒着香水的睡衣里,结尾时两个男人在荒袤的沙漠里彼此打斗,最终却被手铐铐在了一处,便谁也跑不掉了,死在了一起。

这算是些什么呢?这些让人困惑不解的东西飘浮在她儿童空白的脑子里。它和报纸上的广播里的革命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象诡异毒性的花朵,在荒凉的花园的角落里若隐若现地摇曳。但不管怎样,她闷在家里,在一本本书里徜徉,流浪在千奇怪的世界里,被别人孤立还是宠幸的悲欢也就被撇在脑后了。

原来这个见得到摸得到的世界之外,还可以建筑一个人的幻象。那里,鸟语花香,悲伤欢喜,都可以完全不受这个现实的拖累。

2音仪有个大三岁的姐姐音宣。音宣刚刚升了初中。爸爸妈妈很忙,忙上班,忙家务,没有察觉音仪有什么异样。音宣从音仪邻居家的同学哪儿听说音仪被同学臭起来的事,气愤得很。而这件事七传八传,就传到后来住在附近的男孩晓东的耳里。

晓东贪玩儿,和音宣一般大,和女生平时也不说话的。他长得天庭饱满,眉目清俊,但他整天吊儿郎当,他的英俊就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

晓东的妈妈王姨,爸爸石叔,也和音仪的父母在同一个设计院工作。四个大人早先在外省的烟山设计院就是同事。后来全国搞政治运动,砸知识分子堆儿,设计院被砸得四分五裂,他们这一小拨就被派到了青城。这两家人同命相怜,彼此往来得自然多些,过年过节总往一起凑。一来二去,两家孩子也就跟着混熟了。

所谓的混熟,好像也就是个面熟。音宣不屑于晓东,他跟着父母来了,也就被丢在一边。音仪可怜他,也顶多想着把花生糖果拿给他而已,然后就躲开,跟音宣玩了。

晓东自己没事儿从不往梁家跑。与音仪音宣的接触,也只是在两家团聚的时候。别的时候,他就象不认识她们一样,自己在外面忙着撒野。在马路上碰上了,晓东也若有若无地瞟她们一眼,连招呼也不打。

这一天上学路上,音仪发现晓东就在后面跟着自己。她觉得别扭,不想理他,把书包抱在了胸前,加快了脚步走。晓东也似乎加快了脚步,跟着她不放。音仪急急忙忙地走着,又担心陈梅她们一行人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自己的去路,就捡小胡同走。等出了小路,接近学校时,她忽然听见身后晓东的大嗓门。

“原来就是你们几个欺负人?告诉你们,我是梁音仪的哥哥。你们谁再敢出坏点子,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音仪吃了一惊,猛地转身望,看见晓东正对着陈梅和她的喽罗们瞪眼睛。他比那几个人高出一截儿,气势汹汹。女孩子们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陈梅脑袋后的小辫子晃了晃,朝音仪的方向瞟了一眼,嚷了一声:“梁音仪没有哥哥。你骗人!”“我就是她哥哥。你不信就试试!”晓东又吼一声。

陈梅呆愣愣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晓东望一眼音仪,掉头就走了。

音仪盯着晓东远去的背影,忽然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泪滚出了眼眶。

不久,班上孤立音仪的运动就忽然结束了。大多数孩子们并不知道怎么事,也无心追究,只晓得班上传来这样的话,可以跟音仪好了,没事儿了。他们便又一窝蜂地涌到音仪的跟前,跟她开心地玩耍打闹。友谊的阳光就又倾洒下来,温暖了音仪的心。

音仪再在路上碰见晓东,她站住看他,一言不发。她想谢谢他,耳边却嗡嗡地响着晓东的那句话“我就是梁音仪的哥哥”,就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却羞涩地扭过脸,掉头走掉了。

3音仪其实一直是水莲路小学的宠儿。早先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带着别的女孩子自己编舞蹈,跟着音乐老师去少年宫唱歌跳舞。等学了英语,就加上了唱英文歌。她的画被送出去展览,还被当地的电视台请去朗诵诗歌。

毛席逝世那天,从当地外国语学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大学生,来辅导音仪用英语给表演节目报幕。他们挪开教室的座椅,空出前面的地方当作台上,算着脚步,然后交代给音仪,走几步后转身,面对台下的观众。就在音仪刚刚又走上这个模拟的台子,挺起胸脯准备说话时,一阵沉重的哀乐飘荡过来。三个人愣住了,冲出教室倾听。哀乐越加隆重清晰,仿佛飘荡在整个中国的上空。这时满脸风霜的校长走了出来。他神色凝重,朝他们摆摆手。

“别练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听见了吗?毛席逝世了。”他的喉咙有些哽咽,费力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

毛席逝世了。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全国那么多人,都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已经成了神,就一定得永生。音仪心里一阵恐慌。他们如今的会义新会,会不会变天,倒退到黑暗的旧会里去。地和资本家,会不会重现欺诈可怜的穷人。她想象着自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想到朝鲜电影里可怜的被烫瞎眼的卖花姑娘,心里泛起一阵痛苦。她急忙赶家。爸爸把头靠在家里双层铺的栏杆上,失声恸哭。她出了家门,坐在马路边发呆。

天空彤云密布,浮动在灰暗的楼房上空。还一只鸟都没有。

街道死一样地寂静。楼房拐角出现了晓东的影子。他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朝他望去,一点也不惊奇。他没有躲开她,而是慢慢地朝她走来,在离她一米左右地地方坐下。

晓东没有哭泣。他望着天空发呆,一只脚无聊地踢着石子。

音仪很希望他说点什么,告诉自己天不会变色,幸福生活会继续向前。但她既不愿流露自己的恐惧,担心被他暗自取笑,也觉得晓东自己那么没出息,毛席逝世他连眼泪都没有,他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学校里组织哀吊,诗朗诵,音仪是领诵。音仪急着出稿子,妈妈从单位抱整叠报纸。报纸上是整的诗歌。音仪抓来,东抄抄,西抄抄,凑成了诗稿,一句句表达悲哀失落的诗句,带到学校朗诵,在老师的教导下,表达着自己半知半解的悲痛。

4音仪坐在阳台上望天。音仪家是栋三层的住宅楼,加上前面四层高的前楼,里面住着的都是设计院的职工。设计院办公楼就并排挨着前楼。每天爸爸妈妈上班走路几分钟就到了单位。

夹在前后楼中间的是一个锅炉房,连着一个高耸入天的红砖砌的烟囱。空地上是小山似的煤堆,黑黝黝地在阳光下发亮。音仪站在用来储备冬菜和杂物的小阳台上,探头看出出进进的设计院的人,或远眺烟囱指向的遥远天空。那里云朵或聚或散,摆布成永不重复的图象。

晓东的家就在前楼三楼。音仪跟爸爸妈妈去过。楼门洞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模模糊糊地照着楼梯。晓东还有个小他几岁的,晓峰。晓峰愿意跟着晓东跑。晓东高兴了带他,不高兴了不带。

音仪看着前楼,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晓东,眼前浮现出晓东那张脸。它带着玩虐无心的神情。她知道他长得英俊,却又为他觉得羞耻。一个学习不好的男孩子却偏偏长得好看,就让人有几分不齿。可她下意识地不愿意自己有如此残忍的想法,还希望能原谅他,就跳过他的相貌想别的事情。

“学校开了家长会,说全国要恢复考试升学制度。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都要统一考试。音仪音宣好好学习,咱家不像别人,什么门路也没有,就靠你们自己啦”妈妈从学校来,人还没坐下,就兴奋地说。

爸爸脸上也象有个希望的样子,左右看看两个孩子,说:“这是件好事。音仪考好了,说不定还可以上青林中学呢!”青林中学离家不远,是当地最好的中学。校舍是栋有碧绿琉璃瓦屋顶的古香古色的二层楼。跟灰头土脸的水莲小学比,它就是高不可攀的宫殿。听说外宾都去青林中学参观。它太远不可及了,音仪觉得爸爸在做梦。但这会儿,全家好像都开始踩着云彩做梦,幻想无比美好的将来。

“以前妈妈想读书,就是家穷,没有机会。我上初中时比别人都用功,成绩全班第一。高中离家远,在县城。我都已经考上了唉!就是家穷,供不起,结果遗憾了一辈子!要不然我也象你爸一样,上大学,有个技术职称了。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给别人当下手。”妈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心事。

爸爸和妈妈一个村子出来的。爷爷在工厂工作,有钱供爸爸读书。妈妈到现在还愤愤不平。

“你当时怎么不找我呢?你早点答应嫁给我,我不就帮你了?”爸爸笑嘻嘻地说。

妈妈似恼非恼地嗔怪他:“这个人,老没正经。”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以后,升学成了头等大事,全国的学校都紧张起来。可水莲路小学是一个极普通的小学校,出了这个就几乎没人知道它。每个年级也才两三个班。这里有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没事儿聚众扒哪个倒霉男生的裤子。学生们都散兵游勇似的,有的作业懒得写,就抄别人的了事。这样的学生素质,如今升学考试,能有几个考上重点中学呢?

严校长是个个头不高的半截老头。他左思右想,做出了决策,五年级分快慢班。全校最好的一个数学老师和一位语文老师,亲自带毕业班。

分班之后,陈梅一行人都分到了慢班,就从此在音仪的生活里消声灭迹了。音仪被安排和另一个学习好的女生乔钰做了同桌。最好的两个老师,再重点培养最好的两个学生。全校的希望都好像赌在了上面。

乔钰成了音仪的朋友。她肤色略黑,眼睛往里凹,下巴略往前倾,就有些深沉倔强的神气。乔钰从没参加过唱歌跳舞诗朗诵的文艺活动,音仪之前并不认识她。

音仪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同桌。有什么问题,两个人头凑在起来,嘀嘀咕咕地就弄清清楚了。不象在从前的班里时,连音仪都不会的东西,就差不多没有人会了。

音仪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好像音仪本来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走,走着走着,身边就出现了乔钰,和她同道而行,惺惺相惜。之前她好像是个动荡的小舟,夹在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里,一个把她打入谷底,一个把她推上浪尖,她大起大落,忽上忽下,在特别的平衡中生存。她不明世事,一切顺其自然,却总是落在人群之外,不是在人之下,就是在人之上。身边没有相似相通的人,一直到乔钰的出现。

乔钰说话不多,默默地读书学习,就像是非常有见有想法的人。

乔钰从不缺课。可这天早上,她的座位就开始空着。到了后来,老师说乔钰病了,在家休息。

音仪放学去看望乔钰。

乔钰家在本地大学住宅。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学教书。

上个三楼,进了乔钰家,音仪就看见乔钰坐在一把圆藤椅上。她身体显得小小的,在大藤椅里收成一团,正埋头看本书。她抬头看见音仪来了,惊喜地叫了一声。

房间里很温暖。藤椅背后就是个玻璃窗。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其他的楼房和些许树木。

乔钰的妈妈面庞白皙,跟乔钰不太一样。她招呼了音仪坐下,摆出些糖果,就进了里屋。

“老师说你病了。你怎么啦?”音仪问。

乔钰皱皱眉头,有点犹豫。“我我肚子疼。”她声音突然压低,说:“我得了女孩子的病。我妈说女孩子都这样,不用害怕。我来事了。”音仪听得糊涂,可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清楚才对。乔钰虽大自己一岁,可既然是女孩子都有的事,自己就也该有,就该明白才对。这样想着,她就不好意思再问了。可她真地糊涂,就暗自羡慕乔钰那份女孩子的病痛。朦胧之中,她想到小说插图里逃跑途中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一对年轻西藏农奴。图里的那个女人胸脯鼓鼓的,不象自己还没发育的身体。她隐隐觉得那个胸脯一定跟女孩子都有的病痛有关系。

音仪被那神秘吸引,没出声。

“不过我妈说明天就能好啦。你带作业了吗?”乔钰换了明朗的语调说。

音仪想起作业,从书包里翻出本子。乔钰蹭下藤椅,从房间的一个角落拎了书包过来,又坐藤椅上。

乔钰开始写作业,音仪就埋头看乔钰的书。那是本张乐平的三毛漫画。

等音仪快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妈妈焦急地等在楼门外,看见音仪就迎了上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我去看乔钰了。她病了,没上学,我给她送作业去。”“送作业也要送这么久?还有几个月就考初中了。不能这么浪费时间了。”妈妈说。

音仪不吱声了。妈妈拉着她的手,往家的门洞里走。

“妈妈说的话你要记住。妈妈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遗憾了。可你们现在有机会,就要好好学习。将来受了教育,别人才尊重你。你们好好努力。考上了,家里砸锅卖铁也供你们。”说着话,他们进了家门,就闻到一股怪味儿。妈妈啊了一声,急忙奔进厨房。煤气炉台上的小铁锅散发着浓浓的焦糊味,里面本来煮着的两个鸡蛋黑乎乎地贴在已经烧干了的锅底上。

这些日子妈妈狠下心来用粮票换了些鸡蛋,每天给音仪煮两个吃,算是开小灶了。这会儿她心疼地捡起不成模样的鸡蛋,嘟哝着怪着自己,一边仔细地剥了皮,撇掉焦糊的那一部分,把里面没烧到的递给了音仪。

“把这些吃了吧。一会吃了饭,我带你去我办公室学习。那儿安静。家里没地方,太吵闹。”妈妈说。

5学校老师加了功课。妈妈不放心,又领着音仪去数学老师家,问还需要多练习那些题目。书店里没有参考书,妈妈就借来题目一个字个一字地手抄。她尽量收集所有可能的题目,这样音仪碰上了,就知道怎么解了。语文音仪也还可以,就是作文喜欢跑题。妈妈就找来范文,让音仪学习。

之前的世界是没有出路的。所有的人都圈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不求富贵,但求平安。可现在那个房间突然打开了门,门前露出一条狭窄延伸的小路,通向一个新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向着那个门口涌,你脚步慢了,懒散了,就要被丢在后面,见不到你的梦想。音仪觉得自己就这样被妈妈拉着扯着,拼命地向前赶。数学题一页一页地做,词汇一页一页地背。做会了,背下了,前途似乎就明朗了一些。

临到了升学考试前,该报考学校时,妈妈犹豫不决了。

该报那个学校呢?青林中学自然是最好的中学。人们都说进了青林中学,就是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了。但一旦音仪考试发挥不好,就连上省四中的机会都没有了。省四中离家的确远了很多,但除了青林,也就数它最好了。可是音仪要是考得好呢?错过了青林,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报考之事,关系音仪整个前程。妈妈跟爸爸思来想去,也下不了决心,就决定跑到学校找校长商量。

报考学校的事情音仪自己并没参与。她还是个孩子,看不到那么多那么远。她只管听妈妈的就是了。所以妈妈一个人去见校长。

音仪倒也希望自己能考上青林。青林校园离家不远,音仪经常在那栋带琉璃瓦屋顶的楼前走过。她心仪的,与其说是学校,倒不如说是那栋楼。它外面涂着淡黄的油漆,有些说不出的幽雅,前面还有几颗苍翠的松柏。每天在那栋楼里读书上课,一定是美妙得让人艳羡。她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上抬头望着它,就像看见了自己的梦想,它近得让人心跳。

姐姐音宣没赶上考初中,如今在一个普通中学。妈妈说音仪是有福气的。晓东也不在青林。王姨说晓东自己也不喜欢学习,放在哪儿都是没救的。但音仪是个拔尖学生,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晓东听了这话,把头撇了过去,谁也不想理睬。

这天音仪照常上学。五月份的天气,若寒若暖。云朵压满天空,明明只是上午,天色暗得像是傍晚。一阵风过后,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雨,落在地上四处漫流,形成了一条条小溪,楼房和树木都浸泡在迷蒙雨雾中。

教室亮着灯,但还是显得昏暗,象被外面昏暗雨林围住了的一座孤岛。那位有着湖南口音的语文老师坐在讲台上,一面批作业,一面耐心地看着一屋子的学生们写作文。黑上是作文题目,“记有意义的一天。”铃声响起,总算到了课间了。音仪伸伸胳膊,往窗外一看,雨已经停了,天空还透出些许阳光。

“乔钰,雨停了!咱们出去玩吧!”音仪迫不及待地要出去散心,拉了乔钰跑到教室外面。

地上到处是积着雨水的坑洼。她们先是踮着脚绕着水洼走。音仪一不注意一脚踩进了水里,弄湿了鞋子,却忍不住弯腰笑,性将两只穿着塑料凉鞋的脚都踩到水里,啪嗒啪哒地趟水玩。雨水漫过脚,从脚趾缝间凉飕飕地流过,感觉舒服极了。她正抬头瞅乔钰,乔钰喊了一声,“我去拿样东西!”,就转身奔了教室。

等乔钰再出来时,她的手上捧着只小纸船。她喊了音仪,两个人四下张望了,走近槐树底下一个比较大的水洼。乔钰弯腰把纸船放上水面。

小船踉踉跄跄地浮在水面上。音仪担心它倒下来,可它忽忽悠悠地晃着,还居然在前行。两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它,被迷住了。纸船的倒影和槐树茂密枝叶的影子叠在一处,色彩迷离游荡,像是一个奇异虚幻的景色。

“音仪,你看这有趣的景色就是不真实的,就是些幻影。好像人的欢乐,都不太真实,都留不住。”乔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音仪有些吃惊。她从来没听过人这么忧伤地讲话。它跟那些铿锵有力立场鲜明的言论全然不同。它不但忧伤,而且有些缠绵深奥,让人深思。她的心便跟着染上了这份美妙的伤感。她依然在瞅着船和它的倒影,却觉得自己的心正从那个考试学习忙忙碌碌的世界里飘游了出来。

“乔钰,以后我们上一个中学,还是同桌,一直是好朋友,好吗?”音仪觉得如果她们这样决定了,事情就一定会这样发生。

乔钰还是低头,盯着小船,说:“我也希望那样。我妈要我报青林中学。你呢?”“我还不知道。可我会跟我家说,让他们给我报青林。可是,万一我们两个有谁考不上呢?”音仪忽然担心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就有了新同学,新同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乔钰好像已经看见了结局。

刚才还是美妙的伤感忽然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就变得沉甸甸的。音仪忽然有些伤心,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和乔钰分别了。水洼里的那个小纸船,就要成了她们惜别的见证。

她的眼睛开始有些潮湿。乔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推着小船往前走,并不看她。

音仪到家。吃晚饭时她想起报学校的事情,就停下手里的筷子,望望妈妈,再望望爸爸,说:“我不去省四中。我就报青林中学。”出乎她的意料,妈妈没问什么,脸上反而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自己有志气就好。好好努力吧!妈妈也问过严校长啦。严校长说梁音仪是水莲路小学最好的学生。梁音仪不报青林,还有谁报青林?严校长叫我不要再犹豫了,就这么定了。”初中升学考试终于到来了。磨刀三日用刀一时。那么多日日夜夜的苦读,就为了这一天。

清晨,青林中学校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地挤满了考生和家长们。

夏日的阳光从天空大把地倾洒下来。音仪穿着雅致的的确良短上衣和印着怒放牡丹花的绸布裙子,显得格外鲜艳,站在人群等待。这是家里最漂亮的一套衣裙,商店里买不到,是妈妈亲手缝制的。音仪和音宣总是轮着穿。今天音仪要在青林考试,自然就要打扮得体面些。

爸爸妈妈和音宣围着还有些忐忑不安的音仪,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

“进去之后要是紧张,就先做深呼吸,心气平稳了再答题。”爸爸说。

“拿到卷子后一定先看清题目,千万别再马虎了。”妈妈说。

音宣把攥在手里的削好的铅笔递给音仪。

音仪一边应着,一边四下张望。她忽然望见远远走来的语文老师,惊喜地喊了一声,挥挥手。等语文老师走近了,音仪就急忙忙地问:“乔钰怎么还没来呢?”“我也纳闷呢。这么晚了,她也该到了。再不来就得迟到了。”语文老师脸上流露出一丝焦虑。她又瞅瞅音仪,说:“你先别管她了,自己集中精力考好要紧。这么多人,说不准我们就是没碰上她。”考生终于开始进场了。音仪跟着队伍往楼里走。她忽然看见乔钰的身影。乔钰好像脸上渗着汗珠,本来黝黑的脸更加通红,夹在后面的人群里。乔钰也看见了音仪,似乎笑了笑,摆摆手。音仪的心终于稳妥下来,也欢欣地摆摆手。

音仪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和乔钰的名字写在青林中学的录取名单上。

考试那天音仪再没看见乔钰。之后听妈妈说考初中头一天乔钰的爸爸突然中风,乔钰妈妈赶去医院,乔钰就一个人跑到青林中学考试。

乔钰没考上青林,她的分数比录取线只低了八分。

水莲路小学只有音仪一人考上了青林中学。她的作文还是跑了题,幸好数学分数高。

不久乔钰爸爸去世,乔钰跟着她妈妈,三个月后就搬走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二章 充满未知和诱惑的种子)

第二章走进青林中学的校门,就置身于一楼宽敞的大厅里。地面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迎面的墙壁上是烫金的几个虬劲大字“十年树木,年树人”。顺着大厅两侧的走廊,就可以找到一间间教室。走廊和教室的墙壁都刷着半墙高的天蓝色油漆。教室里是红漆地,摆着一排排整齐油亮的桌椅,靠着墙壁的是银灰色暖气包,白色荧光灯管从天花上悬吊下来。黑不是水莲小学的那种涂着黑漆的简单木,而是墨绿色的厚毛玻璃。粉笔写上去有种很舒服踏实的感觉,不打滑。

音仪在慢慢熟悉这个地方。她很快发现班上不少同学都来自同一重点小学,他们彼此招呼着,一起大声说笑。而她形单影只,谁也不认识。她好像一个孤独的人,来自异乡的人,好奇地闯进一个无比快乐的部落。

“你是不是叫梁音仪?”音仪正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一个梳着短发的女生忽然出现在音仪面前,大声问道。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有点吊梢。

“我叫严良薇。”还没等音仪开口,她又说:“我知道你。赵老师说你们学校就考上了你一个人。还说你字写得特别好看。”良薇带着欣赏的眼神说。

音仪有点不好意思。“是就我一个人。我有个好朋友,也差点儿就考上了。”“那你谁也不认识啦?难怪你跟谁也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很骄傲呢。”良薇说着。她歪着头,阳光灿烂地说:“那你以后就认识我了,就是我的朋友了。”音仪微笑了,点点头。

班上男女生没事是不动互相搭讪的。他们像两个互不相关的阵营,各自划地为盘,没有人越过那个不言而喻的隐形篱笆。他们象传说中的泾水和渭水,虽然总是一起活动,一起上课,一起做间操,一起开会,但一旦解散了,就总是自然地分开,男生找男生玩,女生跟女生玩。

良薇就成了音仪的朋友。良薇家在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比音仪家远些。每天放学,两个人搭伴一起走,到了音仪家之后,良薇再自己接着走。早上的时候,音仪在家等着,等到良薇到了,在一起接着上学校。

在青林中学,音仪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毫不费力就成为众人宠爱的对象了,她一下子就淹没在一群和她同样有天分的孩子,变成几十人中的一个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多想。音仪既然已经上了青林,他们就不那么忧虑了,不需要象之前那样看着她学习。而音仪自己不介意,也不在意,她象一只小野羚羊似地随意玩耍,常常把课本摊在地上,便在旁边系起橡皮筋,和良薇在街道上玩。跳皮筋跳得气喘吁吁,她才坐下来,拉过书本,念上一会儿。时间就自象从线绳上散掉的珠子似地,滑掉了,一去不复返,她却朦朦昧昧,混沌不觉。

她只是很快乐。在青林中学,没有人上课捣乱,也没有人欺负人。所有人好像都那么聪明,那么友好,那么充满新鲜的朝气。忧郁顽强的乔钰要也在青林,也一定会很开心。音仪偶尔还想到乔钰,但乔钰开始在记忆中越滑越远越深。

“音仪,你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你的眼睛往里扣,象外国人。咱班有人猜你有俄罗斯血液。是不是真的?”两人正攀在学校的操场的双杠上玩,良薇瞅着音仪,冒出这样一句。

音仪想了想,说:“我爸爸眼睛就大,鼻子也直。但我爷爷不是。他小眼睛。我从来没见过我奶奶。没听说谁是俄罗斯人。我妈家也没有。”“那你奶奶肯定有俄罗斯血液。”良薇十分肯定地说。

音仪也不知怎么反驳她。俄罗斯人太遥远,太不相关,她很难想象自己跟他们有什么瓜葛。爸爸是会俄语,家里也有些俄文杂志,上面印着穿制服穿裙子的俄罗斯孩子们放风筝的图片。这样想来,好像也就并非太离谱。有没有可能一个俄罗斯女孩越过边境,在东北嫁给了爷爷,生了爸爸呢?

但她说不清楚自己喜欢不喜欢这样胡乱的猜想。

音仪从双杠上松开手。阳光从蓝天上无遮拦地洒下来。她捡了块地方,躺了下来,望天。

望着望着,她就觉得天空似乎不再高远,而是低低垂落,笼罩着她。那耀眼的蓝天仿佛融化着,一滴滴地慢慢从四处淌下来,覆盖着她的眼皮,她的嘴唇,她的四肢。她浑身暖洋洋的,迷失在这光色之中。她不再是她自己。她变得轻飘飘的,象飘荡着的精灵。

初中的头半年稀里糊涂地就要过去了,眼看就要期中考试了。音仪和良薇一面想着复习功课,一面照样玩耍。她们赶在清晨跑到学校口敲收发室的窗子。

看门的老大爷闻声出来,瞧着她们两个,问:“上课还早呢。现在来干嘛?”“我们要来学习,背英语单词,要考试了。求求您啦,让我们进来好吗?”两个人一脸央求的模样。

论理这个时间学生是不该进教室的。可老人心肠太软,瞧瞧面前这两张眼巴巴的脸,就叹了口气,摸出钥匙解了锁,推开了大门。

音仪和良薇象两只鸟,狂喜地奔向自己的教室。

整个楼都是空的。这一片刻,所有一切都被她们自己拥有。她们抑制不止内心的兴奋,彼此挎着胳膊,在走廊里边走边唱着英文歌,然后进了教室,直接跑到黑前,抓起粉笔写字。音仪先是写刚学的李白的黄鹤楼,写着写着,就自己胡乱咬文嚼字起来,拼成了七言。上下句相应的字词似乎对仗了,但好比一些东捡西凑的器官,勉强地堆成了晦涩的形状。

良薇跳到了书桌后,端详着黑上音仪的新诗,无不钦佩地说:“你也会写诗了?”音仪心里有几分自我陶醉,又有点心虚,并不知道自己胡诌了些什么,就拿起黑擦,几下子就给擦了个干净。

她们就继续在教室里绕着桌椅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捧起英文书念上一会儿。

等时间差不多了,她们就了家,再背上书包,跟着大家一起涌向学校,没人知道她们早已来过。

期中考试过去了。爸爸去青林中学开家长会,到了晚饭的时间还没有来。

最近家里条件稍好些,妈妈从市场买一只鸡,收拾了,剁成块儿,跟着几片蘑菇一起炖了。鸡肉的香味从那烟熏火燎的厨房飘进屋里,撩得人心神不宁。

妈妈瞧瞧两个孩子,又看看墙上的闹钟,嘀咕着这家长会怎么开得这么久。正说着,爸爸就推门进来了。

“音宣,音仪,赶快盛饭。一家人都在等你吃饭,怎么这会儿才来!”妈妈嗔怪着爸爸。爸爸一言未发,就着饭桌坐下了。

很快饭菜都上齐了。炖好的鸡块儿盛在一个粗瓷坛子里,袅袅地冒着热气。孩子们喜滋滋地望着坛子,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就等着美餐一顿了。

音仪拿起筷子,就准备伸出去夹菜。

但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妈妈随口问爸爸:“会开得怎么样?音仪考得怎么样?”爸爸没立即答。音仪觉得爸爸沉默的目光象把钳子,夹住了她准备伸向鸡块儿的手。

“全班四十二人,音仪排在第三十三。”爸爸沉闷地答道,就再不多说了。

音仪没在看爸爸,可她已经知道爸爸的脸色很难看。她觉得时间好象突然切换了,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无比黑暗的深渊,四面没有光影。而就在刚才她还是多么快乐,那么愚蠢,多么浅薄,对自己将有的处境一无所觉,一点准备都没有。

班四十二人,她排第三十三,就是中下等。梁音仪成了中下等的学生,就没了希望,辜负了父母,就是奇耻大辱。没有人能接受,她自己更无法接受。她感到羞辱,眼前开始模糊,再也看不见也闻不见香气四溢的炖鸡块儿了。

眼泪不听话地滚了出来。她丢下碗筷儿,跑出门去。

音宣要追音仪出来,却被爸爸喝住了。

音仪在楼外角落的黑暗中放声大哭。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伤心。之前她似乎还是蒙昧的,此时却苏醒过来了,明白她要是不用功的话就会被别人甩到身后。而她的心如此骄傲,就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2爸爸那失望冷淡的一眼,嵌在了音仪脑子里,伤透了她的心。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疯疯癫癫地玩耍了。她象一个忽然懂事了的孩子。她想满足爸爸的期待,想找自己的尊严。有的时候,人的千辛万苦其实就是为了内心的尊严。而这个尊严对于初中生梁音仪来说,就是她的学习成绩了。

她想要好的成绩。有了好成绩,她极其简单的人生就可以建筑其上,充满幸福了。

一年之后,也就是初二那年,音仪期中考试名列第一。她好像一匹黑马,没人知道她怎么冲出来的。但她冲了出来,还就再也不走了。从此,她的名次始终不出班上前几名。

这一两年里,她身体也长高了,早先那个孩子的平坦胸脯也开始鼓胀。她的身体里好像写满了密码,那些密码在时间的指令下施与魔法,悄悄重塑着她。初二那年,她终于明白了之前乔钰经历着的那个女孩子的病。想到自己正成长为一个女人,她的心里就充满着极其微妙的甜蜜,向往和矜持。

先朦胧混沌的世界开始分化,象阴阳两股交缠在一处。她正在成为一个女人,那个身体开始有它的意义和价值,需要她小心呵护,以保护未来的幸福。通过这个身体,她好像感受到了一个永恒原始而又秘密相通的力量。那个力量从古至今,代代相延,而今在她的身体里,象忙碌的蚂蚁在建筑着它的秘密王国。

眼前的世界,和从前再不一样了。

除了学习,学校还偶尔组织学生们学工学农。到了学工,学生们就去汽车大厂走马观花。但青林中学有自己的农场,到了学农,学生们就会在哪儿干两个星期。

平时大家都被学业的紧箍咒箍着,但到了劳动那两个星期,就可以把功课统统撇在一边了。谁也不用担心考试排榜了,都到农场上撒野。它简直令人向往。

农场远在郊。从学校前面那条宽宽的马路一直往西走上一个半小时,到了郊,就辗转找到农场了。良薇和音仪到了农场,就和几个班的同学兴奋地汇。农场有一片大大的水田,似乎一望无际。水田隐约倒映着天空缓缓浮动着的云朵。

农场师傅把所有人集起来,交代一番,然后就带大家走进水田,一字排开地插秧。

音仪抬头瞭望,眼见一撮撮绿油油的稻苗被绣在本来空白的水面上,形成个生机勃勃的图案。水底的稀泥从脚趾间滑腻腻地挤出,清凉的田水熨贴在两腿的皮肤上。她脸上逐渐汗津津的,心里却奇怪地充满了欢乐。

到了中午,农场师傅就把大家领挨着食堂的平房里休息。吃了饭,同学们就散在屋里的桌椅间聊天。那些桌椅都是极简单的木头。窗子也不大,透进些许阳光。

良薇坐不住了,喊了音仪,两人就跑出了平房,来到宽阔的田野。她们象获得了自由的两只鸟,仰头望着天空,张开了双臂,妄图拥抱眼前的一切。

两人都带着草帽,遮住了半个脸。走着走着,良薇就惊呼一声,停下脚步专心察看一只蚂蚱。音仪穿着印着碎蓝花的布衣,又宽又大,身体显得有些单薄,不理良薇,仍旧前行。音仪正走着,身后的良薇就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一把将音仪的草帽拉下,然后咯咯笑着,冲到了音仪的前方。

音仪也追上,扯下良薇的草帽。两个人头都露在白花花的正午阳光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咯咯地笑了不止。笑累了,她们就重新扬起脸,蹦蹦跳跳,还唱起了歌。

天空蓝得仿佛在融化,路边几棵孤零零的柳树打盹般地静止。天地无穷尽地伸展着,一直到远处的地平线。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草坡。草坡脚下是一簇簇淡黄色的野花。两个女孩子弯腰掐了两朵,互相插在背后的草帽上,然后就往草坡上跑。当她们冲上了草坡,就精疲力竭地仰头倒下,把大草帽拉过来,盖住了脸。

音仪正喘着气,透过草帽的点点空隙隐约察觉有个影子压过来。她拉开草帽,坐起,意外看见了一张男生的脸。

他的眼睛幽深,头发毛毛草草地有些零乱,象刚躺过似的,此时在正午的阳光里晒得发亮。音仪看见那双眼睛,第一感觉就是她可以顺着那两个瞳孔走进去,发现一个另外的世界。她被迷惑住了。

良薇也腾地坐起,发现了男生,叫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吓了我们一跳。”男生有趣地望着她们两个,笑了,说:“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原来他已经在这儿,而自己和良薇刚才还嘻嘻哈哈的。音仪有点不好意思,眯着眼睛,静静地瞧着他。良薇却不依不饶,说:“原来你一直躲在这儿?是不是打算偷懒啊?我们就是来找你的。”男生仍在微笑。他望一眼音仪,然后冲着良薇说:“都说你们一班的女生厉害,总算领教了。”说完,他转过身,扬扬手里的一本书,大声说:“告辞了!”便走开了。

音仪望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心里竟然有些遗憾他就这样走开了。男生和女生本来互不搭理的,他知道她们来了,自己走开就是,他却偏偏站在那儿微笑,跟她们搭话。他还暧昧地看她一眼。从来没有人那样看过音仪,而他的眼神虽然短暂,却似乎别有深意。音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象一颗充满未知和诱惑的种子一样,在她的心田里慢慢生根发芽,再也吹扑不散了。

之后那个男生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音仪的眼前。

在农场的那两个星期里,她只是偶尔见到他。他好像在五班,总是排在劳动队伍的后面,午休也不在同一个房间。但劳动之后到了学校,她就会时时在教室门外见到他了。早先她也一定见过他多少。初二五个班的教室都再同一走廊,上课前后,间操时,所有的人都走廊里出出进进。但之前的音仪也只知道本班的男生,而跟他们也没有多少交往。所以对外班的人,尤其是男生,自然视而不见。现在她也并没有特意去找他的影子。但是只要他出现,她就会感觉到。而一旦知道他就在旁边,她的心就有些异样的矜持,就不愿意很疯张。

“音仪,你知道那天我们在农场草坡上撞见的那个男生吗?他叫齐汇南,汇的汇,南方的南。听五班的人讲他是他班的大才子。他们班出作文选,他一个人就占了半本呢。”良薇无比羡慕地说。

那张脸。那双眼睛。齐汇南。五班的大才子。这些信息闪电般地交叠在一起。音仪的心猛跳起来,象被飞箭射中了一般挣扎着。她的脑子有些空白,嗡嗡响着背景的声音。她问:“作文选?为什么他们班出作文选?”“他们班任是语文老师,特级教师,只教他们一个班,当然就只管他们班啦!”良薇没注意音仪的变化,解释说。

没过多久,那本作文选就发给了全年级,人手一份。

它约半寸厚,封面白纸红字,简单写着:“青林中学学生作文选”。音仪在教室里匆忙翻了一下。

里面大概收了二十多篇作文,的确,有一半是齐汇南的。

音仪不想流露出她对他的关注。她把书收在书包里,一直等到家了,一个人躲在屋里,才把它象桩秘密一样抽了出来,一页页地读。

齐汇南写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充满超出年龄的学识和理想。别人写的是老师,父母。他考古问今,追念屈原,解析楚辞元曲。

同样是初中生,他怎么如此博古通今?她突然觉得自卑。自己是多么的昏昏噩噩,象只缈小平庸的鸭子,每天无知地奔来跑去,一无所思。而如今她猛一抬头,发现跟前就有一只超群绝伦的天鹅。他遥望高远的天空,举翅待飞。

他是准备好飞翔了的。他立志改变中国文学。他如此才华横溢。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好像一下子把音仪熟悉的穹窿戳了个大窟窿。她望出去,发现天空原来如此辽阔高远。她既然看见,就无法不对自己平庸的现状感到痛苦,对自己和他的距离感到痛苦。

她忍不住一遍遍地读着他的文章。她顺着他慷慨的文字,走进他内心世界的植物园,在他的奇花异草间留连忘返。顺着他那双眼睛的隧道,走入他少年壮志的心。

他使她惶恐,使她激动,给她本来无忧无虑的心套上了锁链。

她记得曾经看过的电影里,一个小伙子暗自喜欢上村里的一位女孩,就把女孩子的名字一遍遍地写在纸上。她也胆怯地,悄悄地写下他的名字,一厢情愿地想念着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二章 她裸露着的心)

3她开始找他的影子,幻想着他再一次朝她微笑,用特别的眼神看她。

她上学,有了新的愿望。

她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对他的一切就几乎还处在茫然无知的状态。她只是默默地感觉着或远或近的他,他的神态,他的眼神,他偶尔飘进她耳膜的话语。他的不经意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意义非凡,趣味横生。

虽然并不确定,她觉得他好像也在悄悄地留意着自己,所以只要他出现,她都尽量举止得体。她不需要印证他对她的情意。只要她秘密地感受到了,就足够了。

不管身边还有多少其他人,多么的吵闹拥挤。只要汇南出现了,其他的一切就都黯淡下来,只剩下他,星光般照亮她的视野。她渴望他的出现,想象着见到他的种种可能性。她盼着他在同一课间溜出教室,在走廊望天,放学后也刚好在操场玩耍,跟她一样得参加学校思想教育的大会,会在她擦教室玻璃窗时恰恰从窗前经过,目睹她勤劳的一刻。他若真地出现了,她的心里就充满甜蜜的欢喜;他没出现,她就失望透顶,觉得时光虚度。而结果她总是失望多于欢喜。

音仪开始读书。先是三家巷,巴金的家春秋,之后就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吉檀迦利,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莎士比亚全集,安徒生童话集,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更多更多的书。

莎士比亚全集和安徒生童话集是音仪和音宣从爸爸的铁皮木箱里翻出来的。除了几套书,箱子里还装些爸爸的水彩画,有一棵大白菜,两只紫色的茄子,还有一张妈妈年轻的脸。她的头发卷成好看的波浪,倾着头,温柔妩媚地浅笑,眼睛里有种淡然地神气,不象如今整日操劳得没有空闲的妈妈。

音宣也总是往家带些闲书,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读完了一本,总是又有了下一本。

书里的世界是多么的奇异瑰丽。她只要捧起书,就远远穿越了眼前平淡简陋的生活,象穿上了安徒生故事里面的魔靴,步入时空之外。她就不再是藏在拥挤房间里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子。她的灵魂飘飞出去,俯瞰人世,体味人心。她欢喜颤栗,悲哀缠绵,内心象生长着的身体一样饥渴地萌发。

本来复杂心性的种子,无声无息地埋在荒芜的土地里。如今,春雨飘过,草长莺飞,蒙昧的心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快乐,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她沉浸书中乐不思返。

有时她读过一本书,一时恍惚抽不出自己,眼前的现实就反而陌生。她走在路上,内心涨满不可思议的潮水般的情感,看着路上忙碌的人们来来往往,就觉得自己跟他们是多么的无关。本来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灵魂,像个越来越大逐渐收藏不住的怪物,嘶喊着妄图冲将出来。

她听不见爸爸妈妈唤她的声音,听不见身边那些琐碎繁杂的声音。她听见的是自己内心轰鸣着的渴望。她渴望刻骨铭心的爱,和友谊。

象简爱对罗切斯特的爱,象勃朗宁夫人的爱。

而她把这一切念头像秘密藏在心里,象她对汇南的迷恋。

他不需要跟她说话,不需要表示认识她。她借了他的影像,秘密地沉默地编织着自己的梦。在梦里,他们早已心灵相通。

音仪总想给齐汇南写点什么。可是她总也想不好。

想象之中,她的话一定得不同凡响,齐汇南看了,应该是心领神会,一眼明白她是心灵相照的知己。她一次次地写,一次次地改,耗去了一个个时辰,还是没有结果。

她还是照旧在学校见到他。他也照旧扬着头走过,只是偶然望望她。而她也不想给人看出自己对他的眷恋,也总是强压住内心的渴望,尽量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和身边的人说笑,也不转过头看他。而这些仿佛一无所为的分分秒秒,却象密林里暗暗流淌的甘泉,滋润着本来简单平淡的光阴,带给她无法言语的快乐。

像一只鸟,守着偶尔的残雨的水洼,心满意足地饮水。

假如她终于有了勇气,有了机会,递给他自己写的纸条,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他就会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心意了,她就会接近她内心的幸福。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有勇气。

这一天音仪上街买日记本。她搭上有轨电车,坐了几站,在七商店附近下了车。冰雪尚未消融,街道上照旧是些许行人和车辆,七商店就在马路斜对面。她正准备过马路,忽然看见一个男孩子的背影。她的心猛地一跳,认出那就是汇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他身后的大书包甩来甩去,一个人正往一条小巷里走。

她先想逃开,可他明明没看见她,不知道她就在身后。她的胆子便大了些,就想也没想地跟在他后面走。

从背后看去,他的身子好像没有那么高大,还似乎有些孤独。她的心里充满脉脉温情,想跟他说他总是可以指望有她这样一个知己,跟他同悲同喜。

她脑子里出现着他那双明澈的充满灵魂的眼睛,跟着他不经意的步伐,看着他转弯,前行。他们很快离开热闹街市,四周变得空空荡荡。眼前只有宁静的街巷,沉默的楼房,和他不设防的背影,任她一个人消化。没有闲人,也没有鸟,来搅乱这一场景。他只要一身,就可以看见她裸露着的心。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二章 甜蜜的小泡沫)

教五班语文的黄老师要设语文课外活动小组了。音仪报了名。

小组第一次活动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等最后一节课结束后,班上轮流值日的学生也打扫完了教室,教室里就只剩下寥寥几人,围着音仪看她画画,边等着黄老师。

下午的阳光淡淡地照亮了空气中飘飞的尘粒,照亮了书桌和红地。窗外的一大丛紫丁香轻轻地摇曳。教室里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人轻轻赞叹着音仪的画。

音仪时时抬起头来,朝门口张望。语文课外小组活动的时间也该到了。那个神秘伟大的黄老师,真地会出现吗?

突然,她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人。不是黄老师,是齐汇南。她的心猛地忽悠起来。

他身上是一件松散的白衬衫,立在门口。

音仪想打声招呼,却被自己内心的渴望拖累住,千言万语都堵塞在胸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停下手里的画笔,淡淡地瞧着他。

他一定看见了她。但他仍然站在那儿,似乎既矜持,又骄傲。他偏过脸,朝身后的走廊撩了一眼,又转过来,继续朝音仪这边望着。

转眼之间,音仪身边坐着的几个人都已经抬起头来看他。

“黄老师说你们班有几个人参加语文活动小组”他终于开口道,边说边看着教室的人,好像在确认一件事实。

“没错啊,我们都在等着呢。”有人应声道。

齐汇南又说:“他叫我喊你们到五班集。”说完,他的目光又在音仪的脸上极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一扬头,转身走了。

音仪脸一热,有些不自然。难道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以为她在想办法接近他?或者他也内心暗喜,他们终于有了一起活动的机会?她搞不清事实到底是前后那一种。但无论如何,他的目光有些暧昧,意味深长。她既向往着,又有些胆怯,忍不住心慌意乱。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了退路和选择。她和大家一道收拾了书包,走进五班的教室。

高高瘦瘦的黄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他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脸上神情自信而淡然。他望着刚刚进来的同学们,招呼他们往前面坐。

教室里没有齐汇南。音仪心一沉,不由地失望,好像刚才的那个片刻,竟是她自己活生生地幻想出来的。

怎么可能呢?她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坐在他的教室。他也明明知道。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一个甜蜜的小泡沫,还没有机会变大,就悄无声息地破灭掉了。

她的心忍不住酸痛。

“中国古诗成就的巅峰就是唐诗。唐诗很重要的一面就是讲究意境,情景相融,从自然景物里获得人心的通感。你们可以随便找些题,比如流水,或者月亮,看看它们是怎样在不同的唐诗里被借用的。”黄老师简单地讲了几句,都安排同学们自己在唐诗里找案例,做卡片,然后写总结。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新房子的指标)

生活慢慢有了变化。爸爸在设计院晋了职称,也有了新房子的指标。爸爸郑重而喜气地召集全家人开会,商量是换城东新住宅的一套大房子呢,还是在这栋旧楼里再添套小房子。

全家人兴奋地坐在一起,头一次要这样在鱼和熊掌间取舍。“我喜欢咱家的地点。城东太远了,不方便。”音宣马上发言。

“我也不想搬远了。这儿上学方便。”音仪跟着说。

妈妈想想,说:“这儿地点肯定是好,上学上班都方便,环境也好。添套房子,音仪和音宣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学习也不受打扰了,也就行了。”爸爸提醒大家:“新房子肯定是三室一厅,孩子们也可以有自己的房间,房间还更大。新房子远是远了,不过条件肯定更好。”大家还是不喜欢搬远。

爸爸左右看看,忍痛割爱地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就再要套小房子吧。将来音宣音仪上学走了,就剩你妈和我,房子也够大了。”原来的家在二楼。同门洞一楼的张家也是设计院的职工,搬到了城东的新,空出的单元就分给了梁家。

一家人楼上楼下地跑。女孩们住楼下,父母在楼上,也用楼上的厨房。

楼下的厨房闲置下来,音宣在里面摆一张绘图扳当书桌用,就成了小书房。

有时候人就是奇怪。比如楼下里外两个套间总是洒满阳光,书桌也宽大舒适,音仪和音宣却喜欢猫在那个阴暗狭窄的小书房里。

音仪还特别喜欢下雨天。人坐在窗后的图前,望着外面淅沥不止的雨,四周浮动着阴湿清冷的潮气,就有种与世隔绝的清静。

雨时而激烈勇猛,遮天盖地,满地溅起雨泡,时而迷蒙细密,飘渺如纱。她望着,心也跟着冲荡奔涌,游涟转。她没见过海,就凭天空和雨把青春的悲喜情怀带走。

望着望着,读过的小说里的人物和对话就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女孩子站在临海的窗前,身后面目狰狞的女管家用冰冷诱惑的口气说:“你跳下去啊!为什么不跳下去!你愚蠢无知,相貌平平,有什么资格来取代美貌绝代的吕蓓卡!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音仪的身子就一抖,好像自己差点就从那个高楼的窗子跳了出去,一头扎进底下波涛汹涌的大海。

音仪还一个人这样发呆,身后就突然冒出了音宣。

“你怎么还猫在这儿!咱姥病了,快不行了,爸妈都在楼上发愁呢。”音仪吓了一跳,跟了音宣跑上楼。

妈妈沉默地坐在床边,两眼潮湿,不知在看什么。音仪觉得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发呆。她似乎忘记了一大摊子家务,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象是一个本来永远都在旋转着的陀螺,突然地停了下来,对周遭的一切都糊涂了,麻木了。

“那就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吧。”旁边的爸爸说。

妈妈“嗯”了一声,长叹口气。那口气好像是多少年一直被压在心底,被忽略被遗忘了,这会儿终于找了机会溜了出来。本来尘封在记忆里的丝丝缕缕的思念,也被牵扯了出来。

她太专注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了。她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到她的妈妈了。

而今,她的妈妈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

她悲伤得不知所措。

妈妈去看姥姥,一时半会儿不来,家里就全交给爸爸了。

爸爸不会做饭。他有时跑到街市上买些熟食,来切切给大家吃,其他时候就煮挂面。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把榨菜丝丢进汤里,发现竟然使汤增添了许多风味,就忍不住得意起来,饭桌上笑呵呵地跟两个孩子说:“怎么样?这样吃是不是挺好的?”妈妈平时极其节省,很少在外面买东西吃。这会儿爸爸当家,全家就开了戒,平时眼馋的东西也吃到了,就人人皆大欢喜。

爸爸写信跟妈妈说家里一切都好,尽管放心。

晚饭后,爸爸还是带孩子们去家附近的东湖散步。这是音仪最享受的时刻。东湖的入口离家只有几米远,从家出来,顺着路中心一个大转盘绕过去,再走几步就到了。他们穿过一片绵长翠绿的松树林,宽阔清冷的湖面就展现在眼前。湖水在傍晚的微风里泛着细密的涟漪,麻雀在湖边的柳枝间啾啾飞过。他们顺着湖岸来到雕梁画壁的曲桥上,驻足看人垂钓。晚风依稀,夕阳变得浓稠,象一大桶橘红色的颜料倒进了汪汪湖水。天水一色,又渐渐没入暮色之中。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晓东的目光象蚂蚁)

两个星期过去了,妈妈还没来。

这一天,晓东的妈妈,王姨,随着爸爸出现在家门口。她个子高高地,腰挺直得象白杨树,声音响亮地说:“老梁,早先问你你怎么就不肯说呢?”爸爸脸上带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非要弄,就让你弄好了。”边跟屋里的音仪说:“你王姨来了。”音仪搁下手里的连环画报,说:“王姨。”“赶快做你的事吧。王姨来帮你们缝被子,让你爸把东西找齐就是了。”王姨说。

王姨就在床边坐下。爸爸抱出一床被子和一个带浅黄花的丝绸被面,王姨就穿针引线地缝起来。

音仪正要出去,晓东探头探脑地进来。他说要找王姨,却不肯进屋,站在门口,三言两语问了王姨什么事情,就掉头走了。

他下了楼,出了门洞口,撞见了街上的音宣。

天空晴朗明亮,一只麻雀精神饱满地翘首,立在路边杨树的枝头。

音宣穿条过膝的裙子,正推着自行车,左脚踩在脚蹬子上,右脚一下下地点着地面,正在加速,准备蹁腿上去。但晓东偏偏出来了,眼睛一下子粘在音宣雪白的小腿上。

音宣没看他,却不知怎么就感觉到了,正要扬起的右腿立即收了来,一声不吭地推走了车。

晓东这才抬头看树上那只麻雀,它已经飞走了。

等到音宣家时,王姨早就走了。

音宣和音仪呆在楼下。音宣坐在床上,低头仔细摸着自己的腿。

“石晓东真缺德!盯着人家的腿不放。”她愤愤地说,一边又五指并拢,做成一把刀的形状,横在小腿肚上,自言自语地说:“腿是不是太胖了。要能从这儿切一刀多好。”音仪瞧着烦恼不已的音宣。

晓东平时也会往梁家跑。早先妈妈在家时,并不喜欢他这样,总是跟他打了招呼,就劝说:“晓东,你是不是也该准备高考了?陈姨这儿乱起八糟的事情,你就别管了。还是抓紧学习吧。”妈妈一边说了,一边也催着女孩子们学习去。

音宣对晓东带答不理的,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音仪天性温柔,对他还和气些。

晓东每次来了,也不在乎别人理会不理会他,自娱自乐,干些磨石削木之类的无聊事,也不多呆。

这会儿音仪正躲在楼下小书房读书,就听见有人敲窗的声音。她探头一看,是晓东,就出来开了门。

和晓东一起出现在门口的是另一个邻居男孩子。那个男孩跟晓东年纪相仿,矫健挺拔,眼神明媚得象正午的阳光,晃得人不敢正视。本来晓东也是相貌堂堂,但音仪对他太熟悉了,晓东就是晓东,整天没正形的晓东,他就总不起眼。

晓东瞟了音仪一眼。“你爸叫我来帮着卸洗衣机。”,还不等音仪答,就径自走进来。

两个男孩子就在楼下的外屋坐下。音仪到小书房,接着看书。

从外屋断断续续传来他们的说笑声,象小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搅得音仪心乱。她捂住耳朵,俄而又改变了意,松开了手。

门又开了,接着是爸爸跟男孩子们打招呼的声音,然后是男孩子们的说话声,一句跟着一句,象打着水漂儿的石片,一下下地击着水面,落下,又弹起。

俄而,门又打开,有人出去了,家里随即安静下来。

音仪正思忖着他们是不是都出去忙着卸洗衣机了,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个缝,晓东挤了进来。

小书房转身大的地方,除了当中的绘图和座椅,就是靠墙闲置的炉台和水池子。晓东没地方坐,屁股就抵在水池子边上,脸悬在图上空,站着。

“你家的洗衣机没到,白折腾了。”晓东说。

“那我爸呢?跟你来的那个人呢?”音仪问。“你爸上班了,毛头家了。”晓东答道。“毛头?怎么叫毛头呢?这么难听。”“老张家的毛头小伙儿,不就是毛头吗?”“那你就是老石家的毛头了?”“我当然不是毛头了。刚才逗你。他妈说他小时候头发卷卷的,小名毛头。你怎么就毛头毛头的没完了呢?”晓东有些无聊地说。

音仪撩他一眼,忽然发现,晓东宽肩窄臀,两只胳膊悠闲地抱在胸前,说不出地吸引人。她感觉怪怪的,却不吭气,把书往跟前又拉近些,执意不理会他。

但晓东的气息就在她的鼻尖游散,热烘烘的,让她想起太阳下田野稻草的味道,莫名地感到舒服。她觉得晓东挨得这么近,实在别扭,可又暗自喜欢,舍不得赶他走,好像中了邪。反正自己是在看书呢,她想。

音仪不做声,晓东又不肯走,还扯过音仪的一本书,也哗啦啦地胡乱翻着,从前翻到后,再从后翻到前。

空气好象变得有些粘稠,让人窒息。音仪虽然没看晓东,却担心晓东在悄悄审视自己。想着想着,她就觉得晓东的目光开始象蚂蚁似地在她的脸上,脖子上乱爬。她想动弹整理一下,却担心反而惹起晓东的注意。晓东也不会把自己怎样。

书虽然看不下去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挺在那儿。晓东随手拣起图上的一支钢笔,在音仪的草纸上乱划。可他什么也没划出来。

“你的钢笔没水儿了?!”晓东象发现了新大陆。他把笔套打开,看看装墨水的软囊。里面还有些墨水。

“这只笔也不知怎么事,就不下水儿。”音仪瞟他一眼说,晓东听了,就小心转过身子,在水池子里忙着把钢笔大卸八瓣,然后用水清洗。洗好了,他把笔装好,又过身。

“去把钢笔水拿来。”他说。

音仪起身出去,拿了墨水进来,刚要打开瓶盖,就被晓东止住。

“还是可我的手来吧。反正都弄脏了。”他说。他打开墨水瓶,给钢笔灌好墨水,就又在草纸上划起来。

纸上支支棱棱地出现“流浪者”三个字。晓东脸上绽开了笑容,“修好啦!”他高兴地说。

音仪瞧瞧那几个字,也欢喜地笑了,脱口说:“真修好了啊。谢谢你了。”“没什么好谢的。”晓东不在意地说着,屁股离开了水池子,两手在裤子上抹抹,吹着口哨,哼着印度电影里的“拉兹之歌”,走了出去。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悲伤的他)

又过了两个星期,妈妈终于来了。她满脸憔悴,只告诉孩子们姥姥去世了,就不再多说。

祸不单行,几个月后,本来身体好好的王姨病倒了,得的还是癌症。

音仪想到癌症,脑子里闪现的就是“不治之症”。她心里怕极了,感觉王姨正在被死亡的魔鬼紧紧抓住。王姨那样健康,爽朗,怎么可能就得了癌症呢?不是几个星期前她还帮自己家缝过被面吗?她想到晓东,想到他正在失去妈妈,就觉得晓东的天,正在瘫塌下来。

从那之后,音仪就再没见过王姨,也没见过晓东和他的。

爸爸妈妈说王姨住了院,晓东还在家。爸爸妈妈总是躲在厨房窃窃私语,不想让音仪和音宣听见。音宣正在准备高考,爸爸妈妈不想让她分心。音仪心思太重,他们也不想让她烦恼。

一个周末下午,爸爸在单位加班,妈妈忙着包了些饺子,煮好了,叫来音仪。

“音仪,你石叔去医院陪你王姨了,晓东晓峰在家,连饭都没人管。你去把这些饺子送过去吧。”妈妈边说,边把一个热乎乎的饭盒搁在桌子上。

音仪应了一声,拿起了饭盒就出了门。她转了弯,向前楼走去。

等走到跟前,她发现晓东就在楼外的马路边晃悠。音仪走向他。晓东应该也看见了她,脸却上一无表情。音仪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往他跟前走去。

到了离晓东两步远的时候,她站住,伸手递出饭盒,说:“我妈让我给你和晓峰送盒饺子。让你们趁热吃了。”后一句是她自己加的。可她不习惯跟他说那么关心体贴的话,就故意把它说成妈妈的意思。

晓东还是没什么反应,愣愣地站在那儿,瞥了音仪一眼,眼里竟是无可救药的绝望和麻木。

音仪心一软,也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忘记了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心被他的神情一刀切了个口子,钻心地痛。

突然,她想也没想,一步上前,几乎就面对着高大的晓东,低头拉过晓东的手,将饭盒放上。

“别太伤心好吗?王姨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她低声说了,忽然面红耳赤,心咚咚地跳,急忙转身走开。

晓东就被动地接了饭盒,带着几分奇怪的神情地望着凑近又走开的音仪,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晓东的爸爸个头不高,脸上却轮廓分明,清秀白净,晓东的脸大概就从那儿传来。

石叔平时话不多,不象王姨,晓东的性格似乎也随了他。王姨一病倒,石叔就像一个被掏空的人,更加寡言少语,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晓东本来就无心学习,现在就更加闲云野鹤,无所事事。

几天后晓东来到梁家,找到音仪。

“王姨怎么样了?”音仪关切地问。

“在做化疗。吃不下东西,人瘦多了。”晓东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神情黯淡地说。

他抬头,看看音仪,犹豫着说:“医院里尽是死人的味道,快闷死我了。要不要跟我到东湖走走?”音仪吓了一跳,没想到晓东会说这样的话。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女孩子随便陪男孩子散步的呢?不是只有大人谈恋爱时才出去压马路吗?晓东到底犯了什么病?

她下意识地四周看看,才想起家里没人,音宣还在学校复习功课。

“我我还得学习呢。快期中考试了。再说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闲逛呢?”她小声说,怕被人听见似的。

晓东眼睛往窗外瞟去,悠悠地说:“我哪里是有心思?我妈都不知能挺多久,医生和我爸都不说真话。我赖巴巴地活着,就不错了。”音仪仍说:“你没心思,就在家呆着好了。”晓东转过脸,望着音仪,央求着她:“我就是在家也闷得要死了,才想出去走走的。你救死扶伤不好吗?”音仪被他搅得无奈,就说:“那好吧,你这人真赖皮。我跟在你后面。我带英语书去读。”晓东脸上马上放松下来,站起来,吹着口哨往门外走。

音仪怕别人看见,离了他几米远,跟在后面。

下午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斜斜地拉长。晓东的影子,就时不时地被音仪踩在脚下。

马路上车来人往。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东湖的树林里。树林枝叶茂密,遮盖了大半个天空。

晓东的脚步慢下来。音仪察觉到了,反而脚步放得更慢,好像害怕走近他。

但她到底走到了他身后。她又闻到他身上那奇异的味道。她觉得晓东这人和晓东的身体好像两码事,他这个人不求上进,让人看不上眼,而他的身体却充满诱惑人的未知,散发着熏人的热气。她脸有些热,站住不动了。

晓东等着她,却不见她上前,就过身,“你怎么事?在跟我藏猫乎?”他笑笑。

音仪赶紧说:“这儿就挺好的啦。不用再往前走了。”一阵清风吹来,带些些许湖水潮润的湿气。树影婆娑,斑斑驳驳。音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起手里的书,就胡乱翻开看。

“还真是个三好学生呢。”晓东笑道。

音仪不好意思了,觉得看书好像更别扭,就放下书,抬眼看看晓东,莞尔一笑。

树林远处隐隐可见汪洋的湖面在阳光下发亮。树林边上的马路上也只有零星的游人。晓东四下望望,又低头瞧瞧,用脚把树叶拢到一起,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

“你坐下吧。”他朝树叶堆示意到。

音仪小心坐在树叶上,双腿拢在胸前,支着下巴。她眼睛先是盯在眼前的地上,然后慢慢抬起,瞅着晓东。

她觉得晓东其实很可亲,不再象刚才那么散发咄咄逼人的味道,他只是了正在失去妈妈的大男孩,心里就生出怜悯。

“王姨不好,你就好好的,别再让石叔心烦了。”她低声说。

晓东躲开她的目光,停了片刻,又转过来看她,说:“我爸从来不为我心烦。”音仪听了,并不追问。她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着。

晓东呆呆地望着低着头的音仪。他想也没想,就探过身子,一把将音仪搂进怀里。音仪一惊,想挣脱他,可晓东反而抱得更紧,好像生怕失去她。

音仪急了,嘤嘤地开始抽泣。

“我妈就要死了,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晓东开始哭出了声。

听见了他的哭声,音仪不再挣扎了。

她觉得血液在往脑子上涌。一边是晓东身上不可抵挡的热气,一边是晓东心头难以承受的苦痛。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刚才的那些顾忌,和她身边的这个世界。她停止了哭泣,头乖乖地埋在晓东怀里,伸出双臂,也拥起悲伤的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不成气候的王子)

等音仪到家时,妈妈正在家。

“这个不懂事的晓东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你王姨都快不行了,石叔急着找他去医院。哎!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妈妈皱着眉,焦急的样子。

“找晓东?他刚才还跟我在外面说话呢,刚去。”音仪听了,忙告诉妈妈。

“家了?那你石叔应该能见到他了。”妈妈放了心。

妈妈又说:“你石叔什么也没准备,还幸好我这儿有块布料,还是给你姥姥办事时多买的。我得赶快出去找人把衣服做了,要不来不及了。”妈妈从箱子里翻出块黑布,急急忙忙出了门。

音仪再没见过王姨。

听妈妈说王姨临终前,人忽然精精神神地坐起来,象是看见了什么人,扯着嗓门喊:“别来抓我!我还不想走。我还有两个孩子!”然后就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再没清醒过来。

没人说起王姨的追悼会,也没有告别仪式。之后音仪偶遇晓东,看见他胳膊上的黑纱。

聂鲁达说,生活的火车永远轰隆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来,人的伤痛都是底下默默流淌的潜流。所有人都继续生活,上班,上学,吃饭欢笑,和之前没有半点不同。只有晓东,因王姨的死变得陌生遥远了。

本来交往亲密的两家疏远起来。晓东很少来梁家了。

之后有关晓东的消息,大多是父母那儿传来的只言片语。王姨死了几个月后,石叔新娶了个朝鲜族的老婆,姓金。金姨也来过梁家一两次。她虽然不如王姨开朗有趣,却也算和气。听说她待晓东晓峰还好。可惜不过一年的光景,金姨也得病去世了。谁也没想到石叔马不停蹄,又娶了新老婆,好像是哪个城镇的人。但这个老婆却从没登过梁家的门。她长得什么样,音仪一无所知。

音宣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带着行李住了学校,只在周末和过节时家。

期间音仪也碰见过晓东。晓东也不多说话,凝视她半晌,就转身走开了。

晓东越发长得欣长伟岸,更象石叔。但他即使英俊如王子,也只是个流放的王子,不成气候的王子,莎士比亚里对着埋在土里的尸骨捶胸顿足的没落王子。音仪想起早先他写的“流浪者”三个字,就觉得他很象那个印度电影里的生活坎坷的人。只是晓东没有歌喉,也不浪漫。他的爸爸也不是审判他冤枉他的法官。他的爸爸只是心里没有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史上怀才不遇的人)

音仪升了本校的高中。

上了高一,就很快要分文理班了。

“还是学点脚踏实地的东西,将来不管会怎么变,谋生总是没问题的。”妈妈说。她叹了口气,又说:“政治太多变,太复杂,还是离远点好。”妈妈说得一定有道理,可是音仪心里还不能马上接受这个现实。她的心还在梦里飞,而那个梦就在语言里。语言剥去生活繁杂无序的外表,揭示美,和人心。没有人心和美的存在,就是物质的机械的存在,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存在,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别呢?

隐隐约约,她担心自己象“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位医生,年轻时对艺术踌躇满志,后来违心当了医生,天生的那点艺术天分,就全荒废了。她知道自己是要学理的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内心谋生呢?她喜欢诗,喜欢文学,那些跟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如果真地学理,她是不是也会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成一个没有内心世界没有悟性的庸庸碌碌的人?

没有比蚂蚁般的庸碌人生更让人恐惧的了。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做些伟大的事,成为伟大的人,该多么激动人心!为了伟大,可以受苦,可以隐忍,可以卧薪尝胆,但一切都值得了,都有了意境。

对伟大的渴望,让人不甘于做绿叶。做不成喷薄的红花,再去做谦卑的绿叶不迟。人生难得几搏!所有的人心都向天空飞。

就在那时,中国刚刚打开大门不久,中国女排也在多少年后,重新走向世界。全中国的人都守在电视机收音机旁看球赛,听球赛,呼唤呐喊,全民族的尊严和骄傲,都寄托在那个飞来飞去的排球上。每个人都知道认得美国队的海曼,认得日本队古巴队女排的面孔,好像身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赢它,所有的中国人就得继续忍受东亚病夫的奇耻大辱。

中国队终于打赢了,高扬着头,在五星红旗下向全世界致意,宣布中国的崛起。音仪和全校的师生们也含着眼泪欢呼,那一时刻,没有比崛起和一览众山小的伟大,更让人心旷神怡。

那一时刻,悲伤的晓东成了遥远的记忆。

音仪还是留在了理科班。学文科的人少,都被并到了齐汇南在的五班。

高一教语文的是新来的肖老师。

上课头一天,他出现在教室里。他五六十岁左右,两鬓染白,身材瘦削挺拔,一身朴素的蓝布衣。

“看见没有,肖老师长得真象周总理!”底下有人兴奋地嘀咕。

音仪听了,也发现他真地出奇地象。长脸剑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也是略抿着似的,只是他的脸上写了更多的沧桑。她的心也激动起来。

这天的课文是西汉贾谊的“过秦论“。肖老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就开始跑了题:“贾谊才华横溢,二十出头就被汉代文帝任为太中大夫,可是却得罪列侯,遭小人排挤,被远谪长沙。他因此写了”吊屈原赋“,‘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说的是鸾凤流散,丑鸟当空。小人得世,贤者却无处立足。自此历史上怀才不遇的人,非贾谊莫属。”剩下的这堂课,讲的都是贾谊。教室里静静的,所有人都被贾谊的故事感动,被肖老师的激情感染,最后铃声响起,才如梦初醒。

课间,又有人神秘兮兮地说:“知道肖老师为什么喜欢讲贾谊吗?他原来写了新中国第一个电影剧本,也是才华横溢。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在农村呆了将近二十年,最近才给平反。是不是跟贾谊很象?”肖老师喜欢文言文。但讲完了贾谊,他的激情就慢慢涣散,剩下的就只有之乎者也了。

一堂又一堂的课,都是文言文。他虽然没有了激情,却还是咬文嚼字地费力地解释,就不知不觉地掉进了之乎者也的陷阱,既不肯爬出来,又四处碰壁。

有人举起书,指着课文里的一句话,问他:“那么这个‘之’是虚词的‘之’,还是实词的‘之’,代表前面的东西呢?”肖老师眼睛盯着那一行字,好像也糊涂了,一脸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

同学们的问题越来越多起来,箭雨一般射向他。他渐渐力不从心,脸色也苍白起来。

同学们得不到答案,又见老师声音变弱,脸色疲倦,就渐渐没了兴趣和耐心,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讲台上自言自语,各自在底下想说话就说话,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还有人干脆做其他课的作业。

音仪目睹这一切,为他尴尬极了。她既没有了听讲的兴趣,又不好意思就这样把他不放在眼里。她眼看着他被淹没于吵吵闹闹的教室里,早先那份感动就变成了不自在。

她不敢相信,他这么没用,这么过时而又无趣。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人,怎么就沦落在这一地步?他早就过了时,被岁月的车轮无情地碾过。此刻,他在教室里,丢她的人,伤她的心。

她望着他,幻觉里她似乎爱过他。

语文课照例要求大家写周记和阅读笔记。周记其实就是日记,但因为只要求一周写一次,就称其为周记。音仪的周记总是洋洋洒洒地写上几页。生活里一点点小事,好像都让她浮想联翩。这一天,她发现发来的周记本子上写了整半页的字,是肖老师用小毛笔蘸红墨水写的。

她有点吃惊地读下来。之前的语文老师没有谁留这么多话,大多时候是个“阅”字,特别满意了,就批个“优”。可肖老师偏偏写了那么多,大意是你想象丰富,热情奔放,但也要学会冷静思考。

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像个知己似地跟她讲话?为什么不象别的老师那样简单些?他知道她什么?

她的心慌乱地跳着,激动而又恼怒。她忽然发觉心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她不能再单纯平静地看他讲课,而这让她只觉得别扭。她不由地下意识地抵抗着这个变化。但她还是得上他的课,她尽量若无其事。

下课铃响了,音仪急忙跑到教室外,打开走廊的窗子,伏在窗棱上望天和云。顾城的诗里写:“我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你。云很近,而你很远。”那时顾城还没有在遥远的岛屿上挥起斧头砍他的妻子。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身后有人。她撇了一眼,猛然发现肖老师正站在后面,脸上还浮着笑意。她下了一跳,马上转过身来。

肖老师好像要说什么,凝视着她,温和慈祥地笑着。他的笑似乎宽容,却又有几分暧昧。音仪一眼看见了里面的暧昧,就不自在起来。

望着望着,他的两只手突然情不自禁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好像要表示他的理解和疼爱。她一下子窘了,想也没想,马上扭过身子背对他,可他执拗含笑的脸却正好映在她面对着的玻璃窗里。

她尴尬到了极点,脸上一阵发烧。

这时他的一只手还在她的肩上。他仍然在温和地看她。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也许终于明白,他和她之间是不可逾越的心灵鸿沟。

他挪开了那只手,走开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四章 她象个透明人)

音仪没有忘记齐汇南。但这两年下来能收集起来的有关齐汇南的画面,都零零碎碎,不成片断,充满了音仪自己的臆想。她象个透明人,存在于他的附近,他却看不见她,不知道他伸手,手就抓在她心上,他跺脚,脚就踩在她身上。他若无其事,却不知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使她或喜或悲。

但音仪既然并没有刻意追求,听凭一切自然发生,也就不去想自己一厢情愿的伤感。

也许她永远无法走近他,而他将永远是一个影像,被她借来,编织自己热烈的温情。

良薇受了她大学教中文的妈妈的影响,进了文科班,成了齐汇南的同学。之后,齐汇南就不断地被良薇提起。

“齐汇南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别人看书他玩儿,别人玩时他却在看书。”“齐汇南怎么学什么都不费劲。连老师都说:‘别看齐汇南上课睡觉,别人瞪大眼睛记笔记。答起问题来,齐汇南比谁都强。’”不知是不是音仪自己多心,她觉得良薇说道齐汇南,本来响亮的嗓门里就添些温柔。但音仪如饥似渴地听了。她不多话,心里本来那丝摇摇曳曳的爱慕,就变得更加浓烈难忍。

“他不听讲,怎么就会呢?”音仪淡淡问一句。

“他自己学啊,比我们学得还多。我们学“史记”里一篇文章,他可能就在看整本“史记”呢。厉害吧。”所以他才这么出众。他根本就没有和别人一起竞跑。他是在天空里飞,孤独骄傲地飞,象一只展翅的鸟。

音仪的心忽悠悠地飘荡起来,抬头看去,望着天上一朵山峦般的云。

自从良薇去了五班,齐汇南就再也不能不声不响地从良薇的身边走过了。假如齐汇南经过正聊着天的良薇和音仪,良薇会扯了嗓门把他叫住,三言两语地说上几句。

“齐汇南,介绍介绍学习经验吧。你都看什么书?怎么什么都知道?”良薇是个爽朗的女孩子。音仪心里悄悄盼望着的,良薇想也不想就问了。

可是齐汇南瞅瞅她们,笑了一下,说:“我看哪些书你肯定不想知道。”就走开了。音仪有些尴尬。

“哼还摆谱呢。”良薇不乐意地嘟囔一句。

但不管怎样,一来而去,良薇就跟齐汇南熟焾起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跟齐汇南说笑,没有忌讳,好像那个男女生的阵营并不存在,至少她可以一个人扬鞭策马,在任何地方驰骋。良薇甚至跟齐汇南在校园闲逛。

没有人找他们谈话,警告他们小小年纪不能谈谈恋爱。没有人认为他们在谈恋爱。好像爱情本来应该暧昧不清,象游在海草间的鱼,忽隐忽现,只能被人偶然目睹。至清则无鱼,而良薇就是一池清水。别人看去,她总是一眼见底。

良薇和音仪的功课不同。起初两人还出于旧日的习惯,放学上学,总还凑到一起。但渐渐地,各班有各班的活动,音仪要准备参加数学竞赛,良薇要阅读古文,两人就只在课前课后偶尔碰碰头而已。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四章 温情地嗅着她)

几个月过去,就到了冬天。

“音仪,齐汇南说明天要早起跑步。你也来吧,我们一起去。”良薇把脑袋探进一班的教室,叫出音仪,低声说。

音仪又惊又喜,却迟疑地说:“你们是不是疯了?地上还半尺的雪呢。”“就是要疯一疯嘛。马上放寒假了。别罗嗦了,明天早上五点四十在校门口集,不见不散啊。”良薇说完,就转身跑掉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音仪的心都一个劲地往上冒泡泡。泡泡出来,融在空气里,带着她飘。她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脑子里混乱地交织着些千奇怪的意象,全无头绪。

“简爱”的罗切斯特先生双手捧起简爱无设防的脸,喃喃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青春万岁”的杨蔷云在朗诵:“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她的心开始颤栗。

第二天清晨,还没等早起弄早饭的妈妈喊,音仪已经醒了。她看看闹钟,跟妈妈说要跟良薇出去跑步,就穿好衣服,带着自己心爱的粉红色大围脖,跑了出去。

天还没见亮,淡桔色的路灯排在白雪覆盖的街道边,树影朦胧,静止得象是舞台上的背景。音仪穿过两条街,走向校门口。

门口影影绰绰地有个人,也穿得厚厚肿肿。音仪仔细看了,发现就是齐汇南。他披件军大衣,正来踱着步。这会儿他察觉了音仪的到来,朝她望来。

音仪略迟疑,壮着胆子上前。

“梁音仪!我们都来到了,就差严良薇了。”齐汇南招呼着。

他果真知道自己的名字呢。音仪心里一喜。

“就她张罗,自己却晚了呢。”音仪还是不好意思喊齐汇南的名字。

齐汇南说:“可惜没地方藏起来,要不然我们可以吓吓她。”音仪一笑,说:“就我们这么鼓鼓囊囊的,哪儿也藏不住啊。”正笑着,他忽然发现齐汇南在看她。他的目光,从她的衣服走到她的脸上,碰上她的目光,就躲开了。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拔开散到额前的些许头发。

不知为什么,音仪心里忽地流过一股暖流。她忽然有了勇气,继续望着齐汇南,不再躲避。她觉得这一时刻,齐汇南忽地变得亲近,象一只雄性动物,一只熊,在冰天雪地里鼻子喷着热气,温情地嗅着她。

就在这时,良薇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出现在他们面前。“对不起,都怪我妈。人家都要出门了,还非得让我倒垃圾。”她站定,左右瞧瞧两人。

良薇挽起音仪,三个人并肩,顺着校门前的马路往东湖走。

转眼间,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团团簇簇的满天繁星忽地消失不见了,象街头嬉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启明星,守着渐渐溶化在日光里的薄月。本来漆黑的家家户户的窗口亮起灯来。

“天上的星少了,地上的星多了。”音仪呼吸着清新冰冷的空气,情不自禁地说。

“说得真好。很有诗意。”齐汇南赞赏道。音仪既害羞又欢喜,却不再说什么。

“本来嘛,音仪本来该学文的,她要是学文,以后肯定会成个大诗人。可是知道五班有个齐汇南,她拿不了第一,就学了理。”良薇插进一句。

齐汇南转过脸看一眼音仪,好像信以为真了。

音仪脸有些热,不知道如何解释,却说:“还是良薇勇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偏要和齐汇南一比高低。”良薇笑出了声。齐汇南也说:“我说严良薇怎么那么凶呢。原来是来打我这只虎的。”良薇听了,抗议起来:“得得!就你们两个,怎么说说就跑到我头上了呢?”他们一直走到东湖公园松树林前。

齐汇南往前方撩了一眼,一排排的松树整整齐齐,树林边上象是被人在雪地里踩出条小道,就说:“我们就从这儿开始跑吧。顺着松树林跑。”他边说,边用手扑扑身边树枝上的雪,将军大衣一脱,搭了上去。

他的身上就剩下秋衣球裤,显得精神抖擞。

音仪平时很少出来锻炼身体,临出门前,只想着穿暖和穿好看了,并没有想到出汗会怎么样。她轻声说:“我跑不远,就跟在你们后面吧。”良薇本来也没穿得太厚,此刻松松脖子上的围脖,整装待发了,说:“那我们就随便跑吧,反正又不是比赛。齐汇南,别太认真啦!”三个人踏着雪跑起来。跑出一段距离后,音仪身上渐渐发热,浑身湿乎乎地被厚重的棉衣拖累,就掀开围脖喘气。

前面齐汇南和良薇的身影渐远,音仪就独自慢下脚步。她眼前有点发黑,黑色背景下,还有星星点点蝌蚪般的光影。她觉得恶心,额头也渗出冷汗。头顶太阳渐高,日光投映在雪地上,四面迸射开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跑不动了,就站住,试图慢慢恢复。

她对自己很失望,也有些酸楚,怪自己如此无用。她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天,她一定会好好锻炼,好好准备的,不会这样凄惨地被甩在齐汇南和良薇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了。

她还在闭着眼睛,沮丧地胡思乱想,耳边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眼前竟是脸庞红彤彤的齐汇南。

齐汇南停在她面前,喘着气,盯着她的脸,关切地问:“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你没事吧?”音仪一下就添了精神,说:“我没事。可能肚子太空了,有点发虚。”她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舒服,又说:“我自己歇歇就行了。你接着跑吧,我等你们。”“我也跑累了,正好想找个借口休息呢。严良薇自己接着跑吧,我们一起等她。”音仪半信半疑,但刚才的懊恼已经一扫而光。

齐汇南和音仪开始慢慢往走。齐汇南脚踢着雪,却不再说话了,只偶尔转过头,看她。音仪一脸甜蜜地微笑着。他见了,也微笑了。

音仪觉得他看见了幸福中自己的心,知道自己的心正贴着他的心。

他们走到挂着齐汇南大衣的树前。齐汇南取了大衣,抖抖刮上的雪,披上。他们站在那儿,感觉着对方,偶尔瞥上对方一眼,其他时间就眼望远处,却什么也没看见。

“良薇怎么还没来?”音仪终于打破沉默,轻声说。

还没等齐汇南应声,眼前就走过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

“大哥哥大妹子,要不要照张雪景的相?瑞雪兆丰年,吉祥啊。”男人上前搭讪道。

音仪没吱声。

齐汇南先没理会男人,然后若有所思,转头看看音仪,低头片刻,重新扬起脸,盯住音仪,说:“怎么样?我们凑个热闹,照张像?”音仪的脸腾地一红,想说,要不要等等良薇?可这句话在舌尖儿上转了几下,又被咽了去。她点了点头。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四章 就要过年了)

汇南!汇南!音仪多么希望自己能大声喊出来,在城市的上空,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她只能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思念他。

之后汇南和音仪在学校碰上,仍不多说话,最多简单地示意一下,表示看见了彼此。

音仪觉得在东湖的那个早上,好像不太真实,太象自己的幻觉。

她偷偷摸出那张照片,味着那个心有灵犀的时刻,便如释重负,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照片里汇南穿着军大衣,俊朗明澈。音仪穿着雪花呢的棉衣外罩,甜蜜羞涩地微笑着。身后一片白雪。汇南在照片的背后写了“留给青春的忆”几个字,落款“汇南”。

之后不久学校就放了寒假,校园人去楼空,音仪就用对汇南的思念填满了每个日子。她一遍遍想着那一天,每次心都扑扑乱跳。

汇南既没捧起她的脸,也没说什么不常的话。但那异乎常的沉默好像比什么话都挑动人心,好像千言万语挤在一处,就反而无语。

没说出来的,都在脑子里游荡,不停地游荡。

音仪突然想起几年前在七商店附近撞见汇南。他的家,会不会就在那儿呢?音仪想想,记起那儿还有家书店。也许她可以去趟书店,没准儿碰上汇南。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们既然不在学校,就应该可以多说两句话。

能跟汇南多说上几句话,就足以让她向往了。

音仪上了路。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街市上人喧人嚷,热闹非凡。买年画,买鞭炮。买鱼肉水果,不一而足。路边摊床前都密匝匝地排满了人,起自行车的人被挤没了地方,就只好下了车,推着车在人群中行进。

音仪坐在无轨电车上,低头望着街市,心里也一样充满快乐的期待。

过年的时候,父母就要在厨房里忙上一整天,最后在饭桌上摆出满桌的盘盘碟碟。家里还会有吃不完的花生瓜子和糖果。父母单位的同事和自己的同学也会来串门拜年。音宣会来,在家里享享口福。

音仪想着,脸凑近了车窗,呼出的呵气落在冰冷的窗子上,形成了一团雾,模糊了她的视野。她将目光收,突然眼角扫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看,却是晓东。

晓东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正看着她。他的脸有些胡子拉碴,不再象从前那个清秀的男孩子,眼神却还是一样的茫然忧郁。

她笑了,喊道:“晓东!好久不见了!你去哪儿啊?”晓东也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说:“我都看你看半天了。我去模具厂上班。早上有点事儿,晚了。”“你已经上班啦!怎么样,喜欢吗?”音仪问。

她想到和晓东一般大的姐姐音宣。音宣在读大学,而晓东已经走向会了。会好像是个终止梦想的地方,音仪心里有些淡淡酸楚。

“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混口饭吃吧。我爸,”他开始犹豫,甚至有些痛苦,他四下扫了一眼车上的人。其他的人都带着漠不关心的神情望着别处,没有人关注他们。

“我爸的那个老婆也得了癌症,年初就死了。他又娶了一个,一个乡下的,要转城市户口。”他俯下身,声音低得好象只有他自己听得见,“那个家”,他顿了一下,“早就不是我的了。”音仪一下子就被晓东带从前。时间好象没有流动,至少对晓东来说,旧日的苦痛不但没有被冲淡,反而沉淀得更加浓厚,象在身体里逐渐扩散的癌,一点点渗透到五腑六脏,一直到让人痛得打滚。

音仪脑子乱了起来,刚才的快乐一下子消失了。她无语地望着晓东。

晓东凑近跟她说话时,他温热的呼吸又缓缓飘散在她跟前,麻酥酥的。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痛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象漫漫荒野里一朵小小的鲜花,在凄风苦雨里不时宜地轻轻摇曳。

“你一点儿也没变。你还跟以前一样。”晓东挺起了身体,冒出一句。

音仪忽地想起晓东在东湖树林里抱住自己的那一刻。她躲开了他的目光。

“那晓峰呢?晓峰怎么办呢?”她头也不地问他。

“晓峰早被姨妈接走了。也好。”他又问:“你呢?你还好吗?”“我挺好的,学习特别忙。一天到晚考不完的试。”“好好学习吧。以后上个好大学,有个好前程。你一定会的。”他说。

这话从晓东嘴里说出来,总有些怪异和伤感。

音仪转脸来,望他一眼。

车摇摇摆摆地停了下来。音仪瞟了一眼外面,猛然意识到她该下车了。她急忙站起,匆忙和晓东告了别,挤下了车。

车重新启动。音仪望着车窗后俯身朝她摆手的晓东,望着他被车带得愈来愈远。身后是往来匆忙的行人。身后传来卖糖葫芦的人抑扬顿挫的叫卖声。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四章 上海英雄牌钢笔)

大年初三,几个同班同学叫上音仪一起出去拜年。

呼啦啦的一帮子人,在混着爆竹残屑的雪地上东走西串,到了每一家,都被邀进去坐坐,吃些瓜果,寒暄两句就告辞。等她告别一行人,走近家门时,天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她绕过前楼,正往自家的楼走去,眼前忽然闪出了黑影。音仪吓了一跳,正要避开,发现这人却是晓东。他穿了一身工厂发的棉衣,抱歉而又期望地看着她。

“晓东?!”“过年好,音仪。”“过年好。你找我有事?”晓东答非所问地说:“你这么晚家,也不害怕?”“怕什么?怕就怕你呢。”音仪笑了,但又觉得说的不妥,有点后悔。

“对不起,吓了你一跳。”晓东低声说。他望望别处,象是有心事,又不肯立即说。

暮色里他高大的身体有些单薄,很无助地被积压过来的黑暗湮没。他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很香。

他刚才站在那儿抽烟。

音仪的心又有些绵软。他已经是个走向会的大人了,但他总象了婴儿似地触动她心底的母性。

晓东用脚蹭蹭地上的残雪,一只手伸向棉衣侧面的口袋,掏出一样东西。

“我上个星期发工资,心血来潮去买了一支笔,上海英雄牌的。都买了,一想自己也用不上,还不如给你。”他递过来一个笔盒。

音仪站在那儿没动。她不想要晓东的东西,一是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二是,她害怕其中有什么她不明白的特别意义。

“我不要。我有笔用。还是你留着吧,要不给晓峰。”晓东的手还伸在那儿,不肯收。

“我真地用不上。晓峰过年都没来。我自己,也说不准哪天就去哪儿了。也不值几个钱,给你留个纪念吧。”他说。

“去哪儿?哪天去哪儿?你在说些什么?”音仪猛地打断他。

晓东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不再要求音仪的同意,而是一把拉起音仪的手,把笔盒轻轻放进去,说:“哪天去哪儿都无所谓,你急什么呢。”音仪到家,就把晓东给的钢笔塞进了五斗橱抽屉的最里面。她没觉得它有什么特殊,但心底有份隐隐的不安,象是一只人眼看不见的七星瓢虫,埋在朦胧的潜意识里爬,而她不想看见它。把它藏起来,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寒假似乎如此漫长。音仪盼望着开学,盼望着再见到汇南。

这天早上一睁眼,她发现外面银装素裹,心欢喜地跳起来。下雪了,同学们就要去学校扫雪,就会见到汇南了。

不久,良薇拎着铁锹来找音仪,两人一起来到学校。同学们见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聊天,后来老师来了,安排大家排了队,来到交通繁忙的前进大路。每个班负责马路的一段,各班人马浩浩荡荡地一字排开,铿铿锵锵地铲起雪来。

天空一片蔚蓝,空气清新如荷,阳光下雪粒晶莹发亮。

一直到出校门,音仪都没看见汇南。这会儿文科班五班不知为什么竟排在了一班的边上,良薇就在附近,可是哪儿也没有汇南的影子。音仪心里忍不住失落。

就在这时,她看见汇南小跑过来,加入了五班的人马,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汇南心不在焉地夹在人群中,头上压顶棉帽。他正手执铁锹往雪地里挖去,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刚一抬头,就顿觉不妙,敏捷地一闪身,一个砸过来的雪团就呼地从他身边擦过。他抬头,并不理会扔雪团的男生,反而朝音仪这边瞟了一眼,又埋头干活。

音仪见了,忍不住微笑。她想起来早先看过的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大家朝气蓬勃,相亲相爱,一起劳动使生活更美好。

而今蓝天之下,汇南就在身边一起清雪,像古代的男耕女织。

音仪跟着大家,来来地把铲出的雪运到马路边。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铁锹在地面摩擦碰撞的声音。

她尽量不去看汇南。她知道他就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五章 桃花源)

良薇约了音仪放学后去学校的阅览室读书。

阅览室在一楼。进了门,旁边就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中年女人,是阅览室管理员。管理员见了她们,眼睛一瞪,问:“有学生证吗?”音仪摸出身上的学生证,递给管理员。良薇也在衣服口袋和书包里翻,终于找到样东西,也递了过去。

管理员看了一眼音仪的证件,点点头,还给音仪。她又瞟一眼良薇的,却立即皱起眉头,说:“没看见门口写着‘凭证入室’吗?没有学生证就不能进来。”良薇一扬脸,杏眼怒睁,说:“说是‘凭证入室’,我怎么知道就是学生证,不是身份证呢?哪儿写着啦?”管理员没了耐心,口气生硬地说:“没有学生证你就不能进来,这是学校的规则。我已经跟你说了,你就别在这儿闹了。赶快走吧。”良薇气恼着,还要争辩,被音仪拉住,两个人退了出来。

良薇从此讨厌起那个管理员,再也不想去阅览室看见她。按良薇的话说,不想再看见她那张死猪脸。打那以后,音仪就只好一个人来。

阅览室摆些红漆桌椅,往里面是几排书架。几扇大玻璃窗开向后面的校园,对面墙壁上高高挂着几幅油画肖像,有马恩列斯,也有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阅览室里飘散着淡淡的书香。下午的阳光倾泻而入,窗外玩排球的人的欢呼雀跃声隐隐传来。

音仪的心松散开,意识象蒲公英在飘。好像四周只剩了她一人,在郁郁葱葱的田园里,在风声和云影里。但这个美妙的意境就象个肥皂泡,飞着飞着,忽地一下就破灭了。她看见汇南推门进来。

奇怪的是那个死猪脸的管理员看见了汇南,非但没要学生证,竟咧嘴笑了,愉快地打了声招呼。怎么事呢?难道阅览室也兴走后门的?

汇南见到音仪,好像有些意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朝她望望,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附近。

阅览室人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坐着。音仪正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汇南已经又坐到了她对面。

音仪抬头面对他,笑笑,就又低头看书。她眼睛盯着书页,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但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欢欣,还想摆出镇静如常的样子。

汇南塞过一张纸,上面写着:“你也逃避学雷锋?”此时正是各班团支部组织大家上街学雷锋的时间。音仪觉得大家什么计划都没有,只想以学雷锋的名义上街晃晃,挺荒唐的,就开了差。原来汇南也跟自己一样。

她微微一笑,在纸上写了:“我怕东施效颦。”他读了,一笑,又写道:“不学雷锋,就学陶潜吧。”她的脸有点热,尽量躲开他明澈的目光,痴痴地盯着那张纸看。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又拉过纸来,写到:“我带你去看个桃花源。”音仪不解,但汇南已经站起。音仪糊里糊涂地跟了他,走向那一排排书架。

她不知道汇南要给她看什么。他们顺着书架狭窄的空隙走着。她忽然记起自己六岁左右去农村的亲戚家,走在玉米地里。四面密匝匝的玉米叶被自己的身体一层层地拔开,沙沙作响,头顶的天空也被茂密杂乱的叶子挡住,阳光就零零碎碎地筛漏下来。她记得那身处异境的快感,就像此时。

他们停在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门前。音仪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扇门,但此时,汇南伸手就推开了它,露出里面一个小房间。

房间不是很大,地当中摆了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一摞摞新旧不一的书,旁边是一叠编号卡和一个大圆印章。一扇小窗子,透进些许光亮。窗前是一张跟教室里的一样的书桌,上面摆着笔筒,钉书器等办公用品。

他们走了进去,汇南随手将门关上。

“张姨跟我很熟。我常来,看书看累了也帮她干点杂活。”汇南边说,边捡起印章,在红印泥上一按,然后把书摞最上面的一本书翻开到第一页,印上“青林中学图书收藏”几个字。

“书香书香,书真的有香气。像看不见的激素,让人闻着舒服。”他拿起书嗅嗅,又说。

音仪笑了,忍不住说:“要不怎么叫书虫呢?你是书虫,当然闻得见书香了。”“那你呢?你不觉得书也跟葡萄酒似的,有种穿越年代沉淀下来的香气?”“那我现在就在酒窖里了,要是再读几本,可能就得醉了。”汇南放下书,转过头看她,说:“你醉了也好,醉了象史湘云那样在石凳上睡着,或象李白,在月光下绕着自己的影子跳舞,对影成三人。”音仪忘了之前的羞涩,哈哈笑出了声,瞅着汇南,说:“还有人这样祝福我的。恨不得我出洋相。”“你出洋相,我不在意说不定还喜欢呢。”汇南说到这儿,脸腾地一红。

音仪一怔,意识到那句话有些复杂。但瞧见汇南居然在自己面前红了脸,她又忍不住诧异。

怎么可能呢?他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吗?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怯生?事情是不是搞颠倒了?但不管怎样,她觉得一股奇异的欢乐正一点点地打进自己的血脉,她的四肢慢慢充满青春的能量。她忽然如释重负。好像身心里本来有根刺,这会儿,那根刺被汇南轻轻拔了出来,那份莫名的疼痛也跟着消失了。

汇南走到窗前,侧着脸,好像在凝视阳光里飞舞着的尘粒。

音仪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低头,漫无目的地翻着书页,却什么也没看见。

空气里,胸膛里,都涨满了无法承载的柔情。

“你刚才说的张姨,是那个管理员?”片刻后,音仪抬头,轻声问道。

“是。我早就认识她。她丈夫在一个编辑部,做文字工作的。”“那你父母呢?是不是也做文字工作的?”音仪猜想汇南一定生长在一个饱读诗书的家庭。

“我爸爸从前是但现在什么也不是了。”汇南语调忽然黯淡下来,但他很快转过来,侧身倚着窗户,凝望着音仪,说:“你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你。”“知道我?”音仪不解。

“几年前在学校农场,午饭时我一个人出来走,听见一个女生唱歌,唱得特别甜,特别动情。我一看,是个戴大草帽的女生,在小路上一个人走着,象在往远远的地平线走去。那天天很蓝。后来又不知怎么在山坡上碰见你,你和严良薇。我当时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有点像“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可能就是眼睛,定定地看人。”“真的吗?!我也记得你,好像你本来在看书,结果被我和良薇给吵了,抬腿就走了。你真的也记得?!”音仪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两个人四目相接,一瞬间,就象有什么东西从一个人的胸膛飞出,交给了另一个人,彼此就再也不陌生了。

“当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后来听说一班那个长得有点象外国人的女生学习特别好,叫梁音仪。”汇南继续说。

音仪不好意思了,说:“我不象外国人,他们乱说的。”汇南还在专注地看她,好像没注意到她的羞怯,自言自语地说:“你的眼睛是特别,欲言又止,好像在看人的心。”音仪不想说,这些年,她其实只曾用那样的眼神偷偷看他。

她偏过脸躲开他的目光,短促地说了一句:“别再盯着我看了,好吗?”汇南似乎走近了她,在她身边停了片刻,又到窗前。

她听得见他加重的呼吸。她不想看他。她已经没有力量去看他。她的胸膛里积聚了太多骚动不安的能量,就要临近爆炸的界限。他只要多看她一眼,或者碰她一下,她就一定会七零八落。

管理员敲门进来,见了音仪和汇南站在两处,就跟汇南打了声招呼。

音仪借口要去看书了,就一个人先出来。她坐到自己的书本前,却再无法安心读书,就收起书包家了。

那一晚上她辗转半晌才睡着。之后的日子里,下午一放学,音仪想也不想,两条腿就不由自地往阅览室挪。临到了门口,她就有些紧张,见了管理员,也有几分胆怯。

她经常能遇到汇南,见到他,她的心就安定下来。他们起初并不讲话,只是隔着一两张桌子互相默默看几眼,读自己的书。逐渐地,他们习惯了对方的出现,略微轻松些,就开始交换着杂书看。

也不知道汇南从哪儿弄来的那些书,有卢梭的“忏悔录“,司汤达的“红与黑”,也有王实甫的“西厢记”。

音仪总是把教科书摊开,把汇南递过来的书压在底下看。有时汇南也写些东西,写好了揉成个团,偷偷抛向音仪。有时是句话,有时是首诗,有的写给他自己,有的写给她。

有一次他写了几句七言:“累累情事缚忧心,青春一朝空自老。翻絮重修不由衷,粘肠肚叹兹厥,揉碎倩影念风骚。”音仪读了,心跳脸热,就了:“颠月波澜逐不得,谁人倾心试轻薄?”他读了,叹口气。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五章 别早早谈恋爱)

这一天他们又在阅览室见面了。音仪坐下,有些心神不定。她打开课堂笔记本,埋头读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朝着旁边桌子上的汇南望去。

他也正在看她。她朝他莞尔一笑,又低头学习。

一会儿,汇南从她桌前走过,悄悄留下一张纸条。音仪读了纸条,也起身出了阅览室。

出了楼,绕到后楼的背后,一排白杨树下,站着汇南。这个地方象校园的一个死角,平时也很少有人来。此时静悄悄的,只有风偶尔吹动白杨,发出哗哗的声响。

音仪走向汇南。汇南的眼睛一直跟着她,等她走近了,温情地说:“你穿这条裙子,真漂亮。”音仪穿着的是件暗黄色长裙,白色短袖上衣扎在裙腰里。在学校女生是不兴穿裙子的,好像露出两条腿是件很难为情的事。音仪也不是个大胆的人,但妈妈手巧,总是给孩子们做些漂亮的裙子穿。

音仪站定,头望望,然后眼睛盯着地上时而摇晃的树影。

“有事吗?被人看见就要乱说了。”她小声说,好像怕人听见。

“你真地怕人说吗?”音仪扬脸看他一眼,见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

她心里一阵激动,差点就要喊出来,说她为了他什么都舍得,都不在乎,她可以跟他同甘共苦,天涯海角。可她咬咬嘴唇,没说出来,又低头看树影。

“其实张姨已经发现了,她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汇南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看看音仪,又往别处看。

音仪吃了一惊,禁不住抬头,呆呆地望着他。

“我告诉她,我们只是要好的同学,没有什么。她说那就好,千万别早早谈恋爱,耽误学业。”音仪一听脑子就乱了。汇南在说什么?他在说他的真心话吗?她也知道为了见汇南,自己总是多么地心神不安,自己也觉得不对,一次次地责怪自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失望,不可抑制地失望。难道自己自作多情,汇南和自己真的只是要好同学?难道汇南叫她出来,就是要表明这个意思?但他们不是要好同学,那又可能是什么呢?

她还没理清思路,心口就开始郁闷,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

“你怎么哭了?你怕张姨吗?她人有点厉害,但嘴硬心软,她不会跟别人乱讲的。”汇南安慰说。

音仪眼泪越发泉涌。但她不想告诉他,她伤心的不是张姨问他,而是他居然说他们只是要好的同学,没说他喜欢她。而她也是个骄傲的人,不想跟他坦白,自取其辱。她侧过身,不让他看她的眼泪。

汇南开始不安了。他很想上前安慰她,不让她哭,可是不管他心里多么着急,他就是动弹不了,只能无措地看着她的侧面。

“你张姨真地是瞎操心。我们不过是稍微要好的同学而已,她有什么好担心的?”音仪冷冷地说。

“你在说什么?只是稍微要好的朋友?你真地是这么想的吗?”汇南有些茫然。

“当然是这么想的了。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我我只是跟张姨那样说而已。我想的是什么,我还需要说出来嘛?”汇南道。

音仪心头一颤,却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难道不是心有所思,言有所发?”音仪说完,却没听见汇南的音。风又把树叶摇得哗哗响,耳边啾啾鸟声响起。

音仪心愈发疼痛,止不住地往下沉。

良久,她才听见他缓缓地说:“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很贪婪?”音仪心狂跳,瞬间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一起洪水般涌向大脑。她觉得头有些晕。她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转过身,却没有力量去面对汇南的眼睛。

“要那也算贪婪的话,我跟你一样贪婪,比你更贪婪。”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奇异而又陌生。它好象不是被她说出来的,而象是一股缥缈自由的烟尘,从她灵魂最隐秘的地方游荡出来。

她的心终于赤裸裸地敞开在他面前,一无保留地呈现给了他。

汇南一步迈到她跟前,脸涨红了,几乎就要把她拉进怀中。

远处遥遥传来什么人大声招呼的声音。

音仪一把推开了他,面红耳赤,扭头疾步走开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五章“我都爱你”那几个字)

上高三之后,之后音仪就再不去阅览室了。

她和汇南说好,他们不再在学校单独见面,集中精力复习,准备高考。

音仪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她幸福的秘密。她不能让自己热烈的情感毁坏他们的前程,她必须克制自己,终有一天,她和汇南双双实现他们的梦想,成为人中骄子。她每天幻想着那一时刻,内心充满甜蜜,就觉得一切忍耐和牺牲都值得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音仪平时成绩都是班上前几名,父母并不担心。音仪放学后在教室里自习,累了,就和班上女生出去打羽毛球。

这一天音仪在学校自习完家。十月里天高云淡,秋风冷瑟,地上的落叶时时被风卷起,哗啦啦地在地上跑。

音仪走在路上,忽然听见传来一阵嘎嘎鸟叫声。她头一看,身后一群黑色的鸟尘沙般从日渐光秃的树枝间旋起,升向天空,又列成一字飞去。

音仪忽然有些惊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人影从柳树后闪过,拐进了另一条街。她定定神,但见四周还是车来人往,一切跟往常一样。她鬼使神差地跑到那个拐弯,张望过去,却只看见一个卖冰糕的老太太守着一个蓝色的冰糕箱。

她的心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但等她到了家,被妈妈招呼着吃了晚饭,就把先前的事情忘掉了。

第二天全家吃过晚饭,爸爸坐下看电视的新闻联播,妈妈去厨房洗碗。音仪帮妈妈把碗筷捡到厨房,正准备下楼,就有人咚咚地敲门。

音仪打开门,却是石叔。他本来清爽的脸上好像添了很多皱褶,眼睛布满血丝,显得疲倦不堪。他好像被屋里泻出来的明亮光线晃了一下,见了音仪只问:“你爸妈在家吗?”爸爸妈妈闻声,急忙请他进来。石叔却只往前迈一步,就又站住不动了。

“老梁,茹波,晓东没来你这儿吧?”爸爸妈妈一脸诧异,说:“没有啊。这孩子都好久没来过了。他怎么啦?”“唉!”石叔立即叹了口气。

“他跟我家那口子又吵了一架,留了纸条,说要离家,去南方打工。我思他是不是闹脾气,跑到谁家去了。他要是没来,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他就要走。

妈妈不放心,还问:“什么时候走的?要不要我们都出去找找?”“昨天傍晚走的不必找了,他走就让他走好了。”说完,石叔就离开了。

石叔走后,爸爸妈妈一阵唏嘘,又说起假如王姨当初不出事,石家一家人就也该和和乐乐的,决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怜两个没了妈妈的孩子了。

音仪心里也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晓东曾说的一句话。

“那个家,早就不是我的了。”“我说不准哪天也去哪了。”当时自己虽也替他难过,但事后就把他全然忘掉了。她的心已经为汇南一个人填满,再也没有地方容纳对别人的些许思念。

想着想着,她就记起晓东给她的一只英雄牌钢笔。她打开那个抽屉,终于在一叠叠衣服底下,找到了它。

当时她只想把它丢在一边,连打开看都没看。此刻她终于打开了那个盒子,看到一只滚圆的深棕红色钢笔。

她拿出那只钢笔,却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

她诧异地将它打开,上面写着:“不管我在哪儿,我都爱你。”她的脑子轰地一下,血液往头上冲。他爱她?他怎么会写下这样一个字?她和汇南,都不敢提的那个沉甸甸赤裸裸的灼烧人心的“爱”。

那个“爱”象太阳的风暴,一下子喷出来,烧痛了她的眼,她的心。“我都爱你”那几个字,象爬动着的毒蜘蛛,射出毒液,慢慢麻痹了她的腑脏。

她不爱他,从来没想过爱他,至今也不爱他。他应该明白,一定明白,所以没有强求,没有期待应。他一个没出息的人,却不知怎么就牵动了她致命的一部分,动物的一部份,没有思考没有文化的一部分,不被认知没有意识的一部分。

昨天那些扑楞楞飞起的鸟,是不是被跟她默默告别的晓东惊起。

晓东酥痒痒的气息又飘入她的鼻歙。

音仪握着那只笔,哭了。

晓东走了之后,音仪再没见过他。

听说晓东原来上班的那个厂子来了人,到石叔家询问过。但晓东的天地就那么大,即使被他猛然戳了个大窟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很快就愈了。街上照样车水马龙,早先替他着急的那几个人,也把他忘记了。他象粒尘砂,等一切都消停了,就飘落下来,沉到惦记过他的人们的记忆深处。

音仪也郁郁寡欢了些日子,虽然他从来不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人。但下意识里,他就像家楼前那座烟囱,象是家的记忆的延伸,是音仪植物神经的一部分。她不想念他,只用意识后的意识感觉过他。他的突然消失却也留下个洞,那个洞先是出现潜意识里,现在因为那个纸条的出现,出现在下意识里,然后彼此连成空洞的一片。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五章 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很累)

音仪忽然很想见到汇南。她为自己为了晓东掉眼泪而不安。她责怪自己,怎么可以这样轻浮,这样不专情,虽然她不爱晓东,但她对汇南的感情不能有任何缺漏,有了,就不完美,就是她的耻辱了。

她站在阅览室外面的走廊装作看张贴出来的数学题解答,等着汇南。她想见到汇南后,她的心就会重新被他填满,晓东远走的伤感阴影,就会被一扫而光。

她等着等着,就听见良薇的笑声,转头一看,汇南正和良薇一起走来。她忽然有些不自在,好像良薇的欢快竟然在刺痛她。

“音仪,你怎么还没家啊?”良薇大声跟音仪招呼着。

音仪想摆出轻松快乐的样子,可没做到。她没敢去看汇南的脸。

“我还有点事儿。你们也没家?”音仪说。

“没有哇!今天我班男生跟三班男生足球比赛,我得去给齐汇南他们加油。”良薇还是一脸爽朗的笑容。

“真的?”音仪说。

“过两天我们班还跟你们班男生比呢,你不知道?”良薇又说。

音仪对球赛一向不关心的,说:“我真不知道。那你们赶快走吧。”她淡淡地说。

良薇听了,就说了再见,和汇南一起往学校操场走去。

等汇南和良薇的身影消失后,音仪心里有些空落。她转过身,独自往家走。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害怕被人看见和汇南在一起,而良薇,却可以那么大摇大摆地跟汇南单独走。她本来那么坚定地相信她的爱情,那个未曾被点破的爱情,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些疑惑了。

假如汇南真的爱她,他本来是可以更加无畏一些,更动一些的。她不去阅览室,他还是可以想办法跟她见面的。即使她说要专心复习功课,他应该也可以忙里偷闲地来找她。他真地思念自己吗?

这样想着,音仪的心就忽飘忽沉,就慢慢地象是幽怨拿捏住了的魔鬼。她本来美好活泼的性情,突然被痛苦灼烧出了个黑乎乎的洞,连她都为之而羞耻。

她努力不变成个猜疑的怨鬼,还是照常上学,活动,学习,守留她幸福的秘密。

不久,她跟爸爸去东湖散步时着了凉,发烧病倒了。

吃了妈妈递来的药,音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昏睡中,汇南的身影时而在一池碧绿的潭水面浮荡,若隐若现,时而变成了仙人球,落在她的心上,刺痛着她。慢慢地,她沉入愈来愈大的黑暗星系里,而汇南,晓东,还有良薇,都被远远地排在星系的边缘。她的心,就像一株翠绿小草,被身体疼痛的白热熔岩卷走。

音仪病好学校的那天很冷。早上新落的一层薄雪,把楼房和街道都勾勒得干净写意。

间操结束时音仪跟着同学们往教室里走。他正和他们班任在走廊里说着话,好像看见了她,目光朝她这边停留了片刻。她夹在人群当中,也看见了他,却无法停下脚步,只好继续进了教室。

那天午休时音仪走路家吃饭。街上人很多,来匆匆,太阳透过云层漏泄出些许光亮。音仪等鸣叫着的汽车过去,穿过了马路,逐渐走到稍微安静的小道上。旁边是家戏剧学院,咿咿呀呀地传出人练唱的声音。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眼看着就赶了上来。音仪扭头一看,却是汇南。汇南象是跑着追来的,还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

“你你生病了?”汇南整理着呼吸,急切地问道。音仪心头一热,堵在胸口的冰块开始融化。

“我发烧了,休息了几天。”她说。

汇南又说:“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你可以让良薇告诉我啊。我总也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音仪迟疑了一下,说:“我也没来得及跟良薇说。我妈帮我请的假,我们班上的人知道。”她没说,几个本班同学还来看望过她。

汇南眼睛盯着她,好像含着苦痛。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扯到戏曲学院院墙的角落。还没等音仪思考,他已经一下子把她揽到他的怀里。

“我知道我们说好的,我们不影响对方,集中精力准备高考。可是,我不能看不到你,你不能生病也不告诉我,答应我好吗?”他的额头贴在音仪的头发上,喃喃地说。

音仪听了,千思万绪涌向心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很累,整个身心都在酸痛,尖锐地痛,而之前她竟没有感觉。她禁不住泪眼婆娑,倚着他的胸膛轻轻抽泣起来。

汇南把她抱得更紧,嘴巴贴在她耳边悄声说:“我爱你。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我爱你,音仪。你知道吗?”音仪听了,浑身一颤,似乎一股电流通过全身。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六章 远行的良薇)

良薇在课后找到音仪,她锁着眉头,心事重重。

“音仪,我还没告诉老师,我家就要搬到广州去了。我得转学了。”音仪吃了一惊。

“去南方?可你已经高三了啊,再过几个月就考大学了。怎么不等等呢?”“说得就是。我这么说,我妈也这么说,可我爸不让。他已经辞了职,打定意要下海。他承包了个服装厂,给我妈也安排好了工作。”良薇垂头丧气地说。

“那怎么办呢?你很快就要走吗?”音仪忧心忡忡。

“再过一个月吧。下个礼拜我爸会跟学校说。”停了片刻,她又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都学的差不多了。到那边随便插个班,跟着高考就是了。”自从知道这个离别的消息,音仪就在想着该送良薇什么样的临别礼物。她花了两个晚上,画了一幅龙爪菊花的水彩画,又涂涂改改,写了一首表达永恒友谊的诗。她把一切准备停当,就约了良薇放学后见。等最后一节课一结束,良薇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一班门口。音仪匆匆收拾了书本,迎了出来。

两个人结伴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时间仿佛倒流了,到了两年前。那时她们整日形影不离,那时,汇南还只是个悄藏在音仪心底的朦胧影子。

“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妈动手术,你爸待在医院,我陪你在你家住一晚上,我们还煮清水挂面吃?”音仪忆道。

“当然记得了。那次我可吓死了,还以为我妈再也不了家呢。我那会儿怎么那么傻啊。”良薇说。

“我还记得你家的猩红色大厚毛毯。我们俩坐在床上说话,身体就压着它。”“别提了,我现在还盖那个破毛毯呢。我早就不想要了,我妈就不让,说那毛毯厚实,暖和。”“记不记得初中时我们俩起大早跟人学剑,还跑到学校,让看门老大爷给我们开门?”音仪又说。

良薇笑出了声,一边说:“天哪!我们那时真挺野的。”音仪瞅着她,良薇笑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得圆溜溜的,不象别人把眼睛笑眯起来,就也忍不住笑,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好笑,反正两个人就咯咯笑成了一团,怎么也止不住。等后来她们发现正走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外,才面面相觑,使劲闭上了嘴巴。

后来她们走到后门。她们掀起棉被一般的厚门帘往外一看,外面树木萧肃,彤云密布,寒气袭骨,就改变了意,退来,在学校礼堂外面角落里的木椅上坐下。

音仪坐定,仔细掏出被褐色牛皮纸包裹着的诗和画,递给了良薇。“良薇,给你的,做个纪念。”良薇接了过来,打开看画,画上的淡黄色的菊花清新舒展飘逸。她又低头,读了诗。

“音仪,你真的有才,比我们学文的人还有才。难怪齐汇南喜欢你。”音仪被她后边那句话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喘,脱口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本来爽朗的良薇却突然沉静起来。她手指捻着画的纸边,还是低着头,说:“音仪,对不起,我早就知道你和齐汇南的事。我也没特意留心,不过齐汇南总问我你的事情,我再粗心,也看得出来。”音仪无语。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都这么大了,马上就十八岁了。学校家里不让,注意点就是了。齐汇南那么出色,你也那么出色。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良薇又说。

音仪无论如何没料到良薇会这么说。她心头一热,由衷地说:“良薇,谢谢你。”良薇换了话题,说:“以后我们分开了,你给我写信好吗?”“我当然给你写信。你到那之后,先来信,给我个。我家的你还记得吗?”“记得。那就这样说好啦。”一个月后的一天,五班举行了小小晚会,为远行的良薇送别。

晚会结束后,音仪等着良薇出来,象从前那样和她搭伴家。她们边走边聊,几乎走到了良薇家,又慢下脚步,说了半个钟头的话。

最后,终于到了分手的时间,良薇转身往家走,走到半截,又头张望。

音仪还站在那儿,朝她摆手。

良薇喊道:“我会给你写信!”音仪也喊道:“我也会给你写信!”良薇听了,才扭头继续往家走,最后消失于那栋住宅楼里。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六章 中国最好的学府)

很快就到了中学最后一个新年。

新的一年里,他们将毕业,上大学,天南地北,六年里习惯的一切都将改变。

各班都大张旗鼓地准备联欢晚会。新年的头一天晚上,一班的几个女生排练民族舞蹈,男生们留在教室里听差。音仪是班上的宣传委员,照例忙着布置教室后面的那块黑。她画了些装饰性的图案,然后用彩色粉笔画写“新年快乐”几个大字。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一团漆黑,教室里还是灯火通明。叽叽喳喳的女生们在往墙上窗子上搭挂彩带,男生们重新摆排了桌椅,然后就打打闹闹,出出进进,谁也不肯家。

耳边充满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音仪想到了汇南,心就激动得要跳出心房。

汇南此刻在哪里,是不是也在学校。她多么渴望见到他,和他分享这一年最后的时光。

她边在黑上写着字,边下意识地往门口张望。可是她明明知道汇南不会明目张胆地来找她,可她还是忍不住。等她终于布置完黑,就绕上围脖溜了出来。她有点后悔没事先和汇南约好。

音仪正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踟蹰着,汇南却从身后出现,悄声说:“别找了。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跟我来。”音仪又惊又喜,又赶快望望四周,见前后左右的确没人了,就快步跟着汇南走出大楼。

外面黑黝黝的,云层间些许露几点星光。要是往常,音仪一定有些胆怯。但此刻,夜色却像是柔软的帘帐,悄藏着不可言喻的的秘密激情。

音仪大口呼吸着寒冬冰冷清爽的空气,脚踩着残雪,跟着汇南来到校园后面。刚刚离开的热闹的教室象是一个不相关的世界。这里四周鸦雀无声,白天高耸伟岸的白杨树也静静地隐没于浓稠幽暗的天空里。

汇南和音仪一前一后地停下脚步。

身边只有汇南,和漫无边际的夜色。夜色好像卸去了人心的枷锁,将白天顾忌重重的情感解放出来。没有边界,也没有负累,只有沉浸于爱恋中的心。

黑暗中他们彼此四目相对。汇南解开自己的军大衣,将音仪袋鼠般地裹起。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头发。

有了夜色的护航,他们不再怕被谁看见了。

音仪觉得自己正融化着,蒸腾着,消散于汇南的怀抱和四面笼盖着的温柔夜色。

这一瞬间,她轻得如同一片羽毛。

“你可以就这样一直抱着我不松开吗?”音仪说。

汇南微笑了。“当然。我可以把你一直抱你到明年。”“我好像头一次觉得你这么真实,这么近,可以感觉到你的心跳。以前,你好像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即。”“你能听见我的心在说什么嘛?”“在说什么?”“它在说,音仪吾爱,音仪吾爱。”“你的心会一直这样说下去吗?它会不会说烦了?”“等它说烦了,它就说,吾爱音仪,吾爱音仪。”“音仪,我们一起考北大吧。”汇南说。

“嗯,好吧。可万一我考不上呢?”音仪不放心。

“你全年级第十名,怎么会考不上呢?”音仪想想,也觉得自己应该没问题的。想着再过半年她和汇南就将一起携手走在全中国最好的学府里,她就内心充满了幸福,忍不住微笑了。

这个新年是多么地令人向往。

新年之后几个月,高考复习开始白热化。

晚饭之后,妈妈叫住音仪,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说要带音仪出去买些东西。

音仪应了,跟着妈妈一直走到一家副食品商店。妈妈径直走到糖果部,在一堆堆的巧克力块前停下。她转过脸来,瞅着音仪问:“喜欢吃哪种的?黑的还是白的?”音仪仔细瞧瞧,她哪种都没怎么吃过,就也拿不定意。

“好像都挺好的啊。”,她说。

妈妈想想,就跟着柜台后面的售货员说:“麻烦你黑白巧克力各称两斤吧。”售货员称了巧克力,放进纸袋装好,递给了妈妈。妈妈心满意足地收了,领音仪出了店门。

“你学习累了,就吃巧克力,高热的,给大脑增加能量。”说完,她沉吟片刻,又小声说:“他们也有人让我弄些麻黄,说是提神,可我担心不好。咱们还是吃巧克力吧。”所有的课程都一遍遍地温习过了。学校几次模拟考试,音仪的名次都排在前面。音仪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第二志愿也是北大。第三志愿是镇西大学。

镇西大学远在东南,离这个城市千里之遥。音仪在“中学生数理化”的封底见过那个大学校园的照片。她报考大学时想了起来,就心血来潮地填了上去。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离高考就只有三天了。这天音仪跟同学们一起留在学校晚自习。

已经晚上八点钟了。教室里依然灯火通明,坐着十几个学生。音仪觉得脑子发胀,眼皮也沉重起来,就收了书本,走出教学楼。

外面夜色朦胧,一弯新月嵌在明净的夜空。音仪习惯性地朝五班教室的窗口望望,心想汇南不知是不是还在。

她思念着他,却无意去打搅他。她说服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也不去看他。等高考过去,等到他们双双考上北大,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幸福地在一起了。而现在,她必须忍耐,必须努力。

她走到自己的自行车前,解了锁,一扬腿骑了上去。

一股夏日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车辆偶尔呼啸而过。

往前骑上一小会儿,再拐个弯,就离家不远了。音仪此时特别向往家,想着妈妈是不是又准备了可口的夜宵。想着想着,她就觉得肚子有些空。

她把车子蹬得快些,开始左拐。

突然,就在这一霎那,她的眼前出现明亮刺眼的车灯的光亮。她给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耳边是一声猛然急刹车的巨大摩擦声。音仪连人带车倒在路上。

她晕了过去,脑袋磕出了血。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六章 她就要离开他了)

音仪没有希望上北大了。

那天她被车撞了之后,被送进了医院,脑袋上缝了几针,昏沉了两天。她一定坚持参加高考,但她的成绩,却比平时低了八十多分。

她所有的梦想就这样在被一场车祸中击碎了。她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无法原谅自己。她还没有这么失败过,悲痛过。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在人生中起飞,就已经倒下了,她向往着的一切都落空了。她错失了前程,也将失去爱情。她不知道两者哪个更使她绝望。

知道分数后,她哪儿也不肯去,整天躲在家里。先是一个人哭,等哭累了,就呆呆地望窗外望。

不久大学录取结果出来了。她的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都落空了。那个陌生遥远的镇西大学,却出乎意料地成了她将要面对的现实。

妈妈看看她,叹口气,说:“这种事情碰上了就碰上了,伤心也没用的。好歹也是所重点大学,也不算太糟糕,就是离家太远了。唉。”音仪无语,两行眼泪又潸然而下。

不久,学校传来消息,汇南如愿以偿,以全省文科最高分考入北大。曾经相依相守的汇南,一下子重新变得遥远,比从前更遥远。

他们好像被这场考试分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充满光辉的理想之国,许诺着伟大前程;另一个是遥远陌生的庸俗之地。音仪甚至忘记了车祸,不知不觉间将一切归罪于自己的愚笨。心底那个细微的自卑的声音逐渐响亮,宰了她,震耳欲聋,揪扯着她的心,在说:“你和他,再也走不到一起了。他有他的阳光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想到这儿,她的眼前就一团朦胧,什么也看不见。

她和汇南可以相见的时间,就只有秋季开学之前这些天。之后,他们就会各奔东西。她愈加思念起汇南,带着热烈的绝望,但她又没有勇气面对他。她害怕他会用淡漠轻蔑的眼神看她。她如此渴望他,而他只消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她的心死灭。

她想她不得不撕碎自己的心,咽下眼泪,默默为他饯行,看他远飞。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音宣了几次家,还带个叫于孟的男朋友。于孟是音宣的同班同学,画得一手好画,长得高大温和,谦谦有礼,讨全家人的喜欢。

这天音宣和于孟进了家门,于孟坐等在外屋等着,音宣蹑手蹑脚走进里屋。音仪正窝在沙发里,翻着本杂志。

“你怎么还泡在家里呢?再泡就泡烂了。于孟和我要出去看电影,要不要一起去?”音宣问。

音仪摇摇头,说:“你们去吧,姐,没事。我就喜欢呆在家里。”正说着,外面传出于孟和什么人的说话声。

俄而于孟敲门进来,望望姐妹两个,说:“音仪的同学来了。”音仪往外一望,走出来的却是汇南。

音仪的心狂跳,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定定神,正是汇南,确是汇南,是她刻意逃避却又朝思暮想的汇南。她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烧。

汇南穿件宽松的白衬衫,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音宣瞧瞧汇南,又瞧瞧音仪,赶紧说:“音仪,别愣着,出去招待一下同学吧。”音仪起身出来,走到汇南的跟前。她不敢正视他,心头却漫过潮水般的温柔。

她刚想问他要不要坐下,他就像已经听见了似地说:“不了。你有时间出去走走吗?”音仪过头,跟音宣交待了一声,就跟汇南出了家门。

此时刚刚下过雨,一缕阳光从缓缓移动着的云朵的缝隙间倾泻而出。空气湿润清凉,游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路边的树木和美人蕉还湿漉漉的,支离破碎的影子倒映在零散的水洼中,偶尔被清风吹起细细褶皱。他们并排默默走着,穿过街道,走进一丛柏树林。

终于,汇南转头看看她。他忽然觉得她本来窈窕的身材变得丰满,有种新鲜陌生的吸引力。她眼望前方,却象什么也没看见,沉浸于另一个世界。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可你为什么躲着我呢?”音仪的眼泪又往上涌。她拼命忍住,说:“都是我不好,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失利。我们没法在一起了。我得上镇西大学。你知道它有多远吗?”“我知道。我已经看过地图了。从青城到镇西的距离,等同横穿欧洲大陆。但那里是经济特,听说风景也很美。要早知道的话,我也该报那儿。再说大学也就四年,四年过去,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团聚。你怎么就那么悲观呢?”“四年过去,你真地还会愿意跟我在一起?四年太长太久了,望都望不到头,你怎么能知道那之后的事情呢?”音仪不相信地说。

汇南脸有些涨红,沉吟片刻,说:“四年跟一辈子比,就太短了。一个人的一辈子跟这个世界比,也太短了。要是连四年都把握不住,还哪有资格说永远?”“谁说一定得说永远?”音仪问着,心却有点痛。

“因为,永远的东西才有价值啊。就像我们歌功颂德时总说,永垂不朽,永世流芳,永远怀念伟大的领袖。”音仪扑哧一声笑了,说:“怎么说说就象在开追悼会了?”汇南脸上也明朗起来,微笑着说:“不开追悼会怎么博娇人一笑?”音仪有点窘,伸出拳头捶打他,却被他捉住,揽入怀里。他的眼睛喷着陌生的火焰,脸压了下来。她头一偏,轻轻避开了。

她低头将脸埋在他胸前。她几乎就可以这样一动不动醉在哪儿。她真地希望时间,就永远地凝固在这一刻。她在她如此爱恋着的男孩子的怀里,闻着他的气息,听着他的心跳。它象迎接新星出生的鼓点,一下下地,不停地,带着古老而强劲的节奏,饥渴地搏动着。她好像在经历着一个原始的仪式,被这鼓点感动,被他的存在感动,被自己有幸蒙他所爱而感动。

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就要离开他了。这个悲哀霎那间涨大,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七章 美得让人忘记疼痛 )

音仪终于坐上时而呼啸着的火车,踏上去镇西的行程。

火车上挤满了拖包带裹的旅客。从上海车站转战之后,人愈发多起来,一个个象货物似地塞得到处都是。过道之间,车厢连接处也挤满了人,连厕所的门都给堵住了。这么多人紧紧地挤在一处,呼吸就从这个人的鼻孔出来,飘入另一个人的鼻孔,连消散的机会都没有。

音仪挨着车窗坐,望着外面一个个陌生的城镇和空旷广袤的田野从眼前闪过。她仍然沉浸在离别之痛中,对身边旅途的窘困和车外的景色都有些麻木。

进了山之后,葱郁的山岭起伏连绵,一条河流伴着火车走,时急时缓。偶尔,哪个农家男孩子牵着水牛,慢悠悠地从山间小道走过。一切如此安宁。

等接近镇西时,车上的人才渐渐少起来,人总算可以走动,透透气了。

忽然车上一阵骚动,人们纷纷翘首往外望。很快,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无数银片似的蔚蓝大海。一只只渔船停泊在海岸边,白色的海鸥在天空翱翔。

一阵喜悦顷刻涌上音仪心头。看见大海了!奇迹梦幻般的大海!

它如此明媚动人,一望无际,天水一色,美得让人忘记疼痛,忘记疲劳,忘记身处异乡。它象一只忽然飘来的仙乐,突如其来,摄住了她的身心。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缓缓展开,涨满视野,又渐渐滑出视野之外。

再往前走上一段,就到了镇西的火车站。音仪穿过人群,上了学校接新生的巴士,就来到了镇西大学。这是天色已晚,校园里灯火烁烁。

下了巴士,音仪走到临时摆出的桌子前。

“找到了,在这儿。生化班的梁音仪。”桌子后面的一个模样清秀戴着眼镜的男生说。

他刚刚在点名簿上发现了她的名字。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她,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

“你是北方来的吧?刚才招生的袁老师刚刚来过,问你到没到,还说你是个高材生。”这会儿又走过来几个新生。这个男生走到一边跟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又走过来,问:“你的行李在哪儿?我送你去宿舍。”。

音仪指指身边的小红箱子,他就把它抗在肩上,在前面领路。

一栋栋宿舍楼高低错落地排在山腰上。朦胧夜色中,音仪跟着这个人上了台阶,走进其中一栋。楼梯和走廊都露在外面,走廊也被用作阳台,挂着一件件衣物,万国旗般随风飘动。身边时而走过欢声笑语的女孩子们。

每间宿舍住八个人。已经有人安顿下来,在各自的床铺上挂起白纱蚊帐。八张小书桌排在房间当中。窗外米之外就是大海。

镇西大学占镇西市的一个边角,依山傍海,物华丰富。校园里花木掩映,犹如植物园,柠檬桉,佛肚竹,龙眼树,等等,比比皆是。校园当中是一汪湖水,四面的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天上悠悠白云时而投下倒影,颜色重叠斑驳,仿佛一幅印象派画。

镇西大学供水不足,每天宿舍的水房只供上二个小时。每个人都备着红红绿绿的塑料桶,需要的话就去水井打水。校园里大概有四五眼水井,每个上面都已经支起帐篷,还用水泥砌了些台子和搓衣,供打水洗衣服的同学们使用。

音仪的水不够用了,同寝室的广东女孩子紫玉带了音仪,两个人手提着桶,来到这样一眼水井边。

走近水井,扑面而来的就是水井弥散出来的清凉气息。洗衣槽后面已经站满了人,喧喧嚷嚷。里面大多是些男生,穿着简单的背心,或干脆赤裸着胸脯。

音仪尽量避免看那些人,径直往井边走。空气又湿又凉又热,混杂着人的气息和悠然飘来的花香。

紫玉是个颧骨略高,皮肤黝黑,娇小丰满的女孩子,跟在音仪的后面。

音仪正对着井底的水不知所措,等着紫玉来示范,身边就出现一个人。音仪觉得他眼熟,认出他是那天接她的男生。他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只不大不小的鹰钩鼻。

“是你啊,梁音仪。记得我吗?我叫陈永博,比你高一届。我来帮你打吧。”说着,他将音仪的小桶用绳子送下井里。待水桶触到了水面,他轻轻一拽绳子,水桶一歪,水就势流进了桶,将桶没了下去。等桶里差不多盛满了水,陈永博才扯了绳子,让水桶直立起来,再一点点地把它拉了上来。

音仪觉得有趣,谢了他。

紫玉在旁边嚷着:“要不要也帮我打水?”陈永博爽快地说了声:“没问题啊。”,就也将紫玉的桶打满了水。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七章 新闻里北京学潮)

天总是明晃晃的。云朵不期而至,飘洒些雨花,又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眼前美景如斯,音仪新奇之下,却仍是说不出的落寞。一切温馨浅薄,象浮在水面的五颜六色的油渍,随遇而安,漂泊无根。离开了中学同学,离开汇南和家,她好像脱离了本来的那只昂首向前的巨轮,一个人,在旖旎的南方和一群陌生人里,慢悠悠地划着小木舟飘荡。

这里没有人说永远,没有人谈伟大,也没有人读名著。

这个地方鲁迅来过,在给许广平的家信里抱怨它平庸浅薄。鲁迅走了,它却为他盖了个纪念馆。

她的内心几乎有着恐慌,怕一不留心,就将高远的人生追求忘却。如果那样的话,她和汇南,就真地会愈来愈远。

她假想着这样的境地,内心充满危机感,就拼命地读书学习。别人上街闲逛,嘻嘻哈哈地聊天,她躲在教室里看书。她舍不得浪费一个晚上,一个钟头。每一天都是一场比赛,一场竞跑,她稍一大意,就会如逆水行舟,一退千里,她就会慢慢沦落为满足于平庸的人。而她只有把身边的人远远地甩在身后,她才有可能与汇南齐头并进,她才有资格想念汇南,才有资格向往未来,她的痛苦才会减轻些。

这天晚上,音仪和同班的女生冯淑在食堂吃饭。天色已经昏暗,食堂也只有希希冷冷的几个人。冯淑体格健硕,却斯文沉静,此刻坐在心不在焉的音仪对面,一声不吭地吃着。食堂的门半开着,晚风悄然而入。

两个一脸稚气的同班男生匆忙走进,径自走来,在她们身边站住。

“我们系九十分以上的有几个?”他们冲着冯淑,急切地问。

“两个。”冯淑仍旧吃着饭,慢吞吞地答道。

“谁的得分最高?”他们又迫不及待地问。

“她。”冯淑瞅着音仪说。

音仪象没看见眼前的一切。他们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个男生站着看看没动静的音仪,转身走了。

音仪这才醒过来似的,望着冯淑笑笑。

“他们有点怕你。”冯淑说。

“怕我?”音仪不解。

“你不群,不爱理睬人,很清高。”冯淑老实地说,稍停,又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每个人性格都不一样嘛。”音仪没心思去揣摩别人对她的看法。她如此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就不由地过着半自闭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汇南留下一个大大的空缺,这个空缺压抑着她,磨砺着她,不让她放松休闲。

这个单调的学习生活里也有让她欢欣盼望的事情,那就是良薇小舅的来访。良薇去了广州之后,上了当地的中山大学。得知音仪来镇西读书,良薇就让妈妈给住在镇西的小舅写信,请他来照看远离家乡的音仪。

头一次陈叔来镇西大学看音仪,就推了自行车,车上搭着一大串香蕉,几根甘蔗,还有一大袋甜桔。他脸庞白皙,脸上温和地微笑着,见了音仪,慢条斯理地问长问短。

“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东西都备齐了吗?还需不需要什么?”“都挺好的,什么也不缺。就是天太热了,不习惯。”“慢慢习惯就好了。慢慢习惯就好了。有空一定到家里来玩。学习不要太累了。该吃什么就吃什么。镇西水果多,甘蔗这个季节里最好,多吃些。慢慢习惯就好了。”他说完,把家里写在纸条上,留给音仪。

陈叔留下水果,就离开了。宿舍里的女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羡慕地看着堆在音仪桌子上小山似的水果。

紫玉跳了过来,问:“音仪,你从哪儿钻出这么个好叔叔?”音仪笑而不语,望望屋子眼巴巴的几个人,把水果一样样分给了大家。

音仪每天盼望着的就是汇南的来信。系里有个男生担任通信员,专门给大家分发信件。那个男生并不勤快,总是懒洋洋地把信件拖上一两天,才送到收信人的手中。

汇南到了北京,就立即为它的文化渊源所吸引。他还说北京是个让人思考,热血沸腾,让人心不安分的地方。音仪觉得北京就象是个心脏,而镇西就象静脉末梢,恰恰让人贪图安逸,无所事事。

每次汇南来信,音仪总是兴奋地躲起来,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就花了很多时间写信,倾尽柔情,长诉衷肠。等她把信丢进了信筒,接下来就又是等待,一天天地等待。

几个月后,汇南的信就慢慢有些变化。他开始为政治对文化的捆绑而烦恼。他也不象起初那样情意绵绵,还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说:“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得分离,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

这样,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将不用你分担,由我独自承起。”音仪把信揣在书包里,在校园漫无目的地走着。

汇南仿佛一直是她的目标,而今这个目标自己却在世事中摇摆起来。她不明白他的处境,也不明白他的变化,更不想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是不是正在改变。

古雅的教学楼前是一条青石路,路当中是几株木棉花树,盛开着大朵鲜红的花。传说中那花朵是被先辈烈士的鲜血染红,是英雄花。

音仪从它旁边走过。迎面过来一小队松松散散的学生,他们响应北京的民改革的运动,正在校园游行。音仪认出那昂首走在前面举着“改革”二字的男生。他个子高瘦,眼睛不大却总是若有所思。他叫任赫,是同系同级的另一个专业的同学。

他们从音仪身边经过。任赫大概看到了音仪,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视线。

新闻里北京学潮闹得正凶,但事情到了镇西,就虎头蛇尾了。镇西到底是个懒于思考贪图安逸的地方。但思考什么呢?

想到政治,音仪脑子就一片茫然。她向往的是文化,人性,一种超越政治超越年代的永远的东西。而政治,太象场纷争,最终总是沉落到历史的尘埃里。

还有妈妈那句话:“政治太复杂,还是离远点好。”音仪这样想着,不知觉间走到了海边。

不远处是一片翠绿的松林,松林旁边摆着些石凳石桌,还有一家卖密饯茶点的小铺子。音仪经过小铺,一直走向大海。海滩上空荡荡的。天空淡淡絮些薄云。海水也不象往日那样明媚宜人,而是空旷苍凉,灰蒙蒙地与天空连成一片。

音仪凝望着涌动着的海水逐渐积蓄着力量,一层层地奔压过来,轰鸣着,掷碎于清冷的陆地。荒天暗日,海潮的声响涨满了天宇。

这一时刻,她把自己整个地遗忘了。她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沙滩上的一个贝壳,被咸味的海风吹打着的一根松树的树枝,被海水冲到岸上的一根水草,海水的一个水分子,一个转眼即逝的泡沫,水面上浮动着的一个光点。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了宿舍。

这会儿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同学们还在外面自习。她钻进蚊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最后醒了过来,只觉得整个身心无比地酸痛,好像刚刚大病一场。

忽然整个校园飘荡起一阵提琴的弦乐。它柔情似水,无遮拦地漫过她的内心。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决堤般涌出。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七章 温热的唇)

寒假终于到了,音仪带着菠萝香蕉家。

一进门,妈妈就笑不拢嘴地迎上来。

“孩子终于到家啦!”“妈妈烫了头?看上去好精神,好年轻啊。”音仪说。

妈妈又笑,说:“知道你要来,赶着把头做了。”音仪站在屋里,只见玻璃窗上结满冰凌的图画。多么熟悉的窗花啊。它们象茂密森林,象重叠的羽毛,或海水里摇曳的海草。外面冰冷的阳光隐约渗透进来,使房间里闪烁着幻境般的柔和光芒。

音仪环顾着房间的一切,墙上的“晚钟”,书架里那些书和小玩意儿,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布满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温暖的镇西被冻成一个无知觉的冰块,却在此时此刻,在冰天雪地的家乡融化了。

这仍是她的巢穴。在外面的几个月,一下子变得陌生遥远。

音宣和于孟也来了。音仪跟爸爸上街买只全聚德的烧鸡,妈妈又钻进厨房,做了满满一桌菜。全家温馨地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音仪,你知不知道咱爸给省里设计的一个项目,得了东北地的一等奖了呢。”音宣说。

“真的嘛?太好了!”音仪高兴地说。

“还发了一个红皮证书,给了五元奖金。”妈妈喜滋滋地补充。

爸爸也满脸含笑,说:“单位也在评职称。设计院现在上报申请的总工程师,建筑方面的就是我。以后这些设计项目的机会,还会更多。不管怎么说,国家还是在越变越好啊。”爸爸一向以技术见长。若干年前申请入党没有被批准,但那却并不妨碍他一腔热血地热爱自己的国家。

“音宣,你和于孟也要毕业了。怎么样了?忙不忙?”妈妈关心地问。

“在做毕业课题。”音宣答道。

“先别太着急毕业分配的事情,集中力量把课题做好了。”爸爸叮嘱说。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汇南来找音仪,两个人走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

“几个同学非要在临走前再吃一顿,我今天下午才到家。”汇南说。

音仪满心欢喜,却还有些羞涩。半年不见,汇南好像开始象个成熟的男生了。

“天都这么晚了其实也可以等到明天的。”音仪嘴上这样说了,心里其实很高兴他着急见她。

他们走进一栋楼的阴影里时,汇南停下脚步,端详身边的音仪。

此刻黑暗中音仪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心里充满了温情。她想也没想地就往他跟前靠靠。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

“信上怎么写,都写不明白的。还是要看见你。看见了你,心里才踏实些。见信如见人,是骗人的。”汇南轻声说。

“我也盼着见到你。”音仪说着,眼睛有些潮湿。

“你还好吗?刚才看你好像瘦了,但更动人了。”“我吃不好。不是东西不好吃,好东西很多,可是找来找去连炉条都没有。”音仪抱怨道。她没说自己水土不服,连例假都停了。

“入乡随俗吧。你真地念旧,但不能在吃上太念旧。吃上一定得变通,随俗,有什么吃什么才行。”汇南说。

“那你呢?你吃得习惯吗?”“北京到底跟东北接近些,没觉得吃不习惯。只是,人的心境不太相同。这儿的人比较接受现实,安分,俗规蹈距。”汇南说。

“你想过跟我分手?”音仪想起来什么,犹豫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我想跟你分手?”汇南诧异。

“不是直接提的,是莎士比亚的诗。”汇南想想,一时有些沉默。俄而,他说:“莎翁把话带错了。我是说,如果没办法给你平静的幸福,就不要连累你。”“怎么就没办法给我平静的幸福?怎么就连累了我?”音仪心一沉,不解地追问。

“音仪,我学的是文科。文字总是有思想的,而思想没有校园的界限,总要跟会的,政治的东西牵连。思想要是带了太多的锁链,就没有生命了。就像泰戈尔说的鸟儿带上了黄金,其实哪怕它带的是铁块,也是飞不动的。”听汇南谈到政治,音仪的脑子顿时大了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扯上政治呢?你学的是历史,就看史实好了。你要写东西,就写人的自然本性好了。人的通性,比如想家念旧,哪朝哪代的人不都是一样的吗?”“单纯的人性它想离开政治,可政治不一定放过它。政治不是藏在哪个山洞里的怪物。它就存在于会的意识形态里,无处不在。”汇南抑郁地说。

音仪困惑了。她从汇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盯着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下子就政治政治了的呢?”汇南眼睛也盯住音仪,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在北京结识些人。他们很有才华,张思想自由。我现在还很矛盾。算了,还是不谈这个了。”他们往前走着,看见路灯下有个老太太正守着烤地瓜的炉子。昏黄的灯光下,希希冷冷地飘飞起薄雪。老太太一身厚棉衣,两手插在袖子里取暖。

她看见走过来的两个年轻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说:“买两个烤地瓜吃吧!保证又热又香又甜。”音仪站在火炉边不动了,眼巴巴地盯着,孩子似地兴奋起来。汇南赶紧要了两个,两个人就站在马路边吃。

地瓜果真烤得软软的,撕去外皮,里面就是甜绵的瓜肉。他们热乎乎地吃着,四面飞落的雪花愈积愈厚。汇南腾出一支干净的手,轻轻拂去音仪额前头发上的雪花。

吃完了地瓜,两人又往走,转到刚才楼房的阴影里。

此时雪花已经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天空,象无数层帘子似地遮盖起街道,楼房和天空。汇南紧紧地把音仪拥在怀里,仰头,望一眼那仿佛来自幽深黑暗的纷纷飘雪。他忽然觉得,在这昏暗和寒冷之中,荒凉的夜色之中,他的血液也跟着紧锣密鼓的飞雪一样激扬起来。

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怀里的音仪,觉得她也正在一无抵抗地望着他。

他将温热的唇压在她的额上,眼帘上,她无措的唇上。她不再拒绝他。她接了他的唇,电击般的热流穿过她的身体。

她把头重新埋在他的胸前,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她想哭,却又幸福得发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八章 在某间教室里)

寒假后再到镇西,音仪就像换了个人。

那因离别而撕裂的心怀,在家里和汇南那儿,被愈起来。她不再孤独自闭,不再一个人漂浮。她好像接纳这个温馨旖旎的南方小城,不再跟自己的命运过不去了。

除了功课之外,她又开始看起闲书。她觉得自己西方的书看得偏多,想起早先中学语文老师说,中国没读过“红楼梦”的人就不能称作文化人,就找时间把“红楼梦”和“水浒传”也看了。学校有个文科图书馆,音仪就从那儿借书。

这样她的心境逐渐平和,也开始用心观察校园的奇花异草。她捡些奇形怪状的叶子,把它们夹在信封里,一个个寄给汇南。

这天晚上七八点钟,大家刚刚考过普通化学,紫玉乐颠颠地跑宿舍,说几个同学建议一起到海边泡茶跳舞。

“哎!怎么样音仪,海晴,冯淑,要不要一起去?”冯淑怪紫玉打搅了她练瑜伽。海晴也一扬满头乌黑的长发,笑眯眯地说:“今天赶不上跟你们作乐了。人家正准备家,妈妈说要做好吃的。”紫玉有些失望。正在蚊帐里看闲书的音仪探出头,说:“紫玉,别人都指望不上的。还是我陪你去吧。”说罢,就撂下书,跟紫玉走了。

大海幽暗深邃,薄薄的月光给奔涌着的海浪镶了一道道闪亮的银边儿。潮声轰隆作响,不绝于耳。音仪走近大海,一身白色连衣裙被海风吹扬起来。松林下的石桌边灯火摇曳,已经聚着七八个本系的男生。任赫在,还有音仪的老乡杨凯生。

录音机里正放着台湾歌手的歌曲,空中低飞着或明或灭的萤火虫。

“辗转只为与你相见无论哪一天我期待你到永远。。。。”紫玉笑着打了招呼,旋即拉出个男生舞蹈起来。音仪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听说要来几个女生,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任赫坐了过来。他拿起茶壶,为音仪斟上一小杯茶。

“这是本地的铁观音。”他说。

音仪啜了一口,果真香味浓郁,然后看也不看任赫,说:“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任赫若有所思,说:“是吗?对了,那天大海给了你什么启示了吗?”看着音仪不解的样子,他补充道:“前几天看见你一个人在海边。本来想打招呼,可没敢打扰。”音仪想不起来哪天自己溜到了海边,笑笑说:“还有人跟踪啊。”任赫欲言又止,俄而,轻声说:“我有个音乐的朋友就住在附近不远,我也常过来。”音仪偏过头来,看紫玉跳舞。紫玉青春洋溢,舞步娴熟,那个伴舞的男生勉强应付得了。

带着盐味的海风袭来。任赫默默喝着茶。旁边几个男生在大声说笑。

“是老乡梁音仪啊!怎么架子这么大,把任赫撇在一边?不理我就算了,人家任赫可是高才生。”杨凯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跟前,扯了嗓门喊着。

音仪笑眯眯地转过脸看他,顺手递上几颗花生。

杨凯生伸出双手,夸张地接了,边说:“怎么样?毕恭毕敬吧。”音仪不再搭理他。

这时任赫看着音仪,问:“要不要也跳一曲?”音仪正要逃避杨凯生,就应了,起了身。

任赫尽量大方地把左手搭在音仪的腰上,右手挽起音仪,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舞步。

任赫饶有趣味地看着音仪,弄不清她在想些什么,就说:“你说话一点北方口音都没有,不象凯生,一听就是条北方汉子。”“我说话就这样。上中学时别人从南方来,说南方人说话跟我一样。”“你的性格也不象北方女孩。”任赫又说。

“你怎么知道北方女孩该是个什么性格?”音仪不以为然。

任赫自己圆场似地笑笑,说:“真的不知道。知道的都是偏见。”音仪微微一笑。

跳了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了。音仪有些不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搂着别人跳舞,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等曲子一完,她就借口头痛,丢在仍在开心说笑的紫玉寝室。

经过校园的满月湖时,前面因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影。他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孤独专注地走着路。音仪的心猛地一跳,幻觉中他就是汇南。她想也没想,疾步跟了上去。那人走到黑幽幽的柳树边,转过身,站住。音仪这才看清,那人圆圆的脸,跟汇南长得根本就不一样,她的心才缓缓平静下来。

音仪大学二年级时,系里高年级的学长们组织了一个学生学术团体。每到周末,其他人都奔着球场和物理食堂的舞会去,这些书生气十足的学生,就聚在某间教室里,为着哪个自然现象争论不休。

十月份的镇西还残留着夏日的暑热。教室里也有些闷热,知了在什么地方不消停地聒叫着。远处舞会的轻慢音乐隐约传来。

一个叫章恩泉的大四学生载黑上画出三个碳同化途径,又画了生态系统示意图,然后他动作略有夸张地旋过身体,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快速地说:“你要是用心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自然生态环境跟植物的生理特征有很大的相关性。严冷的地方有C4和CAM,其他的地方就有C3。大自然的安排如此精妙绝伦!”教室里只有十几个人。音仪一个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的确美妙,不过很简单,很自然。说来说去,几个途径各有千秋,也就是个进化适应的现象。”音仪声音不是很大,却充满自信。

大家不约而同往音仪这边看来。章恩泉也朝着音仪点点头。

再往下,章恩泉又提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据说实验证明,人在植物的旁边,他的思维会影响植物的电波图。虽然谁也没亲自见证过这个实验,这种可能性还是把大家迷惑住了。

“人是会发射电磁波的。”章恩泉肯定地说,同时将手里的粉笔往讲台一掷。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了。”他说。

音仪也受了震动,心想假如果真如此,是不是就可以解释孪生孩子之间的心灵感应?

人身体神经活动的那些电脉冲,分子和细胞水平上的脉冲,是不是就组成人的电磁场呢?这些特点,是不是很多都存在,只是不能被人们检测出来呢?

人的思维的物质存在,假如真实,人的意识和精神,不也就是哲学意义上的纯物质吗?

音仪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不能自拔。

讨论会结束之后,章恩泉走到陈永博的身边,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永博,我很快就得集中精力考研究生了。以后这个讨论会,只好拜托给你了。”陈永博淡淡一笑,说:“那我就尽力而为了。”外面舞会的音乐声已经消失了。知了还在重复那单调的音符。夜色深沉宁静。陈永博叫上了音仪,两人一起往寝室走。

“你觉得恩泉的想法怎么样?”陈永博问。

“挺有意思,挺大胆的。他喜欢讲些新鲜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音仪说。

她的脑子仍有些紧,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激动中脱离出来。夜风忽地袭来,她身子一抖。

“你没事吧?”陈永博关切地问。

音仪摇摇头,说:“没事。”空气里飘来一股芳香,大概来自他们经过着的一棵俗称鸡蛋花的花树。

“你好像读了很多书,也很爱思考,很有想法。”陈永博又说:“要不你也找了机会,上前面讲一次?”没等音仪答,他又诚恳地说:“我们还有本杂志,系里批准资助的,等我那天找本给你看看,你也凑篇文章吧。”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八章 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

头一年暑假时音仪见到汇南,等上了二年级,两个人还是书信往来。汇南的信不是很多,或许每次音仪都太迫不及待,早早地了信,然后只好慢慢等汇南的下一封信。

音仪还是喜欢诗,还对心理学发生了兴趣。她读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对潜意识的存在格外着迷。她觉得梦的奇妙在于它可以把人的体验和感受消化掉,然后以诗一般的含有寓意的意象来表达,甚至揭示人的内心。

她也梦见了汇南。那一次,汇南的脸非常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令她怦然心动的微笑。他先是紧紧地拥抱着她,然后恋恋不舍地松开,说要得去草屋里看看。然后一轮蔚蓝的地球凭空出现,出奇地大,让人喘不过气来。四周空旷寂寥,鸦雀无声。她也跟着他走进了草屋,而汇南,却转身不见了。她这才发现窗子大敞四开,一阵风骤起,卷起几张纸。

她困惑不安,不知该怎样用弗氏的理论来解释。也许自己与汇南日久不见,害怕失去他,就没了安全感。但为什么有个清晰的大地球呢?他们怎么可能身在地球,却还看见另一个地球?难道是自己太希望爱到永远,非要两个地球作证?那个草屋又是怎么事?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草屋,而她没见过的东西,怎么会被她梦到?大概梦里她唯一喜欢的就是他拥抱了她。即使那只是个梦,但她虽然睡着却明明感受到了享受到了他的拥抱,她的幸福体验就不能不说是真实的。她这样胡思乱想一番,也就逐渐把它忘记了。

不管怎样智慧的人,都看不到命运的前前后后,又有谁,能参透梦的真正含义?弗洛伊德发现了潜意识这块大陆,看见了现实生活还拖着个影子,而那个影子有它的灵魂,它的语言。但那语言如此复杂,如此深入人心,解释了一桩,解释不了下一桩。

从化学实验室里出来,音仪一个人坐在旁边的球场的台阶上,台阶后面是一丛芭蕉扇。底下的球场里,还有些人在踢足球。

眼前飞舞着一群蜻蜓,阳光下,他们细碎的影子投在台阶上,象团聚聚散散的尘粒在飘荡。

“江南春早,群莺乱飞”大概该改成“江南夏晚,群蜓乱飞”了。音仪思忖着,边又翻出汇南最近的来信。

她已经读了好几遍了。她抚摸着他的字迹,就象触摸到了他。他不安分的理想,他的一往深情。汇南从历史系转到了哲学系,开始读写西方哲人的书。

他信里写道:“真地看起了哲学书,才发现只能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前行,四面漆黑一面,没有有意义的引导。好像在哲学这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山穴里,一个人只能独自耐心地分辨,找真正的财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思辨理性,语言抽象,思想带着浓厚的体系性会性,远不及尼采的哲学富有诗意和反叛。尼采说:‘给上帝逗乐的圣人是地道的阉人。’。。。如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装满了堆垒一起的条条框框,而自然生发的激情和活力,却不待生长,就已经死灭了。”“之前跟你提到一个叫尹霄的人,经常去参加一个校外的讨论会。他来之后总是激情昂扬,颇有要一展鸿图的意思。也许不管在哪个文化里,总有些人激进出格一些,富于挑战的精神。”音仪读罢,眺望远处的天空。

汇南说他写这封信时,已经将近子夜,教室里就他一个人。他让她猜他那时的心境。她想,他一定觉得黑夜里他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全世界都伸延着,消失于无穷远处。而他,可以在其中展翅翱翔。

她的心头涌起近乎幸福的痛苦。一个温馨而忧伤的声音穿透她的身心。她贪恋地倾听着它,被它冲荡湮没。

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个人影。她抬头一看,是任赫。他脸上汗津津的,穿着运动用的短裤背心。

音仪笑着脱口说:“天哪!你从哪儿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太对不起了。刚跟物理系踢球。又输了一场。”任赫彬彬有礼地说。

音仪这才往球场扫了一眼,发现已经人去场空了。“上次你在“新世纪”上写的文章挺有意思。你真地相信心灵感应?”任赫问。

“信则有,不信则无吧。我随便写着玩的。”音仪说。

“你信命吗?”任赫又问。

“不知道,说不上。算倒是算过一,也是闹着玩的。”“怎么算的?”“在一个县城的小佛庙里,往地上扔两片竹片。结果是一首小诗,怪怪的,不知道什么意思。”音仪解释道。

“我也算过,花了两块钱,看的面相。”任赫说。

“结果呢?”音仪随口问。

任赫迟疑着,又欲言又止,眼睛望别处瞥了一眼。

“我是信命的。”他答非所问地说。

“真要是信命的话那活着就是验证那个命啦?”音仪问。

“可以这么说吧。”他仍然十分专注的样子。

音仪没再反驳。她觉得这个任赫吞吞吐吐地折磨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说些深不深浅不浅的话。

“你在北京有同学?”任赫瞟见音仪身边的信封,问。

“是,是”音仪想想,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有个男朋友,就说:“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任赫突然觉得有趣。

“嗯。你怎么样了?海晴说你要参加校园歌手大赛?”音仪换了话题。

“是报了名,滥竽充数吧。”任赫说着,眼睛却闪过一丝光亮。

音仪其实对这些毫无兴趣,更无法把他和歌手联系到一起,只觉得他这个人生活热情蛮高的,什么都愿意尝试。

任赫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又自嘲地说:“我这个人跟生活拉不开距离,特别容易受诱惑。”音仪想什么也做不成了,就站起身,跟任赫一道往宿舍走。走到离满月湖不远处,就看见湖边的柳树下有个人很象紫玉。紫玉穿件颇为惹眼的黑色连衣裙,裸着双肩,拉着一个俊秀的男孩子的手,说笑着。

音仪跟任赫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走。迎面走来海晴。她见了两人,大着嗓门抱怨:“陈永博让我们这届准备下次讨论会的题目。人家忙得团团转,连饭都顾不上吃,你们俩倒好,还有心闲逛。”音仪觉得被骂得有点冤枉,又不知该怎么解释,笑笑说:“你既然承应下来,当然就要多出力啦!”“怎么是我应承下来!任赫,你当时也在,想赖也赖不掉。”海晴说。

任赫脸上带笑不笑的,赶紧说:“好好,赖不掉的。这次由你来,下次轮到我,亏不了你的。”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八章 《爱情故事》)

紫玉坐在宿舍的小镜子前,一边往脸上拍着粉,一边心烦意乱地唠叨着:“男生都怎么事!乔森总怨我任性,不听他的话。我说那我听你的,你说啊,我听着,这一晚上都听你说。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象个闷葫芦瞪着眼睛看我。真让人烦死了!也不肯去跳舞,两个人都在那儿闷傻闷了一个晚上。”乔森是紫玉的男朋友,化学系的。这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一波三折。

音仪看着书,不想搭理紫玉。紫玉还在说:“乔森到底在想什么,我总搞不懂,结果连课都没心思上,跟着他乱跑。唉,这个学期的生化实验课可能要不及格了。”紫玉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自言自语地说:“我得去老师家跑一趟,看他能不能手下留情,给个宽大处理。”正说着,冯淑来,鼓动着紫玉和音仪去看校园歌手大赛。紫玉没心思,音仪就跟着冯淑走了。

比赛在学校的大礼堂进行。来的学生很多,密压压地坐满了人。看着看着,台上就出现了任赫。

任赫站在麦克风前,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压低嗓音,开始唱那首经典的《爱情故事》里的插曲。

他唱得并不那么好。他长得也不英俊。但他就站在几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下深情地唱。音仪目不转睛地看着,为他的勇敢而感动。

歌声一落,台下同系的男生们就吹着响亮的口哨助威,场面居然有些热烈。

散场了,外面晚风悄袭,夜色深沉。音仪和冯淑正往外走,路上遇见任赫,杨凯生和另两个男生。音仪和冯淑没理会,照旧往前走。

“怎么这么目中无人?我都看见你们啦。”身后是杨凯生的大嗓门。

音仪和冯淑站住。几个人走近了,胡乱应酬两句。

走走,适才藏在云朵后的满月就露了出来,霎那间校园上撒满清辉。海就在不远处。

杨凯生突然扭头跟冯淑说:“冯班长,我这会儿有点事儿请你帮忙,要不要给个面子?”冯淑开始犹豫。前不久杨凯生刚领了几个男生帮她搬了几个箱子,她还欠着他人情。

她瞅瞅音仪,迟疑地说:“那,我过去看看?”音仪刚一点头,杨凯生就吹了一声口哨,呼啦一下子,原地就是只剩下了任赫和音仪。

音仪有点窘,也不去看任赫,独自朝着海边走去。

任赫跟在身后,然后站住,默默地望着如霜月色下的音仪。

音仪在海边站了片刻,折身往走,走到任赫跟前。任赫的脸忽然如此接近,豹子似的眼睛落在她脸上。

可就在几秒钟之内,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绝望。

他眼前那张脸没有温情,她正用过于深刻的淡漠眼神看他。

音仪转身走开了。

她跑出了海滩,一个人来到湖边的石子路上。

她逃也逃不开的月仍悬在天空。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九章 与国家为敌的人 )

音仪从通信员手里拿过信,心想,汇南这次都写了些什么,信居然这么厚。等她到寝室打开信,人却象掉进了冰冷的深渊。

汇南说,他那个叫尹霄的朋友因为政治原因被捕了,汇南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进去,却因与尹霄来往也受了学校警告。

汇南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在这个学府作为有限,就退了学。他不想家,而是打算去家乡附近的一个乡下。

乡下什么地方,汇南没说。

他把断断续续写给音仪的诗随信寄给了她。

“我的爱,我早先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我也不明白尹霄怎么就成了与国家为敌的人。但理想虽然是个飘渺的东西,国家机器却是实实在在的。可笑的是骨子里,我们其实那么地爱国。这种跟国家机器过不去的事情是多么愚笨。

我一介书生,也根本没有那样的妄想。我希望的只是人活着有思想有尊严,不象只蚂蚁,不象根草。。。。

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充满未知。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这样无用的人,一个除了一颗心,别的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我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那些诗给你,做个纪念。不要试图找我。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活着,不会浪费我的生命的。

音仪,我的爱,你好好保重,好好保重。切记!

永远爱你的,汇南”音仪眼前一片黑暗,泪如雨注。

剩下的一天里,她的身心都处于从未有过的麻木状态。宿舍里渐渐来了人。音仪避开她们,一个人走到空旷的海边。

云底下大海茫茫,海风和眼泪的咸味儿都混成一体。

她无法思考,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有汇南那双明澈的眼睛浮现在她眼前,还有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我的爱,我的爱”。

她多么想一下子穿越千里天空,飞到他身边,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她都需要他,永远需要他,不能没有他。

告诉他不再躲开她,不要丢下她。

她不要荣华富贵,她会跟他生死与共。

音仪从此和汇南失去了联系。

她不敢想他,但这份痛苦像尖锐的锥子扎在她心上,她愈挣扎,它就刺得更深。

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思念有增无减。她一定还会见到他,她必须向前,必须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音仪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她从不出现在学校周末的舞会上。她除了读书,就是写。

她的眼神迷茫遥远,带着孤独和自我满足。但她即使是独自一个人,也象森林里静静流淌的溪水那样自在安详。

她好像不需要别人的陪伴,而是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里都有些什么,但不管有些什么,它一定是丰富的,幽深的。

镇西还象往常那样温馨明媚。音仪读书累了,就搭上公共汽车去陈叔家。陈叔家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门牌也不是很醒目。陈叔笑容可掬地出来迎她,引她走进一个略为昏暗的小房间。

屋顶也有些矮,屋里几样简单的家具。这个家拮据得出乎音仪的意料。音仪刚一坐下,陈叔就招呼女儿小雅上茶和水果,然后几个人就坐在那儿聊,用当地的话讲,就是话仙。

问了几句音仪的情况,陈叔点着头,又说:“习惯了就好了。”陈叔又说起水果,又劝音仪趁季多吃。

“现在九月里呢,龙眼卖得不多,香蕉正是旺季,很快就要上大量的甘蔗啦。音仪,榨糖用的甘蔗和当水果吃的甘蔗还不一样,你得留心。现在北方的苹果和梨也有的买,总之是愈来愈好了。”小雅正上初中,是个活泼白皙的女孩子。她大概听腻了陈叔关于水果的高论,打岔道:“爸,我跟我们班同学说好啦,以后一起去新疆。”陈叔和音仪都忍不住笑,陈叔说:“哪里那么容易就去新疆?当年镇西兵去了四川,适应不了气候,喘了不停。”说着,陈叔站起,弯腰拢着胸,假装费力大喘气的样子。

“还怎么端枪上子弹?”说着,他又装作边喘气边上子弹的手忙脚乱的样子。

这轮到音仪和小雅笑出了眼泪。

“可是艰苦的地方没人愿意去也不行,上大学也不愿意离开城市,那些地方不就没人去了?还有那么多人忙着赚钱,连大学也不上,赚的比镇西市长的还多。这些人只看眼前,没有远见,不对国家负责任。”陈叔继续侃。

这样说着,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音仪也吃完了东西,起身告辞。

音仪出门时,小雅跟出来,拉住音仪,苦恼地说“音仪,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喜欢上班里一个男生,上课总忍不住看他。我不敢跟我爸妈讲。”音仪心一颤,想到汇南,心想小雅多么象当初的自己。

“小雅,喜欢就喜欢嘛,只是别为难自己。别耽误学习,好吗?”小雅嗯了一声,点点头。

从陈叔家出来,音仪就往市里走。街市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奇珍异果,衣裙鞋帽,店门顺着街道排下去,仿佛摊开五脏六腑的麻雀。人群进进出出,港台的歌曲在街头飘荡。

生活温馨简单,活着,应该不是那么需要思考的事情。象戴着花镜专心刻字的师傅,象在首饰摊前爱不释手的少女们,这无数平凡人组成的生活的河流。一个人可以漂在其上,毫不挣扎,随波逐流,满足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了此一生。

可为什么心却要穿透这一切温馨,让痛苦象蟒蛇缠绕?汇南!

音仪把自己淹没于街市的喧闹声中,仿佛这样,心里尖锐的声音就可以退让,就可以安宁。她甚至还舍了些钱,买了两个炸油包,一口咬下去,然后让那香腻的东西在嘴里慢慢散开,再浸透她的肠胃。

接着她就漫无目的地走着。象漂浮在海面的人,张开四肢,闭上双眼,任凭海水在身体下涌动,天空低低地抚在脸上,无思无念,将一切都交奉出去,没有任何意志的宰。

她觉得轻松极了,简单极了,一个人在陌生人群里,谁也不必搭理。她从他们身边走过,象一只孤独的小木舟,木浆拍到一处,便又立即收,再拍到下一处,什么痕迹也不留下,只有永恒的空气和水。

街头忽然出现一阵骚动,一阵鞭炮声响过,一行人簇拥着花枝招展的新娘子和略显拘谨的新郎,来到市里一家酒店前。街上的行人也好奇地驻足翘望,交通一时阻塞起来。

音仪夹在人群中,心想这个仪式与自己的爱情是多么地无关。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连衣裙,眼睛里是沉静而单纯的忧郁。

她觉得自己的心象只鸟,一直在飞,穿越众人,穿越街市,穿越那渴望伟大找灵魂的时代。

天空很寂寥,很空荡,只有汇南的影子。他本来阳光般照亮了她的四周,却在慢慢褪去,消失于远处。

但她还在飞,朝着他消失的方向飞,而冷瑟和昏暗淹没过来。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九章 去见个有名的诗人吗?)

音仪写诗,不停地孤独地写诗,中了邪地写诗。

只有在文字里,那所有漂荡在心灵上的东西才有着落,对汇南的思念才得以表达,痛苦才真实,有意义,甚至给她一种诡异的快感。她觉得自己好像把流血的心放在文字的帆布上,看它抽搐,看它搏动,然后为它太阳般的颜色而欣喜。

诗是痛苦,情欲和渴望一起邀来的同谋,一起策划着将她从现实里劫持出去。她的整个身心正在被劫持走。她陷在文字里象掉进了黑洞。她读更多跟专业不着边的书,《德国古典美学》,《无名的裘德》,读尼采的诗,等等。

大三之后的暑假音仪修了中文系的诗词鉴赏课。教这个课程的陈易先教授个头不高,淡淡的书卷气。校园里盛传他在文艺批评界颇有名气,所以他的课虽然上在晚上,诺大的教室里还是黑压压坐满了人。

此时他望着一屋子的人,用近乎旁白的声音讲话:“人们总是习惯用政治和会背景来理解和分析文学作品,但其实,一首诗,一段词,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被历代传诵,更多的不是它的会意义,而是它有着心理学和美学上的意义,能引起所有人心的共鸣。比如说,镜中月,水中花,那种可望不可及的美感,不管在哪个年代,都一样作用于人心。”音仪听呆了。

她觉得他的声音正穿透她的身心。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的讲话有着如此深刻的共鸣。他好像正在一丝不乱地说出她心底朦胧的秘密。

她心底秘密的想法,她意识到却没有想到,想到却没说出来的。它跟教科书,跟当下流行的都不一样。而正因为它如此真实,诚实,它就如此惊天动地,富于反叛性。它不要革命思想来统领一切。它呼唤最基本朴素的人心,人性它强调心理学。

那个《列子。汤问》里老掉牙的故事。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善听。伯牙心里的高山流水,都被子期一一听出。伯牙摔琴谢知音,其实那个子期,也应是心怀感激。

音仪听着陈易先的课,就有自己是子期的幻觉。他的一言一语,说出未说出的,她都心领神会。

她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体验,她可以如此容易地深入另一个人的思想里,而那个人,就是个头矮小,淡定而书生的陈易先。

期末考试的题目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南唐词人李煜的《虞美人》的文学魅力。音仪挥挥洒洒,思如泉涌,一气和成。

他给了她A。

学期之后的一天晚上,音仪来到陈易先的办公室。她寄给他她写的几首诗,他看了,就请她来了。

外面的夜色愈积愈浓。陈易先也穿件白衬衫,坐在桌子前。

“其实我不是文科的,我学生化,还得过奖学金。”音仪略显局促地说。“我就是喜欢文科,觉得它比较适内心。”她抬眼看他。他温和地凝视着她,并没有要说教的意思。

“我们其实很需要有天分的学生,特别是理科也学得好的。要不然,学文的就只剩下些会背书的笨学生了。”他说着,脸上浮出一丝亲切的微笑。

音仪没说声,也微微一笑。她不需要跟他多说什么,象她那么容易明白他,他也明白她。她尽可以沉默,敞开内心。

俄而,她开始说道:“我觉得写诗贵在真诚,不勉强,自然流露内心。”她头一次跟人谈诗。但在陈易先的面前,一切再自然不过。

周遭一切都黯淡下去。这一刻,只有陈易先,还有诗。而陈易先和诗也象在发生着核反应,剧烈地聚,分裂,彼此消亡,释放出一团硝烟,升向幽深的夜空。

他读了她的诗,他说。他并没在看她。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很有才华,很多人找过我,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天分。很难跟他们说清楚,我心里也有负担。但你不一样。你真的直觉悟性很好,很有天分和才气。”音仪听了,头有点晕。或许这也是她期待的,但他真地这样肯定她,她还是有些激动。她的脸上添一缕红晕。

他还是没有看她。也许他不晓得如何看她。两个根本的陌生人,在思想上如此接近,彼此欣赏。这种情形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撩一眼窗外的夜色然后目光从这个显得羞怯的女孩子脸上轻轻滑过。好像思想的手指,轻轻拂了她的脸。

她话不多,每每象是被内心的潮水推涌着,才不得不吐出一句话,仿佛多余的话都是噪音,都会曲解她。

“其实处在我这个位置,有很多无奈。”他自白一样跟她说。“没办法单纯地做学问。总是有人,需要你,利用你。”他稍停片刻,不知道为什么跟她说这些无头厘的话。他感觉着她的迷茫。

他没去看她。但他知道她此时正用手指捏着几张白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压在纸角上,好像在安静地挣扎。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刚才说想考研究生,会去哪里?离开镇西之前,还会见面吗?我认识一个很优秀的诗人,她现在在国外,下个月会来。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去她家包饺子。”说到最后,他开始望着她。

她静静地听了,并没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找他。她没有任何想法。她给了他看了自己的诗,听他说话,仅此而已。

她还要再见到他吗?要他领着去见个有名的诗人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腾然大雾给淹没了。那些雾水悬在半空,找不到尘粒来附着。

房间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听得见瓢虫的爬动。她说将来怎样还没想清楚,但她很高兴见到他。

他起了身,又看她一眼。她略扬着脸迎着他的目光,然后嘴唇似动非动,哑然叹息一声,垂下眼帘。

黑夜就在外面,在窗外,在咫尺间。

他捡起她始终捏着白纸的手,轻轻一握,脸上又现出温和的微笑。

若干天后,音仪在系里碰见任赫。任赫有点诡秘地朝她笑笑,走过来,递给她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陈易先几个字。

“通讯员让我交给你,怕耽误了。”他边说,边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陈易先来的一封信。她想也没想就打开看。

他简单重复一些和见面时大致类似的话,鼓励她继续写诗。

一页纸而已。他的字象被风吹落的水花。她的心头一阵温暖。

一抬眼,她发现任赫还在好奇地看着她。

“我随便写点东西,给陈老师看了。他说可以介绍给一个人。”任赫两眼放光,羡慕地说:“哇,梁音仪,没想到你还有文学才华,这下你可要出名啦!”音仪笑笑,说:“我胆子有点小,还不知道该不该去。”她的确不知道。她对他感受过于深切,所以无法勇往直前。

她再也没去找陈易先。

又几个月后,音仪晚自习来,正走到满月湖旁边的棕榈树下。月光如洗,把地上的石径照得发白。

她猛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个头不高,带着几分清高悠悠而行。

她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他就是陈易先。

她大气不敢出,心头交织着温柔,温暖和绝望般的痛楚。

她知道他将永远地这样,留在她的记忆中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章 扑进他的怀抱)

天渐渐冷下来。傍晚,海风时时象失去理智的疯子,把宿舍的门窗拼命地摇晃,把走廊摆着挂着的东西都刮得叮叮当当满地乱跑。

音仪正要进屋,就听见有人喊她。她转过头,却发现是来送信的通信员。

他伸手递过一封信,音仪来不及看,抓了信,谢了,就赶紧钻进了宿舍。

她关紧了门,把书包丢在桌子上,才去看信。

信封上是汇南的字。

她的心猛地跳起来,急忙打开看。

“音仪吾爱:原谅我这么久没跟你联系。你一切可好?

一直没敢给你写信,一是自觉愧对你的爱,二是怕自己不够坚强。而今一两年过去,许多事情恍如隔世,心境也平和了很多。身边的世界,早已不再充满纷纭骚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得让人懒散。

我在的北通县西象村,离青城其实不远,坐火车大约只要三个小时。很难解释当初自己为什么选择来这儿。也许是逃避一切可能对思想自由的约束,也许是厌倦了学府里忙忙碌碌的无所作为,也许就是毫无道理的心血来潮。当初自己来了,并不清楚会呆多久,做些什么,只是想从前的知青可以在乡下活下来,自己也应该做得到的。年初时父母来找过我,劝我北大继续读书,说已经跟学校通融过,一切尚可挽。我没答应。母亲流了很多泪,留下些吃穿用品,只好跟着父亲走了。

我的爱,我常常想到你,想自己可能带给你的失望和伤痛,想着你的微笑和眼神。这大概是这些日子里最难以承受的事情。想你想到此刻,突然害怕是不是会真地就这样失去了你,心里恐慌起来,不得不提起笔来写这封信。。。。

自从转到哲学系后,我就开始有个想法,想写本书,揭示国人人云亦云同流污的浅薄。看罢历史,再看哲学,就发现中国人的真性情,和独立判断的能力,早已在多少年的奴役中被阉割了。

到了西象村,这个想法就愈加强烈,愈加清晰。所以我现在的日子,就是或在村里学校教课,或写书。。。”音仪读着,脑子里荡着“我的爱我的爱”,悲喜交集。她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盼望着这个时刻,而它真地到来了,她还是手握着信,一无准备地哭出了声。

她早就知道汇南会这样,不管他选择的是多么匪夷所思的路,他决不会放弃他的抱负,不会停止他的飞翔。

汇南汇南!

她多么想马上飞到他的身边,扑进他的怀抱,倾诉衷肠啊。

寒假很快到了。音仪给家里去信,说到家之前要先去同学那儿看看,便搭上火车,奔汇南而去。

火车慢慢离开景色旖旎的镇西,三天之后,驶进东北的茫茫雪原。最后火车终于喘息着,爬进北通县车站。站台里响起广播报站的声音。

车门被打开了,一团冷气骤然袭来。人们带好包裹,一个挨一个地下车。

音仪站在队后面。她正望着外面黑黝黝的夜发憷,忽然听见身后车窗被敲打的声音。她头瞟了一眼,惊喜地发现汇南就在车外。

汇南挨近了车门,音仪刚一露面,就被他拉到一边。他一下子把件厚棉衣披在音仪身上,拎起音仪的小箱子,带她往外走。

走出站台,人群就四下散开了,幽深的夜色里只有几栋孤零零的平房还亮着灯。几个蹬三轮车的人凑了过来,问要不要上车。汇南摆摆手,带着音仪走开了。

空气冰冷地贴在脸上,音仪呼出的气顿时在面前形成淡淡一团雾,但她心火热地跳动着,就忘记了寒冷。她幸福极了,满足极了,心里的快乐象停不下来的风轮在转。她握住汇南的手,被他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前面更加莫测的黑夜。

火车站很快就被甩在身后了。前面米之处有一盏昏黄的街灯,灯下影影绰绰地停着一辆公共汽车。汇南望见汽车,停下脚步。他放下手里的箱子,低头凝视着音仪。

朦胧夜色里,音仪似乎看得见他依然明澈的眼神。她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凉飕飕的脸。他的脸有些涩,不再象从前的少年。音仪感交集。

汇南捧起音仪的脸,将唇压在她的脸上。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又在寒冷里凝结在脸上。她闻到他身上那成熟男子的气味,象从前的晓东。

她包裹在厚棉衣里的身子向他微微倾着,他顺势把她整个搂进怀里,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生怕她忽然飞走。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又抬起,吻着她的耳朵。然后他仿佛痛苦似地叹了口气,挺起身,松开音仪,提起箱子,带着音仪上了车。

黑夜里公共汽车辗转了半个小时,最后停在一个村落前。

下了车,音仪跟着汇南走进村边一间平房。进了门,汇南随手拉了门口边上的一根灯线。昏黄的灯光里,呈现在音仪眼前的是个转身大的厨房。厨房里有一个简陋的水泥砌的水池子,一个小碗柜和一只黑黢黢的煤炉。

音仪正有点茫然,汇南已经又推开一扇门,走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张床,一把木椅,一张小书桌,和一个几乎跟强一般高的书架。这些所有的家具都简单老旧,带着对时光流逝无动于衷的神气。那些书,安静本分地挤在书架上,给四周的一切凭添些书香气。

房间只有一扇窗户,开向房前。窗棱上的油漆已经开始脱落。

汇南将音仪安顿下来,就跑到外面烧炉子,过了一会儿才进来,说句:“我这儿没有炕,烧的是土暖气,慢了点儿。”音仪已脱下厚棉衣,坐在床头。汇南走近,靠着她坐下。

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温情地说:“你还好吗?”音仪说:“我不好,一直在想你。你瘦了,黑了。”她想起过去一年多自己的茫然苦痛和汇南的遭遇,心抽搐了一下。

“真的嘛?是不是象个农民了?”汇南说。

“象个西伯利亚的流亡者。”音仪说。

“那你来做什么呢?”“来看你啊。”“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跟你走。”“带不走你人,但可以带走你的心。”“我的心?要是我的心太硬,你还怎么办?”他声音里含着一丝苦痛和无奈。

“我就慢慢把它泡软。”她执拗地说。

“你不怕跟一个倒霉背运的人?不怕贫穷和痛苦?”“可我要是没有了那个倒霉背运的人,我就真地贫穷而痛苦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

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不再说话。

音仪觉得有些奇怪,就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睛有些潮湿。迷离之间他看见她的脸,就低头开始吻她。吻着吻着,他的眼睛里渐渐燃起火焰,那火焰穿过了乡村黑夜的迷障。

他停下,迟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音仪,慢慢伸手,拉了墙边的灯线。

黑暗一下子笼罩住了他们。淡淡的月色从窗子透进来。音仪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黑暗里她听得见汇南的呼吸声。

然后汇南的手,摸着,先是解她外衣的扣子,然后又小心地,解的她羊毛衫。等他的手触到她的胸罩时,音仪心慌意乱地用双臂捂住自己的胸。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挡住他。她有些害怕,但并不想拒绝他。她是多么地爱他啊。

汇南收了手,把她重新搂进怀里,抬头,朝窗外望去。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呆在黑夜里。

外面偶尔传来狗吠,和什么人吆喝的声音。然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安静得可以听见外屋煤炉火苗呼呼的跳动声。

那天晚上汇南和音仪拉过棉被,就衣睡下了。

凌晨音仪醒来,望着身边的汇南和这个陌生的小屋。

她的心既为与汇南的团聚和亲近激动不已,又充满无以名状的忧郁和悲哀。但那份悲哀被眼前的欢乐和现实掩蔽起来,变得麻木淡漠,她就暂时可以不去理会它。

她定眼温柔地瞧着汇南的脸庞。他好像与他的命运无关,与他忧虑着的世界无关,与将来无关。

此时此刻,他像婴儿般无防,安详宁静地睡着,没有任何东西可能伤害他。一切都如此温馨,踏实,和幸福。

她将脸凑近他,闻到他的鼻息。他睁开了眼,微微一笑,把她抱住。两人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章 生是你的人)

两三天后,汇南从书架旁边的纸盒箱子里抱出一大叠手稿,放在床上。音仪仍然窝在被子里,靠着枕头和墙,一页一页地读。

那是一个寓言式的故事。一个男孩走错了时间隧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发生着相当荒唐的事情。当地人供养着一只怪兽,每当人们需要做重大决定,不管是婚嫁还是丧送,都聚在怪兽的前面,根据怪兽的喜怒哀乐来裁决。他们相信怪兽就是统治众生的神灵,可以宰他们的一切。假如哪家的小孩被怪兽吃了,他们非但不责怪怪兽,反而接受它的恩典,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它。男孩子看不下去,妄图改变这个习惯,却被人捉了起来,施刑示众。被鞭打时,男孩冲着观看着的人群大声呼喊,责问他们:“难道你们放弃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了吗?难道你们相信一只怪兽,胜于你们自己?”可是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继续安静地望着男孩被惩罚,相信他是个大逆不道咎由自取的人。

从晴朗的清晨一直到昏黑的傍晚,终于,她读完了。她久久沉浸在故事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情节。

她抬头,看着汇南,感动地说:“我很喜欢,真地很喜欢。当代的文学里好像还没有这样充满想象又栩栩如生的故事。里面人的愚昧和苦难让人想起雨果的悲惨世界。它又有安徒生童话的寓意。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简单点说,后来,男孩子绝望至极,投江自尽。这时他到他原来的时间。他发现,他成了被人膜拜的神。”音仪问:“那个怪兽,你指的是什么呢?”“它象征的是违反人性的荒谬力量。它可以是古代西方的宗教,也可以是文化大革命时消灭文化打倒权威的政治氛围。它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很广泛,或很局部,可以是整个人类的,也可以就是一个西象村。”“那个男孩,代表的是穿越时代和地域的良知吗?”“可以说是良知,又不完全是良知。他代表的一个体,人性独立,诚实,勇气,思考,甚至慈悲的那部分,人性不被扭曲,自由和有尊严的那部分。这个世界可以很荒唐,不是吗?想想文革时那么多人,都学会了互相残害,把千年的美好东西摈弃掉。人性多么脆弱,可以就那么被扭曲了,剩下的就是苟且求生,象只蚂蚁那样活着。连思想的勇气都没有的民族,能走多远?”汇南说着,脸上有些抑郁,朝窗外望去。

“中国人过的是太苦,太窝囊了。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就是本能地活着,象根草似地活着,多少年了,勤劳勇敢的中华民族好像都已经习惯了。”音仪若有所思地说。

“所以才要发出一些声音,希望不管身边发生些什么,人能用自己的脑袋想,守住人性的节操。”“那个男孩到他的时代,他原来是个神。你什么意思呢?他虽然代表好的一面,可他假如成了神,被人膜拜,那人们还是很盲目啊。”音仪有些困惑。

汇南转头,瞅着音仪笑了。“你还真地厉害真的就是个悖论,我就是这么想的。说白了我还不够乐观。”夜晚,音仪坐在床边,望着灯泡底下写作着的汇南。灯光被黑夜排挤着,勉强地散出一团昏黄的光芒。

“汇南,你写完书后,会记得找我,是吗?”音仪心里想说的是你,会记得跟我结婚,可是,结婚两字好像特别隆重也特别色情,她说不出口。

“我也许忙着写,写完了这本书,又要写下本书,就把你忘了呢。”汇南调侃说。

此时,音仪心事沉重,居然当了真,鼻子一酸,就落了泪。

汇南见音仪没吱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她不对劲,就笑着说:“逗你呢,你就当真了?还真怕我不理你了?”音仪嗔道:“谁怕了?你跑不掉的。我会象个鬼魂跟着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汇南定睛看着音仪,似乎若有所思。俄而,他起身,坐在音仪身边,把她拥进胸前。

“音仪,我答应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我怕自己不能让你幸福。所以,即使在我们最疯狂的时候,我也没敢进入你的身体。你,应该是自由的,知道吗?”汇南低声说。

音仪听了,想着他们在一起缠绵时他欣喜陶醉而又仍受煎熬的模样,恍然大悟之后,心里开始搅得难受。

“你为什么总这样说?你为什么总捡伤人心的话说?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幸福?等到我毕业分配后,你也可以找个工作,继续写书,写你下一本书。我们就住这样一间陋室,相沫以濡,琴瑟相谐。”音仪憧憬地说着。

忽然,她想到,也许,他进了她的身体,他就不会这样犹豫不决了,她就永远是他的了,只能是他的了,他们就再也不会这样为着将来是分是争来争去的了。

音仪这样想着,就从汇南怀里挣脱出来。她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量,不知怎样摆脱了那个原本羞涩被动的自己,一下下宽衣解带,抓起汇南的手,先是放在胸前,然后慢慢送进底下。

“可我只要你。我要你要我,彻彻底底地要我。”音仪喃喃耳语。

汇南吃惊地盯着她看,脸已涨得通红,呼吸变得急促。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他仍然犹豫。

“没什么好想的,我的一切早就是你的。早就是你的。”她几乎痛苦地说道。

“可是,万一,以后你不喜欢我这样”她将嘴唇轻轻压在他的唇上,轻吻着,止住了他。然后,她抬头,两眼迷离地看着他。

“我就想给你。你会瞧不起我吗?”她的声音蚕丝般费力往外抽。

他依然盯着她,身体里沉寂已久的青春火山不可抑制地开始松动。他一下子抽他的手,把她象个娇布娃娃似地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床上,然后轻轻拉向自己。

他不再躲避这个酮体的最后诱惑,不再满足于在它的边缘游走。野狼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荡,在他整个身心里荡。

她把自己打开,把欲望洪水的闸门打开。那洪水淹没了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章 原始的爱欲和快乐)

等音仪再睁开眼,屋里已一片大亮。她的意识刚刚清醒过来,就听见窗子底下小孩儿的嬉笑声。她吓了一跳,看一眼身边,却发现汇南已经不在了。

她急忙坐起,四下找着汇南,却听见外门开动的声音,然后是汇南的说话声。

“豆豆,妞妞,在这儿干什么呢?”汇南低声问。

又是小孩子的嬉笑声。“齐老师,我爹说你对象来了。”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听到对象二字,音仪脸热起来。

“不是对象,是女朋友。豆豆,妞妞,不在这儿玩儿好嘛?齐老师的女朋友还在休息呢。”小孩们又唧唧咯咯地笑了,跑远。

很快,汇南进了里屋,见音仪已经坐起,就问:“是不是给吵醒了?”音仪不好意思,说:“没有。这么晚了,是我自己醒的。他们是你的学生?”“是。乡下小孩儿挺顽皮的,没事儿就往这儿跑。”“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乡村教师的?”“当初我来这儿时,村长不肯收,说上山下乡的年头早过去了,别在这儿瞎闹。我说农活我不会,但我可以教书,呆上两年没问题。他想想,才动了心。”“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还会有耐心教小孩子?”音仪瞪着眼睛看他,觉得不可思议。

“没看出来我的潜力吧小孩子最简单,跟他们和气点就是了。”汇南有点得意地说。

简单吃些早饭后,汇南就骑上自行车,带着音仪出来。村里的土路疙疙瘩瘩的,车子颠来颠去,音仪坐在车后座,紧紧抱着汇南的腰。

汇南的小屋离村头不远,他们很快就出了村。除了远处低矮绵延的山丘,村庄的四周就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晴空一片,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等两个人走近了山丘,蓝天下那些荒石裸木就呈现在眼前。

汇南和音仪下了车,顺着山脚走。偶尔,依然凛冽的北风刮过,把音仪的脸吹得又干又硬。

“我读书累了,就一个人在外面走,越走越远,把村庄丢在身后,迎面而来的除了田野,就是山丘和天空。一切都好像凝固在时间里。人原来可以活得这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生不已,象野草一样。大哲学家黑格尔到了这个地方,也一定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里没人需要小逻辑,需要理性。有时想来,感性比理性更原始,更本质。”汇南说。

“你是说在这儿感受比思考更重要?”音仪问。

“可以这么说吧。所以原始的地方就多些宗教和传说。人不那么复杂,那么叵测,在这儿,身心是朴素原始的,本性的。有时我想,就是一辈子这样过去了,也未必就不好。”音仪听着,怔怔地瞧着他,好像看着一颗寂寞而光辉璀璨的星,卷带着她的心,在无畏地滑向杳然黑暗的宇宙深处。而她跟随它的光芒,燃烧,消亡。她心里充满奋不顾身的爱情,即她跟着他毁灭了,沦落了,她也心甘情愿,那场悲剧也一定是美丽的。可是,她的内心又有着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毁灭,想到沦落,但她不愿往深处想它。

她忽然又问:“汇南,记得高中教我们班语文的肖老师吗?”“有些印象,他给打成右派后来又被平反了。你在担心我?”“我怕。不是怕受不了这儿的苦,是怕永远困在乡下,与世隔绝,连落后了都不知道。象那个肖老师,荒废的青春,就永远荒废了,再也跟不上了。”音仪忧郁地说。

汇南停下脚步,站到音仪面前,低头看着她。

“音仪,肖老师被赶去的,而我自愿这样选择。我在这儿艰苦些,但心静得下,与世无争,写得出东西我说过我不会荒废生命的。我的书已经写了一多半,等写好了,我可以再做其他打算。”“等你写好了,改好了,我或许都已经毕业了,你当初跟村长说的两年也该到了吧?到时候,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做什么,我们都争取凑到一快儿?”汇南眼里掠过一丝柔情。“我答应你。”他依然凝视着音仪,低声说。

到了傍晚,受村长之邀,汇南带音仪去村长家吃饭。村长家是间红砖房,大概是村里最体面的一间。两人穿过堆满柴禾的前院,进了门,就看见一个梳着短发的中年妇女扎着围裙,在炉灶边忙着。

“齐老师来啦!这是你对象吧!到底是城里人,长得这么白净。”女人满脸笑容地招呼道,打量一下音仪。

“音仪,这是村长媳妇,王嫂。”汇南介绍说。

“王嫂你好!”音仪礼貌地应道。

“哎呀还这么客气!外面冷,赶快进屋到炕上坐,暖和暖和吧。”王嫂说。

两人进了屋,就看见脸孔黑红的村长盘腿坐在炕上。村长大声招呼着,热情地把他们往炕上让。音仪有些生疏,就靠着汇南坐下了。

“齐老师可是来之不易!一个北大高才生,非要来咱们西象村教书。我撵都撵不走。最后没办法了,就腾出村头那间房,算是把他安置了。”村长瞅着音仪,面带微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音仪听着,望了身边汇南一眼。汇南察觉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等吃过饭,从村长家出来时,外面已经黑成一团。天上一弯细细的月牙,就要被黑黢黢的云朵吞没,只有两边村舍窗子里透出些许橘红色的灯光。偶尔的狗叫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音仪走着走着,突然惊叫一声。

“你怎么啦?”汇南急忙问。

“一脚踩进个坑,差点拧了脚脖子。不过好像没事啦。”音仪轻声说。

“我来背你吧。”汇南边说,边已经蹲下身来。音仪站着没动,犹豫着。

汇南又说:“放心好啦,农民有劲儿,背得动你。赶快上来吧。”音仪只好趴在他的背上。

她把脸贴在汇南的背上。她想起上小学时有一次夜里生病,爸爸出差不在家,电车也收班了,妈妈就背着自己摸黑走了三站路,赶到医院看病。而今,背她的人换成了汇南,他可以跟自己就这样相依为命。只要他在,她就什么苦难都可以面对了。想到这儿,她柔情满怀。

“怎么觉得你是猪八戒背媳妇呢?”音仪说。

“唐僧不能娶媳妇,孙悟空和萨僧也孤家寡人。说起来还就是猪八戒有点人味儿,有点艳福,还背到媳妇。我乐不得当猪八戒呢。”音仪笑了,说:“那好啦,那我以后就不叫你汇南,就叫你猪兄好了。”“月亮走我也走,猪兄背猪妹到村头。”汇南和音仪到了家,两人又说会儿话,就象头一天那样脱了外衣上了床。

黑暗中他们谁也睡不着。他们辗转反侧,然后紧抱在一起。

慢慢,汇南将头抵在音仪的胸前。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浑身散发的气味令音仪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就要软软地瘫在他的怀里。她呻吟一声,不再抵抗。

黑暗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火焰。他揭开了她的内衣,抚摸着她鼓胀的乳房。他没想到她如此丰满。他感叹着,低声赞美着她。

他俯身过来,嗅着她闪着鳞光似的的胸脯。

她喘息着,觉得自己灵魂就要出窍,混着朦胧清淡的月色,烟尘般消散在神秘暧昧的夜色里。四下没有文字,没有痛苦,只有远处野狼的嗥叫。

二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终于疲倦不堪地睡着了。

之后的那一天,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两人仍然沉浸于肉欲的幸福里,象被一个鼓胀的泡沫卷起,飘向天空的云朵。他们本来熟悉的那个现实的世界远远地消失于视野之外。

他们不再多说话,吃了饭,出去做些不得不做的事情,然后就家,依偎在床上。

音仪从来如此忘情过,象森林里的原始人,没有意识形态里复杂的道德感,没有政治统领的会性,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有纯粹原始的爱欲和快乐,动物一样的快乐。

眼里心里耳里手里,胀满的都是爱的欲望。它象心脏在博动,象血液在冲荡,象江河旋奔涌,象小溪叮咚流淌。

她被他唤醒,如一夜孵出的蝴蝶,惊奇地抖动着斑斓的爱欲的翅膀。她不再羞怯,不再躲藏,一切秘密展示给他。

她觉得自己在消失,在飞翔,在快意中化为一束光,一道影,在日月之下飘向芳香弥漫的深渊。

时间不再流动,生命不再复杂难解,人世的烦恼不再意义重大。一切喧嚣都沉入遥远的边界之外。

灵与肉,他和她都如此之近,纠结一处,缠绵不已。象两棵生长在一处的树,根在地下盘错,枝叶在天空相覆,再也不会被分开。

他凝望着她。她快乐而又忧伤。

他的手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泪。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章 疯男人)

剩下的几天里,音仪也没太出门。她没事就守在被窝里读书。她沉浸自己的书里,偶尔抬头,望望专心写作的汇南。读书累了,她就抓过纸片,写诗。

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时明时暗,外面时而传来村民大声说话的声音和狗吠鸡鸣。她想古人所说的陋室之乐,也就大概如此了。

冬天东北的农村不免死气沉沉,但仿佛正好给他们一个诺大的甚至闲适的空白。冷风从空旷荒芜的田野穿过,白桦树守着光秃秃的树枝,小河冻结成冰,覆着落上灰尘的残雪。所有生命的迹象都埋藏在这冬天的寒冷里。如此辽阔的空白,任凭着汇南和音仪炙热的心愿把它填满。除了爱情和文字,其他一切都是背景。

荒山僻野的西象村,到了傍晚,彤日西下,也是炊烟袅袅,温馨动人。那一瞬间,高直冷淡的白桦树,和前后错落的村舍,都镀了一层暖暖的金色。音仪和汇南眺望天际,也被那无边无际的金色笼罩。大自然如此瑰丽,人如此渺小。

太阳落山之后,汇南和音仪转身往走。等他们走进村子,前面突然一阵人群骚动。很快,他们看见两三个农民推推搡搡地赶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

“刘疯子!你要再敢钻进我家偷东西,看我打不打折你的腿!”一个人冲着那踉踉跄跄的疯男人骂道。

朦胧夜色里,疯男人目光呆滞,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汇南和音仪刚要躲到路边,疯男人却已经停在他们跟前。

音仪觉得疯男人似乎在看自己。一霎那间他象一只狗那样圆溜溜地瞪着眼睛,嘴角好像还流着口水,音仪不禁毛骨悚然。汇南急忙挺身挡住了疯子。

疯男人看见汇南,咧咧嘴巴,似笑非笑地走开了。

等那一行人走远,汇南身问音仪:“你没事吧?”音仪心有余悸地说:“没事。那个疯子,也是这村里的?”“是。大家都叫他刘疯子,疯疯癫癫的。听说本来人好好的,木讷老实,就是特别穷,家徒四壁,娶不上媳妇。等他都三十多岁了,有个路过要饭的女人留下,跟他成了亲。后来那个女人怀了孕,却不幸在山上捡柴时摔死了。刘疯子紧抱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几天几夜不放,后来人就疯了。”汇南解释说。

“那真挺可怜的。刚才我们看见的景色那么美,转眼之间却是这样一个伤心的人间故事”音仪忍不住叹息。

“这个世界就这样,美好也有,悲惨也有。我也可怜刘疯子,毕竟他是为失去心爱的女人和未出生的孩子才疯的。”汇南又说。

说到未出生的孩子,音仪不由地心生恻隐。但她没再想,也没再说什么,继续跟着汇南往家走。

到了音仪离开西象村的日子了。音仪装好衣箱,把堆散在床上的一本本书放书架,又花了一两个小时扫了地,清理好里外房间。她象个温柔贤惠的小女人,恋恋不舍地最后打理着家。

汇南的手稿大多已经装在纸盒箱里,还有些散页在桌子上。那些稿纸上头还印着北京大学的鲜红字样。音仪正对着那些稿纸发呆,汇南叫住了她。

时间不早了,他们得马上上路了。他们出了村庄,在离白桦树不远的地方站住等巴士。一起等车的只有零星几个人,都提包带裹,准备进城办事。偶尔有人牵着倦怠的黄牛走过。从这里望去,汇南的瓦房隐隐藏在村落后面。它是那么简陋,那么不起眼,哪天消失了都不会被人注意,可它就是她和汇南肌肤相亲的地方。它刻入她的记忆,连着她的心,它将永远地是她和汇南生命的一部份了。刚过去的短短一周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再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汇南温情地看她一眼,然后目光投向远远的天空。遥远的天边云朵灰白,原野里一只拖拉机虫子似地爬过。音仪也抬头远眺,心里既温馨又感伤。她想永远保留这沉默的片刻,保留自己和汇南在这个荒凉的土地上相亲相爱的短暂记忆,把这一切留在生命的琥珀里,不让时光的流水把它冲淡,冲跑。

可是,自己和汇南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将来的日子,还会很长很长。泰戈尔说,不必留恋路边的花朵,尽管向前走过去,一路上的花朵自会继续开放。想到这儿,想到未来长长的日子在等待着他们,将被自己确确实实的幸福填满,她忍不住微笑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一章 你就是梁音仪?)

音仪到了家,爸爸妈妈欢喜成一团。

从去年寒假到现在,一年时光过去,家里换了个更高更大的冰箱,其他的大多还是老样子。书架上那些小玩意儿,还象老朋友一样瞅着她。早先爸爸抱来的那台日本原装东芝牌电视机也还端端正正地靠墙摆着。音仪忍不住踱来踱去,兴奋地来看个不停。那一样样熟悉的旧东西,都充满久违的温情。这个家曾是她的巢穴。她被生生从它里面剥离出来,而今归其中,周身沉滞已久的感觉,才重新生动起来。她被这个快乐灌满全身,几乎不由自己。

一切都如同记忆。家的样子,它温馨的枝枝叶叶。

音仪跟笑不拢嘴的妈妈拥抱之后,又一下子跑到爸爸的跟前。爸爸脸颊似乎有点瘦削,两鬓添些白发。他被音仪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自己头发日渐稀疏的头顶,含笑而又抱歉地说:“爸爸开始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爸爸这样挺好的。”音仪仰着笑脸说。

“你也是,怎么也没跟家里说清楚那天到家。要不我是不是还可以去车站接你,省得你一个人搬那个大箱子。”爸爸嗔怪着她。

“这样好给你们一个惊喜呀。”音仪撒娇说。

音宣已经上班了,就在本市的一家设计院。于孟也分到了同一单位。这些事情,音仪之前已经知道。

“我姐什么时候来?”音仪问。

“她啊,说不准呢。她和于孟三十儿晚上肯定过来,然后还要去于孟家。他们再过半年多就要结婚啦。单位已经给分了一套小房子。”妈妈有点神秘兮兮,喜气洋洋地说。

春节一天比一天接近。音仪看了几个中学同学,闲得没事儿,除了看些闲书,再就是陪爸爸妈妈上街买东西。街上又如往年过节之前一样,摩肩接踵的到处都是置年货的人。

商店一个个都重新装修了门面,气派堂皇了不少。店里那些旧式的秤砣秤杆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液晶显示的电子秤。商店里营业员不再无聊赖地守在货物柜台后。各色物品都摆满了店里的柜子架子,顾客自己随便挑拣,跟镇西的超市一样了。音仪忍不住惊奇。原来她的家乡,也在与时俱进。她走了那么远,离开那么久,却发现原来感动自己的,还是家乡。她呼吸着北方清冽的空气,觉得它如此沁人心脾,清爽宜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根草,碰到了北方的水土,就可以生根发芽,茁壮长大。给丢到了南方,根须就多少有些拘谨,就只是赖巴巴地生存而已。可她却非得离开耳濡目染的血液里的一切,把自己连根拔起,跑到镇西那个天涯海角。想到这儿,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妈妈又象往年一样,清点着冰箱里和阳台上有多少斤带鱼鲤鱼,多少斤猪肉牛肉鸡肉兔肉。有了这些,她就又会让一家人吃饱喝足,年就又会是个热闹的好年。

和西象村比起来,家是多么舒适富足。烧暖气的屋子里总是暖烘烘的,穿件薄衣即可,窗框边上也看不见冰凌。红烧鱼,溜肉段,和那一桌子的饭菜,撑得人肚子鼓鼓地,吃饱了,就歪在那儿看电视,睡懒觉。没有人要在冰冷的清晨爬起,披件同样冰冷的棉衣,抖抖,去点黑乎乎的煤炉取暖。那些粘豆包,咸菜和玉米饼,也不再让人有胃口。那个刚刚离开的西象村本该又成了一个遥远无关的世界。但汇南在那儿,它便是个让人牵肠挂肚的的地方。音仪在家里安顿下来没几天,就开始想念它,想念汇南。他要是也来过年,一起分享家和节日的快乐,该有多好啊。她给他写信。写好了,又担心自己过于急切,就把信折起来,夹到了日记本里。终于一天,他会读到它,明白她时时刻刻思念着他。

除夕晚上又在酒足饭饱中过去。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陪伴喜气洋洋的人们度过新年的子夜。外面爆竹声愈发此起彼伏。从自家阳台飞射到空中的魔术弹散出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光焰,划破了夜空。一家家人都在阳台上冒着寒冷翘首观望。白雪覆盖的街道上也到处奔跑着放小鞭炮的孩子们。爆竹的硝烟味在空中四处飘散。

除夕过去了。初一也过去了。

到了初二,音宣和于孟又急急忙忙往于孟家赶。到了初四,家里登门拜年的人渐渐稀少,便清静了许多。

音仪正一个人窝在楼下的沙发里看书,妈妈就推门进来,脸上一团疑云。

“音仪,怎么事,楼上有个乡下来的,说要找你”“乡下来的?”音仪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想到西象村,就急忙起身,奔上了二楼。

门口站着一个农村青年,本来清秀的脸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粗,一件蓝布棉袄,黑布棉裤子,又旧又皱。他看见音仪,眼睛亮了起来。

音仪看看他,迷惑了。她并不认得他。

“你就是梁音仪?”他迟疑着,问道。

“我就是。你是”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一章 沉沦的边缘)

从西象村来后,音仪就病倒了。她脑袋昏沉,浑身发烫,什么也吃不下。汇南的影子总是出现在她半睡半醒的意识中,他还在她的身边,忽站忽坐,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他一会儿微笑着,凝视着,挽着她的手,说着情话,温存地拥抱着她,一会儿又一声不响地闷头朝远处走去,留下她失望而又困惑不解。等她完全醒来,望望家里的一切,恍然间万念俱灰,生趣了无,活着,原来如此孤寂冰冷。

妈妈把清火解毒牛黄丸捻成细细的小颗粒,又添了退烧止痛药片,给她准备好,看着她吃下。她坐在音仪的床边,无比疼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音仪觉得自己又成了从前那个没长大的依赖着妈妈的孩子,恍惚间,时间一直就停止在那个时刻,发生的令人心碎的一切就是一场长长的恶梦。

等她终于退了烧,妈妈还是不放心,想留音仪在家多休息几天,就托人带信给镇西大学替音仪请了假。

音仪本来没有了生存的念头,眼看着就要陷入漫无边际的无意识沼泽,但生命本身的力量,青春的力量,还是象大火烧过的野草被空气里微薄的水滴滋润,唤醒,一点点地把她从沉沦的边缘拉。她开始好转起来,但过些天,她又开始恶心,呕吐。

妈妈脸色变得苍白,坚持带音仪去医院检查。老中医切了脉,让她做了尿样检测,结果证实,音仪怀孕了。

到了家,妈妈又气又悲,眼睛盯着音仪,嘴唇发着抖。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我跟你说过的话,说过多少遍,都成了耳边风!你以后,还怎么做人,怎么嫁人!”妈妈咬着牙说着,眼圈红了。

音仪不看妈妈,她的眼泪也好像已经流干了,呆呆地望着家里的墙。她记得小时候读到一个故事,一个功夫深厚的道士可以随意穿墙而过。她如果也能如此,她就穿墙而飞,她就是空灵的,自由的,不会象现在这样被生死的痛苦五花大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要呢?”她自言自语,喃喃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要?要这个孩子吗?你疯了吗?!”妈妈一改温和慈祥的面孔,象走近了世界末日,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冲着音仪喊。

音仪眼睛有些潮湿,一言未发。她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费力地想象着里面酝酿着的生命的形状,脑子却一片空白。但不论怎样,她的身体里终于保留了汇南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爱情也竟然开花结果,她的心头飘漾过一丝孤寂的柔情。

“你,你一个姑娘家,你还要不要名声?!你要被人瞧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你还要不要毕业,要不要前途了?!你想一辈子,就这样给毁了吗?!不能一错再错了,别再胡思乱想了,事到如今,只能把它做掉。”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眼眶里慢慢垒起的眼泪终于变成大大的一滴,顺着脸颊滑到鼻子尖儿上,凉凉的,甚至粘糊糊的。音仪没理会它。隐约间汇南温热的体息象奇异的气味从四面浓集而来,笼盖着她。她感觉着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到。妈妈的绝望好像隔着这层雾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似近而远,不太真实。音仪仍含着眼泪,却微微一笑。

妈妈眼泪哗哗而下,抱住音仪的头,哭出了声。

几个星期后,妈妈带音仪去了医院。胎儿取出的一瞬间,她撕心裂肺地疼痛。她瞥了一眼护士端着的那个盘子,只觉得里面的一团东西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之后,就浑身瘫软,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的上飞 (最后的结局:无边无界地飞)

音仪到镇西,紧忙了几个月,总算赶完了毕业论文需要的那些实验。

毕业将近,同学们都忙着各自找门路,安排将来的工作。紫玉打定意要和男朋友乔森分到一起,正让家在广州的父母想办法。任赫和冯淑都如意考上北京研究所的研究生。

音仪从实验室出来,路上碰上了任赫。他望望她,悠悠地问:“梁音仪,你知道你会去哪儿吗?”“我,还不是很清楚,以后先家再说吧。”任赫没马上说话,似乎又在意味深长地沉默着。

音仪不知道他是在怜悯自己前途未卜,落魄失意,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她无心去思考,匆忙跟他道了别。

毕业前每人都拿到一本纪念册,音仪跑去找已经留校读研究生的陈永博留言,他写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生之一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的。”大学四年之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重新又天南地北。

音仪运几个箱子的书,到了青城,在当地的一家研究所上了班。

一天,她上街买了本英国诗人叶芝诗集。出了书店,穿过马路边那些摊床时,她忽然觉得一家服装摊后面的一张面孔有些眼熟。她不由地停下脚步,转过脸仔细看去。

那是张略经风霜的青年男子的脸,英俊成熟,仿佛漫不经心,却又专心致志。

他也看见了音仪,眼里迸出惊喜地火花,“音仪?!”“晓东?!是你?”音仪脱口而出。晓东情不自禁地笑着,不再象从前那么忧郁。

“你什么时候来的?”音仪笑盈盈地问。

“去年就来啦!这两年在外面跟人倒弄些买卖,南方上货,来卖。你,你大学毕业了吧?”“毕业啦,今年毕业的,我在生物技术开发研究所上班。”晓东眼睛里飘过一丝欣喜和温情,嘟囔着:“真是的,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他仍望着音仪。“你家里,还好吗”他问。

“都挺好的。你知道吗?音宣下了月就结婚了,你有时间也过来参加婚礼吧。”“那太好了,你家要办喜事啦。”说到这儿,晓东想到什么,忽然犹豫片刻,瞪着眼睛,却没说话。

音仪好像读到了他的心思,却偏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悲伤。

晓东接着刚才的话,说:“行。是哪一天,我忙得过来一定去。”良薇学的是财贸经济,毕业后留在了广州。她给音仪写了信,劝她出国留学。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外面的世界很。不管无奈还是,不出去走走,就注定永远遗憾。你身边的人都那么安于现状,为工资那一点点钱斗得头破血流,可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太不是那样的人啦。你已经觉得痛苦了,还呆下去干什么呢?”东北这个地方还没听说过什么人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奖学金出国。音仪只知道要考托福,跑到书店买参考书。她把店里所有架子上的书就查看了一遍,却只找到一本有关考托福的书。它厚厚的,有四五页。音仪每天晚上捧着它复习,有时读着读着,人就坐在床上捧着书睡着了。

研究所所长听说梁音仪要自费留学,冷笑了几声,跟人说:“她在做什么美梦,这种事情,连.%的希望都没有。”音仪考了托福,考了GRE,同年,被美国大学录取为博士生,有全额奖学金。

那一年,六四爆发,政治气氛骤然收紧,出国手续比从前愈加困难。单位领导就是不肯出批准信,等单位终于出了信,申请材料递到政府,又被着面孔态度傲慢的官员压着不批。

她的护照无法及时办下来,她跟美国大学说明,美国那边来信,说可以保留她的位置,多等她一年。等一切手续就绪,就已经是一九九一年。

秋风将白桦树摇得哗哗响。眼前那些低矮陈旧的泥坯农房,依然自甘寂寞地挤簇在一起,四周包围着的是无边际的寂寥的东北田原。

田野远远地接连着高旷的天空,几片淡云的影子浮动在白桦树林边的河面上,被树叶的暗绿色重叠浸染。几只大白鹅在水边摇摇摆摆地走过。

一切都自然完满,自生自灭,叫人不去想象外面的世界。听不见人的喧嚣。只有风声时急时缓,穿过树林,穿过原野,穿过她单薄的身体。

音仪朝村庄走去。它还跟从前一样。彼此相拥的屋子前面是简陋的木栅栏,院子里面堆些木柴,农具和七七八八的旧物什。屋子门框上还残留着早已过时的迎新春的红纸对联。来往的男男女女也还是黝黑粗糙的脸,近于木讷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朝她张望。泥土的芳香,还有路边牛粪的湿气,偶尔的炊烟,都奇怪地混在一起,象呼吸排泄着的人的身体。

这就是他的世外桃源了。他一个人逃到这样一个与时间无关的地方,读书,写作,与世界和自己的青春作对,以毁灭的赌注来找永恒。这些村舍,农人,都是他的屏蔽,保护伞。他的堡垒。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一个教书为生的书生的错。

但他已经不在了。这个堡垒便变得空荡而毫无意义。

她站在村末的断壁残垣前,看着那些熏黑了的砖瓦。

两年过去了。这间被大火烧掉的屋子还象纪念碑一样的立在那儿。没有人费心来清理它。一只母鸡咕咕叫着,从矮墙上扑扑楞楞地经过,顺便沥拉出一小滩绿莹莹的稀屎。它的身后跟着一群嘤嘤叫着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儿。

她几乎是机械地本能地走来的。这是唯一她可以和他再见的地方。这间瓦房,这个村落,这里赤裸空旷的风。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还可以看见他,和陪伴着他的那一架子的书。

他明澈的眼神投向天空。天空的鸟儿在远远地飞,无边无界地飞。

她的心抽动起来,象被铁器狠狠掘了一下。空虚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眼泪没有流出来,却似乎涌满了全身,然后从手到脚,到处结满了生硬的冰块儿。

她这样呆呆地望了一阵,又往村后走去。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山丘。山丘背后,零零落落的是些坟丘。其中大多都只是个光秃秃的凸起的土堆儿,些许荒草,无姓无名。其中一个在坟头插着一根木棍,木棍上钉着一小块木,木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齐汇南老师之墓。”她一见到那几个字,心底积累着的麻木着的苦痛便忽然苏醒过来,疯狂地顺着血液往外面冲,结冻的泪水此刻决堤般往眼眶外涌。

她从身上掏出几张纸,是她写给他的信。她拿出火柴,划着了火,点燃了开始被泪水打湿了的纸,然后将之丢在坟堆上,看它迅速地被火苗吞没,希希簌簌地缩成一小堆灰烬。

风忽地呜咽而过。之后是寂静,辽阔空荡的寂静。

细细的炊烟从身后的村落蝌蚪般升起,在空中迅速游散,消失。

他应该是读得到她,听得见她的。她依然顽固地做着他的梦,而这个梦总是走在她的前面,晃动着,总象是她注定得不到的诱惑。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与他并排而行,齐翼而飞,直至生死的岔路口上,他永远地离开。

他走得让人绝望地远。他的温热仿佛还在她的脸上,肌肤上。他的头发任性地耸立着。他的眼睛,还象幽深秘密的隧道的通口。她看它一眼,便受了诱惑,要不顾一切地走进去。如今,她被这一丘荒土永远地挡住了。

而她也将从此远远地飞走,飘洋过海,将这个最后目睹了他的村落远远地撇在身后。

她从身上抽出一张照片,一张复制的他和她在东湖旁边的照片。他一身黄绿色军大衣,昂着头,神情自信明朗。她雪花呢的红棉袄,脖子上厚厚地绕着毛围巾,在冬天反射着阳光的冰雪里羞涩含笑。

空白处是一行字,“留给青春的记忆”。

她也点燃了照片,看它的边角在火苗中卷起,被吞噬。他便将在阴间得到它,思念她,知道她的告别,也知道她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时间之水渐渐涨起把麻雀变成鱼儿灌木变成海草空气里的声音堆积于小小的气泡光线折射进去浅浅的波纹在滑动旧唱片上的一圈圈哑然无声轻薄的思念多么淡漠永远停留在介质的另一面象一台落满灰尘的旧收音机旧照片里的新人声音仍在生长象隔夜的冰凌把窗子填满我这样徒然踯躅在距离和死亡的堤岸上曾经一切都冻结了空气如此清新冰硬的湖面寥寥无人我们曾携手快乐前行身体里的行云在飘动记忆的河水依旧温暖而寒冽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